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灵鬼话:世家阴阳师》 第1章 楔子 宣城城东王家府邸门前车水马龙。 自王家如今的顶梁柱王礼仁大婚之后,王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只是八年前的热闹是红红火火,落魄的王家迎娶江南大富商崔家的幼女,王府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张灯结彩,迎来崔氏女的十里红妆。而今天,王府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却一片雪白,是为送崔氏女落葬。 灵堂布置得很是唯美,停棺处放满了崔氏喜欢的菊花,墨菊、绿菊、泥金九连环这样的珍品,都大喇喇地摆在崔氏的棺材周围。荷花未谢的时节,灵堂已是一片秋色。 有前来祭拜的夫人看着那满满的菊花丛,悄声议论:“都说王公子爱极了崔氏,真是不假。”语气羡慕又惋惜。再爱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这般深情,以后也不知会给了谁。 她身旁一个吊梢眼的夫人冷笑一声,讽刺道:“真要是爱极了,哪会多出个林氏来?” 说着,几位夫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跪在棺旁烧纸钱的一个女子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珍珠般的双眸,小巧玲珑的秀鼻,再配上一张丰润朱唇,整个宣城都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更何况她腰若柳枝、双腿纤长,身段也是顶好的。这般美人要不是梳了个妇人髻,谁都会以为她是闺阁少女。 先开口的那个夫人就讷讷说道:“那总归是王公子的表妹,青梅竹马,有一份情谊在……王公子的后院里可只有这一妻一妾,再无旁的女子了。” 吊梢眼的夫人嗤笑一声。 另一个面容严肃,法令纹极深的夫人一弹衣袖上沾到的灰烬,说:“谭夫人,你也别这般口气。不管王公子对崔氏有多少真心,如今留着那个林氏在倒是好的。不然等王公子娶了继室,崔氏留下的那个幼子可就前途未知了。” 众人一听,视线又转到了跪在林氏旁边,还一脸懵懵懂懂的小孩身上,不约而同地一声叹息。 “林夫人到——”这时,有守门的婆子唱道。 走进来的华裳夫人满头枝翠,镶金带银,在这一片素色的灵堂上很是刺眼。有不少人起身相迎,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一时间,灵堂一边欢声笑语,一边寂静肃穆,很是滑稽。 长着一双吊梢眼的谭夫人再次冷哼:“看看这母亲的做派,还有人以为那林氏是个好的呢。别说这继室进门之后的事情了,王小公子能不能活着看到继母都不一定。” “林氏性情温顺,和林夫人怎么一样?” 有人摇头,有人尴尬地不出声,也有人心中不以为然。 宣城上下谁人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林夫人?出嫁前就是有名的厉害人,嫁进林府后更是作威作福,拿捏妾室通房,打压庶子庶女,磋磨媳妇,挤兑妯娌,连顶头的婆婆都拿她没有办法,而且手段狠辣,林府里死得不明不白的小妾和孩子不知凡几。偏偏她的嫡亲闺女林晓晓柔柔弱弱,最后还被表哥纳入府中,当了个妾室。满宣城都一片讥笑,直道她做的孽要报应到女儿头上了。 可现在,没人敢在林夫人面前这般讽刺。 上个月,林大人一个小小的县官,以资敌叛国之罪,抄了崔氏满门,崔氏一族上下一百三十余口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菜市口,四个侩子手砍了整整一天的脑袋,血腥气半个月都未消散!借着这个功劳,林大人也一步登天。林夫人早就透露出口风来,林大人不出半年就要升任京官,品级上翻一番。 想起这事情,谭夫人她们的表情古怪起来,互相看了看,又都连忙移开了目光。 这事情不可说,心中有数即可。 林夫人这会儿已经享受够了众人追捧,快步走到灵堂内,也不祭拜崔氏,只一手拉起自己的女儿,一手拉起崔氏留下的孩子,满脸关切,“我儿啊,你怎么那么实心眼,这再跪下去一双腿不得废了啊?” 旁人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按压下心中的嘲讽。林夫人的事迹中,可就有逼着守寡的妯娌给祖父跪灵跪到废了双腿的。 “你母亲说的对,晓晓你也太诚心了。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贤哥儿啊。”被仆妇搀扶着的王老夫人从内堂走了出来,显然是听到了林夫人来的消息,才出来的。 王老夫人和林夫人是姐妹,只不过林夫人出阁晚,又在后院折腾得厉害,还未有孙子孙女,王老夫人则有了王贤之这块心头肉,一出来就把王贤之揽进了怀里。 林晓晓两颊的泪痕未消,又添了湿意,“姐姐待我如此好,别说是跪断了腿,若是能让姐姐起死回生,要我的命都行。” 众人唏嘘,都夸赞起林晓晓的贤良淑德,顺带着厚颜无耻地捧起林夫人。 献媚的是一拨人,谭夫人这边是另一拨。如今两拨人站得近,几位夫人生怕谭夫人再次直言直语,到时候闹僵起来,紧张地挡住了谭夫人的视线。 谭夫人却并不领情,一手推开其中一人,让众人心中一凛,紧紧盯着谭夫人不放。 林夫人注意到这边的古怪,看到了被挤在后头的谭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却笑着问道:“这不是谭夫人么?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谭夫人没有回答,紧紧盯着崔氏的棺材。 众人也跟着看过去,没发现什么蹊跷。可就像大家知晓林夫人的为人一般,谭夫人的直肠子,在座的夫人们也都心里清楚。装神弄鬼的事情,谭夫人是不会做的。 王夫人崔氏的灵堂花团锦簇,那些名贵的菊花层层叠叠,簇拥着王夫人的棺材,香火不断,佛音绕梁。这般情景光是看着都让人心头宁静。谭夫人的目光却犹如实质,仿佛是呼应着她的视线,棺材后头有那么一片阴影明灭不定,但无论从正门,还是从四周窗户,都没有阳光射进来驱散那片黑暗。 有人颤声问道:“谭、谭夫人,你是……看到什么了?” 话一问出,大家都心头发凉,惊恐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棺材。 林晓晓这会儿收起了柔弱,连忙说道:“诸位夫人不必担心。姐姐是听闻崔家的事情吐了心头血,自此之后就缠绵病榻……母亲和相公请了大成寺的高僧念了七天的经,今日还有僧人在主院念经呢,姐姐早就转生投胎去了,哪会……”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到“咯噔”一声轻响,明明林晓晓的说话声更大些,这细微的声音却仍没被错过。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整个灵堂都静了下来。 咯噔…… 咯噔…… 咯噔…… 一声一声,愈来愈响,好似有人在推棺材盖子! 忽的,一阵阴风从院外呼啸而来,直扑灵堂!灵堂挂着的白幡如狂魔乱舞,遮住了人的视线。“哐当”一声响,那棺材盖居然被掀翻,压在满地的菊花上,菊花瓣飞舞起来,席卷了整个灵堂! 几位夫人尖叫连连,有腿软直接坐倒在地的,也有扭头就往外跑的。王老夫人是前者,林夫人则是后者。而林晓晓则怔怔地看着那棺材,像是被吓出了魂。 谭夫人那一拨人倒是没有这般无用,可也吓得够呛,互相抓着倒退数步,身体颤抖不已。 “这……这是怎么……” “是不是风太大了?” “哪可能是风!你们没听到那声音吗!” 谭夫人却是失了神,轻声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谭夫人?” “是崔氏啊,是崔氏的魂魄站在那儿,掀开了自己的棺材!” 第2章 入城 通往宣城的车马道上缓缓行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个庄稼汉子,一脸憨厚老实相。坐在后头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胖乎乎的中年妇人,一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妇人农妇打扮,一身衣服洗得褪色,却干净整洁,满脸的憔悴,红着眼眶;少女则是女冠打扮,身形瘦弱,一身带补丁的土黄色道袍,风尘仆仆,双眸平静无波。 这一行人,是从李家村出来的李铁牛、李大娘和张清妍。 李大娘拉着张清妍的手,哽咽着说道:“大仙啊,你可要救救我娘啊……” 张清妍的神情轻松无比,“大娘不必担心。李婆婆只是有心愿未了才不愿轮回,待我问清她的遗愿,你们几个做子女的替她完成便可。” “那就好、那就好……”李大娘念叨了几句,仍旧心神不宁。 没多久,牛车就到了宣城城门下。 李铁牛和李大娘经常进城看母亲和哥嫂,倒是和守城门的兵士混了个脸熟。那小兵打量着张清妍身上的道袍,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小道姑?” 李铁牛塞了点银子,说道:“官爷,这是枫叶坡上的道姑。” “哦——”那小兵拖长了音,连路引都不看,满是同情对张清妍说道,“进去吧。” 这眼神,让张清妍一下子就想起了枫叶坡上的断壁残垣。 枫叶坡上的枫叶观,听这名字就知道,这道观不靠谱的很,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满道观上下,只有两个正式的女冠,一个是上一代观主,道号清叶,七老八十、满脸皱纹,一个是被观主捡回来的女婴,取了个清枫的道号。观内其余六人都是挂名居士,道袍都不穿,一穷二贫的农妇打扮,面黄肌瘦,靠着官府分给道观的十亩薄田过日子,不化缘也不修行。枫叶观不赚香火钱,更确切来说,是没有头脑和本事赚香火钱,两个女冠连道德经都没看过一个字,只是顶着女冠的名头,可以继承道观,保住那十亩田罢了。 这一切直到清枫十六岁,张清妍从清枫的身体内醒来。她会背道德经,却也没把枫叶观放在心上。一醒来,就替枫叶观的其他人收尸超度,然后一把火烧了道观,转头就下了山。 这是张清妍醒来的第十七天,已经从小小的枫叶坡走进了庞然大物般的宣城。 一行三人顺利进了城,李铁牛赶着牛车往城西的方向走,不多会儿就转进了一个小巷子中,稀稀拉拉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很有生活气息。 走了两条街,牛车停在了一户二进小院门前。旁的院子都门户大开,妇人们一边闲聊,一边洗菜洗衣或做着针线活,看到牛车后,都好奇地瞧着陌生的张清妍,窃窃私语。 李大娘跳下车就用力拍着大门,喊道:“嫂嫂!嫂嫂!快开门!” 有妇人前来搭话,“大娘子啊,这是找了个道姑来驱邪么?早该如此了啊!你家这闹鬼闹得……” 李大娘眼睛一瞪,吼道:“你说谁家闹鬼!说谁家闹鬼呢!” 那妇人被唬了一跳,讪讪看着李大娘。 “嗤——还不是你家在闹鬼,街里街坊谁不知道啊!你家老娘死了之后她住的屋子就闹鬼了,念了多少经、烧了多少纸钱都没用!吓得刘大婶都搬出去了。”正坐在旁边做绣活的年轻女人翻着白眼嘲讽道。 李大娘红了眼,冲上前就要扯那个女人的头发,“吴花你这贱人,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吴花不甘示弱,扔了手上的绣棚就要还击。 几个女人拉拉扯扯,劝架的、起哄的,闹成一团。李铁牛一个男人围着她们团团转,底气不足地劝道:“大娘啊,别打了,别打了……” 张清妍这会儿旁若无人地站在大门前,仔细观察着这扇门,手指轻轻滑过门扉,又退后两步,远眺整个小院。