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行天下》 近期更新计划与老白的话 《报行天下》的第一个推荐期结束了。不管成绩如何,老白深切地感受到了各位朋友的支持,在此由衷地对大家说一声:谢谢! 帮助、鼓励老白的书友们,有的新书友,也有从前作开始便在关心本人作品的老书友们: 端午笑笑、马化騰、gzero、龍尾巴龍龍、n、水粉誓言、书友、书友175217……以及其他很多我还不知道网名的人。 各位的关注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感谢的话重复太多次容易变得索然无味,老白今后也一定会继续努力,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在此也向打赏过《报行天下》的几位同学致谢。将来时间允许时,老白会以加更回报大家。 另外,老白前作《直到你幸福那天》也在阅文旗下(已完本,),qq阅读可读,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关注下。 推荐期结束后,按照此前的说明,《报行天下》将回到两天三更的状态。具体计划如下: 两天三更的时间段为1月8日至1月21日(新书期剩余时间内)。如,1月8日一章,1月9日两章,1月10日一章,1月11日两章,以此类推。 1月22日至1月26日(大年二十九)每天两更。 春节长假期间(1月27日至2月2日)每天会保持,状况到时会做出说明。 春节长假后(2月3日起)每天双更。 年关临近,祝大家平安幸福、收获多多,开开心心地过个好年! 谢谢! 第一章 倒霉的萧靖 耳边传来的是绝望的呻吟声,还有人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萧靖知道,还能发出声音的人至少保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而那些倒下的人,不管是饿昏的还是直接饿死的,恐怕都要长眠于此了。 灾民的队伍缓缓行进着。若有人倒下,两旁虎视眈眈的持矛乡兵就会上前两步把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直接拖到路旁散发着尸臭的深沟里。 当然,很多时候都轮不到他们出手。迫不及待的灾民们会不耐烦,其中还剩下点力气的人会一脚踹上去,哪怕这人前一秒还是他们的同伴。 我为什么来了这么一个鬼地方啊? 萧靖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穿越的事。他的想法和绝大多数人都一样:如果这事不可避免,那么就穿成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代!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伴着如云的美女……如此奢侈荒淫地度过一生,岂不快哉! 可是,事与愿违。他不仅穿越到了这个叫做“大瑞”的根本不曾存在于中国历史上的朝代,还成为了万千灾民中的一员。 萧靖距离施粥的摊子已经不太远了。就在他为自己的倒霉而叹息的时候,前面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粥棚附近的争吵声就大了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小孩子的喊声。 “我没偷!”一个看上去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倔强地挺立在人群中央,一双大眼睛无所畏惧的和面前那个拿着鞭子的壮汉对视着。 “小王八羔子,还嘴硬?老子说你偷了你就偷了!”壮汉二话不说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那男孩却咬紧了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还是个孩子,就算了……”刚有人说出这么一句话,壮汉的目光就冷冷地扫了过去,那人顿时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巴。 “孩子?孩子就不是一张嘴了?”粥棚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他多拿一点,你们就少吃一口。王大善人慈悲为怀,可也没有余粮喂给喜欢小偷小摸的小崽子。” 听了这话,男孩的小脸涨得更红了。他扬起脖子,用更高亢的声音喊道:“我就是没偷!” “还敢扯谎?记吃不记打的小畜生!”被惹恼的壮汉又一次挥起了鞭子:“今天老子有兴致,就好好管教管教你!” 话音刚落,有个人忽然从一旁冲上来抱住了小男孩。拿着鞭子的壮汉当然不会收手,于是这一鞭就重重地抽在了那人的身上。 替男孩挨鞭子的人正是萧靖。原本他只想低调安静地当个路人,谁知却看到了这种让人不能忍的场面。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犯起倔来很像小时候的他。 “算了算了。孩子不听话叫他走就是了,何必耽误大家的时间呢?”萧靖大声喊道:“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领粥呢,都散了!” 比起看热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们当然更在意自己的肚子。不知是哪个女人先哭喊了一句:“求求你们了,我男人快不行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饥饿的人们对食物的渴望瞬间被激发了,整个灾民队伍顿时鼓噪起来。 两旁值守的乡兵们有点紧张地往前站了站。壮汉瞟了萧靖一眼,扬声道:“算你识相,赶紧滚!” 就在乱糟糟的灾民们你挤我、我挤你开始重新排队的时候,小男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没偷!” 听到这话,还疼得龇牙咧嘴的萧靖赶忙拉起男孩的手向更远处走去。这小孩岁数不大,力气却不小,一边被人拉着,一边还怒视着壮汉,大喊道:“别拉我,我不走!我没偷!” 没办法,萧靖只好又在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小男孩带走了。 “我没偷我没偷……就会说这仨字啊?还会说点别的不?”萧靖回头看了一眼持鞭壮汉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一听到“家里人”,小男孩的眼圈马上就红了。他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又跟个小大人似的挺了挺胸,过了片刻才道:“我叫董怀远。我有个姐姐,可是……前几天和我走散啦。” 萧靖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有半个巴掌大的团子递了过去,谁知董怀远不肯拿;他瞪着眼睛又推了一下,这孩子才犹犹豫豫地接下了,然后便很不顾仪态地大啃特啃起来。 哎,好不容易省下的口粮就这么送人了。这不知道是什么粮食做的五颜六色的杂和吃食虽然难吃得要死,但起码饿不死人啊。 一旁仍然很不服气的董怀远刚吃完团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我是好人,又没偷吃的,他凭什么说我?凭什么打我?” 萧靖笑了笑。嗯,你当然没偷,趁着有人晕倒的工夫偷东西的那几个孩子在我那个世界都能上初三了。那壮汉在场,他的眼也不瞎,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 “男子汉大丈夫,受不得一点委屈怎么行?”他轻轻地拍了拍董怀远的背:“小远啊,我知道人家冤枉了你。可是,你现在拿什么和他争?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 他可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啊。你还小,好多事情还不懂。要是觉得他欺负你了,就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再来找他算账,也不晚呢。” 瞪大了眼睛的董怀远还想再说,萧靖却只是笑着把他拉到了自己那不遮风不挡雨的破窝棚里。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地玩了会游戏,毕竟还是小孩心性的小远也就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萧靖早就有了离开的想法。可是,他既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没有离开的条件。于是,进退两难的他就和董怀远一起在灾民堆里住了半个多月。 小远有时候犟了一点,但接触多了就能发现他是个机灵懂事的好孩子。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让萧靖慢慢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弟,而小远也真心地把他当成了哥哥,当做了依靠。 对他这般举目无亲的异世人来说,这也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牵挂。 夜深了。洒满月光的夏夜本应该是很催眠的,可枕着双手躺在乱草上的萧靖却半点睡意都没有。 不过是和同事喝酒喝高了而已……老天爷啊,你干嘛要这么折磨我! 侧头看了看,董怀远睡得正香。这孩子,不仅嚷嚷着要跟着他一起找姐姐,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和哥哥结拜当兄弟。 拜托,我都能当你叔叔了好? 无奈地苦笑了两声,萧靖又开始思索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了,两世为人所遭遇的种种让他辗转反侧了很久。不过,在疲倦的冲击下,他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天才蒙蒙亮,萧靖就睁开了眼睛。醒来后,他先用手摸索了身边,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的心中隐隐有点不安。闪身出了窝棚,附近各处都没有看到董怀远。情急之下喊了几声,也没有任何人给出半点回应。 小远怎么不见了! 第二章 追寻 萧靖找遍了整个聚落。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过了,甚至包括还没来得及被掩埋的尸堆;他也跟不同的人打听过,却根本就没有小远的半点消息。 河东一场大旱,单是逃到萧靖这里的灾民就有数千人。想从这么多人散居又如此杂乱的地方找到一个孩子,无疑是千难万难。 萧靖用力咬紧了牙关。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份牵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稍加思索,萧靖便走向了粥棚的方向。现在不是施粥的时间,所以那边的人不多;离着还有很远,他的目光就锁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见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后面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人,然后闪身躲到了附近大车边上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地方。 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道:“货已经上路了?你们这些人办事真不牢靠,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砸在手里?” 这个声音很熟悉,说话的人正是打了萧靖一鞭子的那个壮汉。 “走了一个时辰了,这次保证万无一失。”一个男人用谄媚的语气道:“今天的货好多都是年口小的。等过些天到了乐州,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壮汉冷哼了一声:“话别说早。路上可给我盯紧了,要是有人想跑,就打断腿扔到荒山野岭去。王大善人可不是开福田院的,要是短了他的钱,我也不好交待。” “您放心,小的理会得。”另一个男子放低了声音:“跟三哥做过这么多次生意了,真有什么事,小的就是自己掏钱也不能少了王大善人的份,更不会短了您的那份孝敬。” 接着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旁人完全听不到。 萧靖悄悄离开了。走出了半里多,他伸手重重锤了一下身边的枯树,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憎恶。 果然是人牙子! 牙子无非就是中介、中间商、代理人。米牙人、庒宅牙人、织物牙人、书画牙人等虽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但起码名字听起来还算正常;一扯到人牙子,问题就复杂了。 虽然在古代,一些人牙子只是做些相当于人力中介的活计,并不涉及拐卖、强掳、诱骗的行径,但在人口贩卖市场巨大、上流社会纳妾蓄奴等行为蔚然成风的时期,能洁身自好、没参与过上面那些罪恶勾当的人牙子,只怕也是凤毛麟角。 萧靖穿越到大瑞才二十多天,这世界的一切他都不清楚:律法对贩卖人口是怎么规定的?百姓有没有良贱之分?奴婢制度呢?还有,那个什么乐州到底在哪儿? 但是,他只知道一件事:卖了小远,就是不行! 事不宜迟,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人群中,三言两语便寻到了一位认得路的老丈。 “你算是问对人了,小老儿年轻的时候去过乐州。”老人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的黄牙,“从这里走,少说也要十来天呢……” 去乐州要越过崇山峻岭。山路难行,只有一条官道穿行其间,人牙子载着几十号人也走不了多快,所以倒不怕半路跟丢。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到这儿,萧靖稍稍安心了一些。算了算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他又冲进了灾民堆里。这次,他找的都是一些哭嚎着家里人丢了,或者被别人指指点点地说“他家里有人不见了”的人。 “老丈,您的儿子会不会是跑去找活干了?” “大婶,您的儿媳走之前没跟您闹别扭?” “婆婆,您的孙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会不会是玩的时候走丢了?” 大多数的失踪都发生在夜间;失踪的人里,有近一半是孩子。还有一些失踪者的家人在面对萧靖的时候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似乎有些心事。 一定错不了! 身无长物的萧靖根本不需要收拾什么。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破窝棚,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那条据说是官道的破土路。 本就很虚弱的身体,极少的食物储备,完全未知的前途……萧靖的目光飘向了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可是谁又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示威似的向空中挥了挥拳头。如果只知道害怕的话,那什么都改变不了!就从此刻,踏出我在这一世生根发芽的第一步! 天上的太阳很毒,把人晒得晕乎乎的。走在官道上的萧靖并不孤单,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同路。 乐州已近京畿富庶之地。这一路向西,不管到不到得了那里,都比困守眼下这随时都可能没有下一顿的地方要好。 许多人扶老携幼地走着。如果有人倒下,他们就简单地停下来刨个坑把亲人埋葬了,接着就继续前行。见过太多的死亡,活着的人早已麻木。 从灾区出来的大车留下的车辙很深,不知是拉了财货,还是拉了其它的什么东西。也有一些人是奔着灾区去的,比如骑马急奔的信使,还有为了防止哄抢而护卫森严的粮车。 独自前行的萧靖并没有走得很快。虽然一穿越过来他就随着难民获得了救济,虽然穿越以前他是个经常锻炼身体、能跑半程马拉松的人,但他知道现在这个饿得面黄肌瘦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嘚瑟的资本。 夜幕降临,他早早在路旁找了个地方把身子一蜷,不久便酣然入睡。待到半夜别人睡梦正酣,他却悄然起身继续前行。 大家都要自顾自,没有谁会让你搭便车。既然只能靠两条腿,那就要尽可能多走,才有望早点赶到乐州。 时间终于来到了第三天的中午。 这一天的太阳不算毒辣,萧靖甚至特意多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可是,攒下的存粮已经告罄,几乎一整天都没能讨来任何吃食的他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 这段路也不宽,大车怎么能并排跑啊? 萧靖用力揉了揉眼睛。靠,原来是我看错了?明明只有一辆车嘛! 他又一次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脚底下的虚浮让他走起路来都直打晃,他却浑然不觉地向前挪动着。 过路的一个车把式小声嘀咕道:“那个人怕是不行了?” 他并没有怜悯萧靖的意思。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练出了绝佳的“眼力”,可以从一个人的状态看出他的死期,仅此而已。 他的话音刚落,萧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车把式摇了摇头。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大车缓缓经过了萧靖的身旁,向着前方驶去。 第三章 牛刀小试 我这是在哪里啊?天堂吗?我靠,最好是在我那张席梦思床上,那就证明我酒醒了,又回到我的世界了! 萧靖是被晃动弄醒的。本来他还有点高兴,觉得是不是睡相不好的自己在软床上乱滚才会有晃动;可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因为他明明就躺在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而眼睛里看到的也不过是车厢的顶棚罢了。 有人救了我? 他想坐起身来,四肢百骸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知觉又好些以后,才感觉到头也疼得很厉害;各种难受一起袭来,萧靖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突然,车厢的帘子被撩开了一个角,一张长了不少麻子又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 我去!这张脸出现得实在太突然,刚苏醒的萧靖被吓了一大跳,要是一口气没顺过来,没准他又晕过去了。 “醒了?”那人的口气冷冰冰的:“现在没空管你,你爱躺着就先躺着。” 说完,他就放下了帘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萧靖正准备问上两句,但看人家心情那么糟的样子,也不好开口了。 偏巧那人还不踏实。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探头往里看一眼。两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大眼瞪小眼,弄得萧靖尴尬癌都快犯了。 靠,受不了了,老子装睡还不行吗? 萧靖索性一翻身闭上了眼睛,并且还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呼噜。那人中间又探头看了一次,见他睡着了,也没再来打扰。 又走了一会,车子停下来了,周围也热闹了许多。接着似乎有什么人走过来和探头探脑的那家伙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就热聊了起来。 “咱家小姐也是,干嘛救你车里这人啊?路上这么多苦人,救得过来吗?”其中一人悻悻地哼了一声又放低了声音:“该不会是看上这小白脸了?他那脸皮生得还挺清秀的。” “呦呵,小心我告诉管事的去。”麻脸男虽然对萧靖不太客气,但却十分维护主人:“小姐这一路上救了多少人?又不止他一个。自打卖了我车上那些瓶瓶罐罐换粮救人以后,我拉过的都有那么四五个了,你就别胡说八道了。” 说着,他的声调就提高了,话语中带着一股自豪感:“再说,咱家小姐那是什么人?说起容貌性情、见识才学,整个京城谁不称赞?她能看上这么个破落的小厮?” 刚能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的萧靖挠了挠头。你家小姐如何温柔贤淑、花容月貌,跟我确实没什么关系……话说,你们谁能扶我去方便一下啊?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然听到一声娇叱:“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背后议论小姐?” 说话的女子可能有些积威。聊天的俩人似乎是吓了一跳,不仅马上闭上了嘴巴,其中一人还重重撞在了车辕上,弄得车里的萧靖都感受到了震动。 “莲儿姐,你吓死我了!”麻脸男干笑道:“我们不是也没聊什么吗,你可千万别把话传出去哈。” 叫莲儿的女子轻哼了一声:“我很闲么?再说,小姐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呢。你们呀,在家在外面都一样,整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乱说话还不避着别人。我要是个碎嘴的,你们指不定挨了多少顿打了。” 两个男人连连称是。莲儿又道:“我来看看救的那人怎么样了。他还没醒?等等要是醒了,就给他拿点吃的。” 说着,她就伸手撩起了帘子。萧靖正坐着,两人的目光直接对上了。比起刚才那个冷淡又实在没什么颜值可言的男人,眼前这个可爱的圆脸萌妹子要养眼得多了。 莲儿姑娘说话时伶牙俐齿的,真正对着外人却有些不好意思了。甚是拘谨的她马上一松手,帘子落了下去。 “这位……公子,你醒了?”她低声道:“请稍待片刻,我这就找人送吃的过来。” 萧靖隐约听到了男人的偷笑声,接着就是拼命压抑才闷在喉咙里的一声惨叫。 有点好笑的他深吸了口气,才道:“嗯,醒了。烦请莲儿姑娘帮忙谢过你家小姐,相救之恩没齿难忘,萧靖有生之年定会报答。” 稍微顿了下,他又道:“本不便多加叨扰,可是我现在身体虚弱,无法独行。待身子好些,我马上就告辞。” “公子客气了。何时养好身体再走便是,不必心急。”莲儿轻笑道:“公子昏迷时一直喊着‘乐州’,想是有要紧事;我们正好经过那里,不会误了公子的日子。若无其它事,婢子这就回去了。” “且慢!”萧靖赶忙喊住了她:“萧某还有一事觍颜相求。可否请姑娘帮忙找些笔墨纸砚来?” 莲儿笑道:“这好办,又不是什么难事。若说财货名产,也不剩什么了,文房四宝倒是富余得很。公子稍待。” 她才离开了一小会,便有人送来了一碗粳米粥和一碟咸菜。萧靖刚刚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有人收走了餐具、送来了笔墨纸砚,甚至还很贴心地给了一张可以放在车厢里的桌台。 能遇上这样的好人,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啊。 做好了准备工作又闭着眼睛养了养神,萧靖就提笔了。小的时候不会哄孙子的爷爷只会带着他一起练书法,没想到这技能还真有能用上的一天! 天气很热。既然萧靖已醒,那帘子也没必要放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慢慢围拢到了大车的周围,他们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里面那人时而奋笔疾书,时而低头蹙眉,时而又把写废的纸恭敬地折好放在一旁。 “这人干嘛呢?该不会是疯癫了?” “谁知道?兴许是想卖弄才学,让小姐留意到他呢?” “看他舞文弄墨的感觉还真有两下子,不过那又怎么样,一个穷酸而已!” 很快,萧靖身边就堆满了要晾干墨迹的纸张。到了这时,他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群闲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会又盯着他看了半天也觉得很无聊,没多久就各自散去了。 又过了许久,他才放下笔抬起头,遥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小远,我来了! 第四章 辞行 萧靖又跟着车队走了五天。待他渐渐适应了正常的饮食,人家供给的饭量也越来越大。虽然食物粗糙,但在沿途仍然能看到灾民的情况下,这也很是难得了。 这天中午吃过午饭,众人正要驱车前行,穿戴整齐的萧靖忽然走向了小姐的车子。 写东西之余,他也花了点时间和几个家丁混熟了,然后向人讨了一身干净衣服和一个没人用的背囊。现在的他看上去颇为大方利落,和数天前那个饿昏的乞儿判若两人。 “夏小姐,莲儿姑娘。萧靖特来辞行。”他走到距离大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大恩不言谢,他日山水有相逢,定将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他跟家丁打听到了,这家的主人姓夏;至于其它的,包括麻脸男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了。 “这一路只见饿殍遍野。但凡力所能及,又怎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而已,萧公子不必挂怀。”车里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又用柔嫩动听宛如新莺出谷的声音缓缓道:“公子身体初愈,不宜辛劳。既是前往乐州,乘车同行也不妨的。” 听着清甜婉转的话音,嗅着车内飘来的淡淡芬芳,萧靖还真有点不舍得走。再说,夏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被人救了已经欠了天大的人情,现在身体已复原,他的脸皮可没厚到一路吃软饭再蹭车到乐州的地步。 再说,这几天夏家的车队人困马乏,一天里走走停停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心急如焚的萧靖自忖日夜兼程的话应该可以更快赶到地方,现在必须要跟时间赛跑了。 “小姐宅心仁厚,萧靖感佩不已。”他朗声道:“在下确有要事在身,必须先行一步了。车子空出来,也好救助他人。” 帘子放着,看不到车中人的容颜。过了片刻,夏小姐应道:“既如此,萧公子请便。莲儿?” 一旁的莲儿姑娘脆生生地应了,又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萧靖:“这是给萧公子的盘缠,希望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萧靖摇头笑着把包裹推了回去:“承蒙收留救助,已是感激不尽。这两天我也找人要了些干粮衣物,怎敢再蒙厚赐?听闻小姐一路上为救人快要花尽用度了,这钱还是让莲儿姑娘留着用。” 说完,他又深深一揖,便转身向前走去。 莲儿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忍不住笑道:“这人真像是在老醋里泡过几十年一样,穷酸穷酸的。” 车厢里传来一声呼唤,她赶忙掀开帘子钻了进去。有位眉目如画、肤白胜雪的姑娘正坐在榻上望着一张写满字的纸,那春水般的眸波不时停驻在某些段落上;一双柳眉微微蹙着,似乎那些文字带给她的除了惊奇,还有更多的未知和不解。 她便是萧靖闻其声却不得谋面的夏小姐了。 前一天晚上,从小就被爷爷教育要“敬惜字纸”的萧靖把所有写废了的文稿交给了一个家丁,让他帮忙找个惜字塔或者其它什么地方烧掉。 谁知那小厮机灵得很,虽然看不懂,也生怕这满纸的文字有什么问题,于是就拣了一张字数多些的交给了莲儿,而她看后又呈给了小姐。 “小姐读来也觉得奇怪?”莲儿走到了夏姑娘的身边:“婢子看了好几遍,只觉得就是一些粗浅的白话,有的地方跟戏文似的;可是,偏偏让人读了心里发酸,好不难受呢。” 夏小姐点了点头。她起身掀开帘子向外面望了望,哪里还有萧靖的踪影? “这篇文章,行文甚是直白粗陋,遣词造句难登大雅之堂。若是草草一看,除了这笔字还算周正,简直一无是处。”说着,她又拿起了那张纸仔细端详起来。 “不过,若是细细品味……倒也别具一格。”夏小姐莞尔一笑,“通篇厚重朴实、言之有物,不置半点废笔;把故事娓娓道来,让看到的人感同身受。怎么说呢,就好像自己身临其境,变成了一个灾民似的。”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天救起萧靖的画面。那个横躺在路边、快要失去意识的年轻人仍在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的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个词:小远、人牙子、乐州、救人、救灾…… 正走在大路上的萧靖打了个大喷嚏。他要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这么快就有人认可了他从后世带来的叫“新闻写作”的技能,而且这人还是个大美人,非得扬起头骄傲地笑出声来不可。 穿越前的萧靖是个媒体人。当过记者,但时间不长;若论起当编辑,他却是老资格了。换句话说,吃的猪肉不多却整天看着猪跑、穿越过来以后又“身在第一线”的他想要鼓捣出一篇报道来,实在没什么难度。 接下来无非是闷头赶路,风餐露宿对他也不算什么。就这样走了四天,他终于赶到了乐州城。 到了这里,衣衫褴褛的灾民已经极少了。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想奔赴这个花花世界的人都没能成功。 因为数量很少,这些人没有被驱赶,也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进了城。但是在城里,这不足三十人也成为了讨人嫌的对象。 有位老人去讨食,被店家用棍子打了出来,头破血流地倒在路边呻吟; 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挨家挨户苦苦哀求,除了个别人家给了些不足以果腹的残羹冷炙,其他人给的只有白眼和怦然关闭的大门。 这些都是萧靖亲眼目睹的。若不是他穿得还算体面,只怕那个用一直异样眼光看着他的守门士卒也会把他拦下来盘问一番。 与此同时,酒馆、勾栏依旧一片歌舞升平,处处洋溢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仿佛官道那头的灾难和死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虽然算起日子来正合适,但人牙子到了还是没到,萧靖完全不知。眼下他能做的,只有赌。 他找了个看似废弃的院子翻了进去,在墙根下面窝了一会。明月正当空,他又偷偷跑上了并不熟悉的街道,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巡夜的更夫,然后把一张张纸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明早鸡叫时,便是奇迹诞生的时刻! 第九章 交给我吧 邵员外的宅子不算大,至少比萧靖前世旅游时去过的好多院子小多了。不过听家丁说,这里不过是别院而已,他家老爷平时都是住在京里的。 端坐的邵员外放下了手里的纸:“这东西,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垂手站立的萧靖微笑道:“您看到的只有上篇,是因为我还没传出下篇来。您再看这行文和故事,可是别人能模仿出来的么?” 糖葫芦没白卖。裹在竹签上的纸写的是各种无伤大雅又被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家长里短、乡野趣事,绝大多数都是萧靖在来浦化镇的路上听到的。 随着糖葫芦销路的打开,能读到小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前几天,街头巷尾有不少人都在聊自己看到的内容,许多他写的内容都成了坊间热议的话题: “哎呀,这个刘王氏真是好人啊。都已经改嫁了,还念着以前婆家的爹娘,在人家儿子出事以后给老人养老送终。” “谁说不是呢。还有那个叫田二的不孝子,不顾老爹老娘病弱出去别立户籍只顾自己发财,最后被官府打了一百棍子,在堂上哭爹喊娘的。哈哈,痛快!” 为了保护当事人,萧靖在人名上都用了化名,地名也是他随手起的。在这交通不便所以出一趟远门都是件大事、不同地区的人们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封建社会,这也应该够了。 创业初期一定要低调,要给人们对新鲜事物习以为常的时间,可千万别闹出什么“当事人看了报道羞愤之下跳井自尽”的事来! “难怪镇里多了许多谈资,倒也有趣。”邵员外意兴阑珊地笑了笑:“可是,这和你要帮老魏头的事有什么关系?” 尽管摆在明面上人家也看不懂,萧靖还是偷偷地用右手伸了下中指以表示自己的鄙夷。装,你继续装! 出于职业本能,他早就把镇子里那点仨瓜俩枣的事都摸清楚了:邵员外最宠爱的一位如夫人,原来便是位寡妇,后来改嫁到他家的! 大瑞朝对寡妇改嫁这事看得比宋朝要严重,却也没到明清那种为节妇满地立牌坊的程度。当年如夫人进了邵家的门,想必也是受了一些非议的。虽说高门大户可能不在乎这个,但要能有个好名声,谁又不想要呢? 而萧靖在知道邵家的情况前无心插柳地写了那篇《寡妇刘王氏》。碰巧,邵员外的如夫人在他的许可下也经常拿些体己钱贴补给之前的公婆。 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外面的赞叹,只要她听人提过这篇文章对再嫁寡妇的认可,心里应该也会舒服很多。 萧靖不紧不慢地道:“听闻您有个独生子。他年方十八,不肯读书,整天游手好闲;虽不至欺男霸女,却也弄得到处鸡飞狗跳,乡里人都躲着他走。原本他是住在京城的,您怕他惹出什么大乱子来,才让他常住在这浦化镇…… 邵员外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他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够了!犬子到底如何,我心中自有计较,请勿再言。公子既然提及此事,可是有所指教么?” “指教什么的,可不敢当。”萧靖摇了摇头:“让令公子改头换面、一心向学,在下做不到。不过,让他少做些浑事,能够与人为善,再挽回些好声名,却也不难。” 听到这话,邵员外的眼里忽然多了几分光彩。他盯着萧靖看了许久,才闭目问道:“不知公子想怎么做? 这天晚上,萧靖和魏老丈还是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房子里。第二天不到卯时他便早早起了床,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去了邵员外家。 “阿嚏!” 初秋的早上已经有点冷了。衣着单薄的萧靖在邵府外面站了快半个时辰,才有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人从里面一步三晃地踱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家丁。 “你就是……那个姓萧的?”年轻人走到萧靖跟前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我爹说,让我这几天都跟着你。话说,你是什么人啊?算卦的?看风水的?他怎么就那么信你呢?” 这人就是邵员外的独生子,邵宁。萧靖端详着这张放到他穿越前的世界里差不多能混进娱乐圈的脸,心中大呼可惜: 长得一表人才却当了二流子,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这俩人是谁啊?”萧靖没回答他的提问,只是随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两个跟班。 “这还用问?本公子的随扈啊。”邵宁露出了一副“这么简单的事你还要问是不是智障”的表情,那两个人也挺胸抬头地往前走了一步。 “让他们回去。”萧靖言简意赅地道:“他们背着的东西,都得你自己背,少一件都不行。” 邵宁看了看两个一脸莫名其妙的跟班,又用看外星生物似的眼神盯着萧靖看了一会,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身后那两个人也跟着笑,偏巧其中一个人还是个破锣嗓子,大清早的听着这难听的声音,还真挺倒胃口的。 “啥?我没听错?”好不容易才笑完的邵宁撇着嘴冷哼了一声:“让本少爷干这活,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 “这件事没得商量。”萧靖耸了耸肩:“给句痛快话,你背不背?” “不背!” “好,这可是你说的。”萧靖转身就走,接着就有一句阴恻恻的话悠悠地飘进了邵宁的耳朵里:“你爹答应你的事,也就此罢休!” “慢着!”邵宁浑身一机灵,他飞跑过去抓住了萧靖的胳膊,在他眼里估计他抓着的是一盘香喷喷的煮熟的鸭子。 背对着他的萧靖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没有走得很快啊,你特么抓这么用力干嘛! “你们两个,都回去!”咬牙切齿运了半天气的邵宁说出来的话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东西都给我放下!” 两个跟班面面相觑。他俩那便秘似的表情让邵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赶紧给我滚!” 这一吼比较有用。两人当即就把东西堆在了地上,向少爷告了声罪后,就轻手轻脚地叫开门回府去了。 他们进门前,萧靖还从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笑意。莫非别院的家丁比较闲,还能睡个回笼觉? 真是少爷不如家丁啊。 东西真不少,看上去也很沉。光是那个大包裹估摸着就得有二十斤,更别说还有一把铲子。背着这些行头出去溜达一天,可能和负重越野训练也没什么区别了。 邵宁还挺配合的。平时基本不干活的他笨手笨脚地收拾着东西,过了好久,他居然成功地把东西都打包背在了自己背上。 他不痛快也没办法,都被人拿住了七寸,还能废什么话? 望着一脸悲壮的邵宁,萧靖满意地点了点头。来,迎着初升的旭日,出发! 第十一章 眼光不错 转眼间,邵公子的“社区服务”进入了第七天。对于简单的粗活而言,并没有会干不会干,只有愿不愿意干;待邵宁习惯了劳作,他干活的效率足足能甩开萧靖十几条街。 “邵公子,这是我家新打的甜枣,请你尝一尝。”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羞红着脸捧着一把枣子放到了邵宁跟前,就以袖掩面急匆匆跑走了。 “不错啊,都有人给送吃的了!话说,你以前可是个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要躲着走的人。”在小河边蹲着看鱼的萧靖阴阳怪气地道:“只是可惜,我为了你的事,天天只能睡不到三个时辰,都没谁这么关心我一下。” “本公子昨天就说了,事情要是办成了,请你去鸿宾楼下馆子,你怎么还念叨个没完没了?”正看着匠人修桥的邵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娘都没你这么啰嗦!” 看着邵宁认真督工的样子,萧靖偷偷笑了两声。前几天,镇子里该赔的礼都赔完了,该干的活也差不多了。是这小子自己提出来用他那赎不了红玉却也有点底子的私房钱修修这破木桥,态度还挺积极主动。 萧靖起身回到了岸边。准备好各种用品,他就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埋头书写起来: “近些天,有个叫邵宁年轻人活跃在镇子里。他劈柴挑水补房顶,修路烧火喂牲口,为镇子做下了不少实事,赢得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也为这略有凉意的秋日带来了一丝温暖。 镇子南边的小桥年久失修,很久前就已经是镇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了。去年涨水后,小桥更是成了危桥:人走上去不仅吱呀作响,还会有很大的晃动,令人胆战心惊。 几个月前就有位过路的考生坠桥,不幸把腿摔断,误了考期;前日曾有几个幼童去桥上玩,其中一个孩子险些失足坠落。如果不是一位过路客商眼疾手快,悲剧很可能再次发生。 现在,很多镇民宁可蹚水过河,也不愿再走上这座曾给他们带来无数便利的小桥了。 邵宁的身影出现在了小桥边。眉头紧锁的他仔细查看了桥身的每一处破损,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承担了这项别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 邵员外教子严格,邵宁并没有多少钱来花用。不过,他还是自己出钱请了匠人,为的就是造福镇里,让每个人都能放心走路,不要再有人无故受伤。 施工的时候他还在现场盯着,生怕匠人有什么疏漏;为了快点修好小桥,他和人一起背着木料干活,直到肩上都磨出了疮。 修桥补路是功德、是担当,更是身为镇民的义务。如今的邵宁早已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这样一位有心从善又尽力改过的青年,应该能获得大家的谅解了。” 写到此处,萧靖忽然停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沉默半晌,又对着河边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你这干嘛呢,早上没吃好?”邵宁一脸幸灾乐祸地走了过来,又急不可耐地冲向了写着文字的那张纸:“今天写的什么哇?快让我看看!” 萧靖在过去几天所写的内容只有一个主角:邵公子。除了第一篇回顾了他的“光荣事迹”以外,后面的几篇都不吝溢美之词地称赞了他的善行,是以心里很爽的邵宁每次都会特腻歪地凑上来看看。 这次,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结果整个人都不好了。萧靖瞥了他一眼:“起鸡皮疙瘩了?别说话,用心感受。” 虽然纸上写的都是事实,邵宁也确实做过这些事,但用这么肉麻的说辞去给邵公子洗白,萧靖也觉得自己的节操掉了一地。 邵宁憨笑着伸手摸了摸头。谁都喜欢听好话,有人这么夸自己,还能不乐意?他也想开了,反正写的再那啥也是萧靖的手笔,他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邵公子,歇歇。”一位老人笑眯眯地拎着个小瓦罐走向了邵宁:“听人说,你在修桥,老身就过来看看。这罐里是鸡汤,刚炖的,你趁热喝。” “于婆婆?”有点意外的邵宁快步迎上去道:“您怎么把鸡给杀了?都赔给您了,您就好好养着,这可就……哎。” 于婆婆和蔼地望着邵宁:“一只鸡没啥。就算是老身这种小户人家,逢年过节、来了客人也是要杀只鸡的。” 两人又是一番推让,邵宁难却盛情,只好接过了罐子。于婆婆叹道:“本以为公子就是一时兴起做做样子的,谁知你不仅帮着老身做了好多活计,还给镇子出了大力。公子,以前是老身误会你啦。 于婆婆又絮叨了一会,才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邵宁吸了吸鼻子刚要说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萧靖拿起罐子用力闻了闻,赞道:“好香!” “还给我!”邵宁二话不说劈手夺回了罐子,又躲得离萧靖远了些。 “这功劳怎么也有我的一半?”萧靖耸了耸肩:“我都俩月没沾荤腥了。连块肉都不给,真不仗义。呵呵,还是人家给的好吃?吃着心里也舒坦……” 邵宁就跟没听见似的独自跑去一边了。看着他在那里大快朵颐,又好气又好笑的萧靖苦笑着坐在了大石上。 这人虽然有点顽劣,但本质不坏;之前那个样子多半是邵员外前些年没时间管他才导致的。只要稍微给点阳光,让他体会到真正被人尊重和关注的感觉,他还是个挺有前途的小伙嘛。 “看来我的眼光还不错。”萧靖得意地自言自语道:“邵宁要真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少,我才不敢接这个烂摊子呢,大不了和魏老丈一起流落街头就是了。没住处事小,砸了自己的牌子事大啊……” 他正在洋洋自得,一个邵家的家丁跑到了跟前。这人先是和邵宁说了句什么,只见邵宁面露喜色,草草用袖子一抹嘴就一溜烟似的跑了。 那家丁又恭敬地走到了萧靖的面前:“萧公子,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第十九章 你不是奴婢 邵员外苦笑着放下了信纸:“这后生真是异想天开。罢了,事情也不为难,给他几分面子便是。” 刚才有个下人拿来一封信,说是萧靖急匆匆送到门口的。邵员外本以为是什么万急之事,打开一看,信上的内容却让人哭笑不得。 他眯起眼睛盯着院子里的藤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又走回桌旁端起了茶杯,却没有要喝茶水的意思。 沉吟了许久,邵员外才放下了杯子。他把信递给了一旁的管家,淡淡地道:“照这上说的做。” 管家双手接过信纸,又道:“老爷,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福源号的孙掌柜托人来问,要不要他再以孝敬的名义给公子送点银子去……” “简直是胡闹,这孙二虎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就知道拍马屁!”邵员外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说让他送钱了么?上次都不跟老夫招呼一声就给臭小子送了那么多钱,足够他用上半年了!这次又送?难道想让他心思活络了再去吃喝嫖赌啊?” 管家赔笑道:“老爷自然是没说过的,这也是下面的人心疼公子,才会自作主张。” 邵员外哼道:“要我说,他们眼里就没有老夫!呵,他孙二虎不是个吃斋念佛的居士么?镇里那长寿庵正建在风口上,一到冬天冷得要命,怎么就没见他管管,给送点炭火什么的呢?” 管家心领神会地道:“是,老爷!” 申时过后,萧靖总算是回到了家。一进门,正陪小远玩的邵宁就迎了过来。两人神神秘秘地进了东厢房,只留下被迫独自玩耍的小远撅着嘴在院子里玩雪。 萧靖拿过邵宁递来的纸低头读了一遍,眉头越锁越紧:“只有这些么?” 邵宁把手一摊:“这已经挺不容易的了。我一个人从浦化镇跑到京城,沿路到处打听才记下了这么多。我又不是千手千眼,要不你去试试?” 萧靖低下头想了想,又道:“你一个人去是单薄了一点。这样,明天我让小……” 他的话还没说完,邵宁的眼里就冒出了绿光,尽显豺狼本色。 萧靖见势不妙,连忙改口道:“让小远跟你一起去。” 邵宁:“……” 萧靖摇头道:“还是不妥。小远虽然机灵,可惜年纪太小,未必帮得上忙。你随便回家找几个没事闲得慌的家丁跟你一起去,反正愿意跟着你混的狗腿子多得是。对了,我今天也打听清楚了,你爹今晚就要回京城,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过去。” 邵宁:“……” 听了这么一通念叨,邵宁就快要对人生失去信心了。他随意摆了下手就悻悻地出了房间,估计一时半会不打算再跟某人聊天了。 萧靖松了口气。就算安排小雅和你一起去,人家姑娘肯么?这一路上还不被你烦死! 说起小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靖和小远相处的时间不短,曾谈及的东西自然很多。不过,彼时小远和姐姐失散,萧靖怕他伤心,从不曾提及他的家事。 即便小远主动谈起,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对很多事都没什么印象,说起来也难免颠三倒四,让人不得要领。 夜色渐浓。笔耕不辍的萧靖刚想走出房间透口气,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不用说,一定是董小雅来了。 开门的一瞬,萧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了小雅姑娘的手,眼里也多了几分了然。 娇弱的董小雅正站在门前。她轻唤了声“公子”又道了个万福,便准备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水盆。 萧靖的心里有点发酸。 搬进这院子的第一晚,小雅姑娘便主动来服侍他洗漱。彼时,不明就里的他正奋笔疾书地写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姑娘在外面脆生生地一喊,他的思路瞬间就被打断;心里一着急,一句不经大脑的气话便冲口而出:“喊什么喊?过一个时辰再来,敲了门再进!” 一个时辰后,董小雅端来了重新烧开的水,轻轻敲开了门。自那以后,小雅都是把盆端到门口放下,等敲门开了再端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弯下身,动作奇快的萧靖已经一气呵成地把盆端在了手中,又大踏步向屋内走去。 董小雅有点错愕地愣在了原地。直到一阵寒风径直吹进了屋子,她才如梦初醒地咬着唇走进房间并顺手带上了门。 萧靖把盆放好又坐在了榻上。他看着不发一言的董小雅,缓缓地道:“上次不该对你嚷嚷,对不起。” 董小雅先是一呆,接着就想到了萧靖所指的是什么。她用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怨公子,是奴家做事不周到,扰了公子的雅兴。” 萧靖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女孩柔润的眸子:“你的手不方便,就别强撑着了。明天开始,你什么活都不许干,家务留给我和邵宁,你只管哄好小远。什么时候手养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董小雅悄悄把手往回缩了缩。可是,借着昏黄的灯光,仍然能看到她手掌边缘那明显的肿胀,以及几个发白的小泡。若非数次烫伤,这双纤长白腻的柔荑又怎会变成这样? “那可使不得。”小雅姑娘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公子有大事要做,奴家自当照顾好家里。” 萧靖起身向她走近了一些,叹道:“你嘴里说的是奴家,心里却把自己当成了奴婢,是也不是?” 他望向那张清秀的脸庞,柔声道:“董家应该不是小户人家。就算是,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生来就是做奴婢的。” 董小雅身子一震,继而猛地抬起了头。有生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萧靖正色道:“说实话,我不觉得救了你和小远算是什么‘恩情’。若有人对那样的恶行都可以熟视无睹,那他简直不配再被称作‘人’。我也不觉得,一个人只是守住了身为人的底线,便可以被别人称为恩人!” 他凝视着女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小远就像是我的亲弟弟,所以你也是我的家人,我的伙伴!” 第二十五章 不安好心 秦公子笑吟吟地道:“萧公子在说什么?在下没听明白呢。” 萧靖呵呵两声,又朝他走近了一步:“秦公子这般聪明睿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装,你继续装! 本公子怎么说也是穿过来的,走中性美路线的人咱就见过不少,网络小说读的那就更多了! 好多主角不是都会遇到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之后又发现人家是女子,还是美女一枚吗? 出于无聊的恶趣味,萧靖一早就想好了:如果哪天真穿越了,又遇到了这样的姑娘,一定要第一时间直白地揭穿她! 如今,心愿得偿了! 秦公子摇头道:“萧公子差矣,在下是个愚昧鲁钝之人,还请萧兄明示。” 他一脸淡然,那神情怎么看都不似作伪,连萧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不对! “他”的扮相是有八分像男人,尤其是眉宇间的英气,寻常男人都很难与之比肩。可是,她绝对是个女人! 精心的装扮能让人以假乱真,嗓音也可以故意放粗,可有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 就算秦公子总喜欢负手站立,萧靖也早就找到机会看清了那一双纤美的素手。若是离近些仔细嗅一嗅,还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女儿香。目秀神清的“他”,眸波中分明比男人多了些轻柔温雅;最最重要的是,如果你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胸前比正常男人多了一点点隆起…… 束胸可是对发育很不好的哇! “萧公子,萧公子?”见萧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摇头,秦公子略显不悦地喊了他几声。 “啊?”萧靖正在心中猛烈批判“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妹子居然非要把自己变成飞机场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件事,被人这么一打扰,他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了,人群又慢慢围拢了过来。看到两人在对话,大家都没有靠得太近,只是隔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 只用了短短的一上午,萧靖便被众人发自内心地尊为了先生。 “在下是说笑的,秦公子万勿挂怀。”萧靖微笑道:“萧某又要给人授课了,公子请便。” 秦公子也是一笑。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萧靖叫住了:“今日一番相谈,感觉你我二人甚是投缘。听口音,秦公子应是京城人士。不知现居何处?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当过府拜会,向公子讨教。” 这话说得有点勉强。自打见面,两人总共也就聊了不到十分钟,也没聊到口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又相见恨晚的地步,怎么就“甚是投缘”了? 一见面就套近乎甚至交浅言深,多半都是不安好心的表现呀。 秦公子微微一蹙眉,目光牢牢锁住了萧靖。对视片刻,他莞尔道:“在下住在京城十里巷夏家。萧兄若有指教,尽可去寻我。” “夏家?”萧靖一愣,又看了一眼对方那价值不菲的玉佩,问道:“夏家可有一位小姐?” 秦公子笑道:“京城中,姓夏的人家不知凡几。据在下所知,有名有姓的夏氏大族也有四、五支,恐怕家家都有不止一位小姐。不知公子指的是哪个夏家?” 萧靖摇头道:“在下不知。对了,那小姐身边有位侍女唤作莲儿,公子可有印象?” 秦公子目光一闪。他深深地望了萧靖一眼,叹道:“还是毫无头绪。萧兄与这位夏小姐有何瓜葛,可否见告?” “此事说来话长。”萧靖正色道:“若非夏小姐,在下早已是人间一枯骨,焉能与公子在此高谈阔论。哎,眼下事务繁杂,实在脱不开身。来日萧某定要去京城去寻她,报答昔日的恩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活命大恩?萧兄知恩图报,秦某佩服。”秦公子抚掌道:“若在下得知这位夏小姐究竟是何许人,就使人来浦化镇告知萧兄。” “如此多谢公子了。”萧靖深深一揖,目送秦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这位秦姑娘,倒也有趣。 正在沉思着,邵宁忽然挤开众人冲到了跟前。他毫不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凑到萧靖的耳边低声道:“刚才跟你聊天的那位,其实是个小妞?” 萧靖愕然道:“不会,隔着这么老远都被你看出来了?” 邵宁傲然道:“那当然,本公子是何人?这年头好多女子为了出门方便都穿男装,我早就习惯了。刚才那人虽然有意伪装,但光看步态身形便知道是位妙龄女子,还需要离近了看么?你这是在侮辱邵某的眼光!” 萧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不愧是色中高手。我是观察了一会才确定的,你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来来来,邵老师教教我,到底有什么窍门?” 邵宁搔头道:“哪有什么窍门?待你多见识些女人便知道了。” 说着,他换上了一张色迷迷的脸:“虽然没看得很真切,但这‘公子’好像眉清目秀的。她若是着了女装,应是位难得的佳人。嘿嘿,这样爱扮男人的女子,性格多半都是刚毅果决的。但,你若是能降服她,这妙人儿便能化身绕指柔,风情万种又柔情似水起来,可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得趣得很呐……” 看着逐渐跑题的邵宁慢慢进入了状态,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若眼前这位不借机yy点什么,那他都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邵公子了。 话说,一个姓秦的住在夏家算什么事,又不是府中下人,难道是借宿的?算了,还是改天去京城一探。 望着周围一脸期待的学生们,萧靖歉然一笑,又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谁知还没说话,便感觉到有人拉了下自己的衣袖。 邵宁狐疑地盯着萧靖,道:“你这厮的眼神好奇怪。呵,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 萧靖扬眉道:“不错,我确实看上她了。” 邵宁了然地点头,萧靖又道:“不过,我的‘看上’,跟你的‘看上’可不是一回事。” 邵宁一呆,萧靖哈哈大笑着在他屁股上轻踢了一脚:“赶紧回去,下半场开始了!” 第二十六章 捷足先登? “多谢萧先生啦!”离开的人们一批一批地来和萧靖等人道别,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林中空场。 明明只是回家,却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邵宁一脸兴奋地跑过来搂住了萧靖的肩:“今天真是没白来。我数着,得有快两百个人!” 萧靖的嗓子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低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行字,面露相询之意。 “哈?你也想太多了!”邵宁差点就笑出声来:“官府才不管呢。一群老老少少,青壮的没几个,难道还能聚众呼啸山林不成!” 萧靖点点头,用脚抹掉了地上的字迹,又径直走向了董小雅。 小雅姑娘好不容易支应走了所有的“热心人”,这会正在收拾东西。脚步很轻的萧靖已到了她的身旁,可她还在低头做着手边的事。 萧靖弯下身想在地上写些字,董小雅仍旧浑然不觉。渐渐的,她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整个人静静地蹲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她哭了? 邵宁刚想嘚瑟两句,就被萧靖使劲往身后一拽。见机很快的邵宁很难得的没吱声,两个大男人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跑到远处哄小远去了。 到了董怀远那边也没讨到好。他闷闷不乐地撅着个大嘴,对萧靖也是爱答不理的。问急了,他丢下一句:“萧靖哥哥给人糖葫芦让人帮忙,都不找我,我再也不理萧靖哥哥了”就跑掉了。 当托儿的那个破孩子,嘴也太不严了?我可是因为小远当托不太合适才找的他,怎么一转身就把我卖了! 另一边,董小雅收拾好了心情,也收拾好了东西。她站起身擦了擦眼睛,把目光投向了萧靖和邵宁的背影。 在当灾民的日子里,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获得别人的认可。 她曾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嫁个人品不算那么差的人,或者到一个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过上每天都能吃上一口饱饭,然后混吃等死的日子。 如今,她有幸成了一位“女先生”。那种感觉,不同于当个众星捧月的小姐,更不同于当个被人嫌弃的流民。她还记得,有位婆婆拉着自己的手说了不知道多少感谢的话,走的时候还特意叮嘱道:“丫头,俺家里没有男娃,俺那小孙女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教她多识些字啊!” 看到萧靖和邵宁正向自己走来,董小雅笑着迎了过去,又面带笑意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天黑了。 劳累了一天,萧靖却没有早早睡下。他坐在榻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 之前,邵宁把这纸送进了屋,说是他家的一个下人在京城拿到的。萧靖本来不以为意,可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后,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放下纸走出房间,又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姐姐,你看我字写得怎么样?”董怀远用小手抓着一张纸兴冲冲地打开了门,一见是萧靖,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萧靖摇了摇头,用嘶哑的嗓音道:“小远,明天早上帮我一个忙。替我跟大家说下,我和邵先生要去趟京城,后天再给大家开课。” 董怀远有点不忍心地回头了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哦”了一声。 萧靖见他情绪不高,便坏笑着上去站到的他身后,低声道:“小远,你就别生气了。改天,萧靖哥哥给你留五串糖葫芦,好不好?” 董怀远幽怨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靖又道:“那,萧靖哥哥明天去京城,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行不行?” 这会,小远有点意动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认真地道:“那,我要比糖葫芦更好吃的!” “好,一言为定!”萧靖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出了屋子。 他想去找邵宁商量事,一回头却又看到董小雅端着个碗在敲自己的屋门。 嗓子实在难受所以不愿说话的萧靖直接迎上几步推开房门,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人来,董小雅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萧靖,她长出了口气才道:“奴家找人要了些梨干泡了梨水,请公子润润嗓子。” 萧靖颔首微笑致谢,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伸出了大拇指。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便对着董小雅用力眨了眨眼睛。小雅姑娘不明所以地歪过了头,萧靖才恍然地拍了拍脑袋,又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排字。 董小雅缓步走过去,看到了他写下的字。不说得“如遭雷击”那么夸张,她也惊得向后退了半步,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萧靖,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靖也没开口或写字,只是平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许久,董小雅轻咬朱唇提起了笔。白天她虽然也说了不少话,但嗓子还好;不知为什么,她也选择了笔谈的方式。 一行娟秀的小字落在了纸上。萧靖低头一看不禁莞尔,又拿过笔写道:“不妨事,你慢慢考虑。” 董小雅点头道:“公子好生休息,奴家先回去了。” 待她关上了门,萧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 他抱定了只争朝夕的决心去推进自己想做的事,眼下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却还是不够! 作为一个媒体人,萧靖完全不打算像其它的穿越者一样用后世的科技强行改变这个世界和它本有的社会生态。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将自己过去那个世界的科技引入这里。 但是,以舆论为武器在思想上推动社会进步,继而带动整个时代的发展,其难度比先用科技取得实效,再以实效为例证去改变人们的观念要高得多,见效要慢得多,准备工作要多得多。 他苦笑着拍了拍脑袋,居然还有自己这样的蠢货会主动选择神级难度! 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 为抑制内心的烦闷,他干脆钻进了被窝。 明天,一定要会会那位京城的那位奇人! 第二十八章 奔跑吧,兄弟 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有天然的感知力,而潘飞宇在这方面的能力似乎比其他人还要强些。那黑铁塔似的彪形大汉刚出现,他便飞也似的向反方向窜了出去,那灵猫般的身影很快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可能是“刀光剑影”见得多了,原来经常参与街斗的邵公子见机也很快。要知道,双方殴斗时很可能会发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再说,留下来只会寡不敌众,完全打不过就只能跑,难道还要等着人家来揍? 在这两大定律的共同作用下,他当然是要多快有多快地溜之大吉了。 萧靖又比邵宁慢了半拍。与其说是反应慢,不如说是他的内心戏太多:这群人是因为啥事找过来的? 看领头那人的眼神,八成是潘飞宇的小报惹的祸。那,我为什么要跑?那恶心小报才不是老子写的,就算人家家属要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我要跟着跑,那不就显得心虚了么?人正不怕影子歪,我…… 他心里有n多个理由,可不远处气势汹汹的人们让大脑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于是,他的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甚至还跟上了先走一步的邵宁。 身后全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怒吼声,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些人追来了。人生地不熟的萧靖可不认识路,于是他一直跟着邵宁东跑西颠;有意思的是,邵宁也是一路跟着潘飞宇,看来两个轻车熟路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条逃跑路线。 左转右转地跑了很久,萧靖被绕得晕头转向。一路狂奔下来,三人的体力都到了极限,不过追兵们也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上气不接下气的邵宁忽然大声喊道:“停!” 不光是萧靖,连潘飞宇都站住了。大家早就不想跑了,要不是都怕自己停下就会落单,谁还傻里傻气地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往前冲啊? 气喘吁吁的邵宁一指身边的院墙:“再跑……就上大街了,咱们……先进去……避一避!” 墙不算矮,徒手很难翻过去。萧靖一咬牙,便蹲在了墙根下。 拓展训练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邵宁面露赞色。他冲潘飞宇一努嘴,后者心领神会地踩着萧靖的肩翻上了墙头。 待潘飞宇进了院子,邵公子也毫不客气地借着萧靖的帮助攀到了墙头上。 “追兵们”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邵宁总算还有点良心,只见他做了个精彩的转体动作,又把手往下一伸;萧靖退后两步,稍一助跑用力向上一跳,便抓住了他的双手。 邵宁手上一使力,潘飞宇在墙内用力一拽,萧靖终于连滚带爬地翻进了院里。 因为受到相同的威胁而一路逃亡,最后又凭借默契的配合一起逃出生天,算是个很难得的共同经历了。三人相视一笑,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才过了片刻,回过味来的萧靖忽然敛起了笑容,又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对,我们明明是被这小子连累的啊! 萧靖怒视着潘飞宇,一字一句地道:“潘飞宇,你写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啊?半句真话都没有,你这人还有点节操么?” 本来想当个“时代的见证者”,没想到却差点成了棒下的冤魂,萧靖憋了一肚子火,说起话来自然也不怎么客气。 潘飞宇的心情还不错,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被人喷了。羞怒之下,他一蹦三尺高,大喊道:“你这厮说的什么胡话?本人所写的东西,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只管自己去查证便是!” 萧靖哼道:“好一个‘句句属实’!我且问你,‘西巷张家女昨日产母狗’,这母狗是怎么从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嗯?” 潘飞宇表情一滞,讪笑道:“呃,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是想写‘西巷张家女昨日产子,家中母狗亦产仔’的,不知怎地就写成这样了,嘿嘿。” 萧靖翻了个白眼。这叫什么狗屁理由,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想写得耸人听闻么! 他不依不饶地道:“好,这事不管了。那我再问你:‘孙家公媳苟合珠胎暗结’、‘王生偷香窃玉渐入佳境闺房夜会赵家小姐’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知的?呵,足下写得那般绘声绘色,连市井艳情小说都得甘拜下风,萧某都怀疑你当时就在人家床底下呢!要不然,你怎么知道人家都说了哪些私房话,又恩爱了多久?” 潘飞宇强辩道:“这不劳你操心,自有人为我打探消息。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若天下都是不透风的墙,哪里还有这许多乡野奇趣!” 萧靖冷笑道:“打探消息?你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么?怕是捕风捉影地听了一些东西,就添油加醋地写在纸上了?” 潘飞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家境只能说一般,也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写在纸上的故事确如萧靖所言,是从街头巷尾听来的。 萧靖有点不忍地移开了目光,不过很快他又硬下心肠,无畏地与潘飞宇对视着。 之前,萧靖在浦化镇做了不少调查,也发了很多报道。不过,除了后来写了写邵公子的义务劳动,他根本就没发过任何本地的消息。 他所做的,不过是如实写下了来路上各处乡镇尽人皆知且早有定论的故事,或者官府判过的案子;为了保护当事人,他在人名上也都用了化名。 任何报道,都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这是起码的节操,也是绝对不能违背的铁律! 写了邵宁的好话,是因为他确实做了很多好事,萧靖每一天都亲眼见证了;历数邵宁“罪状”的那一篇报道,萧靖也是借着卖糖葫芦的机会到处走访当事人,经过反复核实与确认才写下的。 而潘飞宇呢? 在这个相对闭塞的时代,他能挖出这么多料来殊为不易,哪怕是道听途说的,至少也算是下了一番工夫;从字里行间看,虽然其内容不堪入目,但那幽默风趣的笔法,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只可惜…… “行了,你们俩要吵到什么时候?可别影响人家休息。”邵宁分别搂住了两人的肩,神秘地笑道:“在这风雅的所在吵来吵去的,你们不觉得大煞风景么?” 第三十章 姐妹花 官差问起,萧靖自然不敢怠慢。他低声和秦姑娘交待了最后一句话,便苦笑道:“聊完了,聊完了。这位官爷,在下和这位邵公子并非那人的同伙,我们也是看到小报才去劝阻他的,还请您明察。” 官差十分不以为然地拽起了萧靖,哂然道:“有什么话,你到衙门里说去。三个人一起从青楼里出来,这交情可不一般呐。说你们不是他的同伙,谁信啊?” 说完,他们便拉着萧靖和邵宁向远处走去。 这时,秦姑娘理了下衣衫,快步上前拦住了官差:“官爷,在下刚才说的毁谤邻里的人是跑掉的那个,不是这两人。” “抓贼是你喊的,我们也抓了,现在你又来说不是?”高一些的那个差人冷声道:“笑话!官府办案,又不是三岁小孩过家家,哪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无关人等速速散去,否则,一起抓了!” 秦姑娘微微蹙着眉,深深一揖道:“或是在下没说清楚,劳动官爷抓错了人,望乞恕罪。不过,办案又岂有明知抓错了人,还硬要把人带走交差的道理?” 高个子差人更不耐烦了。他正要开口呵斥,另一位差人忽然抢上一步,又对那人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公子,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勿怪。这两位是否与本案有关,带回去一问便知,还请公子不要阻拦我等办差。” 比起同伴,这人明显更老成一些,也客气得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面前的翩翩公子丰神如玉、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秦姑娘摇头道:“差爷,确实不干他们的事。在下前些日子跟踪过那写小报的人,当时并未见过他俩。” 高个子差人冷笑道:“哦?你是亲眼看到那人写小报时,他俩不在场?还是说,你能确定此事并非这两人指使?” 秦姑娘一呆。若是这么说,她确实未曾亲见。 那高个子差人忍不住喝道:“你到底是何人,莫不是想要阻拦官差办案?难道,你也是他俩的同伙!”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不爽。秦姑娘柳眉倒竖着准备和他理论,那人却嗤笑一声,与同伴强行拉走了萧靖和邵宁。 临走时,那个好说话的差人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丢下了一句“公子若有意,来当个人证便是”,再无其它表示。 秦姑娘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愣了一会,才咬着唇转身走掉了。 被人押着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真不好玩啊。 路人投来的或嘲讽或鄙视的眼神让萧靖很不舒服。都怪潘飞宇那厮,老子来到这个时代可不是为了体验当嫌疑犯的感受!如果非得在逛街的同时引人侧目,那带着个漂亮妹子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岂不更好! 两个差人办好了差事,所以心情不错。这一路上他们都在高谈阔论,却不许萧靖和邵宁交谈。两人之中不管是谁只要稍微动一动嘴巴,就会招来一阵呵斥,甚至还会有一根看着很可怕的铁尺在他俩的眼前耀武扬威地晃上一晃。 所以,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流了。 萧靖朝着浦化镇的方向挤了挤眼睛。看着一脸懵懂的邵宁,他又做了个低眉顺目、战战兢兢的样子。 邵宁顿时会意,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找我爹捞人?你没搞错!要是能说出我爹是谁,我早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如果让他老人家知道我被官差锁了,就坏事了!我爹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把我弄出来就要带回家执行家法了,我以后也就别想跟你混了! 想到这,他忽然有点奇怪。我堂堂邵家公子,为啥会有“想跟着他混”的念头哇? 将心比心,萧靖能猜出邵宁在担心什么。四人正好路过了一家钱庄,他又对着人家的招牌努了下嘴。 邵宁朝那边看了眼,又使劲摇了摇头。让我使钱?老子根本就没带多少钱好! 这回萧靖怒了。钱都没带,你还惦记着带人家潘飞宇逛青楼呢?难道明月楼看在你的面子上,还能赊账不成! 他怒视着邵宁,邵宁也自知理亏地别过了头。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十里巷,夏家。 一位丽人坐在棋盘边上。她认真地凝眸沉思着,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一双柔荑轻轻托着腮,那玉雪可爱又有点呆萌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十分娇俏动人。 忽然,有人推开了门。丽人一喜,欢然道:“表姐,你回来啦?我一个人好生无聊,来陪我下棋!” 进来的人正是穿着男装的秦姑娘。闷闷不乐的她“嗯”了一声,便一脸无趣地坐下了。 丽人奇道:“表姐,你怎么啦?莫不是有心事?”说着,她嘻嘻一笑坐在了秦姑娘的身旁:“是谁又惹了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姐姐,说来给人家听听!” 秦姑娘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个萧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昨天咱俩说起他,你还说他是个好人,我居然信了你。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啦?呵,那人和狐朋狗友们从明月楼里走出来!雪儿,你还是见事太少,看人真是不准。” 秦姑娘的表妹,便是曾救了萧靖一命的夏晗雪。 她虽然涉世不深,却也知道明月楼是什么地方。听到这仨字,她脸上不由得一红,叹道:“这样说来,他倒过得好一些了。听表姐说他在浦化镇教人识字,原以为他就是靠这活计讨口饭吃,没想到他交游甚广,竟然认识了这般豪阔的朋友,倒是我看低他了。” 说完,她又望向了秦姑娘,莞尔一笑道:“可是,他去明月楼关表姐你什么事,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啊?莫非,你见那萧公子生得英俊,动了凡心?哎呀,这可不得了了,我这就去跟爹说,咱们巾帼不让须眉的秦小姐终于有意中人啦!” “死妮子,你给我回来!”又羞又急的秦姑娘一把拉住了夏晗雪:“人是你救的,我可不敢夺你所爱!” 一对姐妹嬉笑着闹作一团。良久,面红耳赤的两人才分开坐好,夏晗雪忍不住问道:“表姐,到底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秦姑娘叹了口气,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萧靖的解释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表妹。 起初,夏晗雪的脸上还有些笑意。待表姐讲到后面,她的表情愈发凝重,一只小手也用力攥成了拳头。 第三十九章 交给俺吧! 走在街上,萧靖的脚步异常沉重。 但凡有一线希望,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可是,为什么等待他的总是这样的结果? 莫非,这一切都是逆天而行,所以只能徒劳无功? 萧靖狠狠地咬着牙。不可能!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要把这无形的牢笼掰开一个口子!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道倩影。很快,他抬起头望向了湛蓝的天空,原本锋锐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我还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啊。 萧靖正在胡思乱想时,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身前。来人看了萧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可是萧公子吗?” 这句话很让人出戏。天空中那些粉红色的泡泡还有心中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顿时都化为了乌有,被人仓促扥回现实中的萧靖愣了一下,才道:“正是在下。” “公子,俺爹请您回去。” 说话的中年男子十分恭敬,眼中也充满了感激。刚才出门前他又问了句“这人是谁”,他爹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来人的样貌,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爹的想法没错,那面前这个年轻人很可能是自己全家的大恩人。 离开前,萧靖曾猜测过:张老汉会不会回心转意?左想右想,他也只是觉得这事有可能会发生,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发生了。 “好,咱们回去。”反应过来的萧靖转身就走,以至于中年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跟在了他身后差不多半步的地方。 重新进了门,只见张老汉和儿媳还有小孙子都已经守在了院子里。 萧靖刚要开口,张老汉颤颤巍巍地捧出了一张纸,道:“萧公子可识得这东西么?” 识得,怎么会不识得!这不就是我在乐州城发的东西么? 萧靖点头道:“正是在下所书。” 纸的一边缺了一块,想是被小孩子不慎撕去了。他稍微想了想,朗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写的应该是‘还有些人在失去家人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唯一的变化就是,一家老小短时间内不用挨饿了’……嗯,没错!” 当时,他写好原稿后把这篇报道抄写了很多遍。到了现在,虽然很难倒背如流,但想要忆起其中的某个段落,却也不难。 张老汉热泪盈眶地道:“恩公啊,若不是您,俺孙儿早就不知被贩到何处了,又岂能有一家团圆之日!” 他二话不说带头拜倒,身后的一家三口也慌忙跟着拜了下去。 有了上一次直接懵逼的经验,这次萧靖总算快速地做出了反应。他抢上去搀住了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您折死我了,快快请起!” 老泪纵横的张老汉说起话来带着哭腔还夹七夹八的,萧靖也没听出什么头绪。几个人把他扶到一边劝慰了半天,老人的情绪才稳定了一些,萧靖也得知了被人当做恩人的缘由。 原来,张老汉一家就住在河东。大旱之前,他已找人捎信回去,希望家人搬来长涡镇。老婆子前两年就没了,儿子和儿媳一商量,也决定动身。谁知,搬家所牵涉的事情实在太多,三人被拖住了,迟迟没能出发;待他们上路之时,旱灾早已愈演愈烈。 因为上路前早有准备,所以三人带了不少盘缠和干粮,一路上倒也没吃什么苦。不过,灾祸很快就来了:某天下午,一对父母惊恐万分地发现刚刚还跟在身边的孩子突然不见了! 张老汉的儿子拭着眼睛道:“俺跟浑家疯了似的找了好几天,都不见人影。那会,俺真的想在路边找棵树一头撞死!孩子不见了,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痛不欲生又浑浑噩噩的两人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乐州。他们才寻找了半天,就听到了消息:有人写了份东西到处发放,乐州城内群情激愤,官府要捉拿涉嫌略卖与和诱的的人牙子! 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他们赶到了一处灾民聚集的地方。侥天之幸,孩子真的在那里! 张老汉的儿子百感交集,泣声道:“那次俺就想,要是还找不到儿子,这天就要塌了。谁知,真的看到他了!俺浑家哭着喊了一声‘儿啊’,就晕过去了……” 一家人终于团圆。夫妻俩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那张乐州城内人人都想留存的字纸,又当做宝贝一样收藏好,才踏上了奔赴长涡镇的旅途。 听了人家的故事,萧靖很是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自从穿到了大瑞朝,他就净给人当恩公了。前有董小雅,后又张老汉,以后可别再冒出来个什么人。虽然他已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是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场面。 “适才一拿到报样,小老儿就认出了公子的字迹。”张老汉紧紧攥着萧靖的手:“这种行文,俺也从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所以,一眼认准了,您是俺家的恩人!” 因为职业的关系,张老汉除了那些万年不变的畅销书以外,还要接触到不少名家的新书或是手抄本。天长日久,自然对字体极为敏感。再加上萧靖所写的毛笔字颇有些自成一体的感觉,两相对照,他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再说,萧靖写的白话文又与这个时代的白话有一些明显的区别,那与众不同的风格还是有着很高辨识率的。 “恩人什么的,实在不敢当,萧某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事。”萧靖微笑道:“是他自己有福气,才能跟爹娘聚到一起。也是多亏了叔叔婶婶,若是你们放弃了孩子,又怎能把他找回来?” 张老汉根本就不想听萧靖自谦。他看着儿媳,问道:“中午做了多少菜?”在得到了不算满意的答复后,他又指着儿子喊道:“快,趁着时辰还早,去回风楼定一桌酒席!” 可怜的萧靖终于又有了打牙祭的机会。不过,就像军训吃饭前要在食堂外面唱歌,公司年会吃饭前要先听领导讲话一样,奔向美食的道路往往是充满坎坷的。 “以后萧公子的事,就是小老儿的事!”张老汉一只手端着酒盅,另一只手以根本就不怕酒水洒出来的力度捶着胸:“印报纸那事,就交给俺了。萧公子,您尽管吩咐!” 第四十三章 镜报 辰时了。再有一个时辰,负责抄写报纸的人便会纷至沓来,这小小的院子将变得无比热闹。 萧靖提着笔坐在桌前,可过了一会又把笔放下了;如此反反复复了很久,他也没在那张有着大片空白的纸上写下哪怕一个字。 创刊词到底要写点什么好? 其实,这并不是个急活。毕竟其它三版都已最终定版,光是那些,就足够张老汉和抄报者们忙上好一阵了。 不过,萧靖没有拖延症,他很不喜欢把任何要做的事情拖到最后一刻的那种着急上火的感觉。 所幸,报纸的名字已经决定了,他不必同时处理两件麻烦事。 报头的位置,写着两个大字:镜报。这个名字的语源,可不是英国那个镜报。 当时为了谁来题字这事,还发生过一番争论。萧靖想找邵员外,邵宁却牛逼哄哄地道:“找我老子干嘛,本公子来不就好了?” 他的字虽然不算难看,可比起萧靖的也还是差了一些。董小雅的书法倒是像她的人那样清秀柔婉,但传统意义上的报纸题字都是苍劲有力的类型,女孩子的字写上去,难免会给人一种缺乏力度的感觉。 萧靖也动过别的心思,比如从本朝或历史名人的集子里取字,组拼一个《镜报》出来。谁知,这想法刚说出口,就被邵宁深深地鄙视了:“你要是不怕被人口诛笔伐,就选!” 想想也是。对于名人来说,字体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们的象征,那些饱学之士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虽然非要做的话,倒也可以搭上这个“便车”,但为了不惹人耻笑,还是算了。 毕竟,真正意义上的报纸还是个新生事物。若是将来……嘿嘿,就算一线大咖哭着喊着来题字,老子还得考虑考虑呢! 经过集体讨论,大家决定还是让萧靖来写。勉为其难地担下这个重任后,萧靖反复写了很多遍,才像“爱因斯坦的三个小板凳”那个故事所描述的那样,挑出了一个相对来说更让人满意的版本。 至于创刊词…… 左思右想,萧靖终于落笔了。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镜报,也由此得名。 人的一生中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认清’这两个字。 人们总以为自己早就认清了身边熟识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还会觉得自己认清了这个世界,认清了一切。 可是,即便到了垂暮之年,又有多少人敢说认清了自己? 每个人都需要一面镜子,比如镜报。 它不光可以照出人的面容,也能照出深藏于人的心中或者这世界上每一个逼仄角落里的丑陋;由此,才会有更多的人记起‘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 容不下丑恶的它还是一面魔镜。它能映出一切美好的事物,无论是风景,事件还是人;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它的存在而更加美丽。 通过这面镜子,你也能看到更好的自己。如果你不想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就请勇敢地走到镜子前,再来正视镜中的那个或许不那么完美的你。” 院子里传来了邵宁得意的喊声:“小远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从今天开始,不要叫我邵宁哥哥了,管我叫邵记者就行,懂?” 董怀远奇道:“记者?记者是什么啊邵宁哥哥?” 邵宁趾高气昂地道:“没见识了?连记者是啥都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关于记者嘛……嗯,你等会我想想啊,萧靖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萧靖一笑,又在纸上挥洒起来。 “知识的来源不仅仅是书本。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每个人都有需要知道的事。 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便我们能在大千世界中找到脾气秉性甚至相貌都相近的人,也会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的诸多差异。 甲是个猎人,乙是个渔夫,丙是个织工,丁是个农夫。他们需要的知识,自然不会相同。 同样,眼界的宽窄、立场的位置、利益的所在,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人们对事物的看法。 就某一件事来说,可能甲会觉得它荒诞不经,乙却认为无伤大雅。更激烈些的例子,便是现如今各学派间也存在的论战了。 事不辩不明。观点的交锋和碰撞,或许无法带来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但是,却可以让人们了解彼此的想法,从而在其中寻求最大的共识。 将知识和信息在最正确的时间以最正确的方式传播给最适合的人,再帮助人们从经验教训中辩出个是非曲直并理清头绪,这也是报纸的功用之一。” 邵宁还在院子里嗡嗡,声音很吵。萧靖不由得大吼了一声:“你该去教课了!” 邵公子这才闭上了嘴巴。他抢着拿过了大部分教具,又对光彩照人的董小雅道:“咱们出发,董先生!哦,应该叫你董编辑才对!” “邵公子不要取笑奴家了。”董小雅羞道:“这也是公子的吩咐,奴家可不一定做的来呀。” 萧靖微微一笑。小雅这妮子就是谦虚,内容讨论的时候她可想到了很多邵宁和潘飞宇都没想到的点子,这么能干的人怎么会当不好编辑? 说到潘飞宇那小子……嗯,《招聘专版》在他的手里也做得红红火火的。因为附近的镇子代写书信的人少了好多,所以他被派去临时支应了。对他来说,这也算是社区服务的一种? 萧靖的笔又落下了。 “……我们是时代的见证者和记录者,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人。 为了公义而奔忙,是我们的责任与不可推卸的义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些笑脸,少一些苦难。 如果没有人为不能言者发声,世界将会怎样? 镜报的工作,是让所有读者适时地知晓每一件他们所必须知道的事: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报纸上的新知识,就可能带动更多的人脱离贫困,过上更好的生活;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关于骗术和防骗的新闻,世间可能就会少一个因为诈骗而破碎的家庭; 有多一个人看到了灾难后的报道,那颗因担心亲人而惴惴不安的心可能就会早一些获得慰藉,也会有更多的人在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前获得必要的救助。 如果…… 这,便是《镜报》存在的意义。” 终于写完了。 萧靖放下了笔,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一纸的文字。 他时而把纸拿在手中,时而又把它放回桌上。起初,他的手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那只手又攥成了拳头。 终于,他站起身把这张纸收进了柜子里。 随手拿过一张白纸,萧靖又开始书写。不过,这次写下的只有一行字: “我们是生活的光影,是社会的先驱。我们愿走进每一个家庭,与每一个您结识,再成为陪伴您一生的良朋挚友。” 第四十四章 风起 浦化镇的清晨一如既往的静谧。 萧家的大门打开了。十位“抄书先生”鱼贯而出,在他们身后,是行礼送别的萧靖。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晨雾中,萧靖和邵宁、潘飞宇便推着小车出了家门。董小雅带着董怀远站在门前,不停地对三人挥着手。 车上承载的,是千份报纸,也是一份希望。 邵宁的话出人意料的少。以前他明明是个话唠的,今天是怎么了? 萧靖望向了邵宁,他的样子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那个轻佻大条的活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紧咬着唇、把全身力气都用到了手推车上的坚毅男子。 看到他的眼神后,萧靖明白了一切。 这几张薄薄的纸是他的事业,更是他那场爱情豪赌的全部筹码。一直以来,他托付了这样的信赖,我又怎能让他失望? 成败得失,就在今日! 今早的瑞都明显比往常热闹了一些。 南城的刘生是个票友。早上他在外面闲逛时,遇到了一个笑容很灿烂的公子。那人一听到他的嘴里哼着戏,便二话不说塞给他一份叫做《镜报》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小报么? 