《我滴个良人呐》 第一章 又来 八岁的微飏半跪在雪地上,垂着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细长匕首上的血迹,粉嫩华丽的襦裙锦袄上,刚刚沾染的血迹恰似点点盛开的红梅。 今次跟以往的两回不同了。 比如这次的幽长巷子里,竟然没有英雄冒出来救人;再比如她身后那个以后会名震天下的梁相,竟然还没能想办法偷溜,至今靠在墙角里装死…… 微飏轻轻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空。 自从穿越到此,这已经是她第三回重生。上一次,她已经苟成了这个架空朝代第一位活到寿终正寝的太后——宫斗冠军人生赢家啊! 可是,她居然又轮回了! 人都是要死的…… 永生就已经够可怕了,竟然还被关在同一个轮回中岁岁年年——加起来,她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 “人家就是个正宗的老妖怪啦……”微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抱怨。 实在是不愿意回忆自己那三生三世都没有桃花的过去,微飏收起了寒光闪闪的匕首,站起身来,踢了踢地上死不瞑目的两具尸首,转头看向依旧委顿在墙角的——书生。 这就是上一世她眼睁睁看着从新科榜眼,一步一步爬进六部,做了封疆大吏,成了礼部堂官,最后跟她联手,阴死了她丈夫,将她的养子直直地拱成了新帝的——本朝立朝以来最低调沉默的相爷,梁擎,人称梁半朝。 年轻的梁擎这是第二次被她救了。 上一次,她刚刚努力将这两个想杀他的人打晕,他便偷偷地跑了。 不过这一回,这厮怎么还没动静? 微飏下意识地学着梁擎的习惯,挑起一边眉毛,叉着腰看向那边,却见年轻书生嘴里塞着手巾、双臂绑在背后,依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别是……死了…… 微飏心里打了个突。 今次与往次不同,她还是别要太过经验主义的好! 快步上前,轻而易举便扶了他起来——这厮竟然还有瘦成一把骨头的时候? 微飏脑海中闪过梁擎那永远微胖的身材,麻利地拿掉堵嘴的巾帕,解开绑绳,狠狠地掐了两把梁擎的人中,把他弄醒。 清秀的书生双目朦胧,眨了两下,猛地睁大,带着一丝愤怒、三分恐惧和微微地颤抖,下意识地转向旁边,却又一眼瞧见那两个已经气绝身亡的大汉,似乎是明白过来,再看向微飏的目光便多了三分疑惑。 “我姓微,和国公的孙女,自幼习武。这两个人显然是要杀你,被我撞见,想杀人灭口,所以我先下手为强了。”微飏简单说明,然后故作不知地指指梁擎,“你,叫什么?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其实她当然知道。 只不过,梁擎上辈子从未正面承认过,她总不好煞风景不是?所以,此事大家都讳莫如深罢了。 这一回么,既然一切有了不同,那她不如顺势问问。 可是梁擎眼皮一垂,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这个——货! 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微飏有些头疼。 以前她就最怕跟梁擎说话。这厮的话从来都不肯直说。最多的时候就是不吭声,让你自己去猜,猜到了,他只弯弯嘴角点点头,这就算是交流了。 “那你是在哪里被他们弄晕绑起来的?”微飏倒也习惯了,心平气和地开始追问其他细节,以便接下来“猜”。 果然,这是个可以聊的话题。梁擎只犹豫了片刻,便缓缓开口,一把嗓子如天籁一般:“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 这如雷贯耳的,怎么会前世她都没听说过?而且,她记得前世追杀梁擎的人,是出自一个叫吉祥酒馆的地方。 真的是,截然不同了。 下意识地抬手捂了捂眼,叹口气,微飏的目光瞄向梁擎已经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利落地站了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送我回家,就说看见我在路上哭,所以伸了把手。” 梁擎愣了一愣,眼睛眯了眯,一边的眉毛习惯性地高高挑起,轻轻闭紧了双唇,目光充满了审慎。 咳!竟然忘了这货有多强的警惕心了! 微飏呵地笑了一声,指着那两具尸首解释:“不论是你,还是我,只怕都不大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毕竟,我要名声,你要性命,对?” 所以,以女童迷路、路人救助的名义赶紧躲进和国公府,是最好的方法——之一。 稍稍放心的梁擎落下了那条标志性的眉毛,点一点头,费力站起,打算照着这位彪悍小娘子的提议去办。可是就在此刻,一个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响起:“怕是没那么容易?” 微飏眸中寒光一闪,右手立即扶在了腰间,那里正是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所在。 可梁擎却几乎是一瞬之间,不假思索地抬脚迈步挡在了她前面,慢条斯理地开口:“即便杀伤人命,也是学生自卫,与这小娘子毫不相干。她只是恰巧路过罢了。” 竟是将她摘了个干干净净。 微飏诧异极了! 这厮生来冷淡,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他的第一本能都是远远躲开。前世他们算是结盟了大半辈子,她都从未见过这厮如此积极主动地自找麻烦! 个头还没长高的小姑娘抿着嘴站在年轻书生的背后,仰起头来看向那双瘦削却挺拔的肩,忽然弯唇笑了笑。 这是个蛮不错的开端嘛! 看来这一世跟梁半朝的合作,应该会开展得更加顺利,也会更有效率。 “和国公可不是个护犊子的。我刚刚看见他从隔壁的银钩赌坊输光了回家,连自己是带着孙女儿出门的事儿都给忘了。 “所以,这里的两具尸首,我恐怕单凭着你们俩口说无凭,是糊弄不过去的。”笑呵呵的声音清晰明白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微飏歪了歪头,从梁擎的背后露出脸来,好奇地看了出去。 一个低调奢华、不怒自威的老者,带着一个秀色夺人、温柔和善的青年,以及八个黑衣护卫,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和梁擎。 微飏眨了眨眼,声音变得比刚才软甜了不知道多少倍:“您是谁呀?怎么当着我的面儿,说我祖父是烂赌鬼呢?” 前两辈子,自家的祖父可都是全天下最老实巴交、只喜欢种菜习武的国公爷! 这是,终于要开启轮回“大礼包”了? 第二章 老乡 老者看见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显见得心情更好了三分,乐呵呵地回头看看俊秀青年,手指着姑娘点一点头,先笑了一句:“怎样?我这眼光不错?” “果然胆识过人。”青年含笑欠身,答话谨慎敷衍。 这个人是…… 这个世上,照说生的好看的人不少,但是能长成这样眉目如画、飘逸洒脱的,可不多见。若有,她不该不知道。 然而她努力回忆了近十息,还是没想起来。 这张脸,很陌生。 甚至,面前这个威仪极重的老者,她也只是觉得眼熟,而已。 “怎么?还不相信我?”老者看着小姑娘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更加开心。目光打量着微飏,口中却偏头吩咐:“来,打扫垃圾。” 四个黑衣人迅速过来,扛走尸体、扫净雪地,只是片刻之间,若非细看,竟无法发现这里曾经是个凶案现场。 “哈哈,扫帚不到,垃圾不会自己走掉。”老者随口调侃一句,目光从小姑娘转向梁擎,“你这书生,倒也不差。这时候没当了缩头乌龟,即便没到过长城,也还算条好汉。” 三两句话,听得微飏呆滞起来。 这个时空便再被折叠,毛爷爷的“不到长城非好汉”和“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走掉”这种话,却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老者口中的…… 所以…… 这是…… 老乡!!~! “……屈指行程二万!”眼眶都红了的微飏没头没脑地先把下句接出来,然后一把推开梁擎,哭着扑了过去,“首长辛苦!我我我,为人民服务啊!” 惊讶地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的老者下意识地便张开了双手,将正正撞过来的微飏抱了个满怀:“卧槽……不会……” “我太难了……”总算看见亲人的微飏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老者跟着鼻子发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关关难过关关过……我肯定不能让你落地成盒……”索性一哈腰把微飏抱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拽了条帕子出来给她擦泪。 周遭所有人瞬间石化。 “阿衍,你带这个这个,带这个人,回你那儿去。大年下的,我懒得听这种糟心事儿,全权交你处置。”老者迫不及待地只想把所有人都赶走。 梁擎是最先恢复清醒的。第一时间,他看向了搂着老者的脖子哭得肝肠寸断的微飏。想起刚才两个人莫名其妙、驴唇不对马嘴的几句话,梁擎心中微动,眉骨狠狠一跳。 紧接着便是那俊秀青年,定定地看了微飏一眼,接着却看向梁擎。 恰在此时,梁擎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两个年轻人便交换了这辈子第一个默契眼神,彼此都稍稍后退半步,对着老者叉手欠身,同声应“是”。 然后,青年在前,梁擎落后一步,两个翩翩少年郎,便在漫天轻雪中,冉冉行去。 泪眼朦胧的微飏趴在老者肩膀上瞧见了两个人的背影,急忙擦泪,待看清楚了那和谐的一幕,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伸手便拽住了老者的胡子,压低了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发飙: “我拼了命救下来的人,你说抢就抢?有你这样坑人的老乡么?” “这个就叫做杀熟。”老者顺口答话,下巴上一疼,急忙抢救自己的胡子,嘿嘿地低声笑问:“这个书生有什么古怪么?你这么看重?” 微飏松了手,顿了顿身子,在老者怀里坐稳,斜睨着他,哼了一声:“微飏,茶艺师。” “呵呵,瞧你这废物技能。郁珂,金融业。”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毕竟,跟随他的黑衣人虽然分了四个去护送那俊秀青年和梁擎,可另外四个处理尸体的人已经迅速回来,虎视眈眈地围在了四周。 “穿来之后我还重生了三回。” “……姑奶奶您是系统亲闺女?” “可是前两回都没有你……” “全新地图啊……我好想笑怎么办……” “我上回做到了太后。你信不信我可以诛你九族?” “……我,本朝开国皇帝,表字当了年号,人称端方帝。” “……皇帝爷爷好。” “乖~” 黑衣人们支棱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包括这二位的对话。前头的听不清,但到了最后这一句,皇帝陛下向和国公府的这位小娘子表明了身份,而小娘子竟然不害怕、不挣脱、不行礼…… 始终警惕着周围的微飏瞧见了他们互递眼神的样子,知道只怕是不能再聊下去了。终究还是有些不舍,悄悄问端方帝:“下次怎么找你?” 端方帝也明白过来,轻轻抚一抚她的头发,微笑着用了正常的音量,道:“你这孩子如此伶俐,朕很喜欢。只是你家里此刻怕是已经发现你不见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 说着,把她递给了身后的一个护卫,“千山,你送小娘子回府。跟老微说,再不戒赌,我就送他回家种田。” 护卫小心地抱好微飏,口中称是。 “还有,跟她老子说,让小娘子将养两天,若是没受什么风寒,就带来宫里陪朕闲谈。若是不舒服,立即去太医院找医正给她瞧病,寒天大雪的,可大意不得。” 端方帝殷殷嘱咐。 几个护卫诧异地对视。 陛下这种碎嘴唠叨的情形,从他们几个挑到御前开始,从未见过。 这小娘子,敢是给陛下吃了什么迷魂药不成? “嗯,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自己写张纸,让你老子明天递进来。朕都赏你。”端方帝一脸的理所当然、财大气粗。 微飏眉开眼笑。 这才是正经外挂啊! 就凭这一位,和国公府就算再狗血再弱智,她都觉得自己是老天爷的心肝宝贝! “皇帝爷爷,您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我也可以陪你呀!”微飏调皮地冲着端方帝挤了挤眼。 她才是在这个时代活了两辈子的人,这个时代的权贵富豪们吃什么玩什么,她才是那个最清楚的人。在这一条上,她是可以给老乡无比丰饶的意见建议的。 既是老乡,互惠互利嘛! 第三章 土狗 被千山一路抱回和国公府的微飏,完全没料到她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极度混乱的局面: 她那个又瘦又高的胞兄,正被她那壮硕无知的烂赌鬼祖父满院子追着打。 她那个端庄理智的母亲,正长跪在正院正房正中间的蒲团上流着泪、合十祝祷。 她那个方直到了耿介的父亲,正跟她那自私而又愚蠢的大伯父争吵。 而她那虚伪的大伯娘和虚荣的二堂姐,则无聊地站在旁边,高一声低一声地拉着偏架。 千山的到来令一切都停了下来。 可是这个情形要怎么处理呢?千山也有些发懵。 “皇帝爷爷不是有口谕传给我祖父?”微飏细声细气地提醒千山,让他放下自己。 口谕?! 这两个字瞬间提醒了众人,这位黑衣人乃是当朝皇帝的侍卫,他是代表皇帝来说话的! 魂飞魄散的微家众人急忙按照长幼尊卑跪了一地,屏息静听。 千山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立即便被紧紧抱在母亲怀里的微飏,清了清嗓子,把端方帝的话一一讲完,顿了顿,冷冷地居高临下看着额上冒汗的和国公,哼道: “新朝立国已经三十余年。各位国公也该知道些规矩礼仪了。若是果然还齐不了家,就乖乖地跟朕说,朕来帮你们管孩子!不然老的倒三不着两,倒耽误了小的! “和国公,你那个极出色的庶长孙,三年前改名换姓去从军。如今朕已经查出来了,他就在边镇,勇猛善战,功劳卓着。 “你果然好好的,朕让那孩子回来承继你的国公之位。你要再糊涂下去,朕就一辈子不让他认祖归宗!朕给他赐姓,让他自立门户!” 头发花白程度远超端方帝的和国公打雷似的“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千山:“阿谟还活着?” 这世上哪有正常人咒自己亲孙子死的?! 千山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板着脸转向微飏的父亲,道:“微主事明天去寻李太傅,陛下另有安排。” 又点微飏的胞兄:“二小郎君也不得天天在家游手好闲。明天一早,二小郎君去国子监寻孔祭酒。陛下说,你须好好读书。” 一院子的人都呆滞了。 千山才不搭理他们,冲着微飏微微欠身示意,转身扬长而去! “阿芥这是,这是……要进宫当娘娘了吗?!”微家大娘子焦氏半晌才惊醒一般,脱口而出一句蠢话。 和国公一眼瞪过去,闷雷一般喝道:“放屁!阿芥八岁,皇上阿哥都六十七了,” 可一转念,又嘿嘿地乐:“不过,太子家的小庄郡王今年七岁,倒是跟我们阿芥挺般配的……” “父亲!”微家二郎气得七窍生烟,一声断喝,腾地站了起来,吼道,“这种事是能乱说的吗?您再这样,我就请旨给您续弦,找个能管得住您这张嘴的来!” 微家大郎也跟着站了起来,伸了袖子去掸膝盖上的泥,嗤道:“凭他什么人,进了咱们家门,父亲也是她的天,我就不信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人比父亲还大?!” 偎依在母亲怀里的微飏嘻嘻一笑:“宫里的女官啊!” 众人顿时一静。 已经确认了微飏身上并没有伤,微家的二娘子林氏便也款款站了起来,携着微飏的手,温声补刀:“倒是巧了。此事正不好由儿子们上奏呢。赶明儿阿芥进宫的时候,直接跟陛下或者后宫娘娘们央告一声,求个好的来,多方便!父亲倒不孤单了呢。” 大秦建国不过三十余年,和国公这帮跟着当今皇帝打天下的将领,都还没洗干净脚底板的泥呢。几位封了公侯的,生平最怕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规矩礼节! 若真是弄个什么女官来家里管理中馈,那不是要了和国公的老命吗?! 脸色顿时大变的和国公咬着牙闭上了嘴,双手叉着腰,死死地盯着微家二郎,转向林氏,再看向微飏。 “祖父,您今天带我去了银钩赌坊还记得?我说里头吵得人头疼,您就把我扔到了后巷让我自己玩您还记得?然后您怎么就自己走了呢?如果今天没遇见皇帝爷爷,我就要被人拐走了您知道吗?” 微飏丝毫不惧,脆生生地一口气说完,感觉母亲牵着自己的手冰凉微颤,知道母亲已经愤怒到了临界点,立即一抬下巴,哼了一声,威风凛凛地迎着和国公的目光往前迈了一步,大声续道: “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大姐姐在婆家会怎样?二姐姐正要相看的人家会怎样?二哥哥可还找得着媳妇?我才八岁不假,可我不傻!连我都知道,祖父,您再这样下去,咱家就完了!” 干脆利落地将还在旁边施施然看热闹的大房拖下了水。 果然,微家大郎和焦氏齐齐变色! 他家长女微琅被皇帝指婚给嘉定侯长子,人家本就应得十分勉强。老侯夫人和侯夫人都看着这个长媳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微琅的日子过得艰难,合家皆知。 若是因为此事,微琅被婆家挖苦责难迁怒,只怕那孩子就煎熬死了! 更何况,微飏才八岁,只是个孩子,她的名声即便此时坏了,还有时间慢慢修复。可自家的次女微环却已十二岁,相看个两年,就得定亲。此时此刻,哪里经得起半点儿波澜闲话? “其实……弟妹说的倒也不错。咱家都不是什么大族出身,这些规矩还真是不大懂。不然,阿芥入宫时,真的……”焦氏期期艾艾说着,悄悄伸手拽了拽微家大郎。 微家大郎呃了一声,再嗯嗯两声,偷眼看看已经气得胡子都打了颤的父亲,忙低下头去,小声嘀咕道:“倒也不是不行……” “逆子!”和国公气得一声怒吼,跳着脚指着众人一顿海骂:“一窝的土狗!就看着人家高枝儿去攀,倒拿你亲爹当上马石!便刷掉皮肉也是贱骨头! “娶个女官就能成凤凰了?那你怎么不休了你婆娘?五姓七望家里有的是母猪,弄回来教你个棒槌怎么拱地吃粪,正好!” “明儿个我跟皇帝爷爷说,请个宫里的女官来家当教养嬷嬷,只说是给二姐姐和我上课,顺便教教大伯娘和我娘。阿爹你说可好?祖父觉得呢?” 微飏见缝插针,神情自若地一句话终结了吵闹。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如释重负。 无聊地跟着父母胞兄回自己的院子,微飏临走回头,不出所料瞧见了大房一家三口齐齐看向自己背影的复杂目光。 唉,段位这样低,收拾起来都不过瘾。 第六章 察相 微隐去见了太子太傅,一番谈讲下来,李太傅十分满意,令他回去等消息。当天下午中枢便传了调令,微隐从工部主事,调入太常寺,任太常博士。 从九品,一跃而至从七品! 大凡文官升迁,七品、五品,这是两个坎儿。五品以上,基本上不是清贵便是要害,都是位高权重的角色。七品以下,则被官场蔑称为未入流。 所以,从九品到从七品,可以说,微隐终于正式进了大秦的官场了!仕途有望! 消息传来,和国公府中的种种暗流,忽然间汹涌澎湃起来。 尤其是大房诸人,各种羡慕嫉妒的言语眼神都冒了出来。 二房却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真正让微隐和林氏欣慰的,是微诤去了一趟国子监,竟真的被孔老祭酒出了卷子考试了一番,然后决定留下他为学生。 有试卷,就证明微诤不是绣花枕头空空皮囊。 “虽则仍有些勉强,但毕竟老祭酒觉得你孺子尚可一教。你可要好生习学,不得再虚度岁月了。”微隐沉声教训。 林氏慈爱地看着又高又瘦的儿子在乃父面前塌肩垂头的畏怯样子,柔声道:“经此一事,以后你妹妹的麻烦可少不了了。你若立不起来,你父亲和我百年之后,谁护着她呢?” 几乎是瞬间,微诤挺胸抬头,高声道:“当然是我护着妹妹!母亲放心,我一定考个进士出来,以后给妹妹撑腰!” 微飏躲在门后,听见这话,嘻嘻地笑,回头悄声问跟自己一样姿势躲着的大燕:“哥哥最近爱上什么了没有?冲着他这话,我得好生谢谢他!” “胡旋!小郎最近迷上了胡旋舞!听说,小郎如今隔一天便一定要去一趟西市胡姬酒肆里走一趟,就是为了看那胡姬一舞!”大燕两眼发亮。 微飏一口啐过去:“啊呸!这哪是哥哥要看?这分明是你们几个想跟着我跑出去看!我偏不带你们去!” 声音一大,屋里听见动静,微隐虎着脸咳嗽一声:“谁在哪里?” 微飏吐吐舌头,拽起大燕一溜烟儿跑掉,一声不敢回! 这一天的打探下来,微飏便知道了:在自己的事情上,虽然母亲看似严厉,其实是个纸老虎,撒个娇便罢了。父亲却不然。一应惩罚的措施,都是当年和国公行军时的条例。虽然她一个女娃娃不挨揍,却是要蹲马步、打扫祠堂、擦洗练功房。 这些可太折磨人了。 哪怕只是蹲半炷香的马步,现在估计都能要了微飏的小命。 所以,一跑了之,是最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一大早,微诤便打包了行李,读书去了。而微隐则因为自己刚刚调入太常寺,愈加勤勉,卯时初刻便去了衙门。 是以这一天早起去练功的,竟只有微飏一个人。 “我哪知道练什么……”微飏鼓着嘴抱怨,兵器架子上摸摸看看,又把前一天的功课做一遍,垂头丧气地回了林氏的上房吃饭。 林氏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明天你爹就要带你进宫了。只怕皇上那里早给你预备了一堆功课,你还不趁着今天好生歇歇呢?” 微飏悚然而惊。 果然,第二天进了宫,见到端方帝。第一时间,她家老乡便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位中年女官道:“这是石磬。她生在军中,跟了先皇后十年。后来做了御前女官,领着正五品尚仪的职俸。 “你以后出入带着她,就没人敢惹你了。她的近身功夫也好,你不是练武么?让她教你,比你家的功夫更适合女子习练。 “至于规矩礼节什么的,你爱怎就怎么,让她给你圆场。” 哪怕是当着她家父亲,微飏也忍不住歪了歪嘴。 拜托!明知道她前世是做到太后的,论规矩礼节,这才建国的大秦,有一个比她更熟悉更擅长的么? 端方帝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呵呵地笑,抬手令她父亲:“你去上值。午后朕让石磬送阿芥回家。”直接赶人。 待目瞪口呆的微隐走了,又让石磬暂且下去候着,端方帝这才带了微飏去后花园去“赏梅”。 一桌的点心小食摆了上来。 微飏挨个儿看了一遍——没一个长得好吃的样子,再看看端方帝的得意神情,不由得仰身倒在铺着柔软厚密皮毛垫子的大圈椅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差不多着啊!我这才解决温饱没几年,没法跟你上两辈子比。爱吃不吃!”端方帝没好气地弹了她的额角一下。 微飏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看看四周,迫不及待地蹙眉诉苦:“果然是全新地图,从家里到外头,跟我前世相比,变化太大了。我难死了啊!” 端方帝一脸早就知道,冲她挤挤眼,低声笑道:“石磬就是送给你做这个去的。” 原来,石磬原先在军中便学的是斥候的本事。只是她做上斥候没几年,从国内到边疆,便没了大战事。她这才到了宫里当差。 近些年端方帝开始留心京城内外的各种消息,送进宫来汇总时,第一道手,便过的是石磬这一关。 “所以,这位姑姑竟是您最得用的特务头子?!”微飏张大了嘴! 这可是宝贝!而且是最大个儿的宝贝!老乡竟然舍得给了她?! 太感动了! “什么特务头子!?”端方帝狠狠一眼横过来,低声喝道,“我只是收集消息,又不搞恐怖暗杀!” “不会!?哪一朝哪一代没有特务啊?您不会连个锦衣卫都没有?您去那些百年的世家大族、权贵门庭打听打听,谁外头没个心腹眼线呢? “您当皇帝的不给自己弄个最厉害的,那还不被他们坑死?您甭蒙我,您肯定有!只不过没有摆在朝廷明面上,对不?”微飏贼笑着凑过去揪端方帝的胡子。 端方帝急忙打开她的手:“去!去!让人家看见!”却逃不过微飏调侃的眼神,咳了一声,承认了:“的确有。不过,也是这几年才弄起来的。也就前几天,啊,对,碰上你的前一天,才刚刚定下来一个首领的人选,和名号。” “叫啥?是谁?” “叫察相。至于人选,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待年后宣布了,你去问石磬。” “察相……这是打算把三法司都归过去吗?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什么的?”微飏只一琢磨便明白这个察相的掩护色是什么了。 端方帝轻松地吁了口气,端了一盏甜酒呷了一口,感慨道:“还是跟自己人说话,省心省事儿啊!” 第七章 死因 “那天您带的那个,是谁?”微飏在面前的点心碟子里挑挑拣拣。 “我长孙。”端方帝简单回答一句,立即转开话题去问微飏的前世今生:“你是怎么过来的?” 微飏眨眨眼,慢慢蹙起了眉。 她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时空待了一百二三十年,好像对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不愿记起。 “是——病了,没人管,昏死过去,再醒过来已经过来了。”微飏努力了半天,才想起了一点点。 端方帝怔住了好一会儿,皱了皱眉:“也就是说,这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是真的死在后巷了?” 似乎……微飏愣住,原身不死,她这魂穿可成功不了…… “所以她是怎么回事?”端方帝理所当然地向她要准确答案。 微飏心虚地干笑。 第一世她查到原身是先受了风寒,后又长时间受冻而死。这就是那一世带她去赌场玩耍的大伯父疏忽所致。她觉得,即便是伤了性命,也是误伤,所以对大房,她只是略施薄惩。 至于第二世,她根本就没去查…… 看来,原身的死,只怕并非意外呢! “……那天你跟你那大孙子说你眼光不错,是什么意思?”微飏忽然想起那天端方帝令她不解的一个举动。 端方帝看了她一眼,笑嘻嘻的,往她跟前一凑,低声问道:“你觉得我那大孙子长得怎样?” 微飏一愣。 那个俊逸青年……眉目如画,潇洒风流…… “秀色夺人、见之忘俗啊!”微飏连连眨眼,“我三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儿郎。这是实话。” 端方帝嘿嘿地笑,悄声又问:“怎样?给你当相公要不要?” “什么!?”微飏的调门儿蹭地一下子升了上去,吓得御花园中不知哪里栖息着的鸟儿叽叽喳喳一阵叫着,扑棱棱飞跑了若干。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端方帝挥着袖子埋怨她:“一惊一乍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给我孙子挑媳妇挑到谁头上都不新鲜,你嚷什么? “以前和国公家的三小娘子,以爽快大方没心眼儿着称。大家都惦记。我给我大孙子留个不闹妖的媳妇,不正常吗?鸡猫子鬼叫的!” 听得愣愣的微飏抬手捂在了端方帝的嘴上,目光没了焦点,投向半空。 所以,其实,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原因?! 原身致死、和国公府一系列蹊跷变故,乃至于相关的若干府邸都翻天覆地的,根由。 “哎哎哎!傻了?”端方帝打掉她的手,顺便在她脑门上凿个暴栗。 “你为啥想让我——也就是和国公府二房的女儿嫁给你家长孙?”微飏反问端方帝。 “合适呗……”端方帝躲开了她的目光。 “开国十三国公,无后死了俩,谋逆抄了俩,犯错儿降了俩,降等袭爵又没了俩,一共只剩了五个。 “这五个里头,除了我祖父是个傻实在,剩下的个顶个的精明似鬼。 “你想保住你这长孙的性命富贵,也该找那四个,找到我这呆祖父头上,你是嫌国公爵位的人还是多是?” 微飏死死地盯着端方帝。 如果自家前两世的家破人亡、凄苦终生都出自这狗皇帝的帝王心术,那她一定会现在就暴起杀人,直接送这混账东西上西天! “胡说!”端方帝睁圆了眼睛否认反驳,细细地给微飏解释:“和国公是个大老粗,还是个烂赌鬼,这不假。 “但这个人,跟我一辈子,名副其实的福将!有他在的地方,再凶险,也能莫名其妙地转危为安。 “你看他傻?可他知道该听谁的话!哎,第一,我说什么他做什么,再百爪挠心,只要有我的话,他一定不折不扣地办。 “第二!你看见朝中屹立不倒的慎国公没有?你祖父对他是五体投地、百般信服。只要慎国公的话,他无一不遵。我实话告诉你,以后慎国公我是要贬谪的,因为那是我给太子留下的兵马大元帅、天下军神! “第三,你以为你那大堂姐是怎么嫁进的嘉定侯府?那就是我看着你祖父老实,所以才让两家子联姻。以后,就能保住这最淡泊无争的三家。” 说到这里,端方帝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搓搓脑门,才怅然道:“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太难了。我也只能尽我所能,保全愿意让我保全的人……” “啊呸!”微飏气急败坏,根本就没管周遭还有没有保护端方帝的暗桩,直接扑上去两只手掐住了端方帝的脖子,咬牙切齿地来回晃: “你那长孙是先废太子的儿子!又有本事又好看!不知道多少人当他眼中钉肉中刺!我们三家子离他远点儿能活下去,跟他绑一块儿就只有陪着他死! “你别装傻!里外里当了三四十年老大了,你会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斩草除根睡得稳的道理?!你这是把我和我们家往火坑里送! “你个老不修!” 被她掐得几乎要喘不上气的端方帝只好伸手用力,把这丫头从身上撕下来,摁在腿上、箍住双臂:“就算以前我是有些自欺欺人,现在也绝不会了!” 微飏怒目圆睁瞪着他。 端方帝发誓一般郑重地连连点头。 微飏别开脸重重哼一声。 端方帝陪着笑松开了她。 一跃跳到对面去吃点心喝茶的微飏恶狠狠地盯着他,低哼:“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哎呀呀,不会啦!”端方帝越发笑得萌萌哒。 御花园里都已经看僵了全身的侍卫都机器人一般,脖子一格一格地扭转,去看首领千山。 这是,啥情况? 这个女娃,是啥人? 新升了暗卫大首领的千山将军,您刚才,竟然没有大喝一声“护驾”?那个小妮子险些把陛下掐死你没看出来吗?! 面无表情的千山,则在心里已经把和国公的祖宗十九代都挨个儿问候了一遍。 ——他要是刚才反应过来了,且是故意放任花园石亭中那老少二人胡闹的,他是在场所有人的亲孙子!重孙子!灰孙子! 第九章 淑妃 看看天近未时,长公主和邬皇后再跟微飏说了几句话,然后让人送她出宫。 “陛下已经吩咐过了,赏给三小娘子的东西也早就装了车停在宫门口。”石磬拒绝了蓬莱殿内侍的跟随。 邬皇后手指轻弹,看着长公主,抿唇轻笑:“姐姐,看来陛下是真疼这孩子。我都怀疑,若是咱们放她出宫晚了,陛下恐怕会遣人来催呢!” 长公主哼了一声,却不肯附和,只是挥手让人把自己的见面礼也端过去:“我看后宫们送这孩子的东西也不少,若是一辆车装不下,便再装一辆。皇弟多少年没这么疼孩子了,别寒酸着。” 微飏只觉得头更疼了。 之前崔、邬那二位,已经很够她伤脑筋的了,如今竟然要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罢罢罢!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反正她家神仙老乡对她的宠爱之路遥遥无尽,这个情景早晚要来——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微飏回头看看走在石磬身后捧着礼物的那长长的一队人,忍不住小声嘟囔。 听清了这个话,越想越觉得意味无穷的石磬,不由得怀疑地看向她。 “我舅舅说的。”微飏冲着她展眉而笑,“他是个商人。” 嗯,茨威格,对不住了哟。给我当舅舅,很有点儿辱没你了…… 石磬的眉梢落了下来。 这倒是很像个商贾的话。 两个人正打着眉眼官司,前头颤颤地过来一乘暖轿,停在了她们身边。 轿帘撩起,一张团圆如弥勒的笑脸露了出来:“哎哟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俊的模样儿! “石磬啊,人家跟我说你被陛下赶去给小娃娃当教习了,敢情就是这个了?那你可捞着了。一看就聪明!你这差使可是又轻省又体面,日后还落个好归宿。 “啧啧啧,要不怎么说,先孝恭皇后跟前的旧人,那都是陛下的心肝儿,哪一个不安排妥帖了,他都不放心!” 从这个女子一出现,石磬的脸色便比刚才在蓬莱殿谨慎了三分,闻言叉手欠身,和声答话:“谢淑妃娘娘指点。” 原来这就是俞淑妃! 三皇子的生母,度支郎中俞沛的亲姑姑! 微飏跟在石磬后头,深深地屈膝低头,道了个万福。 “罢哟罢哟!这是外头,雪泥地里,仔细脏了裙子!快站直了说话!哎哟哟,真是个好模样儿!别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喜欢,我看着都觉得心情舒畅!” 圆团团的俞淑妃笑得双眼眯起来,几乎没了缝儿,“几岁了?有几个兄弟姐妹?可上学读书了?可定了亲没有? “我可跟你说,我们家的小三小四小五,老二家的小六,老大家的小七,老四家的小八,那年纪可都差不多,都合适!你若是没定亲,我就……” 定亲!? 微飏的脸腾地便红了,低头看捏在一起的手指,嗫嚅着答不上话来。 “这是和国公府三小娘子。”石磬满面哭笑不得,连忙截话道,“她才八岁。淑妃娘娘爱做媒,可也要看看岁数。依着陛下的说法,至少要七八年后,才提得到这小娘子的婚事呢。” “哎呀呀!我闲的嘛!”淑妃帕子掩着嘴,笑得头上凤钗乱颤,“行啦行啦!大冷天的,别在外头站久了,赶紧回家!回头你爹娘惦记,陛下也心疼!” 微飏连忙低头称是。 俞淑妃看着她的头顶,笑得两只眼眯成了缝:“要说石磐可是真心教导你了。这宫里十年间来来去去多少内外命妇,何尝有一个让她这么仔细的指点? “你知道我是谁,就这么恭恭敬敬的?我可是很久很久都没见过小娘子们这样恭敬地跟我行礼了?”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石磐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微飏,却见小娘子正瞪着一双无辜的清澈大眼,求助一样地看着自己。 嗯,好,第二口锅。 “淑妃娘娘伴驾三十余年,谨小慎微、与人为善,乃是陛下第一个信任的妃嫔。 “即便当年先孝恭皇后在时,旁人就不多说了,对淑妃娘娘也是极为敬重的。 “臣既然得了陛下的旨意要好生教导三小娘子,这样要紧的事情,又岂能不说个清楚明白?” 石磬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将一切都揽上了身。 啊~~ 微飏从心肺深处,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要说,必须要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家神仙老乡!看看他送给自己的这位教习姑姑、尚仪女官,不仅能够当贴身的保镖护卫用,居然还是个背锅的高手! 这样的心甘情愿、积极主动、完美无瑕啊! 眨眨眼,大秦戏精微飏小朋友的眼眶顿时便湿润了起来,满面感动地看着石磬:“姑姑待我真好……” 瞬间又转回看向俞淑妃,恢复了恭敬胆怯:“还,还有,多谢淑妃娘娘提点……臣女愚钝得很……” “得了得了!跟我这儿打马虎眼,你这小东西的,还早着呢!”俞淑妃笑得合不拢嘴,帕子一摆,命人起轿,“就这么着!再来宫里,记得去我的含凉殿坐坐。” 暖轿不再搭理感激涕零的微飏,一颤一颤地再度走远。 石磬双手背在身后,先以眼神示意众跟随的人后退,再淡淡地看向微飏,轻飘飘开口: “三小娘子,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儿,我还担待得起。 “可若日后还有其他,还请早些告诉我一声。 “否则,我可不保证回回都能帮你托底。” “哦。”微飏露出一个谄媚笑容,嘻嘻嘻:“姑姑,等咱家去,我一定帮您做一件儿最漂亮的锦缎半袖,呃,袍子?不然,褙子?!” 褙子?这跟褙子有什么关系? 石磬一脸疑虑地看着她:“本官有官服,不必那些。” “哈哈哈,好好好!”微飏的两只眼已经笑成了月牙儿。 两个人正说着,端方帝的声音忽然气喘吁吁地响了起来:“哎!怎么样?被为难了没有?” 旁边众人早就屈膝弯腰,都行了礼下去。 微飏粲然回头,看向自家老乡,拉着他的袖子撒娇:“皇帝爷爷对我真好!石罄姑姑帮了我大忙呢!” 端方帝松了口气,看着石磬笑着点头:“那就好。石磬当差是不打折扣的,朕很放心。” 所以,这黑锅怕是要背满整个余生了。 石磬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过陛下?而且,还是那种,铭心刻骨的那类?! 第十一章 女学 回到和国公府,早得了通知的林氏和焦氏,刚刚唇枪舌剑地把微飏和石磐的新住处定下来,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 两个人且去微飏的院子里歇息。 看看范阿嬷等人退了下去,微飏从怀里摸了一张长公主亲手相赠的、封面上写着“录取通知书”的雅致帖子,两根手指捏着,看向石磐: “姑姑,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估摸着,这玩意儿,应该也是她们家那位闲得发慌的老乡,折腾出来的。 石磐瞟了一眼她手里的淡雅帖子,带着一丝不屑,移开了目光:“陛下即位不久弄出来的,对全京城所有人开放。还夺了国子监的款项。往前十年,说它是京城最大的祸害都不为过。” 祸害?! 微飏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女学一开始便由长公主做山长。可那时长公主独子病逝不久,正伤心,哪里顾得上?便委了崔驸马的妹妹代替教管。”石磬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微飏心中一动:“崔?哪个崔?” 石磐看着她,终于有了赞许之意:“清河崔氏那个崔。” 五姓七望等世家大族,便经过了整个隋唐,也不曾真的衰落。前两世微飏冷眼看去,反倒有些重振雄风的劲头儿。 “这倒……”微飏刚想啧啧称奇,却想起如今的身份,忙住了口。 “长公主贤良淑德,清河崔氏特意聘之为妇——虽是填房,却十分尊重。亦因这桩姻缘,陛下又娶了先恭文皇后,并取得崔氏鼎力相助,平定天下时,少了许多杀戮。” 石磐警告一般盯了微飏一眼,从容道来。 “这正是功莫大焉!”微飏多聪明,立即奉上一记响亮的马屁,分别赠给崔氏和端方帝。 石磬的脸色缓和下来,继续说道:“因崔氏功高,陛下还封了崔驸马的胞弟为善国公。当时崔氏幼女寡居,恰在娘家闲住,才名卓着,执掌女学自是当仁不让。 “只是这一位恰因博闻强识、才学卓绝,性情便有些——”石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哼了一声,方吐了一个词儿出来:“天真烂漫。” 微飏恍然大悟。 这个意思就明白多了:往好里说是崖岸自高、任情纵性,往损里说,那就是目空一切、刻薄无礼。总而言之,这位是得罪人的高手。 有这么一位山长,学生们又是三教九流、权贵平民的所有适龄女娃们混养在一起,各有各的骄傲,各有各的心眼儿,那不打架才有了鬼! 而且,一个女学而已,哪里够青春期的少女们尽情霍霍?!只怕是全京城的人们,都深受其害。 脑补一下那个景致,微飏嘿嘿直乐:“那会儿的京城好可怜。” 这个延伸逗得石磬微微一笑:“三小娘子是个明白人。 “原本这位崔家小妹只是暂时执掌女学,可偏她做上了瘾。 “长公主丧子之痛才过不久,又连接遭逢儿媳怀着遗腹子病逝,一尸两命,驸马也因此伤感,神情恍惚之下,马落山崖而死。长公主备受打击,病了好大一场,便更懒得管外事。 “后来,这位崔家小妹因惹祸太多,被人告到了太极殿。陛下无奈,索性便将她收入了后宫,女学这才重新回到长公主手里。” 什,什么?! 收入后宫!? 微飏陡然间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神仙老乡,您这是,什么sao操作!? 石磬意味深长地朝她微微眨眼:“先皇后故去,她这位崔氏族妹,便从岌岌无名一个普通后宫,变成了仅次于中宫皇后的贵妃娘娘。” “哦!就是今天命人来看了我一眼,却没赐任何东西的那一位!”崔贵妃特立独行,虽然那人悄然来悄然去,微飏却印象深刻。 石磐被她说得不由一笑,方再续前话:“长公主殿下用尽了手段,七八年才算是把女学里的小娘子们都拉回了温婉贤良的正道上来,殊为不易。” “用尽手段?啥手段?”微飏好奇得整个人都歪了过去,几乎要爬上了桌。 石磬嫌弃地伸出食指,把她摁回去坐好,方淡淡说道:“就是,送了两个出圈儿的小娘子去做了女冠,什么的……” 我滴个天! 微飏顿时咂舌不已! 长公主殿下可真够不讲理的!她家小姑子当年闯祸闯成那样,得豁出去亲兄弟“献身”才能平息的事儿,换旁人身上,她竟然敢直接让人家出家当了道姑! 这叫手段? 这叫横抡好? 果然是……皇家风范! “既然如此,女学如今应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的长公主给我这个的时候,那样——笑容可掬呢?” 微飏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还很有些高高在上、恩赐有加,之类的情绪…… “那是因为,近年来世风不肃,女学的教师们十分不满,已经拒绝随意招生。原本只考核三百千、合格便可入学的女学,已经变成了须由两位教师、一位三品京官联名作保方可旁听。且由山长亲自签发录取通知,才算正式入学。” 显然,这个严苛的规矩并不招石磐待见,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微飏的眉头跟着她的白眼拧起:“那如今的女学,岂不成了富贵官宦人家的私学?” 复杂的名利场。 高效的未来命妇培养基地。 功利的身价抬高器。 低阶版的,后宫生存模拟训练场。 这种——坑死人的地界,谁爱去谁去!我可不想去! 微飏一想到自己被长公主青眼有加的下场是去再度体验宫廷生活,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三小娘子不喜欢那种环境吗?”石磐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 嗯……?! 似乎这不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表达的情绪哈…… “觉得,会有很多跟我二姐姐差不多的小娘子,所以,的确不大喜欢。”微飏选择了一个具体的——暗喻。 “你,二姐姐?”石磬拧了拧眉。 微飏呵呵一笑,刚要说话,外头响起了一个甜腻腻的声音。 “听说尚仪姑姑已经来了,如何不叫我也来拜见?这家里我才是姐姐,尚仪姑姑应该由我侍奉才对!来人,姑姑的行李在哪里?搬去我的院子……” 微飏抬手指指外头:“说曹操,曹操到。” 第十三章 霸凌 微飏去女学报到的过程极为顺利。 显然已经得了长公主吩咐,迎新处的邓夫子只是简单做了个登记,便给了微飏一行三人钥匙,让人带她们先去甲舍。 女学宿舍根据住宿条件分了甲乙丙丁。条件最好的甲舍一人一间,次之的乙舍则是两人一间,丙舍四人,丁舍是通铺——如今丁舍几乎没了学生,反而变成几个教学的夫子在住了。 微飏倒是很想再去体会一下小姐妹挤在集体宿舍里的快乐,可惜被范阿嬷一个眼神瞪过来,只得随着大流选了甲舍。 女学并不真的禁止学生们带服侍的下人。毕竟绝大部分能考进来的学生,家中非富即贵。 这样的小娘子们,在家中个个都是娇生惯养。别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年纪稍小一点的,连自己梳头穿衣都不利索呢。离了侍女嬷嬷,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若是选了甲舍,那自己住在一间里,便可以带一个贴身的侍婢了。 可惜微飏只带了范阿嬷和石磐。范阿嬷倒是想伺候她的小娘子,但微飏不愿意。微飏很想让石磐跟着自己住,这样可以日夜请教一些八卦来听,然而石磐又想要些个自由时光。 来回拉锯了两三个回合,微飏拍板:各住各的! 范阿嬷唠唠叨叨,主题意思就是“谁家的闺秀小娘子,还能自己做那些杂事粗活”,又是“烫着冻着怎么办”,又是“用粗了手指怎么处”。 把个微飏念的几乎要爆炸了! “若不是阿嬷百般不放心,我便只带着姑姑来便了。”微飏逃出了宿舍,拉着石磬且去逛。 石磬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小娘子带着我,也只怕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有人帮着闯祸?” “哪有啊?我这么乖的孩子!”微飏随口回答,极度敷衍,双眼只往四周看。 女学建在永安坊,离着长安县衙不远,圈了前朝两座王府、一座寺院的地方。除了众人大集会的正厅大礼堂、各班上课的教室和宿舍,校园深处还有一大一小两片湖水,湖边有小山、有佛塔,风景优雅、花草两宜。 如今微飏从宿舍出来往后走,便直直地看到了那片较大的湖水—— “哟,小阳春才过去几天?这些人就这么等不得,竟就上了冰面了,不怕这冰不结实吗?” 微飏一边自语,一边迈步往那边走。 石磬跟着看了一眼,蹙了蹙眉。 两个人在湖边枯树下站定,遥遥地往冰面上看去。 大概六七个小娘子,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你拉我我拽你,竟在慢慢地一同往湖心走。 微飏低头看看岸边的枯草,蹲身下去,伸手拽了拽那草,居然有些松动,顿时紧张地抬头看向石磐:“姑姑……” “前儿大雪连下了七八天,倒也的确冷得很。想必这个水洼是那时候冻上的。”石磬淡淡说道,“只是这几天又晴了。所以冰下只怕又化了不少。” 微飏腾地站起来,左右转头看了看,一眼看见个侍女,眼睛一亮,急忙叫住她:“你去训导处那里,告诉曹夫子,这几个师姐上了冰面,怕是有危险!请她赶紧叫了人来帮忙,顺便请好了医生等着。” 谁知那侍女竟倨傲极了,下巴颏扬起,哼一声:“你是谁家的?竟敢来使唤我?旁边那么多仆役,你怎的不吩咐她们?何况你自己还带着婆子,让你自己的婆子去找人!” 说完,竟就撂下微飏,扬长而去。 微飏张大了嘴,诧异地问石磬:“对那么多小娘子的救命之恩,这样一个仆下而已,竟也不放在心上?” “呵,那是因为你不认得。”石磬冷笑一声,“这侍女虽然穿得是蓝布绵裙,可绣着的花边却是崔家那位大娘子的独有标记:缠枝绿梅。” “崔……莹?”微飏愣了一愣,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对石磐道:“我就是个瞎子傻子。还是姑姑找个人去跟学里说一声。我且叫她们回来……” “那可未必叫得回。”石磬眼神中利光闪过,“小娘子不如仔细看看,湖面上这几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情景,然后再说该怎么办。” 说完,石磬走开几步,拽了另一个衣饰普通的仆役且去报信。 微飏依言,定睛仔细一看,不由得怒火顿时升腾了起来:这不是相好的同窗一起笑闹,这是——校园霸凌! 冰面上几个小娘子里,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穿着藕荷色裙袄、绑藕荷色头绳的小娘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战战兢兢,回头冲着众人陪着笑脸,并不肯湖心方向走。 而另外几个,两三个站在头里,推搡着那姑娘,嘴里还不轻不重地嘲讽着什么“胆小鬼”“口是心非”“虚伪装假”之类的话。 还有两个,显见得是姐妹,一大一小挽着手站在她们背后,并不多说,只是嘻嘻笑着起哄。 最后头,也就是离岸边最近的,并肩立着两个年纪显然更长一些的小娘子。 一个满面矜持,抱着手炉一言不发地看热闹;另一个则极尽嘲讽之能事,正说着话,风吹过来一句,落在微飏和石磐耳朵里,清清楚楚: “……你那父亲天天叫嚷着要做强项令,哗众取宠、邀名买利。怎么,你就这点儿耗子胆儿?你是不是你爹的亲闺女?别是捡来的?” 微飏的脸色沉了下去。 小娘子之间的胡闹,说到底不过是气人有笑人无,便再如何,起心也就是个妒忌。 可若是连对方的父亲都牵扯进来,一个不慎便能闹成党争——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样恶毒?”看看石磬背着手走了回来,微飏出声询问。 石磬眯眼仔细看了看,挨个儿点着说道:“后头这俩,没说话的就是皇后的内侄女邬喻,说话的那个是计相贾某的女儿,前头那几个,是恒国公、永宁伯、永兴伯家的。 “最前头被欺负的那个,是京兆府尹郭怀卿的女儿。 “上个月郭怀卿抓了一个贾某的亲戚,听说是调戏民女还是什么,打了一顿。抬回去家里人没好生治,大冬天生了冻疮,奄奄一息的。 “那家子似是去贾某家里泼闹了一场,贾某气坏了,叫了郭怀卿去,说他不合徇私,判得太轻,反而让自己得了枉法的坏名声,一顿冷嘲热讽。 “那姓郭的也不是软柿子,当场应下,还跪了一跪,说自己糊涂了。回去就照着刑律最重的,改判那人流刑。应该是前几天,去边军中做劳役了。” 第十四章 裂缝 “敢情竟不是小娘子们胡闹,竟真是两家子结了仇了?”微飏苦笑着摇了摇头。 石磬跟着摇头:“那个人不过是姓了个贾而已。跟计相早就出了五服。此事早先还真是郭某做错了,他就该严刑峻法,狠狠地惩治那厮。想来那人家里也就不敢真的闹了。 “倒是计相,一向都心狠手辣的。这回竟连个族亲都管不住,令人惊诧。陛下听说后觉得好奇,让我们查了查。我才发现,这计相对待族人,竟温和照看到了十分,也是件大奇事。” 微飏耸耸肩:“人吃五谷,各自不同。谁知道呢。”听着闲话,再看那群小娘子时,却见那郭家小娘子已经哭着被推倒在了冰面上。 这太过分了! “这湖里种的是荷花,底下全是淤泥。一旦掉下去,只怕就是一条性命!” 微飏沉了脸,“这般不知轻重、心狠手辣,实在可恨!姑姑,你把郭家小娘子先带回来,然后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三小娘子打算惹事了?”石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微飏不答,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冲着那群人喊道:“喂!你们!冰面不结实!我刚才在另一边,看见裂缝了!你们快回来!” 那边倒在地上的郭家小娘子吓得一抖,顾不得擦泪,对着众人哀求道:“求姐姐们了,咱们都回去!这冰上真的不安全!诸位姐姐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冒这个风险怎么使得?” “你少废话!既然说了要取湖心冰给冯家妹妹庆生,那就是必须要取!对不对阿染?”贾家小娘子脸上闪过阴狠。 另一个原本要往回走的小娘子立即便站住了脚,双手叉腰,甚至还抬起脚来踹了地上的郭家小娘子一下: “让你去你就去!我表妹一年才过一个生辰,你敢让她今天不高兴,我就让你这辈子都不高兴!” 远远地看着这个小娘子,石磬没忍住,轻轻叹了一声,大步往前,脚尖一点地,如大鹏展翅一般,几个起落已经到了众人身边,清了清嗓子。 几个小娘子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大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贾家小娘子更是脱口而出:“石磬姑姑?传言说您被陛下赐给了和国公府那个三丫头,怎么,竟是真的不成?” 石磬挑了挑眉,脸上显出一丝茫然:“请恕下官眼拙,不认识小娘子。不过,下官如今的确在微家三小娘子身边当差。” 说完,并不顾贾家小娘子瞬间羞得通红的脸色,伸手拉住了郭家姑娘,淡淡说道:“三小娘子请郭小娘子岸边说话。” “你等等!她自己说的,要走到湖心,挖一块冰给今天过生辰的冯家妹妹当生辰礼物!她没做到,就不能走!” 名叫阿染的小娘子眉眼犀利、神情骄横,双手叉腰,直接拦住了石磬。 贾家小娘子原本张了张嘴,可眼珠儿一转,看了一眼在旁边亭亭玉立、一言不发的邬喻,又闭上了嘴,双手笼进袖子里,退后一步,不再吭声。 “隋二小娘子,最近您姑姑是不是没宣您进过东宫?需不需要下官进宫时,跟太子妃,哦,还有皇后娘娘,说一说您这样热心帮着同窗过生辰的义举?” 石磬恼了,连挖苦带阴损,把个隋家二小娘子隋染说得脸色大变,这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脚尖用力地一点冰面,抱着郭小娘子,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又回到了岸边。 眼看着郭小娘子满脸恐惧,微飏心下一软,伸手从石磬怀里接过她,拉住她冰凉的双手,低声道:“郭姐姐吗?我姓微,在家行三。你别怕,没事了。” 郭小娘子战战兢兢,半晌才抖着嘴唇说出话来:“谢谢,谢谢三妹妹。我叫郭云筠,你叫我名字就好……”竟还没忘了刻在骨头里的礼节。 这郭家,想必平日里的规矩也是严得很了。 微飏暗暗叹息,用自己的大氅包住住了她尚在颤抖的肩膀,给她取暖。 长身玉立在冰面上的邬喻遥遥看着这一幕,侧了侧脸,双丫花顶髻上的两只纯金牡丹花簪映着日光灿烂光华。 檀口轻张,邬喻懒懒地吩咐:“罢了。扫兴得很。咱们也回去。” 贾小娘子看了她一眼,带着悻悻然的众人,转身往回走。 忽然,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喀嚓一声,冰面碎裂的声音,闷闷传来。 “邬、邬姐姐!”只这一声,隋染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急着往前跑了两步,脚底一滑,便一把扑住了原本走在最前头的邬喻,双腿一软,抱着邬喻便倒在了冰面上! 众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冯家姐妹更是破空一般尖叫起来! 隋染这时候已经完全没了理智,一边尖叫一边哭叫:“救命!救命啊!邬姐姐,你快让皇后娘娘救我……” 她这一哭变成了信号一般,连冰面上的小娘子,带岸边被吩咐不许跟去的侍女们,俱都连哭带喊起来: “救命啊!救命!快来人哪!快去报给学里!” “阿染,放手!你们几个也是,放手!越这样咱们越回不去!”贾小娘子厉声喝道! 倒在地上的邬喻也慌忙高喊:“你们都冷静些!听阿颖的!都放手!阿染,你你,你放开我!” “放开!快放开!”贾颖用力掰开了抓在她身上的两只手。 两只手的两个主人同时低头看着自己几乎被抓青紫了的嫩手,再同时呆呆地抬头看向贾颖,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不可置信。 “可是贾姐姐,我害怕……”被拖在最后的小娘子眼巴巴地看着坚定而迅速爬起来的贾颖。 “你放心。咱们都是什么身份?刚才那位姑姑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那是御前的尚仪女官,她怎么敢对咱们见死不救?” 贾颖肯定地大声说道,仗着身高腿长,两步迈过去,先一把捞起了邬喻,使个眼色。 邬喻会意,咬了唇,低下头不作声,根本再不管后头几个小的,和贾小娘子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滑地急急走远。 “贾姐姐!” “邬姐姐!” 恐惧到极点、破了音的叫声回荡在水塘冰面上。 微飏冷着脸看着渐渐分成两个阵营的几个人,轻声道:“姑姑,您的确不能见死不救。” 咔嚓,冰面裂开的声音再度传来一声。 岸边的侍女们齐声尖叫! 其中还夹杂着郭云筠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石磬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甩了甩手腕。 “不过,我生平最讨厌这种道德绑架。姑姑想必也是?” 就在石磬即将出发去救人时,耳边忽然飘来微飏清清淡淡的声音,令人心头寒生。 石磬脚步一顿,微不可见轻轻一颔首,这才脚尖点地往湖心而去。 第十五章 善后 桓王府。 “女学?”正要喊梁擎一起去京兆尹府的郁衍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向自家护卫。 “是。而且是女学的人亲自上门去催着去的。” 梁擎从内室慢慢走出来,脸上比平常多了一道斜贯全脸的“伤疤”:“什么女学?” 一看他在自己脸上公然作假,郁衍便明白这个人上回所说的“活下去第一”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话,叹了一声:“先生这可就真把自己的仕途断了啊!” 梁擎扯扯嘴角当作回应,且探询地看向那护卫:“三小娘子去女学了?有没有带着那位女官?” “带着的。”护卫愣了愣,“只带了乳母和那位护卫女官。” 梁擎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看向郁衍:“带着女官去女学,三小娘子此行就是惹祸去的。殿下一会儿完了在下的案子,不如进宫一趟?” “呵呵。”郁衍假笑一声,“她惹祸,我还得上赶着给她收摊么?不去。” “那陛下接下来让谁给三小娘子收拾烂摊子,在下可就得搬去谁府上了。”梁擎的笑容比他还假。 一句话把护卫说急了:“你敢威胁殿下?!” “我是在教他!”梁擎脸色沉下去,声调高起来,手指伸出去,公然指向郁衍的鼻子: “离开了漠北,他现在手里有什么?除了陛下的宠爱,你以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自保的?!你们?先皇后的娘家?那都是一道旨意就能灰飞烟灭的刨花木屑! “你们长了眼睛就该看得出来,陛下与三小娘子一见投缘,那必是会倾尽力气护着的!此刻此时,谁能替陛下收拾三小娘子的烂摊子,谁就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你主子要不要毛遂自荐去当这个人,让他自己选!你给我把嘴闭上!” 郁衍早就从惊诧变得平静,直直地看着梁擎,忽然展颜,如春花盛开一般,真心诚意地笑了出来:“梁先生是打算帮我了?” 梁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拽拽自己的衣襟,低头看看脚上的高屐锦履,皱皱眉:“这种鞋不保暖。” “嗯。从京兆府回来,给梁先生弄两双咱们漠北的皮靴子,里外都是皮毛的那种。还有毛织的袜子,那才是真暖和。”郁衍满眼都是开心的笑。 --------------- 对于端方帝来说,那些往日比吃的毕罗、喝的抹茶、坐的软轿、睡的火龙更重要的,忽然之间,就变成了那个所谓的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 十足干劲儿处理完了今天的朝政,端方帝憋着数到了第十二天,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心理建设,急急吩咐人:“准备便服,朕要出去逛逛。” 内侍省总管太监甄三九上前小心请旨:“可要宣千山前来护驾?” 这位千山首领,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间便得了陛下欢心,不过短短半月,便成了暗卫大首领、羽林大将军! “嗯。”丝毫没发现自己的眼中早已是波光流转、眉飞色舞,端方帝笑嘻嘻、满心欢喜坐了下来,等着内侍们给自己换便装。 内侍总管往后看,千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端方帝身后:“启禀陛下……” 千山微微犹豫。 “说。”端方帝对着大大的铜镜,努力想要看清自己的身形面貌。 “……是。 “三小娘子今日已经去了女学报到,随身只带了乳母和石磬。” “哦……?!“端方帝顿时动作一停。 三九看着皇帝瞬间凝结的表情,瞬间会意,挥手带众人,退下,只留下千山。 “她这么急着去玩?没等年后?” “这……是皇后娘娘极口说三小娘子伶俐……长公主殿下立时便赏了录取通知书…… “三小娘子回到家中,也并没有急……女学派了人去催,林氏没扛住…… “刚才石磬传来消息,女学出了乱子……” 千山低低地一一说完,徐徐停下,一字不发,屏息听话。 端方帝颓然坐倒:“世事如局,朕怕是护不了她一辈子……” 君臣二人沉默下去。 大殿里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就在守在外头的甄三九即将暴跳的时候,忽然远处跑来一个小内侍,口中高喊: “桓王殿下告进!” 几乎没有半分顿挫,三九冲着殿门拱起手来,高声禀报:“桓王殿下告进,祈陛下召见。” 殿内没有半点动静。 千山看着满身死寂的端方帝,忍不住小心开口:“陛下,是桓王殿下……那个,姓梁的书生,还在桓王府……” “嗯?”端方帝表情动了动,却仍旧显得发钝。 千山躬身低头,缓缓说道:“陛下救下三小娘子性命那天,曾将梁生被追杀之事,交给桓王殿下全权办理……” 端方帝仿佛刚刚醒来一般,精神一振:“正是呢。要不怎么说我们祖孙心有灵犀?朕刚想让阿衍准备接驾呢!来,快让他进来,朕想他了!” “……是。”千山看了端方帝一眼,低下头去。 一层一层传召下去,郁衍大袖摇摇进了宣政殿,看见端方帝便笑了起来: “皇祖父小心御史又要弹劾!召见孙儿而已,怎么不在后宫?反而在中殿?孙儿来此又不是为了政事。” “你这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端方帝呵呵笑着戟指指向座下常服俨然白衣飘飘的桓王,“穿成这个样子,就不怕京城的小娘子们发疯么?竟然还进宫?万一朕新册的美人爱上你,怎么办?” “祖父!”桓王哭笑不得,掩住了眼,半天,才放下手,满面通红地质问:“祖父,您这样胡说八道会害死孙儿的好不好?!” 端方帝哈哈大笑,倒在榻上,颇有些不羁的韵味:“你来做什么?梁生的案子结了?” “是。谋财害命而已。”桓王叉手低头,大袖遮脸,躬身下去。 端方帝慢慢坐直,看向他的头顶,半晌,方哈地一声,重又倒在榻上,声音中流露出无尽寂寞: “随便。” 桓王身形一凝。 “还有旁的事情么?朕正要去后宫看画才人的歌舞。” 画才人乃是西域进宫的异族美女,最擅单人狂舞。端方帝一旦去看,便会痴迷,不眠不休,没个两三天是不会罢休的。 桓王姿势不变,稍停了停,笑眯眯地抬起了头,有一丝不大好意思:“听说,那天见到的那个,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去女学了……” “嗯。嗯!?”端方帝惊诧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他这孙儿自回京起,对京中一切人事物都不肯过问,这简直让他焦头烂额。 “呃……梁生,毕竟是三小娘子所救,所以在街上听见个传言就急了……”桓王说话的气息有些乱。 端方帝的嘴角高高扬起,两只眼也满意地弯了起来:“哦,听说她去女学了!” “这个……”桓王斟酌着用词,半晌,方道:“三小娘子是个果毅的……孩子!女学又一向……呃,所有地方都欺软怕硬的。我只怕……” 端方帝斜眼看着自己明显有些发窘的长孙,呵呵笑。 桓王索性不再说了,肩膀一塌,光棍地抬起头,一脸“算了我就这德行了”,大声道:“三小娘子带着石磐,那是必要闯祸的!” “女学山长可是长公主,你姑奶奶。”端方帝笑嘻嘻地直直盯着双颊映上了可疑红晕的长孙。 桓王瞥见他的目光,忽然不高兴地放下脸,冲着端方帝皱了皱鼻子,转开脸,说话也无比流畅起来: “梁生担心他的救命恩人而已。 “何况,女学才是真正的鱼龙混杂,什么人家都有。万一什么陛下看重、皇后赐赏的传言进去,只怕对她是绝无善意的。 “皇祖父宠爱她,就该少疼她一点。须知您的宠爱是杀人的最佳利器!” 端方帝愣住。 忍了半天,桓王似是实在没忍住,抱怨道:“尤其那位三小娘子竟然带着石磐姑姑进女学,这不是要戳着姑奶奶的肺管子了? “便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八岁的丫头,她从哪里把握这个分寸去?我看这一趟,她就是纯惹祸去了!祖父若真是宠爱她,就该管管!” 端方帝哈哈大笑,好笑地看着长孙:“你这孩子,终于被那梁生撺掇得,像个真人了!” 桓王怔住。 端方帝越发笑得和蔼,甚至带了一丝伤感: “祖父看你这半年笑得辛苦,其实比见不到你们兄弟,还要心疼。阿衍啊,你自幼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所有的兄弟里头,祖父最疼你……” 桓王瞬间湿了眼眶,眼皮一抖,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第十七章 顶嘴 长公主愣住了。 这个微家的小姑娘,在皇后的长生殿里,可不是这般牙尖嘴利的…… 微飏那边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便不再装假,往侧面迈了一步,出了队列,直直地看向满面诧异的长公主,瘪一瘪嘴,脆脆开口: “规矩无非奖惩,律法贵在守常。为甚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因为法无常法即非正法。 “人人守法,也守的是常法。有常法不守而生例外,却让人去循例外,那个不是守法,而是不教而诛! “您挟雷霆之怒而来,不教导我们守常法,只是劈头盖脸惩治我们加功课。可就是崔姐姐说的那话,我们没犯错的人,凭什么要跟着一起受这个看似新法实则惩戒的例外呢? “杀人的没砍头,救人的受责难。早知如此,我当时带着我们石磬姑姑赶紧走开不好么?她们几个的死活跟我和石磬姑姑有什么相干? “长公主殿下,您这是欺负我们年纪小!您不公平!” 大大的女学正厅里一片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接着,崔莹着恼的声音猛地在后头大声响起:“就是!欺负人!不公平!” “微三,你这样大的胆子……”听了崔莹带着委屈哭腔的抱怨,长公主反倒没了怒色,瞥一眼后头,便缓缓地看向了站得笔直的微飏,嘴角一翘,“你就不怕我把你也逐出女学么?” 我去!那可太好了!我正不想呆呢! 微飏的脸上不由自主闪过一丝喜色,忙又装出满身的悲愤:“我不怕!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有什么可怕的?!” “呸!你那是仗着陛下的宠爱目中无人!你当然不怕!”隋染真正悲愤的声音跟着便响了起来。 微飏哑然怔住。 从长公主起,所有的人都一脸看傻子一样看向站在前排的隋染。 人家微家三小娘子是在替所有学生求情,让大家不要加功课。大家不加这个功课,只是你们几个闯祸的受罚,这算是公平公正,大家还能心平气和一点。 可若是大家因为你们的缘故,莫名其妙地受了这么大的惩罚,你们几个就是女学公敌了好吗?人家微家三小娘子是在救你们——之前也是人家救了你们一命好不好? 这永宁伯府真是泥里出来的,一丁点儿脑子都没有…… 几乎是同时的,邬喻、贾小娘子、冯家姐妹等,都下意识地朝着隋染翻了个白眼。只有恒国公家的卢小娘子,悄悄地拽了拽她,使个眼色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隋染撅着嘴摔开卢小娘子的手,满脸不高兴,却也闭上了嘴。 “看来昨晚太子妃苦口婆心,却还是没能把道理给你讲清啊!”长公主顺势便调转了目标,冷哼一声,下令: “隋彤、隋染、冯樨、冯橙、邬喻、贾颖、卢绤,你们几个,把《女诫》《女则》各抄写十遍!” 哟?女学里原来都是这样公然叫名字的? 那刚才长公主为什么不直呼自己的姓名? ——不过,这个工作量,自己似乎躲了更恰当? 微飏悄悄吐吐舌头,然后悄悄地挪回了队伍,躲开了长公主含着一丝好笑的目光。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不服。今日你们敢当众不服我这个山长,可想而知平日里你们是如何地不服这满堂的夫子们。 “这次的功课,本宫自然不是什么迁怒,而是为了好生整饬你们这早就崩坏了的规矩!罚的是你们素日里的狂妄和违例! “自然的,”长公主看着微飏,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微家三小娘子昨天才来,这个惩治落不到她头上。” 正厅里顿时一阵骚动。 “除了微三,刚才本宫宣布的各项惩治,都必须照办。否则……”长公主环视一圈,眼神冰寒,冷笑一声,“就和崔莹一例处置!” 众人目瞪口呆。 所以,那个石磬姑姑不罚了,微三不用做功课,闯祸的几个去抄女诫女则,我们这些池鱼,照旧遭殃!? 凭啥!? 学里若干已经过了十四周岁生辰的小娘子们迟疑地对望——咱们几个似乎也很快及笄了,是不是也可以申请毕业考试了?! 人群慢慢散去,最后投向微飏的目光中隐隐约约地带着一丝复杂。 微飏傻傻地看着长公主离去的方向,半晌,才被郭云筠拽着离开了正厅。 “三妹妹,我好羡慕你。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竟真的当众顶撞长公主?听说若非朝中大事,连陛下都极少驳长公主的回呢!”郭云筠崇拜地看着个头年纪都比她小的微飏。 终于醒过神来的微飏几乎要跳着脚骂街,苦笑着问她:“若咱们并不相识,你因为我这番话,被砸实了必须要做那加倍的功课,你怎么看我?还羡慕么?” 郭云筠咬了咬唇,不好意思地瞟了微飏一眼,又躲开她的眼神,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小声说:“会觉得你……哗众取宠,多管闲事……” “是啊!这就是长公主的目的!真是……怄死人了……”回到房间,微飏抱着头倒在床上猛捶枕头被子。 跟进来的郭云筠想要劝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坐在旁边叹气。 转脸看见泰然自若的石磬,莞尔一笑:“姑姑该谢谢我们三妹妹,不是她跟长公主据理力争,姑姑要被罚了呢……” “啊对!”微飏眼睛一亮,鲤鱼打挺,腾地从床上弹起来,嘻嘻地看着石磬笑:“姑姑,您进宫一趟?” 石磬抱肘挑眉:“你这是想坑谁?” “什么叫坑谁啊!?”当着郭云筠,微飏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的,嘿嘿地摸着鼻子笑,“那什么,既然长公主殿下觉得您该受罚—— “我一个八岁的小娘子,不分青红皂白顶撞了回去,是我不懂事。那您这正五品的尚仪,又怎么能没有半分表示呢?您该回宫去,跟陛下自请受罚嘛!” 石磬哼哼地冷笑:“还说不想坑人?你这分明是让我去陛下跟前告黑状!我可警告你,陛下自幼敬重这个长姐,你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啊?”微飏怔住。 “陛下幼时呆痴,曾被父母丢在山中自生自灭。多亏了长公主疼惜幼弟,几乎要走烂了一双脚,才把陛下找了回来。甚至陛下后来的启蒙,都是长公主亲手教授。” 石磬幸灾乐祸地看着微飏,“陛下会为了你去伤长公主的面子?我看三小娘子你是想多了!” 第十八章 喜讯 看着微飏一脸的不信邪,乐得看笑话的石磬很是带着一丝兴味,立即回宫了一趟。谁知,她竟然听到了这么一条谕令: “哦。三九去一趟善国公府,给崔家那个叫崔莹的,以贵妃的名义,赐一支凤头金簪。及笄礼上好用。再拿一盒司膳新做的蜜饯,给她甜甜嘴甜甜心。” 石磬瞪圆了眼睛! 陛下这竟然,在绕着弯儿地给三小娘子做面子! “那三小娘子那边呢?臣该怎么如何侍奉?”石磬情不自禁地张口去问,她真的已经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位忽然冒出来的端方帝的心头肉了! 可是端方帝横了一眼过来,挥挥手,告诉她:“滚回去,该干嘛干嘛!” 这! 石磬傻眼。 三九垂眸躬身倒退三步,顺便低声叫她:“走啊!找死呢?” 惊觉的石磬连忙跟在他身后也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殿门时,偷眼看去,却恰见到眯眼张嘴笑得弥勒佛一样的端方帝,正老顽童一般拍着手跳起了高丽舞! 满面惊悚的石磬一边擦着额角的冷汗,一边悄声打探:“三九,陛下最近是不是开始吃金丹了?” “噤口!陛下何时那么糊涂过?”三九扔给她一个白眼。 石磬的脸皱成一团,一指女学方向:“这还不糊涂呢?!这都要神志不清了!” “嗐!胡说什么?!” 三九的拂尘一扫,直直敲向她的手,却被石磬迅疾闪开。拂尘画个圈再从另一个角度敲过去,石磬索性一把攥住。 三九这才瞪她一眼,用力把拂尘抽回来,哼道:“半个时辰前,东宫前来报喜,太子良媛再度诞下一位小皇孙。” “哦!”石磬干巴巴地表示知道了,然后摇头拒绝接受端方帝是在高兴这件事,“那又怎样?” “如今陛下大大小小已经有了十个皇孙,却没有一个孙女儿。”三九慢条斯理地替端方帝找借口,“阿芥小娘子精灵可爱,陛下当了孙女儿了,所以多宠她一些,有什么问题?” 倒也,还行…… 石磬呵呵两声:“也对。”声音里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不然还能是什么?陛下今年六十有七,阿芥小娘子才八岁!”三九再狠狠地翻石磬一个白眼。 “不是前阵子陛下还说想让这位三小娘子嫁给皇长孙么?我还以为陛下是为了皇长孙的体面……”石磬声音压得极低。 三九迟疑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此事原本我觉得陛下想差了,现在看来,陛下真是英明。” “嗯?” “桓王殿下十三岁出京,替先文惠太子谪迁漠北。七年后,漠北大治,百姓安居,胡骑远遁。桓王殿下的本事,大秦内外,谁心里没数? “可是微家这位,年方八岁,以前听说也只是憨直可爱。别的不说,就这年纪、那个心智,哪里就能配得上咱们桓王了? “然而如今看来……”三九说到这里,顿住,抬头和石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一位,文能拿着‘法常法方为正法’的正理顶撞长公主,武能八岁便凭着一柄匕首杀两人救书生……”石磬轻声喟叹,“若说京城只有一位小娘子配得上桓王,也就是她了。” “何况,昨天桓王殿下还特意为了微小娘子主动进宫,跟陛下聊了好一会儿。陛下心里高兴,夜间多吃了一碗汤饼,自己还舞了一会儿剑。 “就连皇后娘娘送了画才人过来承欢,都被陛下说秋收冬藏须得收敛,并没临幸……” 两个人说到这里,忽然对视一眼,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眸中的震惊,不约而同又将目光投向了东宫。 石磬再度张口,声音有些发哑:“东宫的喜讯,来得很是时候。” “是,陛下刚才已经亲手写旨,赐名曰御,封襄郡王。”三九长长吐了口气出来,晃晃头,似是要把某些不该有的杂念都从脑中驱赶出去。 然后挤出一丝惯久刻在脸上的笑容来,欠身道:“那我去贵妃宫中请金簪了。石磬姑姑还请早些回女学,不要犯了夜。” 石磬正色还礼:“是。下官知道了。” 两个人公事公办,礼毕,分开,各自去了。 得了消息的微飏虽然笑眯眯的,但老乡没有直接解救她,还是令她有些不大舒畅,一声不吭地自己铺床,睡觉。 石磬犹豫片刻,还是低声把东宫的喜讯说了。 微飏愣了一会儿,眨眨眼:“这么说,昨晚太子妃留了她两个侄女在东宫大加训斥,今天下午,太子良媛便生了娃娃?” 嗯!? 这两件事是怎么连到一起的!? 石磬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姑姑以前真的是替陛下管理所有消息汇总挑选的?”微飏怀疑地打量她。 这个智商和脑补能力…… 她觉得有点儿同情自家老乡。 看着她的表情,石磬紧紧地闭上了嘴,两眼愤恨地看向窗外,心头呼啸而过一群羊驼: 我是!我当然是!老娘当年的差使办的漂亮极了!从来没出过错! 同时,石磬只觉得十分后悔,真不该把东宫这件事情告诉微飏! “端看明天一早,永宁伯府请见东宫时,是单许永宁伯一个人去,还是连上永宁伯夫人了。”微飏耸耸肩,自己爬上了床。 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的石磬哼了一声,抱肘回她:“永宁伯夫人是靖安侯的亲妹,太子即便不想给太子妃面子,也要给靖安侯面子。” “得了!隋家姐妹那个蠢样子,说什么都不会是姑姑的错儿,只能是因为有个蠢娘。昨天要不是学里给东宫送了信,我估摸着太子妃都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如今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还则罢了。若真是因为她姐妹进了一趟东宫便闹得人家良媛动了胎气,呵呵,你信不信太子妃今年冬至元正的大朝都得称病? “这种情况下,她还会替靖安侯留面子?不找机会修理冯家一顿就不错了!” 微飏小心翼翼地躺进被窝,自己拽好了被角,打个小呵欠,轰人:“姑姑去睡。明早还得带我练功呢。” 进了女学,微飏便和石磬说好,比众人早起一个时辰,跟她练功。今晨已经开始了。这个意思就是:明天继续。 石磬悻悻地帮她吹了灯、关好门窗,慢慢往裙房走。 自己在军中、宫中浸淫二十多年,怎么竟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女娃娃吗?! 这真是——早慧! 天才都会早夭的! 石磬正暗暗磨牙切齿,忽听身后一个小侍女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响起:“石磬姑姑,长公主殿下有请!” 第十九章 宠溺 然而,转过天来的早上,微飏就深深地感受到了她家老乡对她的宠溺—— 邱医正来了。 一脸严肃地带着药箱,十分严正地要求复诊:“三小娘子前次受寒,伤了脏腑。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若是不好生调养,只怕会落下病根。” 女学的夫子明知道是瞎话,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请邱医正给微飏看脉。 微飏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瘪着嘴眼巴巴地看着邱医正:“我手脚总是暖不过来……” “这就是症状了!耽搁不得!”邱医正声色俱厉,“三小娘子必须立即回家!清明寒食之前不得再着凉!否则本医也救不了不听话的病人!” 别人还没怎样,先把范阿嬷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我的神天菩萨!这可使不得啊!快!快家去!老奴这就去叫车来!” 邓夫子在旁边看着,扶额无语。 “正好。”石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就站在邓夫子身边,幽幽的声音吓了邓夫子一跳,“长公主殿下说,我在学里,反而让学生们胡闹起来有恃无恐。让我赶紧滚。” 这个话要邓夫子怎么接?只得干笑。 “今年这天格外冷,学里用炭怕也靡费得很。”石磬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似是要往邓夫子的脑仁儿里钻一般。 “何况刚刚闹完那么一大场……不如劝劝你家山长,早些放假。也省得各家惦记还不敢吭声……” 这倒是个真诚的好建议。 邓夫子下意识地叉手欠了欠身:“多谢姑姑美意。” 微飏遥遥地看见了这一幕,没吭声。 车马齐备,打道回府。 邱医正还没回到太医院,便被林氏派来的人拦住,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大早晨的跑这一趟,不论是哪位的意思,也辛苦了您。买盏热饮子吃,暖暖手脚。” 这若是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邱医正这么多年的太医院也就白掌了。含笑接了银票,点头道:“原不该拿的,毕竟是奉旨办差,讲不起辛苦不辛苦的话。 “只是三小娘子年纪小,有些事不识得轻重,林娘子还该照看仔细些。果然冻病了,大年下的,陛下该多心焦?这可是正经医嘱,还请转告贵主人为要。” 也就是说,这一趟差,是端方帝亲自吩咐的。 得了这个话,林氏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高高兴兴地准备给微飏裁制新衣、瞧看新首饰,好过新年。 这边微飏却背了人,盘问石磐:“姑姑跟邓夫子说什么?” 石磐也不瞒她:“建议女学早些放假。” “昨儿陛下说的?”微飏扬眉。 “不是。”石磐垂眸不语,打定主意她不问,自己就不说——昨晚那次被鄙视实在是太伤人了。 可微飏只在脑子里稍微转了转,便哂笑一声:“长公主这个弯儿绕的!就有这么爱面子吗? “还得挟着陛下的威风,通过你的口,让旁人去劝她,她才肯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 “她昨天就宣布了女学提前考试放假多好?还显得她重视此事。各家各户也好教训姑娘们,日后惹事也能掂量掂量。 “这倒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奖不奖,惩不惩,她当学校是朝堂呢?!难怪女学风气不正!” 石磬死死地咬紧了后槽牙,才憋住自己没惊叫着问出来她是怎么想到这一大套道理的!而且,竟还猜到了真相! 微飏斜睨了她一眼,好笑地给她解惑:“昨儿姑姑从宫里回来,连东宫的事儿都告诉了我,却没说长公主这一节,就说明那时候还没发生。 “大清早起,晨课都没开始,您就跟着我回了国公府,自然也不是早晨又见了旁人。 “那在女学里,又能在夜间轻易找了您去吩咐学里这种事儿的,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谁有这个权力面子?” 这倒是自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石磬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莫名其妙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小娘子,委实是又清醒又机灵。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呢?”被宣布今天连屋门都不许出的微飏趴在窗台上,看着外头荀阿嬷亲自检视着新院子的众仆下,觉得百无聊赖。 石磬想了想,小心提议:“陛下倒是曾吩咐下官,若是小娘子无聊了,可以去找桓王殿下玩耍。殿下现在并没有差事,闲得很。” “啊?是吗?”微飏愣一愣,忽然想到,这必是自家老乡故意给自己留出来的空档,不由得眉开眼笑——可刚从榻上一跃而起,就听坐在她外屋查看账簿的林氏咳了一声,淡淡说道: “今天邱医正刚说了你着凉不能上学,所以才回了家。进门没半个时辰,你就去桓郡王府上闲逛,你这是打邱医正的脸,还是想说陛下偏疼你疼错了?!” 微飏冲着石磬做个鬼脸,又爬回了床上,想想还是不甘心,招手令她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是。”石磬笑着答应,大步出门去了。 林氏愣了一愣,手拿着账簿进了里屋,问道:“口口声声是你的贴身护卫,你在哪里她在哪里——这就,出去了!?” “嘻嘻,阿娘,你让舅舅给我找几个根骨好的小女孩?正好陪着我一起跟石磬姑姑学功夫!”微飏扑上来抱着林氏的脖子撒娇。 这件事倒是正经事,立即便将林氏的注意力吸引开去:“你还真说着了! “你前天大闹女学,咱们家一丝儿不知道。可你舅舅却听说了,昨晚就给我送信儿,张罗着要想办法把你弄回家来。 “今天早上我一听你要回来,已经让人去告诉你舅舅了。就他那脾气,管保一会儿就来。你自己跟你舅舅说这件事。 “顺便也好好想想,怎么能安抚住你舅舅,让他别琢磨着带你出去胡闹!你可已经在那么多人眼里挂上牌名了,再出事儿可就都是大事儿了……” “啊?!舅舅要来吗?已经说好啦?那可太好了!”微飏欢呼一声,直接从榻上再度跳下地来,满口里指挥着人给她拿寒酸衣服、素银首饰,张罗着换装。 林氏看得只发懵:“你,你这是,要干嘛?” “前阵子的蜜橘是从南方来的。船上必定不止吃的,必定还有穿戴玩耍的!我若是打扮得金碧辉煌的,舅舅给我礼物都给的没意思! “我穿破点儿,舅舅就多给我些东西,我也开心,他也高兴,这多好?”微飏振振有词。 林氏气得一巴掌抽在她屁股上:“这歪理!你想敲诈你舅舅你就明说!” 第二十章 林朴 林家从关中迁到京城之后,林筹林老爷才又续娶了一房。原因无他,长姐林氏嫁入和国公府,便无人照看年方十岁的小郎君林朴了。 正因为如此,先后被简单粗暴的长姐和口蜜腹剑的后娘洗礼之后,林朴迅速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精明商人,继承起乃父的事业来,稳稳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今林记的茶舍、酒楼、绸缎庄、竹木铺子等等,已经从京兆府开进了两淮。 而作为早已掌家数年的少东家,林朴的爱好,除了挣钱花钱,就是疼宠家里的三个孩子——自家的儿子林陶,和外甥微诤外甥女微飏。 听说微飏连番出事,偏还就在半月之内,林朴的怒火已经快要摁不住了。一旦接到姐姐的消息,二话不说立即便打马上门。 这边微飏刚刚换好了装——林氏哪里拧得过她——林朴便大步流星走到了蕉叶堂大门口,扬声便叫:“阿芥出来!你这院子我进不得,咱们去你娘那边说话!” 后头颠颠儿地跟着的婆子满面堆笑满口阿谀:“要说咱家亲戚,头一个守礼知规矩不难为我们下人的,就数林家舅爷了! “三小娘子刚来了一位尚仪女官做教导姑姑,若是您贸然进了这院子,说不得奴婢这引路的,就要狠狠地打一顿呢!”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天下最有眼色最懂规矩的就是你们,端看你们乐不乐意教这来往的亲戚客人罢了。” 林朴先翻个白眼,再低低地笑两声,随手几个小银角子丢过去:“都到这儿了,就别看着我了!还不去喝茶歇着去?我姐姐难道还能多赏你几个铜板不成?” 婆子捧着银角子,捏一捏赶紧塞进怀里,眉开眼笑:“二娘子倒是时常想赏我们,就是大娘子听说了就要聒噪。我们这起子怂货没胆量,不敢收罢了!舅爷您且耐烦些等在此处,奴婢就告退了!” 冷冷地瞥过婆子的背影,年轻的林朴收起了脸上随意的笑容,皱起了眉心里默数:一,二,三…… “舅舅!” 果然,还没数到四,微飏便蹦着高儿扬着最惊喜的笑脸扑了出来,一头撞进林朴的怀里:“舅舅啊,你怎么才来看我啊? “我娘说你年前忙,不许我去找你,也不许给你送信,说我就会添乱。舅舅我可想你了呢! “舅舅,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你送了我那个啊,我肯定就没命了!上次我进宫,皇帝爷爷还夸它锋利呢!还有那个弹弓,我都带去女学了,还没顾得上玩就被弄回来了……” 一张小嘴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林朴笑着“哎哎”地口中答应着,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遍,才松了肩膀,真心实意地笑着伸手轻轻敲了敲外甥女的额角: “淘气的丫头!差点儿把我魂儿吓没了。你娘呢?” 林氏皱着眉头走出来,打量了胞弟片刻,嫌弃地问:“你媳妇娃娃呢?就你自己来了?我见你做什么?你把陶哥儿带来我看看才是真的。” “那明儿让她娘儿两个自己来。”林朴转头故意对微飏悄声笑道,“你娘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分明也担心我,就是不肯直说。” “可是说呢!若照着娘口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原样听意思,舅舅和我都是她恨不得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才好呢!” 微飏跟着林朴一起撇嘴、点头,甥舅两个同仇敌忾一般,自顾自往林氏院子的方向去,把林氏丢在了后头。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的背影,林氏又气又笑,且对荀阿嬷抱怨:“凭什么人家都说外甥肖舅?根本就是手把手教坏了的! “若没有阿朴撑腰出主意,阿芥何时会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荀阿嬷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奴去厨房看看,午饭给舅爷加两个好菜。” “再让人去问问,二郎今天几时回来。”林氏不放心地又往林朴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万一阿朴胡闹,他姐夫在,中间也好有个转圜。” 荀阿嬷心下不以为然,却也还是笑着答应去了。 甥舅两个凑在林朴带来的大箱子跟前翻看。 “这是波斯国烧出来的玻璃,我要了些珠子,跟你的弹弓一起,当弹子最好。这是江南新做出来的毽子,我特意让他们用了铜钱做毽底,过年你赏人用。 “上回茶铺掌柜说,你使人去寻几样器具。我让他们照着你给的图做出来了,大小都有。你看看是不是。 “这些就都是小玩意儿了。我让他们到处走的时候,若是京城见得少、或者没见过,就让他们给你带回来的。这两三个月,杂七杂八就攒了这么些。” 微飏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宝贝得不行,一张小脸凑到林朴眼前去笑:“舅舅真好!我家便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只要有舅舅,我也是世上最有福气的!” “呸!这才几样东西,就买了你的心了。什么出息?”林氏哼一声,喝命微飏去另一边乖乖坐着,又让人把那个箱子搭下去。 微飏眼疾手快抢了个毽子出来,站在屋里试着踢,嘴里却学着林氏的话哼道:“这能值几个钱?宫里娘娘们赏我的那一车里,哪一样都能顶这一箱。 “可舅舅疼我的这份心意,便把所有那个库里的东西都摞一起,能抵得上我舅舅的半成么? “阿娘老把我当傻子。我可不是我哥哥,对舅舅?” 林朴呵呵地笑,连连点头,瞟一眼明显有些担心的林氏,忽然笑问微飏:“阿芥啊,我若是给国公爷送个表达晚辈心意的礼物,该送什么好?” 啊?这是在问我应该怎么搞事吗? 微飏顿时精神一震,毽子接住,眼珠儿骨碌碌转了三圈儿。 “你快给我住口!”林氏哭笑不得,急忙阻止,“你们俩都给我安生着!” “哎呀呀,大过年的,总要送礼的嘛。我跟阿芥聊聊而已。你看国公爷平常,除了府里的大郎君,他哪里会跟谁说点儿心里话? “也就是阿芥,哪怕上回是把阿芥给丢了,那也是因为能想起来带她出去玩儿。这还得说,老爷子疼阿芥! “我这个给阿芥当舅舅、给老爷子当晚辈的,送点儿东西,不是应当应分的嘛!姐你别管!阿芥,来,说说,你觉得舅舅应该送点儿什么?” 林朴混迹生意场上十数年,嘴皮子够多利落,林氏哪里说得过他?只得干瞪着眼看他把自家女儿往歪里带。 第二十一章 识破 “嗯……”微飏歪在林朴跟前的脚踏上,忽闪着眼睛琢磨,过一时,嘿然一笑,“皇帝爷爷不许祖父再去赌场,他可憋坏了呢!” 林朴哈哈大笑:“哎哟果然是我的好外甥女!这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弯腰凑到微飏跟前,低声笑道,“我进门就让人给国公爷送去了一副纯金的骨牌!” 什么?! 微飏只愣了一愣,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抱着肚子就往地上倒。 林朴急忙一把拎起她来搁在榻上,跟着一起笑道:“怎么样?舅舅这个礼物送的好不好?是不是送到国公爷的心坎儿上了?” “还心坎儿上?”林氏气得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伸手抽了旁边的一丈青便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 “他老人家又没钱又要玩,你把钱铸成赌具给他送去,你是让他玩还是不让他玩?你这不是想气死他吗?!” “还外带了一对儿象牙的骰子呢!”林朴边躲,边笑得倒在了榻上。 微飏笑得喘不过气来,拉着林朴往自己身后藏,摆手不让林氏打,却出不了声儿,半天,才倒过气来摇头笑道:“阿娘,舅舅也是好心!” “这是人家微家的事,他个姓林的掺和什么?”林氏口不择言,说完便后了悔,脸上一黯,看了弟弟一眼,不知该如何补救。 林朴却似没听见一般,嘻嘻地笑着,就歪在榻上,招手叫微飏:“阿芥,我听说陛下对你很好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新鲜玩意儿?舅舅给你弄了来,你拿进宫去孝敬皇上去?” “嘿嘿,我生来就该是舅舅的亲外甥女!您怎么知道我正给皇帝爷爷琢磨好玩儿的东西呢?” 微飏笑得越发开心,直接爬到林朴的身边,紧挨着他坐下,掰着手指头数:“上次我去,发现宫里的点心真不怎么好吃,我想给皇帝爷爷做吃的。可是饮食这种东西,送进宫是大忌讳。 “我看着宫里的摆设也都不是新出的货色,原就想请舅舅往南方寻些雅致的金玉瓷器来,可又担心御史弹劾皇帝爷爷说才建国几年就奢靡成风。 “还有御花园里的花树,说真的,还不如咱家的呢。但那也是有衙门口管着的。我若是贸然开口,说不准就要砸了人家的饭碗,那人家岂不是要怨死我了? “后来我就琢磨,不然就给他老人家弄点儿玩意儿,日常散淡的。可宫里那么多娘娘,琴棋书画的,哪不比我这小脑袋瓜子想到的出色?我可不敢跟她们作对去。 “所以想来想去都到了现在了,我也没想好该给皇帝爷爷弄些什么东西,才又能讨了他的开心,又不让他被人家说三道四的。” 说完,微飏发愁地嘟起了嘴。 林氏听得目瞪口呆。 林朴则目光大盛,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微飏好一阵,才轻轻蹙一蹙眉,笑着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记:“小小的娃娃,想得可真多!” “舅舅,”微飏扯了林朴的袖子撒娇,“您见多识广,您替我想想嘛!” 林朴呵呵地笑,抬头问林氏:“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多思多想了?敢是宫里来的女官拘着给加了功课?” “我哪里知道?”林氏早就听得呆住,这时候也诧异地看了微飏好几眼,却不以为意地又巴巴地转脸看着兄弟,露出个亲热笑容来: “她小孩子家家的,虽是胡思乱想,我听着却也是这么个道理。你在外头打交道的人多,权贵官宦、三教九流的,忌讳等事你都深知。 “皇上的确疼她。前儿救了她的命不说,转天就差了太医院的医正来给她瞧病,没听见她开口说话都不放心。 “我们家这样儿的,她阿爹是个愣的,我又是个深宅妇人。旁人就更指不上了。也就是你,她嫡嫡亲的亲舅舅,你不帮她谁帮她呢?你帮她想想!” 这番话,颇有些颠倒。 道个歉而已,母亲却还是直说不出口,这样遮遮掩掩的——微飏很想笑,却又不敢,只得抿一抿嘴,看着林朴等他回话。 “皇上的喜好我不知道。四平八稳的东西,那还用得着阿芥去送吗?照我的意思,阿芥自己喜欢玩什么,就给陛下送什么。 “犯忌讳,犯忌讳怎么了?你是个小娘子,又不是个小臣子。你管他呢?皇上觉得不合适,自然会教导你。让他老人家有个小娘子可以教导,难道不是好事儿?不也是一种孝顺?他老人家可没孙女外孙女呢!” 林朴话音未落,外头荀阿嬷一声笑语:“尚仪回来了?我们舅爷来了,正跟我们娘子和小娘子在里头说闲话儿呢。” 屋里三个人下意识地一静。 紧接着便是石磐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嗯,挺好的。很知事理,没去焦叶堂,也不教小娘子曲言媚上。聊,我回去歇歇。” 说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远去。 林氏和林朴呆滞无语。微飏看着他二人的表情,噗嗤一笑:“姑姑是皇帝爷爷送来教我功夫的,耳聪目明。” 林朴用握着的空拳手背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额头,偷眼去看长姐,正巧林氏也不好意思地别脸过来看他,姐弟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这时候,荀阿嬷也走了进来,臊眉耷眼,满面不自在:“我这不是枉做小人呢……” 屋里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看看饭时,林氏又让人去正院和大房去哨探,回来人禀报说:“国公爷正对着那副黄金骨牌象牙骰子掉眼泪,已经说了午饭不吃了,吃不下。” 林氏尴尬地讪讪笑:“是么……” 再看他甥舅两个,一个比一个自然从容,正襟危坐,甚至还像是听见什么金科玉律、微言大义一般,轻轻点头,就好似在赞叹:说得好啊做得对! 哭笑不得的林氏急忙又问大房,人回:“大郎君不在家,大娘子说了,她娘家正要接她回去逛逛,已经定了明儿的日子。明天还要请二娘子照管一天家务。” ——便这种事也要争竞一番! 挥手让来人退下,林氏笑:“正好。咱们仨好好踏实吃顿饭。” 姐弟甥舅们高高兴兴用了午饭。那边焦氏打听饭吃完了,立即便请林氏过去交接家务。林氏只得让微飏代她送林朴出去。 看着林氏去了,略停一停,林朴又把荀阿嬷也支走:“焦大娘子赌着气呢,阿嬷跟去看看,别让姐姐吃了亏。我这儿有阿芥呢。” 荀阿嬷也满心惦记,闻言飞步去了。 周遭就剩了甥舅两个和跟着微飏的大燕,慢慢地往二门走。 看看跟着的大燕走个神儿,林朴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撞微飏:“阿芥,你……是遇见大事儿了?怎么,变了个人一样?” 微飏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林朴,心里缓缓地明白了过来:前两世这位舅舅都跟自己不大亲近的原因,大概就是,他是唯一一个看透了自己并非原身的人,?! 第二十三章 信任 听说林朴并没有走,而是跟父亲在外书房喝酒说话,甚至有可能会住下,微飏十分开心。 所以当天晚上,林朴和微隐吃到了从来没试过的冬天下酒凉菜精品:炸花生米。 于是到了临睡,微飏接到外院林朴着人传进来的话:“菜谱拿来,酒楼正好用。” 微飏笑弯了腰,立即提笔写了满满一张纸,折好了方胜让来人送出去:“这是给我舅舅生财的,你们可不许偷看。” 已经微醺的林朴看着方胜哈哈大笑,拆了一眼看去:油炸花生米、老醋花生米、花生米拌洋葱、腐竹芹菜胡萝卜拌花生米等等,一溜儿十来个名目。 挥手让满面好奇的仆役下去,林朴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低声喃喃: “难道,这也能是梦得到的?” 到底是什么地方,才会在一道花生的做法上,也有如许多花样…… 夜禁的鼓声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 林朴下意识地抬头往北看去,忽然一惊,眉心狠狠一跳,额角的汗慢慢地渗了出来! 难道?! 难怪阿芥会提到桓王,和皇帝…… 我的,天哪…… 林朴重重地跌坐在床榻上,怔怔地看向关得紧密的雕花门板,心中翻江倒海! 若果然是如此这般,自己一个小小的商贾,何德何能,能护得住阿芥!?还有诤儿……姐姐姐夫……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半晌,林朴眸中光亮一闪,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快步走到桌边,铺纸提笔,开始写信: “陈兄如晤: “兄曾提及海船营造,弟觉十分有趣……” --------------------- 微飏和石磐在灯下聊天,身边一个闲人都没留。 “今天咱们一走,接着便有不少人家里也遣了车马去接,不是家里有亲戚来往便是长辈们想念孩子之类的借口。到了我回来时,听说已经走了十四个了。其中就有邬喻和贾家那个。” 石磬显然很喜欢林家送来的蜜橘,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吃着。 “长公主竟然同意让她们俩走了?!这可够欺软怕硬的。”微飏嗤笑一声,端了一碗酸酪喝,她意外地对这个时代的饮食都很适应。 “也不算。”石磬哼笑一声,“就长公主那个脾气,这俩人估计年后开学前一两天才会接到通知,让她们俩跟崔莹一样,直接毕业。” 微飏呆了呆,呵呵笑起来:“够刚!” “原来就暴躁,成亲后好了很多。驸马死后,若不是西华,她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石磬流露出一丝同情。 微飏趁机赶紧问起西华女冠:“听说西华女冠现在长公主府里住?可我怎么还听说,崔莹是西华女冠养大的?” 石磬手指一顿,面无表情转向她:“小娘子怎么忽然对崔家感兴趣了?” “有备无患。”微飏眸色幽深地对上石磬的双眼,“姑姑,明儿我还会跟您请教南蛮、西夏、漠北、东边沿海各地的消息,是不是都得跟您说清楚是为什么要请教?” “小娘子胸怀天下,令人钦佩。”石磬依旧面无表情,但目光凛凛,全是森寒。 微飏看着她,忽地展颜一笑:“罢了。姑姑现在回宫一趟。把我这话跟陛下说说,问问陛下,你究竟该怎么当我这里的差。” “下官问过了。陛下并没有明旨。”石磬的眼神丝毫没有躲闪,而是更紧地盯住了微飏那双精光闪烁的大眼,“下官只想知道,陛下是因为小娘子这个人,还是和国公府,还是——桓王殿下?” “呃?”微飏诧异地张大了嘴,细嫩的小手伸出一根纤纤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姑姑是在问,我?一个八岁的孩子?您知不知道您是在问国朝将来、帝王心术?!” 石磬早已坐直了,姿态如剑,锋芒毕露,脸上一片肃然:“下官不敢当小娘子只是个孩子,亦不敢擅自揣测陛下心意。下官只是不希望自己当的差出漏子,给大秦埋隐患!” “那姑姑可知,您无权审我;”微飏玩味地勾了勾嘴角,歪头笑着看她,“所以您只能,请教我?” 石磬微愕,立即长身而起,双手抱拳,一躬到地:“请小娘子教我!” 哟,可进可退、可倨可恭,服侍献皇后十年的女官,果然不简单呐! 微飏轻轻地笑了起来,俏皮无赖:“陛下自然是因为我讨他的喜欢咯!” 站直了身子的石磬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小娘子笑靥如花的样子,只觉得好生可恶,好想一拳打过去! “陛下很孤单。”微飏敛了笑,稍有些怔忡地看向窗外的黝黝黑夜。 石磬心头一抖,肩膀跟着塌了下去。 “我这个无职无权、无利无害的小娘子,大概是让陛下最放松的——朋友了。”微飏的嘴角高高扬起,看向表情裂开的石磐,“我和陛下,算是忘年交!” 看着面前小姑娘高高扬起的又尖又滑的下巴颏,石磐心头萦绕的感觉越发怪异:她本应该把这孩子刚才的话都当成胡说八道;可是偏偏,她觉得,这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掏心掏肺的实话。 石磬下意识地叉手低头:“是。下官知道了。”顿一顿,醒过了神,试探着又加了一句,“陛下如今,最信任的人便是小娘子。” “不不!”微飏呵呵轻笑,把石磬的试探扎扎实实地锤了过去,“不是如今,而是,永远。” “永,永远?!”石磬面露诡异地看着微飏。 “姑姑必定在想,帝王心里,一时一地,或许对什么人有过真心。但永远信任这种事,谁当了真,谁便离死不远了,对不对?”微飏笑嘻嘻地歪歪头。 石磬避开她的目光:“下官不敢。” “姑姑你记着,我和陛下,不同的。”微飏得意地吐吐舌头,冲她挤了挤眼,做个鬼脸,“陛下哪怕到了身后,最信任的那个人,也是我。” 那个时候,不该是太子吗?! 石磬叹了口气,同情地抬头看向微飏。 岂料却发现,微飏也正笑眯眯同情地看着她。 所以,她俩到底谁才是那个傻子呢? “所以姑姑,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长公主和崔家了吗?” 第二十四章 坑底 五姓七望之中,如今对大秦朝廷参与度最高的,就是清河崔氏一族。 元后崔文,乃是当今天子的结发妻子,死后谥号孝恭。长公主的驸马崔涛,乃是清河崔氏嫡支三房的长子。善国公崔炬,是崔涛胞弟。贵妃崔敏,则是二人幼妹。 如今崔氏一族,几乎已被长公主当作了自家人。 善国公府的世子和长公主的独子是前后脚病逝的。