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探出一个中年妇人来,和李大娘看着差不多岁数,同样一身粗衣麻布,也同样的满脸憔悴,红着眼眶。妇人看到张清妍,愣了愣,听到旁边的打闹声,连忙开门出来,喊道:“大娘!” 李大娘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吴花,呸了一口,就转身走向了妇人,“嫂子,你快开门,我请了大仙来,娘这回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说着,方才打架被扯掉头发都不吭一声的李大娘,一下子就掉下泪来。 李芳虚弱地应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衣摆,局促地看着张清妍,“这……” 吴花一撩自己被扯乱的头发,哼笑道:“还大仙呢,不就是个毛丫头?李大娘,你这是从哪儿找到的骗子啊,也不找个像样些的。” 李大娘再次心头冒火,张牙舞爪地又要动手,“吴花,你骂我就算了,还敢骂大仙!我跟你拼了!” “大娘,还是先把李婆婆的事情处理了吧。”张清妍瞥了眼吴花,拉住了李大娘的手臂。 看着这样的泼妇打闹,一回两回,没完没了,也是心累。 李大娘平时风风火火,听到张清妍这一开口,却是静了下来。刚嫁人那会儿,面对公公婆婆,她都没这么听话过。李大娘一个劲地点头:“对对,你说得对,还是先送我娘去投胎要紧。” “大娘子,这事情……”李芳却是僵在原地,悄悄拉了拉李大娘的衣袖,“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这位大仙……” 李大娘说道:“大嫂你别担心,大仙不收钱。家里不是还有空屋子么?我同她说好了,你和大哥照顾她一段时日,有吃有住就好,她过阵子还要上京城去呢。” 李芳听到这话,犹豫起来。吃住倒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张清妍看着就是个小姑娘,还不收钱,这不收钱的大师能有几分本事,总归让人不放心。 张清妍听到二人的话,没有反应,自顾自踏进了小院中,四处打量了一下,就目不斜视地走向了小院的正房。 李铁牛、李大娘和李大嫂连忙跟上,后头还有几个来看热闹的邻居,尤其是吴花,连头发都顾不上重新梳一遍,就叫嚣着“我倒要看看这骗子会说些什么”,第五个进了院子。 李家人跟在张清妍后头,越走越是期待。看热闹的则嘀嘀咕咕,小心翼翼地四处观望,生怕哪儿冒出个鬼魂来。就连一开始挺胸抬头的吴花这会儿都蔫了。 这二进小院并没有什么古怪地方,一路行来,看到两棵果树、一小片菜地,还有四处走动的小鸡仔。张清妍进了院子后,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李家村。 张清妍只恍惚了一下,就脚步不停地进了正屋。这屋子坐北朝南,是整个院子里位置最好的,可一道门槛,却将屋内和屋外的艳阳天划作两界,屋内阴暗、冷清,没有一点人气,紧闭着窗户,不见一点阳光。 跟着进来的众人都打了个哆嗦,挤在院子里,像是一群鹌鹑,根本不敢靠近这屋子。 李家人则面色悲戚,站在屋门口,也没有踏入。 屋里唯一站着的就是张清妍了。 她一路走来都目标明确。屋内正中有一方桌,张清妍盯着的就是方桌朝门的主位。 “大娘,李婆婆叫什么名字?”张清妍忽然开口问道。 李大娘怔了怔,“我娘叫招弟。” 众人这才回过神,原本惊恐胆寒地看着屋子,现在都好奇地看向张清妍。 张清妍坐到了方桌边,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座位,叫了一声:“李招弟。”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屋子暗了下来。 第3章 心愿(一) 不是眼花,不是错觉,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屋子暗了下来。好几人都倒吸了口凉气,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 本来趾高气扬的吴花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那灿烂的大火球差点刺瞎她的双目。吴花眼眶含泪,心中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凑热闹。这李家闹鬼的事情人尽皆知,虽然至今只是吹吹阴风、传传哭声,没害过人性命,但这不代表这鬼魂将来也不害人性命啊! 想到此,吴花已经萌生了退意,可她之前走得太快太急,冲在第一个,后头堵着好些人呢,哪来的空隙给她溜出小院?吴花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忙在心中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李招弟。”张清妍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她第二次喊道,提高了些声音。 本就阴森森的屋子突然刮起了阴风阵阵,好似有人在屋中轻声呢喃,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有人吓得叫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院外跑去。这一动,带得不少人跟着掉头就跑。一时间,院内乱糟糟一片,还有小鸡仔跟着凑热闹,在众人脚下扑腾,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张清妍第三次喊道:“李招弟!” 这回,声如晴天霹雳,一瞬间破开了所有的黑暗,屋子突然间亮了起来,阳光射了进来,驱除了阴气。众人跟着大奇,纷纷攘攘的院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张清妍。 李家三人更是提了口气,激动不已。 张清妍侧耳倾听,郑重地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座位,时不时点一下脑袋,片刻后,她颔首说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说完,张清妍站起身,对李大娘说道:“李婆婆想要吃城东迎来酒楼的芝麻汤圆,大娘,你买三碗回来。大叔,劳烦你把李大郎叫回来。” 李芳听到这话,忽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铁牛一抹脸,头一回坚定地说道:“我这就去把大哥叫回来!” 李大娘同样抹着眼泪,拼命点头,“好好好,娘,你放心,我这就去买汤圆,这就去……”说完,李铁牛和李大娘就匆匆往院外跑,独留下李芳匍匐在地痛哭不止。 这会儿,屋内没了阴气,众人的胆子又壮了起来,议论纷纷。 李招弟死得冤枉,是吃汤圆的时候给噎死的。这事情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只是谁都没想到,李招弟死后居然还想着吃汤圆,因为这汤圆而一直没去投胎,反而留在这屋内闹得鬼影森森。闹鬼这样可怕的事情都因此变得可笑起来。 吴花这会儿胆子又回来了,刻薄地说道:“哎哟,你们还都说这李大郎夫妻对李婶子有多好,现在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李婶子死了之后,什么都不想,就想着那么碗汤圆!这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有人咽下唾沫说道:“那也不是随便什么汤圆,迎来酒楼的汤圆一碗要一两银子呢。”对于城西的人来说,这可是奢侈品,逢年过节都不一定会舍得吃。 “一两银子也是汤圆!”吴花咬着汤圆不放。 她早看李家不顺眼了,人人都说李大郎夫妻孝顺,连自家婆婆都时不时拿李大嫂踩自己,结果如何?李招弟去世半年了,李大郎隔三差五就烧纸钱、添香油、请大师,折腾到现在几乎倾家荡产,李招弟的鬼魂还是不散,这是死不瞑目啊!这半年来,巷子里少不得有些闲话传出来,其中贡献最大的就是吴花这张嘴了。如今知道李招弟不去投胎是为了一碗汤圆,吴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振奋。今天过后,看谁还敢说李家孝顺,怕是以后见着都要戳他们脊梁骨了! 李芳也不辩驳,只是泪流满面,跪在李招弟平日坐的位置前,喃喃自语。外面人吵闹,倒是掩盖了她的声音。张清妍听得一清二楚,李芳说的是“娘,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你要吃多少汤圆都行啊……”颠来倒去,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语气中满满的悔恨。 张清妍听了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转头看向站在最前头的吴花。吴花像是只骄傲的小公鸡,神色张扬,还时不时斜睨李芳一眼,嗤之以鼻。张清妍就那么定定看着她,好像在思索什么。 在嚼舌根的几人逐渐止住了话头,被张清妍的眼神骇到。 对李家夫妇大肆鞭挞的吴花感觉到异样,一扭头就对上张清妍的视线,头皮发麻,却赔着笑脸问道:“大仙,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见到了张清妍的本事,众人都信这是位大仙来的。这么年轻的外表,说不定就是修炼有术、驻颜有方的关系,指不定人家已经活了多少年了。那些高人不都是这般,白胡子一大把,看着只是古稀之年,开口却是“贫僧三百年前曾遇到什么什么”、“老夫五百年前在哪儿哪儿云游”。 张清妍上上下下地将她仔细看了一遍,高深莫测地问道:“你家近日有人过世?” 吴花愣住了,惴惴不安地回答:“没有哇,我家里都好好的呢。大仙,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清妍肯定地说道:“那就是你近日去参过丧葬礼了。你最好找个寺庙或道观祭拜一下,去去晦气。” 吴花面色大变,嘴唇哆嗦了一下,身子发软,还好旁边的人扶了一把,不然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吴花啊,你没事吧?” “难不成真是沾了晦气?” 有人这么一说,众人轰的一声散开,忙和吴花拉开距离。原本扶着吴花的那位更是甩手倒退了好几步,哭丧着脸看着自己的手。吴花这回真的摔倒在地,疼得嘶哑咧嘴,却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大仙啊,我刚才碰了她,要不要紧啊?”甩手的那个妇人连忙向张清妍求助。 张清妍看了看她的手,摇摇头,“没有沾上什么,你放心吧。” 那妇人吁了口气,瞅着吴花骂道:“吴花,你也是当娘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参加了丧葬礼,回来也不用柚子叶洗洗,烧烧香的。你作孽不要紧,别拖累我们街里街坊的啊。” 众人纷纷称是。 吴花忙摇头,跪坐在那儿,“我洗了的,洗了好几遍,还去大成寺拜过,求了平安符的啊!”说着,就从掏出一枚平安符来,她转头看向张清妍,哭丧一般地喊道:“大仙、大仙!你看看!我真的去过晦气了,拜佛也拜过了啊。” 张清妍听到这话,“咦”了一声。这一路过来,她都摆着一张淡定的脸,这是头一回露出讶异的表情来。 吴花赶忙说:“大仙,你救救我啊!” 张清妍接过平安符翻来覆去地看着,还饶有兴趣地说道:“这平安符做的倒是不错,可惜已经沾了污秽,没有作用了。那死去之人必定是含恨横死,化为恶鬼了。”说完,就将平安符还给了吴花。 