对于小报,刘生是很厌烦的。所以,他本能地要推拒;忽然,他看到四张纸的后面都是留白的,便一转眼珠,把报纸接了过来。 这纸拿回家去写写画画,也是很方便的嘛! 拿着报纸走出了一段距离,他也逛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又看了会路上的行人,刘生终于想起手里还有个能解闷的东西。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看起了报纸。头版和第二版他都草草地翻了过去,可一看到第三版,他的眼睛就挪不开了。 永盛班?这个名字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一向自诩资深票友的刘生不淡定了:瑞都乃至周边各处的戏楼他都去过,各路的戏班名角他也听了不知多少,随便说起哪个班子,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讲出人家的道道来。 这份报纸说永盛班的戏是瑞都最好的之一,该不会是吹牛皮? 满腹狐疑的他继续读了下去。 “……永盛班深知‘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的道理。戏班子里的所有人每天勤练不辍,无论师傅还是徒弟,大家奋力拼搏、劲往一处使,是为了让班子变得更好,也是为了能把更好的表演奉献给台下的观众。 别的班子每天若是只有一场戏,就要再拿出五个时辰来练功排剧。而他们,要练上六个时辰。尽管非常辛苦甚至痛苦,却没有任何人轻言放弃。 班子的收入不多,向师傅却总是从里面挤出一部分给大伙儿改善伙食。冬天里,为了不让大家挨冻,他甚至自掏腰包给每个人添置了新棉衣。 天道酬勤。如此认真的付出,得到的回报便是精湛的技艺:在长涡镇的日子,小小的戏台下面总是站满了人。台上每一句字正腔圆、韵味十足的唱词,每一个丝丝入扣、神采飞扬的亮相,都会博得戏友们的满堂彩。一场戏下来,台下的很多人都喊哑了嗓子;有人搬着椅子自带茶水来看戏,待戏唱完,却发现茶水根本就一口都没动。 观众如痴如醉,尽兴而归。这,就是永盛班的实力……” 看完了报道,刘生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真的孤陋寡闻了? 百闻不如一见,心痒难搔的他决定去看看。十分方便的是,报道的下面就写了永盛班近几天演出的时间、地点、戏目;谁想去看,自己跑过去就是了。 对于刘生来说,最有用的是娱乐版。对于刚进京没几天、准备在京城买一处宅邸的土豪关员外来说,最感兴趣的便是实用信息版了。 人生地不熟的,折腾什么都麻烦。虽然可以找庒宅牙人从中牵线,但瑞都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想找到一处合意的房产,不知道要见多少人、跑多少地方。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关员外就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今天早上,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厮从客店门口拿回了一份叫做镜报的东西。 百无聊赖时,还算识得一些字的关员外拿着报纸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待翻到了实用信息版,眼前一亮的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报纸上列出了一些待售宅院的详细信息,包括位置、大小、历史等;每个信息下面,都有一个庒宅牙人的名字和他所在的地点。对于已有大致目标的买房人来说,这无疑给他们省了很多工夫。 “走,去西市看看!”关员外唤过了一位家人,意气风发地道:“多亏了这报纸。关欣,要是明天还有,你小子就再拿一份!” 明天还拿,就不是因为房子的事了。实用信息版上除了待售的宅院,还列出了诸如昨日骡马市的行情、各处粮行里粮米的价格、租房的去处、酒家的新菜色等,虽然不是应有尽有,但也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给每个人的生活提供很大的便利。 类似的事情,在瑞都的很多地方发生着。 如果邵宁看到有人因他收集的信息而获益良多,非得哭出来不可。 自然经济下的市场惯性,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庒宅牙人们一向把手里的房源视为机密,根本就没有将其广而告之以招来更多买家的念头。 光是做这些人的说服工作,邵宁就差点跑断了腿。好说歹说又不停卖脸,他才从部分牙人的手里拿到了信息。 或许,他还记得自己诉苦时萧靖回复他的话:“辛苦了。今天,你把它撬开了一个角;总有一天,咱们要把它整个翻过来,让这些人都上赶着来找咱们!” 这一天里最忙碌的,莫过于永盛班的向师傅。 他带着人台上台下的各种忙活,一旦有人问起,他便憨憨一笑道:“萧公子说原来的戏台太小,让搭个大台子。” 听到这话,有人以为他想钱疯了;还有的人在暗地里不住摇头:这向师傅也太轻信了,人家随便说了一句话,他就当成圣旨一样!那人的话就是个屁,你能给你带来几个客人? 不管有多少人腹诽,事实都胜于雄辩。今天的戏差不多未时二科开始,刚过未时,台下面就变得异常嘈杂了。满心期待的向师傅探头一看,差点幸福地晕过去:从这人头攒动的场面就知道,今天来的人至少是平日的三倍! 向师傅的脸上闪着激动的红光。他回过头看着戏班里的其他人,用颤巍巍的声音大声喊道:“这么多客人,一点都不比戏楼里少咧!大家伙,都玩命干起来!” 第四十六章 我来也! 这些天总在外面跟人谈事,所以萧靖对“萧公子”三个字非常敏感。来人刚喊完,他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双眼四下张望了一圈,率先看到的就是进退不得、手足无措的董小雅。 衣服已经披在了萧靖的身上。可能是被突然醒来的他吓到了,董小雅惊慌地退出了一步,红着俏脸又羞又急地道:“是奴家手太重惊扰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望着小雅姑娘楚楚可怜又不知该如何分辩的模样,萧靖的心中涌进了一阵暖意。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放下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而是用双手把它又紧了紧,道:“谢谢小雅。你没弄醒我,是外面的人把我喊醒的。呵呵,今天就是个开头,以后这种事可少不了呢。” 董小雅点头应道:“奴家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她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堂屋。这个低调又害羞的丫头,在面对萧靖的时候总会有点不知如何自处。 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胡子花白的中年人,一个挑着担子的小厮。 萧靖快步走到门前,行礼道:“请问二位是?” 中年人还了一礼:“这位可是萧公子?” 萧靖点头道:“正是。” 中年人恭敬地道:“在下是雅文堂的管事。我家掌柜听闻萧公子的报纸刊发,特命小人来向公子道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这个圈子里,到底还是有见机快的聪明人嘛。 萧靖微微一笑,道:“请替在下回复你家余掌柜,就说萧某谢过了,也承了他的情。他日,萧某定将登门致谢,到时还有要事与余掌柜相商。二位辛苦了,进来坐坐!” 小厮在董小雅的指引下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中年人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店里还有别的事,在下就先回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人麻利地来麻利地走,那节奏让萧靖想起了前一世的快递小哥。 “我看看都有什么。”萧靖好奇地打开了礼盒,只见里面码放着的有玉版纸、有宣笔,甚至还有一方名砚。 萧靖咋舌道:“这还叫薄礼?呵呵,余掌柜有心啦。” 他满面春风地哼了段小曲,又道:“小雅你知道吗,礼物的最高境界不是那些奢华的废品,而是有价值又有用的东西。送一份人家真正喜欢的礼物,好过瞎送一百份啊……” 萧靖双眼放光的样子让董小雅有点不习惯。在她眼里,这人一向都挺淡泊的,怎么今天就跟见到了金山的懒汉似的? 很显然,萧靖的话还没说完。他从礼盒的下面摸出了两个小玩意,意味深长地道:“真正有用的,就好比……这个。” 泥活字的字模? 而且,还是镜字和报字! 董小雅讶然道:“这两个字,好像是按照公子的笔迹烧制的?” 萧靖颔首道:“嗯,难为余掌柜了。我早上才发的报纸,他下午就把活字送来了,诚意满满啊。”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道:“小雅,咱俩打个赌?你信不信,这几天来送礼的绝不止他一家,咱家门槛早晚会被人踏破,你和小远都别想消停了。” 董小雅用力摇了摇头,柔声道:“自打奴家和小远搬来这里,公子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没实现的吗?既然公子这么说了,奴家自然是相信的。” 萧靖听了一阵感动,可感动之余又觉得好无趣。仔细想想,他便释怀了:说是打赌,人家姑娘拿什么和你赌啊?她本来就是寄住在你这里,吃穿用度也都靠着你,难道要和你赌“以身相许”么? 刚想到“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萧靖的心头便是一热。见时候尚早,他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自言自语道:“嗯,凡事赶早不赶晚,否则就夜长梦多啊……要不,我今天就过去!” 一脸莫名其妙的董小雅还没开口,萧靖已快步走回了房间。没过多会,换上了新棉衣的他便急匆匆地跑出了院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京城,梅竹斋。 乔掌柜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那张报纸,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半个多月前,有个年轻人来过自家的书铺,又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关于报纸的事。当时,自己也没细想,只觉得他说的事就是胡闹,便敷衍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 谁知,今天一早有人在街上散发了这份东西。头版上署的几个名字里,第一个就是他。 这就是报纸的成品么? 它不同于乔掌柜以往见过的任何书籍。它没有艰深的长篇大论,只有通俗易懂又接地气的各类消息;它没有那些荤得让人脸红心跳的坊间小段子,只有针对事件的严肃认真又客观中肯的评析。 “掌柜的!”一个从外面跑回来的小厮喘着粗气道:“我听人说,手写的镜报已经炒到五钱银子一份了!” 要是萧靖知道手写版的居然比印刷版还值钱,非得哭死不可。不过,也不难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笔迹和手工制作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情怀,通过印刷的方式批量生产出来的,反而被视作大路货,不怎么招人待见。 乔掌柜用手摩挲着一张报纸,缓缓地道:“知道了。” 那小厮转身要走,乔掌柜忽然叫住了他,道:“你,找人打听一下这个萧靖的住处。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说过是住在浦化镇的,如实在问不到,你便去探一探。” 小厮领命去了。乔掌柜又叫过了一个管事的,低声道:“你去备一份礼物。待知道了萧靖的住处,便给他送去。” 那人连忙躬身应诺。不过,他的身子还没直起来,乔掌柜又改主意了:“算了,再等等,这事也不急。” 他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们,捋须道:“等他下次发出报纸来再送,也不算迟!” 就算梅竹斋真的送礼过去也没用,因为萧靖根本不在家。 此刻,他正站在一处府邸的某个侧门前,脸上的神情如同朝圣者一般。 我来了! 第四十七章 心意 这里便是秦姑娘口中的十里巷夏家。 若非心中笃定此处就是夏姑娘的住处,萧靖又怎敢冒昧跑来?万一找错了门,自己贻笑大方不说,还要连累人家的名声,那可就万死莫赎了。 恍然间,萧靖仿佛看到有位玉人从画中飞出。她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莲步轻移地向着自己款款走来…… 耳边忽然有人高声道:“公子,公子?” 这是谁啊,居然用如此粗暴的声音打破了我眼前的幻境! 满心不爽的萧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家丁警觉地站在一旁,双手摆出了“战备格斗”的姿势。 萧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吗的。他理了理衣衫又轻咳了几声,才道:“这位小哥请了。敢问,你家小姐可在么?” 萧靖的笑脸很有感染力。见对方和颜悦色地开口了,那家丁也舒了口气。谁知,这人说的第二句话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马上又紧紧地绷住了。 一个大男人神经兮兮地站在人家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院墙,脸上不停傻笑,嘴边都快要流口水了。跟他说话,他居然一开口就提到了小姐。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自知失言的萧靖有点懊悔地拍了下头。这种富贵之家可不比小门小户,不仅规矩更严,戒心也会更大些。更何况,这宅子里有个千娇百媚、名满京华的人间仙子,家里人行事会更小心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的上一世,除了懵懂的青涩少年,很少有男人追个姑娘还拐弯抹角的。可惜,单刀直入的方式不是在任何地方都适用啊。 那家丁才不管萧靖在想什么。他深吸了口气,又把嘴巴张得老大。如果让他喊出声;估计半分钟内就会有护院现身,到时候可就有的瞧了。 “兄台,在下没有恶意。”萧靖手忙脚乱地把他拉到了一边,道:“萧某与夏小姐是旧识了。这次过来拜访,是有东西要送给她,请千万不要误会。” “哦?”那人狐疑地盯着萧靖道:“我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萧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夏小姐的贴身侍女,唤作莲儿。你家有个麻脸的仆役,名为刘五。对了,家里还有位秦姑娘,我跟她也是老相识啦。” 什么老相识,明明才见过两三次面。 听到萧靖的话,那个家丁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稍微想了想,又皱着眉头道:“这位公子,非是小人不帮忙,只是我并不在内宅做事,就算公子给了我,我也没法转交。” 萧靖道:“这事不难。在下等在这里,烦请兄台想办法传个话,让莲儿姑娘或者哪个婢子来拿一下,再转交小姐就好。” 那家丁见他仍然“执迷不悟”,叹道:“公子,小人便实话实说了。我家小姐名声太响,每天来送礼讨好的人估摸着都能排到前街去。可是,她早就吩咐过,不收任何东西,多少名门望族的子弟都被挡回去了,公子你……还是别叫我们这些下人难做了?” 原来是这样啊。 萧靖有点无奈,有点失望,却也能理解夏小姐的心情。像她那样如诗如画的女子,若是没有几个公子哥死皮赖脸地纠缠着,那才叫奇怪! 忽然,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 就在这时,有人在一旁搭腔道:“萧公子若是放心,不妨交给在下。要是不放心,那就算了。” 正无计可施的萧靖心中一喜,想都没想便大声道:“多谢秦姑娘!” 不远处的秦姑娘愣了下,随即笑眯眯地道:“萧公子对秦某颇为惦记啊?看都没看就知道是我来了。” 一直被萧靖秦姑娘来秦姑娘去地叫着,她也认命了。初次见面时,两个人还聊过“夏家到底是哪个夏家”的话题,眼下既然在门口相遇,胸怀坦荡的她也不打算再打那些无聊的机锋。 萧靖笑道:“足下的声音每次听到都让人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是以萧某早就记住了。” 他说的话原本很讨喜,可不知为啥,秦姑娘看着他那坏坏的笑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打鼓。 她猜对了。萧靖这话是在为她的嗓子鸣不平:明明是个细嫩的黄莺嗓,非要揪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学男人说话,说得越多便说得越像,慢慢的都能以假乱真了!长此以往,将来还怎么嫁得出去! 刚才和萧靖聊天的家丁看到了她,慌忙行礼道:“二小姐。” 二小姐? 这么说,她是夏小姐的……表妹? 萧靖却不知道,秦姑娘是寄住在夏家的。家里真正的小姐,自然是大小姐;而她常年住在此处,众人为了方便称呼,也就叫她二小姐了。若是真的算起年龄和辈分,她可是夏晗雪货真价实的表姐。 秦姑娘不知道萧靖正在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萧靖,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萧公子要送些什么?” 这人说他是来送东西的,可为什么他两手空空,背囊也是瘪瘪的? 萧靖笑吟吟地从背囊里摸出了一卷纸,道:“只是在下和同僚写的一些东西,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品。秦姑娘愿意帮忙实在是太好了,萧某感激不尽!” 追求妹子的时候托别人代为送礼,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就算代送的那人是姑娘,没有“借花献佛、无心插柳”的风险,送礼的男人一般也会被收礼的姑娘看轻。 可是,这是在大瑞朝! 萧靖一万个想和夏小姐见面,可他自始至终提及的,也不过是托人转呈礼物而已。 “好,我替她收下了。”秦姑娘了然一笑,道:“萧公子真是有心了。他日若再出了报纸,可否赠与秦某一观?” 萧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道:“那是自然。此事便辛苦秦姑娘了,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所谓要事,对他来说无非就是回家睡觉。 萧靖不知道的是,秦姑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一阵疾风吹过,秦姑娘手里捏着的纸被吹掉了两张。她跑去捡起,无意中看到了写着字的那一面。 这份报纸,全是他自己手写的? 第四十八章 独一份的特别版 夏府。 外面是数九寒冬,暖房里却和煦如春。无数让人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争奇斗艳,置身其中,你绝对会忘了眼下是什么季节。 难怪穿越者们争先恐后地想穿到富贵之家。除了锦衣玉食,还能享受到诸多便利,谁不想过上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 俏立花间的人,正是夏晗雪。若是先看到她再看到花,你便会觉得那些姹紫嫣红的名花都黯然失色,成了如玉佳人的陪衬。 当你想安静独处时,却总会有人来打扰。这不,秦姑娘风风火火地“杀”进了暖房,开口便道:“雪儿真是好兴致啊,难怪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夏晗雪正在专心地侍弄一盆五彩缤纷的花儿,闻言轻轻抬起了头:“表姐有事?” “没事谁敢来打扰夏小姐?”秦姑娘似笑非笑地道:“有人让我送个东西给你。” 说着,她把萧靖的礼物递给了夏晗雪。 “这是什么呀?”夏晗雪接过来扫了一眼,讶然道:“镜报?” 她捧着报纸读了几句,欣然道:“是萧公子送来的?” 夏晗雪非常熟悉萧靖的字体和文风。即便没看到署名,她也一眼就看出了报纸出自何人之手。 秦姑娘点点头,跟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份镜报。左右无事,她也想仔细读读,这报纸到底有啥可取之处? 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夏晗雪移开了目光,微笑道:“上次见面时,萧公子还忙着教课呢。他倒是说了要做报纸,不过真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做出来了。” 她向着表姐那边踱了几步,嫣然一笑道:“镜报……嗯,算是别出心裁啦。看头版上这番话,他是想有所作为的。后面嘛,写的东西都挺有意思,这话里话外的又叫人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虽然和萧公子提到的有点不一样,可这份报纸还是大有用处的。” “报纸挺受欢迎的。而且,毕竟是创刊号,外面已经有人在炒了。”秦姑娘顿了顿,又道:“除了有用,这更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呢。” “心意?”夏晗雪一脸懵懂地侧过了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表姐,你在说什么啊?” 秦姑娘暗暗叹了口气。这妮子当着外人的时候满是大家闺秀的恭谨羞涩,当着自己的面却像是另一个人,能开开心心、毫无顾忌地开上几句玩笑。有时说笑得过火了,也难免扯到些情情爱爱的话题,她还喜欢高谈阔论地争辩一番,好像她在这方面多有见识一样。 可是,真遇到类似的事情,她迟钝的程度实在令人汗颜。说到底,还是个天真纯善的小姑娘啊。 萧靖给夏晗雪的镜报,跟其它所有的镜报都不一样。 夏小姐手里的这份,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己写下的;而且,只有这份的创刊语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别的头版上都是一句话便带过去了。不算这些,这份“总编辑剪辑版”的内容也丰富得多,一些对夏晗雪来说可能不太重要的东西被压缩了篇幅,取而代之的是有趣的乡野异闻,甚至还有一则笑话。 这些差别非常显眼,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只要看上一眼也能瞧出区别来。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继续忙。”秦姑娘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里的报纸:“若姑父问起,你便说我和诗友出门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夏晗雪刚要答应,外面就有人搭话道:“都申时三刻了,你还要去哪里?” 话音刚落,一个白面长须的男子推门进了暖房。他的相貌堪称清癯俊秀,即便人到中年,那风采也没有丝毫的减损。偏巧,他还很有成熟男性所独有的沧桑感;若是放到萧靖的时代,这位一定是个能迷倒无数怀春少女的帅大叔。 他便是夏晗雪的父亲夏鸿瀚,字子安。 被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一扫,一向骄傲的秦姑娘悄悄低下了头,小声唤道:“姑父。” 夏晗雪也放下了手里的花,轻声道:“爹。” 夏鸿瀚哼了一声,蹙眉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姑父啊?” 秦姑娘的头更低了。要是让萧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能让爱扮男人的她秒变乖乖女,非得幸灾乐祸地过来凑个热闹不可。 夏鸿瀚蹙眉道:“子芊,姑父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爹娘在蛮荒之地为官,鞭长莫及的管不了你,你应该更加自觉才是。可你呢?看看你自己,整天穿着件男人的衣服在外面乱晃荡,晃着晃着心都野了!一个女孩子这般任性,姑父要是不管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能给我做出夜不归宿的荒唐事来!” 秦子芊想辩解,越说越怒的夏鸿瀚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姑父公务繁忙,无暇管你。万一你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跟你的爹娘交待?你这孩子,真是……” 夏鸿瀚自顾自地说着,两位姑娘却在他说到“公务繁忙”四个字的时候微微侧过头来了个眼神交流,秦子芊甚至还撇了撇嘴。 这样的说教,对她俩来说也是例行公事,她们心里才没有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畏惧。 疾风骤雨般的批评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总算说累了的夏鸿瀚闭上了嘴巴,一双眼睛注视着秦子芊,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扮了半天好孩子的秦子芊忙道:“姑父教训得是,子芊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教诲。从明日起,我便在家中安心读书,若没有要事,再也不踏出家门一步。” 类似的话,秦子芊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不过,从夏鸿瀚满意的表情来看,这次应该是涉险过关了? “你知道错了就好。”夏鸿瀚说罢便要走,还没转过身,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秦子芊手中的那沓纸上:“这是什么?” 姑父开了口,秦子芊也只好主动自觉地把报纸递了过去。 夏鸿瀚拿过来翻了翻,怒道:“有空不多读些圣贤书,看这些浅陋粗鄙的东西作甚!” 可能是觉得报纸上写的东西太low,根本就不需要敬惜字纸,夏鸿瀚随手把四张纸揉成了一团丢到了一边,又迈着四方步离开了暖房。 欲哭无泪的秦子芊赶忙过去捡起了纸团。她回头一看,只见俏脸微红的夏晗雪很不好意思地从一排花盆后面摸出了一卷纸,又对着她吐了下小香舌…… 第一百零一章 尤其是你 邵宁皱眉道:“叫小潘去不就好了,老子忙得很!有个稿子才写了一半,要是不赶快写完,你肯定又要说本公子不按时出稿!” 一脸不乐意的他在抱怨,萧靖却听得很是高兴。难得邵大公子会对工作如此上心,比起整天惦记着吃喝嫖赌,还是想着正事的邵宁更可爱些。 “咱们这院子就快扩建了。小潘最近就在到处张罗,没工夫搞别的。”萧靖面露难色,道:“我要说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可能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搞定,别人都不行啊……” 邵宁立马来了精神。他使劲挺了挺胸,道:“哦?那本公子倒有点兴趣了,你且说来听听!” 三日后,清晨。 萧靖是全家起得最早的,才寅时五刻,他就在院子里收拾起了东西。待董小雅听到声音起来帮忙时,他已经把所有要用的物件都准备好了。只等大车一到,全家人就可以出发。 “公子,不是辰时二刻才走吗?”董小雅歉然又有些嗔怪地道:“这些家什让奴家来收拾就好。公子太忙太累,应该多休息,哪能这么早就起来做粗重的杂事?” 萧靖搔了搔头,道:“对不起啊小雅,把你吵醒了。这些事本来就应该我和小潘干,要是都让你做了,还要我们男人干嘛?” 天边已现出鱼肚白。借着微弱的光线,董小雅看清了他的脸。 萧靖阳光帅气的脸庞没有半点倦意。恰恰相反,任谁看到了现在的他,都会用“神采奕奕”这个词来形容。只有一处地方能看出些端倪:半夜的辗转反侧让他的双眼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些红肿。但,这仅有的缺点也被那精光大盛的眼神掩盖了。 董小雅凝望着他的脸,久久不语。可能是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她轻轻低下了头,道:“时间还早,公子可以再休息会。奴家先去洒扫了。” 神不守舍的萧靖随意摆了下手。待董小雅离开,他自顾自地回到屋里翻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不多时,面带忧色的他一头躺回了床上,想来是准备用睡个回笼觉的方式来缓解一下红眼的症状。 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前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车马声。 好不容易才进入睡眠状态的萧靖马上睁开了眼睛。他飞快地跳下了床,又以最快的速度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像屁股着火似的冲出了屋子。 “欢迎欢迎,你们来得可真早……咦?” 满面红光的萧靖冲出院门大大咧咧地说了些客套话,才发现来的人是满脸怨气的邵宁。 萧靖脸上那失望的神情让邵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从车上一跃而下,气势汹汹地道:“老子按照你的要求找来了所有的东西,你居然还敢给我甩脸子?” 萧靖一愣,随即赔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就是把你们当成别人了嘛。” “老子来了,你很失望么?”倔劲上头的邵宁一挑眉毛:“那,本公子就回去了,你自己玩。” 说着,他就摆出了要走的架势。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轻柔的女声道:“萧社长难得交待你些事情,你还居起功来了。找些东西对你来说能花什么力气?也罢,你若是不去就回,人家可要和小雅妹妹、子芊妹妹好好玩玩。” 萧靖一转头,就看到婀娜多姿的苏玉弦正站在车旁颔首微笑。 夫人发话了,邵宁自然老实了许多。他恨恨地白了萧靖一眼,软语道:“本公子这不是和他开玩笑吗。你也知道,我俩平时一直这样!再说,玉弦你都去了,我不去谁照顾……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原本指望萧靖会看在兄弟情谊的份上帮他说两句。谁知,萧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道路的另一头,任凭邵宁怎么打眼色,他就是毫无反应。 萧靖会有反应才怪。有辆大车正向报社这里驶来,而他对这辆车真是再熟悉不过。 邵宁一着急就用手肘去捅萧靖,谁知却捅了个空。那车子停在了邵家车队的后面,萧社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帘子掀开了,率先下车的是莲儿姑娘。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没给萧靖什么好脸色,只哼了一声便闪到一边准备脚垫去了。 秦子芊是第二个,长着一双大长腿又是一副男儿做派的她才不用什么脚垫,那下车的动作利索得连车把式都自愧弗如。 萧靖微觉失望,不过还是感激地笑了笑。很快,他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了车帘上。 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夏晗雪走出了车厢。相比大大咧咧的秦子芊,她要大家闺秀得多:下车后,她先是轻垂螓首道了个万福,方才甜笑道:“让萧社长久等啦。” 看到伊人的瞬间,萧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虽然他只是单相思,但那毕竟是相思之苦。这个时代没有照片更没有网络,他也不擅丹青,没法给心上人画像并裱在家里当做排遣。 此时此刻的他,又怎能压抑那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欢腾与喜悦? 尽可能装出平静模样的萧靖一丝不苟地还礼道:“夏小姐,谢谢你能来参加报社的活动。” “我说,这谁啊?莫不是子芊的表妹?”邵宁冲上来大声道:“你再怎么说也是咱报社的社长,岂能对着一个员工这般客气?说出去没的让人笑话,也丢了我邵公子的脸……面……啊!” 越到后面,邵宁的语速越慢。最后,他的嘴唇还在翕动着,旁人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了。 几秒钟后,他才艰难地把直勾勾的眼神从夏晗雪的脸上挪开,又对着萧靖义正辞严地道:“都是报社的员工,大家应该相亲相爱才对。你这么说话,不是把人家夏小姐当外人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你前后两番话的意思完全不一致好! 批评完了萧靖,邵宁涎着脸对夏晗雪道:“夏小姐,在下姓邵,是镜报的知名记者。你上次来的时候本公子正好不在,所以咱俩无缘得见……对了,你应该听说过在下?” 萧靖差点吐出来。从上一世到现在,他还没见过谁自封“知名记者”的。 夏晗雪莞尔道:“奴家经常听表姐提起公子的大名。” 邵宁一喜。他刚想得寸进尺地问些什么,脸色却又一变:苏玉弦就在身后,可不能表现得太殷勤! 再说,秦子芊一向很鄙视顽劣散漫的他。秦姑娘若是真的在夏小姐在面前提起了“邵宁”这个名字,想必也没说什么好话。 “夏小姐,萧社长,你们聊!”邵宁轻咳一声,道:“走之前在下还有几件文稿要整理,少陪了。” 说罢,他不等两人答话便径直溜回了院子,只留下了一脸黑线的萧靖和目瞪口呆的苏玉弦。 秦子芊忽然笑呵呵地对夏晗雪道:“再过会就要出发了,咱们先到车上等?” 萧靖刚想开口请夏小姐进去坐坐,就被秦子芊的这句话噎回去了。见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夏晗雪问道:“萧社长可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就算有,也不能劳动您啊! 萧靖干笑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什么需要做的,夏小姐到车里等就好。” 好好的机会,又叫人给搅和了! 临上车,秦子芊还丢来一个示威似的眼神。萧靖虽然有点无奈,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挺感激秦姑娘的。 前些日子,萧靖做了报社出游的计划。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听到秦子芊和董小雅聊起了夏府的生活,其中就包括夏小姐几乎两、三个月才有一次的放风机会的事。 机不可失,他立刻开始推销自己的计划,还力邀已是报社编辑的夏晗雪跟着一起来。知道他动机不纯的秦子芊原本是说什么也不同意的,可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 夏小姐那边倒没什么意见。反正要出来玩,还不如一群年轻人在一起热闹热闹。于是,史上最诡异的团建队伍就这么组建起来了。 人家都上了车,萧靖总不好在旁边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信步走进了院子,本想问问董小雅何时可以出发,却被躲在廊下的邵宁一把拽了过去。 “我说你最近怎么有点不对劲,动不动就一个人傻笑,原来是因为这个。”邵宁鄙夷地道:“老实说,上次她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把老子支开的?” 萧靖当然不能承认。他用力摇头道:“那次的报道确实很重要,你没看在报纸登载后引起了多大的轰动么?” 邵宁不予置评地嘿嘿坏笑了两声,又道:“夏小姐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本公子平生阅美无数,却也未见过这般冰清玉洁如谪凡仙子的清丽佳人。说起来,咱编辑部里美人不少,上次跳舞的那个何宛儿也非常不错。可是,还真没谁能比得过她。” 说罢,他忽然收起了一脸的玩世不恭。萧靖上一次看到他显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还是他和邵员外为了苏玉弦的事吵架的时候。 沉吟了片刻,邵宁话锋一转,道:“兄弟有句话,希望你听进去。这女子的身世非同凡响,不是你能惦记的。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就离她远些!” 他望着错愕的萧靖,一字一句地道:“夏家绝不会把她嫁给某些人,尤其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良机 香喷喷的烤肉冒着油星,噗呲噗呲的轻响不绝于耳。 萧靖的手里拿着把刷子。他一边听别人说笑,一边往各色肉食上刷蜂蜜。偶尔有人问他话,他也尽量三言两语地回答了,似乎是怕有飞沫溅到美食上唐突了下面的食客。 湖边的草地上随意地铺着两张毯子。青山绿水间,一群年轻人席地而坐,把萧靖围在了中央。 最吸引眼球的无疑是坐在左手边的那个清丽无俦的女孩子。不同于满嘴流油的邵宁、大大咧咧的秦子芊,即便吃得非常开心,双膝并拢侧坐在毯子上的她都时刻保持着淑女的仪态;无论什么吃食,她每次也只是轻启朱唇咬下那么一小块,又在嘴里缓缓地咀嚼一阵,才会在美味的刺激下露出甜美的笑容,好像她的味觉天生就比别人慢半拍似的。 豪门大族严苛的教育真不是盖的。话又说回来,若非生在夏家这样贵不可言的家族里,夏小姐也继承不了这么优秀的基因啊。 光顾着当厨师服务众人的萧靖还没吃东西,更别提喝酒;可,眼下的他却如同灌了一肚子的美酒,心神俱醉得只盼此情此景能持续到永远永远。 “真是岂有此理。”邵宁忽然义正辞严地道:“胡人屡犯我北边,你竟然用胡人的吃法烤东西吃?看你烤得这般娴熟,莫不是本公子之前所料的不错,你果真是胡人的奸细?” 端着盘子和公筷给众人分餐的萧靖听到这话立马躲开了邵宁。给秦子芊的盘子里添了几块肉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要是奸细,你可小心了。将来某天若得罪了我,我就把你绑回去开刀祭旗。对了,既然你这么讨厌这吃法,那还是不要吃了。” 说着,他给潘飞宇夹了两人份的肉。邵宁顿时急眼了,他飞速挥动着筷子,从潘飞宇那里夹回了绝大多数的烤肉。因为怕人抢,这些肉大都被他塞进了嘴里;很快,他的两腮就鼓得像只松鼠一样,看着很有喜感。 萧靖哭笑不得地看了看一脸委屈的潘飞宇,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吃么?” “那可不行。”邵宁用含混的声音抗议道:“所有的东西都是本公子准备的,要是听你的安排,我不是亏大了么?” 说罢,他又示意萧靖附耳过来,轻声道:“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老子早看出来了,你把最肥美的肉都给了夏小姐,是也不是?” 萧靖搔了搔头。这倒也是,烤肉架是邵宁按照他的要求找人打造的,各种乱七八糟的食材、炭火等也是邵大公子帮着找来的。说起来,还真没有不带人家吃的道理。 至于重色轻友什么的,萧靖可不打算认账。我对我喜欢的妹子好,那不是天经地义吗!要说重色轻友,你邵大公子认第二,有人敢认第一么? 其实,也不止夏小姐。他把好一些的肉分给了女士和孩子,在他看来,男人在外面玩的时候至少也要有这种觉悟。 一旁的众人还有些奇怪:邵宁是个从不曾缺嘴的富家公子,怎么会为了几块肉表现得如此憨态可掬? 萧靖的心里却暗自腹诽了一番。这活宝一直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他越高兴。尤其是今天还有这么多的美女,他若不表现两下,他就不叫邵宁了。 夏晗雪和秦子芊低声交流了几句,便再也忍不住地抬起衣袖掩口轻笑起来。 萧靖正好转过头来。瞥见夏小姐娇美动人的笑靥,他的心猛的一震,不知不觉间连眼神都有些发直。 一直微笑着听众人聊天的董小雅忽然起身道:“公子一直在烧烤,自己却未曾吃过一口,这如何使得?奴家已明白怎么烤肉,不如由奴家来烤,公子也吃些东西。” 董小雅恰到好处的话及时点醒了处于痴迷状态的萧靖。目光呆滞的盯着一个大姑娘看,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极其失礼的,幸好适才夏小姐和莲儿姑娘都没留意他,要不然这丑就出大了。 “没事,我不饿。”萧靖微笑道:“只要大家吃好就行。平时,你们为报社服务,今天本就该由我这个社长为诸位服务。” 秀色可餐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夏小姐,漫说是一顿午饭了,就是叫萧靖两天不吃饭,他也绝无二话。 董小雅一向很听话,可今天她却不怎么乖巧地违抗了公子的指令。趁着烤肉架前没人,她快步走到后面,又学着萧靖的样子烤起肉来。 还别说,经常操持家务的人学习能力就是强。董小雅才试了一小会,烧烤的姿势就变得有模有样的。让社长伺候了半天,众人也有点过意不去,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下,萧靖终于决定要坐下吃点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要坐在哪里? 在大瑞朝的天下,尽管也有很多“讲究人”反对男女同坐,但对于结伴出游的年轻人,世人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两张毯子都很大。原本,一张上面坐着董小雅、董怀远、潘飞宇、邵宁,另一张上面坐着苏玉弦、秦子芊、夏晗雪、莲儿。现在,董小雅去烧烤了,右手边的毯子上空出了一个位置。 按理说,萧靖应该坐到那个位置去。可是,端着盘子的他只顾着大声和邵宁聊天,董小雅送到他盘子里的肉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的脚才向前挪动了不到两尺。这速度,简直跟乌龟爬行差不多。 冷不丁的,秦子芊忽然起身道:“小雅妹妹烤东西好像挺好玩的,我也看看。” 才走到烧烤架附近,她又轻飘飘道:“萧大社长是我们报社的领导,这主位可要由你来坐。” 把话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找董小雅凑热闹去了。 确实,老子是社长!甭管你是什么豪门贵女,在报社里论起长幼尊卑来,我就是尊!身为一社之长,又岂有坐在边上的道理? 这台阶给得实在巧妙。本来,大家出来玩不会讲究什么座次;但,只要有人提出来,众人又会觉得理当如此,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骑虎难下、踌躇不已的萧靖顿时鼓起了勇气,心中暗自思忖:不就是坐在姑娘身边吗,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 刚才,他就想找个由头坐得离心上人近些。现在这个机会,简直是天赐良机! 谈恋爱方面,萧靖才不是初哥。只不过,他对这个时代的男女之情实在没什么概念。 做得太过殷勤刻意,怕是会惊到夏小姐。别的不说,光是那个时时刻刻瞪圆了眼睛的莲儿就叫人防不胜防。 故意表现得平和些,再若无其事的慢慢接近人家呢? 正常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方法。萧靖自问不是什么情圣级别的人物,没法把人家姑娘撩到一见倾心。 可惜,时间没有站在萧靖这一边。他和夏小姐快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若是以出游来说,他下次和人家同游的机会估计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出现。这个形势下,如果还文火慢炖、说什么“慢工出细活”,那就只好等着过几年夏小姐的儿女管他叫叔叔了。 苏玉弦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一侧头,看到董怀远已经离开了毯子,便道:“邵郎,你稍微往边上挪上一挪,人家想挨着你坐。” 两口子想坐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话一出口,潘飞宇就反应过来了。他飞快地挪到了原先董小雅坐的位置,又若无其事地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起呆来。 可能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特别的烧烤,邵宁的胃口特别好。他幽怨地看了眼董小雅给到萧靖盘子里的那一大堆东西,嚷道:“小雅,给我个烤馒头片!” 这剧本不对啊!苏玉弦的吩咐,邵大公子竟敢置若罔闻? 平常,夫人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连小远都知道受了邵宁哥哥的欺负要找苏姐姐诉苦。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玉弦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邵宁依然不为所动。他自顾自地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东西,看那认真的劲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好几天呢。 一向平和亲切的邵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还不让地方,难道要让我坐在你和潘飞宇中间么?让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位置。趁着邵宁不备,苏玉弦劈手夺过了他的盘子,又像示威似的把盘子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 邵宁本来吃得好好的,他可没想到还有人敢抢自己的吃食。苏玉弦一出手,护食的他便咧着嘴瞪起了眼睛;不过,待看清了大发雌威的人是谁,他马上就乖乖地往潘飞宇那边挪了挪屁股。 大家如此给力,萧靖又岂能辜负同事们的一片心意? 心花怒放的萧靖一脸平静地坐了下去。夏晗雪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莲儿姑娘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 不知为啥,萧靖坐下后便望向了秦子芊。正好,秦姑娘也在朝这边看,眼神对上的一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莫明的情绪。 劝我不要追求夏小姐的是你,给我制造机会的也是你……所以,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乱点鸳鸯谱 坐在毯子上的萧靖仍然和夏小姐保持了多半个人的距离。 他何尝不想往人家那边凑一凑,可太过刻意的话会露了痕迹,实在急不得。 忽然,夏晗雪在他身边打开了一个包裹,盈盈笑道:“萧公子,这是奴家带来的吃食,你要不要尝尝?” 要!干嘛不要? 萧靖激动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从那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食盒里拿出了一块精致的点心。 虽然这不是夏小姐做的,但能请我吃东西,也是一番心意……嗯? 萧靖才想起来,刚才夏晗雪就给大家分过点心,只是因为他在烧烤,所以暂时没给他。 想到这,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长吁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用内心戏来自作多情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的,我怎能这般束手束脚? 悄悄做了心理建设后,萧靖也放开了。董小雅送来了烤好的肉,他起身迎了迎小雅,再坐下时离夏晗雪的距离已比刚才近了许多。 莲儿姑娘冷不丁地道:“小姐,湖边风大,婢子去给您拿件衣服。” 夏晗雪“嗯”了一声。 她与莲儿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适才莲儿就想站在一旁服侍,是她拉着莲儿坐在身边一起享受美食美景的。 少顷,莲儿从大车里拿来了一件披肩,又细心地把它披在了夏小姐的身上。奇怪的是,做完了这事她也没坐下,而是像个普通婢女一样在一旁垂手侍立着,时不时的还示威似的用余光扫上萧靖一眼。 萧靖的心里开始骂街了:原本坐在最外面的你故意起来空出了一个位置,是几个意思?眼色还真不错哇,我又没挤到你家小姐,你倒好,先给她腾出了闪转腾挪的空间!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没什么得罪的地方,莲儿到底哪里来的敌意?难道,她对所有接近自家小姐的男人都有强烈的防范之心? 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不能表露在脸上。萧靖泰然自若地跟夏晗雪聊了些乱七八糟的,气氛也热络了许多。 烧烤架的后面,秦子芊和董小雅聊得正开心,谁都没注意到这边。 萧靖心中一动。他向着夏晗雪侧了侧身子,低声道:“夏小姐,萧某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 看到对方认真的样子,刚张开小嘴的夏晗雪马上放下了筷子。她的一双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故作神秘的萧靖,可能她觉得人家要问的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萧靖又看了眼秦子芊,才道:“子芊她……到底穿没穿过女装啊?” “嗯?” 夏晗雪嫣红的小嘴张成了o形。她万万没想到,萧靖憋了半天就是为了问这个。看来,这人的好奇心也挺强的嘛。 少顷,她忽然咯咯一笑,道:“萧公子还挺关心表姐的。她当然穿过呀,不过,她在夏府住了六、七年,奴家也只见她穿过两次而已。一次嘛,是祖父大寿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上巳节。” 啥? 萧靖有点泄气。虽然秦姑娘穿什么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报社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男性同仁对这件事都特别有兴趣。一个明明非常出众的姑娘非要穿身男人的衣服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任谁都想看看她作为纯正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n多年才穿了两次,还都是在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那,以后想见到女装版秦子芊,是不是比登天还难? 见萧靖有些出神,夏晗雪又趁热打铁道:“表姐特别漂亮,又很有女人味,比人家强多了。” 对于“特别漂亮”这半句,萧靖表示同意,毕竟人家秦姑娘的底子在那里摆着,说她是国色天香,谁都不会有意见。 可是“有女人味”什么的,他就不敢苟同了。有很多容貌出众的女子行事做派比男人还男人,可见颜值高跟女人味不能划等号。 虽然他曾经惊鸿一瞥地见识过秦子芊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风情,但所谓孤证不立,女人味什么的实在还有待观察。 瞎琢磨了一阵,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夏小姐投来的眼神有点……怎么说呢,虽然挺热切,但很明显里面燃烧的是熊熊的八卦之火,而不是欣赏、爱慕或者其它的什么。 萧靖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都说女孩早熟,可这妮子也太迟钝了!我就是找话题跟你拉进距离呢,乱点鸳鸯谱什么的可要不得! 夏晗雪也满心期待地想听听萧靖要说点啥。就在这时,莲儿不知怎的轻咳了一声;得到提示的夏小姐才转开视线,就看到秦子芊正恶狠狠地怒视着萧靖。如果眼神能杀人,那萧社长少说也死过四、五次了。 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她就有了主意。只见她放下盘子款款起身,欢然道:“小雅,表姐,让人家也试试怎么烤肉,好不好?” 之前董小雅去烧烤的时候,夏晗雪便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平时她出门不多,偶尔出来还见识了这么好玩的东西,身为好奇宝宝的她自然想亲身体验下。 莲儿蹙眉道:“小姐,烤肉的炭火有飞灰,烧烤又是粗活……” “怕什么!”没等她说完,夏晗雪嘻嘻一笑道:“君子远庖厨,可人家又不是君子,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说罢,她不顾莲儿的劝阻,笑眯眯地站到了秦子芊的身边。秦姑娘起初还不太爱搭理她,可小姐妹之间哪有简简单单就生气的?才过了一会,“三个女人一台戏”的戏码便在烤肉架那里上演了,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很快就飘进了众人的耳中。 而且,萧靖有福了。 夏小姐既然过去了,就肯定要上手试试。底下还在吃的人只剩萧靖和邵宁,邵宁要忙着和苏玉弦聊天,自然吃不了多少东西。于是,夏小姐几乎成了专门给萧靖烧烤的服务员。 试想,你的心上人认认真真地烤好了肉,再笑靥如花、满脸期待地送到跟前让你品尝,那是怎样的幸福与甜蜜! 反正,内心极其激动的萧靖都快哭出来了。他甚至在脑海中把周围的景致幻化成了自家,端着盘子缓步走来的夏小姐则换上了一身属于新嫁娘的大红衣装;她脸上略显不好意思的笑容,也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娇羞…… 萧靖使劲摇了摇头。做白日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 午饭很快就结束了。看看天色,已是未时。 因为路途较远,众人申时就要乘车离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商量了一番之后,大家决定集体去爬山。半个时辰上、半个时辰下,安排上倒是正合适。 才爬了一炷香的时间,队伍就分成了几段。潘飞宇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邵宁和苏玉弦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后是萧靖、夏晗雪与莲儿。秦子芊借口吃得太饱不愿费力爬山,和董小雅还有董怀远坠在了后面。 萧靖明白,这是大家很有默契的给自己铺路呢。可是,你们就不能送佛送到西,把最难对付的莲儿姑娘也支走么? 至于莲儿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莫非是她看不上本人,又怕将来小姐嫁入萧家,自己当了通房丫头? 萧靖一抬眼,看到潘飞宇正在路边歇脚。这货虽然领跑,可也不敢离大队太远。每次萧靖三人一接近,他便起身跑出去一段,之后又停下来歇着,直到再次被人赶上为止。 眼见他又要跑,萧靖对他使了个眼色又紧走几步追了上去,道:“小潘别走,有个事问你。” 潘飞宇错愕地道:“萧哥,怎么了?” 有美相伴,你来找我干嘛?是不是脑子坏了? 萧靖把嘴贴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觉得莲儿怎么样?” “啊?” 潘飞宇瞬间石化。今天他和莲儿才第一次见面,前前后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萧哥居然问对人家姑娘有什么看法? “我,这……”他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才苦着脸道:“萧哥,我和那莲儿实在不熟,非让我说,我对她没什么感觉……就这样萧哥,我先走了啊。” 把话说完,他就一溜烟地往上跑了一大段。萧靖拦都没拦住,也只好转回身微笑道:“夏小姐慢些走,小心脚下。” 一个月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雨。当时,山洪混杂着石块滚滚而下,对道路造成了一定的破坏。虽然眼下已基本恢复,但还有些小地方有不同程度的磕磕绊绊,甚至有的台阶已经倾斜。萧靖还记得,刚才潘飞宇走到这个位置就险些被一块突出物绊个跟头。 因为担心,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想把夏小姐拉上来。结果,莲儿姑娘霎时就变了脸色。 若是在他的上一世,爬山时男女间相互照应一下是非常正常的。可是,这里是大瑞朝! 略显尴尬的萧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把树枝的一头递了过去。夏晗雪微笑着道了声谢便抓住了树枝,在他和莲儿的帮助下迈过了这个有些危险的台阶。 就在萧靖想说个笑话缓解尴尬的当口,不远处有人流里流气地道:“那小娘子真是迷人迷倒了心肝里,要是本公子能一亲芳泽,出多少钱都愿意啊!” 第一百零五章 中流砥柱 这人一开口,旁边马上有人附和道:“余兄所言甚合我心。不过依在下看来,价钱定然不菲。这位小娘子气度不凡,想来是哪家青楼楚馆的头牌,非是一般人能觊觎的。想与她一夜销魂,余兄只怕要多花些心思了。” 姓余的公子深以为然地道:“冯贤弟,人生在世所为何事?不过是享乐二字。就冲这绝世姿容,哪怕要倾尽家产,余某都绝不会有二话。看这位小姐腰直背挺、眉锁神凝,想来还没人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如此芳菲妩媚的女子实在难得,一旦调教好了,香闺之中必定妙不可言,得趣得很呐……” 说罢,他干脆向夏晗雪走近了些,大声嚷道:“小娘子是来游山的,可愿与哥哥同行么?若能伺候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钱,哈哈哈……” 一句说罢,两人放声大笑,声震山野。 他们并没有就此住口,只是后面的话声音不大,别人就听不太真切了。但从那猥琐的神情来看,说的应该是些更加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夏晗雪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适才,姓余的和姓冯的不仅出言相辱,还都在色眯眯地看着她,两双贼眼不停在她身上飘来飘去。他们更曾伸出手来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脸上露出陶醉的模样,就好像他们的手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隔空触碰到姑娘的身子似的。 莲儿的脸色十分难看。眼见着小姐无端受辱,她被气得浑身发抖,一句愤怒的呵斥也已憋到了嘴边,再有一秒便要脱口而出。 夏晗雪平日大多在家读书,不过,她毕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去年夏天那样的长途旅行,对她来说也不是第一次。 出门在外,夏晗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除了吃饭投宿,她很少走到外面,就算出来一般也会戴着浅露。 但,她这个程度的颜值就算遮掩也没多大用处。且不说面纱带来的朦胧风情,光是那袅娜绰约的身姿,就足够让很多人想入非非。 世上总有不少登徒子,夏晗雪受人言语骚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身边若有家丁护院在,出言不逊的人少不了要受些教训;其它时候,就算有些擦边的风言风语,她往往也只是一笑而过,毕竟谁都不可能生活在纯净无暇的世界里。 可是,眼前这两人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他们这是赤裸裸的调戏!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莲儿吼出来,一道身影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余公子的身边。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夏晗雪的身上,是以在他们的眼中,那人不过是一道虚影罢了。 转瞬间,游人们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众人的目光移到余公子身上时,他已捂着腮躺倒在地。上山的路坡度不小,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的他向下滚了一段才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所在停止了滚动。地上有一滩血,还有几颗刚吐出来的牙齿。拜萧靖所赐,他这一辈子都得靠假牙吃饭了。 听着同伴含混不清的痛呼,冯公子顿时急眼了,怒道:“竟敢打老子的兄弟,活腻了!” 这两位公子各带了两个仆从,四位恶奴见姓余的被打,都是一呆:从来是他们这群纨绔横行乡里让别人敢怒不敢言,居然还有人敢对他们动手? 随着冯公子的一声大喝,几个人都回过了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们像疯了似的直扑萧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撕了他! 冲在最前面的那位更是目眦欲裂。姓余的是他家的少爷,眼见着少爷被人打伤,根本就没法交差的他必须给不识相的那位放放血,才有望将功折罪。 以寡敌众,萧靖却毫无惧色。眼见着恶奴扑过来,他往下沉了沉身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打架,他不擅长。之前救小雅那次,说白了还是靠邵宁打赢的。 萧靖又是个很规矩的人,一向厌恶私斗又平实温和的他崇尚法治,主张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能将坏人绳之以法,就不要打来打去的!要是都靠殴斗解决问题,发生纠纷还要官府干什么?都上街分出个公母不就好了! 但,道理是对懂道理的人讲的。有些人听不懂或者装作听不懂人话,那只有用拳头讲话,他才能认真听听你的话。 依大瑞朝的律法,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出言调戏良家女的无赖少说也要挨上一百棍子。严重的,还会被判流刑。 可是,萧靖能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们一通,然后再巴巴地盼着官府的差人来解决么? 当然不能。 心爱的女孩子在眼前被人侮辱,却连个屁都不敢放,那特么还是男人么? 没说的,干死丫的! 红了眼的狗腿子已冲到了跟前,而萧靖则运足了全身的力气。拼着挨他一下,也要掰下他几颗牙,再卸下他一条胳膊来! 说时迟那时快。扑向萧靖的恶奴突然发出了一声比他主人还凄厉的惨叫,又横着身子飞出了一丈多远。硕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在空中还在扯着脖子大叫的他马上没了声息,想是晕过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对面的几人,他们急急忙忙地停下了脚步。 萧靖眼前也是一花。有个人飞腿踹走了恶奴后差点没坐到地上,幸亏他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那人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有架打居然不喊我!”刚站稳,邵宁的眼里就冒出了绿光:“老子都好久没舒活筋骨了,再不跟人干一场,怕是就废了!” 苏玉弦用力跺了跺脚。刚才她看到情形不对就想提醒邵宁去帮忙,谁知道一回头这小子就没影了,而且他一出手就把人踹飞,一点都不留手。 就算去是帮萧靖,也不能这么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了死伤怎么办? 苏玉弦的担心没半点用处。邵宁是谁?是浦化镇的混世魔王!跟他比起来,惹上夏晗雪的这俩货根本就不入流。他若是唱一首“我不做大哥很多年”,那姓冯的和姓余的就只能跪下唱《征服》了。 现在,邵宁早已洗刷了过去的劣迹,成了镇民眼中浪子回头的典范。就算他手痒得很,也不可能在浦化镇与人滋事了。今天这场架既能让嘴里快淡出鸟来的他开个荤,又不怕被人发现,实在千载难逢,也难怪他如此兴奋。 若是把他此刻的身体语言翻译过来,那便是:老子的铁拳,早已饥渴难耐! 平静没有持续多久。虽然邵宁一看就是很能打的那种,但对面的几个人已无处可退。眼见着战局不利,那冯公子也加入了战团。 潘飞宇虽然不会打架,但萧哥和邵哥都在奋战,他要跑了以后还怎生见人?挣扎了片刻,他终于站到了萧靖的身侧,又咬牙切齿地撸起了袖子。 没有叫嚣,没有骂阵,一场大战瞬间引燃。附近的游客都被吸引了过来,可能是怕被殃及,他们都在十步以外的地方驻足,点评着这场恶战;而几位姑娘焦急地聚拢在一旁劝他们不要再打,问题是男人们正打得兴起,又怎么会在敌人还没倒下之前收手? 一炷香后,战斗结束了。 萧靖这边大获全胜,对面的六个人全趴在了地上。 只是,萧靖等人也吃了亏:邵宁打架时还要托大装b,结果挨了两拳;潘飞宇被人用膝盖结结实实地顶了一下,到现在还蹲在地上呻吟;萧靖看着最惨,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种的内伤呢。 其实,他只是脸颊被人的拳头蹭到,又由于寸劲咬破了舌头。三人之中,他反而是受伤最轻的。 打也打赢了,接下来便是善后。 邵宁笑眯眯地走到余公子的跟前轻轻踢了他一脚,道:“别装死。我问你,你可服了么?” 余公子本来闭着眼睛,被他这么一踢只好睁开双眼怒目相视道:“服?服你个狗屁!你可知道我爹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 萧靖摇摇头,阴恻恻地道:“你爹是谁?那要问你娘才知道。” 对于地上的六个人,他一点都不担心。 虽然打之前没来得及留意,但现在萧靖算是看清了这帮人的扮相。 余、冯二位公子服装十分华丽,饰品也是名贵的玉石。但,他们的装扮实在太过刻意,他们的举止又太过粗俗,让人一见便心生鄙夷。估计也就是暴发户的孩子,只是因为横行惯了又实在目中无人,才招惹了不好招惹的人。 萧靖一点都不担心如何了局的问题。自己这边占着理,现场还有人证,就算真去官府也吃不了亏。 最不济,还有夏家。所谓虎死不倒架,夏家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再说,不管这家人有多低调,也绝不会在自家千金小姐的事上有什么保留。 邵宁不耐烦地哼唧道:“赶紧说,你爹是谁?” 余公子也豁出去了。他昂起头喊道:“我爹是何许人?呵呵,本地的知县、守备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京城的邵家知道么?我爹,可是邵家的中流砥柱!” 第一百零六章 都是骗纸! “邵家”两个字一出口,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邵宁。 而邵宁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精彩。以他的性子,此时应该趾高气昂地装个b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萧靖悄悄靠近了邵宁,耳语道:“幸好他姓余,不姓邵。” 邵宁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恶狠狠地道:“你居然连我爹都敢消遣?老子可是邵家的独苗!” 萧靖坏笑着跳开了几步。他看了眼在地上呻吟的冯公子,戏谑道:“足下又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子弟,可否见告?” 冯公子用力啐了一口,才道:“京城的冯家,没听说过?老子就是冯家的二公子!量你们这些没眼力的土包子也不是识货的人,居然敢打老子,我让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冯家? 一听到这个,邵宁笑得更古怪了。就连萧靖,都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京城里出名的冯家,只有一个而已。 萧靖和邵宁对视了一眼。演技更好的萧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在原地踱了几圈,方才面带惧色地道:“二位是邵家和冯家的人?这……这又是怎么一说的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话还没说完,冯公子就猛的从地上蹿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萧靖,冷笑道:“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你打老子的时候怎么不先问问老子是谁啊?邵家和冯家,是你得罪得起的么?” 萧靖一行人穿得十分低调。一来,他这团里的人非富即贵,反倒没必要刻意在衣着上装b。就算是邵宁那样整天穷嘚瑟的,加入报社当了记者后,不也收敛了许多?二来,在外面野炊又要烧炭又要席地而坐,吃完了还要爬山,穿得太光鲜反而碍事,还不如简简单单的。 容色超群的夏晗雪被人当成了“头牌”,而请动头牌需要不少钱。若非如此,只怕这两位还会把萧靖看得更低一些,弄不好会觉得他是附近什么地方的富农。 不仅冯公子咄咄逼人,那余公子也趾高气昂地站了起来。若不是怕把人惹毛招致人家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还手,他早就上去对萧靖饱以老拳了。 萧靖苦着脸道:“那,两位想怎样?要不本人赔钱给你们!” 话音刚落,余、冯二人的表情马上来了个阴转晴,余公子甚至还露出了几分喜色。谁知,萧靖立刻又摇头道:“不妥,不妥。哎,是在下鲁莽了,二位公子生于富人家,一点点银钱想必是看不上眼的,那可怎么办?” 他低下头沉吟了许久,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巴掌,道:“对了!你们可听说过镜报?在下可以帮助二位上报纸!既然是我们打了人,一篇道歉声明是少不了的。还有,你们家里如果有什么生意需要照顾,在下也可以帮忙,不知意下如何?” 一听到“帮助上报纸”,余公子和冯公子马上就不淡定了。但凡生活在瑞都及周边的人,谁还不知道报纸的好处? 如果能和镜报搭上线,他们收获的价值可就不止几十两、几百两广告费那么简单了。若是办好了此事,家里的长辈必然会对他们高看一眼;想想办法的话,没准还能从萧靖这儿敲上一笔竹杠。如此一来,这顿打也就不算什么了…… 不过,那兴奋的神情在他们的脸上也只是一闪而逝。余公子瞪视着萧靖,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夸下这般海口?上报纸上报纸……说得轻巧,你可知上报纸有多难么?” 冯公子附和道:“这人怕是被吓得失心疯了?就算不是,那也是见识短浅。报纸可不是有钱就能上的,谁不知道,现在报纸上的广告位紧俏得很?还说要帮忙……你当你是谁啊,人家报纸会听你这乡巴佬的么?” 他俩这么一奚落,身后的狗腿子们都跟着狂笑起来。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能看到少爷得势、能欣赏萧靖的窘态,对他们来说便是好好地出了口恶气。 “兄台说笑了,报社怎么会不听在下的呢?”萧靖无辜地瞪大了双眼,道:“萧某正是镜报的社长啊!” 什么? 冯公子得意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而余公子差点把下巴砸在地上。 他俩都听说过镜报的社长姓萧,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仔细一看,眼前这位还真有几分像:他的身上带着股文绉绉的劲头,却又和一般的书生秀士不同;传言中,萧社长是位面如冠玉的美男,这位自称社长的人也的确算是英俊潇洒。 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是余公子沉下脸道:“你这厮若是赔不了我等的损失,不妨直说,咱们见官去就是。若要冒充他人戏弄我等,本公子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脸委屈的萧靖刚要喊冤,邵宁忽然凑过来道:“这位冯兄,你说你是冯家的二公子?” 某个瞬间,冯公子笑得有点不自然。不过,他还是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这难道还有假?” 说罢,他瞟了萧靖一眼,哂然道:“总不能谁都跟这厮似的冒充镜报萧社长?” 邵宁双手叉腰,蹙眉道:“这便奇了。在下半个月前还和冯家的二公子一起喝过花……喝过酒,怎么短短时间不见,他就长成这样了?哎,原本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人,现在不说口眼歪斜,也没比街上那癞头跣足的乞儿强多少。哎,真是世事多变啊!” 说罢,他惋惜地道:“冯兄,操心家里的生意是好的,可你也不要太过操劳。人道伍子胥一夜愁白了鬓发,你这是一夜间从天鹅变成了野鸭子,又是何苦?在下说句不当讲的话,将来你家的家当迟早是你大哥的,你根本就落不下什么东西。你大哥可不是易与之辈,你如此不知进退,万一和他生了嫌隙,将来被他逐出去挨饿受冻、流离失所,也不是不可能。哎,万一你再横尸街头甚至尸骨无存……你我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我怎能忍心看你遭此大难!” 邵宁说得很动感情,话说完后,他还象征性地伸手擦了擦眼角。 冯公子彻底不淡定了。好端端的,这不是咒我么?你特么才“横尸街头”呢! “我都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可从来都不认识你。”他强压着火气,恨恨地道:“还没请教,你这贼厮是哪里冒出来的?该不会和这位‘萧公子’一样,也是什么有名的人物?” 骗纸,你们都是骗纸!他冒充了萧公子,你又想冒充哪位? 沉默了许久的萧靖忽然插嘴道:“邵公子,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你又何必藏着掖着?跟他们说说也好。” 听到这话,邵宁方才轻咳一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邵家的公子,邵宁是也!” 这回受到惊吓的人变成了余公子。听到邵宁的大名,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抖,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惶。 不过,他还是强辩道:“好一个邵公子!我爹就是邵家的人,我怎么不识得你!” 在外人面前,邵宁一向是个火爆脾气。不过,这次他倒是出奇的克制。只见他笑眯眯地摸出一块东西,道:“不识得我,你识得它么?” 他掏出来的是一块玉牌。牌子不大,是用金皮玉做的。照常理说,这样的物件虽然名贵,却也没特别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这方玉的其中一面雕了一个大大的“邵”字,另一面则刻了一首七言绝句。诗出自大瑞朝五十年前的一位大儒,但凡读书人皆能背诵,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玉石上刻字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能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雕刻上包括落款在内的三十个字,每个字还能雕得苍劲有力似金钩铁划,那就非名匠不可了。 京城的公子圈里,谁都有几样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有的人随身带着一把名士题字、价值连城的折扇,还有的胆子大的揣着御赐之物招摇过市,也不怕万一弄丢会获罪。 邵宁这方玉牌也算是难得的稀罕物,但凡混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极少有不认识或不知道的。 仔细看了两眼,余公子的腿就开始哆嗦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听说,东家的公子没改邪归正之前特别能打架;现在,他就在镜报当编辑,编辑部里还有不少美貌女子…… “你说说看,你爹在邵家做什么?”邵宁忽然厉声道:“本公子怎么不知道邵家有姓余的‘中流砥柱’!” 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余公子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那个“冯公子”见势不妙想跑,也被邵宁的一声大吼震在了那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少爷,小人……小人知错了。”余公子颤巍巍地道:“我爹是管永和号的。承蒙老爷照顾,最近又有广告,生意好了不少。小人也是猪油蒙了心,一时嘴快就吹了牛皮,没想到……请少爷责罚!” 邵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他躬下身拍了拍余公子,不阴不阳地道:“咦,奇怪,你脸上这伤是怎么来的呢?” 第一零七章 义愤? 听到邵宁的问题,余公子一转眼珠,道:“是小人爬山时没站稳,一失足摔在了地上,才摔出了这伤。哎,自上次山洪后,这山路是越来越难走了,经常听说有人摔坏的……” 邵宁满意地点了点头,遇到上道的人就是省事。他又把头转向另外那位,厉声道:“你又怎么说?你到底是什么阿猫阿狗,竟敢冒充冯家二公子?” 相对识货的余公子都跪了,冯公子的腿一抖,也瘫坐在了地上:“在下确实姓冯,也是二公子,不过……在下这一族,乃是冯家的远支,并不是本家……” 萧靖冷笑连连。冯家是京城的富商,也是镜报的合作伙伴之一,在商界算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家族。不过,这可不意味着眼前这位跟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货也能出来顶着冯家的名头招摇撞骗。 这时的人们虽然重视宗族关系,可是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房远支也没什么地位。退一万步说,就算冯家知道了这事,在势力庞大的邵家和极有影响力的镜报面前,也只会怪责他招来了麻烦。 见萧靖和邵宁都没吭声,所谓的冯公子忙道:“适才冯某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摔伤了胳膊。仆役为了救我,也跟着滚了下去,所以都挂了彩。” 邵宁哂笑道:“算你们识相。好了,都滚!” 那两人如蒙大赦地起身就跑。就在这时,萧靖忽然高声喝到:“等等!” 余、冯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虽然萧靖没有邵宁那么能打,但他们也知道萧社长在商界经营了不少人脉,只要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萧靖冷冷地道:“这就要走?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是余公子有眼力,他发现萧靖的目光时不时就要向一旁瞟一下,便心领神会地拉着冯公子向曾被自己意淫的夏小姐走了过去。 “在这里就行了。” 当二人距离夏小姐还有五步远时,萧靖伸手拦住了他们,他才不愿意这两个坏种再跑到玉人面前去琢磨什么坏主意。 见萧靖面露不悦之色,余、冯二人连忙拜倒,颤声道:“小人出言无状辱及了小姐,实在该死。看小姐气度雍容,想是大家闺秀,自然心胸宽广。我等已知错,请万勿怪罪!” 莲儿还在气头上。怒火中烧的她瞪圆了眼睛喝道:“你二人说了那么多污言秽语,当我们是傻子,说几句好话就能揭过去?我家小姐岂能任人欺侮!此事休想善了,在家好生等着!” 她所说的绝非场面话。女子的名节事大,任何人都不能肆意轻贱,更何况夏晗雪是集夏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女?就算夏府大不如前,也绝不会放任卑劣之徒调戏自家女儿。兴旺百年的世家,明里暗里的手段肯定有不少,虽然没有一千种方法,但让一个无关轻重的人在某个清晨莫名消失,却也不难。 莲儿说得非常认真,再加上她说起话来也有种凛然生威的气势,地上的两位被吓得着实不轻。他们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估计再过会没准就要失禁了。 萧靖静静地站在一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从这个角度来说,姓余的和姓冯的还算不错。只是,你们这会才看出人家是位大家闺秀,是不是也晚了些? “莲儿,算了。”夏晗雪摇头道:“这等放浪之徒,不值得生气。你们速速离开,不要再让奴家看到便是。” 正主发了话,闯了祸的两个人赶忙如蒙大赦似的跑掉了。临走,他们都没敢再看夏小姐一眼,估计是怕萧靖又会发飙。 眼见那群人灰溜溜地下了山,夏晗雪缓步走到萧靖面前,盈盈一礼道:“多谢萧社长和两位公子激于义愤挺身而出,为奴家讨还公道。只是,今天本是开心的日子,却因这事坏了诸位的兴致,奴家心中实在不安。” 莲儿也跟着行了个礼。以往,她看着萧靖的眼神是警惕又充满戒心的。此时,她的目光倒是放松了许多,柔和的眼波也不似以前那样锋锐。 邵宁随意一摆手,故作潇洒地道:“你不用这么客气,这些人就是欠打。呵,冒充我邵家的大人物也就算了,还敢出言不逊,风言风语地调戏本公子的朋友……不给点教训,他们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甚至扯到了自己过往的“光荣历史”;而率先出手的萧靖呢?他没急着开口,只是低头沉思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夏小姐不会生气? 头脑一热冲上去的刹那,萧靖才没时间思考这事。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生怕自己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给人家妹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喜欢男人之间凶残的打斗。夏晗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对如此粗鲁的举动想必是更加看不惯的。 偏偏,他们一群男人当着姑娘的面打得很是血腥暴力。对面有人挂了彩甚至折了胳膊,而报社这边的三个人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众所周知,萧靖出手是为了夏晗雪。夏小姐不是矫情的人,她自然明白人家的好意,也一定会心存感激。作为女人,她肯定也喜欢这种被人重视和保护的感觉,毕竟萧靖不是她家的仆役,没有为她出头的义务。 可是,这跟她心中对打架的看法是两回事。 萧靖拍了拍脑袋。难道,是我想多了? 才一转念间,他又想到了夏晗雪刚说的话,似乎这话里话外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激于义愤挺身而出”…… 报社动手的三个人里,邵宁是凑热闹过手瘾,潘飞宇是别无选择硬着头皮上。 至于萧靖,他可不是激于义愤才出手的。 想到这儿,他躬身还了一礼,笑道:“难得有机会出游,夏小姐不必为此事自责,更不必为宵小之徒的一点打扰而坏了心情。于情,夏小姐曾救过在下的性命,你与子芊也是我的好友。于理,报社里的女同事被人侮辱,身为男儿又怎能袖手旁观?” 萧靖一把拉过了邵宁和潘飞宇,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们不好好端端的么?” 夏晗雪摇头道:“可是……” 萧靖故意板起脸道:“有什么可是?夏小姐温柔婉媚,佳色天成,所以才会被贼人垂涎,惹出一番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来。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若还是自责,那萧某就无地自容了。” 一听到萧靖给的评价,夏晗雪的脸上立刻浮上两朵红云。她微微垂下头,轻声道:“萧社长过誉了。” 萧靖随意挥了下手,道:“事情都过去了,咱们继续爬山!” 说罢,他转身向山顶跑去。见他已放下了刚才的不快,众人的神色也放松了些。秦子芊看了眼有些无所适从的表妹,又大踏步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站在山顶眺望过碧绿湖水上的美景,大家的游兴都恢复了一些。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众人一起顺着原路下了山,又回到了马车上。 无论多美好的一天,都会有逝去的时候。萧靖用手扶着车辕,依依不舍地看着夏晗雪登上了大车。正如邵宁说的,他的心里真的涌出了一阵想要“冲上那辆车和她相伴这一路”的冲动。 可惜,他跟人家还没熟络到那个份上。 萧靖的心里正在难过,忽然有人从背后“喂”了一声。旁边没别人,这话是冲着他喊的。 回头看了看,他不由得一呆。 是莲儿? 第一百零八章 住手 萧靖虽然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但估摸着应该不是坏事。 眼前的莲儿面带微笑,再不是前段时间那个凶巴巴又多疑的女孩。此情此景让萧靖不胜唏嘘,某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那时被夏小姐救下的他醒来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温和又平静的脸庞。 这样才对嘛! 萧靖笑道:“不知莲儿姑娘找萧某所为何事?”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作为夏小姐的贴身婢女,这姑娘断不可能为了她自己的事找来。也就是说…… 萧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十几岁的时候,很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曾与某个被心上人派来传话的人密谈过。现在的萧靖也像个患得患失的少年,只是期期艾艾地盼着能从对方的嘴里听到什么好消息。 “我家小姐有话托我转告公子。”莲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小姐说,多谢公子的精心款待,每次相见,她都能见识很多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今日她不仅吃得很好,玩得也非常尽兴,和大家在一起又特别开心。明年春天踏青时若报社再有活动,小姐还是希望与大家结伴同游。” 尽管这话听上去平淡无奇,萧靖还是笑逐颜开地换上了一张比刚才要灿烂得多的笑脸。 夏小姐肯定了他组织的活动,又真心实意地表达了自己的愉悦。最重要的是,人家还看出了他在打架事件后无意中表露出来的忐忑,所以才会强调“明年也想一起玩”来让他安心。 高兴之余,萧靖又有些惆怅。 从现在到明年春天,那不是又过了半年么!世事如棋局局新,谁知道那时夏小姐的身边是怎样的光景? 莲儿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脸色。待萧靖的表情稍稍平静了些,她才歉然道:“以前婢子对公子有些误会,经常对公子横眉冷对、言语刻薄,还请不要见怪。” 萧靖大笑道:“莲儿姑娘这是哪里话?夏小姐天真纯善,身边就是要有你这样懂得照顾和护着她的伙伴才好。区区小事,萧某又怎会介意?” 很多人在接近夏小姐时都没安着什么好心。以前,莲儿怕是把他也当成了其中的一员;如今,她亲眼见到萧靖为了自家小姐怒发冲冠的模样,就算没有“大起知己之感”,至少也把戒心去了一大半。 “如此便好。”莲儿行礼道:“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也请上车。” 说罢,她便向夏家的大车走去。没走出几步,萧靖忽然开口喊道:“姑娘请留步!” 听得出来,这声呼唤有点勉强,想来他也是思虑再三,才决定要叫住对方。 莲儿转身走回了萧靖面前,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靖笑了笑,继而小心翼翼地道:“萧某有事想请教莲儿姑娘。夏小姐每月都要出门一趟,可是家里给了差事么?不知是否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 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话的。其实,这里面多半涉及到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本不应该多嘴。不过,萧靖总是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很不简单,若是可能,还是问清楚了才好。 此外,他也盼着能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夏家人的想法。只有知道了夏小姐为什么出门,才能在将来为她创造条件让她多在外面跑跑,继而制造出更多的见面机会。 萧靖原本以为莲儿会有些为难,谁知她却大大方方地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姐不过是跑腿罢了。太老爷不喜欢热闹,身子也需要调养,所以很早就搬到安绥县去了。夏家在那儿有座庄子,里面还有温泉。老爷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小姐每月就替他去看望一番,有时还要住在庄子里呢。” 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关窍,谁知是一件连婢女都能毫无顾忌地讲给别人听的寻常事! 望着莲儿远去的背影,萧靖脸上有些失望。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 邵宁说过夏家的事。夏小姐的祖父,便是这家族由盛转衰时的那一任掌舵人,而他现在避居安绥县…… 萧靖的眼睛眯了起来。 就在此时,邵宁从邵家的大车里探出头来,吼道:“还走不走哇!” 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扰,萧靖好不容易才理清的思路一下就乱了。他丢给邵宁一个白眼,喊道:“走走走,马上就走!” 说罢,他跳上大车又挥了下手,车队终于缓缓向前驶去。 车厢里,折腾了多半天的董怀远倚在董小雅身上,看样子已进入了梦乡。潘飞宇撩开了车窗的帘子,很是深沉地望着窗外,时不时的还要用手揉揉肚子。 萧靖并未因为自己是社长而搞特殊,他乘坐的这辆车是车队里最挤的。因此,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呼吸着车外吹来的新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多时,轻微的鼾声就飘进了众人的耳中。 董小雅并不想睡,她的一双眸子四处张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车厢里真没什么好看的。朝向外侧的窗口被潘飞宇挡住了,而她被小远靠着,也不好扭动身子从自己这边的窗口向外张望。 其实,这只是因为萧靖正半靠半躺在她的对面,她想把目光挪开,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澈的眸波还是落在了萧靖的脸上。 他今天玩得很高兴啊。 一阵风吹进车厢,萧靖蜷了蜷身子,董怀远也一歪头离开了姐姐的肩膀。 董小雅收起了眼中的酸楚,把一件衣服盖在了萧靖的身上。她的动作很轻、很柔,沉睡的萧靖并没有被惊醒。 温柔体贴的小雅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可有些人偏偏喜欢扰人清梦。 又走了一会,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很快,前面的吵闹声变得越来越大,连睡得很实的萧靖都被惊醒了。 听声音,是邵宁? 睡得一脸迷糊的萧靖匆匆搓了搓脸便跳下了车子。前面不远处,怒发冲冠的邵宁用手揪着一个书生的衣服,眼看就要对他饱以老拳。 萧靖心中一紧。他快步跑到了邵宁身边,厉声道:“住手!” 第一百零九章 欠揍 今天都打了一架了,还要打人?你是上瘾了么? 若是与富商家的纨绔子弟起了冲突,那打了便打了。大不了,事后比比谁的背景更牛b,哪边的男人更金贵。之后,该赔钱赔钱,该赔礼赔礼,该装孙子就装孙子。只要没打死打残,只要吃亏的不是金字塔顶端那些最出名的阔少,那么到了最后大家多半还是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若是打了书生……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和许多朝代一样,“读书人”这个群体在大瑞朝也是有特权的。就算站在你对面的是个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的穷酸,就算他说了一些酸不溜秋又夹枪带棒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时,也决不能对他拳脚相加。 打倒他很简单,但很快就会有无数兔死狐悲的书生用吐沫星子淹死你。一顶顶大帽子扣过来,就算你是铁打的也吃不消。 义愤填膺的书生里少不了某某名士的学生,某某官员的子弟;只要一个条子递上去,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大人物们就会关注后生晚辈的境遇。为了维护整个群体的尊严和骄傲,人家自然不会放过你。 闹来闹去闹上了公堂,别人有功名可以站着甚至坐着,而你必须得跪着。案子审完,打人者要么挨棍子,要么被流放,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跟这些人动手,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邵宁虽然没有挥拳,却也不肯放人。街头霸王的力气不可小觑,被他揪着的那位“嗬嗬”地喘着粗气,若是再过一会儿,兴许就进气少、出气多了。 萧靖狠狠地剜了邵宁一眼,可这货还是无动于衷。 说不得,萧社长只好用力拍了拍邵宁那条粗壮的胳膊。这次,愤愤不平的邵大公子终于瞪着眼睛松开了手。 借着这个机会,萧靖也看了看眼前的三个书生。 刚才被邵宁揪着的那个人眼下面如金纸地坐在了地上。仔细看看,不曾见过此人。倒是另外两个被吓得不善的书生算是半熟脸:他们不就是报社一行人刚到湖边时出言讥讽的路人甲乙么?呵呵,居然和我们同路! “到底怎么回事?”萧靖蹙眉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起了争执?” 也难怪他心情烦躁。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夏小姐托莲儿表了态,山上打架的事就算是过关了,他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谁知,心里刚踏实没多会儿,邵大公子又险些闹出新的幺蛾子…… 他知道,邵宁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就冲两个书生在湖边说的那句话,这几位也是欠揍的货,挨顿打绝对不冤。 可是,山上的臭流氓好歹还会个三拳两脚,报社的人数也比对手少。就算打架,至少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对决。 这几个书生呢?手无缚鸡之力不说,体型还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邵宁出手,萧靖都怕打出人命来。 真要打起来,那就不是什么“胜之不武”的问题了,战斗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到那时,即便这些人确实可恶,夏小姐也一定会认为邵宁等人在恃强凌弱,继而心生恶感。 作为报社的一员,她很认可报纸的路子,也与萧靖等人有几分亲近。但,无论饱读诗书的她多么开明融通,在内心深处也难免会有些读书人的情怀,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萧靖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夏家的大车。