那边是世子夫人申氏和崔莹孤儿寡母,这边因为接连出事,也只剩了长公主和西华女冠孤儿寡母。越性四个人便都搬到了长公主府里,互相安慰扶持着过日子。 善国公倒是又纳了几房妾室,想要再生个儿子以承宗祧,可惜总没个动静。只得在三年后从族里挑了个孩子,取名崔集,奏报端方帝,记在申氏名下,立作小世子。 申氏性子偏狭,自从世子去后便满腹委屈怨愤,自然不会好生教养崔集。长公主看在眼里,又把崔集接了在自己跟前教养,便如亲祖母一般。 西华女冠见申氏并不十分疼宠女儿,长公主又把心思放在崔集身上,未免就对崔莹格外怜惜一些。 “……倒把崔莹的性子养得骄纵,越发令长公主不喜。” 石磐仔仔细细把崔家的事情说给微飏听,“崔莹十岁的时候,被长公主赶回了善国公府。可申氏辖制不了女儿,总说是西华和长公主惯坏了,最后送去了女学,仍放在长公主眼前教养。 “小娘子听说的崔莹乃是西华养大的,这个话,便是打这儿来的了。” “那崔集呢?现在回了善国公府不曾?”微飏好奇地问道。 石磬摇了摇头:“尚未。崔莹觉得崔集夺了她在长公主府的宠爱,自幼便欺负他。这二年长大了,方稍好一些。 “但长公主觉得崔莹性子可恶,早就放了话,在崔集束发之前,只跟着她读书,不回国公府。” “崔集……今年十二?那还得三年。”微飏屈指算了算,耸了耸肩,“到了那时候,崔莹岂不是已经出嫁了?” 石磐惊讶地看着她:“小娘子知道崔集的年纪?” “嗯,听我哥哥提过一次,说比他小五岁,却比他还像大人,什么的。”微飏睁眼说瞎话,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她知道崔集,是因为前世里,这位善国公世子是个极厚道的人,被崔莹欺负很惨。后来又被申氏逼着娶自家亲戚,看着就可怜——还是梁擎略施小计,才替他求到了淑女为良配。 她更加感念的是,自从她住进慈安宫,西华女冠就一直病病歪歪的。若不是多得崔集照看,只怕还拖不了那六七年。 “哦……崔莹的亲事,怕是难得很。”石磐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微飏一眼,笑了笑。 微飏眨眨眼:“你那个是什么笑?” “嗯……桓王殿下今年五月底进京,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崔小娘子在街上瞧见桓王跨马游街的风姿,又逢花落如雨……” 石磬越说自己越想笑,“听得说,崔小娘子当时便直奔长公主府,头一回恭恭敬敬给长公主跪着行大礼,求她做主:要嫁给桓王!” 呃?! 桓王的仰慕者? 微飏的眼中陡然间满是八卦之光:“后来呢后来呢?长公主同意了没?善国公什么反应?申夫人呢?还有还有,太子怎么说?陛下又怎么说!?” “小娘子,您可从来没对一件事这么急切上心过!”石磐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微飏这才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不由气得一拍桌子:“姑姑!” “好好好!我告诉你! “长公主张嘴便说不行。崔小娘子气得站起来就跑回了国公府。善国公倒同意了,可是国公夫人和申夫人都咬死不肯。崔小娘子转天悄悄拉了善国公直接入宫,当面求陛下赐婚。 “陛下却说:你们是亲表兄妹,便不嫁给他,也是好亲戚。又对善国公保证,一定不会在这件事上委屈桓王。这就是不同意了。善国公立即便拖了崔小娘子回家,吩咐她再不许提。 “崔小娘子并不死心,觉得陛下误会了,百般又找机会去皇后娘娘跟前试探。结果皇后娘娘还没说话,陛下忽然令人公然传话六宫:皇家的长孙媳妇,必要规矩德行都无可挑剔!崔莹一路哭出宫去,全宫城的人都瞧见了……” 石磬说到这里,忽然扑哧一声又笑了,见微飏惊讶地直眨眼,哈哈笑道,“其实崔莹不知道,陛下发这个话,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内侄女邬喻也正跟皇后娘娘歪缠,要嫁给桓王殿下!” 噗! “哈哈哈哈!陛下这是意外地一石二鸟了!”微飏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地直接锤着桌子狂笑。 石磬看着她的样子,笑得越发开心,满眼都是戏谑。 忽然,微飏浑身一僵,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了头:“上回在宫里,长公主殿下跟皇后娘娘说,我的规矩比崔莹邬喻都好……” “您终于想起来了……”石磬幸灾乐祸,甚至还冲着她挤了挤眼。 啪地一声,微飏狠狠地拍桌子,气急败坏:“陛下还说只是刚有这个念头,如今已经打消了!合着都天下皆知了!?这打消不打消,我都在坑底了!” 这真是挖坑埋土还给自己拍瓷实了啊! 微飏瞬间便哭丧着脸弯腰下去,捧着头呜呜呜:“我得罪的可是桓王的外家啊我的天哪……” 这以后还怎么合作啊!? 我的梁半朝啊! “不行!”微飏猛地直起了身子,满脸狰狞! 自己早就知道桓王成不了下一任皇帝!既然如此,做什么要把梁擎陷在桓王府?自己得想办法把他弄出来!自己的助力,凭什么要送在一个那样的深坑里,而且还是帮着一个说不准哪天就会替外家坑死自己的主儿? 深吸一口气,微飏苦大仇深、视死如归:“姑姑,我们明天就去桓王府!” “去干嘛?”石磬笑眯眯地看着她,甚至还眨了眨眼。 “什么去干嘛?”微飏瞪大了眼睛,结巴了起来——总不能说是去把梁擎抢回来?! “呃,我,我去,去问问梁生的案子!” 石磬笑得越发暧昧,一只手举起,捏着一只新封,鼓鼓囊囊:“您不是吩咐我去打听了么?我接到了一封信,给您的。” 第二十五章 刺探 微飏愣了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给我的?” “对。说是,昨天桓王带着梁生去结了案子。到了晚上,梁生便把这个递进了宫,交到了千山手里,请他转交给小娘子,也让那件事有个结果。” 石磬目含深意地看着微飏,“小娘子果然与那梁生是素昧平生?跟桓王从无交往?!” 呃? 微飏张口结舌,气得脸红:“你再问一遍我听听!” “嗯,小娘子请先看信。”石磬转看目光,面带笑意看向桌上的橘子皮,假装开始收拾。 “哼!”微飏拿了信,看看信皮上似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的字迹,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这可不是前世梁擎的笔迹。 微飏稍一迟疑,想了想,并没有马上拆信,而是怀疑地看向石磬:“这封信,是桓王递进宫的?陛下看过了没有?” “桓王府递进宫,明说了就是梁生给你的。但是并不想闹得和国公府人尽皆知,所以请千山转交。 “陛下当然知道此事,也要去看了一眼信皮。发现是封着的,便令人不要动,命我直接给你。” 石磬低着头笑。 微飏恼极了,脸一板:“姑姑,陛下让你来,可不是为了看我热闹的。你再这样,我就请陛下收回你去!” “陛下身边,既称得上百事通、功夫又好、有相当的官位、还能让你放心用、让陛下信得过的,女子——”石磬笑眯眯地回手拿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就我一个。”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去跟陛下讨个内侍来就是了。”微飏歪着嘴冷笑。 石磬一滞。 微飏抬起下巴看她。 石磬挠了挠头,紧紧抿一抿嘴,双膝并拢,一只手平放在身前的桌上,另一只手往那封信一伸:“小娘子请看信。陛下吩咐,若是小娘子有什么话,明天让下官带进宫去。” 重重地傲娇哼一声,微飏这才踏踏实实拆开信看。 好几张。 第一张似是有人调查梁擎的背景,简单履历和人生大事节点都在上头了。 第二张是抄录的悦来客栈住客谋财害命案的结案陈词。 第三张才正经是一封信——梁擎写给微飏,请她过两三天,女学风波渐熄,去桓王在京郊的别院去坐坐,“当面拜谢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嗯? 梁擎的字居然真的变成如此这般锋利了? 背景调查里的内容,微飏早已知道;那个邀请,她则得等女学那边提前考试放假的事情宣布后才好动作。所以,微飏只拿起了那个抄录的结案陈词。 “谋财害命……”微飏沉吟了片刻,抬头问石磬,“此案是桓王和梁生一起去的京兆尹府?” “是。”石磬点头。 “中间案子是怎么问的,姑姑可知道?”微飏追问。 石磬迟疑了一下:“陛下不许我们私自查探朝臣,所以此案一切消息,只来自于桓王殿下跟陛下禀报的话。很,简略。” “姑姑可知道,郭小娘子家里有没有接她回去?”微飏想起来自己新交的朋友。 石磬眉梢轻挑:“并没有。” “女学闹成那样,她家里不担心么?”微飏一愣。 石磬摇摇头,耐着性子又说起了郭家:“郭怀卿是个刚直的傻子,他夫人前几年过世了,他一直也没有续弦。郭小娘子日常的教养,如今是她姑母偶尔过问。 “就是因为她家这个情形,这回她又没犯错,女学便没通知郭怀卿。我猜若是没人特意跟他说,到女学放假,他都未必知道女儿在学里受了这种委屈。” “那郭小娘子的姑姑是哪位?现在何处?”微飏忙问。 “她姑父叫窦谨,十六年前的二甲进士第六名,陛下很欣赏。大登科后小登科,就在京城娶了郭家的姑娘。然后就带着妻子出京任职。 “后来有一年过年,郭家这位姑姑回京走娘家,却意外发现有了身孕。郭小娘子的母亲当时在世,十分贤良,无论如何不肯让小姑此刻奔波,生留在家里,直到生产。 “陛下恩典,便把窦谨调回长安县做了一任。之后窦谨又去了外地,做到了沂州别驾,十分得意。 “大前年郭小娘子的母亲过世,郭家姑姑赶回来奔丧,见郭小娘子可怜,便索性带着孩子留了下来。 “直到今年年中,窦谨在任上病了,缠绵一个多月还不好转,郭家姑姑这才去了沂州。” 石磬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郭怀卿虽然也有个妾室照顾家务,在郭小娘子身上却潦草得很。毕竟不是亲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他为甚么不续弦?我外祖父为了有人照看我舅舅,进京后还续了一个呢!”微飏好奇。 石磬看了她一眼,踌躇了一下,想一想措辞,道:“郭怀卿与他娘子感情极好。原本说的只守三年,可如今已经拖了五六年,却还是不肯提及此事。 “窦夫人倒也急得很,偶有一回拿出郭家怕是会无后来说话,郭怀卿拂袖而去。后来竟给妹妹写了绝交信,说是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管窦家便是,休要再管郭家。 “此事沸沸扬扬,闹得挺大。陛下听说了,叫了郭怀卿亲自去问端的,郭怀卿只说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陛下感慨,倒更倚重了。” 微飏眼睛一亮,嘻嘻地笑了起来:“爹娘感情好,对郭姐姐来说其实好事情啊!我看她虽然胆子小,心地却很良善,是非很分明。” “丧母长女本就很难寻亲事了……”石磬话一出口,才想起林氏便是丧母长女,忙道歉,“下官说错话了,小娘子勿怪。” “我娘的亲事也是祖母在世时跟外祖母定好的,不然也真是不好说能寻个什么人家。这倒不用忌讳。”微飏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含笑道: “不过,既然知道郭姐姐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咱们还是帮她一把的好。 “姑姑明天便去一趟,把学里的事情详细告诉郭怀卿,让他不要管女学那边什么态度,还是先把郭姐姐接回家! “等她回了家,咱们去看她。” 这哪里是要探望小姐妹,这分明是要去刺探梁生的案情! 石磬忍了好久才没翻白眼,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有病 既然回了家,读书的事情便又放下,倒是练武被重新提上日程。 翌日寅正不到,微飏便被石磐拎到了微家的练武厅,从头开始纠正她的呼吸吐纳、桩式拳架。 只得跟着早起的大燕不一会儿便呵欠连天,被石磐听见,眉头一皱,哼一声:“那个谁,你去一趟前院,看看二郎君和舅爷都出门了没有?小娘子跟他二位都有话要说。” 大燕擦着眼角的泪花儿,赶紧提提神,答应了,一溜烟儿跑掉。 正在扎马步的微飏觉得诧异:“我跟阿爹和舅舅有话说?什么话?” “抻抻这个丫头的懒筋罢了。”石磬手里的小鞭子呼地一声抽了过来,喝道,“站桩能走神么?!找打!” 不一会儿,大燕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二郎君正要出门,说若有大事告诉二娘子,他等不及小娘子了。 “舅爷还睡着呢!我跟外书房服侍的小厮说了,等舅爷醒了,他们会马上递话进来。” “哦,昨晚听见说二娘子吃了姜汤早早睡了,你去看看二娘子如何了。”石磬若无其事。 大燕不假思索地答应一声,转身咕咚咕咚又跑了。 石磬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待微飏收功,开始跟着石磬对拳脚,大燕已是大汗淋漓。 “看你一身汗,站在这里伺候,怕是要着凉。罢了,你回去擦汗换衣裳。换小燕过来。”石磬淡淡两句话便又把她支走了。 微飏挑了挑眉。 回到蕉叶堂的大燕一屁股坐到耳房的炭盆旁边,委屈地重重哼一声,跟正在对镜梳头的范阿嬷抱怨道: “这尚仪姑姑真是好生没道理,这样天气,支使着我内院外院跑了七八趟,偏什么正经事还都没有! “嬷嬷,您回头跟小娘子说一声,她便是宫里的姑姑,也不能这样折腾人咱家的人啊!平常我们服侍小娘子,不也顺带着就服侍她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们呢?” 范阿嬷原本紧绷着脸,听她一抱怨,倒笑了出来:“好。我跟小娘子说。回头拨个人给石磬姑姑,让她支使她自己的人去。” “就是!有本事,她从宫里专门带个人来伺候她啊!”大燕又嘀咕两句,落了汗,自己收拾去了。 范阿嬷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出去。 大燕听见门响,这才松了肩膀,重又坐倒在自己床边,双手支住床沿,闭上双眼,低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窗下,范阿嬷直挺挺地站着,听着里头的动静,面沉似水。 林氏这边却是晨起还说竟都好了,梳洗完了却发起了热。 坊门一开,荀阿嬷急令人出去请大夫。林朴本都要走了,忙又进了内院看视,又让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林家相熟的大夫也过来诊治。 练功完毕的微飏听见传话,胡乱擦了把汗,忙跑去了林氏的院子。只见林朴正在廊下皱着眉转来转去。 看着微飏的打扮,林朴嗐了一声,不跟微飏说话,先指着范阿嬷发脾气: “她正是气血翻腾的时候,不赶紧盥洗换衣,竟让她就这样一路走到这里来!万一也病了,算谁的? “阿嬷这种时候若是都管不住她,以后就别怪我姐姐换人来管!” 范阿嬷被骂得满脸通红,讷讷不能成言,只得低头称是。 “舅舅别骂阿嬷,她们哪儿管的住我?我是那个听话的人么?”微飏笑嘻嘻地拽着林朴的袖子撒了个娇,才掩着嘴悄声道: “我是因为听说大伯娘一大早便同大伯和二姐姐去走娘家了,怕阿娘这里乱了营,我才赶着跑来的。” 林朴恼得直咬牙:“这焦氏!” 明知道林氏病了,却仍旧甩手就走,这摆明了就是要等林氏出错—— 如此这般,也算是微家的家丑了,就这样剥落在林家舅爷眼前,满院子国公府的仆下们都觉得难为情。 微飏却不着急,笑嘻嘻地凑过去跟林朴咬了一会儿耳朵,又塞给他一个方胜,晃着袖子撒娇:“好舅舅了!求您了!” 林朴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罢了。那我先去了。昨儿晚上没回家,也忘了跟你舅母说,她还不定怎么惦记呢!” “那舅舅快回去。”微飏跟林朴道别,令人送了出去,这才回头看看院子里的人,扬起笑脸: “荀阿嬷,弄了热水来,我就在耳房洗洗就好。 “传话下去,今儿我守着阿娘,家里凡有事,让她们来找我说话。” 这一天,和国公府忽然多出来的无数家务,并没堆到林氏头上,反而让微飏一个八岁的小娘子,嘁哩喀喳全给办了个干脆明白。 “我就说这林氏奸诈!”抢在关坊门之前回到家的焦氏听说,气了个倒仰,跟自家闺女悄悄恨骂: “真是商贾出身,再小的机会,她都不放过!这可好,明儿外头就能传出去我欺负她、她闺女能干的话!” “凭什么?!她想博名声就自己去博,凭什么拿着咱家当垫脚石?这阿芥也是,她才八岁,账本没看过、戥子都不认识,她怎么可能处置得了家事?” 微环气恼得不行:“阿娘!你不是说家里这些人都是你的人,一定会把林氏难为死么? “怎么如今反而被阿芥那个小丫头子拿下了厨房、采买两个贪贿?您都怎么挑的人啊?我便再不用功,我也知道这两处的人最要紧……” “你闭嘴!”焦氏瞪女儿,看一眼窗外,方压低声音道:“你懂个什么?如今可还没分家呢!咱们两房花用的都是你祖父的产业。 “外头的庄子铺子虽然是我管着,可这旁边无论何时都有一个对你祖母忠心耿耿的周管家在……” 微环睁圆了眼睛,失声:“娘!你让人偷自己家的银子啊?你有病?!” “什么叫偷?!”焦氏脸上一片慌乱,“你阿爹已经立了世子,这国公府早晚是你阿爹的。你阿爹的不就是我的?我让人提前拿一点……” “您也知道国公府早晚是阿爹的啊?!”微环截口反问,满面不可思议! “那您把府里弄得贪贿成风、下人们盗窃偷摸,于阿爹、于你我、于将来,又有什么好处?您这不是自毁根基么?” 焦氏被女儿说得一脸讪讪,支吾半天方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两个人不是已经被处置了?我再挑好的上来便是。” “娘啊!那两个人只是被微飏赶了出去,怎么就算处置了?是您让她们贪的,您就不怕她们把您咬出来? “何况,眼看着就是冬至大节,家丑岂可外扬?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俩到外头去乱说啊!” 微环气得双眼通红:“姐姐跟我说,锦王殿下要选媵妾了!” 第二十七章 梅会 二房这边,微隐回家时,林氏已经吃了药安稳睡下,微飏也处置完了家务,若无其事地跟着范阿嬷乖乖地学绣花。 浑然不觉家里已经闹腾了一整天的二郎君聚精会神地在外书房灯下写了五六千字的关于如何整饬国公府的方略——当然,日后这东西会被拿来垫桌腿这种事他也是不会知道的。 待大房母女两个的争吵传到微飏的耳朵里,已经是转过天来的早上、练功早餐完毕之后。 “锦王?”微飏满眼茫然。 前世里倒是有“十皇孙闹京城”的火热戏码,可是其中并没有一个什么锦王啊?这又是哪个路口岔了出去? 石磬看着她一脸无知的样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您不会连锦王都没听过?陛下的二皇孙,先二皇子诚王殿下的长子,桓王回京前号称宗室第一美男子的锦王,小娘子竟不知道?” 呃。 这个…… 微飏撅起了嘴。 虽然说是有了个石磬等于拥有了本时代的某度某科,可这个某度某科总是会跳出一些直击心灵的验证问题,这玩意儿谁受得了?! 还是得想办法跟神仙老乡说一声,以后禁止石磬提问,只许回答! 一念未了,外头有人来报:“上回那个千山护卫来了,说是陛下有口谕给三小娘子。” 啊?这么心有灵犀的吗?! 微飏嘻嘻地笑,跳下地来就往外跑。 石磬看着她比往常矫健了三分的身影,心头闪过一丝怪异感觉,好像这位微家的三小娘子和皇帝陛下才是自己人,而自己这个跟随御前十几年的尚仪女官,反倒是个外人。 “明天进宫去看梅会?梅会是什么?”微飏好奇地看着千山问道。 千山身着便服,仍当自己只是个护卫一般,欠身抱拳,解释道:“先孝恭皇后素爱梅花。所以陛下便每年都在冬至前挑一天,在宫中排宴,请各皇亲贵胄人家的女眷们入宫,陪着先后赏梅。 “因先后过世,这梅会便停了下来。直到去年新后册立,梅会这才重启。 “这次宴饮的帖子原本早就送到各府了。陛下今天随口问了一句和国公府都请了谁,这才知道并没有邀请三小娘子。 “陛下说,今年的绿梅开得比往年都好,若是看不见就太亏了。所以令下官特来知会小娘子,明天一定要去。” “啊?我们家也有帖子吗?给谁的?”微飏讶异极了。 这帖子必定是邬皇后派送的。她明知道端方帝对自己另眼相待,怎么会不给自己呢?难不成是整个和国公府都没收到? “看名单上,是请了贵府大小娘子、嘉定侯长媳,以及她的胞妹、贵府二小娘子。并无旁人。”千山微微一笑,看了站在后头满面无辜、袖手旁观的石磐一眼。 石磬有些不耐烦,转了转脖子,开口道:“梅会上能看见的人多。后宫的娘娘们长日无聊,就喜欢趁着这个时候相看各家小娘子,牵个线做个媒什么的。” 欸!?梅会竟然是个相亲大会?! 微飏张大了嘴。 石磬想了想,还是摁着性子给她仔细分析:“嘉定侯府还有一个小郎君两个小娘子未曾成婚,所以贵府大小娘子身为长嫂,在受邀之列的确是正理。 “至于二小娘子和您——二小娘子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您还小。所以皇后娘娘邀她不邀你,倒不是为了别的。” 哼!这可未必! 微飏瞟了石磬一眼,转向千山时却格外和颜悦色:“好,我知道了。您回去替我谢陛下,就说:我明儿一定去,不仅去,我还有好东西献给陛下!” “这可太好了。陛下总说如今的冬日实在无趣,不及当年家乡热闹。”千山含笑欠身,又加一句:“陛下常说小娘子又聪敏又孝顺,下官等只觉得这话突兀。现在看来,还是陛下烛照万里,慧眼识人。” 微飏咯咯地笑,手一扬,一支纯金的飞镖嗖地飞过去,被千山捞了个正着。 看着千山捏着金飞镖的不解样子,微飏冲他挤挤眼:“使劲儿捏一捏,外头买两盏热酒吃!” 所以,这不是飞镖,这是金子! 千山顿时爱不释手,宝贝一般塞进腰里,连连道谢,笑着去了。 “都升了大首领、领了车骑将军衔了,还这么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石磬嫌弃地哼了一声。 微飏愣了愣,眨眨眼,歪头看着石磬,认真地问:“千山升官儿了?那怎么会是他亲自来给我传这么无关紧要的话?” “……”石磬语塞。 微飏嘻嘻地笑,拍手道:“我知道啦!那是因为我和千山是一样的,都是最得陛下信任的人,我们俩说话呀,肯定投契,不会给皇帝爷爷横生枝节添麻烦!” 信任,投契,横生枝节,添麻烦。 这就是在说,自己不信任她,跟她不投契,动不动横生枝节,不仅没帮上忙,反而给她添了麻烦…… 石磬实在是忍不住了,冲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这种指桑骂槐、弦外之音,她上次听见,还是在后宫看热闹的时候呢!今天居然在这位八岁的微小娘子的口中听见,这可真是——新鲜! “而且,我估摸着,姑姑这个尚仪之职,肯定是先孝恭皇后给您加的衔,对?”微飏再说一句,并附赠一个大大的假笑。 这就是说,如果换成端方帝,肯定是不会给她这样的官衔——对比起千山骤然被提了大首领,意思就是端方帝根本就看不上她这个尚仪女官! 石磬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根、闭上眼劝自己:忍住,忍住!这个熊孩子明天还得进宫,今天揍一顿的话,明天会留痕迹。这样不好,不好! “姑姑!”微飏忽然站住,脸上流露出一丝怪异的笑,转头看着石磬,“您说,这回的梅会,是不是就是,我二姐姐说的那个——” 给锦王挑媵妾?! 石磬挑眉,想一想,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还真有这个可能。锦王乃是十个皇孙中唯一一个已经成了婚的,陛下常笑说就等着抱重孙了。 “可锦王妃来京后水土不服,小毛病不断,所以到了今天这肚子还没动静。宫里的娘娘们想借着梅会给锦王府添上一两个新人,也算是给新年喜上加喜!” 啊呀呀,吃瓜八卦看热闹,她的最爱啊! 微飏越发眉开眼笑:她家这神仙老乡,可是太懂她了! 第二十八章 玉人 练功、盥洗、吃饭、梳妆。 微飏慢条斯理把这一整套动作都做完,林氏早就急得把自己的病都忘了,在蕉叶堂正房团团转:“环儿一个时辰前就出发了,你竟还坐得住!你给我快着!” “去那么早做什么?跟一堆拿着帖子的人挤热闹,顺便再打一架么?”微飏指挥着大燕把自己的头发已经绑得结实利落——自古以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她得尽量让自己不给旁人留破绽。 自己又在练武厅里玩耍了一会儿和国公府的兵器,石磬这才慢慢地走回来,进门前看看天色,听见微飏的话,接口道:“也差不多了。我换个衣服,咱们就走。” “好。”微飏这才站起身来,让大燕给自己换了一身男式的圆领绵袍,披了一领大红的狐皮斗篷,就算是妥了。 林氏瞠目结舌:“你这是去参加宫里的梅会?!” “对呀!我替各府的小郎君们去瞧美人儿去!”微飏冲着林氏呲牙一乐。 林氏哭笑不得,扶着额头几乎要哭出来:“尚仪姑姑,您来管管这个混账可好!?” 那边石磬从自己屋里出来,却是跟微飏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只是她不怕冷,没穿斗篷而已。 上下打量微飏一打量:“简单利落。挺好。” 说完,大步出门。 微飏冲着林氏做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跟着高抬腿迈过门槛,昂然而去。 “这是……越发教得不像个规矩小娘子了!”林氏懊恼地摔着手帕子跟荀阿嬷抱怨。 荀阿嬷呵呵地笑着劝:“您操这个心干嘛?皇上摆明了要管小娘子的终身大事,您教出来的,还未必合适呢!” 林氏愕然。 梅会被邬皇后安排在了紫宸殿和蓬莱殿西北的缓坡上。 “金銮殿……”微飏抬头看着设宴殿宇的名头,只觉得勾起了无尽的久远回忆。 石磬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这边坡上种了一大片绿梅,乃是先孝恭皇后进宫之初种下的,如今越发繁茂。每年冬底从此处路过,都是暗香浮动,陛下和各宫娘娘们都很喜欢这里。” 微飏自然知道。 她最惨淡的那一世,从进宫起,每年梅花一开,她的苦日子就来了——每三天就要早起来此处,为当时的皇后和太后折花。 更不要提那些成心折腾她的人,什么梅花糕、梅花糖、梅花酿、梅花茶,都是需要摘取最干净的花瓣,甚至还有更刻薄的,必须要雪后的…… 微飏甩了甩头。 算了!不想了!一切都已不同! 一个深呼吸,微飏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姑姑,咱们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 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珠环翠绕、脂粉香腻,殿中早已坐满了人,都在低低说笑。 打眼看去,上次女学闹事的那几个,竟来了大半。尤其是高高瘦瘦的贾小娘子贾颖和被亲姑姑太子妃训斥了的隋家二小娘子隋染,还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 至于其他几个,譬如冯家姐妹等人,俱都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家长辈坐着,极是端庄娴雅。 石磬四下一扫,先轻声告诉微飏:“时候正好,皇后还没到。” 嗯,只要不在邬皇后之后进殿,就不算晚。 微飏点点头,瞧见微环也在前头跟着长姐微琅及她婆母嘉定侯高夫人坐着,不想招惹,便拉了石磐,打算悄悄找个角落坐下。 却听玉磬三声,有女官高声唱道:“皇后娘娘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众诰命小娘子忙都起身,恭恭敬敬屈膝行礼。 邬皇后拉着俞淑妃的手,二人缓步进殿,身后围随着一大群人,说笑而来。 “跟在皇后后头最左边,穿莲青大氅的那个,是锦王妃……”石磬轻声告诉微飏。 俞淑妃,还有锦王妃…… 全皇城最爱做媒的人,以及锦王府的正室大房,都来了。 看来,给锦王挑媵妾的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微飏一念未了,只听女官的声音接着响起:“锦郡王、景郡王、祺郡王到!” 这一声通传响起,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二、三、四,三位皇孙都来了?! 微飏和石磬也跟着一愣,抬起头来,往大殿门口看去,只觉得眼前一亮! 三位小郎君,玉树临风、轻裘缓带,满面笑意,联袂而来! 当先的一位,清瘦修长、从容洒脱,素白锦袍、青玉束发,眉梢眼角、风流倜傥,一双薄唇、懒散不羁—— “锦王!” “啊啊,我的天!我不行了……” “锦王,锦王殿下……” 周遭的小娘子顿时骚动起来,甚至还有一两声哽咽抽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锦王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微飏都没忍住,低低赞叹出声。 石磬轻哼一声:“我就说不信小娘子连锦王殿下都不知道!” “后头这二位……”可微飏的目光只在锦王脸上定了一瞬,便立即转向另外两个少年。 一高一矮;一个爽朗大气,一个温和谦逊;一个浓眉大眼直鼻权腮,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唇;一个进门便大步向前、越过旁人直奔邬皇后等,一个则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锦王身后。 “这两兄弟乃是三皇子端王的双生儿子,看不出来?”石磬低声笑了笑。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兄弟,若不是知道的,绝对没人能当他二人是亲兄弟,更何况居然还说是双生子? 四下里传来一阵惊讶的抽气声。 “哎哟,这才天不见,怎么桢儿又长高了似的?十三岁的哥儿,倒比锦王这十六的还高了半头!”邬皇后哈哈地笑着,亲热地招手叫三兄弟里个头儿最高的景王过去。 拉了呲着一口大白牙嘻嘻笑的景王,邬皇后对着俞淑妃打趣道:“你家私下里是不是克扣我们祺王的伙食了?看看这兄弟俩,哥哥只怕能一只手把兄弟举起来了?” 说着,目光似有似无地略过后头神色如常的祺王。 俞淑妃看都没看祺王,只是宠溺地伸手抚一抚自家长孙景王的头,笑道:“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跟他弟弟正好反过来。” “光会傻笑,还不赶紧和你哥哥兄弟一起,给皇后娘娘行礼呢?”俞淑妃的儿媳、端王妃徐氏笑着推了景王一把。 景王忙退后两步,等着缓步上前的锦王和祺王在左右站定,一起抱拳躬身给邬皇后和俞淑妃等人见礼。 底下的众诰命小娘子们这才如梦初醒,跟在后头给他兄弟三个行礼。 “罢了,都坐。咱们今天是来玩的,可别拘束了。”邬皇后含笑叫起众人,指着偏殿对三兄弟笑道:“你们去那边坐,殿里的小娘子们也自在些。” 三个人笑着答应,转身再走出去。 众人的眼珠儿便都痴痴地跟着再次转向大殿门口。 看着这个场景微飏就想笑,忙拉了石磬,悄悄地再往后退,往最靠窗边的角落位置走去。 “哟,我这眼神儿不好了,那个,是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不是?我怎么记得没给她帖子啊!”邬皇后的声音悠悠响起。 贾颖和隋染同时一愣,同时满面恨意地看向殿角! 第二十九章 戏码 殿中有些安静。 没有收到皇后娘娘亲手下发帖子的小娘子进了宫、坐到了梅会现场? 这样的人,按说,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这个人,是微家的三小娘子啊! 最容易心血来潮、最多奇思妙想、最爱搞个“发明创造”的,当今皇帝陛下的,新宠——或者,叫最新幺蛾子。 别说她只是来参加个什么梅会,只怕是现在被邀请一起去祭天的摘星楼上去放风筝,大家都会觉得有三分可信度。 ——前儿还听说陛下在朝上公然抱怨说现在的京中过年的把戏、玩意儿越来越陈旧,连参军戏傀儡戏都被嘲笑是古董了。 只不过—— 众人都带着一丝诧异看向邬皇后。 这一位能在先孝恭皇后逝世三年后,成为大秦的第二位皇后,必定是对皇帝陛下的性情十分了解才对。她怎么会微家三小娘子发出这样的质问——甚至像是讽刺挖苦打压呢? 不是听说前些日子刚和长公主一道召见过那孩子,还赏了若干的好东西呢? 这是,改了主意,要伸量这孩子? 还是打算,借着这孩子,做别的什么文章? 众人的目光从邬皇后,隐晦地往紧挨着她的俞淑妃和端王妃婆媳俩看过去,再瞧瞧锦王妃。嗯……不明白,看不懂。 审慎的诰命小娘子们没有一个吭声的。 唯有隋染露出了一丝嘲讽笑容,而贾颖,则已经收敛了表情,平静地观察着事态发展。 微飏在心里叹口气,站起来,带着石磬离了席,走出去,正要屈膝回话,却听上头邬皇后又发了话:“高夫人呢?” 嗯,这位皇后娘娘大约是快瞎了,两个比周遭高了若干的大活人看不见,却只管在人群中瞎找。 嘉定侯夫人高氏站了起来,欠身:“臣妾在。”她身边,微琅也忙跟着站了起来,满面不安地叉手欠身。 “哦,这就是你那长媳。微氏,我给你发的帖子,可是只让你带着你娘家二妹妹来,怎么你连你三妹也带来了?本后的话,不好用了么?” 邬皇后淡淡笑容、重重语气。 “臣妾岂敢违逆皇后娘娘凤旨?的确只通知了和国公府二小娘子。”微琅脸色微白,虽然惶恐,却并不慌张。 坐在她身边的微环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嘴看向微飏的方向,伸手指着,大声嚷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会害人……” “住口!大殿之上、皇后驾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跪下!”微琅急忙回头低声断喝,狠狠一眼瞪过去,阻止微环继续发疯。 高夫人淡淡扫了一眼她姐妹,向上拱手:“皇后娘娘容禀。臣妾这儿媳虽然蠢钝,却最循规蹈矩。此事当与她无关。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微琅一怔,抬头看了婆母的背影一眼,眼眶顿时一湿。 “呵,那这么说,你们都没错,倒是本后错了?”邬皇后冷笑一声。 微飏本来几次张口想要说话,听见这个,反倒腻歪地懒得开口了,回头,不耐烦地看了石磬一眼。 这是玩得哪一出?秀蠢大会吗? 还是又想让我给她演一出“天真无知”“任性跋扈”“平庸无趣”的戏码?我好烦我不想演! 石磬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罢了,小娘子又有新鲜黑锅一口需要人背了。专业如我,来! 她腰背一直,刚要说话,殿外忽然一阵吵嚷。 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冲龄幼童的稚气高喊:“皇祖母!皇祖父说您有了御郎就不疼驰儿了,是不是真的?!” 随着话音,外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哒哒哒跑了进来。跟着就是一阵乱糟糟跟着往里跑的声音。 “八弟,好多人!规矩走路!”另一个稚气声音响了起来,可是比起前一个,不知道粗了多少倍。 邬皇后肉眼可见地惊喜交加,双手张开,宽大的袖子险些拂掉桌案上的九凤金杯:“哎哟!驰儿来了?快来皇祖母这里。” 众人忙看过去,却见两个身穿一模一样金线明黄锦袍、头戴一模一样金冠的小郎君手拉着手,勉强算作镇定地快步走了进来。 “这不是小七小八吗?”俞淑妃惊喜地呵呵笑。 正是七皇孙康郡王郁辨、八皇孙庄郡王郁驰——庄王乃是太子的长子,邬皇后的亲孙孙。 看着两个孩子行了礼,邬皇后一把将庄王抱在了自己怀里,眉开眼笑:“皇祖父又逗你玩儿了?别当真啊!” 又问:“谁跟着送过来的?” 甄三九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躬身开口: “李太傅和太子殿下来了,两位皇孙有些坐不住。陛下说,今儿皇后娘娘办梅会,他特意把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也叫进了宫赏梅。 “正好,三小娘子比两位皇孙大一岁,算是姐姐,很可以照看两位皇孙。只是要嘱咐三小娘子:” 三九说着,准确无误地转了个角度,直直对着旁边正无聊抠手的微飏,续道,“陛下知道小娘子有一万种淘气的法子,可若是你敢教坏了皇后娘娘的好皇孙,陛下定不与你干休! “只看完了梅花、用完了午膳,小娘子便得带着二位皇孙去紫宸殿偏殿。你们三个都要午歇,醒了还有功课等着你们,别想着偷懒!” 金銮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三九那年轻尖细的嗓音,宣告着听起来就无比亲昵宠溺的“陛下口谕”。 邬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坐在她怀里的庄王却忽闪着好奇的眼睛,顺着三九的视线朝向,去看那个“和国公府三小娘子”。 隋染已经气得双手都抖了起来,贾颖则沉了脸色,冷冷地盯着微飏,双眼微眯。 微飏早就痛快地跪了下来,听完三九的话,抬起头来,一脸懵懂无知,开口:“哦。” 不是“臣女领旨”,不是“谨遵陛下圣谕”,更不是“臣女不敢”。 而是“哦”。 众人的表情顿时无比微妙起来。 甚至微琅都面露诧异地偷眼看向微飏——她怎么不知道自家这三堂妹如今竟成了皇帝陛下的心肝宝贝了? 三九浑然不觉一般,再度转向邬皇后,笑眯眯:“陛下说,他丢了三个捣蛋精给皇后娘娘,十分过意不去。 “特送上十坛梅花酒,都是娘娘刚刚接了皇后册宝那年酿的。算是给娘娘的梅会助兴,还请皇后娘娘耐烦些,帮陛下带两个时辰的熊孩子!” 面子还是给足了的。 邬皇后的脸色好看了很多,甚至带上三分羞意:“陛下就会欺负我!” 俞淑妃“噗”地一声,掩袖笑了起来。 殿里压力陡然消失,众人都跟着轻轻地笑语,就似乎刚才的尴尬寂静从未出现过一样。 隋染死死地咬着嘴唇,想要张口说话,却被贾颖一把拉住,使着眼色摇了摇头,示意她:此时不可。 微飏垂眸看着地面。 演,你们接着演!皇宫里天天小剧场,各种戏码轮番登台,谁不演谁死! 第三十章 兄弟 大秦承袭前唐制度,只在端方帝不喜欢的位置稍加修改。 依制,皇兄弟和皇子封亲王,太子之子封郡王,亲王之子承恩泽者立为郡王,其余诸子则为郡公。 所以,端方帝的皇孙们,照说不应该都封郡王。 然而先前废过一个太子,端方帝看着其他三个儿子目光也审慎得很。当初即便是又册立了邬皇后,也并没有立即便把邬皇后的儿子立为太子,而是又拖延了四年。 与此同时,先文惠太子的长子不仅早早封了桓郡王,且至太子被废,桓王这郡王衔都并没有动。 因此,为示公允,端方帝索性大手一挥,再生下来的皇孙们,一概封了虚衔的郡王,吃个郡王俸禄,却并没有封地采邑。 “其实说起来,皇祖父还是更偏爱大兄。他从生下来就是郡王,皇祖父更是早早便将幽州指给了他做封地。那地方虽然苦寒,挨着漠北,可每岁的税赋贡献,可着实不少。” 四皇孙祺王坐在锦王的左手边,端着一盏梅子酒晃啊晃,却不饮。待晃凉了,往旁边一搁,示意小内侍们拿下去热。 右边高大白净的三皇孙景王皱了皱眉,正色道:“大兄本就与我兄弟不同。当初大伯册立太子第二天,大伯娘诊出喜脉。出生时又天降甘霖,皇祖父都说那是国之祥兆……” “祥什么祥?大伯那太子有什么好下场不成?”祺王不服气地顶一句嘴,哼道,“我说的是封地!又没说别的。” “你是不是钱又不够用了?”锦王看着他端起第二杯热酒晃啊晃的就是不喝,不由得好笑起来,侧脸背了景王,冲着祺王微微挑眉。 祺王一噎,悻悻地放下酒盏,跪坐也变了盘膝,哼道:“前儿跟卢哥赌虫儿,把这个月的月例又输没了……” “虫儿?”锦王怔住,“你们今年不是赌斗鸡么?又换了?” 说到这个,祺王顿时兴致勃勃:“二哥,你不知道,秋虫儿斗,冬虫儿鸣。今年秋天我跟着卢哥去看斗蛐蛐儿,那激烈!根本比斗鸡不差什么! “二哥,你是个风雅人,你不用玩斗虫儿,你该玩鸣虫儿。你想想啊—— “寒冬腊月,漫天大雪,窗外寒月冷寂,万物无声。而二哥你的屋里,案头水仙,瓶内折梅,被看添香,温暖如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两声虫鸣,在屋角、在书槅。于是美人回眸,公子停笔,相视一笑,啧啧,何其美哉啊!” 跟着祺王绘声绘色的描述,锦王跟着面露向往,心动神摇,微微颔首,笑道:“果然静谧雅致!” “就是啊!二哥,明儿我就给你弄一只上好的白牙青,给你的书房增色!” 祺王大喜,急忙正色许下,转瞬又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撒娇笑容,拽了锦王的胳膊,悄声道: “就是,二哥,你看我……这手头……有点儿紧……” 锦王呵呵地笑,回手在他额角上轻轻一敲:“你就纨绔!三叔三婶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顿一顿,又加一句,“晚间我让人给你送些银子去。” “多谢二哥!至于挨揍……嗐!无所谓!反正在揍我这件事儿上,我家阿爹阿娘不用找理由!习惯了!没事儿!”祺王手一摆,嘻嘻地笑着盘膝坐好,端了刚被他晃冷的一盏酒,满不在乎地一饮而尽。 景王从那边露个头,有些关切地看着弟弟:“老四,你放心,我不告状。你别吃冷酒,回头写字手打颤,老师要骂的。” “你也是。天天被三叔三婶收拾,也不长记性。你也跟老三学学,但凡你有他一半听话乖觉,也不至于……”锦王无奈地叹气,好声好语地劝。 祺王手一抬止住他的话,自嘲一笑:“二哥,你看老三,高、白、俊、乖,你再看我,矮、瘦、丑、皮,这换谁,都爱他不爱我! “我要有那个本事,像你,或者像大兄,武能上马安天下、文能提笔定乾坤,兴许还有人多看我一眼,可我没有啊! “那您说,我除了弄一帮京城跟我一样的废物纨绔,一块儿玩玩乐乐、吃吃喝喝,我还能干点儿啥?! “挨揍挨骂,我该当的!一个家有个被夸奖、顶门庭的,就得还有一个出气筒、胡闹事儿的。我跟老三各司其职,挺好!我想得开!” 说着话,祺王又一口喝尽一盏酒。 锦王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回头看向一脸无辜的景王,伸手拍拍白大乖的头,轻声道:“多护着你弟弟些。以后他可就指着你了。” 景王乖乖地点头:“他是我双生兄弟,我当然要护着他。” “其实……”锦王忽然哈地一笑,戏谑着来回看看兄弟俩,冲着祺王挤眼,“老三命里就欠老四的!” 顿一顿,见两兄弟都把诧异目光投来,锦王自己先忍不住笑得肩膀轻抖:“不是老三仗着高大抢先出来,那还不定谁是哥哥呢?你们说对不对?” 两兄弟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祺王甚至往后一仰,从锦王身后瞪着景王,笑道:“你听见啦?我跟你说,你早我那半刻,还没准儿是怎么回事儿呢!要是接生嬷嬷记错了呢?我可就是哥哥了!” “行,行!都行!不然咱家去问问,要真这么回事儿,我让你当三哥,行不行?”景王好脾气地跟着呲着大白牙嘿嘿地笑。 锦王目光微闪,笑道:“老三喜欢粘着大兄,别的没学着,倒是学会了疼兄弟。”说着,垂眸呷了口酒。 三兄弟在偏殿里说说笑笑。 大殿里早就完了敬献后妃尊长的程序,众人正低声彼此说笑着随意吃喝。上头邬皇后和俞淑妃对视一眼,笑着点点头。 邬皇后漫声笑道:“既是梅会,自要赏梅。外头花开得正好,走,咱们去瞧瞧。” 说着起身,底下众人忙也跟着称是起身。 “我知道必有那多才多艺的小娘子技痒,你们准备着,等咱们看完花回来,可就轮到你们了!”俞淑妃接口笑道。 冯樨和微环听到这里,都是眼睛一亮。 冯樨回头看看自己的琴袋,低声叮嘱侍女一定紧紧看着不许人动。 微环回头看看自己的香匣子,那里有她才调制出来的“婉然香”,可不能沾了水。 而看着桌案上光好看不好吃的菜肴酒水,微飏早就无聊到昏昏欲睡,一听有花看有才艺表演,这才精神了起来:咦!?戏肉来了!!! 第三十一章 添菜 虬枝横逸,清香幽浮。 数年培育,林子里的梅树早就长成。枝桠间星星点点,娇艳绽开,都是鲜嫩花朵。 “今年梅花繁盛,一看便是大秦兴旺之兆。” “正是!听说前些日子东宫又给陛下添了一位皇孙,这正是喜气盈门了!” “这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洪福齐天!天佑我大秦!” 众人指着梅花,各种恭维着邬皇后,锦王妃也站在一边,笑盈盈地说些“这话极是”“就是说呢”“夫人说得好”的淡话。 后头端王妃状似无闻,只管搀着自己的亲婆婆俞淑妃,指着旁边的梅树,低低笑语:“这枝可以插瓶……那一树花瓣饱满,粘在绣屏上正好……” 俞淑妃颔首轻笑,回头看看偏殿里岿然不动的三个皇孙,悄声笑道:“人家锦王不出来,我看她还有什么戏唱……” “母妃……顶好都别出来……我素日里看着不错的那几个可都没来。剩的这些居心叵测的,万一沾上我的桢儿,我才要呕死了呢!”端王妃轻轻哼道。 俞淑妃举起手帕掩了唇,低低地“嘁”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信不过?桢儿那样纯良,况又年幼,他才上不了那种当呢!” “他纯良,旁人可不纯良……”端王妃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见俞淑妃的笑意微淡,忙又陪笑道,“母妃最疼桢儿,桢儿也最听母妃的话。回头我让他多往母妃宫里走走,多陪陪母妃,也劳动母妃多教教他。” 俞淑妃这才笑吟吟地连连点头道好。 离得老远,微飏看着她婆媳两个说笑,不由大奇。 前世,这婆媳俩明争暗斗,每每一相见便是乌眼儿鸡一般,怎么这一世这样和睦? 忍不住悄声去问石磐:“这可真是奇哉怪也。人家越是亲婆媳越是看对方不顺眼,她们俩怎么这么好?” 石磐奇怪地看着她,半晌,失笑:“这话当年先后也说过……”说一半又顿住,摇摇头,低声答道: “这个儿媳妇是淑妃娘娘硬生生逆了端王的意思挑的……听说,成亲一年后两个人才圆……” 硬生生咬住了舌头,才把那个“房”字咽下去。石磐深吸一口气,心里狠狠地提醒自己:这是个八岁的小娘子,不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哦……所以淑妃娘娘这不是给端王挑妻子,而是给自己挑助手…… 微飏浑然不觉地了然颔首。 那后来为了儿子孙子,两个女人刀来剑往,倒也就能理解了——毕竟,关系越好的女人,反目之后越懂得怎样才能把对方弄到死透。 “阿芥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小地在微飏身侧响起,袖子也被同时拽动。 嗯? 微飏一怔,回头看时,却是那两个被端方帝发配来的小豆丁,正好奇地看着她。 “你比我还矮半头,哪里像姐姐了?”康王斜着她,双手抱在肘上。 庄王松开拽着微飏袖子的手,又去拽拽康王,认真地说:“皇祖父说是姐姐,那必定就是姐姐。七哥要听皇祖父的话。” “我不。我只听我大哥的话。”康王小下巴一抬,鼻孔向天。 微飏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康王一眼,然后再看看庄王,叹了口气,抬头去看石磐:“这个,是我的挡箭牌?” “似乎是的。”石磐轻轻弯一弯唇,眼中都是有趣的笑。 原来陛下不只是坑自己,原来三小娘子也会被陛下坑——这可让人心里平衡多了。 左右看看,微飏发现已经有几个小娘子把妒羡交加的目光换成了幸灾乐祸,脑子一转——这倒也还真是两个挡箭牌了。 嘻嘻一笑,微飏朝着两个小豆丁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刚才瞧见梅林边上有几个挺高的大树,跟这林子里其他的不一样,上头开的是红梅。我要去折两枝,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康王一听,顿时眼睛一亮:“要爬树吗?我在漠北最喜欢爬树,我能爬到最高的树上掏鸟蛋!” “啊?!你还干过这等……事?”庄王满脸惊讶中,夹杂着更为明显的妒忌,“又危险,又粗鲁!皇祖母不让的!” 微飏一眼便看明白了,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对!庄郡王绝不能这么干!您就安全地在这里站着等!”兴致勃勃地一提裙子,小声问康王:“咱俩去?” 满脸兴奋的康王几乎要跳起来喊好,一把抓住微飏的手,踮着脚往远处看:“那红梅树在哪?在哪?” “那里!”微飏熟稔地往山坡上一指,拽起康王往那边就跑。 庄王哪里肯真站在原地等着,挥着双手跟着跑:“不行!你们俩不许去……” “嘘!”微飏猛地一回身,竖指于唇,瞪圆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别喊别喊!喊了谁也去不成!” 喊了谁也去不成? 庄王眼珠儿一转,双手一叉腰,也压低了声音:“你们去爬树,这样不得体!不许去!你们敢去,我就喊!” “我们……我们家是习武的,爬树能强身健体!他,他跟着他大兄在漠北,日后须得抗击北蛮,也是必要练武的!我们俩爬树,就,就得体!” 微飏就像个真正的小娘子一般,也叉着腰,强词夺理、凶巴巴地低吼了回去。 庄王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我也习武,我日后也要抵御番邦,我当然也能爬树!我爬树也得体!” “那,那皇后娘娘不让你爬呢?”微飏装了满脸的惊讶出来。 庄王得意地一扬头:“皇祖母最疼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爬个树而已!” “那你别喊,咱们仨悄悄地去。”微飏咬咬嘴唇,假作下定了决心,招手叫他近前去。 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康王直跺脚:“还去不去了?再等下去,花儿都谢了!还折来干嘛?” 微飏这边抓了庄王的小手,噔噔噔几步过去,另一只手抓了康王,大步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跑去。 看着微飏把欺哄的对象转到了康王和庄王身上,石磐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肩头越发沉重起来。 这俩锅可太沉了…… 万一背不好,很容易会把自己和三小娘子装进去……柴禾一点佐料一加,煮了自己俩人,正好给梅会添菜! 第三十二章 一脚 其实爬树这件事,微飏自己之前很少做。她做这件事的唯一目的,大约就是想看看谁会那么没脑子,跑来当着石磬的面儿捋虎须。 爬得最快最高的自然是康王。 康王熟练地骑在最后一个结实的枝杈上,威风凛凛地指着手边的梅枝问道:“阿芥,折哪个?” “皇祖父说的,是阿芥姐姐!七哥你又不听话了!”庄王被微飏帮忙托着才笨拙地爬上半中间。此刻满面忍也忍不住的兴奋,学着康王的样子也骑坐在最粗壮的分叉处,随口反驳了康王一句,情不自禁地往远处看去:“哇!我好高啊!” 费力地往他身边挤过去的微飏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梅树,能有多高?!从这树上掉下去,不满地尖刀,想摔死都是个难度系数80的任务。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够可怜的! “阿芥,你到底要不要折花?这破树,矮得跟才出生的马驹子一样!有什么可爬的?要不是为了帮你折花,我都懒得上来!”康王一脸嫌弃。 “哦,那枝!就你左边,那支开了一半的!”微飏忙先给小霸王安排了活儿,然后才对已经在自己脚下的小白甜笑道,“小八,你玩过斗鸡吗?石弹子呢?” 庄王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她:“四哥玩的那种斗鸡吗?那不就是博彩?我没钱……” 祺王博彩?他哪来的钱博彩…… 不及多想,微飏先应付面前的小白甜:“哪儿啊!?斗鸡,就是,架着一条腿,谁先撞倒谁就算赢的那个!我家里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我老想玩,就没人陪……” “是什么是什么?”康王一听便来了精神,手上一用力便撅断了一大枝梅杈,哧溜哧溜滑到了微飏身边,热情好奇地睁圆了眼睛。 微飏一怔,先四处看看,却见一个凑过来想捣蛋的小娘子都没有,索性笑着拍手:“我们今天有三个人!必定能玩了!走,先下去!” “好!”康王一只手拿着花,看看高度,索性一纵身便跳了下去,稳稳落地!伸手便将花枝塞到站在一边看热闹的石磐手中:“拿着!” 庄王羡慕得目瞪口呆。 这个高度,微飏也觉得无聊,双手吊住树杈,悠一悠,一松手,也便就落了地。 “我,我也,我也要!”庄王也不知是急红了眼还是吓红了眼,瘪着嘴都快哭出来了。 微飏仰头看着他,笑着指挥: “你先站起来,对,慢慢的……两只手扶着两边的树杈,对对对!就是这样!然后两只手都换到一边,抱住了,抓稳了吗?嗯嗯,然后把身子挪下来,对,就是要先悬空…… “手要使劲儿啊,不然就摔了!好好,就是这样,慢一点慢一点!别怕别怕,没事儿的,我和小七在这里接着你! “对,就是……对!哈哈,晃一下!晃一下嘛,可好玩了!对,松手!好!好样的!” 其实真吊在了树杈上时,庄王的脚尖离地面也不过就是两只手掌的距离。可是一旦真的自己落了地,庄王兴奋得都快要飘上天了! “斗鸡怎么玩?!”两小冲上来问微飏。 微飏刚要比划玩法,却见旁边已经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了两个人。 贾颖和隋染。 唉! 一个坏的搭配一个蠢的。这个组合下起手来,只怕是不会有分寸的…… “啊呀,我今天穿的靴子有些挤脚,斗鸡不合适……你们打过石弹子吗?咱们玩那个?” 微飏随口找个借口便绕了过去,不等两小反应过来,就满口催促他二人去寻小石子:“我可是把我们家所有丫头小厮的石弹子都能赢过来的!你们俩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被激起了胜负欲的两小顿时一脸不信:“你就说找什么样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三个人已经不管脏净湿冷,趴在地上玩起了弹珠游戏——没有玻璃弹珠,石子也勉强了。 这个游戏完全在考验眼力和手指控制力。康王自是大获全胜,可庄王竟然跟微飏互有输赢,这简直就是最大的奖赏!庄王开心得张着大嘴哈哈地笑。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这附近哪有这么多的石子啊?咱们俩的都被小七赢去了!” “七哥,你心里记着,我和阿芥姐姐每人输给了你五颗石弹子!明儿我一准给你补上!行不?” “嗯……行!那再来!” 三小趴在地上继续,袍子袖子、小手甚至下巴上,都脏得没了样子。 石磐抱着梅花在旁边笑笑地看着,满心高兴。 庄王怎样她管不着。可是,自从半年前入京,康王可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这么开心过了! 尤其是这个专注做事的样子……跟他父亲真像…… 石磐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姑姑。”贾颖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侧响起。 石磐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还有隋染,淡淡地欠了欠身:“两位小娘子好。” “瞧瞧他们三个,玩得高兴,可是衣衫却脏了的。一会儿皇后娘娘瞧见,只怕会不悦。 “我们才从那边过来,服侍两位殿下的小内侍正在寻找呢。 “不如姑姑去悄悄吩咐他们一声,带了干净衣衫过来给二位殿下换了,也别嚷嚷得让皇后娘娘听见,您说呢?” 贾颖柔声细语,一心体贴的样子,真是思虑周全。 隋染倒是想张嘴说话,可是看看石磐的脸,又瑟缩了一下,抿着嘴不吭声。 石磐犹豫了一下:“这个……”扭头看了看快要滚成泥猴儿的三小。 “我和阿染妹妹在这里暂时陪着,不会有事的。”贾颖含笑,一脸的温柔端庄。 谅她们也没那个胆子真在皇宫里作妖。 何况隋染还是庄王名义上的表姐。 也正好,把这个碍事的花枝找地儿放一放。 石磐应了一声:“贾小娘子说的是。”再欠一欠身,转身走开。 眼看着她快步走远,绕过山坡,贾颖和隋染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恶毒清晰可见。 “你这个又要被我打进洞了!” “你才没那个本事!” “不要吵!小八我来救你!” “哈哈,谢谢七哥!” “啊呀你们还联手呢?哼!看我力战双雄!” 微飏趴在地上,聚精会神。 一双脚悄悄地挪到了她的背后,其中的一只,慢慢提起。 趴在微飏对面的康王和庄王都诧异地抬起了头,看向那个人。 那只脚狠狠地蹬在了微飏的屁股上! 微飏猝不及防,一个蛤蟆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一张脸,结结实实地埋在了泥里! 那泥里,还有一十五颗尖尖棱棱的小石子。 脚拿开,微飏深色圆领袍的后臀处,几乎看不出来的,一个泥脚印。 庄王傻傻地看着那个人,疑惑地问:“二表姐,你干嘛?” 费力地从泥里抬起脸来,微飏用袖子先在嘴上抹一抹,再擦了眼睛上的泥,却不睁眼,一张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行,终于网到一条鱼,不亏! 第三十三章 不轨 “嗨呀呀,我一时没站稳嘛!”隋染皮笑肉不笑,伸手先一把拉起了庄王,替他掸土,“殿下,前儿我去看姑姑就没见着您,给您带了一罐子鹿肉酱您可吃了? “您这阵子读了什么书?我带您去给皇后娘娘背几句好不好?皇后娘娘最爱听您背书了……” 这时候,康王已经把哭得哇哇的微飏扶着坐在了地上,拿了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恨恨地一抬头,先看看隋染,接着去看庄王,怒目而视。 庄王被他一瞪,这才反应过来,一把甩开隋染,大声道:“二表姐,你为什么要欺负阿芥姐姐?你是不是记恨她?母亲说你胡闹,你却说是阿芥姐姐使坏……” “殿下!姑姑什么时候说过我胡闹?您听谁胡嚼的舌头?我,我也没记恨她……我刚才是不小心!”隋染气得脸红,明显听着底气不足。 庄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直着脸跟她对喊:“我才没嚼舌头!我亲耳听见的……” “殿下!”贾颖忙上前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却又笑眯眯的,“殿下跟阿染是亲表姐弟,您二位之间有什么家务事,还是回东宫去说。 “臣女看您这衣衫都脏了,不如臣女和阿染陪着您现在回去梳洗换衣?太子妃殿下怕也惦记您了……” “你是谁?我让你说话了吗?”庄王一眼瞪过去。 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微飏一边干嚎,一边在心里给庄王点赞:可以可以!小小的人儿,气场两米八! “小八,”原本管庄王叫八弟的康王顺嘴也跟着微飏喊起了小八,“欺负阿芥准是她们俩商量好的!就是她把石磐姑姑支走了!” 说着话,手一伸直直地指向贾颖。 三个小娘子同时呆住。 这个……七皇孙这么聪明吗?这脑子也太好使了?这真是个在漠北长大的“野孩子”吗?! 贾颖的目光闪烁,甚至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哼!坏人!”庄王很直接地指着贾颖的鼻子,高声喝道,“你退一边去!” “殿下!这跟贾姐姐什么相干?!就是我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自己本来就趴着呢,这不过就是趴直了而已。怎么是我欺负她呢?” 隋染忙抢过了话题,说到最后,她还生起了气,嘟嘴瞪眼,伸手去拉庄王:“您别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带坏了!快,跟我回去,咱们去找皇后娘娘!” “你说谁心怀不轨?!”哭得哇哇的微飏撇着嘴开了口。 其他四个人一静。 贾颖深深地看了微飏一眼,眼中闪过寒光。 可是微飏还是不敢睁眼的样子,只是把脸转去了隋染的方向:“你的贾姐姐是你带来的,这里除了庄王殿下之外,只有我和康王殿下。 “之前我半个字都没说,只有康王殿下说了一句你们两个是蓄意害我。怎么到了隋小娘子嘴里,就成了有人心怀不轨? “你说谁心怀不轨?是我这个没吭声的受害者,还是唯一一个说了你存心使坏的康王殿下?我们哪里心怀不轨了?你给我当面说清楚!” “正是!还请隋小娘子当面说清楚。” 石磐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 几个人浑身都是一震,忙转头看过去,不由得均是脸色一变。 邬皇后、俞淑妃、端王妃、锦王妃,贾颖的母亲王夫人,一众诰命小娘子,以及石磬带着几个拿着干净衣衫的内侍,正站在她们不远处,每个人的脸上,均是表情复杂。 “我,我……”隋染顿时脸色苍白,张口结舌。 贾颖却迅速反应了过来,敛衽低头,屈膝蹲身下去:“臣女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二位王妃、各位夫人…… “臣女和隋家妹妹只是遥遥看见两位皇孙殿下正在爬树,身边又无人伺候,所以赶紧过来帮忙。 “怎奈脚程太慢,到来时已经见二位殿下听着微家三小娘子的主意,趴在地上打弹子。这实在是不成个样子。 “我们姐妹商量着,只得先委婉支开石磬姑姑,打算背着人悄悄劝劝微家三小娘子,让她听陛下的话,自己淘气便自己淘气,休要带坏了二位皇孙。 “怎知,因我们姐妹从不曾踏足这样泥泞肮脏的地方,隋家妹妹便没站稳,不小心碰了微家三小娘子一下,她,她便重重地摔倒了…… “碰了她,的确是我们不小心,就算是错了,我们跟她道歉便是。可是,却被人说什么商量好的要欺负人,什么蓄意谋害…… “娘娘明察,我们是为了二位皇孙好,怕这爬树有危险、趴在泥地里会着凉生病,我们何曾蓄什么旁的意?!怎么好心也好出罪过来了呢? “求娘娘做主!给臣女们主持公道!” 说到最后,贾颖唱作俱佳,声泪俱下。 邬皇后看着和康王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怒目瞪着贾颖和隋染、脸上身上都是脏污的庄王,面沉似水。 早在贾颖开始说话,便走了过去用干净手巾帮微飏擦脸的石磐,竖着耳朵听完,背对着众人,冲着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往外看的微飏一挑眉。 这幅口齿可够伶俐的。 你若是证据不足,单凭着陛下的宠爱,可是翻不了盘。 微飏重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背在了后头。 借着给她擦腮上的泥,石磐往她身后看去。 小小的嫩白手指指的地上,是一地的尖棱小石子;另一只小手捂着的屁股上,是一只已经有些微微干了的,缓缓变白的泥脚印。 石磐登时大怒! 这些石子若是全扎在脸上,那微飏这张俏丽可爱的小小芙蓉面,可就全毁了! 多少深仇大恨,才能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 蹭地站了起来,石磐一把拎起微飏,提着离了地,大步走到邬皇后等人面前,掉个个儿,将那个脚印明明白白展示出来: “这叫不小心碰了一下!?” 俞淑妃顿时睁圆了眼睛,脱口而出:“诶哟!这么清楚!这小屁股没被踹肿了?!” 端王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底下诰命们也忙跟着纷纷忍俊不禁,轻声嗤笑。 气氛忽然间一松。 ——这就是要当孩子们之间的玩笑了!? 若这样笑下去,那这件事可就真要被一笑而过了。 那可不行! “姑姑,我脸上疼……”微飏决定,有仇不过夜,现世现报现解恨! 石磐哼了一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下巴颏往回一指:“贾隋二位自己也说,已经看见了二位殿下在和三小娘子玩石弹子。 “十几颗小石子见棱见角都在地上,却把三小娘子一脚踹得趴过去,脸直接砸在石子上! “下臣这就带着小娘子去紫宸殿,请陛下宣太医。若是三小娘子脸上无妨还则罢了;若是果然受了伤、毁了容—— “我看,到时候去跟和国公府和陛下交待的,只怕未必只有贾家和隋家的小娘子而已!” 说完,硬邦邦冲着邬皇后稍一屈膝,大步就走: “来人,带上二位殿下!去紫宸殿!” 第三十四章 重孙 “姑姑还是先给小娘子和二位殿下清理一下再去!这一路不近呢!让三小娘子这样一脸泥过去,万一有伤,岂不耽搁了?” 温温柔柔的锦王妃出人意料地上前拦阻石磐。 石磐脚步顿住。 却听见邬皇后在她身后刻板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她去。” 众人一滞。 “正是呢!今次梅会本就不为了让他们小孩子来玩的,怎么是琴棋书画,什么是梅香雅韵,又如何才能宜室宜家——他们三个孩子没的在这里捣什么乱?! “快快快!正好,带出去盥洗了,去午歇读!”俞淑妃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有意有所指地嘱咐道,“石磐啊,今天本是好日子。你可别坏了皇上皇后的兴致。 “小孩子家家的,三天好了两天吵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你说是不是?嗯?” 这话可就是真的连消带打了。 众人急忙跟着附和不已。尤其是贾颖的母亲王氏,满面堆笑地上前:“石磐姑姑还请看在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的面子上……” 石磐的脸色平静下来,淡淡地冲着众人欠身:“臣遵皇后娘娘口谕行事。多谢各位提醒。” 扬长而去。 众人怔住。 俞淑妃两步走到邬皇后身边,咳了一声,低低地埋怨她:“您怎么又浮躁了?跟个宫女置的哪门子的气?人家锦王妃都看出来了,怎么您反而气糊涂了?!” “我怎么了?她眼里就只有先后,我算个什么?我后宫之主我还管不了她了?!”邬皇后虽然恼怒,却还是压低了声音。 俞淑妃见她听得进去,急忙拽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远离开众人:“若果然只是小孩子胡闹,便让她们闹去!哪怕和国公府小娘子死了,也不过让隋家那个给她赔命! “可刚才您也听见了,中间还有一句‘心怀不轨’呢! “这话说的谁?谁说的?传到陛下耳朵里,您可说得清楚?太子爷可说得清楚?!陛下会怎么想?桓王他们兄弟俩,可才回来半年!” 说着,用力地捏着邬皇后的胳膊晃了一晃,再低低地用力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您母仪天下呢!” 邬皇后眉骨狠狠一跳,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这真是,大意了。 “来人,把我的步辇给二位皇孙和微家的三小娘子送去。”邬皇后淡淡下令。 俞淑妃露出了个笑容:“这就对了!”又转向内侍,一扬帕子:“还不快着?!再磨蹭,微小娘子脸上的泥都干了!” 众人一阵扰攘。 俞淑妃回头,却看着王夫人和站在旁边缩手缩脚的贾颖、隋染,淡淡地摆了摆手里的巾帕。 三个人脸色灰败地低下头去。 高夫人带着微琅远远地站在后头,冷冷清清,一言不发。 可微环却有些呆不住,满心里都是偏殿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的锦王,目光不停地往那边瞟。 瞧瞧婆婆的注意力正在皇后等人处,微琅回头狠狠地瞪自家胞妹:“你若再这么不知羞,我就跟皇后禀报你崴了脚,得先回家!” 微环气恼:“我好好的,你凭什么说我崴脚?” “我能把你踹崴了脚,你信不信?!”微琅眼一眯,杀气四溢。 微环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把一切都听在耳朵里的高夫人嘴角轻轻翘了翘,面色缓缓地放松了下来,回手搁了过去。 时刻盯着婆婆的微琅见状一愣,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阿家可是累了?不然媳妇扶着回殿去歇着?” “嗯。脚酸了。”高夫人淡淡说着,却顺势便拉住了儿媳的手,慢慢回转,往大殿方向走去。 微琅的眼圈儿一红,低下头去,抿着唇。 “明年二月初七,是你祖母五周年。不知道和国公怎么安排?可说了要回乡祭奠?”高夫人就似是在跟她闲叙家常一般。 可对微琅来说,却是两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深吸一口气,微琅低声回话:“祖父倒未曾提起。今年中秋时我曾问过二婶,听说二叔是想告假,带着二房回去一趟的。” “你二叔才去了太常寺,怕是会忙得走不开。二房两个都小,那怎么成?明年让大郎陪着你,一起去给你祖母磕个头。你祖母娴雅,目光也深远,她在世时,待我是极好的。” 高夫人话语里多了三分感慨。 微琅顿时哽咽起来。 她幼时便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若能带着自己的丈夫一起去祖母在家乡的墓前磕个头、奠杯酒,那可是圆了自己最大的心愿了! “是!儿媳谢阿家怜惜!” 微环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噘了噘嘴,小心地再瞟一眼偏殿,焦躁之色再度浮上脸来。 “你那三妹妹……”高夫人瞟了微环一眼,声音压得又低了三分,疑惑地看向微琅。 微琅顿了一顿,斜斜靠过去,贴近了高夫人,低声道:“家母粗糙,只知道是陛下亲手救了阿芥的性命。明天我回娘家去给二婶请个安?” “嗯,好。”高夫人颔首同意,再看一眼微环,面露不屑,却故意说道:“有皇帝的疼爱,她要什么有不成的?回头啊,你求她给大郎要个官儿,我看也是十拿九稳的!” 微琅大惊:“阿家……” 微环也诧异,却脸上一红,咬住了下唇,低头盘算起来。 发现妹妹异常的微琅不由得心里苦笑,看着婆母的背影,再度挫败地塌了肩。 ——这个婆母啊,只要你敢对她抱半丝希望,她都有本事立时三刻给你掐得死死的! 而此时,已经被搅了赏梅兴致的大队人马也陆陆续续回了大殿。众人重新坐下,添了热菜热酒,说说笑笑,便等着小娘子们各自亮一亮绝活。 头一个,便是靖安侯家长女冯樨。邬皇后问一句“谁先来呀”,话音未落,她便抢先站了起来:“臣女才练好了一首梅花三弄,想献给今日之会,权当抛砖引玉。” 竟是明明白白地承认了,今天就是为了出风头来的! 邬皇后含笑点头。 原本也满面不甘的微环刚张了张嘴,想一想,下意识看一眼高夫人,竟又坐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跟着一起听了起来。 自信满满的冯樨抱了琴,调了弦,端坐好了。才一起手,徽位还没摁实,便听见那边锦王妃忽然呕了一声! 冯樨双手便僵在了弦上。 “哟,这是怎么了?”俞淑妃愣怔之余,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戏谑。 锦王妃脸色苍白,掩住口。 身边服侍的侍女忙上前半步,惶恐回话:“郡王妃一向身子弱,怕是刚才喝了冷风,肠胃不适……” “肠胃不适?未必?”俞淑妃公然调侃着,递个眼色给邬皇后,又冲着众人挤眼,“这可不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来,快传太医!” 众人轻轻哄地一声,看向锦王妃的目光顿时都带了三分善意的喜色。 自然,也有冯樨和微环这种又惊又怒又不安的—— 若是锦王妃竟真的已经有了,那今日这梅会……因为她久未生养、所以才要给锦王纳侧妃…… 自己心中所想的美事儿,岂不是要全泡了汤!? 一时邱医正赶到,搭一搭脉,哈哈大笑,拱手冲着邬皇后长揖到地: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锦王妃这是喜脉!臣要立即去回禀陛下,您二位,要添重孙,再升一格喽!” 第三十五章 山芋 正在说说笑笑的锦王三人被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内侍吓了一跳,各自都端着杯子,凝神看着激动得满面通红却说不出话来的锦王府内官总管。 “你嘴里塞鸡蛋了?有什么事儿?你倒是说话呀!”还是跟锦王府上下都熟的祺王先开了口,哭笑不得地催。 总管激动地先冲着锦王磕了个头,才带着哭音儿说道:“殿下,王妃,王妃刚才干呕,太医来诊,说是:喜脉!” 锦王听着听着便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喜脉?真的?” “真的!就刚才!邱医正已经往陛下那边去报喜了!”总管说着,抬袖捂住脸,呜呜地痛哭了起来,“老奴,老奴总算是对得起先诚王殿下了!” 锦王呆呆地,一屁股重重又坐了下来,手里的酒盏倾斜,酒水横流也没发现。 “二哥!你发什么愣啊?这是多好的事儿?!恭喜二哥,贺喜二哥!”祺王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锦王的肩膀,将他拍得清醒了过来。 “啊,呃,多谢四弟……”锦王还有些迟钝。 景王也满面带笑地过来道喜:“只怕皇后娘娘这就要叫您过去了,二哥,您赶紧缓缓。” “二哥,你还不赶紧去看看嫂嫂?”祺王又是一巴掌拍在锦王肩上,甚至还用力捏了一把。 “对!对对对!”完全反应过来的锦王喜上眉梢,急忙跳起来,双手拱起冲着景王祺王连连作揖:“兄弟们,我明儿设宴请你们,都必须得来啊!” “哈哈哈哈!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祺王笑得真心开怀,回头就问景王:“咱俩现在赶去大慈恩寺,给二嫂和小侄子请个平安符,还来得及,去不去?” 景王二话不说:“去啊!当然去啊!走!这就走!” “就你急!咱陪着二哥去皇后娘娘那边打个转儿,也跟母亲和祖母说一声。咱一块儿走。让二哥顺便也就接了嫂子回府!这一堆一堆的闲杂人等,跟她们胡羴什么?!” 祺王一边跟景王说话,一边就拽了锦王的手,抬脚便往大殿去。 后头老总管听着这话,擦着泪用力点头,看向祺王的目光满是感激。 锦王看着祺王握住自己的手,眼眶微红,也就紧紧地抓了他的手一把,然后松开。 祺王手上一空,不由一愣。 紧接着,锦王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一句:“好兄弟。” 祺王半抬了头,看一眼,回了一声:“二哥。” 只一声,两个人呵呵地笑着,比刚才越亲热了三分,并肩往前。 景王看着两个人的样子,有些发愣,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锦王一回身,另一条胳膊伸了过来,也搂住了他的肩膀。景王立时便咧开了嘴,嘿嘿地笑。 “啊哟哟,快看看,这个人要当爹了,就是不一样了呢!”俞淑妃一眼看见三兄弟走过来,脸上不禁笑开了花,对着邬皇后挤眼儿: “这也不知道是也来给您道喜,也不知道是怕媳妇儿被咱们怠慢了,紧着来护着呢!” “那又关你什么事?”邬皇后一个白眼丢过去,自己却又笑了出来,也冲着俞淑妃挤眼睛:“我们家的都早着呢,你们家这俩可都十三了,你还不眼热?还不赶紧打算?!” 说着话,目光往下一撒,果然见有两三个面色一直淡淡的小娘子眼睛亮了起来,直着后背把脸转向了景王和祺王。 俞淑妃笑容顿时一僵,下意识地也看了过去,却迅疾反应过来,哈哈拍手:“只是今儿却轮不到我们家的这俩傻小子!正好——” 眼神一利,看向锦王:“我们正说,你祖母和母亲都没了。这后宅的事情,我们若不替你操心,实在是对不住你父亲当年的孝顺。 “你媳妇一向身子弱,再有了身孕,须得更加小心才好。你身边短了服侍的人,这可不行。” 锦王听到这里,忙要张嘴说话。 邬皇后立即便跟上,笑着接过了话头: “咱们都知道,你父亲当年就是痴情的人,娶了媳妇便不肯再纳旁的人。但你在兄弟们里头是头一个娶妻的,兄弟们都不敢越过你去。你若是不肯纳侧妃,只怕日后……” 说到这儿,邬皇后拿着手帕掩了嘴,看着俞淑妃笑,还故意冲着下头越来越不自在的景王使眼色。 锦王妃的脸色微微苍白。 冯樨和微环却眼中一喜,忙都更加端庄起来,各自露出得体的微笑,直直地看向锦王。 与此同时,已经与贾颖一起,挪到王夫人背后,安静坐着的隋染,却腮上染了红晕,偷偷地在人群缝隙中,看向不动声色的祺王。 端王妃却不愿意拿着自己的儿子给锦王做垫脚,忍不住开口笑着去反驳邬皇后:“罢了罢了!皇后娘娘也轻着些。您看看锦王那张小脸儿,都臊得红成布了。 “左右这件事跟他是无关的了。家里有了主母,招人进口的事儿,可就不归他管了。您只管回头悄悄地跟锦王妃商量就是。如今这些人,” 随着话,下巴往殿内划拉了一圈儿,“您和锦王妃,其实不都已经看过了的?” “哦,还未曾禀报母妃和祖母、皇祖母知晓。我和三哥想去一趟大慈恩寺,给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儿请个平安符来,乞请告退。” 祺王见缝插针,赶紧打断自家母亲的话,把要走的事儿说了。 锦王都不等上头三个女人说话,赶紧硬着头皮跟上:“孙儿媳妇有了喜讯,都是托了皇祖母和皇祖父的洪福。孙儿想带着媳妇给皇祖母磕个头,然后再去给皇祖父也磕个头……” “您看我怎么说的?”俞淑妃插话,看着邬皇后大笑。 邬皇后呵呵笑着指一指锦王:“你就不识好人心罢!” “孙儿不敢!”锦王脸色顿时便是一白,急忙便要跪。 祺王一个眼色横给景王,同时伸手便拽住锦王,笑道:“二哥就是木头,皇祖母跟你开玩笑呢。你便跪,也等着二嫂来跟你一起跪!” “可是说呢!二嫂快来!一看就是你不好好吃饭,皇祖母心疼了,要拿二哥扎筏子呢!”景王跟着便大咧咧地冲锦王妃招手。 锦王妃会意,早就起身,翩翩过来,站在锦王身边。 祺王和景王默契地往侧后退开半步,看着小夫妻两个盈盈拜倒:“多谢皇祖母厚爱!” 这便……拦不住了…… 邬皇后和俞淑妃笑着对视,却见彼此眼中殊无笑意。邬皇后含笑开口,放人:“好啦!有了身孕还跪啊拜的,你也不怕伤了孩子!快起身! “既然要去见你皇祖父,便去。来人,给锦王妃抬个软轿来,要厚实暖和的,抬轿的人也要稳当可靠的。” 再嘱咐几句“好生保养”的话,便笑着让他们四个都下去。 又笑着对端王妃道:“可是你说的,该跟锦王妃商议这件事。我们在宫里不方便,你却在外头,这件事我可就交给你了! “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不必来问我,找你婆母便是。待都定好了,跟我和陛下都说一声,也就罢了。” 烫手的山芋竟是瞬间便丢了出去。 俞淑妃微微一怔,看向端王妃的目光中便含了责备。可邬皇后已经把话亲亲热热地说到这个程度了,也无法拒绝。俞淑妃只得不大情愿地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端王妃这才屈膝答应:“是,臣妾便领了这趟差。” 第三十六章 连赞 再说微飏。 其实到了紫宸殿,微飏也没趁着满脸是泥就去哭闹诉苦,而是泰然自若地去舒舒服服沐浴更衣。 甚至等自己的头发在熏笼上都晾干了,还有心情让帮忙的小宫女去跟端方帝提要求:“刚才没吃饱。想吃羊肉泡馍。” 宫女为难极了:“陛下也还没用午膳……只是这时候正生气,小娘子请再忍一会儿……” 真是! 这种事儿忍得了吗?! 微飏指挥着她给自己挽个利落的单螺髻,自己提着裙子蹬蹬蹬跑去了大殿。 此刻的端方帝,却坐在大殿上,当着太子郁颂和太傅李知古的面儿,听两个皇孙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状。 原本面向柔和的太子越听越恼,直气得双唇紧闭,脸色铁青。 “……这个表姐特别不好!上次分明是阿芥姐姐带着石磐姑姑帮了忙,没让她惹出人命大祸来。她竟然还记恨阿芥姐姐! “我偷偷听见,父亲对母亲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舅舅家越来越不像话,让母亲拿出太子妃的规矩来,好好管管他们。 “母亲那天夜里很晚才睡,一直在训斥两个表姐。大表姐还好,这个二表姐当时便嘟嘟囔囔的。我听阿嬷说,二表姐背地里还嫌母亲不会转弯儿…… “可是,就为着她,母亲都不好意思出门了!今天梅会,这么多人,母亲分明好好的,还要称病……” 庄王越说越委屈,气得自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怎么这个二表姐竟还拿着我装幌子,又丢母亲的人! “皇祖父,我好生气,她凭什么?!况且皇祖母竟还不罚她!皇祖父,你一定要帮阿芥姐姐出气!她太可恶了!” 呃?! 微飏躲在门后,瞪圆了眼睛看向小小的庄王。 这货可以啊! 才七岁的小娃儿,竟然能在毫厘之间,就把自家父亲可能因此落下的颓势,轻而易举便翻了过来! 这一应的错处,既不是太子的,也不是太子妃的,甚至都不算是皇后娘娘的!而只是隋染一个人的——他连隋家大小娘子都摘出来了! 这些话,是谁教他的?! 微飏皱紧了眉,回头看去。 石磐就在她身后,负手而立。 “刚才谁服侍庄王沐浴更衣的?”微飏请问。 石磐歪了歪嘴:“自然是他的乳母。” 那就难怪了。 微飏了然点头。 告状肯定要告的。庄王不告,康王也会告。 但是话要怎么说才不会牵扯到太子头上,却是有技巧的。 如今便是有那句“心怀不轨”,大家也不会安在太子和太子妃头上了。 端方帝的心里,也只会记着隋家有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而已。 高明啊! 微飏在心里暗暗地给邬皇后和东宫伸了个大拇指。 “罢了。小孩子打架而已。”端方帝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令人带了气鼓鼓的康王和哭啼啼的庄王下去。 才又又指着李知古道,“女学最近闹的事情多,很是不该。虽则长公主是山长,但她年纪大了,照管不过来这么多。你比她可小着十几岁呢。你帮她看着些。 “尤其是那些女夫子们。等女学放了假,你亲自去看一看、考一考。若是人品不端、学问不够、骨头不硬的,都让她们回家乖乖抱孩子去! “女学是为了教给女孩子们知书达礼、行端坐正,可不是教她们这些个蝇营狗苟、鬼蜮伎俩的! “这些女孩子日后只怕大都是朝廷的外命妇。果然都成了这种货色,我大秦朝廷官员的后院还好得了吗?以后大秦的后宫,还好得了吗?” 太子的表情顿时裂开。 太傅险些笑出来,忙低头举手,弯腰下去:“是,臣领旨。” “你别笑。你回家想想朕这话有没有道理。”端方帝指着太傅,认真地说: “女学本来是替上不起学或者想学更多知识的京城人家准备的。因材施教才是正理。如今却变成了竞相攀比的地方。 “就说阿芥。朕听说她才去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情,朕如今连女学的山门都不想让她踏进一步了! “朕怕她学坏!怕别人欺负了她去!朕还担心她日后也去欺负别人! “你说说,她又有朕心疼,果然斗起气来,朕必是要偏着她的,那以后还有谁惹得起她?她因此变成个女霸王,朕又舍不得罚她,那怎么办?!” 太子和太傅听得对视一眼,却发现对方的眉毛都已经高高飞起。 所以陛下这根本不是在说女学需要整饬,他老人家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宣布:微飏,是朕罩着的人,谁敢欺负她,你试试看!!! “臣明白了。臣一定把这层意思,好好地跟女学,及国子监,都说透。”李太傅极为知情识趣。 端方帝这才满意了,点头许李太傅告退,却留下了太子。 显然,端方帝这是要教儿子了。 石磐戳了戳微飏的背心。 走?这你也敢听?不知道什么叫避嫌吗? 微飏岿然不动,偷听依旧。 避嫌是什么?好吃吗?! “康王……阿辨是个执拗的可怜孩子,落生便没了爹娘。他哥哥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他跟着这么个哥哥,脾性怎么能好得了? “唉……都是我的错。”端方帝的开头极为凄然。 太子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父皇,儿臣约束身边人都这么潦草,实在是无能。” “咳。也不单是你岳家没规矩,那姑娘在女学怕也没学什么好……”端方帝叹口气,伸手示意太子站起来。 太子这才垂着头站了起来。 “行了,你去。去趟梅会,也安抚你母亲两句。朕没生她的气。毕竟是太子妃的娘家人,她做阿家的,当着满朝的诰命,自然要给儿媳留三分面子。朕懂。” 端方帝垂眸续道。 太子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下去,声音也舒缓了很多:“是。儿臣回去自会好生与太子妃分说,也会寻舅兄谈谈。” 端方帝却没抬头,依旧看着地上铺着的长绒软毯:“还有一件事,朕跟你说一声。” 太子一愣:“是,父皇吩咐。” “皇家事宜正管的是宗正寺。这些年也没个能拿得起来的正卿。 “阿衍从回京,都闲了半年了。他再闲下去,这帮人还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明儿让他去管宗正寺。 “以后再有这种所谓的皇亲国戚犯了事儿,统统都去他那里走一遭。 “哼!阿衍治理漠北,行的可都是军法!朕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惹这头漠北的狮子!” 端方帝说完,大袖一甩,“行了,就这事儿!” 太子愣愣地看着端方帝,过了片刻,方有些迟钝地叉手弯腰:“是,是。也好。儿臣记下了……” “你有什么可记的?旨意自然是朕来颁,你就知道会有这么回事儿就行。回去跟你大舅哥谈的时候,你顺便也好告诉他一声。” 端方帝双眼闪过寒光,后槽牙轻轻咬起。 太子没有抬头,双手高高举起,遮住了头脸:“是,儿臣知道了。” 后退三步,转身出去。 看他出了大殿,拐了弯,不见了,微飏这才从侧面轻快地走了出来,直直地往前去。 石磬刚要抬腿,却见殿上甄三九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停住了脚步,想一想,石磬索性转身,去了给两位皇孙盥洗的隔间,探看她心爱的康王。 御座之下尚有刚才给李知古和太子的座位未曾撤去。微飏三两下便爬到了其中一个高背椅子上,伸手去够旁边案几上的盘子里的点心。 端方帝一见她便露出了笑容,歪身努嘴,示意一下太子离开的方向,得意地笑着低声问:“怎么样?” “过瘾!”微飏高高地挑起一根大拇指,送给端方帝:“三十二个连赞!” 第三十七章 听话 “阿衍原该今年行冠礼,结果七事八事的,我也没给他张罗,礼部竟然也就不提。我冷眼看着,就知道这朝中上下,忌讳他的人多,心疼他的人少。 “其实也难怪。太子才住进东宫不久,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我就把阿衍叫回来了。 “阿衍他爹既是先太子,又是长兄。阿衍样貌肖母,性子却随他爹多一些,待人小节上宽柔、大事上死板。 “太子每每看见阿衍,私下里跟人说,如同看见了先太子大兄,便觉如芒刺在背,极是不安。” 端方帝叹着气摇了摇头,又阻止微飏接着吃点心,问她:“没吃饱?” “嗯,想吃羊肉泡馍。”微飏瘪了瘪嘴。 端方帝回头看了三九一眼。 三九欠欠身,即刻便快步走了出去。 微飏这才说道:“其实这是太子多心。你若不是为了让他放心,何必要在册立他为储君之后再把桓王召回来。” “正是如此。我也不明白,他自己身在局中看不懂,他娘、他媳妇、他岳父、他的幕僚们,都是瞎子不成?还是就乐意看着他这么狼狈,私下里当笑话儿?” 没了三九在侧,端方帝抱怨得大大方方、又刻薄又阴损。 微飏哂笑一声:“您老人家自己教出来的儿子,比着你长大的,你还有脸说别人?!还是自己反省!” 端方帝“仇恨”地看着她。 微飏嘿嘿地笑,讨好地往他跟前凑,安慰道:“这个时代就这样。帝王家永远都是父子相疑。您别往心里去,自然就过去了。” “你连‘父子相疑’都敢说出来了,你接下来还想说点儿啥?!”端方帝都快被她气哭了。 微飏掩着嘴哈哈地假笑:“哎呀,您看看,我这瞎说什么大实话嘛!” 一看端方帝的表情,赶紧安抚:“不过,这个时代就是人治大于法治,全得靠你两相平衡。 “太子若没桓王这个皇长孙在旁边看着,未必事事都兢兢业业地小心;桓王若没太子这个小叔叔压制,只怕也会为了他父母的事情闹个天翻地覆。 “谁让你是大家长,操心也是活该的。我瞧您刚才那敲打就挺牛的。太子都绷不住表情了,只能拿袖子遮着脸。” 端方帝这才稍稍和缓了脸色,落寞地叹口气:“其实不让他们兄弟从漠北回来才是正理。两下里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只是阿衍他父母当年……是冤枉了的。我不能让孩子背着这个冤枉过一辈子。他和他弟弟,本该是我大秦最尊贵的两个孩子……” “您以后可少露这个意思!”微飏一口喝断他,正言厉色,却压低了声音: “要不然,您就直接立了桓王做皇太孙,日后直接传位给他。要不然,您就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孙,疼着宠着就完了。刚才这个话,您敢往外说一回,那就是要了他们兄弟俩的命!” 端方帝有些茫然。 微飏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头疼,跳下椅子去,挤在他身边,揪着他的胡子,低声道: “做皇帝的,不能随心所欲。你心里想要对谁好,就不能特别对谁好。集宠就是集怨。除非你能给他相应的权力让他有本事自保,否则,你就是害他!” “那我这样宠爱你,可也害了你?”端方帝目露伤感,看着微飏,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微飏怔了怔,想一想,嘻嘻笑了笑:“我是小女子,只要不嫁入皇家,不跟权力有纠缠,就不会有人照死里整我。我自保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唉,你就哄我!不是因为我对你好,皇后能把你弄进女学?隋家那个能憋着劲害你?刚才差点儿毁容?”端方帝仔细看她的脸。 微飏凑过去让他看:“咳!我都说了,我两辈子在宫里活到老的,她们那些小伎俩,能害得了我? “我带着你那俩孙子去爬树,就是想看看这群小娘子里,到底谁是哪头儿的。结果还只有这个姓隋的一个蠢货。 “所以你看,宁跟聪明人打架,不跟蠢八哥儿说话。知道昨儿那一堂,除了这一个,其他的都还不笨,不也是件好事儿?我没放心上,你也别放心上。” “那隋家……”端方帝犹豫了一瞬。 微飏笑了,往后一靠,竟就倚在了御座宝座上:“你还不索性拿着隋家看看太子的手段?你还想替我出手收拾太子的岳家不成?人家皇后娘娘都知道避嫌,何况你这个当家翁的?” “说得倒好似你比我还会做皇帝!”端方帝好笑起来,伸手比量一比量她靠在御座上的尺寸,笑道:“不如明儿我就这样带着你上朝?” “要说会做皇帝,那我觉得我肯定比你强。但如今这个时代,前有武曌韦后的例子,后有你两个儿子十个皇孙虎视眈眈,我便是个九命天猫,我也不敢染指皇位啊!” 微飏边说边笑,又从御座上跳下来,“何况,治理天下太累了。不为了我家里人,当初在后宫我都想一死了之,你以为苟成太后容易呢?” 端方帝呵呵地笑,冲着她用力地啐了一口,笑骂:“拉倒你!我看你就是还信不过我!跟那些佞臣一样,嘴里都是哄我的话,没一句实在的!” “你说这话都丧良心!”微飏七情上面,指着殿外道,“我天天绞尽脑汁,就想着怎么着能让你既不挨骂还能得空歇歇脑子。 “你当我真稀罕那片梅林呢?我上两辈子都为那玩意儿遭了大罪的,我瞧着那林子就恨不得一把火全烧了。我今天进宫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端方帝眼睛一亮:“是吗?什么好东西?” “你还得帮我把石磐那个爱用反问句儿的毛病扳过来。”微飏顺口提一句自己的烦难,然后才说,“东西在石磐那里。你让她进来就是。” 端方帝含笑点头,拍了拍手。 千山从后门闪身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跟石磐说一声,听问回话、听话做事、听事上报,就够了。”端方帝淡淡地说这一句,顿一顿,又道,“阿芥带的东西呢?跟石磐要过来。让她带着小七去先孝恭皇后灵前上柱香,一起跪上半个时辰。” 一起跪……半个时辰?! 千山愣了一愣,低头应了个“是”字。 第四十章 做祸 微飏和石磐的回程要比梅会其他人晚得多。几乎要到晚饭时分,两个人才一人换了一身衣衫,又带了一辆车,回到和国公府。 林氏早就等得心焦,又不敢多问。尤其是满脸假笑的焦氏和浑身不对劲的微环也跟在她身后迎了出来。 “三妹妹可用了晚饭了?嗯,那个,我娘让人做了你爱吃的毕罗,要不咱俩一起吃?”微环说得结结巴巴的。 可是,她竟然是在跟自己示好? 微飏诧异地打量了她两眼,回头看看明显沉默了许多的石磐,只得自己开口:“今儿实在是累了,也不饿。明天早起我的功课完了,我去寻二姐姐一起做女红可好?” 也就是,不是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没精力应付,你真有事儿要谈,咱明天说。 微环松了口气,笑容真了三分:“好!那我明天预备好茶,专等三妹妹。” “可是呢,都累了,今晚都好生歇歇!”焦氏又陪笑着再说一句,这才和微环离开。 终于陪着女儿回了蕉叶堂,林氏本以为还得当着石磐的面儿百般暗示,不料石磐自己便借口要帮着范阿嬷整理端方帝的赏赐,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这母女俩。 “哟,这石磐姑姑居然不粘着你了?”林氏意外失笑。 微飏弯了弯嘴角。 看来,听见自己和端方帝只言片语对话的千山,的确与石磐的关系不错,这只怕是严厉地诫饬过她了。 “阿娘不用担心。自然是有一些小事发生的,但有陛下的护佑,我挺好的。”微飏笑嘻嘻地把贾、隋二人作妖的事情经过略略给林氏提了提。 林氏大惊失色:“那你岂不是得罪了太子和太子妃?!” “我跟阿娘说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有个数。这中间虽然牵涉到了我,但最后还是会落到太子殿下的容人之量这件事上来。对咱们家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微飏安慰她。 林氏低了半天头,叹口气,又摇摇头:“算了。你父亲脾气方直,有没有这样的前因,他该怎样做事,还是会怎样做事。” “只是此事大房都知道了,阿娘要小心些,大伯娘说不好就会拿着这个嘲讽您。您到时候别沉不住气就是了。”微飏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林氏一句。 林氏听得呵呵地笑,怜爱地摸一摸微飏被梳成小娘子常见的两个小环髻,轻声道:“我就怕你去跟着那些人学这些个事情……” “阿娘……”微飏心中一暖,依偎到林氏身边,低声道,“我早晚要学的。不然,走到哪里都吃亏。如今有陛下撑腰,石磐姑姑手把手地教我,我若不学,岂不是个傻子?” “路已经走到这里,我也拦不住了。只盼着你事事平安。”林氏伤感了起来,拿了手帕摁一摁眼角,令人服侍微飏盥洗换衣,自己回了院子。 她一走,微飏先命人去给石磐弄吃的:“姑姑在宫里只顾着我,怕是没吃上饭。请她先去填饱肚子,再过来陪我。” 所以待微飏这边一切整理完毕,吃饱了的石磐和缓了脸色进来,两个人吃茶。 “范阿嬷,我觉得今天这天气格外冷些。我外屋点了谁上夜?让她也回房好生睡。石磐姑姑陪我也就够了。”微飏含笑看着范阿嬷。 范阿嬷愣了一愣,片刻便明白了过来,堆笑着道:“今儿原本就该老奴上夜。既然小娘子体恤,那老奴便让巡夜的也歇歇去。 “老奴把炭盆火炉都安排好了,就睡在耳房了。小娘子若是夜里要服侍,请石磐姑姑喊一声,老奴再过来也不迟。您看这样行不行?” “这样最好。”微飏微笑颔首。 石磐回头看了范阿嬷一眼。 范阿嬷心领神会,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退了出去,站在廊下高声吩咐:“不论是谁,都马上回房睡觉,明儿早起当差,一个不许迟。夜里谁让我听见出门、混闹的,必要责罚!” “阿嬷,那小娘子屋里上夜……”大燕声音弱弱地问。 范阿嬷哼道:“听得懂人话吗?回房睡觉!” 悉悉簌簌,众人的脚步声杂乱了一阵,然后是闭门的声音。 微飏往窗户处瞟了一眼,笑着看向石磐:“姑姑,杨孟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遵?”石磐怔住。 她想到了微飏会问今天在宫里遇见的那些人,但是没想到第一个被提到的人,居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活人。 “陛下平定天下时,曾在两湖遇到了些阻碍。后来,得到当地杨氏的襄助,便是杨遵这一支。只是战况惨烈,最后竟只剩下了杨遵姐弟二人。” 石磐低头叙说,声音干瘪,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显然极不愿意回忆这一段历史。 “杨遵那时年幼,陛下四处打仗,根本就顾不上,便将他姐弟二人交给了长公主殿下在后方照看。杨遵跟着崔驸马读书,很是上进。 “后来有一回,陛下去看望长公主,不知怎么的,回家时就带上了杨氏。先孝恭皇后当夜便喝了杨氏的妾室茶。” 微飏轻轻叹了口气。 这件事,长公主可办错了—— 或者说,这件事,是端方帝办错了。 石磐听她这一声叹息,脸色好看了一些,动了动脖子,接着说道:“杨氏有福,只伺候了陛下一宿,便有了身孕。 “先皇后生先太子时,正是战况激烈之时,险象环生,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了。见杨氏如此,便对她极好。先二皇子出生后,更是对她母子呵护备至。 “那时节,她二人真是以姐妹相称、情谊深厚。就是陛下,都啧啧称赞,说自己有福气。” 妻妾同心,齐人之福,共度时艰……还是不算难的。 微飏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一丝复杂。 石磐见状,冷笑一声,道:“小娘子聪颖,只怕已经想到了,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却难。 “崔家有驸马、有善国公,有了崔皇后,还出了一位崔淑仪。杨家便不舒坦。于是,杨遵不过糊弄了一个考试,便直接进了户部,留在了度支。” 度支…… 那不就是计相的预备役?! 这样紧要的位置给了杨家—— 要说她家这神仙老乡,这帝王的平衡术,玩得可够标准的! 微飏十分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做祸的根苗!” 第四十二章 动静 大燕被范阿嬷带着众人押了下去,屋里再度变得干干净净。 “那我也就过去了。”石磐避开了微飏的目光,就想跟着出去。 微飏弯了弯嘴角,不许她走:“姑姑刚才说的那个话,是谁跟您说的?您不跟我说清楚,只怕就得去跟陛下说清楚了。” 石磐僵在了当地,身子轻轻地发抖。 “我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细节,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每一封信,甚至每一个字。”微飏的手轻轻地敲击着桌子,身子坐得笔直。 石磐抖着身子回头看她,声音也微微打着颤:“您想做什么……” “姑姑,陛下给我的宠爱,我不能白受着。不论何时,不论何事,我都一定会站在陛下这边。所以,请姑姑,听问回话。”微飏轻轻敲击的手指忽然握了空拳,在桌上重重一叩。 石磐垂下头去,调整呼吸,三息之后,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向微飏:“那件事是我从各路蛛丝马迹中自己猜到的。 “过程中的确旁敲侧击了一些人,但是不仅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反而被断了查看的路子。我便知道只怕我是猜对了。 “至于您要的这些东西,都已经被陛下封存,收在哪里,应该只有三九知道。我也苦求过想看,被三九罚做了一年的秦夏边军巡查。” 那么看来,杨妃和诚王妃之死,只有端方帝和当时随侍的人知道。 微飏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三九看着年纪不大,他是怎么来的陛下身边,伺候多久了?” “陛下进京,不敢用前朝的大宦官,便一直都是崔家的一个老仆侍奉。后来宫里才又收了新人进来,慢慢地挑着用。 “三九是被拐子拐了卖的,在人贩子手里倒了好几道。那人贩子被抓了,一群十几个孩子,只有他说不清家乡。又伤了身,索性便进了宫。他原本就识字,规矩也好。 “陛下曾经让我们仔细查过三九的来历,大致上,应该是江南人氏。”石磐顿了顿,紧紧抿了一抿嘴,方道,“听说陛下还托过杨扬州去查三九。” 听到这里,微飏苦笑一声。 神仙老乡常有sao操作,桩桩件件都让人猝不及防啊! “回禀小娘子,大燕的哑药已经灌下去了。”范阿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微飏嗯了一声,看着石磐点一点头:“那姑姑去。这件事,我会找机会再跟陛下聊,姑姑不能急。” 石磐愣住。 微飏笑了笑,伸出白白细细的食指,指了指外头。 “哦,是。我去了。小娘子早些睡。”石磐回过神,忙弯了弯腰,甚至跟着叉手,行了个礼,去了。 屋门开了又关。 小燕满脸不解的磨磨蹭蹭走了进来,看着微飏自己爬上了床,忙快步过去给她放帐子、掖被角,直到最后将要把帐子合上的时刻,才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小娘子,大燕她……” “大燕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险些要了我的命。小燕,你能猜到是谁吗?”微飏用最平静的语言,说着最石破天惊的事。 小燕的脸顿时吓得煞白,手指一抖,结巴起来:“不,猜……猜不到……大房便跟咱们不睦,也不至于到了这一步……” “这话明白。所以,你好好想想,她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想到了,告诉石磐姑姑。”微飏翻了个身,安稳睡了。 被范阿嬷临时点来值夜的小燕坐在熏笼边上,几乎要愁得哭出来! 小娘子从被陛下救回来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个石磐姑姑来了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这位姑姑究竟都教了小娘子些什么鬼东西! 至于大燕……除了偷奸耍滑、好吃懒做,她平常,也还算是个好同僚…… 有什么不对劲吗? 被微飏一句话说的整夜没睡的小燕,苦苦回想,只剩了揪头发。 翌日清晨,照常起来练武的微飏,不出所料,看见了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小燕、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的范阿嬷,和几乎看不出来一丝委顿的石磐。 “怎样?” “大燕这边没动静。但府上马房、厨房和四个仆役,都在不该有动静的时候有动静了。”石磐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指了指练武厅,示意微飏可以边走边说。 小燕震惊地张大了嘴,被范阿嬷拍了一巴掌,才反应过来,忙闭上嘴快步跟了上去。 范阿嬷在她背后打了个呵欠,回手捶一捶自己的老腰,低声自怨:“真是老了,赶不上趟了……” 回头看见几个小侍女远远地好奇看着自己,忍不住先发个脾气:“没差事吗?都在这胡看什么呢?” 小侍女们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小心翼翼地蹭过来:“奴婢的活儿干完了……嬷嬷是不是腰腿上不舒服,奴婢扶您回屋躺一躺,给您揉揉可好?我在家常给我娘揉腰!” 这倒算是有个眼力见的。 范阿嬷打量她一眼:“是前院老刘的孙女儿不是?” “是是!嬷嬷记性真好。奴婢叫桂花。您这是怎么伤到腰了……”小侍女扶着范阿嬷回了房。 等微飏一身汗地再回了屋,桂花已经被范阿嬷使过来给小燕打下手了。 大燕被安静地捆了丢在马车上,送去了京郊的林氏陪嫁庄子,由专人去寻了人牙子,第三天就卖给了一个往来的客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是后事,不提。 吃完早饭,微飏去了林氏房里,一边说着大燕的事,一边在林氏的针线簸箩里翻找: “刚从宫里回来,我自然要细问些事……娘,你没有浅紫色的线吗? “我特意让大家都回房睡觉,偏大燕站在窗下偷听……咦?这个绷子这么小,是绣什么用的? “后来石磐姑姑提醒我说,上回祖父带我去银钩赌坊之前,我身上不自在,心里憋着火气,曾经让她跪院子,怕就是个引子……荀阿嬷,您把这些给我装起来,我一会儿去找二姐姐。 “一个做奴仆的,这么大气性,竟然就是因为我罚了她,她就憋着害我。这肯定没法要了。我就让人送去庄子上了。” 林氏哦了一声,然后问:“灌了哑药没有?” “灌了。” “那就行。” “……阿娘,你没别的要问了?” “嗯,我催催你舅舅。不然明儿咱们一起出去,现买几个回来,也可以的。这院子的人,都不好说了”林氏表情浅淡,眼神森然。 第四十三章 感人 微飏歪着头看林氏。 林氏看她一眼,斥道:“看什么看?你院子里不肃静,我难道还不知道的?