此话一出,吴花脸色惨白,一下子颓然坐倒在地,接平安符的手一松,那黄色的三角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吴花哆哆嗦嗦地伸了几次手,却是怎么都无法捡起这小小的纸符来。 第4章 心愿(二) 吴花的表现实在是显眼了,哪怕是周围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平民妇人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有那反应快的人脱口而出:“吴花参加的丧葬礼不就是前阵子王夫人的落葬么?” 其他人看向吴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起来。 吴花的母亲是王府妾室林晓晓的奶娘,吴花原本是林晓晓的贴身丫鬟,到了年龄,吴妈妈向林晓晓求了恩典,放了吴花出府,嫁给了城中一个掌柜的儿子,吴花这才住到了城西巷子。城东是大户人家的住处,城西则是宣城贫民聚集的地方。吴花来了城西后,平日里可没少显摆自己的母亲,还有自己伺候过的林晓晓。她手上有不少好东西,都是林晓晓赏赐的,尤其是一根蝴蝶金钗,镶着三颗大珍珠,让周围邻人都眼红不已。 虽然出了王府,但王府缺人手的时候,吴花会去王府做做短工。城西街里街坊少不得有人巴结着吴花,想到城东求个差事。 前阵子王夫人落葬,王府摆了大排场,下人忙不过来,吴花就去了王府帮衬。那是晦气的事情,巷子里没人去凑热闹,等到吴花拿着好几匹带金线的花布回来后,他们又是嫉妒又是后悔。现如今,则个个都是庆幸不已的神色。庆幸完了,就是一片火热的八卦心。 市井人家不懂大户人家内的条条道道,但脑补的能力不是按照人的阶层划分的。张清妍被她们看作大仙,说的话自然是金口玉言,没人怀疑。那王夫人的死就有蹊跷了。这鬼还偏偏沾上了吴花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所有人都想到了吴花的前主人,王家的妾室林晓晓。 “该不会是这主仆二人下手害死了王夫人吧?” “这……不会吧?吴花虽然嘴臭了点,可怎么看都不是会杀人的人呐。”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在我们这儿是用不着杀人了,可在王府呢?听说大户人家的妻妾之间就斗得个你死我活的。对了,那林晓晓的娘林夫人不就是有名的狠人吗?” 提到林夫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一下子觉得林晓晓杀了王夫人的事情都顺理成章起来。 失魂落魄的吴花听到这话,立刻像是被点着了的爆竹,一下子蹦起来,狠狠瞪了那些长舌妇一眼,骂道:“你们胡说什么呢!我家小姐最是温婉贤淑不过,和王夫人要好得很,小姐进门还是王夫人求来的呢!我家小姐怎么会害了王夫人!再说了,我家小姐现在可好好地在打理王家中馈呢,王家啥事都没发生。” 吴花一副忠仆模样,对恶鬼的害怕都荡然无存。 旁观的妇人到底没什么见识,见状纷纷信了吴花的说法。 张清妍不以为然,她只是不耐烦听吴花尖酸刻薄地骂李家人,正巧看到了吴花身上的戾气,便引得吴花开口询问。她回答了,但吴花之后会怎么做,她是全然不在意的。 张家万年来的祖训家规早就叮嘱过,凡是不继承家族传承的子嗣,不能主动插手这世间灵异之事。有问必答,是为善之道,积累功德;但主动相帮,那就要卷入他人因缘之中,妨害自身命运了。张家人看破了天道、看惯了怪力乱神,早已养成了独善其身的习惯,张清妍也不例外。 这会儿功夫,李铁牛和李大娘也回来了。先跑进来的却不是两人,而是提着一个食盒的中年男人,一身儒袍,却胡子拉碴,看起来有几分落魄。这男人就是李招弟的儿子李大郎了。 李大郎进屋先是看到了匍匐在地的妻子,连忙跟着跪在她身边,给李招弟的位子磕了两个头,一开口就是哭腔:“娘啊——” 李家人提到李招弟就都泪流不止。这倒不奇怪,李招弟死得太突然也太憋屈了。 张清妍头疼地提醒道:“不要哭了,快点将汤圆摆出来,李婆婆面前一碗,你们夫妻也一人一碗,像你们平时吃饭那样吃吧。” 李大郎到底是男人,擦去眼泪,起身对张清妍鞠躬行礼,“多谢大仙。” “不必如此,我只是转达李婆婆的意思,你们一家人快点吃汤圆吧。” “欸!”李大郎应了一声,将食盒摆在了桌上,三碗汤圆摆好,又扶起了自己的妻子。两人坐下后,李大郎哽咽地说道:“娘,吃饭吧。” “娘,吃饭……”李芳也如婆婆尚在时那样说了一声,拿起勺子,手颤抖得不行,一个汤圆都舀不起来,眼泪扑哧扑哧地掉在碗里。 “大哥、大嫂,你们快吃吧。吃了也好让娘……让娘安心去投胎……”李大娘说着说着,就别过头去。 李铁牛连忙揽住李大娘的肩膀,笨拙地摸着李大娘的脑袋。 李大郎听到这话,吸了吸鼻子,一颗颗汤圆往自己嘴里塞,用力咀嚼着,他这会儿连味道都尝不出来。四五个汤圆下肚后,看着碗里仅剩的两个汤圆,李大郎忽而舍不得吃了。 要是李招弟真的投胎去了,那这碗汤圆,就是他同亲娘的最后一顿饭了。他转头看向母亲的座位,想要说什么,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座位依然空着,面前摆着的汤圆和李大郎夫妻的那两碗汤圆截然不同。明明从食盒拿出来的时候三碗汤圆是一模一样的,现在两碗还冒着热气,一颗颗婴孩拳头大的汤圆饱满如夜明珠,可这第三碗的汤圆却干瘪灰暗,连热气都没了!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变化,惊呼起来:“这是李婶子吃了汤圆了啊!” 祭拜祖先时供奉的吃食在祖先食用之后就会变成毫无生气的模样,那是祖先享了贡品。这说法大家都听说过,从未见过。清明祭祖的时候,那些吃食受了香火,就被自家人分了去,说是沾沾祖先的福气,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舍不得好好的食物被浪费,或被不相干的乞丐拿去吃了。 没想到今天倒是亲眼看到了鬼魂吃食。 李家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是垂泪。 李大郎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道:“娘啊,这汤圆好吃不?你要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大郎说的对,以后天天买给娘吃。”李芳也跟着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直默默看着的张清妍却是出声反对,“李大郎,李婆婆不是喜欢吃这汤圆,是想要和你们一块儿吃这汤圆。” 众人不解地看向张清妍。 “李婆婆那日买了汤圆回来,是想着和你们夫妻二人一块儿吃的,可她一时嘴馋,偷偷尝了一个,没想到会恰好噎死过去。她说,你夫妻二人一直对她非常孝顺,她却连等你们回家一块儿吃都忍不住,这才遭了老天报应。李婆婆一直不肯去投胎,就是因为心中悔恨,如今你们三人一块儿吃了这碗汤圆,她也就遗愿了结,该去投胎了。” 张清妍话说到此,只见那虚无一物的座位上浮现出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缓缓升起,渐渐就消失了。 第5章 真相(一) 李招弟遗愿了结,投胎去了,留下李家四人哀伤哭泣。 李家人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原本孝子贤妇的称赞也好,最近背地里的怀疑鄙夷也罢,他们心中所想只是失去母亲的遗憾。但张清妍一番话对李家人来说仍然是大好事,原本用异样眼光看李家人的妇人们,这会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冷嘲热讽,又开始唏嘘感叹起来。只有吴花,脸色通红,却因为张清妍先前的恶鬼一说,让她没心思再去管他人闲事。 李大郎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毕恭毕敬地感谢张清妍,“多谢大仙。我李家无以为报。大仙有何要求尽可说出来,我李大郎绝不推辞。” 张清妍没有客气,直接说道:“我过一阵子要去京城,只是目前身无分文,还请李家收留。” 这话本该说得低声下气,或是以高人口吻,忽悠李大郎三请四邀自己住下,张清妍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脸上也毫无羞赧之色。 原本想要和张清妍套近乎,求个护身符、测个八字运势的妇人都纷纷打消了念头,崇敬膜拜之情都消了一大半。 李大郎略感惊奇。他匆匆被自家妹婿李铁牛拉回来,只听闻一个大仙要超度自己亲娘,倒是没来得及打听大仙的事情。不过李大郎好歹是一间铺子的掌柜,见过世面,张清妍的本事他刚才也亲眼见到了,有恩于他,这点小事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这院子是我买下来的,一共五间屋子,一分为二,三间是我自家住的,另外两间租了出去,如今也空了下来。”李大郎指了指院内的情况,“大仙尽可挑地方住。” 吴花与李大娘口角打闹之时便说过,原本有位刘大婶住在这儿,因闹鬼的事情才搬了出去。 刘大婶方才听闻李家请人驱鬼,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她见李招弟的鬼魂已经去投胎,便琢磨着自己一家人可以住回来。听到李大郎这样说,刘大婶赶紧站出来叫道:“李大郎啊,那两间怎么空出来了?我们家住着呢!” 李大郎看到刘大婶,立刻没了好脸色。 刘大婶明明住在前院两间屋内,偏偏喜欢往后院跑,时不时蹭李家的油盐酱醋、鸡鸭鱼肉。这就罢了,刘大婶帮助过李家,又是街里街坊的,李大郎不想斤斤计较。可刘大婶明明占了李家这么多便宜,平日里都笑颜相对,李招弟一去世,他们就变脸了。 守灵、出殡,刘家一大家子竟然嫌晦气不来帮忙,反而在自家屋子里面烧香拜佛,贴黄纸、挂桃木。闹鬼之说也是她刘家人先传出来的,没几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一家趁机欠了大半个月的租钱,卷了屋内原本的家什光明正大地搬了出去。 现在,刘大婶居然有脸说自己还住着他家的房子? 张清妍倒是不知道两家的纠葛,有人说话,她视线就看了过去。刘大婶两句话说完,她越俎代庖,说道:“且慢。” 刘大婶急了,对大仙剩下的那一半敬畏荡然无存,“大仙啊,我家本来就住在那儿的!怎么着?你一来我们城西巷子,就要我们城西人给你让位啊?还一个人占两间,你有那么大的身子吗!今日你占了两间屋子,明日你是不是要把整条巷子都占了啊!” 刘大婶是个精明的人,张清妍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先将事情定性下来,把自己归到“城西巷子”这个大集体中,还一把将张清妍踢到了群众对立面去,惹得群众对张清妍投以敌视目光。 李大郎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清妍这个当事人非常平静,她指了指刘大婶腰间挂着的黄色小三角。 那是个护身符,和吴花那个护身符相似。对外行人来说,这种折成小三角的护身符那是一模一样,拆开了放一块儿对比,才能玩“大家来找茬”。张清妍却是不用如此费工夫,她察看吴花那个小三角就没拆开。 “大仙啊,你该不会想说,我这护身符也污秽了,我身上也有晦气吧?”刘大婶这会儿口气里充满了不屑鄙夷,看张清妍就好像在看个封建愚昧的小老太太。 心神不宁的吴花听到这话就精神了起来。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或许张清妍之前对她说的话全是在忽悠人呢?江湖术士不就是这样,见人就说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嘛! 