它静静地停在原地,谁都听不到车里的半点响动。 邵宁咬牙切齿地道:“好端端的,谁想和这群狗贼耽误时间?本公子可是很忙的!谁知道,这几个人看到咱们的大车,就像野猫发了春似的不停叫唤,什么‘未婚男女同乘一车有伤风化’,什么‘在山上还看到他们打架,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的匪类’,什么‘报纸上净写些所谓的良言善语,其实还不是写给没学问的粗人看的,报社的人背地里都是宵小之徒’……” 邵宁还没说完,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野猫发春’?足下的这个说法实在可笑。不过,也正好应了你等粗鄙不文的品性。怎么,你们这样有辱斯文的败类,还不许别人评说么?” 说话的是曾被邵宁揪着的那位。此时他已经缓过了劲,又重新摆出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派头。 “哦?”萧靖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仁兄如此高傲,那在下也有话说:有的人看到别人在湖边玩耍都不忘说上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整天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萧某会怎么评价这种人呢?足下可愿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春风满面地微笑道:“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第一百一十章 你配么? 三位书生闻言,都是勃然变色。 由此也能看出,他们早就讨论过湖边的那件事了。否则,当时不在场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被邵宁拎起又放下那位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你……郝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明明是你们这些人不知廉耻、蛇鼠一窝,反以污言加于我等,真是岂有此理!” 与他同行一位书生劝慰道:“郝兄休与这些斯文败类计较。在耿某看来,什么‘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的是他们自己才对。我等出游堂堂正正,有何可指摘的?” 他身旁的另一人冷笑道:“耿兄所言极是。似他们这般偕美同行又男女同车,实在不成体统,简直是放浪形骸。袁某就奇怪了,这人居然还能振振有词,莫非心中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三人一唱一和、相互呼应,俨然结成了一个攻守同盟。不过,他们说得慷慨激昂,萧靖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他望着几人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或激动,有的只是兴味索然。 “你们说完了?”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道:“此次与我等同行的女子都是早已熟识的友人,一起出门游玩有何不可?莫非,诸位没见识过男女同游?上元节、上巳节时,莫说是同车了,便是共乘一马的,萧某也见识过。嘿嘿,那可还是陌生男女呢。 就算不说节庆,平日里,市集中嬉笑追逐的男女难道就少了?同车更是稀松平常,几位不妨去京城各门看看,有不少大车是拉客的。但凡坐满了人,哪个不是男女混杂?难道别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只有足下知道? 萧某的队伍里,拉人的大车有三辆。三位女子同乘一车,邵公子和夫人在一辆车上,而在下的车上有位稚童需要姐姐照顾,萧某自然也要帮忙。车里共四人,实在谈不上什么‘孤男寡女’。即便按照诸位的逻辑,我等这样坐车也没有半点过错,是也不是?” 看到那位姓耿的书生要开口,萧靖连忙抢白道:“当然,你们寒窗苦读,一心钻研圣贤书,是以很少出门。可是,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算你们读遍经典、著作等身,若是不多出门走走,那也难免见识浅陋、招人鄙夷。既然没见识,就应该谨言慎行,可你们呢,偏偏长了一张喜欢说三道四的嘴。那,也只能贻笑大方,在众人面前出丑喽……” “一派胡言!”郝姓书生大声道:“凭着一张巧嘴,就妄想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么?” 萧靖不急不恼,用平和又充满同情的语气道:“谁颠倒是非了?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事实,是有目共睹的,除非……哎,说穿了,你们之所以这么急切的针对在下一行人,还不是因为我们能和才华出众、品貌俱佳的奇女子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坐而论道?至于诸位嘛……虽然在圣贤书上下了不少工夫,可还是一事无成,学识想来也是平平。 就算上元上巳游人如织,就凭你们这点本领,只怕也找不到什么称心的女伴,演不出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戏码。诸位心中有苦,在下十分体谅,可是萧某与你三人无冤无仇,你们却偏将这私愤泄在萧某身上,是何道理?” 轻轻巧巧的一拨一转,话题就跳到了萧靖的节奏上:不是你们不想撩,是你们没能耐!说到底,你们不就是羡慕嫉妒恨么! 对于报社的妹子们,萧靖是极为自豪的。好不容易有个当众秀优越的机会,又怎能轻易放过? “谁说我等在泄愤?”耿某人的肺都快气炸了:“读书人有才无才,又岂是你这等不学无术的卑贱之人所能评判的?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靖笑了笑正要说话,邵宁却忽然抢上前来。他清了清嗓子又白了萧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就别胡说八道了。说他们长相猥琐,一脸拧巴、遍体酸臭,邵某是相信的。可是,若说他们没有学问,邵某万万不信。” 虽然他先说的坏话才说的好话,三位书生还是精神一振。看来这个姓邵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多少还有些见识,算是个识货的! 邵宁笑吟吟地走上两步用手指了指耿姓书生的折扇,微笑道:“要是没点才华,这扇坠又是哪里来的呢?” 姓耿的变了脸色。不过,他还是故作平静地道:“足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耿某不太明白,还请直言。” 邵宁哈哈大笑道:“兄台也是同道中人,何必过谦?若是邵某没眼花,这扇坠应该是莳花馆的媚儿姑娘赠予足下的,没错?” 耿同学的身子一震,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站在他跟前的邵宁恍若未觉地道:“那媚儿姑娘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经常给风流才子们出题,考校他们的才学。只有答对了题目的人才有机会一睹芳容,和她喝个水酒,再看她舞上一曲……而她呢,会赠给每位才子一个特制的扇坠,就是兄台手里这款了。哎,邵某对她是慕名已久,可惜,人家只重才不重财,光有钱不好使!像邵某这种半吊子,吟诗作赋什么的是一窍不通,就算肯使钱,媚儿姑娘也不爱搭理咱。 相比之下,兄台你可幸运多了。可着整个瑞都城,能拿到这个坠子的人都不超过十指之数,邵某可是羡慕得紧啊!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他还敢说你没学问,那不是有眼无珠么?要不然,咱打个商量:邵某出点钱,你把这坠子卖给我,怎么样……哎呦!” 话还没说完,邵宁忽然怪叫了一声。很快,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瞪视着萧靖,而萧靖则跟没事儿人似的望着天空。 大哥,你越说越起劲,眼看着这张嘴越来越没边没沿,我要是不踢一脚让你清醒清醒,就要出大事了! 别忘了,你太太还在后面的车里听着呢!就算她自己也是青楼出身,对风月场上的姐妹们有些香火之情,可她毕竟是个女人。让一个女人当着众人的面听自己的丈夫滔滔不绝地讲述某处欢场的女子如何如何好,他又如何心向往之,真的没问题么? 邵宁也回过味来了。趁着众人都在看萧靖的工夫,他偷偷回头瞟了一眼自己乘坐的那辆大车,脸上多了几分惧色。 论才色,苏玉弦在瑞都的青楼女子里算是佼佼者;论性情,她是个温和宽厚的性子,很少和夫君为难。既然苏玉弦不是河东狮,那邵宁的畏惧必然是因为怕她生气伤心。这孩子虽然有点色又有点愣,但他和苏姑娘的感情还是非常不错的。 邵宁还在发呆,萧靖忽然冷冷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看几位人五人六的,原以为是什么青年秀士、国之栋梁,不曾想,也是……哎,人呢,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好。大瑞朝的法度诸位也是知道的,官员不能狎妓;当然,你们不是官员,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不过,据萧某所知,凡是曾经狎妓的人都不能优先叙用,没错?” 他早就备好了一套如刀锋般锐利的说辞。可惜,苏玉弦就在旁边的车里,关于狎妓的部分他必须慎言,以免伤及无辜。 “但凡文人雅士,谁不干这个?”姓袁的书生强辩道:“不过是一些风雅之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萧靖哑然失笑道:“你们狎妓就是风雅,别人和相熟的伙伴干干净净地出来玩就是龌龊肮脏,这是什么道理?虽然关于狎妓的律法早已形同虚设,但律法就是律法,你们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不清楚什么叫明知故犯?读书人的心思不放在读书上,反而以流连烟花之地为荣……圣人教你的非礼勿视呢,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有的人就是喜欢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他们说起别人的事来头头是道,拼命地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再正气凛然地显摆一番;一到自己身上,就百般宽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人也不扪心自问:骂别人,你配么? 自己心中有佛,自然看别人也像佛。自己心中有屎,肯定看别人自然也像坨屎。几位若不是心里堆满腌臜之物,又岂能随随便便就满嘴污言秽语地指摘别人?” “好一番说教!”姓郝的书生高声道:“不过,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若是不去青楼,又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萧靖的心里咯噔一下。别给我说什么“你们”,去青楼的是邵宁!夏小姐可还跟后面听着呢! 邵宁嘿嘿一笑道:“萧公子可没去过。邵某是个有钱没功名的闲人,跟几位可不一样。青楼楚馆有什么去不得的?要是我这样的人都不去照顾生意,人家早就关门了!去了就是去了,在下至少胸怀坦荡,可别把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拿来跟邵某相比……” 待他说完,萧靖似笑非笑地道:“几位可还有什么说的?没有的话,萧某就少陪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读者来信 “你这厮以滑稽不实之言加于我等,这就想走?”红着眼睛袁书生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把话说清楚了才能走!” 萧靖冷冷一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就像街头打完架输的一方往往会丢下的那句“你给我等着”。 若是有气节的读书人说出这话来,定会叫人肃然起敬。历史长河中,真正的节义之士不计其数,也正是这些先贤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尤其是做人的道理。 可惜,剩下的读书人要么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要么干脆是寡廉鲜耻、奴颜婢膝之辈。 眼前这三个人最多也就介于后两者之间,他们除了喊话泄愤外,还能做什么? 萧靖不屑地举步向自己乘坐的那辆大车走去。果然,那几个人除了在后面狂吠以外,没什么其它的举动。 连拦住我的勇气都没有么?就这还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眼看就要走到车前,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叫道:“走,让他走!他们不回去出那百无一用的报纸,又怎么煽惑人心、大发横财!” 萧靖停下了脚步。 报社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镜报不仅承载着他的新闻理想,也像是他的孩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有人拿报纸来说事,那便是拂了他的逆鳞,再不能善罢甘休。 本来,萧靖还想给这些人留个面子,想着至少不要剥掉他们的“底裤”,让他们难堪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既然有人非要自取其辱……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转过身缓步走回了三位书生的身前。冷冽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扫视一圈后,他忽然笑了,笑得是那么灿烂,仿佛他刚刚听到的不是诋毁的话语,而是由衷的赞美。 “你们说,报纸百无一用。”萧靖平静地问道:“这是萧某生平听到过的最不好笑的戏言。请问,镜报怎么就没有用处了?几位可以为在下指点迷津么?” 郝书生冷笑道:“这还用说么?镜报为大瑞朝做了什么,是有功于社稷,还是教化了百姓?都没有!报纸上写的,无非就是些乌烟瘴气的鸡毛蒜皮,又或是让好逸恶劳的人宴安鸩毒的腌臜文字。先人所创的精美文字被你们用来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让斯文蒙羞。 还有广告,报纸上说什么“推动商业发展”,还不是报社为了牟取私利而与商人勾结?呵呵,这般低贱污秽的镜报,能有什么用处?若说起蝇营狗苟,只怕没人比你们强!” 萧靖摇了摇头。果然又是老生常谈!这些话说来说去,你们不腻,我都腻了! 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足下高论,萧某受教了。只是,镜报到底有用无用,你我说了都不算。至于谁说了算……” 萧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慨然道:“当然是天下人说了算!” 说罢,他抽出信纸递给郝书生,把信封留在了自己手里。 “这是什么玩意啊?”袁书生随便扫了一眼就嗤笑道:“这也能叫字么?不仅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还有一堆别字!呵,写这封信的人是有多粗鄙不文啊?难道,是个几岁的稚童么?” 萧靖不急不恼,只是笑吟吟地道:“足下果然聪明过人。不错,这封信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写给报社的。” 袁书生脸色一变。他哼了一声,讥诮地道:“才八岁也能看懂报纸么?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八岁赋诗的神童,一看这字,就知道不过是乡野顽童罢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目光也移到了信纸上。 “……俺今年八岁,可喜欢报纸了!一开始,都是爹念给俺听的。可惜,爹小时候读的书少,有些字他也不认识,遇到不明白的字,就只能猜猜是啥。 生俺那会,爹还盼着俺文武双全呢。可是,前几年家里没什么钱,他和娘一合计,就不让俺读书了。爹说,种好了这几亩地,也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读不读书没什么分别。 后来,镜报就出来啦。爹起初也没在意,可是听说邻镇有人靠着实用信息版上登的东西赚了钱,他便也买了报纸。以后,他就喜欢上镜报了,每一期都没落下。有了报纸,家里也多挣了些钱,不仅修了房子,还给俺买了新衣服。 爹想了想又跟俺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会吃大亏,还是给你请个先生!然后,俺就跟着先生开始读书了。先生不在的时候,俺还一个人对着报纸识字呢。 上个月,镜报说征集读者来信,俺就写了这封信,也不知道萧社长能不能看到。为了爹娘,为了能看懂报纸,俺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信里的语句和用词都非常简单。不过能看出来,小孩子是很认真地写了这封信。 之前,镜报搞过征集读者来信的活动。这个时代还没有“民信局”一类的民间邮政机构,所以报社便请热心读者们直接把信件送到最近的镜报代售点寄存。而每个镇子里,都有部分商家的分号,其中个别的就是和镜报有合作关系、兼着书报亭功能的店铺。 从浦化镇过来的路上,每经过一处地方萧靖就要停车耽搁一会,不久后再一路狂奔追上大队人马,闹得众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他是去各处收信了啊。 征集的要求上还说了,信纸上不必写全名和地名,写在信封上即可,就算想匿名也没关系。 设计这活动的时候,萧靖便留了个心眼:万一将来拿这些信件跟人撕逼,或者开个“报社成立x周年纪念展览会”什么的,可不能叫有心人看到了读者的名字,以免他们跑去找人家的麻烦。 所以,刚才他特意留下了信封。 看着一脸不忿的三个人,萧靖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还嫌弃他的字写得不好,文章十分粗浅么?这孩子读书不过小半年,能有眼下的成就,已是非常不易。既然请了先生,那就少不了要读些书本;就算先生不在了,将来已经识字的他也能看懂经典。他这么喜欢文字,以后自然也会对随处可得的圣贤书充满兴趣。 请问,这是不是镜报的功劳?报纸的行文是与你等撰写的华美文章不同,可两种文章本就可以共存。萧某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偏要将报纸和经典对立起来,莫非是吃饱了撑的么?” 三位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几分尴尬。不过,他们怎么可能就此认输? 耿树生哂笑道:“这封信你既然一直带在身上,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说什么‘征集读者来信’,就那么个破报纸,会有多少人写信?就算有,也是仗义执言之士批驳你们的!” 萧靖的脸色又往下沉了沉。强压着怒火的他耸肩道:“这封信只是萧某随便翻出来看的。还没看完,车就到了茅安镇,在下便顺手揣在了身上。既然各位不信……” 他对着邵宁一摆手,又向自己那辆大车走去。不多时,俩人抱来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把书生们吓了一跳。 全是信? 萧靖随手从两个箱子里各抽出了一封信,又把信纸拿出来交给了手里没拿东西的那两个人。 “……施某人读过些书,不过什么功名都没考上。做了些生意,也都赔光了本钱。眼看着年近四旬,却还是功不成名不就,早些年乡邻们还很看重施家,眼下却不以施家为意了。 前月,有客商找鄙人合伙。他所做的生意,鄙人以前吃过大亏,自然也晓得一些关窍,而那客商却是懵懵懂懂,似是入行不久。一来二去,施某便动了恶念,想从中使些手段,贪了他的银钱。 可是,就在动手的前一天晚上,施某读到了镜报。法制版上登载的一个案子便是有人诓骗银两,害得一位行商家破人亡。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令人不忍卒睹。而报纸的评论也是振聋发聩,如当头棒喝,又如利刃直刺鄙人的良心。汗颜之余,施某再不敢为恶,亦重拾了善念,此皆镜报之功也……” “……先严病重时,家人遍寻良医妙手,依旧无计可施。先严酷爱戏曲,偶然读到镜报,便说想看看这上面所写的戏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于是,鄙人背负着他到戏院看了一出。曲终人散后,他对戏十分满意,连赞镜报推荐了好班子。 此后,镜报每次荐戏,先严必前往一观,直至驾鹤西去。镜报助武某尽了孝道,也为慈父添了无数欢愉,鄙人极为感念……” 三位书生的身上冒出了冷汗。 随便抽出来的两封信写的都是正能量的事例,至少可以证明,读者对镜报的看法没有他们脑补的那么不堪。 萧靖眯起了眼睛。 他绕着三个人走了一圈,方才轻声道:“看完了?” 没等他们答话,萧靖陡然抬高了声调,喝道:“那,就请你们给萧某一个说法!”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怒发冲冠 萧靖和刚才判若两人。 和三位书生言语交锋的过程中,他虽然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平和恬淡,并没有什么以势压人的表现。 此刻,萧靖的身上却散发出了慑人的气势。听到他的怒喝,袁书生甚至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山野匹夫之言,不足为信!”有些紧张的郝书生咽了下口水,才道:“这些人懂得什么?不过是些人云亦云的货色!别人叫好,他们便跟着叫好,有何稀奇?这些事无非就是刻意编造的,你居然也信!” 说罢,他故作愤慨又无比嫌弃地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随意丢到了旁边。另外两人也有样学样,一脸不屑地扔掉了手里的信纸。 萧靖的心凉了。 有的人就算心里明白,也绝不可能认错。在他们看来,自己永远是正确的……甚至于,这些人可能觉得他们便是正义的化身,如果有人错了,那么毫无疑问,错的一定是对方。 如果说刚才他还绷着最后一根弦,在保持着一丝理智的同时给书生们留了最后一个台阶,那么现在,他那冲天的怒火已经无法抑制了。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郝书生,凛然道:“萧某自然相信。有什么不可信的?只有喜欢人云亦云的人,才会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若非如此,又怎么显出自己比别人高明,又怎能从一众昏悖之人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书生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想从彼此的眼里找些勇气。可是,在愤怒的萧靖面前,他们竟然失了方寸,想要言语抗争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算有人动了动嘴唇,在仔细斟酌了一番后,也还是把那句送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萧靖又开口了。报社的众人认识他的时间都不短,可谁都不曾听到他用如此高亢嘹亮的嗓音讲话:“山野村夫怎么了?教化的对象不就是天底下的芸芸众生么!萧某想请问,若是这些寻常百姓不需要教化,那么谁需要?难道是你们这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士?你说这些信件都是捏造,萧某倒觉得编故事什么的恰恰是你们这种谎话连篇、丑态百出还不自知的人更擅长的事! 镜报让教化及于山野,散播于四方,就算不是大功一件,至少也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大字不识的百姓愿意读书明理,是不是好事?让已有过错之人幡然悔悟,让心生恶念的人及时回头,是不是教化?帮助茫然无措的儿子尽了孝,算不算弘扬了孝道?这些铁一般的事实,你们都选择视而不见,莫非是瞎了眼睛?” 说着,他的声调又提高了些,话语中也透出了掩饰不住的轻蔑:“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文人秀士,都做了什么?参加个诗会,与好友吟风弄月,便能堂而皇之地自命不凡;跑去风月场上‘一展长才’,为了青楼女子争风吃醋、卖弄风骚,便沾沾自喜地以为是在附庸风雅。平日里,你们仗着读书人的身份横行无忌,见了东家长西家短便随意评说指摘,见了不合你们心意的事便出言相辱……请问,除了一个动口一个动手,你们和那些乡间泼皮有什么分别? 呵,在下失言了。这分别,自然还是有的。泼皮所做的,无非是让人伤筋动骨,抑或是敢怒不敢言。而你们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能伤人于谈笑之间!不知有多少人领教过你们的高招,多少人被你们贬损得羞愤欲绝。 三位问萧某的话,现在原样奉还:你等是有功于社稷,还是教化了百姓?” 他向瑞都的方向拱了拱手,续道:“朝堂上的诸公,都是读书人的楷模。他们忧心国事,夙夜操劳,所为的不过是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宁。还有些读书人,虽然身在江湖,却也知道兴学布道、教化地方,令人敬佩。而你们呢?” 萧靖深吸了口气,厉声道:“整天做些颠三倒四之事,还自我感觉良好!你等不曾有寸功于乡梓,于国于民更不曾有半分功业。仗着略有薄才,便以言语为刀剑,以所谓大义为藩篱,处处为非作歹。看上去一表人才,实则是枯木朽株,早已无药可救。 百无一用的不是报纸,正是你们这些坐而论道自觉天下无敌,谈及实务却一无建树的读书人!对,你们不过是一群硕鼠,几堆狗屎,几头蠢猪! 老子从不和听不懂人话的东西说话。今天,就算破例来个对牛弹琴,希望有些畜生能勉为其难地听懂哪怕一句半句。现在,话也说完了,你们赶紧给我……滚!” 这一个“滚”字,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连在他身后看戏的邵宁都被吓了一跳,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就更别提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了。 没有狡辩,没有愤怒,甚至连场面话都没有。书生们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逃开,又打着趔趄一脸慌张地奔回自己的大车,催促车夫速速离开。 或许,这反应也不算夸张。萧靖已处于暴走的状态,眼中的怒火能灼伤任何一个胆敢挡在他面前的人。三个人毫不怀疑,若是再说几句废话,只怕他就要动手杀人了。 大车一溜烟地跑掉了。萧靖痴痴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胸怀新闻理想的他一直认为:无论什么时代,只要用严谨的心思做好新闻,便能让大多数人接受它,继而认识到它的价值。 即便是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错。这两个木箱里的信不光证明了新闻媒体的生命力,还证明了它能够为人们做些什么,更证明了它能给这个时代带来什么。 可是,对于无休无止的争论,萧靖已经厌倦了。 从绝对数量上说,镜报的铁粉不少。以整个社会来说,他也相信多数人都能够接受报纸的存在。 只不过,有的群体掌握着绝大多数话语权乃至社会资源,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对镜报展现了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 既然来到的是一个封建社会,萧靖也没指望着报纸能一路顺遂地办下去。毕竟,镜报的横空出世对现行的秩序和规则构成了冲击。 报纸写了一些“浅陋又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传播了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非主流理念”,自然就会有读书人出来跳脚,这再正常不过。汝之毒药,吾之蜜糖的事在任何时代都少不了,如果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那干脆什么都不要干了。 所以,他才会在面试的那天耐心的和前来砸场子的凌公子周旋。所以,他才会在有人质疑镜报的时候谈笑风生地进行反击,直到对方无话可说为止。 但,这种景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通过潜移默化的教育来改变人们的观念,终究需要时间。如果某天有一千个人来质疑,那他是不是要说上一千遍?如果有一万个人呢? 如果说完对方便接受了,那他也认了。可是,像今天的三个读书人这样死硬顽固、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不肯碰触新鲜事物的人,绝不在少数。难道,要口干舌燥地说到他们被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淘汰的那一天? 不光要应付这些人,还要哄着其他那些尚未表态的人。说什么“朝堂诸公是楷模”、“读书人教化地方令人敬佩”,还不是要分化士大夫阶层,以免放个“地图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地把人全得罪光? 那些朝廷大员,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么? 萧靖累了。 有人喜欢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挂在嘴边。可惜,这类人大多数都只会在中二病发作的时候想起这句话。他们才不会知道,真正需要逆流而上的勇者,要承担的是怎样的重担。 某个瞬间,他的心中甚至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不要攒攒广告费,等钱攒得差不多就收了报纸,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 沉默良久,萧靖终于迈开了步子。他走到一个纸团的旁边,躬下身把它捡了起来。 展开信纸,他用手轻抚着纸面,似乎是想抚平上面的褶皱。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些能证明这张纸曾被人蹂躏的印记,都不可能被抹去了。 捡起了第一个纸团,萧靖又走向了第二个。他的手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着让人心酸。 按理说,地上还有一个纸团。脚步蹒跚的他正要去捡,一双纤长的素手忽然把最后的那张信纸捧到了他的面前。 萧靖抬起了头。 日头虽未落山,却已渐渐西下。 夕阳的一抹嫩红洒在了夏晗雪嫣然浅笑的脸上,为那满怀关切和暖意的笑容增添了几分温柔。不多不少的阳光没能掩盖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即便光照再强烈些,它们也一定是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星。 这个瞬间,萧靖的心中猛地萌生了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在下输了! 萧靖的心头仿佛有团火在熊熊燃烧着。 某个瞬间,他的双臂甚至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他想把夏晗雪揽入怀中,想嗅嗅她的发香,也想在她耳边说些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可是,那轻轻抬动了几公分的手臂终于还是垂到了身体的两侧。 若是在萧靖的上一世,那么尚且可以试下。如果对方是个对你并无恶感甚至略有好感的妹子,出其不意的拥抱怎么说也有少许胜算。 在大瑞朝,却是绝对不行的。类似这样的行为已经不能用唐突来形容,简直就是耍流氓。 敢对夏小姐这样家教严格的姑娘动这个心思,人家以后会再理你才怪。 想到这,萧靖竭力收起了满腔的柔情,又把目光硬生生地从夏晗雪的俏脸上移开了。 “多谢夏小姐。” 他接过信又微笑着向夏晗雪点头致意,只希望自己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面对着这样美好的一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懂得怜香惜玉。既然不能含情脉脉地对她说出想说的话,那么也请藏好你的哀伤与愤怒。因为,这些负面情绪会亵渎了如梦似幻的她。 夏晗雪柔声道:“奴家在车上思虑再三,始终觉得公子所说的才是正理。无论做什么,这世上都少不了一些只会鼓唇弄舌的人来说嘴,公子何必与他们计较?看到报社收到了这么多读者来信,报纸又帮助了这么多人,奴家的心里也高兴得很。表姐说得对,当编辑真的是个有益处的好差事呢。” 从公子到社长再到公子,她对萧靖的称呼兜了个圈子,这里面多少也有些细微的差别。 最开始称他为公子,只是正常的客套。叫社长,是因为报社的人都在,这样叫可以突出萧靖与她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告诉萧靖不必因为她是夏家的人就毕恭毕敬,乱了报社的规矩。 而眼下的这声公子,却是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从相识的那天起,夏晗雪已无数次见证过他对这个世界的付出。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论富贵、贫贱,萧靖都会平等宽和地对待他们,也会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给予必要的帮助。 自镜报问世以来,无数人的生活因它的存在而变得更好,报社也有了影响力和钱财。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萧靖从不曾居功自傲,更不曾丢下初心。他仍旧那般谦和可靠,让人信赖。 对这样一个人,夏小姐自然充满了敬佩。尽管两人前前后后才见过几次,但她的心中已把萧靖当成了神交已久的老友。 不过,萧靖想要的不是友情。 见他没有开口,夏晗雪又道:“公子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切不可灰心气馁。任何事都有难处,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奴家和表姐都会支持公子的!” 原以为自小就如众星捧月般被人供着长大的豪门贵女不会安慰人。现在看,这还真是个偏见。 夏小姐悄悄攥紧了小拳头,又用萌萌的大眼睛真挚地望着萧靖,仿佛这样就能把能量和动力传给他。 好萌妹子,是在下输了! 萧靖轻笑道:“适才真是有些心灰意冷。亏得夏小姐劝慰,我又有干劲了。你说得对,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呢,我怎能为了一点小事就撂挑子,辜负那么多支持我们的读者!” 男人大都是不愿服输的性子。但是,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倒也不必一味示强,偶尔展现出脆弱的一面,说不定还有奇效。 秦子芊放下了车窗的帘子。 依着她的性子,就算在萧靖与人争执的时候不出去帮腔,也会在事情结束后下车劝慰。可是,她却按兵不动地坐在了车上,又在夏晗雪犹豫着要不要和萧靖说些什么的时候顺势推了她一把。 血缘上,她和夏晗雪只是表姐妹,但两个人的感情却胜过很多亲姐妹。 她不是夏家的女儿。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有机会获悉很多或许连表妹都还蒙在鼓里的事。 生于显赫的大家族,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幸事,却也是大大的不幸。 秦子芊倒还好,她的家人虽然也在夏家这条破破烂烂的大船上,但她毕竟是外姓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人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夏晗雪就不一样了。自从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啼哭,她的命运就已注定。恰好,她又是个祸水级的美貌女子,这也在冥冥之中暗示了,她的人生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澜。 刚才,掀开帘子的秦子芊并没有一直盯着萧靖和夏晗雪。路旁有个村落,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聚焦在某个鸟笼的上面。 笼子里有只叫不出名字的美丽鸟儿。或许它刚被擒获不久,所以还不太服笼。 它不停地用娇小的身躯冲撞着笼子的木条,似乎想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无论它如何努力,那笼子最多也就是以更大的幅度晃上一晃,却绝不可能被它撞出一个缺口。 又说了几句话,夏晗雪便缓步回到了车上。萧靖悄悄扭过头,矗立在远处的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萧靖的余光告诉他,小雅曾经从大车上下来,还关切地望向了正在和人争吵的他。他也不知道小雅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或许……是夏晗雪出现的那一秒? 路旁有不少围观的群众,热闹看完了,一群人纷纷散去。 有的人为萧靖叫好,也有人唏嘘着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搞笑的是,还有几个人为夏晗雪的美貌所倾倒,竟然连步子都迈不太动了。 报纸,不就是为了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而存在的么? 一场嘴仗耽误了不少时间。原本计划着酉时就能回到浦化镇,现在看来,怎么也得酉时二刻了。而夏小姐赶回京城还要再花些时间,只希望他爹不要因此责怪她才好。 发了一番感慨的萧靖刚准备上车,却又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三步一回头的走路方式虽然不太安全,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夏小姐掀开了帘子。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又是嫣然一笑。 秀色可餐,而明媚的笑脸可以给人充电;于是,一身的疲惫都被萧靖丢到了爪哇国。 在大瑞朝辛辛苦苦地创业,是为了什么? 崇高的理想每个人都有,他也确实想要改变世界。可是,事业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孤孤单单地来到这里的他,十分渴望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牵绊。 萧靖想要守护这张无瑕的笑脸。 为此,莫说是搞好一份报纸了,就算是要上刀山、下油锅,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实现这个目标的路上,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在种种困难面前,光有意愿和粉身碎骨的决心也是无济于事的。 实力,只有更强大的实力,才能让他从一只扑火的飞蛾蜕变成一把能为心上人遮风挡雨的伞。既然这样,萧靖也只能牢牢地抓紧手里唯一的武器。 那,他对这份工作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躬身钻进车厢时,萧靖的脸上还带着笑。董小雅对他点了点头,潘飞宇憨憨地说了句“萧哥真厉害”,就又陪着睡醒的董怀远玩起了游戏。 车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到浦化镇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一些;可是,夏家的三个人还是很着急,是以没什么时间给大家依依惜别了。 “子芊,夏小姐,莲儿姑娘,保重!” 萧靖在后面用力挥着手。虽然分别让人心酸,可放下了心事的愉悦大大淡化了离愁。 “行了行了,又不是自此天涯永隔,这么苦哈哈的道别是要干啥?”邵宁忍不住揶揄道:“子芊明天还要来上班呢,那莲儿不过是个和你没什么交情的女婢……你是不是想搞得尽人皆知啊?” 萧靖白了他一眼便径直走进了院子,就差丢给他一句“懒得理你”了。 “那群人不会再找事?”邵宁跟在他身后不无担忧地道:“被你骂了一顿,他们能服气么?” 萧靖不屑地摇头道:“不服气又能怎的?看他们那抱头鼠窜的样子就知道,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孬种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不动手,他们就没了瞎叫唤的由头。 再说,越是这样的人越要面子。在这仨人的眼中咱俩是不学无术的货,可当着众人的面辩论,他们偏偏输给了我们。耍嘴皮子输了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这么不光彩的事,谁会拿出去吹嘘?就算找人告状使坏,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被人瞧不起呢。” 说罢,他又神秘一笑,道:“人家几乎把咱们的工作全部否定了,却唯独认可了一件事,那就是镜报的影响力。谁都有弱点,这几个人只要不傻,就绝对不会跟镜报过不去。” 萧靖想了想,又道:“倒是上次招聘时来的那个凌公子,你还记得么?若是和他争论,我才不会这么高调。他那样的,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猪队友 转眼间,萧靖迎来了他在大瑞朝的第二个冬天。 这个冬天和去年没什么不同,一样是鹅毛大雪,一样的寒气逼人。浦化镇这种接近瑞都的地方还算平静,倒是其它一些州县陆续传出了居民与牲畜冻死冻伤的消息。 这个年,不好过啊! 当然,萧靖不用担心冻馁的问题。堂屋里温暖如春,零食也是大把大把的,凛冽的寒冬里能窝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在地赏雪,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不过,他却有些愁眉不展。大雪让许多地方的道路变得愈发难行,记者的活动范围无疑也缩小了很多。另外,报社前些天曾经捐出了一笔钱,用以购买食物和炭火来救助需要帮助的人。可是,这些物资都很紧俏,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钱是都花完了,但能帮到的人终究还是有限。 大自然带来的考验让身居中原的大瑞朝都有些吃不消,更不用说纬度更高的北胡。严冬向来是草原儿女最大的敌人,在这个冬天里,北胡的各个部族屡屡南犯,光是萧靖有所耳闻的警讯,就有那么十多起。希望,不要出什么大新闻才好。 站在窗前的萧靖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刚准备坐回桌前,就有人敲响了院门。 听到敲门声,坐在编辑办公室的董小雅便起身去开门。谁知,萧靖微笑着把她赶了回去。 开个门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么冷的天气里进屋出屋一冷一热的也容易感冒着凉,就没必要让妹子去了。 萧靖迎着漫天纷飞的雪花走到了院门前。打开门,一张久违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这张笑脸很是灿烂,暖得可以融冰化雪;可惜,刚一看到萧靖,那人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用力把几张纸塞进了萧社长手里,便冷着脸转过身向外面跑去,那脸色真是比眼下这天气还要冷。 “宛儿姑娘,你干嘛去啊?”萧靖涎着脸道:“辛辛苦苦跑来了,干嘛不进去坐坐?” 来人正是何宛儿。每次看到萧靖,她都少不了要甜甜地喊上一声“靖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今天的她看着萧靖的眼神满是怨气,就差没扬起粉拳使用武力了。 悲从中来的萧社长暗暗咬牙切齿:潘飞宇这厮,你给老子走着瞧! 一个月前。 宛儿姑娘如约来编辑部送她采到的材料,不巧萧靖不在。不太放心把材料交给别人的她借口要坐一会,轻轻巧巧地留在了院子里。 结果,潘飞宇乐了。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以陪客的名义在宛儿身边绕来绕去,讲着各种没营养的东东。 而宛儿姑娘又不太喜欢小潘同学。 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来。人与人之间的“眼缘”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她就是没看对眼而已。 一开始,何宛儿还有耐心陪着潘飞宇说说话;后来,她干脆对潘飞宇爱答不理的,被逼得急了,干脆问上一句:“小潘哥哥,你怎么不去工作呀?要是靖哥哥知道了多不好!” 潘飞宇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他无视了人家姑娘的“逐客令”。见自己的话题难以引起对方的兴趣,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头,马上又眼前一亮地道:“宛儿姑娘,小潘哥跟你说个事,可好玩了!” 说罢,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报社秋游的事:“上上个月,报社的编辑记者去了一趟茅安镇。按萧哥的说法,这个叫做……对,团队建设。嘿嘿,那边的风光真是太棒了,山美,水美,还特别清净! 萧哥带着我们吃烧烤,他烤的东西那叫一个好吃,现在想起来我还流口水……吃完了去爬山,我们仨在山上教训了几个纨绔子弟,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的。回来路上又遇到了几个不识相的书生说报纸的坏话,萧哥一个人就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最后,那些人屁滚尿流地跑了,哈哈,实在痛快!” 何宛儿听得目瞪口呆。潘飞宇还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话题,于是越说越有精神:“一开始听说要团建什么的,我还道是萧哥一时兴起带着大家瞎闹,没想到,真的这么有意思!不瞒你说,你小潘哥现在就盼着明年春天早点到,好跟大家一起去春游……哎,宛儿姑娘,你去哪儿啊?你不等他了?” 嘴噘得都能挂上两个酱油瓶子的何宛儿站起身气冲冲地往院外跑去。正巧董小雅进了院子,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了小雅,便像只小兔子似的快步跑掉了。 董小雅狐疑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潘飞宇,问道:“小潘,你欺负宛儿了?” 潘飞宇慌忙道:“天地良心,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欺负宛儿姑娘啊!”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少顷,他有些紧张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又自言自语道:“萧哥是不是快回来了?” 没等董小雅回答,自知闯祸的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临走还丢下一句:“跟萧哥说我有事出去了,晚点回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半个月前何宛儿也来过一趟,那次她直接把东西给了秦子芊。待萧靖听到动静迎出来的时候,她早已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感觉剧本不对的萧靖跟周围的人了解了一下情况,才从支支吾吾的潘飞宇那里问出了事情的真相。 小潘啊小潘,你这个猪队友! 萧靖喊话的音量不低,何宛儿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向前走去。说不得,他只好紧走几步拦在了宛儿姑娘身前,没皮没脸地道:“我说宛儿,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谁跟你闹了啊?”何宛儿气冲冲地道:“把路让开,人家要回家!” 萧靖嘿嘿一笑道:“刚午时,还早得很。这会回家干什么?你特意送消息过来,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要不,咱们去吃个饭?” 有两个镇民恰好途径此地。眼前这画面实在太震撼,他们一脸惊惧地望着张开双臂拦住漂亮姑娘的萧靖,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其中一个人窃窃私语道:“萧公子这是怎么了?他平时一向挺正经的,这……该不会是发春了?怎么耍起流氓了?” 另一个人以袖掩面,小声道:“谁知道呢?也没听说他和家里的那个董姑娘有什么绯闻传出来,想来他还是独身一人。哎,男人嘛,这么年轻又一个人生活,有些难处你也应该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光天化日的,料他也不会非礼人家。再说,萧公子一看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罢,咱们赶紧走,莫要管人家的闲事。” 他们说话的地方离萧靖有些距离。不过,萧社长还是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谈话。虽然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光看脸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哭笑不得的他对镇民们挤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才转头对何宛儿道:“就这么定了,镇上的酒楼还是不错的……” “不去!”何宛儿把小嘴一扁就打断了他的话:“酒楼的饭,人家都吃腻啦!宛儿想吃靖哥哥做的饭,可靖哥哥不带人家吃!” 陡然说到伤心处,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萧靖可知道宛儿姑娘的厉害。这丫头一天里有八成的时间都在笑,可剩下的两成弄不好就是在哭。偏偏,她哭起来还昏天黑地的,无论多大的事,她都能苦出十足的伤心劲来。 仅从这点上说,她就是个当明星的材料。后世的好多演员要靠眼药才能演哭戏,而何宛儿的眼泪不仅说来就来,还极具感染力。 若是她在这里嚎啕大哭,再被什么人看到…… 那,围观群众就真的会把自己当成调戏美女的坏蛋了! 心急如焚的萧靖恳切地道:“我的小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小生给你赔礼了!” 说着,他直接一揖到地,态度好得没话说。 见他表现不错,何宛儿总算没哭出来。不过,她还是呜咽着道:“上次靖哥哥说让人家加入报社,宛儿不知道有多开心呢。一想到能当记者,人家好多天都没睡好觉。可是……小潘哥哥说,团队建设报社的人都要去,你却不带宛儿……这是为什么呀?难道,人家不算报社的人么!还是说,靖哥哥你嫌弃宛儿!” 本来何宛儿还在控制着情绪,可说到这里,她的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了下来。 萧靖的心中一紧。难道,宛儿姑娘最后说的这件事才是让她满腔愤懑的那个的痛处? 想到这,他柔声道:“靖哥哥也想叫你来着。可惜,你的那个住处我连门都进不去,我又不知道你其它的住所,所以才没叫上你。这样,我答应你,明年春游的时候一定带宛儿一起,还要给宛儿准备个特别的节目,怎么样?” 团建前,萧靖确实找过宛儿,可惜直接就被挡了驾,看门的也不帮着捎信。本来,也可以等到何宛儿来报社的时候再通知她,可萧靖急着想和时间很难安排的夏晗雪一起出门,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说起来,也确实是他的错。 听到萧靖的话,何宛儿总算有了点破涕为笑的意思。谁知,就在她准备开口的刹那,潘飞宇忽然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不好了,出大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惨案 一听到潘飞宇的声音,萧靖就淡定不能了。 你这货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啊?我这刚刚把人家哄好,你又来添乱? 他虎着脸看了眼潘飞宇。小潘同学看到两人在一起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急道:“萧哥,出大事了!” 小潘有时喜欢瞎咋呼,萧靖早已见怪不怪。他一抬眼皮,悠悠地道:“出什么大事了?你别着急,慢点说。是积雪压塌了房子?还是什么地方的雪灾加重了?” 潘飞宇急道:“都不是。哎,北胡人打过来啦!” 什么? 萧靖的心中一惊。像历史上诸多封建王朝一样,大瑞朝的北部边境从未真正安宁过。草原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部族。这些少则几百人多则数万人的部族由一个政权统治着,这政权在大瑞朝被称作北胡。 近些年,大瑞和北胡一直处于打打和和、和和打打的状态。若不是去年春天和北胡的一场大战掏空了国库,河东的大旱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凄惨,萧靖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这个冬天很难熬,饥寒交迫的北胡会南下掳掠也不稀奇。可是,萧靖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打到哪里了知道吗?”萧靖的脸上终于也现出了一丝急切:“消息可靠么?”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像样的通讯工具,报社在外面也没有记者站,所以记者的消息也不会比一般人快多少。如果小潘都知道,那就意味着外面很可能已经人心惶惶了。 “听说打到临州了,一路都在劫掠。”面露忧色的潘飞宇叹了口气,道:“不过,外面也说就是小股胡人,不是有预谋的南侵。哎,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临州距离大瑞的北方边界有五百多里,北胡人能如此深入,确实是十分少见的。以往,就算他们向南侵攻,也不过是稍稍越境一点,在边界附近掠走些人口钱粮便罢。看来,北方的雪灾比人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另一方面,潘飞宇也没说错,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临州距离瑞都还有千里之遥,如果敌人不多,料来也不敢贸然南下,瑞都及周边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萧靖在原地踱了几步,蹙眉道:“可有人员伤亡的消息么?” 潘飞宇摇头道:“没听说,想来不会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邵宁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你们听说了么?出大事了!” 萧靖应道:“是北胡人打过来的事么?” 邵宁先是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道:“是。你们已经知道了?胡人打到了临州,不仅劫掠了一番,还屠戮了临州的百姓。幸存者说,城里尸横遍野,留下的那些平民百姓,被杀得十不存一……” “啊?”萧靖猛然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道:“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邵宁叹道:“邵家有个商队在临州,听说胡人要来,商队的人都跑掉了,只有个小伙计因为出门办事被落在那里。结果,胡人进城后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幼统统赶尽杀绝,要不是他机灵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只怕……” 说罢,一向大大咧咧的他都有些泫然欲泣地侧过了头。 萧靖顿时红了眼睛,怒道:“守军是干什么吃的?城里的人难道不跑么?” 临州城不大,人口不过五千户,约两三万人之数,但却把守着商路的咽喉。从北方边镇到瑞都,无数的商队都会选择从临州经过,那里也是大瑞朝北方的商品交易中心。北胡人可能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出其不意地袭击了临州。 邵宁愤然道:“守军早就得知了消息,自然有所防备。胡人的兵马不算多,临州的城防又经营了多年,是以居民们都很放心,事先逃走的也就两三成。谁知,城里潜伏了不少奸细,北胡人一到,就有人在城内作乱,趁机从内部打破了城门……临州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有些宵小之徒混迹其中倒也寻常,只是没想到……” 萧靖变了脸色。既然人们大都还在临州城里,那就意味着…… 惨遭屠戮的居民,只怕要在万人以上! 众人都沉默了。萧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而邵宁重重一拳捶在了院墙上,待收回拳头时,拳面已变得通红。 “都进屋,准备开会。”萧靖咬牙道:“子芊应该快回来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开始!” 说罢,他又对何宛儿道:“这次是报社全体会,宛儿也来!” 一顿饭的时间后,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堂屋。 表情肃穆的萧靖率先开口了:“临州城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情绪最激动的当属秦子芊,如果仔细看,你能发现她的嘴唇都在发抖。 萧靖环视了一圈,朗声道:“大家都知道,镜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多亏了诸位的努力,更要感谢所有支持我们的读者。 我曾经说过,镜报暂时不做时事新闻。至于原因,是因为我们的报纸还太稚嫩,禁不起风吹雨打。可是,发生了临州这样的惨案,我们还能无动于衷么? 媒体是什么?它是传播消息、发出声音、伸张正义的媒介!对,我们要低调,我们要平衡各方的利益,我们不能太早涉入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中……可是,如果这样大的一个事情我们都可以装聋作哑,那还要镜报干什么? 媒体的责任,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所有他们应该知道的事! 北胡人屠戮我大瑞朝万余同胞,瑞都这里也听到了消息。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在担心,可每个人担心的都是:胡人会不会打过来? 然后呢,北胡人不会来到瑞都?至少今年不会。渐渐的,大家又会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那些担心也会随着时间被人遗忘,甚至被当做取笑别人的笑料。 我们被杀害的同胞,一样会被人遗忘。很多年后,人们或许只会在茶余饭后谈及他们,再应景地唏嘘两声。这,就是他们能获得的全部的怀念。 作为媒体人的我们不是手持兵刃的士兵,上阵杀敌不是我们的责任。可是,我们有笔! 就算我们没在现场,镜报也应该做些什么,为遇害的人们留下些纪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的墓志铭;报纸上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由我们来秉笔直书的青史! 说着,萧靖也有些激动了,激动到连声音都在颤抖:“我决定,报社立即派出记者奔赴前方!” 第一百一十六章 老将出马 听到这话,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报社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报道。每个人都相信,出手不凡的萧社长一定能把它做得有声有色,轰动全城。若是能参与其中,不仅能获得宝贵的工作经验,还能在报社的发展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这项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极具吸引力。个别心急的,已经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毛遂自荐了。 唯一让人有点困扰的,是这段旅程。 镜报创刊这么久,记者的活动范围无非就是附近的州县而已。邵宁出过一个当天早上出发、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差,这已经是报纸的触角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 若是去临州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在大瑞朝的冬天,道路不是结冰路滑就是雪后泥泞,极为难行;除了少数路段外,马车一天能走六十里就算不错,而从浦化镇到临州的路长达千余里。这么一算的话,光是一个单程就要走上近二十天。 这还只是理论值。别忘了,临州刚出了这么大的事,许多车夫都不愿去!一,是因为危险,二,是怕晦气。交易市场没了,商队也必定会改道,至少在州城没有恢复正常秩序以前,没什么商贾会从那里经过,也别指望能搭便车。 这样一来,后半段的路程就更加难走。报社财大气粗,买马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萧靖是第一次去,根本不认识路。再说,他的骑术实在是…… 见同事们没有异议,萧靖又道:“事关重大,我们的报道要尽可能详尽、全面、有深度。各位都没有大报道的经验,所以这次我会去临州。另外,一个人不够,需要组成两个人的报道组。也就是说,还有个人要和我一起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表情都很精彩。 让他们感到讶异的是,萧社长居然会亲自出马!他要是走了,报社的日常工作怎么办?报纸的选题和定版、广告招商会的组织策划、日常的公务接待……这些工作不是需要他来主持就是需要他来拍板,如果他不在,报社岂不是要瘫痪? 再说,报社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这一下要去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主心骨……那,剩下的人岂不是要累成狗? 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思,萧靖又补充道:“我走之后,报社的事由小雅全权负责。” 董小雅一呆。她万万没想到萧靖会把这千钧重担丢给自己,在她看来,更合适的人选有很多,为什么…… 想到这,她不无担忧地道:“公子,奴家学识浅薄,资质驽钝,怕会误了事……”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萧靖打断了:“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小雅,你在镜报工作了这么久,这点自信都没有么?平时你干得很出色,所以我才敢让你挑大梁。莫非,你觉得我没有识人之明?” 董小雅垂下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的那一丝挣扎已消失不见:“小雅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辜负公子的期望。” 萧靖点头道:“这样才对。会后你留一下,咱们做个工作交接。” 说罢,他又道:“至于和我出差的人选……” 屋里的人都坐直了身子。机会难得,但凡有些心气的人就不愿意错过。 萧靖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少顷,他才平静地道:“决定了,就让小潘和我去。” 啥? 火冒三丈的邵宁立刻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人傻?为什么不带本公子!” 适才萧靖安排小雅总管报社各项事务时邵宁之所以没吭声,就是因为他觉得和萧社长一起出差的人非他莫属。如今,答案公布了,有幸中选的人却不是他,也难怪骄傲的邵公子怒不可遏。 “你当然要留守,日常新闻也要有人采写的。”萧靖淡淡地道:“临州的事虽然有不同的报道方向,但好歹只有一个主题。瑞都和附近的州县有各种千头万绪的杂事,而你是咱们这儿把周边跑得最熟的记者。若是带你走,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再怎么说,京城才是咱们的基本盘;要是因为稿子的内容下降导致报纸没人看,那就太得不偿失了,我这一趟不就白去了么?” 邵宁的脸色好看了很多。他蹙着眉一脸惆怅地道:“哎,这倒也是。如果本公子不在,那确实会少出很多好稿子。算了,既然如此,邵某就勉为其难地留下!” 萧靖悄悄松了口气。幸好胡乱想出来的这个原因还有几分道理,要不然哪能唬得住他? 邵宁是邵员外的独生子。就算萧靖提出请求,疼儿子疼到骨子里的邵员外也不可能让邵宁在临州刚遭了兵祸、胡人说不定会去而复返的时期以身犯险。再说,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要吃不少苦,邵家又怎会让自家的心肝宝贝跟着受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邵员外点头,萧靖也不敢让邵宁去。毕竟,他太金贵了。 而邵大公子有不错的人脉。若能留下,对小雅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至于为什么不让他管事…… 整天两分明白八分糊涂的邵宁有着类似于哈士奇的二b性子。真二起来,那就是二逼中的战斗机。诚然,他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可谁会把宝压在这种人的身上?运气差的话,等前方记者回来报社都没了! “大致的安排就是这样。”萧靖吁了口气,道:“报社的事太多,辛苦留守的同学们。玉弦,我和小潘走后,在这里坐班的男人就只剩下邵宁了。你要是没事的话,每天都过来帮帮小雅。子芊,编辑部的人手不够,请你多带点稿子给夏小姐……” 仔细布置了一番,总算把大面上的事安排妥当。口干舌燥的萧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道:“还有其它事吗?没有的话,就散会。” 话音刚落,秦子芊忽然起身道:“还是让秦某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困龙入海 前一天晚上,夏府。 端坐的夏鸿瀚面露不悦之色。他读书时很讨厌被人打扰,除非是宫里来人,否则他少不了要发顿脾气。夏家的人一般不会触这个霉头,看到老爷在读书,他们大都会识趣地躲得远远的。 而刚才,夏管家不仅执意要打扰他看书,进门的时候还慌里慌张的,一点都没有大户人家管事者的风范。这个老夏,在家里好歹也干了十多年,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夏鸿瀚拿起杯子啄了口茶:“你这般急火火的,成何体统?” 就算他年轻时有些荒唐,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也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对夏家来说称得上可怕的变故只能来自宫里,其它的事在他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夏管家强自镇定了片刻,才道:“老爷,二小姐她……不见了!” 秦子芊不是夏家的人。众所周知,她是夏晗雪的表姐,年纪当然比夏小姐大。 不过,她长期寄住在夏家,天长日久的,家里也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闺女。夏晗雪是大小姐,总没有姓夏的给表亲让位的道理,于是有人为了方便开始叫她二小姐。这个头开了以后,大家慢慢都叫惯了,也没有谁再去管原本的姐妹辈分。 装得一脸深沉的夏鸿瀚准备在夏管家把事讲出来以后呵斥一番,连“心浮气躁能成什么事”、“就算火烧眉毛了也要泰然处之”之类的说教都准备好了。陡然听到这么个消息,他的手猛地一晃,不光茶水溅出来了不少,连那精致的茶杯都差点掉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子芊这个丫头,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把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天都黑了,她要干吗?难道她还想夜不归宿么!” 寻常人家丢了女儿,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她会不会遇到坏人了? 而夏鸿瀚的第一反应却是秦子芊又偷偷溜走了。由此可见,在他心中这姑娘到底有多顽劣。 坐立不安的他起身在屋里踱了几圈,暴怒道:“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越不像话了!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姑父么?每次苦口婆心地说那么多,居然都当成了耳边风!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可那是说婚配的。咱家这个倒好,从小就‘不中留’! 五、六年前还是个小女娃娃的时候她就喜欢在外面跑。当时咱也没办法,只能派人跟着、哄着,谁知道还给她惯出毛病来了!再不治治,那还得了?天知道子芊会不会在外面捅个天大的娄子!不成,要立刻修书给她爹娘言明此事,再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她给嫁出去,这才一了百了……” 夏管家只能惴惴不安地听着夏鸿瀚在那里疾风骤雨似的自言自语。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他才开腔道:“老爷,二小姐还留了一封书信,小人给您拿来了。” 说着,他双手把信捧到了老爷的面前。夏鸿瀚的脸色稍稍好了些,他哼了一声接过信,道:“总算也有长进。以前,都是一声不吭就溜走了,这次起码还知道打个招呼。可是,如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脱罪,那就大错特错了,别人岂是这么好糊弄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夏管家偷眼一看,只见老爷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本来已渐趋平稳的呼吸,又一次变得异常粗重。 “这混账东西!”夏鸿瀚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她说要去寻访名师,还说这一去要两个月。外面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的,寻的哪门子名师?难道,她还想学人家来个‘程门立雪’么!还有,她整天穿着男人的衣服,就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真当大瑞朝的天下都像京城这么太平呢!” 盛怒之下,他说的话都有点犯忌了。又一阵恚怒涌上心头,他干脆双手纷飞着把信撕得粉碎。侯在一边的夏管家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看着信纸的碎片像雪花一样从面前飘落下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夏鸿瀚吼道:“赶紧命人去找,越快越好!要是找到了,绑也要把她给我绑回来!咱家有多久没执行家法了?她爹娘管不了她,老子要管起来!” 夏管家才应了一声,又面露难色道:“老爷,这个时辰想来已经关了城门,只怕……” 夏鸿瀚吹胡子瞪眼睛地道:“也是,这丫头早把时间算好了,哪里还能让人去追她?这样,你叫人在城里找找,兴许她还在什么地方躲着呢。记住,夜禁之前一定要回来,勿要犯夜!” 夏管家领了命刚要走,却又被他喊住了。 夏鸿瀚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人,就算适才因为家里人的事失了分寸,也不至于一直回不过味来。再说,他还和人家夏管家说要慢慢说话,教育人“遇事要淡定”呢,他自己怒不可遏的又成什么样子?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不要派人找了,找也找不到。由她去,再怎么折腾不也得回来么?在外面多碰些钉子,多吃些苦头,没准心就不那么野了。再说,这也不是子芊第一次跑掉了,以前每次十天半个月,这次不过是时间长了些……罢了,大不了等她回来关她半年就是。你先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夏管家应声后退出了书房。夏鸿瀚苦笑着拿起了书本想继续看书,可惜,他的目光只是不停的在书页上游离,并没有真的看进去。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他连一页都没翻过。 这个晚上,他差点气坏了;第二天一早,萧靖却在马车上和秦子芊有说有笑的。 其实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秦子芊的姑父会气到什么程度。夏鸿瀚是夏晗雪她爹,说得远一点,萧靖巴不得有机会能叫他一声“岳父大人”呢。对于未来的老泰山,一般人拼命奉承还来不及,又怎会轻易开罪? 如果让夏家查出来是他把秦子芊“拐带”走的,那他追求人家夏小姐的千秋大业可就成镜花水月了。要说他心里一点都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萧靖深知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现在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不过是给自己增添烦恼而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你想什么呢?”秦子芊正说到兴头上,见他忽然沉默不语,不禁出言相询。 萧靖把脸一拉:“我在想,咱俩明明是去出差,为什么总感觉你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就好像你是跟着我蹭车出来玩的?还有,自打上车你的嘴就没合上过,就算是困龙入海,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 秦子芊笑吟吟地道:“这话没说错。平日在府中困得气闷,难得有机会出一次远门,为什么不高兴?难道,还要秦某哭么?至于玩嘛,可以放一放,眼下自然还是正事要紧。不过,沿途见识见识我大瑞朝的大好河山也是应有之意,想来萧社长不会反对。若是不喜欢,也可以趁现在还没走远,把秦某送回去。” 萧靖有点无语。他瞟了秦子芊一眼,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放松一点,不要整天都是这副男人做派?要是非得跟男的出去玩,我倒宁可带着邵宁,起码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秦子芊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甜又腻地道:“是,公子,小女子知道啦。此去临州路途遥远,还要请公子多多照拂呢!” 这段话,她是用娇柔动听的女声说出来的。让人咋舌的还不止话语,她坚毅的双眼只用了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媚眼流波的“女人模式”,萧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变化也太快了! 惊艳之后,萧靖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秦姑娘再怎么国色天香,毕竟也穿着男装。看着平时一直雄浑大气的“男儿”突然显露出恬静迷人的小儿女情态,任谁都会有点转不过弯来。 看到萧靖的窘态,秦子芊先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继而又是花枝乱颤地东倒西歪,就差没在车厢里打滚了。 “你够了!”萧靖以手掩面道:“拜托你还是平常那样,我看着还舒服些。” “那好!”秦子芊收起了笑容又换了个表情,瞬间就变回了英气十足的俊朗公子。 可能是被她刺激到了,萧靖懒洋洋的,都不愿开口说话了。 百般找话都没人接话让秦子芊甚是无趣,最后她干脆用手捅了捅萧靖,又把一封信丢到了他面前。 见他还是没反应,秦子芊笑道:“你要是不看,我就拿回去了。” 假寐中的萧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不看不得了,刚看到信封上的署名,他就跟屁股被扎了似的窜起身来,结果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车厢顶棚上。 谁知,他根本就不在意头上的大包。比起信来,头上的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拆开信封,萧靖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这是夏小姐第一次给他写信,他能不激动莫名吗? 第一百二十章 两难 萧靖满脸堆笑地放下了信。 倒不是说这里面写了什么让他激动的话语。夏小姐之所以写下亲笔信,无非就是恳求他帮忙照顾秦子芊,信中可没有半点男女私情。可能因为是仓促间写就的,她的字迹也显得有些潦草,不似平日她批稿子时写得那般娟秀可爱。 即便如此,萧靖还是很开心,就像个从心上人那里收到了贺年卡的中学生。 稍微清了清嗓子,他一本正经地道:“我本来就是你的领导,你表妹又让我照顾你。所以这一路你必须听我的话,明白了么?” 秦子芊睇了他一眼,道:“表妹也真是的,我还道她写了什么悄悄话呢。就你还照顾我?我看你是自身难保!”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小雅拿出了一封信,那信是不是你给她的?” 萧靖一愣。他实在没想到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秦子芊还有心思细密的一面,居然在出门的时候留意到了走在最后面的董小雅。 看他没有说话,秦子芊又半开玩笑地道:“怎么,该不会是鸿雁传情?” 萧靖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是,你猜对了,确实是情书。” 秦子芊也闭上了嘴巴。 萧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以秦姑娘的聪明才智也能猜出这封信定是要转交给夏晗雪的。 “这趟过去,多少会有点风险。”萧靖字斟句酌地道:“且不说北胡人如何,光是冲着这场兵祸,临州附近就消停不了。若是有个万一,有些事总要有个交待,有些该说的话也要讲出来……咳,呸呸呸,你我吉人自有天相天相,那封信自然是用不上的。” 秦子芊淡笑道:“平时觉得你是个很自得的人,为什么出门一趟就这么悲观?” 萧靖叹道:“我一点都不悲观,就是有点感慨罢了。我的家乡评过许多次‘最危险职业’,记者都榜上有名。要看清楚,你就要站得足够近。要知道内幕,你就要渗透得足够深。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哪件是轻而易举就能打听到的。不多留点汗甚至血,记者又怎能把人们需要的消息带回来? 就好像行军打仗时的探马。你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就敢回去报告敌人的行踪,那是怯敌畏战、玩忽职守,是要杀头的。记者也是,有的时候靠的真的是硬碰硬的工夫,有些危险也是难以避免的。” 秦子芊平静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当记者?这次出差,你也可以派别人来的。” 萧靖大笑道:“再危险的活,也要有人做。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近的地方也就算了,难不成这种路途遥远又危机四伏的所在还让你们这群新手去?我要是踏踏实实的在家里坐着烤火,那还是人么?” 可能是觉得这话题太沉重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便摸出了一本书,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谁知刚读了几页,萧靖就张大了嘴巴。他没见过书中的黄金屋,但书中的金叶子,他是见着了。 秦子芊见他表情怪异,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难怪这小子特意跟我说什么‘多读点书’,原来是这么回事。”萧靖苦笑着从书里抽出了几片金叶子,又把书倒过来抖了几下:“我当时还跟他说不学无术的明明是你,原来是我不识趣了。” 秦子芊呵呵一笑:“一直觉得邵宁这人太粗犷,现在看来,倒也有点心思。对了,有件事秦某很好奇,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让潘飞宇放弃出差的?” 萧靖白了她一眼,不屑地道:“这种事有什么可问的,和同事勾结欺瞒上司还光荣啦?” 说罢他放下了书,目光有些闪烁:“要是让我说,小潘本就不想来,对不对?” 秦子芊没吭声。从她的眼神来看,萧靖觉得自己没说错。 又各自想了一会心事,萧靖忽然正色道:“有件事要跟你说,差点忘了。这一趟出来,咱俩会写不少东西。不过,稿子写成了也不代表能用在报纸上……小心起见,同一个选题我们要出两篇不同角度稿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秦子芊脸色一暗。萧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言自语道:“对临州这事,当今皇上与朝野诸公的态度还不明朗。我已经交待小雅,一旦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立刻想办法通知我,到时,咱们见机行事。” 萧靖的意思很明白了。 让北胡人深入五百余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入一座州城,又让他们在屠杀了万余平民后满载而归,这种事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朝廷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但凡有点血性的百姓,早已义愤填膺。就算是为了给民间一个说法,朝廷也一定会有所动作。 可是,大瑞朝也有自己的难处。 去年春天的一场兵戈已经掏空了国库,连救灾这等大事都差点被耽搁,最后还是靠着地方士绅才勉强捱过了难关。如今若要兴兵,钱从哪里来,粮又在何处? 漫说在这满天飞雪、行路极难的冬天,就算过了年再动兵,只怕也会把户部给逼死。 除了一腔热血,战争也需要精细的筹划、耐心的调度、全局的眼光。贸然行事的话,一旦战事不利,就会有更多的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甚至步了临州军民的后尘。 萧靖又不是那些大人们肚子里的蛔虫,才不会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万一报纸的报道角度和朝堂公议的决策背道而驰,那可就不太妙了。 等待报社的,要么是被人盯上,要么干脆被人一棍子打死。作为决策者,萧靖又怎能不慎重? 让他欣慰的是,秦子芊居然什么都没说。 她这人一直很冲动,又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什么事都想尽善尽美、无愧于心。听到这话她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也很是难得了。毕竟,她热切期盼着去临州的采访并且十分想要做出点成绩,而萧靖居然在操作方式上自缚手脚,这绝对会让人感到不爽。 可,秦子芊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女儿,对于朝堂上的那些纷争,她耳闻目睹的远比从后世穿越来的萧靖要多。也正因为如此,深知其中利害的她没有提出反对。 又说了点有的没的,她忽然问道:“其实,秦某还有个疑问。你常说新闻在于‘新’字,可消息来去总有个时间。临州的事传到京城用了二十天,咱们再过去又要二十天。这四十天里,事情早已冷了下来,就算到了那边,又能写些什么?临州城就算没恢复往日的模样,也不可能像出事的时候一样了。等你我二人回到浦化镇再把稿子刊出来,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还会有人关注么?若是登出来又没人看,咱们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萧靖心里一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的是我那个时代的情况。你以为我愿意跟车上来来回回地折腾这么久么?在这个没有电话和汽车的年代,当然要另当别论了! 萧靖吁了口气,道:“对新闻来说,时效性很重要。可是,有些情况下我们不能第一时间到达现场。那么,就没必要纠结时效性的问题了。别人都知道的事,我们不说。别人不知道的,就是我们的着眼点。选好角度、做出深度,让整个新闻事件立体化,体现出层次感,再通过合理的选编加强文章的叙述能力,这才是体现功力的地方……” 他越说约起劲,直到最后忍无可忍的秦子芊截住话头。 光说不练是没法进步的。是骡子是马,还是到了临州再说。 这一天里,大车一直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状态。其中,人与牲口休息的时间只占了少数。多数情况下,要么是车陷进了烂泥中,要么是地上太滑只能小心前行,总之,就没什么能痛痛快快地跑起来的时候。 之前,萧靖也知道路况差,但他没往北边走过,那都是听人说的。亲身体验了一番,他才明白情况比他出发前想象得还要差些,一千多里走二十来天绝对不夸张,要是运气差点,二十多天都不一定能到。要知道,这还是在瑞都周边呢。 难怪冬天没什么人出门了。就这么个情况,确实不如跟家待着。 不过,开工没有回头箭。萧靖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就算路上各种耽搁,他也是不急不躁的,恍如闲庭信步。实在无奈的时候,他还会说几句笑话解嘲,抑或是自黑一番。由此,他还得到了秦子芊的称赞。 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想是进了镇子。终于,大车停下了,下了车的萧靖与秦子芊径直走进了面前的如归客栈。 “掌柜的,要两间房,位置随便安排就好。” 说完这话,萧靖想起了以前经常看到的桥段:一男一女同行,客栈偏巧只剩下了一间客房,俩人不得已,只好挤进一间房,凑合着过了一宿,发生了许多故事…… 正感慨着,掌柜满怀歉意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一间房都没有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块拼 女孩的身边有张矮桌,桌上放着一块木雕版,还有一张画。 这多半年来都在折腾印刷的萧靖一眼就看出来,右边的画是印刷品,而左边的木雕版正是印制那幅画的模具! 他霎时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报纸发展到现在,技术方面最大的制约因素是什么? 是配图! 文字是富于魅力的,写得花团锦簇、入木三分的文章一定会被读者喜爱。可是,光有文字远远不够,只有给新闻配上了图片,一条新闻才能真正“活”起来,这也是平面媒体大都讲究图文并茂的原因。 每个读者对文字的领悟力不尽相同。有人可以从一篇文章脑补出前方记者采写新闻时亲眼所见的情景,有人读完报道却只能看出中心思想和故事梗概。绘声绘色、逼真生动的图片可以有效地帮助后者融入报道中,也可以给前者带来更深刻的触动。 所以,图片是无可替代的。做好了配图,报纸的销量和覆盖面一定能再上个新台阶。小人书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富于表现力的图片;古典话本中,不也有各种图片穿插其间,让人耳目一新么? 镜报的受众里,勉强识得一些字的人不在少数,让这些读者天天对着满篇密密麻麻的字,估计他们也会看得脑仁疼。天长日久的,能让这些人感兴趣的可能也就剩下实用信息版了。 报纸要继续发展,就一定要走上图文并茂的道路! 萧靖还在激动着,一个雪球没轻没重地砸在了他的脸颊上。 不远处,秦子芊捂住了嘴巴。 她确实打算好好教训萧靖。可是,这人跑着跑着怎么突然就站住了?他要是继续向前跑的话,雪球顶多也就是砸到他的背上,不会打到脸上的。 这一下打得很重,光是在旁边看着,她都替萧社长疼得慌。 满心歉意的秦子芊咬了下唇,快步走上前去准备向萧靖道歉。谁知,挨了打的萧靖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头,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连对打人者瞪下眼睛的兴趣都没有。 他这是怎么了? 好奇的秦子芊站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里一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子芊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在萧靖眼前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道:“萧社长,你看够了没有?就算美人如玉,你也不用看得这么出神!哎,秦某总算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带小潘出门了,带着他不碍事啊……” 话还没说完,萧靖便伸手扒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噤声。 秦子芊十分气愤。这人真是厚脸皮,随便聊个天都三句不离表妹,好像对雪儿多专情一样,亏我还信了他!结果,看到漂亮姑娘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瞧这小眼神,都快粘到人家身上了! 萧靖正琢磨印刷的事,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寒意。感受到危险气息的他这才转头瞥了眼笑得一脸古怪的秦姑娘,压低声音道:“快看小桌上的东西!” 秦子芊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才看到他关注了许久的雕版和画。想到适才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她的俏脸有点发红;稍后,她的眼中又闪过了一抹激动,看上去竟然比萧靖还要兴奋。 但凡是在报社工作的人,都会明白插图的重要意义,她也不例外。 两人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着。没多会儿,屋里的姑娘忽然抬起头,面带愠色地道:“两位公子,可否轻移玉步?奴家在画雪景,你们正好挡在门前了。” 萧靖一呆,随即赔礼道:“抱歉,打扰姑娘。” 他拉着秦子芊站到了一边。这样确实不挡雪景,可看他的位置就知道,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求贤若渴的萧靖现在就盼着她早点画完,好上去和她攀谈一番。要是能把她说动、让她加入报社,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萧靖并非是看到美女才想起临时抱佛脚。此前,他曾数次寻访合适的雕版匠人,可惜均是无疾而终。 在这个年代,雕版画用得最多的是佛教书籍。所以,绝大多数匠人都把精力用在了这上面。 接受过萧靖考察的人有不少,他们能把构图复杂的佛教图片雕得毫无差错,印出来一看,也确实是宝相庄严,让人心生肃穆之感。可是,新闻图片不是这个路数,在没有照片的年代,图片要的是灵气,要的是既写实又充满想象力的创作。这一点,就注定他们与报纸无缘了。 还有些师傅倒是符合要求。可惜,这些人要么看不上报社的工作,觉得跟印刷作坊混个铁饭碗才是正道;要么,就开出了报社根本无法接受的价码,他也只能望而却步。 矮桌上的雕版,刻的是一幅人物图。尽管萧靖站在门外,但距离不算远,自然能看清印出来的那张成品大概是什么样子。 画上的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每一个都栩栩如生,鲜活生动。更重要的是,印刷的墨迹十分清晰,连衣衫褶皱的纹理都像模像样,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或印花了的地方。 这足以说明木雕版的质量极好。否则,无论多高明的师傅都印不出这么清晰的画! 风雪又大了些。萧靖让秦子芊先回去,秦子芊却不肯,可能她也想看看萧大社长要用什么手段延揽人才。又或者,秦姑娘只是像往常一样,想看他出糗? 终于,屋内的女子放下了笔。她缓步走到门口,蹙着眉道:“二位可还有什么事么?小女子独身一人多有不便,若是没事,就请便。” 说罢,她的手便握在了门把手上,想来是要关门。萧靖连忙上前,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恭谨地道:“且慢,在下确实有事要说。敢问姑娘贵姓?” 门已经掩上了一半。门后那位比外面的北风和飘雪还要冰冷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不敢,奴家姓陆。” 虽然回了话,可她根本就不想多费唇舌。否则,她也不会藏在门后只露出多半张脸给萧靖了。 人家态度不好,可萧靖丝毫不以为意。面带微笑的他温和地道:“原来是陆姑娘。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镜报?” 这对他来说是招牌式的提问。别的地方不好说,镜报在京城周边的知名度还是极高的。眼下这个镇子虽然离瑞都有些距离,却还有个镜报的代售点;无论是本地的居民还是途径这里的客人,就算没看过报纸的,大都也应该听说过镜报的大名。 萧靖自信满满,陆姑娘却很不给面子。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未曾听过。” 秦子芊在后面差点笑出声来。不过,想到萧社长是为了公事,她又感觉自己这表现很不合适。为了掩饰尴尬,她干脆轻咳两声,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做起了老僧入定状。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萧靖依然笑道:“姑娘在此处也是客人,没听过倒也不奇怪。