先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咱们也没什么非要瞒着旁人的,我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了。 “可要把主意打到你的性命上头,难道我竟还不上心?你舅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两家下人,过一两天就送过来了。 “我算了算。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大侍女、两个小丫头、两个媳妇、一个嬷嬷,还差两个小丫头和若干的粗使。这就不算事儿了,咱们去买,你自己看上的才是最好用的。” 微飏一边听一边点头,嘻嘻地笑:“阿娘,您这是要把蕉叶堂的人都换了吗?那祖父和大伯娘不要跳着脚地骂街了?” “让他们骂。我看他们能不能骂出花儿来。”林氏哼了一声,招手令人把范阿嬷叫进来,道,“这还没算你哥哥的细竹院呢!” “阿嬷,早上听说你累得腰疼了?”林氏指了指门,示意微飏赶紧走,口中却跟范阿嬷说话,“年纪大了要保重呢……” 微飏原本欢快出门的脚步微微一顿。 荀阿嬷手里拿着布包送她,见状轻咳一声。微飏脚下加快,走到了院中方停住脚步。 “小燕,来。”荀阿嬷招手叫了在廊下跟侍女们闲聊的小燕过来,把布包递给她,笑着问她,“听说今儿你们范阿嬷提了个小丫头上来?” “是,叫桂花,让我带着伺候小娘子近身的事呢。说是前院门房头儿老刘的孙女儿。 “我打听了,桂花今年十三。爹没了,娘在家里。上头一个姐姐跟着大小娘子陪嫁去了侯府。还有个小弟今年七岁,养得娇,打算明年去学堂读书。 “她先前在大小娘子院子里洒扫,后来调到蕉叶堂看院子。范阿嬷说她眼里有活儿。今天给我帮忙,手脚麻利得很,就是很爱打听闲话。” 小燕一口气把这个桂花的底细说完,眨巴眨巴眼,看看微飏和荀阿嬷,很识趣地表示:“那奴婢先去二小娘子那边知会一声,说小娘子过会儿就去了?” “嗯,很好,去。”荀阿嬷极为满意,点头看她走远。 微飏则回头看看母亲的房间,轻轻叹了口气。 荀阿嬷柔声劝道:“人老了,都爱听好听的。她若能干,小娘子的院子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嗯。”微飏慢慢点一下头,轻声道,“她也只是不能干,没法子。” “您放心,不用您管,去忙。”荀阿嬷再劝一句,看一眼旁边袖手站着的石磐。 石磐就像没注意到一般,只管木木地看着半空。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阿娘天下第一厉害!”微飏笑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就像真是个心无城府的八岁孩子一般,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石磐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负手在身后,跟着走。 上房里,范阿嬷的声音无力地闷闷传来:“老奴也正要告老,委实是帮不上小娘子的忙了……” ……………………………… 微环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起得够早的了,可还没等她吃完早饭,外头已经有人来报:“三小娘子的侍女过来说,三小娘子过会儿就到,还带了女红过来呢。” “这么早!?”微环大讶。 下头人低着头,嗫嚅着告诉她:“三小娘子每天都是寅正起身习武……” 微环轻轻地咬了咬唇。 她这辈子都没起这么早过。哪怕是昨天梅会那样要紧的大事,她都是快卯时了才…… 想到这里,她吃不下了,把碗放下:“收了。” 忙漱口洗手,把自己上个月绣了三针的一块帕子找了出来,端端正正坐好,眼巴巴地等着微飏上门。 “咦?二姐姐好早呀!”微飏笑眯眯地一脚迈进屋来,先回头告诉石磐,“姑姑刚才不是说有些困了?不如在外头榻上打个盹儿?” 竟然肯把石磐姑姑支开?! 微环又惊又喜,忙笑着站起来,规矩给石磐行了礼,抢着命人:“快给姑姑拿个软和的枕头,再抱一床厚实的被子——说给院子里的人,都给我安生着!吵着姑姑歇息,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淡淡地瞟了她二人一眼,石磐嗯了一声,回身便倒在了外屋窗下的美人榻上,合眼安稳睡了。 小姐儿两个进了内室,一应服侍的人都遣出去。 没了旁人,微环厚着脸皮,放下往日的傲慢,拉一拉微飏的手,吭吭哧哧:“好妹妹,我从前,太不友爱了……你年纪小,肯定都不记得了,对不对?” 微飏好笑地看着她,且不接这话,只问她:“二姐姐说要给我吃好茶的,好茶在哪呢?” 微环顿时羞恼起来,瞪着她,凶巴巴地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原不原谅我?!我告诉你,你敢说不,我就,我就——我就让人天天给你饭里扔毛毛虫!” “哦~~”微飏浑不在意地低头看自己带来的针线包。 她竟根本就不当回事…… 微环委屈地瘪了嘴,自己也咚地一声坐了下来,伸手把桌上的瓷罐推给了微飏:“这是原本打算沏给你的茶。我屋里的人都弄得不好喝。这一罐子都送你了。” 嗯?这个态度,倒也可以…… 微飏歪头看看她,使劲儿忍住让自己别笑。 爱情的力量,真的很伟大啊! 就为了一个锦王! “你,你笑什么!?”微环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这个三妹妹已经明白了自己要干点儿啥,又羞又气,脸红得可以滴下血来。 微飏想了想,低声笑着,趴到桌子上,抱住了那个茶叶罐子,歪头看着微环,嘻嘻地笑:“二姐姐,我昨天在紫宸殿,听见了点儿事,你想不想知道呀?” “想!你说!你,你快说!”微环伸手便抓住了微飏的大臂。 微飏呀地一声叫,拧了眉出了哭腔:“疼!”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三妹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微环忙不迭收回手,接着又再伸过去,替她揉了揉:“不疼不疼!我没使劲儿!” 微飏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我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可懒了,我想让我娘都给我换了!” “那就换!我院子里也有几个懒声丧气的,我早就想打发了!明儿咱们俩一起,你让你娘给你换,我让我娘给我换!”微环忙道。 哟?这丫头居然还有这么识趣的时候呢? 微飏眼珠儿一转:“其实我哥哥院子里的人用不了那么多……” “嗐!两个哥哥院子里的人都一样,搪塞的多,做事的少。我娘早看不顺眼了。不如趁着冬至到年前还有几日闲,都整理整理!”微环忙又跟着说道。 哈哈哈! 都说爱情是降智利器,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增商圣品啊! ——自己跟前儿这姑娘,仅有的那点儿双商,大约都用在这一件事儿上了! 微飏看着满面希冀的微环,呵呵地笑出了声。 第四十四章 暗示 “嗯,还有……”微飏作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好似还想要再榨取些啥权益。 微环都快急得哭出来,又不敢用强,咬着嘴唇,满面乞求:“好妹妹……昨天大姐姐说,她担心你昨儿不大好,今天要来看望你。虽然她说是下晌才来,可万一上午来了呢?那咱们就说不成话了……” “嗯!嗯!”微飏便在她屋里四处乱看。 桌上的联珠梅瓶、案头的青玉香炉、门框上的赤金如意结、梳妆镜前搁着的一对儿珍珠耳坠…… “嗯,嗯……”微飏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哪个才是微环最心爱的呢? 微环却跟着她的目光一一看过去,忙站起来,把如意结和珍珠耳坠都拿了塞到微飏手里:“你先带走这两个,那两个我回头找机会让人给你送过去!你一口气都弄走,我娘该说我了!” “二姐姐,今儿是不是你这辈子最大方的一回?”微飏只觉得自己的肚皮快要笑破了。 微环的脸上又是一红。 微飏把如意结和珍珠耳坠拿起来看了看,又都还给微环,笑着悄声道:“陛下说,锦王妃这一胎极要紧,锦王府进人的事儿,必要万分谨慎。” “那还是要进人的对不对?陛下说了想要个什么样的?锦王殿下呢?锦王妃有没有说什么?”微环睁大了眼睛,急急问道。 微飏捂住了脸。 她都这么明白地“暗示”了,这个傻丫头居然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你说呀!你捂什么脸?你想笑话我就笑话,但是你得给我说明白了啊!”微环急得去扯微飏的袖子。 左手被拽下来的微飏哭丧着脸低着头用右手拍着桌子“哭喊”:“大姐姐呀,你怎么还不来呀?!” 外屋的石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微环顿时红了脸,咬着嘴唇收了手,偷偷瞪了微飏一眼,却不敢再去催她。 “我也不懂,二姐姐把这个话说给大姐姐听,让大姐姐帮你猜。 “不过,这几句话,只能在咱们家。若是这话传出了和国公府,我就是一个私泄禁中事的罪名,杀头都够的!以后可就再也不能帮你打听事儿了!” 微飏且把这解释基本常识的责任推给了微琅,自己跳起来告辞:“我院子里还有些琐事,怎么也得在大姐姐来之前处置了。我先回去,咱们下晌再叙话。” 落荒而逃。 微环本想叫住她,想想却又作罢了。 果然,不过辰时,微琅便赶了过来,先去见了和国公,便到了母亲焦氏的院子里,听着微环把那话说了。 微琅眉骨一跳,手抚胸口长出一口气,紧紧握了妹妹的手,低声道: “多亏了三妹妹提点,咱们就都没想到。 “昨儿席上邱医正便说了,锦王妃这一胎怀相不好。她和锦王是表兄妹,外头那个陛下极看重的杨扬州是她亲祖父。她这郡王妃的位置,是谁也撼不动的。 “可锦王殿下却是皇后娘娘和俞妃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锦王妃的这一胎,她们俩怎么可能不使手段? “此时,谁进了锦王府做侧妃,谁便是这个当枪的冤大头!胎保住了,是人家锦王妃给皇家开枝散叶,没侧妃什么事儿。胎保不住,那最后这个坑害锦王妃的罪名,十成十落在这个侧妃头上! “这个时候的锦王府,傻子才去呢!”微琅当场拍板,“环儿虽然对锦王殿下一片痴心,却也不能傻乎乎地去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焦氏一向最听大女儿的话,闻言连连点头:“这就是了!咱不去!不争这个侧妃!” 微环顿时红了眼圈儿:“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次不去,我怕我永生永世都进不了锦王府了!” 焦氏一噎,气得伸手去戳微环的额角:“你是日后和国公府的嫡小娘子!什么人你嫁不得?偏要赶着去给一个闲散王爷做侧妃!我本就不同意! “何况这个闲散王爷还是日后注定会被皇后娘娘和太子爷打压的!你去了只怕是一天的福都享不着,只剩了提心吊胆!你怎么就不能有点儿出息?!” “那倒也不必这么说。”微琅见妹妹瘪嘴要哭,忙拦住母亲,温言劝道:“桓王回京半年,京中局势已经大变,日后究竟会如何,还须再看。妹妹也还小,此事可以不必着急。” 又劝哄微环:“如今三妹妹得了陛下青目,又肯帮你,你就一定要跟她修好才是。咱们慢慢等着,从三妹妹那儿打听着消息。果然有那个机会,看在你和三妹妹好的份儿上,说不准陛下就直接指婚了呢?” 微环这才擦擦眼角吸吸鼻子,撅着嘴问:“先前我跟她总是拌嘴,她肯真心帮我么?” “若不是真心帮你,她便撺掇着你现在进了锦王府。我管保没有两三个月,锦王妃的胎就保不住,你也一定是个死!”微琅直言相告。 焦氏和微环面上顿时惊恐。 见吓住了母亲妹妹,微琅心下稍安,又问了几句,便张罗着去看望林氏和微飏。 谁知,下人回报:“二娘子正处置家务,请大娘子先款待了您心肝宝贝的午膳,下晌再安生说话儿。 “至于三小娘子,才林家来了车马来接,说是林家老爷身子不爽,一心要见外孙女,不许违拗拖延。 “三小娘子只得赶忙去了。特意留了人回大小娘子的话,还留了一盘子新鲜蜜桔,说是给二位姐姐尝鲜。” 所以,母女两个都在避见。 看看不悦的母亲和懵懂的妹妹,微琅满心挫败却不敢说,只得勉强笑着,亲热地挽了焦氏的胳膊:“那正好,我和阿娘妹妹好好吃顿饭,说会儿话。” 而这边,林氏得了微飏传过来的话,安心挑拣蕉叶堂和细竹院的下人,顺便令人告诉外院:“若是二郎君回来时,大小娘子还没走,便让二郎君先去沐浴。他应该有日子没好生洗洗了,可要备足了热水。” 再度换了男装的微飏和石磐先去林家打了个转,说几句话拿上东西,便直奔着京兆尹府而去。 梅会的前一天,打听着郭云筠并没有在被邀之列,微飏便跟她说好:梅会第二天去她家“探病”。 第四十七章 甜萌 “阿爹这样早回来,想必又把衙门的功夫拿回来做了。怎么有空来女儿这里走走?”郭云筠温婉笑着,既是岔开尴尬的内宅话题,也是暗示父亲:有话只管直说。 郭怀卿有些愣怔。 女儿现在竟已经这样聪颖了么? 不由得绽出个慈祥笑颜,索性坦然地看向微飏,温声道:“在下有些疑难,想借微家三小娘子的慧眼,帮我看看。” 哟!竟这样直白!这可是大好事! 想到后头极有可能接踵而至的各个案子,微飏对郭怀卿的表态简直可以用意外之喜来形容了。 “郭伯伯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只要皇帝爷爷没说过不许我外传的,我肯定都告诉您!”微飏扬起笑脸,甜脆得吓人。 郭怀卿和郭云筠,不消说,都被她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吓得手脚发凉。遑论是门口站着的仆下们了—— 都不等郭怀卿示意,有一个算一个,屋里门口的媳妇侍女们登时都立即退出了三丈远。一拥跑到院子中间去站着,还互相虎视眈眈地监督:“你看着前头!”“郎君和小娘子说话,你看什么看?!” 再擦一把额头冷汗,郭怀卿忐忑地小心探问:“陛下知道三小娘子要来寒舍做客?” “对呀!我前儿就跟云姐姐说好了要来看她。昨天跟皇帝爷爷闲聊的时候,我提了一句。” 微飏先给郭怀卿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才嘻嘻地笑着问:“郭伯伯是因为永宁伯来访的事情吗?” “正是!”郭怀卿急忙跟她分享自己收到的消息,“永宁伯特特去了京兆府衙门寻我致歉,既替他女儿赔了不是,还自责了一番管教无方的话。 “他还说,来京兆府之前,已经去过了太常寺,特意寻了令尊,也道过歉了。还称赞三小娘子胸怀宽大,竟没有把女学和梅会这两件事跟家里提起,他十分感慨。 “——三小娘子真的没有告诉家里这两件事吗?” 尤其是在险些被毁容的情况下?! 郭怀卿只觉得这种不拿事儿当事儿的事儿,实在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小娘子能做得出来的。 迎着他的满面怀疑,微飏咯咯地笑:“怎么可能不说啊!我回家就告诉了我阿娘的! “但我阿爹才去了太常寺,又蒙李太傅首肯过。我阿娘说,很不必让他知道我们小孩子间的打闹。况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儿,何苦吵出来让大人们之间添嫌隙? “所以,大约是我阿娘没告诉我阿爹?但当时我大姐姐二姐姐都在场,想来我们家其他人都知道了…… “嗯,此事瞒着我阿爹,看来是错了。那我一会儿回去,好生把其中的缘故跟他详述一遍。” 郭怀卿松了口气。 所以,只是微家的林二娘子打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没有跟自己丈夫明白交待罢了。 “只是,梅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六年的京兆府尹看向微飏的目光中,闪烁着职业的八卦光芒。 微飏几乎笑倒,弯了腰指着郭怀卿的眼睛,戏谑:“郭伯伯,我都瞧见你这里写着的字儿了!” 郭怀卿吓得往后一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什么字?” “讲故事讲故事我最爱听故事!”微飏拍着手笑。 郭云筠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被自家阿爹瞪了一眼,微一瑟缩,却又觉得实在好笑,禁不住轻轻拍了微飏一下子:“三妹妹,你好好的!” 又对郭怀卿含笑说道:“此事还须从我们在女学之时说起。” 微飏连连点头,在桌边也坐好了,伸手捏了小银匕,且舀了山楂蜜饯吃,眼睛看着郭云筠。 “那日乃是冯家二小娘子冯橙的生日。我本来已经准备了一个柿柿如意的香囊,但是隋家二小娘子嫌弃得很,说我绣的不好,布料也寒酸…… “后来是贾颖,就是计相贾家的女儿。她说,听说咱们家做酥做得好,那必是最会取冰的,让我去给冯橙取一碗冰做生辰礼物。 “我以为她是想让我去冰窖走一趟,想着学里没有,只怕是想要咱们家的冰,我便贸然答应了。 “谁知原来她们几个早商议好了,是让我去学里的湖心取冰……” 说到这里,郭云筠回思起来,还是有一丝恐惧,轻轻地伸出双手捂住了热热的茶碗。 微飏这才恍然大悟:“我说云姐姐怎么想不起来请我吃你家的樱桃冰酥,原来是那天被吓着了。” 先握了郭云筠微凉的手,撅一撅嘴,才对面沉似水的郭怀卿道:“郭伯伯,我跟你说剩下的!” 接着把女学里和梅林边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略过皇后俞妃等人的表现,直接说起了端方帝的表态: “……李太傅走后,太子殿下都快哭出来了,跟皇帝爷爷跪着请罪,说他管束身边人不力、无能什么的。 “皇帝爷爷却说,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没错,甚至永宁伯都未必有多大错,是隋染在女学里学坏了。嗯,先前皇帝爷爷还说让李太傅必须帮着长公主殿下整顿女学呢!” 女学?! 怎么会把罪过推给了女学? 而且,既然是女学的错,怎么太子又会把永宁伯修理得挨着门儿这么低姿态地道歉赔罪? 郭怀卿皱起了脸,迷茫地看向微飏。 微飏眨眨眼,想了一会儿,道:“哦,后来皇帝爷爷又跟太子殿下说,就这几天,要让桓王殿下去做宗正寺正卿。以后,皇亲国戚沾边儿的事儿,就有人管了。 “皇帝爷爷说,桓王殿下在漠北,是以军法治地方的。说回头再有胡闹的,就去桓王殿下手里撒野看看。” 说完,似是毫不在意一般,微飏又去舀了一块山楂蜜饯,嚼两口,酸得挤着眼睛摇头晃脑,赶紧端了茶盏喝茶。 郭云筠被她逗得笑,忙去捏捏她的腮,低声劝她:“你少吃些!爱吃的话,我一会儿给你装一匣子。这会儿却不能贪嘴。” 另一边,已经听得呆若木鸡的郭怀卿只觉得后脊背一道凉气窜了上来,紧接着却是浑身燥热,三两个呼吸间,内衣已经汗透了! “三小娘子,这些话,陛下都是当着您的面儿,跟太子殿下说的?!” “没有啊!我偷听的。”微飏喝茶喝得气定神闲。 郭氏父女脸色大变。 微飏露齿一笑,甜美可爱:“可是皇帝爷爷都知道啊!太子走了,他还问我听不听得懂呢!” “那,那三小娘子,听得懂吗?” “嗯,还行。 “不就是这群外戚勋贵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太子殿下不好亲自出手得罪人,所以皇帝爷爷要用桓王殿下这柄凶刀大开杀戒了么!” 微飏小手一合,甜甜的、萌萌哒:“郭伯伯,我说的对不对呀?” 第四十九章 妖怪 “吓人还喊我来看?坏心眼的小鬼头!我才不要看!”郭云筠回手用书敲了微飏一记。 微飏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细声细气地说:“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不见了!京城又有拐子了!” “是吗?”郭云筠也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便将卷宗接了过去细看,口中说道,“我记得阿爹提起过,二十年前曾经有过一条链子,就是一群人贩子,盯人、拐子、买卖、善后。听说,甚至衙门里都有他们的内线。 “不过,那次主理案件的是先文惠太子。先太子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下手又快又狠……” 说到这里,郭云筠往外看了看,偏过身小声对微飏道:“我阿爹说,如果能慢一点、周全一点……那次的案子,到了最后,其实是有些囫囵的。有些人,杀得太早了……” 微飏缓缓颔首。 看来桓王的那位父亲,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啊…… “嗯,这两个女童被掳走,居然没有任何人听见动静,也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现场还有一只鞋……”郭云筠的脸色突变。 微飏一直在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一见如此,一把拉住她,低声问:“云姐姐,怎么了?” “我记得阿爹提过,二十年前那次,用的都是迷药。而且,是那种万一不提,事后都看不出来的迷药。” 郭云筠咬了咬嘴唇,附耳对微飏道:“我阿爹说,这是最大的一个破绽:那种迷药,一定贵的要死,怎么会用在寻常普通的贩卖人口案子里? “所以,那起案子,说不准,还有这个案子,背后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呢!” 万一不提,事后都看不出的迷药…… 微飏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她不怕知道事情真相有多可怕,只担心永远都摸不到真相的边,那才是最可怕的。 “这个案子我阿爹拿了回来,想必就是要仔细勘察了。我都能想得到,我阿爹一定也想到了。你别害怕,这案子一定能破的。”郭云筠轻轻地搂了搂微飏的肩膀。 微飏仰起脸看她,笑了笑:“过几天就是冬至,接着便过年。这么恶劣的案子,又有可能跟二十年前的事儿有关联。若真有个什么,你可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我不是信不过郭伯伯,而是这种大案,单凭京兆府,怕会很吃力。郭伯伯又不好公然提及先太子曾过手的事情。我却能借着桓王交上来的这个卷宗,跟皇帝爷爷顺便说一句。” “要真是这样,那可要多谢你了!”郭云筠又惊又喜。 微飏也渐渐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嘻嘻一笑:“那我先瞅瞅,到底是什么事儿,能惊动了桓王。” 郭云筠忙笑着让她先看封皮上写着“悦来客栈客人谋财害命案”的卷宗。 让开了地方,看着端凝沉稳坐在宽大椅子上的微飏,郭云筠的眉心轻轻一跳。这个小鬼头,实在是太不像个八岁的孩子了…… 自己八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的,连姑母比玉带姨娘跟自己更亲近、对自己更重要,这一条,都未必全能明白呢。 可三妹妹,已经能听懂皇上和太子之间打的机锋、能看懂案件背后的可怕之处、能想到如何避免案件侦破的掣肘、如何寻得案件勘察的助力了…… 微飏没注意到郭云筠的复杂表情,只管自己一口气把卷宗看了个清楚完整。 显然,梁擎和桓王都不愿意把自己和端方帝牵扯进去。 从头到尾,只说了梁擎是在悦来客栈住店时,不小心露了白,被两个泼皮盯上,便将他悄悄下药迷晕,弄到了银钩赌坊后门,打算做个穷儒冻毙的假相出来。 结果被路过的桓王发现了不妥,因救人时没来得及表露身份,两个泼皮便想杀人灭口,却被御赐的宫中护卫反杀。 微飏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仔细看梁擎给出来的供词。 悦来客栈没错,他也没错。只是个小小的谋财害命案,一目了然。然后……梁擎还被伤了脸?!今生无缘仕途?! 这,这不胡说吗?! 那张清秀的、眉眼灵动的、唇红齿白的、下颌线无比清晰的,小嫩脸儿上,除了几点微痣,根本就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哪儿来的“长逾五寸”的伤疤!? 一瞬间气恼起来的微飏一巴掌拍在供词上,恨声骂道:“吃错药的混账!” 这定是他想要躲开仇家的注目,所以打算彻彻底底地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放弃科考仕途! 可他若真的放弃了,那自己想要倚重借力结盟的梁半朝,岂不是变成了凉拌菜!? ——还是说一世只能有一个外挂助力?这一世自己已经有了神仙老乡,就不许再有一个梁半朝了?! 微飏只觉得极度不舍。 梁擎太聪明、太沉得住气、也太有远见了。这样的人才,即便不是为了报他那血海深仇,也一定能做到当朝宰辅、经纶天下! 如果真的就这样躲藏起来,实在是太可惜!大秦百姓损失太大…… “三妹妹?”郭云筠轻轻拽拽她的袖子,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我阿爹来了。” 微飏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收敛了情绪,重新天真可爱,将另外两个卷宗也拽了过来,好奇地翻看。 不紧不慢进得门来的郭怀卿看她这么堂而皇之的模样,只觉得头疼,苦笑一声,作势拉长了脸:“本官的公务,不得乱动。” “啊!我就瞧瞧热闹!我是最喜欢看热闹的,尤其这些曲折故事。比如这个——” 微飏随手拽出血衣案的卷宗,指点着其中的破绽,“这衣裳是夹袄。都这个天儿了,谁还穿夹袄啊?还是绸子的!这袄要是现在的,就肯定是偷的。” 郭怀卿连连眨眼,只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个小妖怪! “还有这个冻毙案。这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姿势却不是抱在一起。这怎么可能?我要是冷了,肯定要钻到我娘怀里的!” 微飏歪着头又举起另一份卷宗,甚至有心情撇着嘴冲郭怀卿翻白眼,“郭伯伯,你用的是个什么捕头啊? “这么多疑点,一丁点儿都没写上去!京兆府这些年的案子,肯定好多都被你们耽误了!” 第五十章 牵连 “三小娘子这双眼简直太利了!”郭怀卿双眼迸射出的光芒简直可以用贪婪形容了,如获至宝一般,直接把那两封卷宗拿过来,提笔点墨,一气呵成,直接将两个疑点都写了下来。 接着,却又挪了另外两个卷宗展开在微飏面前,小心地笑问:“那这两件案子,三小娘子可有什么高见?” “没有。”微飏痛快地把卷宗推回去,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朝郭怀卿吐了吐舌头,“桓王送的案子,就是已经有了定论了。我还唧唧歪歪?我可不给我爹娘惹祸! “至于那件人口失踪案——你们肯定还有好多类似找不到案犯的案子。 “我听我舅舅说过,衙门最擅长把这种案子都串在一起,非说是同一拨人干的,然后就淹了。 “我才不多嘴呢,回头再把您的前任也牵连进来,那得一口气得罪多少人?我得罪不起,您一样得罪不起!” 郭云筠听得睁圆了眼睛! 就,就这么几句话,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提醒了爹爹,这可能是前案未清的流毒?!这这这!这鬼丫头也太聪明、太会说话了!? 果然,郭怀卿听得一愣,若所有思地皱了皱眉,低头看看案卷,忽然眉头一跳:“这两宗案子,竟然同一日发生的?” “不仅是同一日呢。悦来客栈、银钩赌坊、惠和里,便走上一圈儿,好似也没几步路呢。若再赶上一辆马车,只怕连碗茶汤都不够晾凉的。” 微飏耸耸肩,跳过去拉了郭云筠的手,正要就出门去算了,忽然想起来,转头虎了脸色去问郭怀卿: “郭伯伯在自家走来走去时,是不是都想不起来带管事、都是独来独往的?” “呃,是……” “可我们家里,主人们来去,身边必是要有仆下跟随的。我娘有嬷嬷侍女,我也有。郭家就不一样,您没有,云姐姐也没有。” 微飏把“云姐姐也没有”这六个字咬得死死的,很是不高兴地盯着郭怀卿。 只茫然了一瞬,郭怀卿立即便反应了过来,皱眉道:“玉带进出也都是带着人的。为什么筠姐儿没有?” “对呀!为什么云姐姐没有!??”微飏冲着郭怀卿皱了皱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潦草地一蹲身,板着脸道:“郭伯伯安坐,多承款待,晚辈告辞了。” 郭云筠也不知道该跟呆滞的父亲怎么解释,只好叹口气,草草跟着微飏一起冲郭怀卿行了礼,道:“那父亲,我去送送三妹妹,这就回来。” 到了郭宅二门之前,微飏拦住了郭云筠,笑着握住她的双手,温声道:“云姐姐,你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姐姐。只要你需要我帮忙,你一定直接告诉我。我就算自己做不到,我还可以替你去跟皇帝爷爷说。” “这可使不得!陛下日理万机,处置的都是军国大事。咱们小儿女的琐碎情形,不过是雪落叶飘,两三个呼吸就完了。 “你以后也该加小心。君前奏对,总是有些不能说不能问的,你别仗着陛下宠爱就冒撞了。万一哪句话恼了陛下,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可记住了?” 郭云筠实心实意地嘱咐着微飏,连石磐慢慢走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发现。 微飏看着石磐的表情就忍不住笑,连连点头:“好,我保证记住了。” 见她笑得不对劲儿,郭云筠忙一回头,却见石磐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吓了一跳,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谁知,石磐却淡淡开口:“郭小娘子这是金玉良言,三小娘子最好能记得住。” 微飏扯着郭云筠,一半身子躲在她身后,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郭云筠也下意识地伸了袖子往后揽了一揽,带着满眼的警惕朝着石磐讨好一笑。 看起来,似是很担心石磐会训斥微飏——就像刚才那些嘱咐微飏谨言慎行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打量一打量郭云筠的表情,石磐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温暖之意,难得地出言提点:“郭小娘子还该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令尊是个明白人,也有手段。许多事,他只是真的不知道。郭小娘子只有这一个亲近的人在身边,凡事莫要瞒他。” 郭云筠愣住,半晌才张口结舌地答:“是,是。”整个人却僵得动弹不得。 直到微飏和石磐一前一后、一动一静地拐弯出了自家院子,郭云筠才反应过来刚才石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深吸一口气,郭云筠决定:自己一向都怀疑玉带究竟是不是合适的照看父亲后半生的人,这件事,即便她才十二岁,她也要跟父亲认真坦白地谈一谈了。 而微飏出了郭家,上了马车,立即吩咐:“去林家。” 石磐蹙一蹙眉:“小娘子刚才跟郭怀卿对面谈过了?” “是。”微飏看向石磐,轻声问道,“陛下遇到我那天,可知在那两个杀手之前,还有什么人去过后巷么?” “还有两个人。似是一对主仆,两个人都看起来极普通。千山说,只一晃眼,他便忘了那二人的长相。 “唯一有点儿印象的,是那个仆人打扮的,个子很高、手长腿长,穿了件看起来不大合身的宽长袍子。 “小娘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石磐怀疑地看向她。 微飏脸色渐渐严肃,沉吟片刻,道:“姑姑现在就去寻一趟千山,让他尽力回忆一下那二人的模样,如能画出图来,是最好的。” 顿一顿,给她解释,“那天就在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两个女童被拐走了。周遭并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妥。 “而我在后巷里,曾经先昏倒,后来还是梁生被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才惊醒了我。我现在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本来是打算拐走我的?” 石磐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姑姑,我担心,那两个女童是受了我的牵连。若是陛下那天走过的是惠和里那条街,说不定,她们俩就不会被拐了。”微飏眼中隐有风霜,双拳悄悄握紧。 石磐明白了过来,郑重点头:“我这就去。小娘子就请在林家等我。” 第五十一章 提及 现在微飏已经成了习惯,几乎每天都会给林朴写信,不是跟他要这个那个,就是跟他絮絮叨叨:“今天听说了两个事儿,昨天碰上了三个事儿……” 林朴的娘子蓝氏都觉得奇怪起来,悄悄地询问林朴的小厮长随们:“阿芥可是有麻烦了?怎么天天跟她舅舅捎信呢?这事儿大姐可知道么?” 林朴想了一想,便将微飏“险些被冻毙、却被微服出宫的端方帝救下”这个通用解释告诉了蓝氏,告诉她说: “孩子吓坏了。可她爹娘若知道她被吓得这么狠,怕不得要跟国公爷翻脸。到时候,倒是姐夫夹在中间难做。所以我就跟孩子说,不论有什么,跟舅舅讲就是。 “如今大年下的,你也忙,惊动到你这里,只怕阿爹和大姐就也会知道了。所以我让她找我。等过完年,你名正言顺地接来咱们家住一阵子,好好给她养养。 “我本来怕你操心,所以想着过完年再跟你说。但既然你问到这里了,我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你可别多想了。” 又把如今端方帝格外怜惜宠爱微飏的事情也跟自家娘子说了,又叮嘱:“别多问这些事儿,并算不得荣耀。跟在后头的不定有多少麻烦呢!” 蓝氏被惊吓得两三天才缓过来,接着便替微飏担忧起来,转头对着自己的侍女嬷嬷们耳提面命: “这件事,早晚瞒不住你们,也瞒不住我娘家。可是我把话撂这儿,阿芥是险些丢了性命才有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好日子过。 “谁要是想这种时候借光儿,那就是不拿我们孩子的命当命!那也就休怪我也不拿你们的命当命! “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这件事,都不许往外张扬,字字句句,都给我烂在自己肚子里!” 林朴听说,赞叹不已,对蓝氏更加敬重。 是以微飏今天借着林家的由头打个转便去了郭府,林朴其实是派人遥遥跟着,眼看着微飏进了郭家大门才回转禀报。然而林朴这边已经得了信儿,郭怀卿今天是在家的。 林朴顿时想到了自己查到的银钩赌坊后巷的那些事,不由得沉吟起来——如果说这件事,阿芥自己也想查清楚的话,那那三拨人的消息,他是不是应该告诉阿芥? 正在犹豫之时,下人回报:“咱们小娘子又回来了,那位石磐姑姑似是回了宫里,并没跟着小娘子。” 林朴讶然,忙迎了出去。 微飏一见舅舅的表情,便失笑了出来:“舅舅,你是不是在我身边留着卧底呢?” “我倒是想。但那人还得从你阿娘手里过。你要是有空多呆会儿,正好让你看看那几家子人。你先自己挑一挑。” 林朴摆摆手,正色说正事儿,“郭怀卿在家,你去郭府,是不是就为了跟他照面的?” 舅舅居然连郭怀卿在家这件事都注意到了? 微飏吃了一惊:“舅舅怎么会想知道这些?!” “你若不去郭家,便是郭怀卿从崇圣塔上跳下来我也没兴趣知道!”林朴瞪了她一眼。 微飏嘻嘻地笑着,上前拽了林朴的袖子,仰头看着舅舅,皱着鼻子呲着牙撒娇:“我只是想去她家打听一下梁擎的案子是怎么个说法,其中有没有提到我……” “那是怎么个说法?!你是那梁生的救命恩人,他不会恩将仇报把你的名声毁了?”林朴立时便急了,拉着微飏进了自己平常算账的书房,让她坐下细说。 微飏便事无巨细将自己在郭家的见闻都说了,甚至连自己从郭云筠处听说的先文惠太子二十年前处断人口案的事情也说了,还加上自己的联想: “昨天晚上我和石磐姑姑闲聊,正好说到陛下身边的内侍省大总管甄三九。他是离陛下最近的、也是最心腹的人,他也很照顾石磐姑姑。可是他的来历始终是个谜,这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 “炸……弹?”林朴听不懂,询问地看着微飏。 微飏惊觉自己一时顺口失言了,只得再做出惊讶表情:“不是应该有一种填充了火药的,武器……就是,跟咱们过年时候的烟花一般,但是威力巨大,一旦炸了,就会杀死许多人?那个不就是炸弹?!” “竟能有此……”林朴走神片刻,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微飏的头,轻声道,“你往后,还是要小心说话。这个话,万一你在陛下跟前说出来,他老人家犯了疑心,你可就麻烦大了。” 微飏吐了吐舌头,乖乖答应。林朴看着她的样子,心生怜爱,温声道:“你接着说。” “姑姑说,那甄三九是一群被拐的孩子里剩下的,因为倒手过多,查不到家乡来历,却又是个读过书识得字的,这才进了宫。这个话,听着自然便让人觉得疑惑。 “可若这个人是二十年前那一批里的,就能解释得通了。他必是幼年被拐时,用了迷药,再加上受惊过度,才不自觉地忘了家乡来历。但如果有了什么机会,只怕他自己还能模模糊糊想起来。 “这可不是好事。”微飏有些忧虑地下了结论,然后看向林朴,“我前阵子似乎听荀阿嬷跟阿娘说话时,隐约提过,舅舅曾经派人详查过那天的银钩赌坊后巷。可是真的?” “倘若这件事和二十年前先太子查过的旧案有关,甚至还涉及到宫中内侍,阿芥,你确定你还要查吗?” 林朴已经担忧到了极点,恨不得能立即便把可怜的外甥女直接送出京城,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去过无忧无虑的平凡生活。 可微飏却极为肯定地严肃点头:“越是如此,越要查清楚。舅舅,你可知道,那两个拐子,极有可能想要害死我?!” 林朴呆住,低头,拧眉细想,半晌,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查到了那两个人贩子,他们直到前天,才离开京城。” “什么!?舅舅,你竟然知道他们?!你为什么不早说!?”微飏腾地跳了起来,连声音都有点儿压不住了。 林朴吐了口气出来,抬头看向微飏:“那两个人,是计相贾府当家夫人王氏的娘家亲戚。阿芥,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他们曾经险些害了你的性命,我怎么敢轻易提及?! “那可是计相啊!大秦的钱财都握在那人的手里!两年前他就是太子的人了啊!” 第六十章 瞧你那个作死的样子! 微诤回府的消息很快传开。 毕竟是男孙,和国公再看着不顺眼,心里还是惦记的。让人去打听时,却说正在换衣服洗澡。 和国公不高兴:“不是说都应该回来就到我这边请安么?” 周管家忙笑着打圆场:“天冷,国子监课业又忙,二小郎君脏了半个月,去见林娘子还不怕,怎么敢来熏着了您?自然要干干净净地来跟您回话了。 “何况,这辰光也忒早了些,往日里您这会儿可不是还在用早饭?他不敢来打扰也是有的。” 这话倒也有三分道理。 和国公便翘着脚倒在榻上且揉着那三个林朴送的象牙骰子等孙子——荀阿嬷扯谎说国公爷正玩骰子,倒还真是说着了! 这边等微诤洗完了澡、擦干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衫,林氏却已经收拾服了微飏,麻利地给儿子递上一碗鸭子肉粥、一卷鹿肉毕罗:“快吃!吃完了赶紧去你祖父那边!” “是。”在国子监陶冶了半个月的微诤自然知道照着规矩,他应该先去给和国公请安。 只是上回阿芥险些被丢了的那口恶气尚在,他才赌气先来了林氏院子。既然已经见到母亲和妹妹都安好,他自是得赶紧去正院和大房那边问候了才对。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微诤看着一脸委屈的微飏,心里发软,伸手牵了妹妹:“你送哥哥去正院?” “好!”微飏的脸上立时便放了晴,高高兴兴地拉着哥哥往外走。 林氏笑着点头,令人先去禀报和国公:“瞧瞧国公爷早饭用完了没有。” 兄妹两个这才手拉着手出了林氏的院子。 “哥哥,你在祖父面前可不能再乱说话了。好容易回来休息,别再被祖父打得下不了床。”微飏出了门先嘱咐这一条。 自家这个哥哥,永远都是嘴比脑子快,而且是个得罪人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不论是家里还是外头。和国公和微隐的棍子,基本上都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 “应该不会?明天你不是要去女学考试?我们放假三天,就是因为有好几个同窗明天都请假说要去陪姐妹考试。司业说,索性大家都歇歇。” 微诤好奇地看着妹妹问:“你这什么表情?你不考试吗?” “难道今年国子监的年末考试,你要参加吗?”微飏觉得自己很方。 微诤理所当然地点头:“考啊!博士说,哪怕考末等末位,也要试试。你难道不考?” “我,我一共才上了三天学,我考毛线我考!?”微飏气急败坏,“你才去了半个月,这时候考试,你铁定考个末等末位啊!这谁这么害你?!” “嗐!考最后一名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用不着那些虚的。大兄已经入了陛下的眼,国公府以后就有人管了。 “咱们家只要你的名声无瑕,日后能有个好归宿。我就不用太好。我甚至都不能好。哎呀呀,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微诤宠溺地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笑着岔开话题,“你不考试也好。我明天带你出去玩?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憋坏了?” 呃,这倒没有…… 微飏有些心虚,忙道:“那怕是不能。阿爹回来必要考你的功课,我估摸着你这几天哪儿都去不成,甚至会比在国子监更累。” 肉眼可见,又瘦又高的微诤刚在国子监养出来的昂首挺胸,瞬间再度变了塌腰驼背,哭丧着脸,举袖掩面:“呜呜呜!我想回国子监,我爱国子监!” “你可别让阿娘听见这个话!她能立时三刻把你打包送回去!”微飏踮着脚伸手捂住他的嘴,小声道:“我替你求阿爹,少给你布置些功课。并且给你带好吃的。” “嗯?条件呢?”微诤警惕地从袖子后头露了完全没有半滴眼泪的脸出来。 微飏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哥哥!” “快说!前头就是祖父的院子了!你再不说我就没耳朵听了!”微诤的手握了空拳高高举起,却只是轻轻地在微飏的头上敲了一记。 微飏只好做个鬼脸:“哥哥的人,我可能要查,还要用。你若知道了,别嚷出来,只来问我就行。” 微诤表示全身都懵:“什么什么什么?你给我说人话!你哥啥时候聪明过?你不说明白了我肯定搞不懂!” “就……你手下的人,万一你发现他们有啥问题,你来找我问,不要跟爹娘说。懂了没?” 微飏觉得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跟哥哥用心照不宣的办法讨论任何阴谋诡计了。 好在微诤听话:“那有什么问题?!” 兄妹两个相视一笑,拉着手站在了和国公院子门口。 松开妹妹的手,微诤忽然觉得腰上有一股麻酥酥的气顶了上来,不由自主便挺胸抬头,两只手袖子一甩,大步迈了进去。 一看他这气势,微飏心里就是一颤,跺脚道:“完蛋!这个人肯定要闯祸!” 一直都悄咪咪跟在她身后的石蜜凑了过来,小声问:“小娘子,要我去回禀咱们娘子吗?” “那有什么用?阿娘又挡不住祖父!”微飏有些发愁。 自然,即便哥哥嘴再欠,祖父也不会真的打断他的腿……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哪怕只是挨一棍子,那也是会疼的! 微飏挠了挠头,眼睛一亮:“快,你回咱们家,跟石磐姑姑说,让她想办法救我哥!” 师父?! 石蜜惊喜地一拍手,小声道:“是呢!如今家里,在国公爷跟前说话,最有分量的,莫过于姑姑了!我这就去!”风一般跑掉了。 果然不出微飏所料,院子里还没过一炷香,就已经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顶起了牛! “……那要照祖父这么说,朝中的宰相都掐死、进士都淹死、整座国子监都活埋了多好!” “我是那个意思吗?!我说的是你!就你!你这个夯货!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就该习武,你读书一万年也读不出个官儿来!” “从前朝开始,进士科每三年考一次,每次只取二百人不到。可天下因此读书的何止千万。祖父的意思,这其他的人都是脑袋被驴踢了?!” “你!你去国子监学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没学了规矩没学了孝顺,倒学会各种骂人了!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一共休息三天,大后天便要回去准备考试。司业若是知道,我是因为跟祖父争辩‘读书乃是正道’这一条道理,才被打得不能参加年考,想必会很高兴地给我画个一级甲等。 “这倒要多谢祖父的教训了。只是如此,祖父的道理会传进陛下耳朵里。那就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让阿谟大兄自立门户,且逼着祖父早早便把国公的爵位传给您唯一的男孙我了……” “……” “祖父?” “我他妈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微飏双手捂住脸。 行,哥哥在国子监还是有长进了的。 ——作死的花样更多了三成! 第六十一章 观战、引战和参战(上) 院里的顶牛渐渐白热化。 微飏有点儿急了。 毕竟,微诤如果被和国公揍,他只能跑不能还手。可他在国子监呆了半个多月了,他还记得“祖父一抄棍子就赶紧跑”的铁则吗?! 好在院里还有周管家在,满口拦阻:“国公爷您息怒!息怒!二小郎君去读书是好事,是上进。这不是刚去了没几天么?他还没学会呢!他嘴笨不会说话,您看在老夫人当年最宠爱这个孙儿的份儿上,您息怒!” 微飏在外头听得抓耳挠腮。 和国公最听不了别人拿着他那过世的老妻压派他,那嗓门儿腾地再高了三分:“都是她惯的!一屋子没规没矩的大小崽子,就因为被她拢在身边,才个个都拿下巴看我!没半点儿尊敬! “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提她,我少揍这小兔崽子几棍子。你把她搬出来吓唬我,我今天还就非得打死这个小畜生不可!” “我这多嘴的!国公爷,我错了,都错我身上了!您罚我!您怎么罚我都行!您罚我不过瘾我还有一个儿子…… “国公爷,阿谟小郎君在边镇,那边到底打仗能打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家里可就只有这一个小郎君啦! “您老人家身经百战,您是什么臂力?!这孩子经得起您几棍子啊?别说您,就是咱们老微家,这一支,没人啦!您就这一条血脉啦,您就不能耐着点儿性子吗?” 周管家连说带喊,放声大哭。 里头终于没了动静。 微飏刚松了口气,却听见里头微诤忽然闷闷地好奇问了一句:“周爷爷,您姓周,您又不姓微,您那个‘咱们老微家’,是啥意思?!” “……” “……” “……”微飏几乎要哭出来,呼地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自家这个哥哥啊,真的,他不死在谁手里,他都对不起他这张嘴! 院里果然和国公也被再度气得七窍生烟,虎吼着哇哇大骂:“我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国公爷,孩子就是不会说话,您别,您别……”周管家拦阻的声音明显的降了仨调。 微飏叹口气,双手放下,站起身来,踮着脚往远处看,却还不见石磐的身影,苦笑一声:“得,还得我去……”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微飏一抬头,却见一个身材中等、剑眉虎目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在她跟前稍一停步,低头看她一眼,神情微缓:“你是,小阿芥?” “呃?”微飏愣了楞,仰头看那男子,只觉得眼熟,眨眨眼:“我是阿芥,您是谁呀?” 男子弯下腰,鬓边已显星点的白发在阳光下闪了一闪,凑近了让微飏看清他的脸,笑道:“我叫况素。你听过吗?” 况……素??? 微飏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双手一伸抓住对方的袖子:“您是嘉定侯况伯伯!您快进去!我祖父要打死我哥哥呢!您快进去您快进去!您快去救我哥哥!” 看着小姑娘瞬间红透的小脸儿和在眼眶里转着的泪花儿,况素只觉得心下发软,笑着点头:“好。回头去我家,让你长姐带着玩。” “嗯嗯嗯!您先去救我哥哥!”微飏胡乱点着头,推着况素往正院门去。 况素笑一笑,伸手撩袍,大步迈进了院子,边扬声问道:“和国公在家吗?侄儿况素来拜!” “呀?玄鲸来啦?快快快!快进来!”和国公惊喜交加,棍子当啷便扔在了地上,粗豪的大嗓门哇哈哈地笑,“你可得有两年没进过我们家的门儿了?快来!” 又忙不迭吩咐周管家:“你别管那个混账了,你去,让人上街去买酱鸭!玄鲸爱吃那个!再去弄一坛新丰桃花酒,他最爱喝!” 周管家答应着,忙走了出来,一眼看见路边眼巴巴踮着脚的微飏,脚步一顿,笑呵呵地问:“三小娘子怎么在这里?” “嘘!”微飏忙竖指于唇,忽闪忽闪大眼,“周爷爷,我就听一小会儿!万一哥哥挨打,我好进去救他!” “呵!”周管家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崩溃,“二小郎君也须得国公爷管教管教才好……” “周爷爷,我哥哥是,挺欠揍的……不过,还是我爹来揍比较好……”微飏讪讪的,伸手递了个荷包过去: “我这个月的月钱只剩这么多了。您,您替我给周奶奶买个簪子,算冬至节的礼物,行不行?” 周管家心头一暖,表情顿时柔和了下来,笑着把微飏的小手推回去:“国公爷日常赏我的可多了。您每个月就这么点儿钱,留着给自己买花儿戴!” “没事儿周爷爷,我回头扣下我哥哥下个月的就行。”微飏又推回去。 这回周管家二话不说收了:“那我就谢三小娘子赏了!” 微飏目送周管家去了,自己悄悄进了院子,躲在影壁后头,往里看。 里头况素已经跟和国公一起在正屋坐下,问:“国公爷,这孩子为了什么您罚他跪着要打?” 和国公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五一十学说了,气道:“你家里两儿两女,有一个敢这么跟你说话的吗?我这简直是家门不幸!” 况素还没吭声,下头微诤已经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我说错哪句了?我读书我还错了?您说您打得有道理,您什么时候打人讲过道理? “阿谟哥哥当初最疼我,就为了他庶出,您不肯教他,非要我学,我偷教了他,转头您就打他!他正经姓微,是咱家长孙,您不一样打得没道理? “不为这个,我爹能把阿谟哥哥送去况伯伯那儿学武吗?您看他不就学出来了?可他那一身的武艺,却不姓微!” 说到这件事,和国公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况素垂了眸,双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一字不发。 “我不是学武的料子!况伯伯,我阿谟哥哥最疼我了,我但凡要是有一丁点儿学武的天分,他能不教我吗?他能不管我吗? “可您看看,我阿谟哥哥在您家学了十年。况家的功夫,他教过我一星半点儿吗?没有啊!我是真不行!” 微诤哭得鼻涕眼泪,委屈得透透的,“陛下都知道,所以才亲口传旨让我去国子监读书,老祭酒还给我考了试…… “我可是奉旨读书……” 卧槽?! 这帽子居然这么大个儿!? 和国公傻了。 况素斜了他一眼。 微飏双手捂住嘴,在影壁后头笑得蹲在了地上。 第九十八章 让他们看见我 冬至。 大朝会。 祭天祭祖,万邦大朝,赐宴百官。 端方帝强打精神走流程。 但是鉴于实在无聊,渐渐开始摇晃着昏昏欲睡。 甄三九有些着急。 千山在另一边瞥见,悄悄往端方帝那边挪了两步,低声道:“阿芥小娘子昨天下午给桓王府送了封信,但不是给桓王的,是给那个梁生的。” “什么!?”端方帝顿时精神百倍,斜了千山一眼。 千山低下头,低声道:“似乎跟梁生被迷晕的那个客栈,有些联系。所以小娘子让梁生自己决定,要不要查。” “自然要查。他不查朕也要查。”端方帝沉了脸,嘴唇轻轻蠕动,“先完了这里的事。回头你细细地告诉朕。” 千山答应一声,不动声色地又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甄三九轻轻松了口气。 待大朝会散了,左右相和几位尚书奇异地窃窃私语:“怎么陛下今年比前两年注意力集中多了?” 甄三九听见,嗤笑一声。立即便被拽住:“甄总管,给透个信儿?是不是今年外邦进贡的宝物有陛下极喜欢的?” “还是刚才太子端酒时说的祝祷词陛下爱听?” “还是十位皇孙哄了陛下开心了?” 甄三九扫视了众人一圈儿,低声笑道:“陛下今年心爱的儿孙都在身边,自然是开心的。 “不过,明年各位大人若是能让陛下把心爱的孙女儿也诏到身边来,想必会发现大家的日子更好过了。” 说完,手里的拂尘一甩,踱着方步走了。 孙女儿?! 几个半大老头儿捋着花白胡子皱着眉,一边慢慢跟在端方帝身后远处往麟德殿去领宴,一边互相探询着琢磨: “东宫又有喜事儿了?没听说啊!难道是三皇子的后院儿?” 忽然,礼部谈尚书反应过来,羞愧地抬袖遮了遮脸:“不是不是。三九总管是在说和国公府家那位。” 几个老头儿相顾挑眉,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谈尚书与之相熟?” “咳!我家那不懂事的小儿,前两天人云亦云,说微家那八岁的小娘子的坏话,甚至还波及到了君上!老夫简直是汗颜无地!” 谈尚书说着,老脸通红,连连摆手,“惭愧惭愧!” “后来呢?”众老头儿一个比一个八卦脸。 谈尚书尴尬地摸鼻子:“我回家一看,那小孽障被微家二小郎君打得鼻青脸肿。我家那妇人还心疼。我听说了事情原委,气得抓着又打了一顿。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微家那孩子竟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的祠堂。真是令我惭愧啊惭愧!” “微家二郎的教养是极好的,当起差来也勤谨得很。听太常说,自去了,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到今天还不曾出过一回错呢。” 左相说完,若有所思,转头看看右相,两个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对谈尚书道:“这样的人,其实倒挺适合礼部的。” 谈尚书一愣。 右相则转向刑部高尚书,笑道:“说起来,老高,你跟和国公好似还有些转折亲?” “此事再议。”高尚书本来不打算开口,此刻也只好帮着圆场,“我听我姐夫说过,那微家二郎是个板正的死心眼儿,未必能做得来礼部。” “今日乃是冬至大朝,此等事,还是等吏部考功的时候再说!”终于听不下去了的计相贾泯冷冷地发话。 众人互相看看,默契地转了话题,闲谈着往前行去。 那边端方帝去换大礼服。 千山轻轻把石磐所知的都告诉了端方帝:“查到悦来客栈和吉祥乃是一个东家,便是永兴伯夫人徐氏。” 端方帝沉默了下去。 原来此事关联到了老三…… “算了,朕不管了。让阿衍决定。”端方帝示意甄三九给他更衣。 “那……要不要告诉锦王殿下呢?”千山想了想,还是替石磐问了出来。 端方帝没作声。 千山意欲再说,被甄三九一眼瞪了回去。 唉,看来陛下真的是,一概都不想管了。 他们却不知道,昨天下午刚刚拿到消息,梁擎便当机立断,直接将消息放给了锦王。 今晨入朝观礼已毕,锦王立即便告假走了。 他得赶紧去把这件事办瓷实了! “四弟那边怎么说?” “说绝无关系。” “看来此事他一无所知……” “这种事,端王即便是说,也是告诉景王,不会跟祺王说的。” “太子那边呢?” “只有些银钱往来,人口之事没找到证据。” “不是说,太子在东宫,曾经深夜烧过往来信件?” “咱们在东宫,没有人手。” “……抓紧布置。这一回,只好……算了。” 锦王的牙咬得紧紧的。 “贾某那边的直接证据找到了吗?” “画像上的两个人,都在城外贾某的庄子里,已经查实。地方远近勘查好了,单请殿下下令,是今日动手,还是明天?” “若想措手不及,自然是立即动手!你去安排!记得要干净些。”锦王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把往三皇子那边的线,砍断。” 护卫猛一抬头,讶然看他:“殿下!” “我的目标本来是太子。拿下贾某,就已经斩下了太子的一条臂膀。这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锦王端坐在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悠悠地看向天边,轻声道:“若是再把三皇子扯进来,只怕我马上就要面临两位皇叔的联手打压。 “更何况,万一真的挖断了三叔的根,那我岂不是真真正正地替他人做了嫁衣裳?反倒帮了太子的大忙? “四弟跟前,以后,我也不好说话了。” 护卫缓缓点头,勾一勾唇角:“还是殿下思虑周详。” “我出来,是不得不出来,是为了要让皇祖父看得见我,更是为了让朝廷众臣知道,二皇子一脉,还是有人的。” 锦王说着,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声音温柔下来:“王妃和继儿今天怎样?” “王妃在府中自是一切都好。至于平王六殿下,出麟德殿时,小人见甄总管已经请去了陛下身边,跟着桓王和康王坐在一处。何况还有四殿下照应着,殿下放心就是。” “这就好!”锦王挥鞭,狠狠地打在自己的马臀上,“走!我们出城!” 后头一队护卫,催马跟上,顿时烟尘滚滚,飞驰而去! 第一百章 假痴作呆 “我去看看。”微飏叹了口气。 贾颖若是连王氏都不认得了,那千山和郭怀卿两个外男,就更问不出来什么了。 千山连忙带路:“先关在厢房了,也让家里下人烧了水,稍稍给她擦洗了一下。她的侍女还算得用,哭哭啼啼的,手脚倒麻利。” “你是说,她乖顺地洗了澡?”微飏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千山呃了一声,看了微飏一眼,有些不安地又看了看后面跟着一脸茫然的微诤,再瞟一眼正狠狠地瞪着他的石磐,努力地琢磨了一会儿措辞,最后道: “被绑了手脚堵了嘴,旁的倒没什么。应该只是又怕又饿。时间长了才变成这个样子了。” 微飏不再说话,冷了脸进了院子,看看厢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知道贾颖就在那边,大步走了过去。 从来都是挂着谦和面具、智珠在握站在别人身后的贾颖,这时候就像个神魂离体的傀儡一样,呆呆地看着头上的屋顶,由着身边哭天抹泪的侍女帮她梳头装扮。 微飏站在门口看了她许久。 贾颖一直痴痴地看着屋顶,丝毫没有往微飏这边给过半分注意。 “从来都是摆布别人的贾家姐姐,如今却已经任人摆布了。”微飏的声音悠悠远远地,轻飘飘地,飘进了贾颖的耳朵里。 贾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接着慢慢地转了过来,看向微飏。 “贾家姐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微飏。我在家中姐妹里行三,长公主殿下叫我微三。陛下宠爱我,只叫我的乳名,阿芥。 “所以很多跟我套近乎的人,都叫我阿芥小娘子。比如桓王殿下,比如千山将军,比如京兆府郭大人。” 微飏慢慢地走进去,在贾颖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起头来看着她,露出一个可恶的微笑:“贾家姐姐,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撺掇着隋家阿染想要毁我的容。 “后来庄王殿下去了陛下跟前告了状,陛下从此看着你父亲不顺眼。我听说那之后,陛下驳了你父亲好几个条陈。 “太子殿下也在公开场合跟你父亲发了两回脾气,甚至拂袖而去。起因都是因为你想仗势欺人,却不自量力地欺到我的头上。 “嗯,这么多事儿,你肯定都假装忘了。不然,你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岂不是都是拜你所赐? “你父亲被罢了官,你母亲被充了官婢,心里怨恨的,肯定都是你。你被送去的地方人家,肯定也会常常地拿着这件事挖苦你……” “你知道是谁把我绑起来推进井里的吗?” 原本呆呆痴痴的贾颖,忽然开了口,眼皮一眨,双目便恢复了往日的灵动沉稳,以及高傲睥睨。 早就被微飏的一系列举动惊呆的郭怀卿等人屏息站在窗外,个个都咬着牙安静地听着。待听到贾颖忽然回应,几个人震惊地对视。 这个贾家小娘子,竟然有这般急智! 竟在离开枯井的瞬间,立即便判断出了当下贾府的情景,假装成了呆痴! 一个呆痴的小娘子,谁会注意?! 到时候只要甩掉贴身的侍女,就可以趁乱跑出去……以她的本领,那还不是海阔凭鱼跃?! 众人的脸色登时千奇百怪。 “现在的小娘子,都是这么可怕的吗?”微诤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和小腿肚都在不停地抖。 石磐懒得理他。 郭怀卿也觉得这个小郎君好生奇怪,挑高了眉毛打量了打量,却不肯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什么评价。 只有千山,习惯性地安慰:“在下倒见过不少女子,内外命妇、宫女小娘子们,厚道老实的居多。像贾小娘子这样聪明又狠辣的,绝无仅有。小郎君倒不必担心。” “哦?以贾家姐姐的聪慧,有谁能暗算得了你?”微飏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正好与端坐在椅子上的贾颖平平对视。 贾颖带着一丝轻蔑,目光从微飏的脸上毫不流连地掠过,淡淡开口:“我哪比得了你?稚童可爱,冰雪聪明,不过一面,就成了陛下最心爱的小娘子。” “不过,我更想不通的是,你是为了什么,被推进了枯井?”微飏自然不会被她带着走,张嘴就把话题拽了回来。 贾颖带着一丝不确定看向微飏:“就算我告诉你,你会在乎?” “我如果不在乎,你便呆痴了,也一样可以一辈子被关在掖庭做粗使宫婢。我又何苦来看你?”微飏微微笑了笑。 掖庭,宫婢。 为什么,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贾颖的心思往外飘了飘,又拽了回来,看向微飏,开始讨价还价:“我若告诉你,你能保证跟陛下求情,宽赦了我被牵连之罪,并发还家产……” “你爱说不说。”微飏不等她说完,站起来就走。 “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死不死、病不病,旁人的清白、性命,根本就不在你的心上!小小的年纪,城府深沉、心机狠毒……”贾颖的话又急又快,却不乱。 微飏根本就不听她说话,直接迈步出去。 “微飏!你回来!”贾颖的声音都变了。 微飏却懒得再进去,直接往外头,回手指了指里头,对千山道:“你去问,问什么说什么。 “不说就告诉她,西市卖人时,让她睁大了眼睛瞧瞧都是谁去买她。” 千山已经呆住了。 石磐从后头踹了他一脚:“问她隋染!” “哦,哦哦!”千山恍然大悟,但还带着一丝疑惑,“小娘子如何不亲自问问,心里也好踏实?” “我说她要是说瞎话我就把她卖去最脏污下贱的地方去,她能信我吗?”微飏指指里头,“你去。” “是!”千山服了气,忙躬身答应,抬手一抹脸,冷厉凶煞,手里扶着长剑,端起满身甲胄,大步迈进了房门。 郭怀卿满脸敬佩,忙上前步,低声问道:“小娘子,贾家实在找不到失踪之人暂存之地的线索,怎么办?”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微飏愁色上脸:“此事锦王做得实在是太急了。” “小娘子的意思,高尚书那边,应该知情?”郭怀卿松了口气。 微飏顿了顿,迟疑地摇摇头:“我也不确定。但按说,应该是的。贾府里,应该只有人口进出的账目。” 郭怀卿的脸重新苦了下来。 账目!? 这更难找! 第一百零二章 买家姓李 千山忙命人叫了郭怀卿过来。 几个人围着这个蜡丸。 郭怀卿当仁不让,捏碎了蜡丸,里头是一个小小的纸条,打开了,是两行字,第一行:乙三四十二十七二六三九四一六七七六九二九三;第二行:一上二六二中四八三下下一五二五二七四。 微飏看着这两行字,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微诤好奇地看她:“笑什么呢?” “各处东西翻找的时候,没翻乱?”微飏抬头看向郭怀卿。 郭怀卿忙答:“原本都乱了的,但是刚才小娘子吩咐了,我让人照着他们记得的原样,又都摆了回去。” 话未说完,眼睛一亮,双手一拍,拿着纸条,撩袍便跑。 账目找到了。 一部分在账房,一部分在贾某平日里最喜欢去静坐的小书房。 整整齐齐十九本。 微飏打开翻了翻,没有事项的数字,和圈圈点点的闲书。 “我刚才草草对了对,都能对上,这就让人去对着誊出来。”郭怀卿极为兴奋。 接下来就是那些被拐走的人口的藏身之处了。 微飏抬头问千山:“贾家的庄子上,没找到?” “没有,锦王几乎把那几个庄子翻了过来,找不到。”千山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陛下很生气。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陛下手里的金杯都捏变了形。” 微飏低下头,没作声。 石磐看着千山,轻轻摇了摇头。 “走,天色已晚,咱们回去了。”微诤看了看现场有些微妙的气氛,决心开溜。 微飏点一点头。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两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欸哟喂!终于找到了!” 石磐和千山对视一眼。 微诤诧异地看向他们。 两个小内侍争先恐后:“三小娘子容禀!” “大朝会已经结束。陛下说,今天大节,三小娘子想必在家里圈的慌……” “陛下宣小娘子入宫!这就走!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 “陛下还说,令石磐好生服侍着,一眨眼都别让小娘子落单!” “知道了。”微飏瞬间笑得和婉,并不为难他们,笑着指指外头:“我就来,小公公们请外头稍等我一下。” 宫中的内侍,哪一个不是眉眼挑通的?立即答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微飏转向微诤:“哥哥,你也听见了。这么大的案子,这么烦,陛下心里肯定不痛快。我去看看,就回来。你跟爹爹和阿娘就说是路上碰见了,可别说露馅。” “我知道。告诉他们,不过平白多了人担心而已。妹妹也小心点说话,陛下若是不高兴,还得身边人才宽慰得了。你就逗逗陛下开心,就得了,啊!”微诤冲着妹妹挤眉弄眼。 微飏先被他逗笑了,吩咐翠微:“你们跟着我哥哥回去,记着不要多话。” “是,小娘子放心,我都明白的。”翠微会意,轻轻地摸了摸妹妹青粲的头。青粲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她。 冬至大朝加上赐宴,宫里忙得人仰马翻,现在满处都是匆匆来去收拾东西得宫人内侍。 微飏目不斜视地坐在端方帝御赐的软轿上,对于诧异看过来的目光,丝毫没有感觉。 她心里很不痛快。 想必端方帝也是如此。 果然。 端方帝正在看画美人跳舞。而且,是节奏最激烈的曲子,速度最迅疾的舞步。 大冬天的,画美人的脸上已经见了汗。 “陛下,三小娘子来了。”三九进殿禀报,并看了画美人一眼,犹豫道,“这……也不知道这个舞,小娘子爱不爱看。” “这个时候,她肯定不爱看这些。退下。辛苦了,赐狐皮暖帽一只。”端方帝心里装着事儿,懒得多说,挥挥手便让人都退下去。 卖了半天力气的画美人有些不大高兴,行了出门,恰好看见微飏站在外头,发着愣等。 “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微家三小娘子?”画美人忍不住酸溜溜。 微飏醒过神来,定睛看去,却是一个深眼窝高鼻梁、颇有异域风情的美人,哦了一声,下意识地问道: “你就是西域进贡来的?很会跳舞?被陛下封了美人的?今天冬至,你们那边今年进贡些什么?有没有会弹大忽雷的?拉火不思的?” 画美人脸色一变,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高傲地抬着下巴走了。 三九在她身后看着,同情地摇了摇头。 “甄总管,你那是什么表情?”微飏一边往里走,一边哼他。 三九呵呵轻笑,侧身引着路,低声道:“往日里陛下和小娘子都和善,好说话,便被这些人口口相传,成了最好欺哄的。 “偏她今儿倒霉。赶上这么大的事儿,陛下心里不痛快,小娘子也不高兴。她还偏上赶着找茬儿。 “刚才陛下本来赐了狐皮暖帽,见她一脸不懂事,恼了,刚吩咐我换成狗皮的。她还不知道呢。 “出来又跟小娘子泼醋,这不两句话就被小娘子兜脸啐回去了?老奴就说,她这接下来的日子,可好不了喽!” “得了!能进宫讨生活的,谁又比谁单纯多少?那真什么都不懂的,坟头上草都三尺高了。像她还能混成个美人,不错了!” 微飏心情不好,逮谁收拾谁。 甄三九也明白,笑着打躬不已:“是是是!老奴一时糊涂!” 端方帝在御案上无聊地摆跳棋,冲着下头招手:“来,阿芥,咱们下棋。” 他没有戴冠。 白发似乎比前几天相见时,更多了一些。 微飏的心里一软,兴师问罪的念头便浅了三分。 爬到御案前头,跪坐在三九准备好的大软垫子上,微飏开始陪着端方帝下棋。 甄三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以前,有这个案子吗?” “有。” “哪一世?” “好像两世都有。” “什么人做的?” “那个我可不知道。那时我年纪又小,整天被关在家里。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有这么档子事儿。” “那关于这个案子,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这正是我想要告诉你的话:这个案子,已经绵延近百年。而最大的买家,始终都是:西夏李家。” 端方帝手里的棋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第一百零五章 薅羊毛 离开紫宸殿,回到蓬莱宫,邬皇后精神恍惚。 她不明白,为什么二十余年来她都能欺之以方的端方帝、那个已经年近七旬的老不死,忽然之间变得胡搅蛮缠、不好对付了。 她不明白,凭什么一个才跟端方帝见了不过面的八岁小娘子,竟然有了那样的默契——就好像,他们才是在一起了一辈子的知音一般? 她最不明白的是,自己涵养了多少年的后宫养气功夫,以及三年为天下母才端出来的气魄,到了那插科打诨般的一老一小面前,竟支撑不了半个回合? 这不合常理! 终于在自己的寝殿深处自自在在地坐定了,邬皇后才算是彻底缓过神来。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得继续奋斗! 抬头问自己的心腹宫女: “太子在哪里?太子妃呢?还有隋家那个小丫头,找到了没有?” “回娘娘,太子晚上要替陛下宴请外邦使臣,听说刚才叫了鸿胪寺、礼部和兵部一起去了政事堂。 “太子妃在东宫,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一切如常。至于隋家的二小娘子,并没有找到。永宁伯夫人病倒了,隋家的大小娘子在侍疾。” 所以,所有人都按照既定轨迹。很好,自家这边,并没有乱了阵脚。 “那两个呢?”邬皇后的声音又低又阴。 宫女低下了头:“忙得很……” “本宫问的是他们走到哪一步了!” 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给两位都赐了暗卫,咱们的人还没走到跟前便被盘查,实在是……插不进手……” 邬皇后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你们这些话只好去骗鬼!是不是太子不让你们去查?还是查到了不许你们告诉我?!” “娘娘恕罪……”宫女瑟瑟发抖,伏在地上,“殿下说,这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是了。 邬皇后疲惫地靠在了迎枕上,闭上了眼。 冬至大朝上一系列旨意,无一不在说明端方帝对太子的疑心。贾某在太子身边站得太久了,没人认为太子在碰上贾某的案子时,还会公正无私。 所以,端方帝既然暗示了太子和自己不要碰这件事,那么,哪怕是惺惺作态,这个时候也必要装出个霁月光风的姿势来。 不闻不问。 ——可这让她怎么甘心?! “此事太大……若是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成个瞎子聋子,岂不是要被急死?!”邬皇后有一丝动气。 宫女膝行两步,几乎要贴上了邬皇后的腿,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子殿下说,贾某之事,得太子妃提醒,他预先已经做了些铺垫…… “贾某多年前在外埠,有一件风流韵事,留下了一个外室子……那母子俩,已经在太子手中。贾某,不敢如何……” 原来如此。 邬皇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彻底放松地倒在了榻上,闭上了眼:“闹了一天,本宫也乏得很。你听着陛下那边的消息,有事儿再叫我。” 原本冬至大节,白日里行朝廷大礼,到了晚间,该阖家团圆,郁家自己人关起门来吃顿团圆饭的。 可是锦王“忧心国事心切”,非要在今天去抓人,捅破这个惊天大案。谁还有心思吃饭呢? 宫中的冬至家宴被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紫宸殿里,晃荡着脚丫的微飏和瘫在龙椅上的端方帝早就没了下棋的兴致。尤其是端方帝,看着大殿里的盘龙柱失了神。 微飏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絮絮地说着外头不知情的百姓们的热闹红火,又说起来参加大朝的各方势力给大皇帝陛下进贡的礼物。 端方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叫了三九进来:“她快吵死我了。你去,把今儿那些东西,还没收起来的,让她自己去挑两件,带走。” 咦?今天有羊毛可以薅? 微飏毫不客气地趿上鞋子,从御阶上跳了下来:“我要三件!啊不!四件!康王和庄王回头一人一件。我刚交好了嘉定侯府的霏姐姐,我要给她也带一件!” “随你随你!别在这里烦我就行了!”端方帝轰苍蝇一样。 微飏回头点着下眼睑吐舌头做鬼脸:“随我?那您可别肉疼!我可有本事把您的库都昧下呢!” 端方帝呸了一声,却也笑了出来,喝命一声:“你给我注意分寸!”还是冲着三九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微飏出去了。 冬至大朝,百官、皇子龙孙以及番邦进贡,自是早就分门别类整理好了,专等入库。 甄三九带了微飏在琳琅满目的宝物间穿行。 “东夷靠近漠北的位置,有个小国叫安夷的,进贡了一对八宝弯刀。两柄刀相差不过三寸,却说是什么雄雌。 “陛下看着好看,还比划着说什么大漠鹰飞、圆月弯刀,老奴也听不懂。反正很是心爱的样子。” 甄三九说着,打开一个“朴实无华”的纯黄金打造的盒子,里头闪闪发光躺着两柄镶满了各色拇指大小宝石的弯刀匕首。 这个送给那两个熊孩子,倒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微飏挑了挑眉,连碰都没碰,命人:“拿上。” 甄三九呵呵地笑,再往前走,拍了拍一个木箱子:“这是江南道进贡的一箱子什锦布料,绫罗绸缎什么都有。陛下笑骂他们敷衍。 “江南道今次派来朝贺的倒是个妙人,说什么这是今年江南道最顶尖的成果,一并送来给陛下瞧瞧。来年想穿什么料子,也好照着样儿点。只当是酒楼精心制了套水牌儿给陛下了。 “陛下听了是极高兴的,当下就赏了那人一金樽的御酒。” 微飏听了也忍不住笑:“果然是个妙人。”回头说一声:“那这个归我了。” 见她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甄三九真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小姑奶奶不是真的要横挑蛮捡,那就惹不了祸,就是自己这些人的福气了。 “小娘子再来瞧瞧这个。这是最有趣的。”甄三九掀开了一个螺钿匣子,里头满满当当都是尚未雕琢的和田玉,“这是云南那边一个叫阳瓜州的刺史,彝族人,献上来的。” 阳瓜州。 微飏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哦?有趣在哪里?” “那刺史说,他来的匆忙。临出门从他婆娘的柜子最深处刨出来个匣子,肯定是他们家最贵重的东西。所以拿了来,敬献给陛下。” 甄三九笑着看微飏。 微飏眉骨轻跳。 这还真是,太有趣了。 第一百零七章 又想让我做苦工?免谈! “就是布料啊!”微飏莫名其妙,“再贵重也是布料,明儿我做衣裳使的啊!有适合男装的料子,顺便孝敬陛下一套便装就是了呗。这有什么难上账的?” “云锦!蜀锦!妆花缎!都是贵比黄金的料子!”翠缥都快爆发了。 微飏托腮好奇:“比皇后娘娘赏的还要好?!” 翠缥噎住。 石磐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说:“算了,我去看看,哪儿就至于了,把我们翠缥吓成这样?” 微飏张了张嘴,还是没阻拦。 等她二人出去了,微飏忍不住冷了眼神。 她听着甄三九恭维自己说“那些人口口相传还以为陛下和小娘子好欺哄”,还以为这厮摸到了三分自己的脾性。 却原来,不外如是。 一时石磐回来,满面惊讶:“你还真别说,江南道这回看来真不是送贡品,这是来告状的。” 微飏哼笑了一声,懒懒地翻了个身,打个呵欠。 见她如此,石磐明白这是不想管的意思,耸了耸肩。 “明儿出门,我哥哥和徐云客也要跟着,翠微和你两个人,未必能够用。姑姑觉得,再带上石蜜怎样?” “她还早着呢。我让千山拨个人来罢了。”石磐觉得,微飏拒绝管江南这档子事儿的这个情况,她还是知会宫里一声为好。 微飏不置可否,只管歪了头摆弄端方帝后赶着让人送来的一个西域犀角杯看。 石磐去了。 微飏也不抬头,叫:“翠微。” “小娘子有何吩咐?”翠微迅捷利落。 微飏歪歪头:“你去一趟我舅舅那里,问他今年川滇巡查使里,是不是有个姓班的。如果有,让舅舅给写一份详细的事迹来。记住啊,我要最详细的,多小的事儿都行。” 翠微低头答应,多半个字都不问,去了。 所以,还是自己的人使着顺手啊…… 微飏斜靠在榻上,有些心烦地捏了捏眉心。 明天去玄都观。她是要给别人接近的机会不假,而且,这个别人,她也有心瞧瞧,究竟都会是什么神鬼面目凑上来。 可这个查探,她一个人两只眼,只怕是看不过来的。 石磐还好。 这位姑姑有些呆性。如今既然已经认了自己为主,多半不会相瞒。 可从千山手里临时借来的人—— “我缺人手啊!太缺了!”微飏滑倒在榻上,仰面看天,喃喃自语。 石蜜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好奇地出现在她眼前:“小娘子,你这是在练什么功哪?这个姿势,腰力使的好难。” “哦这个叫卧鱼儿。”微飏看看自己的样子,顺便在腮边翘个兰花指,肩膀再在榻上垫平些,姿势标标准准。 石蜜双手撑着榻沿儿仔细观察了一番,原地坐下先盘了个半莲花,然后拧腰,松肩,嘴里“噫噫噫”地叫唤:“真练腰!” 微飏哈哈大笑,跳起来,拉着她告诉:“双脚分开,肩宽就行,转,转对,再转,坐,再转,两只手一前一后,对!” 两个人就这样在屋里玩了起来。 翠缥好容易擦着汗小心翼翼地把微飏从宫里顺回来的东西都上了帐,锁好了库门,藏好钥匙。回来就看见一主一仆嘻嘻哈哈笑着转两圈倒在地上,起身,再转两圈倒下。 扶额。 熊孩子。 “小娘子的衣衫就罢了,年下新衣裳多,您糟蹋了也就是挨上咱们娘子一顿说。 “可,石蜜,你这一套是今儿才上身的,让田妈妈知道你就这么穿法,我管保你明年所有的衣裳都超不过二十个大钱!” 翠缥平心静气。 石蜜怪叫一声,一跃而起。微飏倒在地上咯咯笑得软了腿起不来,哎哟哎哟地又笑又叫。 小丫头春辰忙过来扶了她起身,帮她拍拍裙裳,仔细看看,又扭脸看看石蜜的裙子,笑着宽慰: “都不曾脏。烧着地龙,娘子怕小娘子嗓子疼,特意吩咐了一天擦三遍地。午错才擦过的,干净着呢。” 石蜜这才松口气。 “就你会哄她们开心!”翠缥瞪了春辰一眼。 春辰吐吐舌头:“我去给小娘子打水洗手。”冲着石蜜使眼色。石蜜会意,忙道:“我去洗手。”两个十岁的小丫头脚底抹油瞬间溜了。 翠缥跺脚恨骂。 微飏被她们闹了一场,心情反而好了起来。 翠缥这才上来轻声禀报:“小娘子昨日带回来两柄弯刀、一块和田玉,已经俱各单装。和田玉只装了一个玉色丝缎荷包。弯刀各装了一个檀木盒子。 “余者另一块和田玉,一箱玩器摆件共三十七件,一箱什锦布料共十六种,各两匹。小娘子这些东西,可要跟大娘子禀报?” 这个大娘子指的是林氏。 微飏笑着点头:“行,算你聪明!我带这些东西回来,原本打算就着它们过年的。 “我行动就点人的眼,我就不挪了。明儿我跟我娘说,让荀阿嬷过来挑几件给舅舅家送去当我的新年礼物。你仔细着,别让旁人乱瞧。” 翠缥放下心来,笑着答应了。 正说着话,石磐回来了。翠缥告退出去。 “千山派了他师弟和小徒弟。两个都是他最得意的。满口地央告我,让我一定转致小娘子: “这两个,一个早年间伤了一只眼。禁军是要模样的,他只能回了家,寻常走走镖,钱又少,也憋闷,正缺个好差事使劲儿。 “另一个小猴儿,才十三,年纪太小,还进不得卫军。想索性卖卖脸,求小娘子收留他们,赏口饭吃。” 石磐边说边皱眉,顿一顿,给微飏出主意:“这一只眼的,说实话,太容易让人记住,小娘子不好带在身边的。搁在外头帮忙看个铺子庄子倒合适。 “至于那个小的,正好跑去千山那里赖皮要钱。我看着不大好,机灵得过分了。这样的小娃娃不定性,万一惹麻烦呢?小娘子不如细看看再说?” 微飏呀地一声,哈哈地笑:“瞌睡有人送枕头。我正缺人呢!千山送来的,这还有什么说的?我当然是立马留下! “至于怎么用,那都是后话。你赶紧先给了千山准话儿。告诉他:既说了给我,可不带后悔的!” 她对千山,可比对甄三九信任,也比对石磐更放心。 第一百零八章 察相,班某 这个表态令石磐意外到了诧异。 上次千山不是刚被面前的三小娘子狠狠敲打了一顿吗?难道小娘子并没有真的对他不满?而是——另一种看重欣赏?! 石磐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真的不够用。尤其是面对微飏的时候。 “姑姑,昨天我听陛下和甄总管说到川滇巡查使班某,那是谁?”微飏端了热茶抓起瓜子,一副打算好了听长故事的架势。 石磐眼看着春辰等她一回来就摆了满满一桌子东西,还有点儿懵,一听微飏这话,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索性自己也在榻上盘了腿,舒服坐好,喝口茶润润嗓子,一本正经:“话说延和十三年——” “延和十三年……我记得先太子出事儿是在延和十一年?”微飏想确认一下这个姓班的跟先太子一系有没有关系。 “对。”石磐的状态瞬间低落。 那就是没关系。 微飏边想着,边忙伸手抓了她的胳膊轻晃:“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提这个,您接着说。” 看她一眼,石磐长吸一口气,娓娓道来: “延和十三年,舞弊案后第一科出了头名状元,姓班名信字不疑,太原人氏,时年三十有四。此子学识渊博、正直果决,陛下甚为欣赏,令其在翰林待诏。 “那年崔贵妃娘娘所出的大公主才刚刚及笄。陛下正在满朝里给她挑夫君。某一日公主去见陛下,恰遇班某,寥寥数语,便倾心于他。 “可他比公主大二十岁,陛下和贵妃都很有些犹豫。 “然而公主却放了话,非班某不嫁,甚至于闹到绝食。贵妃想了想,亲自考试,回来后竟对班某的学识人品大加赞赏,力劝陛下赐婚。陛下只得答应。 “所以,这班某,算起来,乃是当朝的驸马。” 石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朝中如今除了长公主,可连个郡主都没有…… 微飏赶紧亲手给她续了杯玫瑰花茶。 “赐婚的旨意下了,公主极高兴。陛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委屈谁也不肯委屈了她。立即便停了帝陵的修建,先去赶公主府的工程。 “可是公主府还没修好,婚期尚有三个月,公主就病了。肺痨。发现就已经咳了血。班某当即请旨,立即完婚。” “好!有情有义!”微飏拍着炕桌竖起大拇指。 石磐苦笑一声,摇摇头:“朝中却有人阴阳怪气,说班某是生怕这个皇亲国戚的驸马之位跑了。 “公主虽然年幼,却极懂事。又兼着对班某用情至深,生怕误了他终身,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马上成亲。 “陛下和贵妃都犹豫。班某再三请旨。公主便狠心说,自己成不成亲都无所谓,得先保命。成了亲就要出府,哪有宫里亲娘照看的好?” “你们公主也是个好姑娘。”微飏轻轻叹息。 “班某无奈,便告诉公主:无论如何,他都等着公主下嫁。可公主那时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拖到原定的吉期当日,溘然长逝。” 说到这里,便是悄悄凑进来站在门口听故事的石蜜和春辰,都双手一把捂住了嘴,面露惊痛。 微飏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低低问道:“那班某现在,可又娶了妻了?” “陛下和贵妃都给他张罗过,他不肯。”石磐说到这里,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人因为这件事,很得陛下信重。陛下一向……很热心,甚至骗过他去相亲。他一旦发觉,竟跳墙跑了。 “因为外头开始传言说班某克妻,后来贵妃也见过班某几次,耳提面命让他赶紧娶妻,回击传言。班某却说,庸脂俗粉实在入不了眼。 “这下得罪了整个京城,别说小娘子,便是乡亲旧邻、同窗同科、朝中同僚等等,俱都开始传说他孤傲刻薄。 “我记得公主过世不久,陛下曾放了他外任,在京畿道的一个县里做县令。他做着做着忽然上了瘾,回来述职时,又一时嘴快得罪了那些人,索性便跟陛下说,要转武职。” 说到这里,石磐面上真正露出激赏,“陛下虽也准了,还赐了平级的军职,可贵妃一听便不肯了。 “——自从公主走后,贵妃拿着班某便真当了半子,虽然不过大班某五六岁,说话行事却比母亲还严厉。 “一听陛下竟要让班某从军,贵妃当即去找陛下吵架。可这二位的架还没吵完,班某便已经拿了符绶,一马直奔西边,成了军中一员。” “哇!这就是投笔从戎?对?”石蜜眼睛亮亮的,满面钦敬。 “嗯嗯!”春辰也跟着猛点头。 石磐和微飏被逗笑了,看她俩一眼。 “照姑姑这么说,这位班某竟是文武全才么?”微飏笑了笑。 她已经猜到她家神仙老乡要给班某什么职位了。 “何止!?你听我说。 “他在军中三年,很是尝了些铁血味道。大前年贵妃生了场大病,几乎不治。他听说了,飞马回京探望。贵妃听说,却立时好转,将他大骂了一顿,扣在京里不让走。 “陛下喜悦,便让他留在京城统领卫军。他又懒散,只嫌京城憋闷,数次请旨要出外。陛下无法,便索性赐他各省巡查。 “前年他去了两广,去年在黔鄂,今年便去了川滇。他头上顶着十二卫副总管的职衔,调动当地的军队很顺手,所以办起案子来又快又准又狠。 “陛下常说,班某乃是我朝第一个全才。幸亏了是当朝驸马,又没名利之心,否则,还不定被怎么为难呢。” 石磐说到这里,终于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茶,自己又倒了一杯,赞了声“好喝”。 “若无名利之念,他又何必入仕?在家乡隐居不好吗?”微飏好奇。 石磐哈哈地笑:“班信极聪明能干,原先在家乡闲。不知道多少人找他的麻烦,都想招入麾下让他当牛做马。 “班信便生了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要真想怎么着,我用得着托庇于你们这些蠢货?他就来考状元了。” 微飏几乎要被呛到。 所以,就是为了躲开家乡的麻烦,就来京城找麻烦了?居然还找了个最大的麻烦?! “他一生只爱游山玩水,再多便是养了一院子的飞禽走兽。别的,连个癖好都没有。多少人想拉拢他,或者陷害他,都无从下手。” 石磐极口称赞。 微飏的眉尾高高挑起。 就这种人,察相之位,舍他其谁?! 第一百零九章 明天见 “不过,小娘子,陛下怎么会跟三九在您面前提到了他呢?”石磐问道。 微飏伸着食指,嘟着嘴在自己莹润如玉的小下巴上点了点,道:“陛下让三九立即诏班某入京。 “我猜着,大约是这个案子办得有些不顺当,偏又要紧得很。所以才要把姑姑说的这个很擅长查案子的班某弄回来。” 被拐的人找不到,是最大的要紧事。 可是,等班某回来找?! 他也得能飞回来啊! 石磐觉得,事情绝对不像微飏说的这么简单明了。 “两个偷懒的小混账,去厨下,跟骆妈妈说,我晚饭要吃点儿清淡的。嗯,微微酸的,不油腻的,不甜的。” 微飏挥手把两个直眉瞪眼听着的小丫头赶出去,然后才问石磐正事儿:“姑姑,外头的案子到什么地步了?” “千山的那个小徒弟,我刚才索性派了他的差,让他跑一趟刑部。”石磐笑一笑,“找桓王殿下问问情形。也看看这孩子办事如何。” “这个好。”微飏连连点头。 石磐接着说道:“锦王那边原本有些无头苍蝇一般,听说端王殿下去后,倒好了很多。已经拿了贾某的产业单子,一家一家在抄查。” “……”微飏无语。 这么笨的办法,居然还叫“好了很多”?那之前到底是有多没章法?! “贾府已经封了。他本人早押在刑部,妻子女儿听说直接送去了掖庭。”石磐撇了撇嘴。 微飏的眉心轻轻一跳。 掖庭。 “姑姑,掖庭也是宫里。你猜,以贾颖的手段,进了宫墙之内,她会变成什么样?”微飏捧着脸,歪头笑着看石磐。 石磐呵呵冷笑:“自然是开始做那前唐武氏的梦!” “武曌被赶出宫廷,在感业寺出家。看起来是死路一条。可是呢,感业寺再怎样也是皇家寺院。” 微飏手指在茶碗旁边画着圈圈,笑嘻嘻,“但不同的是,贾小娘子一家算是开罪了太子的。她不死在掖庭,就算太子宽厚了。” 这个却未必。 石磐心里想着太子的自负,倒不以为然。 两个人且吃茶说闲话。没一会儿,翠缥果然面露怪异地进来禀报:“外头有个叫虞小四的,说是石磐姑姑给小娘子买的小厮,带了包袱,来给小娘子磕头。” 买的?小厮?! 石磐傻眼地张大了嘴。 微飏笑得两眼弯弯:“哟,这就赖上我了?行,让他先去给我娘磕个头,把身契交上去,然后再来见我。” 翠缥满腹狐疑地去了。 这边石磐气得只拍桌子:“这牛皮糖!竟还甩不脱了!” “无妨无妨!挺好挺好!”微飏心情很好。 做人嘛,该不要脸的时候一定得不要脸。 微飏越想越笑:“我就喜欢这种死皮赖脸的小混蛋,只要收服了,做什么都好使得很。” 想当年,她身边可是颇有几个小内侍是这种人,拿来对付那个沉默寡言又智谋百出的梁擎,简直是无上利器。 不过一刻钟,翠缥还真的带了一个瘦小机灵的小厮进了蕉叶堂正房。 微飏在正屋见他。 小赖皮穿了一身最寻常的短褐,一双不合比例的大脚上竟还套着一双草鞋,腰间系着的也是最廉价的布带子。 一张小脸瘦瘦尖尖,鼻梁有点儿塌,嘴唇儿有点儿厚。最出色的便是一双大眼,机灵地转来转去,看着就透着“坏”。 “说说。”微飏身姿端正,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交叠,虚掩在腹前,俨然就是一个最合格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虞小四看着她的样子,一脸恭敬,声音却稳稳当当丝毫不惧:“明面儿上,小人是个孤儿,自幼在京城胡同里混大。 “身契上也写得明白,祖籍山东,户籍京城。今年一十三岁,单身独口,自愿投身,与和国公府三小娘子为奴。” “嗯。继续。”微飏看他一顿,点点头,表示自己接受这个借口。 虞小四看着她文风不动,眼泛异彩,轻轻弯弯嘴角,继续说道:“实际上,小人是千山将军的亲侄儿和徒弟。” 石磐讶然看着他。 “千山将军这个名字,乃是进入暗卫之后,陛下亲口赐的名字。他原名虞连山,乃是小人的亲叔叔。 “小人父母早亡,自幼便由叔叔抚养长大。叔叔收了四个徒弟,小人最小。自幼便是三位师兄轮流照看长大。 “只是小人性子跳脱,规矩上差些。叔叔一直发愁,说小人当不了官差。听说小娘子这里需要人,叔叔说,这是小人唯一的机缘,若不珍惜,必会天打雷劈。 “小人的身契虽然也算是有些瞎话,但投靠为奴却不是假的。若有背主等事,依律,小娘子也是可以一顿棍子打杀了小人的。” 这就是说,身份是假的,但名字和人都是真的。 真心投靠。 微飏点头,不赞他,却赞千山:“你叔叔很是个拎得清的人。” 虞小四低下头,双手举起,把自己的身契呈了上来:“林娘子说,既是石磐姑姑买来给小娘子的,身契就直接请小娘子收下。” “好。”微飏也不多说,命翠缥:“去知会周管家一声。回来再带他去安置。” 翠缥出门。 屋里只剩了石磐和微飏。 “吩咐你的事呢?办得怎样了?”石磐道。 “桓王殿下和高尚书正在问贾某的话,没见着。殿下身边有一位梁先生,脸上有一道长疤的,出来问了小人,让小人转告小娘子:事情进展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微飏的眉梢动了动。 这小子倒是运气好,竟然见到了梁擎。若是桓王身边其他的人,未必肯告诉他详情呢。 “梁先生说,如今查到那些人藏身的地方未必很难。难的是,贾某一口咬定,他本人不知情,全是族亲胡来,他顶多是个失察。各种证据都无法直接证实贾某本人参与。 “梁先生的原话是:这种禽兽不如的祸害,若不能一举钉死,以后必是大患。”虞小四口齿清楚,条理明晰。 微飏听到这里,沉吟片刻,抬头看他:“梁先生有没有提到吉祥酒馆和悦来客栈?” “没有提到名字,只说,酒馆和客栈那边的证据,不扎实。”虞小四说到这里,抬头看了微飏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梁先生说,正想跟小娘子当面商议。既然小娘子明天要去玄都观,他会前往一见。”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再“偶遇”一回 大年下,热热闹闹的,打架斗殴也算常事。很快就水过无痕。 观中游人不过看着微飏一行人窃窃私语几句,便又自己游赏上香去了。 况雨霏却已经完全没心情玩了,拉着微飏逼问:“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连逛个庙都会有人想杀你? “——你别糊弄我,我可不瞎,那匕首寒光闪闪,那是正经会捅死人的。” “好姐姐,你问我,我从哪里知道去?”微飏笑着讨饶,又逗她,“更何况,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冲我来的?万一是冲你呢?” 况雨霏被她问得一愣。 石磐好笑地瞪了微飏一眼,解围:“大约是我当年的仇家派来的。与你们不相干,安心玩。” 况雨霏半信半疑。 “其实啊,也就是仗着游人多。不然,一院子的桃树枯枝,到了晚上,影影憧憧的,还怪吓人呢!”翠微及时开口,就像是在跟小蓝闲聊一样。 况雨霏立即被这话吸引过去了注意力,四处乱看一番,同意地点头:“说的可是呢!看看这枝干,张牙舞爪的。” 几个人的话题被拽开。 旁边却有人笑着搭茬儿:“小娘子说的极是。前儿才有个借住的书生被树影吓得摔断了腿。小道正发愁呢。” 几个人歪头一看,刚令人把那刺客送走的道士走在她们身边,稽首行礼,满面笑容。 “道长是?”微飏好奇地看他。 道士乐呵呵地点头:“小道俗家姓张,如今这玄都观,正由小道处置些杂务。” 微飏笑道:“原来是观主。” 两下里才寒暄了两句,就见三清殿里出来一个人,看着微飏轻轻地笑了起来: “啊呀呀,这不是三小娘子么?这可真巧了。” 正是锦王妃。 “王妃安好。”微飏只一愣,便笑着叉手欠身问好。 她身边的况雨霏傻了眼:“王、王妃?” 怎么会又“偶遇”了?! “怎么?只看得见王妃,看不见本王么?”锦王一身锦袍,从锦王妃身后转了出来,一脸笑意。 况雨霏更懵了。 微飏和石磐却泰然自若,只微微露了个惊讶的表情,便低头行礼:“见过锦王殿下。” “罢了。”锦王含笑抬手。 况雨霏忙也跟着行了礼,懵懵懂懂:“殿下和王妃怎么又信了道?上回不是去寺里求签么?” “就你来得?王妃就来不得?逛嘛,哪儿不是逛?”微飏忙拉她。 锦王体贴地扶了锦王妃的胳膊,温声笑道:“别说道观,前些日子,我连袄祠都陪着去过!” “殿下!”锦王妃红了脸,仰头一个娇嗔。 所谓病笃乱投医。 锦王妃这是怀着身孕,心里不踏实,所以才逢神便拜。 况雨霏自认为明白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正经屈膝给锦王妃道歉:“是我没想到。王妃多出来走走散心,倒是好事呢。” “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懂这些?”锦王妃笑得温柔。 锦王却歪头看着她们身后:“那两位是?” “哦对了。”微飏忙回头把探头探脑的傻哥哥叫过来,给他介绍。 锦王笑得格外和煦:“原来是微家二小郎君。这两个月国子监听说最多的就是二小郎君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这两个月,听说最多!? 微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瞪着微诤。 微诤狼狈不堪,陪笑道:“初见锦王殿下,您就给我告状,可见殿下厉害。学生以后保证遵纪守法,再不胡闹了。” “呵呵,这个走着瞧。”锦王笑了笑,转向徐云客,挑挑眉,“这位监生,就是二小郎君打架便陪着的?” 徐云客举袖拱手遮面:“学生惭愧。” “哈哈哈!这有什么惭愧的?他家老国公才进京时几乎每天打一架。他那是家学渊源。你与他交好,想不打架都难。” 锦王两句话便与微诤二人亲热起来,笑着告诉锦王妃:“咱们也逛得差不多了。你和三小娘子再玩一会儿,可就自己回家。我就去办差了。” 锦王妃温柔答应。 众人忙跟锦王道别。 出人意料的,锦王却招手叫微诤和徐云客:“你们俩送我。我考考你们。” 两个人冒着冷汗,只得相送。 况雨霏拉着微飏在后头看着,不由笑弯了腰:“这个景儿可难得,我家去一定要告诉我爹!” 跟在微诤身后的六合回头看了微飏一眼。 微飏眨了眨眼。 六合面无表情追着微诤去了。 锦王妃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拉了微飏问道:“这乱哄哄的,你怎么又乱跑?我听说,前儿不仅去了贾府,还进了趟宫?” “我哥呗,非要看热闹。结果瞧见郭伯伯和千山了,只好过去行个礼。”微飏直接甩锅,然后笑嘻嘻地跟锦王妃说起了进宫: “要说皇帝爷爷,那是真疼我。不是我炫耀,王妃那里自然有杨扬州送来的各色绫罗。前儿我去宫里,皇帝爷爷竟也送了我一箱。 “您知道吗?我舅舅是做生意的。他瞧见了那箱子料子,跟我说,那都是贡品,街上绝见不着那么好的。他可羡慕了。 “我回家就跟拿着跟当初皇后娘娘她们赏我的料子比——我悄悄告诉您,比那都好!” 微飏笑嘻嘻,扬眉叉腰撇了小嘴儿,“我估摸着,您都未必有那么好的料子!” 杨孟公乃是扬州刺史,江南道第一个富庶的州府。江南进上的织品,多一半出自扬州。 若说锦王妃手里的东西不及微飏的那箱布料,几乎不可能。 所以,微飏这个话,绝不只是在说锦王妃,而是在说皇后娘娘。 锦王妃的脸色登时一变,忙又掩下,含笑摇头,亲昵地伸手点一点微飏的小鼻子,道:“你这么乖,多好的东西送给你,都是应该的!我可一点儿都不嫉妒!怎么样,失算了?” 不是放了话不管么? 怎么又把消息露给这样一个利益紧密相关的人? 石磐心头轻轻跳了跳,再看向微飏的目光中便含了三分戏谑。 啧啧啧。 这个耐不住什么闲事都想管的性子,既不像微隐微二郎,也不像林氏,倒是跟陛下的行事一模一样! 要不怎么这一老一小这样投缘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急不急? 再说两句,锦王妃便蹙着眉抚了抚小腹。身后跟着的侍女吓得扑上来扶她:“王妃!” “无妨。”锦王妃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 看着她脸色发白,微飏明明白白叹了口气,劝道:“您自己也说,大年下,乱哄哄的,您还是回府歇着。 “求神拜佛也不该这时候,明年开春也来得及哪!” 锦王妃微低着头,顿了顿,方叹道:“殿下差事办得不顺当,焦心得很。我当妻子的,自然跟着忐忑。倒跟出不出来没什么干系。” 焦心? 微飏心中微动。 这一回相遇,锦王甚至有心情调侃兄长和那姓徐的…… 姓徐的。 锦王把姓徐的和哥哥一起叫走了…… 微飏觉得心头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还是以这个孩子为重。这才是尽了忠孝。”锦王妃见她发呆,反而松了口气,笑眯眯地自己圆了场,也就道别。 况雨霏忙道:“不然我们送王妃出去?” “那倒不必。殿下给我留了护卫。”锦王妃婉拒。 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石磐忽然出声:“今天跟兴福寺不同,闲杂人等太多。我送王妃上车。” “就该如此。王妃万不可推辞。”微飏反应过来,连忙坚持,“不然我们也不逛了,就跟王妃一起家去。” 锦王妃只得含笑应了。 刚才屏息半天没敢说话的张道士见锦王夫妻都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擦汗不已。 微飏和况雨霏看着他的怂样儿,笑作一团。 张道士发了囧,忙找个话题说道:“小娘子们刚才说的那桃树枯枝影子吓人的事,小道正为此发愁呢!小娘子们可有什么主意否?”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后头懒懒响起:“这有何难?你们道士多画些符箓,坠些祈福的字纸,挂上去就好。” “呃?”张道士一愣。 微飏笑嘻嘻接口:“可以让信众自己祈福啊。每年从下元节挂到三月三蟠桃会,就挂在桃树上。甚至可以剪成桃花桃叶桃子的形状。” 顿一顿,回头看向那个年轻男子——梁擎,呲牙一乐:“可以,请香就送,也可以,卖一卖哦。” “哇!”况雨霏眼睛一亮,拍着双手叫好:“这样一来,又热闹又辟邪!大家还多个祈福的法子,添点儿吉利气儿!” 张道士惊喜交加,顺便还红了眼睛:“此计大妙!” 梁擎哼了一声别开脸,低声道:“就知道钱!” 一句话气得况雨霏沉了脸色就要回骂,却被微飏笑着拉住:“梁先生,世上无钱,寸步难行。 “人家玄都观种花锄草,敲磬诵经,道士们也是要吃饭的。没了来钱的路子,可就没这座观了。您逛过来荒冢一堆,难道才好么?” 梁擎又哼一声,摸摸鼻子,不说话。 况雨霏惊讶:“阿芥,你们认识?” 微飏微笑着点头。 “小道这里还有今年窖的桃花茶、酿的桃花酒、渍的桃花酱,还请小娘子、小郎君不要嫌弃,带回去尝尝!” 张道士心眼俱开,马上便想到了礼物,殷勤地请梁擎和微飏等人去吃茶。 这可真是,恰正好的提议。 微飏和梁擎对视一眼,笑着点头答应。 要说聪明,微飏觉得,她所有的侍女随从里头,最聪明的就是翠微了。 所以,当她看见翠微“一不小心”把张道士才端上来的桃花茶洒在了况雨霏的裙子上时,立马愧疚地替翠微道歉,然后举手发誓: “我回去就赔给你两条裙子!管保比这个漂亮!最好的料子!” “那说好了啊!就你刚才跟锦王妃炫耀的料子!”况雨霏如今已经知道她豪富了,半分也不与她客气。 微飏猛点头:“没问题!” 翠微讪讪地低着头陪况雨霏到另一间净室去换衣服,小蓝则赶紧飞快去自家马车上取备换的衣衫来。 眉眼挑通的张道士自然等她们走了,才又“临时有事”退了出去——让了空间给显然需要密谈的微飏和梁擎。 其实这还是这两个人头一回单独相处。 微飏很习惯。 前世他二人密谋的时候太多了。 但是梁擎却有些不自在。 而且,这种不自在被他发现之后,令他格外不自在——自己跟一个八岁的毛丫头独处一室,算得什么大事? 想当初自己那个最小的堂妹,也还比微飏大一岁呢! 他甚至还有一个堂侄,跟微飏同岁。 “梁先生想要跟我商量什么?”小娘子甜脆的声音响起。 梁擎头也不抬,机械答道:“在下早就将悦来和吉祥的事情搁到了锦王面前。可为什么锦王却不肯将此事端出来呢?小娘子可有头绪?” “本来没有。”微飏脑中灵光一闪,弯了弯唇角,松了口气,点头:“但从今天锦王居然又跑来偶遇我,我大概就能猜到了。” 梁擎挑眉:“嗯?” 他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坐着的小姑娘。