张清妍摇头,“吴花身上的护身符是辟邪符,你这是驱鬼符,没被污浊。这是你在李婆婆去世之后就求来的吧?除此之外,我看你应该还求了不少辟邪、驱鬼之物,在原本住的那两间屋子里摆放了不少类似的东西。” 张清妍观察李家大门的时候就发现李家气息浑浊不堪,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其中的蹊跷。如今见到刘大婶,算是弄清楚了这蹊跷的来源。 刘大婶理直气壮,“我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从大成寺求来的辟邪之物。” 张清妍颔首,“看出来了,做工比吴花求来的那个次一些,不过是出自同一个地方的东西。” “那大仙还想说什么?李家可是闹鬼的,你刚才亲手超度了李婶子,我求个护身符都不行?” “你这话就说错顺序了。”张清妍闻言摇头。 刘大婶满面狐疑之色。 “李家这宅子没有后门,进出只能经过你住的两间屋子,从正门走。生灵走的阳关道如此,鬼魂投胎走得阴冥路也是如此。你在家里和身上挂了那么多辟邪、驱鬼之物,阻了李婆婆的轮回路,这才使得李婆婆因为小小遗憾就滞留人间,无法投胎。”张清妍说得轻巧,但所有人都听得头皮发麻,“所以是先有你的护身符,再有李家的闹鬼。” 李家四人听到这话,已经是眼睛发红,狠狠瞪着刘大婶。 刘大婶手足无措,却不愿意露了怯,“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按照大成寺僧人的说法求了那些辟邪之物。” “想必你是同大成寺的僧人说,有邻居过世,求些辟邪之物以保平安,但没有提过这邻居和你住在一前一后一间院子里吧?” 刘大婶这回是完全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不安惶恐了。 “原来是因为你这贼婆子,我娘才没法投胎!!!”李大娘愤怒地冲了过去,一爪子就将刘大婶的脸挠开了花! “哎哟喂!”刘大婶惨叫,却是因为心虚,只顾着躲闪,无力还手。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帮忙。这可不是李大娘和吴花因为口角打架,还有人还劝架、起哄的。刘大婶这事情做的不地道,李家怎么收拾她都不为过。 “好了,大娘,别打了。”李大郎喝道,又目光阴沉地盯着刘大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阻碍我娘投胎,但我这个当儿子也不能忍下这口气。这两间屋子你家别想住了,原先欠的租钱、偷走的家什,我给你两天时间,全都还回来。不然我就要去报官,告你偷窃之罪!” 刘大婶哼哼唧唧,“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妹子打也打过了,要是还气着,那我再给你打两下好了。凭什么不给我家继续租下去?” 第6章 真相(二) 李大郎一听这话就气笑了,“我还没要你赔偿我这些日子烧香拜佛请僧人的钱,给我娘磕头赔罪呢,你还有脸要租我家的屋子!” 周围人一听,忍不住点头。这要是没刘大婶搞出来的这一出,李招弟早就投胎去了,李家也不用倾家荡产为李招弟超度。 “那我就给你娘磕头赔罪,再把做法事的钱赔给你。”刘大婶胸脯拍得砰砰响,“我这就回家拿钱来!” 李家人心里膈应得慌,可又没法拒绝刘大婶。 李大娘想要撒泼耍赖,却听吴花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刘大婶也是无心之失,以后有什么事儿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再说了,你们李家还要住进来个大仙呢,刘大婶以后也不会好心办坏事了。” “说的是啊。” “大郎啊,听婶子说一句,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以后还是一条巷子里的人,何必闹得那么僵呢?” “吴花这话说的有道理。” 刘大婶豪爽举动,赢得了众人的肯定,舆论的风又偏了。 李家人满心不甘。亲娘受的折磨,哪是一点金钱、几个响头就能消去的? 李大郎尤其地无奈,他早就知道城西人就是这副墙头草、软耳根的模样,平时不爱同他们来往,也几次三番想要搬家,可每次有了这打算,总是阴差阳错给人搅合掉。 这年头,人言可畏,即使明知这群人不占理,李大郎也不能拒绝别人的“好心”和“好意”。 刘大婶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就知道,这里合该就是他们刘家人住的地方。 李大郎在众人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中只能选择又一次妥协,话未出口,瞥到旁边的张清妍,他脑中一道亮光闪过。李大郎发现自己这回是自作多情了,现在要拿主意的人可不是他! 果然,张清妍问道:“你同李家的事情说完了吗?” 刘大婶愤慨:李大郎明明就要和以前一样屈服了!“大仙啊,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本来就是我同他们李家的事情,现在李家同意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李大郎之前说五间屋子随大仙挑,我没话说,你要选中了我们刘家的屋子,我们一家十几口人挤一间也行!” 刘大婶如此慷慨大方,众人更是觉得不站在她那边要良心不安。一时间又是一片帮着刘大婶说和的声音。 张清妍不为所动,直接将话题扯回了最初,“我方才说‘且慢’是有话同你说,你却两次三番地打断我。”张清妍看着刘大婶摇摇头,好似在说她无理取闹,“我也没说不让你住进来,只是你要住进来,规矩我先同你说好。” 李大郎瞬间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张清妍会坚定地拒绝刘大婶呢,结果刘家还是要住进来。他有预感,恐怕将来他都摆脱不了刘家一家子。 刘大婶面露狐疑和警惕,“大仙要同我说什么?” “我指着护身符,是想说你不懂行,找懂行的人辟邪祈福,却又言辞含糊,这样求来的物件多半会事倍功半,甚至妨害气运,有损阳寿、阴德。”张清妍好脾气地解释,见刘大婶还要说话,抢先一步说道,“你也别急着辩解,我刚才说的是你,现在要说的是我。我八字命硬,气运旺,因缘浅薄。你要想和我住在同一院落内,那些符纸、护身符、桃木之类的辟邪祈福之物,都不能再用,还有聚财鼎、辟邪铃这样的风水阵,也不能再布置。不然会被我抢掉运势,反而走背运。你若是同意,便住进来吧。” 刘大婶听闻这话,惊恐地盯着张清妍。 “风水阵?”李大郎敏感地捉住了其中的关键。 “是啊,那两间屋子都摆过风水阵,不过蛮粗浅的,都是依照市井传闻自己摆的吧?”张清妍指了指前头两间屋子,又看向李家的厨房和正屋,“对了,我住进来之后,厨房灶台后面的红纸包和正房房梁上头的红线也都要拆掉。” 刘大婶此时不是惊恐,而是惊惧了。 李大郎的脸色黑了起来。 李大娘茫然地看向自家哥嫂,“大哥,你们什么时候请了风水师傅?” “我没请过。”李大郎恶狠狠地盯着刘大婶,“我和你嫂嫂都没放过那些东西!” 这下,周围人都哗然,如无头苍蝇,看看李家人、看看刘大婶,又看看张清妍。 李芳颤抖着问张清妍,“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看位置,原本大概是要配合聚财鼎和辟邪铃,摆窃财转运阵的,不过红纸包里头东西放的不太对,红线也没处理过,财没窃到,反而是有些阻碍人丁兴旺。我之前看大叔和大娘就觉得奇怪,明明是多子多福的面相,家中也没有阻碍子嗣的转运之物,居然会没有孩子。原来是有人克了李婆婆,影响到你们李家的子嗣了。” 张清妍说这话的时候只有疑问被解开的轻松之感,但李家人却是一阵眩晕,刘大婶则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走。 “哎,别让这贼婆子跑了!”有人就叫了起来。 原本还力挺刘大婶的人立刻围到了刘大婶的身后。 “我没跑、没跑!那东西不是我摆的,不是我!”刘大婶惊慌地摆手叫了起来。 好脾气的李铁牛这会儿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李大娘更是眼睛发红。 李大娘和李铁牛其实只有二十四五。普通人看人脸和身段来猜测人的年纪,张清妍却不会被这些外物蒙蔽双眼。她被李大娘拉着听她说李家的事情,相处多了,称呼上就亲近了几分,问过李大娘的年纪,便按照清枫的年纪喊她“大娘”,对应着喊李铁牛“大叔”,却不是李大娘名字的大娘。 李大娘变成如今这副苍老的模样实在是无可奈何。她嫁给李铁牛七八年不曾怀孕生子,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看了多少大夫,都说夫妻俩身体没问题。他们便求神拜佛,行善积德,今日帮东家锄地,明日替西家收粮,明明家中有房有田又有钱,却和村中吃了顿没下顿的寡妇一样辛苦劳作,将自己迅速熬成中年大叔大婶,看起来和李大郎夫妻一般大。 两人满心希望菩萨能看在这份上给自己个孩子,却是没想到,求子求了这么多年,原因竟是这样匪夷所思! 想想她哥哥李大郎,唯一的儿子也是搬进城里之前生的。 有些事情被说破之后,所有的点就串成了线,巧合成了有心算计。 李大娘第一时间就想了起来,李大郎十年前要搬进城里的时候,就是在刘大婶的介绍下买了这二进的院子,由刘大婶从中牵线搭桥,价钱比市价便宜三成多。刘大婶还热心地帮衬着李家搬家,所以刘大婶那会儿提出要租前院两间屋子,李大郎一口答应下来,刘大婶平日里不地道的做法李家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一租就是十年,整整十年啊!这十年,他李家一个孩子都没出生啊! 第7章 真相(三) 李大娘能想到的事情,李大郎这个当事人更是记忆犹新。他想到的更多,这十年来他几次想要搬家都未能成功,一桩桩、一件件,犹如阳光驱散了迷雾,一切都真相大白! 李家兄妹还在整理思绪,谁都没想到,李铁牛这个老实人出人意料地冲了上去,直接掐住了刘大婶的脖子! 李大娘骇了一跳,看到自己相公扭曲而陌生的脸庞,忽然间大哭着冲上前抱住了李铁牛的腰,“铁牛啊,铁牛啊,放开吧,不值得为这种人被抓紧衙门、好了,我们家现在好了!大仙来了,我们家已经没事了!” 一向冲动的李大娘这回却很是冷静,她知道即使刘大婶阴损在先,李铁牛要是杀了她,依然要杀人偿命。他们正要过上好日子呢,他们会有孩子,大仙说了,他们多子多福,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怎么能在这时候继续为了刘大婶这恶人赔上一生呢? 李大郎跟着上前,将李铁牛紧紧掐着刘大婶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总归有个儿子,李铁牛却是一个孩子都没有,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这么多年。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守着妹妹,和妹妹一起兢兢业业地过每一天,祈祷终有一日能有个孩子。 李铁牛终于颓然地松了手。李大娘扑进他的怀里,茫然的他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那个胖乎乎、软绵绵的身子,忽然间掉下泪来。大娘说的对,他们家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刘大婶捂着脖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眼角余光瞥到张清妍脏兮兮的道袍衣摆,眼皮一跳,跪地磕头道:“大仙啊,老婆子知道错了,您放过老婆子吧!” 