萧某有一事请问,屋里的木雕版可是出自姑娘之手么?” 陆姑娘微微颔首道:“是。” 这回答还真是越来越简单了啊。 人家的冷淡是显而易见的,萧靖却恍若未觉,至少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叫秦子芊回屋拿来了一份报纸,举着报纸道:“陆姑娘请看,这就是镜报。在下是萧靖,忝为报社的社长,后面这位秦兄是报社的记者。镜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仅要给百姓谋福利,还要为需要帮助的人发声……” 类似的报社介绍萧靖已说过无数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为了招揽人才,他当然不介意再说上一遍。 待介绍结束了,他又热情洋溢地道:“如果新闻报道可以配图,那一定会给读者更好的阅读体验。萧某与姑娘虽是初次见面,也愿觍颜请姑娘加入报社,为我们的新闻事业出一份力。若姑娘不愿加入也没关系,只要能在方便的时候帮帮忙,萧某同样感激不尽。至于报酬,一切好商量。” 说完,萧靖热切地望着陆姑娘,等着她的回答。 答案很快就来了。可惜,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陆姑娘黑着脸丢下了一句“没兴趣”,便毅然决然地关上了门。 秦子芊忽然有点同情萧社长了。为了报社的事,他到底看了多少张冷脸,又被人呵斥甚至羞辱过多少次? 她想劝萧靖回去,可萧靖还没有放弃。 他伸手敲响了屋门。一次、两次、三次……他锲而不舍地瞧着,直到满面寒霜的陆姑娘打开了门。 “姑娘不必生气,萧某说完话就走。”萧靖双手递去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报社的地址。姑娘若是有了兴趣,不妨来找我。另外,我和秦兄要去一趟临州,最快也要一个半月以后才能回来。这期间你若想去看看也不妨,只要把这张名片交给叫做小雅的女子就好。” 话音刚落,他便飞快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陆姑娘关上了门。沉默良久,她忽而轻声道:“临州……吗?” 靠近床边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这张桌子被衣柜挡住了,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它的上面分明放着一叠纸……是镜报?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遇劫 萧靖和秦子芊在这处别院住了五日,持续下了很多天的大雪才算停歇。 好运气似乎是来了。就在雪停的第二天,前方传来消息:官府成功清剿了路上的盗匪,向北的道路已恢复通行。 消息一到,小镇马上沸腾了。滞留的客商和旅人们忙不迭地套牲口上路,早就迫不及待的萧靖自然也不例外,才用过早饭,他就带着秦子芊出发了。 这几天他一直没看到那位陆姑娘,也不知她是闭门不出,还是早已离开。既然话已说到,他能做的就是期盼最好的结果,至于人家做什么选择,他无能为力。 一路还算顺利。就这样乘车向前走了十多天,旅程已然过半。 越往北走,风景越是美妙。只是,道路上的车马和行人比以前少了很多,途径的各处村镇也清冷得很,若不是偶尔有三两个村民到外面走动,萧靖都会怀疑这些全是鬼村。 今天,一路同行的也只有那么稀稀拉拉的六、七辆车。每过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对面才会有些大车驶来;听说以前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很多,有时甚至能堵车。看现在的惨相,八成是临州出事后没人敢往这个方向走了。 看到萧靖怔怔地出神,秦子芊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想那位陆姑娘了?” 萧靖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道:“想她作甚?要想也想你表妹啊。” 说罢,他就不吭声了。 旅途劳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不知怎的,他有些不安,难道是外面的阴寒肃杀让人心中生出了畏惧么? 又走了一会,车子忽然停下了。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刚有些睡意的萧靖勉强睁开了眼睛,就听得秦子芊问道:“前面怎么了?” 车把式应道:“好像是有车横着坏在路中间,把路挡住了。公子稍待,小人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前面忽然有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快跑啊,有人劫道!” 萧靖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子芊大声喊道:“快,掉头往回跑!” 这年代不像后世,国道上没有巡警中队。流窜的盗匪只要瞅准了防御薄弱的地段设下埋伏,干完一票后再及时撤退,官府多数时候是拿他们没办法的。假装车坏了挡住去路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而路上的车被拦住后,他们在后方往往还有伏兵,用来堵截要逃走的人。 其实,车把式经常在路上跑,这种事根本不用她提醒。萧靖这辆车是排在最后的,只要能掉过头来,还可以往外冲一冲,毕竟后面有人拦路却没有障碍物,运气好的话也没准能冲出去。 可是,不知是不是萧靖的运气太差:在这关键时刻,拉车的马儿不听话了! 车把式用力拉缰绳、拼命挥鞭子,可这匹一路上都很温驯的马儿就是嘶叫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在最不恰当的时机犯起了倔。 一声声惨叫就像波浪一样涌向了萧靖。其中,还夹杂和男人的淫笑、女子的惊叫,偶尔还会有几个声音渐行渐远,应该是逃进了路旁的山里。 眼看着大难临头,车把式也顾不得别人了。他慌忙跳下了车,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性命攸关的时刻,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逃命。可是,离车门更近的秦子芊没有逃,在这争分夺秒的关头,她居然还时间回过头来看萧靖有没有睡醒! 待看到他已经醒来,秦姑娘才缩回了原本准备拍醒他的手。 “快走!” 没时间感动了。萧靖用尽全身力气把秦子芊推出了车厢,自己也跟在她后面跳下了车。 几个盗匪跑到前面那辆车的旁边就有点挪不动步子了,想来,这车上拉的应该是个富贵人家。可怜的男主人只怒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群匪哄抢,间或还掺杂着女人的哭骂。 “这边!”萧靖猛地抓住了秦子芊的手,急切地道:“跟我走!” 前有堵截,后又追兵,任谁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不可能保持百分之百的冷静。跳下车后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从秦子芊的眼中瞧出了一丝慌乱;这样的情绪,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双眸子里。 车把式走过这条路,自然熟悉周围的地形。往他逃去的方向跑,一定比慌不择路的到处乱窜强! 在车队后面堵截的盗匪距两人只剩下十几米远了,萧靖已能看清他脸上的狞笑。 被萧靖一拽,呆住的秦子芊也回过了神。她刚要随着萧靖跑掉,脸色却突然一变,脚下竟也有些发抖。 一头牲口不知怎的挣脱了束缚。受了惊的它仓惶地跑向了人更少的方向,而眼下,它正向两人所在的地方冲来。 “小心!”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萧、秦二人同时推了对方一把。结果,萧靖打着趔趄跌到了路边,而秦子芊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失控的牲口堪堪地从中间的缝隙蹿了过去。若是再慢一点,只怕有人要被这撞飞慌不择路的畜生撞飞了。 萧靖咬着牙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另一边,并没有摔伤的秦子芊也扶着车子站起了身子。 “那边还有两个!” 一声暴喝后,原本在纠缠前一辆大车的盗匪冲向了秦子芊,而后面的匪徒则提着刀奔向了萧靖。 萧靖也好,秦子芊也罢,都没时间抉择了。会合已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向远离盗匪的方向奔跑,连再看对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气喘吁吁的萧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座荒山确实是躲藏的好地方,也难怪车把式会往这里跑。要说平时多锻炼还是很有好处的,若不是他天天下班后绕着浦化镇跑圈,也很难甩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盗匪。 可是,然后呢? 跑向了另一个方向的秦子芊,到底去了哪里? 从路边跑走的那会,萧靖听到了各种呼喝,却没听到秦子芊的声音或是搏斗的声音。也就是说,至少在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秦子芊并没有被匪徒们捉住。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经常出门在外没错,她的体力也还算不错,可追她的是擅长山地行动的彪形大汉,万一她有什么闪失…… 萧靖不敢再想了。 两个人为了报社的工作出差,怎么能只回去一个? 夏小姐说了,让我照顾好子芊。可是,我却把她弄丢了,现在的她生死未卜,甚至被人掳走后还有可能生不如死!若是这样走了,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夏小姐! 就算没有这个请托,子芊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岂能见死不救? 过往的无数个画面涌进了萧靖的脑海。扮作男装来看“林间大课堂”的秦子芊、想抓潘飞宇却撞到了他的秦子芊、接到报社邀请时傲娇的秦子芊、酒桌上偶然显露女性妩媚的秦子芊、看到潘飞宇时怒发冲冠的秦子芊、在马车上故作娇态逗弄他的秦子芊…… 一桩桩一幕幕,犹在眼前。 萧靖红了眼睛,又咬紧了牙关。 走,去救人! 趁着记忆还算清晰,他大踏步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去。盗匪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亡命徒,也只有趁他们还没走远就跟上去,才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如果下山的路上再遇到坏人……那,就跟他们拼了! 很幸运,萧靖没看到什么人影。 官道上,早已没有了盗匪的踪迹。碍事的大车被推到了一边,就连那三、四具血淋淋的尸体,也都被抛到了路肩的下面。 很显然,过路的人们对这样的惨剧已司空见惯。没有人去关注遇难者,反正遭殃的也不是自己;至于有没有人报官,也只有老天才知道。 就算报了官,又如何?官府的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到,那时,大赚了一笔的盗匪们肯定已经舒舒服服地躲进了藏身的山窝子,又或者跑到远处的哪个销金窟去醉生梦死了。 萧靖登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车。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所有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就连他带出来的报纸都没能幸免。 你们把报纸拿走干嘛?你们知道怎么读报纸么? 有些人是可以教育感化的。可是,另一些人就不行了。 只有一种东西可以教育他们:刀子!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萧靖快步向秦子芊跑走的那个方向追去。 盗匪得手后必然匆忙撤离。无论经验丰富的他们如何掩饰,现场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某块雪地上未来得及抹去的纷乱却有所指向的脚印,或是断断续续连向远处的血迹。从种种迹象看,他们一定去了东边的山里! 萧靖沿着线索提示的路线追了下去。越往里走,盗匪留下的痕迹就越少;到最后,连脚印都被处理得一干二净,他不得不凭着几处不是线索的线索勉强跟向了他认为正确的方向。 万幸的是,除了路上的那些尸体,他没看到别的受害者。也就是说,秦子芊很可能还活着! 又向前走了一段,萧靖真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大半,天色很快就会彻底黑下来。到时不要说找人了,连他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萧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某个山沟里有亮光。 那几处光亮很隐蔽,也只有追到了这里的他才能看到。 萧靖不禁大喜过望。再也顾不上一身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想要一点一点地接近火源的所在。 谁知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有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险境 秦子芊的双手反绑着。她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两个虎视眈眈的大汉提着刀在周围看管,生怕有人逃掉。 就在刚才,一位颇具姿色的妇人被盗匪们拉到了山坳里。任何的哭叫、反抗都无济于事,最终,她还是逃不过惨遭蹂躏的命运。 有个一脸心满意足的男人提着裤子走了过来。站得离秦子芊很近的那个看守马上谄笑道:“徐三哥,您回来啦?要不,您受累换我一换,让我也尝尝鲜?” 徐三哥笑骂道:“瞧你那一脸猴急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还是个雏儿,这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呢。咱大哥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前两天还让你尝过荤腥,这就把滋味儿忘了么?” 看守讪笑道:“哪儿能呢!那女人可真是……嘿嘿,妙不可言啊!要不是尝到了甜头,我也不能这么急色啊!哎,这山里实在没什么乐子,我也只能盼盼这个了……” 话还没说完,徐三哥就不耐烦地挥着手打断了他:“行了,你小子就别惦记了。刚刚‘嘭’的一声听见没?那妇人性子还挺烈,兄弟几个还没玩够呢,她就抽冷子一头撞在了大石上……不说了,真他妈的扫兴。” 人群中陡然响起了一声惨呼。马上,众人就看到一个男子像疯了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适才妇人被拉走后,面色苍白的他连嘴唇都在不住地哆嗦。待不远处传来号哭声,他马上魂飞魄散的傻掉了。 他那双根本就没有焦点的眼睛茫然四顾,谁也分不清他眼里充斥着的到底是愤怒还是恐惧。不仅如此,他的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什么,再配上惨白的脸色,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妇人的惨死冲破了心理的临界点。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个没勇气站出来的懦夫,那么现在的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要么死,要么就拼了! 他怒吼着冲向了徐三哥。就算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一行人在此处只是歇脚。稍后还要赶路,这里又有人看管,所以盗匪没绑住他们的脚。 看到男子冲来,徐三哥只是冷笑。他的身边就有把刀,可他根本就没准备拔刀。笑话,对付一个弱鸡还要用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刚冲到身前,他便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旁边的人似乎都听到了轻轻的骨裂声。复仇心切的男子惨叫着倒飞了出去,落地时,他的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块大石上。 鲜血染红了石头,他也没了声息。 徐三哥冷笑道:“和自己的女人一个死法,算是死得其所了。赶紧追她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不屑地瞥了下尸体,他拍了拍那个看守的肩,眯着眼睛道:“之前咱们聊啥来着?哦,对了,是妇人。嘿嘿,我倒想起了个有趣的事。” 说着,他走到秦子芊的面前,缓缓蹲下了身子,又用手托起了秦姑娘的下巴。 “大美人,来,笑一个给本大爷看看……” 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秦子芊用力扭过了头。即便身陷险境,她的眼神依然很坚毅,她的表情、举止也一如往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别人都会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扮得还真是像啊,一点破绽都没有。”徐三哥啧啧赞叹道:“老大的眼睛那么毒,都差点被骗过去,你这个娘们确实不简单。” 他起身拍了拍手,道:“不过,老大也是肉眼凡胎,弄不好也有走眼的时候。你说,哥哥我是不是应该为你验明正身呢?” 徐三哥这话是自言自语着说出来的,可听那语气,又像是说给别人听的。 旁边的看守闻言一喜,眼中淫光大炽。他摩拳擦掌地道:“三哥说得极是。我也琢磨半天了,这人到底是男是女啊?其实也简单,把衣服扒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哈,这种小事自然不劳三哥动手,我来就行了!” 秦子芊的身体几乎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如此可怕的境况下谁都会害怕,她也不例外。 谁知,那看守才迈出步子,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徐三哥一把将他扥了回来,怒道:“滚你的蛋!我就是说笑呢,你还当真了?老大的话你也敢不信?” 看守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双手乱摆着分辩道:“三哥莫要这么说,我知道错了。老大说她是女的,她就就是女的,我……哈哈,我也是说笑呢!” 徐三哥哼道:“你小子就是口服心不服。老大说了,要好生伺候着她!哪个不长眼的敢破了她的身子,老大一定亲手剁了那混球的命根子,明白么?” “为什么啊?”不甘心的看守不解地道:“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就算不能快活一番,动动手脚总是不妨?” 徐三哥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是有胆量,就试试?” 看守不吭声了。 徐三哥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怎么就不长进呢?算了,看在你平时没少孝敬的份上,我便教你个乖。睁大招子仔细看看,这女人要是换身女装,一定迷死个人!你以为我不想给她呵,说句实话,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个味道的。只要老大松口,兄弟们早就带她去那极乐云端了,还轮得到你自作主张? 可是,这般极品的人货能顶上好几票生意,你信不信?若是卖到代州去,那进项肯定够咱们兄弟花天酒地一年。谁愿意大冬天又冷又饿地跟这山里窝着?比起眼下的爽快,还是多赚点钱要紧。等有了钱,什么女人搞不到手?有道是,洞房夜夜换新人……就算别的货色要差些,可胜在新鲜不重样,还不比折腾她强? 破了身子就卖不出价了,这你也知道。眼下的有钱人啊,收个货都要先找稳婆来验身,真是麻烦得紧。就算不破身子,你也不能动手动脚啊?好多女人的性子烈,你碰两下她就寻死觅活的,一个看不住,她没准就划了脸、跳了崖,实在不划算。 眼前这女人就更碰不得了。看这模样,就知道她不是小门小户的人。至于脾气嘛,多半是匹驯不服的小野马。你要是敢动她……呵呵,银子可就打水漂了!只有到了把她卖出去、钱货两清的那天,咱才能算踏实。后面的事,你我就管不着了。只可惜,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有多了不起的背景,进了人家的院子也逃不出院门去。到时候她就只能听天由命,踏踏实实地给人家当个小妾了此一生喽……” 徐三哥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让看守连连点头。他正想说两句恭维的话,就有位壮汉押着个人走到近前,行礼道:“三哥,又抓住一个!” 秦子芊像其他几个人一样,把不经意的目光投向了来人的方向。才一看,她的身子便是一震;很快,她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若不是竭力克制着,热泪一定会夺眶而出。 来的人是萧靖! 在看到秦子芊的一瞬间,萧靖也笑了。他笑得特别开心,嘴也越咧越大,到后来竟然像是在傻笑;笑着笑着,他还会痛苦地皱下眉头,想来被抓住的时候吃了些苦头。 此时此刻,两人都旁若无人地盯着彼此,用目光交换了千言万语。秦子芊的眼里有怪责和惋惜,但更多的是感动;萧靖的眼中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整个人都不似之前那般颓丧,看起来又有了些精气神。 被人捉住生死未卜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的人恐怕没几个。一时间,连盗匪们都面面相觑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这人该不会是疯的?”徐三哥狐疑地道:“一个失心疯的人,你捉回来干什么?解决掉就是了!” 押萧靖回来的那人汗颜道:“三哥,这人循着咱们的踪迹一路追来,怎能是疯的呢。我放风的时候看见他在树后鬼鬼祟祟地张望,还想往这边摸过来,才把他给捉住的。您看……” 秦子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群盗匪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只要那徐三哥一句话,萧靖的人头马上就保不住了。 于是,她又有了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出人意料的是,徐三哥也笑了。他缓步走到萧靖跟前,哂笑道:“这位小哥,你笑什么呢?被绑着押过来,你很开心么?” 话音刚落,萧靖的肚子就挨了一拳。 说“开山裂石之力”,那绝对是夸张。但,这一拳的力量真的很大,萧靖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他的脸涨成了青紫色,身子也弯成了虾米的形状。过了片刻,他还“呕”的一声吐出了一些东西。 “住手!” 怒火中烧的秦子芊起身冲向萧靖,却被看守用刀拦住了。 徐三哥根本就没理会秦子芊。他挑衅似的望着萧靖,大声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你长得这么玉树临风,我也不舍得杀你。你这朋友,八成是要卖给人做妾的。至于你嘛……嗯,倒是身强力壮的,不过生得一身好皮囊,送去做苦工有些可惜……嘿,老子就把你卖去当‘兔子’!怎样,是个好去处!” 在场的盗匪们猖狂地哈哈大笑,听着让人心悸。 笑声还未停歇,萧靖把头偏向了秦子芊的方向,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陪伴 挨了打的萧靖也被丢到了人堆里。 盗匪们的奚落和嘲笑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你们爱笑就笑去,反正老子找到人了! 萧靖和秦子芊中间隔着两个人,是以没机会交谈;不过,他还是在看守不注意的时候朝秦姑娘眨了眨眼睛,结果把人家弄得更加哭笑不得了。 一群人在这里没待多久,就像一群羊似的被驱赶着上了路。 越往深处走,道路越难行。经常打游击的盗匪们倒是还好,被裹挟的人就苦不堪言了。若不是被劫持,他们现在应该躺在某个客栈的床铺上,会有个火盆把整座屋子烤得温暖如春…… 可惜,也只能在脑海里幻想一下这个场景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一处相对平整宽敞的地方。 带头的人打了个手势,十个盗匪就分头去忙活了。不一会,地上升起了几堆篝火,被挟持的人们也集中到了火堆旁。 天气很冷,山里自然更冷。入夜后,怎么也有零下十几度;如果把这些准备卖掉的人冻出什么毛病来,那对盗匪们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 不过,萧靖他们享受不到其它的待遇了。比如,食物。尽管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的,可大家也只能默默地忍着。 除了能取暖,还有一个好消息:看守也松懈了! 在被绑住脚以前,萧靖不声不响地凑到了秦子芊身边。结果,根本就没人搭理他,那徐三哥还满是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等下把你的手脚都绑牢了,你还能闹什么幺蛾子?有本事就试试啊! 后来,大多数盗匪都到远处的篝火旁就着酒吃东西去了,大老远的,都能把他们放肆的呼喝声听得一清二楚;鼻子好使的,甚至能闻到那边飘来的阵阵肉香。 看守萧靖等人的,只剩下了七、八米外的那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 这唯一看守还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他的资历不够,别人有酒喝还能凑在一块热闹热闹,他就只能咬着干巴巴的干粮,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饮酒取乐。别说是他了,换了谁,心里都不会平衡。 结果,过去的一炷香时间里,他的眼睛至少有一半时间没放在萧靖的身上。只要没人逃跑,他才不管谁跟谁说话呢。 “你既已脱险,跑走就是了,何必再来寻我?”秦子芊低声道:“我一个人受罪,总好过你我都陷在这里。” 萧靖板起脸道:“这是什么道理?你本就是我同事,也算我的朋友,我岂能丢下你自己跑掉?萧某堂堂男儿,把一个女孩子丢在狼窝虎穴里独自逃生,那简直连猪狗都不如,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夏小姐也托我照顾你,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回去有何面目和她相见?” 秦子芊轻叹道:“说到底,还是最后一个理由最重要?” 萧靖嘿嘿一笑道:“你怎么看随便,反正我只有一句话:你是跟着我出来的,就算没有对夏小姐的承诺,作为社长、作为男人,我都必须把你囫囵地带回去!” 秦子芊摇头道:“那好,我姑且信了你。可是,你凭什么救我?你会武功么,你斗得过这些盗匪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人捉住了,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话一出口,秦子芊就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萧靖也是为了她才以身犯险的,就算出于关心,她也不该这么指摘人家。 萧靖却浑不在意。他咧嘴笑道:“天地良心,谁都没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把你救出去,我只是尽力而为,先找到你再说。不小心被抓了也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呢? 再说,我在这儿为什么没用处?陪着你,难道不是用处么?遇到这些滥杀无辜的坏人,谁都得吓得半死,难道让你自己跟着穷凶极恶的盗匪担惊受怕,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讲出这些话的时候,萧靖一直面带微笑,云淡风轻得就像是在餐馆里和友人茶叙。 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不是电影里挺身而出击败坏蛋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论武力值,街斗大王邵宁都能甩他几条街;论计谋权变,他也远远比不上那些张奇计百出、多智近妖的人物。 工作之外,萧靖有几分憨直。只要不涉及报纸,只要对身边人有好处,他会很自然地做任何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不会过多地考虑后果。 秦子芊的心一软,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一层红晕。不过,她还是皱着眉头道:“你这么冒失,还有道理了?幸亏贼人没动手,要是他们一刀把你砍了可怎么办!” 萧靖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秦子芊忽然感觉有人在碰触她的脚踝。在盗匪的身边,她亲眼目睹了太多可怕的事情,神经一直紧紧地绷着;这一碰,她的身子像触电似的一激灵,一句呼救的话立刻就到了嘴边。 身边所有人的手都是被反绑的,除了看守。如果不是他在非礼,那还能是谁? 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她便瞪大了眼睛。 萧靖把左手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略显紧张地看向了看守所在的方向。 秦子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人在倚着石头打瞌睡。 萧靖等人围着一处篝火,而看守的身边就有一处只属于他的篝火。他一个人无聊得要死,火堆又把人身上烤得暖暖的,会打瞌睡也没什么奇怪的。 秦子芊的嘴角有了些笑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禁有些好奇,好奇之余,眼中也多了些赞赏。 这家伙还是有一手的嘛! 她才不知道,萧靖只是走了狗屎运。他所在的报社以前曾出过事情,有位记者暗访黑恶势力控制的黑工厂,结果被人发现并非法拘禁,吃了不少苦。事后,报社领导痛定思痛,决定给全体采编人员组织一次由专业人士主讲的安全培训。其中,就包括简单的防身技巧,还有被束缚后挣脱绳索或皮筋的方法。 碰巧,这些盗匪用的手法正是他学过,且知道如何破解的。 虽然费了些时间,但是萧靖成功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奔逃 萧靖折腾了好久,才解开了秦子芊脚上的束缚。 彼此颇有默契地换了个姿势,他用身体挡住了看守的视线,一双早已恢复自由的手又去解那条绑在秦子芊手上的绳子。 忙活的过程中,萧靖的手和姑娘的柔荑难免会有碰触的时候。秦子芊虽然是个颇具现代意识的妹子,可是被男人这样又碰手又碰脚的,身上还是有点不自在。 不过,一想到从车上下来试图逃跑的过程中连手都牵过,她也释然了。再说,事急从权,眼下是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这次,萧靖的手法倒是熟练了不少。没多会,秦子芊就彻底从绑缚中解脱了。 为了麻痹盗匪,她和萧靖还是保持着被捆绑的姿势。解下来的绳子依旧搭在脚腕上,身子侧坐着用角度掩饰了手脚的状态,同时让它们远离火光。若不能离近些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两人已处于随时可以逃跑的状态。 萧靖低声道:“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活动下手脚,不要引人注意。待时机成熟,咱们悄悄跑走,记得前几步要压低了身子小步快走,脚下要轻。待进了林子,再甩开大步跑……” 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不下去了。 萧靖另一侧的那个女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渴望和乞求。 他还记得这人。 和秦子芊一起躲开奔马后的某个瞬间,萧靖曾清楚地看到有个男人抱着孩子逃上了山。在他身后试图一起逃走却被盗匪捉住的,就是眼前这位。 萧靖十分理解,她一定很想活下去。 她有自己的家庭,她也是一位母亲……她确实有无数个应该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可以,萧靖真想把所有被劫持的人全部救出来。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他和秦子芊都坐在火堆远离盗匪的那一端。两人很有默契地互相掩护着,尚且折腾了好久。被绑着的有八个人,如果照猫画虎地救出剩下的六个,只怕至少需要半个时辰。但,用不了这么久,聚在远处吃喝的盗匪就会回来;到时候,谁都别想逃走了,半点机会都没有。 此外,负责看守的人虽然在打盹,却也没有熟睡。换句话说,他随时可能醒来,再懒洋洋地朝这边看上一眼。 萧靖挨着秦子芊,自然可以想些办法掩饰。剩下的人和他素不相识,未必懂得配合与呼应。再说,如果他不停挪动位置,就算看守是傻子,也一定能发现异样。 各种纠结的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从时间和成功率来说,如果只帮助身边的女人脱身,他至少有七成把握。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肯定多救一个是一个。若是明明有成功的可能却见死不救,萧靖怕未来的几十年里自己都会被良心的折磨摧残得夙夜难眠。 干! 他侧了下身子,把手伸向了妇人脚上的绳索。 林间的呼喝声似乎比刚才小了许多。想来,那群盗匪的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不出意外的话,顶多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就要回来了。 几颗豆大的汗珠从萧靖的额头上滚落。挨着火虽然有些热度,但天气更凉,就算是篝火的温度也不足以让人出汗。 唯一的解释是,他太紧张了。 终于,绳子解开了。 “先不要动,活动下手脚,瞅准机会再跑……” 时间已不允许萧靖处理妇人手上的绑缚,所以,他也只能把交待秦子芊的话原样学了一遍,希望等一会甩脱了追兵再想办法。 谁知,奇变陡生。 丈夫和孩子生死不明,自己被人像绑牲口一样绑住,又亲眼目睹了一起被劫持的女子遭人凌辱。 这个女人的心理,早已处于崩溃边缘。 在逃生的希望又一次出现的此刻,所有的思绪像潮水一样冲破了她的心防。萧靖说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情绪失控的她猛地站起身子,发出了一声掺杂着惊恐和兴奋的怪叫。之后,她才迈开大步,疯了似的向来路上跑去。 静夜里,这声大叫极其突兀,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引怪”方法了。 “走!” 眼看着正在打盹的看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一脸错愕地转过了头,萧靖知道,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也不用再等待任何时机了。 他发了这声喊,拔足就跑。秦子芊心领神会地跳了起来,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萧靖并没有选择来时的那条道路,他径直冲进了陌生的树林里。 盗匪带你走过的路,自然是他们极其熟悉的,最少也是事先踩过盘子的。沿着那条路固然比较容易找到出去的捷径,可前提是,你能跑掉。 相反,萧靖选择的是一条不容易出山,却更容易甩掉盗匪的路。 深山老林是极其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季。没有经验的人贸然进入很可能会迷路,以至于尸骨无存。 可是,萧靖等人毫无准备,盗匪们也未必敢深入追击! 就在刚才,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想要追萧靖,就一定要有万一追击不成,需要顺原路返回时脚印被雪覆盖的觉悟。 追逐的时候留下记号也不是不行,但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也没法保证在漫天大雪的夜晚狂奔了一通后还能找到自己做的路标。 当然,林中也有各种不利的条件。比如,复杂的地形被雪覆盖着,没踏上去以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萧靖和秦子芊没有火把,只能借着有限的月光和雪地的反光奔跑,当然容易出状况。 再比如,这片树林到底通向哪里?万一前面是死路,是万仞的峭壁,又该怎么办? 萧靖想不了这么多了。 偶尔,他还有些赌徒性格。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如把宝押在一个看上去可能更有利的选项上。无论是成、失败,愿赌服输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再被人捉住,秦子芊也没什么危险。 被人押过来的时候,萧靖多少也听到了几句徐三哥的话。若非万不得已,盗匪们绝不会对秦子芊不利。 好,就当我自己跟自己赌,左手和右手赌。 只要你能活下来就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去无回 很幸运,萧靖的判断是对的。 离人群最近的是那个看守。此刻,他能选择的目标有两个:一边有两个人,另一边只有一个;一起行动的两人逃向了茫茫的丛林,而独自逃跑的妇人跑向了他很熟悉的那条路。 所谓柿子捡软的捏,人都有自我保全的心理。或许他还不知道秦子芊是高价值目标,或许他不愿冒着迷路的危险跟进林子,或许他怕萧靖被逼急了会不顾一切地奋力一搏……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追向了妇人逃走的方向。 远处的盗匪们也大惊失色地奔了过来。面沉如水的徐三哥带着两个人向萧靖的方向追去,剩下的人厉声呵斥着还留在原地的被劫持者,又粗暴地检查起了他们身上的绳索。 “快,跟上我!” 萧靖满脸急切地回头看了眼秦子芊,用简短的语句焦急地催促着。 跑在前面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路上的各种坑洼磕绊防不胜防,他只是为了让秦子芊踏着他的脚印前进,尽可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就在刚才,萧靖还踩在山石上滑了一跤。若不小心扭了脚,那便万事皆休了。 徐三哥带人举着火把在后面紧追不舍。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奋力追逐,前面两人始终是那么遥远,两拨人之间的距离从不曾拉近过。 拼命求生的人果然拥有无穷的力量啊。 徐三哥忽然停下脚步,道:“不必追了!” 手下们错愕地停在了他的身边。徐三哥望着无边夜幕中两个渐渐模糊的小点,冷笑道:“想跑?那就跑,咱们可不能陪着人家一起送死。有命跑掉,可不代表有命走出去!就是可惜了那个女的……嘿。” 没有食物,不能取暖,不识得道路……唯一的结局,就是死在这茫茫的林海中! 三人转身向回走去。 他们放弃了,萧靖和秦子芊却还在奔跑。 尽管平时经常锻炼身体,萧靖也有点吃不消了。 剧烈的情绪变化本就容易让人感到疲劳,更不要说他为了找秦子芊还翻山越岭地走了很久的山路。一跑起来,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可是他不敢停下,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追上,便会万劫不复。 秦子芊也在勉力支撑着。她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她十分清楚:离盗匪们越远,就越安全! 终于,萧靖停在了一棵松树的下面。浑身无力的他双手抱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了一团团的白雾。 秦子芊则靠住了一块大石,模样比萧社长还要狼狈。 萧靖回头看了看,没发现跃动的火光。他不禁面露喜色,颤巍巍地道:“子芊……咱们已经……把他们甩掉啦!” 秦子芊“嗯”了一声。她发出的是很轻很细的女声,这里没有别人,疲惫不堪的她没力气也没必要继续扮男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有个奇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萧靖还没把气喘匀,就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秦子芊的俏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斥道:“笑什么笑,不就是肚子饿了吗?又不是我让它叫的!”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萧靖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饼子递给秦子芊:“赶紧吃了,吃完咱们就走。” 饿过肚子的人都有个习性,那就是囤积食物。经历过河东大旱后,萧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是出门在外,无论走多远,他身上都会揣着些吃食,绝无例外。 尽管这饼冻得像石头,秦子芊还是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对于饿坏了的她来说,这就是人世间极品的珍馐美味了。 可是,刚把饼送到嘴边,她又停下了动作。 “你不吃点么?”秦子芊盯着他的脸,认真地道:“多半天都没吃东西了,你还有力气?” 萧靖呵呵一笑,道:“我早上吃得很多,这会还不饿呢,你吃。要是过意不去,就等咱走出去了再请我吃饭。” 秦子芊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她把饼子掰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了萧靖;谁知,萧大社长又把那一半饼子一分为二,自己只留下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又塞给了她。 秦子芊的嘴唇动了动。萧靖本以为她要说点什么感激的话,谁知她憋了半天,只是皱着眉头道:“还请你吃饭呢,咱们身上的银钱可都……哎,别说去临州了,等走出这个林子,你我就该去要饭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萧靖却不气恼。他面带笑容地走向秦姑娘,一边走,一边掀开了自己身上的棉袍。 “你……你要干什么!”花容失色的秦子芊惊恐地后退了三步:“你这登徒子,才脱了虎口,就想乘人之危么!” 萧靖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要给你看衣服!” 今天出了好几次糗的秦子芊这才不好意思地凑了上来。 为了让秦姑娘看得更清楚,萧靖把衣服又掀开了一些。只见他的右手从一个非常不明显的缝隙伸进去,出来的时候,指缝中已经捏了薄薄的几片东西。 这不是邵宁送的金叶子么? 萧靖不无得意地道:“所谓财不露白,出门在外就更要小心。这钱虽然不太多,但要省着点花的话,也够咱们回浦化镇了。实在不行,从这里往北一百多里还有个邵家的商行,先找他们借些就是。呵呵,说起这棉袍来,还是小雅给我改过的呢,不仅穿起来很舒服,她还特意给我加了这个暗兜,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说着说着,他忽然安静了。 邵宁那混球,不知有没有故态复萌地跑去吃喝嫖赌? 小雅那丫头要是知道我们遇险,一定会急死?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萧靖和秦子芊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有些黯淡。这声音,属于那个抢先跑掉的妇人。 如果她能沉住气与萧靖一起行动,如果她稍微活动一下腿脚再跑,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 可惜,晚了。 残酷的现实也唤醒了还沉浸在喜悦中的萧靖。 若逃不出这片林子,一切都是空谈!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起走出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长时间在雪地上行走简直是一种折磨。对萧靖和秦子芊来说,从盗匪手中逃出生天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到底能不能走出这片森林”的恐惧。 最简单的路线自然是原路折回。就算同样会迷路,最起码方向上不会有大问题;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找到出山的路。 可是,盗匪们还在半路上虎视眈眈。 这些人都是丛林战的高手,否则萧靖也不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逮到。看那架势,他们似乎是准备在之前落脚的地方过夜;如果贸然返回,万一误打误撞地进了他们的警戒圈,肯定是死路一条。 就算他们顾忌跑掉的人会招来官差而转移了阵地,在这样的雪夜里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群又冷又饿的平民。 向西可能会与盗匪遭遇,向东、向北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穿出密林,他也只能选择向南。 遇劫前不久,他乘坐的大车经过了一条进山的岔路。那时半梦半醒的他曾听到车把式说,这条东西向的道路建在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区,所以还算宽绰。它横贯了整座山脉,直通向东边另一条向北的官道。在别的季节里,路上也是车来车往,十分热闹。 只要能找到这条路,再挺过这个晚上,就有获救的希望! 萧靖从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还用雪水抹了把脸。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了身后。 秦子芊并没有跟上来,她还在靠在十步之外的那颗大树下一动不动。 萧靖急忙走过去,高声道:“子芊,没事?再坚持一下,就快走出树林了!” 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从这里到山中驿路的距离确实不远,可彼时他是乘车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这会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摸着黑走在难行的山路上,两者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秦子芊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牙关不停地打颤,半晌才挤了一个字“好”字。 萧靖的忧色更重了些。 秦子芊的体质很好,但山里实在太冷了。 本来,要是穿得厚实些的话,进山待上半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被盗匪捉住算起,前前后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就算中间烤过火有所缓解,这会也指望不上那点热量了。 赶往临州的路上,秦子芊一直穿着这件棉袍。萧靖曾经数次问她需不需要加些衣服,都被她嘲笑“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萧靖觉得她没那么耐寒。再说,她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娘从来都不用为取暖的炭火发愁,自然也不知道受冻是什么滋味。 在他看来,秦子芊之所以只穿了一件厚衣服,是出于女美的本能,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臃肿。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可没有向秦姑娘求证的胆量。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穿得相对单薄的她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的。不要说她了,就连萧靖自己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过是竭力掩饰着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萧靖叹了口气。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干脆脱下了自己的棉袍,给秦子芊披在了身上。 谁知,秦子芊一点都不识趣地嗔道:“你干嘛?别瞧不起人!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想被冻死么?” 萧靖打了个喷嚏,身上也被风吹得一激灵。不过,他还是耸肩道:“什么话,我里面又没光着,这不是还有件棉衣吗?呵,我穿得可比你厚多了……”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就恨恨地把他的棉袍丢给了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萧靖暗自摇了摇头。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跟上了秦子芊的脚步。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能看到的仍然只有茫茫的雪幕。萧靖的腿终于有些不听使唤了,他不仅眼神发直,脑子里也乱作一团: “天呢,我会死吗?” “靠,教科书上写的该不会是胡扯的,老子刚才可看过树桩的年轮了,这应该就是南边啊……” “早知道现在这么惨,出门前应该看看日子,挑个黄道吉日的!” 无数光怪陆离的念头涌上脑海,在他几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打起了擂台。慢慢的,他眼前的一切多了几分迷幻,本该白茫茫的世界忽然变得五颜六色,仿佛春天只用了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边。 萧靖就这样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猛地回过头去,却见秦子芊扑倒在了雪地上。 萧靖混沌的眸子马上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起秦子芊,焦急地喊道:“子芊,你别睡,快醒醒!” 秦子芊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萧靖真是急了。他抬起手用力地拍着女孩的脸,见效果不明显,他还狠下心在姑娘的小腿上掐了一把。 秦子芊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半睁着眼睛的她无力地怒视着面前的男人,用虚弱的声音道:“你……你居然敢打我!你等着,我回去一定要告诉雪儿……” 她曾在萧靖面前不小心说走嘴讲出“雪儿”两个字。不过,也只有一次而已。如今,她再次当着矢志要成为她表妹夫的萧大社长说起了这个很是亲昵的称呼,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萧靖的心又沉下去了一块。秦子芊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如此下去,她很难走出这片树林。 想到这,他再次脱下了身上的棉袍,不由分说地把它裹在了女孩的身上。秦子芊当然会反抗,但一点用都没有,他才不管人家如何拍击自己的脸庞和身子,反正手上的动作不能停就是了。 弄好棉袍,萧靖又摸出了剩下的饼子。他用手把饼掰成小块送到了秦子芊的嘴边,可秦小姐只是说了句:“我吃过了,不饿,你吃”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说不得,他只能坏笑着把饼在姑娘细嫩的樱唇上蹭了几下,道:“吃,你快吃,来,张嘴!咦,你真不吃么?那,我可吃了啊!” 说着,他张大了嘴,作势欲咬…… 然后…… 怒容满面的秦子芊决定还是把饼吃掉。萧靖耐心地给她“喂食”,可她却不太领情;每次张嘴,她都要说个“无耻”、“放浪”、“奸邪小人”什么的,才肯咬下一小口饼来。 一块饼总算吃完了。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起了秦子芊。就在他准备下一个动作的当口,秦姑娘忽然轻叹道:“你先走,别管我了。”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道:“我吃了不少东西,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坚持到明天,所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才让人捏一把汗,本来就没什么体力了,还要跟我一起走,又怎么走得出去呢?不如你先走,等你出去了,也好找人来救我……啊!” 萧靖不打算听秦子芊说下去了。他咬着牙弯下身,又用双手从后向前使劲一扒拉;本就摇摇欲坠的秦子芊被他一拉,直接趴在了他的背上。 他用双手抄起腿弯,又把姑娘的身子往上颠了颠,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你这混蛋,竟敢轻薄于我!”又羞又急的秦子芊有气无力地喊道:“若是我姑父知道了,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才说到一半,她便说不下去了。 傲娇归傲娇。秦子芊非常清楚,萧靖是在舍命相救。她何尝不希望萧靖先行离开,可人家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她一个女孩子被男人背在身上,先就失了方寸。再加上嘴硬心软的她又是个很少有机会因别人施恩而说出感激言语的官宦千金,好端端的一句“谢谢”到了嘴边,就变成“碎尸万段”了。 眼下的形势很清楚:要么,一起走出这鬼地方;要么,就变成两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尸骸。运气不好的话,没准要等到开春才会有人发现骸骨的所在;至于有没有人愿意收敛,就要看能不能赶上一个好人了。 萧靖的呼吸粗重而凌乱。向前走了一段,他才艰难地开口道:“子芊,你趴着就好,千万别乱动,乖。每过一会,我就会喊你一声,听到了一定要回答我,明白吗?你放心,我一定带你走出这森林,一定让你活着回家!” 沉默了片刻,浑身无力的秦子芊缓缓地把头伏在了他的背上,轻声道:“你是因为答应了表妹,才这般对我吗?” 萧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女人这种生物真麻烦,这问题你特么都问了无数遍了! 为了节省力气,他连话都没回,只是点了点头。 秦子芊又一次沉默了。良久,她黯然道:“早知无此,我不该把那封信给你呀……” 之后,她就闭上了嘴巴。 萧靖继续向前走着。每走出一段,他就会喊句话,秦子芊也会应一声。 两人就这样交流了三次。第四次,萧靖又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个愿望 萧靖晃了晃身体又喊了几声,秦子芊还是没反应。 情急之下,他想就近把秦子芊放下来;谁知刚往下一蹲,他那又酸又麻的腿就吃不住劲了。 挣扎了两下,萧靖便扑倒在了雪地上。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真不甘心啊。 美好的人生画卷刚刚展开,他有近在眼前的梦想,有同心同德的部下,还有深深爱慕的女子。 难道,是上天有意戏弄?否则,它为什么先将我丢到一个干旱的荒原,又在这阴冷潮湿的世界结束我的生命? 萧靖咬紧了牙关。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他双手撑着地,用后背顶起了秦子芊。保持着这个姿势喘了几口气,他扭过身子用手扶住了秦子芊的背,继而慢慢地蹭到了姑娘的身前。 “子芊,快醒醒!”萧靖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懒猪,起床了,太阳都照屁股了!” 秦子芊没有反应。他故技重施地连掐带捏,秦姑娘才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道:“萧靖,我冷……” 这里再也没有那个傲娇又喜欢扮男人的秦小姐。有的,只是一个脆弱到了极点,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女孩子。 萧靖心中一酸。秦子芊微微睁开的眼里一片空洞,这该不会是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了? 突然,秦子芊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轻声道:“奇怪,怎么又热了?好热啊……为什么我穿得这么厚?快,帮我把棉衣脱掉……” 萧靖骇然道:“子芊,你坚持住,千万别吓我!” 有的人被冻死之前会产生幻觉热感。情况十分危急,秦姑娘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萧靖再没有半分犹豫。他解开了身上宽松的棉衣,用力把秦子芊揽进怀中,又把棉衣拉到后面裹住了她的背。 他能给的,也只有体温了! 骤然触碰到冰冷的秦子芊,里面只套着两件单衣的萧靖差点被激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刺骨的寒意渗进了四肢百骸,那感觉就好像有几千根针在他全身上下扎来扎去,以至于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顾不得不停打架的上下牙,萧靖挤出一丝笑容,在姑娘耳边道:“子芊,你知道么?虽然你这人挺讨厌的,但也不是没有可爱的时候。就好像邵宁欺负小潘的那次……” 他硬撑着说了很多话,其中绝大部分是过往工作中一起经历过的趣事,还有些是两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到相知的种种过往。说着说着,他看到秦子芊的眼睛睁得比刚才大了不少,原本呆滞无神的眼中也有了些神采。 看来,这招很有用啊! 欣喜之余,萧靖又开始忐忑了。 说来好笑,在这个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当口,他想到的居然是:糟了,子芊不会说我非礼?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轻咬着唇的秦子芊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 又讲了一会故事,秦子芊忽然惜字如金地道:“还是有点冷。” 萧靖一愣,随即在手上加了把力气,把女孩抱得更紧了。 接着,他试着动了动腿,又无奈地笑了。 腿上还有些感觉,但凭借着剩下的力量很难站起来,更不用说还要背负一个人!这样下去,一起冻死只是迟早的事。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放开了。 虽然这趟旅程留下了很多遗憾,但能和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共赴黄泉,也算赚了没赔。 话又说回来……好像还没见过女人版的秦子芊呢! 萧靖看了看秦子芊,才发现人家也在看着自己。难道,她脑子里在想的事和我差不多? 僵硬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他忽然开口道:“你知道么,我这辈子有三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 秦子芊总算愿意凑趣了。她细若蚊鸣地道:“哪三个?” 萧靖的脸上带着笑意,眼波也更柔和了:“第一个,是把雪儿娶回家。娶她过门时,我要办一场震惊整个瑞都的婚礼,还要让她成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她会是所有年轻女孩羡慕的对象,更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后,我要和她生一大堆猴……孩子。最好有十个以上……我看就五个男孩,五个女孩。男的都像我这么英俊帅气,女的都像她那么美丽动人。我和雪儿一起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把他们抚养长大,再看着他们为萧家开枝散叶。等我俩都老了,不仅要儿孙满堂,还要晚辈带着我们到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玩。最后,我会选个山清水秀的去处和雪儿一起隐居,在那里度过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说着,萧靖的眼睛湿润了。沉默了片刻,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更盛:“至于第二个愿望,此刻已经实现了。” 秦子芊哼了一声。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他琢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萧靖坏笑道:“第二个嘛,就是我死的时候身边一定要有位美女。哎,三个愿望好歹实现了一个,老天待我不薄啊。” 秦子芊皱着眉头想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可惜,表情还没保持住呢,她就使劲咳嗽起来。 萧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第三个嘛……哎,不提也罢。虽然近在咫尺,却难如登天,还提它作甚?” 秦子芊的脸在他的胸膛上蹭了下,柔声道:“你不妨说说看,万一实现了呢?” 不知不觉间,风雪渐渐停歇了。或许,它也想照顾这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年轻人。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萧靖的声音比适才小了些:“有个姑娘,我认识她好久了,可是每次见面,她都穿着男人的衣装。我特别好奇,她要是换上了女装,得美成什么样?哎,我这辈子只怕无缘得见了,真是一大憾事啊……” 把话说完,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干脆眯起了眼睛。 秦子芊好不容易才抬起了头,看清了就快要睁不开眼睛的萧靖。 她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挣脱了萧靖的“包裹”,又吃力地抬起了手臂,散开了束在头顶的万千青丝。 少顷,她又用手蘸了些雪水,在脸上不停地抹着。 易容术什么的,无非就是高级一些的化妆技巧。真想改头换面,方法只有整容。为了扮成男人,秦子芊天天出门前都要折腾一番,今天的一路狂奔让她的妆容不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完美,可要卸下去,也得费一番工夫。 女装什么的这里没有。不过,如果只是变回女人,那倒也不难。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再次抬起头时,那写着几分羞赧的俏脸只剩下了出尘脱俗的女儿颜色。 秦子芊嫣然一笑。 萧靖的视线有些模糊。恍惚间,他只觉得有什么比雪还白的东西跃入了眼帘,而他的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样,浸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那两颗闪闪发光的,是宝石么?太好了,这年代下葬怎么也得有点随葬品,否则太寒酸了! 他伸手抓向了“宝石”。不过,就在手指马上能碰到“宝石”的那一刻,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还是我听错了? 萧靖的视觉越来越差,同为五感之一的听觉却敏锐了许多。 屏气凝神的他竖起了耳朵。这次,他听清了: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的,是极轻的踏雪声。换言之,如果没有雪,他很有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萧靖恨极了这一地的白雪。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感谢这场大雪。 人的身体有无限的潜能,危机当前,萧靖体内最后的能量涌向了各处。很快,他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似的不明不白地恢复了些气力;不仅如此,他居然还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又把虚弱不堪的秦子芊扶了起来。 他眼中的世界也变得异常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绝望。 如果可以选择,萧靖甚至希望是追来的是盗匪。反正自己的命保不住了,那些人一定会救助秦子芊;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再想办法,她活着总好过两人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可是,这愿望实在太奢侈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头老虎。 冬天山里的食物少,老虎的活动范围也会比平日大一些。可能真的是“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这家伙并没有采取“打伏击再猛扑上来”的惯用战术,而是和后世许多新闻报道写的“人虎遭遇”一样,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萧靖和秦子芊,一动也不动。 “慢慢退后,不要弯腰,不要低头,表情凶恶些……” 尽可能保持着冷静的萧靖带着秦子芊缓缓向后退,可两人每退一步,老虎就会跟进同样的距离。强打精神退出了几十步,老虎还是紧追不舍,还渐渐伏低了身子。 它不是为了维护领地,它就是饿了。 看来,活不成了。与其在虎口下丧命,还真不如抱在一起冻死,至少没有那么痛苦。 萧靖凄然一笑,拔高了声音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站着别动。待我把老虎引走,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要是活下来,就回去告诉雪儿,萧某幸不辱命!还有……我喜欢她!” 说罢,他转身就跑。 老虎啊老虎,你不就喜欢追逃跑的人么?呵,牛b你来咬我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转身的那个瞬间,耳畔响起了凄厉的破空之声! 第一百三十章 想多了 萧靖听到了破空声。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往后看,万一老虎扑上来不就成活靶子了么?如果救兵来了,自己却在获救的前一刻当了老虎的晚餐,那可就亏大了。 于是,他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往前跑。 才跑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男人的嚎叫。 随着一声低吼,老虎也动了。听声音,它是渐渐远去的,估计是跑向了来人的方向。 萧靖这才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他差点喜极而泣:救援已到,有救了! 有个小校模样的人正提枪与老虎鏖战。那大虫不停扑击纵跃,动作迅猛异常;再加上它身躯庞大,声势自然极其骇人。 那持枪少年也不落下风。不知是面对强敌有些胆怯还是有意观察老虎的动作,进退闪避间极有法度的他把一柄长枪舞得风雨不透,只有偶尔才瞅准机会刺出如银蛇出洞般凌厉的一枪。 萧靖不禁为他捏了把汗。以前他只知道武松打虎,亲眼看到人虎大战,还真是第一次。老虎挺猛的,他一个人没问题么? 小校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就站着一队官兵。奇怪的是,除了个别人拿着弓箭蓄势待发,剩下的人似乎都没有帮忙的打算。有的人在喝彩叫好,有的人在高声谈笑……前面打得那么激烈,他们为啥躲在后面掠阵? 这群人刚才是摸黑过来的。随着一根根火把被点燃,现场的气氛在紧张之余又多了几分热闹,萧靖忽然有种进了斗兽场的感觉。 对了,子芊呢? 转过头,他愣住了。 秦子芊并没有按他吩咐的站在原地。恰恰相反,她强自支撑着向另一个方向跑了出去。可惜,体力不支的她没跑出多远就趴在了地上,这会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傻瓜,就你这样子,也想引开老虎么? 萧靖心口一热,拔腿跑向了秦子芊。 事与愿违。才跑出没几步,他的眼前便是一片天旋地转。很快,眼中的世界只剩下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祸不单行,他还能从身上的痛感判断出,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 最后,还在工作的只剩下了听觉: “哎呀,就差一点,太可惜了!还是让那大虫跑了!” “这俩人是不是迷路的啊,看样子在林子里冻了好久……要是再耽搁会,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喽!” “啧啧,世上竟有这般美丽动人的女子,该不会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嘿嘿,兄弟们去看看那小子有没有卵蛋!俺估摸着他是个阉货,和结了‘对食’又耐不住寂寞的漂亮宫女私奔,才落到今天这般境地的。要是俺猜对了,就请你们喝酒!” 四周很闹腾,那些官兵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还残存着一些意识的萧靖很怕他们会对秦子芊动手动脚,可他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 “你们闹够了么?” 四周马上安静了。听话音,开口的应该是那位小校,原来他就是带队的。 稍微顿了顿,他又道:“别他妈给我胡说八道!都把招子放亮点,这男的是俺哥,这女的是俺嫂子。谁敢造次,小心俺割了他的舌头再剁了他的子孙根,把他送进宫里干杂活!” 一队官兵被训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想想也是,碰上一个能单挑老虎的主官,又有那个不长眼睛的敢犯刺儿? 见他们光听不动窝,小校的嗓门又抬高了不少:“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幸好山下就有房子,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赵五,你去附近的村子找个妇人来帮忙,越快越好,记得让她带身干衣服!何三,你也去,跟屋里烧个火盆,再请个郎中来!王狗儿、孙大个,你们俩壮得跟熊似的,还穿得比谁都厚,臊不臊得慌?赶紧着,把你们那身皮脱下来,给俺哥和俺嫂子盖上……方秀才,你小子手脚一向不老实,一会抬着俺嫂子可别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 待他分配好差事,众人轰然应诺各自办事去了,萧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没了意志力的支撑,意识流失的速度快了不少,没过多久,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时,萧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亮堂堂的屋子里。 “公子,你醒啦?”床边满脸皱纹的老人喜不自胜地道:“小老儿这就去把夫人叫来……” 头疼欲裂的萧靖用力眨了眨眼。 我该不是又死了一次,然后又穿越了? 按照网络小说的桥段,这“夫人”应该是个悍妇,弄不好还想谋夺我的家产;至于我呢,要么读书、要么从军、要么抱大腿,总之最后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运气好了还能过把皇帝瘾,再弄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什么的,人生就完美了。 无聊的幻想到此为止。他叫住了准备出门的老人,小声问道:“老丈,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我送来的?我的夫人又是谁?对了,你可曾听说过一位姓秦的姑娘,她眼下身在何处?” 萧靖还很虚弱,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那种气虚的感觉才算消散。 老人家恭谨地道:“上个月,萧公子在野外迷了路差点被冻死,是巡检司一位姓曹的小哥把你救下,又托小老儿照看的。至于姓秦的姑娘嘛,尊夫人不就姓秦么?” 萧靖先是一喜,待他说到“尊夫人姓秦”时,又是一惊。 喜的是,没有二次穿越;惊的是,秦子芊什么时候成我夫人了? 等等。上个月?我记得,遇到盗匪那天是当月中旬的第二天,也就是说…… 萧靖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老丈,我在床上躺多久了?” 老人叹道:“公子的情况太严重,多亏本地的郎中有些手段,才捡回一条命。前前后后的,你先是昏睡了六、七天,又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地熬了十来天。算来,应该有二十多天了?” 天呢! 萧靖的眼泪差点流下来。莫不是秦子芊感念舍身相救的情义,在我病危的时候自作主张以身相许了? 这实在太尴尬了! 他张开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老丈,您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老人自然满口应允。待他走出房间,萧靖猛地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娶妻娶贤,从这个角度来说,秦子芊也没什么不好。再怎么说,她也有着极好的家世和良好的教育背景,就算成不了贤妻良母,也绝对当得起一个“贤”字。 虽然她不太讲究“女德”什么的,但穿越来的萧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全盘接受她那些新观念的人,跟她处起来自然也没什么障碍。 可是,秦子芊的性格…… 萧靖向往的是隐逸的生活。若不是办了报纸,他才不会如此出世地整天抛头露面呢。但凡这样的人,喜欢的多是岁月静好、温柔恬淡的女子,他也不例外。 同理,他很受不了“男人婆”这一类型。偏偏,秦子芊就是这型的。 这种性格的女子执行力强、不娇气,也不爱以八卦的名义搬弄是非,是不可多得的好同事、好伙伴。但是,以名为“老婆人选”的标尺来看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别的,光是她整天扮男人这事,萧靖就很受不了。他曾经暗自腹诽:如果有男人喜欢秦子芊,那他一定是被秦姑娘给掰弯了! 就算她不穿男装,只是言谈举止端着男人的架子,别人也吃不消哇? 虽然很懂女人的邵宁曾对秦子芊做出过“你若是能降服她,这妙人儿便能化身绕指柔”的评价,可萧靖不是什么情场高手,也没有征服秦小姐的野心。 真难办啊。 说起来,不扮男人的秦子芊是啥模样? 那个雪夜,萧靖的意识一会好一会差,后来他又大病了一场,记忆已不是很清晰。 他隐约记得,人家在他面前卸去掩饰那会,他的眼神出了问题。等眼睛恢复了,两人又忙着和老虎作斗争;结果,他到最后也没看清“女人版”秦姑娘的样貌。 萧靖正胡思乱想着,有人大踏步走进屋来,高声道:“萧大哥,你醒啦?” 对,就是这个声音。是那天单挑老虎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腔调听起来非常耳熟! 那人也不跟萧靖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憨笑道:“萧大哥,你可还认识俺吗?” 萧靖点头道:“认识,当然认识。你叫曹驰,对?你单挑老虎那天蹦来跳去的,我没看清你的脸,要不当场就喊出你名字了。” 曹驰一拍巴掌,笑道:“俺就知道萧大哥还记得俺。说起来,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俺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当兵了,居然还能遇到大哥,这就是缘分!” 萧靖抚额道:“是,的确是缘分。那啥,我有个事问你,秦姑娘她……” 话还没说完,曹驰便抢着道:“什么秦姑娘,是嫂子?大哥你也别害羞了,俺跟你说啊,俺去面试那次还偷偷琢磨,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漂亮的男人!没想到,她就是个女的!大哥,她和你真是太般配了,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萧靖擦了把汗。原来,是我想多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行 曹驰这张嘴就是个小喇叭。难怪大家都管秦子芊叫“萧夫人”,他整天说萧靖是他哥,有他给广播,别人还能不信? 这事也不怪他。要是萧大社长看到一对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岭溜达,也会觉得人家是一对。 萧靖轻咳一声,语重心长地道:“曹驰啊,你误会了。子芊是我的同事,我和她不是两口子,不过是一起出差而已。” 曹驰的嘴巴张得老大,惊诧万分地道:“那,你俩还能你救我、我救你,连命都不要?嫂子……秦姐姐她还想为你引开老虎呢!把她救回来以后,她的神志都不清楚了,嘴里还不停喊你的名字……” 萧靖的心没来由的一紧。他故意板起脸道:“你个小破孩懂什么?这叫‘伟大的革命友谊’!再说,我救她不是应该的么,哪有男人在生死关头丢下女人不管的?你也不小了,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曹驰“哦”了一声,又伸手搔了搔头,看样子还是一脸懵懂。 萧靖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听人讲过不少话本上的事。共同经历过生死,就有了过命的交情。哪个江湖好汉遇到了事情,不是一群兄弟帮着扛?我和子芊差点被冻死,只能相依为命,那交情自然也很不一般,遇上老虎彼此舍命相救有什么稀奇?” 曹驰一拍手,大笑道:“萧哥你这么说,俺就明白啦。就是说,别人的兄弟是男人,萧哥的兄弟是个女人,但交情是一样的,对不对?” 说罢,谈兴大起的曹驰又东拉西扯地说起了江湖故事,大都是某某好汉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之类的。他越说越兴奋,到最后两只眼睛都开始放光,看那架势没准他讲完故事就要跑去落草为寇了。 萧靖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话说,子芊的身体怎么样?听刚才那老丈的意思,她没事了?” “秦姐姐好着呢,她躺了不到十天就下地了。”曹驰笑嘻嘻地道:“郎中说她虽然受了寒气,却也没什么大碍。估计是因为她一直裹得很厚实,再加上身体底子好,才有惊无险地到阎罗殿门口走了一遭。可萧大哥你……” 他的脸色不停变幻着,嘴上也有些欲言又止。萧靖笑骂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敢说了?老子至少还有六十年阳寿呢,吉人自有天相,你说出来也折不了我的寿算,说!” 曹驰点了点头,道:“萧大哥这身子算是硬朗,只要多花些时日调养好,倒也落不下病根。只是,身上……哎,你自己摸摸看,郎中说,这毛病怕是要跟一辈子了……” 萧靖闻言大骇。曹驰说话的模样格外认真,脸上又写满了遗憾,莫非问题很严重? 他赶忙伸手到下身摸了一把。只见他先是面露喜色,而后老脸一红;心知会错意的他干笑着摸了摸腹部和胸口,又皱起了眉头。 有几块皮肤麻麻的,用手摸上去没什么感觉。轻轻一掐倒是又疼又痒,可才松开手,那个位置就又一次变得麻木了。 这就是冻伤预后不良的结果?还好还好,我又不练金钟罩铁布衫,这后遗症也没啥影响。再说,我敞胸露怀的不是为了救子芊么?她没事就好,这点代价又算什么? 萧靖笑了。他望着面露忧色的曹驰,宽慰道:“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男子汉大丈夫为朋友受点伤,那不是天经地义么?” 为了岔开话题,他转了转眼珠,道:“对了,你怎么来了巡检司?你爹娘同意了?你果然还是适合当兵,那天我看你都成带队的了?呵呵,以你的武艺来说,倒也不奇怪呢。” 曹驰憨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萧哥。俺爹就是读了你那封信才松口的,后来他又去劝俺娘,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了她。可是,二老还是不想让俺去边关,就连托人带使钱地给俺安排了这么个位置。 哎,打北胡人多过瘾!到了这巡检司,俺还是只笼子里的鸟,上官回护着,下面的十几号人低眉顺目地伺候着,跟窝在家当个少爷也没什么区别。俺就想不通了,家里的男丁又不止一个,爹娘这又何必呢? 有人盯着也就罢了,问题是这巡检司无聊得要死。一天天的就是到处闲逛,要么就是收些孝敬,弄得俺胳膊腿都快生锈了。萧哥迷路那天,上头正巧有命令下来,说要拿什么江洋大盗。俺这个高兴啊,总算有架打了。谁知道,盗匪没遇上,倒碰上了一只大虫……” 萧靖陡然睁大了双眼,问道:“贼人呢?可曾拿住了?” 曹驰摇头道:“听说是群悍匪,俺倒是想会会他们。可惜,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哪有那么容易遇上?这会指不定又跑到什么地方作案去了。听说南边一个多月前也闹匪患,八成是同一批人搞的。其实,哪个县都不愿管这事,只求那群大爷做完一票赶紧滚蛋,他们才好告诉别人剿灭了盗匪,实在可笑。” 萧靖默然。被盗匪劫走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聊着,忽然有人敲门。曹驰快步走过去开了门,笑道:“嫂子来啦?俺是听说萧大哥醒了抽空跑来看看他,不好待太久,正好你来陪他。” 萧靖都快哭出来了。不是刚跟你说过吗,秦子芊不是你嫂子!你这熊孩子,改个口有这么难么?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真正把他雷得里嫩外焦的事还在后面:秦子芊居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姑娘一直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性子。这声“嫂子”对云英未嫁的她来说何其唐突孟浪,她居然应了! 萧靖觉得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靠的,我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这个女人跟我认识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换做以往,曹驰一定会倒霉,可眼下…… 他琢磨着这不可思议的事件,慢慢沉浸到了自我的世界中。秦子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见他直勾勾地望着房梁,也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萧靖才想起站在床边的秦姑娘。 和他猜的一样,秦子芊又穿起了男装。不仔细看,会认为她变回了一贯的模样。 可是,萧靖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 比如,肤白胜雪的秦子芊为了扮男人会把脸涂黄,以免被人从皮肤上看出破绽。如今,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没有刻意涂上的黄色,这就表示,她没有掩饰性别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儿身,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掩饰? 打破沉默的人是萧靖。他咧嘴一笑,道:“都说养病的人会清减,我倒觉得你富态了些。看来,这儿的伙食还不错。” 劫后余生的两人重新见面的意义不下于一场久别重逢。萧靖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也是怕秦子芊想起那晚的事会尴尬。 秦子芊白了他一眼,道:“一听说话,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了。醒了也好,省得这许多人前前后后围着你转,瞎操些没用的心。” 按照两人以往的套路,萧靖应该反唇相讥,再把嘴仗带向一个高氵朝。 可是,他的心在胸膛里胡乱扑腾了几下,打乱了他的气息。 秦子芊眼里有泪花? 不止如此。她若鄙视什么人,那真的会把眼白亮给别人看。可是,她刚才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翻白眼,还不如说是娇俏的嗔怪。 心神一乱,萧靖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不对味儿了:“我躺着的这许多日子,还真是麻烦你们了,谢谢。” 秦子芊一呆,她没想到一向喜欢和自己针锋相对的萧靖居然也有好言好语表达感激之情的时候。这么一来,早已习惯了斗嘴模式的她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萧靖忽道:“子芊,你抽时间写封书信托人送回报社。记住,千万别提遇劫的事,就说道路难行,又有各种杂事,所以耽搁了。” 秦子芊点头道:“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萧靖叹道:“咱们这一趟先赶上封路,又遭遇盗匪,前前后后折腾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天了。原本和小雅说的是不到两个月就回……现在看,计划要调整下。还有,夏家恐怕也等得很是心焦,你不妨再写封书信和你姑父说一声。” 他抬眼看了看秦子芊,续道:“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要不,你先回京城?咱们拖得太久了,这样不好;再说,你是千金之躯,本来就不该让你以身犯险。就好比这次的事,若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闪失……哎,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夏小姐……” 刚说到“夏小姐”这三个字,秦子芊就打断了他:“做事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到了此处,你却让我打退堂鼓,我回去又有什么脸面见报社的同僚?这话,休要再提。” 对这个回答,萧靖一点都不意外。他淡淡地道:“那好,你去准备下,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 后天一早?也太急了! 柳眉倒竖的秦子芊一字一句地丢出两个字: “不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再出发 萧靖笑着摇摇头,道:“我是在布置工作,又不是和你商量,管那么多干啥?准备准备,咱们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秦子芊重重一拍床板:“你都病成这样了,刚醒来就惦记着出门?不成,必须好好休息,哪儿都不能去!要走也行,过一个月再说!” 一个月?别开玩笑了,就算这报道时效性不强,也不能拖到所有人都忘了临州的事再开始动手! 萧靖板起脸道:“你是社长我是社长?别废话,就这么定了!” 奶奶的,还反了你了!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他很少端着社长的架子,今天算是个例外。不为别的,这是想虚张声势地喝住秦子芊,毕竟现在的萧靖行动不便,一应的准备工作都必须依靠她来完成。 谁知,人家根本不卖他面子。秦子芊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道:“你是谁都不行,新闻哪里有命重要!想让我帮忙?休想!” 说着,她沉下脸道:“你要是非得走,我就给表妹写信。信里就说……就说……你欺负我!” 啊? 萧靖睁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秦子芊的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撒娇的意味,实在充满了违和感。 他也确实有点心虚。虽然是为了救人,但他抱过人家黄花大闺女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秦子芊真的在信里提一提这事…… 雪儿那妮子在男女情事上迟钝得很,看了信,她没准还以为表姐结下了一番良缘,特意来信和她分享呢! 话刚说出口,秦子芊也回过味儿来了。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为了不让萧靖看出异常,她赶忙以装咳嗽的方式别过了头。 拿雪儿吓唬萧靖最好使,问题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神使鬼差地说了这么句富于歧义的话! 雪夜相拥的旖旎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秦子芊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萧靖用恳求的语气道:“那就七天后出发?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反正就是赶路,在车上躺着是颠了些,可也不费什么体力。你要是还不放心,就雇个大些的车子,让我躺得舒服些不就好了?” 秦子芊这才转回头来。目光一对上,她就被萧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打动了。挣扎了一小会儿,她终于松口道:“好,就依你,七日后出发。” 这事商定了,她的谈兴也淡了不少。随便说了几句话,她就借口还有活要干,起身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秦子芊被萧靖叫住了。她瞪着眼睛等着萧大社长训话,谁知床上那位憋了半天都没弄出半点响动来。 没办法,她鄙夷地道:“你要是没话说,我就走了啊!” 萧靖这才勉为其难地笑了笑,道:“曹驰这孩子太小,嘴没个把边的,就喜欢胡说八道。他要是叫你‘嫂子’什么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时候还有点忐忑。毕竟,有些话实在不适合讲在明面上;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误会,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谁知,秦子芊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那些人整天‘嫂子’、‘夫人’地叫来叫去,你当我爱听么?可是,我拉下脸说了无数次,他们都不听,我也只能充耳不闻了。怎么,你就要说这个?”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萧靖心中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搔着头干笑两声,道:“嗯,就是这事。虽然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不在乎所谓女人名节什么的,可他们这么说来说去的,我也怕你听了会不开心。” 秦子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怎么叫。再说,不知者不怪,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我又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话音刚落,她就闪身出了门,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萧靖留下。 三天后,萧靖就能下床走动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虽然他的腿脚还是不太利索,但至少也能自己登车,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 为了保证萧靖的安全,曹驰亲自带着他那帮弟兄来护送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看到巡检司的官兵护着一辆大车前行,不禁都躲得远远的,旅程倒顺畅了不少。 送到县界,曹驰就不便前行了。萧靖和秦子芊跳下车来与他道别,三人就站在路边说了会话。 “萧大哥,俺已使人打听过了,此处往北并没有盗匪出没。”曹驰微笑道:“想来那些人是躲风头去了。如此一来,路上会安全一些,不过大哥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萧靖一揖到地,郑重其事地道:“若非贤弟相救,我和子芊不是曝尸荒野,就是丧身虎口。这份情义萧某记下了,他日定当报答贤弟的大恩大德!” 曹驰哈哈大笑道:“萧大哥怎么这般客气,俺救你不是应该的么,什么恩不恩的!要说恩,俺做梦都想当兵,多亏了萧大哥俺才心愿得偿,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哩,你就当咱们两不相欠! 嘿,要不是遇见你们,俺也看不到大虫。那一场打得可真过瘾呢,俺还在那畜生身上捅了两个血窟窿。可惜,都没伤到要害,还让它跑了!要是捉住了……” 萧、秦二人面面相觑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曹驰才算说完。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胸膛,道:“萧大哥只管放心去,若是再遇到强人或大虫,俺一定腾云驾雾飞到你跟前,和他战上三百回合!” 萧靖双手乱摆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可不想再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曹驰:“为了救我们,贤弟出了不少钱?