发现她并没有思考,而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粉嫩莹润的小嘴唇一张一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你,急么?” 梁擎的脸色变了。 “我可没忘,你在悦来被弄晕之前,是去替人去俞府投书的。 “哪怕是你自己,恐怕也不确定,你遇险,到底跟俞家、也就是三皇子的母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所以,你急不急?查三皇子?”微飏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怜惜。 梁擎轻轻地闭上了眼。 她真的是,太聪明了。 “其实想当初不让桓王碰这个案子,我就是有种感觉,万一这个案子跟三皇子有关联,只怕我自己会先不理智起来。” 梁擎低声说着,算是承认了。 前世…… 他可是一辈子都没认! 微飏惊讶地看着他,心头一阵狂跳。 怎么?比起前世的一国太后,他竟然更信任今世的自己?一个八岁的国公府小娘子? “小娘子问我急不急,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锦王竟然不想顺便也把三皇子拉下来么?”梁擎的目光冰寒。 微飏叹了口气,问他:“贾某已经落马,太子一系元气大伤。这个时候,你说呢?锦王会不会再去碰三皇子?” 梁擎的身体,僵住。 他还是,太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摸摸头 梁擎的懊恼自然被微飏都看在眼里,笑一笑,她开始自嘲: “刚才锦王和锦王妃出现,我本来还以为他们两口子是再次来‘偶遇’我的,还自作聪明地端了个贡品绸缎的线头儿给人家。 “可是刚才我才想通,人家压根不是来找我的。人家是来找那位徐云客的。” 梁擎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再度挑高了眉:“那个阳瓜州的骗子?” “咱们知道他是骗子,是因为我打眼就觉得他有问题,所以拼了老命请了好几拨人去恶狠狠地挥了好几记洛阳铲。” 微飏冷笑,“可在旁人眼里,尤其是锦王那里,此人还是徐家的族亲,不仅与三皇子妃有亲,还跟永兴伯夫人有亲。 “他若是不想动到三皇子头上,却一定要把人口案办成,就不得不碰到一个徐。这个徐云客,或者说,永兴伯夫人那个寡妇,岂不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洛阳铲?”梁擎听不懂。 洛阳何时出铲子了?很好用吗?没听说过啊…… “呃!” 洛阳铲直到二十世纪初才发明出来用于盗墓…… 微飏暗悔,只得强词夺理:“你不知道么?当年三国曹孟德手下的摸金校尉去盗墓时,用的最多就是洛阳铲啊!” “哦……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梁擎表示长知识了:“看来锦王要动手了?” “我前天进宫,陛下已经将此案与二十年前先太子办的那一桩联系了起来。 “他老人家信不过锦王,也信不过其他各位。所以当即下旨,诏川滇巡查使班信立即回京。” 微飏嗤笑一声,“若是锦王还想不出四角周全的法子,既不得罪三皇子,又能钉死贾某。那他就等着把这桩功劳直接拱手让给班某!” “班……驸马?”梁擎若有所思。 微飏露出好奇:“梁先生知道这位?” “奇人。”梁擎点头,忍不住加一句,“就是得罪的人太多了。多如牛毛。” “那他这样被急诏回京,又值京城多事之秋,那就未必有几个人愿意看到了……”微飏眨眨眼。 梁擎只一转念,立即点头:“我请桓王殿下派人去迎一迎。”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微飏只来得及再嘱咐最后一句话:“不要抢锦王的功劳,全都让给他。” “放心,我们不会沾的。”梁擎低声急加一句,却又愣了愣。 他跟个八岁的小孩子说话,为什么这么谨慎小心?为什么反而很像跟长辈说话一般?! 他犹豫地看向微飏,迟疑了一瞬。 “阿芥,你们在里面吗?”微诤在外头叩门。 微飏挑挑眉,扬声道:“哥哥进来!这里有张观主的好桃花茶,快来尝尝!” 梁擎站了起来。 门开了,微诤和徐云客站在门口,看见梁擎,都是一愣。 外男。 孤男寡女。 徐云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接着便是不解。 虽然只有八岁,但她的兄长已经不放心让她独自出门了,却为什么她居然肯跟这个人独处? “梁先生?!”微诤又惊又喜,还带着三分牙疼。 徐云客眉梢一动。 梁擎打量了一打量徐云客,原本往外迈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所以,这是,想让对方知道他是谁? 微飏含笑道:“哥哥给二位先生介绍介绍。我给你们倒茶。” “我不用了。”梁擎回头看了看微飏,轻轻摇头,“殿下那里正忙,我不为亡母上香,也不会走这一趟。” “令堂?”微诤讶然。 梁擎颔首:“明日乃是亡母诞辰。她生前笃信三清,我明天不得空,便今天过来上炷香。” 说着话,眼神转向徐云客。 微诤忙道:“这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姓徐名超字云客,乃是阳瓜州主簿之子,与永兴伯夫人及三皇子妃乃是族亲。 “这位梁先生,乃是桓王殿下的幕僚。我和妹妹在桓王府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 梁擎了然点头:“阳瓜州远在云南,徐监生来回殊为不易。京城年节热闹得很,倒值得好生赏玩一番。” “多谢梁先生。”徐云客对面前人的身份极为惊诧,忙拱手弯腰。 梁擎侧身避开,就便告辞。 微诤忙又送了出来。 徐云客尚未反应过来,那边梁擎已经拉住了微诤的手,朝前快走了几步。 所以,这位梁先生是在等微诤,不是来见微家小娘子的。 徐云客的脚步慢了下来。 人家要说私话,自己自然不好上前硬去打扰。 “锦王刚才跟你们说了什么?”梁擎低声问微诤。 微诤愣了愣,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一股脑说道:“试探了我们俩谁先接近的谁,还问了徐兄的家世,尤其是家里的财货多少,还有他跟伯夫人、端王妃的关系……” 所以,锦王此来,果然是为了这个徐。 梁擎眯了眯眼:“你这同窗表现如何?” “很镇静。”微诤脱口而出。 镇静? 这个词儿放在这里,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梁擎若有所悟:“你对他,并不信任?” “哪有……”微诤支支吾吾。 “行,冬至没白过,终于长大了一点。”梁擎伸手,抬高,揉了揉微诤的头。 被揉傻了的微诤直到梁擎的身影摇摇摆摆消失在人群里,才被徐云客一巴掌拍回了神。 微诤回头,看见徐云客忍俊不禁的笑脸。 “徐兄笑什么?”微诤有些尴尬。 他刚刚才被梁擎喝破心思,说自己其实并不信任面前此人。结果转脸就看见此人活生生亲热热站在自己身边。 徐云客却万万都没往那里想,而是好笑地比一比微诤的身高,再比一比刚走的梁擎:“阿诤,那位梁先生比你矮一头呢。看着他揉你的脑袋,居然还挺顺手。” 而你,居然还就乖乖地让他揉?! 微诤顿时红了脸,硬撑着强词夺理:“桓王殿下雅量高致,我以兄事之。这位梁先生名为幕僚,实则与殿下朋友相交。 “我在他面前,可不就是个小兄弟么?哪怕是给桓王殿下面子,他喜欢摸我的脑袋,摸了也就摸了呗!” 想一想,翻徐云客的白眼,“锦王殿下比你可年轻多了,我看他教导指点时,你也挺恭顺的啊!我笑你了吗?哼!” 徐云客噎住,苦笑,抹汗:“我没事儿招你做什么?真是找不痛快!”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所谓果腹 况雨霏也回来了。见他们三个在里头品茶,问起:“刚才那个人呢?” “走了。”微飏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便笑嘻嘻地招手叫她来尝尝:“这个桃花酱有点儿意思,咱们一会儿拿些走。” “是吗?”况雨霏过去抿了一点,咂摸着道:“桃花瓣,饴糖,蜂蜜,还有……好像有些桑葚?” 微飏连连点头:“我吃着好似还杂了一些玫瑰花和红花进去。” “玫瑰花么?”况雨霏诧异,又抿了一点,不大拿得准,便往外张望:“那个观主呢?咱们问问他。” “要些走就是了,何必问他?”微飏笑了起来。 况雨霏摇头道:“他出家人的东西,哪里是那么好得的?乱世才平,当今陛下又不好佛道,他们日子过得难着呢。 “这些茶酒酱,他说不定得拿来讨好多少有钱的施主。我们又不缺这点子东西,不如问了方子,自己家去弄着吃。又方便,又安心。” 微飏吐吐舌头:“好。我本来是打算买他一些的。不过霏霏姐说得也对。留着让他讨好旁人。” 微诤和徐云客交换个目光,低头吃茶。 四个人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继续玩赏。 微诤搭着徐云客的肩膀,长出一口气,低声笑问:“你听得懂么?” “听得懂是听得懂,不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多,杂。”徐云客低声笑回,“我们那边的人最讲究吃花儿。你们这边,吃得拘谨,没意思。” 况雨霏和微飏分明听见,两个人诧异对视,不由得同时回头看向徐云客。 “呃?”微、徐两个吓一跳。 “你们那边都怎么吃?”况雨霏紧盯着徐云客问。 “那可多了……”徐云客有些脸红,结结巴巴,“汤羹饭肴,茶酒点心。借颜色的、借香气的、借味道借药用的,怎么都能吃啊……” 微飏恍然:“对哦!云南四季如春,不知道有多少种鲜花、结出多少种果子呢。你们怕是寻常都拿来当菜当饭的?” 徐云客放松下来,笑着点头:“三小娘子所见不差。” “果子?果子做果脯就完了,还能怎么吃?”况雨霏顿时来了精神。 微飏看向徐云客。 徐云客尴尬地笑笑:“煎炒烹炸,凉拌热煮,都行。” “比如呢?”况雨霏紧追不舍。 “比如……”徐云客想了想,道,“我们云南有一种果子,叫芒果。寻常汉人过去了,都当果子吃。在我们当地,则会炒菜或者凉拌。” 微飏笑着告诉似懂非懂的况雨霏:“就如同咱们吃樱桃,要浇了乳酪吃,才算讲究。他们却是觉得果子拿来当菜,才是正理。” “那就不同了。我们是为了果腹……”徐云客顺口说了半句,忙停了下来,脸上甚至闪过一丝怯色。 他这么一说,况雨霏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听家里长辈提过,早年间闹饥荒时,花果都是饭。于你们那边,花果常见,自然就是寻常吃食了。” 徐云客轻叹着点了点头。 况雨霏看着他,目露好感:“你这个人,虽是端王妃和伯夫人族亲,却肯去云南那边远之地若许年。 “料想着你们家在那边的日子必是富贵的。可又肯上进,来京里刻苦读书,还不曾听说你仗着王妃的势欺负人的。 “这就算难得了,竟还能不忘云南当地旧俗,心怀悲悯。难怪能跟阿诤哥哥做了好友,还被他邀了在微家过年。 “明儿闲了,让阿诤哥哥带你去我们家走走,也见见我爹爹。他当年行军走南闯北,说不准你们更有话说呢!” 竟然就这样轻易的,把桥搭在了徐云客的眼前。 微飏含笑看着徐云客,轻轻地攥住了况雨霏的手。 “若得况侯青眼,倒比跟着我胡闹强。”微诤不由得真心说了一句,郑重冲着况雨霏拱手欠身,“多谢况二妹妹了。” 徐云客有些手足无措,通红着脸,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也不啰嗦,只跟着微诤也冲着况雨霏,长揖到地:“多谢二小娘子。” “这有什么的?况侯和我祖父都算闲散着。其实霏姐姐的舅舅高大人,那才是实职的正三品大员。”微飏轻轻再说一句。 微诤的目光跟着这句话,落在了徐云客脸上。 徐云客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阿芥,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我说的是况侯智谋深远,可以指点徐兄。你扯到哪儿去了?”微诤少见地呵斥了微飏一句。 微飏啊了一声,面露茫然。 徐云客的脸色已经迅速恢复了正常,反而笑着拦他:“三小娘子才八岁,她哪里懂这些?你不要苛责妹妹。” 况雨霏眨了眨眼。 “我们去那边看看。”微诤被徐云客拉走了。 况雨霏这才小心地问毫无愧色的微飏:“我没给我爹闯祸?” “差点儿。”微飏捂着嘴笑。 况雨霏大惊失色:“啊?这徐生竟是个坏人不成?” “现在还不知道。看看再说!”微飏笑嘻嘻的拉了她往另一个方向去。 小蓝很慌张,惊惧不已,下意识地拽住了翠微的袖角。 翠微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儿的。你把看见的都悄悄告诉侯爷,也就是了。” “告诉侯爷?不是夫人?”小蓝越发战战兢兢。 翠微肯定地点头:“嗯,侯爷。” “翠微又有长进。”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回来的石磐,出现在她们身后。 回府分手时,况雨霏忍不住悄悄趴在微飏的耳边问:“那个姓徐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嗯,我也还不知道。但至少,是个比我哥哥聪明十倍的,有本事的人。就不知道这本事是用在哪里罢了。”微飏笑着让她回去。 回到院子,又命翠微拿了一薄一厚两匹颜色轻俏的绸缎给况雨霏送去。 翠微回来,抿着嘴笑:“高夫人激动得都坐不住,就差让人把那块玉供起来了。满院子的下人,对奴婢不知道多热情。” “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微飏敷衍一句,问石磐,“小四呢?” “跟那个刺客的同党去了,听说他那个一只眼的师叔,跟了锦王去了。”石磐叹口气,“咱们自己的人手还是有点儿少。” 微飏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指,笑了笑:“慢慢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破了 虞小四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小的师叔就在府外,不知小娘子可要见?”虞小四一脸倦色,今儿新上脚的布鞋竟已经磨得鞋边都毛了一圈,一看就是跑了不少路。 微飏一眼扫过去,并不提及,只点点头:“让他进来。” 又命人去叫石磐。 千山的师弟、虞小四的师叔,却是个看起来年岁比千山还要大些的中年人,用了一只黑色的眼罩蒙住了那只失明了的眼睛。眼角鱼尾、唇边法令,纹路都似刀刻一般深长。 “小人韩易,见过三小娘子。” 韩易跪拜得极干脆。 微飏含笑点头,让他站起来说话。 刚挑门帘进来的石磐一眼看见他,惊奇地张大了嘴:“老韩?千山说的师弟,是你?!” “怎么着?不行啊?”韩易一个大白眼翻给她,然后恭敬对微飏禀报: “锦王先去了刑部,打了个转,盏茶工夫就出来了。然后直奔京兆府。 “那边比较好办,小人就跟了进去。锦王进门便去跟郭府尹要了前阵子查的牙行的汇总。郭府尹问缘故,锦王敷衍了两句便走了。 “其间原本能跟千山将军碰一面,锦王却似乎等不及一般,走得很快。小人见了见千山将军,就赶紧出来了。 “小人中间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没跟住。因要查失踪那些人的下落,锦王执意把自己每日办差的地点定在了贾府。所以小人直接去了贾府。 “小人抵达时,锦王刚刚进府,端王听说一早便去了。守卫贾府的如今已经换成了锦王和端王的亲卫,小人进不去。 “守到下午未时,锦王和端王分两路,各带了二百兵卫,出门而去。小人因只有一个人,便只跟了锦王。” 微飏有些遗憾,点了点头:“做得好。继续说。” “是。锦王拿了本册子,直奔城南的悦来客栈。因京城有两家悦来客栈,小人想了想,便在街上喊了一个小乞丐,去了另一个悦来客栈看了一眼,果然端王带人去的便是了。” 韩易低着头,不急不慌,慢慢道来。 微飏面露欣赏,微微笑了笑,没有打断。 “锦王坐镇悦来客栈时,看得出,十分从容。大概搜了有多半个时辰,兵卫们发现了两个地窖,抬出来十七八个奄奄一息的人,妇孺都有。” 韩易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六具尸首。” “可找到隋染?!”微飏直起了后背,紧张地问。 韩易摇摇头:“没有。我想着小娘子兴许会问此事,临回来时特意打探了一下:端王那边找到了二十一个活人、四具尸首,却也没有寻到隋家小娘子。 “外头现在正在乱着。锦王已经宣布,悦来客栈东家,也就是永兴伯夫人徐氏,她名下的所有产业也都要查一遍。” 所以,此案,就这样,算是破了。 微飏轻轻塌了肩膀。 “哼!让端王去查端王妃族亲的产业!陛下知道么?”石磐忍不住抱怨。 微飏漫声道:“查抄的是永兴伯夫人的所有产业,不论是锦王还是端王,都没有这个权力。自然是报给了陛下的。” 说完,抬头看向虞小四。 悄悄在外屋门口蹲坐了一会儿的虞小四已经缓过来不少了,见状忙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欠身道: “小的跟着那几个泼皮走了一段。那几个显然是想到了只怕会有人跟,颇在城里饶了几圈。最后才重又凑在了西市西南角的一个小庙里。 “那庙只有两个老僧存身。小人怕打草惊蛇,也没敢多问,只装着歇脚,舍了几个大钱,讨了碗水喝。 “那几个泼皮在后头聚齐了,自己发自己的脾气,说竟把老大折进去了。又说这钱拿得烫手,难保不会有人随后灭口,商量着要跑。 “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剩下的人里的头儿,说:刚听了一耳朵,京里今儿肯定乱。这个时候出城查得严,往外跑必要撞在网上。不如藏了。 “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切口,小的没听清楚。但大概能听明白,他们是要分散了躲起来。 “既然那个老大已经被送了京兆府千山将军那里,小人心里落了实,便没怎么跟他们。那群人都散了出去,那个出主意的并没走。 “小的后来跟旁人打听,听说是两个老僧带着一个头陀守着此庙,日常化缘出入都是那头陀。看来那个出主意的便是那个假冒的头陀了。 “小的就往宫门附近打了个转,拿了千山将军的一封回书,寻了韩师叔,一起回来了。” 虞小四说完,双手抬起,呈上一封密封得好好的信。 微飏接了信,啧啧赞叹,实在是忍不住,笑话石磐:“跟这二位比起来,姑姑可见是个女子了。” “小娘子不就是想说我懒?”石磐泰然自若:“我当年虽是斥候,可早早就进了宫,只陪着先皇后。 “这小猴子我不知道,但他师门第一就是练追踪。老韩后来单管训练军中的斥候——不是,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嗐,小兔崽子们犯混蛋,失手。”韩易显然不想多说,斜了石磐一眼。 微飏笑眯眯的,耳朵里听着他们说话,手里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笑一声,当着几个人,连信带信封都丢进炭盆。 翠微神情不动。 虞小四则偷偷看了她一眼,却被翠微一眼瞪了回来。 韩易脸上闪过一丝笑影,晃晃脑袋。 唯有石磐,皱了皱眉。 “班某明天就能进京了。”微飏扬起一个满溢着嘲讽的笑脸,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真是毫无底线啊!” 满室寂静。 “翠微带着小四和韩叔去歇着,照看周到些。”微飏也有些疲惫,让他们先走。 石磐没有动。 人都走了,石磐才低声道:“若是老韩下来了,那一向只肯跟着他的那个人,若是还在世,就都可以招过来用。” “还有?”微飏抬眼,皱起了眉,“怎么会有这么多没处安置的老兵?朝廷不管么?” “依例自然是管的。陛下登基就下了明旨:只要不是因为违法,凡兵卫们,退出军队时,每人两亩地、二十两银子是必有的。” 石磐叹了口气,低下头,“只是此事执行起来……总是种种不尽人意……” 微飏心中一沉。 克扣。 有那黑了心肝的,居然连兵士们的卖命钱,都要克扣! “等咱们腾出手来。” 夜风寒彻,炉火轻暖。 石磐沉声答应:“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聪明人的命 锦王一点一点地用食指拂过那长长的单子。 “悦来……吉祥……永安……如意……丰瑞……徐记……” 年过三旬、三绺美髯的端王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只手的中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把手。 “三叔,若非抄家,我可真想不到,平素里看起来那么不起眼的永兴伯府,只有寡母幼女的家里,竟如此豪富!” 锦王似笑非笑地看向端王,“看来,俞妃娘娘给您选了徐家婶娘为妻,怕也是看中了徐氏这经营手段?” “此徐非彼徐。其实两家子早就出了五服了,除了年节,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跟永兴伯府还有什么来往。 “我也曾经问过你三婶,她说,虽说不亲近,但好歹是朝廷的诰命。她们家又没了男人,只有母女三个相依为命的。 “若是她要借着我们端王府的名头去震慑宵小,于我们无损,又于她们有利,也就随她们去。这是你婶娘的一点善心。 “谁知道她背后居然这么恶贯满盈,作死!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果然查出来我们家有那不开眼的也跟着掺和的,只管法办!” 端王慷慨大方,十分坦荡。 锦王笑着点头:“俞妃娘娘是个热心肠,替三叔选婶娘,也选了个热心肠,倒是五百年的一家子。” 热心肠…… 这是在说往锦王府塞人的梅会。 端王捋了捋长髯,不以为然地哂笑:“我母亲其实是个规矩人,甚至有些冷心冷肺。只不过是神仙有命,小鬼做事罢了。 “我常劝她老人家没事儿安闲,她倒是满口答应。我们家那口子也是心拙口笨,帮不上忙光添乱。唉,没辙。” 所以,一推六二五。 都是皇后娘娘的主意,旁人都是遭了池鱼之殃。 锦王心里冷笑,面上温和:“我看三弟四弟都孝顺,叔叔婶婶和俞妃娘娘有福。” “说起你们兄弟,我看着也就是阿衍跟你有些出息了,旁的都还贤愚不辨呢。”端王的坐姿越发歪斜,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锦王。 锦王丝毫没有躲闪地看向端王。 眼神的交流从复杂难言,慢慢变成了心领神会。 锦王慢慢开口,脸上带笑:“长兄和我都不过是给自己寻口饭吃。要说出息,那还得是太子四叔家的八弟庄王。 “看看如今皇祖父的架势,只冲着八弟一个人,便能多忍四叔四神几场气呢。” 琢磨桓王做什么,不如好生琢磨琢磨太子。 对于这个表态,端王简直赞同到了十分,呵呵地笑:“父母疼幺儿。我那四个儿子,我也都看着寻常。 “唯有最小的,软软和和抱在怀里,咿咿呀呀什么都还不不会说,反而更疼他些。” 端王的幼子才两岁,名绍,乃是个无名氏婢女所生,养在侧妃名下,皇帝赐了个安郡王。 前头三个嫡子都放在了一旁,却说心爱的是庶幼子。 看来端王与端王妃的感情真如传言所说,格外疏远冷淡。 所以,哪怕这端王妃徐氏果然因永兴伯夫人闹出来的这一场事有个什么长短,端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锦王心里嗟呀叹息,脸上笑一笑,还是替景王祺王说了两句好话:“我跟三弟四弟都相处得好,可见三叔嘴上说寻常,心里还是管得很好的。” 端王对这些话题并不耐烦,起身告辞:“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你审。若是那些人嘴硬,就交给高某。 “郭怀卿看着脾气硬,其实手软得很。高某却正相反,半辈子在刑部,脸上笑呵呵地绵软,办起事来果断狠辣。 “昨天我回去得晚,我那小儿子闹了半宿,有些着凉。我答应了今儿要多陪陪他。我先走了。” 锦王笑着拱手送他。 出了贾府,端王上马,环顾四周,见仍旧是几百护卫团团围着,不由皱眉道: “大差不差就得了,这样扰民,大年下的,多难看。跟锦王说,留几个守门的,剩下的撤了。” 护卫们答应了。 大队人马慢慢回到王府,端王并未进后宅去看望他那“着了凉”的幼子,而是进了自己的书房。 里头等着两个人。 一个是常养在府里的清客名叫郝圭的,另一个,则是靖安侯冯峰。 “殿下回来了。”冯峰站起身来,欠了欠身。 端王嗯了一声,丝毫没有与他客套,自己转到后头,小厮服侍着换了家常衣服,才在书桌后坐下。 “锦王怎么说?”冯峰又问。 端王眼中闪过杀机:“我倒没料到,小二郎有这样聪明。他的意思,不要动桓王,先把太子拉下来才是正理。” 哦? 冯峰和郝圭对视了一眼,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算什么聪明?如今朝中,明面上看起来是太子一家独大,其实咱们的联络也不少。 “若说这长、次二位皇孙,不过是刚刚会飞的雏鸟而已。拉下来太子,上位的难道还能是他们不成? “若果然聪明,锦王此时就该要求先剪除桓王。朝中成了三足之势,他才有那么一线机会嘛!” 冯峰笑着摇头,“这样自作聪明的孩子,留着也挺好。” 端王轻轻摇头,冷笑一声:“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我若果真与太子火拼,势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那时候他再出来收拾残局。他背后有杨孟公,又在京里经营这十来年,怎么也比离了漠北、孤身入京的阿衍强。” 冯峰和郝圭相顾失色。 郝圭迟疑:“不过十六七罢了,锦王哪来的这样玲珑心思?殿下是不是太高看了他?” “宁杀错,勿放过。” 端王冷哼一声,靠在椅子上,杀意渐浓。 “这件事,该出手时丝毫不迟疑,该拖延时也不怕四方势力介入,说要办,找个由头就办了。 “不仅一举钉死了贾某,折了太子一条臂膀,还能借着一个徐字,既暗地里威胁了我,还千里迢迢去挂了挂和国公府—— “这个阿执,在他跟前,脸面生死都不算什么,只要最后的好处!” 冯峰的脸色凝重起来:“心狠手黑脸皮厚,做大事的人啊!” “吩咐下去,做准备。”端王咬着后槽牙,恶狠狠。 冯峰举手答应,转身出去。 端王府角门处,冯峰利落上马,拐了个弯,从后门巷子里绕到大街上,打马离开。 一个衣着寻常的人隐蔽在端王府斜对面的大树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冯峰的背影,揉了揉眼睛,悄悄离开,一口气跑回了锦王府。 第一百一十八掌 想多了 “哦?靖安侯居然是三皇叔的人?”锦王愣住。 护卫九郎笑了笑:“真是想不到。靖安侯的妹妹不就是太子妃的亲嫂子?太子殿下的正经姻亲,居然是端王殿下的心腹!” “这是多好的事儿啊!”锦王呵呵轻笑,“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殿下,咱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 “别急,过阵子。这个案子还有的查呢。先让他们俩打这件事。” 一件一件的,慢慢来。 锦王的嘴角弯起来,长身玉立,志得意满。 书房门上轻叩,外头锦王妃的声音温柔响起:“殿下,妾身来给您送茶点。” 九郎回头看锦王。 锦王微微颔首。 锦王妃走了进来,身后的侍女端着茶点。 锦王妃嘴角含笑:“从玄都观回来,妾身觉得阿芥那孩子真是不错。所以想着,赏她些什么。 “结果,翻了半天,发现最拿得出手的,居然只是绸缎布料。偏偏她从陛下那里已经抱了一箱子最好的贡品回去。 “那箱子贡品,听说比皇后娘娘赏她的还要好。那我那些,可就真不好说拿不拿得出手了。” “哦?这是三小娘子今天告诉你的?”锦王的眼睛眯了起来。 九郎愣住:“那一位不是跟桓王交好吗?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了咱们……” “阿芥才八岁。她哪儿知道跟谁交好不交好的?”锦王妃笑得温柔,“她们家又没有明白人。所以,陛下让她怎么办,她就会怎么办。” 陛下?! 九郎闭上了嘴,看向锦王。 锦王垂下了眼帘。半晌,道:“王妃最近多写几封家书罢。江南,是咱们的根。” 锦王妃屈膝称是,退了出去。 九郎看着锦王慢慢地坐回了椅子里,不由得担心起来:“殿下?” “这个时候让人传这个消息给我。皇祖父这是……在敲打我……”锦王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 敲打? 案子还没办完,敲打一说从何而来? 难道是警告殿下不要太出风头、太得意? 九郎心里涌上来一阵不舒服,还有,不服。 “殿下办的是朝廷的案子,稳的是自家的江山,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陛下能高高兴兴的?这有什么可敲打的?!” 九郎越说越怒,“先杨妃娘娘,咱们王爷、王妃,哪一位的死不蹊跷、不意外?怎么就没人提没人管?如今殿下一件事还没做完,就……” “好了。”锦王无奈地睁开眼,看着他,“我算不错了。你再看看桓王,知足。” 九郎哼了一声,到底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桓王什么都没干,还有个宗正卿等着呢!咱们可什么都没得着!” “桓王正是受的委屈够多,才有一个宗正卿作为补偿。至于我,大概在皇祖父眼里,日子过得还不错……”锦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紫宸殿后殿。 端方帝好好地打了个喷嚏。 甄三九偷眼看看端方帝。 从昨天下午三小娘子送了一份班信的资料进来,他就在挨骂。 端方帝简直是一肚皮的闷气。 找了个借口,千山回了一趟宫,不仅送来了调查贾府诸人的供词汇总,还有微飏让人送进来的这个东西。 找到了暗语本子,秘帐里的信息也就无所遁形。再对照贾府庄子上的账本和来往信件,终于有了个大概差不离的数字。 三年,八百万。 端方帝简直想要碎剐了姓贾的! 这个数字是总数,姓贾的拿三成,永兴伯夫人徐氏拿四成,剩下的三成归做事的人分。 可是,即便是大秦这几年算是已经缓过来了,每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三百万两而已! 他们靠着这一宗“买卖”,竟然比朝廷挣得还多! 尤其是…… 这背后,肯定不止一个永兴伯夫人! 就她平常入宫的穿戴、府中的吃穿用度、两个女儿在女学里的头面打扮,怎么都不可能是个年入百万的人家! 可端方帝知道,靠着锦王和端王,他到死也查不出来这件案子背后最大的那棵树是谁。 他只能等班信回来。 可班信…… 端方帝又忍不住看了放在多宝阁上的那个厚信封一眼。 那是微飏所说的“林家舅舅一下午的时间收集到”的关于班信的信息。 比自己手里被石磐和甄三九这些年汇总的,都多! 最可恨的是微飏令千山传过来的那句话“给未来的锦衣卫打个样儿”。 这哪儿是打样儿?这是打老子的脸! 端方帝郁闷的无以复加。 好想骂街! 出了宫的石磐躲了过去,可甄三九就完蛋了,从昨天晚上被骂到了现在——谁让他接替了石磐,正在做送进宫的消息汇总甄选呢? “陛下,班某已经下了船,正往京城来。照他的脚程,约摸着今儿晚间便能进京。”甄三九小心翼翼地看着端方帝的脸色。 端方帝哼了一声。 瞪他一眼,又长叹,冲着他胡乱摆手:“算了算了,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连石磐都做得懵懂,你就更不要说了。 “等班信回来,交给他就是了。” 甄三九想了想,实在没忍住,小声道:“班驸马,也未必……” “那怎么办?!难道让刑部来做?还是让御史台来做!?终不成朕让阿芥给你们这群三四十岁的朝廷命官做特务培训?!” 端方帝气得两只手拍着桌子骂街。 甄三九委屈地低下头,带着哭腔道:“那位林某,世代经商,最是需要根人打交道的。他查人跟我们查人本就不一样。 “何况班驸马几乎算得上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行走了这么多年。委实是想不起来打听他的好恶恩仇……” “你看!你看看你看看!你打听人,连他的好恶恩仇都想不起来打听! “那朕问你,他的出身之地,他的乡邻族老,他幼年有无恋慕之人,他在外头行走六七年,出没出过意外,身上哪处伤哪处痛,战场上有没有救命之人,有没有吃过冷箭,会不会因此信了神佛,只怕你们也统统不知道!?” 端方帝指着已经跪在跟前的甄三九的鼻子骂,“你要就这么点儿心机,朕把这座皇宫交给你,可就算是委错了人了!” “陛下恕罪!奴婢,奴婢都改!”甄三九脸色惨白,“奴婢去寻阿芥小娘子,奴婢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情深意切地顶罪 当晚,班信悄悄回京。 端方帝让甄三九亲自去传旨:“休息一下,看看京里最近的事情。明天下午递信儿进宫,后天上午去见贵妃,午饭在宫里跟朕一起吃。” 转过天来的早上,石磐将此事告诉微飏。 微飏只管练功,直到吃早饭时,才问了一句:“东宫、端王和锦王都什么反应?” “都没反应。 “但是昨夜四更,被关在掖庭的贾某的妻子王氏和独生女儿贾某,吞了金,等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五更时,永兴伯府的下人,发现永兴伯夫人徐氏悬梁自尽,留了两个账本、一封遗书和一份遗折。” 石磐脸色极难看。 微飏看着手里的饭碗,只觉得咽不下去,把碗放下,抬头看向石磐:“遗书说什么?” “还不清楚。当时就封了直接送进了宫。千山说,让小娘子稍待。”石磐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还说,明天请小娘子进宫。” “让我进宫做什么?”微飏板着脸发脾气。 石磐看她。 “哼,明天就看他怎么哄我了!”微飏哼了一声,抄起碗来吃饭。 石磐看着她的样子,松了口气。 外头石蜜进来:“姑姑,府外有人寻你。” 石磐看一眼微飏,见她点头,转身出去。一时回来,满面的匪夷所思:“梁先生派人来说:刺杀小娘子的人,他知道。请你暂时息怒,这件事,他以后再给你找场子。” “他知道?他从哪儿知道去?不是说是买凶吗?”微飏诧异。 石磐表示更不懂了。 吃完早饭,微飏去林氏那边请安,见微诤也在,却愁眉苦脸的。 “哥哥这是怎么了?”微飏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微诤叹气:“一大早,京兆府来人,把徐兄‘请’走了。说是,他家那个族亲永兴伯夫人徐氏,乃是京城人口失踪大案的主使,怀疑他父亲帮着销赃。” 云南阳瓜州主簿,帮着京城的失踪人口销赃? 这可真亏了锦王能想得出来—— 嗯? 微飏若有所思:“哥,昨儿锦王跟你们说话,是不是问了你那同窗跟徐氏的关系?” “是问了。徐兄从进京就触怒了那位徐夫人,后来再无来往。听说为这个,他家里很是跟他生了些气……”微诤忽然住了口,震惊地看着微飏。 微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锦王其实是看着哥哥那同窗可惜,昨儿算是尽力帮他了。端看他的运气罢。” 微诤顿时更发愁了。 可是,此人若是被京兆府的人以那个名义弄走,会不会就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冒名身份呢? 微飏想了想,扬声叫了翠微进来:“你去一趟郭家,给郭家姐姐送一匹贡缎去,顺便问问,那徐生怎样了。” “是。要等回音么?”翠微垂首。 微飏满意地看着她笑:“真好丫头!要等!不仅要等,而且要等郭大人确切的回音。” 翠微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微诤大惊:“你何时跟京兆府尹都有来往了?” “吃你的果子!”林氏瞪他,“你根本就一丁点儿都不关心你妹妹!她在女学就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郭府尹的女儿。 “你当亲哥哥的都不知道。外头万一碰上,我看你连个招呼不懂得跟郭府尹客气一句!还天天疼妹妹,你哪儿疼了?我看你是欠打!” 一顿训七八不靠。 微诤窘得差点儿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看着他的样子,微飏咯咯地笑:“哥哥用心读书是好事。阿娘饶了他罢。” “还用心读书?前儿回来说自己在国子监打了六架云云,我还认了真了。谁知昨儿人家徐贤侄陪我聊天,一不小心说漏了——” 林氏的素手几乎要把微诤的脑袋戳个洞出来,“他一共去了国子监俩月,打了何止十六七架?简直是打遍国子监! “要不是老祭酒收了你舅舅悄悄送去的若干汤药费和一尊汉朝时的孔子铜像,你以为他能站着从国子监出来!?” 微飏笑得几乎软在榻上,就连微诤也听傻了眼:“我怎么不知道?” “娘,前儿我得的那箱料子,原不是说挑些送去舅舅家吗?不如这样。那料子都是一样两匹的,索性分一半给舅舅拿去做样子罢?” 微飏笑着转移林氏注意力,“您挑给舅舅家送年礼时送去,遮掩着些。我给舅舅再带封信。” 林氏一听就知道只怕又有大事,忙提心吊胆地问:“可不会牵扯到咱们家买卖?” “若牵涉到买卖,那就大家都一样。咱们家也不能免俗。所以我才给舅舅提前透个信儿呢。”微飏笑嘻嘻的,也不避着微诤。 这下真把微诤给听愣了:“阿芥……你到底……” “你再那么多问题,就给我滚回自己院子去背书!”林氏横眉。 微诤默默地站起来,冲着母亲和妹妹长揖到地,干脆利落地回自己院子。 所以还是有很多问题? 微飏微微笑,跟着他从母亲处告辞,追了上去。 这个兄长,要说好哄,也好哄。可万一他较真,却也委实不大好糊弄。 只哄微诤这一件事,微飏活活地用了一整个上午。 等她中午回到蕉叶堂时,已经嘴角起泡双唇爆皮,吓得骆妈妈赶紧端了菊花茶过来给她败火润燥。 “小四拿了遗书和遗折的抄件回来。”石磐看着她一口气灌下去半壶茶,这才送了两叠纸给她,“两个账本是三年来的所有相关账目,来途去路,清清楚楚。” 微飏黯淡了脸色,拿过来看。 遗书是给一双女儿的,道歉,说做娘的一时财迷心窍,所以令她们父亲蒙羞了,求女儿原谅,让女儿们隐姓埋名,远离京城,去过普通百姓的生活。 遗折自然是给端方帝的。里头详尽说明了自己的难处—— 永兴伯旧部遗属,太多。都求到她跟前来,她只好仗着与贾某的妻子王氏亲密,分了一些过去。谁知那几个便比旁人都富裕起来。 都是死了顶梁柱的孤儿寡妇,谁都不比谁好过,谁都想让孩子不受欺负地长大。渐渐的,从她到那些人,就都错了主意。 “……可惜妾身掩耳盗铃,终究成了欺世盗名。如今悔之晚矣。唯以一死谢罪,求陛下宽宥无知稚子……” 微飏冷冷地捏着那两叠纸,松手。 一行行黑墨像最丑陋的蚯蚓一般,扭曲着躺在苍白的纸上,成了一幅模糊的画。 “替人顶罪,还这么情真意切。恶心。” 微飏低低地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小聪明 单凭着一个永兴伯夫人,没男人、没差事、没官身,唯一可以凭恃的就是皇帝陛下对老臣的一点怜悯。 人口失踪案从先文惠太子办理开始,迄今就已经是小二十年过去了。怎么可能是她来做的这个主使? 哪怕是再想掩耳盗铃的办案之人,都不敢把这个结论囫囵地写上去。 永兴伯夫人这是明摆着替人顶罪,好换来女儿们的性命和……平安余生。 可惜,看起来似乎在忏悔,其实却把责任至少推了一半给朝廷:老兵及遗属安置不妥。 “错,朝廷肯定有。但在遗折上提这种事说这种话,其心可诛!”端方帝重重地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沉了脸。 坐在桌边的锦王也放下筷子,恭谨开口:“徐氏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里,虽然竭力表示她便是主使,把她的地方、人手和想当年在边军的老关系都晾了出来。 “但是孙儿看到的,却是在这个生意里,她付出的基本上都是苦力和日后顶罪的事项。 “反观贾某,除了十几个负责进出人口的族亲,他轻轻松松负责着所有账目分配,甚至包括所谓的做事的人分的那三成,竟都是从贾某手里走。 “所以孙儿觉得,这三成,未必就是他们两边都默契招认的什么‘做事的人’所得。而是背后还有什么人! “贾某的妻女被拘押在掖庭,永兴伯夫人则被软禁在她府中。这样严密的看管之下,这三个女子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一夜之间全部‘自尽’,这等势力手段,寻常人,可做不到。 “所以,永兴伯夫人遗书遗折里这些转移视线的说辞,皇祖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不过是幕后真正主使之人的恶毒手段罢了。 “如今大秦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开朝即盛世,这实在是千古未有之功德。皇祖父甚为辛苦,还请善自珍重,莫要中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奸计。” 锦王一席话,渐渐地说得端方帝平了气。 可待他听完最后一句,又哼了一声,瞟了锦王一眼,斥道:“才办第一件差事,别的还没学到,先学着拍我的马屁! “你爹爹当年出了名的正直,生平最不会说的就是漂亮话。你旁人都不要看,给我好好地只看着你爹爹!” 锦王眼圈儿一红低下头去。 端方帝捏了长长的干净筷子,探身过去敲他的金冠:“好生着!朕跟你说正事儿呢!” 锦王连忙坐正,恭敬听话。 “案子办得不错,还算是有些章法。然而走了你先大伯父的老路,办得急了。 “这个案子至少绵延了二三十年,最是沉疴难起。这等大案急事,必要缓办细问。你毛躁了。 “这是一。 “第二条,你年纪轻,朝中的人头儿还认不全,就自己一愣脑子地去冲,这是个孤家寡人的做派。不可取。 “众人拾柴才能火焰高。想把朝廷的事情办好,单靠着一腔孤勇,早晚会倒在半路上。 “听取不同方向的声音,综合不同派系的意见,从民生江山出发,最后拿出来的那个解决方法,才是合适的方法。 “你大兄才从外头回来,他在京城没什么朋友。加上你先大伯父当初的故旧们,颇有些没必要的顾忌,不敢跟他过从太密,所以他才总是独来独往。 “你跟他不一样,你长在京城,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长成如今这个漂亮模样的。大家都乐意亲近你。你这个时候端架子逞孤勇,那是犯傻! “最后一条,祖父只教你这一次: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爱好去挑战旁人的专业。在问案子这件事上,你居然不向刑部借人、不跟京兆府要差役,我很震惊。” 端方帝语重心长、谆谆教导。 锦王听得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一边擦一边用力点头:“是。祖父说得对,我都记住了。” “你还小,别着急。”端方帝拍了拍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叹气:“祖父还硬朗,还能好生教你们几年,别急。” 锦王哭着告退。 出了大殿还在哽咽,甚至有嚎啕放声的迹象。甄三九只好劝慰:“皇上亲口教导是多好的事儿,您就别难过了。” “我长了今年一十七岁,祖父这样的教导,还是第一次听见。我心里既感激又心酸,实在是忍不住。”锦王捂着眼睛哭。 甄三九呵呵地笑:“别说您是第一次被这么教,咱家服侍了陛下十几年,陛下还是第一次这么教人,还就教了您。 “您可欢欢喜喜的罢!让人瞧见,该说您小孩儿心性啦!” 锦王止了泪,略带着羞涩地诚挚谢过甄三九,小小地意思了一个荷包,这才飒然去了。 甄三九捏捏荷包里硬硬的金锭,看着锦王的背影叹了口气。 殿中端方帝揉着肠胃让送些山楂丸来。 “您吃得并不多,不算积食。还是喝一碗理中气滞汤罢。”甄三九劝。 端方帝塌了肩,哼了一声,双手一拍:“小聪明耍到朕跟前来了。这个孩子,我原说根儿上良善,不用怎么管。现在看来,竟暗地里长歪了。 “前儿我还跟阿芥说,他和阿衍能处得来的。阿芥说绝对不可能。我当时还不信。现在看来,呵呵!早早晚晚!” 甄三九只得装傻:“锦王并不是耍小聪明,只是看不透罢了……” “什么看不透?他话里话外你听不懂?那就是在说,贾某是太子的人,妻女是被太子灭了口,那所谓的给办事人的三成,其实也都在太子那里! “只有太子之尊,才能连掖庭带永兴伯府,甚至包括边军等地,一股脑全部打通,才能有这个生意。 “我是老了,可我还没老糊涂!太子什么册立的?贾某什么时候正式成了计相?永兴伯什么时候死的?这个案子的起头儿在哪儿?跟他们这仨能有半吊钱的关系吗?!” 端方帝气得直拍桌子。 甄三九只好不作声。 “阿芥看了遗折怎么说?”端方帝又问。 “情真意切地顶罪,恶心。”甄三九低声禀报。 端方帝舒了口气,又恨铁不成钢地往外指:“听听人家孩子说的话,再听听他的!气死我算了!” “谁能比得上阿芥小娘子呢?”甄三九生硬地拍了一记马屁。 端方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幸灾乐祸:“这话明儿你自己当面跟她说。我等着看她啐你一脸!”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冒名顶官者谁 端方帝眼巴巴地盼着微飏进宫,可微飏的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情不愿。 从郭府回来,翠微的脸色有些微妙。 她手里拿的回信竟不是郭怀卿的,而是徐云客直接点名请郭怀卿转交微家三小娘子的。 微飏也一脸诧异。 “郭府尹说,他问徐生过往来历,又问他家乡人物,还问他父母亲族,徐生皆沉默,只求纸笔,写了这一封信。 “因听说了头一天徐生见过锦王殿下,他本以为这信是交给锦王的。谁知徐生却说,是请他转交小娘子的。 “郭府尹当场变了脸,斥责徐生妄想诓骗孩童、惊扰圣上。徐生苦笑,说自己原本也以为能指上锦王或者二小郎君。 “可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竟无丝毫动静,可见这二位都是指不上的。那就只有赌一把,请三小娘子酌情处置了。” 翠微眨着眼道:“我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没跟小娘子禀报过,奴婢都想走一趟京兆府牢房,亲眼见一见这位徐生了。 “昨儿还看不出来他待小娘子不同,今儿这是听见了什么,竟然就敢赌到小娘子跟前了呢?” 微飏看着她,只觉得舒心畅意,笑道:“下回再有这种事,你就去看。” “是!”翠微也高兴起来,屈了屈膝,下去了。 微飏展开信件,却又见厚厚一叠。 刚被永兴伯夫人的遗折恶心着,微飏看着这种东西就心烦,回手丢在桌上。自己则回身坐到窗下的榻上,斜倚在凭几上发呆。 石磐看看她的脸色,叹口气,上前一步,拿了那叠纸,仔细看去—— “小娘子,又一桩无头大案。” 微飏抬起头。 石磐脸色凝重,递了那叠纸过来:“他说他父亲才是当年那个被朝廷点名上任的阳瓜州刺史。现在的那位,是徐旺在当地寻的傀儡。” “那怎么可能?!”微飏惊讶,“羁縻州的刺史都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头人,阳瓜州的那位可是彝族人……” “所以,为了冒充他父亲,徐旺伙同当地驻军,直接屠了他家的寨子,全寨四百余口,除了他和几个幼童被大人们藏起来活了下来……” 石磐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闭上双眼:“若他说的话属实,阳瓜州现在危如累卵。” “那你可想多了。”微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羁縻州的刺史都是终身制。这位刺史已经上任十来年。阳瓜州早已是铁桶一只,徐某的天下了。 “你还记得你拿回来的徐生的资料么?当初那徐旺去阳瓜州做主簿,徐氏给他的说法是什么?” “只要不激起民变,随便他做什么……”石磐怒极,后槽牙咬得格格响。 微飏冷笑一声:“如今,没有民变,安静如死。甚至,还能在大朝会上,随随便便从婆娘的柜子里拿上一匣子和田玉做贡品。” “所以,这个案子哪怕拿到朝廷重臣们案头,也未必就会有人替一个孤身的彝族人出头。” 石磐低声说道,“甚至还会把这徐生扣下,圈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用他来威胁徐旺乃至端王妃,以求一己私利。” “敲诈。”微飏点点头。 石磐抬头看她,迟疑问道:“那陛下……” “陛下……”微飏的手指在凭几上轻轻敲了敲,“陛下的性子,一定会管。但是现在,陛下不能管。” 终于拿定了主意,微飏从榻上跳了下来,直奔自己的书桌,提笔,写回信,交给石磐:“你去见见徐生,把我的回信给他。 “他一定会问到陛下。姑姑告诉他,用不着陛下,这事儿我就能办。” “小娘子……”石磐只觉得胸中憋闷。 微飏看着她的样子,笑了起来:“姑姑,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的。 “你看看,失踪人口案咱们推得多么用力,结果呢,气得人肝儿疼。 “不仅如此,还牵出来老兵和遗属的安置和徐生这个冒名顶官、屠杀平民的案子。 “我进宫见了陛下一面,就又端了一件江南织贡案回来。 “若是想要一口气雷厉风行都办了,您猜猜,就京城现在这些脏心烂肺的一起子混账,皇帝爷爷还能得了善终么?” “小娘子,我怎么心里这么堵得慌?!”石磐简直痛心疾首。 说到这里,微飏就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要不怎么我之前一直怀疑姑姑到底是不是陛下驾前做情报汇总分析的? “就您这承受能力,您到底是见没见过脏事儿啊?” “我还一直疑惑呢,小娘子今年才八岁,您是从哪儿见了那么多脏事儿,连朝堂上的波谲云诡都一清二楚呢?”石磐这是真疑惑。 看着石磐“单纯”的双眼,微飏只觉得万般无语。 她怎么就不能当个千山第二呢? 她怎么就这么多问题呢?! 曲了手指用力在桌上敲一敲,喝道:“问事,回话!听话,做事!你再这么多话,就回紫宸殿去!” 石磐低着头摸着鼻子走了。 才松了一口气,外头又有动静。 “我想睡一会儿,不要让人打扰我!”微飏负气。 外头说话声悠悠传来:“阿芥,你说,父亲今天晚上回来,要是听说了徐兄被抓进京兆府,他会不会亲自去救啊? “还有,你说他在太常寺,会不会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已经托人去想办法了呢?” 是微诤。 微飏双手捂住了脸。 她还真把微隐那边给忘了。 不过,林氏应该不会忘。 这事儿,挂不上国公府。 一念未了,石蜜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趴在微飏的耳边悄悄告诉她:“娘子已经让人告诉二郎君不要管了。还有国公爷和大郎君那边,都装聋作哑呢。 “小娘子别被小郎君吓着。他就是听说了翠微姐姐回府,却打听不着徐监生的消息,所以才来咱们院子里闹的。” “好丫头!又聪明又乖觉。”微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也悄悄地吩咐她:“你假装着,偷偷地去告诉我哥哥一声去。 “就说,翠微打听了,事儿不小,郭府尹做不了主。所以我让石磐姑姑出去走动走动。这时候他若添乱,那徐生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石蜜连连点头,笑弯了眼,蹑手蹑脚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降好事儿 微诤算是被赶出蕉叶堂的。 林氏听说,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半天气,想一想,派了微诤的差事:“明儿个一早去给你舅舅外公送节礼。” 一想到自己在国子监胡闹的烂摊子都是林仆给收拾的,微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不怕舅舅,但是他怕舅母。 缩在自己书房里琢磨明天见了舅舅舅母要怎么说,微诤自言自语了大半天,连晚饭都吃得不香了。 六合见状,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但在林家的掌家郎君林仆心里,唯有这一双外甥外甥女才是最要命的逆鳞。 一向见事通透的蓝氏又怎么会在些许小事上,跟微诤这个上门问候的外甥表达任何不满呢? 只是这话却不该他这个新来的仆下说。 六合想了想,去寻了被关在家里反省的弦儿,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微诤会怕蓝氏。 “哦,蓝娘子刚进门时,有一回小郎君淘气,在林家上树掏鸟窝,谁都哄不下来。当时情形很是怕人。 “蓝娘子就站在树下,竖了三根手指,说:我数三声,你还不下来,我就打得你三天起不来床。不信你就试试。 “院子里一见新妇说话,顿时都闭了嘴。一院子寂静,小郎君就吓坏了,自己赶着忙着从树上溜下来,还险些摔着。自此就记住了。” 弦儿憨憨地笑:“咱们娘子听了直念佛,说林家有个能让小郎君怕的人,简直是上天庇佑。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谁都没开解过小郎此事。” 原来如此。 亏得自己没有贸然开口。 六合诚心诚意地谢了弦儿,又直白将微诤的状态说了,请教该怎么办。 “不办。就让小郎惴惴这一宿,往后在外头,他行事倒能多思量思量了。”弦儿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六合答应了,道了谢,回府去见林娘子,将以上事情都说了,恭敬请示:“小人们新来乍到,许多前因不明。 “弦儿虽然有错,可我看着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似乎也不大会自我反省。娘子能不能开恩放他早些回来伺候小郎?” 对于弦儿的表现,林氏倒也十分满意。然而她很坚持不能朝令夕改。所以眉眼不动:“你下去。” 垂头答应,出了院子,六合感觉有点儿想不通,便去见自家娘亲。 田妈妈正看着人收拾好了厨房,便让儿子陪着自己一起巡夜,听完了事情经过,轻轻笑了一声: “你做的很对。遇事自己动脑子,得了结果禀报娘子。然而事情究竟如何,你的眼光只在细竹院,娘子却得看在国公府和林家两处。 “若是搁到小娘子跟前,说不得还要往各家各府、学里同窗,甚至小郎在石磐姑姑和陛下跟前会有什么影响上考虑。” 六合这才明白过来,满脸通红:“我眼孔太小了。” “地位不同,行事自然不同。还有一条,你不能忘了。林家郎君的话说的是:咱们三家人,是送来给小娘子使的。 “小娘子既然早有指令,让你好生看住小郎,你便只管看住。万一有什么,你觉得不对头了,最后找的人也该是小娘子。” 田妈妈看着儿子越发羞愧,笑了笑,“你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独当一面,这样算不得大错。我也只提醒你这一样:咱们家的主子,是小娘子。” “我这就去一趟蕉叶堂。”六合擦着汗低声道。 田妈妈笑着点头,看他快步去了,方继续细细巡看细竹院。 这边微飏得了六合回话,笑道:“有你们几个在哥哥身边,我可真能放心了。不过弦儿还不急着回来。 “我明天要进宫,回来的时候肯定给哥哥带了功课回来。你放心,他这年节别想再出门了。” 六合低着头,对自家那个傻乎乎的小郎君满心同情。 第二天早上,早朝刚散,千山便亲自到和国公府来接微飏。 “怎么是你来?还有旁的事情吗?”微飏在马车里坐定了,诧异地挑起车帘,看向穿着寻常禁卫军服、坐在车辕上的千山。 千山陪着笑脸,偏头说道:“是小人想在宫外求小娘子一件事……” 车厢里的石磐抱肘白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呃……”千山顿了一顿,才又小心地问:“请问小娘子,韩易和小四,用着可还顺手?” “极好。要多谢你。”微飏挑了挑眉。 千山大喜,忙笑道:“小人这里还有几个人……” “几个?”微飏打断他。 千山小心翼翼:“六个……” “行。明儿一早,你让他们去府里找六合,拿了我哥哥的印鉴,以我哥哥的名义在外头开两个铺子,先把人都找个身份安顿下来。 “其他的,等我有了空,亲眼看看人,咱们再说都要做些什么好。”微飏一口答应,甚至最后又加了一句,“若你那边还有,都给我,我都要。” 千山迟疑:“加上这六个,如今我敢往小娘子跟前带的,都是光棍儿。其实还有几家子,都是拖家带口的。娘子年纪还小,我担心……” “我有个好舅舅。”微飏笑了起来,“所以你放心。” 千山眼中晃过泪花,咳了一声,方低声道:“我们做近卫的,总有些不可说的差事。偶有兄弟们殉职,依律倒不愁生计。 “只是天灾人祸,家中有重病的、兄弟们有不争气的,总有那么几个,只能靠着大家的救济过日子。 “我能养几家子,却养不了十几家、几十家。原本我还想着,先凑合着,慢慢也许能好起来。可是徐氏的遗折,实在是吓着我了。 “不瞒小娘子,我现在满心想的都是:一定得给他们都找到谋生的法子。再拖下去,万一有那被逼着作奸犯科的,我怕我到了地下,没脸见兄弟。” “投身文书拿来,我自然能给了他们本钱种田织布做生意。这件事今天我在皇帝爷爷跟前也会过个明路。 “你自己差事忙,也没那个精力去管这些人。我这里,不仅我娘有陪嫁庄子铺子,我舅舅那边也缺机灵勤快的伙计,我更缺各种各样心腹的人手。 “所以,凡你觉得管不过来的,都给我。不是帮你,而是我很用得着!”微飏笑,“倒该我多谢你了,千山将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爱看戏的状元 作为元后的亲族妹,崔贵妃的所有供应,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品级规矩,只要她想,只要宫里有,都可以。 若论这一条,就连邬皇后都比不上她。 然而宫里宫外,并没有什么人因此弹劾她的兄弟善国公,也没有人指责她妖妃祸国。 因为崔贵妃一生不耐烦与俗人较短长。尤其没有子嗣瞄准着帝位觊觎争夺。唯有一点骨血,还是一位早逝的公主。 若说她还有什么软肋可以被人拿捏一把的,那就是虽然没能最后写入玉牒宗谱、却一直拿她当岳母敬重照看的“女婿”:班信。 早年间班信还颇惹了不少事,如今却是长久出外,京中便越发忘怀了宫里还有一位崔氏贵妃。 至于班信,每次回京,当天睡觉,第二天休整,第三天一定进宫给崔贵妃请安,说说外头的风物,顺便捎点儿稀奇古怪的特产。 ——其实只要他在京中,隔半个月,就一定会请见崔贵妃。哪怕只是坐坐,说说闲话,或者陪着吃顿饭。 所以一旦长久不见班信进宫,崔贵妃一腔当娘的恼怒失落便会涌上心头,那时候就是谁碰上就活该谁倒霉了。 微飏迈进紫宸殿时,就正听见端方帝跟人告崔贵妃的状:“……三个月前,我正好好地喝着茶,她非说我给她带的茶点不合适。 “不合适换就是了。她偏又说,我是因为看不上她点茶的手艺。我正没处诉苦,还是她的侍女告诉我,那天吃的茶乃是你带回来的,茶点却不是当时的茶点。” 一个浑厚的声音呵呵轻笑:“娘娘迁怒,陛下算在臣身上也就是了。” 接着,便听崔贵妃漫不经心地问:“你午膳在哪里吃?” 微飏回头看着石磐,挑了挑眉。 就这样直接说崔贵妃是迁怒?崔贵妃竟不恼的? 石磐笑了笑。 这可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 “陛下,三小娘子来了。”甄三九陪笑着上前禀报。 “哦哦,让她来。正好。”端方帝忙叫进。 微飏进去,只见崔贵妃穿了极家常的半旧裙裳坐在端方帝身边,除了眉眼锋利,整个人都带上了三分烟火气。 坐在下首的,则是一个略显富态的高大男子。 仔细看去,男子虽然面相柔和,从贵妃转向自己的眼神却带着不动声色的疏离冷漠,甚至还有一丝微微的敌意。 微飏心中微动。 今日不过初见,自己年仅八岁,这位班驸马却已近四旬,年纪几乎比得上自家父辈。他这敌意从何而来? “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微飏规矩行礼。 端方帝眉开眼笑,招手叫她过去,先喊了人赐座,笑指着那男子道:“这是川滇巡查使班信……” 话音未落,崔贵妃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午饭来我宫里用。”自顾自地便走了。 班信和微飏都站起来欠身叉手相送。因恰好站在端方帝一左一右,两个人的叉手姿势、欠身幅度,居然看起来一模一样。 恰好回头示意班信免礼的崔贵妃一眼滑过去,不由皱了皱眉。 “这是和国公家二郎微隐的女儿,名叫微飏,小字阿芥。”等贵妃走了,端方帝迫不及待地给两个人互相介绍。 “班大人。”微飏仍旧规规矩矩。 班信也礼貌客气:“三小娘子。” 看着他二人的互动,端方帝只觉得出乎意料,伸手拉了微飏,郑重地告诉班信:“这个孩子,你当她是我的小女儿,亲女儿。” “这却使不得。”班信退后一步,脸上的表情换了极度抵制,“小娘子不过稚龄,想必皇孙都没几个比她更年幼的。 “陛下这样心爱小娘子,臣僭越,就索性认个孙女多好?外头人说起话来,也少些胡猜。” “有人胡猜?猜什么?”端方帝瞬间便被他带走了注意力。 班信笑了笑,直起腰,在端方帝抬手示意下,微微欠身,然后坐了回去,从容自若:“自从陛下救了三小娘子,便格外宠爱。 “臣才回来,家里的人就跟臣唠叨。说陛下大约是要亲手给皇太孙寻太孙妃了。臣十分惊讶,忙问端的,才知道这话京中已经越传越盛。” 端方帝噎住,很是忐忑地看向微飏。 微飏皮笑肉不笑。 “所以朕才说,这是朕的小女儿。孙女儿中间还隔着儿媳妇,阿芥跟朕,却谁都隔不开。 “班信,你在朕心里,就是朕的大驸马。你一日不娶亲,朕便一日当你是半子。 “所以班信,你心里,必要当她是你亲妹妹,才行。” 端方帝郑重说道。 班信垂下了眼帘,干巴巴地答了一声:“是。” “陛下,你好好地干嘛非要班大人认我做公主?”微飏一脸好笑,自己爬到端方帝令人端来的另一张椅子上坐好,双手搭在扶手上,笑眯眯地眨眨眼,“当什么不吃饭啊?” “朕令你回京做什么,你心里有数了么?”端方帝看向班信。 既然谈正事,班信便换了姿势神情,端端正正地抬头答道:“陛下是需要臣查探人口失踪案么?” “不仅仅是。”端方帝沉声道,“自从阿衍回来,京里的风向就不对。太子的心思不够,手段也跟不上。朕若出面,风雨则恐怕会更烈。” 说到这里,端方帝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班信。 班信本来笃定,此刻却又有些拿不准了,犹豫着问了一句:“陛下除了查案,还需要臣……查什么?” 想了想,端方帝打开身边的一个盒子,把一叠纸递了过去。 微飏靠在椅背上正怡然看戏,忽然发现那叠纸有些眼熟! “这个……”班信讶然,翻看了一遍,终于有所悟,“臣明白了……” “这是阿芥令人查的。”端正帝示意他把那叠纸转递给石磐。 一直拿自己当隐形人的石磐惊醒过来一般,有些无措,先接在手里,细细一看,睁大了眼睛:“怎么比我们集得还详尽?” “可有出入?”端方帝含笑看向班信。 想想最后一条,高大的汉子耳廓上可疑地红了一红:“臣所爱好,不仅是戏,曲词评话,臣都爱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开窍这种事 端方帝笑容满面。 微飏则双手十指交叉,微微笑着,仔细观察班信。 曾经的状元郎、边塞军将、禁卫军副统领、巡查使只数息便恢复了正常面色,看似顺手一般,从石磐手里接回了那叠纸,折好,塞进自己怀里。 然后才认真地对端方帝说道:“臣现在明白了。” “原本这件事是卫军在做,先归总到石磐手里,现在是三九,千山帮着些忙。可是术业有专攻。他们都不行。” 端方帝叹口气,解释道,“阿芥的舅舅是生意人。生意人么,打听事情都仔细。朕想看看跟卫军会有多大出入,就让她去打听了打听你。 “朕这里,自幼认识你的,当初奉命去打听你的,都有。可是,竟没这个详尽。所以朕只想警示你一句:不要自大。” 这句话不仅郑重,而且严重。 班信忙站起来恭谨听了,欠身答是。 “阿芥还有什么要说的?”端方帝自然而然扭脸去看微飏。 微飏笑了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只要班大人能善始善终,这件事不论怎么做,都行。” 比端方帝还一针见血。 就连石磐听了,都有些心虚,偷偷地看了微飏一眼,以确认她并不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班信尚未坐下,听了这句话,下意识一转身,再欠一欠身:“我会记得。” 看着他对微飏的态度改变,端方帝欣慰地笑了起来,捋一捋花白的胡须,先对微飏亲切道:“我该跟他说说岗位指责了,你且去玩。” 指了指左配殿:“康王和庄王都在呢!去哄着他们玩会儿!午饭跟他们一起吃。我吃完饭回来,咱们再聊。” 微飏跳下来,笑道:“正好。我上回挑的两柄刀,前几天刚给他们俩送去。今天正好讨回礼!” 端方帝哈哈大笑:“拿着我的东向西,送给我的孙儿,然后再从他们那里要回礼!亏你说得出口!” “心狠手黑脸皮厚,没这全挂的武艺,也敢在御前混?!”微飏下巴指天走了出去。 就连班信,都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你别笑。她这个话,可是大实话。你说对不对?”端方帝定了眼神去看班信。 身子微僵的状元郎低了一会儿头,才重新直起腰来,坦然用力点头:“何止御前!” 端方帝拍拍手,笑了出来:“好。这咱们就能接着往下说了。” 才出了暖阁,微飏迎面看见卑微谄媚的甄三九:“小娘子安好!” “甄总管好。”微飏笑眯眯地回礼。 甄三九只觉得头皮发麻,看看她旁边只有一个幸灾乐祸抱肘看戏的石磐,索性哭丧了脸:“求小娘子教我!” “教你什么?”微飏仍旧笑着。 石磐实在忍不住,抬手捂住眼睛:“小娘子,您那笑容只怕连廊下的鹦鹉都觉得假!您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不论您怎么罚,三九都活该。” “难得石磐姑姑都说这种话。看来甄总管早就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儿太过了?”微飏这回终于收起了假笑,换成冷笑。 门外的卫军都发现了这边的热闹,一个个忽然站得笔直,尤其是脖子伸得老长,竖着耳朵准备听笑话。 耳聪目明的甄三九发现了这些,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道歉:“小人犯了糊涂,把您当二十八岁的朝臣了……” 这一记马屁拍得结实。 微飏心里舒坦了三分,再哼一声,白了他一眼,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问:“你刚才说让我教你,教什么?” “哦!就是那个,您收集里头班大人的消息,还有虞小四和韩易的用法,还有那个千山说的那些人您说都能安置,还求之不得……”甄三九有些激动,音量便要往高升。 微飏伸手抢了他的拂尘,瞪他一眼:“要不要站到大殿御阶上去喊给整个政事堂的人听!?” “小人……小人失态了……”甄三九陪笑。 微飏看看四周,哼了一声,看看石磐,再看看他,低声传授心得:“其实呢,你只要看着周围没一个好人,你就知道该怎么查人、怎么用人、怎么找线索了。” 两个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微飏撇嘴:“瞧你俩这点儿出息!” 接着便问:“庄王和康王呢?” 径直去找两个孩子玩儿了。 看着她的背影,甄三九梦呓一般:“石磐,她真的,才八岁” “过完年就该算是九岁了。”石磐眼神复杂,低声道,“千山有没有跟你说过,要你拿小娘子,当陛下一般……” “噤声!”甄三九又是一哆嗦,厉声喝止。 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彼此避开对方的目光。 “我去看看二位殿下和小娘子。” “我去知会一声皇后娘娘,庄王今天该会在紫宸殿用午膳了。” 两个人错身走开。 快步急行的甄三九走过紫宸殿后门的夹道,才停了下来。仰起脸来,深深呼吸了一口干燥寒冷的空气,咬了咬牙,沉声叫人:“冯几。” “是,总管。”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小内侍闪了出来。 甄三九再吸一口气,吐出来,低声问道:“各宫最近可该补人了?” “宫里天天都在人来人往。尤其是东宫那边。”叫冯几的小内侍垂眸看着自己小到看起来都有些秀气的靴子。 “掖庭的人如今谁管着?是你那个混账师父么?”甄三九沉声问。 冯几猛地抬头,脸上有一丝愤恨:“总管终于想管管了么?” “你回去一趟,问问你那几个师弟,看看最近你师父有没有什么横财。”甄三九的脸色阴沉。 冯几冷冷地抬起头:“若是没有呢?” “怎么会没有?”甄三九慢慢说话,挺直了背,慢慢地往前走去。 冯几难掩惊喜,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 从夹道到蓬莱殿的几百步路,甄三九身边换了三个小内侍。每一个离开的时候,都满身阴鸷、两眼杀气! 直到进了蓬莱殿传完了话,邬皇后还忍不住多看了甄三九两眼,笑道:“三九今天这是怎么了?冻着了?怎么满身寒气?” 再抬头,甄三九的笑容比往日里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倍:“要不怎么说皇后娘娘乃是天下之母呢?小人今天事儿多,整在外头跑来跑去一个时辰,还真是,冻透了我了!” 说着,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邬皇后顿时笑开了花。 所以说开窍这种事,有时候是不行,有时候,是不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身和人性 午饭后,庄王回东宫,康王回桓王府,微飏则由甄三九和石磐陪着到外头散步,等着端方帝回来。 接到甄三九的眼神,石磐慢下脚步,顺便看着周围。 “小娘子,小人有件事,想请小娘子帮忙。”甄三九的气质又恢复成了殿中省大总管。 微飏随意地点点头:“说说看。” 明天就是腊八,今年不然在自己家里泡个腊八蒜罢?等初一吃完饺子,拿来捉弄一下那个傻哥哥…… 微飏多少有点儿心不在焉。甄三九低着头,假装没发现——不然,他怕他就没勇气说了。 “小人的出身,想必小娘子曾经听说过一点。” “嗯,也是当年被拐卖了的。” “是。原本小人并不当这是件大事儿。可仔细想想,若是这个案子背后有大隐情,小人又在陛下身边服侍,那小人的出身就是事儿了。 “小人想请小娘子帮忙,查一查小人的出身。不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小人只想知道真相。” 甄三九说到后来,声音有点儿飘忽。 微飏偏头看看弯着腰的年轻总管,笑了笑:“怎么?怕自己是别人拿捏住了全家的奸细?” 甄三九双肩一抖。 “别怕。没事儿。我也懒得查。陛下当年不是让杨孟公帮你找过?不是也没找到?如果你父母家人是疼惜你的好人家,当年就应该找到了。” 微飏顿一顿,加一句:“或者当年就已经被扣下了。” 甄三九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算是被扣下,他们也应该已经成了对方的人。你别琢磨了。没好处。”微飏轻飘飘的给了个结论。 甄三九深深低着头,答应了一声。 看看他的样子,微飏眉梢轻挑。再往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看向宫城檐角上的石兽雕塑,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来自西夏。” 甄三九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微飏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已经满脸冷汗的甄三九:“你说,你万一是西夏人,比如说,还是西夏王室,是个皇子什么的,怎么办?” “小娘子莫要玩笑……”甄三九颤声道。 微飏的笑容收了起来:“我没有玩笑,我说的是真话。你万一是西夏皇子,你想怎么办?” 甄三九呆呆地看着她,半天,嘴一瘪,眼泪掉了下来,自己抬了袖子去擦,抽抽嗒嗒:“那我就求陛下赐我去北狄前线。我去那边杀北狄人……” “那万一你是西夏皇子跟北狄公主的私生子呢?”微飏截口。 甄三九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那我就不活了!” “笨!”微飏又伸手抢了他的拂尘,轻轻地抽在他胳膊上,“那你就直接跟陛下要三千甲兵! “回去母国问问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当初害你,你就把他也喀嚓了!顺便抢到母国的龙椅,给他们当皇上! “到时候,你外有陛下给你做奥援,内有凄惨身世可以博得百姓同情。再跟咱们大秦商量出个‘两国永好,天下太平’,多美的日子啊! “我还巴不得你是个西夏皇子或者北狄王孙呢!” 都快哭出大鼻涕来的甄三九傻了眼,咂咂嘴,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行了,埋汰的,快擦了。”微飏嫌弃地把拂尘丢还给他,“你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用你,也疼你。谁敢在你身上打主意,也不怕陛下屠了他满门! “踏实把心放肚子里,好生办差。哪天觉得累了怕了不平衡了,请辞就是!陛下那样通透的人,还能把你怎么着了?!” 说完,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回紫宸殿。 端方帝回来了,看着微飏香香甜甜睡午觉,旁边甄三九臊眉耷眼的德行,就觉得不对。 叫了甄三九出去问怎么回事,听完了,端方帝呵呵大笑:“活该!庸人自扰说的就是你了!” 且让微飏睡着,令甄三九:“你亲自跑一趟,去跟刑部传朕的口谕:结案罢。卷宗归总赶紧做好。明儿朕还有别的用。” 甄三九一惊:“这就不查了?!” “查啊!不过不能让他们查了。”端方帝怡然自得,“朕马上就有可靠的人用了。” 甄三九会意,笑着躬身先恭喜了端方帝“得获良材”,这才走了。 外头高尚书接到口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下去。 跟在一旁的桓王忍不住问甄三九同样的问题:“这就,不查了?” 甄三九瞟过桓王,决定疑似假传一次圣旨:“桓王殿下有多久没进宫看望陛下了?” “臣,领旨。”高尚书朝着代表皇帝的甄三九深施一礼直起身来,看着低落的桓王,温和说道: “我知道,殿下审问这几天,人间惨事看的有些多了。只是人世间莫不如此,您在漠北,大约只会看到更惨的。” 漠北,对面就是草原,就是北狄,就是烧杀劫掠的敌人。 桓王怔忡着,似乎是想起了漠北的种种,表情变幻,过了一时,站起身来,对高尚书揖手道: “结案前,我想跟皇祖父聊聊关于兵士们遗属安置的事情。高尚书先办别的罢。这一款回来咱们再议。” 高尚书笑着点头。 梁擎在后堂,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皱了皱眉,端了旁边的茶,抿一口,再皱皱眉,放了回去。 所以这次进宫,到底算是陛下宣召、还是他们家殿下自投罗网? 桓王跟甄三九一起回宫。 微飏睡醒了,净了面、梳了头,正跟端方帝一起喝茶。 “你们家这个驸马,心里有点儿执念。你得想办法给他整整。”微飏喝着茶不错,顺便就讨。 端方帝令人去给她装二斤,叹道:“刚才在贵妃宫里,他自己也说:他自幼便没人对他无条件、死心塌地的好。唯一的一个,就是我那可怜的女儿。所以他心里就有份儿执念。 “贵妃催他成亲,他不愿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我女儿。他看人,常常第一眼就看到人心幽暗处,所以他不喜欢看人。他府里养了许多珍禽异兽,他说他看那些比人可爱。 “大千世界,各型各色。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设立锦衣卫,倒有多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能把此事好好地掌管起来。” “人性啊,复杂着呢。”微飏喝了半天茶,才幽幽地感慨了一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旧的忘年交 桓王来时,端方帝跟微飏已经换了话题,端了一屋子的玉石、摆件,挨个儿品鉴。 “这是琥珀?” “嗯,这个是蜜蜡。” “红宝、蓝宝、祖母绿、珍珠、绿松、玛瑙、鸡血、水晶、青金、玉髓!对?” “嗯嗯,都对!” “其实我最喜欢白玉。” “小姑娘家家的,你应该喜欢粉晶这类东西才对!” “咦?这一盒子是猫眼?” “——你怎么总看这些老气的东西?” 想到自己来见端方帝的目的,再看看紫宸殿地上摆满的玉石,桓王只觉得如鲠在喉。 “桓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微飏凑到他眼前来看他的表情。 甄三九垂着眸,半分都不替桓王遮掩:“殿下是来跟陛下讨论军中遗属之事的。” 长长地哦了一声,微飏一句话给桓王解了心事:“泱泱大国,那是里子,这些是面子。咱们肯定里子面子都得要。” 端方帝那边令人把满地的东西都收了,唯有一盒五颜六色的水晶珠子,都给了微飏:“你孝敬我的跳棋,用的就是这个罢?” “是。不过没这些好。”微飏也不客气,揭开盖子看了看,放在了一边,顺便对端方帝道,“说到遗属,千山还托了我几家子呢。” 端方帝点头:“我听过一耳朵。千山一年也做不了一件新衣裳,俸禄都拿去养他同袍的家人了。 “朝廷有制度,只能依法办事。个别情况太多,都要照顾,就又要闹妖蛾子了。朕是国君,不敢说知道,只好装聋作哑,时常找借口多给千山些赏赐。 “你要是有地方、有法子安置,就帮他一把。需要跟什么人打招呼,就让三九去狐假虎威。” “有您这话就行。”微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回头灿烂地对着石磐挥手笑道,“姑姑快去跟千山说,这就把单子开出来!我都管了!” 桓王一愣。 “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端方帝和颜悦色让他坐下,叹口气,道,“当武将的,但凡心里软和一点的,家里就没有有钱的。 “不为别的,就为这些没了命的同袍,都会倾尽所有。你是个心软的孩子,自然见不得那些人的日子。这是你的好处。 “可是阿衍,你和祖父都是站在这个国家最高处的人。咱们的眼睛,要看到这些,但,不能死盯着这些。 “寻常百姓的日子,其实是跟他们一样苦的。朕现在能做的,就是轻徭薄役,与民生息。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他们自然也就好了。” 微飏在旁边托着腮听,好奇插嘴:“现在军中遗属是什么政策?” “给钱、给地,家里若是只剩了鳏寡孤独,当地要奉养。尤其是孩子,一定让读书。”端方帝简单总结。 微飏点头:“这就好。其实大家寻常生活,奔的也就是这些了。” 一句话都没说的桓王长长出了口气,顺势转开话题,问:“都说完了?我能说了吗?” 端方帝和微飏看着他。 “此案中的遗属,还有永兴伯的两个女儿。徐氏说要让她们过寻常百姓的生活,若按朝廷律例,就是安置的当地还要养着她们。 “她们的身份特殊。不论搁在哪儿,都是只有惹祸的份儿。 “而且,永兴伯的祖父是开国功臣不假,可她们的母亲触犯刑律,照理是应该把她们没入掖庭为奴、或者送入教坊为妓的。 “可贾家母女刚刚在掖庭‘自尽’,这姐妹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送进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判?高大人为这个,头发都快揪秃了。” 桓王摊开两只手,坦然看着端方帝,“皇祖父,我毕竟在漠北待了七年。我心软也是分人的。” 微飏笑得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端方帝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这件事啊……恒国公倒是为这两个孩子特意来见过我。 “永兴伯一系,除了这个徐夫人,其他人实在没什么错。所以恒国公求情,说愿意收养。 “他说:搁在外头庄子上,安静地长大,然后冒个远方亲戚的名,远远嫁人生子也就是了。” 说着,犹豫地看向微飏,再看看桓王:“你们觉得呢?” 孰料,桓王和微飏对视片刻,同时眨了眨眼:“挺好的。” “那就这么办。”端方帝松口气,又问桓王,“你小姑父回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桓王扬眉:“班姑父?他何时回来的?不是说去巡川滇了?这回回来待多久?下一站去哪儿?” 说着便站了起来,笑了笑,“他是不是在崔贵妃宫里呢?我现在过去可还赶得及?” 端方帝捋须轻笑:“应该赶得及,快去!” 桓王冲着微飏点点头,转身大步跑了。 “他们竟很要好么?”微飏诧异。 端方帝很感慨:“阿衍终于有个知疼知热的亲人了……” 甄三九在旁,轻声细语地给微飏解释:“先安宁大公主与桓王殿下年岁离得最近,又同在宫里长大,感情极好。 “后来大公主选婿,谁都还不知道呢,第一个先告诉的桓王殿下。 “殿下听说,去偷看了班某一次,当时就不同意,还找了个机会,悄悄打过班某一顿……” 微飏放声大笑。 端方帝想起以往,不由得莞尔,轻轻喟叹,流露出一丝感伤。 “先太子知道了,又按着桓王殿下打了一顿。先皇后娘娘和贵妃都哭笑不得。贵妃这才亲眼去看了看班某,定下了公主的亲事。 “后来公主病重,身边除了寸步不离的驸马,就只有每天必去的桓王殿下。自那以后,殿下便管班某叫小姑父,两个人成了忘年交。 “先太子出事儿的时候,班某正在外地。等他听见消息星夜赶回来,殿下已经去了漠北。那一次大概是班某唯一一次跟贵妃娘娘都生了气。 “听说班某那次再出京时,先去了漠北一趟,待了大半年才走。朝中为此还有人弹劾他罔顾法纪。 “班某大怒,半个月连上了十道书,把那个弹劾的人直接骂得辞官回了老家闭门读书,五年后才回来……” 甄三九娓娓道来。 微飏听得悠然神往,不由笑问:“那人现在哪里?” “正在国子监做司业。”甄三九抿着嘴笑。 微飏哈哈哈地笑出声来:“这回可没有敢回嘴的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徐云客,汤轶 当天,微飏少见地没有多出来几辆车跟着,只是抱了一匣子水晶珠子回家。连焦氏听说,都忍不住指使微环来打听:“你是要失宠了么?” 微飏笑得打跌,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是呢!陛下今天把我丢在紫宸殿小一个时辰没理我。这珠子也是先前我孝敬了他老人家的玩意儿,他老人家还我的。” “连孝敬都不收你的了?!”微环不由得也有些惊慌,“那以后你在陛下跟前说话还管用吗?” 微飏严肃地摇头:“我从来也没说话管用过!” “那我搭理你干嘛?”微环翻个白眼,抬头挺胸大步流星走了。 刚洗了一盘果子往里端的翠微,看着她的背影失笑:“二小娘子这个利索劲儿倒跟咱们小娘子有点子姐儿俩的意思了!” 微飏笑倒在榻上,且哼着歌儿吃果子。 当天晚饭前,徐云客毫发无伤,回了和国公府。微诤大喜,忙令人又烧热水又找柚子叶。 才吃过晚饭,石蜜蹦跳着进屋,禀报:“小娘子,徐监生想请您去细竹院喝茶。您去不去?” “嗯,去看看。”微飏想了想,顺便让翠微去告诉林氏一声:“就说我去陛下跟前替徐生求了个情。让她不要多想,也别多问。” 石蜜眨着大眼看看翠微,又看看微飏。 微飏察觉,笑问:“怎么了?” “就这么跟娘子说吗?不得把娘子吓坏了?”石蜜想得天真。 微飏笑起来,指指翠微:“我说的是个意思,你翠微姐姐自然会选了合适的说法禀报我娘。你要是好奇,就跟去听听,就当学习了。” 石蜜忙不迭点头,跟着翠微去了。 因在家里,微飏也没再叫人跟着,自己溜溜达达去了细竹院。 洗换一新的徐云客见了她便绷了脸长揖到地:“多谢小娘子。” “别谢我。”微飏侧身避开,先叹了口气。 徐云客听她叹气,便全明白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你本名叫什么?”微飏看着他问。 一直愣愣的微诤这个时候才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徐云客抬起头来看着微飏,哑了嗓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有,就会有。如果你不在意,也的确没有。” 微飏带着稚气的甜脆嗓音缓缓说道,“徐旺和当地驻军,这一次,因着人口失踪案,都会拿下。 “别说你,就是原先那个徐超本人,想来这些事情,也都是不知情的。所以,我可以去陛下跟前讨这个人情,把你从中间摘出去。 “只是,从此以后,你徐超这个身份,就不能再用了。 “我问你的本名,就是想问你,想不想重新用自己的名字行走于世。如果你想,我就去给你办了。” 微诤张大了嘴,脑子转了三圈儿,才想明白,颤声问:“阿芥,徐兄的事,你没跟陛下说?!” “阳瓜州位置特别,乱不得。人,可以抓可以杀,但事情的真相,不能这个时候掀出来。会激起民变。” 微飏叹口气,看着额头青筋暴起的徐云客,站起来,深深屈膝:“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不能尽快还你家人的公道,让你站在阳光之下,是我的私心作祟。 “陛下年纪大了。京里现在风云乍乱,若是因你这件事,再把三皇子一系全都拖下水,我很担心,会祸起萧墙。 “你的寨子被屠了,这是彻骨的仇。但其他的寨子里,未必就没有你的亲朋故旧。我不希望因为这件案子,闹得朝廷跟他们也要刀兵相见。 “我答应你,你这件事,五年之内,我一定给你办了。办清,办好,办干净。” “五年!?”徐云客挑一挑眉,讥诮一笑,“小娘子有陛下恩宠,才有这样说话的底气。可是,陛下今年已经六十有七,他还活得了五年么?” 此言一出,微诤大惊失色,急忙断喝:“徐兄不要胡说!陛下千秋万岁!” “皇上戎马半生,如今身体的确不大好。”微飏却神色如常,“然而,若无意外,他老人家再活个十年八年是没问题的。” 徐云客垂下眸去,过了很久,才又站起来,庄重举袖,冲着微飏行了个大礼:“求小娘子给我雪冤!” 微飏起身,伸手准备扶了他的小臂一把,托了他起身,问:“你身上有功夫吗?” 徐云客迟疑片刻,咬了咬牙:“有一点。谈不上顶尖,但是够用。” “我问过爹爹和哥哥,你的学问也是够用的。我这里有三个身份,你挑一个。明天我会让人带你去见一个人。估摸着后天,你会再去见第二个人。 “然后你就离开京城,专心考试。明年此事未冷,京中恐怕会有人认识你,你不要来。后年正值大比,你进京来考进士。 “咱们那时再见。” 微飏说着,已经在茶几上一字排开三张纸。 ——这是她借着安置千山托付的十几家人的机会,要来的几个假身份。在甄三九那里也都打了招呼。 所以,徐超这个人物,接下来,就要暂时消失在人海之中了。 徐云客迟疑地低头看去,过了一时,挑了一张出来:汤轶,年十八,山东菏泽人,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性格古怪,饱受族人乡邻欺凌。 自幼读书,得中举人后搬到济南,旋即入京赶考,一试不第。因回乡途中酷暑食冰,腹痛而死。熟人莫知。 “好。”微飏收起了另外两张纸,站起身来,道,“明天卯正,你乔装改扮一下,越不起眼越好。我会让人来带你从后门出去。” 徐云客有些犹豫:“去见什么人?” “你仇人的仇人。” 徐云客眼中精光大盛,脸上杀气闪过。 微飏看看他的表情,笑了笑,转身出门,想了一想,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着他道: “皇上是个值得所有人敬重的人。你的案子,是我不肯告诉他,不是他不肯管。你心里可以埋怨我,但不可以埋怨他。” 徐云客叉手低头:“是。刚才我口出不敬,是我错。” “不是那个意思。”微飏纠正他,“陛下是个好人。我们再怎么愤怒,都不可以诅咒一个好人。不论他是不是皇帝。” 徐云客愣了愣,又答一句:“是。” 微飏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只怕还不大明白,叹口气,放弃。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赏 从林氏院子里回来的石蜜满脸都是对翠微的崇拜。 看得微飏呵呵大笑:“来,说说,你翠微姐姐说了点儿什么,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小娘子不知道!我们过去,正好赶上郎君回来了!”石蜜一惊一乍的。 这下倒是令微飏一愣。 微隐回来了? 那岂不是要问起徐生的事情? 微飏下意识地看向翠微,却见自己的一等侍女笑得从容又矜持。 看来是办得不错? “郎君瞧见我们去了,不等咱们开口,就问:徐生的事情是阿芥去陛下跟前提的?”石蜜粗着嗓子模仿微隐。 正在内间铺床的翠缥噗嗤一声笑。 石蜜顿时急了:“我在学话!给小娘子学话,可不就得把当时的情景一字不差地学出来?不然,传错了话,不就是我的罪过了?” “你翠缥姐姐是惊讶于你学得竟这般相像!绝不是笑话你。快接着说!”微飏忙笑着圆场。 石蜜这才继续绘声绘色地学:“翠微姐姐不慌不忙,就说了一声:是。 “郎君皱了半天眉头,捋着胡子发愁,说:阿芥上午进宫,陛下中午就传令刑部结案,下午郭府尹便将徐生放了出来。外头影影绰绰把这三件事连在一起说,对阿芥的名声怕不是好事。 “娘子听了也有些不安,便看了翠微姐姐一眼。翠微姐姐便笑道:这些陛下也知道。 “郎君和娘子顿时就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时,郎君才小心翼翼地问:那陛下怎么说? “翠微姐姐便摇头: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明儿个让带着徐生去见桓王身边的一个幕僚。 “郎君又吃一吓,忙问:怎么还有桓王的事儿?问完了自己又若有所悟,又问:桓王和阿芥,是一起在陛下跟前说话么? “翠微姐姐就疑惑地看着郎君答:对呀! “然后郎君便什么都不问了,长出一口气,还去宽慰咱们娘子:受了陛下的恩宠,自然是要替陛下分忧的!陛下也是没法子,咱们多担待罢。” 石蜜说到这里,啧啧赞叹:“翠微姐姐一句假话没说,可字字句句都被郎君理解成了旁的意思!真是太厉害了!” 何止厉害?! 简直高明! 微飏笑着回头叫翠缥:“你开了匣子,拿只镯子给翠微。这可省了我的大事了!这样一来,外头一旦哄起来,俺爹一定会帮我跟祖父和大伯父解释。” 翠微双手接过翠缥递给她的一只羊脂玉包金镯子,屈膝道谢,又笑道:“石蜜当时表情太丰富,后来被荀阿嬷叫出去了。 “郎君又问了一句,还有没有旁的事情。我想了想,跟郎君说:听小娘子说,一个姓班的大人从川滇回来了,陛下午间让小娘子跟庄王、康王一起吃饭,自己却跟那位大人吃的。” 微飏拍手,晃着头笑赞:“这就圆满了!明儿班某的封赏下来,阿爹就能把这整件事补全,一丁点儿都不会认为我在中间做了什么了!” “明儿?”这次轮到翠微惊讶。 微飏肯定地点头:“陛下性子急。” 果然,翌日早朝,端方帝便传下旨意: “班信忠贞,乃朕之腹心股肱。赐巽侯,食万户,封为察相,总理法司,核天下案。” 简简单单,就把班信横在了朝上。 高尚书和郭府尹当时就明白了:原来自己那被催着赶紧整理好的案卷资料们,都是为了给这位爷准备的。 就连锦王都变了脸色! 原来不是皇祖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把这个案子囫囵过去,而是他找到了另外的人、给了另外的权限、要做另外的调查! 不过,端方帝倒也给众人都留了面子。 对锦王极口赞扬、大加勉励,还赐了一个右骁卫大将军的虚衔,并让他去兵部从头学习,特意指定了兵部侍郎郭某教导,亲口嘱咐:“好生仔细教他,不可敷衍。” 锦王大喜,连连谢恩。 又夸了三皇子端王有叔叔样,耐心照看侄儿,当庭赏了锦缎金珠等。 还赏了千山一副金甲、高尚书一只金玉如意。 至于郭怀卿,则亲口许诺:“你丧妻多年,女儿失恃。当年朕也问及你家事,你心绪未平。倘若何时肯续弦了,朕给你赐婚。” 这是个热闹的喜事,众臣都放松地跟着笑。 紧接着,端方帝便顺理成章一般,宣布桓王用心国事,赐封宗正寺正卿。 几乎是接着他的话尾,便有御史台的侍御史出来反对:“桓王殿下太过年轻……” “他是长房长孙,我郁氏一族的族长就该是他。国家大事朕自然跟你们商议,可我郁氏的私事,似乎还轮不到你们唧唧歪歪罢?” 端方帝面无表情,沉了眼神看向众人,“朕年纪大了,疼晚辈。这要是都碍着你们了,那朕这个皇帝,就他娘的不做了!” 说完,大手啪地一声拍在御案上,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 甄三九站在御阶上头,慢条斯理一甩拂尘:“退朝!” 顿一顿,又高声道:“宣巽侯班信、桓郡王、刑部尚书高成,觐见。” 三个人低着头离开人群,跟着甄三九往后殿走去。 端王笑呵呵地揽了锦王的肩膀,低声笑道:“瞧瞧,咱们叔侄什么时候都是添头。人家才是长房长孙。” “瞧三叔说的!”锦王也笑,眼神却往勉强堆了笑容、僵直地往外走的太子飘了过去,低声笑道,“他不一样不是长房?” “人家不是长,可人家是嫡。”端王目光拂过太子,停都没停。 锦王高高挑眉,斯文地翻了个白眼:“呵呵。” 叔侄两个相对大笑,相携着走了出去。 太子遥遥瞥见,面沉似水。 至于进了后殿的班、高和桓王,简直是完全想不到端方帝的出牌意图: “高卿,锦王参你查案的时候出令迟缓,以至于隋家那个孩子到现在都找不到。太子给你说情,说也是为了孩子的性命着想,锦王给驳了。 “正好,江南有个案子需要查一查。你准备准备,过了年就出京。江南是国库的根基,不能让蠹虫们啃个千疮百孔朕再管。 “至于人口失踪这个案子,班信,朕直接告诉你,最大的买家应该是西夏李氏。你照着这个方向去查。 “别看朕,朕没有证据。朕也是风闻。但这个结论,朕觉得没错。 “阿衍,你去了宗正寺,朕什么都放心,就不放心一条:你这孩子,心软。 “朕给你一道口谕:宗正寺的前七件事,你必须见血。就这么多。” 一口气说完,挥手便将他们又都赶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请你喝酒,你帮我打架 第二天一大早,照着约定,石磐亲自到细竹院找到换了装的徐云客,领着他出了国公府后门。 知道这位姑姑乃是宫中五品尚仪,徐云客颇有些战战兢兢。 他从心里地认为,皇家有八成概率,会为了阳瓜州的稳定局面,直接把他灭了口扔到乱葬岗了事。 不过,石磐却懒得同他叽歪,出了后门上了马车,一路直奔桓王府后门,马车赶进去,人才从车厢里出来。 被看早就等在那里,温文尔雅地嫣然笑着,先给微飏遥行了礼,再给石磐恭敬问了好,然后亲切告知:“梁先生今天起得早,已经吃茶等着了。” 石磐随意地点点头,指指被看:“徐监生跟着她去。”打声招呼,自己转身走了。 见到脸上没有刀疤的梁擎,徐云客恍然大悟,顿时激动起来:“梁先生?这么说,此处竟是桓王府?” 再一冷静,忽然从脸到背,一路冷汗都冒了出来:“三小娘子说我仇人的仇人,难道是桓王殿下?三皇子跟桓王能有什么仇?难道当年先太子的案子,是三皇子的手段不成!?” 梁擎刚入口的一杯茶一不留神呛进了气管! 惊天动地咳嗽了半刻钟,才停了下来,满面红涨,又气又笑:“她说的那个人是我!桓王乃是我的东主,而已!” 徐云客这才擦了汗,老老实实地跪坐好了,等着接受梁擎的详细盘查。 “徐监生怎么看和国公府?府中众人,可有能托付大事的?”梁擎悠悠开口。 徐云客放心下来。 这位梁先生是个规矩人,行事都按正常程序,这就让人感觉安全了不少。 “国公府看似庸常,却藏龙伏虎。尤其是三小娘子,八岁便有如海心计,实乃天降神童。”徐云客找了个最不得罪人的角度。 梁擎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晦暗:“徐监生觉得,若是三小娘子将来入宫,可好?” 我的……顿巴神! 徐云客觉得自己没有吃早饭是犯了大错了。 他快要晕过去了。 但是! 不能倒,要坚强!你还要替全寨报屠灭之仇! 徐云客努力坐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那就要看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了。” 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梁擎勉强点了点头,起身:“殿下已经散朝回来了。跟我来。” 所以,今天要见的第二个人,是桓王殿下! 徐云客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木。 然而,并不是。 桓王只简单问了问他的身份来历,便问被看:“马车好了?” 示意徐云客跟着他一起走。 梁擎却并不跟着。 徐云客表示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懵的。 马车摇摇晃晃去了平康坊,公主府。 对,这是班信的住址。 “公主府……公主不是……”徐云客很有些接受无能。 大秦唯一的公主年少故去。倒是长公主还健旺得很。难不成这是长公主的宅子? “知道班驸马么?”桓王淡淡地问。 徐云客小心回答:“听说过。很——厉害的一个人。” “今天朝上赐了巽侯、封了察相,专管天下案。”桓王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耐心地教他,“今天只是见见,不要急。” 徐云客的热血却早就伴随着“专管天下案”五个字,全都冲上了头顶! 所以,这才是小娘子说的,要让自己见到的那个人。 可这个人是今天早朝刚封的官职,小娘子怎会未卜先知?! 难道是昨天在宫中,陛下跟桓王、班侯讨论这件事,都没有避开小娘子? 那么小娘子跟自己说的,让自己领了另一个身份、去济南苦读、然后回来考进士,就意味着,她并不会让自己今天就跟这位班侯要求彻查家里的案子。 公主府的外书房就在眼前时,徐云客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桓王看着他从激动到僵硬再到自如最后变得沉稳默然,不过从府门口到书房这一小段路而已,满意地笑了笑。 “经历过生死苦难,就是不一样。”班信听完徐云客的经历,轻轻地慨叹一声,又问他未来打算。 桓王替他答了:“阿芥跟千山要了几个空身份,给了他一个山东举子。我打算明天就悄悄送他出京,过几年再回来。” 换了便服的班信显得越发高壮,唇角撇下来,露出两道法令纹,轻叹了一声:“陛下身边最信任、最能说得上话的,竟然是个八岁的小娘子……” 徐云客悚然而惊! 三小娘子的本事,竟然有这么大!? “……这都是我等不孝!”班信沉沉说道。 桓王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人,我见过了。事情,也如那位小娘子所说,一时半刻办起来费劲。我都记住了。放心。”班信起身送客。 桓王却不肯走,少见地露出个有些赖皮的笑容:“且让人先送徐生走。我还有事跟小姑父说。” “我忙。”班信现在满脑子都是案子。 桓王笑:“我帮忙。” 班信一愣。 桓王冲着他挤了挤眼。 看看徐云客,再想想微飏,班信讶然看向桓王:“这件事你早知道?” 桓王笑而不语。 听了半天哑谜的徐云客满头雾水又被送出了公主府,直接回到了和国公府。 进了细竹院,徐云客呆呆地坐在榻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微诤听说,忙忙过来,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难过起来,挨着他坐下,揽了他的肩膀,声音哽咽: “好兄弟,别这样。你家的事儿,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一定会报仇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徐云客木木地转头看向微诤,“徐云客这个人,就要消失了。” 微诤的眼泪哗地一下落了下来:“我知道。但不叫这个名字,就是另一片锦绣前程。 “好兄弟,咱们肯定会再见的。到时候,咱们反过来,我帮你打架,你请我喝酒!” 徐云客的眼珠儿终于转了一转,整个人恢复了一丝生气。 他看着微诤笑了起来。 除了那些庸碌的人,以及那几个云端上的神仙,眼前这个自己打算拿来利用的同窗兄弟,几乎成了他生命最鲜活灿烂的阳光。 “好!到时候,我请你喝酒,你帮我打架!” 第一百三十章 腊八 跟往年比起来,光和元年的腊八显得敷衍又潦草。 前有人口失踪案尚未最后审结,后有朝廷巨震局面大变。不论是后宫、太子,还是勋贵官员,都多多少少感受到了皇帝的失望和冷淡。 还有谁在这个当口张罗着过节? 答案:平民百姓。 长安城里还是热热闹闹的。 无权无势的人家,反而高高兴兴地熬了腊八粥,做了各色点心菜肴,祭拜祖宗。各个寺庙也都是满满当当,挤着的都是等着舍粥的穷苦人。 还有就是各大药铺医馆,细心地选取了若干驱寒扶正的药材,也煮在粥里,送给附近的邻居,和街上的乞丐等人。 旁人家也就算了。 况家和微家是姻亲,又住邻居,自是上午便各自送了粥过来。 焦氏看着高夫人令人送来的香糯粘稠、用料十足的粥,满面笑容,忙又打听:“你们家往高大人府上可也送了粥?” 况府的下人含笑低头:“自是送了的。大过节的,礼数总不能缺了。” 领了这个话,焦氏顿时又有了底气,立即命人:“旁的我先看看单子,我们家和林家的粥,赶紧去送了。” 听说她这个举动时,微飏正在林氏院子里喝林家送来的八宝粥,闻言笑了起来:“大伯娘这回可聪明了!” “又说怪话!”林氏笑嗔了她一句,忙命人:“去跟大娘子说,国子监祭酒、司业,还有太常寺、太傅府里,若是她忙不过来,我便令人送去。” 微飏捂着嘴嘿嘿地笑。 焦氏怎么肯让林氏出这种风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微,果然让二房单独出面人情走动,她刚刚接回来的中馈,怕是又要再交给林氏了。 原本敷衍潦草的腊八节,终于从和国公府和嘉定侯府开始,慢慢地悄悄地蔓延开去。 直到宫里反应了过来,端方帝忍不住黑了脸让甄三九去敲打邬皇后:“她要是病了,朕就让崔贵妃协理六宫。” 满心里都是“端王带着桓王锦王要来欺负太子”的邬皇后终于想起来今天是腊八节,一声糟糕,忙命人往各府去赐粥。 预备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但动身的确是比往年都晚了两个时辰。 太子听说,恨铁不成钢,对着太子妃发牢骚:“正经自己该做的做不好,杂七杂八的偏管得宽!若是你,便出不了她这样纰漏!” 吓得太子妃扑上去掩住他的口:“您小点声!” 太子垂头丧气:“这件案子里,给我留面子的只有高成和郭怀卿。可三哥和小二郎一直咬着,父皇只得照着他们不功不过来。我一句话都说不上。” “殿下,这却未必。”隋氏温言软语开解他,“陛下是重赏了端王和锦王不假,可那都是为了顺便把早就跟您说过的桓王的宗正卿封下去。 “而且后来还封了察相,又叫了高某一起密议。这摆明了就是对锦王主查的这个案子状况不满意。 “若是端王果然有本事,肯真心帮着锦王,陛下为什么对他们不满意? “臣妾觉着,陛下的心思,看赏赐是未必看得出来的。且看年节都过完了,陛下找什么机会,怎么罚人,这才是正经。” 太子细想,只觉大有道理,顿时雨过天晴,笑着赞她:“太子妃越来越聪明了。”接着又忙叹息,“只是阿染……” 隋氏垂眸下去,脸上不辨喜怒:“三小娘子的奔走,高大人和郭大人的心思,臣妾都记在心里了。 “至于我们阿染……三小娘子托了郭小娘子给臣妾送来一句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太子若有所思:“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少,还没找到阿染的尸首,就说明,她也许,还活着……”隋氏抬袖,沾了沾眼角。 太子嗯了一声,又安慰她几句,离开。 走出丽正殿,太子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永宁伯隋某来,好言好语地问了他如今隋染失踪之事的进展。 永宁伯隋荣虽然发愁,却跟旁人愁的不是一回事: “臣如今正令人抓紧时间寻找。阿染没福就算了。我如今就祈祷她干干净净地来了,就能干干净净地走。我就算是能对得起隋家世代清白的名声了。” “嗯,舅兄说到孤的心坎里了。如今家里怎样了?”太子紧皱的眉间舒展了三分。 隋荣苦笑着叹气:“拙荆就是个纸糊的。天天只会以泪洗面,病倒在床上,也理不了事。 “好在还有阿彤懂事。一边在她母亲床前侍疾,一边约束着内宅。家里好歹还没乱。” 顿一顿,声音放低了一些,“等过阵子,家里都接受现实了,也就好了。” 太子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问:“靖安侯怎么却没什么动静?从阿染出事,孤总共也没听过他几次。他的亲外甥女,他没管么?” “此事……冯氏每天跟靖安侯通信,听说也是在帮忙寻找的。只是他动用的是自己门下的庄客护卫,所以不大显眼罢了。” 隋荣低着头说。 太子看他低着头,眼中飞快地闪过怀疑,接着变成了鄙夷。 只会压榨自己的亲妹子,却对妻子娘家无能为力。 就这种人,竟然是自己的舅兄。 