张清妍觉得莫名其妙,“我对你做什么了?” “老婆子知道大仙的厉害了,大仙法术高超,求您高抬贵手,放过老婆子一家啊!”刘大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张清妍还是满头雾水。 刘大婶见张清妍不接话,吓得肝胆俱裂,“大仙啊,老婆子真的知道错了啊!您可别对老婆子施法设阵啊!” 刘大婶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这风水阵不是刘大婶设的,而是她婆婆设的。 她婆婆原本是某个山村里代代相传的巫女,懂不少法术。那个村子因为天灾而十室九空,剩下人被闻风而来的人贩子给带出了大山,卖到了各处。她婆婆就被卖到了刘家做媳妇。 家里人对婆婆的那些法术很是敬畏,他们相信那些法术真的有效,他们老刘家靠着婆婆的法术时来运转,从一穷二白的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城里的平头老百姓,吃喝不愁,衣食无忧。 李家人要搬进城的时候,她婆婆就恰好看到了李大郎身上的财运亨通。于是,刘大婶出面和李大郎搭话,拉来了中人,背地里给中人好处,李大郎一家买了那二进小院,同意把前院的两间房租给刘家……这一切都在婆婆的策划和她的执行下完成了,除了婆婆和她,没人知道其中有什么门道,就连刘家人也只是猜测婆婆又要施展什么新的法术。 李大郎一家搬家的时候,她婆婆塞给她一个红纸包和一根红线,让她把红纸包放到灶火后头,红线系在正屋的房梁上,一起给她的还有一只聚财鼎和一只辟邪铃,并叮嘱她在刘家搬家那日放在什么位置。 或许是她婆婆早有所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将聚财鼎和辟邪铃早早就给了刘大婶。东西一给了刘大婶,第二天,她婆婆就去了,没能踏入这院子半步。 而婆婆的这些法术是传女不传男的,再加上婆婆以前施展的生子法术太厉害,她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刘家四个儿媳妇生的又全是儿子,这些法术就断了传承。刘家的运势似乎也从那时起变得坎坷起来。刘家人认为这是因为婆婆死后无人施法的缘故,要是婆婆还活着,肯定有法子逆转家里的运势。刘大婶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只能抓着婆婆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个法术不放。 刘家人见识过婆婆的神通之后,对鬼怪之事又爱又怕。李招弟一死,刘家人就紧张得不得了,婆婆不在,便咬牙去大成寺求了一堆辟邪驱鬼之物。结果,李家如同他们害怕的那样闹鬼了。一家人商量之后,急匆匆地就要搬走。刘大婶没机会、也不敢去闹鬼的内院把那两样东西拿回来。她原本想着,这事情不可能被发现,被发现了也未必知道是何作用,但到底心头有鬼,李家每次请人来做法事,她都会立马赶来,看起来是像其他人那样凑热闹,实际上却是冒着冷汗,紧紧盯着那些高人,生怕对方注意到婆婆的法术。 刘大婶为此矛盾不已,即是希望鬼魂能快些被消灭,刘家能重返李家院子,又怕真请来了高人,把那法术一块儿破了,或是最糟糕的,将法术的事情说破,将刘家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这次张清妍来,刘大婶也如前几次那般装作凑热闹,紧盯着张清妍不放。 她瞧得分明,张清妍压根就没往那些摆风水阵的地方撇过一眼。那些东西是她偷偷放的,只有她和婆婆知道,她早有意偷学婆婆的法术,做这些事情从不假他人之手,对她男人和儿子都不会说,和婆婆完全是一个做法,可偏偏张清妍就是看都没看就分辨了出来,还说出了其中的谬误! 刘大婶听了张清妍的话才恍然大悟:这是她婆婆的法术出错了,只有碍李家的子嗣,没有窃取李家的钱财,刘家自然没了以前的富贵! 刘大婶这下是真的怕了,比当初李家闹鬼还要怕。她怕张清妍有更高深的法术,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张清妍比自家婆婆还要厉害,到时候她哪里防得了? 张清妍听到“施法设阵”四个字才明白过来。 围观者跟着刘大婶一块儿胆寒,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刘大婶就是阴差阳错,夺了李家的子嗣,这要是故意的呢? 李家人则在不安中有些期待,要人性命的残忍之事他们不会做,但如果能让刘大婶自食恶果,也尝一尝这种痛苦,他们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张清妍看刘大婶磕头都磕出血来,真心无语,“我不会施法,更不会设阵。” 刘大婶不信这话,在场没人信这话。 张清妍总不能让刘大婶在自己面前磕死自己,不然这条命就算在她头上,让她沾了孽缘了。她只能换一种说法,“即使我会,我也不必如此。” 刘大婶磕头的动作一停。 “妨碍阴冥路不光是妨碍死者投胎,还会阻了地府阴差的道,这事情要算在你们刘家人头上,减损阴德,将来入了地府,阴差们会和你们算这笔账。”张清妍竖起一只手,手背冲着刘大婶,立着一根指头,“这是其一。” 刘大婶瞪大了眼睛。 第8章 真相(四) “阻了李婆婆投胎,再加上这十年来你用的邪祟法阵克去的李家子嗣,也都是算在你刘家头上。不过这个不损阴德,而是牵扯到你刘家的因缘线,影响的是今生运势,福禄寿喜财,具体影响到哪一个我就看不出来了。”张清妍竖起第二根指头,“这是其二。” 刘大婶哆嗦起来。 “之前的风水阵摆了多少年了?”张清妍问道。 刘大婶张了张嘴。 李大娘哭道:“十年了啊!有十年了啊!” “十年邪祟法阵,功德簿上肯定要记一笔。这个影响的就是你来世的命了。这方面呢,地府查得挺严的,十年算是一道坎,不管是什么邪祟法阵,满十年,下辈子投胎就要减一档。人道是肯定不可能了,最好呢,就是畜生道了。不过介于你们损了阴德,阴差恐怕要给你们添点堵,稍微一错手,就去饿鬼道和地狱道了。”张清妍竖起第三根手指,“这是其三。” 刘大婶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婆婆出生的山村会一朝覆灭,为什么婆婆会百病缠生,早早亡故。 张清妍将竖起的食指、无名指又按了下来,只留下一根手指竖着,“你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第一、第三项,那毕竟是你死后的事情了。你最该担心的是第二项。我是不知道你家几口人,但我建议你有一口人就准备十万两黄金,去京城找最有名的阴阳师,看能不能化解这厄运。” 张清妍的报价并非无的放矢。张家家族史上曾有同行施了邪祟法术,自己收拾不了烂摊子,前来张家求助。差不多就是这个历史时期,张家祖先给的报价就是十万两黄金。就这价格,还是因为对方之前为自己施法改运,耗尽收藏宝物,只能用金银之物来抵付。而这十万两,只是改运势的费用,改阴德和功劳簿的生意,张家是不接的。 刘大婶听到这话,原本瓦凉瓦凉的心更是如死灰一般,且永远无法复燃了。 李家人觉得出了口气,这会儿神色轻松了一些。而周围的邻居则百感交集,既是觉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又是后怕不已——这种小法术在民间早有流传,就犹如黑猫不吉利、黑狗血能驱邪一样,祖祖辈辈都那么叮嘱孩子,这其中难保有人像刘家一样知道些阴邪的法术,且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后落得刘家这样的下场,还未必知道原由。 李大郎去找了刘家的人来,让他们把刘大婶抬回去,并且当众就说了,以后李家和刘家老死不相往来。 城西巷子的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竟是达成了共识,要将刘家人赶走。且他们今日又添了一份谈资,少不得要和城西其他人家、乃至于宣城其他人家好好炫耀一番。 刘家日后在宣城的处境可想而知。不过他们是顾不上以后了:刘大婶去州府当学徒的小儿子隔日就捎回来一封信,他竟是得罪了知州家的公子,被东家给赶走了。刘大婶一听这消息,脑海中就回想起张清妍的那番话和那根手指头,一下子中风了,口歪眼斜,吓得刚出生的侄孙子大哭,夜里几回惊梦,发起了高烧,没过两日就病死了。 这,却不是结束。 早在许多年前,刘家婆婆所做的事情就开始影响刘家的运势了,只是那会儿她还健在,拆东墙、补西墙,用自己一条性命和做更多的阴狠歹毒之事,勉强维持住了刘家的运势,等她死了,这滚雪球一般的厄运就再也无人阻挡了。 经此一事,张清妍的名字没人知晓,但住在李家的那个大仙的名声倒是传遍了巷子,有人慕名前来拜见,看风水、测八字、超度亡魂,甚至偷偷摸摸打探那种阴邪法术。 作为此事最大反派的刘大婶,一样传开了名声,却是臭名昭著,也有人因此上门,同样是求那些阴邪法术的。可刘家这会儿正遭报应呢,哪儿敢再作恶?更何况真正懂这些的是已经死了的婆婆,在婆婆病重之后替她打下手的是如今中风瘫痪的刘大婶,刘家已经没人会这些了。 故事的头号配角呢,不是李家人,而是被张清妍点了名的吴花,因为附加了平民老百姓对王家那等大户人家的猜想,她勉强在这波流言蜚语中占了一席之地。 作为当事人的张清妍忙着处理枫叶观死绝了的事情和自己的路引,没有关注这些传言。再者,她本身就不会对这些传言放在心上。作为张家人,她的家族史上有更曲折复杂、出人意料的怪诞之事。李招弟的遗愿、吴花身上沾染的恶鬼、刘大婶的邪祟法阵,在张家人的经历中实在算不上事儿。至于那些求上门的“顾客”,张清妍一概拒绝——她压根就不会这些,如何能答应? 另一个当事人吴花则辗转反侧了几天后,去了王府,找了自己的母亲吴妈妈。 吴花的模样和吴妈妈有五分相似,虽说比吴妈妈年轻漂亮,气质上却差了吴妈妈这个中年妇女一大截。这会儿她满脸惶恐,见到母亲之后就一把拉扯住她的衣袖,着急地说道:“不好了啊娘,我们这是撞鬼了啊!” 吴妈妈一头雾水,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扭了她一把,“你这丫头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原本在府里还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现在张口闭口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吴妈妈心里清楚自己这女儿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求了恩典,将女儿配给了外头的人。若吴花能有几分机灵,她早就求了林晓晓把吴花配给府里大管事的儿子。这会儿她管着内院,亲家管着外院,可不是把持住了整个王府么?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吴妈妈虽然恨铁不成钢,但还是全心全意为女儿打算,最后为吴花挑了城西的人家。这心思倒是和她当初同崔家的管事妈妈说的一样,就是想着女儿有钱财傍身,嫁个穷一些的,在婆家能腰杆挺直。 吴妈妈有时都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那番刻意的交谈才生了这样的想法,还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时不时想起以前的那段谈话。 如今,王夫人崔氏死了,而她这些年看着吴花越来越像个市井妇人,隐隐后悔起当日的决定来。 吴花习惯了母亲的责备,揉揉被掐的软肉,嘴上不停:“是真的,我遇到了个大仙,能看到鬼怪的。她一看我就说我身上沾了晦气,是碰到了恶鬼了!” 吴妈妈鄙夷地看着吴花,“这种骗人的把戏,你也相信?