诊金、汤药费、给老人家的寄宿费,想来都是你掏的。这点钱也不多,你拿去,顺便再请兄弟们喝个酒,就当是我和子芊的一点心意。” 曹驰闻言有些不高兴。他看了看手里的金叶子,蹙着眉道:“交朋友讲究情义二字,区区一点点钱财算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萧哥,你非要给钱,莫不是看不起俺?” 啧啧,这孩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仗义疏财的江湖好汉了啊? 萧靖好言好语地道:“贤弟说得哪里话?你孤身在外从军,就算家里有送钱过来,又怎会够用?这些日子养伤多亏你照料,愚兄本该置办酒席相请,这会也来不及了。你若是不愿收,那也无妨。到时,我找人送到你家里便是。” 曹驰还是不要。两人又推让了半天,萧靖忍不住小声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带兵的人,手里没点钱,这些兄弟凭啥跟着你?在这闲得要死的巡检司,勇武能当饭吃么?老哥给你真不是瞧不起你!你把钱拿去分了,他们能不念你的好么?” 萧靖说到这份上,他才勉强收下了金叶子。 又聊了一会,眼看着就快到出发的时辰了,秦子芊先行上了马车。曹驰偷偷把萧靖拉到了远一些的地方,神神秘秘地道:“萧大哥,俺嫂子……秦姐姐她也不容易,你在路上可要多担待些。” 萧靖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和子芊经历了这一番坎坷,早已是患难之交。我自会照顾她,你放心。” 曹驰“嗯”了一声,叹道:“其实,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她睁开眼睛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后来能下床了,又跑到你的房间里日夜看护,老头子想进去换她,她怎么都不肯。你醒来那天早上,她因为太累了差点晕过去,这才换了人。” 难怪当时觉得秦子芊有点憔悴,原来是这么回事! 曹驰又道:“萧哥,俺可没当着老头子的面喊过她‘嫂子’,那老人家也是看了秦姐姐服侍你的模样,才……哎,俺说得多啦,萧哥别嫌我多嘴才好。” 萧靖沉默了。良久,他才展颜一笑道:“这怎么是多嘴?我还要多谢你呢。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贤弟请回,再过二十多天我从临州回来时,少不得要找你吃酒,到时我们再聊。” 一番依依作别后,萧靖跳上了马车。今天的秦子芊不仅在装扮上完全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前些日子经常能从她脸上看到的那种柔软也消失不见了。换句话说,她又“变回”男人了。 与她对望了一眼,萧靖豪气干云地喊道:“出发!目标,临州!” 同一时间,浦化镇。 坐得腰酸背疼的董小雅终于放下了笔。以前,邵宁经常在背地里嘀咕,说萧靖把重活都派给别人,自己却坐在堂屋里躲清闲。虽然她对这说法很不以为然,却也对总编的工作产生了几分兴趣。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这总编辑真不是人干的! 还没来得及捶捶腰,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唤了几声小远都不见人,她也只好自己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位样貌出众的白衣女子。她平静地递来一张名片,道:“你们萧社长可在么?” 董小雅施礼道:“这位姐姐,社长他办事去了,眼下不在。敢问您贵姓,可否见告?” 白衣女子淡淡地道:“等他回来,你和他说我来过便好。至于姓氏……” 她转身走出几步,回眸一笑道:“奴家姓陆,妹妹可要记得!”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心 萧靖与秦子芊拼命赶路,终于在十天后到达了临州城外。 一路上风平浪静,越往北走,越是消停。莫说盗匪了,连个泼皮无赖都不曾见过。 或许,是临州出事后官兵加强了戒备;也可能,是事发后人们纷纷逃离,以至于这一带变得无比冷清,连宵小之徒都不屑光顾了。 投宿的时候也是,无论大城小邑,多数的客栈都因为客人太少而歇业了。就算是开门迎客的店,也处于一种门口罗雀的状态,店里的人都懒懒散散的,根本提不起什么精神。 牵一发动全身,一场浩劫几乎废掉了整条驿路啊。 萧靖望着临州的城墙,眉头紧锁。 “消息传过来用了二十天,咱们在路上又耽搁了好久。破城的事都过去两个月了,怎么我看这临州还像座死城似的?” 秦子芊点头道:“这一路才看到四、五辆车,实在冷清得很。拉货的车倒也有两辆,可上面都盖着布,看样子是……唉。” 萧靖默然。他曾在附近看到一处乱葬岗,想来货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要送到那边埋葬。 保守估计,临州的罹难者约有一万多人。可是,就算死者众多,也没有两个月还清不完尸体的道理啊? 幸亏现在是数九寒天。尸首丢在外面,跟放在太平间冰柜里差不多,倒也不怕引起瘟疫。只是,本地官府的效率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萧靖沉吟了片刻,道:“也不知那些弃城而逃的人回来了多少。若是能多回来些,这临州倒还有些希望。” 临州的周边是连绵的群山。逃走的人们也是因为城外的地形复杂才敢跑,若是一片大平原的的话,谁还敢逃?人可跑不过四条腿的牲口! 这样的地形不仅赋予了临州“易守难攻”的军事属性,也把它变成了北方的商贸枢纽。现在,这里却变得死气沉沉,实在让人唏嘘。 进了城,萧靖才发现根本没地方安顿。 因为商贾云集,临州最兴旺的就是酒店业,整个城里星罗棋布地坐落着大大小小数十家客栈;可惜,两人转遍全城,都没找到一家营业的店面。 问起来,客栈里的人要么逃散,要么被杀;个别店家倒是在兵荒马乱时保全了自己,可客人被杀了一大片,一时半会也没法开门做生意。 不得已,两人只好借宿在了一位老人的家里。 借宿,自然不能白住。萧靖客客气气地塞给年迈的老婆婆一块银子,她却坚持着不肯要,说得急了,她干脆放声大哭,道:“老身也没几天好活啦,要钱还有什么用?老头子被杀千刀的北胡人砍死了,小孙女也被他们糟蹋了,后来投了井……俺那儿子倒是出了城,可到今天还没回来。若不是还盼着能看看儿子,老身早就随老头子去了! 家里人都不在了,相熟的街坊邻居又死的死、走的走……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俺就梦到他们满脸是血的在跟前哭,他们哭,俺也跟着哭,没有一天不是哭醒的…… 现如今,能有个人陪俺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强。你要是非得给钱,就到别处去,让老身自生自灭,死了也干净……” 萧靖还没来得及劝慰,秦子芊先红了眼睛。两人一路上都以兄弟相称,这会她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就坦白了自己是女性的事,又扶着婆婆到后面说话去了。 萧靖偷偷擦了把汗。这一路上,秦姑娘还真是变了!以前的她固然会跟着难受一下,可绝不会轻易抛却男人的伪装;经历过那个雪夜,她不仅比以前随和了不少,眼窝也浅了很多啊。 过了好久,秦子芊才擦着眼角走了出来。萧靖只好假装看不到她的异常,待她整理了一下情绪,两个人才匆匆茫茫地完成了分工,各自去采自己负责的内容了。 采访总算开始了。 萧靖折腾了好久又经历了无数了波折才抵达临州。因为过程太艰难,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攒出了冲天的干劲。 不过,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他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击手,明明在拳头上蓄满了力,挥出去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 可以采访的人实在太少了。 这里是古代,没有照片或手机视频。要想还原当天的情景,只能向亲历者询问,再记录下他们亲眼目睹的那些惨事。 但是,萧靖一直牢记着那条至高无上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揭开被采访对象的伤疤!除非,他自己愿意诉说,并且说出那些经历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潜在的伤害! 很多时候,不当的采访会给本已身心受创的人造成极大的二次伤害。任何伤口都会结痂,心灵上的也不例外;但,如果你在伤口还没长好的时候就执拗地撕开它,想观赏那让人心悸的淋漓鲜血,你就要做好这颗心因为失血过多而彻底死去的思想准备。 有些或鲁莽或职业道德缺失的记者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功名利禄,受访者会如何完全不重要。毕竟,等采访结束了就各过各的日子,谁还认得你是谁? 所以,有的受访者因为反复受到刺激而寻死觅活,还有的人精神彻底崩溃;另一些则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终其一生都沉默寡言,关闭心门拒绝交流,抗拒心理辅导…… 这些事并不罕见。更有甚者,有的人还以消费受害者为荣,那就是更加可恶的行为了。大瑞朝当然没有能进行心理干预的心理学专家,任何被人为加重的心理创伤都要伴随受害者的一生。 幸好刚才老婆婆不是因为受到采访而失态。否则,萧靖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不过,如同一枚硬币,任何事都有它的两面性。 在史官的笔下,临州的惨剧一定长这样:“某某年冬,北胡轻骑突袭临州,城陷,屠万余人,帝大怒……” 完了,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哪怕泪水、血水汇成江河,史书上也不会为这万余冤魂多着一点笔墨。后世不会有人知道,这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是如何来到世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什么喜怒哀乐,他们死前又经历了什么…… 就算有文人墨客为这些黎民百姓一掬同情之泪,再洋洋洒洒地写下什么旷世奇文,那八成也是遥相凭吊的抒情之作,既不足以作为见证,也无法还原事件的原貌。剩下的某些文章倒是可以记录事件的部分情况,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们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作为新生事物的报纸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和生命力,相对来说又更加通俗易懂。报纸上刊载的不仅仅是新闻报道,上面任何一句出自受害者的话,都可能在百年、千年后被当成证言,甚至成为史书的补充和旁证。 如果没人站出来现身说法,北胡人罄竹难书的战争罪行就将被湮没。再过些年,临州惨案也会被忘却;到了最后,还剩下的恐怕就只有史书上的那一句话了。 问得太多太深入,可能会伤害受访者;什么都不去记录,就等于纵容了侵略者,既不能为死难者讨回公道,也无法凝聚人心、让更多的人同仇敌忾。 这样的矛盾,是任何一家新闻媒体都必须面对的课题。进退两难的萧靖权衡了许久,也只能决定多下些工夫,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下午,萧靖跑遍了临州的各处。他探访了有幸保全一家人却失去大部分财产的的富户,钻进了古代版的“棚户区”,还和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士兵聊了很久。 最直观的感受是,所有人都没有心气了。 无论他多么聚精会神地搜寻,都没能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振奋。目光所及处,全是颓丧! 如果惨案刚刚过去,萧靖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问题是,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 他经常听到这样的论调: “这临州城算是毁了。可是,俺一直住在这儿,就算想走,也没地方可去啊?哎,好死不如赖活着,凑合着过,反正也饿不死,不就是混日子么……” “再等几个月看看,要是情况还没改观,老夫就带着家人搬到临县去。哎,以前就有人说搬家的事,老夫不肯,觉得祖业难离。这下倒好,连祖业都没了,还有什么话说?” “在下十余年的苦心经营,都被胡人一把火烧掉了。兄台不必再劝,就让我当个酒乡醉仙!万一醉死街头倒也不错,一了百了!” 人们固然为过去的一切感到悲伤。但,更重要的是,大家对未来也充满了绝望。没人相信临州会回复原来的模样,曾经的乐土,如今只是暂时栖身的避难所,抑或是用来葬身的坟冢。 这可不行! 晚上,萧靖和秦子芊碰了个头,一直商量到子时才各自回房。 第二天上午,萧靖早早地来到了州衙前,笑容可掬地对值守的差人道:“麻烦通禀州同大人,就说……镜报总编辑萧靖,前来拜访!” 第一百三十五章 商谈 张晔的脸色更加黯淡了。 朝廷一旦动兵,临州重要的战略地位就会凸显出来。到时,他定然会参与临州段的军需保障工作。这可是个极为重要的差事:辎重粮秣源源而至,他要在百废待兴的城里找地方存放;破城的事才过去不久,他要安抚人心、集合劳力,在恢复生产的同时维持城内秩序并出动民夫协助运输;向北的驿路上还有各种隐患,他不仅要趁着开春的时机整修道路,还要缉盗防贼,以免路上再出岔子;说到开春,临州虽是座商业城市,附近却也有些田地,更何况还有下辖的两个县,劝课农桑什么的也不能耽搁…… 再怎么说张晔也在此地干了半年,朝堂上的诸公与其找一个根本不了解情况的人仓促上任,还不如先用他支应过去。这样的话,惨案对他的冲击就会减到最小;至于处置,八成也就是来道公文申斥一番,再责他戴罪立功,事情就算揭过了。 如果发动战争,舆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兵事上。普通民众关心的是这场仗能不能打胜,能不能报仇雪耻,会不会加征钱粮,自家的亲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庙堂上的人们关心的是功劳的分配、朝廷的体面,最多再想想万一败了该把锅甩给谁。 如此,谁还会关注他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州同知?就算战事不利,张晔成了“背锅大军”中的一员,人家也不会跟他算旧账。毕竟,继续用他是朝廷的主意,要是翻回来追究临州破城的罪责,那不是打朝廷的脸么?明知道他是个贪生怕死奸险小人,还把他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至少也是识人不明?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大瑞朝准备与北胡交战的基础上。现在,无力征伐的朝廷准备息事宁人,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就意味着,他完了。 朝廷需要一个台阶,人们愤怒的情绪也需要一个出口。作为直接当事人的张晔简直自带“替罪羊”属性,是最合适的背锅侠! 张晔说奉命巡视,可群情汹汹的官员和士人们定会说他擅离职守、临敌怯战,还会变着花样罗织罪名。到时,他即便浑身是嘴,也不可能把事情说清楚。而殉职的知州大人则会被树立为尽忠职守、取义成仁的正面典型,弄不好还能获得追封,名垂青史。 这,就是区别。 至于处置方案,他都不敢去想。革职留任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次卷起铺盖回浦化镇。万一运作不当或哪个大人物发话了,他还没准会丢了脑袋。 沉默许久,面带惭色的张晔抬起头来,肃然道:“公子所言甚是,本官确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公子若有良策,还请教我!” 说罢,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萧靖忙道不敢。待张晔回到了座位上,他才沉吟道:“这事拖得太久,大人的应对又太过被动,我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朝廷此前一直没做出处置,估计是在争论究竟战还是和,所以才把事情耽搁了。如今,邸报上的说法很明白,留给您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亡羊补牢,勉力一试而已。” 张晔点了点头。眼下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么? 萧靖又道:“惨案发生后,大人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么?” 张晔先是一喜。在这个通讯手段落后的年代,京城就是舆论的中心。而镜报在瑞都的影响力很大,如果报纸上能刊载对他有利的报道,那无疑能帮他收揽人心,于挽回局面大有助益。 不过,他很快又面露尴尬之色。领导班子只剩下他一个活人,行政机构又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两个月的施政不过是聊胜于无,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非要说政绩的话,那就是临州城还算安定,至少没闹出什么乱子。可,这不过是身为地方官的及格线么?谁会考了个及格就拿出去胡吹大气啊,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 再说,一部分所谓的正人君子对镜报抱有很深的成见。让报纸帮忙,无异于抱薪救火。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见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话来,萧靖忍不住摇了摇头。 给人说说好话,对媒体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记者想写,任何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都能挑出个把闪光点来。就拿一座城市来说,硬件牛b,报纸可以吹硬件;硬件不行但管理水平高,报纸可以吹官府的施政;硬件和管理都不成,可以吹民风淳朴或者文化底蕴厚重。就算这些都不行,只要老百姓有心气,也可以吹吹民众的士气如何高涨,上下如何戮力同心。 总之,闪光点就像海绵里的水,也像是女明星的“事业线”。挤一挤,总会有的。真正乏善可陈、让人看了就恹恹欲睡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一百座城市里可能也就有一两个这样的所在。 很不巧,他就赶上了这么一座。 从街面上隐约能看出临州昔日的繁华。然而,现今呢?萧靖说的“一片断壁残垣”或许有些夸张,但要说满目破败凋零,那绝对恰如其分。 官府基本趴窝,民众也一脸的苦大仇深,对前景很是绝望。这样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能写点什么来夸夸它。 非要写,就只能靠编了!可惜,萧靖是个很有节操的媒体人,任何新闻都要以事实为基础,谁愿意编故事砸自己的牌子? 见他紧锁着眉头,张晔的心中更是不安。他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敢问公子,可是要把本官的事迹登在报纸上么?” 他的表情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期待。 萧靖只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他心中的那些小九九。报纸虽然是根救命稻草,可人家也是“既用之,又防之”的,不敢把宝全押上来。这也不难理解,万一被那些讨厌报纸的人大肆抨击,他只会死得更快,任谁也要加几分小心。 “当然不是,请大人放心。”萧靖失笑道:“您有所不知,就算说好话,也不会直接说您如何如何,那样就落了下乘。只要临州的情况好,我们如实写出来,谁还不知道是大人的功劳?不瞒您说,萧某原本就没打算提您的名字。怕就怕,连写都没得可写,那就尴尬了……” 在他的严格要求下,记者们采写的新闻从来没出过差错。就算是那些嘴上攻击报纸的人,他们的心里也清楚得很:镜报才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编造假新闻呢! 所以,这张报纸有着极好的声誉。在人们心中,它的可信度非常高。 如果镜报只是如实描述当地的状况,就算知道它有影响舆论的意图,别人又能怎样? 张晔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些了笑意。他赞许地望着萧靖,抚须道:“如此甚是周全。请问,公子需要本官做什么?” 萧靖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需要您做很多事。第一件,就是做好您分内的事。当然,您身体抱恙不便视事,可这都火烧眉毛了,若您不能只争朝夕地亡羊补牢,谁都帮不了您。” 阅人无数的张晔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人家的话虽然说得挺客气,可话里话外难免有责问的意思。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官,被一个毛头小伙这么抱怨,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 张晔不知道的是,萧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他来找张大人,真的为了所谓“同乡情分”么?当然不是! 萧靖是代表报社来进行采访的。州同知张晔是死是活,关他鸟事?他写几篇报道回去登在报纸上就算完成任务,又何必多管闲事? 就算报纸做了什么负面报道,获罪的张大人也怪不到镜报头上,因为临州就是那破烂模样;再说,踩他的脚多了去了,也根本不少镜报这一只。 萧靖如此上心,还不是为了临州的黎民百姓! 新任的官员可能明天就到,可能下个月才到,也没准再晚些;而临州的情况已经糟透了,甚至可以用“糜烂”来形容,根本就等不得。再拖下去,这里说不定真的要变成鬼城! 作为“看守政府”的唯一负责人,张晔满脑子想的只有自己的前途,着实令人不齿。可是,萧靖要有所作为,还必须依靠他的身份和力量。所以,一向洁身自好的萧靖才巴巴地跑来州衙,为的就是帮他振作,从而找出方法扭转当前的局面。 张大人居然还担心镜报直接刊出他的名字……笑话,萧靖才不会为这种人火中取栗呢,就算你愿意,老子也不乐意! 张晔毕竟有求于人。面对萧靖锐利的目光,他也只能干笑两声,道:“公子所言甚是。本官定当竭尽所能……” 萧靖静静地等着他说完了那一大串假大空的套话,才道:“善后的事若能做好,则临州幸甚,百姓幸甚。大人,我在这里最多只能待上十天,这十天里,你能调集多少人力?” 第一百三十六章 献策 “十天……”张晔犹豫道:“州衙上上下下还剩下的人手也就十来个。百姓倒有不少,可眼下大家只顾得上各扫门前雪,谁还管得了别的?” 萧靖蹙眉道:“大人,请把所有能用得上的劳力都组织起来。至于怎么做,那是您的专长,萧某只负责出主意。对了,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要单独记下来,过几天可能有用处。” 张晔面露难色,但还是咬着牙应了。 看到他的模样,萧靖忍不住劝道:“此事极为必要,您千万不要嫌麻烦。原本有家有业的人都没了事做,萧某在大街上到处能看到无所事事又满脸颓丧的百姓。这些人如果不能妥善安置,早晚必生祸乱。由官府出面拢住他们,乃是非常时行非常法。谁不想过好日子?百姓缺的无非就是个希望,他们要的是有活计,念的是两个月前的那个临州!只要您振臂一呼,都不用征募徭役,就会应者云集!想想看,谁不愿为复兴家乡出力? 若是人们看不到希望选择离开,怎么办?北胡人带来的伤亡不是您的责任,可重建不利、人丁外迁造成的户口减损就是您的过错了。当下不想办法,不是眼睁睁地授人以柄么? 州库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如果真的一点钱粮都没了,就到下辖的两个县想想办法,反正它们没受什么损失。到时,您放开手干,萧某也有办法祝您一臂之力。说穿了,咱们努力拼一把,总不会比现在还差?” 张晔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也有几分动容。 萧靖又道:“最为重要的,是死尸的清运。昨日我在城里转了转,才走了三条街就看到了五具尸体。城中的百姓可能已经习惯了,可从别处来的人会作何感想?进了城先看见死尸,弄不好还以为昨天胡人又来了呢!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谁还敢在临州待着!这些人到了外面又会怎么说临州? 现在确实是冬天,不怕疫病。可是,还有不到一个月天就暖了,万一在什么边边角角的地方还藏着尸体,万一尸体污染了水源,那立时就是一场大祸!到时,就算大人不在临州了,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请您多安排人手,尽快把尸体运出城去。” 他顿了顿,又道:“敢问大人,是不是所有人都被葬到一座乱坟岗子了?” 张晔点头道:“是,死的人实在太多,难以妥善安置。有的富户倒是自行操办了丧事,剩下的人也只能草草掩埋。” 萧靖叹道:“这实属迫不得已,也怪不得大人。可是,您是否想过为死者做些别的事情,比如,建一座慰灵碑供人凭吊?死者满腔悲愤地走了,在安葬时也没得到体面,迁葬又不太可能……给他们树个碑当做念想,不过分?树碑要用的材料,山里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能组织人力,找到足够的石工、匠人,根本用不了多少时日。 官府可以花些时间,把死亡人口的名册整理出来,再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临州四通八达,即便城毁了,过路的人也是极多的。如此一来,这慰灵碑不仅可以让人们悼念遇难的同胞,还能彰显本地父母官的仁爱。到了落成的日子,您亲自主祭,天下人都能看到您的一片拳拳之心,谁还不称颂?” 张晔抚掌道:“此事可行。公子还有何良策?” 萧靖起身踱了两步又坐回椅子上,沉声道:“听说临州城会被攻破,是因为城内有奸细?可曾抓到了么?” 张晔应道:“抓到了两个。一个是破城当日被百姓当场擒住的,还有一个是后来鬼鬼祟祟地进城打探,被巡哨的人捉住的。” 萧靖森然道:“可曾查实了么,不会有差错?” “查实了,确是奸细无疑。”张晔恨恨地道:“前几日还来了公文,说让把这两个人解入京城。只是,本官能用的人手太少,一直顾不上……” “大人糊涂啊!”萧靖捶胸顿足地打断了他:“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天都不能耽搁,您居然……哎,马上找人押送,现在就出发!记得找几个嗓门大又可靠的,一路上都要大张旗鼓地宣扬,最好让别人都知道临州抓到了奸细!” 前段时间张晔自觉前途暗淡,有些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随波逐流。现如今有萧靖帮衬,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心思也活络了不少。 听到这话,他赶忙打起精神应道:“本官记下了,这就派人去办。” 萧靖想了想,又问道:“萧某在城里还看到一些库房,似乎毫发无损,还有民壮看守,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公子有所不知,都是些北胡人看不上或带不走的东西。”张晔苦笑道:“像制笔用的兔毫、狼毫、羊毫,北方产的皮裘等,大草原上到处都是,人家才不稀罕。剩下的主要是石料和家具,还有些胡人实在带不走的玉料。另外,也有其它各色货物侥幸躲过了洗劫的,不过为数不多。哎,若不是北胡人走得匆忙,只烧掉了部分库房,城里可什么都留不下了。” “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销路么?”萧靖眼前一亮,道:“货主是否还在,官府有没有他们的音讯?” 张晔坦然道:“若说销路,却是不愁的。大草原的黄皮子所产的毛品相极佳,在京城一带俗称‘漠北狼毫’,是制笔的上品。临州多山,不仅上好的石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产玉石。临州的玉石匠人也是天下一绝,只是不知这次折损了多少。至于货主……本官使人粗略地查过,城内破家的商贾没有五十家也有四十家,都是满门被屠。有些货物根本就没有货主了,照例只能充公……” 话还没说完,萧靖就喘着粗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些货,留着有大用!” 说罢,他用右拳捶着左掌心,高声道:“临州的复兴,就指望它们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特刊 张晔只看了萧靖一眼,就明白他为什么激动了。 还在浦化镇闲居的时候,他就见过镜报组织的广告招商会。萧靖在商界极有人脉,又懂得经营。如果他愿意使些手段…… 想到这儿,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张晔也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可是,他才高兴了片刻,萧靖就凑到他身边简略地说了说自己的打算。说完,张晔就如同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不是太大胆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法子确实可行,可是万一……” 萧靖无奈地耸了耸肩:“新任的官员还没到临州,大人尽可临机专断。如果这点魄力都没有,事情可就难办了。” 张晔咬牙“嗯”了一声。反正这贼船也上了,还扭扭捏捏地干什么? 不多时,萧靖起身告辞。张晔亲自送了出去,两人在门前依依惜别,那场景十分感人,守门的差人看得眼神都直了。 才谈了一上午,这俩人就从陌生人变成忘年交啦?我家大人不是说身体抱恙不见客的么,怎么这会又神采奕奕跟没事人似的出来了? “大人请回,您可有的忙了。”萧靖低声道:“萧某的办法只能保住大人的身家性命,或者帮您减轻罪责。想要脱罪,却是决计不可能的,您也莫要抱太大希望,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张晔忙道:“公子愿意相助,本官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有那许多奢望?哎,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浦化镇踏踏实实当个富家翁呢……” 萧靖叹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张晔,缓缓地道:“剩下的那些货虽然没被毁掉,可难免有些损耗。这也不怪大人,东西无人看管,自然有存放不当的时候。您找人看守库房之前,也可能有宵小之徒上下其手。不过,萧某还是希望大人在保护货物上多下些气力,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损耗。毕竟,它们都是临州的希望。” 又聊了几句,萧靖便快步离开了。张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呆立了许久,才对身边的差人喊道:“快,把咱们的人都叫过来,老爷要派差事了!” 回到寄宿的地方,刚好赶上午饭。萧靖匆匆扒拉了两口,就回到自己的屋里抱出了一小摞写满字的纸,看样子又要出门。秦子芊见状脸一沉,快步走到门前拦住他,气道:“你又不好好吃饭!郎中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干净啦?” 本来和秦子芊同桌吃饭的老人默不作声地抱着自己的碗回屋去了。 萧靖把那一摞纸夹在腋下,用手搔了搔头:“我这不是有事吗?刚才我好不容易才做通了张州同的工作,咱俩昨天晚上折腾……一起工作了半宿才写出了二十多份特刊,这会儿正好用上。我先给贴出去,去去就回,你先吃你的不用管我……”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便劈手夺回了特刊,冷冷地道:“再急,也没急到让人连饭都吃不完的地步。你整天教育邵宁凡事要分轻重缓急,你自己倒好,什么事都急不可耐的,像什么样子?” 说罢,她径直走回了饭桌旁,那一摞特刊就算是“被扣押”了。 老天啊,我是带了个妈出门么? 萧靖苦着脸端起碗又添了些饭。他刚开始动筷子,吃完了饭的秦子芊就起身轻飘飘地走到门口,似笑非笑地道:“秦某先吃完了,收拾碗筷的事就交给你了。呵呵,既然你这么急,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个忙!” 她一闪身就从门前消失了。萧靖清楚地看到,二十几张特刊都被她带出去了。 还能说啥?踏踏实实吃饭! 这个下午,冷清了许久的临州城终于有了些人气。街上漫无目的随意游荡的人们在各处都发现了一张排版新颖的字纸,有些走南闯北很有见识的人说这叫“报纸”。 “社论:临州之困,不在城池破败,而在人心糜烂”…… 有位四十多岁的老童生凑到字纸前,眯着眼睛读出了这么一句。身边三三两两的路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似乎希望他继续念下去。 横竖也无事可做,他干脆清清嗓子读了起来: “人们常说,大瑞朝的版图上有几颗耀眼的明珠,其中一颗便是临州。 它是联结北方与南方的枢纽,也是所有拥有梦想的普通人都曾听说或梦到过的地方。 在这里,有世上最珍奇的货物,有不亚于京城的集市,还有一个个面带笑容、憧憬着美好生活的人。 北方的皮裘、牲畜从这里源源南下,供应着南方的百姓。而南方的布匹、书籍、珍玩也从这里北上,让北胡人分享到了中原的丰饶。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草原上的饿狼凶残地嚎叫着。北胡人的轻骑如暗夜里的魑魅,祸乱了有着千年历史的临州城。 铁蹄踏碎了这座城市的一切,也把无数人的梦踏成了碎片。一时间,天地变色,好端端的天堂,忽然变成了人间炼狱。 孩子找不到妈妈,老人找不到孙子。任何呼喊都不会得到回答,能听到的只有惨叫和狞笑。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北胡人的弯刀,不仅砍在了无数老幼妇孺的胸膛上,也砍在了所有幸存者的心头。亲人的逝去,城市的没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千钧重担,死死地压住了只是想要喘口气的临州人。 有人无法接受现实,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有人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整日靠饮酒自我麻醉,想借此找回昔日的荣光;还有人浑浑噩噩的,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等待死亡的来临。 临州城是无数先人用血和汗建立起来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人还在,后世子孙同样可以再建一次,而且会建得更好! 哀莫大于心死。怕就怕,有些人已经失去了进取的锐气,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失去了把一切重新来过的胆气。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怕什么!” 老童生读到这里顿了一顿,伸手擦了下眼角。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生不息 擦完了眼角,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男儿有泪不轻弹,刚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童生不想再读了。可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发现周围的几个人也都红了眼睛,有位妇人甚至在轻声啜泣。 一股莫明的力量涌上心头,他继续读了下去: “惨案过后,每个人都要负重前行。没有今日的隐忍与拼搏,就没有明日的幸福生活,过去的临州也永远不会回到我们身边。 如果你不曾努力、不曾付出,将来的你要如何向孩子描述你的故乡? 坚强勇敢的临州人是摧不挎、打不烂的。敌人毁掉了我们的生活,还对我们耀武扬威;而我们,偏偏不让他如愿! 临州还在,它一定会比原来更加美丽。临州人还在,也会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那些嘲笑我们的人,尽管笑,我们还会比你们过得更好!无论是谁,都无法打败我们!……” 老童生读完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烧。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应该也一样。 这是我们的家乡!事情还远没到不可为的地步,不管为了自己还是子孙后代,一切也该从头开始了!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人们心中又是一阵迷茫。他们当然会被激励,但热烈的文字与冷冰冰的现实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它足以吞噬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个体。 就在这时,有个差人敲着锣走了过来,他先是在墙上贴了张告示,又扯着嗓子道:“州同张大人有令,临州骤遭大变,百废待兴,急需各位乡亲父老鼎力相助,大家共度时艰,共克难关……” 众人相视一笑。这下,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同样的事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重复着。 一家布庄的店主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声。侥天之幸,这家店在袭击中没有受损。现在,他决定开门迎客:就算没什么生意上门,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街坊乡邻一直灰头土脸的。既然要开始新生活了,没一件新衣服怎么行? 一家客栈的老板挂起了灯笼。报纸上说了,临州仍然扼守着交通要道,而北胡人袭击的风波总会过去,开春后,就会有更多的商队经过。他知道,尽管现在没什么客人,但如果还不开门,他将失去更多。 一家酒楼的掌柜打开了大门。街面上虽然很冷清,但只要有一家店开门了,就一定会有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只有这样,远道而来的客人才有地方吃饭,才不会在下次经过这座城市时径直从门前走过。 渐渐的,夜幕降临了。 惨案之后的两个月,住在临州的人根本就不用担心宵禁的问题。天一黑,哪怕还没到犯夜的时间,街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在一座没有人气只有死尸的城市里,人们自然不愿出门。 如今,大街上一片灯火通明。泥水匠人在忙碌,中年人在帮忙抬尸体,年轻些的则干起了重体力活:他们收拾着被烧毁的废墟,又从里面抬出了一块块被烧焦的重物。还有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在街上支起了汤锅,一遇到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人,就忙不迭地递上一碗热汤,道上一句:“后生,先暖暖身子!” 忽然,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了个喷嚏。老先生连忙拉住那人,热情又不无忧虑地道:“着凉了?来,喝碗热汤!” 被拉住的年轻人连忙摆手道:“老人家,不麻烦了!我还要采访呢,时间紧任务重,先走了哈……”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翻了下白眼,又闭上了嘴巴。跟他一起的那位翩翩公子笑容可掬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了碗,又面无表情地把碗递给他,平静地道:“喝。” 打喷嚏的年轻人一脸悲愤地把汤喝了,还道了声谢。俊俏的公子和他一起离开了,临走时还对老人笑了笑。 不知怎的,饱经沧桑的老人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种颠倒众生的美……咳,莫非是老眼昏花了? 人们已经压抑了太久,他们早就受够了毫无希望的生活。所以,临州城的每一个人都爆发出了极大的建设热情。 萧靖和秦子芊到达临州的第七天,慰灵碑就奇迹般落成了。虽然遇难者的名字还没刻上去,但总算留出了空间,将来慢慢补上也来得及。 也是在这一天,两人踏上了归途。 萧靖原本预计要待上十天。之所以只待了七天,是因为所有采访任务都提前完成了。 有了那份特刊,人们慢慢了解了镜报。到了后来,不少目击者都主动找到他,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惨状,厉声控诉了北胡人的罪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州的状况也是日新月异。忐忑不安的张晔不断催促,也是他提前动身的原因。 为了尽快赶回报社,萧靖和秦子芊每天天刚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才找地方投宿。和曹驰约好的酒局,也只能延后。 就是这样,还在路上花了近二十天时间。今天,两人终于要回到日思夜想的浦化镇了。 “回去以后,我肯定会被禁足。”秦子芊的目光飘向车窗外,幽幽地道:“姑父这人有个习惯,我偷跑出去多久,他就要关我多久。咱们出去了快三个月,也就是说,今后三个月你都见不到我啦。报社的工作,可要安排妥当才好。” 萧靖“嗯”了一声。 眼看着就要和伙伴们重聚,他的心情是十分愉悦的。可是,听完了这番话,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淡淡的愁绪。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秦子芊似笑非笑地道:“嗯,萧大社长一定是在想,‘都怪你非得跟我出差,才害得报社少了夏小姐这么位好编辑。一想到回去就能跟伊人鸿雁传情了,我心里就痒得跟猫抓似的!谁知,这倒霉的秦子芊还要被禁足,这下我跟夏小姐又联系不上了,这不是坏了我的大事吗’……嘿嘿,对不对?” 萧靖没理她,自讨没趣秦子芊哼了一声便缩在了车厢的角落里。 过了一会,大车开进了浦化镇。眼看着再转过两个拐角就到报社了,萧靖忽然开口了:“今年的春游,怕是要往后推推了。” 秦子芊一愣。萧靖又道:“别想多了,你没那么重要。只是难得搞次团队建设,最好一个人都不少。还有……” 他缓缓舒了口气,道:“和你走了这一路,听你唠叨都听习惯了。要是你不在,感觉连出门的氛围都没有了。” 秦子芊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猜? 大车终于停下了。 萧靖刚掀开帘子准备下车,就看到一颗圆滚滚的大脑袋从院里探了出来。随后,便听到了董怀远欢快的喊声:“萧靖哥哥回来啦!” 才三个月不见,这孩子又长大了不少嘛! 下了车的萧靖弯腰摸了下小远的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就冲出了一群人。 他也激动得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 邵宁还是一脸的玩世不恭,在看到萧靖的瞬间,他甚至还不屑的“切”了一声。不过,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潘飞宇搔着头讪笑了两声,又略显紧张地往旁边看了看。 循着他的目光,萧靖居然看到了穿得像只小白兔的何宛儿。她也在啊? 见人家正望着自己,何宛儿甜甜一笑,道:“靖哥哥!” 萧靖也笑着向她点头示意。有这个爱笑的开心果在,报社应该多了不少笑声?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唤了声“公子”。 萧靖这才注意到站在人群后面的董小雅。她实在太低调了,猫在了一个会被高大的邵宁挡住半边身子的地方,也难怪别人第一眼没看到她。 “小雅,这三个月真是辛苦你了。”萧靖柔声道:“现在我们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带小远去玩!” 董小雅的脸上写着疲惫,可眼里却有些别样的神采。都说久别之人最容易看出别人的变化,现在的她确实比以前多了几分干练。不可否认的是,领导岗位真的很锻炼人。 当然,她还是以前那个端庄灵秀又有些害羞的姑娘。要不然,也不会躲在人群的后面了。 “公子回来就好。”董小雅微笑道:“奴家总算没出什么差错,没有辜负公子的期望。至于出去玩……” 她满怀歉疚地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董怀远,道:“报社缺人,实在走不开,还是等下次。” 董怀远马上就噘起了嘴。萧靖佯怒道:“这是什么话,缺人也没缺到腾不出人手的地步啊。我和子芊不在,你们不也干得好好的?再说,小雅你是管规章制度的,我不是早就说过,每人每年都有带薪假么?就这么定了,给你五天假期!小远正是要长见识的年纪,让他整天窝在家里多不好?京城旁边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你带她去转转!” 小远高兴得直拍手,就差没在萧靖脸上亲上一口了。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邵宁突然变了脸色。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秦子芊,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她,就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萧靖心中一紧。他和众人一起望向了秦子芊,每个人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邵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们……这,哎,岂有此理!” 说罢,他把一脸懵懂的萧靖拉到了一个角落里,小声道:“我给你放在车上的小包袱,你看了么?” 萧靖直白地答道:“没看。” 那个包实在太小,往车上一扔根本毫无存在感,直到路上遇劫的那天,他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玩意。 邵宁顿足道:“你这人看上去聪明,骨子里却蠢得像头猪。兄弟我好心好意给你准备了好东西,你连看都不看一眼,简直是笨到家了!” 萧靖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忽然,他感觉身侧有点发冷;偷眼往那边一瞟,却见其他人都在用一种很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怪笑,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丰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靖快步走到秦子芊跟前,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 很快,他的脸也绿了。 秦子芊的脸色不太好,与刚才在车上的她判若两人。尽管已经用手扶住了墙,她的身体还是会因为眩晕有轻微的摇晃;更可怕的是,她还有些犯恶心,就算她已经背对同事们了,那伸手捂嘴的动作也是不可能掩饰的。 也不怪同事们。一男一女出差本就有点暧昧,这时代又没有像样的通讯工具,除了必要的书信往来,谁知道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刚一露面,女的就出现了疑似怀孕的反应,换了谁只怕都会多想。 难道,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当然不可能。萧靖用力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来的路上,我给子芊买过小吃,一定是那人做的东西不干净!” 人们还是将信将疑。邵宁干脆不吱声了,只是叉着腰在一旁看热闹。 倒是何宛儿眸波一闪,撇着嘴来了一句:“靖哥哥,咱俩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给人家买吃的呀?” 萧靖知道宛儿是好心岔开话题,可他的注意力都在秦子芊的身上。潘飞宇闻言倒是凑了过去,热络地道:“宛儿姑娘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买去。” 何宛儿眨了眨眼睛,淡淡地道:“刚才是说笑的,人家不怎么吃零食,谢谢小潘哥哥啦。” 萧靖轻声问了几句,秦子芊只说没事,还坚持着跟大家挥了挥手,准备走回京城去。 可是,才走出几步,她就开始打晃。萧靖的脸上忧色更浓,他干脆无视了秦子芊的抗议,直接把她扶进了房间里。 不一会儿,邵宁就飞跑出去找郎中了。 一个时辰后。 吐过一次的秦子芊没什么大碍了。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便坚持着要回家;萧靖拗不过他,也只能帮她找了辆车,并准备亲自送她回去。 就在这当口,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 一行人要出门时,她刚好走到门口,两边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 萧靖还没反应过来,董小雅就脱口叫道:“陆姑娘!” 陆姑娘笑了笑,道:“真不容易,你们社长终于回来了,我这可是第三次登门了。他又不是什么大圣大贤,还要我三顾茅庐么?” 秦子芊本以为萧靖会激动万分,没想到他只是很平和地道:“让您白跑了两趟,实在抱歉。请问姑娘的来意是?” 陆姑娘哂笑两声,哼道:“我来干什么?你猜猜看!” 第一百四十章 不要钱 萧靖有点无奈。我不是算卦的,更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个毛线啊? 不知怎的,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或许,是因为他给秦子芊买了有问题的食物,心里还在内疚? 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很可能随着心境变化。心情差的时候,往往会考虑许多平时根本想不到的事。 初遇的那次,求贤若渴的他很是没皮没脸地在人家姑娘的门前站了好久,非得说出想说的话才肯罢休;现在,光彩照人的陆姑娘主动找来,他反倒觉得有点不对劲。 生于富贵人家的女子出门,要么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大堆仆役,要么像秦子芊一样扮作男装图个方便。大瑞朝的治安一般般,楚楚可怜的董小雅在地处首都圈的浦化镇险些被人侮辱,萧靖和秦子芊出差更是遇到盗匪差点丢了性命,就是最好的例子。 萧靖还记得上次见到陆姑娘,她说自己“孤身一人”;事后跟别院的人打听,也没听说她有什么随扈。何宛儿这种最多在京城附近跑跑的人也就算了,像陆姑娘这样神出鬼没、有时还需要在外面住宿的女儿家,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么?就算她不怕,她的家里人也无所谓? 或者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正琢磨着,邵宁吸溜着口水,凑到他耳边道:“你是不是惹下什么风流债了?啧啧,又让人家美貌女子找上门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话说你这样对得起人家子芊么……” 萧靖把手肘向后顶了一下。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好多人看到邵宁突然龇牙咧嘴的退开,还以为他心疼病犯了。 陆姑娘幽幽地道:“看来,萧社长不太欢迎奴家呢。那,还让人到报社来做什么?” 说罢,她转身就走。萧靖赶忙叫住她,道:“姑娘留步。萧某适才一时失神,还请勿怪。你的目的……若是在下所料不错,你应该是来送礼的,对不对?” 虽然心里有些疑问,但说起工作,他仍然是那个求贤若渴的报社领导。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慢待了主动找上门来的客人。 陆姑娘回过身来,淡笑道:“还道公子记恨小女子此前态度冷淡,所以才在自己的地盘上冷眼相待呢。原来,是奴家多心了。倒也是,名噪一时的萧社长又怎会是小肚鸡肠的人?” 邵宁闻言一阵暗爽,竟然笑出了声。 萧靖拉下脸道:“没事的都回去工作,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子芊等我一下,我送送你……” 他还想跟秦子芊来个眼神交流,谁知人家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了。 这时,何宛儿从车里探出了头,又对萧靖笑了笑,示意他安心。想来,是秦子芊怕路上没伴,就顺便把她拽走了。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进来坐。” 萧靖侧身做了个让客的动作。原以为陆姑娘不会进门,谁知她坦坦荡荡地进了院子,一点都没有生分的感觉。 分宾主坐定后,她从袋子里掏出了几样东西,道:“萧社长,可还看得过眼么?” 不是看得过看不过眼的问题。自打她把东西掏出来,萧靖便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几块木雕版,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陆姑娘刚放下,他就把雕版拿到了手里,仔细端详着。 这时候,陆姑娘又善解人意地拿出了几张卷着的纸,萧靖这才看到了成品的模样。 他并不近视,可他都快把纸贴到脸上了。渐渐的,那纸有些抖,也不知道是他呼出的气吹动了纸,还是他的手在抖动。 “大小很合适,样式也非常完美。”萧靖激动地道:“陆姑娘,你开个价,这三块木雕版要多少钱?” 按照之前和那些匠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个价位。说实话,这么完美的新闻图片,哪怕是管邵家借钱,他也是志在必得的。 陆姑娘并不急着开口。她先是往编辑办公室里看了看,又扫了眼记者办公室。之后,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似乎是在盘算什么,也好像有意要吊着萧靖的胃口。 直到终于沉不住气的萧大社长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云淡风轻地丢出了三个字:“不要钱。” 啥? 萧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真正识货的人眼里,这些东西至少值三千两!就算印报纸用过了,这几块木雕版和它们印出来的画也有极高的收藏和艺术价值,再考虑到它的历史意义,到了后世兴许都能登上中学生的美术课本。 这么好的东西,直接就送给报社了? 萧靖一脸的难以置信。可能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陆姑娘开心地笑了笑,道:“不过,奴家有个条件,也不知萧社长肯不肯答应。” 讨价还价这事上,萧靖不是菜鸟。到了这会,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表现得太激动了,在沟通中会陷于被动。于是,他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道:“什么条件?陆姑娘不妨说说看。” 一般说要提条件的人,大都会提出一些不太好接受的条件,萧靖也不敢贸然答应。 “很简单。”陆姑娘双手托腮,嫣然一笑:“奴家要到报社当编辑,不知萧社长肯收留么?” 啥,就这么个条件?我本来也要招募你的,现在你送上门来,傻子才不要呢! 萧靖喜出望外地道:“我答应姑娘便是。不过,姑娘是个大忙人,未必有时间来坐班?” 陆姑娘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要紧?前两次来听说你们这儿有位苏姑娘,不也是隔几天才来一次么?奴家像她一样不就行了。哎,家里太气闷,对外面更是两眼一抹黑,连天底下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当个编辑,每天都能知道好玩的新鲜事,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之后,陆姑娘又跟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续道:“若是有事,只要社长吩咐一声就好。给新闻配图什么的,除了雕版费些时日,其它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靖用力一拍桌子:“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主菜 陆姑娘的加入补上了报社的短板。 要在报纸上插图,技术角度讲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把活字的模具调整一下,再把木雕版固定在某个合适的位置就好。至于套色版画什么的,一时半会就不用考虑了,难得有陆姑娘这样的人才加入,报社可不能把人家累死。 剩下的问题,就是男女比例了。 邵宁和小潘不在的时候,萧靖整天都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着。认真工作的他绝不会心猿意马,但这情形确实有点尴尬;况且,外面已经有传言了,大概意思是说萧大社长借工作之便给自己谋福利,金屋藏娇似的聘用了一大堆美貌女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听董小雅说,面试时出现的那位凌公子在两人出差时来过,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若他再来,萧靖可要好好跟他谈谈了。 几天后,有新闻配图的镜报问世。 瑞都的大街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排队买报纸的盛况了。这主要得益于镜报的印刷产能不断扩大,已基本能够满足人们的购买需求;另外,大家对报纸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自然也不会像一开始那样挤破头地抢购。 在街角吃过早餐,李狗儿就踱着步走向了两条街外的那个书铺。他读过几年私塾,识得的字不少。自打有了镜报,他闲得蛋疼的人生就多了一项乐趣:给周围的人读报纸! 邻居们对他这样吊儿郎当的闲汉本是十分厌恶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要么就去考功名,要么就找份活计做,整天闲晃像什么样子? 这些人的冷眼和闲言碎语曾让李狗儿十分郁闷。可是,自从某次他因为偶然的机缘给几个大妈读过报纸后,这情况就被扭转了:人家虽然还是看不上他这种啃老族,言谈中对他的态度却客气了不少。久而久之,大家的业务生活丰富起来,也多少从报纸上得了些好处,他的风评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再没有人在背后说他的闲话了。 “不愧是读过书的后生”、“狗儿多教教我家小宝”、“啥时候再来给读读报纸”……一句句热切的话语给了他极大的满足感,早就被冷言冷语打击得想放弃人生混吃等死的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在世的价值。 现在,他就是要去买报纸,好回去读给别人听。 有个人急匆匆的从他的身后超到了他的前面。李狗儿连忙叫住了他,道:“赵三哥,你干什么去,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赵三哥急道:“今天的镜报又抢疯了,连平时不买报纸的人都去抢了,再不快点,就真没有了!” 李狗儿一愣,道:“可是登了什么新鲜事儿么,怎么突然就……” 脚下一点都没减速的赵三哥气喘吁吁地道:“听说,这次的报纸配上插画了,跟话本似的!咳,你缠着我问来问去干什么,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居然还跑起来了,李狗儿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李狗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快步跑向了书铺,结果让他震惊:一炷香以前,报纸就卖光了! 没办法,他只好多跑了几个地方,才算搞到了一份报纸。 临州……怎么又是临州?前几天的报纸不就说了临州的事么? 李狗儿当然不知道,上一期报纸关于临州的内容是萧靖托人提前送回浦化镇的,那点东西不过是预热而已。今天,才是萧靖和秦子芊端上主菜的日子。 他发现报纸比往日厚实了许多。原来,今天的镜报比原先多了三版,而这三版说的都是临州的事。 李狗儿在路边找了个茶摊随意坐下,端着报纸读了起来: “……在那个无比黑暗的日子里,临州城只剩下了血与火。逃跑是一种奢望,想要幸存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躲藏。 城破的时候,于婆婆正在家里淘米。 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战火。数十年前,北胡人的前锋也曾深入临州境内。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她记得,城里的男人都被组织起来了,他的爹甚至爷爷都上了城墙。 很幸运,北胡人见捞不到好处,很快就退去了。自那以后,她爹常常自豪的和她说:临州城高池深,无论谁来了,都攻不破! 所以,年迈的她并未因为北胡人兵临城下而慌张。生活还要继续,临州能打退北胡人一次,就一定能打退第二次。 可是,她错了。很快,城内的街道就响起了纷乱的马蹄声;而那一声声惨嚎,证明侵略者的钢刀已经砍在了同胞身上。 她把小孙子藏进米缸,又让才十二岁的外孙女躲进了衣柜。很快,北胡人来了;他们一脚踹开了大门,狞笑着举刀劈向了她的头顶。 老伴挥舞着扁担格开了刀,高声道:‘快走!’ 于婆婆当然不会走。她和老伴恩爱甚笃,过了近四十年茶米油盐的日子,一直相敬如宾。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应该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再住进同一个墓穴里。 然而,北胡人毁了这一切。下一个瞬间,她就亲眼看到了飞溅的血柱,听到了在倒下时仍然死死缠住北胡士兵的老伴所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怒吼。 于婆婆也不想活了。她抓起一个花盆扑向了北胡人,可还没来得及丢出花盆,她就被胡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她的头撞在了墙上,人事不省。也因为如此,她躲过了被屠戮的命运,也没有看到亲人丧生的悲惨画面。 当她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小孙子被人从米缸里揪了出来。他的双眼呆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肠子已经流到了体外。 流了一滩血的老伴没了声息。年幼的外孙女趴在井边,她的衣衫被扯破了,脸上满是泪痕。或许,绝望的她曾试图挣扎着跳下去,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 这,只是当日临州城千万件惨剧中的一件……” 李狗儿捏紧了手中的报纸,他身边的茶客们纷纷投来了惊诧的目光。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为什么是我? 路面不是很平坦,车里也有些颠簸。 和昨天不一样,今天的陆珊珊在车上只睡了一小会。真正撑不住的人,是萧靖。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倚在车厢上的他就像小鸡啄米地似不停点头,上眼皮也一直和下眼皮做着亲密接触。 可是,他硬是挺住了没睡。 “你就别强撑着了,困了就睡。”他那哈欠连天的模样让陆珊珊都看不下去了:“这儿就咱俩,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萧靖使劲睁大了眼睛,哂笑道:“这可说不好,还是小心为上。” 陆珊珊这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抽风。要是在睡梦中给了她制造亲密接触的机会,那可就亏大了! 犹豫了一下,萧靖还是问道:“你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陆珊珊非常坦率地点了点头,道:“知道啊!” 萧靖无语了。原来你还记得? 心中很是不平的他愤然道:“大半夜的你跑去骚扰我,难道就不应该给我道个歉么?” 陆珊珊十分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喝多了酒去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这都要道歉啊?真没意思。” 开玩笑?你知不知道老子费了多大的劲才当了柳下惠!真逼急了,哪怕你浑身都是刺,我也要把你就地正法! 见萧靖阴沉着脸不说话,陆珊珊总算放低了声音道:“好了,我以后少喝酒就是。” 说罢,她又小声嘀咕道:“再说,我又没让你吃亏……” 萧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老子才没想占你便宜,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让我过眼瘾的,怪我喽? 沉默了许久,萧靖才开口道:“你要是真有道歉的诚意,就把这趟需要我做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跟你一起出来的每一天都能见识点新鲜事,只怕我还没到丰州,就要被你折腾死了!” 陆珊珊挑了挑眉毛,微笑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这个人呀,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死乞白赖地追着我问有什么意思呢?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和你说了。要是你不乐意,现在回去也不晚,从这儿走有多半天就到浦化镇了。” 萧靖真的很想回去。可是,他一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绝没有半路打退堂鼓的时候。 再说,陆珊珊对他可是救命的大恩啊! 萧靖颓然闭上了眼睛。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出远门的感受果然和严冬不同。至少,路旁的景致好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靖也算是见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偶尔路过什么名胜,两人还会下车游览一番。 一路上萧靖和陆珊珊相处得还算融洽,陆姑娘也没再半夜跑来骚扰他。 这天,终于到了离丰州只有一日车程的地方。 眼见着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要投宿了,陆珊珊忽然开口道:“喂,我给你说说需要你做的事?” 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状的萧靖缓缓睁开了眼睛,简单明了地道:“说。” 以前是他一直追着人家问。这会人家愿意说了,他反而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都快到丰州了,问来还有个毛用?你早干嘛去了? 陆珊珊歉然道:“之前一直瞒着你,实在对不住。你也是爽快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带你来,是因为我爹总想给我张罗亲事,可我还年轻,不想那么快就谈婚论嫁,所以……” 萧靖瞪大了眼睛接口道:“所以你就带我过来,当着你爹娘的面冒充你的意中人?” 陆珊珊略显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萧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大老远地跑来,原来就是要陪着姑娘演戏?难怪她说这工作很简单了! 在他的上一世,确实有不少人专门请人装成男、女朋友,甚至由此还催生出了一个职业。一到逢年过节,那些不堪忍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单身年轻人就会在网上请人当托儿,再对家里谎称这人是自己的情侣,以求蒙混过关。 为了不出现什么误会,两边还要事先签署协议。比如拿了红包怎么办,在众人面前秀恩爱最多可以亲热到什么程度,晚上要不要同睡一间房,睡一间房的话怎么就算是越界…… 事无巨细,都要有个章程。待一切都详细规定好了,这交易才算是成交。 可萧靖呢?他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早已计划好一切的姑娘抓了壮丁。 不过,相对救命的大恩来说,这确实只是个小忙。 萧靖凝视着陆珊珊,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么找我?” 陆珊珊不假思索地答道:“很简单啊,我认识的男人就你比较像样。爹知道我这人心高气傲,要是找个条件不好的回去,他会信我么?” 萧靖摇头道:“你太谦虚了。以你的姿色,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就不说丰州附近了,从上次你住在人家别院的那事来看,你在京城周边认识的富贵子弟只怕不比我少。论风度、气质、学识,比我强的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只要你招招手,谁不愿为你鞍前马后?” 陆珊珊笑道:“我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天天和你打交道,你又欠我人情,所以就叫你来了。” “是么?”萧靖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觉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感觉事情远没有你说得这么简单。俗话说宴无好宴,兴许这一趟就能定下很多事,又或者我会因为帮了你的忙而麻烦缠身,这可都说不好。” 陆珊珊面不改色,淡淡地道:“你想多了。” 萧靖苦笑道:“但愿如此。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之前遇到匪徒的时候你不让我现身,前些天你大晚上的跑来骚扰我,再算上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这些不会是为了要考验我?” 陆珊珊的眸波一闪,笑道:“你还真是会奇思妙想。我看你不应该当社长,应该当个记者去大千世界收集各种奇闻异事才对。” 萧靖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道:“难不成是家里把你逼急了,所以你……”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真是打得好算盘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你当我不敢? 只要多想想,事情就很清楚了。 一定是陆珊珊的家人逼她早点嫁人,甚至给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不堪其扰又坚决不肯就范的她才自己动手找了萧靖这么个垫背的。对她来说,这人怎么样其实不太重要,只要性别男、爱好女,那就没问题了。 话说回来,虽然事发仓促,她却也做了些努力。比如,她曾通过种种行为测试萧靖的人品,得出了“这人可靠不好色,关键时刻有勇气站出来,平时又会照顾姑娘”的结论。另外,萧靖怎么说也算是玉树临风,非要选个男人的嫁了话,他这样的也不错。 换句话说,这次行动并不是在陆家糊弄一下就完事了。一个搞不好,他真的可能成了人家的乘龙快婿,和还没啥感情基础的陆姑娘定下亲事! 萧靖彻底无语了。跟着陆珊珊在一起实在长见识,来到大瑞朝以后他也算见过不少由双亲“拉郎配”的人,可姑娘自己跑出来随便找个男人说“就是他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咬着牙沉吟了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陆珊珊,歉然道:“珊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无论你有什么请求,我都不该拒绝。可是,其它的都好说,唯独这事不行。以你的姿色才智,就算想找个比我出色十倍的,只怕也不难。萧某对不住你了,麻烦你另请高明。” 说罢,他就错了错身子又准备让车夫停车。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陆珊珊的柔荑就像铁钳一样捆住了他的胳膊。 “你不能走,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她凝视着萧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轻巧得很,我怎么办?眼看就要到丰州了,我去哪里再找个人顶替你?” 萧靖叹道:“既然你花了些时间才定下让我和你一起回家,那就说明你和家里并未约好归期。既然如此,反正咱们也还没到丰州,不如就此折回,你到京城附近再找个青年才俊就是。” 陆珊珊咬牙切齿地道:“原来你是这等忘恩负义之徒,是我看错你了。早知如此,当日在那蓝水河里我就不该救你,让你做个水鬼多好!” 萧靖郑重行了一礼,道:“珊珊相救的恩情,萧某永不敢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与苦衷,还望姑娘能够体谅。” “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啊?”对他怒目而视的陆珊珊恨恨地道:“难处?苦衷?呵呵,堂堂萧大社长能有什么苦衷!我就直说了,你舍不得那个千娇百媚的夏小姐,对不对?是啊,人家毕竟是你的心上人,又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一定怎么看怎么好。像我这种中富之家里的普通民女,就怎么看都不顺眼了,对不对?” 萧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顺不顺眼的问题。 正房原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就算将来他发达了,可以有个“平妻”,那又有什么用? 在大瑞朝,平妻的地位高于妾,却仍然在实质上低于正妻。如果萧靖被迫与陆珊珊定了关系,那就意味着他身边再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提供给夏小姐了。 堂堂夏家,四世三公,会把自家的独生女嫁给人做妾么?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就算人家没落了,也绝不会这么没有分寸。 至于平妻……如果娶回来的是夏晗雪和秦子芊,那倒有几分希望。只要姐妹俩和睦就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大不了夏晗雪坐了正妻的位置,萧靖对秦子芊也平等待之……如此,也不至于一山二虎闹得不可开交。 总而言之,一旦和陆珊珊有了婚约,就等于放弃夏小姐。这对萧靖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平心而论,任何男人都不会抗拒陆珊珊这样能当贴身保镖用的如玉佳人。可是,萧靖能怎么说?难道他要冲到人家爹跟前舔着脸来一句:“爹,你闺女给我做妾就好了,反正这年头先纳妾后娶妻的人也多得是……” 这不是胡扯么?陆姑娘家里是开镖局的,精壮又会武艺的男人简直不要太多!万一他“不知羞耻”地说了这话,估计都不劳陆总镖头亲自动手,其他的那些镖师都能把他大卸八块再挫骨扬灰。 想到这,萧靖的身子抖了一抖。 他耐心细致的和陆珊珊解释了自己的难处。本以为人家能理解,谁知她听完以后只是冷笑道:“那也简单,我回去一刀杀了她便是。只要你断了念想,就不会跟我叽叽歪歪了,这样对咱俩都好。” 萧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的解决方案倒是简单得很,就是轻飘飘的一句“杀了”……这确实是一了百了,可她若真敢动手,萧靖还不恨她入骨?难道,陆珊珊想和一个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人过一辈子?气话,这一定是气话! 且不说夏家还有极大的势力,安保措施一定做得非常到位,就冲着同事一场的情谊,你也不能说杀就杀啊?再说了,说好的习武之人的武德呢?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成何体统?这姑娘也实在太刁蛮了! 萧靖在心里默默地给陆珊珊减去了几分。哎,想当初偶遇的时候,白衣白裙的她冰冷凄清,宛若画中人;河边遇险时,她英姿飒爽、出手不凡;在客栈的那晚,她妩媚多情、妖娆动人,让人无比惊艳…… 无论哪个她,都比现在这个好啊!坏了,这妹子该不会是多重人格? 萧靖越想越觉得这个念头靠谱,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点头作甚?”陆珊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莫非你也想让我去杀了那夏小姐?呵,我说什么来着,人果然只会为自己考虑!我明白了,你虽然舍不得她,可她是名门闺秀,你一定高攀不上。所以,与其看着她嫁给别人,不如让别人也得不到,是不是?” 萧靖撇嘴道:“我琢磨其它事儿呢,谁说要杀夏小姐了?你想杀她也行,那就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陆珊珊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机,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第二百章 倔强 陆珊珊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话赶话说到了夏小姐身上,她就说要杀夏小姐;萧靖说要保护夏小姐,她又说要杀萧靖。 在萧靖看来,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你要是护着姓夏的我就杀了你”,而是“你要是不肯配合我演戏我就杀了你。” 陆珊珊的眼里颇有几分认真的意味。就算她还没有决定动真格的,这会也一定在酝酿情绪了。 见姑娘如此这般不通情理,萧靖也豁出去了。他把眼睛一闭,悠然自得地道:“杀就杀,萧某也不怕。反正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是想要,还给你便是。只可惜在下贱命一条,在这人世间无牵无挂,人家夏小姐对我也一直不假辞色……” 说到这儿,他忽然有点心酸。夏晗雪最近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在闲暇的时候是否曾经想过我? 陆珊珊阴森森地道:“你宁可死,也不肯帮我?” 萧靖笑道:“要是这辈子都和喜欢的人有缘无分,那还不如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陆珊珊道:“好,我成全你!” 瞬间,萧靖便感觉了一股凌厉的劲风。 这妮子开玩笑的?她难道真要杀我? 萧靖心中大骇,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 时间过去了几秒。只能等死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睁开了双眼,只见陆珊珊已化掌为刀,掌刀就停在了离他的脖子一寸远的地方。 以她的力量,只要用四分力气在萧靖的颈动脉上斩一下,就能给他造成严重的心力衰竭,让他去见上帝。 萧靖知道,得救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搭。只是可惜,武力值爆表的是人家姑娘。 “你真的不怕死么?”陆珊珊瞪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别以为我是逗你玩的。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想杀了你。” 萧靖哈哈大笑道:“我自然怕死,而且还特别怕死。说句玩笑话,你知道你要砍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陆珊珊眯着眼睛道:“我怎么知道?说来听听!” 萧靖叹道:“我在想,早知道今天难逃一死,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狠下心要了你。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没事充什么圣人?到了生死关头,肠子都悔青了!老子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却连女人都未曾碰过,实在可惜得很啊!” 他说得太过直白,饶是陆珊珊尺度很大,也不禁俏脸一红。她轻轻啐了一口,道:“刚刚死里逃生,你就开始说风话了,信不信我真的弄死你!哼,本姑娘上门找你投怀送抱那是便宜你了,你居然还说什么‘狠下心’?就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萧靖耸了耸肩又一摊手道:“什么叫说风话,我说的不是事实么?当晚确实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还不许我发发感慨了!再说,我这两句算什么,你说的话才叫没边没沿呢。说真的,那次我真怀疑你的职业……” “行了,别说了!”很是不高兴的陆珊珊虎视眈眈地打断了萧靖:“当初给你你不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就给句痛快话,到底跟不跟我去?” 萧靖摇头道:“不去。萧某不是什么仁人义士,却也懂得‘威武不能屈’的道理。我也说过了自己的难处,还请你体谅。” 陆珊珊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去,我以后就不帮你作画、雕版了!” 萧靖心里一紧。陆珊珊的图片对报社的贡献有目共睹,如果没了她,今后的很多工作都会出现问题,那可就不好玩了。 不过,陆姑娘也没把话说死,她只是说不给报社雕版,却没说不当编辑或者辞职什么的。如此看来,她对报社还是挺有感情的。 想到这儿,萧靖平静地道:“珊珊,你的工作对报社很重要。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你能继续画画制版。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想干,那也由得你。” 陆珊珊楞了一下,喃喃地道:“真没想到,在你心里她比报社还重要……” 萧靖点了点头,正色道:“人的一辈子不都有那么几个特别珍视的人么?怕死的我都愿意为了她去死,报社又算什么了?” 低头想了想,他补充道:“你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你和报社里的所有人一样,是我非常在乎的同伴。” “只怕都比不上那位夏小姐。”陆珊珊黯然道:“罢了,你下车,丰州的事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先回浦化镇去,我就不送了。” 她这就肯放人了? 萧靖试着动了动身子,陆珊珊确实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先是一喜,接着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泫然欲泣的陆珊珊稍稍垂下了头。她的眸子里有泪光在闪烁,只怕用不了多久,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我说,你没事?”萧靖搔了搔头,一脸古怪地道:“像你这样习武之人应该很坚强勇敢才对啊。不就是家里有压力么,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大不了你先跑掉,等风头过去了再说不就行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陆珊珊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雪白的脸颊滑落了。 萧靖再劝,她只是哭着摇头道:“你不懂,你不懂!” 自此,泪水就止不住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萧靖以前只有在面对何宛儿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现在看来,此话的确不假。 这下,萧大社长骑虎难下了。 走,人家姑娘急切地盼着你帮忙呢,弄不好她这一关就过不去了。不走,万一一个不小心成了陆家的乘龙快婿,那可就铸成大错了。 问题是,萧靖很受不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梨花带雨的嘤嘤哭泣。况且,陆珊珊哭得是那么伤心;留下的时间越长,他想要离开的心就越淡。 他这人历来就是吃软不吃硬。只要你跟我好好说话,但凡不违背原则的事,咱们都好商量;你一旦想威逼、想用强,他那倔脾气就会冒上来,之后的事就不好说了。 萧靖咬着牙思量了许久,终于一拍大腿:“你别哭了,我跟你去就是!” 第二百零一章 丰州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陆珊珊马上就不哭了。 某个瞬间,萧靖甚至觉得她是在装哭;可看人家姑娘那凄凄切切的模样,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陆珊珊抽噎着道:“真的?你不会骗我!” 萧靖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骗你一个妹子的道理?” 陆珊珊瞟了他一眼,道:“那,你的夏小姐怎么办?” “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萧靖肃然道:“这次我帮你糊弄过关,但你要想办法,绝对不能让我当你了陆家的女婿。还有,这破事我只管一次,下次你就另请高明。” 陆珊珊破涕为笑道:“这也不难,我答应你便是。说起来,人家有那么差么?当了陆家的女婿也不会委屈了你,真把自己当成钻石王老五啦?” 萧靖曾无数次被乡里的媒婆探问婚事,他都笑着以一句“想当钻石王老五”搪塞掉了,估计陆珊珊也是那个时候记住了这词。 “谈恋爱是要有感情基础的,咱俩有么?”萧靖翻着白眼道:“弱水三千,多取几瓢本也无所谓,可要是喝错了水,那是会闹肚子的。” 陆珊珊擦了擦泪痕,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陆大小姐忽然起身坐到了某人的身边,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弄得他心里有点发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挪了挪。 “你要干什么?”萧靖警觉地道:“既然已经说好了,我劝你老老实实的,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否则……” 陆珊珊没好气地道:“我也没想怎么样啊,不就想找你练习一下吗?” 萧靖奇道:“练习?练习什么,见长辈的那套礼节我虽然不熟,却也大概知道些,总不会给你丢人就是咯。” 陆珊珊白了他一眼,羞道:“当然不是礼节了。见了爹娘,要是咱俩还冷冰冰的,别人谁还信咱是一对啊?有些事总得练练,省得到时候露出破绽,那就麻烦了。” 说罢,她抱住萧靖的胳膊,嘻嘻笑道:“比如说,这样!” 萧靖的身子顿时一颤。 严格地说,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做类似的身体接触了。在蓝水河边,刚恢复体力行走不便的他曾经被陆珊珊搀扶过。那时,姑娘便有过差不多的动作。 可是,那是个很有礼貌的正常的搀扶,绝对不会让人想歪。 现在这个该怎么说呢,嗯,特别容易引起别人非分之想…… 陆珊珊表得十分亲昵。借着抱胳膊的动作,她十分乖巧地贴在了萧靖的侧面,任谁看到这对男女,都会以为是正处于热恋中的、蜜里调油的小情侣。 惊诧之余,萧靖竟然没想到开口喝止她。 这也难怪,正常男人要是突然被个美女倚住,反应大都会慢上半拍。 如果来的是个恐龙,估计男人们瞬间就会把她推开,再说上一句:“小姐请自重,我不是随便的人!” 过了片刻,终于回过神的萧靖轻轻推开了陆珊珊,道:“这个就不用练了,我自有分寸,只要你到时别太过分就好。” 虽然被人依赖的感觉不错,但他也很是无奈。 大瑞朝的氛围不那么古板,可自由恋爱也是件挺稀奇的事。若是哪个姑娘在外面找了个情郎,回家跟爹娘说话还抱着人家胳膊不舍得撒手,那就绝对是惊世骇俗了。 你还没嫁人呢,怎么能跟他如此亲密,成何体统! 这陆家到底是什么人家?看陆珊珊的尺度,她家里绝不可能有思想僵化的老顽固,否则又怎能教出这样的闺女来?奇怪了,只听说过“侠以武犯禁”,没听说练武会让人思想变开放的…… 萧靖对平威镖局的陆家也越来越好奇了。 见他不肯配合,陆珊珊也只能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爹娘都是很挑剔的人,你到时候一定要听我的话。对了,我还有个哥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你要心里有数……”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事,萧靖都一一记下了。其实眼下说这么多也没多大用处,两人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马车到了丰州城外。 数百年前,丰州地界还是一片肥美的草场。彼时,草原上的政权还不叫北胡,中原的王朝也不叫大瑞。 后来,前朝的一位名将领兵北伐,成功地占据了北方的大片土地,丰州也包括在内。因为丰州的地理位置很好,所以他选择在此处筑城,以建立聚点抵御北兵的南侵。 随着人口的迁徙,丰州慢慢成了北方的大邑。数百年来,丰州历经战火却岿然不动,如今亦是大瑞朝的军事重镇。 “我家在城西。很快就到了,你快点走!” 说这话时,陆珊珊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喜色。可惜,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冷眼旁观的萧靖不禁有些感慨。看得出来,她也盼着回家,可因为种种原因,她又不太敢回家。 真是矛盾的心情啊。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门上挂着块匾,上面写着“平威镖局”四个大字。 “这字不错。”和陆珊珊一起躲在街角的萧靖由衷地赞道:“笔力遒劲、字态挺拔,不似许多人那样写个字都娇柔作态,有种习武之人的气势。” 陆珊珊笑道:“那还用说?这可是我爹写的,怎么能差了。” 萧靖又往外探了下头,莫名其妙地道:“话说,这可是你家诶。为啥咱们在这儿躲躲闪闪的像做贼一样?直接进去不就好了?” 陆珊珊用手肘轻轻地顶了他一下,嗔道:“既然知道是我家,那就听我的话,别问东问西的。” 萧靖无语了。 又观察了一会,陆珊珊才拉着他走向了大门。 一般的富贵人家很少开正门,因为正门是接待贵客用的,只有遇到了大事才能开,比如皇上驾临了什么的。所以,萧靖去夏小姐家走的也是角门。 镖局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前院里大都是粗豪的汉子,谁会在意那么多规矩,于是大门就整天敞着,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才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然有人道:“珊儿,是你么?” 第三百零四章 挑明 夏晗雪望着萧靖灼灼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到了萧郎,奴家便安心了。”她稍稍坐直了些,平静地道:“今后见面会难上加难,所以奴家无论如何也要再看看你,说些想说的话……谁知道,都被你说光啦。” 心中十分感动的萧靖柔声道:“我说光了也好,这种话哪能让女孩子来说?你若真的想说,将来便天天在我身边说起,我就算听上一辈子也绝不会厌烦。” 说到动情处,他想伸手揽住夏晗雪;可手才伸到半路,边上的莲儿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放弃了与雪儿并肩而坐的想法。 莲儿那妮子不是低着头么?她是怎么看到我在干啥的? 萧靖坐回原处又瞟了莲儿一眼,笑道:“说起来,我正好也有点饿了。不知这位姑娘怎生称呼?可否请你帮我们找些吃食来?” 站在莲儿对面的婢女一愣。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应道:“饭食都是现成的。公子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吩咐。” 指使人家去拿饭菜的萧靖微笑着目送她走出房门。那身影刚消失,他便侧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夏晗雪额头上印了一吻。 莲儿瞠目结舌地道:“公子,你……你这是……” 萧靖洋洋得意地道:“现在没有外人啦,我和雪儿还不能亲近一下么?”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莲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夏晗雪在他手心掐了一把,羞红着脸斥道:“登徒子。” 轻嗔薄怒的雪儿极是娇艳动人,可萧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今日一别,再会又是何时? 没时间让他乱发惆怅了。出去找人的婢女很快就端回了热粥和精美的小菜,想是夏家早就备好了食物,只等小姐回心转意。 看着夏晗雪轻轻张开嘴喝了一勺粥,萧靖笑了。 发狗粮要适可而止,雪儿又不是病倒的秦子芊,当然不用他亲自来喂。 既已有了共度一生的山盟海誓,又何必在别人面前碍眼的卿卿我我? 用餐时,两人说了很多很多。其中一些是用只要彼此才明白的“暗语”说的,便是知道些内情的莲儿也完全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时间飞速流逝,分别的时刻很快就到了。 出人意料的是,萧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踌躇或不舍的情绪。临出门前,他笑着对夏晗雪挤了挤眼睛,道:“雪儿好好保重,我先走了。下次再上门,我就要和你爹提亲……在那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记住啦?” 夏晗雪依依不舍地注视着他,又很是乖巧地点点头。 虽然很心痛,但别无选择的萧靖还是快步走出了她的房间,只留下了呆呆地望着门前、仿佛爱郎还会回返的雪儿。 出了夏府,他对着相送的莲儿道:“我不在的日子,雪儿就有劳了。若能让她平安无事,你便是萧某的恩人。” 莲儿轻笑道:“公子对小姐的一片深情,婢子岂能不知?