若不是因为太子妃实在贤惠聪颖,他简直都想舍掉这一门外戚了——除了添乱,什么都做不来! “锦王说自己是从贾府的账簿、牙行的往来和徐家的生意上查到了勾连端倪。我觉得这个说法十分牵强。锦王必是早就知道贾、徐的关系。” 太子勉强选择说正事,毕竟,有些事,他连谋士都不敢用,只敢用这位舅兄。 “贾某做这件事,利用了徐氏手中的种种,唯有一头一尾全捏在自己手里。这种情形,连咱们都是从王氏嘴里扣出来的,他锦王是怎么想到的呢? “臣总不信是他是查到的。三处的账簿加起来何止千册,他便是个神仙也不可能七天之内就查了个清楚明白! “除非……”隋荣抬眼看看太子,声音放轻。 “除非什么?” “除非端王根本就与此事有涉!如今舍卒保帅,主动把徐氏送到了锦王面前!” 若是微飏听见这个话,肯定会感慨:不论过程如何,大家猜测出来的结论,总是会无限接近真相! 第一百三十一章 阶段性结案 案子结了。 高成当面从端方帝口中领了旨意,事情做得飞快,且周全好看。 不过三天,端方帝案头便摆上了他整理完全的卷宗,以及对各个人犯的处置建议。 只扫了一眼,端方帝就高兴了起来,忍不住呵呵地笑,对着甄三九谑道:“瞧瞧!这厮倒乖觉,一个都不杀!哪怕是该剐了的,也写了秋决。” 甄三九象征性地伸长脖子往那奏章上瞟了一眼,凑趣笑道:“这不得等着班大人好生再审一审再杀么?这会儿都杀了,班大人审谁去?” “叫班相!”端方帝虎了脸。 甄三九立即弯了腰,小意陪笑:“奴婢习惯了叫驸马,刚才紧咬着舌尖才改了班大人,出了口才发觉还是错了。” “嗯。”端方帝并没有真生气,看着高成的奏章又露出了笑容,手指在上头敲了敲:“这是个没有私心的官。” 想想高兴,道:“你记得提醒朕,元日赏赐的时候,给高成多些体面。” “是。”甄三九答话不知道怎么的,慢了一瞬。 端方帝看了他一眼:“想到什么了?” “奴婢想着,三小娘子好似从陛下这儿给高尚书的外甥女要了块玉石去呢。近些日子也没听高尚书提起,看来是有日子没回家了。还真是用心国事。” “让你说的,朕倒是忘了这件事。”端方帝笑了笑,“前几天阿芥还从驰儿那里哄走了好大一颗红宝,也不知道她是要镶在哪里的。” 甄三九也跟着笑。 两个人若无其事,谁都不再提起高成。 失踪人口案的判决批了下来,门下省告示了出去。 微飏也拿到了一份。 这件事离完结还早着,微飏自然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处置隋染的那两个人,早在锦王围攻贾某庄子的时候,就因拒捕被乱箭射死了。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托了郭云筠去安慰太子妃。 至于旁的,微飏只打听到惠和里被掳走的女童最后也找了回来,其他的,她就不关心了。 “还是陛下想得周全。之前我还琢磨,徐家的那些铺子位置极好,要不要盘两间过来咱们用。可又觉得毕竟出过那么难堪的事儿。 “这下好了,陛下明旨,那几间客栈铺子,全都推平,修建庙宇,为逝者祈福。听说有那脑子灵透的僧道,已经去营缮司挂号了。” 石磐想想就觉得端方帝英明。 微飏也不吭声。 她对这个阶段性的解读根本不感兴趣,她想看班信是怎样审其他枝节的。 “小娘子在想什么?石磐谈兴正浓。 微飏只得敷衍她:“在想……徐、哦,现在叫汤轶。在想,汤轶不是从桓王殿下那里带走了一个女子一个小童吗?也不知道这几天,那两个人将息得如何了。” “早上传来消息,原本汤轶想出了京之后,找个地方先住几天,给他们治伤养息。可那女子却吓破了胆,哀求着一定要先离开京畿道。 “汤轶也觉得有道理,快马加鞭,昨天晚上已经进了济南地面了。小娘子就放心。”石磐一口气说道,又赞叹: “桓王殿下真是历练出来了。这种时候还能想到汤轶孤身一人来回,只怕回了济南会让人疑惑。 “那些人里,除了掳来的,还有些买来的。那女子年近三旬,却是被赌鬼丈夫一吊钱便卖掉了。那小童也是,父母没了饭吃,留着弟弟,卖掉了他。 “这正好,一个厨娘一个书童,汤轶这个读书人的架势,倒还真像了三分……” 微飏只听得头疼,忙又岔开话题:“除了那几个铺子,徐、贾两家的产业都怎么处置了?” “充公呗。哦,陛下当场便赏了锦王两个、千山两个。千山说要送一个给小娘子,被三九拦了。”石磐忙道。 微飏意外地笑了笑:“千山这脑子什么时候能赶上甄总管,他就能再晋一级。” “可不是!他一个禁卫大将军,跟小娘子公然交好。外头那些人,不定怎么胡思乱想呢!”石磐接声道。 微飏失笑:“哪儿是为了这个?我得陛下的宠爱,千山跟我常见面,我们要好,这多正常? “我也知道,他给我这个庄子,是为了让我安置那些他托付给我的人家。 “可那些人绝不能搁在明处。他给我的庄子,之前又都是贾某的,有心人必定会紧紧地盯着。那岂不是把这几家人直接卖了? “我要这些人,可不仅仅是为了白养着他们的。我有大用。 “这一条,我没告诉甄总管,他却瞧出来了。我分明都跟千山说了,他却没往心里去。” 石磐这才明白,忍不住探问:“那几家人已经送去了林家,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安排他们?” “明年。”微飏勾了勾嘴角。 ——那些已经被千山白养了许久的人,不得甄别么?不得训练么?不得好好立立规矩么? 这一切如今却用不着她亲自忙活。 她有个好舅舅。 林家。 林朴已经忙得要脚打后脑勺了。 便是蓝氏,也忍不住悄悄跟心腹的陪嫁抱怨了一回:“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阿芥也是,等过了年不好吗?” 陪嫁便笑:“那您怎么不劝姑爷先搁着那些人,等年后再安排?” “那怎么行?!外头来的人,进门的第一天、第一刻,便得让他们知道轻重缓急、知道这个家的规矩! “若不然,哪怕只拖一两天,他们也会觉得你家未必有那么严苛。又都是禁卫的遗属,来在咱们这种商贾之家,难保不生了轻视之心。 “我就这还嫌管事们说话太和软了呢。这些人都是吃硬不吃软的。你绕了弯子,他们听不懂,只会不耐烦……” 蓝氏说一半,见陪嫁抿着嘴笑,自己也忍不住红着脸笑,“好了,知道了!我不抱怨了!” 又问,“阿芥让来立威的是谁?” “是骆妈妈。” “那个做饭极好吃的厨娘?”蓝氏一愣。 陪嫁噗嗤一笑:“是。厨娘是最惹不起的。” 蓝氏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 规矩学得好、态度正确,吃食便能入口、能吃饱,说不定还有加餐的酒菜。 可若是敢生了轻慢之心,那吃到嘴里的就不定是什么了。 ——甚至,还未必有的吃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论老人的心到底能有多偏 朝中又低落了几天,终于正式进入过年模式。 礼部等战战兢兢地准备着除夕祭祀和元日大朝,后宫妃嫔的家人开始频繁请旨入宫,有带着大笔赏赐出来的,还有夹带大笔贴补进去的。 而微诤微飏,则被林氏严严实实地拘在家里读书的读书、习武的习武——对,微诤放出话去:谁再让她做女红,她就进宫告御状。 无奈之下,林氏也不指望她能多安心地读什么《女训》《女则》《烈女传》,索性请石磐多督促她习武罢了。 端方帝得了消息,整个人笑得打跌。甚至还欺负人,凑着林氏的趣,让太医院给微飏送了好几瓶跌打损伤的药膏药油去。 气哼哼的微飏也送了还礼,却是一副大约到了北宋才会出现的象棋。端方帝大喜,隔三岔五便宣闲着的桓王或锦王入宫,学会了,陪他下棋。 宫妃们自然不乐意,也说可以学。却被端方帝嫌弃地轰走:“就你们一个个标榜的‘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样子,抡得动这大个儿的棋子么?” 有美人被骂得失去理智,便去邬皇后那里告状,说这微家三小娘子净出妖孽主意,必是要勾着陛下再也不进后宫了。 正被太子的冷淡疏远弄得心慌意乱的邬皇后自然没有好话,指着脸骂回去:“陛下如今六十有八,正该保养,下棋饮茶,难道不比对着你这妖精强? “自己想男人了不觉得羞耻,还往一个八岁的小娘子身上泼脏水,你也不怕遭报应?!” 美人被骂得脸色青白,回去就告病,直到第二年年中才敢渐渐出现在人前,这是后话。 此事传到端方帝耳朵里,倒令老皇帝看着皇后顺眼了三分。再碰上跟中宫和东宫相关的事情,不免又偏了过去。 就连俞妃娘娘有一回说话不小心捎带上了皇后,都被端方帝翻脸斥责:“那是国母!便一万年也轮不到你去臧否她!” 还连累得端王好几天被端方帝横挑鼻子竖挑眼。 众臣原看着桓王和锦王得宠,还以为皇帝对皇后和太子有所不满,说不准储位就要动摇。谁知还没几天,皇帝便又站到皇后一边。 “陛下这心思一天三变,谁受得了啊?”左相便偷偷找了甄三九试探。 甄三九心里明白,故意放水:“哪是为了那个?”齐头故事讲完,倒过来替端方帝抱怨: “大过年的,还不许老人家想松泛松泛?上回您几位还说,因着今年人齐,陛下高兴。那外头那帮人还瞎猜个什么劲儿?” 左相恍然大悟:“桓王也有七年不在京城过年了。锦王……眼看着要给陛下生重孙了!” 所以并不是因为对太子不满才宠爱这两个皇孙,而是因为老人家隔辈儿亲! 甄三九用力一点头:“对喽!您还不知道?陛下跟二位郡王下棋时,十回有八回,那怀里都是抱着庄王殿下的!” 嗐!那还有什么可闹的? 左相一甩袖子也回家疼孙子去了。 自然,顺便的,也把端方帝因为皇后娘娘替微家三小娘子主持公道了,所以格外给皇后娘娘面子的事儿,往外传扬了几句。 不几天,和国公府便开始收到正月年酒的请帖。 焦氏一看就慌了,忙去见和国公:“比往年多了十倍!” “嗯?!”和国公也吓一跳,忙自己要过去看时,却见朝中多少文官竟然也给自家送了帖子。 不过,仔细看看,却大部分都是两张:一张自己的,一张微隐的。 和国公拧了眉。 两张帖子,自然应该是自己和长子的,怎么反而是次子的? 帖子留下,焦氏赶走:“我去问问。” 焦氏发懵:问?自家的事儿,您老最大了,这还能问谁?祠堂问祖宗不成? 一转身,便看见和国公拎了一包袱帖子去了嘉定侯府。 自家的事情,又送去了她亲家跟前。 焦氏有些泄气地回了房。 待到第二天她再去请安,和国公胸有成竹地告诉她:“这都是奔着阿芥来的!你出去吃酒时,就装傻就行。” 想起女儿前些日子刚从微飏口中问来的话,焦氏心头一阵发紧,勉强笑道:“阿芥在陛下跟前,竟半分错儿都没犯过,真是难得。” “嗐!皇帝阿哥疼阿芥,就跟普通老人家疼孩子一样!什么错儿不错儿的?气半个时辰就都忘了!”和国公大大咧咧地笑。 焦氏再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往年咱们摆年酒,不过请个两三桌。今年若是接了这些帖子,岂不是也要还这么多?那媳妇可忙不过来。” “那有什么?”和国公胡子朝天,得意洋洋,“既然都是冲着阿芥的,你就都交给林氏去忙活!钱也让他们家出!反正皇帝阿哥赏了阿芥那么多东西,她有钱!” 焦氏张口结舌。 心里简直是五体投地地佩服:自己便再怎么抠门,也抠不过自家公爹! 不过,年酒的差事,倒还真让她甩给了林氏。 毕竟,她是真没应酬过那么多的朝廷官员的场面,她怵。她都想好了,当天她要索性去别人家吃年酒,不、在、家! 林氏看着那一大沓子回复“初六必来”的帖子,只觉得头疼。转脸又听说焦氏竟然还要出门,简直是哭笑不得。 然而还没等她去找焦氏再商议,微飏便听说了,直接过来拦住她:“您就自己办。我正想让您今年出去亮个相呢。这倒不错,瞌睡有人送枕头!” “让我亮相?做什么?”林氏好奇。 微飏摆手不令她问:“您只办好这件事就行。” 一边又让人去林朴那里提前打招呼:“若有珍稀的菜肴,求舅舅给留些。我们家请年酒,要用。” 林朴听说姐姐今年竟要代表和国公府张罗这样大的事,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应下: “交给我了!月明楼、山海居是咱自家的,自是随叫随到。我这就去把雪阁和东山楼的大厨也定下来。 “前儿我刚听说他们要回乡过年,今年必没有其他预定差事的。我这就去把人留住了!让我姐姐踏实住了,必出不了半分纰漏!” 听见这个话,林氏越发不好过:“哪至于是这个阵仗?!” 微飏微笑:“万一陛下偷着跑出来咱们家微服私访呢?” 林氏额头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前朝余孽 眼瞧着过年,该忙的忙,该闲的闲。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朝廷封印,皇帝封笔。读书习武都停了下来,专心过年。 和国公府的人情往来比哪年都多,上到国公,下到微诤,各种各样的宴饮层出不穷。 而焦氏原本想看林氏的笑话,却发现林氏这边年酒的准备工作可比自己主持的自家过年工作还要顺当。心里恼怒之余,却生出了该让女儿去偷师的念头。 对于林氏来说,只要不使坏,让她教教微环怎么处置大宗的往来家务,倒也不是不行。悄悄让微飏敲打了微环几句,便把微环带在了身边,教她如何管仆人、如何看账本、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一家子最闲的便是微飏。 不过,她也有她自己的小私事。 早在三天前,她便通过石磐开始跟端方帝隔空商量去哪里耍,端方帝从宫里送出消息:去千山的新庄子。 顺便通知她:自己是悄悄出门的,让她也不要嚷嚷得天下皆知。 微飏自然明白,只晚间跟林氏撒个娇,说了一声,连微隐都没告诉。 腊月二十四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城门一开,微飏便出了安化门,拐了个弯,往西去,直奔端方帝刚赏给千山的庄子。 “远吗?”微飏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翠微怀里抱着的两个罐子。 那是端方帝百般要吃的兔头。林朴绞尽脑汁,才从各家酒楼里高价收购来的“原料”。 尹叔乐呵呵地在前头答:“不远不远,也就半个时辰的路。” 也对,太远的话,端方帝怕是瞒不住宫里。 微飏放了心,且问石磐:“爷爷怎么想起来出城?我还以为就城里找个清净地方吃吃喝喝就完了呢。” “陛下今天打算自己跟您说的。”石磐叹了口气,“前儿晚上,班侯把案子审结了。” “这么快?!”微飏大吃一惊,“那样庞大复杂的案子,再快再快,我以为也得查三两个月呢!” “桓王怕那些人趁机跑了,把他们手里所有的资料信息都给了班侯。”石磐轻轻喟叹,摇头道,“我们家这位殿下,真是一分的私心都没有。” 那就难怪了…… 只是如此一来,悦来客栈和梁擎的关系,是否也已经摊得明明白白了呢?如果是,那自己反而成了外人了?! 微飏多少有点儿不高兴。沉默着看向窗外。 前几天刚又下了场大雪。马车外头正是一片银装素裹,远远近近的枯树和冒着炊烟的村庄穿插错落,恰像一副水墨画一般。 “这远处若再来一两枝红梅,必能够让翰林院国子监那帮人涂出上百首诗来!”微飏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好转。 毕竟,端方帝这次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散心来的。 千山新到手的两个庄子只隔了一大片上好的田地。甄三九他们听说了,索性跟石磐又凑了点儿钱,帮他把这片田也买了下来: “有些不合适跟着三小娘子的,你就安置在自己庄子上,种田就是。” 如果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携家带口迁了过来住下。庄子里头也都草草收拾了一遍。听说端方帝要来闲逛,忙得把最好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微飏还觉得自己来得早,待到了,才发现端方帝正在吃早饭。微飏笑得不行:“您是什么时候出的城?” “你肯定不知道今天开远门早开了半刻钟。”端方帝大口喝着单纯的玉米碴子粥,满脸的幸福。 微飏笑着坐下。看着那粥便觉得有食欲,忍不住请旁边拘束的妇人也给自己盛一碗,然后伸手拿了煮熟的鸡蛋,磕裂了,熟练地剥皮: “您来一个?” “好。”端方帝把碗伸过去。 微飏把剥好的给他放进去,再剥一个,看着粥来了,自己也吃起来。 一老一小就像是顶顶普通的爷孙俩一般,香香甜甜、自自在在地吃了一顿早饭。 “我出门早,胡乱塞了个小包子就吃不下了。幸亏有这一顿。”微飏吃饱了,指指旁边的罐子:“兔头。” 端方帝眉开眼笑。 外头千山已经看好了庄子远近风景,回来带着一老一小出去玩。 走了一圈儿,微飏便张罗:“有没有地方烤肉吃酒?” 千山捂眼。 “肯定有。贾某肯定比你会享受。去找去!”微飏看着他那德行就不爽,上去踢了他一脚。 端方帝在旁边乐呵呵看热闹。 千山讪讪地跑了。 不一刻果然惊喜地跑了回来:“有一处暖阁,已经捅开地龙烧起来了。”又颠颠儿地陪笑着禀报端方帝,“三小娘子连烤肉的器具和肉都带了来,咱们就跟着吃现成的就行。” “呸!什么咱们?谁跟你咱们?那是我们!我们俩!有你什么事儿?”端方帝翻他的白眼。 微飏便笑:“千山留下陪着我们。让姑姑带着尹叔翠微还有其他护卫们去周遭看看。若还能从雪窝里扒拉出个兔子狐狸什么的,你们就也有的吃了。” 众人大喜,一哄都出去玩了。 千山会意,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在庄子上闲逛。 “案子查完了?”微飏轻声问。 端方帝长吁短叹,低声道:“我都不想提!这叫什么破事儿啊!” “没查到根儿?”微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端方帝摇头:“班信心狠手辣。该查的都查出来了。 “他先审贾某。什么刑不上大夫之类的话,在他那儿都没用。贾某只熬刑三天,就想寻死。班信专门炖了人参鸡汤给他补,想死都死不了。 “最后用一杯毒酒换了贾某招出了两个拐子和两个买家。贾某自己是真不知道买家去向的。 “班信找到了两个拐子,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临死被他救了,又用了两天,竟然供出了一个三十年前我刚登基时的拐子头儿。 “那人显然已经有了准备,全家散去,只自己留在那里等着班信。” 微飏的眉梢高高扬起:“嚯!这么嚣张?死志坚决啊!” “何止!?本来还打算拉着班信同归于尽呢!幸亏班信那家伙名信却谁都信不过,早早就做了准备。 “那人打圈儿挖出来十斤炸药!若炸了,那方圆几里地的人都别想活。班信进去看着他的姿势,二话不说先把他手脚筋挑断了。” “什么人这么大本事?”微飏讶然。 “前朝余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换三件宝贝 微飏的眉心紧紧皱起来:“这个筐有意思!什么都能装。” “怎么?你不相信?”端方帝显然开始琢磨怎么说服她对班信放下疑心。 微飏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这个前朝余孽找到得太容易了。” “班信也这么说。所以,那人痛痛快快招认了自己曾经拐卖过成千上万的人口。接着,要求非得面见我,才肯说出来本朝最大的渔利者是谁时,班信直接一刀结果了他。” 端方帝苦笑,“那人必是要来我面前搬弄是非。说出来的名字,不用想必定是我最信任的臣子,或者索性就是我的儿孙。” 微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气:“就算他被杀了,没机会说话,您也开始疑心了不是吗?” “是啊!至少,心里有了一根刺了。”端方帝十分低落。 微飏同情地看着他:“作为皇帝的活该,您终于开始享受了。” 呃!? 端方帝一噎,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 他被呛住了。 千山在背后,吓得脸色煞白,即便听见端方帝咳嗽,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搀扶拍背。 还是微飏,上前两步,体贴地给他捶背:“您老登基为帝那天就该明白了啊!人性自私,考验不得。身为帝王,孤家寡人。” “你他妈给我滚!”端方帝好容易喘匀了气,伸手一把推开微飏。 微飏顺势踉跄两步,站得离他两臂远,双手背后,歪头看他:“我再走了,您可就真的一个人了。” 端方帝喘着粗气,恨恨地看着微飏,忽然伸手撩袍,大步过去,伸手就要揪她的耳朵。小人儿忙往旁边躲:“别别别!” 端方帝这次却不肯饶她,胡乱伸手,朝着最顺当的地方抓去,直接薅住了小丫头的单螺髻,用力一拽,咬牙骂道: “你个牙尖嘴利毒心毒舌的混账小王八蛋!你看我今天不揍你一顿狠的!”说着话,直接席地坐倒,一把将微飏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抬手,落下!啪! “你你你!”微飏连羞带气,“打屁股这事儿是大仇!你信不信我烧了你的胡子!” 想想也是不妥,端方帝并不撒手,顺势便揪着她的头发仰起头来,露出了洁白的小脑门。 哼哼! 屈指,哈气,崩! 狠狠一指弹过去,一个脑瓜崩弹在了她的额头上! 噔地一声闷响! 白皙的额头上瞬间便出现了一个红印! 行! 一看这架势,明儿个准青。 憋在心里的这口气终于散了一半,端方帝松了手,爬起来,拍拍后襟上的雪,哼一声,仰着头背着手往回走。 “跟上来!小混蛋!” 头发被抓散、衣裳被拖脏、屁屁上挨了一巴掌、脑门上还疼得要命,微飏跳起来,恶狠狠地看着端方帝的背影。 决定:有仇必报!绝不过夜! 伸手抄起一把雪,三团两捏便是个雪球。 嗖!啪! 雪球正中端方帝的脖子! “嘶!” 好冷! 端方帝唰地转过身来,吃人一样盯着微飏,咬牙恨道:“行啊!小混蛋!看来这俩月的功夫没白练啊!准头劲头都不错! “不过!”说着,端方帝弯腰也抄起了一捧雪,“你爷爷还是你爷爷!想当初老子打遍天下,最准的就是飞镖!” 话音未落,雪团咻地飞过去,不轻不重正砸在微飏的脸上! 蓬头鬼变成了女小丑! 微飏气得哇哇大叫:“我可手下留着情呢!” “我要不留情,你已经瞎了!”端方帝双手叉腰,大声喊回去。 一老一小再不讲情面,雪球开始在空中坚定而频繁地乱飞! 在旁边看着的千山早就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什么,鬼!? 直到微飏渐渐退到了他的身边,端方帝一个雪球丢过来,正砸进他的嘴里! 咳咳咳! 呸呸呸!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千山蹲下咳嗽,心里懊恼怎么不躲远些? 可是微飏已经发现了这个掩体实在好用,哪里肯放他? 不一刻,千山已经被端方帝的雪球砸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雪人! “咦?!”微飏挑出来,歪头看看千山的样子,忽然手一拍,满脸的天真可爱,“咱们堆雪人!?” 正累得气喘吁吁的端方帝也出够了气,顺坡下驴,嗯一声点头:“看看庄子上有没有小娃子想一起玩的。这个最适合冬天玩了!” 哭兮兮的千山忙去照办,顺便给端方帝准备干净衣裳换。 “班侯是个当机立断的。这个手段,做锦衣卫正好。”微飏体贴地扶了端方帝,两个人慢慢往回走。 端方帝颔首,低声道:“我已经悄悄吩咐他去各卫军挑人了。干这行,既要聪明,又得不要脸。并不容易找。” “从卫军挑?那不是大家都知道?那可做不了暗桩。”微飏一愣。 端方帝哼她一声:“明面儿上一个人不挑,却能成立一个衙门。你当朝臣们是傻子啊?暗桩有暗桩的来路,明白的衙门也得有。” 这倒是。 微飏不说话了。 端方帝却斜睨她一眼:“你到底给了梁生多少消息?怎么班信说,桓王给了他一大堆的资料线索?” “没有啊!我可没给他们消息!”微飏矢口否认。 看着端方帝一脸责备的不信表情,只得讪讪解释:“他们自己弄了好多消息,我就帮着,挑了几个有用的。” 端方帝了然点头,低声叮嘱:“你别把自己的身份弄漏了。到时候吓得我那傻孙子上奏折,让我杀妖人以安天下,你就惨了。” “那怎么可能?”微飏嘿嘿地笑,“他要真发现我是妖孽,我就哄他说,让他供奉我,我帮他抢皇位!” 端方帝听得又是咬牙又是大笑,顺手再敲她额角一记:“口没遮拦的!” “打了三次了啊!”微飏警告地瞪着端方帝,伸了三根手指到他眼前,低声道:“明儿得送我三件宝贝!不然我跟你没完!” 满胸郁气已经散尽,端方帝听了这话,想起第一个弹指自己委实没有留力,忙伸手拂开微飏的刘海,一看脑门,果然青紫了一小块。 “呀呀!”端方帝顿时心疼起来,后悔得不行,一叠声答应:“三十件都行!回头你进宫,随你挑!” 迎面快步走来的翠微和石磐恰好听见最后这一句,不由得一起白了微飏一眼:又讹陛下了!就没见过这么贪财的小娘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资敌皆可杀 心有忐忑是现在锦王基本的心理状态。 尤其是听说了班信在封印的前一天晚上将人口失踪案最大的内幕给挖了出来。他只知道班信进宫呈报结果,却不知道这个结果究竟是什么。 这令他不安。 想来想去,锦王决定冒个险,约一约班信,当面问问。 ——这也符合他初涉朝政、光风霁月的形象。 所以他给班信下了帖子,问他想不想去他被新赐的庄子上看看。班信想了想,答应了。 锦王想要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想试探锦王? “桓王还是老样子。端王和太子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大变化。如今京城唯一新冒出来的变数,就是这位锦王。” 班信这趟出来,带的是一只猎鹰。什么都没栓没绑,只在自己左肩上垫了一块硬皮甲,那鹰就站在上面。 班信就跟那鹰闲聊。 身后的随从一脸幽怨。 他们家主子永远都跟家里的这些小动物聊天,从来不爱搭理他们。 难不成那扁毛畜生还真能听懂主子的话不成?! “我这份差事不容易。做得好,封赏而已。做不好,骂名千载。看见《史记》里的酷吏列传没有?那就是给我这个差事的人准备的。” 班信悠悠地跟猎鹰耳语。 “别的地儿先不想,怎么着也得把京城的各大势力摸个差不离?锦王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若不去,岂不是傻子?你说对不对?” 班信说着话,看了看四周——已经出城,人迹罕见——于是他歪了歪头,顶了顶猎鹰的肩膀。 猎鹰低头,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班信的脸。 班信笑得一脸温柔。 随从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 您有对这些畜生好的,您娶个媳妇生个娃不好么?您家祖上还等您传宗接代呢! 锦王头一晚就到了庄子上。 锦王妃做事周全细致,早就安排得温暖舒适。 一大早起身,吃过早饭,看看天色,锦王命人去迎一迎班信:“大雪地里,这附近庄子又不少,别走去千山那边。” 九郎笑道:“千山那边天天陆陆续续来人,倒还真没准儿。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我这就去。” 锦王好奇:“千山也有那么多亲戚么?” “并不是。千山最早领的是陛下暗卫一部,所以人死了都不能声张。遗属们的日子过得苦,就去求千山。 “这事儿想必陛下都知道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借口给千山大笔赏赐。这庄子想必就是了。属下猜着,如今迁过来的,应该就是那些遗属。” 九郎答道。 锦王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想想,又问:“那些人,好用么?” “不好用。”九郎直言相告,“他们家里人就是因为各种事儿殉职的,还没有好安置,其实心里都是有怨气的。 “如今不论再为谁卖命,恐怕最先存下的就是反叛的心思。所以就千山这样,弄块田让他们种地,再有个地方住着,已经是最稳妥的了。” 锦王轻轻拍桌子,长叹:“可惜了。” 班信只带着一个随从一只鹰,来得快。九郎只迎出去半里地,就遥遥地看他坐在马上,悠闲地欣赏着田园风光晃了过来。 “班侯一路可还平安?这鹰真漂亮,可谓神俊!”九郎忙上前,马上抱拳,又让开路,自己小心走在侧前方。 班信呵呵地笑:“你夸我我没感觉,你夸我这鹰,我可是开心了!” 九郎跟着笑:“小人也曾在军中操练过两年,看见鹰马就挪不动步子。刚才都没顾得上提一句您驾着鹰的姿势……也甚英武!” “这话我爱听!很爱听!”班信哈哈大笑,显然心情不知好了多少倍。 笑着进了庄子,锦王得了通传,忙出来看时,目光也先被猎鹰吸引过去,喝一声彩:“好俊的鹰!” 人一多,鹰便有些紧张。 班信先不管锦王,且一抖肩膀,喝一声:“自己去玩!” 那鹰一声啼叫,双翅一扇,腾空而起! 在班信头上转了一圈,看班信摆摆手,顿时横张双翼,直冲云霄! “我这是只猎鹰,一会儿天下掉兔子、野鸡之类的东西,殿下跟下人说一声,别吓着!”班信笑容可掬。 锦王仰着头看那鹰盘旋,啧啧赞叹,万般羡慕:“好。” 直到那鹰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陪着小心一般问班信:“小姑父,这鹰可有幼崽?” “尚无。”班信笑看他,“你不适合玩鹰。这个一定要在主人的手中肩上长大,才会亲近。明儿我给你弄几条细犬,那个也好。” 锦王大喜,连连道谢。 两个人坐在石亭里看雪景。 “锦王找我来……”班信开口。 锦王苦笑截话:“小姑父叫大兄都喊阿衍,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封号?我没名字么?” 班信笑了:“你父亲是个最正直的人,生平没有说过半句谎话。所以给你起了个我最不爱听的名字,执。执着的执,固执的执。我叫一次,心里就别扭一次。” 锦王无奈地看着他。 班信笑着摇头,无奈道:“好!叫阿锦,这总行了?” 锦王扶额。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你把我叫到这么远的地方,有什么事?”班信直来直去。 锦王早就在听他不肯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就明白今天的谈话最好不绕弯子,便直言道: “人口失踪案我查了,可显然没查到底,祖父便不让我往下查了。我本来以为,祖父心里有顾忌。 “可是后来案子却交给了小姑父,甚至还特意给了小姑父一个相爷的位置。想必这案子太大,我查反而有掣肘。 “昨天祭灶时,听太子四叔呐了一句,说小姑父已经把案子结了。我就想问问,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朝一个老东西,祖祖辈辈经营这个事儿,到如今其实已经绵延百年了。”班信叹道,“贾某和徐氏都不知道这一层,以为不过是这几年新兴的挣钱法子,所以掉进去了。” 锦王目瞪口呆:“百年!?” “正是。而且,最大的买家,一直都是西夏皇室。”班信淡淡的一个眼神飘过去,“所以,陛下不让你继续查,是怕吓着你。” 锦王的脸色唰地惨白,双手发抖:“他们,他们这是,资敌……” 瞬间就想到了!这样聪明? 班信的眉头微跳,深深地看了锦王一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怕了吧 察觉到班信的目光中意味不明,锦王垂下眼帘,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道: “我果然是分量不够。若是让我去查,即便查到这一层,我都不敢信。” “你只是不敢想。”班信的笑容浅淡,“从宫中到朝中,这些手段,你能想到的脏污,永远比不上真相脏污。你能想到的荒诞,永远比不上真相荒诞。” “人心难测。”锦王讷讷。 班信点头:“就是这个话。”转头看着锦王,温声道:“我回来后,听说因为一起查案,端王倒是对你关切了不少。太子对你可还好?” 锦王不假思索地点头,声情并茂:“两位叔叔对我一直都爱护有加,便当亲生儿子一般。我一直感激涕零……” 班信的手啪地一下拍在他肩上。 锦王蓦地一顿。停住了口。低下头,半天,才嗫嚅道:“都,还好……” “唉!”班信一声长叹。 “那些人,查到底了么?皇祖父说了怎么处置?”话题又被锦王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种转移话题的方法,也很好看。 班信的心里顿时冷了三分。目光投向窗外冰雪,口中道:“你也说了,这是资敌。既是资敌,哪有容情?自然格杀勿论。” 清清淡淡一句话,锦王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脸上不免变了颜色。 班信发现,微笑着又拍他一记:“怕了?” “呃?”锦王一时收不回恐惧,身子一抖,忙强挤出个笑容,“我也不是没见过血,当日围攻这几个庄子,我也在现场的。 “更何况,国仇不比内怨,明正典刑,该杀该剐的,一个都不能放过。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班信赞同地颔首,眼中厉色闪过:“我在边境待过几年。兵士们打生打死,就为了朝廷威严、百姓平安。 “若是自己人反而做出出卖他们的肮脏事,那无论如何,至少从我、从陛下那里,都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说着,又笑一笑,“此事虽然已经查断了根,但边边角角的,还会有些漏网之鱼。你既然去了兵部,那就也留心着些。” 锦王恭顺答应。 “那帮二百五可不管你是谁。你对他们好、对国家好,他们就敬着你。 “一旦你打算利用他们做点儿别的,那可千万别让他们发现。否则,一把火把你家烧成平地,都是轻的。” 班信嘴里说着最狠的话,脸上却露出一丝宠溺的笑。似乎看着自己的兵去杀人放火,他很开心、很欣慰的样子。 锦王激灵灵打个冷战,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惹谁都不惹军方! 两个人再说几句,九郎过来请去吃午饭。 席面简单实在,有酒有肉。 锦王笑着亲手执壶,给班信倒酒。 班信抬手止住:“我在外头从不饮酒。我酒品不行,要喝的话,回头到我家去喝。” 半分客套都没有。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锦王不以为忤,谈笑风生,和和煦煦地跟班信一起吃了顿实在饭。然后又邀他去散步。 庄子不小。因已经收拾过了,倒也显得干净规矩。 班信却只往隐秘处看。路过一个小小的院子时,班信只扫了一眼,便问:“这个院子的地窖大的不像样,你看没看过里头?” 锦王一愣。 九郎忙上前道:“查过的。原本应该是拘押人的地方,但我们来时是空的。后来大家都觉得心里不舒服,索性就把那个地窖给填了。” “都填了?”班信问。 回过神来的锦王答道:“凡发现拘押过人的地方,都填了。 “庄子深处、靠山脚的地方,原还有一排几个屋子也是干这个的。祖父还没把庄子赏给我时,我就看着那地方别扭,就让他们都推平了。 “现在想想倒有些后悔,也许当时仔细查查,还能查到些有用的线索也不一定。” 班信点点头,没作声。 “小姑父是怎么查到的那个前朝余孽?也教教我?”锦王试探。 班信看他一眼,顿一顿,含笑摇摇头:“我的手段与众不同,你学不来的。刑狱之事不适合你——” 想一想,终究摇摇头,“其实就连兵部都不适合你。明儿我跟陛下提一句,让你去吏部或者户部学习。” 原本听他说自己不适合这个不适合那个,锦王眼中便闪过不耐。但一听后头的吏部户部,顿时又换了温润表情,自己不好意思地敲敲额角: “小姑父算是看透了我了。不愧是皇祖父亲自任命的察相,体察毫末的本事,真不一般!” 班信连看都不用看,一边的嘴角一翘,原本就有些歪的嘴顿时显得更歪了。且不说话,仰头朝天,撮唇一声长哨。 那只始终不见踪影的雄鹰不过片刻,先回一声尖唳,接着身影在天上出现。不过两个眨眼间,呼啦一声,巨大的翅膀缓缓收翼,便再度站在了班信肩上。 “抱歉了。这孩子今天犯懒,竟连只兔子都不肯猎。”班信敷衍一句,便告辞,“陛下今天还要见我,我得走了。” 锦王只觉得心头又是一跳。忙堆出笑来:“都封了印了,皇祖父还找您做什么?” “我倒是习惯孤身只影。陛下年纪大了,心里总不踏实。过年嘛,多见我两面,也是老人家的好意思。” 班信随口直回去,“听说这阵子你和桓王也常被叫进宫去跟陛下下棋?你看,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锦王讪讪:“是,皇祖父疼孩子。” 说着话,自己也跨了马,恭恭敬敬送到庄子出口。 忽然九郎面色怪异地从后头奔过来,紧盯着班信,轻轻在锦王耳边说了几句。 锦王的眉梢高高挑起,失笑,看着班信,埋怨道:“小姑父如何瞒得这样紧?祖父就在千山庄子上,听得说还带上了和国公府的三小娘子。 “就这么点儿路,小姑父莫非以为我的护卫都是天聋地哑不成?还是压根儿没打算带着我一起去?” 陛下竟然真在附近?! 原本随口扯个谎,打算回城后去宫里打个转就得,谁料竟真撞上了?! 班信不动声色,笑了笑:“我正要看看你的护卫是不是得用。果然,很得用。”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一场落花流水的雪仗 锦王和班信进庄的时候,因为那顿很饱的早饭还不太饿的端方帝和微飏,正组织了庄子上的娃娃们一起打雪仗。 鉴于微飏实在是太赖皮了,动不动就拿着千山石磐当掩体,甚至逼着护卫拿了破桌子挡出个战壕来。 端方帝一怒之下,竟拿出当年打仗时的手段,指挥着自己手下的五个小娃子迂回的迂回,掩护的掩护,自己则负责吸引大部分火力。 两个人被坏心眼的千山引进了战场。 微飏和端方帝遥遥一对眼神,各自大呼小叫、心领神会,十几个小娃无数个雪球咻咻地直奔着两个人身上招呼! 千山早就溜了。 班信肩膀上的猎鹰也吓了一跳,振翅到了半空,九郎倒是吓一跳,赶紧舞起手里的长刀,替锦王挡住了大部分雪球。 可班信身上就不好看了。 一坨一块的,都是雪渣渣。 端方帝和微飏带着孩子们拍手大笑。 班信苦笑着摊开双手,摇摇头,冲着端方帝道:“臣可没带换洗的衣衫!” “来了千山的庄子,还怕少你一件衣服不成?来来来,接着玩!你带一队,我和阿芥带一队,那才有意思!”端方帝老小孩一般,兴致勃勃。 微飏飞快地否决:“不要!我要跟班侯一队,锦王殿下归您!还有那个护卫,不许他上场!顶没意思的就是他们了!跟千山一样!” “顶没意思”的千山乐呵呵地招手叫了尴尬的九郎:“你离远些!不然活该挨打!” 九郎看一眼锦王,见他颔首,忙跟着千山远远走开。 “我带一个去偷袭,班侯在这里指挥剩下的。陛下看不见我,肯定会去堵我,你最好分两个人去拦他们!”微飏蹲在破桌子后面,小声跟班信交待。 班信费力地挤着肚子也蹲下,认真地问:“怎么算赢呐?” 一句话,顿时把微飏问愣了,半天答不上来,撅嘴皱眉,抬头扬声往另一侧问:“爷爷,怎么算赢啊?” “哪来的输赢?你打雪仗有过输赢吗?”端方帝很不耐烦,他正布置战略呐! 微飏皱皱眉,喊:“有啊!受不了的会投降啊!” “那你会投降吗?”端方帝气呼呼地站起来,叉着腰看向微飏。 微飏也站起来,扒着桌子大声喊:“死都不降!” “我也一样!”端方帝冲着她吹胡子瞪眼睛。 可就在此时,锦王偷偷地捏了个雪球,朝着对面空处——对,不是对准微飏,而是空处,忽地扔了过去! “好啊!不宣而战!”微飏噌地蹲下,气急败坏,“今儿说准了,锦王的金冠和班侯的玉簪,谁丢了就算谁输了!” 班信和锦王各自僵住! 端方帝哈哈大笑:“好!” 战况激烈。 眼看着一老一小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九郎和千山等人只得各自下场,帮着主子们把一场小小的顽童游戏,打成了一个小规模的阻击战。 最后还是班信摸了摸微飏的小手,发现已经冻成了小冰坨子,叹口气。 让她再坚持片刻,自己脱了外袍,翻过来,白底冲外,连头脸都裹住,悄悄摸远,再从另一侧抄到端方帝一队后侧。 微飏会意,在这边和千山壮怀激烈满面严肃地频频出击、吸引注意力,班信则直接把九郎放倒,一雪球直接砸在锦王的金冠上,宣布: “我们赢了!” 微飏一声尖叫,抱着己方的小娃们又蹦又跳,手一挥,豪气万千:“今儿我戴来的所有首饰,都奖励给你们了!一人一个!拿去换钱!” “你个小混球!”端方帝在这边输了本来就没好气,闻言大骂:“你今天只系了几根头绳,玉佩禁步半样儿都没挂!你打算怎么奖?” 微飏茫然:“啊?我没戴吗?” 翠微忍着笑上来一把把她抱起来,道:“是没戴。不过奴婢出门时揣了一荷包金豆荚,可以给大家分分。” 这还差不多。 端方帝哼哼地看了翠微一眼,指着微飏道:“算你有个好丫头。饶你了。”说完,自去更衣净面泡脚换鞋。 这边微飏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翠微一边服侍着她换衣服,一边小声唠叨:“您是带了换的衣裳鞋子,可姑姑没带啊!还有千山将军他们,奴婢看着都没带。 “万一一会儿让陛下穿着庄子上人的衣衫出来,那可就笑话了!小娘子玩是玩闹是闹,可也别太过了啊! “这又当着锦王和察相。这要是传扬出去……” “陛下刚夸你了。”微飏歪着头看翠微,“你再唠叨我一句,我就求陛下给你赐婚!” 翠微立即紧紧地闭住了嘴,直到换好衣服出门,再没说一个字、出一丁点儿声。 微飏小下巴朝天:“哼!我还治不了你了!” 果然,除了有所准备的微飏和翠微,其他所有人,都临时找了庄户人家的衣服来穿。好在锦王的庄子不远,忙给端方帝和锦王送了衣服过来。 班信则更出人意料,哎哟哎哟:“九郎功夫不错,我许久没跟人动手,刚才那一下子,把脚崴了。千山,我今晚可能要借宿在你这里了。” 众人愣一愣,忽然都放声大笑起来。 唯有微飏努力绷着脸,指着他们斥道:“你们不厚道!大年下的,班侯伤了!还不是你们都不肯放水?打个雪仗,都不肯让着我!跟我一个八岁的孩子较劲,你们好意思么!” “是是是!我们错!”端方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推锦王,“你看看你,你是哥哥,你都不让着她!” “啊呸!还不是您带头儿?现在都推到孙子身上!”微飏说着说着,自己也撑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又忙憋住,正经八百地谢班信: “还是班侯疼我。本来也就随便玩玩,是班侯摸着我手凉,怕我冻出个好歹来,所以才亲自去偷袭。 “这伤归我管了!”又朝端方帝翻个白眼,“前儿陛下赏了我好多跌打损伤的药油药膏,很好用。我让人送家去。” “不用不用。送这里来。”班信摆手,笑对千山道,“我很喜欢这里。我住几天,可使得?” 几天? 班信竟是要在此处过年? 微飏眨了眨眼,忍不住去看锦王。 这孩子干啥了?竟然把一个堂堂的察相闹得过年都要来个病遁?!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家有女,适合养猫 被她这无意的一眼一看,端方帝若有所觉,锦王尴尬无地。 “翠微,咱们带来的铁架子铁丝网呢?我要吃烤肉!”微飏却岿然不动,笑嘻嘻直接进入午饭程序。 端方帝眼睛也亮了,拍手道:“这个必要就酒才好!” 满眼希冀地看着千山:“你这里有酒?” 千山怂到微飏身边,深深弯腰:“这,没有……” “我那里……”锦王开口。 “我也带啦!”微飏同时笑着嚷。 班信凑趣,皱着眉头摸肚子:“我和锦王刚刚吃过饭……早知道就不吃了!” “我们走时,把这套器具给您留下,然后明儿我让人给您送狍子麂子羊肉鹿肉来,顺便调料也给您配齐。 “正好!您这脚需要活血。吃吃喝喝的,说不准年前就能好呢!”微飏笑着答话,一脸的自来熟。 端方帝瞧着两个人终于和睦相处、亲近起来,眉开眼笑,看着肉端上来,连忙张罗着要自己烤:“自己烤着吃香!” “嗯,待会儿再燎了胡子,皇后娘娘管保再也不许我进宫了。”微飏自己却拿了长长的筷子,夹了四块挨着放在铁丝网上,等着翠微撒调料。 “您也给我。再烫着手。”翠微看看端方帝一脸的不开心,赶紧把微飏手里的筷子也接了过来。 石磐看着有趣,转头问千山有没有猎着什么。 班信哈哈一笑,急忙拐着脚爬到窗口,冲着外头猛打一声唿哨! 不一时,凶猛的猎鹰从院子里滑翔而过,顺便扔下了一只已经被抓断了脖子的野兔! “快,拿去收拾了!咱们烤野兔吃!”端方帝大喜。 微飏却对那只猎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羡慕地也跟着爬到窗口,仰头往外看:“班侯,您这只鹰,叫什么名字?” “阳关。”班信弯弯嘴角,跟着她一起往天上看,一脸骄傲。 “真威风啊!”微飏小声嘀咕,“我刚才瞧见,都没敢提。可想摸一把了。可这肯定是您从小养大的,不一定肯让我摸。” 班信笑笑,拍拍她的头:“一会儿它玩累了,我让它乖一点,给你摸一把。” “还是不要了。干嘛非要委屈它?我看看就行。”微飏也笑,没有躲避班信的手。 端方帝越看两个人越开心,自己连着喝了两杯酒。 锦王忙拦阻:“您还没吃东西呢!空腹饮酒容易醉。” 说着话,笑嘻嘻看一眼微飏,跟端方帝悄声耳语:“这孩子真可爱!” 端方帝得意不已:“是?!” 锦王连连点头,笑得意味深长。 这个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油腻感,令微飏极不舒服,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 班信轻轻抓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小心,不要压了我的脚。”其实却是把她拦在了自己的身后,躲开了锦王的目光。 端方帝也觉出不对,疑惑地看着锦王:“嗯?你笑什么?” “是这样。”锦王笑眯眯的,继续跟皇帝耳语,“小三郎和小四郎都看这孩子好…… “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各自偷背着对方,跑来问我:若是给和国公府送年礼,什么东西更能让三小娘子喜欢……” 景王和祺王要给和国公府送年礼。 而自己一无所知。 耳朵灵透的微飏看了石磐一眼。 石磐面色如常,站起来往外走,似乎是要去拾掇那只兔子。可人一出屋,满面阴霾。 那边端方帝一听,却开心得很:“我们阿芥就有这么好!便是你们兄弟都给她家送年礼,我都不稀奇呀!” “阿芥才八岁。”班信拧了眉,护犊子一般,先白了锦王一眼,又露出满脸不赞同给端方帝看。 “你个老光棍儿你懂什么?!”端方帝一眼瞪回去,且笑着问锦王:“那你觉得小三小四,谁更好些?” 锦王再看一眼低着头撅着嘴躲在班信身后的微飏,笑道:“我也觉得小姑父说得对。三郎四郎,都老了!” 噗! 端方帝一口酒喷出去,气得哇哇大叫:“谁老!?” “我是说,祖父要真有心,该琢磨琢磨三叔家的小五庚儿,和我们家的小六平儿。”锦王笑道。 端方帝摇摇头:“怎么?小七小八不好吗?” “毕竟比阿芥小一岁呢。阿芥玉雪聪明,跟他们俩在一处,那就是哄孩子。她这个心性,哄一时还好,哄一辈子,我是怕她不耐烦!”锦王呵呵笑。 班信哼一声,挪挪身子,把微飏挡得更严实一些,伸手去够空酒杯,自己也倒一杯酒:“我看啊,锦王这是想替自己的亲弟弟提亲?” 六皇孙郁平,乃是锦王的胞弟,今年十岁,两三年前京城盛传他乃是神童。直到太子的嫡长子庄王开蒙,这件事便渐渐地没人再提了。 可是班信刚一说完,锦王还没开口,微飏便从他身后露出一张脸来看着端方帝:“爷爷,我要吃八宝饭。” 端方帝一愣:“这,这荒郊野岭的,哪里给你去弄八宝饭?” “我还要吃小黄瓜!小萝卜!” “大冬天的!” “我不管!”微飏跳起来,双手叉腰,“变也要给我变出来!否则我就躺在地上打滚了!” 端方帝明白了过来,连忙摆手:“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吃肉喝酒!喝酒吃肉!” “我家里才生了一窝小猫,阿芥喜欢么?”班信跟微飏说笑。 微飏眼睛一亮,想一想,依依不舍:“喜欢,可我没耐心养。我能要一只送给我的好朋友吗?” “你要送给谁?况家那丫头整天舞刀弄枪的,可不会好好养猫!”端方帝急忙加入话题。 微飏顺势跟他和好:“我想送给郭家姐姐。她娘没了,爹又不肯续弦,她又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天天在家里,好无聊的。” “郭?”班信茫然。 锦王眉梢一动:“敢是京兆府尹郭怀卿家的小娘子?阿芥在女学里,救的就是她?” “哦!要是那个丫头,倒合适。”端方帝点头,又吃肉喝酒,笑道,“听说那丫头又温和又细心,就是有点儿绵软。养猫正合适。” 京兆府尹? 班信愣一愣神,再看看微飏。 似乎看到小姑娘朝着他挤了挤眼,似乎又没看到。 然而…… 很适合。 的确,非常合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吃货相惜 到底端方帝还是吃得有些醉了。 千山忙张罗了地方,让他歇个午觉。 原本翠微也打算催着自家小娘子去睡一会儿,可微飏却粘着班信,一忽儿要听他在边境时打仗的故事,一忽儿问他那传说中一院子的珍稀异兽都有什么,一忽儿又拉了他到院子里逗那只猎鹰飞上飞下。 连班信都觉得聒噪了:“你再闹下去,阳关烦了,扇你一脸雪泥,你可别哭!” 小鬼头瞬间藏到班信身后,嘻嘻地笑。 锦王在旁边也笑着看。时不时和班信闲聊两句。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了一个来时辰,端方帝终于睡醒了。 锦王听说,忙进去看着内侍如何服侍端方帝更衣喝茶,说说笑笑。 爷孙两个从屋里携手出来时,微飏只听见端方帝笑呵呵地点头:“就是这个话!再过个五六年,你那几个弟弟,总有那好的,兴许能配上阿芥!” 到底还是没打消包办自己婚姻的念头! 微飏只觉得怒火蹭蹭地往上冒! 一回头,翠微正在跟一个护卫交割那两罐兔头。微飏二话不说奔过去,上手就抢:“这是我特意给皇帝爷爷做的……” 然后“手滑”,两个罐子都顺顺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脆脆地“咣当咣当”两声,滚落一地兔头。 锦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端方帝欲哭无泪:“朕的兔头……” “啊呀呀!这可怎么办?我好容易才收集到这么多兔头,如今寒天冻地的,又是大年下,可哪里再去找兔子呢?” 微飏满面无辜,格外敷衍,“爷爷,这可没辙了。明年下半年兔子长肥了再说!” 这边端方帝和锦王刚要搭话,班信已经极为默契地接上了微飏的话:“哎?我在川滇吃这种东西最多。 “阿芥若是家里有多余的兔子肉,倒可以用这种做法帮我制一些!”顿一顿,又笑,“劳烦了你的厨娘,我必有赏。” 微飏一口答应,甚至还把端方帝和锦王等人都排除在外:“班侯既然在川滇往来日久,那必定对香茅、折耳根和花椒等口味不排斥?” “极爱!”班信的眼睛都亮了。 微飏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晚上回去就做,明儿必给班侯送来!” 一听香茅、折耳根,端方帝的脸都苦成了一团。 锦王莫名,轻声问:“祖父?那都是什么?” “极难吃的调料……”端方帝哭丧着脸,非常清楚明白微飏对他的所有提亲都表达了严词拒绝。 微飏提前了一刻钟,跟端方帝错开行程,头也不回地打道回府。 班信则以“崴了脚”为理由,赖在千山的庄子上不走了。 想来想去,端方帝决定来跟他问计:“阿芥那里……” “阿芥一丁点儿嫁入皇室的意思都没有,陛下您最好永远别再提了。”班信直率地告诉他。 端方帝叹了口气,只得点头,接着又愁眉:“那我的兔头……” “明儿您找人悄悄地去一趟和国公府,哄几句,再把原料什么的补上,不就得了?”班信笑着建议,往千山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端方帝拍手:“好!他和石磐有交情,必定能成!” 高高兴兴地在锦王的陪伴下回城。 独自留下的班信好言好语让庄子里缩手缩脚的人们都各自去忙,眼看着人群散去,脸色一变! 肃然吩咐随从:“你立即回去,带三条细犬过来!两大一小,最好是母子。临走留一条小的给锦王,大的,我要用。” 已经憋屈一整天的随从立即便明白了过来,瞬间变成领取作战任务模式:“是!必是鼻子最好用的!” 班信满意颔首。 随从疾速去了。 一会儿庄子上的人来帮他看茶看炭盆,班信亲切随和,问起家中老小和往日艰难,笑着赞千山: “我跟他认识六七年了。那真是个少见的谨慎人。我一直还说他怎么不成家不娶妻,敢情是为了这个。 “往年也就算了。如今我比他的俸禄多了,你们若有不方便找他的,尽管往公主府给我送信儿。我也不认你们谁是谁,我只当给我兄弟帮帮场子。” 最后这句终于感动了那人的心肠,揉着眼睛感慨:“我们跟班侯一样的,只认千山一个人。” 班信挑挑眉,笑:“千山忙得很。过两天我脚好了,我把附近都转转——我最不耐烦人情往来,我就在这儿过年了。 “想来你们也知道,京里敢惹我的没几个。万一这几处庄子发现了什么不妥,我帮你们平了就是。” 这人顿时喜出望外,忙道:“那您一定保养好了。若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班信含笑颔首。 成了! 回到家的微飏心里毫无波澜。 其实她也很笃定端方帝不会真的逼她嫁给某个特定的人。只是,当着锦王和班信,她一定得把自己的态度明明白白亮出来。 尤其是班信。 所有的锦衣卫,眼睛盯得最紧的,一定是党争,或者说,夺嫡参与者。 她得离这件事,远远的。 “今儿倒是意外收获。”微飏最开心的是赢得了班信的维护和信任。 啊,还有! 吃货的乐趣只有吃货才能透彻地懂得! 微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骆妈妈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地吩咐:“拆下来的兔肉,切丁,腌好。照着先前做兔头的法子。火候一定不能大了,肉柴了可就吃不得了!” 骆妈妈满脸发懵:“您什么时候要?” “明儿一早!我开单子,你拿去大厨房,单子上的东西要齐。跟着您这兔丁,开城门就让尹叔送出去!”微飏一边在内室换衣服,一边高声说道。 翠微笑着探出头来,温声添一句:“小娘子今儿已经答应了人家了,骆妈妈可别误了。” 原来如此。 那必是贵人了! 骆妈妈刚觉得紧张起来,又听微飏在里头喊:“香茅和花椒多放些!若城里能找到折耳根,就再舂个鸡脚!” 众人都茫然:“舂……鸡脚?” 微飏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看看众人的表情,叹口气:“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吃货的悲哀啊! 就是料不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崔莹的婚事 回到宫中,洗了澡更了衣,端方帝先想起来就是给甄三九下令:“去看看还能凑多少生兔头,都预备出来,明儿让千山送了国公府去。” “陛下还带预定的呢?”甄三九早就听说了两个罐子落地的故事,打趣一句,又道,“贵妃今天来了一趟,好似是又有赏赐给班侯。” 崔贵妃对待班信就像是当娘的看儿子,别说一天一回,就是每天早晚都来给她请安,她都不带嫌多的。 何况自从进京见过那一回之后,班信立即就着手调查案子,就再没进宫来看她。跟这些年但凡在京、半月请见一次的习惯截然不同。贵妃便先有些不习惯了。 端方帝深知其意,打个呵欠,敷衍道:“跟她说,班信图清净,已经寻着了借口,打算在城外庄子上过年了。她赏就赏,班信肯定不会进宫就是。” 这就是实话了。 甄三九想了想,让人服侍端方帝小憩,自己亲自跑了一趟,把事情真真假假地说了: “……班侯陪着陛下出城放鹰……偶遇上了锦王,就不耐烦……这不就假说自己崴了脚,连年节跟诸位大人的来往都预先婉拒了……” 这倒是班信的性子。 崔贵妃放了心,回头令人:“那赏赐的单子我再看看,得改改。给他送些吃的喝的去。” 也就丢下不提了。 甄三九松了口气,才要告退,却听崔贵妃又问:“听说长公主正给崔莹寻亲事?西华上次竟求到了我跟前,想劝长公主再缓缓。你听说了没有?” “奴婢不曾得知。崔小娘子不是明年才及笄?这急什么呢?”甄三九满脸稀奇。 崔贵妃摆手令他走:“我也是这个话。早就惯坏了的孩子,不如等到十七八,长大些,凡事也知道个轻重缓急了,再说嫁人不迟。” 这个话,崔贵妃能说,甄三九就不好附和了,笑一笑,告退。 等他走了,崔贵妃皱了皱眉。 宫女体贴了递了一盏热茶:“娘娘怎么了?咱们崔家的小娘子,何曾愁嫁过?” “我惊讶的是,陛下竟然真的对崔家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甚至长公主一个多月不进宫,他都不在乎了……”崔贵妃若有所思。 宫女抿唇笑道:“女学那边,陛下亲口让太傅去挨个儿查看女教师,这是摆明了对长公主管出来的女学不满了。姐儿两个早就在暗地里较劲了呢。” “你懂什么?”崔贵妃白了她一眼。 女学虽然是陛下当初号称想让女孩儿们日子好过些的产物,其实因为这些年早就不伦不类,所以已经被陛下放弃许久了。 这一回突然出声,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爱的微家小姑娘莫再受委屈。 至于女学究竟何去何从…… “哼,那种地方,不破不立。现在最好直接关掉。过个十年,趁着如今学里的小丫头们都嫁了人、孩子却还没长大时,再开,那才是最好的。” 崔贵妃说起曾经被自己霍霍了数年的女学,压根面无愧色,甚至,依稀仿佛二十年前的风流韵致,微露峥嵘。 消息传回善国公府,善国公叹息不已,崔莹悲从中来,一头扑在西华女冠的怀里放声痛哭: “西华姑姑,我不嫁!除了桓王殿下,我谁都不嫁!” 西华女冠扶额叹息:“莹莹不要胡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何况,别院、王府,你也硬闯了几趟了。从康王到桓王,那兄弟俩对你甚至连基本的礼貌都快维持不住了,你怎么嫁得进去? “咱们家只是善国公府,长公主也不过是桓王隔辈的姑祖母。以陛下对桓王的珍爱,绝无可能勉强他娶一个他没感觉的姑娘。” 这都是再直白不过的大实话。 崔莹也知道。 所以她哭得越发伤心,肝肠寸断。 长公主在窗外听得多时,火冒三丈,转身就走。 自幼伺候西华女冠的一个婆子急忙跟在后头,转过抄手游廊,才开口劝道: “小娘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也不过就是想要个步摇没到手,所以反而格外惦记那步摇,似的,罢了。” 虽然形容得刻薄,但细想想,似乎还真是那么个道理。 长公主梗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咽了下去,长长呼了口气,想一想,转身去寻善国公。 善国公也觉得其实崔莹不着急。蛮可以等崔集再长大些,看看哪个方向、哪个人家愿意也能够给崔集提供帮助,再考虑婚事不迟。 长公主叹气,连连摇头:“我老了!” 一句话,三个字,道尽了长公主的曲折心思! 善国公悚然而惊! 对崔集和崔莹来说,长公主不过是伯祖母。她薨逝,论守孝可能没几天;然而对他们在端方帝跟前的体面、在一众朝臣勋贵面前的分量,却是有着无法衡量的影响! “所以,你把道理给她讲讲透。”长公主现在说多了话都觉得气短,所以看到善国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不再赘言。 ——跟小叔子讨论自己的死亡即将给全家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便再心大,也实在是做不来。 善国公忙恭敬送了长公主出去,又加了平常十倍周到地叮嘱了服侍的人半天“仔细照看,有事一定要报我知道”。 之后,这件事的讨论便渐渐传开,甚至连微飏都知道了。 这是后话。 此刻的微飏收拾清爽了自己,便让人给郭云筠送些玩意儿过去,问她愿不愿意养猫。 头一回以掌家小娘子的身份打理自家过年事宜的郭云筠正战战兢兢苦不堪言,哪里还顾得上养猫?不由便跟来送玩意儿的翠微诉苦: “我年纪小,又从未管过这些,真是被那些人难为死了——也不好事事都去找爹爹? “前儿我还真照着你们小娘子给我出过的馊主意,略跟我爹提了提给他续弦的事情,结果倒跟我翻脸了。说我不念亲娘的生恩,就是不孝。” 说到这个,郭云筠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些话翠微却不好答言,便不痛不痒地含笑泛泛劝了几句,然后告辞。 郭云筠恹恹的:“你去。跟你们小娘子说,若是猫,就过完年再送来。若是她自己,几时来都使得。”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宅事 在家待着也无聊的微飏,还真带上了骆妈妈去了一趟郭家。美其名曰:跟掌家的郭家姐姐学习学习。 其实去了之后,反倒是收起了笑容的骆妈妈站在二人身后,令郭家上下打算糊弄郭云筠的下人们都安生了许多。 听得说女儿艰难到要请微飏来帮忙坐镇,臊得郭怀卿关在书斋不敢出来。偏微飏还不肯放过他,直说上回在他书房看见一本好书,却忘了书名,今天要再去认真看看。 郭怀卿落荒而逃。 看着摊在桌子上连墨都没干的卷宗公文,微飏和郭云筠笑成一团。 “也就是你能整治得了我爹了。”郭云筠叹道。 微飏也叹气道:“这可不行。你爹这一根筋,油盐不进。不然你寻个长辈亲戚来家里帮帮你呢?” “哪有那么容易?前些年,连我亲姑姑帮忙看着我家内院,都能跟我爹打起来,何况是旁人?”郭云筠摇头愁眉。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微飏,问起了她姑侄两个的感情:“听说你姑姑管你也严?” “那都是谣传!”郭云筠忙笑道:“我姑姑家有一个妹妹,淘气无比。我和她在一处,每每都是她欺负我。 “姑姑恼了,便罚她。每回罚她,还必要我在旁边看着,还不许求情。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传成了姑姑罚我。其实是罚我那表妹。” 微飏了然点头:“看来你姑姑是个公正的人。” “公正?我觉得姑姑一直都偏心我……”郭云筠不好意思地笑。 倒也正常。 嫡亲的侄女,又没了亲娘,又摊上个情种直男爹。她若不偏疼三分,就该是个坏姑姑了。 微飏心里有了数,笑着推郭云筠且去忙:“趁着我们骆妈妈和石磐姑姑都在旁边,你手里那些重大的事情、难缠的下人,赶紧发落了。 “我就在这里玩。不然你还得老惦记着招呼我。我必等到天擦黑才走呢。你别紧张啊。” 郭云筠也知道她的兴趣不在内宅,只含蓄提醒了一句:“看天色暗了就别看书了,当心坏眼睛。” 自己去忙了。 微飏便拿着郭怀卿带回家来的旧案卷宗消闲了一整天。 直等到天黑到家,虞小四才小心地上前来问:“小娘子明儿还出门么?” “不了。怎么?”微飏惊奇。 虞小四陪笑:“原本我师父今儿要来的,结果您又出了门,溜溜地等了一天。因想着得跟您说几句话,便让我问问,您明儿在不在家。” 原来如此。 微飏点头:“明儿我在。让他来。” 大约是商量那些人的安置问题。 想了想,微飏打发了石蜜去问她哥哥六合:“我舅舅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儿么?” 石蜜回来禀报:“挺好的。今儿恰好我哥去了一趟,说是那帮人都念叨着骆妈妈什么时候再去呢!” 这就是说,心里接受了,且有亲近之意了。 一切顺利。 微飏翘了翘嘴角。 “舅爷还背了人悄悄让我哥转告小娘子,说:别心疼钱。咱们家的钱够花。让小娘子放心。” 石蜜嘻嘻地笑,“听说蓝娘子已经穿上了咱们送去的贡缎做的新衣裳,正待客,又排场又尊贵。蓝娘子可高兴了。” “是吗?舅母喜欢就好了。”微飏听得也开心起来,转身琢磨,“不然过年让我娘也做几身新的?” 翠缥抿着嘴笑:“还用得着您想这些?早了就明儿个,最迟到二十八,您和娘子的新衣裳,准保都整整齐齐地搁在床头。 “前儿还听娘子说,要穿着贡缎做的新衣裳去吃今年别府请的年酒呢!” 众人听了都笑,凑趣道:“咱们娘子不定怎么欣慰呢!才八岁的闺女,会给她挣衣裳首饰了!” 微飏跟着众人笑,一下子又想起来,问翠缥:“各府送来的年礼是谁管着呢?我娘还是大伯娘?” “自是在大房那边。回礼也一样啊。”翠缥奇怪地看着她。 微飏挑眉:“这么说,礼单咱们都是见不着的?” “恐怕是的……”翠缥眨眨眼,“不过小娘子若是想看,奴婢可以想想办法。” “要你想什么办法?我直接去问祖父。”微飏挥挥手,“明儿早上饭后,我去给祖父请安,正好说说这事儿。” 所以,是正事儿,且不小。 翠缥了然,不再追问。 第二天早上,果然练完功吃完饭,微飏去找和国公,直接说起前两天见到端方帝,听说有郡王府要给自家送年礼。 和国公一惊,又听是三皇子家的那一对根本长得就不像的双胞胎,不由得拧起了眉:“殿下们送礼,不要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可以回礼。照着他们送的,值多少钱,就回一样的。若是家里没有,就跟我说,我去我娘库里翻。”微飏直接给主意,连磕巴都不打。 和国公当即点头:“好!”扬声叫人:“找大娘子要年礼的单子来。” 单子拿来了,焦氏也跟着进来了,满面怀疑地打量微飏:“是阿芥要看,还是二郎媳妇要看?” “是老子要看!”和国公沉了脸,劈手夺过礼单,草草翻一翻,看着那些物件名字便眼晕,顺手往微飏手里一塞:“念给我听。” 焦氏满心不信,索性往旁边一坐,端看这祖孙俩要玩什么花样。 微飏一张一张翻过,只挑了几张最奇异的出来,余下的都放在一边:“大伯娘不妨将所有送过礼的人家、大略价值和某一两样出色的礼物,列一张详单出来。 “以后祖父、大伯父和我们家在外头行走,若能一口道出人家用了心的好意思,岂不是锦上添花?” 和国公立即点头:“这话说得很是。这些你拿去做详单去。” 焦氏的眼睛只觑着微飏手里的那几张:“那这些呢?” “这些?这些的礼品还请大伯娘都送到祖父院子里来,回礼也要祖父这边点了头。”微飏毫不客气。 焦氏还以为她要把这些好东西都弄到二房去,听说放在和国公正院,倒也放了心。但是听说回礼的事,多少又生了点儿不甘心出来,哼了一声: “就知道又想捏我的错儿!不过是年礼回礼,难道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这三张单子都是昨天刚收下的,这两张是前天的,请问大伯娘,回礼都备下了么?已经送出去了没有?” 既然有人把脸送到她巴掌跟前,那微飏就没有理由不挥上这一把。 第一百四十章 年礼和回礼 “单子自然已经拟好了,下头正在准备。这两家的今天就要送出去,那三家的最迟明天也就送了。怎样?还不够及时么?”焦氏理直气壮。 微飏看一眼和国公,道:“那请大伯娘把还礼单子拿了来,请祖父过个目。若果然都合适,那就只要祖父知道就好。若不合适了,那咱们再商量。” “咱们?!”焦氏嗤笑一声,哼道:“就算是需要再议,那也是我和你祖父。你一个小娘子,我们需要跟你商量个什么?” “你懂个屁!”和国公都不等微飏开口,就替她骂了回去,“那么贵的东西,咱们又不能转送不能卖! “跟你商量,你肯用公中的钱买差不离的东西,还是有陪嫁的好货能堵得上这个窟窿?! “阿芥她娘来,你又要说你弟媳妇要抢你的差事。阿芥肯拿自己的私库填补,你还唧唧歪歪? “占了便宜还卖乖!连个八岁的孩子都要生疑!脏心烂肺的婆娘,我往年怎么竟没看出来?!” 一顿臭骂,根本半点儿面子都不给焦氏留。 偏焦氏也惯了,听了这话,登时起身,三下五除二收拾了那一堆放在旁边的礼单,陪笑对和国公道: “那我先回去,让人把还礼的单子拿过来。若是有不妥,阿爹便和阿芥商量着来,不用理我。 “我这就把这些详单整理出来,让他们抄了给阿爹和二郎那边送过去!阿芥辛苦了啊!回头伯娘给你买糖吃。” 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要说能屈能伸识时务,这位焦大娘子委实是把好手! 这边微飏与和国公这才看剩下的五张单子:景王府、祺王府、锦王府、恒国公府、永宁伯府。 和国公皱眉道:“三位王府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永宁伯,估摸着是太子让他跟咱们家示个好。但是恒国公……” 微飏心中明白,这只怕是听说了桓王和自己都在端方帝面前同意了他帮着永兴伯两个女儿的求情,但是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只问: “祖父跟恒国公不是一起打天下的吗?怎么看起来好似关系一般的样子?” “哼!天天酸文假醋,动不动就要不战屈人之兵。偏做出来的事情又都是最不光明的手段。皇帝阿哥老夸他三十六计使得最好,我就看不上。” 和国公大大咧咧地抬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抄了茶壶喝茶,又道,“封国公那会儿,他一听我也有份儿,还私下里鼓动老权—— “就是慎国公,让人家去跟皇帝阿哥说,什么耻于与我为伍之类的话。老权人多老实啊,自然跟皇帝阿哥实话实说。” 说到这里,和国公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问微飏:“你知道当时皇帝阿哥是怎么跟恒国公说的吗?” 微飏好奇地看着他:“怎么说的?” “皇帝阿哥说:头一宗,功高莫过救驾,微高山不知道救了我多少回,别说一个国公,异姓王他都当得! “第二条,微姓罕见高古。当初微子为纣王兄,封在微,其后人以国为姓,方有微氏。如今微氏都是这一支。 “所以说,和国公虽然本人未有机会读书,骨子里却流着上古贤人的血脉,不可不敬。” 从说第二条起,和国公便似背书一般,一字一顿地都说完了,快乐得胡子一翘一翘,嘿嘿怪笑: “后来,况玄鲸他爹私下里悄悄告诉我这些,特意嘱咐我,让我离姓卢得远些。他心里就看不起我,加上皇帝阿哥这么不给他面子,他必要恨我的。” “原来如此。”微飏这才知道自家跟恒国公还有这样一段公案,了然颔首,“那恒国公这莫名其妙送来的观音像,还真是得好生还回去了。” 和国公拧着眉问:“可他到底为什么送呢?我得找人打听清楚,不然我得天天琢磨,觉都睡不踏实。” “过几天除夕大宴的时候,您当面儿问他不就得了?”微飏笑嘻嘻。 和国公一愣:“不是说这些话,不兴当众直说么?” “只这一回。您平常就直率,大家都知道您没坏心眼。所以您直接问了,他兴许还就顺口告诉您了呢。”微飏笑着给祖父出主意使坏。 和国公连连笑着点头:“好好好!” 一时焦氏让人送了回礼的单子来,果然只是这五家的十分之一左右价值。 这下子连和国公都恼了,当着下人的脸把单子摔过去:“这传出去满京城都得笑话我抠门儿!她还有脸来质问阿芥!?” 微飏笑了笑,伸手跟那羞惭的下人要了单子过来,每张单子上各填了一个玉摆件、一个金塑像,都是半尺高矮的。 然后又给和国公看:“祖父瞧这个可使得?” “给老卢的这个,一个玉如意、一个金财神?!”和国公愕然。 微飏抿着嘴微微笑:“可不是!咱们家这么俗,这个就够了。” 和国公把五张单子都看过了,不由得肉疼起来:“这得多少钱啊!?玉佛玉山的,还有金寿星!我怎么觉得比送来的还贵呢?” “回礼要稍微多一点点的呀!”微飏笑眯眯。 她得了端方帝多少赏赐,这几位都是心里有数的。若是不吐出去一半,只怕有些人是一定不会平衡的。 和国公悻悻地哼了一声,把单子扔给了那人:“那就这样。” “给大伯娘看了,然后去我娘院子里,找荀阿嬷要东西。”微飏交待了下人两句,也就从和国公处离开。 可还没等她回到蕉叶堂,焦氏的人追着来找她:“桓王的年礼也来了。说是随后有一位先生送了礼单过来,还要请见二小郎君呢。” 微飏心中一动:“那先生可是姓梁?” “是是是!” “哦,他们认识。你去跟我哥哥说。礼单来了送来我这里。”微飏表示这个礼也由她来回。 那下人松了口气,走了。 回到蕉叶堂,却见虞小四也在,众下人们都屏气凝神,笔直地站在正房外头,列阵似的。 微飏挑挑眉:“谁来了?” “是我师父。石磐姑姑请了他在自己屋里喝茶。”虞小四恭敬禀报。 微飏哦了一声,慢了脚步。 随着她说话的声音响起,石磐住处的门帘跳开,千山满面堆笑走了出来:“小娘子安好。” “来说什么事?”微飏直言问话。 ——赶紧把这个人打发走,她一会儿还得去细竹院见梁擎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朝廷的脸面 陛下要吃兔头…… 千山来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几户托付给她的人家,而是为了那个馋嘴胡闹的端方帝。 微飏很没好气,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陛下有没有让你给我带别的话?” 如果端方帝肯为他那些妄想道歉,而且还带了兔头过来,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但是——千山一脸迷茫:“啊?没有啊!” 那就行了。 微飏干脆地一点头:“石磐姑姑很久很久都没有跟千山将军切磋过了?我家练武厅很不错的。二位不如去那边走走。” 然后自己回了房,“翠缥翠微进来,石蜜跟着去,服侍你师父。” 千山和石磐二脸懵懂地被石蜜推到了练武厅。 终于反应过来的石磐有些不自在地问石蜜:“你说,我要是放个水……” “那除非您回宫过年,否则您就等着小娘子折腾您!”石蜜同情地看着她,“刚才听说锦王、景王、祺王、恒国公府和永宁伯府的回礼,得从咱们库里走,如今底下正为谁去送互相推呢。” 她可不想去那几个伪君子家里看他们虚情假意的嘴脸! 石磐二话不说,伸手摘了两杆大枪,丢了其中一杆给千山:“恐怕你也很久不曾练马上兵器了?” 枪头都用布包了,杆身都是硬杨木,这种本就是自己人对练用的。 千山放松了一些,还笑了笑:“您是跟小娘子提过手痒了吗?那我就陪您走几趟。” 石磐叹口气,闭了闭眼。 算了,揍。 大枪舞开,呼呼风声。不过七八个回合,千山“啊”地一声惨叫! 石蜜在旁边迅速抬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双眼。 啧啧,惨! 太惨了! 刚才师父那一枪,好像直接朝着千山将军的屁股上抽的! 听着带起来的风声都疼! —————— “这位,先生,是替桓王殿下送礼单的?”焦氏现在看见举子就觉得稀奇。 尤其是上回号称是微诤国子监同窗的那位云南举子,忽然就被京兆府抓走了,又忽然就回来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她曾见过那监生的模样,眉目温润,清瘦秀美,要是能给自己当上门女婿,那才是最好不过…… 如今这一个——可惜了,若没脸上那道长疤就好了。 破了相的人,无论如何,只怕也做不成官的。 梁擎知道面前这个蠢气外露的妇人就是和国公府的中馈娘子焦氏、微飏的大伯娘,故而还算客气地叉手抬袖,欠身垂眸: “是。学生替桓王殿下来请和国公安,并致年礼。另外,因曾与二小郎君相识,还请赐一见。” 不知为何,满心里想要跟这人打探一番桓王与微飏究竟是个什么样交情的焦氏,但凡看梁擎一眼,便觉心怯三分。 等梁擎清清淡淡的话说完了,焦氏竟连半点留难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放他走人: “国公爷疲乏,刚歇下了。诤郎听说先生来,很是高兴,已经在细竹院备了茶。我这就让人带先生过去。” 微诤见到梁擎时,也很明白,他来一定不是要来见自己的。所以连坐都没坐,先拉着他出门: “听说千山将军来了,还去了练武厅。走,咱们这就去看看。” 他的概念里,千山去了,那必是微飏带着去的。 梁擎自然是从善如流,跟着微诤一路闲逛过去:“往那边是我祖父的正院,这边是花园。 “过了这道门,往那头儿是我大伯娘和二妹妹院子,另一头儿是我娘的院子,后头才是阿芥的院子。 “咱们不进去,往前走几步,右手边顺着围墙绕几步,在花园的侧门外,就是练武厅。” 眼看着快到练武厅了,微诤眼尖,远远瞧见了石蜜,先笑一笑:“那个小侍女跟阿芥差不多大,平常只在家里跑腿,是跟着我的六合的妹子。” 回头让六合:“你去看看,是不是阿芥在那边,问问她放不方便梁先生过去瞧瞧。” 这一句话,不仅六合,就连梁擎都刮目相看:“二小郎君开窍了?” 微诤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羞涩一笑:“我怕冒失了,在家里,阿芥会直接跟我娘告状。我娘可不管当着谁,想揍我的时候丁点儿不带手软的!” “哦!我知道!听说过!徐生就赶上了。”梁擎表示十分理解。 微诤的眼睛都瞪圆了:“你怎么知道!?” 梁擎双手一摊:“你说呢?” “微!飏!”微诤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的糗事儿凭什么都宣扬到桓王跟前去了!?那岂不是说陛下也知道了!? 这还让他怎么考试、做官?! 六合奔了回来,憋着笑:“小娘子不在那边。是石磐姑姑许久没跟千山将军切磋,所以,借咱们家练武厅解一解手痒。” “手、手痒?”微诤表示完全不明白,“他们不是前天刚去京郊玩了一圈么?打雪仗猎兔子烤肉喝酒——还手痒?” 六合实在忍不住笑,只得低下头:“是,石蜜是这么说的。” “那我得去看看。”微诤抬腿想走,可是看看梁擎,总觉得于礼不合。可是这样显然是个大热闹的场子,他如果错过了,那晚上一定抓心挠肝地难受! “这个这个——”梁擎善解人意地摸了摸鼻子,“我与千山将军倒也有数面之缘。既然在此碰上了,不去打个招呼倒是有些失礼了……” 微诤大喜:“先生说的正是!请,请这边走!” 两个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加快了三分。 六合在后头看着二人襟袖飘飞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合着一个两个都是爱凑热闹的主儿! 练武厅里,千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一边躲避,一边倒吸冷气:“石尚仪!我这究竟是错在哪儿了?您这怎么,怎么性命相扑呢?!我可要还手了啊!” 一身普通玄色锦袍倒是看不出什么,唯有一瘸一拐的腿、眼瞧着就要抬不起来的胳膊,以及破了的嘴角、歪了的鼻子和青了的眼眶,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打斗! 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位威风凛凛的禁卫大首领、千山将军,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狼狈样子,微诤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我滴妈呀!这神马情况?被群殴了吗?还是想不开了光挨打不还手?您可是陛下的亲卫、朝廷的脸面……” 石磐一个眼刀狠狠地甩过来,微诤瞬间闭紧了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为朝廷做栋梁,为陛下解细忧 “行了,没事儿了,你回去。” 石磐拍拍手,回身看见梁擎,愣一愣,点个头,扬长而去。 呲牙咧嘴的千山扶着腰捂着腮,一瘸一拐追着喊:“那兔头?!” “您拿了来的生的,就算是还了上回小娘子带过去的原料了。” 石蜜心平气和地接话,再看一眼梁擎,眼珠儿一转,假笑道,“咱们小娘子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给桓王殿下回年礼。 “这下好了,早就说也想焖一锅给殿下尝尝,总没得机会。陛下送来的这些,倒是解了我们小娘子的燃眉之急呢!” 说着,竟冲着梁擎屈膝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再不卑不亢、后背挺直地转向千山:“将军就请回去。奴婢送您出门。” 也就是说,这兔头是死活都不会给陛下吃了。 不仅如此,还把送来的那一大筐原料给扣下了! 千山简直欲哭无泪! 可是—— “这位先生可就是,那位,梁先生?”千山有些恍惚。 自从那天在银钩赌坊后巷见过,他只在调查人口失踪案时,偶尔跟桓王碰面,遥遥看见过,有个年轻书生跟在皇长孙身后不远处。 可是因为当着许多人,又都有正紧差事在身,他才没细问。 怎么?这都开始代表桓王走动各府了? 而且—— “我怎么记得先生脸上,没有受伤啊?”千山疑惑地看上看下。 梁擎垂一垂眸,再抬脸时,含笑:“我也记得,千山将军虽然年过三旬,两个月前,仍旧面目英俊似少年。” 你都被揍成这样的还惦记别的脸,要不要老子弄面镜子来让你自己照照?! 微诤踮脚遥遥看看已经远得看不见的石磐的背影,转过头来,小声问千山:“将军,您是怎么得罪尚仪姑姑了? “瞅瞅把您揍得,我天我在国子监打了十六七架也没把谁打成这个德行过啊!” “哪儿是我得罪了石磐姑姑?分明是陛下得罪了阿芥小娘子——”千山才苦着脸抱怨了一句,慌忙噎住,四下里乱看。 一眼瞧见瞪圆了眼睛的石蜜,再看看面露惊骇的六合,千山的脸便如吞了黄连一般,苦汁直流! 这时候的微诤却端出了主子架子,先瞪了石蜜一眼:“站远点儿,不许长耳朵!” 接着回头伸手指着六合的鼻子:“管不好你妹子的嘴,我就陷害你偷钱!” 六合兄妹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裂开。 这也是当主子的说得出来的话! 然而还是乖乖地往后退了三步,各自转过身,低下头。 微诤得意地看着千山,盯住了他,低声问道:“你主子怎么欺负我妹妹了?说说呗!” 说着话,缓缓伸手,牢牢地抱住了千山的一条胳膊。 梁擎十分满意微诤的表现,大大地露出了个笑容,和煦如春风——倒春寒的风,曼声细语: “说说。我们都知道了,也好替主子们分忧,好生开解开解!毕竟,三小娘子跟我家殿下也算有三分交情,学生也能说得上两句话。” 无语至极的千山看看摆明了自己不说就不放自己走的微诤,还有隐隐约约似乎是在拿桓王威胁自己的梁生,挠挠鬓角,道: “就是,前天,锦王和陛下聊起来,景王和祺王都觉得小娘子好……后来又说到过个五六年看看哪位皇孙有福……” 刚说到这里,千山只觉得自己的胳膊有要断的趋势,而自己的脸也有要被两道寒冰冻伤的危险,急忙一口气说完: “班侯替小娘子全堵了回去!小娘子因此生了气,还亲手砸了原本说好了要给陛下做的两罐兔头!这不陛下让我再送了生的兔头来,请小娘子……” “哎呀呀!大过年的,吃这个支支棱棱的扎嘴东西做什么?御膳房尚膳司哪一位不憋着劲儿就打算过年的时候显弄? “陛下这个时候若是真只吃小娘子做的兔头,那岂不是把敌人都给小娘子竖进了宫?还是算了! “年后!天儿暖了,该饮酒了,不怕吃冷食了,再吃不迟嘛!小娘子是好意,千山将军回去可别说滑了嘴。” 梁擎含笑说话,字字句句都那么顺耳,只在最最后,小小地警告了千山一下下,而已。 微诤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是他看懂了梁擎看向他的眼神。 “嗯嗯,梁先生说的对极了。千山将军可别记错了哟!”亲切地说着话,微诤还顺便帮着千山把衣衫拉了拉整齐。 千山来回看看两个人,惊魂未定。 过了一时,才期期艾艾地说道:“陛下回宫后,跟三九总管闲聊,说……” 两个人扬着嘴角抿着双唇,假笑,并带着杀人眼神,看着他。 快他*地说! “阿芥小娘子的心思难猜得很。陛下说要吃好睡好锻炼好,至少活个长命百岁,好让阿芥小娘子事事都称心如意了,再……不迟。” 千山把那个“死”字含糊了过去。 端方帝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身边只有甄三九一个人——至于他千山,正在后殿门处守卫。就像平常一样。 所以,这个话必定是皇帝陛下最真心的话,听着让人都这么伤感。 复述完了,千山有些瑟缩,低声嗫嚅:“这个话,可不能外传……” “这句话,您没跟小娘子说?”梁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千山一滞:“呃,这话是我……偷听……” 原来如此。 梁擎了然点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笑容顿时真诚了三分:“学生一会儿会转达小娘子的。” 顿一顿,笑道:“兔头么,既然有人说了要往桓王那里送,那学生就替桓王殿下跟千山将军说一声。过一两日,恳求陛下诏桓王殿下进一趟宫。” 千山大喜,长揖到地,口中称谢不已。 另一边微诤感动了心肠,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我妹妹最疼我……我一直以为我也是最疼她的,可如今看来,陛下才是最疼阿芥的。 “千山将军请转呈陛下,我微家肝脑涂地,难报陛下关爱之万一。 “我这个人,如今还是百无一用。可日后我定然好生读书,不敢说给朝廷做栋梁,但求能为陛下解细忧,就是我的造化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乱象将至 “这句话大概是我哥哥这辈子说的水平最高的一句话了。” 微飏坐在细竹院里,一边泡茶,一边笑语。 坐在她左手边的微诤到现在还没从那个感动的劲儿里出来,时不时还哽咽一声:“陛下待你多好啊!这样的皇帝简直是千古明君。” “对我好就是千古明君?”微飏嗤笑一声。 梁擎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的手,只见公道里倾出一杯茶放到了自己面前,迫不及待先端起来饮了,这才回味着长出一口气,微笑道: “小娘子之心性举止,即便是嫡亲家人,也须得十分宠溺才容得下。陛下能容小娘子,如何称不得千古明君?” 微飏气得鼓起双眼:“我心性怎么了?举止又有哪里不妥?凭什么就容不下我?” 梁擎长长地叹一口气:“在下只问一句:若是小娘子自己有个妹妹,或者女儿,您愿意她是您如今这般举动么? “不读书、不学女红、不学琴棋书画,整日里只琢磨怎么吃、怎么玩、怎么坑人、怎么打人……” 说到这里,看看微飏已经两腮都鼓起,就快变身青蛙了,叹口气,伸手把公道拿过来,悠悠闲闲给自己再倒一杯茶,喝了,方道: “依我看,哪怕是陛下自己,若果然有这么个女儿,怕也是要找了十个八个女夫子,从头到脚好生管教几年的!” 话说到这里,连微诤都跟着点头、猛点头、连连点头:“梁先生说的对!” “哥!我要告诉娘,你嫌弃我!”微飏转而恶行恶状地吼微诤。 微诤眨眨眼:“娘肯定早就盼着人能说一句这个话,然后就真的照做呢!” “我,我告诉舅舅!”微飏急了。 梁擎和微诤对视一眼,各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低下头去喝茶。 微飏泄气地软了下去,撅着嘴想了一会儿,哼唧道:“是不是太不像个小娘子了?” “那倒不是。”微诤否认,然后皱着眉挠头。 他只觉得自家妹子不对劲儿,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他还没想明白。 梁擎慢条斯理地把公道里的茶喝净,把公道还回去,放在微飏跟前,又伸手指一指水壶,示意她继续泡茶,口中悠然说道: “只是不像个八岁的小娘子罢了。” 对。 微飏现在才八岁。 以一个八岁小娘子的标准来说,她不仅有些过分聪明,而且,近妖。 微诤目光复杂地看着妹子,真心实意地劝:“你正常一点儿,该学的都装模作样学一下,别再乱跑了。 “不然哪天万一有人想弄死你……我都能想到那得多容易—— “找个钦天监的人上门,一句多智近妖,莫须有的罪名当场就能烧死你啊我的妹妹!” 微飏险些被烫了手,茶滤到一半,手一抖,慌忙先放了碗。 深呼吸,平静片刻,微飏才再次拿起茶碗,慢慢地往公道里滤茶: “我早慧。 “这个谁不知道? “想当初,陛下和长公主、皇后娘娘都说过,我早慧。” 微诤张了张嘴,还想劝。 梁擎垂着眸,慢条斯理地开口:“大秦乱象已现。小娘子宜韬光养晦。” 茶碗被当啷一声,滑落在茶台上,细细的白瓷禁不住这一磕,究竟还是裂成了两半。 “先生是怎么跟桓王殿下说的?”微飏把那一公道滤出来的茶都递给梁擎。 自己则用重新稳定下来的手,轻轻地收拾着也陷入了微乱的茶台。 梁擎并没有马上饮茶,两只眼珠儿跟着她的手指移动,轻声道:“一模一样的话。” “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人口失踪案如今算是最后结案了。虽然封了印,但御史台弹劾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本章还是递了上去。 “而陛下,并没有驳回。” 梁擎轻轻吸了口气,眼看着微飏妥当地收拾净了茶台,低头自己倒了杯茶,饮尽。 “延和九年,老军叛国案;延和十年,科场舞弊案。两次大案,先伤了武将的羽翼,后伤了士子的心神。 “加上先文惠太子因此自尽,太子妃产子而死,皇长孙远谪漠北。也令宗亲重臣们,生了惴惴之意。 “陛下原本雄心勃勃想要变革天下,那之后也开始畏惧,大刀阔斧变成了囫囵修补。 “说直白一点,陛下开始有些,怠政。” 梁擎说到这里,抬头看向微飏,犹豫一下,目露询问:“小娘子听得懂么?” 微飏不假思索:“您接着说。” 她听得懂。 她连这些都知道!都听得懂! 微诤的脸色开始发白。 连他都听着吃力的议论,自己这个八岁的妹妹,都毫无压力! 幸亏屋里没有旁人! 梁擎定定地看着微飏,过了一时,转开目光,看向微诤,忽然一笑: “小二郎,你这个妹妹啊,不用别人猜疑了。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就是个妖孽!” “妖孽怎么了?再妖孽也是我的亲妹妹。”微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梁擎再笑一笑,点点头:“那就好。” 再度转向微飏,神情肃然:“如今,八年即将过去,朝政已有积弊,而且……” “积重难返。必须破立。”微飏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她也笑了笑:“所以呢?还请先生直说。” “而且,陛下似乎是从遇见小娘子之后,忽然对朝政有了比以往更为奇特的关切方式。” 梁擎意味深长地看着微飏,“譬如察相,譬如监国。” 监国!? 微飏心中一紧,脸上色变:“陛下要让太子监国了?” 梁擎摇摇头:“我猜的。” 兄妹两个都噎住了。 这种事也能猜吗!? “九月间,陛下还在亲自过问国库和吏部,尤其是冗官和税务。 “可是到了十月中旬以后,陛下渐渐只点出问题,却让太子去具体解决。 “人口失踪案,虽然因为贾某与太子亲近,所以太子当避嫌。但陛下既然启用锦王,按说就没有必要再让端王插手,可陛下偏偏就让了。 “与此同时,陛下却设立了察相。一个凌驾于三法司之上,权力和自由大过所有衙门,甚至还有调动卫军权力的,准驸马。 “至此,陛下已经完全改变了朝廷的局面。” 梁擎吁了一口气出来,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我只有一个感觉,陛下不想再修补了。 “他想先看。 “看看这些人还能做出什么倒行逆施、有悖伦常的事情来。 “然后再决定,手里的刀,要削掉哪一片头颅。” 微飏看着他。 满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对桓王殿下滔滔不绝的敬佩! 您到底是对这个人做了什么,才能让一个闷葫芦,变成了一只如此巨大的——话痨!?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买凶的人 “确实。 “只要再找些理由渠道,把当年投置闲散的功臣勋贵及其子弟再给了出仕的机会。 “大秦朝中,便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置身于漩涡之外的了。 “陛下这盘棋,不动声色地就下成了这样。” 微飏轻轻地笑了出来。 她竟然之前还敢小瞧她们家神仙老乡,还说玩阴谋手段,他比不上她?! 好打脸! 啪啪疼! “正是如此。”梁擎的眼睛又亮了一亮,想一想,道:“我回去就跟殿下说,请他上疏,朝廷当再选俊彦,务必令野无遗贤。” 微飏白他一眼:“你就是觉得这局面不够乱。” “既然知道是迟早的事儿,我们先卖个空头人情给大家,有何不可呢?我先替我们殿下,多谢小娘子提醒了。”梁擎端端正正举了茶,向她敬了一杯。 微飏悻悻挥手,表示算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 梁擎再把话题他绕回来,道:“陛下如今已经动了要敲打三法司的心思,尤其是在察相刚刚设立的情况下。” 努力许久终于有一丢丢跟上了他们的思路的微诤插嘴:“先生是说,陛下会把三法司的弹劾本章都交给班侯去查勘?” “孺子可教!”梁擎老气横秋地拍拍微诤,笑一笑,对微飏道: “班侯与桓王殿下乃是忘年挚友,又极维护小娘子,这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 “呸!”微飏翻他的白眼,“陛下就是冲着这一条,才选的班侯。” 梁擎冷笑:“他若没有这个经历这个本事,便是桓王殿下肚子里的蛔虫,也休想拿到这个职位。” “弹劾即便都是真的,落马一大片,只怕上去的也不会是什么特别合适的人选。” 微飏不想跟他抬杠。 前世试过,杠不过,太累。 “所以,我估计,到时候陛下会索性让太子监国。 “他在旁边,只用班侯去看着所有事情不要真的大乱,也就是了。” 梁擎出了口气,真诚地建议微飏:“接下来的至少两三年内,都不要再出风头了。谁出风头,谁死。我保证。” 许久之后,微飏轻轻地“嗯”了一声。 梁擎告辞。 微飏起身要送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问他:“那天在玄都观,用那么粗糙的手段去刺杀我的人,是谁?你说你知道是谁?” “呃。”梁擎正要潇洒离去的步子顿时一僵。 要不要……跑?! 可惜,他跑不过这兄妹俩。 微诤和微飏一左一右走到了他身边。 “这个……杀手,我见过一面。他的老大,曾经帮过我的忙。”梁擎老老实实地交待: “我才入京时,借住瓦官寺。寺里荒芜,人少,反而牛鬼蛇神多。有人帮过我大忙。后来我有一夜出门赏月,看见了那人正吩咐杀手做事。” 微飏双手抱肘,眯眼看他。 梁擎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当时的情形……他之前帮了我,那算是我撞破他的身份秘密,他却没有灭我的口。 “我在大秦和西夏之间行走,多少次死里逃生,都不及那一次万念俱灰。他经营十数年,才有了一番事业。 “我听他说,这世上除了他手下最亲近的几个兄弟,只有我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知道他最常用的一个掩护身份。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这个人的心,不黑。”微飏叹了口气。 易地而处,她也会尽自己的所能帮那家伙一把。 “就是这个话了。”梁擎自嘲地笑笑,“只是可笑了我。我本来以为非得我出手才能帮他这个兄弟逃过一劫。 “谁知道,我前脚跟小娘子求了情;后脚就发现,那个人已经在狱里,莫名暴毙。” 灭口了!? 微飏手一紧。 自己可刚夸完! 梁擎看着她的表情,忙道:“我觉得不是他出手灭口。因为尸体早就扔去了乱葬岗,根本找不到哪一具是那人了。” 所以,是通了手段进京兆府的监狱,把那个人换了出去,或者说,救了出去! “好本事!”微飏眼中冷色一闪,笑了起来,“不过,正好撞进我手里。郭怀卿只是单纯,却不蠢。他只要想查,还是能查到点儿什么的。” 呵呵一声,微飏故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出来:“更何况,我会借几个得力的人给他!” 梁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小娘子不能装糊涂么?” “不能。”微飏挑眉,“照你所说,十数年经营,这个人的事业必定不小。即便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一无所知!” 不得不承认,梁擎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究竟是谁买凶买到了这些人的手里,我总得弄清楚?”微飏抬了下巴看梁擎。 他要是敢说他连她的命都不在乎,她就立时、马上、现在,直接弄死他! “这个自然……”梁擎犹豫了片刻。 微飏盯着他:“嗯?” “小娘子要保证,即便知道了买凶之人,也不可冲动行事。还有小二郎,也要保证。”梁擎认真严肃。 微诤哼了一声:“那我还真不能保证。” “你竟然,已经知道了?!”微飏眯着眼。 梁擎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我还没开始周旋,但他却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了我的打算。 “显然,为了还小娘子和在下这个人情,他直接把买凶之人留给了我。” 当杀手的,不出卖客户信息,难道不是最要紧的准则么?! 微飏心头一阵无比怪异的感觉。 “我趁着小年大家都忙,悄悄去了一趟瓦官寺。在当初我住的客房烛台下头,发现用细香灰画了一个字:隋。” 梁擎勾了勾唇,说是苦笑,可其中又有着隐约的骄傲,“可见我当日的行踪他了如指掌。那个字必是在我进屋前数息画好的。” 因为寒冬破寺窗边烛台下,细香灰画成的不论是什么,都会很快被吹散。 微飏慢慢地点了点头:“这才是第一流的追踪。” 这个人,这股势力,好诱人! 不过—— 隋? “太子、太子妃、永宁伯想要杀我,似乎用不着找这样的江湖杀手?”微飏满面奇怪。 梁擎点点头:“我认为,应该是隋彤,也就是隋染的姐姐。” 手里无人可用,无势力可借。大概唯一的置自己于死地的办法,就是买凶了。 微飏了然点头。笑一笑:“小丫头片子!我才懒得理。” 梁擎松了口气,放心告辞。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人各有志 “您这是怕烤我的火还不够旺是不是?”微飏跟端方帝往紫宸殿方向散步,小声抱怨:“还是想拿我给你孙子挡枪?” “你个小没良心的!”端方帝咬着牙敲她的额角,“我孙子又不是大奸大恶! “追根究底,他这是见义勇为,连作风问题都谈不上。就算我现在嘎嘣一下子过去了,有漠北在那杵着,我不信真有人敢把他公然怎么样。 “你就不同了。你一个异姓郡主,就算是姻亲好友朝中有不少,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这回,恰好有这么个机会,你算是救了驾、平了事儿、遮住了皇室丑闻,这个功劳,说到哪儿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儿。 “我当然得趁着这个时机,给你些保命的东西。如今有了公主衔,明儿册封了,上了宗牒,再加上镇国二字,惹得起你的人就少了大半。 “你不愿意进宫,那就不进。但是我得在宫里、在朝上,给你留一把椅子。我还得让这把椅子,没人能动得了。” 说到这里,端方帝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贼笑起来,侧过头去,悄声问微飏,“哎你说,太子和端王,这会儿是不是都在家里气得咬床帮子呢?” 微飏扶额:“皇上,您在说的那俩,都是您儿子,亲的!” “哼!”端方帝短短地给了一个字的评价。 一老一小慢慢地回了紫宸殿。 也不做什么。 听着金声唱歌,然后到太液池边散个步,等太医来给端方帝扎个针按个摩,再吃个午饭、歇个午觉,微飏告退出宫。 一上午,没有人来提及桓王和崔莹的赐婚事。也没有人来问何时给微飏行正式的册封礼。 端方帝和微飏也压根不催。 微飏甚至直到离开,都没提过半个字昨天曾经遇到过崔莹,也没提到石磐去了桓王府上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端方帝等微飏走后,命三九:“去问问,有没有军情。别的就罢了,这个朕不能让太子拿去玩。” 甄三九这次没有反驳,恭敬答:“是。” “哼,这回怎么不拦着了?”端方帝白了他一眼。 甄三九怂怂地低着头:“小人只是为了陛下康健着想。真正的国家大事面前,哪敢胡闹?” “依朕看来,这是刚才阿芥跟你交待过了!瞧着朕的精神不错,可以让朕少少地处置一些重要的政事,对不对?”端方帝再哼他一声。 甄三九小心陪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慧眼。” “还不快去!”端方帝作势踹他。 甄三九笑着小跑出去。 可微飏没能顺利地马上出宫。 因为如今主持宫务的崔贵妃不比邬皇后,崔贵妃说要见她,她没有理由不给对方面子。 崔贵妃倒也不难为她,只要求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微飏觉得很奇怪:“班侯没跟您通气儿吗?我让人都告诉他了啊!” “他跟我说话,从来报喜不报忧,我可信不过。还是你来说。” 崔贵妃自是已经知道微飏虽未册封,却已经成了宫中众人都要低头迎接的“镇国公主”。昨日之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定不会是假话。 微飏叹口气,只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甚至包括她与崔莹在夹道里相遇时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说了。 崔贵妃闭上双眼,往后一靠,苦笑一声:“我崔家出了这种事,我竟然还有脸代替皇后掌管宫务?!陛下真是,只凭好恶!” “崔小娘子只是执着。这种主意,分明就是冲着桓王去的。善国公府但凡想得到这一条的,都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娘娘实在不必为了这个多思多想。如今宫务只有在您的手里,陛下才放心。事关陛下安危,还请您一定要仔细些。” 言下之意:崔莹被糊涂油蒙了心了,申氏却是个蠢货,至于西华,大概率也是被骗了。 所以,一府的猪队友,您不得干点儿什么补偿吗?宫里正需要苦力,您可一定要给力哦! 崔贵妃也听懂了这些潜台词,哼笑一声:“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娘娘辛苦。”微飏起身告辞,最后再温柔叮嘱一句,“只怕这段日子不会短,还请贵妃娘娘也珍重自己。” 所以这个苦力至少要罚到年底。 崔贵妃强挤出来一个假笑:“好。长安慢走。” 这一耽搁,微飏再出宫时,已是未末。 翠微在马车上望眼欲穿,等她出来,忙迎上来:“石磐姑姑来了一趟,等得不耐烦,进宫去了。您遇上没有?” “没有。”微飏停住步子,想了想,回头吩咐给她抬肩舆的奉辇:“回去帮忙找一下石磐姑姑。跟她说,我有事找她,请她快些回家。” 奉辇答应了,转身便快步走了。 “是机灵。”微飏忍不住看着背影赞了一声。 翠微忍不住笑。 微飏看她:“怎么了?” “您又见猎心喜了?”翠微抿着嘴笑,“我回去跟六合他们说,让他们都学着点儿。” “倒也不必。”微飏笑一笑,“宫里跟外头不同。外头不机灵顶多就是一辈子没升迁,在宫里,不机灵可就死定了。” “前天奴婢还听翠缥姐姐说,六合抱怨如今小郎出门规规矩矩不惹事,他一身功夫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翠微扶着微飏上了马车,先问一声:“咱们是先走还是等等姑姑?” 微飏摇头:“不必等。” 然后翠微方接着笑道:“我跟翠缥姐姐说,这话万万莫让舅爷知道,不然六合就等着挨板子。” “人各有志。他若真呆不住了,我就推荐他去从军。咱们家大小郎君还在边关呢!怕不得身边正缺人。” 微飏笑一笑,倒也不生气。 翠微吐了吐舌头:“奴婢天天听着您说快要打起来了。这会儿去边镇,不就是去打仗的?翠缥姐姐他们成亲才几年?这可不能让他去。” 马车外,执鞭的尹叔却忍不住了,歪着头答话:“那六合可未必这么想。有咱们公主运筹帷幄,听说咱家大小郎君功夫又是极好的。 “真去了,跟着主子拼杀,那就是博军功去的。但凡自己机灵点儿,说不准就是个封妻荫子。 “你倒真该听公主的,去找翠缥递上这句话才是!” 微飏笑着看翠微:“如何?我怎么说的?人各有志!”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叉出去! 石磐回府之后,陷入极度的沉默里。 微飏让石蜜去问她:“师父在宫里遇到谁了?” “我没有遇到谁。我去见了见贵妃。”石磐也知道这是微飏让她来问的,遂据实以告,“可是崔贵妃拒绝跟我谈。 “她说这件事,我没能力,也没资格管。若是陛下想管,那必定会直接诏善国公。可若是陛下沉默,那这个时候,顶好谁都别插手。” 然而京城里关于“桓王调戏崔表妹”的段子已经满天飞了。 再这样下去,桓王的名声,就真的要尽毁…… 石磐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相关人等什么都不做,只好憋在心里自己默默难受。 又过了三天。 端方帝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要求上朝。 微飏问过邱太医,得知问题不大,也只好勉强同意。 处置一下积攒的朝政,端方帝正式给微飏赐封,命门下省:“择吉日,尽快办。” 最后坐直了后背,沉声宣布:“西夏送了国书,派了个使团来。前几天朕病着的时候,太子已经许了他们前来。算算日子,再有三四天也就到了。 “之前他们刚跟北狄打完仗,双方都死伤惨重。朕听说之后,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去沾点儿便宜。谁知道他们两边把主意都要往咱们身上打了。 “这个事儿,大家议一议。” 户部首先出列,躬身道:“这几天奉旨盘点。因今年春汛赈灾,国库只能说,还好。但要打的话,二十万大军,只够撑一个月的。 “还有兵器库。不大够。如果陛下打定了主意要战,那就得赶紧开始铸造——都未必赶得上。” 说着,户部叹了口气,愧疚道,“多好的时机,咱们的准备却不够……真是,臣之罪。” “哼!”端方帝白了他一眼,“我早就说,咱们建国之初,好些乱七八糟的修葺、建造,可以缓一缓。等国势平稳、国运昌隆的时候,自有太平天子们去花钱。 “结果呢?你们谁都不肯听我的。盖这个、建那个,勾得人人都看着钱成了好东西。贪心一起,悍性未除,铤而走险的贪酷之辈就开始大肆暴敛! “我明白告诉你们,先前那件害了锦王的人口失踪案子,最大的买家,就是西夏李家!这次他们来,我是满腔杀气的! “就算这一仗没法狠狠地打,你们也绝对不许给他们占了半分便宜去!” 众臣心里有些惴惴,互相对视:陛下今天这是一肚子火儿?