她是不是要你买什么护身符,一枚就要几十两银子啊?” 吴花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当着许多人面说的,有人提起、提起了王夫人的死,我那会儿可是连忙否认了的。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吴妈妈眼神微变,“怎么会扯到崔氏?” 第9章 心脏 吴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吴妈妈松了口气,点着女儿的脑袋骂道:“你可真是傻的,这种骗子都能糊弄了你。” “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那屋子一会儿黑、一会儿亮,李婶子最后都升天了呢!还有刘大婶,那红纸包、红线都找出来了!” “哼,江湖骗术而已。” “娘啊,你想想王夫人落葬当日,那棺材可是无缘无故掀开了的,当时在场的人可都看到了啊。”吴花咽了口唾沫。 她那会儿在厨房帮忙,没见到灵堂发生的事情,在灵堂伺候的丫鬟都吓得魂不附体,病倒了七八个。事情闹得这般大,还有不少外人在场,王老夫人和林晓晓也没法堵住那么多人的嘴。她很快就听说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吴妈妈打了个冷颤,随即昂起头说道:“夫人早就请了大成寺的大师做法,已经没事了。你看看,这么多天了,府内还不是风平浪静的吗?”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整个天空。 吴妈妈和吴花都怔住了。 最先回神的还是老辣的吴妈妈,她二话不说就往院子里跑,吴花下意识地就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人循着声音跑到了一处下人住的后罩房前。 这是主院的后罩房,主院原本住着王礼仁和崔氏,崔氏故去之后,王礼仁就搬进了书房,主院空了下来。伺候崔氏的下人有的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干活,有的还留在后罩房内,等着府内哪儿有空缺。 吴妈妈到了后罩房前,就停下步子,调整了呼吸,一副镇定的模样。吴花却是惴惴不安,亦步亦趋地吴妈妈的身后,只探出个脑袋来。 后罩房前已是聚集了不少人,见到吴妈妈,都让开了道。换做平常,下人们见了吴妈妈这样手里有实权的管事妈妈,还不得急着献殷勤?这会儿却是忙不迭地避开,倒是稀奇。 吴妈妈没心思注意这些,边走边问道:“怎么回事?是谁大呼小叫的?” 两句话的功夫,已经站到了一排屋子前,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吴妈妈踉跄了一下,脸色都变了。 那传出血腥气的屋子门口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鬟,手脚并用地努力往外爬,一股尿骚味从她两腿间传来,但转瞬就被血腥气盖住。她小脸惨白,双眸瞪出,两行泪不停地往下淌。 吴妈妈心中惶恐,但不由自主地看向小丫鬟背后的屋子,屋内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 这实在是古怪,大白天的,王府的后罩房都带有窗户,不可能这样什么都看不清。 吴妈妈没察觉到不对劲,凝神看去,看不清,便往前走几步。吴花站在她后头拉扯她的衣袖,叫喊她,她都跟中了邪似的,毫无反应。 如此,吴妈妈一直走到了房门前。 这是大丫鬟住的屋子,两人一间,很是宽敞。进门后,正对着的是一扇窗户,左右两边贴墙摆着两张床,床脚过来摆放梳妆台和洗漱的架子,还有衣橱柜子,正中间是吃饭的小桌。 王夫人崔氏去了之后,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无亲无故的上吊殉主,和王夫人一块儿落葬,另一个则留了下来,独自住这屋子。 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似是那丫鬟之前正在习字作画,只是满屋子望去,却见不到她的人,入眼的是一片斑驳的暗红色。 吴妈妈心想:柳绿这丫头在做什么怪,怎么把屋子泼得到处都是墨? 这想法没有存多久,她就注意到了小桌上的一个肉块,形状奇怪不说,居然正在一下一下地收缩! 扑通! 扑通!! 扑通!!! 吴妈妈眼睛看得是那肉块,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有迷雾被这声音震散,她看清了屋内的情景: 满地碎肉! 满墙鲜血! 以及那唯一的活物——不停跳动的心脏! 王妈妈顿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耳边终于听到了其他的声响。那是自己女儿的尖叫和下人们吵杂的呼声。 王夫人的大丫鬟柳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余下一屋子污秽的鲜血碎肉和一颗跳动的心脏。 林晓晓的奶娘吴妈妈见过柳绿的屋子后,身体直挺僵硬,双目怒瞪,喉咙里发出“喝喝喝”的声响,吃喝拉撒没有半点知觉。 王夫人的棺材在葬礼上自动掀开,王夫人的大丫鬟如此惨死,见着柳绿屋子的人又是中了邪……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林晓晓管理内宅的手段再如何高超,都无法阻止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王夫人死得冤,所以请来僧人念经都超度不了,还要了柳绿的性命,不小心看到的人,则跟着受了牵连。 这是王家上下的主流观点。 另有小部分人坚持着另一种说法:崔家人狼心狗肺,资助外敌,王夫人崔氏也是个恶人,所以死后成了厉鬼,柳绿不愿陪葬,她便亲手要了柳绿的性命。 两种观点截然不同,但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事实:王夫人成了厉鬼,索命来了! 林晓晓这个如今的当家夫人心不在焉,随手翻了翻眼前的账簿,瞧了眼面前站着的管事妈妈,就合上了账簿。 账簿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眼前回事的管事妈妈。再故作镇定都掩盖不了她脸上的惊恐不安。 连管事妈妈都如此,下面的丫鬟婆子可想而知是什么情况。 林晓晓下意识地望向正院的方向。 柳绿死得那样诡异,鲜血和碎肉可以人为,跳动的心脏却做不了假。王家下人没人敢进柳绿的屋子,林晓晓只能第三次请了大成寺的高僧来,这回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高僧远远望了柳绿的屋子一眼,就双手合十,道:“贫僧道行太浅,无能为力。”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连吴妈妈那儿都没去看。 自此之后,大成寺的僧人们就对王府避之不见了。 这事情被下人们看得一清二楚,原本的不安惊怕瞬间发酵成了恐惧。事情过去了三天,那颗心脏依旧摆在柳绿的桌子上。后罩房成了王家的禁地,所有人都默契地绕道走,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宣城最鼎盛的大成寺都无能为力,林晓晓只能派人去其他城镇的寺庙求助。这差事却是短时间内无法完成的。 王家这时已经显露出了败相。这几日,有些门路的下人,早早想办法离了王家;还有光棍的,连卖身契都不管了,连夜私逃。 心烦地挥挥手,林晓晓让那些管事妈妈散去。 她的贴身丫鬟翠竹摸了摸袖子里的银子,递上一盏茶,柔声问道:“夫人,吴花姐姐在门口候了好一会儿了,您是不是见见她?” 第10章 王府(一) “吴花?”林晓晓皱起眉头来。 吴妈妈精明能干,但她那个女儿实在是不堪入目。碍于吴妈妈的面子,她提了吴花当大丫鬟,只混了一年日子,给她个好听的名声,就放她出府去了。 “她要见吴妈妈,就让她去吧,不必禀报我。她若要留下照顾吴妈妈,你看着办就行。” 吴妈妈中邪,林晓晓知会了吴家人一声,就将她留在王府内,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吴花别的本事没有,孝心还是不错的。林晓晓想来,吴花要么是来照顾吴妈妈,要么是想要将吴妈妈接回家去。 “吴妈妈好歹服侍我一场,在府内总是比在吴家吃喝用度上要好。吴妈妈还是留在府内养病的好。”林晓晓面容温和地暗示翠竹。 翠竹暗想:在王府上条件是好,但那也要有人愿意照顾吴妈妈啊!现在谁敢近身服侍吴妈妈?再者说了,王府现在闹鬼呢,一个中邪的人留在这地方,那不是要她的命么?自家夫人到底是天真单纯了一些,和过去的王夫人一样。 翠竹压下心中的嘀咕,回道:“夫人误会了。吴花姐姐见过了吴妈妈才来的,是有事要来见您,说是和……和恶鬼有关。”翠竹捏着袖袋里的银子,才咬牙将那两个字说出来。 林晓晓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翠竹吓得连忙跪下,“是奴婢不知分寸,奴婢这就把她赶走。” “不必,你让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要说什么。恶鬼?”林晓晓冷笑一声,口气一转解释道,“她为人耿直,如今吴妈妈病着,她肯定是找了什么江湖术士。我怕她是被人骗了。到底主仆一场,又有吴妈妈的情分在,我能替吴妈妈点醒她就点醒她,不能就由她折腾好了,总归是一份孝心。那点钱财我也不放在眼里,事后找个由头赏赐她一些就是。” 翠竹听后,满脸的羡慕,“夫人宅心仁厚,是我们做奴婢的福分。” 林晓晓谦逊地垂眸,掩下眼底的冷光,说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林晓晓这般气质文雅,吴花这个曾经的贴身大丫鬟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街头泼妇。一进来,她就扑通一声跪在林晓晓面前,哭喊道:“小姐,您可救救我娘啊!” 林晓晓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她抚了抚胸口,软言细语地劝道:“吴花,你快起来。你放心,我已经请了名医给吴妈妈看过了,选的药材都是顶好的,一定将吴妈妈治好。” “小姐,我娘这病不是大夫能治的啊。她这是撞鬼了啊!您行行好,让我带个大仙来给我娘看看吧!”吴花哭丧一般哀嚎。 林晓晓眉头紧皱,“你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其他寺庙求高僧前来了。” “小姐啊,我认识的这个大仙就在城西住着呢,一来一回都不用两个时辰。小姐,您就让奴婢带大仙来给我娘瞧瞧吧。”吴花拼命地磕头。 去其他城镇请高僧来,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张清妍说过了,吴妈妈这是被戾气冲撞,损了魂魄。不尽快清除这戾气,任由它侵浊魂魄,轻则一辈子如此痴痴傻傻,重则有损阳寿,甚至被恶鬼折磨,如柳绿一般不得好死! 吴花本就对吴妈妈一片孺慕之情,不会眼睁睁看着吴妈妈惨死。更何况她早就沾染了这晦气,张清妍偏偏咬死了,说自己只能沟通鬼魂,不见着鬼,也没法驱除她身上的晦气。 带道姑进王府的事情,别说吴花已经脱了籍了,不再是王家的丫鬟,即使她当林晓晓大丫鬟那会儿也不能做这个主。吴花只能来求林晓晓。 林晓晓见吴花说得信誓旦旦,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个大仙是什么人?” “是个道姑,从小就被道观收养,她很有本事的,之前就替我们那儿的李大婶完成遗愿,送她去投胎,还看破了旁人在李家设下邪祟法术!