请公子放心,婢子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小姐有半点闪失。想来,这也是三哥的心愿……” 才想到夏三,莲儿的鼻子就是一酸;慢慢的,她的喉头也像哽住了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靖沉默片刻,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萧某冒昧,有句话不吐不快:夏三哥的心愿恐怕不只这一件事,莲儿姑娘难道就不曾想过,他救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以泪洗面、痛苦不堪地活下去么?”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姑娘若不嫌弃,萧某可为你牵线,眼下便有一桩良缘……当然,此事不急在一时,何时你觉得能接受了,再来寻我便是。” 莲儿仍旧没有表态。那不是不置可否,而是她压根就没把注意力放在萧靖的话上。 萧靖叹了口气,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夏鸿瀚回到了夏府。周围的有心人都看到了,他下车后是气冲冲跑进去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枪药。 对街的茶楼上坐着一位公子,正是本该身在浦化镇的萧靖。 他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还占了个高点打探夏家的情况。 看到夏鸿瀚身影的一瞬,萧靖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很是冷冽。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好了些,脸上的冷淡也换成了苦笑。 夏府。 “你为何把萧靖那小子找来了?”面色阴沉的夏鸿瀚冷冷地道:“这般沉不住气,岂不是坏了夏家的大事?” 夏夫人冷哼道:“大事?这夏家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再说,还有什么事大得过我女儿!” 夏鸿瀚嘴角抽动了两下。他耐着性子道:“夫人,既然当家的人是我,你就不要跟着掺和雪儿的事了。哎,这丫头也是越来越任性了,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夫妻两人的感情一向很好。尽管有几房妾室,夏鸿瀚与夏夫人仍然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甚至坊间曾流出传言,说夏鸿瀚有点惧内,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以往,听丈夫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夫人也就住口不言了。可是,今日的她却不肯善罢甘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当爹的不管闺女的死活,可是我不能不管!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挑明了说来听听,免得日后两不相宜。到时,可勿要怪我埋怨你。” 夏鸿瀚不禁面露难色。思量再三后,他站到了妻子身旁,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越说,夫人的脸色就越难看。待他说完,夏夫人已勃然变色。 “这简直是笑话!”气得身子都在发抖的她扶着椅子才勉强没有倒下去:“你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她刚从草原上捡回一条命来,你却……却……” 夏鸿瀚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关切地道:“夫人何必动怒?自打你我来到人世,这样的事难道还见得少了?” 夏夫人才不想听这等废话。 她用力推开夏鸿瀚,咬牙切齿地道:“休要说什么歪理,我决不同意!” 第三百零五章 怎么会 夏夫人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送夏晗雪去车舍里和亲是皇命,她就算一万个不愿,也不得不含泪吞下这枚苦果。 待到受尽屈辱、险死还生的女儿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感谢上苍。 夏夫人才不愿女儿当什么劳什子县主。她的愿望只是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在不远的将来再为女儿说上一门好亲事,仅此而已。 谁知,丈夫竟打着这般可怕的算盘! 能嫁到夏家的女子必然出身于高门大户。诚如夏鸿瀚所说,她的确见多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一个女子也确实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是,她以前耳闻目睹的牺牲品都是身边的姐妹,而眼下要遭殃的是她的心头肉、她唯一的骨血! 圣命不可违,但这次的事发生在家中,按理来说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她又怎能不为了女儿的未来据理力争?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爹?”怒不可遏的夏夫人就像一头护犊的母兽:“雪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却如此狠心!呵,你整天说那萧靖如何配不上你闺女,可不久前是人家风霜雨雪地陪了一路,不光护住了雪儿的名节,还拼了自己的性命把她囫囵地带回来了! 今日叫他来,便是为了瞧瞧这人到底如何。我在侧廊看到了,他长得一表人才,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后来,听小竹说了他对雪儿说的话、做的事,我就知道他是真心疼爱雪儿的,比你这个当爹的强上百倍! 要我说,萧靖便是近在眼前的佳婿。既然他定不会辱没了女儿,又何需你来乱点鸳鸯谱!” 说完这番话,怒气攻心的夏夫人又是一阵眩晕。不过,她的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丈夫,似乎是在期盼着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让人安心的话。 “夫人,你这是何苦呢?女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当我真的不心疼么?”夏鸿瀚苦口婆心地道:“当年你嫁过来的时候,不也是不情不愿的?如今呢,咱们夫妻和美,别人又能说出什么来?” 夏夫人冷冷地道:“你当年是差劲了些,如今也没强上多少。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会做那些人神共愤、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你选的这人呢?” 夏鸿瀚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地道:“坊间是有些传言,可夫人啊,外面的胡说八道也能当真么?据我说知,那小子除了有些孟浪也什么不好,比许多富家子弟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夏夫人便尖声打断了他:“你休要花言巧语!他是什么人,可着整个京城还有谁不知道的?你若这么想害了雪儿,还不如先杀了我!” 夏鸿瀚彻底无言以对了。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悠悠地道:“夫人,你莫要再纠缠了。实话说了,为夫也是逼不得已,让雪儿出嫁是老爷子的主意。他老人家发话了,我敢说个‘不’字么……” 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夏夫人一下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夏鸿瀚急忙去扶,可泪流满面的她死命拨开了伸过来的手,大喊道:“你走开!” 黯然神伤的夏鸿瀚摇了摇头,缓步走出了房间。 过了不知多久,房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高呼:“我苦命的女儿啊……” 在浦化镇的萧靖如果知道未来的丈母娘已对他青眼有加,恐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可惜,他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消息、等传闻,等夏鸿瀚回心转意。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萧靖本以为平静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谁知,他等来一个了爆炸性的消息。 而他获取消息的方式,也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下午,小雅领着一位客人进了堂屋。这人的外形很普通,可衣衫却很是华美;只看了他一眼,萧靖便知道此人应该是哪位贵人府上的豪奴,一准儿没错。 “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他起身笑着示意对方落座:“还请坐下说话。” 在这个时代待久了,他已能分辨出人的品级。只要气质或着装不是太差的,他通常都会叫上一声公子。京城藏龙卧虎,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位喜欢微服出行的二世祖故意来捣蛋? 这也是一家报社的掌门人在迎来送往方面应有的眼色。萧靖的叫法就像后世的人看到女性就叫美女一样,不过是一种礼貌罢了。 “多谢公子。”那人大大咧咧地坐了,道:“小人徐五,奉我家主人之命来报社刊登一则告示。” 萧靖心里有数了。 出发去北胡送亲前,他给镜报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只要付几百钱至百两不等的费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可以在报纸上登出自家需要广而告之的事情,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定亲、喜宴、寿宴、讣闻等。当然,价格越高刊载的位置也就越好。 普通人对登告示并不是特别感冒,但有钱有势的人家却十分热衷。无他,这帮人喜欢攀比炫富,今天你在镜报二版某个角落登了办喜事的消息,明天我就要在头版找个地方宣传下家里老爷子的寿宴,反正不能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 而报社就负责闷声发大财。几个月来,项目的收入少则几百两、多则千余两,照眼下这逐月递增的态势看,将来想达到两、三千两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人送钱来自然是极好的。困倦的萧靖不由得打起精神道:“那便请徐兄弟把要刊出来的内容给我看下。” 徐三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放到桌上。 萧靖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好感:徐小哥的态度还算不错嘛! 他见过不少权贵家的豪奴,哪一个不是鼻孔朝天、不可一世?这徐三虽然说不上多么恭谨,但至少没缺了礼数。 萧靖打开了信封。才看了两行,如遭五雷轰顶的他便松开了手,任由信纸慢慢飘落。 怎么会是他! 第三百零七章 游说 徐五走了。 萧靖枯坐在桌旁。他的手里捏着那张信纸,任身边人来人往,他始终一言不发。 相处得久了,同事们也知道他这模样一定是有心事,所以大家都知情识趣的没来打扰。 当然,有一个人才不管这套。 “呦,大白天的发什么呆?”从外面采访归来的邵宁挤眉弄眼地道:“莫非是思春了?嗯,瞧你这眼神就知道想姑娘呢……” 萧靖白了他一眼,默默地把信塞到了他手里。 邵宁随意读了几句,脸色马上变得很是凝重。 “废话不说,我就直奔主题了。”萧靖悠悠地道:“把你知道的所有和徐继仁有关的事通通告诉我,一件都别少。” 见邵宁面露难色,他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桌子,淡淡地道:“要是到了这份上你要是还想藏着掖着,咱俩可就友尽了!” 第二天一早,萧靖乘车去了徐家。 要截住那个不着调的花花公子,还是早些赶去的好。 听闻他是镜报的社长,徐家的人倒也没敢怠慢。应门的人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到花厅又奉上茶水,道:“公子请稍待。” 这人说的是稍待,可萧靖愣是等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日上三竿时,睡眼惺忪的徐继仁才姗姗来迟。进屋时,他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靖一番,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有劳萧社长久候,实在对不住了。” 萧靖连忙起身施礼道:“草民见过忠显伯……” 徐继仁挥了挥手:“不必客气,随意就好,徐府没那么多官面上的规矩。你也别伯来伯去了,徐某人这爵位不过是承了祖荫,我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请坐。” 萧靖愕然。原以为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十分不好打交道,没想到他倒是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不仅一点架子都没有,连他的自称都是最不显身份的“徐某人”和“我”…… 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错的? 坐下的瞬间,萧靖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 徐继仁这人也算英武,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不过,他的脸上隐隐有一层黑气,整个人也缺了些精气神,想是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镜报给人登告示,都是社长亲自到人家跟主人确认么?”徐继仁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真是奇了,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出。” 萧靖莞尔道:“您有所不知,报社人手不够的时候,便是我这个社长也要跑腿,这于我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徐继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可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为何我总觉得萧社长亲临府上是有话要说呢?” 萧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你想法设法把我引来要和我说话,这会倒好像是我巴巴地送上门来的,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不咸不淡地道:“不瞒忠显伯,萧某所言确是实情:我就是来找您确认告示的。既然您适才提及了这事,那想必没有差错……如此,我先回去了,告辞。” 说罢,萧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拔足就往外走。 他和徐继仁本就是剑拔弩张的情敌。徐家派人找他除了挑衅,“请”他上门的意思也在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稍加揣测,不难猜到对方肯定有话要说。 如今,萧靖耐着性子跑来,徐老兄却好整以暇地消遣他,他当然要拂袖而去了。 有事不说有屁不放,老子还不如早点回去想想怎么对付你呢! “萧兄弟请留步!” 听到徐继仁的喊声,萧靖停下脚步转身道:“不知忠显伯还有什么吩咐?” 这声“兄弟”让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巧言令色鲜矣仁,你的称呼转变得也太快了! 徐继仁走到他身边,满脸的笑意也真诚了几分:“徐某虚长你几岁,便叫你一声兄弟了。你也不必拘束,叫我徐大哥便是。哎,不瞒你说,为兄经常跟官场上的各色人等虚与委蛇,慢慢的也沾了这说起话来弯弯绕的毛病。看不出来,兄弟倒是个痛快人!罢了,你这般爽快,我便有话直说了!” 他拉着萧靖坐回原处,极是认真地道;“说起来,为兄还要和你道个歉。我与夏家的雪儿妹妹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结果眼下……哎,非是我要夺人所爱,而是有人说合这门亲事,为兄也是不得已呀。” 见他没什么反应,徐继仁又道:“今日见了萧兄弟,才知道你和她真的是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更难得的是,你们还共过患难,经历过生死相许!你我本就无冤无仇,我成全你都来不及,又为何要为难于你?” 萧靖不禁暗暗发笑。 他和夏晗雪的恋情虽不是秘密,却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知晓的。看样子,忠显伯知道的比外面的流言蜚语要多得多,他的背后又怎么可能没有高人指点? 看萧靖的神色略有变化,得意的徐继仁又“循循善诱”道:“为兄倒是有个方法,你来参详参详?嘿,兄弟想必也知道,我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声,前前后后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不如这样,若你点头,我便退了这门婚事!天下人都知道我徐继仁不是个玩意儿,就算退了婚也是我被千夫所指,绝对没人会对夏家小姐说三道四,坏不了她的名声。再说,雪儿妹妹从北胡回来以后的人望不是一般的高,谁敢说她半个不是,保准被吐沫星子淹死……如何?这法子可还使得么?” 赶上这么个泼皮无赖一样的贵人,这法子还真的有效,对雪儿的影响也一定会降到最小。只是…… 萧靖凝视着徐继仁,似笑非笑地道:“这主意的确不错。不过,在下何德何能,能让您为我担下这么大的干系?若有什么需要萧某做的,还望您尽早告知才是。” 徐继仁一拍大腿,高声道:“够爽快!其实,为兄也担心事情难办,夏家不比寻常人家,想退婚定要费一番周折。若兄弟也肯帮我一个忙,那我也承了你这份情!” 说着,他放低了声音道:“只要你那镜报以后能隔三岔五地帮为兄刊发些东西……这个忙,我就帮定了!” 第五百章 送上门 开革?你在说什么呢? 萧靖不禁皱起了眉头:猴子这小伙平时看着挺镇定的,怎么我才说了两句他就快吓尿了? 没想到,看到他表情的猴子误会得更深了:“萧大哥,我这才成亲,还得赚钱养着一家老……养着宁儿呢,要是这时丢了活计,我可怎么办……哎呦!” 话还没说完,怒气冲冲的萧靖就从座位上冲下来、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扥了起来:“谁说要开革你了,啊?你的脑子呢,老子哪句话说要让你滚蛋了?” 猴子捂着耳朵委屈地道:“您不是说让我出远门办事吗?管事的看谁不顺眼了才会把那人支得远远的,然后再找个由头把人给赶走,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 萧靖又好气又好笑地打了他一下,鄙夷地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跟你说了让你少看点戏、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呵,我本来是要对你委以重任的,现在看来,还是把你开革了比较好。” 猴子赶紧低头认错,嘴上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略显兴奋地 转了转。 “让你出门,是因为我要建立分社。”重新坐下的萧靖大致说了说自己在各地办地方报的设想,又道:“此事很是艰巨,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派你去了。我会提供足够的资金,另外夏家也会派人护送,这是你独当一面的好机会……” 这年头人们很留恋故土,没有要事谁都不愿出远门,想找个能做这事的人很不容易。 而猴子以前是行商,到处乱跑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不仅完全不在意漂泊异乡,甚至会乐在其中。 猴子闻言先是一喜,随后却又面露难色。 萧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夫人也是个闲不住的,又多少懂些报社的事……不如让她跟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人照应。简员外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准备就是。” 看着猴子兴奋得摩拳擦掌的样子,萧靖忽然有些感慨: 自己的报社还是太缺人了! 需要扩展业务的时刻,手下总共就那么两三条枪,根本没得选——邵宁倒很合适被委以重任,但他是邵员外的命根子:让他出去十天半个月倒还好,要是让他一去经年,邵员外非得拿着刀来报社找萧靖拼命不可。 嗯,就借着这次的机会扩大规模,让报社壮大起来! “这份工作十分关键,切不可等闲视之……你离京之后要到大瑞各地游历,凡人口超过万户的地方都要停驻一段时日,一来征募人才,二来看看有没有设立分社的可能性。” “所谓人才,不仅仅要能识文断字,其人品也必须端正,在其乡里必须有着良好的口碑。你要充分收集信息,确保挑选上的人没有劣迹……另外,其人也必须能够接受新鲜事物,处事灵活、善于应变,如此才能做好我们的工作。嗯,可千万别把守旧的腐儒给我选了来。” “会有人把你选中的人集中送到浦化镇来。在两个月里报社会管他们的食宿,我会对他们进行培训和再一次的挑选。符合要求的人可以正式加入我们,然后再被派到他们的家乡去作为分社建立的骨干。” “夏家的人很善于传递消息。无论你走到哪里,遇到任何问题和需要报告的事都要及时发写信回来,收到信件我会第一时间回复。” “招人的年龄没有要求,但最好是年轻些的。有些穷困潦倒的人可能只是为养家糊口而来,这样的人只要符合要求也是可以用的,我们不能强迫每个人都对我们的工作有兴趣,只要他加入报社后能尽职尽责就好……” 萧靖事无巨细地给猴子讲了两个时辰,直说到嗓子冒烟才停下了言语。 最后,他拍了拍猴子的肩膀道:“此事就交托给你了,莫要让我失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过几日就出发。” 猴子拍着胸脯正要信誓旦旦地说些励志的话来表态,外面的人忽然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 这是夏家的暗号,表示有消息传来了。 萧靖撇下猴子,快步走向了早已候在外面的报讯人。 “姑爷让查的那个叫刘洋的人,小人已经查清楚了。”来人道:“他不是本地人,是前两年才在此处定居的,之前据说一直在外面讨生活。这人在镇子里的声誉并不好,一些街坊曾听说他做过人牙子,所以虽然他也算个富户,但大家都不太愿意和他打交道。” “人牙子?” 萧靖蹙眉想了许久,多年前乐州的那一幕才缓缓浮现在脑海里。 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个人。 当时城里的人牙子很多,但只有这货跳得最高、喊声最大,所以他给潜伏在暗处观察情况的萧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数年过去,他的身形富态了不少,脸型也有些变化,所以萧靖才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现在,他明白刘洋为什么要办报纸了:这家伙完全就是想借着办报的机会获得乡民的认可、慢慢洗白自己! 想通了这一节,萧靖有些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他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又有一位护卫跑进来道:“姑爷,出事了。我们的人刚查清刘洋的底细,马上就有人去了那个镇子,似是要对他不利…… 幸好有几个没走的兄弟就在附近,他们又极是警觉,这才把人救了下来。刘洋虽然受了点伤,但总算性命无碍……” 什么? 萧靖本已不太关注此事,待听到下属的汇报后,他的心中反而生出了疑惑。 从眼下发生的事情来看,明显有人注意到了刘洋;问题是,他如果只是个没什么故事的普通人牙子,为什么会被人盯上且急于杀人灭口? 我的运气真的这么好吗,随便去参观下都能挖出一条线索来? “把人带到这边来。要活的,路上不要出岔子。”萧靖面色微冷,沉声道:“本来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这倒好,还有人送上门了!” 第五百零一章 仇家 那个叫刘洋的人带到时,萧靖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虽然受了伤,但看上去并不重:虽然左臂和肩头牢牢地包扎着、身上的一些地方还能看到血污,但至少他是自己走进来的,步履也没有半点蹒跚的样子。 真正吓人的是他的脸色。 刘洋的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那表情用完全可以用“可怖”来形容;同时,他双目也空洞得没有半点焦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护卫在他的身旁喝道:“见了我家主人还不快快行礼!” 刘洋仍旧呆滞着没有半点反应。那护卫皱着眉又喊了一声,他才稍稍回过了神;四下张望了一番,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地道:“贵人救命!求贵人救小人!” 天地很大,刘洋却已无处可去。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哪怕水里只是飘着一根稻草也要伸手抓一下。 当年萧靖躲在暗处,所以刘洋完全记不起他的存在,只知道两人不久前见过一次面。如果他知道当年在乐州便已有了一面之缘,不知道会不会感慨命运的神奇? 萧靖坦然做闭目养神状,淡淡地道:“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我凭什么要帮你?救了你一次,可不代表我会救你第二次。” 刘洋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抢着道:“小人知道,自家的生死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您鞍前马后、结草衔环……” 萧靖摆手制止了他的念叨,点头道:“如果你真的这么诚心,那就说说:来杀你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取你的性命?” 刘洋本来一脸谄媚地想向贵人卖好,可在听到这话后他明显的迟疑了。 “怎么,不是说要知无不言吗?”萧靖蹙起了眉冷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鞍前马后?既然刘员外没有坦诚相见的意思,萧某也不勉强……来人,送客!” “啊?” 本来已镇定了一些的刘洋立刻慌了神。被护卫拽着往外拖的他拼命挣扎着,口中道:“贵人,小人说,小人全都说了!” 护卫在萧靖的示意下把人放了下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刘洋重重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张开了嘴巴。 “小人当人牙子的时候,是和一群兄弟一起做的买卖……本来大家挣了不少钱,还说要把这活计长久地做下去,谁知道……河东大旱那年突然出了变故。” “小人们带了一批人到乐州发卖,里面有和卖的也有略卖的。本来做得好好的,官府一般也是不管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乐州的官差像发了疯似的出来拿人,小人的好几个兄弟都被拿住了,后来听说都判了流刑和斩刑。” “见情况不妙,剩下的人都躲了起来,又在第二天一早结队出了城。大家都觉得这就算逃出生天了,谁知道小人等在半路上遇到了伏击,连老大在内兄弟全都死了。” “当时小人中了一箭又失足跌落山崖,本以为绝无幸理,谁知落下时被山壁上的枝丫挡了一下,之后掉到了一个荒草堆中。重伤醒来后又侥幸遇到了一个猎户,这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做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以前为了防备万一,众家兄弟一起在一处隐秘的所在藏了些财物。等伤都痊愈了,小人跑回了那边起出了所有财货,又想了‘刘洋’这个化名跑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镇子。” “本还想着总算能功成身退、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结果定居下来没过半年就有人认出了小人。不得已,小人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搬到了京城附近。 “走江湖的人都知道‘灯下黑’的道理,躲在一群贵人眼皮子底下没准更安全。为了心里安生,小人天天求神拜佛,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上三炷香。” “结果,过了几个月居然又有游商认出小人了。街坊邻居都看不起人牙子,半夜里还有人往小人门口倒大便……小人本想再跑,可谁让自己当年是过街老鼠呢,这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思来想去,小人收养了附近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又雇了仆妇照料,这才算有了点好风评。” “后来,镜报卖到小人们这里了。小人琢磨着光是这样还不够,还得做出点事情来让街坊邻居都看看,让大家都沾光、都知道小人是个有正经事做的人,于是就用镜报的名字学着镜报的样子办了份报纸。” “起初小人还有点害怕所以不太敢亲自出面,但日子长了胆子也大了,心想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仇家总不至于再找上来,也就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 说着,他颇为自得地昂起头道:“现在再说起小人,镇子里谁不是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刘员外’?唉……” 话说到一半,自知前途暗淡的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靡了下去。 “你可知要除掉你的人是谁?”萧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心里总不会一点头绪都没有?” 汗出如浆的刘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颤巍巍地道:“小人和兄弟们行走江湖多年,做下的错事数不胜数,连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也拐走过……哎,得罪的人实在太多,那伙没来头的刺客小人也不知从何而来。” 眼看着萧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的心中忽然灵光一现,开口道:“说起来,线索倒是有一条。小人曾经有个大主顾唤作王老爷,那次贩人到乐州就是他给牵的线。我们带去的人里本来有一些是不卖的,那些人一早就说好了要在出事的第二天交给王老爷的人,可是谁知道出了那么档子事……” 事情都交待清楚了,他的嘴里还在意犹未尽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声音不大,但萧靖和护卫都听清了: “若不是有人弄出了什么报纸……那该死的萧靖!” “铮”的一声,站在他身旁的护卫已然拔刀出鞘。 第五百零二章 近在眼前 刘洋对萧靖是只闻其名但不知其人,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面前的贵人就是萧靖。 听到拔刀的声音,刘洋马上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不过就在下一秒,突然福至心灵的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萧郎君,萧大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至于报纸……那是小人太仰慕镜报的声名了,所以才起了个一样的名字,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您……小人给您赔罪了!” 涕泪交流的刘洋又开始砰砰作响地磕头。萧靖无奈地摆了摆手,还刀入鞘的护卫上前把他拉了起来。 “你的报纸叫镜报的名字,你骂了我……这些我都不计较。” 萧靖叹了口气,道:“只是你居然还在因为我坏了你的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毁了你的‘生意’而恼怒,说明你对当年的事还是十分不甘心,你的悔悟也不那么彻底。来人,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待我有了安排再做处置。” 哭天抢地的刘洋被带走了。一个时辰后,他的供述被送到了萧靖的面前。 萧靖取来了此前发现的那些没有头绪的线索,与刘洋所说的内容进行了一一的比对。 接着,他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事情似乎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除了赵王的那一派,似乎还有几个隐藏得更深的势力在上下其手! 略卖人口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罪恶还在水面之下! 萧靖有些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蠹虫里肯定少不了那些王公贵族。他们一点点地蚕食着大瑞的肌体,丝毫不顾这个存在了两百年的王朝已渐渐走向日暮。 萧靖突然想到了陈伯锐。 以这个时代的视角和道德标准来说,他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帝王。 勤于政事、不喜享受、不好女色、从谏如流、礼贤下士、孝敬太后……无论怎么看,陈伯锐都是文人们口中所谓的“明君”,是能够中兴国家的圣主。 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萧靖前世的那些封建王朝就是例子。历史上所谓的“中兴”最后都被证明只是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那些王朝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最终的衰亡。 那么,自己该如何做? 像其他的穿越者那样,干脆自己赤膊上阵到朝堂争权夺利甚至谋求至尊之位、以一己之力推动时代的车轮? 又或者走传统的老套路,用科技发展促进革新继而在潜移默化间完成社会的变革? 萧靖不禁摇头苦笑。就不说自己的科学知识够不够用的问题了,单是夏家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诚然,夏家女婿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无数的便利、也让他获得了很多本不该有的资源;但不要忘了,夏家也是庞大的勋贵集团中的一份子,如果他要改变现状,只怕他的老丈人夏鸿瀚会第一个站出来收拾他。 既然如此,突破口到底在哪里? 萧靖还在苦苦思索,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笑声和说话的声音隔了老远就能听到。 他笑着起身走出了房间——因为他知道是谁来了。 “爹爹!” 四岁的夏绪延欢叫着跑了过来,看样子这孩子本想扑到萧靖怀里,可跑到父亲跟前不远处的他却又来了个“急刹车”,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跟在夏绪延身后进了院子的是邵宁。听到那声“爹爹”后,本来吊儿郎当一步三晃的他先是身子僵了一下,继而轻咳一声整了整衣冠,然后才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办公室。 “夫君。” 一阵香风拂面,夏晗雪走到萧靖面前款款行礼道:“延儿有些坐不住,妾身便带他到报社来玩,不曾想您也在。” 萧靖回头使了个眼色,夏绪延马上如释重负地跑到屋里找邵宁玩去了。 “为夫不是说了吗,对延儿的管教要张弛有度,私下不碍事的时候可以松一些。”环顾一周四下无人,萧靖悄悄牵起了夏晗雪的手:“看夫人把他吓的,你是没看到刚才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想起来我就想笑。” 夏晗雪红着脸把手抽了出来,嗔道:“妾身可没有吓唬他,是延儿自己差点忘了行礼……对孩子松一些不要紧,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别人家里都是严父慈母,但从后世来的萧靖并不会整天板着脸摆出父亲的威严去面对自己的儿子,相反他对夏绪延很是宠溺,惹得夏家上下都颇有微词。 在这样的情况下,夏晗雪不得不扮起了白脸对儿子进行严格的管教;虽然她在萧靖的嘱咐下也没有过于严厉,但只要是涉及礼数的事她都是半点都不肯松口的。 萧靖搔了搔头。世家大族严苛的教育已经给子女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雪儿想怎么做就由得她。 想到温柔可人的爱妻不得不板起脸来数落儿子,萧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哪天我当回恶人好好教育延儿一次?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出手呢,就有几个娃娃叽叽喳喳地跑了进来——萧靖认得他们,这些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看着一群顽童闹成一团,他的心中忽然感到无比满足。 这就是我的孩子——即便是二十年以后,相信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和幼年时的伙伴亲密无间,而不是像其他贵族那样自恃身份、鼻孔朝天地让人喊上一声“老爷”。 尽管一心想让夏绪延继承家主之位的夏鸿瀚不愿让萧靖多管孩子的事,但父子乃是人伦大道,就算是他也不能多加干涉。 于是,夏绪延在父亲潜移默化的教育下和同龄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在萧靖的眼中,延儿不是“古人”,他更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孩子。 虽然年纪还小,但他眼界宽广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连问的问题都与别的孩子截然不同,给他发蒙的先生都经常被问住。 萧靖自嘲地笑了。 亏我还到处去找希望……它不就在这里吗? 第五百零三章 异军突起 阴沉的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跪在下面对高坐在堂中的那位老人道:“老爷,这几个月里底下损失了些人手,再加上有的胆小的人为避风头躲起来了,最近的收入少了将近一成……”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茶杯就从前面飞下来在他身边摔得粉身碎骨。 “一群酒囊饭袋!”老人冰冷的目光让人一阵不寒而栗:“老夫早就说过,做事的人头脑要灵活些!哪个地方暂时没了生意?换个地方一切照旧就是了,干嘛非要赖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一个个没别的本事、都学会当地头蛇坐吃山空了?” 他直勾勾地盯住了管事,面色愈发冷峻:“你去告诉那些废物,就说老夫以前对他们太宽仁了,结果他们现在连该做的事都做不好……这样下去可没法对上面交差。到时若老夫不好过了,说不得要弄几颗人头来祭旗,让他们洗干净脖子等着。” 管事面露难色道:“老爷,非是下面的人不出力,实在是那萧靖……虽然举告的人不是夏家的,但各地官府都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再加上被挖出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地方上也不得不给夏家个面子。要不……您和京里的贵人说一声,叫他们出手镇住场子?” 老者摇头道:“不必了,姓萧的好歹还知道分寸不对,不如说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敲山震虎!那种小喽啰要多少有多少,贵人们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和夏家为难。” 说着,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他还算是个明白人。天下间有无数人在做我们所做的事,那盘面大到常人无法想象。莫说夏家了,就算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区区一个夏家能做什么?再说,家大业大的夏家就那么干净吗?” 见自家老爷给事情下了定论,管事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恨恨地道:“老爷,说起来都是那个秦博坏了事。当年咱们要除掉那群人,结果就他一个人跑掉了,后来又化名为刘洋在外面躲了好几年。前几个月手下人本来都发现他的踪迹了,没想到却被夏家的人抢了先,所以才……” 管事挥手做了个劈砍的姿势:“听说他后来做了人证,姓萧的说是什么污点证人……结果官府免了他的死罪改成了流放。这人留着是个祸害,小人觉得不如在路上料理了以儆效尤,您看如何?” 老人端起了下人刚送上来的茶杯,叹道:“他能说的肯定早就说了,现在杀不杀他还有什么两样?老夫劝你还是收了这个心思。那萧靖擅长打探消息、是个顺藤摸瓜的高手,现在派人过去弄不好就被埋伏的人捉了活口,到时你我可能都会被牵累。” 后怕得身上直冒冷汗的管事唯唯诺诺地应了。老人抿了口茶,目光悠远又不无戏谑地道:“天底下爱管闲事的人多了,可哪个管得了咱的事?萧靖,呵呵……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同一时间里,类似的对话出现在了大瑞的很多地方。首发 许多人是以看笑话的心态来面对萧靖的。然而他们不知道,萧靖已经把目光放在了未来。 …… 春去秋来,一年的时光又匆匆流过。 刚从夏鸿瀚书房回来的萧靖盯着屋里的火盆一言不发,夏晗雪知道他是在沉思,于是也没有上前打扰。 她不知道的是,那不停跃动的火苗恰似此刻她夫君心中那份不安的躁动。 前几日,陈伯锐在上朝时晕倒了。 虽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大家并不感到意外:陛下的龙体已经差到了每隔八天十天才能视朝一次的程度,正好当天又有两位大臣因为争执不下而起了冲突,本来羸弱的病体在情绪的刺激下支撑不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然而,陈伯锐这一倒就是好几天;根据夏鸿瀚的消息,他在一个时辰前才悠悠醒转。 这次,就连态度最乐观的御医也不得不承认:即便穷尽天下最珍稀的药材,陈伯锐的寿算也不会超过半年了。 让朝中人人不安的是,太子名分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悬而未决。 去年起陈伯锐的病逐渐加重,其间几次传出了要立储的风声,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不管这风是宫内放出来的还是有心人在煽风点火,反正各方势力都投入到了这一场寂静无声却又满是腥风血雨的争夺之中。 适才夏鸿瀚叫萧靖过去除了说这个消息,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才是最令人震惊的部分。 夏鸿瀚有个妹妹叫做夏颖。二十多年前,当夏晗雪还在襁褓之中时,她的这位姑姑已经成为了大瑞的太子妃。 那时,天下几乎没有人对那位太子即将继承大统的事生出过怀疑他不仅简在帝心而且为人恭顺,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极佳的声誉,更何况还有夏家这样的强援在外呼应,看起来他坐上那个宝座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夏家每隔几代就要与皇室联姻,所以外面对此也不会有什么非议,毕竟先帝身上就流着夏家的血。 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先帝从病重到驾崩仅有十余天的时间,一场宫变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 千余名来路不明的叛军杀入了宫中。因为先帝无法理事,正在监国的太子不得不率众抵抗。 本来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来援的京营人马也即将赶到,可太子却在大好的情势下莫名其妙地受了重伤,据说是被流矢射中了。 他一倒下,叛军立刻士气大振;太子被救下后,一部分叛军竟然一路追杀到了东宫。 当时太子妃夏颖已然身怀六甲。眼见着已无路可逃,为了免于受辱,她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宫殿,与太子一同命丧火海。 当然,也有人说这把火是叛军在劫掠后点起来的。 之后的事就很清晰了:不怎么起眼的皇子陈伯锐突然出现掌控了局面,他不仅带人杀散了叛军,还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宫中的秩序。 在没有更多选择情况下,茫然的大臣们不得不公推这位异军突起的皇子来继承大统! 第五百零五章 天坑 直到走出宫门、上了马车,萧靖才算长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夏鸿瀚对他的世情教育还是发挥了作用,让他从一个对权谋一知半解的萌新变成了不会轻易被坑的名门子弟。 若是几年前,还对这种场面充满好奇的萧靖一定看不出这是一个坑——一个可能埋葬镜报、再把他彻底变成一个软饭男、家里蹲的天坑! 宋迁给他的绢帛不大,上面的文字自然也不会多,可那每一行字在萧靖看来都有触目惊心之感。 那一桩桩、一件件写的都是一众皇子的逸闻,还是只要稍加调查就能顺利起底的那种。 陈仲文的名字居然也名列其中! 除此之外,陈伯锐甚至还对他做出了指示——哪几位皇子要捧,哪几位皇子要批,甚至连把哪件事拿出来说事都给安排好了。 萧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照这安排执行了,那么报纸面世之日坊间便会一片哗然。如果再被有心人知道他是从宫里得到的指示…… 那么许多本来还在暗流汹涌的矛盾必然会爆发到台面上,有的野心家一定会按捺不住搞出事情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命。 立储乃是帝王的家事。放眼历朝历代,有两种人会经常掺和进去: 一种是那些因为家世和结党等原因已经站了队,不得不支持某一方、最后一条道走到黑的臣子; 另一种是觊觎着这个机会,想押宝似的赌一把以求幸进的会钻营的人。 出于人的本能,这两种做法都无可厚非。 不过,虽然过多掺和了这事的外人有一飞冲天或者加官进爵的可能,但他们之中的一大部分最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就算夏家在暗地里进行了运作,可萧靖几乎完置身事外,有着十分超然的、可进可退的地位,根本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陈伯锐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萧靖的态度不尽如人意,他便宁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给夏家留面子,也要让报社彻底收摊。 想到这里,萧靖的心中甚至生出了知己之感——虽然帝王这么做是出于维护自身权威、消弭一切威胁的本能,但陈伯锐这位皇帝真的比他老丈人夏鸿瀚更懂得镜报的重要性。 发完了感慨,萧靖又有点八卦地琢磨了一下陈伯锐给的那些资料。 思来想去,他并没有从那些运作中看出什么端倪,也就是说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还在进行着未完成的布局,不到最后一刻谁都看不出他心中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这也是时日无多的帝王自保的法门——他对朝堂的控制力正在下降,一旦早早掀开底牌,各方势力就会把宫廷变成战场,到时生命垂危的他很可能面临“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悲惨局面,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份名单里第一次出现了斥责赵王的声音,这无疑是件很稀罕的事。 虽然几处提到赵王的地方仍旧以嘉勉为主,但陈伯锐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终于舍得甩几句难听的话给自己曾经最爱的这个儿子了。 尽管萧靖没接旨,但他知道陈伯锐一定会做些什么——一想到赵王那张将要变成猪肝色的脸,他的心情也多云转晴了。不多时,车外的人甚至听到了车里人哼唱小曲的声音…… 宫中。 歇息了半晌,陈伯锐的精神总算又有了起色。 亲自伺候他喝了药的宋迁偷偷抹了抹眼角,颤声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老奴斗胆说一句,那萧靖的笔杆子虽然着紧,可陛下犯不上为了他耽搁休息的时辰。这等人虽然有些本领,却没有搅动天下的胆色,只需一道圣旨便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陛下又何须事必躬亲……” 陈伯锐看了看双目发红的宋迁,紧绷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些。 他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宋迁的肩,低声道:“宋伴伴,从吾生下来便在身边照料,后来又从潜邸一直陪吾坐上这皇位,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忠心无人能及,吾也喜欢和说些话,但看人的眼光终究还是差了些。” 宋迁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皇帝没有用“朕”的自称,说明他真的只是想和身边人聊几句心事。 “正因为要紧,吾才必须亲眼看到他的态度才能放心。”陈伯锐喘了口粗气,道:“朝廷起初并不重视那些小报,没想到萧靖还有其他一些人渐渐坐大。他们的背后都有人在撑腰,天下的舆论少说也有五成被他们抓在了手中。 一旦他日有事,这些人便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横插一道,到时在出其不意间说不定会有一锤定音的奇效。此事不得不防,但除了吾本人以外恐怕没人能让他们有所收敛,哪怕是圣旨也不行。 今日之事,吾对那萧靖甚是满意,他的确是个识趣的。不知如何看他,但吾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傲气——就算他表现得很恭顺,但他在说话和看人的时候却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他看不起身边的所有人。 这样一个人,如若他痛痛快快地接了旨……这不是忠心,而是说明他有心染指夺嫡之争,他以前的淡泊不过是伪装而已,待到时机合适他一定会出来狠狠插上一脚。” 说到这里,陈伯锐不禁发出了冷笑:“如果今日他尊了旨,那么等报纸一出来,吾无论如何也要关了他的报社。一个朝秦暮楚又有所图谋的人,今天可以帮吾发声,那么明天等吾病重无法理事了,谁又知道他的心会向着谁、会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说的话太多耗费了精神,陈伯锐不得不停了下来。 宋迁扶着他躺倒、想让他歇息片刻,可陈伯锐又开口了: “朕治国有些建树,但治家总是心软,所以才给自己和后继之君留下了那个心腹巨患……如果早些动手,又何至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宋伴伴,差不多是时候了。之前发现的那个银库……端掉。” 第五百零六章 新家 数日后,一则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在两百里外的兴荣府,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座仓库。 这个消息本来没什么。大瑞各地的仓库多不胜数,走水的事也时有发生,甚至根本算不上新闻。 可是,事发前后的种种细节却不由得让人多想: 当地百姓都说那应该只是一间堆放货物的仓库,可不知为什么每日都有许多人在明里暗里看守,无关人等只要接近那条街就会被赶走;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里隔三岔五就有东西运进去,却很少看到有什么东西运出来;因为运进运出的东西都被油布盖着,大家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货物。 事发当夜火起之前,曾有人看到大量黑衣人在仓库附近徘徊,封住了进出当地的所有要道;深夜,附近的居民大都听到了厮杀的声音,惨叫声、兵刃相交的声音清晰可闻; 待一切平静后,街上又响起了车辕声,声音前前后后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有胆大的人想探头看看状况,却被官府的差人堵着门拦在了家中。 事后,大火烧到了辰时二刻才停歇。当人们看到附近再无任何守卫后,胆大些的拾荒者和乞丐率先踏足其中,但却惊恐地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有一些早已烧焦的、无法辨认的遗体…… 宫中,陈伯锐的眼神冷得能杀人。或许是极度的愤怒给了他力量,长时间卧床的他竟然在宋迁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后面勉强坐下了。 “一百一十万两?”他随意看了两眼就把奏报丢了出去:“好,好……朕这儿子可真是出息了。大瑞国库的岁入才四百多万两,他一个老鼠洞里就存了岁入的四分之一,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宋迁低下头道:“陛下,赵王殿下从小受宫里的赏赐是最多的,另外诸位皇子身后都有些贵族与豪商给撑着……如此算来,殿下的家底的确厚实一些。 可是,无论如何这数量也太吓人了。若要追究其来源,无非便是那些农庄,还有老奴之前禀报过的,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随着宋迁的话语,陈伯锐的目光飘向了殿外。 “赵王有什么动静吗?”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桌子,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回陛下,王府上下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宋迁躬身道:“老奴的人早就盯紧了那里,可是殿下并没有任何举动,前天收到消息后不久甚至还大张旗鼓地为一位宠姬办了宴席,据说阖府上下都得了赏赐……这委实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陈伯锐抬起手示意宋迁扶他回去。 短短的距离两人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在坐到榻上的那一刻,陈伯锐忽道:“宋伴伴,之前你不是说过他存银的地方可能不止这一处吗?”! 宋迁低头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虽然尚未完全查清,但有那么五、六处应该没有错。这些地方存放银钱的规模可能比这次抄没的要小些,但都加起来也不会是一个小数。” 陈伯锐冷声一笑,额头开始浮现出汗珠的他喘着粗气道:“此前和北胡一场大战,国库空得几乎无钱可用了,可京里那些人还是过得奢靡无比。听说有的勋贵一顿饭就要好几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莫非是龙肝凤髓不成? 这大瑞的天下不是没钱了,是有的人太有钱了!而朕这个皇帝才是个穷光蛋,内帑贴补国事用得分文不剩,谁会知道满京城最穷的居然是朕这个天子! 前次安置流民和抚恤北方将士的时候,朕苦口婆心的和他们一个个地说,结果这些人不情不愿地扭捏了好久才拿出了那么一点银子,最后还是靠那萧靖的一番算计才补足了该有的钱数。 别看现在每年还有四百多万两的岁入照着这个一年不如一年的架势,朕的后继之君用不了多久就会无钱可用,到时候大瑞怎么办?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朕也不偏心,此事便从皇子始!” …… 正在郊外一座山中探访的萧靖不可能知道病恹恹的陈伯锐说出的这番豪气干云的话。 如果他听说了这些话,那他一定会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可不想看到明末那种局面:一边是朝廷穷得叮当响、不得不加派各种税赋导致恶性循环,另一边是勋贵、重臣、藩王富得流油穷奢极欲…… 虽然就算出现天下大乱的局面萧靖也能自保,甚至还能在夏家的战船上等着浑水摸鱼,但哪一次的乱世遭殃的不是老百姓? “姑爷,洞里已经按您的意思建好了。您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萧靖看了看山洞内丰富的陈设,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很是隐秘的所在虽然这座山离人口稠密的浦化镇不过十五里,但其中的山道百转千回,而这个山洞又恰好位于林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 普通人想找到它是千难万难,就算出动京营的士兵,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休想摸到门道。 在萧靖的安排下,洞里已经囤积了包括食物、纸张等很多物资。一旦京城有变,报社从定版到刊印的所有环节都可以搬来这里! 除了潮湿,此处真的是个非常理想的秘密基地! 萧靖检查了一遍照明的用具,问道:“匠人们可都搬来了吗?” “回姑爷的话,几十位熟手匠人都安置在山脚下的村落了,只等您的吩咐。”随从自信地道:“一旦消息传来,他们在一个时辰内就能来到这里。” “很好,辛苦你们了。” 萧靖嘉许地对随从笑了笑,又转过头对身边的董小雅道:“小雅觉得如何?说不准过些天咱就要搬来这边了,到时少不了要住上些日子。” 董小雅微笑道:“这里既然是社长的布置,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报社很快就要用到这个地方了吗?” 萧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丢进了洞外的小溪中,咧嘴一笑: “谁知道呢?” :。:x 第五百零七章 最后一面 半个月后,京城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其中大部分是关于皇帝的坏消息。 有人说皇帝病重、勉强靠猛药吊着一口气,有人说陈伯锐早已不省人事,更夸张的是还有人说他早就驾崩了,只是宫中一直秘不发丧而已。 众说纷纭之下,京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谲;虽然密谍们抓捕了不少乱嚼舌根的人,但类似的流言从未曾停止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靖大幅增加了镜报的印刷量,而实际发行时近乎于“洛阳纸贵”的效果也证实了他的预测—— 在人们越来越习惯通过媒体获取信息的今天,许多人都希望能够从新闻的细节上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以此来寻找自己的胜机。 就连那些无权无兵、与皇位归属没有半点干系的普通百姓也是如此——除了那些看娱乐小报看花了眼、整天就知道以谈论家长里短的小事来自娱自乐的,剩下的人都还努力的在报纸上寻找着每一天的生计。 然而,事情并不会一直这么顺利。 就在两天前,有一些长期与报社合作、负责销售镜报的店面忽然表示不再销售报纸了。 这无疑给萧靖的勃勃雄心制造了困难,但因为一切早就在预料之中,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在这个当口上,总有些见风使舵的人要向自己的主子表明立场,而另一些人则是想要明哲保身,不想掺和到后面的是非里。 为了弥补渠道损失造成的缺口,萧靖也加大了工作的力度——不仅京城的大街小巷多了不少报童,报纸每次发行的第二天还有牛车拉着少量前日的报纸到一些销售点较少的地方进行赠阅,确保镜报能最大限度地覆盖到不同的人群。 除了初创期,萧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乎过发行量,这似乎也预示着他在未雨绸缪地准备着什么。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的客人来到了报社。 陈仲文第一次开口时自称“本王”,不过他一进萧靖的办公室就改了口——这不难理解,应该是他那几个目光炯炯的护卫里有别人派来的负责盯梢的人。 “凌某此来是要向萧兄道别的。”他的手指轻抚着茶杯,一脸悲戚地道:“宫中有旨意让凌某去封地就食,三日后就要动身……朝廷的规矩你也知道,在下这一去便是无令不得擅离的笼中鸟。除非萧兄拨冗远赴当地拜访凌某,否则今生你我再难相见了。” 萧靖点了点头。 大瑞对皇室的安置有两种方式,其中大多数无望继承大统的旁支都会在京里闲居并按月领取供奉,说白了就是被当猪一样养着。 在任帝王的皇子会住在王府中,但除了极受宠的那些人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以外,其他人只能算是借住,将来总有一天会搬出去。 另一些在宫廷斗争中失败或是不知怎的闹得人嫌狗不待见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会被赶到地方上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出意外的话就会这么战战兢兢地度过一生。 说是封地,实际上那里能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勉强能称为“王府”的体面住处以及刚好够养活一大家子的人税赋而已,骄奢淫逸什么的就不用想了。 有人可能觉得天高皇帝远,毕竟在封地要比在京城清净许多,但远离中枢就意味着被人遗忘且几乎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大多数被赶去封地的人都是一脸愁云惨雾的。 所以,当心中很是悲愤的陈仲文发现萧靖的脸依然是那么的云淡风轻,气不打一处来的他顿时就不淡定了。 “凌某与萧兄共事多年,自问也算足下的好友,为何今日前来道别,萧兄竟无一言相赠?莫非在萧兄心中凌某根本就不是朋友?” 萧靖不答,却喊来了小雅将茶水换成了酒。 “非是我无话可说,而是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萧靖给两个杯子斟上了酒,苦笑道:“凌兄的大事我帮不上忙,也没法说服宫中把你留下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胡吹大气,在你临行前还给你添堵?” 陈仲文哑口无言,道理谁还不清楚呢? 之前萧靖被叫到宫中的事他也听说了,自己这时候跑来找救命稻草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吗? “若你心中有怨言,萧某也没有办法。”萧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窃闻凌兄的封地虽然路途遥远,但却不是什么荒僻的地方,据说还颇有几分繁华……这杯酒谨为凌兄贺。”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续道:“足下心中对被赶出京去这件事十分不忿,萧某也能理解,但在我看来这真的是件好事。你们这些皇子都对那个位置垂涎三尺,可那张椅子真的那么好坐吗? 就说你父皇,他继承大统后励精图治二十余年,这天下也算得太平,可他又怎样?许多人在他的岁数还正当壮年,可他却早早熬白了头发,身体也…… 再说,万一过些天有什么状况发生,京城这里立刻就会变成修罗场。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一定会有不忍言之事,你那些皇兄皇弟很可能会有人死于非命……莫非你一定要掺和进去搏一把、亲眼见证了这些事才肯甘心? 当然,历朝历代这些事都不少,但你怎知成王败寇后那些赢家没有夙夜忧叹、为手足相残之事而黯然神伤?” 萧靖饮下了第二杯酒,又为自己斟上了第三杯。 “如果你确实想听听我的建议,那么下面的话应该是你最感兴趣的。你父皇行事最是不拘一格,当政以来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举,多数时候都能收到奇效。 既然陛下喜欢剑走偏锋,那么你所关注的事不到最后一刻恐怕都不会有结论,我甚至觉得像你这种被故意冷落的没准才是他最看重的人选。” 话音刚落,萧靖就抬手饮掉了第三杯。 饮尽酒水后,他放下杯子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这些话犯忌讳,换个人我才不说呢……来人,送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o。倍看小说手机版网址:o 第五百零八章 变了 如果说此前的瑞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么这一刻风雨真的来了。 两日前,宫中传出了陈伯锐病危的消息。 自那时起,京城就进入了临战的状态——无论白日还是夜间,这里多了很多兵马的调动,居民们经常能在半夜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知道又是哪里的人马被调到了哪里。 到了昨天,局势进一步恶化了。 先是一股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乱军直接冲向了皇宫,后来干脆演变成了几路不知是来逼宫还是来勤王的军队的大混战。 一时间,皇宫内外到处腥风血雨,大多数人都战战兢兢地躲藏着,生怕自己看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有零散的乱军开始来到街上大肆劫掠,这些人不敢招惹有大量护院的豪门贵族,但普通百姓却遭了殃,听说一夜之间被祸害的人家有二十余家之多。 据萧靖收到的消息,曾有富于正义感的官差试图阻止乱军的胡作非为,但几句话过后他的人头就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坐在山洞口的萧靖深深呼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扔到了火盆中。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谁敢相信数日前还歌舞升平的京城已经变成了“率兽食人”的修罗场? 看着正在临时报社里紧张办公的众人,一股自豪感在萧靖心中油然而生。 这就是他的团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战斗力! 虽然瑞都的形式已经是一团糟,但镜报的发行却从未因此中断过,甚至三日发行一次的报纸还在这期间临时改成了日报。 虽然严酷的条件给报纸的售卖造成了不少困难,例如商家都不敢开门营业、城门在这几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也是关闭的——但是,萧靖总有办法应对,每天都有很多瑞都人能拿到镜报: 比如夜里刮了一夜大风,然后大家早上一开门发现满地都是报纸什么的! 虽然一些报纸无可避免的要被拿去当厕纸,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如果这天下还有人能在混乱中保持报纸的刊印和发行,那一定只能是镜报! 想完了这些有的没的,他的心情又很是迅速地沉到了谷底。 这几天里并不是没有坏消息:邵宁这小子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事情发生前,萧靖提前为报社的每一个人做好了预案,确保大家能够第一时间到临时报社来集中,邵宁自然也不例外。 按理来说,长期住在浦化镇的邵宁是最不应该出状况的——他又不涉及出城的问题,自己随便溜达一些时间都能赶到地方,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消失? 可是,待其他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家才发现唯独缺了他。 是不是他在路上出了问题……那也不应该啊,如果说京城里刮着风暴,那么离京城有段距离的浦化镇最多下了点小雨,偶有几个心怀不轨想趁机搞事情的人也都被本地巡检和团练收拾了,治安跟平时相比差不太多。 起初萧靖以为这小子在玩深沉或者又在哪里骄奢淫逸,还笑骂着说等他来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出现;萧靖派出大量人手去搜索,夏家的人也没带回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这就非常诡异了。 萧靖能看出来,虽然大家的脸上都表现得很轻松,但每个人都在担心着邵宁。 那小子在关键时刻闹出幺蛾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一定也一样——萧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再去仔细彻查,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个消息!” 送走了又一拨夏家人,心事重重的萧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混球,等哪天他又出现了,老子一定要让他好看! 同一时间,京城。 如前所述,京里有不少安静的地方,但大都集中在权贵的住所左近。 在这其中,有一处很特别的所在。它并不像别的贵人的宅邸那样和许多差不多宏大的豪宅比邻,而是单独占据了一大片土地;尽管如此,它依旧如同飓风的风暴眼一般,虽然被各种乱象环绕却稳如泰山。 王府中,赵王殿下正在梳妆。 映在铜镜中的是一张清癯而英俊的面庞。任何一个纯情的少女看到此情此景都可能被镜中人迷住——如果她们不知道这个身影背后有着怎样一个残暴的灵魂的话。 “啊!” 当梳子梳到一处头发打结的地方时,赵王忍不住低声呼痛。 站在他身后正在给他梳头的侍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可是,她的一句“王爷饶命,奴婢知罪了”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就被暴怒赵王一脚踹出了屋子。 “来人!” 看起来心神不宁的赵王自己收拾好了头发,又喊来了两个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女命令道:“为本王披甲。” 趁着王爷背对自己的机会,两个半大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向外望了一眼,又忙不迭地应了。 披甲有着无数道工序,历来就是一个细致活。 虽然不知道自家王爷为什么这么做,但她们还是密切配合着,想要尽善尽美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否则,屋子外面那个被踹断了胸骨、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的姐姐就是她们的榜样! 每当铠甲的某个部分被披到身上,赵王便是一阵心潮澎湃。 他想起了十年前,他的父皇把这身铠甲赏赐给他的情景。 那时,赵王听到的全是赞誉声: 父皇自豪地说着这个儿子与他年轻时如何肖似,几个平时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重臣也在一边说着“人中龙凤”之类的话,就连一向住在深宫不问世事的高太后都亲临现场,用颤抖的手摸着他的脸说着“好孙儿”…… 想着想着,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嘴角也噙起了冷笑。 十年,仅仅十年,这一切就全都变了! 虽然他仍然过着这世上最好的生活,虽然他任然被无数人所敬畏,但他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许多人或事物都与他渐渐疏离——其中就包括他的父皇。 也罢! 既然你不想给,那么我就亲自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第五百零九章 起兵 穿好甲胄的赵王四下环视了一番,那眼神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味道。 推开门,庭院里早已站满了人。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赵王的身上虽然平时大家也是这么做的,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高高在上。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在老管家的带领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奴婢们跪了一地。他们的声音倒是很整齐,看上去应该是事先进行过排练。 虽然一具尚还温暖的尸体就在他们身边,地上还有那个婢女临死前呕出的鲜血但很少有人有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大家早就知道自己上了一条贼船,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 甚至,许多人还隐隐的有些兴奋虽然平时自己时常为“王爷会不会造反”这事而担惊受怕,但当赵王真的要打出旗号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又出现了对“从龙之功”的贪图,认为自己在未来皇帝的潜邸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无论怎么也能分口汤喝。 “今天就是陛下御极之日,老奴率府中上下人等为陛下贺。”同样披甲佩剑的老管家单膝跪地,道:“愿陛下马到功成,于弹指间砥定乾坤老奴愿随陛下入宫,唯陛下马首是瞻” 看到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壮怀激烈的模样,赵王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温情。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福伯就在他的身边了。虽然日常服侍他的多是宫里派来的近侍,但这么多年来都是多亏了福伯把府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才能有了今日的根底。 就算赵王心中对人世间的大多数东西都充满了憎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福伯也被他放在了心中唯一一个柔软的角落里。 他一直记得:无论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还是他被父皇猜忌、不得不谨慎低调的时候,福伯一直在他身边默默为他看守着这个家,二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虽然福伯也会经手一些机密事,但赵王不认为他在“必须要除掉的自己人”的名单里这样一个忠心耿耿且有家室牵挂的老奴还是可以留下的,如果他能在助自己成就大业后安享富贵,那便会向世人展现帝王的宽仁,对新君的名声是极有助益的。 “福伯请起。”赵王亲自上前搀起了福伯,道:“本王今日若能成就大事,酬功时绝不会亏待功臣您已年迈,不能再操心劳力地做些费心费时的事了,待本王登上大宝便封您做个国公,最不济也要封侯这王府便赐给您做府邸,您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很显然,他的头脑还是有些清醒的,没有头脑发热的提前用上“朕”的自称。 福伯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道:“老奴不求什么爵位府邸,这也不合规制老奴只要亲眼看到陛下正了大位便是心愿得偿了,就算为此丧身于刀剑之下也死而无憾。” 赵王双眼一热,几句话便卡在了喉咙中。 下一刻,他起身快步穿过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走进了附近一处更大的院落中。 这个庭院里同样摩肩接踵地站满了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矗立着的都是身披挂的甲士赵王知道,附近的几个院子也是如此,此刻他的手中的人马共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人数不算多,但其中有“仗义来投”的江湖豪客,也有重金招募的敢死之士,更有受过他恩惠的百战精锐。 总的来说,这些人的战斗力相当强,比京营的精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带着一群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兴兵起事是无法成功的,历史上无数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赵王却完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眼前这些人已在一处秘密的所在操练了近一年,且有着严密的组织和指挥体系,在实战中与一支军队无异。 尽管他有更多的人手,但太多的人在宫中根本施展不开,事前也无法在附近潜伏,所以有一支精锐足矣。 即便如此,若算上在京城各处为赵王大肆鼓呼、刺探情报、居中联络、暗中破坏的人,参与起事的人也不下万人 眼前的兵强马壮让赵王生出了冲天的豪气。他站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点将台,深深吸了口气后大声喊道: “诸位将士本王乃是当今圣上嫡子、天潢贵胄,想必各位已然知晓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乃是大瑞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关头,本王迫不得已只能兴勤王之师以挽救天下的危亡 我父皇病势沉重、不能理事,朝中有奸臣趁机联合内宦把持朝政,致使京城一片混乱、万民陷于水火,天下板荡就在眼前事到如今,我这个当儿子的连父皇的生死都一无所知,天下间可有这样的道理若有人借机谋朝篡位,大瑞的天下岂不是片刻间便要拱手让人 今日本王兴兵讨逆固然要为国锄奸,但更重要的是救回我的父皇若父皇有不测,本王” 说着,赵王的声音哽咽了。在下面的一片声讨声中,他又抬手擦了擦眼角,厉声道:“若父皇有个万一,本王定要将那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给他老人家陪葬本王雄师一出,定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大瑞一个万世太平 将士们,请随本王杀敌无论伤残还是战死,事后都绝不会被亏待,汝等的家人便是本王的家人天下纷扰之际,正是英雄好汉建功立业之时请与本王并肩进宫,共图富贵” 话音刚落,下面便是一片轰然应诺之声。无数人举起了如林的刀枪,那冲天的气势在数里内都清晰可闻。 既然要举兵了,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一盏茶的时间后,赵王府各门部打开,千余人从中鱼贯而出。 此时,王府外的各条街道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在听到异响后部躲在了家中,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战马上的赵王挺胸昂首地望着整齐划一的队列,只觉此时才是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刻: 这天下,终究还是属于我的 第五百一十章 逆我者亡 穿过无数条寂静的街道后,赵王的大军终于来到了巍峨的皇宫前。 一路上,他的人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跳出来质问他意欲何为并痛斥他为国贼,结果很快就在乱刀之下魂归西天。 终于来到这里了啊。 若是平常,守门的禁卫看到有人聚集早就拔刀喝问或者紧闭宫门了,可今天……几个像风中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守卫在看到他们一行人的瞬间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身边不乏有凑趣的人说“是陛下的天威吓退了他们”,但赵王自己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王霸之气,那这些人应该纳头便拜地恭迎他们的新皇,这才是守卫皇城的人精们应该做的事! 而不是像见了瘟神一样转身就跑——这明显是被自己身后的大军吓的! “传令,随本王进宫。”赵王勒住马头,对身边的随从道:“路上如果遇到宫人,只要不做抵抗的便可置之不理……勿要多伤人命。” 手下对自家王爷的这套“贤王”做派心知肚明,忙不迭的就跑去传令了。 在赵王看来,今时的皇宫已不同于往日——这里眼看就是自己的东西了,盆盆罐罐和名声什么的还是爱惜一下比较好。 于是,人马鱼贯进入了皇宫,并未遇到抵抗。 赵王知道,前几天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地上和墙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也说明了这一点——禁卫在乱军的冲击下损伤了四成,余者又跑掉了一部分,现在还守在宫里的禁卫不足平时的四成。 就连刚才那几个撒腿就跑的人,也算得上忠心可嘉的敢战之士——至少他们还敢站在那里! 现在,仅剩不多的禁卫应该都守在皇宫的核心区,所以外围的防御才如此之空虚! “父皇啊,您英明一世,却没想到自己的晚景如此凄凉?”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志在必得的赵王已经开始设想要如何对待自己的父亲了。 如果他已经离世那一切都好说,如果他还在人世…… 是让他拟旨传位并晋位太上皇?还是效仿梁武帝旧事?抑或狠下心,干脆行那不忍言之事? 无数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即便是他一向杀伐决断,这会竟也有了片刻的心软。 他想起了年幼时,父皇把他架在肩上给他当马骑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高烧不退,父皇衣不解带地守着床边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的往事; 他想起了自己封王的时候,父皇是如何在群臣的反对下半步不退,最终有违典章制度的把赵王这个因血脉断绝本应永远保留下去的亲王爵位给了自己。 可惜,再美好的往事也敌不过残酷的现实。 眼中的最后一点温情消散了,赵王的面容重归冷峻。 眼前出现了一支军队——虽然他们看起来不太像军队。 他们的人数约有两百。数量虽少,但把重重宫墙下的甬道堵起来是足够了。 “侯公公,你这是何意?” 赵王扬起马鞭,冷声道:“本王听闻宫里发生变乱,特率护卫、家奴来平叛……你率众挡在这里是何道理,莫非你和乱军有勾结,才来阻止本王拨乱反正?” 他催马上前几步,微微一笑道:“侯公公,你可要想清楚了。本王待你不薄,你自己应该最明白……前年你老家的娘死后无钱下葬,还是本王派人去帮你买了棺椁办了丧事,至于平日大大小小的好处……呵,真没想到此时竟是你挡在前面。” 侯公公的品轶并不低,平日里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可此刻他的额头上的汗珠却不停的往外冒,细看下似乎连嘴唇都在发抖。 不过,似乎身负重任的他还是挺了挺胸膛,用尽可能大的声音道:“王爷的恩情咱家都记着呢,不敢有一日忘却……只是眼下咱家身负皇命,无法与王爷论旧情,还请王爷立刻领兵回去,这里的事咱家就当没看见。 若王爷执意要领兵进宫,咱家也只能在这里挡上一挡了,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都好。皇恩浩荡,咱家这辈子许给了陛下,至于欠王爷的恩情,今生怕是还不上了。到了来生,咱家做牛做马也要还完这份情,但拿这个说话想让咱家让开路来,那就不要想了。” 赵王不屑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劝你了。你觉得就凭这点人能挡得住本王的大军吗?” 他又看了看对面的敌人——这支“军队”由清一水的宦官组成,很多人连武器都拿不稳,有的人甚至双股战战地尿了裤子。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选择退却。 失去了耐心的赵王扬鞭一指,大队人马就冲了上去。 这场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虽然大多宦官都在拼命反抗,但他们在宫中习得的那点拳脚根本不足以与赵王麾下的百战精锐相抗衡。 半炷香的时间后,战场上只剩下了数不清遗骸,以及少数还能发出声音的重伤者。 逃走的人不是没有,但极少。 兵士们烦躁地踢开了一具具尸体,为大队人马清出了前行的道路。 策马前行的赵王通过服色找到了几乎被剁成肉泥的侯公公。 他极是轻蔑地瞥了那具遗体一眼,轻轻松松便将那个不久之前还鲜活的生命从自己的记忆之中抹杀了。 本王乃是天命所归,到了此时居然还有人想螳臂当车? 这些人难道真的不懂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想到皇宫的守卫已经薄弱到了需要组织宫人来战斗的地步,他本就很是愉悦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轻松。 转眼间,队伍来到了正殿前的广场。 大殿的门关着,赵王看不到那张龙椅——不过,他早就把这至高无上的椅子当成了囊中之物,看不看得到倒也没什么差别。 就在此时,宫殿后面的拐角处闪出了一行人。 他们的人不多,也就几十个;但是,其中有一个人是赵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的: 被人抬在步辇上的陈伯锐!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局已定 赵王一眼就看到了步辇上的父皇。 那个瞬间,他本能地扬了扬马鞭,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接着,他跳下战马,对着陈伯锐的方向行礼道:“儿臣问父皇安。” 正如秋天的树叶总要发黄、落下,来年春天的新叶也会自然而然地抽出嫩芽。一个王朝就是在皇位的不断更迭中才得以延续,所以赵王心中的最后一丝愧疚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步辇上,陈伯锐一言不发。 看起来,他可能已经说不出话了——旁边的人都能看到,宋迁在不断询问他是否是这个意思或者那个意思,而陈伯锐只能靠眼睛的转动和手指的小动作来表明自己的意图。 良久,宋迁终于向前两步,朗声道:“圣躬安!代陛下问话:赵王,你未得朕的旨意,为何擅自进宫,还带来了这许多人马?” 赵王呵呵冷笑道:“宋公公此言实在奇怪得很,请恕本王无法回答。父皇他病势沉重,眼下已口不能言,此乃人所共见之事。你说你代天子问话,你怎知父皇要问的是这些? 这次的确未得旨意便进了宫,此乃本王的过失,稍后自会在父皇面前请罪;但本王进宫乃是带兵勤王,在国家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谁都不要想将污名扣在本王头上! 宋迁,吾且问你:京城大乱了这么长时间,为何宫中没有一道旨意出来?其间多有宫人裹挟财物出逃,你这内宫总管又是怎么做的?父皇病势沉重,可宫中一片大乱,这又让他老人家如何安寝?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本王不妨直接告诉你:今日所以进宫,就是因为听说有人挟持了父皇!若本王不能有所作为,这大瑞天下迟早被奸人所趁,到时吾等皇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宋迁,如果你还对大瑞有一点点的忠心,就请把父皇交给本王照顾。本王定然戡平宫乱,让父皇得到最好的照料,也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 宋迁面色淡然地笑了笑,用喑哑的声音道:“国势如此颓唐,殿下冒然带兵进宫也就算了,竟然还当众质疑起咱家对大瑞的忠心来,这委实令人伤感……罢了,旁人如何说咱家不在乎,只要陛下知道咱家的忠心就好。 殿下,请听咱家一句劝,您还是尽早带兵回去。这天下虽乱,却总会有安定的时候。若陛下大行,老奴定会随陛下而去,届时大瑞也必将迎来下一位皇帝,种种乱象定然迎刃而解……若这个节骨眼上这时候有人起了什么异样的心思,那才是置大瑞于险地,让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咱家一辈子服侍着陛下,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您对陛下的了解怕是连咱家的一成都没有。这天底下只有老奴能照顾好他,所以更要全了这段善始善终的主仆之情,断然不会把陛下交给别人,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行。 好了,咱家想说的就这么多。是进是退,王爷大可自行斟酌,咱家就不多嘴了,毕竟进宫时公里的老人就说,咱们宫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旁的不要去管……哎,若天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世间该有多清明……” 说罢,他走回了步辇旁边专心照顾着已经失语的陈伯锐,目光再也没向旁边挪过哪怕一次。 另一边,赵王“唰”地拔出了佩剑。 “你既然不肯将父皇交与本王……嘿,那便说明你与奸人有勾搭,甚至你就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奸人。既然如此,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他转回身面向自己的人马,厉声道:“诸位亲眼所见,陛下已被奸贼挟持!这阉货必然有所图谋,本王料想其想要矫诏扶植傀儡夺位,谋取我大瑞的天下! 儿郎们,建功立业便在此刻!拿下宋迁首级者,赏千金!平安救下父皇者,封侯!凡战死者,抚恤加倍……杀啊!” 冲天的喊杀声响了起来,赵王的手下争先恐后的向陈伯锐等人杀了过去。 对面这一小队人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战力,看起来就像是误入了狼群的绵羊……此时不去立下功勋,更待何时? 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宋迁终于侧过头看了看。不知怎的,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苦笑,口中轻叹道:“朝廷的体面啊……” 下一刻,宫墙的高处、宫殿的后面忽然闪出了许多弓箭手。 紧接着,便是密集的破空之声——大量箭支飞向了冲在前面的人群。 “啊!” 以为自己能拔得头筹的叛军们立时倒下了一片,一声声惨叫把喊杀声都压了下去。 有并未被射中要害人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却被不断冲上来的同伴一次次踩住,最后慢慢没了声息…… “传令,分兵清理周边的弓箭手。”被几排大盾护在中央的赵王冷静地发号施令道:“告诉前军,在盾牌的掩护下继续向前。此事全在本王的预料之中,宋迁那边没有多少步卒,就算有在这里也施展不开,我军依然占据优势。只要擒住了宋迁,胜利唾手可得。” 他心中知道宋迁那边一定还有底牌,所以并未慌乱。 宫中道路复杂,有心人想要避过侦查偷偷藏兵并不是什么难事。 以父皇的狡兔三窟的性子,怎么可能连一点后手都不留的在这里任人鱼肉? 眼看着麾下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分成小队去扫荡周边,赵王再一次挺直了腰板。 他的军队是堂堂的精锐。除非父皇把京营的兵马全部调来前后夹攻,否则宋迁那边绝无胜算! 而京营的诸将堪称各怀鬼胎,私下里向他示好就有近一半的人,眼下哪怕宋迁拿着圣旨过去也调不出太多人马。 前方的战况愈发激烈了。 厮杀声,呐喊声,金铁交鸣之声……眼看着战线慢慢压向了宋迁的那一边,四周射来的羽箭也越来越少,赵王这边的亲随纷纷面露喜色。 他们中的一些人久经战阵,自然能看出门道: 大局已定! 第五百一十二章 你可知罪? 陈伯锐这边,宋迁依旧面不改色。 哪怕已经有流矢飞了过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大盾护卫皇上,脸上并没有半点惊惶。 赵王注意到他的样子后心中有些不安,但想想又释然了。 这个老太监一定是抱定了与父皇同生死的念头——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冲在前面的叛军距离陈伯锐的步辇越来越近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行人仍然没有退避的意思,站在銮驾旁的宋迁甚至还向前走了数步。 “赵王,你可知罪吗?” 宋迁用他平生最大的音量喊出了这句话。可惜,他尖细的声音没传出多远就被巨大的厮杀声掩盖了。 不过,这只是个开头。 他身后的百余人听到他的喊声后一齐纵声呐喊:“赵王,你可知罪吗?” 这回,声音终于被另一边的赵王勉强听进了耳中。 知罪?笑话! “本王是要拨乱反正、解救父皇,何罪之有?”赵王鼓足中气,大声道:“宋迁贼子,尔等若束手就擒,本王可以留你们一个全尸!” 他身边的军卒先是一阵鼓噪,而后便大声把他的话喊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一阵嘶吼的气势当真了得,连正在激战中的人们都被震得稍稍放慢了动作。 赵王得意地笑了。 本王乃是天命所归。