不过说一句国库不敷,就发了这么大一顿脾气。那要是西夏使团来闹了幺蛾子,陛下岂不是得杀几个脑袋才能出口气? “陛下还请暂息雷霆之怒。”班信看看情势不对,只得站出来安抚:“从种种迹象看,西夏这一趟,应该是来示好的。” “哼!除非脑子进了水,否则从来没有一个使团会上门去给别人送好处!”端方帝翻了个白眼。 然后看向兵部:“咱们这边,能马上调动的兵力,看一看。” 善国公垂眸凝立,叉手欠身,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是。” 看着善国公完全不像往常一样喜兴爱笑,御史台听说过端午大宴的人,实在没忍住,冷笑一声,嘲讽道:“如今善国公可还能全心全意地扑在国事上,犹未可知……” 话未说完,端方帝微合双眼,抬手一指:“叉出去,打二十。就在含元殿前。不是想要名声吗?朕给你。只是不能让你这种人耽误朕说正事儿的时间。” 御史大夫看着自己那不开眼的手下被拖出去,脸上极为难看。 “班信,你做察相,这种人,就不要留在御史台了。他们姻亲故旧的,不好意思清理,你可顾忌些什么呢?” 端方帝冷冷扫过御史大夫,越过他,直接把整顿御史台的差事交给了班信。 已经累瘦了一圈儿的班信叹口气,知道这不是跟皇帝唱对台戏的时候,躬身称是。 “好,接着往下说。”端方帝继续安排。 太子在旁边听着,一句话都插不上,忍不住便有些发呆。谁知端方帝一眼发现,直接叫他: “太子。醒醒。朕在教你如何处置国政。国家大事,唯祀与戎。这是最大的事,你认真点。” 太子面红耳赤,低头答应,不敢再走神。 连太子都有了不是。 众人终于对端方帝今天的态度有了最清醒的认知,一个个聚精会神地投入到讨论中去。 这一次的朝会比平常多了一个时辰。等到散朝时,连端方帝都觉得饿了,便命三九:“让司膳给几位年纪大的弄些好克化的来垫垫,别这么楞回去。” “多谢陛下爱惜。”几个老臣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陛下还是那个温柔的陛下,不是因为一场病便成了铁血皇帝。 “太子、班信和大鸿胪跟朕来,咱们再多聊几句。”端方帝叫了三个人一起用膳。 所以,这件事虽然要做好打的准备,但陛下的主要倾向,其实还是要用外交手段的。 众臣得到最后这点讯息,心都放回了肚子里,安然回去办差。 微飏就在紫宸殿后殿眼巴巴地等着。 小内侍赶在端方帝等人回来之前,把朝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都悄声告诉微飏:“陛下说,要不您就先回去,要不您就去贵妃宫里坐坐,先别露面。” “那我先回去。”微飏一听就知道端方帝是想让自己跟崔贵妃商量怎么解决桓王和崔莹的事情,可惜,她拒绝掺和。 事情发生了四五天了。桓王丝毫没有跟她联系的意思。 也许梁擎已经在做事了? 也许桓王这次真的被伤到了,所以不合时宜地消沉了? 也许桓王和善国公府的博弈早就暗地里开始,还不到掀开谜底的时候? 微飏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 ——尤其是,在端午前几天,她刚刚才郑重地跟桓王讨论过他的亲事,给过结论:不然就让端方帝指婚,不然就等等。 她不相信,桓王自己不知道他在京城小娘子心中,到底有多吃香。 这种逢大宴必出事的场合,他居然还这么不小心被算计。 若不是知道桓王的确对崔莹和他自己的亲事没想法,微飏甚至都要恶意揣测他是故意的! 既然如此,她管什么管?! 不管!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听说微飏不肯管桓王的婚事,端方帝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 回到家的微飏令人找微诤,让他去寻梁擎,交待一句话:“陛下要管了,你有什么手段,抓紧时间。” 微诤一听可以出府去玩,兴高采烈。结果一听说是去找梁擎,还要传话,一秒怂:“他肯定不搭理我。阿芥自己去不好吗?” “小郎,小娘子上回刚捉弄过梁先生,您忘了?”六合憋笑。 微诤一愣,想起来,更加惊恐:“那她这是把我送过去让老梁消气的?万一桓王殿下一高兴,把我杀了给老梁助兴,给我收尸这事儿在阿芥的计划里么?” 来传话的石蜜和六合同时喷笑出来。 “小郎放心,梁先生不敢的。”石蜜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娘子狠起来,您没见过,梁先生见过。” “那倒是。”微诤顿时觉得又有了底气,大摇大摆去了桓王府。 回来去给微飏回话的时候,丧着脸,哭唧唧:“阿芥,你得给我报仇。” 微飏一看他的样子,笑得直接趴在桌子上。 ——微诤的前胸、后背、双手和脸上,被画了五颜六色无数个小乌龟! “哥哥就这样回来的?路上就没换身衣裳么?”微飏笑着擦眼泪。 微诤哼:“梁先生命人跟着我回来的,眼看着我这一身进了府门。说了,路上敢换,下次就给我扒了再画。” 微飏笑着忙命人给他打水洗脸,又让人去细竹院给他拿了干净衣服。 “梁先生说,西夏是来要求和亲的。”微诤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说完了,好奇地看着微飏,想看她的反应。 微飏冷笑一声,手往桌上一拍:“就知道西夏最可恶,不安好心!” “和亲不应该吗?古来不想打仗的时候,和亲不是很正常?”微诤睁大眼睛看她。 微飏叹口气,用关爱弱智的眼神看着胞兄:“哥哥,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郡主,啊不,公主!”微诤得意说完,整个人呆住,忽然跳起来,手里的茶碗往地上狠狠一摔,“这帮杂碎!” 西夏居然是冲着微飏来的?! “陛下有多宠爱我,全天下都知道。 “朝上今天刚说,国库和兵器库都不大充裕,所以这一仗,其实是打不起来的。 “可是,如果陛下不肯许婚,那朝上众臣必定要劝。以一妇人换边境平安,很划算。 “陛下刚病了一场,气不得。”微飏冷冷地敲着桌子,“这个时候如果真的公然求娶我,那就是想要陛下的命。” “阴险!”微诤极为愤怒,“无耻!” “这是敌我。如果换成我,我也这么干。”微飏神情清淡,后背挺得笔直,“只是这个招数,来得过分及时。” 看向兄长:“姓梁的说没说他怎么知道的?有没有告诉班侯?” “好像是幽州来的信。但他们跟没跟班侯说,我就不知道了。”微诤一脸懵。 微飏想了想,道:“那哥哥走一趟公主府。我写封信,您送给班侯。” “干嘛又让我去?”微诤一脸发苦。 微飏瞪他:“朝中有大事,我这个还没正式册封的镇国公主不适合此时到处乱跑! “何况早晚这件事大家都会知道,被人扒出来我这个时候乱来,岂不是给陛下招事儿?” 微诤哼哼一声,悻悻而去。 直到下午,班信才带着汤轶回到家,听说微诤送来一封信,就知道是微飏有事,忙拿来展开看时,一声长叹,愁容满面。 “侯爷?出事了吗?”汤轶试探着问。 班信缓缓颔首:“你看看。” 接过信去,汤轶眉头紧锁看完了,怒道:“公主想得太干净了!这必是前次那件案子里的漏网之鱼,去了西夏,特意献的这条计策!” “我也这么想。”班信懊恼,“当时还是我急躁了。若是动手时能再安静一些,说不定能把这些人收割得干净些。” “没用的。只怕早在锦王收网时,那些人就已经直奔西夏了。那时候您还没回来呢。”汤轶把信还给班信,“公主既然说了让赶紧细查西夏使团,我就先去办?” 班信点头:“好!越仔细越好!” 汤轶大步出了公主府。 站在台阶上,他却有了一丝犹豫。 跟着的人十分诧异:“同知从来果决,何事这般为难?” 汤轶沉吟片刻,问道:“若是如今有一个深坑,不是你的亲人跳,便是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坏人跳。可她们其实都是无辜的。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坏人推进去!” “可这个人,其实也未必是坏人……”汤轶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走,回衙。” 第二天,按照正常程序,西夏使团的出使目的,由班信亲自报给了端方帝,汤轶则整理出了大概信息,私下里递给了左相、兵部和鸿胪寺。 善国公松了口气,直接将消息拿回了府。 最近变得无比贤淑的崔莹来给他请安:“祖父回来了?厨下准备了清鸡汤和冷陶,您是歇歇再用,还是现在用?” “现在用。”善国公看着孙女,觉得似乎是懂事多了,便也和颜悦色。 崔莹等他换了衣服、盥洗毕,服侍着他用了饭,这才告退。 善国公叫住她:“你的亲事,不要急。现在西夏使团的事情是正经大事,总要忙完了国事,才到你们这些小儿女。” “祖父,我打算跟着西华姑姑去修道。”崔莹眼观鼻、鼻观心。 善国公一惊:“什么!?你,你不是……处心积虑……” “我之前是处心积虑,可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人有了可乘之机。我心里,即便是我死上千回百回,也不愿殿下有半点损伤。” 崔莹说到这里,满眼含泪,跪倒在地:“我不想他白璧微瑕。我可以去修道。但必须得是在他名声无损的情况下。否则,我怕他会被有心人安上更多罪名。 “所以祖父不必为我的婚事奔走了。尤其是在陛下面前,请您替孙女认罪。” 善国公一声长叹,走过去,亲手把她扶起来,道:“这才是我的孙女。 “我崔氏一门,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你先前是被迷惑了,如今能醒转过来,还是我的好孙女。你放心,不论你做什么,祖父都会帮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 风雨 崔莹擦泪起身,屈膝告退:“咱们对西夏的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祖父必定繁忙。孙女先回房,晚间再来给您请安。” “呵呵,那倒不必了。西夏使团这次是来示好的。他们新立了太子,尚未立正妃。所以他们来求娶……”善国公满面微笑。 崔莹却是一惊:“微飏?!” “正是。”善国公舒心地长出一口气,“以长安公主的心机手段,若能成了西夏的太子妃,从此两国恐怕不会再有战事啦!” 崔莹目光变幻:“西夏若逼迫长安远嫁,那陛下……” “哎~~!陛下胸怀天下,必不致于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怎样。更何况,还不是血脉至亲。”善国公不以为然。 崔莹看了善国公一眼,欲言又止,想了想,方委婉道:“虽然如此,祖父主掌兵部,若是随众劝说和亲,未免有怯战之嫌。万一朝中有争执,祖父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嗯,嗯!很好!你能想到这一层,也不枉长公主教导你这么多年。”善国公老怀大慰,这才让崔莹退下。 出了正房,往前走了几步,崔莹的眼中忽然涌来上满满的泪。 跟随的侍女见状,小心翼翼地安慰:“小娘子,那长安郡主不过是恰好讨了陛下欢心,她不过一个异姓女,算什么东西?跟您永远都比不了……” 崔莹失神地站着。 天上阴云渐渐密布。 崔莹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风雨欲来……”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忽起。 “小娘子,您说什么?”侍女忙着站到前头帮她遮风,没听清她的话。 大雨突兀地落了下来,远近弥漫着一片难以言状的沉重。 “我说,你说的对。她算什么?若以远近论,我才是元后族人、又在长公主膝下教养长大,我才是最合适的宗室女。” 大雨之中,崔莹觉得,自己从未站得如现在这般笔直,昂首挺胸,无惧、无畏。 —————————— 对于所谓的和亲,端方帝向来嗤之以鼻。 和亲什么都阻止不了,不过是拿着所谓的姻亲关系遮遮脸,掩盖一下无力再战的窘迫罢了。 所以,西夏这种流氓行径,来了就必须给它狠狠地打回去! 鸿胪寺卿小心地探问:“其实他们未必非要公主远嫁,宗室女即可……” “哪来的宗室女?我们老郁家风水不好,一个女孩儿都没有。”端方帝翻着白眼反驳,“若非大家闺秀、有心机有手段的,送去西夏也是给人家鱼肉。 “可若真是那样的小娘子,谁家舍得送去?到时候跟西夏那种白眼狼倒是结了亲,却跟小娘子的娘家结了仇。这一来一去,最不划算的是朕!” 得,就是坚定坚决的,不和亲! 鸿胪寺出了紫宸殿,搔首长叹,无奈问苍天: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外交战不是这么打的啊!哭泣! 太子遥遥看见,失笑,走过来,打量着问:“这是又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让老爷子撅了?” “您圣明!”鸿胪寺哭丧着脸,把事情跟太子说了诉苦。 太子笑着摇头:“父皇的话,不过是要你在心里划了线,未必要放在嘴里说的。打口水战,你还需要人家教你怎么做么?” “虚而实之,实而虚之?”鸿胪寺试探。 太子笑一笑,迈步进殿。 也就是说,可以先谈嘛!你退一步我进一步,最后不送人去,也就是了。 鸿胪寺开开心心地出了宫。 —————————— 前天一场大雨,不仅淋到了崔莹,也把猝不及防的微飏浇了个透心凉。偏巧第二天又是她的册封典礼,撑着头晕脑胀走完流程,最后又去拜了太庙,回到家里,一头睡倒,天还没黑就起了热。 邱太医连忙来看,想了想,竟不马上给她退热,隔着床帐亲口问她:“宫里为了西夏使团来和亲一事,已经在议论纷纷。公主要不要索性病一阵子?” 也就是说,病遁。 这倒是个好招。 石磐站在旁边抱着胳膊听,情不自禁:“您病着,生死不知,西夏便有天大的脸,也不敢说要求娶您。” 不然,还没过门就溘然长逝,到时候传扬出去,多半能被大秦说成西夏太子克妻! 微飏被他俩气得笑,咳嗽起来:“你们就不怕我被人家说成是郁家列祖列宗不愿意接纳我为当朝公主?!别帮倒忙了!” 呃?! 这个可真没想到! 面红耳赤的邱太医忙给她开药:“公主就是寒热交加激着了,不是大事儿,泡泡热水,出些汗,仔细培养着也就是了。”然后慌慌逃了。 石磐倒没他那么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讪讪:“这种事儿,果然我不擅长。” “您不擅长很正常。但是邱太医没想到就很不对劲。”微飏一阵咳惊天动地,然后命石蜜:“去让人盯着邱太医。” 石蜜答应一声蹿了出去。 “你这简直是草木皆兵。”石磐抱怨。 微飏咳咳咳:“紧要关头,不事事小心,我怕倒成了我的一个坎儿。” 翠微心疼地上前,端了川贝雪梨给她吃,又低声告诉她:“上回您跟我说的话,我告诉翠缥姐姐了。刚才她来跟我说,六合想去。” “六合要去,白蜡就不许去。你回头也跟石蜜说一声。”微飏只觉得嗓子越发不对,要了牛角,给自己的咽喉扁桃腺等位置刮了痧,看着药端上来,喝了,躺下睡去。 石磐跟翠微一起出来,好奇地问:“去哪?” “小娘子先前说,咱们跟西夏必有一战。六合他们几个这些年不是闲的难受么?小娘子便让我说一声。结果,六合高兴得在院子里翻跟头。” 翠微说着就叹气,“他就不想想,刀剑无眼,他有个万一,翠缥姐姐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业的。”石磐不以为然,“还是小郎君这两年太安生了。他两膀子力气没处用。怎么不见虞小四他们吵吵着去打仗?” “嗯。姑姑说的是。”说到虞小四,翠微的脸上可疑地红一红,忙端了碗去了厨下。 石磐看着她的背影,眨眨眼。 第二百零六章 二十年无战事 东宫如今正是几位美人争奇斗艳的时候。 太子妃隋氏只是一心养胎,闲暇时关照一下庄王的功课。 十二岁便跟祺王差不多高的庄王一张娃娃脸,两只灵透的眼睛,笑起来极为讨喜。 大明宫上上下下,从端方帝、邬皇后,到甄三九、千山等人,都看见他就忍不住露出喜悦。 崔莹抵达东宫的时候,庄王刚好下学回来,见着她,上下一打量,先拱手长揖:“崔小娘子为国取义,实在令人敬佩!” “庄王殿下言重了。”崔莹意外地愣了愣,红了脸,忙屈膝行礼自谦。 庄王站直了身子,接着说道:“只是我大秦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委实不必非要小娘子和亲。你若是不想去,本王帮你去跟皇祖父说!” “庄王殿下误会了。不是陛下要我和亲,是我自己想去西夏。”崔莹温和说完,冲他点了点头,跟着女官进了丽正殿,去见隋氏。 谁知隋氏靠在软枕上,也先说了庄王那话:“你不要勉强委屈自己。若是你自己不好说,告诉我,我去帮你跟陛下陈情。” “刚才庄王殿下还担心臣女是被逼答应的,太子妃又这样爱惜我,可见是您的教导,小殿下才能这样体恤臣民。” 崔莹先恭维隋氏,接着娓娓道来:“臣女的身份,说实话,若非长安被封郡主、公主,那臣女与邬喻,可算当世顶尖。” 隋氏心中一动,缓缓颔首。 “臣女也算是金尊玉贵长大的,想当年女学里也读过史书,学过道理。尤其是在先长公主跟前长大,承教于西华姑姑,若从这一条上论,臣女自夸一句,邬喻都不如我。” 崔莹说得骄傲且矜持。 隋氏迟疑片刻,再度点头,下意识地伸手盖在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她想起了端午当日,邬喻瞧见邬皇后一言不发地被扶上辇车时的惶急,以及微飏对邬喻的诡异态度。 还有邬喻自从端午回到邬家,直到今天,再无只言片语的消息传出来…… 所以,崔莹设计桓王一事,不仅是邬皇后一个人的布置,就连邬喻都被派了个牵制微飏的态度。 可是西夏使团一来,崔莹便自请和亲。 不仅如此,她跟自己的分析剖白,还句句不离与邬喻的对比…… 所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了。 邬皇后毕竟是自己的亲婆母,隋氏只觉得自己的腮上也微微地有了一丝热度。 可是端方帝把这件跟崔莹谈话的任务交给自己,却不是为了让自己替邬皇后赎罪的,而是让自己考察这位崔家小娘子,到底有没有和亲女的生存智慧,以及,一定的异国宫斗技能。 想通了这一条,隋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弯了弯嘴角:“崔小娘子的身份的确尊贵。只是和亲却不是仅仅只看身份的。不知崔小娘子咳想好了到西夏应该做什么?” “与西夏太子成亲,孝顺公婆、开枝散叶。”崔莹的笑容中忽然闪出一种摄人的光彩,“不仅如此,还要仔细周到地照看太子,安分守己地整理东宫事务,决不让太子的后院起火。要保证他能在那一天到来时,顺利登上皇位。” 听到这里,隋氏先放了一半的心,微微笑了起来:“小娘子不亏是崔氏后人。” “至于之后的事情,照着我的小念头,应该是全心全意当个好皇后,教养一个好太子。至于臣女的归宿,大约是西夏太后。”崔莹的笑容像极了一个已经在深宫住了一辈子的人。 隋氏听着她的话,渐渐收起了笑容,正色问道:“小娘子想没想过,也许你根本就活不到生下孩子的那天?” “那我就好好活着。我只要不犯错,有大秦在,我就永远都会是西夏的太子妃、日后就是西夏皇后。”崔莹的眼睛一眯,“西夏后宫只要有孩子,名义上就都是我的孩子,我只要有个亲近我的孩子,我就什么都不怕。” 隋氏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按说,我应该告诉崔小娘子,你这个想法是完全没错的。 “可是……好歹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真的眼睁睁看着你走上这条路,心里实在不忍。 “小娘子记住,不论任何时候,性命是第一重要的。若是事不可为,小娘子请一定想办法回来。 “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一定会站在小娘子一边。再嫁、出家、隐姓埋名过自在日子,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帮你。” 崔莹看着她莹润如玉的手轻轻地从隆起的小腹上移到自己手背上,顿时眼眶一红。勉强笑一笑,深深欠身:“多谢太子妃怜惜我。可惜,我大约,不值得。” “不要这样想。是性命,就值得。”隋氏正色说完,拍了拍她的手。一转头,却发现庄王正在大殿门外歪着头听,当即便沉了脸: “要听就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听,不听就干干净净走远些。马上十三岁的小郎君,哪个教你这样轻浮鬼祟的?!你三四两个哥哥,十三岁都进六部学习了!” “那不是也只学了几个月就又回宫里跟我们一起读书了……”庄王嘀咕着顶了一句嘴,才蔫头耷脑地走了进来,给隋氏行礼,又给崔莹重新作揖:“崔小娘子好。” “见过庄王殿下。”崔莹忙起身还礼。 两个人不约而同,把刚才在丽正殿外的相遇都“忘”了。 隋氏明白崔莹这是在帮着庄王遮羞脸,一笑而过,问了庄王功课,让他自己去后殿用功。自己却留了崔莹一起吃午饭:“咱们多聊聊。以后怕是没多少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等崔莹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黄昏。 整个京城都在等待这场长谈的结果。 太子妃隋氏非常正式地写了奏章,由太子转交给了端方帝。 仔仔细细地看完,端方帝看到了太子妃最后一段批语:“崔氏有勇有谋,虽秉性刚烈,却亦知刚柔并济。倘若和亲西夏,有得力之人相助,庶几可保秦夏二十年无战事。” 评价这样高?! 端方帝拧着眉把奏章封了,让千山悄悄给微飏送去:“让她说得,我更舍不得把崔氏嫁给西夏了!” 第二百零九章 崔集就托付给你了 “先前我说,想见见西华女冠,不知?” 微飏其实对申氏没什么兴趣,她更想做的事情是跟西华谈谈。 崔莹却犹豫了起来:“我跟西华姑姑之前,算是已经决裂。” 微飏的眉梢高高挑了起来。 “我上回当面跟她说,让她既不要跟我祖父说话,更不要去见我母亲。原本我母亲被我祖父禁足,没人能进得去那个院子。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西华姑姑,亲自闯进那院子,告诉了我母亲。”崔莹失望地低下了头,“我就,跟她说再也不要相见了。” 微飏顿了顿,叹口气:“算了。随你。” “不过,我把话传过去了,只是她若不肯理我,我也没什么办法就是了。”崔莹点头,然后谢她:“多谢你肯来。” 微飏知道这就是逐客了,笑一笑,洒然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侍女不由小心地问崔莹:“小娘子不是说跟邬小娘子聊完了,就要跟长安公主聊聊么?怎么没留她下来?” “你看她的样子,哪里需要我跟她聊?”崔莹自嘲地笑笑,“若是我留她下来,大概是要用一个整天听她说如何在西夏皇宫里活得更好罢。” “那也,不错啊……她那么诡计多端的……多会讨好陛下啊……”侍女颇有些不甘心地嘀咕。 崔莹轻声笑一笑,看了侍女一眼,轻声道:“我听说,自从她八岁那年险些被掳走为陛下所救的第二天开始,直到现在,除了病得起不来床,她每天寅时起身习武。” “每天?!”侍女睁大了眼睛。 崔莹呵地一声,吐了口气出来:“是啊。每天。六年零七个月,寒暑不改、风雨无阻。” “可是她这些年不是天天进宫上学么?”侍女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在家里陪她习武的是石磐姑姑,进了宫,就是千山将军。”崔莹勾一勾嘴角。 看着微飏背影已经消失了的院门,轻声道:“要忍人所不能忍,才能得人所不能得。” 转身要走时,却又想起了一件事,略作迟疑,命那侍女:“你跑快些,追上去,帮我传一句话。” 侍女领了耳语,提起裙子一路狂奔。 啊啊啊啊长安公主是习武之人她动作肯定特别快!快跑不然追不上啊! 果然,直到她跑到了府门口,才看见微飏的裙角一闪,已经上了马车:“公主请留步!” 微飏回头,刚才崔莹身边那个灵巧的小侍女已经扑了过来! 嗯!? 这是?! 微飏的眉梢还没挑起来,旁边青粲已经哈地一声,掀裙便露出了一条有力的大长腿! “姑娘慢些。我们还没走。”翠微笑容可掬一闪身,便拦在了青粲面前,轻悄伸手,先接住那侍女的手,顺势卸力,到了身侧,再微微一提,便扶着她站稳了身形。 微飏看看她,再看看青粲,忍不住笑。 讪讪地退后两步,青粲摸了摸鼻子。下一刻后脑勺便接到了尹叔的一记青龙掌,以及一句咬在嘴里的训斥:“长点儿脑子!” 侍女站住了,脸上还红扑扑的,喘息甫定,行了个礼,道:“阻拦公主凤驾,实在有罪。只是我家小娘子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令小婢来禀报公主,还请公主宽宥。” “无妨,你说,什么事。”微飏气定神闲地进了车厢,转身坐定。 这回青粲机灵了,忙跟着爬上去把车帘掀开,让微飏看到那侍女的脸。 侍女微微欠身,道:“祖父老了,过不多久,只怕也要回来养老。能在外头的,只有崔集一个了。听说崔集跟令兄走得近,还请长安公主关照一二。崔莹不胜感激。” 居然用了“不胜感激”?! 这也算是明明白白的低头了…… 微飏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会尽我所能。” 侍女松了口气,笑着屈了屈膝:“咱们小娘子去西夏,小婢是必要跟着的。就预先跟公主道别了,愿公主平安喜乐、千岁千秋。” “好。辛苦你。多保重。”微飏也笑着点头,命翠微:“我没带东西,把你的荷包送她。回去我补给你。” 翠微会意,含笑从怀里摸了一个精致的荷包出来,塞给那侍女:“里头还有公主前天刚赏的一点小东西。妹妹留个念想。” 侍女忙双手接过谢赏。 一行人回府。 石磐等在家里。 端方帝正式下了旨意,许西夏求亲,赐封崔莹为玉莹郡主,七月二十六发嫁。 “陛下心里不舒服,让带了金声进宫待两天。”石磐是为了这个回来的。 微飏立即点头:“好。这些日子我在家,也教了他不少新歌,差不多够给陛下开心的了。” 又叫了金声来殷殷嘱咐了许久。 金声一听又要自己进宫,并不跟着微飏,脸上肉眼可见的慌: “上回小人自己跟着甄总管进宫,就闹了不少笑话,被内侍宫女禁卫轮着番嘲笑。小人怕再去会给公主丢人,不然公主明天进宫的时候再带着小人一起去?” “你怕什么?”微飏笑了起来,“以后他们谁再说你,你就唱歌之前一股脑都告诉陛下,让自己出了那口郁气,然后再唱!你是我的人,我倒要看看,谁这狗胆真有这么大,还敢欺到你头上!” 石磐在旁边抱着胳膊抿着嘴哼笑:“长安公主飞扬跋扈,门下众小仗势欺人,果然名不虚传。” “对呀。怎样?让他们当面来咬我啊!我踹不死他们!”微飏也哼了一声,笑着一个白眼翻回去,抬抬下巴告诉金声:“没事儿啊,有我呢!” 金声这才略略放心,弓着背跟着石磐走了。 石蜜在他身后歪着头看:“这个人胆子好小啊!” “是啊。谁都不生来胆子就大的。以后就好了。”微飏笑一笑,指着旁边耳朵红红的青粲,“谁像你青粲姐姐,当着我的面儿,就冲着人家崔小娘子的侍女露出腿来!” 笑问青粲:“我问你,你那会儿是不是把她当成要对我不利,所以想一脚踹飞她?” 青粲撅着嘴点头:“她扑上来那个劲儿,太凶悍了!” 微飏哈哈大笑:“她是怕追不上我耽误了差事!连人家身上有没有功夫你都看不出来,我看你真是,就缺你姐姐揪着耳朵收拾你!” 青粲摸摸耳朵,撇撇嘴。 算了,这都半个月了,小娘子终于能放声笑一回,自己就算被耳朵被揪下来,也值了。 第二百一十章 原来如此 西夏使团和鸿胪寺的讨论重点终于从和亲转向了另一条要紧的条款:五年前的大秦人口失踪案。 “西夏不把这个买家交出来,那对方必定会对我玉莹郡主不利,和亲也就不必再谈了。”鸿胪寺的流氓耍得炉火纯青。 西夏正使李继宗苦笑不已:“此事,此事怕是必得鄙国皇帝陛下发话,才能做彻查。” “那你们查。”鸿胪寺往椅子上一瘫,“我去回禀我们陛下,撤回和亲旨意,准备打仗。” 李继宗简直啼笑皆非:“您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把打仗挂在嘴边上?我们又不是真的怕跟你们打仗!打不过北狄我们还打不过大秦么?你们跟我们打仗什么时候占过便宜?” “哦!?!!!!!”鸿胪寺被这一句话说得立马兴奋起来,在椅子上坐得直直的,手往旁边一伸:“来,战报!” 一叠厚厚的誊好了的纸递在了鸿胪寺手里。 “元月初九,炊时,夏军来袭,陷马六十余,杀伤百余。” “元月十九,寝时,夏军来袭,拒马二十二,抛尸三十六。” “元月二十九,辰时,闻夏军袭边寨村庄,奔截,获马六十,杀伤百余。” “二月十九,未时,夏军炊,奔袭,救百姓三十余,获马三十,弓弩若干。” …… “五月初九,寅时,夏军奔袭,恰试新弓,围射七十二,获马二十。另,新箭极好,请换。” 鸿胪寺就连最后一句评价军器监新箭的话都慢慢悠悠地念了出来,然后轻飘飘把那叠纸往桌子上一洒,歪着嘴看着李继宗笑。 李继宗青红交加的脸色在他眼里,十分动人。 “贵使也可以说这些战报都是我捏造的。但是我可以告诉贵使,这只是我边军一个驻地的回报。各军的捷报太多,兵部最近太忙,都把我们善国公累病了。我就没好意思让人家誊太多。” 鸿胪寺说着风凉话还不忘给善国公圆个场:“不过,这些也就够了。” 李继宗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就给国内写信。” “好!你们信件来回太麻烦,贵使写好了交给我,管保三天内就能送到贵国陛下手中。”鸿胪寺又露出一个自认为无比迷人的欠扁笑容。 李继宗全身僵硬地走了。 鸿胪寺拍拍手,哈哈一声笑。 搞定! 听完虞小四的回禀,微飏忍不住也哈哈地笑:“咱们这大鸿胪实在是个妙人。” 开心地交待虞小四:“查查。看看这位的背景,若没什么大差,以后跟陛下说,得好生用用。” “张爷早就查了他。”虞小四笑得花儿一样,“西夏那边传来要求亲的消息,张爷就说,相关人等,一个都不能放过,必须都得查个底儿掉,怕中间有人使坏。” 说着,双手呈了一叠纸上来,口中简略回报:“一般家庭,父母恩爱,没有兄弟姐妹。妻子贤惠,一儿一女,均已婚配。结亲的亲家也都是一般家世。三个家庭都一样:谨小慎微。” 这么——干净? “我是不大相信这世上有过分干净的人家的。让你张爷再去查。祖宗八代,挖地三尺。”微飏把那叠纸转手交给翠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翠微接过去,翻了翻,歪歪头:“这位什么爱好?” “听说好吃。但是只吃自己买的。有下属给送过家乡土产,他只收了一顿饭的量,说尝尝,好吃会自己去买。”虞小四道。 翠微顿时笑了出来,看着微飏道:“说不准真是个好人。毕竟,这世上真正的吃货都单纯。” 想起端方帝过一阵子就馋的兔头熏鱼,微飏笑出了声,斥道:“连陛下也敢打趣,你这丫头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虞小四笑着退下。 虽然翠微宽了宽微飏的心,但该查的,他们还是得查。 五天后,端方帝案头摆上了一张薄薄的纸:西夏皇叔李继德常年从大秦买人,私训死士,意图谋反。今已查实,赐自尽。其所蓄私兵,皆交还大秦边军处置。 这简直,扬眉吐气。 端方帝心情大好,笑着命立即诏微飏入宫。 “我刚到家,怎么又叫我回来?”天气渐热,微飏回去正要洗澡,被紧急拎回来,十分不满。 端方帝乐呵呵给她看这次的成果:“我一直在想,西夏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见这个我才明白过来。” “哟!”微飏一挑眉,失笑出声:“合着是西夏皇帝险些被弄死啊!” 一老一小两条狐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连声命甄三九上酒:“这必须得浮一大白!” 又叫了金声来唱歌助兴。 甄三九端了酒上去,满面疑惑,偷看了一眼那信。 端方帝发现,索性递给他,让他看。 甄三九双手捧着,极为仔细地再看了一遍,茫然抬头:“没说西夏皇帝遇刺啊!” 端方帝呵呵地笑,喝杯酒,让微飏:“你跟他说!” “西夏莫名上门,虽然有跟北狄战败的因素,却不至于跑来给咱们当舔狗。就是他们正使李继宗那话,真打仗,西夏并不一定怵咱们。 “可一旦说到这件案子,从李继宗的书信被咱们飞鸽送回西夏,到西夏回函,飞鸽回来,竟然只用了五天。可见这案子其实在西夏已经审结。 “私蓄死士、意图谋反、已赐自尽,这样的罪名放在一位皇叔身上,除了他已经对皇帝造成了实际伤害,否则不可能真的说得这样直白。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我看,这件事,他们应该是悄悄捂住了许久。这次出了漏子,捂不住了,知道咱们在西夏的谍报越来越强。万一被咱们探明了,一旦兴师问罪,西夏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才索性抢先遣使上门。” 微飏笑着解释。 甄三九恍然大悟:“哟!那说不准之前那位皇后被废、如今的太子被立,根本就是先前那位皇叔闹出来的乱子。因乱子太大,所以那位太子才对北狄作战,谁知又输了。” “只怕是的。”端方帝越想越得意,心情大好,指着金声道,“今儿朕高兴,来,赐你御酒!” 金声怯怯,想上前接,再看看微飏在侧,鼓足勇气,拒绝:“小人不饮酒、不吃辣、不熬夜,得留着这条好嗓子,给陛下多唱几年好歌。” “好!”端方帝拍手,“敢跟朕说不!有胆识!” 微飏嗤笑一声,白他一眼,仰头喝干一杯酒。 惯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脚印 好在梁擎的消息还是灵通的。 一旦听说了微飏现在大杀四方的表现,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臊眉耷眼地送上门来,美其名曰给微飏送一点“别院新摘的头起鲜莲子”。 于是微飏吩咐石蜜必须把梁擎揍一顿,否则就不给晚饭吃。 石蜜倒也硬气,梗着脖子顶嘴:“小娘子又没折了手,功夫又不是不如我,凭什么我打?!明儿回想起来后悔了,又说都是我手重,不定怎么变着法地欺负我。我才不呢!不吃饭就不吃饭!我只当给微家省银子了!” 一院子的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石蜜。 这胆子,也太肥了! 微飏气鼓鼓地看了她半天,一指青粲:“那你去!” “我?”青粲傻傻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凡打点儿什么,那是必要打碎了的。小娘子,您确定让我去打?!” 微飏抄起手边的一丈青咬着嘴唇狠狠地扔过去! 那东西带着穗子呼呼地转着朝青粲扎过去! 青粲动都不动,伸了手接住,原地冲着微飏吐出了自己的舌头。 “滚!”微飏用力地一巴掌拍在石桌上。 坐在旁边的梁擎眼看着石桌轻轻颤了颤,自己也不禁跟着颤了颤。 淡淡地看了梁擎一眼,翠微公然一挥手:“都忙去。”将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也施施然出了院门。 爱咋咋。 主子您自己看着办。 反正茶点都备好了,您吃喝也行,拿来丢坐您对面的年轻男子也行。 随您便。 目瞪口呆地看着满院子人都头也不回走了,微飏机械地转向梁擎:“你给她们吃什么了!?怎么都……都……” 梁擎双手一摊:“这是我第二回进府,第一回进你的院子。” 微飏无语,只得坐在那里生闷气。 “新莲子,很是清甜,就这么吃最好吃。”梁擎陪着笑,把两个碟子的茶点折在一个里头,空了的碟子拿到两人之间,低着头把早晨才摘的莲蓬拿起来,掰开了,一个一个地剥好了,放进碟子里。 微飏斜眼看着他的手。 修长白皙。 指甲短短的,很整齐,也很干净。 然后看他的脸。 清秀一如初见之时。 年轻男子低着头,嘴唇微微绷紧,小心地控制着力度,认真地剥着莲子。 早年间还稍嫌陌生的眉眼,已经完全长成了自己印象中前世的那个梁半朝的样子——除了胡子。 脸也不可避免地,微圆了。 微飏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双手上,慢慢地出神。 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莲肉被放在碟子里。 等莲肉变成七八粒的时候,微飏伸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莲心微苦。 “你胖了。” “呃?” 微飏又拿了一粒塞进嘴里,吃得开心起来,眼皮都不抬:“我说你胖了。可见桓王府的伙食真的是不错。” 这是什么话题转换方式!? 梁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公主……” “什么!?”微飏停了咀嚼,抬起眼皮来,顺便带上了满眼杀气,看他:“你叫我什么?!” 梁擎更加莫名其妙:“我叫错了?您不是公主了?” “二货……”微飏又吃了一颗,碟子里只剩两个了,“快剥!” 梁擎茫然了,但还是先低头剥莲子,顺便小声解释:“我现在不动他们,以后是要派大用的。这会儿翻脸,真的是多年维系功亏一篑。” “你要派什么用?”微飏歪头看他。 梁擎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微飏从桌子底下伸脚过去踹他:“问你呢!说话!” 梁擎低下头,看着自己袍角上那个浅浅的脚印,萦绕心头许久的那股古怪感觉,似乎终于随着这个印记,落实在了心里的某个地方。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那只穿着浅绿色绣银色缠枝西番莲绣鞋的小脚丫,又伸了过来,在那印子的旁边又蹬出了个印子:“说啊!” 请问,这两个字,为什么会有鼻音出现?! 梁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小姑娘。 她十四岁半了。 很快十五岁。 及笄。 “不说!就不说!你neng死我啊?!”梁擎骨子里的惫懒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欠揍气息。 这次轮到微飏傻眼。 恰逢梁擎手里一个莲子剥好,看着她愣愣地张着嘴看着自己,笑一笑,伸手,把那粒莲子直接放进了她嘴里。 微飏下意识地闭上嘴,嚼了,咽了。 眼睛却还有些发懵地看着梁擎。 梁擎心里笃定了,微笑漾了满脸,放松地把胳膊肘放在了两个膝盖上,剥落的莲蓬皮和莲子青皮都直接丢在了地上,哼起了前天刚听过的小曲儿。 怪腔怪调的。 怪好听。 莲子被剥了满满一碟。 微飏紧紧抿住了双唇,有点不敢再看旁边的男子,一双眼只管直盯着面前的土地。 刚才,那个,是…… 什么鬼?!?!!? “好啦。这一把剥完了。这东西一次也不能吃太多,闹肚子。剩下的你收起来,明天让厨娘给你弄着吃。”梁擎拍拍手,看着小姑娘僵硬的样子,嘴角高高挑起。 微飏眨了眨眼,可是似乎身体并不听使唤,一动没敢动。 梁擎掸了掸身上的莲衣碎屑,站起来,看着小姑娘,微微笑着,道:“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啊?”微飏抬头看他。 梁擎看着她。 小姑娘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得规规矩矩,双手都拢在袖子里,斯文端庄地放在腿上。那双穿着漂亮绣花鞋的脚丫也难得一见地紧紧并着,躲在石榴裙下。 她仰起来的娇嫩小脸上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走啦?”梁擎的声音跟着微飏的眼神一起软了下来。 微飏呆呆地看着他,“哦”了一声。 懒洋洋的梁擎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慢慢地摆着宽大的袖子,走出了蕉叶堂。 临出门前,他甚至还转头看了一眼微飏的卧室的窗户。 微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院子外头,正蹲在树下用树枝逗蚂蚁的石蜜一见梁擎出来,忙丢了树枝迎上去:“梁先生回去了吗?” “嗯!”梁擎笑眯眯的,一脸的志得意满。 石蜜好奇地看他。 梁擎瞬间收了笑容,咳一声,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大步往外走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敢情是冲我来的? 韩易进府禀报。 微飏气得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 不是早就猜着会有人对汤轶下手么?怎么还会气成这样? 韩易心里犯了嘀咕,小心地瞥了翠微一眼。 “西夏使团已经走了。之前公主觉得汤指挥说不定会被人针对,是因为汤指挥使的身份,说不定西夏会悄悄动手。” 翠微轻声解释,“可是西夏使团已经走了。汤指挥却在这个时候出事,这只能说明,外敌暂息,内讧又起。” “自从陛下登基,一共才额外开过两次恩科。上一次就是他们陷害先文惠太子致死的那回,这回,刚定下主考,他们就想把锦衣卫的指挥使杀了!” 微飏冷笑一声,拳头上青筋暴起,“韩叔明天一早跟我进宫!我倒要看看,这次恩科,还有多少幺蛾子能飞出来!” 进宫?! 韩易不自在地动了动右肩膀。 他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呢。 公主殿下也不知道体恤体恤他! 正说着话,石蜜一溜烟儿跑进来:“停云来了。说是给公主送信儿。” 微飏只觉得自己的躯体已经完全不听话了。 尤其是脸上,腾地一下子火烧一样! “叫进来。”翠微瞥了她一眼,示意韩易:“韩叔就请回去。公主晨起入宫,请您卯时前到府门口等。” 韩易低头退下。 停云进来,先战战兢兢地把该说的话说了,再呈上信,最后猛地想起,忙从怀里把布袋摸出来,双手捧过去:“这是一点子小玩意儿,请公主尝个新鲜罢。” 微飏:“……” 翠微忙含笑接过去:“停云小哥这样有心!” “不是,不是我!是梁先生……啊不,是被看姐姐……”停云结结巴巴,颠七倒八。 微飏却一听就懂了,哼了一声,伸脚朝着虚空踢了踢:“你家梁先生,打劫了被看刚从西市淘换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让你拿来给我消气,是不是?” 停云怂成一团,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又不关你的事,你怕什么?”石蜜歪着头,伸了胳膊肘,轻轻撞一撞停云。 停云摸摸头,苦着脸:“我们那边,除了被看姐姐和梁先生,上上下下,有一个不怕公主的么?” “除了谁?”微飏扬眉。 停云下意识地往身边的石蜜身后躲:“没,没谁……他们也只是脸上不怕而已,大家心里都怕,没一个不怕的……” “嗯嗯,这话说得对极了!”石蜜立即竖个大拇指给停云,再横挪半步,直接把可怜的孩子挡在了身后。 微飏再哼一声,起身从翠微手里抽走那个布袋,指指停云,吩咐翠微:“你来。”自己则进了里间。 停云长出了一口气,真心真意地对石蜜道谢:“多谢石蜜姐姐援手。” “我比你小。”石蜜撅嘴,伸手比给他看:“小两个月。” 翠微抿着嘴笑,推了石蜜一把:“去包半斤咱们最好的茶叶,你就送停云小哥出去罢。” “好!”石蜜大大方方地拉了停云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今春的茶好,小娘子特意弄了个专门窖存茶!” 两个小娃手拉着手嘻嘻哈哈地跑远。 青粲拉着春辰在旁边瞧着,说私房小话:“一个痴子,一个傻子。没有小娘子和梁先生,还不定活成什么糟心样儿呢!” “别人我不知道,就姐姐你,要是没有小娘子宠着,怕早就让翠微姐姐把你随便找个人卖了算了!”春辰捂着嘴笑弯了腰。 翠微一个眼神横过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赶紧跑了。 内室里,微飏嫌弃地把那个小布袋丢在一边,剩下一个流光溢彩的琉璃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玫瑰蜜香顿时飘满了屋子。 好甜。 不知不觉,微飏的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小娘子,该吃饭了。”翠微带着一丝欣慰笑容,温言软语。 微飏的双眼黏在那瓶子上,点点头:“嗯。” 举起瓶子,迎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看去,里头醇厚的蜜汁缓缓改了倾斜方向,就像是—— 就像是梁擎那慢慢吞吞的架势。 微飏被自己的联想逗得一笑。然后把瓶子递给翠微:“让你冷泡的茶呢?泡好了,把这蜜兑进去。四斤冷茶水兑这一瓶蜜。下晌给我一杯尝尝。好喝的话,明儿我带了宫里去给陛下解暑。” 呃? 竟然不是自己留着,也不是给梁先生送回去? 翠微有些错愕,但还是笑着答应,接过了瓶子。 所以,到了第二天,被汤轶被刺一事气得嘴上起了泡的端方帝便喝到了新鲜的冰镇蜂蜜乌龙茶。 端方帝一边喝饮料,一边叫了班信来责备:“他好歹也是朕亲口简拔的锦衣卫指挥使,你也不给他配些功夫高强的护卫,还让他一个人跑出去查案!” “……锦衣卫都在他手里,他想带谁不想带谁,我哪儿管得了啊?”班信哭笑不得,“何况禁卫里拔尖儿的已经都挑了来了,我还能怎么办?” 微飏抿嘴笑着坐在端方帝身后给他捶肩,探出脸来打岔:“谁说禁卫最拔尖儿的都在你们锦衣卫?分明是在陛下这里,千山手下的,那才是最厉害的人才!” “哎你提醒我了。不然从千山手下拨几个人去……”端方帝的思路顿时被拽走。 可惜,还不等他思维发散完毕,就被微飏一巴掌拍了回去:“您想什么呢?谁有您重要?这天下还有哪儿,比您身边更需要护卫的?!您果然这么着了,就不怕明儿御史台把汤轶骂死!” 端方帝呵呵地仰天大笑:“好好好!我最重要!” 微飏笑一笑,且问班信:“查到是什么人了么?” “郭怀卿听说了案子,自己跑来看了看,又问了半天,最后却说,是真要杀了汤轶不假,但怎么听怎么像是要把公主也拖进来的意思。” 班信仔细研究着微飏的表情,“他说就前几天,你的一个护卫刚跟人动手,险些被杀?对方却死了?” 你的护卫跟人动手,对方死了。 汤轶被刺,你的护卫出现,对方跑了。 微飏轻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若不是听了姐夫这几句话的顺序,我还以为我只是个帮忙的,可现在看来,这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啊!” 端方帝和班信的脸色同时一变。 “看来这事儿啊,我得自己来了。真让您二位出面,只怕接下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微飏笑着把下巴放在了端方帝的肩膀上,看着班信,笑着挤挤眼: “有人想把恩科搅合了。咱们怎么能如了他的意?” 第二百二十二章 春天已经过去了 案子交到刑部徐某手里,三天后便忽然变得顺利起来,查到了一个刺客杀手。 只是这个杀手如今已经是一具尸首。 “仵作验了尸体,说是毒死的。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快毒。徐侍郎说,大概是背后的主使杀人灭口。”翠微冷哼一声,“要让我来猜,这姓徐的大概到现在还没打消念头要把这口锅扣在小娘子头上呢!” 微飏却眯了眼静:“他只找到了一个凶手,没有其他的人证物证之类的东西?” “是啊。”翠微奇怪地看着微飏。 微飏笑一笑:“你还记不记得老韩的话?” 翠微努力回忆:“韩叔说,听见汤指挥呼救,他们才找了去,却只见到一个人,显然是个高手。正把汤指挥逼到了角落,一刀往汤指挥心口刺过去。” “可是最后,却从汤轶的侧腹划了过去,虽然留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却也因此留了汤轶一条性命。”微飏接口道。 翠微似有所悟:“小娘子是说,如果这杀手当时没有人接应,便是有人使了什么法子,才令他失了手。否则汤指挥必死无疑?”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是那杀手的对头,势必会一刀杀了他。那杀手却死于中毒,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痕迹被找到。这只能说明,刑部找到的,是对方特意留给他的尸体。” 微飏笑眯眯地看着翠微。 翠微愣愣地思索,口中喃喃:“可若是两下里并没有任何关系,对方又何苦在刑部接手案件才三天的时候,就把这具尸首放出来?这难道不是索性让人找不到才最好么……” “我们翠微真的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子!”微飏歪着头看她,赞叹不已。 顿一顿,忽然扯开话题,笑着问,“其实,汤轶的身份,你一清二楚。他的身世,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得光。 “而且这个差事,他只怕是会满手鲜血,身边人若是无法理解、甚至跟不上他的步伐,都会变成拖累。 “你却不一样。你是我的人,放籍、改出身、甚至给你赐品级,都不是什么大事。以你的智慧,配他也是够的……” 翠微一开始还面带羞怯地听着,听到后来,脸上青红交加,咬着嘴唇低下头:“我不。” “是觉得身份差异太大,还是不喜欢这个人?”微飏直言不讳地追问。 翠微低着头:“不喜欢。” “那就算了。”微飏立即放弃,呵呵笑着,叹口气,“我就是觉得……” “您什么都别觉得,我就是不喜欢这个人。”翠微始终低着头。 “行,行。都行。”微飏赶忙安慰她,“只要你不喜欢,天王老子咱也不搭理。” 翠微紧绷的肩膀这才落了下来。 “不过,你年纪够了,我也听说过已经有人惦记你许多年了。所以,如果你有了意中人,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不然,万一有人跟我求亲,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一犹豫,人家说不定就以为有可能,没准就会去纠缠你家人……” 微飏试探地看着翠微。 毕竟,千山说过,虞小四对翠微,十分有那个意思。 她得先弄明白,翠微对虞小四,是个什么意思。 可是紧接着,她就看到翠微胀红了脸,犹豫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小娘子出嫁之前,我都不会考虑嫁人。” “你是想跟着我去那家子,然后,嫁在他家,跟我做一辈子管事媳妇?”微飏其实并不太理解这个人生目标——毕竟,这不是翠缥,这是翠微,聪明冷静、且天生对权谋心机、错综复杂关系有着天然敏感度的,一身功夫的翠微。 果然,翠微迟疑了一瞬,摇头到了一半,却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我想跟着小娘子。” “为什么呢?”微飏只能看出来翠微心里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但那话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翠微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什么都想看到。” 微飏:“呃?!” “这些事,还、还有宫里的那些事,都太有意思了!奴婢每次看到听说到,都觉得,想再多知道一点!” 翠微带着一点羞涩,以及掩饰不住的热情,笑意盎然,“小婢何其幸运,才能参与其中! “若是竟因为所谓的嫁人生子、岁月静好,拒绝了这份幸运,那小婢……肯定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傻子!” 好。 这就是一缕熊熊燃烧的八卦争斗之魂! 微飏看着她,失笑出声:“那你还看不上汤轶。他手里可握着全天下最多的……故事呢!” “他满腔仇恨和算计,这种人,我暖不透。”翠微一针见血,“我便再不介意身边人是谁,也不能是这样的人。” 不错啊! 看人和自我认知,都极度清晰。 微飏笑着点头,让她下去:“好。都由你。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小婢绝不后悔!”翠微坦然地直视微飏的眼睛。 微飏笑着挥挥手。 翠微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 微飏隔着窗户,歪着头看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小娘子,你在看什么?”石蜜好奇地问。 微飏转头看她:“嗯,看你翠微姐姐真漂亮。有事吗?” “哦,隔壁高夫人来了。正跟咱们娘子闲谈,娘子让人来问小娘子,想不想去见见高夫人?” “若是有事让我过去,我就过去。要是纯寒暄应酬,大热天的,我懒得走这一趟。 “有什么事,让母亲不用考虑我是否为难,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微飏懒洋洋地倒了下去,趴在碧玉簟上准备打个盹儿。 石蜜哦了一声,去传了话,然后回来说了一声:“好似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抱怨儿女的婚事。” “嗐!哪个当娘的不抱怨这些?我娘必定也跟她抱怨我哥哥呢!”微飏翻个身,放心地睡了。 石蜜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谁说的?! 分明高夫人是来试探小娘子你的亲事到底有没有可能落在嘉定侯府罢了! 可惜。 自家小娘子肯定是不肯的。 夫人那么了解小娘子,必定也不会答应罢了。 不过…… 石蜜站在旁边有些恍惚。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的亲事被提上日程了? 春天不是都已经过去了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是徐云客! 汤轶被刺的案子,起得迅猛,结得利落。 只是徐某却因此被端方帝阴阳怪气地给了个告诫:“徐侍郎不仅是侍郎,还是朕的亲家。亲家替朕管天下刑案,可不好都办成不了了之的无头案呐!” 过了没几天,徐某便中了暑,然后“引发旧疾、缠绵病榻”。 端方帝理都没理他,直接擢了刑部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刑部郎中杜某,做了右侍郎。 原本刑部从来都是一尚书一侍郎,辖有四部,各置郎中、员外郎、主事等。 徐某虽然由祺王举荐进了刑部,却始终没有被授予尚书之职,只是以侍郎之位代掌尚书印。 如今端方帝直接提拔了一位右侍郎,意思就是:刑部依旧以徐某为尊,他是左侍郎——面子还是给足了端王的。但你不是称病吗?年近六十、称病、且不上致仕奏章,俗称占着那啥不那啥。 那就不要怪端方帝直接提了一个人上来搁在你卧榻之侧,给他权力让他做事,直至最后把你个所谓的左侍郎架空。 所以,过了半个月,这位能力极强的杜侍郎已经完全能够一个人搞定刑部的时候,徐某从床上爬了起来,表示自己病愈,复工。 端王见状,便让祺王继续去端方帝面前撺掇:“既然都有了个侍郎了,那是不是我外祖父可以提尚书了?” 端方帝紧紧地盯着祺王,问:“这话是你要问的,还是你父亲让你来问的?” 祺王结结巴巴:“是,是是我,我自己,我就瞎想的……” “哼!”端方帝袖子一甩,不理他。 祺王灰头土脸地走了。 端王讪讪地也闭紧了嘴。 京城终于平静了下来,整个儿都陷入了等待的情绪中。 夫人小娘子们,自然是等着玉莹郡主和亲西夏的巨大场面。 而郎君小郎们,则是翘首期待着秋闱的到来。 时间进入八月,汤轶的伤终于好转到能够爬起来亲自去嘉定侯府道谢,顺便把嘉定侯许给他的可以随便挑的护卫,挑拣一下子。 “这些其实平常我用的不多。这几个是我们家的家生奴,身手都是从家祖那一代就训练出来的,极为精巧纯熟,很是懂得护卫之事。 “至于这几个,都是才来我家不到十年的。有人牙子送来的,也有当初我路遇救了,所以索性卖身投靠的。 “人都很适用。你挑几个也都可以。”嘉定侯安慰看起来还有些气促虚弱的汤轶,“你的位置要紧,不仅得小心外敌,京城只怕得罪的人也多。所以,你只要顾着什么样的人能保护得好你,就行。” “况侯美意,我若不挑,倒不好。”汤轶含笑挑了两个非家生的,道,“这二位只怕是父子。不如就一起跟了我去?也省得其他人骨肉分离。” 嘉定侯不由得抚掌大笑:“好眼光!那他父子现在的名字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去起。这是身契,归你了!” 汤轶摇摇头,且问那父子:“你们是想当我的私卫,还是进锦衣卫,当差吃官家饭?” 父子二人犹豫片刻,对视。 “好,我明白了。”汤轶不用他二人答话,笑一笑,对嘉定侯道,“那我就借况侯的手,这身契,送了他父子罢。” 接着又从自己怀里摸了另一张纸出来,也递给那父子:“这是一个小房子。偏远得很,也破旧。但好歹是一个窝。你们在侯府这么久了,自己想必也有积蓄。自己布置罢。” 父子两个手里捧着新旧主人给的两张纸,激动得泪水横流。 汤轶笑着起身告辞,又再三感谢嘉定侯相助之情。 “年轻人日后不可限量。老夫也是奉了圣旨,算不得帮忙。你只用心国事、尽忠陛下,也就够了。”嘉定侯笑着让家人送他出去。 那父子擦了泪,给嘉定侯磕了头,也就跟着汤轶出门。 所以,就这么一个小破房子,就买走了两颗心、两条命。 嘉定侯看着汤轶的背影,心中暗自赞叹不已:要说微家小阿芥这眼光,真是没治了! 这边汤轶出了书房院子,微微笑着慢慢往前走。 还没拐到出府的大路上,就见迎面兴兴头头跑来一个小娘子。 “这是府上的二小娘子。”那父子忙悄声提醒汤轶。 汤轶不由得一怔。 况家二小娘子? 那不就是——在他还是徐云客的时候,跟着微诤一起,护送着去逛玄都观的,那个小娘子?! 他倒忘了还有这么一位……有可能认得他的人…… 汤轶垂眸看向地面,往侧面跨了一步,做出一副正常的外男见到闺阁女子的守礼模样。 已经十六岁的况雨霏正被高夫人逼着去参加一个什么鬼花会,大概率又是要把她拉出去给很多认识不认识的诰命夫人们展览一圈儿,看看谁家合适,好赶紧把她嫁掉。 满腔烦躁的况雨霏不想这样被挑拣。 尤其是在姐姐况之华都还没嫁人的情况下。 凭什么阿娘拗不过姐姐,就来逼迫我?! 况雨霏打算先找阿爹讲个理,万一讲不过,就去找阿芥帮忙,大不了,就进宫去皇帝陛下跟前哭着求一求:她还不想嫁人呢! “二小娘子安好。”路边有三个人冲她行礼。 两个是自家的护卫,另一个面貌有些陌生,但感觉上,却似是在哪里见过—— “咦?你不是徐生?!微家二哥哥的那个同窗?我听阿芥说你那时候受了京兆府的诘难,又被永兴伯夫人连累,所以离开了京城……怎么,你又回来了?” 况雨霏只回忆了两息便记了起来,眉开眼笑地凑过去问:“你来找我爹爹说话吗?怎么微家二哥哥没跟着你来?我看你脸色不好,是病了吗?” 她竟然认出了自己? 汤轶低着头,心头狂震。 “况二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小人姓汤名轶,字钩沉。乃是陛下钦命的锦衣卫指挥使。您说的徐生云云,大概只是面貌与我相似罢了。” “啊?我认错人了?不可能?我从来没认错过人……”况雨霏说着说着,忽然愣愣地噎住。 因为汤轶开始咳嗽。 一边咳,一边伸手掩住了胸口。 紧接着,胸口和侧腹,都隐隐约约透了血红色出来。 “指挥,您的伤口怕是迸开了。小人们扶您回去换药罢?”父子护卫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况雨霏让开了路,呆呆地看着汤轶的背影。 这个人,就是徐云客啊! 就是那个,知道很多花怎么吃、说云南很美,而且,被锦王眼睛一亮便强拉了去要他送出门的,那个年轻书生…… 他怎么阴郁寒冷成了这个样子? 况雨霏低下头,撅了撅嘴。 居然敢说我认错人!? 我去问爹爹! 第二百二十四章 磨刀霍霍 可是嘉定侯听了女儿的话,却比女儿还惊讶:“徐云客?那他岂不是……” 和微家很熟悉。 微诤甚至算得上是他在国子监最好的朋友——一起打过架、挨过骂的那种。 而且,在京兆府有案底、在班侯处有卷宗、在陛下跟前也挂过号,这样一个人有着隐藏身份的人竟然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 所以,是陛下默许的。 “你今天是他回京后第一次见他罢?”嘉定侯问女儿。 况雨霏肯定地点头:“不然我早就来问爹爹了。” “此事以后不要再提。”嘉定侯一句话给了结论。 况雨霏愣住:“啊?” “此事,以后,不许再提。”嘉定侯看着女儿,不说理由,再度重复结论。 况雨霏嘟了嘟嘴,哦了一声。 从书房出来,况雨霏有些茫然。 她刚才要去找爹爹是去干嘛来着? 忘了…… 等回到自己的闺房,她才想起来,母亲说的那个花会…… 况雨霏大叫一声,倒在床上,鸵鸟一样把头塞进了枕头被子里! 小蓝还是跟五年前差不多瘦小,看着况雨霏的样子,就知道她至少没从侯爷那里得到“不去”的许可: “小娘子,您不是说,要是侯爷不站在您这边,您就去找隔壁长安公主吗?” 对呀! 可以去找阿芥! 不仅说这个事儿,还能问问那个事儿! 况雨霏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去隔壁!” “这会儿估计不行。听说因为陛下年纪大了,越来越离不开公主。所以公主现在每天都得到了未时以后才会回来。” 小蓝指指外头的太阳:“这还不到午饭呢,公主还没回来。” 重新悻悻倒回去。 就这么着,况雨霏连午饭都没好好吃。直到申时初刻,听说微飏回来,她才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直接冲去肃侯府。 两个小姐妹早就相交莫逆,两府的人也都乐见她们往来。 尤其是林氏,听说况雨霏来了,乐得合不拢嘴:“哎哟我们阿芥最正常的一个朋友来了!快快快,看看厨下有什么新鲜东西,都端过去一份。吃不完就让霏姐儿带回去吃!” 所以微飏还在洗澡,就见况雨霏冲了进来。 “阿芥!” “我在洗澡!” “都是女的怕什么?” 况雨霏直接进了她的浴房,就在大木桶旁边一蹲,双手托腮,高高地撅起了嘴:“我娘逼我去相亲。” “是吗?”微飏哗啦一下从木桶一侧翻到况雨霏一侧,趴在捅沿上,好奇地问:“那边是谁?你见过吗?为什么不想去?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 “不要!”况雨霏气哼哼的,“爱是谁是谁!我现在就是不想成亲!凭什么姐姐可以不成亲,我就非得成亲?” 微飏心里一跳:“你这个话跟况侯和高夫人说过吗?” “今天上午本来想跟爹爹讲一下这个道理,结果给忘了。”况雨霏垂头丧气。 微飏咯咯地笑了出来:“那幸亏你没说。不然你姐姐可就被你害惨了。你先去外头凉快着,我让她们给你弄冰蜜茶喝。” “我不想相亲……”况雨霏小声嘟囔。 微飏笑着哄她:“好,好,不去。我帮你想办法。先出去坐着去。” 况雨霏出去了。 所以,高夫人为什么会放过了况之华呢? 这种大麦不收收小麦的行为,肯定是有人明明白白地给况雨霏提亲了——大概就是高夫人给女儿安排的那个相亲对象? 微飏一边琢磨一边快速地梳洗好。 等她换了清爽裙子出来,只见况雨霏正趴在炕几上,呆呆地透过窗户看向外头的半空。 微飏的脚步一顿。 跟着忙忙整理她裙子上腰带的春辰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况雨霏的样子,不由得好奇歪头,回头看着微飏,悄声问:“她怎么啦?” 微飏竖指于唇:“嘘!” 春辰吐吐舌头,上下看看微飏衣衫没问题了,轻手轻脚地去浴房收拾东西了。 微飏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况雨霏对面,没有作声。 况雨霏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才恹恹地从炕几上直起了身子:“我要在你这里混完了晚饭再走。” “好啊!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让她们预备。”微飏一口答应,甚至给出了更多选择,“或者你憋闷得慌,要借我的名义出去玩,都行。咱们去酒楼吃饭,然后找地方看歌舞,我拿着令牌,不怕关坊门。” 况雨霏听着,欢快地笑了一声,然后微微叹息着,伸手揉了揉微飏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散下来的长发:“阿芥,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霏霏,如果你特别不想做什么,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别担心。”微飏温柔地安慰她。 况雨霏的眼里一瞬间便蒙住了一层雾:“嗯。” “哦,蜜茶!”微飏拍手,忙冲着外头问,“蜜茶呢!?今儿是什么味儿的?” 自从头一次用梁擎送来的玫瑰花蜜混着冷泡乌龙茶做了一次冰镇的饮品之后,这东西忽然一下子便流行开来,并迅速便有了个简略的名字:蜜茶。 春辰笑盈盈地端了两杯茶和四个碟子的果干进来:“今儿是茉莉花茶。茉莉花蜜配的茉莉花茶,又香又甜。” 小姐妹两个喝茶闲聊。 况雨霏这才问微飏:“我今儿在家里碰上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来挑贴身护卫了。” 微飏一愣:“汤轶好了吗?” “你少给我装!你跟我说,他是不是就是徐云客?”况雨霏手里盖碗的盖子直接点在微飏的鼻子上,“我当面问他,他不承认,还扯迸了伤口,给我来个急遁。 “我还去问爹爹,结果爹爹不仅不告诉我,还让我再也不要提及此事。” 看着她的悻悻模样,微飏呵呵地笑:“我知道你记性好,见过一次的人就再也忘不了。可是这么个人,跟你的生活离着十万八千里,你问他干嘛?” “我问问怎么了?”况雨霏瞪圆了一双猫儿一般的眼睛看着微飏,“那会儿咱们见他的时候,多温软的一个书生啊! “可今天我看见他,我都能看到他心里头有把刀正在霍霍地磨!” 第二百九十八章 从不小看 微诤咬着牙站在门边,深呼吸三回,才迁怒翠微:“你都不管管你主子么?!” “小郎糊涂了,主子的事儿,哪儿轮得到咱们做婢子的管?尤其是又在您这个做亲兄长的跟前!婢子们还要命呢!”翠微噗通跪了下去。 微诤的脸色好看了三分。 可梁擎听懂了翠微的言外之音,双手都堵不住自己的嘴,噗地笑了一声。 微飏赶紧一眼瞪过去。 可微诤却一瞬间反应了过来,暴跳如雷:“好啊!你敢说这都是我惯的?!” “没!没!婢子绝没有这个意思!”翠微伏在地上,“是陛下惯的!呃,还有班侯,嘉定侯,侯夫人,呃,还有舅爷!” 哪儿轮得到您一个当哥哥的,而已!? 被堵得欲哭无泪的微诤指着微飏的脸,哭丧着问:“阿芥,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丫头?怎么张嘴就能气死人?以后谁家能盛得下她啊!?” “那你管不着!”微飏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了下巴。 微诤只觉得满嘴苦涩。 虞小四却怕他真的记恨翠微,连忙上前,陪笑着解围:“二小郎君,环首哥哥的意向,您看要不要跟公主说一声?” 微诤恨恨的目光扫过去。 虞小四立马怂了。 “老子还打算给阿芥弄个惊喜呢!你倒好,张嘴就喊出来了!怎么滴,显摆你耳朵灵呢?!”微诤气哼哼地一甩袖子,真的转身回去睡觉了。 一直没作声的弦儿忙跟着跑去伺候。 微飏笑眯眯地看着从翠微的身边探进头来的小四,问道:“环首跟我哥说什么了?” “环首哥哥说,以后想跟着二小郎君。二小郎君特别高兴,跟环首击掌为誓,说了要一块儿活到死。”虞小四和盘托出。 翠微嗤地一声笑。 “谁不是活到死啊!真的是!就我哥这智商,居然有一天也能骗人了!”微飏啧啧称奇。 梁擎伏在枕上笑,想一想,道:“不过,对环首来说,二小郎君倒是个好归宿。” 其实微诤是个听劝的人,只不过要看这话是谁说的罢了。 又问:“你让你哥哥去问什么?谁不妥?” “问问你们一路的情形。你未必看得见,所以让他去问环首。”微飏道。 梁擎了然点头:“我大概能猜着,应该是在秦州露了相,” “那追杀你的人,你心里有数么?”微飏追问。 梁擎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从西夏到边境是一批人,从秦州到郿县是一批,郿县之后,是最肆无忌惮的……” “西夏境内的那一批,事后却无声无息,并不曾跟大秦提出不满。应该是刚刚跟咱们结亲的那一派。”微飏低声分析。 梁擎点头:“对方追我们的时候,也是竭力避开了西夏官府,甚至还帮我遮掩了不少。” 刚主张了和亲,换了两国平静。紧接着和亲方就公然画了自家的山川地理军事布防,这就是赤裸裸地打脸! 以西夏国内政局不稳的状态来衡量,这个时候,那位皇叔肯定是不希望政敌知晓的。 ——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梁擎一行,让大秦也吃个哑巴亏,才是解恨的做法。 “秦州之后的那一批……”微飏看着梁擎。 她觉得,大概能猜到是哪一家。 梁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时,才低声道:“老冤家了。手段又蠢又狠,所以我躲避他们是有些心得的。” “所以,郿县之前,你们伤亡不大?”微飏转开了话题。 梁擎点头:“没有伤亡。就是苦点儿累点儿。” “公主,韩爷回来了!”翠微在门口忽然出声。 屋里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转过来:“进来回话。” 一身夜行衣的韩易大步走进来,抱拳行个礼,道:“公主,先生。小人复命。” 微飏翻了个白眼,送一句“幼稚”,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示意韩易:“说。” “那位的身手极好。若论单打独斗,是在下生平所见的江湖人中头一个厉害的。我追的时候,他故意慢了一步,跟我交了个手。我不是对手。 “所以可想而知,之前翠微、青粲和石蜜拦阻他时,他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躲避遁走而已。”韩易看了梁擎一眼。 下午就是他陪着梁擎出去见了那边的人,所以对于对方释放的善意,他体察得比旁人更清楚一些。 梁擎弯弯嘴角,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后来。”微飏简单明确地发出指令。 韩易微微欠身,续道:“我们追着他,他直奔端王府,翻了进去。我知道他应该是锦王的人,不会跟端王有太多联系,就让其他人先回来。同时命青粲先去了锦王府附近悄悄看着。 “没多久,他果然从端王府出来。我便跟了第二程,跟到了祺王府。” “祺王府。”微飏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冷笑一声。 梁擎看她一眼,没作声。 “青粲可还听话?”微飏看了一眼旁边显然有些担心的翠微,替她问道。 韩易有些奇怪,抬头看看微飏,才道:“很听话。轻身功夫很好,跟去的人里头,除了我,也就是她了。所以我才让她提前去了锦王府。” 微飏笑了笑:“没事了,且去休息。” 韩易退了下去。 “夜探这件事,看来并不是锦王的主张,而是祺王想知道,却没有厉害的人手?”微飏看向梁擎。 梁擎迟疑了一瞬,摇摇头:“未必是没有人手,大约只是不想在你跟前露马脚。毕竟是肃侯府,隔壁还是嘉定侯府。万一被你抓住人,发现从他那里来,只怕你不会饶了他。” “其实他该知道,我从未相信过他。”微飏眼中冷光闪过,“当初西夏李皇叔来时,他便险些当着我的面跟对方勾搭上。” 梁擎的眉心蹙了起来:“你是认为,祺王跟西夏,后来还是取得了联系的?” “桓王经营漠北这么多年,没有人能绕过他在北狄手里讨到便宜。可西夏就不同了。百年而下,跟中原这边千丝万缕的联系。未必就是之后才如何的,说不准,连往我跟前走的那一趟,都是障眼法,也说不定呢。” 微飏笑一笑,“我从来不小看任何人。包括锦王,更不会漏了祺王。” 第三百章 丢失的空白文书 从古至今,男人发迹,靠着父兄族亲都没问题,就是不能靠着妻族。吃软饭三个字,不管是谁,都顶不住。 所以即便是这场近期内估计是最大的一场战役里,嘉定侯也不愿意让儿子去分一杯羹。吃到的鸡未必多肥,还惹一身骚,实在是得不偿失。 尤其是…… “恒国公的人情,可不好欠呢!”微飏轻笑一声。 春辰站在旁边,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似懂非懂,却也不问,也不吭声。 况雨霏说完话就走了。微飏枯坐在蕉叶堂,既找不到借口去看望梁擎,手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做,正好拿了纸笔,盘点一下京城中各方的势力。 抬头看见春辰的眼神,笑了笑,笔杆点点纸,让她过来看:“瞧瞧,能看懂多少?” 春辰走过来,小心地探头看去,却非常懂事地一个字都不念出来,过了一时,皱了皱眉。 微飏心中一动,笑着问她:“看见什么了?” “这个人。”春辰的手点在“恒国公”三个字上,拧着眉道,“婢子觉得他的交游很奇怪。” “哪里奇怪?”微飏微微笑着看她。 春辰的手指顺着纸上的名单往下捋:“平常听着公主说话,婢子知道,这几个人不是一边的。可是这位,怎么跟每个人都有关系? “如果老王和老张不死不休,那我要不是老王的朋友,要不是老张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一边跟老王天天喝酒,一边却跟老张结了儿女亲家?!” “好眼力。”微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上规规矩矩的双丫髻,笑了起来,“跟你翠微姐姐学得不错。” 春辰脸红红的,笑了笑。 微飏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轻轻地哼了一声,含笑道:“他想什么,我心里有数。可他主子心里想什么,他未必就那么有数了。” 他主子? 春辰惊讶地看着微飏,想问又不敢问。 微飏笑了起来,手里的笔往纸上再点一点:“你再看看,这些人里,他跟谁没有直接关系?” “嗯,这三位。”春辰的手顺着端王、锦王、祺王一一点过。 微飏笑着点一点头:“就这三位其中之一。” 春辰瞪圆了眼睛:“啊?!” “那你猜一猜,这三个人中,会是谁?”微飏笑问。 春辰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这婢子可猜不出来。”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跟你翠薇姐姐说话,也总是你守在门口。总归还是比旁人多知道些事情的,你可以试一试。”微飏鼓励她。 春辰轻轻咬了咬下唇,想了想,低声道:“锦王肯定不是的。锦王受伤的时候,没听说过他有反应。 “端王和祺王是父子……可他当兵部尚书,跟端王一起的那位靖安侯却还要进去当侍郎,说明他本来跟靖安侯并不是一路的。不然,一部之中,用不着两个这么厉害的人都挤在一起。 “那就只剩了祺王了……”说到这里,春辰自己都不可置信地一把捂住了嘴:“可是为甚么?!” 微飏呵呵笑了起来:“为的自然是奇货可居,第一份从龙之功。” “可现在的太子不是端王啊!”春辰忍不住嘴快说了一句,自己吓了一跳,急忙再度堵住自己的嘴。 微飏笑着点头:“是。” 接着,却不再往下说了。 春辰张了张嘴,却也反应过来不该再问,忙低了头退后了两步,自己平静一下,才问:“公主要不要喝些热饮子?厨下备了牛乳。” “好。”微飏看看她,弯弯唇。 春辰转身出去。 这个丫头也不错。等翠微嫁了人,她也差不多能顶起来了。 微飏心情极好,笑着低头看看自己纸上的关系图谱,用心想着,往上面用了簪花小楷,细细地写批注。 牛乳都快放凉了,微飏才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满意地端详着那张纸。 门帘一动,翠微盈盈笑着进来:“公主,婢子回来了。” 正好。 微飏轻笑着把那张纸拿起来交给她:“来,看看。” “公主这可是把咱们知道的所有消息都画上去了。”翠微挑眉看着她,问,“您这是要,给谁?” “要不怎么说你聪明呢!”微飏呵呵地笑起来,指指外头,“我娘今天警告我了,不让我去细竹院。你把这个给梁擎送过去。” “婢子还是先跟您说说今儿的收获。”翠微收了笑容,再往前走两步,欠一欠身,自己坐在了微飏脚边的脚踏上,低声禀报: “我先去了谈家,侍郎夫人听说咱们家送东西过去,竟然亲自见了我。我当时便觉得不对,所以说话时便故意提了一句:梁先生正在咱们家养伤。 “谁知,侍郎夫人当时便说:听说这梁生乃是桓王殿下的幕僚,出使西夏劳苦功高,却被人追杀,这可真是令人愤慨。 “奴婢听她有意谈论,便试探了两句,侍郎夫人便又道:如今京城乱得很,连礼部的库房都丢东西。空白的文书都有人偷!” 微飏脸色一变。 礼部的空白文书!? 翠微看了看她的脸色,顿一顿,才又往下说道:“奴婢自然是惊讶的。侍郎夫人又说,这件事已经送去京兆府了。听说京兆府觉得此事重大,报了刑部。刑部却说不过是几个小毛贼,让京兆府自己查去,不肯帮忙。 “奴婢听到这里,便跟侍郎夫人说:府上郭娘子跟公主是好友,咱们侯爷跟郭府尹也常来往。今次奴婢受命给郭娘子送东西,也顺便帮着侯爷那边跑一趟,要去郭府跟郭府尹传几句话。 “侍郎夫人听了长出一口气,笑着让我赶紧去办差。奴婢就知道了,侍郎夫人就是想让奴婢去找京兆府那边拿此事详情。所以奴婢就赶紧告退,去了郭家。” 微飏点头:“你做得好。接着说。” “郭府尹告诉奴婢,案子是五天前发生的,一定是内鬼做的。他已经查到了人,但那人却在他赶去之前,失踪了。 “既然刑部不管,他便将此事报给了大理寺。此事,窦正卿已经查了两天,可是并没有头绪。所以他告诉郭府尹,今天早朝后,他会将此案报给左相。” 翠微满面凝重。 微飏顿了许久,方才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三百零三章 就为了今天 端王和俞妃的关系总有些怪异。 尤其是端王妃徐氏不在场的情况下。 “这些日子见着你表弟没有?他前几天还给我送了些鲜果子进来,比司膳那边送来的可强多了。给你家里也送了没有?不然我让人端上来你吃些?” 俞妃絮絮叨叨,就像个普通百姓家的母亲一样。 可端王却冷眼看着她,过了一时,等着她把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支出去、只剩下半聋半哑的一个老嬷嬷的时候,才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今天?” “今天。”俞妃的状态也随着殿内空了,瞬间变得狠厉果决。 “人可靠吗?”端王依旧冷冰冰的。 俞妃坐得笔直,昂首挺胸:“我用的人,什么时候不可靠过?!” 端王的眼珠儿终于慢慢转向了她,凝视片刻,方缓缓松了肩膀:“说的也是。” “而且,去处都给他们安排好了。”俞妃的视线终于与端王对上,浑身的杀气也散了三分,原本冷硬的香腮软化下来,“你放心。我铺陈了这几年,就为了今天,不会错的。” 端王点一下头,表示知道了,紧接着示意:“上午膳。吃完了我好走。要打西夏了,我得去看着些。” “且多过一时。”俞妃转眼间又变成了一个慈母模样,“咱们娘儿俩若是说话时间太短,人家会觉得不对劲的。何况这西夏怎么打、什么时候打,不是还没谱呢么?” “父皇刚刚把打西夏的事情定下来了。我觉得挺好,老冯那边我已经让他去细致准备了。 “至于咱们俩——世人皆知我们母子不和。这种时候,演什么演?!” 端王冷笑一声,皱了皱眉,把手边案几上的一只葡萄花鸟的银香囊拎起来看了看,问,“这是谁用的?香味儿这么奇怪?” “这哪儿奇怪了?不就是水沉?这是桢儿和兆儿孝敬我的。刚从外头回来才摘下来,顺手就放在那儿了,怎么就招了你不待见?”俞妃伸手跟他要。 端王嫌弃地皱着眉把那香囊递过去:“一个小小的香囊,还两个人孝敬!贪财好色,一个都不缺!” “有你这么说亲儿子的吗?桢儿多乖啊!他见着了这个香囊,看着可爱,买来送我。他弟弟瞧见了,就索性跟着送了香。这不就配了一套?”俞妃一脸开心,爱不释手。 端王哼了一声:“功夫都下在这种琐事上!” 俞妃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一样?你那么多大事,好容易看一眼儿子,还净看见这些边角!孩子们这都是随了你!”说着说着,看看他脸色不虞,更不高兴,手里的香囊往坐褥上一扔,低声嘀咕: “整日介就看着我们娘儿几个不顺眼。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就这样了,等真怎么着了,还不定怎么着呢!哼!” “整日里来来回回就这么两句话,您还会别的招数么?我急着办正事儿去,给不给我吃的?不给我就回府去吃了!”端王不耐烦了,伸手敲了敲桌子。 俞妃也动了气,头一扭看着别处,恨声道:“我可是你亲娘!河还没过你就想拆桥了!你可真是我那有出息的好儿子!” “我长成今天这样,不都是您这个亲娘教出来的?更何况,又不是我一定要过河,是您非要拉着我上船。如今咱们在同一条船上,要不然干干净净上岸,要不然船翻了谁也活不成!” 端王冷冷地站了起来,半低着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厌弃,哼道:“所以,大事儿上咱们俩别含糊,小事儿上也就谁都别对着谁演戏了!你我母子连心,谁还不明白谁呢?!” 说完,拂袖而去。 俞妃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咬着嘴唇,气得脸都青了。 一直当着个木头人的老嬷嬷这才动了动,往前走了半步,轻声开口:“事儿,还做么?” “虽然话说得难听,可他也说的没错。最先想要的人,不是他,是我。”俞妃骄傲地抬了抬头,“当初我为的也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如今我坚持要这么做,为的也不是他,而是桢儿。我的桢儿聪慧正直、勇毅果敢,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所以,这件事,非做不可。” 老嬷嬷欠身答应:“是。那老奴就吩咐下去了。” “嗯。御膳房那边如今都不是咱们的人,你们做事时手脚干净些。万里朝宗,别在山门跟前露了怯!”俞妃警告了她一句,看着她慢慢去了。 伸手拿起那个银香囊,俞妃脸上的笑容变得慈蔼起来,过了好一时,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真是可惜,恒国公怎么会看好兆儿的?呆呆的,净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低头嗅一嗅那香,只觉得心旷神怡,遍体舒展,“哪儿怪了?多好闻!” 只管细细地赏鉴那栩栩如生的细致花鸟纹路,轻轻地又说一句:“呆呆的,也挺好……” 端王一路出宫,正好遇到进宫交接的班信,笑着举手打招呼:“班侯这么早就来了?” “是。得了旨意就过来了。”班信对他很客气,“端王怎么没在俞妃娘娘那边用膳?” “父皇不是指了一堆事情给兵部么?靖安侯那边只怕是会要我帮些忙。我还是出宫回家去吃饭,心里也踏实。在母妃跟前,听她唠叨也心不在焉的,回头再惹了她生气,我可受不了她收拾!” 端王牢骚两句,笑道:“班侯瞧见太子了么?听说他去了皇后娘娘那边。这娘儿俩最近赌气闹别扭,好些日子没见了罢?” “倒没听说太子出宫了。大概是还在皇后娘娘那儿。”班信笑一笑。 端王连连点头:“太子这就对了。皇后娘娘挺长一段时间都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她一个病人,又是自己的亲娘,你说太子跟她计较个什么呢?母子俩好好坐下来聊聊,心里的话说一说,有疙瘩都解开,有委屈都诉诉,不就完了么?” 班信笑着点头,却不搭茬。 端王见状,也不再自讨没趣,笑着拱拱手:“那我就不啰嗦了。我先走。班侯也赶紧去用饭。听说长安来了,父皇那必有好吃的,班侯不如也去蹭一些。” “呵呵,好,多谢端王挂心。” 班信看着他飒然而去的背影,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三百一十一章 宴(四) 麟德殿是大明宫地势最高的位置。 为了让这份优势变得更壮观、风景变得更美丽,麟德殿被建的格外高大,尤其是第三层,甚至还留了专门永远赏玩天上皓月、太液清池的宽阔露台。 邬皇后倒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提议大家一起去露台看看圆月。 这倒也是正解。 “你还没见过这个景儿的,极美。”端方帝想起这么多年,微飏从未在宫里过夜,所以也从未见过麟德月色,不免顿时起了兴致,立马站了起来: “倒是皇后提醒了朕。走,走走,都去瞧瞧。西华和邬家姐儿想必也没看见过呐。” “可不是。”邬皇后含笑起身,伸了手给邬喻,让她扶着自己。 见端方帝一脸想让自己高兴的样子,微飏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笑着答应,跟着端方帝往露台过去。 崔贵妃见状,松了口气,放了心,也招手叫过西华女冠,笑眯眯地拉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冷着了?”崔贵妃一愣。 西华女冠勉强笑一笑:“不敢多饮酒,怕再失了仪态。坐得久了,是有些冷。” 崔贵妃想想也对,笑着回头吩咐宫女把自己的手炉拿了来,塞给她:“快暖暖。” 一行人都慢慢地走到露台上,仰头看天上皓月。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端方帝顺口感慨,指着寒光冷清的遥遥圆月,回头问微飏:“你赏过最美的月是在哪里?” “最美的啊?那可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选!”微飏调皮地笑。 端方帝乐呵呵地凑过去,低声问:“你以前上山下海么?” “对啊。海上生明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平湖秋月,我都看过。”微飏伏在栏杆上,笑着回眸,声音也轻轻软软的,“你没有啊?” “忙得要命,没顾得上过。真遗憾。”端方帝惆怅地叹了口气,喃喃,“好想回家啊……” 邬皇后站得并不近,也似乎并不大关心这一老一小又在说什么悄悄话。而是紧紧地捏着邬喻的手,吐气如霜:“我找陛下说几句话,你一会儿帮我绊住微飏。” 上一次也是让她绊住微飏…… 邬喻的脸色顿时一变:“姑母!您又要做什么?” “陛下如今不肯见我,也不去蓬莱殿。我要借这个机会,跟他说几句心里话。”邬皇后硬生生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敷衍道: “刚才你也听见了,你姑父没有把皇位传给老三的意思。那我还有什么可操心的?所以,你放心,就是说几句话而已。” 邬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是。儿听姑母吩咐。” 邬皇后的目光再往崔贵妃和西华女冠处转了一圈,冷冰冰转开,落到了端方帝和微飏身上。 “这真是故乡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微飏正对端方帝滥改经典十分不满,听见这句,忍不住一个白眼,刚要回嘴怼过去,便听见邬皇后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陛下……” 所以,她终于还是要来搞事了?! 微飏后退半步,按照规矩看向款款走来的邬皇后,蹲身行礼:“刚才看着皇后娘娘也饮了几杯酒,如今可还好?臣女吩咐去预备几盏醒酒汤送去各位宫中可好?” “好!长安越来越懂事了!”邬皇后脸上浮上一个真心的笑容。 微飏跟她错身而过。 邬皇后笑吟吟地迎向端方帝。 微飏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截住了她的大宫女:“大晚上的,旁人怕是指使不动司膳了,这位姐姐是蓬莱殿掌宫大宫女?您陪我去!” 大宫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接着便是惊喜,顿时堆下满面的笑容,优雅表示:“能伺候公主是婢子的荣幸。” 微飏笑着亲昵地抓着她的手,往外走。 邬皇后一眼瞥见,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忐忑。 端方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皇后想跟朕说什么?” 邬皇后只得再度把目光落在端方帝脸上:“臣妾想问问,陛下还就记不记得臣妾册后当晚,您来蓬莱殿饮酒,曾经答应过臣妾些什么?” “呵,朕倒记得,只是,皇后真的还记得,咱们两个人的原话是什么?”端方帝冷笑一声。 麟德殿的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微飏点头示意大宫女前头带路。 大宫女下意识地迈步,微飏落后半个身子,眼神一冷,一个手刀,砍在了她颈后! 眼看着大宫女的身子软软地落下地去,旁边千山忽然闪身出来,一把抓住她! 微飏冷冷地看着那宫女,伸手从她怀里摸出那个琉璃瓶,也递给千山:“把这个交给邱太医。你们,想办法撬开她的嘴。她不是皇后的人,她是给皇后下毒的人。” 千山沉着脸,低声答应,然后一把扛起那女子,迅速隐匿进了黑暗之中。 露台边上,邬皇后和端方帝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大了起来。 听上去,并不愉快。 微飏回头看着两个人,轻轻叹了口气,大步往回走。 遥遥的,邬皇后抬起了头,看见了她已经走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紧接着,邬喻忽然从斜刺里出现,迎了上来:“长安。” 微飏脚步一顿,冷冷地看着她:“让开。” “你想不想知道西华女冠的真实身份?!还有上次崔莹的事?还有墨玉杯!?我,我都猜到了三分,我想告诉你。”邬喻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脸色白得就像一张纸。 崔贵妃那边正在忧虑地看着帝后,这时也不禁转向了邬喻。她刚想往前迈步,却被西华女冠一把拉住。 崔贵妃一愣,捏着西华的手,脱口而出:“你这手怎么还这样凉?” 然而崔贵妃忽然发觉,除了凉,那只被自己松松拉着的手,还有不容忽视的颤抖! “啪!” “啪!” 同时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微飏和崔贵妃,不约而同各自抬起了手,迅雷不及掩耳,一个巴掌抽在了自己面前拦路的女子的脸上! 声音清脆。 端方帝顿时看了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陛下!您还没跟臣妾答复!她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什么了不起?陛下,您答应过臣妾的!”邬皇后双目赤红,带着哭腔,抓住了端方帝的袖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当仁不让 俞妃先至。 几乎算得上是飞奔。连石磐都需要撩着长袍才能追得上她的脚步。 俞妃咬着嘴唇,满面是泪地踉跄着进了紫宸殿的寝殿,冲着龙床就冲了过去。 她忍得很辛苦,直到看见端方帝是睁着眼的,这才失声哭了出来:“陛下!您……您没事就好!吓死臣妾了!” 端方帝看了她一眼,点了一点头,却不说话。然后看了邱太医一眼。 邱太医会意,往前半步,轻声道:“陛下气血翻腾,不宜说话。俞妃娘娘还请放轻声。” 俞妃怔住,脸上神情大变,忙回头看微飏。 “娘娘偏殿坐。” 俞妃回头看看端方帝,颇有些依依不舍,脚下也不肯移动。 端方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指一指微飏,终究还是说了一句话:“听她的。” 所以,并不是不能说话了,而是最好少说话。 俞妃几乎是瞬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大好意思的笑来,忙跟着微飏出了寝殿。 偏殿里,两个矮榻对面摆放,中间还放了一张小小的茶几,上头甚至还摆了两盏热茶。 俞妃眼角微眯,但还是微低着头先坐了下去。 “麟德殿前的惨事,您听说了?”微飏轻声开口。 俞妃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石磐说了,我都听傻了。皇后娘娘这真是……崔贵妃这算是飞来横祸……” “我是晚辈,陛下惊痛交加,怕是连朝都上不了。二位娘娘的后事,得托付给您了。”微飏轻轻欠身。 俞妃嘴角不可遏制地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我从来都懒,又没什么才能,但如今大事临头,宫里也没了旁人,我自是当仁不让。” “陛下已经命人去请太子过来。明天一早就会宣布由太子监国。”微飏轻声说道,“朝上有太子,宫里有娘娘,陛下就能安心休养了。” 交给太子?! 太子监国?! 这怎么可能?! “不是说……皇后娘娘意图……”俞妃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微飏轻轻叹口气,低声道:“这种事怎么好直说的?陛下已经够伤心的了。此时若是再挑明此事,怕是……” 顿一顿,推心置腹一般看向俞妃:“邱太医刚才说,陛下身后,也要预备起来了……” 俞妃急忙花容失色:“什么?” “娘娘莫要高声!”微飏直起身来止住她,红了眼圈儿:“从五年前那回,陛下已经伤了根本。这几年,咱们都是哄着劝着,万事不多说,也不让他多管。 “可是这次,邱太医说,这个坎儿,怕是过不去了。如今皇室里,您的辈分最大了。还请您多拿拿主意。” 说完,低头拭泪。 俞妃看向她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轻蔑。 老皇帝平安无事的时候,这位长安公主鼻孔朝天,看谁都爱答不理。如今靠山眼看着要倒,她便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乖顺听话的娇滴滴小娘子。 “我明白了。那我先去把皇后和贵妃的尸身收殓了。至于她们二位该怎么定论,譬如谥号追赐等等,还是要请陛下圣裁。”俞妃说了一句,想一想,问,“邬家和崔家,长安可告知了么?” “邬皇后当时的情形不对,我没有通知邬家,不过让人去请了太子。崔家那边,听说善国公已经能起身走动,我让人告诉去了。”微飏忙仔细跟她说道。 这个态度令俞妃极为满意舒服,连连点头:“这是对的。”说着,端了热茶喝了一口,道,“我去收拾那边。你今晚就住在宫里,受着陛下?你也放心,我也好放开手去处置那些事。” 微飏立即叉手欠身:“是。我听娘娘吩咐。” 志得意满的俞妃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去了。 微飏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柔和温顺渐渐收了起来。 一时,甄三九走了进来。 “派了谁去看俞妃?”微飏抬头看他,满面平静。 甄三九低头:“赵歙。” “人呢?” “在外头。” “叫进来。”微飏看着他的样子,又问,“石磐姑姑直接守着陛下去了?” “是。不肯再离开一步。”甄三九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老奴也放心些,跟着公主先把外头的事儿处置清白了。” 微飏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甄三九出去叫了赵歙进来,本能地往回走两步,站在了门口。 “三九进来,一起听听。”微飏看着赵歙惨白的脸,就知道他遇见了大事。 “公主。”赵歙伸手按住自己的怦怦跳的胸口,急促地呼吸几下,咽了一口口水,才低声快速说道: “俞妃娘娘坐了肩舆,一路嘤嘤呜呜哭回宫去。但进了珠镜殿门就立即戛然而止。俞妃回去不过十几息,珠镜殿中便有三路人马撒出来。 “每一队都是一个内侍一个宫女两个护卫,小人看着,应该一队往东宫方向去,一队往北边大概是玄武门去,还有一队是往九仙门的方向去。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从九仙门方向悄悄来了一队侍卫,把珠镜殿团团围了起来。我仔细看了,他们刀枪朝外,是保护珠镜殿的姿势。 “紧接着从东宫方向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之前出去的护卫,还有一个是个面生的嬷嬷。那嬷嬷根本就对那些侍卫视而不见,直接闯了进去。之后直到石磐姑姑进了珠镜殿,她都没出来。 “之后殿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小人屏息等了一会儿,那些侍卫忽然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大殿的一侧。不到十息,石磐姑姑便匆匆赶去,将俞妃娘娘请了出来。 “俞妃娘娘离开后,那些侍卫便也悄悄地走了。小人直等到侍卫们都走了,才敢回来。” 赵歙神情凝重:“公主殿下,依小人看来,这座大明宫,俞妃娘娘即便不敢说如臂使指,但也算得上了如指掌了。” 微飏沉默了许久,才问:“你说的那队侍卫,大约有多少人?” “五十人左右。”赵歙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带队的是一位郎将。” 不论哪一卫,大将军、将军、中郎将之下,便是左右郎将。 微飏深吸一口气,弯了弯嘴角:“兵部没白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圣寿万年 离开麟德殿的太子惊魂未定。 班信看着他叹了口气:“殿下,您是储君,陛下病倒,您就是大秦的主心骨了。不过是日后宫里的一位太妃而已,您怎么这个时候反而生了不合时宜的尊敬之心了呢?” 太子定了定神,自认为听懂了班信的暗示,呵地笑了一声,强撑着一抖宽大的袍袖,装腔作势:“父皇还好好的,我跟宫里的嫔妃争辩,即使赢了,也是我失礼。这种大事,跟她们又说不着。走,去看父皇。” 班侯只好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大步跟着他回了紫宸殿。 微飏早已等候多时,听说他二人正在回来的路上,自己先去看端方帝。 老皇帝正在沉睡。 微飏问了邱太医几句话,又教了他几句话,然后就听甄三九亲自来报:“太子已经进来了。” 微飏转身迎了出去,正赶上太子急急作色地疾步过来,不等他作势开口,便先竖起手掌,止住他出声,接着快走两步到了他跟前,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睡了,可睡得并不踏实。四哥进去看一眼,千万别说话。” 所以并不是阻止自己见皇帝。 太子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凄然作色,甚至轻轻咬住了嘴唇,蹑手蹑脚走进去,远远地看到端方帝拧眉睡着、胡子轻颤的样子,知道微飏没有说谎,这才彻底放了心,转身出来。 两个人往外走,微飏又回头招手叫了邱太医。 走到外头站定,微飏才冲着太子屈膝道了万福:“您别急。先让邱太医跟您说说陛下的情形。” “孤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太子忙催促邱太医,“你快说,父皇到底如何了!” “是。太子殿下,容臣细禀。”邱太医才不管他怎么催,依旧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个清楚明白,“陛下从五年前伤了心脉,虽则这些年保养得当,但毕竟上了岁数,补也没能真的补回来……” “什么上了岁数?!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邱太医,你说话要小心些!”太子连忙正言厉色呵斥,却见微飏和邱太医都漠然以对,只好自己再给自己圆场,“这也就是当着长安,换了旁人,孤只怕不得不惩治你呢!快说!” 邱太医已经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白眼,急忙低下头去,稳声禀报:“这几个月,又动气,又劳心,加上两番使节往来,劳累着了。月初的时候,臣已经再三跟陛下说,请他老人家好好歇一歇,不要再想这些事。” 听到这里,太子又想开口辩解,微飏偏头看他一眼。 趁着太子一愣,邱太医忙接着说下去:“昨天中午,有人给陛下下毒。” 虽然太子已经知道了这是邬皇后的手笔,但此刻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太子不禁还是变了颜色:“什么?!” “此事还没有最后确定是冲着谁。毕竟我和桓王都在场,也许是冲着我们俩来的也说不定。”微飏只好解释,“也因为还没有查到真相,所以陛下吩咐,不让我们往外说。” “告诉孤也算是往外说么?!”太子心里恼将上来,哼了一声。 微飏不作声。 可慢慢踱过来的甄三九却丝毫不给他面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试菜内监下毒之前,蓬莱殿的掌事大宫女曾经来过一趟。而且,还跟那试菜内监说了一句话:下晌还有正事,别教陛下吃多了。” 太子僵住。 微飏看了他一眼,问甄三九:“那大宫女现在如何了?” “正在审。”甄三九恭敬欠身。 太子额角的汗唰地渗了出来。 微飏不满地看着甄三九:“动作快点!待陛下睡醒,怎么着也该问出来皇后娘娘与那件下毒之事究竟有没有关系才好!” “是。”甄三九再打一躬。 微飏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居然只说这么一句,登时不高兴起来:“你现在就亲自去看看。” “陛下万一中间睡醒,我必要在旁伺候。这一时半刻,可不敢走开半步。”甄三九硬邦邦说完,想了想,朝外叫了赵歙:“你去看一眼,蓬莱殿的大宫女审的怎样了。我估摸着,便再硬的骨头,这会儿也应该有点眉目了。” 赵歙听了令,忙冲着太子和微飏各施了一礼,匆匆而去。 太子这边却早已有些站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见旁边有个矮榻,勉强露个笑容出来给微飏,然后一屁股坐下,自己擦一把汗,又找一句借口:“这两天竟然如此曲折离奇,孤实在是……” “邱太医,您接着说。”微飏已经快忍不下去了,只好自己给自己平稳情绪,转移话题。 邱太医规规矩矩看一眼太子,见他忙点了个头,这才低头继续说道:“为这件事,陛下憋着心火。昨天下午直到今天白天,出使西夏的人都回来了,各色事情陛下亲历亲为,已经累得很。 “臣昨晚回去时给陛下看脉,已经再三恳求陛下不要操劳。但是没想到陛下一个字都没听。今晚之宴,因是昨天说好的。臣担心陛下宴上高兴会饮酒,所以白天告了假,晚间进宫伺候。谁知今晚就闹了这么一场。 “刚才给陛下听脉,情形,实在是不大好。” 说到这里,邱太医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眼巴巴的太子,拱手躬身,声音再压低一点,“可不能再让陛下动气伤心了。” “若是从此无事、细心将养,陛下可能从此千秋万岁?”微飏拐个弯儿,把端方帝的实际情况再替太子问到最透彻。 太子眼睛一亮,赞同地看一眼微飏,再看向邱太医。 邱太医踌躇片刻:“去年年底的时候,臣给陛下调理药膳的时候,就听见陛下把自己的后事都托给了太傅和班侯……” 后事! 太子和微飏脸上顿时都是惊惧交加,对视一眼,各自立即便都红了眼圈儿。 “所以,陛下圣寿万年,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养痊愈。”邱太医说完这一句,再不开口,紧紧闭上了嘴。 虽然是自己教出来的谎话,但听到这里,微飏还是没能忍住,低头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热泪。 太子看她一眼,也挤出两滴泪,却紧接着轻声咕哝了一句:“如何托给班侯了?怎的不是孤……也不是长安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我保证弄死你 微飏没接这句话,摁了摁眼角,对太子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臣妹现在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太子做主。” 这简直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太子听到的,最熨帖舒服的一句话了。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温文尔雅又体贴柔和,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戚容:“长安多年陪伴父皇,心中焉得不痛?孤是父皇血脉,得父皇疼爱半生,乍闻此心,一样慌不可说……” 哽咽着低头,擦泪,又抽噎两声,才抬头道,“只是此事重大,一则孤须得细问太傅和班侯,二来也要跟左相和礼部商议一下。这都得等明天早上……” 说到这里,踌躇片刻,询问地看向微飏,“长安今夜可还要回公主府?或者肃侯府?” “不了?”微飏立即摇头,“陛下这样子,我实在不放心。” 顿一顿,微飏也有些犹豫地,试探着看向他:“要不,太子给我个手谕,我在这里替您守着陛下。您回去休息,准备明天的早朝……明天一早,且看陛下的情形,再做计较?” “你是父皇最宠爱的长安公主,你在这里守着他老人家,是天经地义。