连大成寺的护身符,她都能一眼辩出区别来!她那日头一次见我,就看出我身上沾了晦气,而且是从恶鬼那儿沾来的晦气!”吴花赶紧回答。她也是在林晓晓身边当过差的,又有吴妈妈提点,知道怎么才能说服林晓晓。 林晓晓扬眉,似是信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便请她来府里看看吧。” 吴花闻言,连忙拜谢,赶紧回了城西小巷,去李家找张清妍了。 两个时辰后,正是日中阳气最盛的时间,吴花带着张清妍来了王府。 两人坐着吴花雇的骡车来的。吴花心头焦急,一跳下车就想直奔府内后院去。张清妍倒是淡定,不紧不慢地下了车,如同到李家时那样,先是打量了一下王府的门。 这门是边侧角门。吴花可没资格走王府正门,即使带着张清妍也没可能让王府开大门迎接。 吴花不知道张清妍在看什么,却不敢打扰,只能心急如焚地在一旁候着。 片刻后,张清妍看向她,开口说道:“带我去正门看看。” 吴花以为张清妍要摆架子,心中腹诽,面上好声好气地劝道:“大仙啊,这大户人家的正门平日里是不开的,就是家中夫人也是走侧门……” “我只是要看看门而已。” 凡凶宅,张清妍只要看看宅子的正门气息就能知道宅子内的鬼怪是个什么程度。若有布置风水、法阵,从门上的气息流动,张清妍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些时候,连住户的气运都能观测出一二来。 作为张家人,张清妍本身百邪不侵,可惜如今进入了小道姑清枫的身体内,灵魂还是百邪不侵,小身板却不再那么结实了。她听吴花说了吴妈妈的事情,有个大概推测,却不敢大意,要先探一探这王府内恶鬼的程度再做决定。 吴花带着张清妍绕到了王府的正门口。 正门有小厮守门,可如今王府这状况,下人做事心不在焉,只因为张清妍的女冠打扮多看了两眼。 最近两日,王府守门的人可见多了这样的人,都是听说了王府的闹鬼之事,前来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也不想想连大成寺的高僧都不敢接近,那恶鬼该有多厉害?他们倒是嫌自己命大,赶着送死来了。 林晓晓虽然焦急,却还没到病急乱投医的程度,对这种不请自来的人向来是拒之门外的。 吴花被那些小厮看得脸皮发红,知道她们是被误会了。吴花有些埋怨张清妍多事,偷偷瞄了眼张清妍,发现张清妍是在认真查看王府的正门,真有几分高人风范,那些凡夫俗子丝毫不入她的眼。 第11章 王府(二) 张清妍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吴花站得腿酸,王府的看门小厮讥笑她不死心。这时候,她吐出口气,扫了眼门口的小厮,目光微凝,对吴花说道:“走吧,我们进府吧。” 吴花连忙问道:“大仙啊,怎么样?您看出什么来了?” “那恶鬼形成不久,却戾气惊人,幸好还未积攒出煞气来。” “可它已经杀了人了啊!”吴花颤声地说道,最后两个字都走了调。 张清妍瞥了她一眼,“鬼杀人和煞气没关系。” 吴花转念一想,试探着问道:“没有煞气,大仙就能轻易收了它?”吴花充满期待地看向张清妍。 “我只能同鬼魂沟通,并不会驱鬼除妖的法术。”张清妍话一出口,吴花就傻愣住了。她接着说道:“你邀我来王府时,我就同你说过,能不能超度王府的这个恶鬼,得等我到了王府看看再说。现在看过了,这鬼还未形成煞气,伤不到我,我们就进府看看那只鬼吧。” 吴花被张清妍几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脚步都变得颤颤巍巍。 两人重新回到了角门边,张清妍示意吴花叫门。吴花喘息了半天,才手发软地拍了拍门。 守门的婆子认识吴花,看到吴花带着个女冠来,立刻将两人迎进来。 “吴花啊,这就是你说的大仙?”婆子瞧了张清妍一眼,就拽住了吴花,满眼怀疑地问道。 吴花点点头,嘴里发干,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不是有智慧的人,但好歹摸爬滚打长到这么大。张清妍那话隐含的意思,她是听明白了:这恶鬼伤不了张清妍,不代表它伤不了别人,也不代表张清妍有本事阻止它伤人,更不代表张清妍有救人之心! 吴花觉得自己现在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门里头正有只恶鬼等着呢,真出了事儿,可没人能救得了她! 张清妍看了那婆子一眼,眉间的“川”字更加深刻。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眉头紧蹙,随即环视一圈,选了个方向走去。 吴花如今没了选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张清妍,走了一阵,才回过神提醒道:“大仙,我家小姐住的是拾花院,您要先见过我家小姐,再拜过老夫人,然后……” 张清妍忽然停住脚步,“是我思虑不周。”她转身看向吴花,“你在这儿等我吧,就不要跟着我去前头了。” 吴花惊诧地看着张清妍,再一看那条伴着花草树木的小石子路,一颗心都扑腾到了嗓子眼,指着道路的尽头手指颤抖,“那、那里是……” “整个王府,那里的戾气最重,我想那个恶鬼生前就是死在那儿的,现在依然盘踞在那儿。你就别过去了,免得被恶鬼伤到。”说完,张清妍就继续沿着小石子路往前走。 吴花望着那个背影,忽然间觉得这个身形瘦小的姑娘异常高大。 她嘴里喊着“大仙”,但对张清妍并没有多少期盼。大成寺的高僧都吓得逃走,张清妍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从枫叶观那鬼地方出来的小道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使她在李家露了一手,也不能取代大成寺和尚百年来在宣城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吴花以王府的名义请了张清妍来,却半分王家的事情都没同她说过,反而是说了许久的吴妈妈。她原本只想看看能不能借张清妍的说辞把吴妈妈带出府去——即使不将吴妈妈送到庵堂或道观里头驱邪,只留在自己家,也比呆在这鬼屋里好。没想到张清妍压根就没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反而一心冲着那只恶鬼来了。而且她还真有几分本事,光靠一双眼睛就能看出不少事情来。 吴花这时候才真正期待起来,希望张清妍能超度了王府的恶鬼。 张清妍脚步很快,许是因为清枫那个小道姑常年劳作的缘故,她一口气就到了一个院子门口。 这是王府的主院,王夫人病故在此,柳绿的房间就在院子的后罩房。 张清妍站在这个院子前,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停留在院子的门扉前半晌,才推门进入。 院内的气息更为驳杂,张清妍分辨了片刻,先是去正房看了看,进入屋子没多久就停住了脚步,神色严肃地望着拔步床前的脚踏。跟着,她看了那张大床一眼,没多久就抬眸,凝视着半空,似是追寻着什么东西,视线慢慢转动,甚至转了身,走出了正房,转去了旁边的厢房。 厢房内没有什么摆设,一架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 张清妍仿佛看什么入了神,跟在它后头,转入了屏风之后。 那里相当于现代的卫生间,摆着浴桶和恭桶。张清妍的脚步停在了浴桶前,垂头盯着那个浴桶里面,叹了口气。 那浴桶中空空如也,可张清妍的眼睛却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对着浴桶中的那个“东西”看了会儿,忽的一阵风扑面而来,张清妍一挥手,只听一声怪叫,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浴桶中。张清妍惋惜地摇了摇头。 她和吴花说的是真话,她只能沟通鬼魂,没有别的神通。对张清妍来说,最怕的就是碰到无法沟通的鬼魂。 眼前这个,就是无法沟通的鬼魂之一。 张清妍看了看浴桶里的“小东西”,又打量了一会儿这浴房,只能掉头离开。 吴花在小路上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张清妍回来。她心神不宁,踱着步子,向前几步后,又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往后跳去。 这样古怪的举动放在平时,肯定会有下人上前来打探。但如今王家的下人们只想着两件事:烧香拜佛和离开王家。哪有人会注意这些? 还是林晓晓等得时间长了,派了翠竹来打听打听。 翠竹一路找到了吴花,上前拉住了吴花的手臂,反倒把吴花吓了一跳。 “吴花姐姐这是怎么了?”翠竹跟着骇了一跳,“你请来的那个大仙呢?” “原来是翠竹啊。”吴花喘了口气,“大仙去那儿了。”吴花指了指小路,哆嗦了一下。 翠竹倒吸了口凉气,惊愕地看着吴花,“你怎么直接让人去那儿了啊?” “不是我让的,是大仙要去看看。她一进府里就往那儿走了。”吴花慌忙摆手,神神秘秘地凑到翠竹的耳边,“我都没和她说过府里的事情,她看了一眼就往那儿走了。” 翠竹半张着小嘴,“真的吗?那可真神了啊!” “可不是嘛!”吴花一拍大腿,眉飞色舞。 两人说话的功夫,小路上出现了一道土黄色的身影。等人走近了,吴花先是松了口气,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问道:“大仙,您回来了啊。是不是解决那恶鬼了?” 翠竹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小道姑,但她惯会看人脸色,学着吴花的样子行礼,叫了声大仙,同样期待地看向了张清妍。 张清妍瞥了眼翠竹,却是在两人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这事情比我推测的还要复杂。” 第12章 王府(三) 此话一出,吴花和翠竹对视一眼,茫然又紧张地看着张清妍。 张清妍说道:“我只在那屋子里找到一只鬼婴,却是没发现那只恶鬼。” “鬼婴?!”吴花和翠竹异口同声地叫道。 “是啊,死了很久了,有了点神智,不过还是没法沟通。”张清妍惋惜地说道。 刚出生就被杀死的婴孩不少见,他们很容易靠本能的求生欲和早夭的怨气化鬼,但若是没有旁人干涉,鬼婴存在不了多久就会怨气耗尽,重入轮回。这般积累了怨气、多年不散的鬼婴实在是稀罕,更难得的是它还逐渐开了神智,再等个十年八年就能长成一只有灵智的恶鬼了。 张清妍的惋惜,吴花和翠竹一点儿都不能理解。 吴花赶忙问道:“大仙是除了那个鬼婴了吗?” “没有,我不会超度。那鬼婴道行不高,让你家小姐找个和尚或道士超度就行了。”张清妍无所谓地说道,连原本的惋惜都被她抛到脑后。 吴花和翠竹听到这理直气壮的话都震惊了。张清妍似乎是被请来驱鬼的吧? 张清妍继续说道:“至于那只恶鬼,吃了生人的血肉魂魄,长了几年道行,现在已能自由活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张清妍三言两语,说得轻描淡写,直把吴花和翠竹听得心头直跳。 张清妍不等两人“回味”,接着说道:“那恶鬼应该没跑出王府,你带着我把王府走一遍吧。” 吴花只和张清妍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八百字,很是不适应张清妍这种理所当然和自说自话的做法。翠竹更是今天头一次见张清妍,她给人当丫鬟,但林晓晓为人温和,从来不曾这般派头十足地命令过她什么。 两人一时都没吭声。 张清妍看向吴花,疑惑地问道:“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吴花咽了口唾沫,说道:“大仙啊,这府里我可做不了主。您还是先去拜见过老夫人和我家小姐,听听她们的意思吧。” “哦。