任你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父皇,你就好好看着你儿子如何建立一个全新的大瑞! 赵王亢奋已极,四周又是一片混乱,因此有个声音被所有人忽视了。 一柄短锤猛然挥起,金光凛凛! 仰天长笑的赵王只感觉头侧被一股大力猛的一带,整个脑袋就向一边歪去。 他眼前的画面不停旋转着,时而变成黑色,时而又会蒙上一层血红。 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忍不住张开了嘴,喷出了一口浓重的血雾。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双腿死死地夹住了战马,以免坠马后彻底失去知觉。 他知道,有人从侧后方攻击了自己。 到底是谁? 那里应该都是亲随啊! 受了重伤的赵王本能地转动着已经不太听使唤的脖子,试图找出那个袭击者。 某个瞬间,他的眼前回复了片刻的清明;随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他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福伯,正在用力挥舞着短锤! 为什么? 在这短短的一两个呼吸的时间里,赵王看到了很多很多。 他看到周围的护卫都已呆若木鸡; 他看到看到短锤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 他甚至看到,老管家的眼里噙着泪花…… 虽然赵王穿的是一身宝甲,但那只是对箭矢和利器而言的;以福伯的武艺,这么近的距离对着脑袋来上一下子,他就算戴着头盔也应该死得透透的了,只是脑袋会不会爆开的问题。 除非,他上一次攻击时在最后时刻留手了。 是啊。 否则,他为什么要哭? 福伯啊…… 你为什么要害我? 本王早已应允了,一旦成了大事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主仆二人善始善终不好吗? 封妻荫子、与国同休不好吗?从一个管家一跃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贵族,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期盼的吗? 为什么? 再也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了。 下一个瞬间,赵王的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一切都结束了。 叛军阵前,赵王的身躯轰然落到了地上。 一旁,老管家福伯已是泪流满面。 虽然奇变陡生之下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很少了。 只见他跳下马,向着陈伯锐所在的方向拜了三拜。 而后,在被怒吼着的侍卫乱刀砍死前,他摸出一柄短匕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福伯的尸身倒在了赵王尸体的旁边。 如果你走近些,便能看到他那带着笑意的嘴角,以及仍然湿润着、没有合上的双眼…… 赵王死了。 在最前方战斗的叛军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仍在和面前的禁卫死死纠缠着。 在后面的那些叛军却已乱作了一团。 有忠心的侍卫冲上来将福伯的尸身斫成了肉泥; 有心思灵活的人丢下武器转身就跑; 更多的人则进入了一种蠢蠢欲动的疯癫状态。 赵王已死,成事是不可能了——自己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就算杀了奄奄一息的皇帝也当不了皇帝,别人都不会服气的! 既然皇宫里到处都是宝贝……不如趁着来了这趟大肆劫掠一番! 到时就算是天下大乱,自己也早已远走他乡;哪怕只抢到了一件两件珍宝,也足够以富家翁的身份过完下半辈子! 于是,许多人付诸了行动。 一些叛军冲向了銮驾,准备从皇帝老儿身边弄点好东西;另一些则四散开去,准备到宫中的各个角落去收集珍宝。 冲在最前面的人满心憧憬着新生活,却不知毁灭已近在眼前。 才冲出一道门,他们便隐约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 有经验的老兵纷纷变色——这是一支军队! 一些人转身就逃,但这也是徒劳的。 不久后,附近的几条主要道路上都现出了甲士的身影。 又是援军! 赵王进宫后曾留下人把守宫门,而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要么那些人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要么宫中早就有伏兵,只是一直没有拿出来而已! 这下,叛军们陷入了绝望之中。 有人跪地祈降,却被人毫不留情的一刀砍下了脑袋; 另一些人绝望地冲了上去,迎接他们的是爆豆般的火铳开火声,以及比刚才还要密集的箭雨。 宫中的一些通道并不非常宽阔,无法展开的叛军只能密集地冲向援军的射手,这导致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很快,彻底失去了士气的叛军开始四散奔逃,任何一个边边角角——哪怕是狗洞,都成了他们逃生的最后希望。 而陈伯锐那边,战斗已经结束了。 “陛下旨意,今日所有进宫来的叛军……不赦一人!” 将领领命走了,宋迁又来到陈伯锐身边,有些为难的温言道:“陛下,赵王他……去了。” 陈伯锐挤出了一抹冷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散了。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五百一十三章 奇怪 四个时辰后,身在城外山洞里的萧靖就得知了事件的全貌。 对于赵王的败亡,他一点都不意外:即便那位野心家为了这一天谋划了很久,他也不可能是陈伯锐的对手! 道理很简单:陈伯锐本人就是靠宫变起家,对于这样的事情富于经验且极具敏感性,也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用类似的手段夺走他想留给别人的皇位。 跟他的老子玩,赵王还是太嫩了! 而对于赵王的死,要不是这里不宜饮酒,萧靖还真想浮一大白。 世上从来就不缺这样的人,区别在于有的人在登上皇位后可以造福万民,而另一些人只会将天下弄得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赵王很明显就是这样的货色。 乖戾暴虐、假仁假义、色厉内荏……有这些缺点的普通人会非常招人讨厌,而一个帝王如果也这样,那大瑞这国家八成就没救了。 因此,即便不去计较过往的那些仇怨,萧靖也举双手双脚赞成赵王早点领盒饭。 现在,这件事就算解决了——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皇位的归属:到底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砸在谁的头上? 陈伯锐已十分虚弱,但他已经摆平了后继之君最大的挑战,接下来两代帝王应该可以顺利过渡? 至于最后的人选——萧靖完全不感兴趣。 无论陈伯锐选谁,那位受到帝王学教育的皇子都不可能带领大瑞跳出封建王朝的周期律;既然如此,这事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 油灯的光昏黄而温暖,让洞中别有一片洞天。 今天夜里比平时要更冷些,也不知是山间的气候有变化,还是白日里那些死者的魂魄还在周边游荡,在人间留下了丝丝的阴气。 萧靖拿起油灯,缓步在洞中巡视着。 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距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和各类堆放的东西: 工人们在各自的区域里打着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中间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鼾声; 各类工具整齐地堆放着,桌椅等摆放得很有编辑部里的模样,纸张等易受潮的物事还做了防潮处理; 再往前走是一张孤零零的书桌,有个少年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靖缓步走了过去,目光温柔。 经过了几年的时光,当初那个只会喊“我没偷”的虎头虎脑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结实的少年。 作为报社的“团宠”,小远受到了最好的照顾:生活上有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精神与学业上有萧靖悉心的培养,还有邵宁这个怕小远在家里吃不好的家伙成天带他下馆子、让他有鱼有肉吃得满嘴流油,这也让萧靖和董小雅很少体会到什么叫“半大小子吃穷人”。 当然,萧靖早就跟冒着坏水蠢蠢欲动的邵宁打了招呼:你要是敢带着小远喝酒,老子就直接到邵员外和苏玉弦面前告状去! 所以,小远还没被这个酒鬼污染。 抬眼望去,桌上放着的书有儒家经典,也有一些是萧靖给他的笔记。 说来惭愧,萧靖从没想过着书立说;他只是将自己穿越后的一些感悟写了下来,又把后世的很多精神、思想、观点整理成册,权当是给小远做个教材。 即便如此,报社的众人看到后也几乎要顶礼膜拜了。虽然有一部分内容他们也不能理解,但大家还是对书中的许多想法推崇备至。 在这样的教育下,董怀远应该会成为一个卓尔不群的人? 萧靖又悄然向前走了几步,随手翻阅了小远写的东西。 他正在试着当一个编辑。 虽然小远的字体还有些稚气,虽然他对稿件的编审与评价颇有些血气方刚的激愤与乖张,但萧靖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个合格的编辑了。 假以时日,他便是报社的未来! 嘴角噙着笑的萧靖正想离开,身边便飘来了一阵清风。 回头一看,是小雅轻轻走了过来。 萧靖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地方。小雅会意,两人一起走到了那边。 “还没休息吗?”萧靖抹了抹一块山石示意小雅坐下,自己也坐在了石头旁边:“这段时间没有那么多事了,小雅不必整日劳碌,多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可能是平日忙惯了,奴到了这里都闲不下来。”董小雅看了看睡着的董怀远,笑道:“事情的确少了些,奴便多花了些时间在小远的身上。” 萧靖打了个哈哈,道:“我说小远怎么这么累,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督促他向学是好事,不过他还是个孩子,你也不要过于严苛了。” 董小雅掩唇轻笑,难得的反驳了萧靖的意见:“他今年都十四岁啦,怎么还是个孩子?在奴的家乡,这么大的孩子都有成亲当爹的了…… 不瞒社长,奴之前一直在踅摸合适的人家,想把小远的亲事定下来。就算您说过孩子不要太早成亲,奴也打算让他在十八岁前成家立业,如此奴也算对父母的在天之灵有了交代。” 一提到小远,小雅的话就明显地多了起来。所谓长姐如母,比起自己来她已经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弟弟的身上。 两人稍稍聊了几句,话题就转向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萧靖简单地讲述了宫变的始末,董小雅听过了之后却是秀眉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 良久,她抬起头询问道:“宫里可有别的消息出来吗?” 萧靖摇头道:“没有。来送信的人才走了半个时辰,就算有别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 董小雅轻轻咬了下唇,道:“事情有些奇怪……赵王既然身死,朝廷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诚布公地将此事昭告天下甚至宣布立储,这样一来便能显示朝局仍未失控、以此打压许多人的野心,二来可以安定民心、免得京城在一片混乱中出什么差错……这才是正理,不应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 萧靖点头道:“的确如此。我问过了送信的人,的确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再看,也许朝廷需要时间筹划,明日一早才能明发天下呢?” 正说着,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靠了过来。 萧靖耸了耸肩,道:“这不,有消息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进宫 听到来人带来的消息后,萧靖忽然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宫里起火了? 陈伯锐不是已经控制住局面了吗,这怎么烧起来了?难道,是赵王余孽作乱? 萧靖还在思考,送信的人又给了他更加让人费解的指令: 夏鸿瀚吩咐让他尽快回夏府去,理由是家里必须有能管事的人守着,现在他和老太爷都不在,怕家中被外面的状况波及出什么事。 开什么玩笑,就算家主不在,夏家也是个法度森严的地方,无论管家还是夏夫人都不是易与之辈,怎能少了他一个外姓的姑爷就玩不转了? 尽管如此,岳丈的话却不能不听——于是,他嘱咐了小雅几句便随来人走了。 此刻已是亥时,萧靖原以为即便到了城外也要住一晚才能进城,谁知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城门居然大敞着,只是附近有许多拿着火把的士兵在看守,进出的人——无论是有腰牌的信使还是其它各营的兵卒都要接受极其严格的盘查。 连手持夏家最高级别信物的萧靖也不能例外。与其他人稍有区别的是,看门的人对他明显客气了不少,但该有的搜身什么的还是一样没少。 回到夏府,萧靖先去给岳母问安。 奇怪的是,夏夫人对外面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两人都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知道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惑,萧靖见到了夏晗雪和秦子芊。 “难得啊,我们秦大记者居然在家?”萧靖上去想亲近子芊却被她甩开,便转身揽住了站在一旁的雪儿:“说起来为夫真是可怜,这一年里也就半年能看到你人……嘿,我记得前些天小雅还说你有采访任务来着,今天在家就说明……又被我岳丈大人禁足了?” 夏晗雪笑着挣开了他的臂弯,道:“孩子听说您要回来还没睡呢,夫君切莫如此。数日不见,表姐对您可是想念得紧,您就别跟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萧靖挤了挤眼睛,问道:“子芊想我,雪儿就不想吗?” 还没等羞怯的夏晗雪回话,一边的秦子芊便冷声道:“我不愿在家待着,就是因为整天看着别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心里烦……您两位要是没什么事就早点安歇了,我还有个稿子要写,就不陪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夏晗雪一把拉住:“表姐,夫君回来前你不是还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吗?怎么这就走了,莫不是怕他怪责你总是擅自跑出去、要把你关在家里好好享受几天画眉之乐?” 被说中心事的秦子芊面红耳赤地回过头来道:“你这死妮子胡说什么,谁那么稀罕他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夏晗雪对萧靖道:“夫君,妾身有些事还没做完,再说延儿也还没睡觉,总要把他哄睡了才好,明日让他见您也不晚的……妾身先走了,让表姐陪您。” 说罢,她丢给秦子芊一个俏皮的眼神便快步离开。 羞臊得直跺脚的秦子芊忽然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不由得嘤咛一声。 良久,她转过身还抱住了日思夜想的良人…… 月光下,聚少离多的两人就这样享受着难得的美好和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悄然分开。萧靖拉着她的手坐到了附近的石阶上,柔声道:“夫人有什么想和为夫说的?适才雪儿在时你那眼神分明是责怪我只顾儿女情长,现在情也谈过了,而且是和你,是不是就别怪责为夫了?” 秦子芊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萧靖佯装很疼的样子大声呼痛,子芊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很快收起了笑意道:“夫君,我前段时间在外面多少看到了些蛛丝马迹。根据我的分析,这次的事情夏家也涉入得极深,怕是事关废立……” 话说到一半,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才继续道:“从我收集到的情况看,此次夏家主事的乃是老太爷,姑父不过是打打下手。” 萧靖点了点头。那只深藏背后的老狐狸亲自出马就代表夏家是认真的,那么他们的图谋也一定不会小。 “因为经常在周边活动,我看到了很多不寻常的迹象。”秦子芊沉吟道:“早在一个月前,京城附近就有数支军队在秘密调动。有一些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部队,但另外有几支……似乎和夏家有些关系。” 萧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道:“你怎知……” 秦子芊嗔怪道:“我怎么也是在姑父家长大的,就算姑父对这种事讳莫如深、绝不会向家里人提起,我从小到大也隐隐听说过一些。文臣结交武将是犯忌讳的事,但夏家毕竟是武勋出身、对武人没有轻视之心,再加上姑父做得还算隐秘,这么多年下来应该也建立了不少关系。 我所遇到的那些军队,将领正是和姑父有来往的人。当然,他们可能是奉了朝廷的调令,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夫君也要小心才是。” 萧靖琢磨了一下之前听到的消息,心中有些莫名的激动,但其中也伴随着一点点的恐惧。 难道夏家真的在图谋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想想此前夏鸿瀚想要利用镜报进行宣传却又在最后时刻收手的事——难道他们有什么顾忌? 正思索着,扰人清静的信使又来了。 这次,他传来的命令把秦子芊都吓了一跳: “家主命姑爷马上在小人等人的护送下进宫!” 什么?这个节骨眼上进宫,你没搞错? 宫里已经起火了,用膝盖想都知道是发生了变乱——我虽然能挥刀杀敌,但到了那里跟普通一个卒子也没什么区别,那么叫我过去干嘛? 萧靖仔细端详了那人几眼,发现他确实是个熟脸,才放下了“是不是不怀好意的人来用计”的想法。 结合秦子芊刚刚的话,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站起身正了正衣冠,萧靖不禁仰天大笑。 管他呢,只要去了这一次,心中的无数谜团就都可以解开了! 陈伯锐也好、岳丈大人也罢,都请稍安勿躁——本座来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不可放走一个 进宫的道路出奇的顺畅。除了偶尔可见的行色匆匆的士兵,萧靖并没有看到任何战斗的迹象。 如果不是还能从远处看到宫里的火光,如果不是一些过道还有着无论怎样清洗也无法立刻去掉的明显的血腥气,他甚至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奉诏入宫罢了。 带路的人将他带到一处空场,恭敬地道:“姑爷请在此歇息,稍后便会有人给您传讯。” 萧靖点了点头,那人行过礼后便脚步匆匆地去了。 护卫们在四周警戒,而萧靖却在望着尚有一段距离的火光若有所思。 整座宫殿都是木质结构,不去救火真的没关系吗? 又或者火势早已得到了控制,在那里的人只是“技术性”的让火只在某一个大殿燃烧,而刻意的袖手旁观? 不管怎样,又有更多的生命要在今晚静悄悄地逝去了? 相比宫中这诡秘的静寂,璀璨的夜空带来的才是真正的宁静与安详。 萧靖从怀中摸出了一份报纸,借着周围的火光读了起来。 那不是镜报,而是潘飞宇的报纸。 萧靖当然不会刻意去买这份报,再说现在也没地方买去——但是,他既然能在来的路上捡到这份发行日期为昨日的报纸,就说明潘飞宇也在想尽办法地维持自己报纸的曝光度,在这个诡谲而险恶的环境中继续为自己的主子提供舆论支持。 随便看了几版,他就把报纸丢到了一边。 潘飞宇的报纸只有一个主题:为赵王的大业鼓与呼! 上面到处都是肉麻甚至令人恶心的吹捧。尽管许多文章是由当世知名的大儒所撰写的,但这些文字仍然让人感觉十分不适,也难怪好好的报纸被人像废纸一样丢到了路边,连垫桌角的资格都没有。 报纸上把赵王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麒麟儿——这样的恭维在骄傲自大的赵王已然身死的今天看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萧靖摇了摇头。 小潘这家伙,我应该教过他:最深入人心的赞美永远是润物细无声的——尽管它不是那么激情四射、不是那么引人瞩目,但夸张的语句会在一阵喧嚣后被人们忘记,只有甘甜清冽的泉水才能慢慢流入和滋润读者的内心。 可以想象,在这可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重大关头,痴迷于权势富贵的小潘已经被所谓的从龙之功迷了心智,进入了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 否则,他又怎能弄出这样的报纸来?但凡赵王还有点理智或者脑子,都应该把他当做猪队友? 此刻,赵王的野心灰飞烟灭,而小潘又在哪里?是战战兢兢的度日如年?还是已经离开京城远遁?抑或是作为赵王余党的一员被抓起来了? 就在萧靖为这场巨变中发生的种种而唏嘘的时候,远处的护卫忽然发出了一声断喝:“什么人!” 他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数十把钢刀在同一时间里齐刷刷地出了鞘。 萧靖扭头望去,只见那里站着几个衣服凌乱、神色紧张的内侍,他手下的护卫正在盘问这群人。 这其实挺正常的:宫中的内乱弄得到处血流漂杵,宦官与宫女自然会四散奔逃,其中一些还会顺手带走点值钱玩意,这在各个朝代都不是稀罕事。 只要不带走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人也不会去理会这些人——萧靖在来的路上还看到几个明显是阉人的人在逃跑,也没见谁去为难他们。 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信步走向了那边,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越往那边走,他的脸色就越凝重。 待他走到跟前,心中的猜测终于变成了现实:就在这几个“内侍”中间,有一个他很是熟悉的人! 很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 那张英武的脸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变幻了数种表情:惊讶,高兴,愤怒,随即是彻底的灰败…… 待萧靖走到近前,和几个内侍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悄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想要干什么?” 在护卫的喝问声中,萧靖仔细打量着不久之前还见过面的陈仲文。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真的不适合他——虽然他可能是找来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内侍换的衣服,但一个皇子在仓促间无论如何也演不出适合这件衣服的气质和做派来。 幸好他还没到蓄须的年纪,否则穿帮就是分分钟的事。 看到他这副模样,再想想宫中前前后后发生的各种诡异的事,萧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回军爷的话,咱家……要出宫办事。” 领头的内侍双股战战地答了话,他身后包括陈仲文在内的人也纷纷附和着。 “办事?办什么事,莫非到了这时你还身负皇差?”一个护卫打开了内侍的拎来的包袱,露出了里面的瓷瓶:“我看是要脚底抹油才对?” 一群护卫轰然大笑,领头的内侍干笑道:“军爷,这兵荒马乱的,您就别揭小人的短了……这几天跑掉的宫人没有六、七成也有一半了,小人也是不得已……” 萧靖冷眼看着双方的对话,不置一词。 “这群人里藏着一个皇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想揭发这个事实,哪怕将来的某天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干系重大,会影响到全局和所谓的“大业”。 因为,陈仲文是他的朋友。 两人不是那种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关系,陈仲文来报社的次数不及邵宁的一半,且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别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密友。 但是,从陈仲文用脚投票来亮明态度、选择成为了报社编辑的那一天起,萧靖就在之后的共事中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兄弟——不管他是一位皇子还是邻村的一个闲汉,他都已经是报社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 “行了。赶紧滚,懒得和你们费工夫。” 一个护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他甚至没有拿走内侍们的财物——看来,善良的人们对这些可怜人很是同情,怕他们出宫后身无长物的活不下去。 内侍们满口称谢,继而抬脚想要离开。 恰在此时有一人飞奔而来,口中高声喊道:“家主有令,所有宫人一律拿下,待事后逐一甄别……不可放走一个!” 第五百一十六章 造化弄人 夏家的护卫们反应极快,在听到新的命令后第一时间就拦住了拔脚欲走的内侍们。 这一下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内侍们纷纷叫起撞天屈来: “军爷,您可不能这样啊……奴婢等人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您就行行好,放我等出去!” “是啊,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宫里好歹有口饭吃,要不是现在乱成这样,奴婢这群没卵子的人又怎么会往外跑?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多宫人了,咱们也是没办法,想到外面找条活路……” “军爷,咱家是有品级的,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些小兔崽子是在咱家手底下干事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您就高抬贵手,别为难咱们了,求您了。” 这些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苦苦相求,夏家的护卫却并不理会这一套——当一柄钢刀架在为首的内侍的脖子上以后,这世界终于安静了。 “说让你们留下就乖乖待着。再如此咶噪,休怪爷爷的手里的刀不认人!” 沉寂下来的内侍们有着不同的表现。除了前面的几个人仍然面色不变,其他人已出现了明显的慌张,有的人甚至腿一软差点摔倒,还是多亏身旁的伙伴扶住了他。 至于陈仲文——他虽然尽量表现得面色如常,但眼中的惊惶却再也藏不住了。 萧靖叹了口气。 在一个纷乱诡谲的晚上,换上了内侍服装的陈仲文和一群宫人在一起意欲出逃,而家里恰好又在这时下达了留下内官进行甄别的命令…… 事情很是蹊跷,但萧靖的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另一边,那些内侍又开始苦苦哀求了。 萧靖的护卫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们虽然拦住了这些人,却不会把人带去别处。 也就是说,这些内侍如果知道什么能够悄悄离开皇宫的通道,那么他们还有走脱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急于离开的人们变得愈发焦躁了。 萧靖注意到了那些人中的几个“领头羊”——在漫长的对峙中,他们的情绪并没有明显的波动,但与此同时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势却渐渐在现场弥漫开来,让人没来由的有些心惊。 那是……杀气? 萧靖这个半路出家的战士都察觉到了异样,就更别说他的护卫了。他们都暗自加强了戒备,许多人的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远处不时有士兵走过,有时他们还押着哭哭啼啼的内侍和宫女。看起来,想要离开这里是越来越难了。 带头的内侍已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沉下了身子——这可以被解读为屈服和畏缩,但同样可以是暴起攻击前的准备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几个护卫已经准备先下手为强的当口,萧靖缓步走到了双方的中间,拍了拍一个护卫握着刀的手。 “姑爷,这些人鬼鬼祟祟的,怕不是那么简单。请您让开,待我等仔细检查一番,或许能查出什么端倪来。” 萧靖看了内侍们一眼,摇了摇头。 “这几天到处都是变乱,但也不必疑神疑鬼的。”他笑了笑,道:“这几位公公里就有我认识的人,以前常会碰面的。看着后面的人都很年轻,应该都是他下面的人……且随他们去。” 护卫看了看人群,显然很是为难:“可是……” 萧靖拍了拍他的背,温言道:“没什么可是的。我们来此并不是为了拦截流窜的宫人,不能因此耽误了正事……家里很快就会有指示来,这种时候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再说,现在到处都有人把守,人能跑到哪里去?他们离开此处后自会有人带去集中甄别,这闲事我们不管也罢。” 护卫还有些迟疑,但自家姑爷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得到:“遵命!” 说着,他大手一挥,几十个护卫让到两边闪出了一条路来。 萧靖面带微笑地看着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宫人千恩万谢的向外走去,眼见着一个个身影从他的眼前闪过。 陈仲文走过萧靖身前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呼吸那么短。 不过,即便他努力低着头,他仍旧在那个瞬间递给了萧靖一个深邃的眼神。 如果说之前陈仲文的眼神是愤怒和恐惧多过欣喜,那么此刻他那双眼睛则传递出了更多的情感。 比如,感激。 望着他远去的脚步,萧靖的心中一酸: 我的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事情果然如萧靖所预料的。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将他带向了下一个地点。 之后,他终于站在了燃烧的宫殿前。 正如他所预料的,附近着了火的只有这一座宫殿而已。四周所有的易燃物都被清理掉了,也有水龙队在紧张地待命,但谁都没有上去救火的意思。 有个指挥着士兵围困大殿的将领就站在不远处,但萧靖并不认识他。好在一旁还有一个熟人——曹家的二郎曹正宇看到萧靖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 虽然不及夏家势大,但曹家也是大瑞有数的勋贵。 “萧兄弟来了?”曹正宇打过招呼便将视线转向了火场,那很是复杂的笑容十分令人玩味:“本想着这事牵扯的人越少越好,没想到夏家也要把你派来见识见识……哎。” “曹兄,敢问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萧靖行了个礼,以十分平淡的口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曹正宇幽幽一叹,道:“原来兄弟还不知道,我还以为有人跟你说了……咳,那为兄便直说了,这火场里有一位贵人……” 萧靖的身子猛的一震。 曹正宇看了他一眼,又道:“这火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了,里面的人就算不变成焦炭,也绝无幸理。哦对了,还有个老宫人和那位贵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两人结伴踏上黄泉路,倒也不寂寞。” 萧靖轻轻点了点头,又悄悄移开了目光。 仿佛是要减轻心中的负罪感,曹正宇仍旧在自言自语:“二十年前,这里就失火烧死了人。二十年后,又有人在死在了这里,而且还是以同样的方式……” “呵,真是造化弄人啊……” 第五百一十七章 瞠目结舌 虽然表面上应和着曹正宇的慨叹,但萧靖知道,这不是什么“造化弄人”。 此情此景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就在二十年前,这一幕在这里真实的发生过,而当时死去的是即将登上皇位的太子,以及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夏氏…… 宫殿的火势渐渐小了。在一旁指挥的那位将军大手一挥,水龙队和提着水桶的士兵便上去救火了,看样子火势应该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得到控制。 至于萧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就算火扑灭了,人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两具烧成焦炭的尸骸——既然如此,自己还看什么热闹? 至于查验现场什么的更是毫无意义:宫中并不像民间的种种神奇的传言所说的的那样有无数条逃生密道,否则陈仲文也不用化妆成内侍仓惶逃离了。 小的地道可能是有的,但它多是作为传讯或人员调配用途的;通往宫外的密道?对不起,帝王还担心这种通道反过来被外人所趁,成为外部攻入皇宫的捷径呢。 陈伯锐已死,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对一个垂死的帝王下手、在这种原本可以等其寿终正寝的节骨眼上背上“弑君”的罪名有些不值当,但萧靖相信推动这一切的势力一定有其考量才不得不这样做的。 比如,原本将成为苍天垂青的幸运儿、却在一夜之间反转成了天字第一号落水狗的陈仲文? 再者,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诸如“弑君”这样的污名只会出现在民间的传说中,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这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火灾罢了。 明日一早太阳照常升起,谁又会在乎坐在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是谁? 和曹正宇打过招呼,萧靖随着带路的人去往了下一个地方。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叫过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家里就是想让他亲身经历这一历史事件,抑或是想让镜报发挥力量来左右舆论? 走着走着,萧靖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御书房? 皇帝都没了,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参观陈伯锐的藏书,还是品鉴什么字画珍宝? 在带路人的指引下,萧靖满是好奇地走进了这个平时和自己无缘的地方。 这间富丽堂皇的御书房分为上下两层。通明的灯火把它映照得金碧辉煌,这或许也是因为它本身实在是过于华贵了——宝石、珐琅、象牙的装饰随处可见,每一件看似平常的家具放到外面也都是无价之宝,就更别说那些让人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的珍本古籍了。 但是,萧靖的视线还是很快地偏离到了中间桌案的方向,因为那里坐着一个他十分想见到的人。 “邵宁!” 萧靖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爬满了怒容,边走向对方边道:“这都几天了,你小子跑哪里去了?知道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能不能别到处乱跑,万一有个好歹我该怎么跟邵员外交待……” 话才说了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也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了原地。 让萧靖停下来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虽然这个房间看上去只有邵宁一个人,但随着不断的前行,他总感觉危险在不停迫近——就像是暗中有人在盯着他并准备暴起发难一样。 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或许并不是每次都准确,但小心无大错。 二,是邵宁身上的那件衣服。 萧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衣服的颜色,直到他快来到邵宁的近前,他才发现了明显的异样。 明黄色! 这个颜色,在大瑞是只有帝王才能穿的! 一般来说,这个颜色是皇帝在正式场合着装的颜色,平时即便贵如天子也会穿些颜色朴素的常服,只有烧包才会整天穿着明黄的龙袍到处晃悠。 那么,邵宁他为什么…… 停下了脚步的萧靖眼中有些茫然,亦有些悲凉。 邵宁为什么会穿着明黄的服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摆在眼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无论你多么用力的用手去揉眼睛,这也是绝不容抹杀的事实。 不,这不是幻觉! 萧靖的嘴唇动了动,口中冒出了几个谁都没有听清楚的轻音。 另一边,桌案后面的邵宁似乎更加彷徨:比起面色黯淡的萧靖,他的脸上倒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笑,还是苦得快要哭出来的那种…… 两人对视片刻后,萧靖用手抹了抹眼睛。只见他膝盖一弯、口中道:“微臣……” 说时迟那时快,邵宁从桌案后面冲了出来。 上一次见他跑得那么快,应该是邵员外同意他和苏玉弦亲事的时候了? 萧靖是真的想要下拜,而不是做做样子。 不管过去如何,邵宁现在是天子了。哪怕是为了维护他的权威,萧靖也不得不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 然而,飞一般窜过来的邵宁还是把他扶住了。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他用低沉的语调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转过身去似是对着空气道:“本公子……朕和他有话要说,尔等退下。”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黑衣人从二层的暗处现出了身形,在行过礼后匆匆退出了御书房。 两人才出门,邵宁便迫不及待地走向了最近的软榻,以很没有形象的姿势躺了下去。 “你肯定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邵宁一边以手扶额,一边撕扯着龙袍的领口,不知是这件衣服太热,还是它把他捆得太紧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萧靖坐下,又以满是自嘲的口气道:“本公子还没昭告天下正式即位呢,这衣服按说是穿不得的,也不能自称‘朕’,但有人早就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壮声势……我又能怎样呢?” 萧靖坐在了他的身边,眉目低垂。 邵宁叹了口气,道:“既然是你,我就用你说的‘倒金字塔体’说说前因后果:我将成为大瑞的皇帝这事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为什么即位的是我?因为,他们说—— 我是二十年前身故的太子的儿子!” 第五百一十八章 稳赚不赔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萧靖在听到邵宁的话语时还是吃了一惊: 这家伙不是老来得子的邵员外最珍惜的宝贝儿子吗,怎么又成了前太子的骨血? 再说,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太子与太子妃同时身故,并没听说太子妃腹中的皇子活下来了啊? 仿佛是为了解开萧靖的疑惑,邵宁苦笑道:“外面的小道消息的确没说皇子流落民间的事,但一个时辰前别人和我说的却是大有不同。你且听听,信不信的随你,反正我自己都是一肚子不解……” 说着,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讲出了自己刚刚听到的故事: “太子和太子妃……也就是他们说的我爹我娘遇难的那天晚上,太子妃已经身怀六甲。外面都以为她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其实不然。宫变发生时,她就因心神不宁而动了胎气,导致提前发动了。 为了不让太子担心,也为了不让贼人觊觎,她在产后马上就封锁了消息,东宫的人也都没有离开,所以外面并无人知晓此事。 后来,太子身受重伤的消息传了回来。太子妃虽然心急如焚却没有乱了方寸,她在一片混乱的局面下第一时间派心腹太监把刚出生的婴儿,也就是我送到了宫外……她自己则留下来照顾太子。 因为情况紧急,太子妃派出的人直接把我送到了她的娘家——也就是夏家。当时宫中已然封锁,支持太子的势力被人瞒天过海的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间已来不及入宫扭转乾坤,只能聚在一起以图后计。 那天晚上正好赶上我娘临产,而爹作为一个商贾只是太子一党外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于是,我就成了邵家的儿子,一直到昨天。” 说到这里,邵宁停下来做了几口深呼吸,幽幽地道:“听那些人的意思,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偷梁换柱地换掉了爹的孩子,现场连稳婆都是他们的人。那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带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爹就替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而他自己的孩子却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早已是一抔黄土了。哎,我真担心他老人家知道了以后会受不了,这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六神无主的邵宁不仅红了眼眶,还用手死死地抓着头发,对心中的痛苦与无措没有半点掩饰。 在萧靖面前,他也不需要掩饰什么。 不止邵宁,萧靖也十分的感伤,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好友。 他可以想象邵员外是如何的痛彻心扉——年逾半百的他不仅会得知真相,以后还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口称草民,这是何等的悲凉与凄徨! 古代有“程婴救孤”的事,但那是个与忠义有关的故事,是 程婴自愿用自己的孩子换下了别人的孩子,而邵员外被蒙在鼓里达二十年之久,抚育别人的孩子并非他的愿望。 “刚才我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让人保护我爹。” 终于恢复了平静的邵宁惨笑一声,道:“他老人家要是一个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百死莫赎了。对了,你知道吗,陈伯锐的人在事后甚至检查过太子妃的遗骸,结果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焦块……此事从未对外宣扬过。 他们据此认为未出世的孩子已经葬身火海,所以陈伯锐这些年来才安心的坐稳了皇位,没有对许多人痛下杀手——可据我听到的说法,是太子妃在将孩子送出去之前便命人从宫外找来了一个死婴,这才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萧靖的心中极是震撼。他早就听说雪儿的姑姑夏颖是位勇敢坚毅的女子,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缜密果决: 在乱军的威逼下封闭宫殿、保护丈夫; 才经历过生产便能严格地控制住下面的人,封锁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并将其送出宫去; 为了彻底杜绝一切危险,她甚至在陈伯锐的人不知道孩子已出生的情况下找来死婴,消弭了最后一点隐患。 她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日后有机会能够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难怪夏鸿瀚每次提到她的死都会咬牙切齿——一旦与太子鸾凤和鸣的夏颖成为了皇后,她不仅将是皇帝的贤内助,也将成为夏家在宫中的重要支点,整个家族可以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获得长足的发展,谋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利益。 当然,他对此事的恨也包含了亲人枉死带来的仇怨——但是对于大家族来说,这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萧靖闭上眼睛把整个故事缓缓梳理了一遍,又突然睁开眼睛道:“太子妃找来的死婴,不会是……” 邵宁摇头道:“不会的。我爹的孩子是深夜出生的,那时太子和太子妃已经离世近两个时辰了。另外,听说太子夫妇都是仁厚之人,断不会为了施行计谋而戕害良善百姓的骨血。 城里每天出生的孩子那么多,总会有些夭折的,应该是派出去的人仓促间找到了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死婴,这才施行了计谋。” 萧靖闻言不禁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便好。虽然没有消息,但也不能确定那孩子已经不在了,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待风波过去我也会帮忙搜寻的,你只要稳住邵员外就行。” 邵宁应了一声后,两人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忽然,萧靖笑了。 他伸手拍了拍邵宁的背,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你的兄弟的身份跟你说话了。都说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但从今以后你是帝王,君臣、主次之分还是要有的。” 邵宁咧嘴一笑,道:“你真想这样,我也拦不住;不过你心里要记得,我永远是你的兄弟。对了,你既然是雪儿妹妹的丈夫,那么论辈分咱俩也是表亲了,这就叫亲上加亲啊。 看看,你这家伙还是一脸难过的干什么?从今天起兄弟我来罩着你,你我二人同心协力让这大瑞换个天地,如何?” 萧靖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我难过是因为报社失去了一个好记者,但如果这天下能多一个好皇帝……那老子也稳赚不赔!” 第五百一十九章 父子 “好皇帝什么的,我可从来都没想过。” 邵宁苦笑着揉了揉脸颊,道:“如果我说我一点都不想当皇帝,你会不会不信?” 一边说,他还一边看着萧靖的眼睛,似乎是想看看对方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而萧靖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我相信。” 邵宁笑了。他拍了拍好兄弟的肩,道:“也就是你,才会真正去思索这个问题。换了别人,不是没口子的应下便是溜须拍马,我想听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萧靖也笑了。别人不了解你小子,我还不清楚吗? 诚然,至高的权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一旦体会到这种滋味,很少有人愿意放下,无论多么淡泊的人恐怕也会在其中迷失自我。 无上的荣光、天下的尊崇、生杀予夺的大权、江山尽在掌中的豪迈、后宫佳丽享不尽的柔情…… 除非是什么得道之士,否则很少有人会不向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皇帝也是这天下最难做的职业。 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奏章也堆积如山;官员还有许多日子可以休沐,而皇帝除了一些节庆外却没有几个真正的轻省日子,就算不上朝也根本闲不下来,几乎是如假包换的全年无休; 皇帝要爱惜自己的名声,除非你想被扣上个“桀纣之君”或者“荒淫无道”的帽子,否则就不要干什么沉迷逸乐不问朝政、饮酒作乐寻花问柳的事,要不然光是朝臣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所谓天家无情,当了皇帝就要准备做孤家寡人,无论亲戚、妻子还是孩子都要防着,必要时甚至要下死手,这也只是为了看护好手中的权力或者让自己能够善终; 有什么心事更要藏着掖着,除了极个别的可以亲近的人,帝王可能真的连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 况且作为皇帝,你的每一句金口玉言都可能影响天下亿兆黎民的生活甚至生命,但凡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就会有无比巨大的压力,这份压力又该如何排解? 有多大的权力,便要付出多少血汗,其中的艰辛很多人都能看到,但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对那个位置持之以恒的趋之若鹜。 作为一个浪荡惯了的富家公子,邵宁最喜欢的是酒肉朋友不醉不归、饮宴作乐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不喜欢受到约束,哪怕邵员外说的话他也是只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下,也只有萧靖说的话他才能勉强听听。 他也是个记者。比起最初的抗拒,现如今的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份工作,也很喜欢在不断的奔波中看尽各地的美景,体会世间的百态。 这样的一个人,你要把他整天闷在皇宫里,就那么一板一眼、非常模式化的过完一生…… 他会乐意才怪! 所以至少在这一刻,邵宁的这番表态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丝毫的作伪。 两人又聊了一阵,眼看着已到了丑时。 邵宁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背着手道:“就聊到这,我去睡会……夜深了,你也别出宫了,干脆就在宫里的值房凑合一宿。现在刚经历变故,朝中没人当值;反正值房也空着,就便宜你了。” 萧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留下来可以,但你要打什么主意就老实说,要不我明天一睁眼就出宫去。报社现在事情极多,你忍心让小雅一个人忙里忙外的? 哦对了,我还要顺便把咱报社出了贵人这事跟大家宣扬一下。反正明天一早就有诏书明发天下了,我早一个半个时辰跟大家八卦一下不算犯忌?” 邵宁以手抚额,道:“好了,我输了,就直接跟你说了:我爹明天一早会进宫,到时候你也陪着我一起见他。有你在我还放心些,有什么局面你也能帮着转圜下……” 萧靖有些为难。这对心中满是悲伤的父子相见后一定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他跟人家关系再近也是外人,实在不好掺和进去。 不过,他还是应道:“好。 既然兄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就和他一起面对! 邵宁感激地笑了笑,没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萧靖爬起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被人带去了御书房。 邵宁的眼圈有些发黑,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又或者,他已经连着几晚没怎么合过眼了? 不多时,有内侍传讯说人带到了。 邵宁猛地站了起来。 另一边,站在门口的邵员外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幸好身边的人及时扶住了他。 邵宁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就连萧靖,也不停抬起袖口擦着眼睛。 这哪里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 原来的邵员外虽然已五旬有余,但精神矍铄、精力充沛,须发也大多还是黑的,每天还要张罗着自家的各种生意,那身板看着就像不到四十岁的人,那些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同龄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然而,如今呢? 他的后背大幅度的佝偻着,夸张些描述的话几乎可以说“弯成了虾米”; 他的头顶再不见一根黑发,取而代之的是满头的银丝,以及额头上似是突然冒出来的皱纹; 曾经双目有神、一开口便能谈笑风生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位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毫无生气的模样看上去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看到邵宁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才多了一线生机。 “我的儿啊!” 老泪纵横的邵员外就像是突然回魂了一样,踉跄着冲向了已经走到了御书房中央的邵宁。 可他才跑了几步,便有一道身影拦在了去路上。 “滚!” 说时迟那时快,怒气勃发的邵宁飞起一脚将拦路的侍卫踢到了一旁,大声道:“在场的除了萧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滚!” 虽然尚未登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即将成为皇帝。 于是,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下一刻,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声振屋瓦。 第五百二十章 封爵 良久,哭声终于停歇。 邵员外踉跄着脱开了邵宁的怀抱。他用衣袖抹干了眼泪又稍微整了整仪容,便匍匐在地大礼参拜道:“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历朝历代总有民间人士花钱捐一个“员外郎”的闲职,久而久之“员外”就成了对有钱人的统称,就好比实际上并没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邵员外。 萧靖快步上前搀扶住这位可怜的老人,温言道:“您不必如此,陛下也不希望您如此。父子乃是人伦大道,即便您真的是养父,对他的养育之恩也是重如泰山,与亲生父亲并没有分别……陛下也不希望您这般生分的。” 一旁还在哽咽的邵宁急忙点头,但邵员外却执拗的再一次拜了下去,口中道:“此事不可,草民岂能因为一点点情分而居功自傲、忘记了君臣之分?陛下初登大宝,正是建立人望、恩威并施之际,又岂能因为草民一个人而坏了规矩、让别人也对您生出不敬之心?” 他颤巍巍地拜伏在哪里,无论萧靖怎么劝说都不肯起来。 邵宁通红的眼眶中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可怜天下父母心。到了这个时候,邵员外首先考虑的仍然是孩子——哪怕他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血脉,那份舐犊之情仍然没有半点减损! “爹,您老人家快起来,我受不起您的礼……” 邵宁才出口相劝,邵员外便用力叩首道:“陛下,宫中有纲纪在,朝廷有法度在,草民万万当不起您这一声‘爹’。来的时候那位公公和我说了个大概,您既然是已故太子的骨血,那就应当尊奉您的亲生父亲,而不是对草民如此这般纡尊降贵……这句话若为外人所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您?又会有多少闲话传出来?草民斗胆说一句,怕是这皇位都会……” 说着,他不由得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终于,邵宁咬了咬牙道:“这份心意朕明白了,平身。”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声“爹”——哪怕是用叛逆期的时候那种最不耐烦的口气也好。 可惜,今日的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从皇帝变回一个普通人了。 邵宁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软语相求,邵员外都不会答允——只有真正拿出君王的威势,他才会心甘情愿地站起身来。 果然,听到邵宁的“金口玉言”后,邵员外在萧靖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尽管他的身躯还是那样的佝偻。 邵宁亲自将他搀扶到一张椅子边上,扶着他坐下。 两人又开始了交谈。这次的对话听上去像是奏对,实则却是在嘘寒问暖: “家中众人可好?” “此番经历变故,邵氏的生意可有损失?” …… 在确认邵家没有太大的状况后,邵宁总算松了口气。他忽然站起身来,又用手压住了想要跟着他站起来的邵员外,坚定地道:“朕有旨意给您,但这次没有外人,您坐着接旨就行。” 说罢,他展颜一笑道:“您是朕的养父,也是朕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之一。单是养育了朕的这份情意,便比天高、比海深,所以朕几日后会下诏封您为岐国公,以报答您的恩德。” 邵员外闻言大惊失色。他刚要辞谢,早有准备的邵宁马上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您是朕的养父,朕感念您的恩情封一个国公之位,这在外边只会成为美谈,会有很多人称颂朕的孝道,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邵员外本还想争辩,但邵宁的话说得十分在理,所以他想了想还是默默坐下了。 萧靖却有些伤感,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关节:如果邵宁认祖归宗继承了大统,那么邵员外便后继无人了;国公的爵位虽然尊贵,但邵家并没有人可以继承,而邵员外已是半个身子入了土的年纪,就算拿到爵位也享受不了多久。 因此,没有人会在意邵员外商贾的身份;哪怕是那些对新皇存有疑虑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只会顺水推舟,不会和邵宁为难。 想到这里,萧靖不禁偷看了邵宁一眼,心中有些好奇: 这小子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当初也是折腾了好久才成为记者的,没想到当上了皇帝以后在政治方面开窍倒是挺快的…… 莫非,这份遗传也是“邵宁是已故太子血脉”的证明? 两人又聊了半个时辰,邵宁才依依不舍的让人将邵员外送出宫去。 眼见着父亲的身影越走越远,邵宁忽然回过头道:“你说,他们说的话不会是骗我的?我的亲生父亲真的是那位太子?” 见萧靖面露难色,邵宁又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道:“他们说是,那应该就是了,要不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小腹那块胎记的?除了我婆娘,可能也就……咳,总之我的胎记形状独特,除了家里人和接生的稳婆,别人应当不知道才对。 另外,你还记得咱们被人拐到深山里,最后被陆珊珊所救的那次吗?当时不是有个人面门中箭嘛,你后来跟她确认过、这个人不是她出手射死的,对?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支持旧太子的各家早就结成了联盟,且他们一直派人在身边暗中保护我,只要我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就不会出手——至于干掉那个人,应该是怕他招来大股的盗匪。 如果不是我确实有着特别的身份,他们完全不必如此,想要夺权的话随便找个人冒充都行,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你说是?” 萧靖不得不说,他的推测都合乎逻辑。 其实,邵宁一再怀疑这些也不过是在心理上想给自己找一条能回到原来生活圈子里的退路,但他会发现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慢慢放弃这样的想法。 “好了,不说这些了。”邵宁忽然哈哈一笑,又有些神秘地道:“其实,我还有一件好事和一件想找你帮忙的事要说,你想先听哪个?” 萧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无奈地指了指门口道:“我可以先回去吗?” 第五百二十一章 千难万难 听到萧靖说要回去,邵宁不屑地撇了撇嘴。 看到他的反应,萧靖只能摇头苦笑: 回去?老子就是开玩笑呢!这小子鬼点子可多了,你作为兄弟如果不帮忙,信不信他能一天传召你十好几遍,让你连如厕的工夫都没有? 咱们这位新皇一直是个顽劣调皮的家伙。原来他没当记者前就是那种能弄得四里八乡鸡飞狗跳的纨绔,当了记者有了正事做才算收敛了。 如今邵宁当了皇帝,在新鲜劲和权力的双重刺激下,他不搞点什么幺蛾子才怪——自己又不是傻子,才不会触这个霉头呢! 弄不好,他有望成为史上最不靠谱的皇帝…… 萧靖默默为扶邵宁上位的势力默哀了几秒。 他在这边沉默不语,邵宁干脆就大大咧咧地当他已经默许了,整张脸笑得都快皱起来了: “我就说嘛,这才是咱急公好义的萧社长!”他的巴掌亲昵的在萧靖的背后猛地一拍,弄得对方一阵呲牙:“你一向喜欢先苦后甜,那我就先说要找你帮忙的那件为难的事了。” 说罢,邵宁转身踱起了步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一边走,他还一边用右手的拳背击打着左掌,似是难以下定决心。 终于,在绕着御书房走了两圈后,他停了下脚步道:“我的皇后,只能是苏玉弦!” 萧靖心中一震。抬头望去,邵宁那道坚定又有些歉然的目光仿佛要直接刺进他的内心,让人想要回避却又不得不坦然和他对视。 “我知道,这事很是难办,牵涉太深的话也会给你惹上麻烦。”邵宁叹了口气,道:“可是,这话我又能和谁说呢?” 萧靖有些感动,亦有些伤感。 邵宁说这些并非邀买人心,而是陈述实情。 送他上位的人各怀心思,朝中群臣还不知道他是谁,在士人、百姓的心中他也只是个来路不明的新皇……天下虽大,他却完全没有自己的班底,只有萧靖和报社的几个人算得上自己人。 我应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为他分担这些的人了? “若此事不成,我宁可不做皇帝。”邵宁目光灼灼,道:“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此刻,萧靖真的有点敬佩他了。 这个自诩风流不凡的纨绔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对原配的这份情意却极为深厚,甚至到了宁愿放弃皇位的地步。 说起来,自从他和苏玉弦成婚后就没听说他流连烟花柳巷的事了,顶多偶尔看到美女还有点口花花……莫非这人早就转了性子? “咱俩就不用说这么多了。自己兄弟,我还能不帮忙吗?”萧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笑着伸出手在邵宁的背上重重拍了几下:“再说,你现在是天子,为君分忧也是人臣的本分。所以,无论怎么说我都会尽力帮你的,放心。” 看着邵宁忍着疼痛咧嘴大笑的样子,萧靖忽然一阵头疼。 帮忙什么的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 一个莫名冒出来的皇家血脉在几大势力的扶植下登上皇位也就罢了,木已成舟后天下人就算怀疑也不会怎样,可你要是找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做皇后……那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 以世俗的眼光看来,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如何能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那些饱学大儒和道德之士还不跳出来用口水把新皇淹死? “荒唐,荒唐!我大瑞立国二百年,历代君王无不洁身自好、名垂青史,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丑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妓子居然当上了皇后,大瑞可还有上下尊卑?此事不仅会堕了朝廷的声名,我更怕将来会有牝鸡司晨之祸!” ——萧靖随便脑补了一下,就想到了那些人会如何激烈地反对此事。 说得严重些,此事将极大地动摇邵宁本就虚浮的统治根基。一旦事态恶化,他的皇位乃至生命都有可能遭到威胁。 同时,包括夏家在内的各方势力也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对于邵宁来说,巩固自身统治最好的方法就是从有从龙之功的各家里选一些女子充入后宫,而皇后之位正是他所持有的为数不多的政治资本之一。 强行立苏玉弦为皇后,几乎意味着与全世界为敌! 就算她有原配的身份,在权力斗争的过程中也只能成为一个牺牲品,八成最后被封个妃位了事。 退一步说,假如苏玉弦是个普通的民女,事情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琴瑟和鸣的帝后都出自民间也算一桩美谈; 可她是个青楼女子,士大夫阶层虽然十分喜爱和她们吟风弄月并借此来自诩“风流雅士”,但在公众场合却要道貌岸然地进行鄙夷以显示自己的清高与不群。 所以,受过良好教育又不愁吃穿的她们却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群人。 如果能进行大规模的妇女解放,这问题或许会有解。然而,这事是要随生产力发展逐步推进的,就大瑞现在这状况……很难。 萧靖还一个头两个大呢,一边的邵宁已经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说了麻烦事,咱们再说说好事:过几天我准备封你个国公……就燕国公,如何?” “啊?” 萧靖应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就呆住了。 莫名其妙的就被封了个国公? 反应过来后,他赶忙后退两步、双手乱摆道:“万万不可!” 作为皇帝在潜邸时的朋友和有从龙之功的夏家的一员,邵宁若是封他个伯爵,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一上来就封公……嫌他死得不快吗? 邵宁似乎有些不爽,蹙眉道:“怎么不行,我说封谁就封谁,还是说你想抗旨?” 萧靖苦着脸道:“我说,咱别闹了行不?这是非要害死我吗,咱俩什么仇什么怨?” 邵宁沉吟了片刻,继而叹口气道:“好,那就封你个临州侯……这次不许再拒绝了!” 萧靖还要再说,可邵宁那有些“凶狠”的目光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小子怎么在偷笑呢? 哼,着了他的道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心事 时光荏苒,两年时间很快过去。 身在浦化镇的萧靖坐在窗前,慨叹着世事的变迁。 这两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多到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不久前,雪儿诞下了他的次子;算上子芊生的女儿,他不仅儿女双全,家里也终于有了点枝繁叶茂的样子。 因为长子继承了夏姓,所以次子萧源归了萧姓。作为哥哥,夏绪延对弟弟十分好奇,也很是疼爱——这让萧靖感觉非常欣慰,甚至脑补起了几年、十几年后兄友弟恭的画面。 夏家的继承人和穿越者的嫡次子……等这两人将来珠联璧合、闯出一番天地,天下没有任何人敢小觑萧氏? 报社这边,一切也非常顺利。 邵宁即位后不久便下旨赏赐并扩建了报社。在他的支持下,镜报在全国各地的网络终于完整地建立了起来;通过地方报的推动,报社的声誉和规模也达到了顶点—— 毫不夸张地说,到今天为止萧靖还没见过的就有十多位分社社长,这些人都是因为网点刚刚铺好所以还没来得及进京述职。 当然,过快的扩张也带来了很多问题,例如新闻报道质量的下降、守旧读书人的混入、在地方还未被人接受等。 所幸猴子这家伙还算给力,在他两口子的努力下,这些情况虽然未被根绝但确实在逐渐好转,所以萧靖这边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至于宫里面,那就更热闹了。 尽管苏玉弦本人对后位没有兴趣,愿意让出来当个妃子以换得夫君皇位的稳固和两人的长久相守,但邵宁执拗的坚持要立她为皇后,这就引发了几大势力的不满。 这中间报社的造势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在夏家的约束下,萧靖也不能走得太远,最后邵宁与他选择了不合作的拖延策略。 两边就这样僵持了半年多,邵宁也很荣幸的成为了大瑞第一个登基了却连皇后都没立的帝王。 最后,两边选择各退一步:邵宁纳了几位世家女子为妃,各大势力则不再继续逼迫他短期内选出皇后,双方达成了暂时的妥协。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事情不可能无限期地拖下去。 立后之事虽然不像立储那样关乎国本,但也与皇朝的门面和尊严息息相关。后宫无主、连个母仪天下的女人都没有,不仅邵宁会受尽指摘,也会有不少觊觎权力的人通过此事来大做文章。 世家大族打的是通过后宫争宠来成功上位的主意,邵宁则是以拖待变、争取以社会环境的变化来促成目标的实现。 到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此刻,萧靖的人生堪称非常完满。 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两件放心不下的事。 “北边有消息吗?” 当脚步匆匆的小雅路过身边时,萧靖这样问道。 “还没有。”董小雅摇头道:“北方今年下了好几场暴雪,许多道路都被阻断了,有的时候消息送回来可能会比往常多花半个月的时间。不过算算日子……应该也就在这两天了?” 萧靖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情况,但还是忍不住想早点收到消息。 新皇登基后,曾立下盖世奇功又被誉为少年英杰的曹驰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邵宁的班底。在他的拔擢下,曹驰一路平步青云地成为了参将,因为有朝中的支持,他还能够不受约束的带着自己麾下的人马随意在北胡领地活动。 几个月来,曹驰以神出鬼没的突击打得北胡人叫苦不迭,民间将他比作冠军侯的声音也愈发高涨。 上一次来消息的时候,曹驰捎话说要“干一票大的”;后来北方就遭遇了近年来最大的几场降雪,之后草原上极有可能已经发生了白灾。 这种时候,曹驰率部跑到哪里去了? 白灾过后,草原上可能会出现食物短缺,各部也会频繁迁徙,更不要提随之而来的瘟疫。 一旦事态严重,不排除北胡会南下掠食! 诚然,此时他留在草原上正好可以浑水摸鱼,也可以牵制北胡大量兵力,更能极大地缓解边军的压力;可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下深入敌方腹地,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有灭顶之灾,他的麾下再骁勇善战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曹驰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将才,然而他毕竟年轻气盛,邵宁和萧靖都怕他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 除了曹驰,陆珊珊的事同样让他牵肠挂肚。 去年,旧王庭部发生了内讧。随着南下劫掠的难度和成本越来越高,该部的许多人对查木昭的统治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最后,在陆珊珊的暗中推波助澜下,不满现状的人起兵赶走了他——虽然没能杀掉这家伙,但他带走的只是一些亲信和少数死硬分子,旧王庭终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陆珊珊用了半年时间重新整饬了部落,之后便来信说想回中原看看,萧靖自然无有不允。 某种意义上,这妮子和子芊是一类人——别看她在草原征战时弓马娴熟、英姿飒爽,脱掉戎装后却不会用同样爽朗的方式述说思念,连鸿雁传情的书信都写得有些硬邦邦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你想念我,我同样想念你,这就够了。 问题是,她七月就出来了啊! 就算陆珊珊特意说了,要在来的路上游玩一番,也不至于快五个月过去还没到? 在邵宁的授意下,朝廷之前放风说百仙教圣女的余孽已然伏法;托他的福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自由身的何宛儿最近整天跑来问“珊珊姐姐什么时候来”,萧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安全出了问题?那不可能,陆珊珊带了很多护卫,每一个都是百战精锐,无论怎么说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她走到哪里,当地的土匪坏蛋只能祈祷这位姑奶奶不要惹上门来,哪个不开眼的敢去找她的麻烦?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耐心等待便是。 无所事事的萧靖刚准备回家,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门前。 期盼已久的消息与故人,到底哪个会先来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三喜临门 下一刻,院门大开,一张久违的俏脸再次映入眼帘。 萧靖大步走上前去,拥住了那个穿着狐裘的温暖的身躯。 “还好,你来了。”他面带微笑,在陆珊珊的耳边低语:“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带着人去接你,免得你在路上乐不思蜀,忘了还有人在京城苦苦等着和你相会呢。” 陆珊珊身后,她的贴身护卫都一脸冷酷地背过了身,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好像河对岸的林子里有什么敌人在潜伏似的。 而在萧靖背后,正在做编辑实习的董怀远才听到声音想出门看看,就被一只手扥回了屋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相拥让陆珊珊也有些羞怯,但长久累积的思念之情给了她勇气,让她可以放下一切享受这难得的重逢与温暖。 直到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沾湿了衣衫、那两条能开得硬弓的手臂也有些酸软,她才轻声嗔道:“够了没有?别让小孩子看到教坏了人家。” 萧靖这才松开双臂,笑道:“小孩子?珊儿说谁啊,小远都是要娶亲的年纪了,小雅正在到处给他物色合适的女孩呢,看到就看到,怕什么。” 陆珊珊活动了一下肩膀,白了他一眼道:“这里临街,万一有别的小孩子路过怎么办?再说,小雅会怎么想?” 萧靖脸色一窘。适才心中的热情如巨浪般涌来,他只想着拥住佳人述说别情,却在无意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进了房间,陆珊珊和小雅等人寒暄了一番,便带着萧靖来到了会议室。 “我有两件事想说,应该都是你感兴趣的。”陆珊珊匆匆喝了口茶水,抿嘴笑道:“看你着急的样子,对这消息应该是期盼已久了……那我就不卖关子了。” 说着,她从行囊里掏出了一张地图在桌上摊开,用手指着上面的地点以清脆的声音娓娓道来: “冬月初五,曹驰率军突袭沃伦巴部,斩其精锐三千余,掳获牛羊无数;” “冬月廿二,曹驰趁鄂吉雅部与艾沁部火并的机会坐收渔人之利,阵斩北胡小王四人,俘小王九人,杀伤北胡大将以下勇士不计其数;” “腊月初三,曹驰突袭欲自立汗帐的宝兰台部,其部除被斩杀者外全部溃散,伪王庭几乎被一网打尽,伪汗巴图木落荒而逃不知所踪……” 陆珊珊讲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萧靖却不能自已地攥紧了双拳。 “后来呢?曹驰是否退出草原了?”他压抑着澎湃的心潮问道:“若是成了各部的公敌、被诸部联手对付,怕是他也要进退两难?” 陆珊珊微笑道:“不必担心,那家伙可有分寸了。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但曹驰除了征伐,也在草原上拉拢了不少人……有许多部落想要围杀他,到了地方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捉到他哪有那么容易。” 萧靖闻言更加振奋了。 什么叫神兵天降?什么叫国士无双? 这就是了! 极具军事天分的曹驰在邵宁的支持下完全脱胎换骨,成了北胡人最为畏惧的战神。 假以时日,草原之患必将被平定,大瑞至少五十到一百年不用再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 激动之余,他又有点无奈。 自己苦等了几个月的消息,甚至连夏家的渠道都用上了,结果居然还得从姗姗来迟的珊儿这里听到准确的信息。 罢了,人家怎么说也是地头蛇,消息传递更顺畅也是应该的。 陆珊珊见他先是激动、后是沉吟,以为他在思考,便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来才道:“至于第二件事,我只是觉得可能对你有用,但也不很确定……” 难得看到面露难色的陆珊珊,萧靖不禁打趣道:“怎么,还有什么事能难住我们的巾帼英雄?不妨说来听听。” 陆珊珊这才点了点头,道:“我南下的时候,有次听闻一伙洋人鬼鬼祟祟,便带人将他们捉住了。他们领头的人一直在说自己是什么传教士,来大瑞是来传教布道的。因为怕我不信,他们还拿出了自己的经书,还有一些宝物。 经书倒没什么稀奇的,但那些宝物确实有一观的价值,所以我给夫……你带过来了。你是个识货的,有没有用你一看便知。” 说罢她拍了拍手,外面马上有两个汉子抬进来了一口大箱子。 “都是些西夷玩意,有些东西人一看就明白,有些我也不知该怎么摆弄,你来看看……”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双眼冒出绿光的萧靖已经扑了上去。 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价值,但是对此刻的大瑞来说,它们就是宝物! 单筒望远镜、短柄火铳、机械时钟……萧靖爱不释手地捧起了箱子里的几乎每一样东西,那痴迷的眼神甚至让一旁的陆珊珊都感觉浑身不自在。 除了这些,箱子里还有一些书籍。据陆珊珊说,他们的经书都已经译作了中文,而这些用拉丁文写成的东西萧靖也看不懂,只好先暂时放到一边。 “这些传教士人在哪里,你可带来了?”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萧靖是抓着陆珊珊的胳膊说出这话的,不需要听得很仔细就知道他连声音都有了颤音。 “没有,都安置在京城百里之外的一个地方了。”陆珊珊摇头道:“西洋人的模样有些有碍观瞻,一些百姓看了会惊恐,还有些会好奇围观。因为怕引起什么变故,我没带他们过来。” 看了萧靖的反应,她又不无担忧地道:“你……没事?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障?” 萧靖哈哈大笑,紧握着她的手大声道:“珊珊啊,你可真是我的福将!我哪里是着了魔障,我是高兴坏了!赶紧找人把传教士带回来,越快越好,我这就进宫去面圣。你在报社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还没散去,萧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陆珊珊又好气又好笑:挺好的久别重逢,居然让几个西夷给搅合了……他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 难道那几个西洋人都比自己重要? 第五百二十八章 待客之道 对于邵宁的态度,萧靖深以为然。 因为有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说法,世人都感觉先帝那么多儿子虽然个性不尽相同,但有本事的应该不少——这是很大的错觉。 真实情况是,陈伯锐的儿子们实在让人无语——除了个别像陈仲文这样的,剩下的几乎都是酒囊饭袋,那成材率实在是低得可怕。 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鱼肉百姓和骄奢淫逸,让他们做点什么实事?那简直是要了命了。 看到邵宁坐了天下后连陈仲文都要护着,本来惴惴不安的他们又燃起了希望,以为新皇要邀买人心、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谁知邵宁转过身就是一套组合拳: 陈伯锐的诸皇子不再有禄米之外的任何供给,其它所有生活物资一律自理; 令有司彻查此前的积年旧案,深挖这些人的种种劣迹,一旦发现逃脱了法网的案子则立即予以处置: 罪行轻的要罚俸、杖责或者没收财产发还苦主,如果找不到苦主则将财物充入国库; 罪行重的则要降爵直至褫夺爵位废为庶人,罪大恶极者甚至要终身圈禁。 有位皇子此前曾多次指使恶奴强抢民女,其间有父亲为了保护女儿被活活打死。顺天府查清案情后,所有行凶的奴仆都被判了斩决,邵宁也下旨将这位皇子废为了庶人并没收了他绝大部分财产。 这样的处理已经从宽了,谁知那人还是不服,心有不甘的到处奔走制造舆论,声称要到先帝陵寝去哭灵。 邵宁想了想,干脆遂了他的心愿、直接打发他去守陵了。 有次,这位新皇愤愤不平的对萧靖道:“养着这群货色真是浪费粮食,若是可以,我真想把他们都赶到民间去让他们自食其力……” 没杀人只是因为陈伯锐毕竟是先帝,且在位时也算是个勤勉的好皇帝,在他身后怎么也要留些体面。 否则,邵宁会毫不犹豫的对这些便宜兄弟举起屠刀! 朝中本就有很多人看这些蠹虫不顺眼了,陈伯锐又人走茶凉,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想和新皇站在一起,于是一时间人们群起而攻之,邵宁也得以顺利地实现了自己的构想。 “那个人的性子外和内刚,骨子里是很执拗的。”萧靖想了想,道:“如果他执意不听劝,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那时又该如何?” 邵宁深深叹了口气,道:“要拉陈仲文回头是因为我觉得人才可惜,不用就白白浪费了。更重要的是,我到现在还当他是兄弟。所以,他对你我来说和那些废物不一样,我也不愿看着他幽居深巷了此余生。 虽然我觉得比起他来我会是更好的皇帝,但我这个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的,此事我的确亏欠于他。他要是不想出来也就罢了,我养着他便是……大不了养一辈子,就当全了这份情义。” 萧靖听得心口一热,躬身道:“臣遵旨!” 除了正式场合没办法,很不喜欢那套君臣之礼的邵宁平时非常随意,同时他也要萧靖不要拘泥,就像原来一样相处就好。 不过,此刻的萧靖是发自内心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作为那两个人的兄弟,他本就义不容辞; 作为的大瑞的臣子,还有什么比看到这样一个没有迷失本性的、重情重义的皇帝更值得高兴的? 所以,和邵宁分开后萧靖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幽禁陈仲文的地方。 院门前,两个官差在站岗。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怎么就轮到咱们兄弟来看门了?”其中一个人哈了口白气,叹道:“里面那位都落魄了,可人家过的才是人过的日子。炭火皮裘、醇酒美人一样不少,这日子在家里一猫连神仙都不换,可咱却要苦哈哈的来看门……哎,要是能过这种日子,就算把我关起来我也乐意。” 年纪稍长的官差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噤声!里面那位就算被关着也是天潢贵胄,人家是虎落平阳了,但也不是咱们惹得起的。宫里那位对他还是很照顾的,你看四时三节送来的东西就知道了,说不定哪天他又能东山再起呢,你可别小瞧了别人……” 正说着,他瞥见了一个正在渐渐靠近的身影。刚想出言喝止,他忽然又心头一动,接着恭敬地低下头道:“小人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萧靖随意摆摆手,道:“我是奉旨来问话的,王爷怎么样?” “午前小人去问过安了,一切都好。”年长的官差道:“只是按王爷的习惯这会应该在午睡,且容小人进去说一声……” “没事,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就是。” 萧靖制止了想进去的官差,安静地站在了一边。 说王爷正午睡那人悔得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位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是不知多少人想要巴结的对象,自己居然在意这种小事,结果人家真的就在门口站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萧靖真的没什么架子也不在意这些。 在外面站着的快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他甚至主动和两位差人拉起了家常——要不是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官差甚至都忘了这人是来干嘛的。 等萧靖走进了院子,年长些的官差深深地看了伙伴一眼——那个家伙的眼中莫名的多了些敬畏,身板也难得的挺得笔直。 这位侯爷,可不简单呢。 “我还想你在此几年已经修成了学问大家,没想到养花种草也是一把好手了。” 萧靖扫了眼被积雪覆盖的小花园和菜地,笑着走到正在整理花盆的陈仲文身边,道:“有贵客来访,你难道不应该温酒相候吗,大冬天的低着头拾掇这些没了花的盆盆罐罐是几个意思?” 陈仲文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贵客吗?我看未必!虽然不是恶客,但肯定是个说客,我没说错?” 萧靖哈哈大笑道:“咱们难得相见,你就是这么待客的?至于是什么客……要聊过了才知道!” 第五百二十九章 赌注 两人进了屋分宾主落座后,王妃带着陈仲文的儿女来见了礼。 尽管陈仲文有点不耐烦,但那个通情达理、端庄大方的女人还是和萧靖说了些客套话,随后又带着两个孩子和萧靖套了套近乎。 萧靖认识这母子三人——之前先帝还在时,他曾去王府做过客,有意与他亲近的陈仲文也介绍了自己的家人,那会他还给过孩子们见面礼。 如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那拘束、生分又带着几分畏惧的模样,萧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心中不平静,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很淡定,不仅谈笑风生地拉着孩子的小手问这问那,还和王妃聊起了家常。 直到三人告退离开,他才缓缓舒了口气,视线也落到了陈仲文的身上。 “真是恍如隔世啊。”陈仲文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了茶,自嘲道:“几年前你我还曾这般一边饮茶一边指点江山,如今倒好……我是阶下囚,你是座上宾,也不知还有什么可聊的。” 萧靖面前的茶杯也空了。眼见着陈仲文没有给自己添茶的意思,他干脆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茶:“虽然物是人非,但你我还是当初的少年;你若还想秉烛长谈,我依然会奉陪到底。如何,够意思?” 陈仲文嗤笑道:“谁要跟你秉烛夜谈了,我哪有这个闲工夫?你这不速之客喝过了茶还是赶紧滚,老子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得不知多舒坦呢,也就你这种人会没事跑来扰人清静。” 说着他端起了茶杯,眼神不善地瞟了瞟萧靖。 这就是没人喊送客,否则戏就算做到位了。 萧靖却不为所动,笑道:“老子今天办的是皇差,并不是随意来串门的客人,岂是你想逐客就能赶走的?实在不行咱就耗到明天早上,看看你小子能不能憋出几句真心话来。” 陈仲文本来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在听到“皇差”这词的一瞬间他便从椅子上霍然站起,神情也骤然变得有些阴鸷与狰狞。 “皇差?”他冷笑着逼近萧靖,眼神锐利如刀:“敢问是哪位皇帝派的差事?先帝宾天多年,陈某实不知我大瑞如今已经有了新主,还请足下明示。” 萧靖朝皇宫方向拱手道:“回王爷的话,现今在位的乃是前太子的骨血,当下的年号叫做‘新德’,取自易经中‘大畜’一节……说起来,您与当今圣上也是旧识,就不必明知故问了?” 陈仲文冷声道:“呵,我还道什么,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伪帝……你听着,只要我陈某人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让我承认那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种是我大瑞的皇帝! 我才是先帝的骨血,大瑞的皇子,只有我有资格继承大统!伪帝弑君夺位闹得天怒人怨,将来必遭天谴,我还要坐在这等着看他被五雷轰顶呢。想让我出来仕事,好让他赢得‘仁君’的名声被人赞誉?我宁死不为!” 陈仲文在那里慷慨激昂地怒斥邵宁,萧靖却只是老神在在的在一旁听着,不置一词。 哪怕他说到激烈处不停口吐芬芳、各种大不敬的词语到处乱蹦,萧靖也没有半点斥责或者制止的意思,听得入神的时候他甚至还摇头晃脑的——一般人只有在听戏或者听说书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一顿饭的时间后,喘着粗气的陈仲文终于停了下来。萧靖这才睁开眼睛道:“骂完了?” 陈仲文用力哼了一声。虽然很愤怒,但他也十分好奇萧靖做为邵宁的亲信什么不去维护他的皇帝。 马上,萧靖就亲自揭开了谜底。 “实话跟你说,来之前我跟那位打了个赌。”他白了陈仲文一眼,摇头道:“都怪你,让我赌输了。说,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陈仲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萧靖又道:“陛下说你小子用的骂人的称谓最多超不过五个,我觉得你不至于,怎么也得会个七、八种……然后我俩就打了赌,赌注是下次海贸的半成份子。现在看来,还是他更了解你啊。” 陈仲文听了这番解释很是无语,甚至想要骂娘: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对君臣是什么人啊,就知道我要骂人泄愤,结果连这都打上赌了? 本以为骂了这么半天人家至少会有点羞耻,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是别人娱乐的对象! 自己一边骂,萧靖还一边数数呢! 陈仲文很有一锤子砸到棉花堆上的感觉,心里不禁有些泄气。 原来他虽然也时常白龙鱼服,但毕竟是天潢贵胄、接触底层的机会更少,就骂人这事来说比起邵宁那种天天在民间弄得鸡飞狗跳的富家公子来说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一点也不怀疑:要是俩人面对面对骂,这点时间没准邵宁骂人的称谓都不带重样的。 只是,这都是什么事啊! 萧靖观察了他一番,又不经意地挑了挑嘴角。 这小子虽然仍是怒容满面,但已有了些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是好好发泄了一下情绪。 如此这般才好。他现在还年轻,如果真的让他将那天的事郁结于心过上十年二十年,那么将来就再也没有人能打开这个心结了。 他的愤世嫉俗、他的愤懑不平……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这件事,只要有人疏导,胸中有志向、有理想的他哪怕始终无法原谅邵宁,也绝不会在这小小的方寸天地困守一辈子。 “骂也骂过了,那我先说几句正事。”萧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先把陛下的话转告你,请你自行斟酌:你可以脱离幽禁自由行动,你的家人也能够重新回到王府,不过有两个条件: 一,朝中没有职位给你,你只能回报社工作; 二如果要出京的话需要请旨,除此之外你在京城可一切自便——当然,会有人盯着你的行踪,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希望你不要在意。 另外,陛下正在考虑建立新式学堂,第一批可能只招收几十个孩子。如果你愿意出来,他恩准你的两个孩子进去学习。” 说罢,萧靖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悠悠问道: “如何?” 第五百三十章 心知肚明 话已带到,萧靖便在那里静静地等着陈仲文的答复。 这家伙显然有点犹豫——那张写满愤慨和无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挣扎,这样的变化对他这个直性子来说已颇为不易。 萧靖几乎可以猜出他在想什么——到底是已经逝去的过去重要,还是一家人的未来重要? 他陈仲文可以接受幽居一生,但他的孩子呢?