便没有孤的手谕,难道谁还敢对你留在这里说三道四不成?!”太子失笑。 微飏抿了抿嘴,苦笑一声:“太子不知……”迟疑着,却又没说下去。 看见一向干脆利落的微飏居然也变得畏首畏尾,太子在这一瞬间被激起了不平之心,冷冷地哼了一声:“长安自幼便被父皇宠爱,承欢膝下,六年来更无一日懈怠!谁若是在这件事上敢说一个不字,那必是不怀好意!孤定不与他罢休!” “多谢太子四哥给臣妹说了一句公道话。”微飏真心地给他行了个屈膝礼。 不论这位太子有多不靠谱,至少,他在这一刻说的这句公道话,微飏承情。 太子欢畅地笑了起来,甚至有点儿控制不住音量。忽然想起端方帝还在隔壁病着,忙又止住笑声,站了起来:“那孤回去了。你好好守着父皇,不要让闲杂人等随便打扰。” “是。”微飏点头答应,又问外头,“班侯在吗?” 冯几快步跑了进来:“太子、公主,班侯去查看禁卫了。临走吩咐奴禀报二位殿下,他一定会保证宫里绝对安全,请二位殿下放心。” 微飏了然点头,笑看向太子:“那臣妹就不担心了。”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太子嘴硬着,可明显地松了口气,展了双肩,大步往外走去。 微飏往外送,又问:“东宫谁跟着来的?骑马还是坐轿?” 这时候就看出甄三九的本事了,笑眯眯往前迈一步:“太子跟班侯一起,自是骑马。只是如今夜深了,路上雪还没化尽,未免有些不妥。 “我刚才让人抬了太子殿下的车辇来,就在外头候着呢。东宫跟着服侍的有四个,在隔壁暖着——冯几去告诉一声了没有?” 冯几含笑躬身:“已经请过了。” 太子满意地昂首挺胸,高高抬腿,迈过紫宸殿的门槛,大步流星上了自己的轿辇,甚至还没有完全坐稳,便吩咐了一个护卫一声:“立即去请永宁伯到东宫见我。” 东宫护卫答应一声,快步跑远。 轿辇吱吱呀呀慢慢走远。 甄三九和微飏站在紫宸殿寝殿的屋檐下,无言地看着遥遥而去的影子,脸上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一丝嘲讽。 “赵歙呢?”微飏转向旁边的小内侍冯几。 冯几弯弯嘴角:“去千山将军那里提蓬莱殿大宫女了。” “还真去了!”微飏笑了笑。 甄三九看她一眼,默不作声。 两个人转身回去。 邱太医迎着微飏上前,脸色凝重。 微飏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公主,药熬好了,可陛下……” ——————————— 善国公府。 接到消息的善国公跌坐在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 送信的是千山的副手,见善国公缓不过来,便轻声提醒了一句:“小人出宫时,公主让小人带上了千山将军的令牌。” 善国公惊觉,眼睛一亮:“公主?长安公主么?!她现在宫里守着陛下?” “是。”侍卫叉手,“小人出宫时还奉命告诉公主府的马车先回去了的。” “那就好!”善国公擦了一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眯了眯眼,低声问,“东宫那边,公主是怎么安排的?” 侍卫见他终于上了道,弯了腰,轻声把宫里的情形都说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听说,邬小娘子还曾经问过公主,想不想知道西华女冠到底姓什么。” 善国公脸色一变。 侍卫看他一眼,声音再压低一点:“小人听见公主自言自语说,不是姓徐就是姓俞,反正不姓崔。” 善国公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全身绷紧了,过了一时,猛地睁开眼,低声问:“我有一封信要送出去,你可能代劳?” “公主吩咐过,小人还要去一趟肃侯府和桓王府。”侍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善国公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桌边,提起笔来,一口气写满了两页纸,匆匆折起,塞进信封,火漆封好,郑重交给他: “请亲手交给桓王。” 侍卫认真行礼:“是!” ———————— 桓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越看脸色越难看。 “公主吩咐小人,叮嘱殿下:您不会比善国公更了解端王和太子的,请您一定要听得进善国公的警示。” 侍卫轻声说完,直起身来,目光往他身后扫:“公主命小人见一见梁先生。” 桓王拿信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如刀似箭! 侍卫夷然不惧。 “跟我来。”桓王捏着信,出了书房,拐了两个弯,叩开一间厢房屋门,进去,指指从床上书中抬起头来的一脸迷茫的梁擎:“这就是了。” 侍卫看着梁擎,笑一笑:“小人认得梁先生。” “……”梁擎眨眨眼,恍然点头,“对,陛下救我的时候,身边跟着的人里,有阁下一位。” 桓王一愣。 他都忘了。 可梁擎却记得…… “公主命小人跟先生说一声:这一次的事情重大,她有更远的计划,请先生不要鼓动桓王殿下节外生枝。” 侍卫下意识先憋住笑,“这回你敢添乱,公主说,我保证弄死你。” 第三百二十六章 富贵闲人 珠镜殿正殿。 台阶之上的正座没有人坐。 倒是在台阶之下,品字形摆了三张矮榻,并一席茶果。 端王跪坐得端端正正,就好像他一直都这么端正典雅一般:“听说长安有话要本王和母妃一起听?是有什么事么?” “长安信不过我呗,还能是什么?”俞妃一到了儿子跟前,开口就忍不住抱怨。 微飏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她一向都知道,俞妃面对端王的时候,总是有一股蓬勃的倾诉欲,这种状态,不以任何时间地点场合为转移。 但是端王最讨厌的就是她这股轻诉欲。 “母妃,我现在案头上的事情多如牛毛,实在是没时间陪您说闲话。”果然,端王一句话便把她堵了回去,然后再度温和看向微飏,“长安想跟我说什么事?” 顿一顿,下意识地瞥一眼气哼哼又打算开口的俞妃,抢在她前头说道:“若是长安觉得王兄还靠得住,不如让我母妃先去休息?” 跟我一个人说就好。 我这个娘,我也很烦她。 对于这种表达,微飏早有心理准备,轻轻摇头:“还是二位都在的好。我所言之事,必得二位都答应了,我才放心。” 端王愣了一愣。 于是,俞妃又得了说话的机会,一声冷笑:“我们母子都得答应?你怎么不说要让我们一家子都答应呢?用不用我现在把端王妃徐氏找来?” “那倒不必。”微飏就好像听不懂这话里的讽刺意味一般,正色答道,“俞妃娘娘您,完全能做端王妃的主,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但是,你却做不了你儿子的主,你儿子也做不了你的主。所以我才要跟你们二位一起说。 潜台词明明白白。 但奇妙的是,这母子俩谁都没觉得微飏是在挑拨离间、谁也没打算反驳。 只是,端王看了一眼俞妃又得意又无趣的表情,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他转向微飏,客气地伸手比了一比:“长安请说。” “先帝只有您一个儿子了。”微飏并没有打悲情牌,平静从容,就事论事,“他身后诸事,也都是您在主持。这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这就是镇国长安公主的态度,那么,端王走向龙椅的路上,已经只剩了坦途。 俞妃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而端王却轻轻眯了眯眼。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微飏说着话,飘向紫宸殿方向的目光显得有一丝茫然,停了一会儿,她才看向自己叠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继续说道: “先帝虽然是马上打江山的铁血帝王,但在对待亲友和身边人的时候,是最温柔的。 “皇兄是先帝血脉,这一件上,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俞妃轻蔑地转开目光。 说得好听。 不就是想邀买人心么? 端王揣度着她的话,试探着问:“亲友,和身边人?” “皇兄欲掌天下,则天下皆是皇兄的。不仅是曾经亲近皇兄和淑妃娘娘的人,还有那些不曾亲近、甚至违逆过二位的人。”微飏把话摊开: “我是个多心的小娘子,看见人时,也先想他们的恶处。 “就比如赵歙。他如今跟着淑妃娘娘,若是得用,异日一个内侍省大监是跑不了的。可是想当初,甄三九虽然跟他年纪差不多,确是他的上官,惩戒责罚必定不少。 “那么,淑妃娘娘能不能保证,即便是日后赵歙日后想要报复三九、欺负他,您也会给三九留着先帝给了他一辈子的体面呢?” 听到这里,俞妃的眉梢高高挑起,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微飏抢在前头续道: “再比如,十个孩子里头,小六、小七、小八年纪差不多,当初总在一起淘气,寻常就会找了机会一起捉弄他们五哥。” 小六平王是锦王的胞弟,小七康王是桓王的胞弟,小八庄王则是前太子的嫡长——小五定王,乃是端王三子。 “他们几个差不多年纪,都还是孩子。日后只怕类似的事情,一起淘气打架什么的,少不了。王兄和淑妃娘娘能不能跟我保证,他们几兄弟,都能平平安安地做富贵闲人?” “瞧你说的!难道我还会因为孩子们淘气打架,就偏心到了会要那几个的命不成……”俞妃脱口而出,瞬间又噎住! 微飏口中的所谓“淘气打架”,不过是个幌子。她想说的,是要端王和俞妃给她保证: 十个皇孙,一个都不许他们动! 十兄弟,都要平平安安! 甚至连结局都替十兄弟设想好了:富贵,闲人。 端王垂下眼帘。 十郡王,王王不如桓。 他早就有计划,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桓王——甚至,他现在就已经在计划怎么能堂而皇之把桓王送下去陪他的死鬼爹娘了。 可是,长安公主却面对面直接提出:她要保住这十个孩子。 十个! “好。”端王抬起头来,简单利落。 俞妃又是一愣:“可……” “淑妃娘娘请勿担心内宫这几个人会恃宠而骄、尾大不掉。”微飏朝着她轻轻欠身,“很久以前,我跟先帝就说好了,石磐和千山以后都是要跟着我的。其他的宫人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至于甄三九……” 俞妃和端王对视一眼,各自的目光都意味不明。 甄三九的事情,发生在今天凌晨,微飏应该还不知道。 ——倒要看看,这位长安公主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像她自己标榜的那样,只是为了端方帝而已! “三九也跟我提过一次,他这辈子,只能服侍一位主人。”微飏轻声喟叹,“等梓宫起驾,让他跟着去守陵。先帝也得有个知疼知热的细心人守在身边,时常念叨念叨旧事。” 守陵啊…… 俞妃和端王再度对视,紧接着又同时转开了眼神。 他们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出路。 早知道微飏是这样设想的,他们也不至于…… “那行。就依着长安,宫城的这些人,等忙完了先帝的后事,就该怎么着怎么着。本宫就不追究他们伺候先帝不周的罪责了。”俞妃矜持起来。 也就是,那几个孩子,和满宫的性命,至少暂时,都保住了。 微飏轻轻松了口气,点点头:“我先去灵堂看看情况。诸事繁杂,皇兄还是叫礼部都勤快些,大事拖不得。” 你可以,准备登基了。 端王和俞妃同时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催婚 对于左相的心思,微飏虽然明白,却不敢真的跟他剖心坦肺地谈一次——毕竟,能接受自己这种疯狂想法的人并不多。她不敢考验古人的逻辑。 她半低着头,由着翠微扶着自己,一只手提着麻布孝服,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偏殿。 所有的内外命妇们都抬起头来。 昔日里那个永远清清亮亮笑吟吟乐呵呵爱说话的小姑娘,忽然便枯了半边。眼里的灵动、嘴边的浅笑、甚至往日里曾经被暗地里诟病的左顾右盼,现在,都不见了。 嘉定侯高夫人有些担心地遥遥看了微飏一眼。 今天一早,前和国公——高山真人在玄都观开始准备一场盛大的水陆道场。道观附近的百姓听说,扶老携幼地跑去添香油钱、点长明灯,甚至拿着道场当了给端方帝哭灵的地方。人是越聚越多。 消息送进宫来,端王自然急忙跟左相商议了,派了锦王和肃侯去玄都观。一则是给高山真人帮忙,二则也是维持百姓秩序。 刚才听说有人来说,旁的也就罢了,还有好些妇道人家,哭拜起来就没了分寸,想请一位诰命夫人去镇一镇场子。索性俞妃便将肃侯夫人林氏送了过去。 如今微飏来这边跪灵,若是有个什么不对,亲娘却不在身边…… 高夫人分明听见身后有人对她的回眸嗤之以鼻,却依旧故我,直着脖子紧紧地盯着微飏。 对于众人的目光,微飏根本就没放一丝一毫在心上。 她只是走到俞妃旁边,安静地跪倒在属于自己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念往生咒。 然而…… “公主,你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孟和的声音心安理得地在她耳边响起。 无奈地叹口气,微飏睁开眼看她:“孟和,我现在,真的,不大有空。” 蹲在她身边的孟和撅起了嘴,小声嘀咕:“可是你又不回公主府,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说话?我的事情很重要!” 微飏扶额。 这姑娘是个直性子,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不把这件事解决了,她就什么别的都听不进去——能惦记一辈子。 微飏站起来,拉着她绕过众人,去了殿角:“好,你说,什么事?” “我来京城,是为了跟郁衍成亲的。”孟和郁闷地撅着嘴,低声道,“我来了这么久,说是钦天监算日子,可一直都没算出来。 “现在郁衍的祖父过世了。你们汉人又讲究守孝。依着他的身份,是要至少守一年的!一年呢!我孩子都能生下来了!这怎么可以?! “更何况,你们这里的坏人多,好人少,我要是不跟郁衍住在一起,天天还得担心别人抢走了他,或者欺负了我! “若是我阿爸阿妈听说了,准会让我先回草原。可照着你平常教我的,我万一这次回了草原,准保一辈子别想再回来了。 “我不干! “公主,你是郁衍的姑姑,也是这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了。你得帮我想办法。我要快些跟他成亲。” 孟和明明白白脆脆生生,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微飏看着她,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自从来了这个逃不出去的轮回世界,她就再也没遇到过这么痛快坦白的女子了——所以北狄有什么不好?蛮族又有什么不好?虽然原始愚昧,但也率真可爱啊! 然而! “你在灵堂已经憋了两天了?怎么没跟俞妃说呢?专门等我?那你也应该昨天就找到肃侯府去,而不是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啊?” 微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谁给你出的主意?” “梁擎。”孟和张嘴就把梁擎卖了。 微飏了然点头,幅度之大,令孟和惊讶。 她就知道! 这种虽千万人生死、国计民生战争都搁在眼前,却偏要从单纯小姑娘的恋爱脑开始闹妖蛾子的事儿,只有梁擎这个混账货色办得出来! “嗯,我记得了。”微飏很有礼貌地抓住了孟和的胳膊,把她往回拽。 孟和不肯走。 “梁擎说,你要是只说:知道的,记得了,明白了,听见了;那就是没有答应。 “他说,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但是你说的话,多一半都不意味着答应了。如果我在这个时候误会了,那以后对账,就还是我的错。 “所以,我一定得听见你说:好的,你答应我了,会把这件事办好。这才算数。” 微飏顿时觉得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深呼吸,不要气。 “孟和,我刚病好,朝中的事情千头万绪,众人的目光也都看着我。 “如果这个时候,我第一桩便去跟大伙儿说,要给你和桓王成亲,你觉得桓王会答应吗?他是长孙,祖父才过世,他便热孝里成亲。在没有先帝遗旨的情况下,他就算是死,也不肯的。 “另外,梁擎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二人的终身大事,还是北狄和大秦的邦交。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此事出意外的。” 微飏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最后让她给梁擎捎个话:“陛下膝下最疼爱的,一个是桓王,另一个是我。 “桓王年长,亲事又要紧。我身为长辈,自然会妥妥当当地给他安排好了。 “可我就不同了。先帝疼爱我,我也敬爱他。他没了,我这个被他疼爱了六年的在室女,便天塌下来,也是要守孝三年的。 “梁先生是桓王的幕僚,也是我大秦的臣民,忠孝节义,必定样样不缺。桓王府那边的事情,就请他多费心了。” 得了微飏的准话,孟和终于放了心,安安静静地守完灵,晚间回去,特意绕一趟桓王府,去给梁擎传话。 梁擎听得呆若木鸡,脑门上的汗蹭蹭地冒。 孟和眨眨眼:梁先生怕什么呢?不明白。 眼看着梁擎气急败坏到了即将掀桌的地步,被看急忙哄着孟和回去休息。 孟和抓着被看问:“公主说的都是好话啊,我怎么看着梁先生快疯了呢?” 被看抿着嘴叹气:“公主头一层意思是:我们殿下和您的亲事,她心里早就有数,先生催也是白催。 “至于第二句话,那就是:鉴于先生不拿她的警告当回事,她决定,三年以后再跟先生聊成亲的事。 “最后一句:在公主再发话之前,梁先生不许走出桓王府。” 孟和张大了嘴:“啊?梁先生想娶公主!?” 第三百四十章 时移事易 端王皱眉:“你去?” “我是小字辈,又一直没个正形,在小姑姑跟前,也撒过娇、也顶过嘴,甚至还闹过脾气。我去看望她,随口提一句,应该不是大事儿。” 祺王恭敬地双后垂在身侧,仔细地跟端王回话,“只是须得父王告诉我,之前可曾答应过小姑姑什么事情没有?” 端王看看他,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赞许点头:“算你还有点小聪明。你去跟你小姑姑说,守灵的皇孙们,有石磐他们几个守着,请她放心。” 所以小姑姑跟自己父亲祖母的交易筹码,是所有的皇孙和石磐等人。 祺王心领神会,欠身行礼,然后出去。 路过偏殿,祺王想了想,命人去叫祺王妃:“跟祖母和母亲回禀一声,说父王命咱们两个去看望小姑姑,然后你去御膳房装一些汤水,咱们带了过去。我在宫门口等你。” 里头杨雪衣听见传话,忙去跟俞妃和端王妃告假。 俞妃一听就知道儿子怕端王妃弄巧成拙,所以派了最会说话的孙子孙媳去补救,淡淡地点头表示知道了,让杨雪衣去罢。 端王妃却忙问:“怎么不是你三哥三嫂一起去吗?” “小三郎去做什么?那孩子那样实诚,去了除了能跟他小姑姑一起哭,还能做什么?!你快去换了衣服,跪灵去罢!这些外头传了话进来的事情,你不要管!” 俞妃满心不耐烦,说话越发不客气。 端王妃咬着嘴唇先转身去隔壁换衣服。 冯几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回事?在宫里,在外头,都那么多话说。只一见了长安,你怎么就变哑巴了?”端王妃等身边只剩冯几一个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训斥抱怨他。 冯几偷眼看看周遭,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此事与您什么相干?这本就是淑妃娘娘和王爷跟公主谈下来的事情,前因后果都事后才跟您草草带过,凭什么后续得罪人的事儿让您去做? “小人在宫里多年,太知道咱们王爷的性子了。您什么都不管、安享富贵,连上徐家,都只听话做事、中规中矩,那才好呢! “果然在这个时候,您就跟镇国公主相处融洽了,您猜咱们王爷心里,会转什么念头!?” 端王妃哼了一声,白他一眼,小声道:“这些我还不懂?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冯几语塞。 端王妃瞪他:“你是不是怕她?” “怕她?!”冯几脸上闪过阴狠,“我师徒一支,被甄三九压了多少年。去年小人刚爬出了掖庭,就被她一句:陛下身边不用那么多无关人等,我就只能守个门而已。 “如今小人跟的主子可是未来的中宫皇后,前程似锦。她一个上辈子的破公主,先帝的后事一完,她就只能回她的长公主府去守孝三年、空耗青春。 “三年之后,天下朝中,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我怕她做什么!?” 这一套话,听得端王妃心里一阵舒畅,笑着斜睨他一眼,哼道:“嗬,野心不小啊!” “小人跟着您,若竟然去想什么安稳度日、岁月静好,那岂不是找死?!”冯几低头帮着端王妃整理裙裾,小声嘀咕,“天子守孝,二十天代二十七个月,孝期转瞬即逝。 “咱们后宫不过个月,必定就要开始准备采选。娘娘不要管现在那些事,那都是外朝需要蹚过去的坎儿。您的战场,是在以后……” 端王妃的脸色沉了下来。 “淑妃娘娘从前待您好,是因为只有您安稳了,王爷的后院才能安安全全地到今天这个时刻。”冯几帮她整理着孝服,口中低声说着: “可一旦大事底定,她老人家搬进寿安宫,您就……无所谓了。您能依靠的,只有王爷……只有两位殿下……” 端王妃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低声截断他的话:“行了!这世上没人靠得住!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你眼睛擦亮点儿,嘴巴闭紧点儿。好生服侍本宫,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等她回到偏殿,俞妃正拧着眉看着人换供品,见她来了,不耐烦地低声斥责:“换个衣服这么慢!外头的事情一直都商量不下来,我去瞧瞧到底是卡在了哪里。” 直接把灵堂扔给了她,自己走了。 景王妃见端王妃浑身僵硬的样子,悄悄走了过来,扶住她,轻声道:“母妃,该做什么,您吩咐我?刚往外头走了这一大趟,您且先暖暖,喝口热茶。” 端王妃心中一暖,握着她的手捏一捏,和声道:“真是个好孩子!” 这边祺王带着杨雪衣进了肃侯府。 听说竟是祺王夫妻,微飏不由得呵呵轻笑,想了想,命青粲:“你去嘉定侯府把华姐姐请过来,帮我陪客。” 青粲一脸懵:“奴婢怎么跟况大小娘子说呢?” “原话直说。”翠微推了她一把,“让你去是图你脚程快,你倒还磨蹭上了!” 青粲吐吐舌头跑了。 这边祺王夫妻已经进了蕉叶堂,被翠微恭敬让进了书房。 小夫妻两个见微飏一身孝服,坐在桌边抄经,不由都是一愣,对视一眼:不是说病卧在床、奄奄一息么?! “吃了药,好些了。”微飏随口敷衍一个理由,低着头继续抄写,让他们两口子外头坐:“我还有两行,马上来。” 两个人只好出来。 翠微上了热饮子,温声道:“公主说,祺王妃年幼,不要吃太多茶,容易寒。这是蜂蜜牛乳,里头加了一把葡萄干。” 祺王看看杨雪衣的青瓷莲花碗,再看看自己的白瓷清茶,不满地抬头看翠微:“那我呢?!” “公主说,四殿下最近只怕是上火得厉害,若是觉得清茶不够味儿,那就让奴婢给您进一盅莲心汤。”翠微垂着头。 杨雪衣听了忍不住抿着嘴笑,轻轻地用手肘撞一下祺王,低声道:“小姑姑心情不好还这么细致,你不要顶撞她。” “我就知道我带你来,多一半是给小姑姑带了个盟友!”祺王哼一声,却不再多说,还细心地试了试莲花碗的温度,让她:“趁热喝,冷了就该腥了。” 杨雪衣红着脸嗯了一声,双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不一会儿就喝完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外戚 “放屁!这么大的事,你一个奴才,你怎么办?难不成,你还能替朕杀了原配亲子,再来禀报朕不成!?” 新帝的郁气已经散去了大半,再看看冯荆哭得极具喜感的脸,终于把最后一丝不理智赶出了自己的脑海,接下来开始琢磨此事该怎么办。 消息不仅没捂住,而且还散了出去。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药,外头已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绝嗣的药的,有说是致人痴呆的药,还有说是慢性毒药,最离谱的,还有说是令人龙精虎猛的那种药的…… 贾氏早早便被俞氏秘密看押了起来。 新帝令冯荆去要人,竟然也被赵歙挡了出来,甚至还被阴阳怪气地教训了一顿:“这种事也要闹到陛下跟前去,不就是为了显摆你能干? “宫里缺能干的人吗?谁不能干?可是替主子们着想的又有几个?你现在看看主子们都有多作难?都是你这种人闹出来的! “好好摸摸腔子上到底长了几个脑袋,是不是能扛得起这么大的事儿!争功争功,除了争功还会什么!还想把祸害明目张胆弄到陛下宫里去!脑袋被门挤了?! “滚蛋!” 冯荆满脸阴狠地离开,一进宣政殿就开始哭:“奴给至尊做祸了!” 新帝一愣。 冯荆哼哼唧唧地把赵歙的话都说了。新帝当时便沉默下去,竟有些听进去了的意思。 “不然……”冯荆抹了一把眼泪,眼中闪过杀气,“奴找个机会,去大福殿把那个贱人做了!” “此时事情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这个贱人便死不得了……”新帝果然觉得为难起来。 冯荆连连摇头,因新帝还没叫起,索性手脚并用,爬到了新帝脚边,直起身子,小声道:“这种事,只要不落纸,那就是没发生过! “也亏了赵歙不肯放人,奴想了想,也好,无声无息让那贱人消失。先压住宫里的风声,别让皇后和两位皇子在明面儿上受了委屈。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办……” 新帝歪头看着他:“嗯?其他什么事儿?怎么办?” “太后娘娘不是一直想要采选?您这后宫如今只有一位皇后两位美人,这怎么像话?只要新人进宫,落在皇后娘娘身上的目光自然就少了。 “到时候,不论是徐家还是别的,不就都是您轻轻一句话的事儿?” 冯荆顿一顿,又往新帝耳边够了一够,低声道:“现在说要采选,任谁都明白是因为什么,倒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了……” 新帝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眉尾也高高飞起! 冯荆嘿嘿地笑了一声,招来了新帝狠狠一记眼刀,忙矮下身去,小声道:“奴这就去跟冯几说一声!” “嗯。”新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头看着御案上堆着的奏章,蹙起了眉头。 正在往外退去的冯荆觑着了他的脸色,下意识停了停。 新帝抬头看他:“嗯?!” “哦,小人刚从大福殿回来的时候,听见内侍们说笑,说左相被新任的那位谈户部气坏了,这会子正在政事堂骂街,所以犹豫要不要跟您说一声!”冯荆忙道。 新帝刚拿起来的朱笔立即放了下去:“让人请了左相来。” 冯荆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左相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揪了新任户部尚书谈乾的衣襟一起来的。吵吵嚷嚷,满口“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帝看着他们的样子就想笑,忙又憋住,作色喝道:“成何体统?!” 左相这才放了手,大袖一摔,朝上拱手欠身,不等新帝伸手客气,已经大声喝道:“以长公主起首,京城二百三十七家朝廷命官、六百四十四家富贵商贾,共捐军资四百六十六万八千七百余两。 “如今,账上外拨的军资才五十万,怎么我今天点库,只剩了二百万两?!钱呢?我问他,他居然告诉我:过后管保把账实对上,还我个清楚明白! “过后!过后!陛下,他跟我说过后!这东西有过后这一说吗?真过了后,我找谁说去我? “他弄个新上任什么都不知道,处置几个管库的,最多,唉,他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完事!” 左相双手一拍一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抚着胸口咳嗽起来:“陛下,老臣,再这么下去,老臣就要被活活气死在政事堂了!” “那你想怎么着?”新帝呵呵地笑,无奈看着他。 左相颤巍巍地伸手指着谈乾:“求陛下换个户部!” 谈乾朝他翻了个白眼,却不吭声。 新帝看看他的表情,温和地笑问:“说说?在外头不能说,进了宣政殿,只有咱们君臣三个,你总能说了?” “求陛下屏退左右。”谈乾板着脸,眼风都不扫左相一下子。 所以竟然连左相都不能听? 新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一想,偏头看着冯荆:“左相如今气血不稳,怕是暂时议不得大事、生不得气,你扶了老相爷去偏殿坐坐,喝口茶、歇歇再说。” 冯荆会意,几步上前,扶住了满面愕然的左相,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臂。 左相悻悻地跟着他走了。 大殿只剩了谈乾和新帝。 “怎么回事?”新帝探究地看着他。 谈乾紧紧闭着嘴,一撩袍、双膝跪倒,双手抬起,缓缓端下官帽,放在了旁边,然后双手扶地、一头叩在地面的金砖之上,然后才慢慢开口:“臣,请辞。” 新帝的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见谈乾额头贴在地上,一字不发,气得啪地一拍桌子:“你是朕即位后提起来的第一位尚书,上任不到半个月,你就跟朕说请辞? “你这到底是怕自己惹祸上身,还是憋住了劲要打朕的脸?! “你给我好好说!说清楚!根根梢梢、枝枝蔓蔓,都给朕说清楚!” 谈乾纹丝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才沉沉开口:“银子进了户部,就被度支接了过去。臣再去拨款,就已经是这样了。” “度支?”新帝皱眉。 “是。度支。”谈乾又在地上叩了个头,铿锵有声,“自杨孟公离开京城后,再没有换过郎中的,度支。” 新帝往后一靠,呆呆地把龙椅坐了个偏角。 俞太后唯一的嫡亲侄儿,俞沛,的度支。 第三百七十八章 圈儿 左相被冯荆连哄带骗糊弄走了。 谈乾也被新帝一挥手,知情识趣、闷不吭声地退了出去。 至于他和左相两个到了外头再怎么继续争吵,宣政殿可就管不着了。 而新帝,呆坐在御座上许久,忽然站了起来,狞笑一声,道:“俞家那两个孩子,俞逄俞禄,朕听说都是好孩子。可登基许久,朕居然都没见过,去,给朕叫进宫来。” 冯荆愣住。 新帝冷冷地一眼看过去。 冯荆眨眨眼,奓着胆子,低声问:“那大福殿押过去的那个贱人……” “好小子……果然够狠毒……”新帝斜睨着他,忽然觉得此人大合自己的脾胃,甚至比留在自己潜邸里的那个郝先生,还要顺手。 冯荆垂下头:“那奴就令人去请二位俞家小郎进宫,自己去安排大福殿的供奉之事……” “去。”新帝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到了晚上,消息进了长公主府:贾氏自尽,徐铭被徐氏当面打了一个耳光掉了两颗后槽牙。而俞家的两个小郎君俞逄俞禄则被留宿宫中。 “留宿他们做什么?”微飏愣住。 翠微咬了咬牙:“阿宽说,新帝扣下他们,俞氏去要人,新帝便让俞氏把刚贪进口中的二百余万两军资,吐出来!” 用亲内侄的命,换亲表弟和亲娘克扣的国库银子。 这便是当朝这位新帝,主动办的第一件事。 微飏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别的。” “俞氏回了大福殿,徐氏找了过去,婆媳两个不约而同说起要给新帝采选的事情。估摸着,明天这事儿就该被交出来,让人上奏章了。” 翠微叹了口气,看了脸色越发难看的微飏一眼,轻声道,“最适宜提及此事的,乃是礼部。如今礼部是崔小公爷领着,这也就是罢了。 “可真正儿八经做事的,却是咱们家二小郎君。奴婢担心,说不好,此事绕一圈儿,会落到您的手上。” “我?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去帮他上请他孝期采选的奏章?!他就不怕我掀了他的宣政殿!”微飏一声冷笑。 翠微嗐了一声,道:“那肯定不会。但他想让二小郎君上奏章,那您不发话,可能吗?所以,早早晚晚,他也得从您这儿得了点头。” 微飏冷笑着不说话,半晌,忽然凝神细想,闭上了眼睛,颓然一叹。 翠微惊讶:“公主?” “新帝只要把老善国公叫进宫里去,跟他聊一聊桓王,再提一句崔莹。那可能到不了第二天,崔集就会以礼部的名义,请新帝采选新人、充实后宫、绵延皇家子嗣……” 微飏喟然长叹,“你放心,这件事,到不了我这里了。” 翠微张大了嘴,满脸不信。 然而,第二天,还没到了午时,崔集便捧章入宫,催促新帝采选。新帝以先帝大行不远固辞。 崔集泣血痛哭,以崔氏兄弟均不以血脉传承为重、以至于崔氏嫡系几乎点滴无存,为例,哀求新帝必不可令郁家弱干强枝! 就这一句话,所有的朝臣喑哑无声。 连微飏也只能三缄其口。 十皇孙是她发话要保下来的。“弱干强枝”四个字出来,最直接的指向,就是十皇孙中,不是今上一脉的那几位。 ——也就是除了桓王锦王,被微飏护在羽翼之下的那几个小郡王。 得到消息的微飏冷笑一声,立即命翠微去通知微诤:“让他转告新帝,就说此事我极为赞同。后宫里头,得进几个能做事、肯听话的。 “新帝正是壮年,身边多安排几个服侍的,乃是人伦正理……之类的胡说八道,只要别太离谱了,随便他掰给新帝听。 “要紧的,是告诉他一句话:当初女学里头,出类拔萃的虽然不少,却差不多都已经嫁为人妇。所以,京城里合适的小娘子,竟不大好找,请他这采选,还是要扩大些范围才是。” 翠微一愣:“公主是想用个拖延法?” “不。我是想让他来找我帮忙。”微飏看了翠微一眼,示意她,“最后这一段话,交代我哥哥,一定不能丢了字。” 翠微没太明白,但还是出去传了话。 以微诤的听话程度,第二天中午,新帝便遣了冯荆悄悄来见她:“采选一事,陛下极不放心,又怕太后太过奢靡,又怕皇后太过醋妒。 “所以,还是想请公主给画个圈儿。该怎么办,小人们也好照着这个圈儿,在太后和皇后跟前,把事儿办规矩了。” “规矩?圈儿?”微飏看着他:“冯荆,你今儿是头一回见我?你这行事,哪一条是规矩,哪一款在圈儿里?” 冯荆被她问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皱着脸挠了挠后脑勺,憨憨一笑:“这些日子装惯了,差点儿缓不过来!” 笑嘻嘻地一个滑跪,嬉皮笑脸:“小的是冯几的师弟。但小的可不是他的人,小的是当年甄总管亲自教导出来的。 “只不过小的办事阴损,甄总管总觉得有朝一日小的会失了良知,成了杀人恶魔,所以总是压着小的不让出头。 “这回也一样,甄总管临出宫,也是把小的交代在冯几手里。但凡哪天冯几师兄说一句小的不能留了,那小的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说着,又挠挠后脑勺,嘻嘻笑道:“这些日子小的看来想去,要想保住这条命,还是不麻烦冯几师兄了,小的直接听您的多好? “早就想跟公主表这个心思,偏今儿才有机会。可小的刚才竟然呆了,还跟公主鼻子眼睛的……要不,您揍我一顿,解解这阵子的闷气?” “你配么?”微飏轻轻一眼飘过去。 这一句又狠又损,偏冯荆听得,遍体通泰,嘿嘿地笑得更开心,吐吐舌头,涎着脸,往微飏跟前膝行过去: “公主,那这个事儿,您想怎么办?您跟小的就说一句想瞧见什么人活着,小的一定保证,您不想瞧见的人,都从这世上,干干净净地消失掉!” “你比你师兄还狠。”微飏皱着眉头看他,“等这些事儿完了,你跟你师兄一块儿滚去皇陵庄子上,伺候三九养老去!少在外头晃悠!俩大祸害!” “好嘞!”冯荆的笑意,从心里漾出来,一直弥漫到眼角眉梢,满脸开花。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一步一步 第二天早朝之后,度支俞沛抱着账册和帽子进了宣政殿。等出来时,仍旧抱着帽子和账册,可额头上却鲜血淋漓——他的两个儿子满脸灰败地跟在他身后。 再过了一天,新帝从“内库”拨了二百万去户部,身边的第一红人冯荆亲自去传口谕给谈乾:“你只管好好做事。有不对的,不要自己硬扛,直接来跟朕说。” 谈乾涕泪纵横,噗通跪倒,泣不成声:“有陛下这句话,臣肝脑涂地,肝脑涂地啊!” 冯荆满怀敬意地给谈乾施了个半礼才回宫。 新帝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他这举动,忍不住笑着问他缘故。冯荆叹道:“谈大人话说得囫囵,但这领会陛下深意的速度,足见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 “这样的人,明知道陛下与太后相依为命这几十年,还敢在陛下跟前说直爽话、办老实事,这可真不亏是半辈子的礼部,规矩都刻进骨子里了。” 新帝得意极了。 冯荆把从谈乾那里现学到的感慨感动演完了,果然见新帝看自己的眼神又信任了一分,不由得更加敬佩谈某:真不愧是半辈子的礼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无人能及。 “行了,外头踏实了。照着长安的话,办宫里的事儿!” 新帝实在是忍不住了。 冯荆躬身称是。 又过了几天,大福殿忽然传了消息出来,俞太后思念先帝、深宫寂寞,传京城各家的小娘子们进宫陪伴。 这可是个绝好的攀上贵人的机会。满京城利欲熏心的人都动了起来。递进宫的名单竟然洋洋洒洒有上百个! 新帝心痒难耐,真恨不得把这百多人都留在自己的后宫! 冯荆也跟着捧场:“这凑一凑,也不过是半个园子的花儿,够干嘛的?要不是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一下子挑这么多,小的都想劝至尊都留下了!” “长安说得也对,来日方长。何况这些人里,都什么心思,谁知道呢?”新帝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名单上移开。 冯荆这才捧了那单子:“那,小的给长公主送去?” “先送去礼部,让他们先挑挑,家世清白什么的。”新帝到底还是不愿意把这件事做得太直白露骨,“然后让微诤把单子袖回家给长安就是。” 冯荆愣一愣:“长公主如今可是跟肃侯府来往不大多了。” “是么?”新帝不信。 冯荆便不多说,把名单送去了礼部。 接下来,连着两天,微诤下了差都去长公主府蹭饭。五天后,名单返回新帝手里,只剩了七个人。 新帝看着那七个名字,声音都颤了:“怎么才……七个!?” 回话的微诤笑嘻嘻:“阿芥……呃,长公主说,实在是都太丑了。这七个勉强算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长公主还说,早几年,不仅先帝,先崔贵妃也心懒,宫女们年纪都大了,照规矩该放一批,结果一直都没办。 “等这七位小娘子进了大福殿,倒是让她们帮着太后先把这件事办了的好。” 放宫女? 新帝皱着眉看微诤,忽然反应过来,大喜:“长安果然体恤朕……的名声!朕以孝道治天下。宫女们年纪大了,自然应该回归本家、共享天伦,也免父母思念之苦!” 然后才好再选新的啊! “要不怎么说,好多事儿,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呢!”微诤笑着施个礼,告退。 新帝看着他出了大殿,激动地对着冯荆一迭声地吩咐:“快快快!宫里那些老货统统造册放出去!” 还不等那七家把小娘子送进宫,大明宫先放了一批宫人出去“与家人团聚”。 这其中,又以掖庭的粗使宫女居多——至于原先贴身伺候过先帝和先崔贵妃等人的宫女,则都被打发到掖庭或者偏远殿阁中去看屋子了。 却无论如何,都不放出宫。 微飏听着翠微低声回禀,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这母子两个居然还没全昏了头,也是难得。” “人家怎么忍成了当今天子的?您可不能拿着人家真当傻子。”翠微笑着提醒一句,看着她碗里的饭吃得差不多了,帮她盛汤。 先帝落葬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前方战事断断续续传回来的消息都是捷报,京城的人心逐渐平稳。刚刚过去的上巳节,携家带口去踏青的不知凡几。 微飏的眼里却看不到这些,案头天天放着的,左边一堆是京城内外的大小事件,右边一堆则是班侯那边转过来、比新帝手里详尽得多的战场消息。 “今天的汤好。”微飏抿一口只飘着两三片菜叶的清汤,放下了碗,看向翠微,“但我想再多吃一阵子素。” 这汤底乃是一块咸肉,又煮了两根鲜笋进去。然而端上来的时候,只往里头扔了一把菜叶子,其他的都没敢让微飏看见。 即便如此,微飏却不肯自欺欺人。 翠微轻轻叹了口气,委婉地劝:“您已经吃了百日的素了,肠胃也要渐渐恢复一下才好。那七位小娘子明儿就进宫,风浪眼看着就要扑来,您该开始攒力气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只吃清汤面也一样能跨马杀人。”微飏表情淡淡,站起了身。 前线的状态极好,换将等事,可以做了。 这京城的风浪到底怎么个掀法,缝儿从哪儿找,她得心里有数。 七个陪伴俞太后的小娘子进了宫,新帝去请安的频率陡然间也高了起来。 又过了七天,其中一个小娘子便迫不及待地爬了新帝的床。 俞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小娘子被送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当着上上下下一众主子奴仆,一个耳光劈面挥在那姑娘脸上: “这才几天?你就这么等不得?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还有没有尸骨未寒的先帝?!贱人!” 小娘子苍白着脸瘫在了地上。 她来宫里是想给正当壮年的新帝当第一宠妃的,怎么可能顶着俞太后亲口说出的“贱人”二字?! 赵歙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小娘子,挥手道:“冲撞太后,御前失仪,送去偏殿抄经反省。” “既没放出宫,也不让再去见新帝,反正就是,关着。”张宽垂着头禀报给微飏,“反正大福殿又不缺她那口吃的。太后吩咐了,让关到她死。” 第三百九十二章 殿上的争执 所有参加了锦王奠礼的命妇们出门时都彼此对视、讳莫如深,然而回到家中,都极为仔细地把当时的情形、前因后果以及镇国长安长公主殿下说的话,一个音儿都不错地学给了自己的丈夫、儿子、父亲。 就像是风向标忽然被高高竖起来了一样。为此惨事辍朝一日的新帝,隔天宣政殿里刚刚坐定,便看下头齐刷刷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甚至是礼部、户部,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排成了队,冲着他高呼: “先帝所出四子,二殿下一脉因此一事,几至断绝!此事实在可伤!求陛下彻查此事,还先锦王一个公道,还天下一个公道!” 山呼完毕,又齐刷刷跪倒。 新帝色变,偏头看看冯荆—— 冯荆急忙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小内侍,对方低着头上前一步,低低几句话。冯荆的脸色难看起来,忙上前,对新帝耳语: “老太傅和祭酒昨天在灵堂遇见,问及平王……太后心疼,趁着长公主去锦王府主持奠礼,把平王留在宫里了……” 新帝皱了皱眉。 留他干嘛?! 当初长安几乎要把话说绝才将几个孩子都带出了宫,安置得妥妥当当,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太太又出幺蛾子? “她要做什么?”新帝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冯荆迟疑了一瞬,声音压得更低:“平王去了奠礼后,祺王让他在主位坐着,自己帮着在外头张罗……平王哭傻了,没有辞……太后就……” “那找也该找小四去教训,找人家孩子做什么!?糊涂!”新帝的眉心拧得紧紧的。 冯荆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脱口而出嘀咕了一句:“那闹成今天这样,对太后也没坏处啊……” 新帝一个眼刀丢过去,冯荆诺诺而退。 “此事自然要严查!事涉宗室,宗正卿又不在京,朕已将此事交给了……永宁伯去办!殿中省协同。卿等可静候结果,不得再私自议论!” 新帝板着脸说道,顿一顿,又叫了祺王来训斥,说他既然不知俗事、不谙礼仪,为何不请教名家宿儒,却一味地胡来,将先锦王的奠礼搅得乌烟瘴气、状况频出,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 祺王安安静静地垂眉叉手站在下头听着,一言不驳,一字不辩。 众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太傅李好古,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单等新帝的乱喷稍稍一停,立即出班拱手,朗声道: “陛下,还请给四殿下留两分颜面!他也是您的嫡子,是先帝御口亲封的亲王,更是先锦王殿下最亲近的兄弟! “若是这个奠礼连祺王殿下都主持不得,那谁还配来主持?!难道奠礼的内内外外,都交给长公主一介女流不成!?” 这话堵得新帝只翻白眼。 不是你串联,这一殿的人哪儿那么心齐,径直地来逼我公开处置此事?!我不得找个背锅的出口气? 我又不曾为难旁人,我骂自己的儿子两句,你还找我的麻烦! 好你个老狗! 我没追究你以前追随老四那个废物就已经够宽宏了,你居然还闹起来没完了!? 新帝脸色一沉:“有何不可!?长公主加号镇国,正该预政!此事乃是她侄儿的后事,作为长辈,她主持一二又有哪里配不上? “老太傅事事把先帝挂在嘴边,怎么反而对先帝最为信任倚重的长安长公主这般小瞧?你到底是小瞧长安,还是小瞧了把皇位传给朕的先帝!?” 诛心无过于此。 老太傅脸上红了白,白了红,终至铁青。 “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不要伤心迁怒太傅。太傅除了给儿臣们和小姑姑授课,想当初也是教导过父皇和先文惠太子的。求父皇给他老人家留几分体面。” 祺王再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而是突然激动出班,噗通跪在地上,呜呜哭诉,叩头不已。 听祺王这一言,老太傅脸色渐渐灰败,最后惨白绝望着闭上了眼,身子晃了两晃。 旁边站着的某文官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惊呼一声:“老师!您可保重啊!” 朝臣中成声,竟忽然纷纷哽咽开口:“老师保重……” 新帝气得睚眦欲裂,抖着手指向祺王:“你,你这孽子……” “太傅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动火气。这都是家里孩子不孝顺,不知道提醒老人家日常保养当冲淡平和。” 永宁伯挤过人丛,站到了李太傅等人对面,悠悠地把话题引向一个更加阴险的方向。 “你这……”有那急躁的,登时便气得脸红脖子粗,只想撸胳膊上去揍他! 却被旁边冷静些的同伴拽住。 李太傅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震惊地看着永宁伯,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永宁伯的头抬得高高的,站在御阶之下,轻蔑地扫视着众人,慢慢地继续说道:“想当初下官与老太傅同在废太子跟前承应,就听说,太傅家里几个孩子都不成器。 “唯有一个女儿最果决,却被他嫁与非人,后来病逝时尚不满三旬,留下两个外孙,在后母跟前养得唯唯诺诺。 “太傅却说,那是别姓之事,与他无关。因此更气得太傅夫人大病一场,更以侍奉舅姑祖祠为名,回了原籍,再没进京。 “以太傅的性情,看长公主这样的女子不顺眼,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您那几个至今靠着您吃饭的儿子,这些年都没有点儿长进不说,竟还不孝到了让您这样不知保养,实在是令人气愤啊。” 悠悠说完,转身冲着新帝长揖,“陛下,这等……” 李太傅红了脸,大喝一声打断他:“陛下!臣知错!臣不该轻视长公主!既是先帝倚重、陛下信任,长公主这几天主持先锦王奠礼内院事又井井有条,那么便总揽了此事,必也能胜任……” 说到这里,须发皆白的老太傅忽然晃了两晃,一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站在他面前、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他向自己和新帝屈服的永宁伯,正正地被这一口血,喷了个满头满脸! 老太傅一闭眼,推金山倒玉柱,一头栽倒! 第三百九十三章 帮帮他,帮帮他 事情滑向了一个不可收拾的方向。 尤其是,新帝去了一趟大福宫之后。 “吵得很凶。”张宽简单总结新帝和俞太后和会面,低头看着地上,“不过,总算是吵出了结果,会都推在徐氏身上。” 微飏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叹了一声:“这位新帝啊,真的是冷情绝性。” 春辰有些迷茫地看了翠微一眼。 翠微轻声对她解释:“祺王怕是要伤心死了……” 自己的亲娘,动手杀了对自己最掏心掏肺的堂兄。自己主持堂兄的葬礼,亲爹和亲祖母却用来算计这位已逝堂兄的胞弟。 不论祺王是不是一个满腹暗黑的阴谋家,这些事摆在他面前,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忽视的伤害。 可是新帝根本一丁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亦或是心态扭曲。 “徐家还有一位在祺王后院的侧妃呢……”微飏悠悠地说了一句。 翠微跟着她的话尾忧愁:“最要命的是,祺王妃是先锦王妃的亲堂妹,马上还要临产……” 满室皆静。 这个时候让徐氏跟杨氏对上,这是成心不想让祺王的日子好过。 “父皇和皇祖母,从未想过让我继承那把椅子。一次都没有。” 祺王跪坐在先锦王空荡荡的灵堂上,慢慢地往火盆里焚着纸钱。 “二哥,你一直问我要不要做皇帝,你一直警告我不要相信宫里面我那几位至亲骨肉,我一直都沉默。是我错了。 “我的确不该让恒国公离京。不过好在,他孙子还在,而且,在很要紧的位置上……”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灵堂外的廊柱下,看了许久。 待祺王的自语已经转向了日常琐碎的诉苦,那道身影轻轻后退,穿门过院,出了锦王府后门。 不过半刻,他便来到了镇国长公主府门前,抬头看了看那个字迹飞扬的匾额。 “公主,先锦王的贴身护卫九郎求见。”翠微站在床前,低低地叫醒微飏。 微飏猛地睁开了眼睛。 “带他去小书房等我。阖府警戒!” “是。” 九郎一身夜行衣,看见微飏的身影出现在小书房的门边,便咚地一声,双膝跪了下去:“求长公主为锦王殿下做主!” “你查到了什么?”微飏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问话。 九郎摇头:“没有。” 说着,却双手捧起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呈过头顶:“我家殿下许久之前,便给小人留了话:若是有朝一日他意外而……死,便让小人把这块能够号令冥帝的令牌,送给长公主。” 微飏看了翠微一眼。 翠微会意,上前接过荷包,抽开系子,拿出一块翠玉令牌,托给微飏。 微飏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拈起那块令牌,看了看:“你拿着这块令牌,找他们的人,让他们去东宫,把如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说给废太子听。” 九郎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 自家长公主已经很久都没有给人解释的习惯了。翠微叹了口气,轻声开口:“先废后对先帝做的事情,废太子未必一无所知。从这一条上来说,他这条命,长公主是一定要的。 “如今恰是最好的时机。 “废太子如果想要保住他那几个孩子,顺便再捅永宁伯一刀,给新帝扣一盆永远洗不干净的脏水,他此刻死了,便是最有价值的死法。 “让人告诉他,是看他到底还有没有那个胆色骨气。若有,最好。若没有,说不得,也只好找人帮帮他了。” 九郎听懂了,后背瞬间便是一层薄汗。 他一直以为锦王殿下决定由长公主做令牌的主人,是因为长公主的善良温暖。可谁知道,原来长安长公主握到刀柄时,才是最狠的那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九郎脱口而出低声问道:“帮?谁会帮他?” 翠微看了微飏一眼。 微飏垂眉看着自己手中正在把玩的翠玉,递向了九郎:“自然是如今在你殿下灵前惺惺作态的那一位。” 祺王!? 惺惺作态…… 九郎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嗡地响,浑浑噩噩接过了翠玉令牌,转身出了长公主府。 直到站在街头昏暗的墙角下,他才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所以,长公主连殿下先前心里对祺王的那一点戒备和疏离厌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九郎悚然而惊,回头惊惧地看了那个硕大的匾额一眼! 果然不愧是,赐号镇国! 小书房。 微飏沉默地坐在桌边,手还保持着九郎在时,搭在桌上的姿势。 “公主,睡,宫里怕不得明天就要让您去措置锦王奠礼。您得养足精神。”翠微柔声劝她。 微飏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站了起来。 等翠微给她放下床帐薄纱时,她才低声问了一句:“他们兄弟,好了一辈子,难道真是假的么?” “能好一辈子,假的也是真的了。两位殿下也算是善始善终,是好事。公主不要想得太多。”翠微接口便劝,就像是这句话已经在心里盘桓了若干时候一般。 当然,也的确,早就想这样劝一劝她。 微飏松了肩膀,弯着嘴角扬眉看着翠微:“好翠微,谢谢你。” 翠微笑一笑,放好帐子,听见微飏接着又嘀咕了一句:“让郭怀卿等着!三年内我一定不放人!” 翠微僵住。 翌日。 微飏刚处理完锦王府内宅的事情,新帝的旨意便跟了过来,当着一众诰命,让她主持办理先锦王所有的后事。 微飏没有接旨,沉默地站了很久。 来传旨的冯荆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又喊了一嗓子:“钦此!” “我要进宫。”微飏没有理他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卷明黄轴子。站直了身子,迈步就要走。 祺王闪身出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微飏一愣。 众诰命跟着怔住,接着便是一阵嘤嘤嗡嗡,窃窃私语! 大家都听说了,逼着微飏出山管这档子事儿,根本就是天家这父子二人置气,挤兑人家老太傅不说,还凭空拽了镇国长安长公主挡枪。 微飏回头看了一眼。 嘤嗡瞬间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 “小姑姑……求您……别让二哥最后的这点子尊严,也没了……”祺王凄苦万状,泣不成声。 微飏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一声长叹。 先弯腰伸手拉了他起来,再转身伸手把那轴子从冯荆手里接了过来:“你会去跟皇兄说,把崔集和……微诤,调来我用。” 冯荆松了口气,毕恭毕敬:“是。” “就欺负长公主疼孩子……” “那是啊!怎么着不得看着先帝……” “可这也太……” “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俞……” 窃窃私语又响了起来。 微飏转身回头,很正式地瞪了她们一眼。 众人低头散去。 祺王也低头擦着泪走开,手心里握了一个小小的方胜。 第三百九十五章 永宁伯的居心 “三王府刚搬完那会儿,永宁伯给庄王送了些东西去。这事儿小人记得他在陛下跟前说过一回,陛下还让他这个亲舅舅别跟外甥见外。 “可就前几天,永宁伯不是在朝上把老太傅气病了么?那事儿外头都算在了陛下和祺王头上,说是天家爷儿俩置气,却挤兑人家老太傅。中间却连永宁伯的一个字儿都没提。 “小人觉得不对劲儿,就让人去问了问他的事儿。凑巧问到了三王府,听说有箱子东西前些日子被长公主贴身的那个婢女给封起来了,还因此悄悄地打死了一个三王府的仓库管事。” 新帝拧着眉斜着眼看他:“这有什么可问的?” “那箱子东西就是永宁伯送去的绸缎。除了浮头上的几匹是正常出孝就能穿的,底下的可都是亲王、太子规制的……”冯荆意味深长地看着新帝。 新帝悚然一惊:“可他不是说,是废太子要给自己的儿子开路……” 讶然停住,不由自主地看向宫殿门口,那是永宁伯刚刚离开的方向。 “他要是光拿自己的外甥换平安也就算了,可小人听着,他接着就跟您要兵权……还说什么要去帮着节制桓王,谁知道他是不是又想去桓王跟前哭,挑拨着大军反了,回过头来再谋个什么……” 冯荆嘀嘀咕咕地说着,听着匪夷所思轻描淡写,可这话却越想越令人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新帝的脸上阴翳愈重,咬牙道:“幸亏你先说了,不然朕真要听了他的一面之词,真跟长安把庄王从三王府要出来,怕第一个先逼得长安翻了脸……” “这永宁伯跟长公主,说得严重些,那可是杀女之仇。他可巴不得陛下您越讨厌长公主越好呢!”冯荆哼了一声,提醒新帝隋染“失踪”一事,当年还险些被扣在微飏头上。 新帝眯了眯眼睛,结束了关于永宁伯的话题,令人传微飏进殿。 微飏守足了规矩,一丝不苟行了礼,这才站直了身子开口问道:“四哥到底是自尽还是被人谋害?” “永宁伯说是自尽,我却不大信,已经让人去查了。”新帝看起来,忧愁又哀伤,还隐隐藏着些愤怒。 微飏的目光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最后看了冯荆一眼,却见他一向放在袖子里的交握双手,这回露在了袖子外面不说,还十指扣在了一处。 “永宁伯那个人,我一向信不过他。先为了名利娶了靖安侯的妹妹,后来却因为太子不高兴,冯夫人就‘病逝’了。 “如今虽说是为了陛下您,把四哥抛在了脑后,也算是尽忠。可就凭他前几天在朝上,公然当着群臣的面儿,拿着老太傅的家事威逼不说,还把四哥又再扯出来,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是想逼着老太傅也出卖四哥一回,还是引着大家伙儿因锦王之死去琢磨东宫里还有一位废太子?这人的居心实在太也可恶! “如今倒好,这个节骨眼儿上,四哥没了。这便不是三哥您下的手,以后的野史传说,也会变成是三哥您下的手!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微飏说着话,眼中明晃晃闪过杀气,“他还有脸巴巴地跑来跟您说是四哥自己自杀!” 新帝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可是看了冯荆一眼,新帝心中轻动,看向微飏,温和地问:“我听说,永宁伯给驰儿送过东西?你让人给封了箱了?” 听见这话,微飏斜了冯荆一眼,先冷笑一声,然后才正色道:“此事我本不知,否则早就禀报皇兄了。 “只是前几日,有眼生的人打听到我那蠢丫头跟前,我才知道永宁伯还在驰儿库里埋了那么一道雷。 “我那蠢婢女胆子小,我把驰儿的衣衫鞋袜都交给了她管,她却疏忽了,让那种东西进了驰儿的库,怕我责罚,就想悄悄瞒下,让事情就这么混过去罢了。 “我倒得谢谢来打听的人。那蠢丫头发现可能被人知道了,这才慌了,跟我说了清楚。如今那箱东西,我已经封好了、誊了册子,已经送去冯大监下处了。” 冯荆脸色一变。 新帝怀疑地看着他。 冯荆神情变幻,万般不情愿地低下头去,道:“是,小人早起刚知道送进来了一箱东西,没想到竟是这个。” 微飏冷冷转开目光,站起身来:“废太子的事情是大事。皇兄先处理这个。我去忙锦王的事情了。” “你先别急着走。”新帝忙拦她,“我叫你来便是为了你四哥,和锦王。他二人的谥号。礼部拟了锦王的送上来,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你帮我参详一二。” “此事皇兄该跟左相商议才是。”微飏一脸的不想管。 新帝不满地瞪她:“这虽然是国事,却也是家事。我不跟你商议,难道跟老四商议?让他出主意,怎么给他四叔和二哥拟谥号?他什么辈分身份,他也配?!” 微飏无奈地看着他:“皇兄,祺王比我大好多呢……” “那也是你晚辈!”新帝虎着脸递了一张纸过去,冯荆上前接过,小跑着下了丹陛,双手捧给微飏。 微飏看都不看他,接过来,垂眸看了一会儿,道:“锦王这些年,虽然缠绵病榻,却也不是一事无成。好歹也帮了老四不少忙。 “他父亲……”说到这里,微飏犹豫片刻,抬头看向新帝,“先帝走得突然,先幽王的谥号一直悬着,先帝总说要挑个好字,却一直都没挑到可心的。 “不然皇兄连他父子二人的,一道赐了?我瞧着,这里头的‘耿’字,就挺适合先幽王的。锦王么,‘毅’字可以。” “这两个字倒都还好。不过若是一起赐下,二哥可就不好也一个字了。长安觉得,‘忠直’怎么样?”新帝就像是早就想到了一般,张口便说了一个定案出来。 可忠直这种谥号,从来都是给臣子,而非宗室的。 微飏再次垂眸下去:“皇兄思虑周详,这样正好。” 翌日,新帝下旨,追赐先幽王谥曰“忠直”,赐先锦王谥曰“毅”。而废太子谥曰“哀”,赐亲王爵,陪葬先帝皇陵。 至于废太子的死因,静悄悄没了下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渐成 庄王这一场病来得猛,倒下就爬不起来,每日里昏昏沉沉,直养到半年后才逐渐好转,这是后话。 然而他躺在床上,废太子的事情就没什么人真的用心去催问真相。 就连微飏,都只是象征性地,每次见到新帝,提一句,而已。 但永宁伯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去查问废太子事情的郭怀卿,不过三两天,忽然从东宫里翻出来若干当年永宁伯替废太子做的龌龊事的证据,端端正正呈到了新帝案前不说,还夹了一封御史台的弹劾奏章。 新帝大怒:“此事御史台从何而知?案情尚未大白,郭某你焉敢外泄?!” 郭怀卿横眉立目:“臣的衙门里被塞了个少尹,姓俞。这奏章也是昨晚俞少尹特意令臣,一定要与这卷宗一起呈给陛下的。臣以前的案子,即便是审结,也从来片纸不出京兆府,但如今,请陛下恕臣无能。” 硬邦邦地说着话,顺手就把乌纱帽摘了下来,咚地一声撂在了地上。 “俞沛不是在户部……”新帝的话噎住,转头看冯荆。 冯荆叹息一声,弯下腰,低声道:“三房的六郎,今年才二十三,一年县令破格,一年大府主簿破格,一年光禄寺主簿破格,上个月便去了京兆府……” 新帝微微闭了闭眼。 冯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梗着脖子的郭怀卿,忍不住嘀咕一声:“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新帝猛地睁开眼瞪他。 冯荆茫然地指指地下跪着的郭怀卿,悄声道:“您忘了?先帝的时候,他可就已经是谁的面子都不卖了。这会儿闹急了,他可不管不顾地闹,那陛下您除了让他辞官,哪儿还有别的招?” “让他辞官?那不就让旁人如愿以偿了?!”新帝冷哼一声,看着郭怀卿,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卷宗一摔,“京兆府是朕的,也是你的,你自己硬气不起来,就别怪那不开眼的欺负你!” 郭怀卿腾地抬头看着新帝,眼一眯:“陛下,这可是您说的!” “哼。这当然是朕说的。”新帝冷冷地低头看向案上卷宗。 是你说的,可你说了什么?!身为皇帝,连一句“依法查办”都不敢说,担当若此,怎怪人欺?! 郭怀卿眸中清冷闪过,当即叩头在地:“臣启陛下,永宁伯其行悖逆、怙恶不悛,实乃骇人听闻!如今又捏造废太子自戕一语,焉知其没有其他图谋?臣请陛下下旨,暂停其职、爵,彻查其人!” “查。”新帝把那些证据往御案上一扔,示意冯荆还给郭怀卿,“三法司一起查,以你为主。刑部那边现在不得力……” 说着犹豫一瞬。 郭怀卿当即开口:“祺王殿下心细如发,堪领刑部!” “此事容不得你来置喙!”新帝脸色一沉,挥手让他出去。 郭怀卿跺着脚叹着气出大殿而去。 “老四可以啊!朝中竟然上上下下都看好他!”新帝眼中闪过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嫉妒。 冯荆迟疑片刻,方陪笑道:“当年先锦王瘫痪在床,唯一的乐趣便是听人审案子。听说那时候,先锦王和咱们祺王殿下,是京兆府和锦衣卫的常客,但凡有离奇案子,都自备了茶水瓜子去听。想必是那个时候熟识了些。” 新帝这才缓了缓,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板声道:“安排一下,明后天,朕去看看皇后。” 冯荆身子一抖,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是。” 长公主府。 “刑部点了祺王。郭怀卿却说皇帝曾当面否了他的提议。”张宽拧眉道,“宫里这两天忽然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哦?” 微飏挑眉看他,“冯几、赵歙、冯荆,都没消息了?” 张宽肯定地点头:“都没有。我想去打听,还被禁卫军摁着刀让退后。想来,是出了大事,或者要出大事了。” “这可不行。一要出大事,就没了消息,这可不行啊!”微飏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张宽,“况侯哪天到京?” “应该是今天。城门安排了人,有信儿会马上来报。”张宽弯了弯嘴角。 微飏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转头看翠微:“给况侯备了接风宴么?” “自然早就备下了。”翠微笑着回话,“尤其是况家的两位小娘子那边,早就送去了料子,裁了新衣;又给高夫人送了一副头面去;还有两位娘子那边,也都送了厚礼过去。” 微飏张口结舌:“我让你给况侯准备接风宴,你给她们……” “况侯还没回来,伤势如何咱们不该知道。如今只能是厚赠其家女眷,以示亲近。别的事,得等着况侯回来再说。”翠微笑着解释,又调侃微飏,“如今您局面渐成,竟然连掩一掩新帝的耳目,都不肯了么?” 被大侍女鄙视了。 微飏摸了摸鼻子。 好,自己高兴得有点儿过头儿了。 “张宽,你去找一趟况陵,让他抢在他爹进京前,去碰一碰祺王。”微飏看着张宽吩咐,顿一顿,又问,“明白吗?” 张宽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笑着点头:“大概明白的。况家二小郎君去看看卢家舅兄,感慨一下自己媳妇‘不小心流产’的事情,正好偶遇祺王,面露一下欣赏,也是应当的。日后若是能惺惺相惜,岂非妙事?” 微飏放心点头,让他下去。 半个时辰后,况陵看看天近午时,便从兵部出来,拐了个弯,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禁卫府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面露茫然。 守卫瞧见他,都认得,笑着上前问:“二郎怎么今天没直接回家,来我们这里了?” “啊?”况陵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摇头,“也没什么,走错了。” 说完就要转身,却被守卫们一把拉住,笑道:“好容易见着,哪那么容易让你走的?听说你爹爹已经醒来,正在平安回来的路上,这可是大喜事。你得请客!” 况陵万般推脱:“……得回去,家母还等着呢!” “是令堂等着,还是嫂子等着?想走?!不成!”守卫们起着哄。 里头一个声音笑着响起:“这不是二郎?怎么让他们缠上了?” 况陵一抬头,正是卢絺:“舅兄……” 第三百九十七章 相信我 况侯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进了京城、回了府。 新帝亲笔写了旨意,大大赞扬了一番,嘉赏了无数珍宝,却对其他的譬如职衔、爵位等等,绝口不提。 听到消息,直接从吃饭的酒楼奔回来的况陵,等宣旨的冯荆一走,直接把那卷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腾起一阵尘烟:“我爹这条命,就值这几句废话,和几块破石头?!” “在他眼里,你爹打了败仗。败军之将,他不降罪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何况还有赏赐?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你可莫要不识抬举!”微飏不知何时,笑吟吟地迈着方步从后头踱了出来。 况陵吓了一跳,忙捡起圣旨,拍打一下尘土,下意识藏在了身后。 高夫人又生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瞪了一眼,示意况雨霏:“请了圣旨,去安置好。” 冲着二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况雨霏快步过去,双手捧了圣旨,往后头祠堂走去——况家圣旨接的多了,都安放在祠堂里。以示天子言语与自家列祖列宗言辞是一般并重的——忠孝不分家么! 这边微飏同高夫人和况陵一起,送了况瞻回房。 “况伯伯真实情况如何?”都是最亲近的人了,微飏关切地看着床上那只粽子。 况侯从绷带后头眨了眨眼,睫毛忽闪得绷带跟着乱动:“我倒真是昏迷了一段时间,不过这伤却不是西夏干的……” 怎么?竟是真的伤重?! 高夫人和况陵的脸色顿时慌乱起来:“要不要紧?现在怎样了?我这就去请邱医正!” “那倒不用。”况侯刻意地更加有气无力一些,“主要是毒,已经解了。” 微飏眯了眯眼:“谁给您解毒的?” “你们那位梁生啊!”况侯似笑非笑地看着微飏,“听说,我一昏迷,阿谟就急了,四处找大夫。结果听说梁九洲正在西夏,立即命人星夜把他弄了来。他到的当天夜里,我的毒就解了。” 微飏一怔:“怎么可能?您昏迷那会儿,他还在京城呢!” 话音一落,微飏便后悔。 糟,露馅儿了。 果然,况侯绝望地瞪了她一眼,高夫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去,恶狠狠地把丈夫肋下的软肉拧了一个整圈儿。 “是是是,我是昏迷了半个多月,险些回不来了……可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吗?!”况侯欲哭无泪,“而且,我以后怕是不会再去军前了,你们就放心啊!” 虽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但微飏还是强撑着,微笑看着况侯:“我瞧着,况伯伯这话,总是三分真七分假,我还是找邱医正来瞧瞧的更好。” “你先别走。我且问你。那梁生在京城六七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本事,怎么?一旦到了西夏,又懂医毒、又通山川地理、又精于排兵布阵,身边还有不少高手护卫?” 况侯正色寒声:“你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跟西夏那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微飏的嘴角轻轻翘起,含笑起身:“他啊,他最擅长的其实是财货。那些边边角角的东西,不过是他寻常拿来消遣的罢了。 “况伯伯总是担心桓王安危,有他在桓王身边,您就放一百个心。” 况侯盯着她:“他是谁?什么身份!?” “是一个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身份。”微飏最后给了这么一句,飘然而去。 高夫人看着微飏的背影,心有余悸地在况侯的床边坐了下来,举袖擦泪:“你就是这样不要命!如今可算对得起先帝了,我再不许你出去冒险!” 况侯轻轻摇摇头,不答她的话,转头看着小儿子:“你最近如何?” “我……”况陵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难以启齿:“我刚奉公主的命,去跟祺王和卢家舅兄一起吃了个饭……” 高夫人大惊:“你疯啦?新帝看着祺王百般不顺眼,你这个时候,怎么敢接近他?!” “好了!头发长见识短!他媳妇是卢家的女儿,那是他媳妇的胞兄,他跟对方走动是正常的,不走动才是刻意!何况,这潭水不搅混了,我们怎么摸得到那条大鱼?” 况侯不耐烦地赶高夫人走,“我渴死了,你去给我弄点汤水来喝。” 高夫人只得讪讪地出去。 门口,况之华正焦急地往里张望,两只手纠结在一条手帕上,几乎要撕成了两半。 高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噗嗤一声笑。 况之华顿时红了脸。 见女儿羞恼,高夫人忙拉了她一起去给况侯煮汤水,顺便告诉她:“你父亲刚才提到阿谟了,也没多说,看来至少活得好好的,爷儿俩也相处得好。旁的,咱们也不懂,咱们也别问……” 况之华松了口气,柔柔答话:“是,女儿都听阿娘的。” “呵,得了,你不给你妹妹帮手气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高夫人抱怨着,母女两个走远。 回到长公主府。 微飏长长松了口气,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信匣子来。 ——这是她在况府时,一个护送况侯回来的亲卫,静静递给她的。 这是梁擎离开的这两个月,给她写的所有的信。 他想她了便写一封,遇到信得过的信差,便托人带回来。 想来,若是这仗还要打个年,她这边,会断断续续收到这样的匣子? 打开了匣子,乍一看见最上面的新风尚梁擎熟悉的笔记,微飏眼眶一湿。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这个混账东西,平安都不晓得让人传一声回来。害她提心吊胆这许多时日。 微飏把所有的信都取出来,看信封上的日期,从第一封开始看起。 “……出京便跟大队分了路,直奔故地。还好,那个证人没被发现,还躲在老地方。我给他伪装了相貌,让他跟着我去边境。回头找机会,我先把他送回京城,你替我收着。” 证人? 俞氏欺压……周家的证据么? 微飏打开第二封。 “……证人居然逃了,我居然没找到他。看来,必须造个假了。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骗过去。我心好忧啊长安……” 活该! 让你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我,趁着先帝在世时,这件事早就给你办了。 不相信我,你就是这个下场! 微飏冲着落款处的“梁九洲”三个字,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小儿女态毕现。 第三百九十九章 千秋座上客 看着高高坐在千秋殿主位上的微飏,左相和祭酒对视一眼,感慨万千。 想当年,先锦王遇刺断腿之后,先帝曾经分别问过他二人:若是册立女帝,如今的天下,可会大乱? 他二人不约而同给出答案:必会大乱~! 前朝女主乱国殷鉴不远,先帝虽然死了两个儿子,可还有两个不说,底下还有十皇孙。这种情形之下,无论如何,这皇位也轮不到女子头上。 而且,他二人心里清楚,先帝问此事,乃是为了微家这位三小娘子问的。 若是果然这小娘子乃是位公主——哪怕是位郡主,只要是皇室血脉,女帝云者,还有一线可能。可这位先帝的心头肉,却又是个异姓女。 ——这是改朝换代啊! 无论如何,这都行不通。 先帝听了,沉默许久。从那之后,每次一见他二人,便啧啧惋惜不已。 可又有谁能想得到,先帝忽然驾崩,前太子被废,新帝继位之后,这位长安公主不动声色,竟成了新帝的左膀右臂。 多少宗室大事,竟都绕不过她去。 这千秋殿已经近百年没有人坐上过这个主位,如今,她坐在上头,稳稳当当、端端正正,看上去,竟似在上头已经坐了大半辈子一般。 “三件丧事接踵而至,然而底子里,有善有恶,有冤有仇。被害死的,自尽死的,被赐死的。受害人,凶手。都有。” 微飏坐在上头,一丝一毫都不避讳,径直说明,“我要天下人能看出来,到底谁不该死,谁早该死,谁死了活该。” 众人被她胆大至极的话吓得一个个脸色发白,即便算是对她有一定了解的崔集,都觉得眼前一黑! “事情,我已经做了一半,另一半,该轮到你们做了。怎么做,怎么区分,我不管。我也没你们擅长。 “礼部,我知道你才上来不久,未必真能撑得起来,所以我请了老祭酒过来,你不懂的,就请教他老人家。 “户部,喜事能办两回,丧事可不行。所以,这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省的钱,你好好省。但不该省的钱,你少花一文,我也是会找你麻烦的。 “如今除了征西大军,朝中最要紧的就是这三件丧事。我要它们在一个月内必须全部办清。 “左相统总,若有人跟您作对,您不用脏了手,绑了那人送去长公主府,我亲手砍了他的脑袋送去祭陵。” 微飏说完,左右看看,问:“可行?” 众人吊着的一口气这会儿才呼了出来,竟是整整齐齐、不约而同,拱手向上:“谨遵长公主口谕。” 微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直接吩咐崔集:“崔公爷如今事情正忙,礼部怕是捉襟见肘。我这里有个好人选,已经在翰林院闲得生虫,却是家学渊源,你不妨先借去用。” “多谢长公主,敢问那位是?”崔集大喜,却一时没转过弯来,竟还施礼请问她是谁。 微飏气得笑,伸手点一点他:“自己想!” 左相等老狐狸早就明白过来,捋着胡子看着崔集笑,又调侃谈乾:“你这徒弟教得可不怎么样啊! “一步三跳成了实权的侍郎,眼看着年纪轻轻就要给天下学子当座师了,竟把师兄弟一股脑子丢到了爪哇国去!” 谈乾哼哼一声,白了崔集一眼,转过脸去。 崔集一下子明白过来,闹个大红脸,嗫嚅道:“是,老师,学生错了,竟然忘了谈师兄在翰林院待诏,已经赋闲许久……” 说的正是当初先帝亲口简拔到身边待诏的谈家大郎,谈畅谈遇春,谈乾的儿子、郭怀卿的女婿、郭云筠的丈夫。 微飏半真半假地又冲着谈乾发话:“我也知道谈尚书一向谨慎,所以家里孩子们不论是结亲还是出仕,都步步求稳、绝不出风头。 “可国家事,如今虽然谈不上糜烂,却也令人触目惊心。此时若是还要玩什么举贤避亲的把戏,那可就辜负了当初先帝简拔令郎的深情厚望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谈乾只得低头,口称知错。 左相等人捻须点头,赞叹不已。 人,终于算是勉强摆开。微飏又坐着听了半天左相他们议事,修改了三两处过分“谨慎”的章程,然后众人散去,各自回家。 崔集想了想,还是等了微飏一等,站在千秋殿外跟她道谢。 微飏摇摇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还不清楚。况侯刚回来,身子还虚弱,我也没时间问太多,便被叫进了宫。 “今晚回去,我会找机会跟况侯细谈。一旦有消息,必定先往善国公府送信。” 崔集长揖称谢。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微飏安慰他最后一句,然后转身上了轿辇。 这边一直在她身边当透明人的冯荆忙跟上去,凑在窗口,低低地跟她快速交流着,直送她到了宫门口,才撤身回去。 新帝放下手里装模作样的奏章,忙问:“如何?” “长公主只说要看出区别。”冯荆真真假假地把千秋殿的事情一一仔细说了,又道,“谈家大郎是公主闺中密友的丈夫,想来是被人求到头上许久了,如今终于有个机会,便塞进了礼部。” 新帝并不在意,挥手笑道:“谈家大郎素有才名,我倒一直想让他出来做事,只是一直没碰着合适的事情让他做。这件事搁在他手里,简直是天造地设。” 又说到最后这件事,冯荆拧眉半晌,假作茫然:“公主说,下晌去看况侯,情形不好就没好意思问,说但凡问着了一定马上通知善国公府。 “但是又没说什么事,我只看崔公爷跟她长揖到地,似乎十分承情。陛下,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你一直在掖庭,所以没反应过来。”新帝笑了笑,一脸的无所谓,“先前和亲西夏,给人家当太子妃的,那位善国公府唯一的血脉,崔莹。 “崔集不过是从族里过继来的孩子。哪儿比得上崔莹,那才是老国公和那位夫人的心头肉呢!” “哟!对啊!仗打成这样,那崔家小娘子,可怎么活得成?”冯荆大惊失色。 第四百章 八方 “……汤轶一入西夏便不见了踪影,说是要去寻仇。我给了他几条路子,也不知道他用不用得上。 “我跟他仔细说过该怎么救崔莹,他满口答应。我总觉得不靠谱。过阵子我往那边走一趟,亲自去看看。” 微飏看到了二十天前的这封信,想了一想,还是命人备车。 无论如何,她也要再去一趟况侯府。 最近的一封信,是十天前的。梁擎那时候显然已经十分匆忙,笔画七扭八歪,看着便知道只怕是垫在马背上一挥而就的。 “……冥爷的人找上门来了。京城怕是要大乱。我会托况侯身边的亲卫给你把信带回去。你不必操之过急。 “这边再有七八天我就安排好了,到时候,我会赶回去帮你。放心。崔莹那边已经有了消息,似是人不见了。汤轶办的不错。 “只是我们深入西夏之后,反而消息不大灵通了。这不算坏事。你不是说过么?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我知道况侯一回京,只怕各方都按捺不住,你尤其如此。然而还是要通盘考虑一二。 “几个皇孙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有事,即便是你身边的那几个小爷,你也要一一问清楚,说不准他们就能帮你个大忙。 “况侯即将出发,只得至此搁笔。 “念甚。” 没有署名。 微飏的手指轻颤,指尖轻轻拂过最后两个字的笔画。 念,甚。 余,亦然。 “公主,车已备好。”翠微轻声禀报。 微飏惊觉,把信都珍而重之地放回匣子,又把匣子锁进柜子,自己把钥匙挂在了胸前,这才起身,恢复了之前的肃穆:“走。” 况侯果然并不清楚崔莹的事情。 “只听说西夏宫中大乱,走失了不少宫娥内侍。我们倒努力去打探过崔小娘子,但是听说太子在和皇帝的争斗中落了下风,甚而至于被软禁在了偏殿,余下的就都问不到了。” 又冷笑一声斜睨微飏:“不是说,班侯、汤轶都只跟你联系么?怎么?你也没他们的消息?” 微飏心中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况侯:“班侯在哪里?” 况侯别过脸,不情愿地哼道:“紧紧地跟着桓王,说是信不过恒国公。” 看来,这是在班侯处吃了瘪了。 微飏心中好笑,脸上却正色道:“班侯这就对了。他虽然曾经从军,也打过几个大仗,却从未独自领军过。 “征西此行,兹事体大,他不乱来、不抢军功,正是顾全大局,不恋栈个人名利。不枉先帝对他信任之甚。 “何况,咱们做这么多事,若是临了,竟没了桓王,那还做来有什么意思?” 窗外一声脆响。 两个人声音一顿。 紧接着,便是况陵发紧的声音,慢慢响起:“娘子,你小月子还没做完,不要这样辛劳,回房去。父亲这里的汤水,我来侍候就好。” 况侯和微飏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同时轻轻摇头。 “二郎,你,你今天,是不是跟我,跟我哥哥去吃酒了?”卢氏声音颤抖,几乎要撑不下来这整句话。 况陵慢慢答道:“是啊。正好路过禁卫门口,偶遇舅兄和祺王殿下,所以一起吃了个饭。席上,舅兄听说你小月了,十分担心,伤感不已,说要亲自过府来看你呢。” “不!不用!不用他来!嫂嫂,嫂嫂的病一直没好。我,我已经没事了,我该回去看看嫂嫂才是……”卢氏干巴巴地说着,声音越发勉强。 听到这里,况陵低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忽然轻松了:“好啊。父亲伤着,我请了几天假在家侍疾。既然娘子回娘家,明儿我送你回去便是。” “二郎同我一起去坐坐……别用午膳,怪麻烦哥哥嫂嫂的……咱们,咱们就坐坐就回来。” “好,听娘子的。” 小夫妻两个人越发疏远干涩的声音渐渐远去。 微飏看向况侯。 况侯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卢姐儿虽然以前跋扈过,可底子是好的。先前她假孕,就是为了不带着二郎回国公府。侯爷劝劝二郎,他这媳妇是真心待他的。” 微飏心中感慨,却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两个人的话题转开,又细细地交流起京城和战场上的事情。 一直到天交二更,微飏才匆匆回了长公主府。 才一进府,张宽便无奈地迎了上来:“康王陪着病中的庄王来了,就在厅里坐着,死活不肯走,一定要等到您。” 一天的奔波,微飏已经疲惫不堪,闻言不由恼了:“没人管得住他们了?” 翠微在旁扶着她,低声道:“我跟着您去了况侯府,青粲没有您的话也不敢动手,他们俩哪儿肯听春辰的?” “姑姑呢?”微飏皱眉,“出这么大的事情,她竟还在庄子上呆得住?” “别说她了,千山将军、三九公公,都状似无闻。”张宽苦笑,“您进宫,小人赶紧请韩爷亲自跑了一趟告知此事,三位听了,该干嘛干嘛,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微飏默然。 想想,也对。 废太子,徐氏。 这两个人都是石磐三个人眼中无论如何都该死的,如今不过是天随人愿,他们才不会因此而特意进京一趟呢。 “罢了。”微飏只得自己过去应付两个小的。 等到把事情说清楚,打发走了他两个,已是三更三点。也不及盥洗,胡乱便睡了。 翌日一大早,微诤便来了,敲开府门长驱直入。 “阿芥!爹爹回来了!刚接到消息,说是今天下晌就能进京。你来安排还是我来安排?你今儿晚上有空回家陪爹爹吃个饭吗?” 微诤也不避讳,就站在微飏卧室的窗外,大大咧咧地扬声问话。 微飏拥被而坐,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哑着嗓子问:“只阿爹吗?阿娘呢?” “说是防着祖父胡闹,阿娘暂且留下了。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阿爹是不放心你,特意赶回来的。” 微诤说着话,便见春辰笑眯眯地端了一碗饮子给他,欢喜地接过去,一饮而尽,咂咂嘴:“杏仁儿茶啊,有点儿甜了。” 屋里,微飏彻底清醒过来,嘴角一弯,真是正正好:“爹爹进京,回家梳洗之后,立即便进宫去见见陛下,求个差事。堂堂太常寺正卿,朝中正忙,他可不好闲着!” 第四百零二章 报捷 西征战事吃紧,徐氏、废太子和锦王的葬礼都既简单又迅速。 礼部找了个理由,说夏天停灵不易,所以徐氏三七之时,便将三人一起下葬。 毕竟看着景王和祺王的面子,徐氏暂时跟在废太子之后,陪葬在先帝臣陵之外,“只待来日再移不迟”。 至于锦王的棺椁,则安安稳稳地葬在了他父母之侧。 平王哭得嗓子都咳出血来。 微飏看着心酸,便命人在附近特意找了个小庄子,又索性把石磐、千山和甄三九喊了来,陪着他在旁边住下。 对外只说:“平王纯孝,不肯回京。不如留下守陵。不论是先帝还是先锦王,大约都愿意让他陪着的。” 石磐又把青粲要了过来:“我岁数大了不耐烦,还是得有个能走哪跟哪的丫头稳妥些。” 微飏答应了,又由着庄王和康王也留下陪伴几天。这才一行回京。 等事情都完了,已经到了盛夏。 西夏皇宫父子相残终于分出了胜负,老皇帝把太子一系的人杀了个干净。西夏都城血流成河。 然后派了活着的儿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位散发跣足,顶了降表去见桓王。 可桓王却不肯受:“降表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你父亲把你西夏的国玺送来!顺便再写一道传位给你的诏书。” 这位皇子顿时激动得浑身发抖,字眼儿停顿都不错地把话传了回去。 西夏老皇帝被气得当场又吐了一口血,拔剑把这个混账儿子亲手宰了,却令第二个儿子,衣着如前,带着传位诏书、国玺和降表,一道送进了城外桓王的中军大帐。 这一来一回,恒国公便赶了过来。 见状,抢在桓王之前便接过了东西,满面春风地表示自己乃是新帝御口亲封的西征大元帅,自己允了和谈。 这西夏新太子见机得快,马上巴了上去,当即在恒国公身边跟前跟后,又请他入城。 恒国公得意地答应,却又“礼貌”地请桓王走在自己前面,大摇大摆地进了西夏都城。当夜,便将报捷的文书发回了京城。 从皇陵回来的第二天,本来都已经许了微飏暂不入宫、暂不领差,新帝却又将她叫进了宫,喜气洋洋地把捷报给她看: “这样大喜的事,想必长安也更愿意第一时间听见?” 微飏果然喜上眉梢,呵呵笑着,站在头里,领着宣政殿的文武大臣们给新帝道喜:“恭喜皇兄,得此大胜!” 新帝仰天大笑,踌躇满志,挥手便要大赦天下。 “慢来慢来。”左相乐得见牙不见眼,却还理智,“且待大军班师回来,太庙献祭之时,再做不迟。” 微飏以袖掩口,笑着打趣:“皇兄总要给礼部、史官、翰林院,还有太学众位学子们,留一点写文章的时间啊!” 这样大事,朝内朝外,但凡有点儿墨水和官衔的人,只怕都要大大地写一写,歌功颂德。岂能这样仓促,就准备大赦天下了呢? 这一项恩赏乃是皇帝能给出的最大赏赐,难道欢庆就到此为止了? 那绝对不行。 新帝听明白了这话,越发得意非凡,大袖一摆:“朕从善如流。左相安排!” 微飏笑一笑,转头看着崔集:“礼部又要辛苦了。事情办得好,到了年底,本宫带着头儿,替你们跟皇兄讨赏!” “打完了就要和谈。如今那边都是武将,是不是鸿胪寺去一位坐镇,省得被那西夏奸诈之徒诓骗了去?”微隐这样朝堂上属于冷静阵营的,立即开始考虑后续的差事。 新帝含笑点头:“肃侯所言不差。鸿胪寺去一位,兵部也去一位!”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兵部尚书的空缺之处。 微隐皱一皱眉,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新帝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肃侯有话请讲。”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臣是太常寺,不宜多说。”微隐拱手低头。 新帝好笑:“既然已经开了口,便说。国家大政,正该群臣公议,才能查漏补缺,周到圆全。” “是。臣想说,永宁伯的案子既然已经查清审明,陛下因何迟迟不判?虽则兵部少了他,这阵子也并没什么纰漏,可毕竟是国家重器,还该早日择人的好。” 微隐说到这里,有些责备地看了左相一眼,“此等大事吏部不着急,实在令人诧异。” 微飏站在前头,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这件事拖延至今,一来是左相想等嘉定侯伤势痊愈,二来是新帝想等恒国公或靖安侯回京,大家都明白,所以装聋作哑。 可谁知自家爹爹却一门心思地为国家大事着想,直通通地说了出来。 新帝看着微飏的表情,知道微隐不是受了她的指使,心中略松,垂眸想了想,对左相道:“罢了,是朕心太软。左相斟酌着,让人给永宁伯定罪。吏部也送了尚书人选上来,好出使西夏。” 左相躬身答应。 大朝散去。 不等众人从殿中都离开,赵歙便匆匆自后宫赶来:“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什么大事,居然跑到大殿上来说? 新帝的眉心顿时皱得紧紧的。 “陛下……长公主回头看您呢……”冯荆压低了声音,细细地提醒他。 新帝忙舒展了眉头,冲着赵歙颔首:“好,朕这就去。” 微飏瞧见,心中了然,嘴角溢出一丝冷笑,飘然而去。 回到长公主府,微飏即刻命张宽:“叫九郎来。我有事吩咐冥帝。” 一时九郎来了,举起双手把崔玉牌交还:“小人想去皇陵陪伴平王,请长公主俯允。”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当年阿执身边,除了你,还有一位老嬷嬷和一个侍女,她二人去哪里了?” “殿下后事完了,她二人就要各自回乡了。这两天正在打点行装。”九郎低着头。 微飏摇了摇头:“我听说那老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还以为她是奉了先杨太妃娘娘的遗命,留下照看阿执兄弟的,怎么?只管阿执,不管平王么?” 九郎一愣:“那,那倒不是。” “你也知道,先前平王身边的人,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如今是我身边一个浮躁的丫头在照管。 “那丫头,打架可以,照顾人,可真不行。你回去跟那二位问问,要是愿意,就跟你一起去皇陵,伺候平王起居才好。我那丫头,还给我。”微飏边想边安排。 九郎听着高兴:“是!小人回去就跟她们说,她们肯定愿意留下!” “你却暂时不能去。”微飏微微一笑。 第四百零三章 没得手 出了长公主的门,九郎立即开始在京城的大小寺庙、道观给先锦王一家子点长明灯。 到了晚间,张宽过来时,九郎恰好从后院悄悄进来复命。 两个人走了个对脸。 九郎一皱眉。 张宽笑了笑。 他们在外头照面过不止一次,九郎依稀知道他是长公主在外头跑来跑去的小厮,却不知道他竟然能进得了长公主的内院。 微飏并不介意他们见面,甚至还有意让九郎留下来听着张宽今日都说些什么。 “太后跟皇帝要兵部。”张宽低头道,“说让现任的兵部侍郎顶了尚书,然后让俞沛去兵部任侍郎。皇帝不肯。太后让所有人都出去,跟皇帝说,不要觉得他姓郁,天家的孩子没一个是随父姓的,都是随母姓。 “皇帝摔了个茶盅。太后又说,如今京里的兵,其实是握在了祺王手里。徐氏对祺王再不好,也是他亲娘。他们俩先杀了锦王,又杀了废太子,最后却都扣在了徐氏头上,这一条,祺王心里不可能不知道。” 九郎砰地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失魂落魄。 微飏看了他一眼,示意张宽:“接着说。” “皇帝又惊又怒,问太后:永宁伯是你的人?太后让他别问废话,说如今恒国公和靖安侯都不在京城,一旦祺王起了异样心思,皇帝和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一定要把兵部拿过来,如今皇帝既然无人可用,便用俞家的人。 “须知,皇帝是姓俞的。而且,自幼便姓俞。” 张宽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窒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续下去,“皇帝让太后不要得寸进尺,还说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甩袖而去。” 微飏弯了弯唇角,又看一看已经弯下腰去伏在地上狠狠捶着地面咬着牙却也不肯哭出声的九郎,清冷问道:“想必皇帝已经收到了九郎在给他兄弟侄儿点长明灯的消息了,他怎么说?” “皇帝把祺王叫进了宫。如今宫门落钥,祺王便没出来。”张宽低头说完,犹豫了一瞬。 微飏一挑眉:“怎么?还有别的事?” “是。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见说,祺王妃发动了,可是俞家带过去的几个下人都似乎不大安分。”张宽抬头,有些纠结地看向微飏,“小人觉得,不然,您管管?” “这是自然的!”微飏腾地立起,面罩寒霜,“下次类似的消息,要头一个说!” 大步朝外就走! 张宽连忙爬起来,跟着往外跑:“景王妃已经过去了!小人是想着,也未必会出事……” “这出不出事的,祺王被关在了宫里,小杨氏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能不怕么?你这猴儿就该打!这种事以后不许添算计,这是人命关天!” 翠微从后头踹了他一脚,嘴里低声喝道,“先帝的血脉是第一要紧的!今天没事便罢,若果然有事,你这顿打是决然跑不了的!” 几个人瞬间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九郎呆呆地瘫跪在地上,脸色木然。 早就跟着忙里忙外安排好了微飏出门事宜的春辰回来,见他的样子,叹口气,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低声道:“我们早就猜着了,但没有证据……” 九郎木木地抬头看她:“那你们还替他办事,为他卖命?” “办事是办了,可不是替他办的。”春辰不认同地歪着头,“卖命可绝不会。我们长公主心里的那条线,不是画的,是刻的。便是天塌下来,也越不过去那条线!” 九郎的眼珠吃力地转了转,人也渐渐恢复了灵机:“所以,长公主今天是特意让我来听真相的?” “对啊。”春辰同情地看着他,“给祺王的消息是公主亲自给的,第二天废太子就死了。可宫里却查到了永宁伯头上,皇帝认为永宁伯是太后的人,太后却没有反驳。 “九郎哥,你还不明白吗?” 九郎长长的呼出去一口气:“永宁伯是祺王的人。所以他才会去陷害庄王。如果他只是太后的人,陷害庄王这样的事情,不会在杀废太子之前那么早就埋下伏笔。这本来就是永宁伯给祺王的投名状。” “嗯,对。还有呢?”春辰期待地看着他。 九郎迷茫:“还有?” “靖安侯不在京里,俞家和徐家已经被皇帝弃了,那皇帝是通过谁的手杀了锦王?”春辰轻轻问他。 谁? 谁不行啊? 他已经是皇帝了,手里有大把可用的人…… 不对!这种事,绝对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皇帝也不是什么人都敢用的! 九郎猛地一惊,如遭雷击! 他像见了鬼一样地看向春辰,张口结舌! “对啊。只有永宁伯这种没脸没皮投过来的叛徒,才会没有任何礼义廉耻和底线地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春辰淡淡地骂着。 九郎的嘴唇却颤抖起来:“可,可是,不是说,永宁伯是祺王的……” 春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已经全身血液几乎凝固了的九郎的肩膀:“是啊!九郎哥,你想明白了,就好。” “那她还要去救那个畜生的孩子!!!”九郎忽然大吼! 春辰头也没回:“长公主救的是先帝的第一个重孙。” 当夜。 俞家女“指使”贴身乳母给祺王妃下毒,致使祺王妃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镇国长安长公主携桓王妃、景王妃坐镇祺王府,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并即刻杖毙了状似疯魔的俞家女,并将一干俞家奴仆全部锁拿,关押起来。 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的新帝和祺王都呆住了。 俞太后则怒气冲冲地命人叫微飏和桓王妃、景王妃进宫:“哀家就不信了!若是我俞家真的要出手害人,就凭她一个小小的小娘子,难道还能保得住祺王妃母子平安?这是诬蔑!” “邱医正医术精湛……”当着全身都在颤抖的祺王的面儿,新帝只得硬着头皮找借口。 俞太后怒不可遏:“哀家昨日身子不适,邱医正就在宫中,根本就没出去!” “所以皇祖母是在生气,为什么竟然俞氏没得手,对么?”祺王铁青着脸,抬起了头。 第四百零五章 挑拨 “微氏女!”俞太后阴毒地看着微飏,咬牙切齿,“你敢挑拨皇帝和哀家的母子关系!” “倘若太后从未尝试挑拨陛下和郁家的关系,臣女哪来的机会,挑拨你们母子关系呢?”微飏寸步不让。 这个时候,再去纠结俞皎到底有没有指使人去害祺王妃,甚或是俞皎的死因,都已经是表面文章。 微飏和俞太后争执的根本,已经翻开、亮在了台面上:皇帝到底是该站在俞家一边,还是该站在郁家一边。 其实,在很多人看起来,这个选择题,很白痴。 皇帝姓郁,他的继任,也姓郁。 此时此刻,只有傻子,才会跑去站到母家一边! 从古至今,难道出手剪除母族和妻族的,不都是皇帝本人么? 于是,就在微飏的话说出了口,俞太后的脸色便开始渐渐苍白起来。 而新帝的腰杆,则渐渐挺得笔直。 “母后既然身子不适,便多多歇息。赵歙,你既然得母后信任宠爱,便要好好地服侍她老人家。以后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还有乌七八糟的人,不要动不动就往母后眼前放!” 新帝扬长而去。 微飏礼数周全,还冲着俞太后福了一福,这才款款地走出了大福宫。 俞太后气得眼前一黑,往后便倒!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赵歙急得变了调,一把扶住她,眼泪都飚了出来! 过了一瞬,俞太后缓了一缓,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殿门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老娘能用四十年扶你登上皇位,也能用四十天,把你拽下来!” 赵歙的手稳稳当当,一丝不颤。 “娘娘,您歇歇。小人给你传太医。” 新帝和微飏一前一后,沉默地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太液池边。 “去年善国公家那个小娘子算计桓王,就是在这里。”新帝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看向湖心岛,脸上带着缅怀,还有茫然。 “诸行无常。”半晌,微飏轻轻地跟了一句。 她记得,前世,这位皇帝就最喜欢用这句话解释一切阴谋诡计下的牺牲。 新帝闭上眼,眼角滑下一行清泪:“这才几天啊……” 前世微飏能最后得了一个养子,最后苟成太后,便是梁擎的指点,令她在这个时候一定不能说话,只要跟着皇帝一起哭,被问悲泣缘故的时候,也一定不能说漂亮话,而是回一句“臣妾也不知道,就是听着陛下说得心酸”。 可今世,微飏不打算再这么办了。 “皇兄,先帝在世,最恨后宫掣肘。”微飏静静地看着湖面,无视了他的泪痕。 新帝哽咽了一声,低下头去,声音中无比悲伤:“朕无能!” “我不信。”微飏淡淡地说。 新帝一哽,泪水顿时挤不出来,只好睁开眼。 微飏这才看向他,坚定地再说一遍:“我不信你这个话。不要这样搪塞我,也不要这样搪塞先帝和列祖列宗,更不要这样搪塞您自己。 “先帝在最后关头能废掉四哥,改立您为太子,就是看中了您比他有本事。 “可是,您的心太软了。先前念着夫妻情分宽纵了先徐后和徐家,如今又囿于孝道,对太后娘娘和俞家举棋不定。 “您恕长安无礼——太后娘娘可不是先徐后。她老人家在宫中四十多年屹立不倒,连姓邬的那个疯子都奈何她不得,凭的绝不是心慈手软。 “如今宫城护卫在祺王治下,京畿禁军在卢家大郎手中。太后娘娘和俞家却去动了祺王根本,您这时候若是不强硬起来压下此事,给祺王一个交代,那只怕……” 微飏顿住,定定地看了新帝一会儿,叹口气,转头看向皇陵的方向,“我答应过先帝,一定要帮您稳住宗室,只怕是也要食言了。” 新帝一惊:“皇考让你帮我,帮我稳住宗室?!” 听他在“我”字上用的重音,微飏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诚挚:“先帝临走前半个月,跟我提过一句:到时候,你要帮你皇兄稳住宗室的局面。 “我先前只以为是废太子,可没想到先帝早改了遗诏,把他换成了您。所以,这位‘皇兄’,可不就指的是您么?” 新帝心头大石落下,更加坦然,叹息着再度哽咽:“朕……朕不能辜负皇考待朕的一片慈心,更不能把他老人家半生戎马才平定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他姓!” “长安愿效犬马之劳!”微飏拱手当空,金声郎朗,一似战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是心照不宣了。 新帝含笑又谢了微飏护住了自己的长孙性命,让冯荆开了自己的私库,大大小小拿了数十件宝贝赏赐给了她。 微飏施施然回了府。 孟和已经回来了,眨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莫名其妙地看看旁边低头站着的翠微等人,还有另一侧满面平静的九郎,微飏无奈苦笑,问: “说,你又干嘛了?” 孟和一脸乖乖的样子,看了翠微一眼,又看了九郎一眼,难得细声细气地说:“我打了祺王,一拳……” ??? 微飏目瞪口呆。 “不是他把俞皎宠上了天,那俞家人是怎么进得来祺王妃正房的?他既然娶了小杨氏,就该全心全意、真心真意地待人家、保护好了人家。这要不是为了孩子呢?咱们若不是因为孩子才过去了,那小杨氏不是死定了?” 孟和越说越理直气壮,最后站起来双手乱挥,“就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德行,还想骗着小杨氏对他好,还想骗着杨扬州给他送钱,他做梦!” 听到这里,微飏看了九郎一眼。 九郎面无表情,眼皮和双肩,却无比松弛。 “就一拳?”微飏叹口气,问。 孟和张了张嘴,又眨了眨眼,吭哧一声:“嗯,几拳……” “那有没有边打边骂?”微飏好笑地看着她。 孟和噘了噘嘴,低下头看自己也有些青红的手背,哼唧:“就骂了几句薄情寡义,渣男……” 得,倒是把自己的话学了个十成十。 微飏扶额:“行,打了就打了。那小孽障……你先收点儿利息,也是应该的。” 有气无力说完,又指指外头,“有一车内库出来的宝贝,你挑几件自己喜欢的拿去玩。” 孟和脸上顿时雨过天晴,嘿嘿乐着一蹦一跳地跑了。 微飏看向九郎。 九郎面不改色,抬脚便跟着孟和走了出去。 ??? 第四百零七章 发动 早朝之后,大福宫忽然传出话来:祺王妃所诞之子,乃是先帝第一个重孙,珍贵异常。请皇帝多给祺王府些体面。 随着这话来的,还有若干赏赐,以及请祺王夫妇待孩子洗三后进大福殿给太后看看的旨意。 新帝皱眉之余,只得给了祺王三天假期,让他“好生陪陪媳妇孩子”,又让冯荆私下里告诉他“祺王妃进宫之事,身子好了再说”。 祺王拉着冯荆的手,执意要朝上磕头才算谢了恩。却并不肯休假,仍旧每天入宫巡查,安排值宿,兢兢业业。 新帝这才明白过来,气得摔了个茶盅: “玩这些小聪明!难道祺王一天不进宫领宿卫,她就能夺了宫城的卫军大权不成?” 冯荆听得心惊肉跳,把众人都赶了出去,悄声提醒新帝:“当初先帝驾崩那晚……宫卫……” 新帝僵住。 俞太后对于宫卫的渗透从未停止。即便是景王和祺王统领之时,宫卫中有几员大将,也是稳稳守着东西两侧的两个门。 保证随时可以出,也随时可以进! 新帝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杀气一闪:“安排人,刺杀祺王和卢家大郎!” 冯荆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收到消息的微飏坐在公主府里挑眉而笑:“哟。开动了?” 就在此时,一行四骑,风尘仆仆进了京城。 先到客栈落脚,接着便有一个去了长安长公主府投书。 “你说谁?”微飏吃了一惊,手里的酥酪险些端不稳。 翠微把拜帖竖在她眼前:“周擎。” 周……梁擎,回来了!? 微飏惊喜交加,酥酪放下,一把抢过拜帖:“人呢?” “说是刚刚安顿下,问问公主下晌有空没有。”翠微歪头笑着看她,“只不过,如今公主树大招风,怕是不好让他直接来家里?” 微飏瞪她一眼:“你又知道!” 这天过了正午,皇陵来了消息:“三位小殿下想出门游历,备了包裹偷跑,被千山将军抓住了。问公主怎么办好。” 微飏一愣:“这是真的是假的?” “是真的。”张宽摸着鼻子苦笑,“石磐姑姑为了哄殿下们开心,便将年轻时在外头打仗、做斥候的故事讲了给他们听。谁知越讲,几位殿下越坐不住,一个个的都想仗剑江湖、行万里路……” 微飏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笑着让张宽去给宫里送信:“把这件事告诉皇帝,问他怎么办,是把孩子们都接回来,继续在三王府憋着,还是找个厉害的大嫂去皇陵镇住这几个熊孩子。” 张宽会意,笑着答应退了出去。 微飏这边则叫了孟和,一起准备出京的行装。 一时新帝的回话传回来,道:“虽说是好心,却是货真价实地揍了小四一顿。小四又好面子,桓王妃留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怕是不便。 “索性,让桓王妃去皇陵庄子上罢。好生管教好了那三个小的,就算是她大功一件。” 微飏拿了这鸡毛令箭,立即便带着孟和出了门,直奔皇陵。 客栈那边四个人中的一位,则在微飏离开公主府的前一刻钟,悠悠闲闲地也离开了京城,直奔皇陵而去。 待长公主府的马车出城后,送了孟和小公主到十里亭,微飏也不下车,掀开车帘看着她:“你带着的这些人,守一个皇陵庄子,尽够用了。何况那边还有石磐和千山。你记着我一句话:便天塌下来,也不许离开皇陵。” 孟和笑嘻嘻地答应了,带了她自己从草原带来的和桓王府留守的所有护卫,共百十人,打马直奔皇陵而去。 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城。 穿城而过时,城门卫啧啧赞叹:“瞧瞧长公主这周到的!送桓王妃出城,这一看就只到了十里亭。无公事、无旨意,绝不离京,连一丁点儿话柄都不给人留。” “我最佩服的是长公主的谦逊。照仪制,长公主的车马,怎么也得二三十人前呼后拥。可是她老人家出行,永远就是这样,一辆马车而已。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前后两三个护卫小厮。真真的,低调至极。” “哼,就这么着,听说宫里大福殿那位,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嘘,不要命了!” 马车上,微飏有些头疼地看着无赖一样倒在角落里已经睡熟了的梁擎。 他怎么就这么心大呢? 马车直直赶进了府,到了二门前,才卸了马,挑起车帘请微飏下车。 于是,心里有数的翠微、尹叔,和心里没数的张宽和春辰,便看着梁擎先伸了大长腿,跳下车来,甚至还回身伸手要扶微飏一把。 微飏瞪了他一眼,却还是顺从地把手放在了他手里,下了马车。 张宽的眼睛看着两个人牵住就没再松开的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这这! 这是要干嘛!? 可这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优哉游哉地溜达回了正房。 “一路回来,可还安全?”等坐下了,微飏先打量他举手投足,生怕他路上又被追杀。 颌下已经留起了三绺长髯的梁擎摇摇头:“这一趟我绕的远,秦夏边境上,因战乱反而查得严,所以并没有什么人能跟得住我。” “还是有人跟?”微飏一惊。 梁擎微微颔首:“有。不过,应该是西夏的细作,发现大军有人悄悄离开,所以跟着的。冥爷的人也没问到底是谁,直接出手都杀了。我去看了一眼尸体,至少可以确认不是那年追杀我的那些人。” 至于凭什么确认,他不提,微飏便不问。 “昨天一早,我才把你表妹送出京城。”微飏说着,仔仔细细地看着梁擎的表情动作。 梁擎闻言,立即站了起来,拱手长揖,肃然道:“多谢你,救了我姨母这一点血脉!” “她要去宕州,我就预备了盘缠,到了那边,也足够她买两个铺子、置几亩地,先这么囫囵着凑合。等大事底定,你自己的表妹,自己去照看。” 微飏手一抬,叩在桌面上,“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这么着急赶回来,是收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已经有了什么全盘的计划?” 第四百零八章 强行腹黑 “靖安侯擅离职守,想要回京,被慎国公在半路拿下了。”梁擎一开口,就是惊天的消息。 微飏听了大喜过望:“这可是大好的消息!” “老国公已经在幽州稳稳地坐下了,派人告诉桓王,想干什么,都可以。漠北那边不用想,有他老人家在,保管一兵一卒进不了京城。” 梁擎意味深长地看着微飏,“不论是大秦的兵,还是北狄的兵。” 微飏的嘴角扬起,击掌而叹:“我就说,什么叫老当益壮,什么叫老而弥辣!” “其实,先帝保全了几员老将,又勾连着都放在了你兜里,这本来就是想让你决定皇位的继承人的意思。” 梁擎定定地看着微飏,首次当面询问,“所以,你自己,到底对那个座位,有没有想法?” “没有。”微飏不假思索,“太累。世上的人,分三种,男人,女人,皇帝。 “中华史册煌煌在前,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但凡想让国泰民安的,自己的日子,怕都过得不那么泰,也不那么安。这就是代价。 “我自问不是那种人。我会心软,会分亲疏,会按捺不住好恶。我做不来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这是,大实话。 梁擎沉默下去,在心里自己也比量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罢了。我似乎也不行。” 顿一顿,再度看向微飏:“但是桓王行。” 微飏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笑:“好啦,我知道。国家大事,和他自己的yu念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国家大事。他的确是他祖父和他爹爹教出来的优秀继承人。” 至于其他的,先不说。 两个人默契地转开了话题。 “沏茶?”梁擎一提这两个字,自己先被馋得咽了两口口水。 微飏一愣,失笑:“还别说。自你走后,七事八事的,我都再没心情亲手动过茶器。” 说着,挽了挽袖子,命翠微等人备茶具。 两个人到了榻前对坐,微飏在自己专用的茶台前面,烧水温杯,泡了一道清淡碧青的绿茶:“这是去年我专门吩咐了,让他们每年都要送来的。如今有个诨名,叫吓煞人香。你试试。” 梁擎嗯一声,眼睛盯着她的手指,见第一道茶浅浅半杯推到自己跟前,忙端了起来,先细细闻香,再小口啜饮,赞叹道:“清雅无过于此。” 如此三杯茶下去,梁擎才再度开口,压低了声音:“南北两边如今已经没有问题,西夏那里,就一个和谈,桓王殿下会拖住恒国公。 “如今的重头戏在京里,在宫中。弄死那母子祖孙几个,原也不难。但如何才能取得大义,令桓王殿下名正言顺,还是有些棘手的。” 微飏白他一眼:“早些跟我这么说话,事情八百年前就能办了。还至于拖到如今?” 又分了一杯茶给他,见他愣住,先忍不住娇嗔一句:“呆头鹅!” 噗嗤一声笑,然后才低声解释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越发低,即便是站在内室门边的翠微,竖起了耳朵运起了功夫,却也一样含含糊糊什么都听不清。 这样的话,想必也没什么人能真的偷听到了? 翠微想到这里,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一回身,却见青粲满脸怪异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怎么了?”翠微低头看看自己,“我没错了什么?” “你知道跟着梁先生回来的是谁?”青粲轻声问。 翠微直觉便是不好,脸色一变:“不会是……” “就是。先前来投书的那个,悄悄告诉门房,说他想回来给公主磕个头,门房没敢贸然答应,却又不敢告诉你,所以刚刚才跟我说了。” 青粲看着她的脸色,最后停了一会儿,才问,“我该怎么回话?” 只这两三句话的工夫,翠微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表情近乎冷厉:“他就不该跟着先生回来!他那张脸在京城早就露了相,各家的探子但凡瞧见他,只怕都能想得到桓王要跟咱们公主联络! “他居然还想回府?他到底是真蠢,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 翠微脸上厉色一闪,低声命青粲:“他没见过张宽,你传话出去,让张宽去碰一碰他,请张爷盯他两天。” 青粲似有所悟,忙一点头,想了想,又道:“此事要告诉公主么?” “我会禀报的。也兴许是梁先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让他跟着回来了。希望是我多想罢。”翠微有些不耐烦。 青粲去了。 也许自己的事情,该早些挑明落定,就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了。 翠微有些懊恼。 她很怕因为自己的私事处置不当,影响了微飏的大事。 这可让她百死莫赎了。 “翠微。”微飏在屋里叫她。 翠微答应一声,脚步轻快地走了回去,站在内室门口,静听吩咐:“婢子在。” “你传话出去,让韩爷把九郎手里的那块翠玉牌要过来,让他听梁先生的命令行事。” 微飏看一眼梁擎,抱怨道,“京城这几家子眼线,哪一个不认识虞小四?你竟然把他带回来!不就是联络千山么?我这边多的是生面孔给你用。” 翠微听到这里,轻轻咬了咬唇,低声道:“说到这个,人来投书的时候,虞小四托了对方来问公主,他想回府给您磕头。” 微飏和梁擎对视一眼,眸中都是异色闪过。 翠微接着又道:“婢子刚刚才知道,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想着他不认得张宽,便让张宽去碰一碰他,顺便请了张爷去跟着看看。只希望是奴婢小心眼罢。” “做得好。”微飏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己的大侍女,又哼梁擎一声,“若说识人不明,你居然也能犯了这个毛病,真让人诧异。” 梁擎呵呵轻笑着去捋自己的胡子:“果然有不妥,我带回来,你送去给千山,让他们自己解决。不然留在外头,你说是桓王殿下动手呢,还是让班侯动手? “终归京城是你的京城,人是你的人,你来处置,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啊呸! 这借口找的! 天下的好人都让他做了! 微飏翻个白眼:“强行腹黑你也是够不要脸的了~!” 第四百一十章 差事 祺王带伤上殿,既痛且怒,听着新帝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心中冷笑,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孩儿暂时无妨。求父皇赐旨,由孩儿主持此次缉凶之事!” 新帝稍一犹豫,脸上露出温情关切:“你媳妇刚刚生产,你又受了伤……这个……” “儿臣酒肉朋友多,可真心相交、自幼一起长大的,只有怀礼一个。他如今生死不知,儿臣焦心如焚,只想追查凶手,探明真相,为他报仇!” 祺王咬牙切齿,满面杀气。 新帝才一点头,还没出声,左相忽然一步迈出来,颤颤巍巍地双手摆着表示不同意: “祺王殿下千金之躯,贵重第一,此刻绝对不宜涉险。何况,这种案子跟寻常凶杀案子还不一样,祺王太年轻,郭府尹权责有限,只怕都不合适。 “依老臣看来,还是要寻一位位高权重、善知京城三教九流的武将,来主持查办,比较妥当。” 众人听着,纷纷颔首:“左相此言有理!” “只可惜靖安侯等人不在……” “其实老善国公……” “也不知道嘉定侯的伤势怎么样了……” “或者,长公主……” 祺王的身子一转,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然后抬头看向新帝:“若是儿臣不合适,儿臣希望是小姑姑来查此事!她从来最公正,绝不会偏私谁!” 新帝滞住,询问地看向左相。 左相迟疑了许久,皱了脸,轻轻摇头:“原本长公主很是合适。可……此事涉及祺王殿下……长公主那性子,但凡牵扯到先帝血脉,便不大讲道理……” “左相可是担心长公主不教而诛?”郭怀卿出声询问。 左相苦笑:“老夫担心,她那脾气上来,便是证人也会一刀砍了!” 众人下意识地想起前几天刚刚死在长公主乱棍之下的俞家女,忍不住都转头去看“苦主”俞沛。 俞沛低头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也没人看得到,袍子里,他的腿,在轻轻地抖。 这件事,绝对不是姑母做的! 可是! 自家下人却的确是被姑母授意,去害了祺王妃——却没成功不说,还赔进去了自己的长女。 虽然那个女儿没什么可惜的,但这样一来,姑母和祺王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对立矛盾,已经变成了两边不死不休的局面! 恰在这种时候,又出了祺王和他掌管京畿禁军的好友被刺杀的事情——别说那个三天前才把俞皎亲自杖毙的长公主,便是自己,只怕也要对姑母产生一两分疑心!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这件案子被查个水落石出! 但是他不敢动。 他知道,新帝的眼睛,一定在紧紧地盯着他。 “长安虽然性烈如火,却行事都有规矩。这件事交给她,朕是放心的。只是前几天她刚跟朕抱怨,说满朝的大臣都是干什么吃的,如何但凡有差事就想到她。” 新帝搓了搓额头,有些尴尬,也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看众臣——他们自然更加尴尬。 除了左相这条老狐狸,格外地泰然自若。 崔集隐去嘴角的一丝微笑,恭敬地朝着上头拱手:“臣启陛下,此事原该在京兆府或者刑部。如今既然是长公主殿下更合适,不如由京兆府继续勘察,请长公主坐镇,也就是了。” “此言甚是!”新帝精神一振,呵呵轻笑。 终于有人肯体贴圣意了! 只是居然是崔集…… 新帝意外地看了崔集一眼,却见年轻的礼部侍郎嘴角含笑、温润如玉的样子,心中轻轻一动。 此人若是和长安成亲,岂不是就从桓王的外家,变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崔侍郎不亏任职礼部,做事倒越发圆融周到了。”新帝赞了一句,眼光又一溜俞沛,意有所指地加重语气,甚至带了三分热情,“年轻有为,无过于此。没给先孝恭太后丢脸!朕心甚慰!好好做,朕等着你位列三公的那一天。” 这话就说得大了。 然而他先前看俞沛那一眼,众臣都瞧见了,此刻便由着他信口胡说——毕竟,便是天花乱坠,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的亲表弟。崔集这个外人,不过是恰逢其会,白当了一把长枪而已。 差事终究还是到了微飏手里。 郭怀卿难抑激动之心,亲手提了礼物,亲自登门,去了长公主府,美其名曰:“请长公主殿下指点案情。” 而微飏一看脸红红的翠微,再看一看地上一溜摆开大大小小的礼物,登时气得眼睛都红了,直接命青粲:“去,把这些破烂,从后门拿走,送回郭府,进门后给我挨个儿砸了! “再告诉他家管家:三年内,郭家再敢有人进我的长公主府露出半点儿混账心思,我就把郭怀卿送去蜀地做刺史,一辈子不让他回京、不让他见女儿!” 青粲抿着嘴偷偷地笑,大声答应了,命两个婆子抱起地上的东西就走。 翠微咬着嘴唇往后退两步,躲到了门后,不敢露头,也不敢吭声。 一时郭怀卿听见往里请,满面春风地进来,刚要施礼,却被微飏冷冰冰拦住:“说案子。本宫忙得很,没空陪你寒暄。” 郭怀卿一愣。 下意识左右一看,发现翠微竟然不在,终于反应过来,老脸不由得一红。 稍一定神,恢复了正常的查案思维,应一声,开口道:“事起仓促。昨天傍晚臣接到消息,立即命人去打探那两个杀手远遁的路线,并查访目击证人。 “今天早朝后回衙,听回报说,自恒国公府离开的杀手并没有在城中停留,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进了一家的后门,偷了一身衣服,然后便从南边匆匆离开了京城。 “至于刺杀祺王的那人,却身手极好。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臣已经下令,不要把目光局限在祺王府周围,请祺王侍卫画了那人图影,全城锁拿。” 微飏的脸色缓和下来:“嗯,还算尽心。” “臣所行是否还有遗漏,请公主示下。”郭怀卿毕恭毕敬。 微飏这才看他一眼,像是刚刚发现一般:“怎么一直站着?坐下说话。春辰,给郭府尹看座。” 第四百一十一章 将计就计 “祺王和卢怀礼同时在家门口被刺,这说明什么?”微飏看都不看郭怀卿,眼睛只管盯着外头院子远处某一株正在摇摆的柳树。 郭怀卿守礼地盯着地面,皱了眉心,手捋着花白的胡子,跟着她的思路顺口答言:“自是说明,两个刺客是同一个幕后黑手指使,且并不知道祺王和卢家大郎的行踪路线,所以只好在他们府门口守株待兔……” 倒还不笨。 微飏终于看了他一眼:“继续。” “可有胆量刺杀这二位的,又岂能是平庸之辈?寻常人便结仇,也结不到他二人头上。所以这个所谓的‘不清楚行踪’,只怕不过是个障眼法……”郭怀卿捻着胡子往下说道。 微飏脸上顿时不耐烦起来:“买凶杀人呢?想把自己撇清,就什么都交给杀手。那杀手不过是江湖草莽,他能从哪里去弄皇子和禁军将军的行踪?! “你这思路偏了,再想!” 郭怀卿一愣,忙哦哦答应,低下头开始第二轮思索:“若是不考虑动机由来,只看刺杀现场…… “那就只剩一个疑点了:这杀手若是不知道他二人的行踪,必定要在附近蹲守许久。 “祺王府出了名的篱笆牢固,祺王殿下进出都有大批高手相随,府邸周围岂能没有暗桩护卫?恒国公府就更不要提了,老国公暮年出征,又焉能不给自己唯一孙儿安排好一切? “所以,这杀手若不是跟二府的内部有勾连,便一定是尾随二位回家,到了家门口再下手,做出一副‘不知行踪’的架势来!” 微飏脸色微霁,徐徐点头:“这就是了。” “那臣这就回去,令人去问二位昨天的行踪路线,查访那一路的目击证人!”郭怀卿正色起身,长揖道,“至于二府是否有内鬼,只能求长公主出面,请二位自己内查了!” 微飏沉吟片刻,点点头:“我跟祺王说,让他自查自府不难。可恒国公府……” “听说卢家大郎伤重,嘉定侯家的小二郎夫妻一起回了国公府照看。想必况家小二郎以妹婿的身份,主持查找恒国公府的内奸,应该……”郭怀卿眼睛一亮,忙出主意。 微飏听到这里,皱在一起的眉心慢慢散开,霍地回头,喝命:“翠微!” 翠微从门后闪身而出,满面凝重:“婢子在!” “你立即去一趟恒国公府,传我的话,留下卢家娘子照看她兄长,叫况陵出来!”微飏的话又快又急。 翠微一边听着,一边往外走,等微飏的话说完,她已经冲到了门边,应一声,竟直接施展轻功,一掠而去! “石蜜!”微飏扬声。 小丫头小炮弹一般冲进来:“是!” “去客栈!”微飏死死地盯着石蜜。 石蜜眼神一闪,用力点头:“婢子明白!”飞跑而去。 郭怀卿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这是……” 而此时,微飏却又重新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情冲着他笑了笑:“防意外罢了。 “祺王府和恒国公查内鬼的事情交给我,你去忙你的。” 郭怀卿心中复杂,低头施礼:“是,臣告退。” “嗯。春辰,送郭府尹。” 默默地离开了正房院子,二门就在眼前。 郭怀卿在心里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心地跟春辰探问:“请问,下官今天送来的礼物,长公主,不喜欢?” “这个啊,郭府尹回去就知道了。”春辰却笑得和善,冲着他微微屈膝行礼,又在二门边叫了个小厮,陪着他出去,“大人只管忠心王事,自有花好月圆之日。” 花好月圆…… 郭怀卿闹了个大红脸,举袖掩面,提着袍角跑了出去。 不一刻,青粲笑嘻嘻地回来覆命,却见微飏神情肃穆地坐在窗下,正在一张大纸上写写画画,便转身出来,拉了春辰询问刚才的情形。 春辰摆摆手,拉着她再离房门远些,看看附近没人,贴耳告诉她:“那二位,看来多半是,将计就计……” 青粲诧异地看她一眼:“公主说的?” “我猜的……”春辰有些羞涩。 青粲哈地一声,冲着她高高挑起大拇指:“可以啊春辰!你连这个都敢猜了!” 半个时辰后。 事情几乎是瞬间爆发的。 郭怀卿轻而易举便查到了那两路从宫城外开始跟踪祺王和卢絺的人马,一个不漏地全部拿下,却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在京兆府门前咬碎牙后藏毒自杀而死。 翠微去恒国公府委婉传话,况陵表示自己安排一下立即回府照看“伤重”的父亲。 可卢府的大门却从翠微离开的那一瞬间,便紧紧地关了起来。 况陵也很想马上离开。管家带着大队甲士拦在二门:“姑爷便走也要看看情形。况侯那边自然有令堂、令姐妹,甚至隔壁肃侯照料。 “可您的舅兄却昏迷不醒,阖府上下,咱们就仰仗您一个人了。您此刻要走,只怕将来不论是我们国公爷跟前,还是祺王殿下面前,都不好交代?” 况陵回头,看着倚门而立、瑟瑟发抖的妻子,不动声色地再度转头,看向管家,和颜悦色:“你看你急的,竟连犯上的行止都做了出来。 “我不是说了?你是国公爷和舅兄最信任的人,你要寸步不离我娘子,好生保护她。我回府不仅是为了看望我阿爷,还要调些心腹人过来,好好清查一下卢家的内鬼!” 说着话,笑眯眯往前迈了一步,“怎么,不敢让我回家调兵?难道,国公爷和舅兄都信错了人,管家你,才是恒国公府最大的内鬼?” “管家,让他走。”卢氏颤抖的声音遥遥传来,“派两个人好生跟着,别让外头的人再害了他。” 况陵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娘子,人手还是都留在你身边。我自幼习武,不怕的。” “我兄长也自幼习武,还有那么多人护着,也成了这个样子。这些人都是我祖父使出来的亲兵,最是忠心耿耿、悍不畏死。你带上,我也放心。” 卢氏强撑着说完,眼中泪水如滚珠也似,落地粉碎。 第四百一十三章 图谋 “娘娘,如今要紧的,只怕已经不是此事是谁做的,而是咱们怎么办?” 赵歙哭丧着脸,“那些军马调动,先是把永宁伯府围了,接着是遥遥看住了俞家的四门。听说,城外俞家的庄子,甚至往西北去的路,都有人把住了!” 西北? 俞太后有些迷茫:“俞家的祖籍在西南,他们堵住西北的路,是要做什么?” 赵歙的眼泪已经止住,此时摸了手巾自己擦干净了脸,手脚并用,爬到俞太后膝前,离得足够近了,才疑惑地问: “小人听说,这两天查城门进出也严得很,甚至开始往十天前查起,不知是什么缘故?” 俞太后讶然看他,然后转头盯着身边的博山沉香炉,思索许久,眼睛一亮:“城门排查,怕是在找那两个刺客的踪迹!” 赵歙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娘娘所言有理。小人听说,京兆府查到给那两个人帮忙的人,还没带进衙门口,便被那些人钻了空子自尽了。 “若是那些人没有线索,郭某把重心放在进出京城的生面孔上,也算是在章法之内了。” “不错!”俞太后的眼睛亮了起来,呵呵冷笑,刻毒之色一闪,“好在如今我祯儿远在西夏,这风雨再狂,也洒不到他头上。 “你不是没让俞沛动手么?那这件事,就是别人做的!长安那丫头,心里想的什么、手底下会做什么,我一向摸不准。可是,但凡涉及先帝血脉,她是必定不会放过的。 “所以这就是正好!咱们就这么看着,等着她查到那位真凶头上。到时候,我再去太庙哭一哭先帝,哼,我那不孝的孽子,就没戏唱了!”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禀报:“娘娘,殿中省来请赵总管过去一趟!” “他没空。不去!”俞太后翻了个白眼。 外头人脚步轻巧地走了。 赵歙的脸色已经苍白,摇摇欲坠。 “瞧你这点儿出息!”俞太后瞪了他一眼。 赵歙哭丧着脸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陛下身边最得宠的虽然仍然是冯荆,但自从徐氏没了,冯几没了地方待,陛下竟然让他领了殿中省! “小人跟冯几是生死仇敌,若真被带去了殿中省,生死难料啊! “小人这条烂命不值什么,可若是他们以小人的名义诬陷娘娘,那小人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哦……”俞太后若有所思,“皇帝竟然把殿中省给了那小子?” 赵歙再度哭得鼻涕眼泪:“小人早就说过,冯几和冯荆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徐氏多可恶的人,为什么到了后头再也没出来闹过?那根本就不是徐氏自己想明白了,而是冯几得了冯荆通风报信,知道再闹的话,只怕徐氏身边的人也要跟着遭殃了! “如今娘娘就等着瞧,他们俩非得打着伙儿的一唱一和,先弄死小人,再陷害太后娘娘,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哼,天下已经是我儿子的了。他便一万年,我也是他亲娘!他不怕后世史书戳他的脊梁骨,那就让他来亲手杀了他娘我!”俞太后十分自信。 赵歙哭唧唧:“小人说的哪儿是陛下啊?小人说的是那俩姓冯的! “万一他们俩陷害完了太后娘娘您,再使个手段,令陛下和祺王父子相残,一场闹下来,两败俱伤。 “您别忘了,除了景王和祺王,陛下还有一位定王呢!如今定王整日在府里不出门,全天下似乎都忘了他。可他也是陛下的骨肉,当年先帝赐封的郡王。 “那俩姓冯的,只要手里有定王,他们俩再跟如今似的,一个把着皇帝,一个把着皇后,这天下不成了他们师兄弟的天下了……” 他越说,俞太后的眼睛越亮。 到了最后,俞太后竟然还有心情笑着调侃起他来:“赵歙啊,你就这天马行空的念头、什么都兜不住的嘴,我看,当初长安和甄三九不让你近身伺候先帝,也没什么错处。” 赵歙委屈地举袖擦泪:“太后娘娘也嫌弃小人了。” “罢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送到你仇人手里的。”俞太后笑一笑,命他,“着人研墨,取后头阁子最深处,那个黑木匣子,还有旁边的纸笔筐来。” 说着,亲手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赵歙答应一声,忙跑出去命人去拿东西,自己则赶着去洗了一把手脸,干干净净地进来伺候俞太后写字。 “不必,你出去。在门口守着,谁都别让进来。”俞太后等人放好了笔墨纸砚,自己捧住了黑木匣子,眼看着赵歙离开,关好了内殿门。 这才起身,亲手从梳妆台的小抽屉最里头掏了一把钥匙出来。 另一边,冯荆正跟新帝告状:“太后太护着赵歙了。” 新帝冷笑一声:“若不是赵歙在先帝朝呆了大半辈子,跟我那亲娘并不熟识,我几乎都要以为,咱们的太后娘娘,这是碰上了第二个嫪毐呢!” 这等给先帝头顶染色的话,冯荆自然知道接不得,只得后退半步,闭口不言。 “别急。且先看看,咱们家长安长公主能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来!”新帝成竹在胸,冷笑一声。 居然便放过了赵歙。 冯荆默然。 这个“子姑待之”的手段,当今皇帝玩得是真稳当。 然而,出乎新帝意料之外的是,微飏和郭怀卿,并没有找到他给他们安排好了的,俞家主使“刺杀”祺王和卢絺,的证据,反而,把梁擎给“搜”了出来。 “谁?”新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梁擎,桓王的幕僚,跟着去了西夏的那个。”冯荆见新帝还是一脸迷茫,只得再多说一句,“就是先帝朝时,跟着送嫁玉莹郡主,回程时绘了西夏行录,还被追杀得险些没了命的那个,白衣书生。” 新帝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这个人…… 似乎就是当初,险些被置于死地的那个,后来大家都以为是个局外的废物的…… “他不是去了西夏,怎么私自回京?”新帝眼中闪过杀气,“他是不是替桓王回来图谋什么?” “陛下一问便知。”冯荆垂眸下去。 第四百一十七章 推一把 嘉定侯已经按照原定计划,给局面加压了。 微飏弯了弯嘴角,怡然自得往座位上一靠:“走,回肃侯府,看望爹爹去!” 肃侯府。 微隐被女儿看得紧,什么都不许他乱来。如今他也只好以看望“伤重”的况侯的名义,天天去那边府里闲坐。 开始一两天,他甚至闲得浑身难受,把天籁歌喉的金声叫了回来。随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当初断了一臂之后、归了微诤的原桓王护卫环首。 一瞧见环首,别说肃侯,便是躺在床上装病的况侯,都立马精神了起来,忙拉着环首询问桓王的做事习惯和留在京城的力量。 谋划大事,自然是对主上的性情和惯用手段了解得越多越好。 无聊的金声只好去了蕉叶堂闲住。可巧有一天无聊,哼了两句歌,却又被来肃侯府后花园闲逛的况家姐妹听见了,叹为观止。 两姐妹如获至宝,撒着娇求了微隐,天天跑到蕉叶堂,听金声唱歌,只听得如痴如醉。 如今微飏回了府,还没进蕉叶堂的门便听见悠扬的歌声飘过来“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不由得一愣:“这是,金声回来了?” 翠微也有些茫然。 旁边张宽忙窜上来:“是。肃侯回京的第三天便被接回来了。如今环首天天在况侯那边。原想着该跟您说一声的,但最近外头大事太多,便给忘了。小人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 微飏扶额:“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时候,她们俩在这儿听曲儿……” 大步迈进院子,喝令:“停了!” 三个人都吓一跳,忙都收声站了起来。 “华姐姐婚事落定,就连脑子都不肯用了?”微飏寒了脸,“况伯伯装着伤重垂危,况家二哥连棺椁木材都堂而皇之运进了京城,您却在我家后院听人唱曲儿? “金声这调门儿又高,但凡让外头听见一句半句,你爹爹兄弟这番做作就是白费!咱们几家子谋的大事就都能付之流水!甚至全军覆没、家破人亡!” 况之华笑眯眯的:“我这都唱了三天了,你怎么才来?” “见你一面太难了!我爹又不让我们出门,尤其是去你家。”况雨霏一面抱怨,一面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微飏这才明白过来,她们姐儿俩是有事找自己,以为这样悖逆的行止,能让自己迅速得知,从而迅速出现。 谁知自家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厮,把这件小事儿给忘了…… 无奈地叹口气,微飏挥手让人带了金声下去,身边只留了翠微,这才转向况之华,调侃道:“嫂嫂有话,只管让人吩咐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况之华啐她一口,脸上红红的,却仍旧落落大方,说道:“前几天,我和妹子去了一趟玄都观,给父亲点了个平安灯。谁知竟碰上了一个女道士,送了一封信给我。” 说着从怀里摸出来,递给微飏。 微飏诧异接过:“说的是什么?” “西华女冠病重,怕自己一死,邬喻也保不住性命,想求你救救邬喻。”况之华哼了一声,“我原本不想搭理她。她和邬喻,哪一个都是死有余辜! “可是之前我记得,你一向待她与众不同。何况她是请我传话,到底要不要帮她这个忙,要不要救邬喻,还是你说了算。” 微飏听了这话,连信都没打开,顺手又交还给况之华:“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当年已经仁至义尽。她事事不肯帮我,却事事都想让我帮她。我又不欠她的。 “她不是动不动就拿自己的血脉是出自俞家,所以一切都是命,拿这个当理由吗?那好啊,一切都是命。就看她命里到底能不能过这一关罢了。” 况之华和况雨霏相视一笑:“这就对了。我们最烦看你谁都想管。这些人当年没安好心,凭什么这会儿就该咱们安个好心去替她们当牛做马?让她们候着!” 说笑一二,两姐妹便告辞。 微飏起身:“我既然回府,不去看看况侯便说不过去。走,一道去。” 三个人一同去了况府。 二门前临分路时,况之华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叮嘱微飏:“今儿一早我舅舅好像送了些夏天的南方水果进来,跟着的还有一封家书。 “我看我娘没当回事,似乎没拿给我爹爹看。不如一会儿你去见见我娘,说不定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你自己怎么不跟你娘说一声,让她告诉你爹一声?”微飏好奇。 况之华叹口气:“为着我爹故意受伤一事,老两口还在怄气呢。我若此时去触这个霉头,他们俩估摸着能重归于好,可我就要倒大霉了。 “我才不呢!说起来你是外人,风雨总归洒不到你头顶。正好你来了,这不是天意吗?” “大嫂嫂,您这甩锅的本事也一样是一等一啊。我微家下一代的宗妇,真是选得太合适了!”微飏只得服气地笑。 况之华白她一眼,拉着况雨霏走了。 来到书房,本应躺在榻上养伤的况侯,正站在京城舆图前,和微隐、况陵一起低声讨论,看见微飏进来,眉梢一挑:“出了什么大事么?” “是有一件事,要跟况伯伯说一声。”微飏微笑着给父亲行了礼,然后斯文地坐下,把梁擎的身世和经历,一一说了个明白。 “他出身并非无名氏,只是这些年东躲西藏,性子变得越发深沉。皇帝如今已经信了他只是为了给家里报仇,并没有想到桓王身上去。 “我把这个消息放给了祺王。不过我估计,祺王早就对梁擎的身世有所怀疑,这一来应该是落定了才对。 “我会派人去祺王耳边说些小话,推他一把。大约这一两天里,祺王会按兵不动,加重皇帝对他的怀疑。 “接下来,还请父亲大人跟御史台的人义愤填膺地聊一聊,把这件事闹出去,逼着皇帝在朝上表个态。 “这样一来,不论他心里是什么态度,他都会把这个锅,甩到他儿子头上。他是不得不处置太后娘家的,他是被逼的——” 众人同时露出个冷笑。 又当又立,这是新帝最爱的事情! 第四百一十八章 江南安 书房里交待完该说的事情,微飏起身告辞:“不能在您这里停留太久。我再去后宅晃一圈儿,就回去了。” 微隐忙忙地跟着女儿出来,又小声叮嘱她一定先把自己的安全保证好了,又跟她抱怨如今微诤跟着谈乾在户部,竟是比自己还忙了。 安慰父亲几句,微飏笑着去了后宅高夫人处。 “哟,你可是稀客!快坐快坐!”高夫人见她来了,意外得很,笑着让人赶紧把舅爷送的稀罕水果送了上来。 于是,微飏意外瞧见了柑子和柚子。顿时饶有兴趣地拿了个柑子在手里颠了颠:“前儿才听说贡柑到了,我还没见着影儿呢。高伯母这里竟然已经吃上了!” “别瞎说!”高夫人早就拿她当自家闺女看待,闻言顺手便拍了她一把,瞪她一眼,道,“这一船可是在贡船后头两天才进的京。 “不过是宫里做事磨蹭,所以你才没得着。我这个可是今儿上午才拿着的,不过是你赶得巧、有口福罢了!” 微飏嘻嘻地笑,低头自己扒柑子吃,随意地问道:“高伯伯如今可好?这些年他都报喜不报忧,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杨孟公欺负。” 高夫人的堂兄高成当年因为人口案等一系列事件,被微飏借机放去了江南道,江南道的治所却是在扬州。 官职虽然比杨孟公高一级,却不比杨孟公在扬州十多年深耕细作、铁桶一只。高成去了那边,日子自然是会过得艰难。 可这个人就这个倔脾气,他就是不说他有多难。 “早年间倒的确被挤兑得厉害。”高夫人混不在意,自在得很,“尤其是头一年过年时,听我嫂子说,江南道的年酒,帖子撒出去上百张,来吃席的只有六个人。” 微飏一边吃柑子,一边悠然听故事。 “后来我哥哥急了。你还记得有一年,扬州送来的布料都不怎么样吗?我哥哥把那件案子又翻出来,狠狠地查了一个月。把扬州那些黑了心肝的绸缎商们,挨个儿捅了一刀血出来。” 高夫人说着,脸上怡然自得。 微飏失笑:“我说呢,那料子只差了那一年,后来就没事儿了。高伯伯领了刑部那么多年,查个把案子还不是小菜?想膈应他,还不想露出凶相来,杨孟公只怕是不行。” 高夫人含笑点头:“所以啊,杨孟公就退了一步。那年端午,便请了我堂兄去吃酒看龙舟。这不一来二去,江南就越呆越踏实了嘛。” 挥挥手帕,笑一笑:“他没事儿!比在京里还滋润!甭管他了!” 扔下柑子,微飏又去扒拉柚子:“这个东西可是宝贝!尤其这个皮,拿来做柚子皮酱,搁好了,到了冬天,一日一勺酱沏一杯水,最是润肺的。” 话题岔开。 可是高夫人却意犹未尽,笑着又把话题拽回来:“今儿早上这东西到了,还跟着我堂嫂一封信,教我怎么吃,却没说这个法子。我得学学。 “不过,我听堂嫂说,最近杨孟公的身子不大好了,他家老妻又卧病半年,恐怕就在这阵子了。我堂兄跟她说,要不了一个月,怕是杨孟公就该提致仕了。” 杨孟公,要致仕? “扬州好大一块肥肉,朝中非要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不可。”微飏撇嘴,闲话一般。 高夫人点头,叹道:“可不是!我堂兄直发愁,说一想到江南官场又要来一回翻天覆地,就脑仁儿疼。” 翻天覆地么? 懂了。 微飏笑嘻嘻的:“朝廷派了他去江南道,不就是防着这个翻天覆地?高伯伯可比杨孟公年轻二十岁呢!不把江南捏成渣,他老人家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曾经的六部堂官?” 高夫人用手帕掩着嘴哈哈地笑:“就你这张嘴,真是吓死人!” 吃喝完毕,微飏告辞而去。 其实她曾经很想用一用杨孟公。 毕竟,杨妃、锦王、锦王妃,都没什么好下场。让杨孟公这个明白人再明白一回,然后帮她个忙,应该是可以的。 但既然杨孟公已经聪明到了提前准备急流勇退,那她就,放了他。 出了况府,马车上,张宽来报:“梁先生状告俞家的那个匣子,已经进了祺王府。祺王刚刚让人去刑部,暗示最近有大事,永宁伯那件案子,让先缓一缓,把人都归拢好,等着接大案。” “祺王什么时候跟刑部走得这么近了?”翠微愣住。 微飏瞟了她一眼:“锦王先在刑部学习,后来徐家把持刑部多年,也不过是新帝登基前后,徐家才被从刑部清除出去。祺王在刑部说得上话,有什么稀奇么?” 翠微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张宽没忍住,嘴角漏了一丝笑容出来。 自从郭怀卿来过公主府,翠微姐姐被公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就多了一万倍。也不知道公主这口气,什么时候能消。 “宫里听说这个消息了么?”微飏问。 张宽低头答:“此刻应该知道了。我刚才听说,立即便让人给宫里捎信儿过去了。” “捎给了谁?”微飏挑挑眉。 张宽仍然低着头,含笑道:“自然是大福宫。” 这就对了。 俞太后一直以为永宁伯是她的人,如今得让她知道知道,永宁伯究竟是谁的人了! 正在此时,翠微忽然又开了口:“公主,您说,隋家二小娘子失踪一事的真相,要不要放出去了?” 隋染? 微飏眼睛轻轻眯了一眯。 “当初咱们不说,是因为就凭着永宁伯这种人的性子,这个女儿的死活,怕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到底经历过什么,只怕也抵不过他那颗只盼着荣华富贵的心。 “但如今又不同了。 “也许永宁伯不在乎,可是祺王真的会相信永宁伯不在乎吗?只要祺王不信,那永宁伯在祺王这里,就只会是一把随时拗断的弓箭而已。” 翠微低声分析着,“这个消息若是被大福宫知道了,哪怕是不告诉永宁伯,只是拿去恶心威胁祺王,那都会令二者之间的裂痕永远无法弥合!” “你这丫头,越来越阴险了。”微飏虎着脸,“都让郭怀卿带坏了!” 翠微噎住! 这关人家郭府尹什么事!? 还有谁能比您更阴险腹黑!? 梁擎吗!? 第四百一十九章 阿芥,我终于要报仇了 然而翠微这个主意,却出得正和微飏的心意。 张宽笑着点了头。 然而看着他,再看看翠微,微飏忽然想到了虞小四,问道:“你不是去跟了虞小四几天?怎么样?” “他果然找了个机会,跟慎国公家的一个家将擦身而过。本来我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那家将的神态有些发僵,我才忙改了道,回头去跟着那家将。 “那家将当即便转头回了府。我没敢跟得太紧,但是过了一刻钟,见又出来一个人,去了相同的地方,却请了一位大夫回去。” 这就说明,自己等人,没冤枉了虞小四。 微飏冷下了脸。 “张爷说,这样的人,反而轻易不能动,已经跟梁先生说过了。梁先生给他吃了一碗酒,如今就在客栈里睡着。听说,大概会睡个天长地久了。” 张宽低头说完,静听吩咐。 微飏轻轻吐了口气出来。 梁擎的动作够快,手段也够绝,倒是不用自己再面对那种背叛的小人了。 “回府。” 这一整天下来,微飏也觉得心累,放下车帘的同时,歪在了车座上,叹息一声,自己抬头揉着太阳穴。 “公主,都怪我。”翠微在车厢里跪了下来。 微飏睨她一眼,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你有错?” “婢子从前该果决些……”翠微轻轻咬了咬唇。 微飏看着她刚要再度张口,忽然坐直了,声音也高了一个调儿:“不用! “我告诉你,从前虞小四,你们未必算门当户对,但都是在我的治下,我管得了。所以只要你有主意,我就能帮你。 “可现在不同了!你但凡去了那位家里,我就必须尊重你也尊重他,我是半只手都伸不过去!万一人家欺负你,我除了能免了他的官,我是做不到逼着他对你好、逼着他跟你和离的! “你赶紧给我犹豫再三,多想想!别一时冲动做这种一辈子的决定!我不怕等! “我巴不得等你满了二十五再说!” 到时候,不仅胆气壮了,身子骨也长全了,便再有个生育事,也不用太过担心。 只是这个话,两个未出嫁的小娘子面对着面,却是不大能说得出口的—— 尤其是外头赶车的是人家亲爹,车辕上还坐着一个外男张宽。 翠微的脸越发红了,垂着头,半晌才说:“婢子无论如何,都会等大事底定,公主出嫁,再说自己的事。” “这还差不多。”微飏放了心,伸手拉她起来,让她坐好,自己索性倒下,枕着她的腿。 这才轻声漫语地劝她:“真的,你多想想。那个人,对死去的原配一腔痴情。他万一日后拿你跟她比呢?你再怎么努力,你也没法跟一个死人争宠的……” “公主,我不怕他对我不好。他敢对我不好,我就敢回公主府重新给您当差。我就不信他拦得住我。 “我跟了您这么久,再怎么着,也该有些脾气,我怎么会让自己受了委屈还不说?那不是丢您的脸么?我自己也就罢了,给您丢脸的事,我便下辈子也做不出来。” 翠微的说法,极为有力。 微飏想了想,很对,便真的放下了心。 这一松,疲惫上涌,便合了双目,一瞬间便朦胧睡去。 翠微怜惜地看着她的侧颜,帮她拢拢衣衫,轻轻地踏一踏车厢底板,低声传话:“阿爷,稳着些,公主睡着了。” 尹叔在外头已经听见,轻轻地应:“好,好!我听出来了。” 马车慢慢地回了长公主府。一直进了二门,翠微才轻轻地叫醒微飏:“公主,咱们回房去睡?” 微飏迷迷糊糊下了车,迷迷糊糊爬上软兜,又迷迷糊糊回了卧室,倒头就睡。 这一觉便到了二更天。 微飏在梦里翻了个身,却似乎听见院子外头有人轻声细语,还伴着倒吸凉气的声音。 “翠微……”微飏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外头怎么了?” 翠微匆忙走进来,端了烛台走到床边,轻声道:“吵着您了?原本不想惊动您的。” “没事儿。我正好也饿了。”微飏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这才又回忆起刚才的声音,皱了皱眉,“怎么似乎是个男子?还挺耳熟?” 翠微手脚麻利地挑起床帐,又帮她收拾衣衫长发,轻声禀报:“是梁先生来了。” 微飏一愣。 这大晚上的,他怎么也不怕被人瞧见…… “走来的。从桓王府,说是一个人散步,走着走着,就发现已经走到了公主府……” 翠微说着,鼻子有些发酸,“正赶上张爷来府里找张宽,一眼瞧见先生在后门对面的巷子里蹲着发呆。吓一跳,赶紧搀进来…… “走得路太多,偏又是双新鞋,脚上便起了泡,泡也破了,满鞋都是血。” 微飏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早叫我?” “先生一进府,婢子就想叫醒您。是先生不让。说您今儿奔波,累着了。让您睡您的。他就守着您呆会儿就行。” 翠微眼里的泪没忍住,啪嗒掉了下来,“然后就在您窗下台阶上坐着。我们说请他旁边耳房坐着喝茶去。先生说,他守着佳人晒着月亮,多雅致。耳房有什么好坐……” 佳人…… 还是家人? 微飏顾不上梳头,披了外袍大步出了房门。 梁擎光着两只血淋淋的脚,笑眯眯地坐在她窗下的台阶上,旁边是两盆快要开败的玫瑰,正扭脸看着她,自自然然地冲她打招呼:“你醒啦?” “嗯。饿醒了。你吃了晚饭吗?”微飏自如地说着闲话,大步过去,轻轻地扶着他起身,“翠微找双软鞋来。” 翠微一僵。 这年头的软鞋,可不就只有睡鞋么?她们家可没有男子的睡鞋啊…… 硬着头皮,翠微拿了一双微飏的家常睡鞋过来,还是大红的。 微飏看了看鞋,又看了看梁擎。 梁擎面不改色:“嗯,这个好,家常旧的,更舒服。”说着,便把脚伸了进去,“午饭忘了,下晌跟他们吃了两杯酒,几块点心。然后就溜达出来了。” 微飏低头看那鞋。 满是鲜血,淋漓惨烈。 就像是,刚刚被断了手足一般。 微飏抓住梁擎的手,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颈肩之上,亲手扶他:“厨下弄些清汤面来,咱们一起吃。” 梁擎没有动,直直站着,搭在微飏肩上的手臂用力,把小姑娘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阿芥,我终于,要给我的家人,报仇了。” 第四百二十章 面对面吃面 梁擎的头脸都埋进了微飏的肩窝。 热热的,湿湿的。 他哭了。 微飏僵住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柔软,抬起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对不起,因为我要谋算时局,让你晚了这么多年……” 梁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抱着全世界最重要的宝贝。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相拥着,站在风前,月下。 廊下的灯笼轻轻地晃了晃。 两个人的影子也跟着明暗。 翠微等人早就轻悄地退去了不知道何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就只剩了他二人一般。 过了许久,梁擎才放开了微飏。 “这花不好了。”微飏却没有放手,仍旧拽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转身回房,口中若无其事地闲聊。 “我屋里有一盆昙花,听她们说,大约开花就在这一两天了。你若是爱看,就过来。” 昙花总在夜半,才会盛放。 所以这是在约他黄昏后,尽管来? 梁擎搭在小娘子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瘦削的胳膊:“好。” 两个人在厅里坐下,对刚才的泪与拥,都不提起,直接说起了时局。 “我听说你让人把锦王先前的嬷嬷侍女都送去了皇陵?你在打什么主意?” 恢复了平静的梁擎,从来都能看到被别人忽视了的细节。 微飏蹲在地上,小心地把他的脚从鞋子里拖出来,看着悄悄走进来伺候的春辰,命她:“热水,药粉,绷带。” 春辰了然,欠身出去。 “奉春嬷嬷可是当年先杨妃留下的人,看着年老糊涂,但能在那个吃人的宫里活到现在,心机城府手段可是一样缺少不得。 “这种人去伺候平王,想来那小子日后能少走许多弯路。”微飏仔细检查了梁擎的脚,发现问题不大,放了心,自己也便就在旁边坐下。 一时热水端来,微飏挽了袖子,再度蹲下去,要亲手给梁擎清洗脚上伤口。 梁擎终于掩不住心慌,下意识直接便把双脚都泡了进去!伤口一沾水,疼得他嘶地一声,倒吸凉气! 瞪他一眼,微飏坐了回去,嘀咕一句:“矫情。” 然后却又命春辰再打盆干净水来,一把捞起梁擎的双脚,用干净擦脚布一包,放在了自己膝头,低下头,一边给他清理,一边轻轻吹着伤口。 满脸通红的梁擎,只得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你又糊弄我。那奉春嬷嬷是个老人精不假,可这时候,平王身边最要紧的是周到细致,人精不人精的,哪里用得着? “你怕是看上了她曾经伺候过先杨妃?这人能留在宫里这么久,之前锦王又能对宫里的消息了若指掌,想必此人才是关键。 “你说是把她送去伺候平王,其实是送去给石磐千山他们,想让他们从这人嘴里掏出点儿有用的旧事?” 微飏白他一眼:“就你聪明!” “那你觉得,现在皇陵的那几位,哪个的心思手段,能对付得了这位老嬷嬷?”梁擎笑问。 脚上的水已经擦干,微飏正在小心地往他的伤口洒药粉,闻言手一顿。 这…… “我今天回到桓王府,刚收到一个消息,有一个人也回来了,而且,没进京,直接去了皇陵。”梁擎笑了笑,往微飏这边倾身过去,附耳低声。 微飏眉梢挑起:“他也回来了?” “不放心你。桓王殿下没拦住,千里奔回来的。说是昨儿后半夜到的,一口气睡到午后还没醒。”梁擎看着她,忽然有点儿吃味儿,哼了一声,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这么多人对你这么好?” 微飏皱皱小鼻子:“我人美心善,凭什么不能有这么多人对我好?” 摆弄完了梁擎的伤脚,微飏又去反复洗了手,这才重新回来坐下,两个人对坐吃面。 清汤青菜面。 两个人没再多说话,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面。 他不嫌她不淑女,她不嫌他不斯文。 和谐无比。 翠微在门外伸头看看两个人,又站回去,不进屋。 等二人吃完,春辰收拾了碗筷出来,看见她在外头,不由悄声问:“姐姐怎么不进去?” “那屋里现在多只猫都会显得格格不入,我才不去讨尴尬呢。”翠微抿着嘴笑,“好容易他们俩能不吵架,让他们聊。” 春辰也笑:“可是说呢。难得公主肯跟梁先生好好说话,我便进去送碗面也觉得自己怪多余的。” 门外两个侍女低声说笑,屋里两个男女低声说笑。 屋里架子上的那盆昙花,就在这说笑声中,静静开放。 就是没人发现罢了。 翌日早朝。 新帝坐在御座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扬州刺史杨遵杨孟公,请致仕。 “杨孟公如今已经年近八十,老妻卧病半载,几无生理。他请致仕,也是应该的。”左相有些惆怅。 当年站在先帝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些年,扬州税赋天下第一。杨孟公功不可没。只是谁来接手他这一摊子,才能让扬州依旧稳当,这可得吏部好生斟酌一下。” 谈乾依着他户部的身份,第一个就提出来给杨孟公选继任的条件:必须会挣钱,而且,不能跟杨孟公差距太大。 左相犹豫:“如今管着江南道的乃是当年的刑部高公道。这些年,江南平平安安的,先帝曾经说过,高公道这才是如鱼得水了。” 也就是说,有高公道坐镇,这扬州刺史,未必非得一定强过杨孟公。 底下站着的祺王下意识摇头:“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有一回听见皇祖父跟小姑姑说笑话,说高公道和杨孟公斗气,彼此谁都不肯服输,才有江南欣欣向荣。” 也就是说,万一去了个不如杨孟公的,高公道这个赌斗的劲头儿一松,说不准会什么样。 “罢了,总归还是要三请三辞的。朕想想,你们也再想想,看什么人合适。”新帝一脸的不想多说,挥挥手散了朝。 大家愣了一愣。 这是怎么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作对 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 左相和谈乾走在一处,皱着眉叹气。 要说能在敛财上跟杨孟公打平手的,当初就没几个,如今就更少了。谁去呢? 崔集走在后头,听他二人一声接一声叹气,就忍不住笑,赶上来:“二位就这么愁么?” “江南税赋支撑着小半个国库,怎么能不愁?”谈乾跟自己的这个得意学生不大遮掩,想什么便说什么。 左相知道崔集早晚一飞冲天,自然也不就瞒他:“当年杨孟公在户部,没多久就升上去,险些成了名正言顺的计相。 “后来还是如今的太后生把她那侄儿塞进了户部,杨孟公才算碰上了对手。先帝那时候还挺高兴,说歹竹出好笋,俞家那拉拉杂杂的人家,竟还出了个算账的高手,很不错。 “所以说,如今杨孟公要致仕,唯一一个能敌得过他的,满朝上下,竟然就只剩了这一个俞沛。这这这……” 看着左相为难地一摊手,崔集了然点头:“以太后的性情,又怎么会让俞郎中丢下度支,出京去做个刺史呢?” “对嘛!”左相和谈乾异口同声。 大家都不是聋子瞎子。自然是已经听说了,俞太后其实是想从皇帝手里把兵部要过来给自家侄儿的—— 人家现在连六部堂官都惦记上了,难道还看得上一个小小的刺史? 崔集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却未必这么想。” 尤其是,今天他临出门时,长公主府忽然来人,递给他了一封信。 如果那里头所说属实,那新帝的心思,就更好猜了。 崔集住了步子,找个借口:“礼部到底要不要人去西夏跟着和谈,这件事到今天还没定论,我得去找陛下问问。” “哦,那顺便帮老夫催一催兵部人选,不是说要一起去西夏吗?”左相很会使唤人。 崔集也乐意被这么使唤,笑一笑,拱手欠身,大步去了外头,请小黄门传话请见。 “陛下刚宣了祺王去说话,崔侍郎可能得等一等。”小黄门十分体贴。 崔集眉梢轻动:“听得说,最近陛下越来越宠爱祺王殿下,一说话就挺久的?” “是。陛下与祺王殿下父子相得,也是咱们大秦的福气。”小黄门顺嘴胡说。 祺王一个次子,跟皇帝父子相得,是大秦的哪门子福气?! 崔集呵呵轻笑,摇一摇头,不接话。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看看就是午时,崔集皱了皱眉:“不然,我午后再来,别耽误了陛下用膳。” 小黄门刚要张嘴表示赞同,就见里头有人疾驰出来,满面堆笑地给崔集打躬:“陛下说,崔侍郎年轻人,饿不得,因此赐膳,用过之后,即刻去御书房,陛下等您。请您跟小人来。” 崔集脸上都是受宠若惊的感动:“啊?我,臣……陛下真是宽仁,亘古罕见!” 马屁拍得真响! 两个小内侍对视一眼,一同撇了撇嘴,让着崔集往里走。 崔集探问:“祺王殿下可也回府用膳了?” “并未,正跟陛下一处边聊边吃呢。”小内侍笑嘻嘻地看着他,“所以,崔侍郎不妨细嚼慢咽。” 崔集明白了,慢条斯理吃了饭,擦了手,再洗把脸,整理好了仪容,这才迈着方步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新帝面前刚刚端了一盏香茶上来。 崔集进门,看着那茶盏愣住,接着便脸上露出内疚和心疼:“臣一向吃饭快,看来以后要改改才好。” 新帝呵呵地笑,神情愉悦:“朕只是跟儿子闲谈,并不累。放心!来,坐下说。” 转过天来,微飏便收到消息:新帝决定,以巽侯班信为兵部尚书,赐桓王为征西总管,与星夜赶往西夏的大鸿胪寺卿三个人一起,与西夏和谈。 可是,并未说明谁来做主导。 “又玩这种小聪明,以为谁看不出来呢!”微飏嫌弃死了新帝这个臭毛病。 “只是,他居然没把景王死于恒国公之手的事情公告天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微飏沉吟。 这么大的事情,亲儿子死了,还是被自己信重的臣子害死,皇帝竟然不吭声,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张宽和翠微都不敢做声。 微飏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罢了先不想了。往下说,还有什么事。” 张宽垂手站在下头,道:“有人追问扬州刺史谁来接任之事,皇帝含糊过去了。” “哦?崔集昨天应该跟他说了把俞沛放去扬州的建议?怎么?他居然没同意?”微飏一愣。 张宽摇头:“崔侍郎自然不曾忘,新帝也觉得甚好。只是大福宫听说要放了俞沛的外任,十分生气。 “昨天皇帝要去见太后,大福宫却说太后身子不适,吃了安神药睡了,没让他去。” 微飏呵呵轻笑,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这可太好了。接下来,就看俞家跟祺王,会怎么斗了。” ——大福宫得到的消息,自然是含糊不清的。 “祺王前脚走,皇帝后脚就要让俞沛去扬州,不是他出的主意,还能有谁?”俞太后在宫里破口大骂。直说祺王是个混账小子,讨债鬼。 赵歙拧眉:“不是后头还召见了崔家那位?也许是听了他的建议呢?” “崔家那个该有多聪明?明明是个过继来的,却得了整个崔家的好处,小小年纪便成了礼部侍郎——明年春闱之后,咱们大秦就要出一位历史上最年轻的天下学子的座师了! “那种人,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怎么会沾上?他过去必定是说西征和谈人选的事情。今天早朝说的这个,必定就是他给姓班的卖的人情。 “皇帝也不用从京里再派人过去。那姓班的又曾领过察相,汤轶又在军中他们二人对西夏的阴毒伎俩是最熟悉的,跟着和谈最合适不过。 “这种顺水推舟的事情,想来昨天早朝他就想说,只不过皇帝突然散了朝,他没来得及。所以才会散朝后赶着去讨这个巧。” 俞太后坚决否定崔集的可能性,一口咬定,就是祺王这头白眼狼:“他想要兵部,可惜卢家大郎快死了!他手里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就想把哀家的人也赶出京去!他做梦! “来人,给我叫他进宫!哀家要亲自问问他,到底还想跟哀家作对到什么时候?”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还不还手 祺王进了大福宫。 祖孙两个不出意外地吵了起来。从俞皎之死开始,一直把先帝朝的事情都翻出来,直到说起景王。 “……我一直在查,到底我是哥哥,还是三哥是哥哥。直到前些日子,才有人告诉我,我才是兄长,我才是父皇长子。 “只不过是因为我生下来便瘦弱,您老人家的手冷,我一沾您的手便哭闹,所以您才让稳婆说,他是哥哥,我是弟弟。” “你信口雌黄!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的话,你都轻信,都拿来对着哀家大放厥词!就凭着这孝道有亏,你就一辈子别想你父皇长子这个位置!” “我知道太后娘娘不会承认的。我也没指望您会承认。我就是想跟您说一件事:我从未指望过您会疼我,您就也请不要指望我会做小伏低当您的提线木偶了! “至于俞郎中,他的选派职司,一要看父皇心意,二要看吏部考评。他是文官,我是武将——我一个禁军统领,我管得着他去哪里吗?” “——你还说你不曾在此事中搅风搅雨!你就是想让他一辈子当不成武将!” “太后娘娘,兵部尚书可就是文职!” “哀家要的是兵部侍郎!” “哈哈哈哈哈!户部郎中,哪怕越级,也该任工部侍郎。他在任上,究竟是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政绩,才能当得了兵部侍郎?他是想法子省了钱,还是想法子挣了钱? “我甚至听说,小姑姑领着朝臣商贾们捐的军费,还在他手里不翼而飞过,怎么?这也算是功劳,也能让国家朝廷酬谢他个连升三级不成?” “你!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我就懂得您在争权夺利!俞家一门外戚,要了户部不够,捞不着油水的,居然往兵部伸手!我倒想问问,您想干什么!?” 争吵格外激烈。 甚至殿外都能听得见。 新帝带着冯荆,两个人站在大福殿侧门,听着一扇未关的窗户里,清晰传出来的声音。 “这老四,可够敢说的!”新帝面带笑意,悄悄评价。 冯荆却似没听见一般,垫着脚朝里头看,焦急地小声喃喃:“这可别真吵起来,陛下夹在中间多为难啊……” 新帝嘴角微翘。 里头的争吵还在继续。 俞太后已经被祺王犀利的言辞逼到了墙角,终于急怒交加,阴恻恻放出了撒手锏:“我听说,你去跟刑部打了招呼,让他们把永宁伯的案子再放一放?” 祺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孙儿何德何能,刑部凭什么听我的?” “你外祖父在刑部好歹也经营了几年,你的手若是没伸进去,也就不是你了!”俞太后冷笑一声,“永宁伯这三姓家奴,先投废太子,后投了皇帝,又暗地里来投哀家,哀家还以为,他这条狗以后就姓俞了。 “可现在看来,他是你的狗啊!不然你这么护着他,竟然连皇帝在大朝上当众说出来的口谕,都敢拖延?” “太后娘娘到底想说什么?想指责我违逆父皇么?那您不妨去父皇面前说,又何必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一直以来,不都是您在致力于挖父皇的墙角么?” 祺王还她一声冷笑。 俞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哀家听说,他那个丢了的女儿,是你送去人贩子手里的?” 殿里的祺王、偷听的新帝,同时脸色一变! 冯荆胆战心惊地,咽了一口口水。 咕咚。 新帝的眼刀嗖地飞了过来。 冯荆几乎瞬间便木了脸,小声替祺王分辨:“那小娘子纠缠到那般地步,没皮没脸都不足以形容,何况当时……这事儿又在徐家手里……” “住口!”新帝铁青着脸,大步离开。 冯荆眼中闪过厌恶,低下头,紧紧跟上。 “你留下,听听他们还能再说出多少脏污烂糟……”新帝扔下一句话,步子飞快。 冯荆低声应诺,眼角轻轻一眯:机会,来了。 “不知,永宁伯知不知道这件事?”俞太后阴险的声音还在继续,“当然,那是个利欲熏心、六亲不认的人,杀妻灭子都不在话下。可是,一旦他知道了这件事,他还敢确认,你对他,没有过河拆桥的意图吗?” 辱女之仇。 这件事横在这里,一旦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那么,彼此的信任,必定崩塌。 “还有。”俞太后阴笑着看着祺王:“锦王当初查这个案子,听说你各种出谋划策。 “可是,你竟然是知情者不说,竟还亲手送去了一个小娘子。那哀家是不是可以猜测,锦王那双腿,你也有份啊? “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别人不说,只怕你挂在嘴边上的那位小姑姑,就一定不会放过你?” 祺王满面冰寒地看着她,许久,才冷笑一声:“这件事真要是闹到传扬出去的那一天……不知徐家往西夏贩卖人口,边境上,走得是谁家的路子?我是不清楚的,太后娘娘,清楚吗?” 俞太后笑容一顿,死死地盯着祺王,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竖子!” 祺王大袖一甩,转身出宫,连辞行的礼都没行下去。 砸碎玉碗的声音清脆如在耳边。 祺王的心思急如闪电地转! 恒国公领兵在外,最近十天忽然没了消息不说,卢家大郎还拖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他需要永宁伯活着,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一个内侍的尖细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 祺王袖中拳头一紧,面无表情转头看去。 是冯荆。 “冯大监,怎么,特意来堵我的?”祺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和适当的亲热。 冯荆弯了弯嘴角,脸上却没有笑容:“殿下,陛下听说您被太后叫进了宫,有些担心,便带着小人赶了过来,在侧门那边,听了听。” 祺王的脸色渐渐地变了,紧紧地盯着冯荆,脸上不自觉闪过杀气。 可是冯荆并没有移开眼神,直直地与他对视,轻声续道:“陛下听见太后威胁您,就气得走了,让小人留下,听完整。 “可是陛下走时,嘴里嘀咕了一句,小人恍惚听着,似乎是在说:还不还手?” 第四百二十三章 案落京兆府 “他这可太冒险了。”翠微咬着手指头,额角忍不住冒冷汗,“这简直就是在明示祺王跟太后打起来!” “这个冒险,值得。”微飏坐直了身子,看向张宽,“消息告诉梁擎没有?” 张宽一愣,忙垂下头去:“还没有。梁先生今天在桓王府没出门,小人这就去禀报一声。” “嗯,顺便告诉他:这个案子,落不到刑部,会在京兆府。人,我派去找。消息该怎么放给那三位,放多少,让他去斟酌。” 微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了笑。 快要到时候了。 真好。 第二天,刑部接到通知:加快审理永宁伯一案。 永宁伯在狱中居然中被刑求,让他供出背后主使究竟是谁。永宁伯哭喊着要见皇帝,当面陈情。被刑部的水火棍直接打晕了过去。 消息被人曲曲折折遮遮掩掩地放了出来。 祺王真的动了怒。 于是,有人把那个匣子送进了京兆府。 郭怀卿看着证词,脑门上的汗就没停,最后几乎是喊着让人去:“桓王府请梁擎梁先生,俞府请俞沛俞郎中!” 下面的人都懵了:“这二位有什么关联?” “一个原告,一个被告!”郭怀卿咬着牙,面沉似水,“若是此案为真,大秦如今的外戚,就该被夷族!夷九族!!!” 京兆府的差役们吓得魂飞魄散,呼啦啦跪倒一片,求郭怀卿不要蹚这趟浑水:“案涉七品以上,您该移交刑部啊!” “刑部?你们是不是想害死原告?刑部现在是谁的刑部?是太后的!太后一辈子只疼了她这一个侄儿,案子这样交过去,一句诬告,紧接着便会是梁先生的死讯!” 郭怀卿跳着脚骂街,“他就算不是长公主殿下的茶友,不是桓王殿下的幕僚,他也还是西夏行录的作者,也曾拿一条性命换来了西夏的山川地理,才有今日的征西大军势如破竹! “你们让我把他送给俞家去杀?做梦!你们要是不敢,就都别干了!滚回家抱孩子去!老子自己去提人!!!” 一见府尊大人气得脸都白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一群捕快交头接耳:“对啊,梁先生好似是长公主殿下的茶友……”“听说桓王对这位梁先生无所不应……”“当初先帝曾经拿着那本带血的西夏见闻录,说是想让他入朝为官来着?” “那还怕个鸟?”差役们终于把胆气都壮了起来,吵吵嚷嚷地一窝蜂出了京兆府。 桓王府和俞府的大门前后脚被敲响。 什么人? 京兆府办差! 不过一刻钟,梁擎和俞沛便都到了京兆府。 “怎样?”微飏握紧了手,坐直了身子看着张宽。 张宽笑了笑:“郭府尊虽不是大圣大贤,却黑白是非极分明,衙下的捕快们不敢去拿人,府尊险些掼了乌纱帽自己上阵。 “没想到俞沛也痛快,亲自去了京兆府。认是自然不肯认的,来了一趟,便说要反告梁先生攀诬。郭府尊懒得理他,直接令人将他下了大狱,具本紧急呈进宫了。” 微飏松了口气。 “这个案子,照理应该是给刑部,可是郭某就这样自己办了不算,还居然把奏本送进了宫,直接跟朕要主审官。”新帝看着郭怀卿的本章就想笑。 冯荆跟着凑趣:“是个聪明人。” 顿一顿,小心道:“陛下,这件事儿,太后已经知道了……” “太后虽然年高,却耳聪目明。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让她先煎熬两天!”新帝哼了一声,把奏章仍在桌上,想了想,命冯荆:“叫大理寺正卿窦谨进宫。” 冯荆先答应一声,笑呵呵地说道:“这窦谨乃是郭怀卿的妹夫,两个人性子听说也差不多。这案子既然京兆府不能审,落在大理寺,倒也合适。” 新帝的眉心皱了起来:“你说窦谨和郭怀卿是亲戚?” “是啊。只不过当初郭怀卿原配过世,他妹妹去家里帮着操持时,劝了他几句续弦,郭怀卿旧情难忘,就跟妹妹翻了脸。 “窦谨外放了小十年,前几年才回来任了京官,两家子这才重新走动,虽然不多,倒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了。两家的小娘子幼时的情谊好。据说,如今窦家小娘子的婚事,都是郭氏在央着谈乾的夫人在帮着看。” 新帝的眉心蹙了起来:“那小郭氏乃是长安的手帕交,所以朕才不愿意京兆府审这个案子。若窦谨那边也是如此……” 新帝犹豫起来。 冯荆愕然片刻,往后退了半步,不再吭声。 “算了,明天早朝再说。”新帝有些不耐烦地又甩袖而去。 冯荆忙要跟上时,却被新帝指着让他去做别的事。 居然不让自己跟着? 冯荆的危机感陡然而生,忙叫了个人来悄问:“陛下这两天,是什么人在近身服侍?” “是殿中省……”小内侍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才贴着耳朵跟冯荆禀报,“冯几!” “这王八蛋……”冯荆绷住自己忍不住的嘴角,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挤出一句,“到底还是冒出来了!” “干爹,要儿子去……做些什么吗?”小内侍谄媚地躬身下去,歪着头看冯荆的下巴。 那只下巴慢慢绷紧,然后指向天空:“哼,让他去!如今这个时候,可是需要不少背锅的!他自己找上门来,倒省得我再去寻别的替罪羊了!” 小内侍忙笑着恭维:“还是干爹您算无遗策!” 果然,第二天到了朝上,众臣听说了这个案子,都鹌鹑一样,没一个想要接手的。 新帝皱着眉发了顿火,还是没人抬头请命。 甚至包括郭怀卿和窦谨。 新帝的目光隐秘而满意地掠过窦谨。 这厮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分明应该交给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案子,自己却在朝上问谁肯主审;这就是在暗示,自己心里不想让刑部和大理寺沾手。 他竟真的就不抬头,不说大理寺愿意审理。 啧啧,看来,皇考手里用出来的人,别的没有,眼色都是十足十的。 “哼,既然你们谁都没有这个胆子,事情又跟外戚有关,那就由内廷来审!” 新帝冷冷地扫过众臣,“殿中省大监冯几,做这次的主审,京兆府为佐!” 第四百二十四章 等下场 让冯几去审? 冯几可是徐氏的心腹。如今徐氏被自己推出去挡了先废太子之死,这种事,大家都能想得明白。冯几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是更加清楚其中曲折。这样一来,他能对俞家留手? 开什么玩笑?! 俞太后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这父子……这父子……” 赵歙在旁边揣着手发愁:“可惜景王现在外头……” “怕什么!他早晚会回来的!到时候,哀家送他一个江山就是!”俞太后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叫人。 赵歙急忙拦她:“太后,事情虽然重,却未必非要马上便见分晓。事缓则圆,您是俞家的主心骨,您可乱不得!” 俞太后这才稍作平复,外头的人却已经听见,急急地跑了进来,多少有点儿气急败坏:“听见了一个消息,正要禀报太后!” “讲。” “宣政殿隐隐约约传出来,说是桓王特意让人回京密报:景王殿下,没了……” “什么?!”俞太后和赵歙同时色变。 赵歙两步跨到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咬牙:“不可胡说!你从哪里知道的?若消息属实,陛下如何隐而不发?” “宣政殿前几天就知道了。陛下那天晚上召幸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宫女,几乎折腾死了……后来第二天早上,小冯公公叹了一句:陛下这是因为景王殿下,又气又急又伤心。 “然而有人忙问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又声色俱厉让众人都闭紧了嘴。 “小人刚才听说了,悄悄去找了一趟那宫女,逼问再三,才知道,景王殿下被恒国公给害了!事情是半个多月前发生的,那宫女也只知道这么多。” 小内侍一边说,一边擦汗,一边焦急地看着俞太后。 赵歙的手都颤了,回头看着俞太后:“陛下已经知道了景王的死讯,却由着祺王把俞郎中的案子放了出去……” “消息只在宣政殿?外头可有人知道?祺王可知道他的同胞兄长已死?”俞太后并没有伤心欲绝,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眯着眼睛低声问那小内侍。 小内侍有些发懵:“应该没人知道……那宫女已经快要被吓疯了,小人让人死死地看住了她,不许她跟任何人接触!” “太后,以小人看来,祺王殿下若是知晓此事,前日必定不会跟您那样争执。他只要说出来景王殿下的事情,想必就能当场争取到您的支持……”赵歙小声说着,看向俞太后。 俞太后低声自语:“恒国公一心都在祺王身上,如果是他害了景王,那说不准便是祺王指使,至少也是为了他…… “皇帝不肯把这个消息明白放出来,一来是为了让哀家以为景王活着,自然行事会无所顾忌,到时候他好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博他那个好名声; “二来,恐怕也是觉得祺王是幕后主使,他不敢公然对恒国公怎么样,怕他这个儿子反手一刀砍了他……” 越说,俞太后的眼睛越亮,冷笑一声,唰地起身:“不过,这样一来,哀家也看明白了,他这是根本就不想选祺王!” 赵歙接声跟着喝彩:“果然是太后,想得通透!” “他就是想让哀家和祺王斗个两败俱伤,他再出来扮好人!哼!哀家也是他那种蠢货算计得了的?”俞太后冷笑一声,直接喝命:“把隋染和祺王的事情,放出去!” 赵歙脸色一变,失声道:“太后,您不是说……” “不要说明白,只说徐氏贩卖人口的案子,徐家不无辜,且祺王只怕也事涉其中!”俞太后横了他一眼,“还不是都怪你?早先你要是把哀家的话传给俞沛,由他动手,现在祺王和卢絺都躺在床上,咱们哪里还会如此被动?” 赵歙满面惭愧地低下头去:“小人想得窄,误了您的事了……” “叫定王进宫,还有安王,也抱来这里,你找几个心腹,给哀家守好了。”俞太后冷笑一声,“有这两个孩子在手,我看皇帝还有什么折腾的!” 赵歙一脸冷厉:“是!小人这就去办!” 顿一顿,又恭敬地躬身:“要叫九仙门外那位将军来巡视吗?” “嗯。去。”俞太后嘴角一勾,挺胸抬头,自信满满。 先帝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不还是折在了她的手里?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想跟他亲娘翻车,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祺王竟然跟永兴伯夫人贩卖人口案有关? 消息一旦砸入京城,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九郎直接闯进祺王府,泪流满面质问祺王:“若是有人冤枉您,请您一定把这背后的恶毒之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可若不是,殿下,您对得起我们主子待您的一片真心么?还有他的腿,他的腿……跟您到底有没有关系?” 祺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又赌咒发誓自己“做不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再痛斥九郎:“人云亦云! “我和二哥从穿开裆裤就好了,一桩桩一件件,你哪不都看在眼里?现在脏水泼到我头上,你不说替我剖白,你还怀疑我?你瞎了吗?” 九郎哭着先道歉,然后怒冲冲就要走,号称要去查此事根底。 祺王忙命人拦住他,又探问:“二哥手里的人,之后我都没仔细盘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去了,用不着,不然来我这里,保护王妃,也是好的。” 祺王妃小杨氏,正是锦王的亲表妹。 九郎心里冷意流过,擦一把泪,七情上面:“大部分都走了。毕竟是冲着我们主子的人来的。剩了几个,都去了皇陵,和嬷嬷丫头们伺候平王了。” 表妹再亲,亲得过胞弟么? 祺王面不改色点头:“我猜着也是如此。那就好。只是你怎么没去皇陵?” 有些猜疑地打量九郎。 九郎自嘲地笑一笑:“小人跟我们主子的时间最久,自然最不想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走。说什么先徐皇后是主使,小人又不傻,怎么会相信那等鬼话? “小人不过一只蝼蚁,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是,这样的人,多行不义,日后的下场,必定是一出大戏。小人便死,魂也要留在京城,看着他的结局,究竟是怎样!” 说着话,牙咬的紧紧的,眼睛也盯着祺王,片刻不肯转开。 祺王竟也坚定地跟他对视,同时用力点头:“说得极是!我是当人家儿子的,实在不敢说什么,但我也想看看,这样为人父母的,到底会有个什么好归处!” 第四百二十五章 血脉 这几天,长公主府开始往外送各种自己庄子上送来的果蔬,宫里也接到两筐。 新帝听说,还兴致勃勃地让冯荆弄些新鲜的给他尝尝味道:“长安便没有封地,看来肃侯也没委屈了她。” “人家有个经商的外家,其实有的是钱。”冯荆笑嘻嘻地在新帝面前说微飏的“坏话”,“听说那位林家舅爷的生意,在先帝的时候,险些把大江南北都做到了。就连西夏那边,都有茶贩过去,还是西夏那位皇叔亲手批的条子。” 新帝哈哈大笑,指着他打趣:“你去照照镜子,自己看看这满脸的酸样!怕是跑去林家打秋风,被轰出来了?” 冯荆嘟嘟囔囔的一脸牙疼:“林家也给孝敬,只是那点子金玉器皿,还不够打发叫花子的呢!早先长公主捐军费的时候,小人可是听说,林家一口气便捐了十万银子,眼睛都不带眨的。” 新帝摇头失笑,话题被彻底带歪。 背了新帝,冯荆擦了一把汗。 这件事,可不能让新帝注意到别的——尤其是不能关注到,微飏这次送菜的人家都有谁。 左相、谈乾、崔集、窦谨、郭怀卿,还有李老太傅、孔老祭酒等几位清贵看着搭到自己眼前的菜筐,以及从菜筐里拿出来的蜡丸,各自色变:“长公主这是何意?” 微飏坐在府里,笑眯眯:“大戏即将开场,怎么不得请齐了看客呢?” 话音未落,张宽匆匆走进来,神情凝重:“恒国公逃回来了!” “什么!?”微飏拍案而起,脸色大变! 张宽叉手急道:“消息是梁先生让人送过来的。先生还说,让您这些日子举止加小心。” 只是加小心,而不是要赶紧做点什么…… 微飏松了口气,慢慢坐下,脑子里飞速地想着,张口便问:“卢家大郎如何了?” “俞太后暗地里命人拖延他的伤势,祺王早先也治得有一搭没一搭,原本已经弥留。但卢家小娘子这些日子都守在恒国公府,所以卢家大郎的伤势有起色。” 张宽迟疑了一瞬,低声道,“刚才传话的人悄悄告诉我,梁先生听说恒国公的消息,第一件事便拿了冥帝的翠玉牌,让人去要了卢家大郎的命……” 微飏一愣,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好。你让韩易张幺都去看着点,给他们帮个忙。” 张宽低头:“是。”利落转身退下。 已经听得眼前星星乱飞的春辰忍不住小声问:“那卢家大郎没听过什么劣迹,用得着要他的命么?” “没听过什么劣迹?”微飏莞尔一笑,眼神飘过,没再说话。 春辰红了脸,转头看着翠微,求援一般。 翠微抿嘴笑一笑:“你当恒国公为什么要选祺王?祺王这辈子真正狼狈为奸的,就卢家大郎这么一个人。你说他没劣迹,那不过是祺王和恒国公遮掩得好罢了。 “何况,漫说他不无辜,他便真的无辜,为了他祖父的那点子野心,他能把他结发的妻子扣在家中,害得对方缠绵病榻小半年,他就该死!” 春辰这才想起来,恒国公府后院还有一位权氏大娘子,惊呼一声:“那权娘子的性命……” “病着,总比没命强。”翠微轻轻叹息。 一身血污遮掩着回到家的恒国公,进门便听说孙儿伤重昏迷已经七八天,顿时一愣:“怎么会?不是说……” 忽而闭了嘴,忙忙先去盥洗更衣,不等头发擦干,便赶去看望卢絺。 可惜,就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正看见卢綌扑到床上那个僵直的人身上嚎啕痛哭:“哥哥!哥哥你醒醒!祖父已经回来了!你的仇能报了!哥哥!哥哥!” 恒国公只觉得头上一晕。 国公府的管家颤抖着把手指放到了卢絺的鼻子下面,片刻,手一缩,喃喃着往后退:“不,不不!昨儿夜里,我分明亲眼看见……我的小郎君啊!” 管家噗通跪倒,捶地大哭起来。 身边人忙扶住了身子摇晃的恒国公,泣道:“国公爷,您可要保重啊……” 一语惊醒了屋里正在放声的人。 卢綌满面是泪地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恒国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恒国公颤颤巍巍地朝着她伸出了手:“綌娘……” “祖父……您现在,满意了?”卢綌浑身都在发抖,牙根紧咬,慢慢问道。 恒国公色变:“綌娘,你说什么!?” “我听说,我父亲,就是您为了抢军功,幼年时将他抛下,害他伤了根本,一身病痛,才不过三旬便英年早逝…… “您又说慈母多败儿,逼得我娘在丢下尚在襁褓中的我,给我爹生殉了…… “这些年,您为了您那点子野心,为了争名夺利,为了所谓的光宗耀祖,您把哥哥一点一滴教成了您的样子。您看看,如今,多好?! “我听管家说,您跟祺王早已料定了陛下会冒名太后来刺杀他二人,所以,一早收买了那些杀手…… “管家还说,哥哥所谓的重伤,应该只是表面上的,以后还拿去当成逼宫的证据…… “可实际上呢?哥哥,死了!” 卢綌泪迸如雨,声嘶力竭:“哥哥就死在你的手里!死在你的利欲熏心、自以为是的手里! “你把权家嫂嫂软禁起来,还想利用我,把况家二郎也软禁起来,好胁迫慎国公和嘉定侯! “可你害别人之前,先害死了哥哥! “我倒要看看,没了哥哥,你恒国公便是三公三师、便是明天能当了皇帝,你的后事谁来给你办!!!” 恒国公老泪纵横,可是,越听卢綌的话,越发冷峻起来,最后,竟慢慢地说:“卢家,不是还有你么?你生的孩子,只要姓卢,不就还是我卢家的血脉?” 卢綌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疯狂大笑起来:“原来我和哥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们姓卢,是你恒国公的血脉,而已! “你根本就没有人性! “你根本就不配留下血脉!” 凄厉一声喊,卢綌一跃而起,一头撞在卢絺的床头,砰! 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那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满头是血,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猝不及防。 恒国公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来,往后便倒! 第四百二十六章 反咬一口 “卢綌……也……”微飏手一抖,茶碗掉在了地上,脆声一响,碎了一地。 翠微的脸色也变了:“撞死的?!怎么可能?他家不是高手如林?不是恒国公已经回去了?怎么……” “卢家大郎死了,卢娘子伤心如狂。可恒国公被她质问之后,却只答了一句,卢家大郎没了,她卢娘子还一样可以招赘,延续卢家血脉。 “大约是这句话,让卢娘子万念俱灰……”张宽也不胜嗟呀,小小的年纪,也难过得擦了一把眼睛。 “其实……”微飏缓了过来,长长一声叹息,低声道,“早先她肯让况家二哥离开国公府,怕是就萌了死志。 “可若是恒国公能够幡然悔悟,好好地收殓了卢家大郎,肯跟祺王一刀两断,辞官归老。说不定卢綌能回嘉定侯府自请下堂,去奉养祖父。 “以嘉定侯府家的性情,必定不会休妻,说不准还能让况家二哥跟着卢綌一起去给恒国公养老……” “虎毒不食子!”翠微忽然出声,眼中落下泪来,连连摇头,“公主还是不肯往最坏处臆测人心。 “只怕是恒国公心中有了旁的计较,所以才用那一句话绝了卢娘子的生路。如今他孑然一身、满头银发,到谁面前周旋,谁不会心生怜悯? “可就他这隐忍数十年的功夫,他要真想阴谁,难道还阴不到?” 微飏激灵打了个冷战,面露惊惧:“翠微!” 翠微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婢子的心思,也恶毒了……” 微飏满心复杂地看着她,半晌,迟疑道:“怕不得,正是你说的这个话……” 抬头看了一眼张宽。 已经被翠微的话吓得脸色发白的张宽这才惊醒一般,忙跳起来,匆匆跑了出去:“我这就去告诉梁先生!” “虽说人心难测,可我还是希望,恒国公就这样一病不起,还能算他还有点儿人味儿……”春辰小声嘀咕。 微飏和翠微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即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其实往往,还是没能猜到他的恶念到底会到什么程度。 恒国公苏醒过来,几乎一刻钟都没耽搁,便挣扎起来,让人抬着他进了宫。 新帝惊讶地让人抬他进殿,又“从善如流”地屏退了左右,阴森森地露出了白牙:“听说,你杀了朕的长子?” “啊,什……不是,陛下,您这是听谁说的?”恒国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新帝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冯荆。 冯荆的眼睛也瞪得溜圆,一脸惊疑不定地回视新帝。 新帝冲他使个眼色。 冯荆忙回过神,咳一声,朝下扬声:“大胆恒国公!你还敢问?桓王殿下千里迢迢派人送来密奏,人证物证俱在,你在西夏争功不成,险些陷二位殿下于死地! “景王殿下当众斥责,你怀恨在心,竟串通西夏厨娘,火烧景王营帐,害死了陛下的长子!你还不赶紧认罪伏法,难道还妄图蒙骗陛下么?” 恒国公满面震惊,连连摆手,张口结舌:“这,这,这是谣言!这是居心叵测的谣言陷害!陛下,臣万里逃生回京,就是为了告知陛下:赶紧全境警戒! “桓王伙同班信,勾结西夏,软禁了景王殿下,夺了臣的兵权,即将秘密回京,逼宫谋逆!” 新帝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拍御案站了起来:“你胡说!为了脱罪,为了让朕不要见桓王,为了逼反征西大军,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恒国公声嘶力竭,放声大哭:“臣刚刚回京,孙子孙女儿都死在自己的眼前……臣知道,这就是桓王给臣的警告!可是臣,臣老迈若此,又没了骨血存世,臣何苦要做这种种,折腾来做什么呢?” “什么?卢家小郎君和小娘子……”新帝大惊,猛地看向冯荆,“朕不是已经传旨下去,一定要治好卢家大郎的伤么?” 冯荆也震惊到了口齿不清:“是,是啊!邱医正每天必去恒国公府,昨天回来还说,卢家大郎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只要静养,三个月后必定无恙……怎么可能……” “是桓王!一定是桓王!他在京城还留有后手!臣听说,他最信任的那个幕僚,姓梁的,已经回京了!”恒国公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冯荆脱口而出:“可那姓梁的回京,是为了告御状给他家里人报仇啊!” 新帝瞪了他一眼。 冯荆诺诺而退。 “罢了。如今你们各执一词,朕手里并无实据,无法判断。好在大鸿胪已经去了西夏主持和谈。若是桓王像你说的立意谋逆,那大鸿胪必定有去无回。可若是此事另有隐情……” 新帝接着狠狠地盯了恒国公一眼,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也别指望朕会放过你!” “若是臣真的害了景王,陛下尽可以将臣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恒国公痛心疾首,“可是陛下,您真的不能将桓王和班信放任不管啊!他们万一回师京城……” “朕刚传了旨意,让班信遥领兵部,又要桓王总领征西大军。他们如果想要骗朕,那就不敢即刻回师。京城还有机会做准备。你放心,朕自然会让他们失了大义名分,成为天下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新帝阴险一笑,顿一顿,转头,正色命冯荆:“你去,别让人骚扰恒国公。你亲自送他回府,好生休养……先给卢絺卢綌,办后事。从朕的内库里,拿两千银子。” “这,臣,谢陛下……”恒国公一身老朽的瘫在地上,掩面痛哭。 冯荆上前,一脸同情,碎碎叨叨:“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国公,难为您啦……快快,快起来,咱家送您回去!” 又冲外喊:“快来人,抬个软兜来!” 恒国公看着他,眼睛里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衰老地咳嗽:“多谢,多谢冯内官……” “哟哟!您谢我干嘛?您该谢陛下!不是陛下明察分毫、烛照万里、心胸似海、宽仁慈爱,就凭桓王那先来的小密奏,您的名声早就在大秦败透啦!” 冯荆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该说的话,一句都没少说。 恒国公心里狠狠一动。 第四百二十七章 登闻鼓 突然归来的恒国公除了跟新帝告状,对自己在西夏的经历闭口不提。 众臣在早朝上议论纷纷。 新帝板起了脸:“怎么?征西大事已定,人家唯一的男孙又生死未卜,朕私下里让他赶紧回京见孙儿最后一面,难道有什么问题?” 冯荆瞪圆了眼睛,又不停地眨了半天,这才定下神来,低头看向地面。 “有皇帝给他做背书,至少桓王回京前,他的身份地位性命,就算是全保住了。”微飏冷笑一声。 梁擎坐在她的对面,跟着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看来,皇帝已经有了成算,知道怎么把祺王和他拆开了。” “拆开?呵呵!恒国公要是能跟祺王拆开,难道就不能跟他也拆开?”微飏给他端了一杯茶。 梁擎呵呵轻笑:“皇帝自然认为,只要想接着风光活下去,没人能跟他拆得开。” 顿一顿,“除了桓王。 “恒国公既然跟桓王已经不共戴天,那自然就必须要跟他绑在一起才对。” “你觉得呢?恒国公是不是那种为了名利真的连两个后代都能牺牲掉的人?”微飏心里有些发紧。 梁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若是活着,那恐怕是能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个彻底。但若是有人害死了自己仅存的这两滴血脉,那只怕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那人的。” 仅存。 微飏的脑子在这两个字上转了一圈,忽然偏头问梁擎:“你说,恒国公是不是真的只有卢絺卢綌这两个孙辈?他会不会还有旁的……外室子……” 未婚的小娘子,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半分凝滞。也是……无语了。 梁擎认命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茶杯,又抬起头来,正色道:“恒国公此人,早年间的确浪荡风流,听说当初险些在战场上收了蛮夷女子为妾,不过好在后来沽名钓誉的,颇为洁身自好……” 说到这里,梁擎也忽然停了下来。 两个人面色诡异地对视。 “汤轶早先不就是蛮夷?徐家为什么会在那边反而有深厚根基?这个徐,到底是先端王妃的那个徐,还是永兴伯夫人的那个徐?!” “难道,恒国公当年真的曾经收过蛮夷女子为妾,还有个妾生子留在了那边,冒了徐姓?” “那永兴伯夫人……” “还有永兴伯留下的那两个女儿……” 两个人依稀觉得,似乎终于摸到了这件事情的边。 “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去问问况侯。”微飏长身而起。 梁擎忙抓住她的手:“你我没查到的事情,未必况侯知道。此事还不如赶紧修书一封,寄到南边慎国公世子的手里。另外,他女儿还在恒国公手里的事情,也要告诉他一声才好。” “好。你赶紧写信。我让韩易去。”微飏就要出门叫人。 梁擎又摇了摇头:“韩易不够分量。我给慎国公世子修书,你给千山将军写个条子,请他亲自走一趟。” 微飏一点头,两个人起身一起往书桌去。一个研墨,一个铺纸,默契无比地低头,各自奋笔疾书。 微飏自然是先写好的那个,马上命青粲过来:“换衣裳,捡些果菜点心,你往皇陵走一趟。要快!” 青粲会意,忙忙去做了准备,飞快离开。 信送走了,微飏和梁擎沉默对坐,许久。 “恒国公,是个变数。你觉得皇帝下一步会怎么做?”微飏先开口。 梁擎轻轻地转着手里的茶杯,高高挑起了一边的浓眉:“我觉得,皇帝有可能,会让恒国公主审俞沛的案子。” “那祺王事涉贩卖人口案一事呢?”微飏皱眉。 梁擎嗤笑一声:“只要没人在朝上说话,那他一定会装聋作哑,一字不发。” “那他可是,想得太美了。”微飏冷哼。 果然,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在外头拐了个弯儿又传进了宫里,新帝依旧不吭声。 冯荆都忍不住了,觑了个空子,来问新帝:“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了。别说祺王殿下,便是陛下您,都快被外头那谣言编排进去了。小人听的,肺都快气炸了!” “不必理他。”新帝面无表情。 冯荆苦着脸:“还有恒国公……您还给他圆谎……” “朕给他圆谎,是因为接下来真要用他。用完了,再杀不迟。他一个孤老头子,他还能把朕的江山抢去给谁不成?” 新帝冷笑一声,“先前,他一门心思跟着老四。可如今,知道他那宝贝孙子只怕是死在老四手里的,又知道了老二断腿的事情可能跟老四有关,你说他还敢相信老四么? “他只要不跟着老四,朕就敢用他!哪怕到了日后,给朕的小太子做太傅太保,朕都不怕!哼,弄死他,一壶酒、一把刀,而已!” 冯荆脸上的表情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新帝高高翘起嘴角,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他:“先前听说朕让冯几去做俞家那个案子的主审,你不是不高兴吗?朕现在,让恒国公去审,你道如何?” 冯荆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双手一拍:“妙啊!他年事又高,朝中也不怕谁。哪怕是知道这背后有太后和祺王打擂台,他想来也是幸灾乐祸着审,巴不得把几下里都扯下水! “——他可比冯几名正言顺多了!陛下!高明!” 新帝哈哈大笑。 还没等他笑完,外头的登闻鼓被敲响了。 新帝的眉头紧紧皱起:“这是哪个村货,如此不知死活?” 卫军跑进来一个,殿下跪倒:“启奏陛下,肃侯麻衣免冠,高呼冤枉,请陛下重审徐氏贩卖人口案!” “什么!?”新帝满面铁青,怒不可遏,“朕才夸了他有眼色几天?他就给朕这样胡闹?早已清楚的案子,杀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可审的?让他滚!” “陛下,那是登闻鼓……何况还是微家那个杠头……”冯荆苦着脸劝,“您可能,真得见见,问问,然后……” “朕难道还怕他不成!?”新帝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满朝就看他们家人蹦跶!当初先帝到底是那只眼瞎了?居然说微家忠诚?! 屁! 分明就是搅shi棍! 第四百三十六章 有旨意 京兆府的大堂一片死寂。 看着满地的尸首,许久,桓王苦笑一声,抱拳对着班信和郭怀卿躬身施礼: “二位,连累你们了,跟着我成了叛国的谋逆之徒。就算天下不信,我也必会将此处之事,原原本本说给宰辅阁部等人听……” “桓王殿下,这就想往自己身上揽功劳了?这里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是您安排的?” 梁擎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抬手一枚袖箭,先打掉那护卫回手抹向自己脖子的长刀;然后袖子轻轻一甩,肃然拱手,向后堂的方向欠身下去: “恭请镇国长安长公主殿下!” 微飏身上重又穿起了孝衣,身后跟着左相、谈乾、窦谨和善国公、崔集等六部九卿、勋贵重臣们,十几个人,满面沉重地慢慢走了出来。 大堂四周更是瞬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无数的人忽然出现在外头,祺王带进来的若干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就都被除了武器绑了起来。 微飏的目光冷漠地从俞太后和新帝、俞沛尸身上略过,在祺王身上微微顿了一顿,这才抬起头来,冲着梁擎微微颔首。 梁擎眼睛都不眨地指了指那满身是血、仍在发愣的护卫:“小心些,这个人奉恒国公之命谋逆,刺杀了太后、陛下和祺王殿下,又要自戕,堵上嘴,要防他咬舌自尽。” 那护卫瞪圆了眼睛看着梁擎,刚要高呼冤枉,已经被一团破布狠狠地堵上了嘴。 微飏偏头往外看看,见冯荆正佝偻着身子躲在门边,满眼渴望地看着自己,没理他,目光一转,回到桓王身上,轻轻扯一扯嘴角: “积年往事,必要让他们自己亲口当众说出来,否则,人证物证,实在是太难收集了。” 说着,走到俞太后尸体前面,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脚尖轻轻点一点她的脸颊。 尸体的脸歪向一边,敷粉的白皙腮上顿时一个脏乎乎的黑脚印子。 “先帝知道自己身后必是一场大乱,怕我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所以才亲自命赵歙给我下了药。我醒来时,大势已经那般,只得顺势而为。” 微飏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句,回头看向众人,“俞氏倒没想错,赵歙、冯几、冯荆,都是先帝留在宫里的伏笔,陆续跟我取得联系,我才知道实情。” 说着,冲外头点点头,“冯几进来。” 胸前裹着厚厚白纱布的冯几被人扶着,艰难迈步进来,双手呈上一个匣子:“这是我义父甄三九交待给我的,先帝崩逝前夜刚刚重写的遗诏。” 冯几已经走不动路,双手颤抖,想往前送,却再也送不出去。 梁擎忙伸手扶了他的手一把,下意识把那匣子接了过来,回头看看微飏。 微飏点点头,示意他把匣子呈给左相,续道:“这里头的旨意,想必是左相亲眼看着先帝写的,还有承旨为证,起居注上也有注明。” “是。那晚,只有老臣、承旨、起居郎、甄三九公公,我们四个看着陛下写下了这道旨意。”左相打开匣子,取出黄绫,看了一眼,颔首道。 众人忙围上来看,各自惊讶地挑起了眉。尤其是善国公,满意地捋着胡子微笑起来。 微飏等他们回过神来,伸手要过那卷轴,当庭展开,轻启檀口:“有旨意,桓王跪接。” 桓王一愣,忙撩袍跪倒。 众人对视一眼,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朕创业不易,虽皇子尚存,却不愿江山托付非人。乃有长孙桓王衍,方正宽宏、果敢坚毅,可以为继。着镇国长安公主,代朕宣旨,传位郁衍。 “朕大行后,诸事必乱。桓王登基前,众臣一切听长安公主凤旨。钦此。” 桓王愣住了。根本就想不起来说一句“领旨谢恩”。 微飏也不管他,平平静静读完,卷好旨意,再度放回那个匣子,双手递还给左相:“照规矩,这个该放哪就放哪去。” 左相不肯就接,叉手问道:“乱局须贵人坐镇。桓王殿下如今入宫不便,还请镇国公主示下,能不能暂居千秋殿,主持朝政。” 微飏叹了口气,看向谈乾。 谈乾摸了摸鼻子,别开脸。 微飏又看向善国公。 善国公含笑拱手躬身,深深施礼下去,却不肯说话。 旁边崔集恭敬欠身道:“大礼不辞小让。还请公主勉为其难,不要再辛苦左相宫城、公主府来回跑了。” 最先反应过来、却是最后说话的班信见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呵呵笑了起来,推上最后一把:“长安还是住进去罢。宫卫仍旧交给我,一应事情你都放心就好。宫里许多人事,你料理起来比旁人更容易些,就别虚客气了。” 微飏看一眼犹自梦游一般的桓王和始终不肯出声的谈乾,不再等下去,径自点了头:“好。十月十二上上大吉。登基大典就定在那天。” 顿一顿,指着地上的尸首道,“这几个人的罪名,班侯来拟,不要替皇家遮丑,否则新帝登基,一大堆的遗患。把先帝的旨意亮出来,这几个人的处置都归在我头上。”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把桓王摘干净。 桓王刚想张嘴拒绝,梁擎抢着说道:“自然都要归在公主头上。此事乃是先帝临终谋划,除了俞氏这弑君的毒妇,公主乃是唯一守在身边的,您不认,难道还要让蒙在鼓里的旁人去认么?” 蒙在鼓里? 善国公、班信等人稍一思忖,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怎么,此事桓王事先还真不知道?! “不瞒着你们,先帝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征西大业,只怕就要断送在你们几个意气用事的人手里。” 微飏不客气地指着桓王喝道,“先帝在世,是否传位给你一直犹豫,就是因为你这孩子过分重情义,反而把天下大势放在一边。若是为君之后还如此这般,这郁家的天下,我便取了给旁人坐!” 这话说得连不客气都不算,而是僭越狂妄了。 可是桓王却举袖遮脸,长揖到地:“是。侄儿汗颜,无地自容。不如就请小姑姑入住紫宸殿……” “住口你!”微飏翻了个白眼,“才说完你就又犯毛病!前朝女主才暴死了几年?天下惴惴,生恐再来一个任性的女帝,我可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梁擎在旁边,双手笼在袖子里,笑得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