难道也要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又或者过个几十年被邵宁的后继之君流放到天涯海角去? 眼见他的神色不断变幻,萧靖也不急着催促,只是走过去支起窗子放了一股凉气进来,似是希望他被冷风吹过的头脑能更冷静些。 半晌,陈仲文冷笑一声道:“伪帝就是喜欢标新立异,还要建什么新式学堂?呵呵,学堂又如何新式,我看他是好大喜功、想搞些所谓政绩让人称颂?” 萧靖叹了口气。 这小子原来是挺开朗耿直的一个人,关了几年后别的没学到,这傲娇的劲头倒是与日俱增啊。 你想问学堂的事就直说嘛,我还能不告诉你不成? 他想了想,笑道:“王爷隐居了几年,一些事有所不知也在情理中……现下外面的世情和以前不一样了,当今天子不仅注重儒学,也很重视格物、工学、航海、地理、洋务这些事,新式学堂就是这样的学校。 除了教授儒家经典,这些学问也是都要涉猎的。上过几年后,学堂会根据孩子的天资和兴趣因材施教,让他们去学最适合的科目,并且学完后还要去相关的行业实践两年,合格才算是学成。 先别急着吹胡子瞪眼睛——大瑞立国至今二百年,前两年的国势你我都清楚,症结在哪里你也心知肚明,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要是真的想靠半部论语治天下——呵呵,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怕是大瑞到不了三百年就要改朝换代了。 当今天子即位时间不长,但已潜移默化地做了许多事,新式学堂只是其中之一。想要百业兴旺,光靠垂拱而治是不行的,没有相应的人才就只能拾人牙慧吃些残羹冷炙,想要发展那是痴人说梦。 呵,反正我是要送儿子就学的。虽然一些人看不起这学堂、不愿送子弟入学,或者顶多看在皇帝的面子上送几个偏房庶子过来,但你看着,过十年他们哭着喊着也要送孩子进来的时候,可还不一定有机会呢。 具体的就不细说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就是,不过这真的是莫大的恩典,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陈仲文沉默半晌,幽幽地道:“别把我当傻子。每次有使者来都能给我带来些外面的消息,朝廷的邸报也一直会送来。我就问你一件事:新式学堂还有外面那些新鲜事……都是在你建言下搞出来的?” 萧靖昂起头向皇宫方向拱手道:“不错。除了萧某,还有谁能想出这些来?万幸当今圣上圣明烛照,是位矢志革新、从谏如流的帝王,这些想法才得以施展——至于功过是非,几十年后自有人评说,陛下和我从未将一时的毁誉放在心上。” 陈仲文不服气道:“说得好听,伪帝和你只不过是狼狈为奸……” “住口!” 萧靖猛地打断了他,正色道:“王爷,我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说我没关系,反正我就是滚刀肉一块,这些年挨的骂不少了,也不多这一句。再说你我兄弟,我也不计较这些。 不过,你最好别把‘伪帝’挂在嘴边——这话顶多跟我说说就得了,我权当听个笑话。要是你出去以后也这么说,陛下虽然只会一笑置之,但别的人可不会。 到时,他们又会跑到御前说要杀你,会弄得陛下烦不胜烦。再说,你也得防着会不会有极端的人擅自动手,难道你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提心吊胆? 至于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狼狈为奸——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你心中再没有中兴大瑞的志向,如果几年的幽居消磨了你所有的锐气、让你只剩下了愤世嫉俗,如果以你的眼光连这些举措的好处都看不到……那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 说罢,萧靖愤然起身,丢下一句“告辞”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陈仲文手中举着只剩下半杯凉茶的茶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他如何不知道萧靖和邵宁正在试图改变这个国家? 这或许就是萧靖曾提过的所谓“温水煮青蛙”——那两个人的各种做法并没有一项会招致特别激烈的反对,但天长日久后,当新政的根基已经打下、很多人因为利益所在不得不站在新政一边,他们就可以真正的大展宏图了。 看起来非常美好,几乎每一步都走在了陈仲文的心坎上——只是,这一切不是在他的主导下进行的! 良久,他忽然暴喝着用力将茶杯掷向了墙壁。 “啪”的一声,杯子粉身碎骨。陈仲文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水痕,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王爷。” 乐陵王妃听到声音走进了屋子。见陈仲文低头不语,她默默走到了丈夫的身边,柔声道:“临州侯已经走了,他在的时候您发发脾气也好,起码能出一出胸中的郁结之气,可现在……除了气坏自己的身子又能怎样呢?” 说着,她拿起笤帚开始打扫散落在地上的瓷片。 陈仲文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发妻,双眼有些湿润。 十年前两人成婚时,她是多么美丽娇俏的一个女孩子啊。 出身寻常官员之家的她性格活泼又没有那许多教条,与陈仲文甚是投缘;婚后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他曾无数次许下心愿,希望王妃永远都是那时的样子。 可如今,沉稳的她再没有了往日的娇憨,原本喜欢说话的性格也在战战兢兢的生活中逐渐改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她的眼角都爬上了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鱼尾纹——那是一个女人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夙夜忧叹所留下的痕迹。 陈仲文吸了吸鼻子,忽然问道: “你恨邵宁和萧靖吗?” 第五百三十一章 形势比人强 “王爷的大事毁于此二人之手,妾身自然也是恨的。” 王妃低下头踟蹰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蕴满了泪光:“只是……” 陈仲文叹了口气,走过去揽住她瘦削的肩柔声道:“下人早就被我打发掉了,在这里说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只管讲便是。再说,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的话不和我说又能和谁说呢?” 王妃的脸上马上就多了两道泪痕。她将头靠在夫君的肩上,泣声道:“妾身真的恨过他们,但那是当年事情刚发生时候的事了……那时,妾身恨他们夺走了本该属于您的东西,恨他们将您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恨他们将您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了阶下囚,恨他们让我们的孩子担惊受怕。 可是这几年过去,很多事情不想看开也已经看开了。皇位谁都想要,妾身真的很想看您登上至尊之位,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哪个输掉皇位之争的皇子有好下场?按理说,王爷本应万劫不复,可人家不仅没有痛下杀手还好好地护住了咱们一家子人,这就是还念着往日的情义了。 妾身后来便想,不如就当先帝从来没属意过您,这份殊荣也从不曾落在您的身上。这样想的话,虽然仍旧千难万难,却能够迈过心中的那道坎了…… 皇后之位什么的妾身不稀罕,母仪天下哪有一家团圆重要?妾身现在在乎的只有王爷和孩子,只要家里人都好好的,就算邵宁拿出皇位来换,妾身都不会看上一眼。 您有宏图大志、想着要像先帝一样做一位明君贤主,想着中兴大瑞,妾身从嫁给您的那天起便知道了,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有鸿鹄之志的良人。可是,如今的王爷只是一条困龙,难道您真的想在这院墙里抱着恨意和遗憾度过余生吗? 您还年轻,有的是有大展拳脚的时间。外面的事妾身听到的不多,可仅从听说的事情来说,邵宁和萧靖这一对君臣是有作为的,也是想振兴大瑞的,这份心思与您殊途同归,也难怪当初您能抛下身份地位,和他们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如果您肯低头,那么便能出去做些事。虽然很难被委以大任,但至少不用再被关在这里了。如果王爷不肯出去、执意要和那两人斗到底,妾身也会在这里陪着您,哪怕就这么老死也决不会多说一句,只是咱们的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王妃泪水的又一次滚落:“他们还小,不能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啊。邵宁现在还容得下他们,可是等他们从您这里学会了恨,等邵宁的年纪再大些、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得再长些,谁还能说他一定不会动斩草除根的心思呢?谁还能护得他们一世周全呢?” 陈仲文的衣衫渐渐被妻子的泪水浸湿了。他无神的双目呆滞地望着屋顶,良久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像是悲鸣的叹息…… 同一时间,皇宫。 “那小子当真是这么说的?”邵宁放下手中的书卷,面露喜色道:“看来有戏啊,他也没有老子想的那么顽固嘛。”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萧靖笑道:“形势比人强,他就算再别扭也要为家里人想想。再说,他又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人,让他一辈子困在那巴掌大的地方,那还不如杀了他。” 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这家伙还是会抹不开面子,就算想出来也不会主动递话,我还得找时间再去看看他,给足了台阶下……弄不好要三顾茅庐才行。” 邵宁大手一挥,道:“还三顾茅庐?给他脸了!顶多再去一次,要是他还不愿意出来,以后就是哭着喊着想出来,也不必再理他了!” 虽然不太同意他这个决定,但萧靖还是想大喊一声“老板霸气”——尽管两人真的很想拉陈仲文出泥潭,但他要是一直矫揉造作下去可就太拎不清了——邵宁和萧靖现在是帝国的掌舵人,哪里有时间陪他一个落魄王爷矫情来矫情去? “过几天,第二批海贸船就要出发了。”邵宁在一瞬间转换了话题又丢给他一个文档,道:“看看这份名单,可有什么不妥吗?” 萧靖把重要的部分扫了一遍,稍稍蹙眉后又展颜一笑道:“海兴苏家,宁安赵家……这不是朝中反对海贸最激烈的两拨人吗?” 对他和邵宁来说,这两家人简直是搅屎棍。你说要是他们自己就偷摸搞海贸、出于利益原因怕别人来分蛋糕也就罢了,可这两方纯粹就是抱着所谓“祖训”不放、以“世风”、“邦本”等蹩脚理由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保守势力。 “别看他们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背地里搞了什么你知道吗?”邵宁不屑地撇撇嘴道:“老子早就查出来了,上次有家出了股本的人是这两家的姻亲,他们帮着苏家和赵家掺了不少份子进去……呵,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次啊,这群人居然还想故技重施,瞒天过海的利用老子一力推行的海贸捞钱。想得美!蹭了我的船、赚了我的钱然后还骂着老子,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吗? 我直接找了个由头把帮他们遮掩的那家的话事人叫来骂了一顿,让他们退股,结果你猜怎的——第二天这两家人主动上表支持海贸了,那好话说的就跟不要钱似的,就差没把老子吹成千古一帝了。 既然他们低头了,我就直接给他们加到出了股本的名单里了——想上船就乖乖站到我这边来,再敢两面三刀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哈哈。” 邵宁笑得很惬意,估计是因为这个脸打得很爽;接着,他突然又话锋一转道:“其实让你看这个不是为了这事,你再往后翻翻。” 往后翻? 后面一般都是各类信息,比如船上的随员、路线的规划、补给的状况等,这些都是早就定好的,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么? 萧靖耐心的一页一页向后看去,想找到邵宁到底要让他看什么。 终于,他在写着随员信息的某页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董怀远? 第五百四十二章 再次沸腾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书友大本营】 领! 在仪式的最后,当那一队大瑞军士齐声大喝的时候,木驲吉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一切结束后,他也急匆匆地先行告辞离开,甚至放弃了伴驾回京、趁机与邵宁套近乎的大好机会。 自此之后的几天,他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住处,据说连一步都没出来过。不过,随他而来的使团成员倒是有人急匆匆地离开了瑞都,不知去做什么了。 七日后,邵宁的旨意送到了他的手中。 虽然朝廷并未明确支持罕什部,但旨意中也赞扬了罕什部的恭顺,并提出要罕什部牵头组织草原的会盟——如果一切顺利,会盟应在半年后举行,届时大瑞的使者也要去观礼。 木驲吉得到旨意后如蒙大赦。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上殿谢过邵宁后也连夜奔向了草原。 茫茫草原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邵宁已经布好了局,只等风雨飘摇的北胡诸部做出他意料之中的选择。 送走了使者,邵宁也终于开恩了——看在萧靖这些天前后奔波十分忙碌的份上,他准了萧靖三日的休沐,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自打邵宁即位、新政慢慢开始推行,萧靖在大多数时候是被这位陛下当成牲口用的。不过,虽然心中腹诽这是“鳄鱼的眼泪”,萧靖还是开开心心地离开皇宫去了报社。 他并不想工作,只是有东西放在了那里需要取来。 谁知才到门外,他就听到院子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推门进去一看,一幅“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马上便映入了眼帘: 一大群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站在那里,有的在轻歌曼舞,有的在说笑交谈,还有的躲在角落里打量着周围的人;见萧靖进来了,认识他的纷纷过来打招呼,另一些人则悄悄地望着他,似是很好奇这人是谁。 满脑袋黑线的萧靖一边应付着众人,一边四处搜寻着某个身影。 终于,一个女子快步跑到了他的身边,娇脆地喊了一声“靖哥哥!” 萧靖一开始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怎么理会她。直到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才带着何宛儿进到了办公室,无奈地叹道:“都是一个报纸的主编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前些年,萧靖曾说要让何宛儿负责《瑞都娱乐信报》,但此后北胡大举南侵,紧接着又是帝位之争愈演愈烈,作为圣女之女的何宛儿要么流落北胡,要么隐姓埋名的在京郊避难,根本没有机会出来做事。 直到邵宁登上至尊之位又进行了大赦,何宛儿才算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瑞都娱乐信报也正式开张。 “人家还不稳重嘛?是靖哥哥你没看到而已。”何宛儿小嘴一撇,不服气道:“你没来之前,那些红遍京城姐妹都对人家礼敬得很……哼,下次你来了我也拿着劲头,再也不过去找你了。” 萧靖失笑道:“你确定这些人不是因为你是娱乐信报的主编才这样做的?” 院子里的那些人多是青楼女子。作为瑞都最具影响力的娱乐报纸,娱乐信报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带起娱乐风潮,凡是被那上面的报道所夸赞的人马上便能身价倍增,是以各家青楼在“选花魁”这种传统活动之前都要派人来找何宛儿帮助造势了。 “有的人以前可能是?”何宛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粲然一笑道:“不过,自打我跟她们说了上次靖哥哥告诉我的那个点子,她们看着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觉得她们是真心的。” 萧靖不禁嘿嘿一笑。 选花魁已经不新鲜了,可以换点花样搞搞选秀嘛! “那,你筹备得怎么样了?”萧靖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边问道。 “差不多了,下月初就能办活动啦。”何宛儿想了想,又道:“只是靖哥哥,评委人员定了吗?” 萧靖干咳了一声,没答上来这个问题。 此次活动原计划设四个评委,其中三个人已经定下了。 萧靖一个、何宛儿一个,再加上内教坊的一个老嬷嬷。 本来还有个位置是想找个知名的词人或者乐师的,谁知不知哪个喜欢凑趣的蠢货把这事告诉了邵宁,结果那小子好几次涎着脸找来,说想当评委。 开什么国际玩笑! 虽然朝臣们已经有些习惯了邵宁的胡来,但这位不着调的皇帝要是敢到这种场合去做评委,那他们一定能手撕了萧靖。 在萧靖宁肯抗旨也不同意的情况下,邵宁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评委再定,还有时间呢。”萧靖搔了搔头,道:“你今天叫她们过来,是要干吗?先说好,你来报社呼朋唤友的我不反对,可万一你雪儿姐姐问起报社怎么有这么多美女,你可得负责解释啊。” 本来乐呵呵的何宛儿这才如梦初醒地道:“啊,差点忘了,我们就快要排练啦!靖哥哥,人家先不跟你多说啦,你要是没有事也早点回去,不要偷看我们排练!” 说罢,她真的开始推着萧靖的背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的董小雅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颊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接着便匆匆行了礼、走到了办公室的另一侧。 宛儿这妮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在打开房门前,萧靖赶忙快步甩脱了宛儿,以免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窘态。 待他走出院门,院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有人轻声说着什么,有人发放着什么东西,看样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萧靖得意地扬起了唇角,似是想到了活动举办时那人山人海的盛况。 瑞都上一次有这样的光景,还是那年上演《明珠泪》的时候? 借助《明珠泪》的影响,他才成功地上街抢了亲,在最后时刻抱得美人归。 如今又要搞起选秀,你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以色娱人? 幼稚! 能让他想出鬼点子来支持的,必然是有预谋的大事。 京城的人们就等着看好戏——一场《明珠泪》还不够,我还要让瑞都再沸腾一次! 第五百四十四章 话题 演员下场后很久,巨大的声浪终于平息了。 然而,几乎所有观众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 他们都没想到,今天竟然看到了这样一场与记忆中的“选花魁”大相径庭的表演。 没有吟风弄月,没有搔首弄姿,有的只是让大家都能共情的场景,以及看过表演后的满腔豪情与愤懑。 不过事实证明,第一个节目只是道开胃菜。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第二个节目,剧名《盼郎归》,表演者翠红楼燕儿,宜春院湘儿……” 经过了最开始的一小阵躁动,已经适应了演出节奏的观众很快平静下来。 大幕放下再升起后,舞台上已经多了些布景——几张桌椅、一堵柴扉,一位老妪和一个妇人坐在其间,脸上隐隐的都有些愁容。 马上就有人惊呼出声——燕儿和湘儿竟然弄成了这样的扮相! 寻常的青楼女子惟恐自己年老色衰被恩客厌倦,故而妆容都是怎么显得年轻面嫩就怎么来,一个个花枝招展得如同迎风摇摆的春柳,哪里会有人故意扮作老妪来讨人嫌? 不过,有这些心思的人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们发现,台上的女子居然有了和往日完全不同的味道。 过去,这些人看到的都是迎来送往的微笑——虽然那笑容在某种意义上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看得久了甚至会有些醉意——但是熟悉这套路的人都知道,天长日久的便会发现那不过是非常职业的假笑,即便再美也仿佛缺了些什么。 肯定有人能看到这些女子真正的笑靥,但那是一干风流才子的特权,大多数普通人肯定是无缘得见的。 眼下在台上,虽然两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已经变得很难认出来了,虽然她们都是满脸的愁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苦着脸那也是她们发自内心的最真实的表演,而不是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 那些见惯了虚伪笑脸的人此刻多少都受到了触动,看向台上演员的眼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家中唯一的男丁随军出征,婆婆和儿媳在家里苦盼他归来,却总是得不到前方的消息,两人只好相依为命、苦熬着度日。 终于,前方传来了捷报,北胡人退走了;婆媳二人正欢天喜地等着家人归来,却意外地收到了他已经战死沙场的噩耗。 结果,婆婆当场昏厥过去,媳妇则坚强地请来郎中为婆婆诊治,在安置好婆婆后才跑到屋子外面独自饮泣。 所有的唱词都是萧靖请词曲名家填写的。失去亲人的悲伤、一个女人独自处世的悲凉、不知生活会走向何方的迷茫……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 浓郁得快要化不开的哀婉打动了观众,一些能够感同身受的人又抹起了眼泪,还有人在低声骂着北胡,诅咒着这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战争。 哭过后,妇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条腰带;就在观众惊呼着以为她要寻短见时,她忽然回头看了看屋子,又咬着牙轻轻垂下了头。 更多的眼睛湿润了。 大家都明白——她暂时没有寻死,是因为她的婆婆还在。这样的人在大瑞不知有多少,许多家庭都因为失去了主要劳动力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各种缝隙中挣扎求存。 甚至,许多人便有着这样的邻居乃至亲戚。 就在这时,妇人摇晃着站起了身子。憔悴的她痴痴地望着台下良久,忽然大声问道:“我的良人……还能归来吗?” 台下的一些人暗道不妙,心说这妇人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有些疯癫了;另一些更机灵的则猛地福至心灵,高喊着回应道:“会回来的!” 很快,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于是,台下的观众们都大声喊起了这四个字,妇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清明。 人们还在呐喊的当口,有人已走上台来。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饱经沧桑的男人。 看到他的一瞬,妇人忽然愣住了。 下一刻,她拼尽全力冲过去,一头抱住男人放声大哭。 他的丈夫到底还是回来了! 然后观众才从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得知,女子的夫君并未阵亡,之前的消息只是送信人误传死讯。 直到醒来的老妪蹒跚着走出门来大喊了一声“我的儿”、这一家人最终团圆,舞台的大幕才徐徐落下。 台下的观众仍在回味这结局,久久不能自拔。 “这家人能团圆真是太好了。不怕人笑话,我一个七尺汉子都掉眼泪了。” “结局是不错,不过……我怎么觉得有点像这妇人发癔症了,后来的团圆只是她想象的呢?”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没准台上的人就等着我们喊呢?我们要是什么都不说,妇人的丈夫应该就回不来了……” 台下的一片嗡嗡声让萧靖很是满意。 演出就是要有话题性,如果只是让人看看就过去了,那和随便找个地方就搭台唱戏的草台班子有什么区别? 设置了转折、设置了互动环节,不就是想让这些观众更加入戏吗? 不多时,主持人又一次来到了台上。 这年头并没有扩音设备,这俩人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的串词以让更多人听到。 虽然声音已有些嘶哑了,但他们的精神仍然很饱满,喊出来的话语亦是铿锵有力: “据粗略统计,在大瑞有两万多个这样的家庭。许多人为了我们平静的生活献出了生命,所以我们也决定为他们的家人做些什么。 本场演出的收入将全部捐给牺牲者的家庭……现场不接受台下观众捐款,如果有人要捐款,可以三日后送到送到浦化镇,瑞都娱乐信报会将捐款统一登记造册、转交朝廷进行发放……” 后面这句是萧靖特意教给主持人的。观众的热情总要有个出口,但他怕铜钱像雨点一样抛上台来伤了人,也怕一些不怎么富有的人在冲动之下捐出大笔钱财,所以才设定了这样的条件。 随着演出的继续进行,萧靖的心中也越来越有底了。 他最想达到的目标,已经慢慢实现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惊骇 已经十分疲惫的萧靖咬着牙带着人杀入了人群中。 他知道自己很难杀穿这一层又一层的人潮,哪怕其中一些叛贼根本没什么战力——按那句俏皮话说,就是几千头猪还要杀上很长时间呢,更何况是一大堆人? 他能做的只是如狼入羊群般纵马冲撞,尽可能地往前冲。 当各处来的勤王之师与守卫皇宫的部队里外夹击、给了叛军越来越大的压力的时候,邵宁那边也会好过很多? 怒吼着砍翻了一个扑上来的敌人,萧靖一把丢下了已经卷刃的刀,接住了部下抛来的长枪。 恰在此时,数道宫墙外的地方响起了“轰隆”一声巨响。 那声音极是响亮,连萧靖的坐骑都受了惊吓,于慌乱中嘶鸣着扬起了前蹄。 几乎是同一时间,许多砂石从天上飞射过来,在密集的人群中引起了一声声惨叫。 “退!” 脸色大变的萧靖迅速后撤,带着人和叛军分开了一段距离,在一处宫墙下掩住了身体。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短短几个呼吸后,类似的巨响又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众人的感受更加清晰——不仅响声震耳欲聋,地面也不停震颤着;如果用力嗅闻,还能闻到从上风处飘来的阵阵血腥气…… 一盏茶的时间后,爆炸声终归平息。 萧靖放下了堵着耳朵的手,侧耳听向了广场的方向。 很显然,那里已归于平静,只是有一股纷乱的声浪似在由远及近地向他这边奔来。 倾听片刻后,再次黑了脸的萧靖带着自己的人忙不迭地躲进了最近的一个偏殿。 很快,吵嚷声就变得越来越近。那里面掺杂着哭声、近似疯癫的叫喊以及遭到踩踏的人的惨叫,纷乱又可怖得如同百鬼夜行。 是叛军在溃退。 然后,守在殿门口的萧靖目睹了这样的场面: 有人失去了小半条腿,却仍然拖着在流血的伤腿蹒跚前行; 有人双眼血红,挥刀劈砍着任何一个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只为了能够更快地逃出生天; 还有人已经变成了血人并失去了神智,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在人群中到处乱撞,最后不是一头碰死便是被人踩在脚下没了声息。 这样的场景十分骇人,连那些久经沙场的夏家护卫也面容肃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只有当有人不识趣地冲向萧靖所在的偏殿,他们才会出手料理一下,然后继续在一旁冷眼旁观这狼奔豕突的场面。 半炷香过去了,大股的叛军已逃得不知所踪。 萧靖才走到殿外,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属下便上前道:“姑爷,勤王的各路兵马已经到了。他们在各处宫门堵住了叛军,现在幸存的叛军里负隅顽抗的已被杀掉,剩下的也被缴了械,局面已被控制住了。” 萧靖点了点头。 虽然几路援军及时出现发挥了一定作用,但终结这场叛乱的还是那一连串的爆炸。 这法子固然有用,可是,人心又该如何收拾? 堂堂一国的皇城很是恐怖地炸了半天,到时怎么跟满城的百姓交待? 萧靖苦笑着催马前行,现在他只想早点见到邵宁问个清楚。 可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和部下居然走了很长的时间。 无他,只因为这一路到处都是尸骸,有些地方甚至不少尸身堆积了起来,前行的时候还需要先清出道路。 经过一番折腾,他终于来到了刚才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也就是爆炸发生的地方。 然后,在战场上见惯了尸山血河的他也忍不住一阵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如此惨烈的现场,他只在后世的战争电影里见过。 就连他身边的一些老卒都忍不住在干呕,何况是他? 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又绕过了一个个深坑,萧靖终于在大殿里见到了早已在此安坐了许久的邵宁。 一身戎装的他坐在龙椅上,身上还有血迹。见萧靖进来,原本在向人下旨的他笑着走下御座用力拍了拍萧靖的肩,道:“就知道你会来,而且你居然比朕想象得还要快些。” 萧靖一板一眼地施了礼,沉声道:“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轻易以身涉嫌?宫中有人作乱,自有侍卫与禁军迎敌……陛下甘冒奇险亲自冲阵,莫不是觉得贼人太难成事,想给他们加些筹码?” 虽然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已经是萧靖竭力克制的结果了。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他很可能上去就是一拳头,让这个已经自大得已经没了边际的皇帝好好冷静冷静。 萧靖满腔怒火地出口喷人,可他的话却如清风拂过,没有对邵宁造成任何伤害。 “你懂个屁。当时宫里都乱成一团了,朕要不站出来身先士卒,那些人能出死力吗?早就跑得没影了。”邵宁咧嘴笑道:“另外,外面的布置你也看到了。朕要不出去勾搭一下,那些人能跟打了鸡血似的冲进朕让人埋了家伙事的地方吗?能一下就被爆炸吓破了胆吗?” 萧靖被呛得直翻白眼。 邵宁你个败家子啊,大瑞最好的匠人和方士好不容易在一起鼓捣出来了一点改良的火药,你就把那点家底全都搬来用了,留着给人家搞研究好不好啊? 他又转头看了眼外面:不仅眼下两人所处的这座大殿有些残破,这附近一大片埋设了火药的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伤——有几面宫墙干脆就直接倒塌了,几条巷道被残垣断壁封住,更有甚者三十丈外的两处偏殿干脆直接被炸成了危房。 你为啥把事情搞得那么夸张,生怕把皇宫炸得不够惨是? 邵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继而满不在乎地道:“炸就炸了,朕就是想告诉那些宵小,老子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看谁还敢捋朕的虎须?另外,现在国库也有闲钱了,那几个地方看着碍眼,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宫殿重新修下。” 说着,他的神色忽然转冷,道:“对了,罪魁祸首已经查到了……少不得要让你跑上一趟了!” 第五百五十章 两条道路 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处理的,只有萧靖才拥有邵宁的信任与足够的权限。 临行前,邵宁在萧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萧靖听了微微一愣,不过马上便点头应承下来。 不多时,萧靖便来到了被重兵层层把守的一座府邸。 举目四望,阖府内外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犯官的家眷与下人被集中看守着,一群妇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得如同待宰的羔羊。 萧靖长叹一声,迈步走进了厅堂。 “是您啊……” 正坐在里面独酌的那个人看到他走进来有些诧异,不过他马上又露出了“理当如此”的笑容,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身为犯官还能见到您也算是我的荣幸了,这也是有始有终?” 萧靖没有理会他的自嘲,一双眼睛不停打量着这个须发都已有些花白的人。 他今年已是五旬有余。之所以要用敬语来称呼萧靖,是因为萧靖是他命中的贵人,是萧靖帮他走上了仕途的巅峰——一个他当礼部员外郎时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就在叛乱发生前,他还是大瑞的阁老,是邵宁和萧靖将他一步步擢升到了那个位置,让“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在他这里作古。 “葛大人,别来无恙。”萧靖缓缓坐下,摇头道:“前几日你我还在大殿上同朝为臣,没想到今日……哎,不提也罢。” 葛大人放下酒杯,喃喃地道:“是啊,老夫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落魄,临老了还要身首异处不得善终,还连累得家人也要跟着自己命丧黄泉……往日的种种,都如一场梦一样啊。” 萧靖蹙眉道:“造反作乱自古以来便是抄家灭祖的大罪,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既然你也明白荣华富贵来之不易,那又为何成了幕后的主使,做出这般可怕的事来?” 葛大人不禁苦笑道:“此事全是老夫一念之差。当年官位低微的时候只盼着能混个品阶、让家人日子富足便好,可等到进了内阁有了权柄,心中便滋生出了不甘的念头,总想要更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让这份富贵世代延续下去。 所以,别人广织人脉,老夫也到处网罗后进;别人在士林沽名钓誉,老夫也想着要迎合天下的读书人,做那个劳什子的清流领袖,用声名换取更大的前程。 结果,老夫不知不觉地便着了人家的道……想要名声,有人捧着哄着也要把你送到高处,全然不管你才学如何;想要人脉,数不清的官员与读书人会争相投效到你的门下——老夫从未收过弟子也不曾主持科考,但如今称老夫为恩师的人已有百余之数。 看着身边的人慢慢变多,老夫只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时常有飘飘然之感;但这一得意却忘了形,全然忽视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依附于我。 那些在陛下即位后郁不得志的人、那些利益受损的世家大族、先帝留下的那些皇子……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谋划着他们的大事,老夫却像个傻子一样浑然不觉。 直到老夫的儿子被他们设局坑骗做出了丑事又欠下了一大笔钱,直到老夫真的被他们推举为了清流领袖架在火上烤,老夫才知道大错已然铸成,但想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陛下待老夫甚厚,自新政开始以来老夫也一直是推行新政的马前卒,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了大瑞的罪人…… 天下不满新政的人太多了。不瞒您说,就连老夫也曾动摇过,因为新政实施后发生的一些事与圣贤之言不符,是个读书人便会有让圣人蒙羞的感觉。 但是,老夫既然在内阁中任事便不会在乎这些,可是那些人却不肯放过我——他们秘议举事还公推我做首脑,许诺待先帝的皇子登上皇位‘拨乱反正’后给老夫和后代享不尽荣华富贵,如若不附逆则要让我身败名裂或是全家横死。 老夫万般不愿,可惜早已泥足深陷,奈何……罢了,该说的也说了,该交代的人名我也跟陛下的人如实交代了,现在心里也舒坦了一些。请问侯爷,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罪臣?” 萧靖瞟了他一眼,道:“虽然你有功于大瑞又是朝廷重臣,虽然你也是被人推上了主谋的位子,但这毕竟是谋反,也威胁到了陛下生命的性命。陛下和我就算念着往日的情分,总也要考虑朝廷的法度。” 葛大人惨笑道:“老夫从一开始就不指望活命了。不管陛下赐予恩典让我体面死去还是公开处斩,老夫都没有半分怨言。事到如今,我只盼家里人能留下一条性命,哪怕是发配到天涯海角去也好,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哎。” 说到这里,他有些绝望地擦了擦眼角,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多半只是奢望。 “我来之前陛下给了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 萧靖这话一出口,葛大人猛地抬起了头。 “第一条,陛下会赐你一条白绫。你走后罪不及家人,家产也只抄没你与他人勾结所得的部分,你的家人仍有资财安度余生。” “第二条,朝廷在东南极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大陆,后面准备送些流民和罪囚过去定居。总督的人选已经定了,现在还缺些牧民官。你若愿意过去,便留下家眷在那里任职十年。十年后若无过错,朝廷会将你的家人送去与你团圆。再过五年,若你仍然忠于职守,则许你落叶归根之权,到时是留下还是回京任你自便。 你走后,你的家产会被抄没,但陛下会给你留下一座宅子,也会帮助你的家人自食其力。如何……” 萧靖话音未落,葛大人已迫不及待道:“罪臣愿赴海外为朝廷牧民!” “你可要想好了。”萧靖平静地道:“那个地方不仅荒蛮,还与大瑞远隔万里,光是坐船便要几个月。其气候与中原大有不同,大瑞人很容易水土不服,且移居过去的人中很多都是好勇斗狠之辈,在那里当官很容易丢了性命,可能一去便与家人天人永隔……”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路向东 “去,罪臣自然要去。” 听到葛大人的话,萧靖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家伙。 朝堂上的大多数人在面对同样情况的时候都会选择第一条:他们一生为官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能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牺牲自己来保住子孙的荣华富贵,那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白绫,而不是冒着很可能一去不返的风险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离乡万里。 同时,自尽还能让他们保住读书人最重视的名誉与身为朝臣最后的体面。在他们看来,被流放不仅要与野人为伍还要客死异乡,更要承担千秋万载的骂名,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选择。 这个小老头倒是有些与众不同嘛……难怪当初会被人甩锅,当了那个简直就是去送死的送婚使。 葛大人应该是注意到了萧靖那很是耐人寻味的表情,于是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让您见笑了。蝼蚁尚且偷生,葛某虽然也饱读诗书,却不是那迂腐之人。” 他伸手轻轻捋着胡须,悠然地感慨道:“当年,葛某不过是礼部的一个员外郎……那时我没什么靠山,因为年纪大了又比不得那些后起之秀,所以同僚都拿我当个老吏用,每天就是负责一些别人不愿接手的杂事。 葛某会有今天乃是自作孽不可活——可话说回来,当初的我便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只会庸庸碌碌度日的人,如今虽然落魄了,可最多不过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只要性命还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陛下给了罪臣恩典,不仅保全了罪臣的家人,还给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罪臣仍然可以治理一方。比起这份隆恩,抄没了我的家产又算什么?是我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 说句心里话,我反倒盼着家产没了,这样没准以后儿孙辈能更争气些。哎,之前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便以公子哥自居了。不仅书不读了,还整天和一群狐朋狗友流连烟花之地,比那些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还要不堪。 所以,陛下让罪臣的家人自食其力乃是好事,兴许儿孙辈还能早日醒悟、自己闯出条路来。若是给他们留下家产,不出五年家底就会败光,到时京里还有没有葛家都难说了。” 萧靖这才露出笑容,点头道:“总算你明白这道理,没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他是个念旧的人,也知道你是被一群人胁迫着当了这个被推到前面来的傀儡,扯起你这面大旗不过是为了让天下归心……要不,你现在已经在死牢里了。” 葛大人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道:“陛下对罪臣恩同再造,罪臣必将尽心竭力为大瑞开疆拓土,报效陛下和朝廷。” 说罢,他又晃了晃脑袋轻叹道:“一说起远赴海外,别人便当那是龙潭虎穴。可我当过大瑞的阁老,也曾是新政的急先锋,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 海外的富庶和机遇远远超过了很多人的想象。有人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全是烟瘴之地,葛某却知道那些土地上大有可为。如果治理得当,将来开疆拓土、立下奇功亦非难事…… 如今我是罪臣,就更需要立下功劳。漫说是十五年了,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把新附之地治理得像铁板一样,成为我大瑞铁打的江山! 至于家里人……希望他们在这十年间活出点样子来。等日子到了,他们愿意来寻我便来,不愿来寻我便留在京城——反正我干完了这十五年是要带着功绩荣归故里的,到时就算没有什么官爵了,也没人敢小觑我这老不死的。 至于士林会说什么,呵,我早已不在乎了。只要能赎罪,只要能落叶归根当个富家翁了此余生,谁管那些酸腐文人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是清朗,脸颊上却有泪水滑落下来。 萧靖也不禁有些动容,温言道:“无论资历还是能力,你都能胜任。当地地广人稀,除了一些大块的沙漠,其它的地方都适合耕种。另外那里有很多铁矿,眼下国内非常需要矿石,你去了可以尽早开始勘探。如果发现了金矿一定不要擅自开采,要请了朝廷的旨意再动手,切记切记。 朝廷这次派去的总督也是新政干将,应该能与你合作无间,你不用担心有人掣肘。至于安全,一开始每块定居地会派驻两千兵卒,治安还有专门的巡检,还是可以放心的。不过要小心提防西洋人,虽然大瑞的水师一直在南洋一带巡逻,但也没准会有人从别的地方摸过来。 另外,那边的气候与大瑞不同,四季和大瑞是相反的。待到你过去的时候那里应该正好是冬天,记得多带寒衣。如果要写家书,记得随奏折一起送回来,你的家人要给你寄信也可以把信送到有司再经联络船送去,这是朝廷给海外官员的优待……” 萧靖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很多,葛大人全都认真地听了,遇到不明白的还会询问一番;待他说完,葛大人对他深深一揖道:“多谢侯爷指点,葛某会一直记得您的照拂之情。” 萧靖笑了笑。 如果可以,他很想自己过去,毕竟将一块陌生的土地完全变成大瑞的领土是一件富于挑战性又极有成就感的事。 蹙眉纠结了片刻,他又缓缓开口了:“有件事我以前听人说过,但未必能当真,你听听就好。除非你已经站稳了脚跟且有余力派人出海,否则不用特意去探寻。 如果有船队走到那块大陆的最东南,你可以让他们径直向东航行,大概十天就能看到另一块陆地。这块陆地是由一南一北两个岛组成的,岛上应该除了一些土着外还没有移民。如果你有人力就尽快动手占上地方,我大瑞的土地永不嫌多,能收得这块疆土对你而言也是大功一件……” 说着说着,萧靖的眼睛也悄悄湿润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离愁 萧靖和邵宁发生争执的事并没有任何后续。 之后的那些天,两人仍然在朝堂上作为亲密战友一唱一和,全然看不出互相疏远的迹象。 按说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可不到一个月后萧靖忽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这一消失便连着几个月不曾露面。 虽然知情人一早就说萧靖是随着船队去南洋了,这事是半年前就安排好的,但还是有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传了出来,比如有人说萧靖是失宠于帝王所以被放逐了,有人说萧靖是主动离京避祸的,还有人说他因为恶了邵宁所以想出去建立一番功业好回来继续当他的弄臣…… 风言风语传得最盛的时候,甚至有御史在朝堂上公开弹劾萧靖,这在邵宁即位后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一开始邵宁只是应付着没去理会,后来想靠弹劾搏一把富贵的投机之徒越来越多,最终邵宁雷霆震怒罢了其中几个领头的御史的官,这群人才算偃旗息鼓。 四个月后,萧靖终于回到了京城。 再次出现在朝堂后,他除了皮肤变黑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回来上朝的第一天他便连续抛出了几颗“炸弹”,让自己再一次成为了朝堂上的焦点。 设立新式学堂、水师学堂、讲武堂,为匠人的代表在朝中设立实职,鼓励格物学的发展…… 一系列建议如连珠炮版抛了出来。莫说是保守派了,就连新政派都有些跟不上节奏,所有人竟然一起沉默了。 不久后,大殿上便开始了如惊涛骇浪般的激烈交锋…… 以新政领袖的身份傲立朝堂的日子,萧靖又过了三年。 在他经历了无数坎坷、遭遇了数次刺杀后,保守派在朝堂上彻底式微,新政终于在朝廷中获得了绝对的支持。 虽然地方上的顽固派仍然在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制造种种麻烦,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和支持新政,但在大多数人已经从新政中获得了好处的大环境下,任何人都已经无法阻止新政前进的脚步了。 与此同时,镜报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全国各地的分社都有了相当的规模,人员也十分齐整,可以用“兵强马壮”来形容;借助高质量的培训教育,各地的优秀记者层出不穷,一篇篇报道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当地主乡绅试图煽动百姓时,人们不会再盲目地听从那些人的蛊惑,而是会看看镜报怎么说;当新政推行到地方时,报纸又能把朝廷的政策以通俗的语言解释得十分通透,有心人再也无法通过曲解政策去实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 作为镜报的老人,邵宁隔三岔五的还会到报社去转转,这份优容让其他的报人眼红不已。 就在这样一个可以大展宏图、名垂青史的时刻,一条消息震惊了瑞都的所有人: 身兼朝廷重臣与镜报社长这两重身份的萧靖要急流勇退,离开京城到其它地方去定居! 起初人们还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在邵宁正式下旨加封萧靖为乐阳郡公、加太子太傅衔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这原本看来有些可笑的说法。 种种揣测又一次在京城蔓延开来: 有人说曾在外征战并受过伤的萧靖可能天年不久,所以才要离开朝堂避居到别的地方去养病; 有人说萧靖因为推行新政而得罪了太多的人,在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蛰伏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也有人说萧靖是因为在朝堂上遭到了其它朝臣的排挤,因此才愤然选择下野。 有道是旁观者清,但很多时候旁观者也不过是在一边按照自己的喜好妄加揣测而已,一些心酸与故事只有当局者自己才最清楚。 从政十年,萧靖为大瑞付出良多。他并不在乎民间对他毁誉参半的评价,也不在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各种恭维奉承,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家人与理想中的平静生活。 因为主持新政,他在几个孩子最幼小的时候未能充分尽到父亲的责任,缺席了他们最需要父亲教导的那段时光; 因为政敌太多,就算他受到了天下最严密的保护,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他提心吊胆,在他屡次遇刺之后更是寝食难安; 因为事务繁巨,他不得不舍弃了全部的兴趣爱好,不停的迎来送往与尔虞我诈已然让他身心俱疲。 所以,他才在三年前的那天主动向邵宁剖白了自己的想法。 邵宁当然有理由感到愤怒——他最亲密的兄弟和战友突然要离他而去,让他生出了遭人背叛的感觉。 可是,作为这世上最能理解萧靖的人,他在度过了一个烦恼的失眠夜后便接受了这个有些不近人情的请求。 三年后的此时,两人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如今,萧靖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虽然他的封地距离京城并不很远,但他终究要离开邵宁的身边,离开浦化镇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了。 邵宁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却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再用手中的权力去强留这个去意已决的人。 春日,三月初七。 这一天,瑞都南门外的路边站满了收到消息的百姓,众人只盼着能看到举家离京的萧靖,向他表达自己的敬意。 那其中有被父母带来的幼童,有代表浦化镇所有乡亲端着饯别酒的老人,还有曾受到镜报帮助、正在翘首期盼着恩人出现的人们。 辰时初刻,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南门。 执拗的邵宁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他诏令文武百官都要来送行。在大瑞的历史上,从未有任何年轻官员享受过这样的殊荣,萧靖由此成了天下独一份。 车仗还在城内时,邵宁便邀萧靖同乘龙撵;萧靖推辞不过,只得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登上了那辆天下间最尊贵的马车。 一路送到了十里长亭,邵宁仍旧让车仗继续前行;直到日头已到正午、众人行到了城外三十里的地方,浩浩荡荡的队伍才停了下来。 仿佛是为了映衬这份离愁,天上忽然飘起了丝丝细雨。 第五百五十四章 敬这万里河山! 纷乱的雨丝并没有影响依依惜别的萧靖和邵宁。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邵宁端起酒杯,笑着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弄得萧靖有些恍惚。 然后,他想起自己在报社时曾几次说过这样的话,也就释然一笑端起酒杯,道:“有的。可是,我的故事可比你要多得多啊。” 邵宁哈哈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你是离人,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你的。” 萧靖也饮尽了杯中酒,笑道:“也不用说得这么严肃啊,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都说了一年让我回京城住两个月,我还能抗旨不成?” 邵宁鄙夷地道:“你要是连一年两个月都不乐意,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你去的那个地方有山有水风景如画,朝中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呢,我不仅把你封了过去还破格按王府的规制给你起了府邸,为这事三天两头有人跑我跟前说谏言说逾制什么的。 我告诉你,两个月少一天都不行,这还不能算路上的时间。那里离京城本来也就四百里,你带着家眷走慢些有个六、七天也就到了。对了,记得写信,老子特意新设了驿站,你和宫里的往来信件都可以用四百里加急,急事可以用八百里加急。报社的事也可以用加急,这是我特意恩准的。” 萧靖笑着应了。 光是靠脑补,他就已经想象到了驿道上信使往来不绝、两人每天书信不断的景象。 “这第二杯酒,是敬给我兄弟的。”邵宁举起酒杯,眼角有光芒闪动:“人在世上走一遭,真正能够交心的也只有家人和兄弟。我知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会觉得虚伪,但后宫里除了玉弦,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被称作我的家人了。” 萧靖点了点头。 尽管邵宁在生活与医护上给了邵员外最好的照料,但这位老人还是在两年前驾鹤西去了。 他是含笑而逝的——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虽然面对邵宁时他绝不会再以父亲的身份自居,但当他看到邵宁的成长,看到邵宁从一个纨绔最终变身为一个颇有作为的帝王时,他心中无限的欣慰和激动仍然是只属于一个父亲的心情。 但是,邵宁还是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就算他给邵员外追封了王爵,这样的遗憾也永远无法弥补了。 至于后宫,两人已经达到了目标,苏玉弦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而剩下的那些女人,无论她们多么曲意逢迎,邵宁也无法在一场场有政治利益的婚姻中享受到家的感觉了。 或者说,家这个字对帝王来说本就是无比奢侈的。 萧靖也高举起酒杯,道:“这个我同意。我有不少兄弟,但你是我最早认识的那个,也是最铁的那个。只是将来我要和子孙后代吹牛,说我和陛下一起修过路还差点动手,你可不能怪我。” 两人大笑着再次举杯致意,又同时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后,邵宁望着周围的人海低声道:“这天下是我的,可塑造今日这大瑞的却是你我二人……看看这些人的肃穆和悲伤。我不是没见过送行,但除了送至亲好友的之外,大多数人都是虚与委蛇的客套,没有人会这样去送一个陌生人。 普天之下能成就这番景况的,恐怕只有你我兄弟。我不想说什么‘共天下’之类的吓人的话,但只要后继的帝王还是我的子孙,你我两家便永世交好,萧家也能像夏家一样与国同休。 这天下一定会越来越好,你我也必定会成为史册上万世流芳的明君贤臣。来,这最后一杯酒让我们一起敬大瑞,敬大瑞的万民,敬这万里锦绣河山!” 心神激荡的二人同时举起酒杯,将千言万语都放到了酒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后,细雨终于停下,温柔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了出来。 邵宁大踏步地带着萧靖走到了人群面前。 “朕已下诏,户部、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要订阅镜报,主事及以上官员应每日阅读以体察民情。”因为是当着一群人说话,他的声音也大了很多:“你告诉小远给朕好好做,若他做不好,就别怪朕把你叫回来了。” 萧靖笑道:“陛下放心,小远只是暂时挂了一个副社长的名,真正主事的人还是小雅。这几年小雅每年会有半年在京城,有她盯着小远不会有问题的。” 邵宁这才点头道:“老……朕也会帮忙盯着的。好了,你且去,朕就送到这里了,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关城门了……” 说着,邵宁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他猛地吸了口气,摆出威严的模样道:“记得写信,否则治你的罪。” 萧靖也用力吸了吸鼻子,庄重地行了君臣之礼。 转过身来,他不敢再回头,也不能再回头——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心软选择留下,也怕会辜负面前这一张张热切的脸庞。 “恭送恩公!” 道路两旁,已有不少人拜倒行起了大礼。 这些人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叟老妪,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壮实憨厚的中年汉子,还有半大不大却摆出一副小大人样子的孩子。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镜报帮助过的人。有的人通过报纸洗刷了冤屈,有的人借助镜报找到了失散的亲人,还有的人在镜报的帮助下将恶人绳之以法。 他们的每一声感谢,都是发自内心的。 好不容易挥别了这些充满感激之情的人,浦化镇的几位宿老又站在了萧靖的面前。 “公爷,您有空可要回镇子看看,咱们浦化镇是托了您的福才有今天的面貌,成了文脉昌盛之地……如果您回来,老朽只要还走得动路,就一定带着镇民迎接您……” 萧靖与他们依依话别又饮过了老人递来的酒。之后,他对着人群的方向挥了挥手,快步上了自己的马车。 才坐到车厢中,夏晗雪便用手帕帮他轻轻擦拭眼角,柔声道:“夫君不必难过,您、妾身和孩子都会时常回来的。” 萧靖稍稍掀开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轻声道:“是啊……我们,会回来的。”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上) 永不停息的时光如长河般奔流,一转眼已是十五年后。 距离瑞都四百里的一处地方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大湖,名曰“东翠湖”。此地山水相映,颇得天地之灵秀,自古以来便有不少诗词歌赋在歌颂这里的美景。 如今,东翠湖已经是私人的领地了。 好在湖的主人十分通情达理——只要不是特殊的日子,东翠湖都是对游人开放的;除了靠近府邸的地方,游客们大可自便,不会遇到任何阻拦。 眼下正是春末夏初,湖上飘着梅雨。对文人墨客来说这或许是很美好的景象,可游客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所以东翠湖附近游人寥寥。 湖的中央有一艘蓬船。这艘船比寻常的蓬船要大些,但看上去能容纳七、八个人的船上也只有四个人。 除了船尾的船夫有些苍老以外,另外三个人都是中年人。 一个男子穿戴着蓑衣斗笠,在烟雨中悠然自得地钓鱼; 一个女子在小炉上温酒,那一双满是柔情的眸子不时会飘向钓鱼的人; 另一个女子则在专注地抚琴,悠扬的琴曲似是要穿透这层层的雨幕,飘向更远的地方。 “子芊,你能不能先停一停?”钓鱼的人有些无奈地侧过头对坐在船篷下抚琴的女子道:“这么半天一条鱼都没上钩,准是被你的琴声吓跑了。” 听这语气,便知道钓鱼的人是萧靖了。 他今年已四十有三。虽然岁月在他的头上留下了几道皱纹,但那本就富于棱角的脸庞也被雕刻得更加坚毅。 相对来说,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当的夏晗雪和秦子芊则显得年轻很多,望之仍如三十许人。 秦子芊不情不愿地停下弹琴的手,淡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你不会钓鱼,却偏要怪到别人的身上。” 萧靖耸了耸肩,道:“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般傲娇……下个月咱又要回京城了,到时跟邵宁聚餐,你可别又跟去年似的噎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人家好歹是皇帝,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秦子芊撇嘴道:“只要他别再打玉儿的主意,我才懒得和他计较呢。他的那一堆皇子看着就没几个正经的,跟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将来八成会风流成性……谁想自己的女儿嫁到宫里受苦?” 一说到这个,萧靖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思:“这事我也不同意。咱家玉儿虽然才十一岁,但已能看出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而且性格也极好。我还指望着将来为她寻个青年才俊呢,谁要和邵宁结亲啊?那小子也不瞧瞧,他那皇宫都快成花果山了! 而且我还和他说过,虽然从夏老太爷开始算、到玉儿这辈已经出了三代了,但两家的孩子还算是远亲,能不结亲就不结亲,可是他不听。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到时去跟他说便是。” 秦子芊闻言轻声嘀咕了一句“这还差不多”,随即扭过头去望着湖面,只留给萧靖一个侧脸。 这妮子还是很不坦诚啊——我又不瞎,你嘴角都扬到那个位置了,我还不知道你很开心吗? 一旁的夏晗雪看到萧靖挤眉弄眼的样子不由得掩口轻笑道:“不是说去往京城的铁路快要通车了吗?表哥要是知道夫君和表姐这么看他,没准一气之下就坐着火车跑来兴师问罪了。” 十年前,大瑞的能工巧匠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 经过不断的改进,他们终于在五年前造出了第一台蒸汽火车。 在紧锣密鼓的测试与研究下,蒸汽火车通过了短距离的技术验证,并最终生产出了能够投入运营的成品。 之后,邵宁大手一挥,京城到萧靖住处的这一段路便成了大瑞境内第一段准备投入运营的铁路路线。 一些在萧靖归隐后仍然盯着他不放的人也自此噤声,再也没有找过萧家的麻烦。 “他要是跑来也挺好的,省得我老去找他,我还不想挪窝呢。” 萧靖随口说了句玩笑话,接着马上又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萧家的人都要有出息,无论男女都不能靠皇家的恩泽活着。这个时代是我与邵宁亲手开创的,我知道它会有多么的波澜壮阔,会塑造多少英雄人物……时不我待,萧家的任何人都不能躺在爵位和家产上做国家的蠹虫,要用行动和贡献证明我们对得起这份富贵,更对得起大瑞。” 他说完这番话,夏晗雪和秦子芊都庄重地起身行了礼。 萧靖很少对家里人说那些有关“家国天下”的豪言壮语,可一旦说起,那便是一言九鼎。 甚至,子孙后代很有可能要将这些话语奉为祖训。 “好了,我也就说说自己的想法,你们不用这么严肃。”他笑着示意两人坐下,道:“孩子们已经很争气了,早就不用我这个当爹的去教训喽。” 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头都抬高了几分。而现实情况也足够让他骄傲: 夏鸿瀚前年致仕了,也放下了夏家家主的位置,由萧靖的长子继承了夏家的家业。如今,那小子正全力调动夏家的资源投入到各类实业中,一位年轻有为的实业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次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水师学堂并立志成为大瑞水师的舰长。他的目标是纵横大洋,为大瑞探索世界上的种种奇观和物产,寻觅或征服更多美丽富饶的土地; 三子听过萧靖“有朝一日人也能飞起来”的说法后对飞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深深痴迷于格物学,整日都不停地计算各种数据,还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鼓捣着各种机械,探索让人飞天的可能性。 在新式学堂受到老师交口称赞的长女在毕业前得知大瑞边陲人才匮乏,便主动请缨到南洋一个港口去当了一名普通的税务官,几年之后因出众的工作能力被破格晋升,成为了南洋最年轻的副总督。 其他的孩子虽然年龄不大,但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后代如此出色,想要低调的萧靖也不得不凡尔赛地感叹一声:哎,我好难啊!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中) 三人随口聊了几句儿女的事,萧靖也趁着这段时间钓上了几条肥美的鱼儿。 眼见着萧靖有些心不在焉地抛下了鱼钩,夏晗雪不由得轻笑道:“这两年夫君的厨艺长进不少,全家上下都爱吃您做的东西。尤其是那道鱼羮,味道鲜美无比……只是可惜了不能常伴夫君身侧的小雅和珊珊妹子,没的少了许多口福。” 萧靖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雪儿。草原那边都两个月没来信了,小雅最近也没什么音讯,我心中的确很是挂念。” 夏晗雪柔声宽慰道:“距离归期已然不远,想必她二人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几日便可与夫君相见。小雅在全国各处跑是为了报业集团的发展,珊珊妹子则是为了让北胡彻底归心。她们做的都是大事,也只能暂且放下儿女情长了。” 萧靖不禁喟然长叹——他当然知道那两人所做的都是极重要的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子女的离家,他开始有些厌恶那种聚少离多的生活了,只希望家里能够增加一些人气,哪怕只是每日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也好。 只是,身边的女子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有着自己的追求与抱负,萧靖能做的便是尊重她们的选择。 这十五年来,整个草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内陆地区的人有机会踏上草原,那么他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人和大瑞其它地方的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年轻一代可以用流利的中原官话和大瑞人交流,也有越来越多的北胡人开始从游牧转向耕种,越接近大瑞的地方这样的趋势便越明显。 当然,仍有一部分人坚持着他们放牧的传统,但这些人也是为了与大瑞进行商品交易才继续从事着自己熟悉的工作,以便之后再用畜牧产品从榷场换取丰厚的回报。 因此,除了没有设置流官以外,北胡的很多地方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大瑞的领地。 还有一小部分不愿被大瑞统治的北胡人迁移到了漠北。虽然他们仍然不时南下袭扰,但对今日的大瑞来说这点威胁和被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陆珊珊之所以选择一年之中半年待在草原,便是为了扶助已成为部族首领的自己的儿子坐稳位置。 当年那个外表温婉却开得硬弓的白衣少女仍然豪情万丈地驰骋在草原上,而她那个特别被邵宁偏爱的儿子已成了草原上唯一一个获封王爵的北胡人。 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大瑞在北胡的代言人,甚至史上第一任由大瑞委派的草原总督——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血缘上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瑞人,也有一些人知道他其实是大瑞某位公爷的后代,但没有人会去戳穿这些。 至于董小雅,已经成熟的董怀远早已不再是她辛苦奔波的理由,她选择这样的生活只是为了自己所钟爱的事业。 当年的镜报如今已成为了树大根深的报业集团。董怀远有能力掌控大局,但集团内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协调和统筹,于是董小雅便欣然接过了这个角色。 过去的数年间,她几乎走遍了大瑞的每一处地方,为报业集团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小雅很留恋家的温馨,但她更是一位热爱新闻工作的女性,为了这份事业她甚至可以把儿女交给夏晗雪照料、自己一走便是一两个月,然后又星夜狂奔着赶回到儿女身边。 有次萧靖说起她不在时儿女思念娘亲的样子,小雅红着眼睛道:“妾身知道亏待了孩子,可这些事总要做完,也需要有人做完。待过两年把一切都安排好,妾身便留下来天天陪着孩子,眼下就烦劳您和雪儿姐姐了……” 虽然萧靖也很是不舍,但每当看到小雅忙碌时那专注的神情以及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自信与活力,他还是会欣慰地笑一笑,然后亲自把这个怀揣着梦想的女子送上远行的马车。 “雪儿,这个家多亏你操持。”再次提起鱼竿却发现并没有鱼儿上钩的萧靖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年我闲散惯了,不仅丢下了报社的事,家里的事也当了甩手掌柜……不论持家、管教孩子还是迎来送往都是你在张罗,为夫亏欠你太多了。” 突然听到如此感性的话语,夏晗雪不禁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便嫣然一笑道:“夫君说的哪里话来?夫妻本是一体,您前半生为天下人呕心沥血又数度出生入死,几乎穷尽心思才让大瑞的江山变了个模样,如今也该享享清福了。大瑞固然需要您这样的英雄,可天下有志者何止千万,为什么就要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呢? 妾身忝为家中大妇,总要照料好萧家一门上下,怎么也不能辱没了您的名声,这些不过是应做之事罢了。 嫁入萧家的当日妾身便说过:您若展翅翱翔,妾身便化作白练舞于长空;您若低头雌伏,妾身便化作清风萦绕身侧。如今夫君终于有了闲暇,也不用再为那些军国大事夙夜忧叹,妾身心中只有窃喜,对那点操劳并没有半点不甘。 再说,别家的夫人大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可妾身的夫君靠自己挣了个公爵回来,然后还能功成身退整日陪伴家人……今生有幸与这样的良人相伴,妾身还有何求?” 风姿绰约的夏晗雪说到最后竟又有了些少女时的俏皮模样,萧靖在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如谪仙一般、让人连心跳都要漏掉几拍的画中人。 这番话的每一句都砸在了萧靖的心坎上,而且满满的柔情几乎就要从话语中溢出来了。胸口发热的萧靖忽然很想拥她入怀,但想想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好低头咳嗽一声掩饰了自己的神情。 “你们聊。我还有事没做完,先回去写东西了。” 秦子芊丢给萧靖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用力吹响了口边的竹哨。 不多时,便有一艘小船靠向了众人乘坐的蓬船。 萧靖的眼珠转了转——莫非刚才我给人喂狗粮了? 终章 奔流的时光(下) 不多时,小船靠到了蓬船的旁边。 船上的人对萧靖施了一礼,道:“公爷,有京里来的信。除了书信,陛下还画了几张画一并送来了。陛下还传话说,让您一定要认真观赏,勿要负了他御笔作画的心意。” 虽然心里想着“邵宁这小子一定又在故弄玄虚”,但萧靖还是恭谨地接过了那厚厚的一摞纸张。 来人顿了顿,又道:“另外,小人接到驿站的消息说宛儿姑娘在过来的路上了,预计今日天黑前就能到府上。” 听到这话,不仅秦子芊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很是古怪,就连夏晗雪的脸上都有了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靖还没回答,刚刚跃上小船的秦子芊便轻声叹道:“总是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就算我不在,这个家里应该也会很热闹。既如此,我便出去走走,反正离开十天八天的也不会惹人挂念。”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蓬船上的人听到;因为她是面向岸边的,所以旁人看不到她说话时的神情。 萧靖苦笑着摆了摆手。船夫会意,撑着船篙轻摆船头向岸边驶去。 待小船荡开两丈远,萧靖忽然朗声道:“你去采访可以,但不要跑太远,最多半个月便要回来。若你逾期不归,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派人去将你找回来!到时家法伺候,可不要怪罪为夫!” 秦子芊这才回头白了萧靖一眼,有些着恼地喊道:“要你管?” 说罢,她再次扭头朝向岸边,似乎连和萧靖多说几句话的心情都欠奉。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悠扬的曲调飘进了萧靖的耳朵里——声音来自小船的方向,是子芊哼起了曲子。 萧靖稍稍蹙眉听着这声音,随即竟有些恍惚——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外出采访时她在车厢中哼唱过的旋律吗? 不知过了多久,夏晗雪的笑声打断了萧靖的思绪:“夫君别痴痴地看着了,表姐都快到岸边了。” 萧靖这才回过神。夏晗雪走过来轻轻倚在他的身旁,柔声道:“夫君也是知道的,表姐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心中感激也不会挂在嘴上。” 说着,夏晗雪郑重一礼,又道:“表姐不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过不惯在一处闲居的日子。要不是夫君默许她兼着附近分社的记者也不干涉她外出采访,表姐非要憋出病来不可。 不光这样,夫君还一直惦记着她的旧伤……大夫说表姐不宜长期舟车劳顿,您便派人暗中跟随着她,又每每和她约定时日,免得她一时兴起过于操劳伤了身子。这些年多亏了夫君,表姐才能过得这样开心,妾身在这里替她谢过您了。” 萧靖哈哈大笑道:“雪儿不必致谢,我也是不忍看着子芊虚度光阴。她是天下最好的记者,能写出这世间最好的报道,又岂有让她困居浅池的道理?哪怕她不愿出门,我也要想法设法地把她赶出去,何况她自己也想出去闯荡呢? 至于身体,我相信子芊会有分寸。我们一家人要长长久久地一起生活下去,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应该不会乱来的。再说……” 他朝着夏晗雪挤了挤眼睛,道:“你又怎知子芊私下里没有谢过为夫呢?” 红着脸的夏晗雪轻推了他一把,啐道:“都这个年岁的人了,说话还是没个正形,难怪宛儿妹妹的事一直悬着。妾身多嘴问一句,夫君不想给她一个名分吗?” 何宛儿每年都会借着“看望萧靖孩子”的名头来府上住上一两个月,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的。 于是,萧靖便犯难了。 名分什么的,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何宛儿不想要。 萧靖曾几次提及名分的事——虽然两人相处时并未逾礼,但宛儿的心意他却十分清楚,他也不想让快四十岁了还在独处又整天往自己府邸跑的宛儿被世人指摘。 但是,宛儿每次都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其实,夏晗雪也对宛儿提过这事。可能是女人之间更好说话一些,有次她追得急了,宛儿便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靖哥哥自然是很好的,宛儿的确很喜欢他。这辈子若要嫁人,除了靖哥哥外宛儿也不作他想了。可是,宛儿有的时候又觉得靖哥哥真的很像人家的兄长,也很想就这样像妹妹一样享受他的关爱……” “雪儿姐姐,这些事宛儿当下还想不明白。若有一天想明白了,人家一定会飞奔过来和你们一起度过一生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因此,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 萧靖摇头道:“人各有志,宛儿的想法你也知道,此事便顺其自然。她比你们年轻,现在她不仅是京城娱乐圈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是珊珊的帮手,每年都要抽时间去草原协助政务,心思也很难安定下来。如果哪天她倦了、想要找个地方安身,那府上总会有她的一处院落和一双筷子……所以,就不必急于一时了。” 夏晗雪也知道此事难有定论,乖巧地点了点头。 夫妇二人又说了会闲话,萧靖笑着起身道:“对了,咱们那位皇上发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呢。反正离回府还有段时间,不如先读了信再写了回信,免得过几天去了京城他又不高兴,说我故意轻慢他连信都不回。” 夏晗雪掩口笑道:“表哥的字这几年是越写越好了,但妾身之前从没听说过他作画的事呢。” “肯定就是胡乱涂鸦呗。” 萧靖毫不掩饰对这位皇帝的鄙夷:“之前曹驰在极北之地攻灭了一个对大瑞不恭顺的部族,他得到消息后一高兴就做了幅画来庆祝,还得意洋洋地给群臣看。谁知道,那群人平时说起好话来就跟不要钱似的,那天却全都哑火了,最后群臣不得不强行编了几句恭维的话才把事情圆过去……嘿,他的画到底是啥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信扫了一遍。 嗯,只是日常的联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随后,稍微有些好奇的萧靖又展开了一张画纸。 画面映入眼帘的瞬间,萧靖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画的到底是什么鬼啊? 终章 奔流的时光(完结) 邵宁的绘画水平比萧靖想象的还要低上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见惯了名家的字画,所以瞧不上这些看起来其实很可爱的涂鸦了。 第一张图上的画面很简单——一个人。在人的周围,他随便勾勒了几笔红墙绿瓦,应当是想描绘一幅闹市的画面。 虽然他画得有点粗糙,但人物的五官还是能看出来的。仔细看看,可以看出这小人有些举目四顾彷徨无依的模样,但要是你足够了解邵宁,还能从那眉宇间看到几分桀骜和玩世不恭来。 萧靖不禁失笑:这吊儿郎当又中二的样子,不就是活脱脱的青春期邵宁吗? 这小子画这个给我是要干啥? 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了第二张画。 这张画就更简单了,上面只画了一条鱼。 如果说这张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这条鱼是吊在绳子上晾晒的。从那干巴巴又僵直的模样看,似乎是一条咸鱼? 萧靖这下子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好好的给我画条咸鱼干嘛?莫非是你想吃了,让我给你准备?那你下一道口谕吩咐宫里的人去准备不就好了? 打开第三张画,萧靖皱着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了。 图上的邵宁正在镇子里胡闹。不仅一路鸡飞狗跳,他的身后还有举着木耙子追着他的大婶;一座气派的大宅子前,有几个乡老在围着一位老人诉苦,而那老人只能苦笑着弯腰作揖以示歉意……这是受害者组团找到了邵员外? 想起初见时邵宁那顽劣的模样,萧靖差点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当时那个纨绔成了如今的九五至尊? 在心中发过了感慨,萧靖又打开了第四幅画。 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他吓了一跳。 苏玉弦? 没错——画中人正是邵宁的正妻、如今的大瑞皇后苏玉弦。 惊吓过后,萧靖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邵宁啊邵宁,你怎么能搞出这种大无语事件呢? 别说是忌讳极多的皇室了,就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把自己妻室的画像送给别的男人? 这事如果传出去,那邵宁少不得被安个“昏君”的头衔,弄不好事情还要被拿出来和北齐年间“小怜横陈”的典故相提并论。 萧靖本想赶紧把画像收起来,毕竟盯着苏玉弦看无论是为人臣子还是为人兄弟都是很不礼貌的。但是,就在放下画纸的瞬间,他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接着他又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将画纸重新拉到了眼前。 画里有蹊跷! 仔细看了两眼,萧靖瞳孔骤缩,浑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 画中人穿的衣服并不是如今大瑞的服饰,而是萧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来自后世的样式! 柔和的小圆领、袖口的蕾丝、编织的三角巾披肩……因为已经太久没看到过这样的装扮,萧靖一开始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身衣服的特异之处! 让萧靖惊异的远不止服饰。 虽然画里的女子与苏玉弦有八成相似,但如果仔细审视每一个细节,便能发现两者绝非同一人。 这并不是画功的问题——可以看出,画这幅画时邵宁用了很多的心思,画中的各处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的雕琢。如果他想要完美地画出苏玉弦的模样,那么这样的作品显然是不能令他满意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画的人根本就不是苏玉弦! 那么,为什么邵宁要这么画?他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位穿着后世服装的女性? 萧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拿过了第五幅画。 还好,这张画并不吓人,相反还有点温馨。 夕阳下,一个满脸不情愿的青年在骂骂咧咧地挥动锄头,另一个人则在一旁盯着他,笑着看他干活。 这不就是两人初遇时的画面吗? 再下一张图则是两个人挤在同一个车厢里,面红耳赤的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看样子,这是一起出差时的画面。 继续向后翻,编辑部的样貌跃然纸上,小雅、子芊等人出现在了画中,众人一起讨论工作,一起外出烧烤,一起张罗活动现场,又一起连夜赶稿…… 这一桩桩一幕幕,都是大家曾经一起经历的事啊。 眼看着画纸越来越薄,萧靖已经翻到了最后几张。 燃烧的宫墙里,一个青年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金碧辉煌的皇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地给被群臣拥在中央的青年人行礼; 朝会的大殿上,两个青年人激昂地指点江山,视满朝文武如无物; 繁荣的京城中,君臣二人在一条因新政而兴盛的街道上低声密谈,为大瑞的未来画下蓝图…… 萧靖的双眼湿润了。 他知道邵宁从未忘记过这些过往,但当邵宁亲笔将这些故事勾画出来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也再一次浮起了那些只属于青春的记忆。 时光永不会倒流。所幸,在这条奔流的时光长河中弄潮时,他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萧靖没有急着拿起最后一张画纸,而是一一回看了之前的那些画,以确定自己没有落下什么关键信息。 虽然看完后并未发现什么新东西,但他心中的那个猜想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很多事情就容易理解了: 让一个古人接受来自后世的理念并不容易。相比一心想要报恩的董小雅、性格本就和原来的世道格格不入的秦子芊,邵宁这样个性强烈的人为何能够无缝地融入报社的工作? 邵宁主政后,萧靖提出的政策和科技路线都十分超前,为什么作为一个封建帝王的邵宁能够这么快地接受他的想法,还能独自对政策本身进行增补或是对科技和工业的发展提出意见? 以前萧靖觉得是邵宁天赋异禀,或者他早已通过和自己的接触打开了眼界。现在看来,事情可能另有原因。 终于,萧靖用颤抖的手拿起了最后一张画。 一旁的雪儿不知道夫君怎么了,也担心地伸出手帮助萧靖托住了画纸。 可是,就在几个呼吸后,那张画纸还是从高处缓缓飘落了。 双手垂到身侧的萧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刚才看到的画面触动了铭刻在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在那张画上,有一面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还有一队钢铁巨鸟翱翔在碧蓝的长空。轰鸣声仿佛再一次在萧靖耳边响起,似乎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到那群雄鹰呼啸着飞向远方……(全文完) 后记 我也没想到一个后记居然都拖了这么久。 首先要向各位书友致歉:老白在一年多前曾说过要加速更新,让《报行天下》这本书早日完本;但事与愿违,人近中年的我被生活狠狠地教育了一番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在这种事上轻易许下承诺的少年了。 最后,《报行天下》这本书还是以一周一更、偶尔还会断更的更新节奏完本了。 就在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手上还欠着需要这几天就交的项目验收文件和标书——但是,在这个寻常又乏味的周末的晚上,我决定要丢下各种永远都逃不开的工作与琐事,写一点和自己的作品有关的东西。 让我们从《报行天下》说起,之后再说说《直到你幸福那天》。 熟悉老白的朋友都知道,老白从来也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我更新前作的时候基本都是一天一更,只是全程没断更过几次而已。 所以,《报行天下》的更新频率固然和工作生活的忙碌关系很大,但老白自己在写作上的习惯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可能不为一些朋友所知的是,我在写作这本书的初期是辞职在家的——所以才会有签约后第一次上推荐位时每日三更的事,这对上班时的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更加幼稚又愚蠢的是,我不是因为作品签约了才辞职的,而是为了写这部作品才辞掉了工作。后台收到签约消息的那天,刚好是我离职的第十天。 越接近不惑之年,老白在生活中便表现得越务实,但我在骨子里从来都是一个感性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然后,成绩惨淡、除了全勤几乎拿不到收入的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不得已之下,我不得不在辞职半年后重新找了份工作,回到了能够靠着薪水体面生活的日子。 人生多艰。写作是我的爱好,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爱好与他养家糊口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关联,甚至根本是相冲的。为了家人和生活,我不得不选择妥协。 在这里特别要感谢我的编辑虎牙老师。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天收到后台消息时那激动的心情,感谢您带我这样一个业余的“票友”真正地进入到了网文作者的行列,给了我从未曾获得过的成就感。 很抱歉,我虽然有还凑合的文字能力,却始终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作者,无法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来俘获一大票读者的心,从而实现商业角度的成功。 虽然成绩不佳,但我还是很任性地选择了上架。有点对不起一些从上部作品追随而来的读者,但作为一个可能不会有下部作品的作者,我想在写作的全程中能够充分感受下那种仪式感,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一路上有遗憾、有不甘,但并没有后悔。 只是,在这个短视频大行其道的年代,不知还有多少曾经的读者在看书,还记得《报行天下》与《直到你幸福那天》? 这两本书除了感情戏很重以外,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夏晗雪并不是王雪妍的镜像版,架空历史与都市情感(异能)的背景设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这是老白一直以来想表达的两个面——无论是青涩而美好、能够让人在心中铭刻一生的爱情,还是“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的理想与胸怀。 从这个角度说,我认为萧靖这个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他善良、坚韧、有底线,能够为了胸中的理想而不懈奋斗,并最终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贡献了一个凡人所能够贡献的最大的力量。 相比突出科技进步和主角光环的穿越小说,本书并不会以科技发展来推动历史的车轮,而是试图从思想的角度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当然,老白非常清楚在数百乃至千年前的社会里这操作简直是自找的地狱模式,比起推动物质进步和生产力解放带来变革的方式难上千倍且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我才在大纲里就给邵宁安排了文末那样的身份以及最后一章那样的彩蛋嘛。 比起儿女情长的《直到你幸福那天》,无论是温柔美丽的夏晗雪、泼辣直率的秦子芊、知书达理的董小雅、胸怀大志的陆珊珊还是活泼可爱的何宛儿,大家都是因为镜报而相识,也是因为镜报而走到了一起,更不要说吊儿郎当的前·纨绔子弟邵宁。 镜报的报社不只是一个办公的所在,它更像一个家,一个让所有人都有所寄托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说,本书前前后后也还算切题,至少没有写成古代言情。 即便是本书刚开始连载阶段受到一定争议的潘飞宇,老白想要塑造的也是只一个有着各种弱点的普通人:区别于《直到你幸福那天》的罗洋,小潘是个有才华却因为功利心过重而误入歧途的人。每个人生活中或许都遇到过这样的角色,可能你还曾为之惋惜——所以,他只是代表了包括你我在内的大多数有着这样那样缺点的普通人,在整体的剧情中并无突兀之处。 换句话说,写个都市言情还得有几个反派人物呢,老白埋条线不过分! 区别于上一部作品的后记,在这里老白不打算对主要人物一一点评。写上一部书时,老白在人物塑造上还比较生涩,且对于剧中人物与何天羽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久久难以释怀,所以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感情方面的感悟。 而现在我认识到,品评人物的权力应当属于读者——所以,我才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个名字,却没有描绘出他们在我的脑海中的具体形象。 不管你喜欢哪个人物,不管你是否看完了我的两部作品,只要你曾经抱有善意地来过,在这里就请接受来自老白的谢意。 《报行天下》完本了,我很有可能也不会再继续写书了。如果有缘,希望大家能在江湖再见,也许某天你在时,相隔千里万里的我们正在一起看同一本书,甚至看的都是同一个章节。 用歌曲《错位时空》的逻辑来说,这也算是我们一起把酒言欢了。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记住《报行天下》这本书。虽然这只是一部扑街作,但至少它讲出了它想要讲出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人物也都是从老白的心中走出来,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角色。 说过了伤感的,我们来说点好消息。 这几年,我抽空为《直到你幸福那天》写了大概十几篇番外。一旦本书重新与大家见面,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些章节发出来,回报所有长久以来一直关心这本友们。 我也还记得,当初评论区里那些暖心的留言和问候。时过境迁,希望各位一切安好,也希望某天《直到你幸福那天》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你们还能找到回到这里的路。 那个故事从未结束,因为这是我(在很有可能会结束的写作生涯中)最后一件要完成的事。 而《直到你幸福那天》这本书经过几次修改,整体的结构有了很大的调整,很多章节进行了翻新甚至重写。从这个角度看,部分剧情在本次修改后是第一次面世,是全新的内容。 就需要做的工作来说,这几乎相当于写一部新书的五分之一。这样巨大的工作量也导致本次修改迟迟未能完成,也将《直到你幸福那天》与大家重新见面的时间延后了许多。 何天羽与李凝凝分别了三年,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就像你我与《直到你幸福那天》一样。 至于《直到》一书修改完成的时间,老白无法做明确的保证,但在这里我想用一句暴露年龄的歌词来描绘我心中勾勒的愿景: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