那也行。”张清妍从善如流。 反正被戾气所侵的是王府的人,皇帝不急急太监这种事情……张清妍想当太监也当不了啊。 翠竹站出来说道:“大仙,奴婢翠竹,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如今正陪着老夫人呢,我给您领路去松鹤堂。” “夫人?你家小姐已经扶正了吗?”张清妍有些奇怪地看着吴花。 住在那样个平民巷子里,张清妍也少不得听到些流言蜚语,林晓晓是个当妾的,而王家的正头夫人刚过了四七,这还没满月呢,小妾就扶正了?这又不是现代,原配前一秒离婚,小三后一秒结婚的。 这话问出来,吴花和翠竹都有些尴尬。 林晓晓自然没有被扶正。只不过她是老夫人的外甥女、少爷的表妹,和王夫人又情同姐妹,进府的时候,对外说是做妾的,在王府内其实是个平妻的身份,老夫人当时就开口让下人叫她二夫人,王夫人也点头同意。两位夫人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地叫着,林晓晓也帮衬着王夫人管理王家内宅。 如今王夫人一死,下人们自动自发地改口,去掉了前面的“二”字,王家的几个主子也默认了这叫法。 吴花和翠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清妍也没有追问。她纯粹是随口一问,对王府内部的弯弯绕绕不感兴趣,也没想过替枉死化作恶鬼之人伸冤,完全是个来看热闹的局外人的态度。 跟着翠竹到了松鹤堂,翠竹先进屋子通报一声,片刻后,才撩开帘子请张清妍进来。 一进屋,张清妍的视线不偏不倚正对着王老夫人和林晓晓,而王夫人的儿子王贤之被林晓晓抱在怀里,蔫呼呼地拨弄着林晓晓手上的镯子,也正好在张清妍的视线之中。她见到三人的瞬间就停下了脚步,脸上划过讶异之色,眼中则是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字——恍然大悟。 王老夫人本来就为闹鬼之事心力交瘁,见张清妍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立刻翻了脸,“这就是你说的大仙?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顶个大仙的名号?不怕折了寿!” 吴花听到这话,连忙偷偷扯了下张清妍的袖子,跪倒在地,“奴婢吴花见过老夫人、夫人和小少爷。” 林晓晓说:“快起来吧。这位就是你说的大仙?不知道如何称呼?” 吴花一时呆住。她可没问过张清妍的名字,李大娘同人介绍张清妍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大仙的,整个巷子的人便都跟着叫大仙,一直叫到现在。张清妍叫什么名字,却是无人知晓了。 张清妍自己回答道:“我叫张清妍。” “张道姑。”林晓晓客气地颔首示意。 王老夫人则不给面子,哼了一声,“没规没矩!小丫头,你要行骗也要看看地方。这里可不是乡村僻野,我们也不是没见识的无知蠢妇!”她又转头对林晓晓说道:“晓晓啊,我早说过了,大成寺的高僧都不成,只能找京城的天灵寺了。你舅舅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京官,这点面子还是有的。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道士是不能信的!” 林晓晓却是安抚下王老夫人,对张清妍问道:“我听翠竹说,张道姑刚才已去主院看过了?” 张清妍被讽刺一顿,并不生气,很有职业操守地详细回答:“王夫人死于主院的正屋内,死后并未立刻成为恶鬼,但也没有去六道轮回,而是停留了一些时日。隔壁厢房的浴桶内有一只小鬼,应该是一出生便死了,虽然立刻成了恶鬼,但没有开灵智,所以这些年未曾害人,只是碰到的人会走背运。” 话音落,王老夫人和林晓晓大惊失色。王老夫人手一颤,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林晓晓更是抱紧了怀中的王贤之,王贤之痛得大哭起来。 屋子内顿时一片混乱,下人们收拾茶盏的收拾茶盏,服侍老夫人的服侍老夫人。林晓晓回过神来,一把将王贤之交给奶娘。 王老夫人推开擦拭自己衣服水渍的丫鬟,瞪着张清妍厉声喝斥:“你这妖女居然敢在我们王家胡说八道!快来人,拿少爷的名帖,将这个骗子送到官府去!” 张清妍淡定,丫鬟仆妇们则惊恐地看着发怒如恶狗乱吠般的老太太。 林晓晓上前搀扶着跳起的王老夫人坐下,劝道:“母亲,您静一静。” 王老夫人对上林晓晓的双眸,扫了眼旁边的下人们,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咬紧了牙关,没再坚持。 林晓晓对张清妍虚弱地笑了笑,“张道姑,我们府上的确夭折过一个孩子,是……我的儿子……”林晓晓说到此,垂下头来,“那孩子若是长大了……也该跟贤哥儿一样大了。” 吴花抹泪,对张清妍说道:“是啊,那是小姐的头一个孩子。和王夫人一块儿怀孕、一块儿养胎的,谁知道两人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摔了一跤。我家小姐给王夫人当了垫子,两人又一块儿早产。当时大夫、产婆都忙着伺候王夫人呢,我家小姐就落了胎,哥儿一出生就没气了。” 第13章 王府(四) 张清妍闻言挑了挑眉,看屋子里几人悲伤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 “让张道姑见笑了。”林晓晓抹去泪痕,对张清妍说道,“道姑之前说到了姐姐和我那个孩子,那柳绿的屋子呢?” 张清妍看了林晓晓一会儿,说道:“有恶鬼在后罩房杀了人。她的血肉和魂魄被恶鬼吞食。” “柳绿原本是姐姐身边的大丫鬟,姐姐生前最是喜欢她。没想到姐姐死后,居然会杀了她。想必是无心之过吧。”林晓晓同情地说道。 张清妍却是摇头,“有一事,夫人想必是不清楚。世间万物身死之后会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若是有鬼魂自愿停留在人间,便是有遗愿未完成,不愿进入轮回路。人的死法五花八门,遗愿也是如此,没有规律可循。唯有一种情况,遗愿很是好猜,而且必定只有那一个愿望。”张清妍直视着林晓晓的双眸,吐字清晰,语气平静,“被杀之人,以及他们的愿望,复仇。” “复仇”二字吐出,屋内的气温似乎降了一大截。 王老夫人哆嗦起来,想要拍桌子怒斥,却是瘫软无力。 林晓晓怔了一瞬,说道:“姐姐是病死的,可不是被害死的。” 张清妍说:“日月升于东方,落于西方。凡人生死就如这日月,需要遵从天道,无法违逆。旁观者的双眼或被蒙蔽,当局者却是心知肚明的。夫人在这一事上还是不要固执己见的好。” 林晓晓静默了片刻,就接受了张清妍的说法,问道:“若姐姐真是被人害死,那凶手可是柳绿?姐姐死后,满府上下只有她一人死了,还是那样的死法。” 张清妍再次摇头,“夫人,我先前就说过了,有恶鬼在那屋子里吞食了死者的血肉魂魄。若是夙愿完成,在死者死的那一刻,恶鬼就该进入轮回投胎转世了,而不是停留在那房间中吸收生灵的血肉魂魄。” 张清妍说到此,目光再次扫过坐在主位的两大一小。 林晓晓心头一跳,“既然如此,还请张道姑为姐姐超度。我也不想姐姐徘徊于人间,不得安宁。”林晓晓柳眉轻蹙,如水双眸微微合上,一双柔夷攥紧了拳头,冒出青筋来。 “我会的超度之法只有代王夫人完成复仇。”张清妍风轻云淡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具体的法子有两个,一是找人同恶鬼的鬼魂沟通,让他同意由人代为复仇;第二就是借用官府的浩然正气,将凶手绳之以法。”张清妍说道,“这第一个法子,我倒是可以同恶鬼聊聊,只是不知道它此时身在何处,若夫人同意,就命人领路,让我在王府中找找看。至于第二个法子,我不了解贵府的情况,就看几位自己的能耐了。” 王老夫人似是平复了情绪,成功拍了拍桌子,“荒唐!什么被害,什么复仇!就算是被害,我看害人的也是柳绿那个贱婢。如今贱婢已经身死,这事情也了结了。晓晓,快赶她走!妖言惑众!这种人怎能放进府来!” 林晓晓对张清妍歉意地一笑,起身说道:“张道姑,你这边请。” 张清妍没有坚持。 出了松鹤堂,林晓晓就对张清妍说道:“母亲年纪大了,只希望府里面顺顺当当。她口气不好,还请道姑你见谅。” 张清妍表示不在意。 林晓晓表情平静,却是心神不宁,敷衍般地继续说道:“道姑先前所说的复仇之事,我再劝劝母亲。姐姐要真是被人害死,我定当找出凶手。今日劳烦张道姑了。翠竹,替我送送张道姑,再包一份谢礼给道姑。” 翠竹连忙应声,招呼了一个小丫鬟吩咐几句。 吴花想要让张清妍去看看吴妈妈,可林晓晓说完这话就回了松鹤堂,吴花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陪着张清妍等小丫鬟把谢礼送来。 来的却不是刚才那个小丫鬟,而是个陌生的丫鬟。吴花眼睛一亮,见那丫鬟把一个食盒给了张清妍就二话没说地走人了,又失望起来。 看来小姐是没想起我来,这次是没机会见母亲了。吴花这么想着,就准备拉了张清妍离开,却见翠竹站着不动,问道:“翠竹,你还等什么呢?” 吴花离开王府久了,府上好多下人认不得了,翠竹是认得所有有头有脸的丫鬟,刚才那丫鬟她瞧着眼生得厉害,不知道是在哪个角落里当差的。这样的人应该只能做些粗事,没资格同来府上的客人接触。 翠竹回过神来,看了眼食盒,刚想说话,又有个丫鬟走了过来,却是先头翠竹使唤的那个丫鬟,手上捧着两匹素色的布。 “翠竹姐姐。”那丫鬟唤了一声,看翠竹眼神古怪,还以为自己办错了差事,又仔细察看了一下手中的布匹。 吴花不明所以,翠竹也有些莫名,但她还是将布匹接了过来,又接过小丫鬟递过来一个荷包。 翠竹放下心中疑惑,将两样东西都给了张清妍,笑道:“我方才还想着,怎么会有盒吃食?想来这是夫人这是嫌弃我办事不妥贴,亲自吩咐给大仙的。” 吴花想要开口,转念又放弃了。兴许这是她离开王府之后,王府多出来的习惯。 张清妍不懂这些,给她的她都大方收下,毫不客气。 翠竹送两人离开后,林晓晓安抚好了王老夫人,回了拾花院。 “夫人,张道姑已经出府了,银两、布匹和您送来的吃食,她都拿好了。”翠竹回禀道。 林晓晓本在喝茶,听到这话,手中的茶盖子落了下来,敲了下茶杯,“吃食?” “是啊,一个脸生的丫鬟送来的。不是您吩咐的吗?”翠竹本就心存疑惑,听到林晓晓的问话,紧张起来,“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吃食不是送给张道姑的?” “大概是母亲送的。”林晓晓放下茶盏。 翠竹松了口气。想想也是,老夫人那会儿失礼至极,简直是在丢王家的脸面,她不好和一个道姑赔罪,事后有所补偿也不奇怪。可惜她那会儿没猜到老夫人的心思,把食盒的事情按在了林晓晓头上。 张清妍都拿着食盒走了,这事情木已成炊,翠竹想要弥补也是没办法了。 “有香荷的消息吗?”林晓晓问道。 香荷比林晓晓大了两三岁,从小服侍林晓晓。随着林晓晓长大,身边服侍的人换了几拨,只有香荷毅然决然地自梳,一直伺候林晓晓,等林晓晓出嫁,跟着做了陪房。自梳之后就不是丫鬟,而只能做管事妈妈了,林晓晓的屋子里本就有个吴妈妈在,香荷的地位就微妙起来。后来她做了错事,被送去了庄子上。 林晓晓念着旧情,时常送些东西到庄子上,偶尔还把香荷喊到府里来陪陪她,话里话外都是劝香荷放弃自梳的事情——原本在林晓晓身边还好,林晓晓会安排她的后事,现如今都被撵到庄子上了,林晓晓便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前几个月,林晓晓把香荷喊到了王府来,两人支开旁人谈了一阵,香荷回去后没几日就来王府向林晓晓辞行。据说是认识了个跑商的,好几年了,她终于被林晓晓劝动,有了嫁人的念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要到京城去生活了。林晓晓从嫁妆里拿了一叠银票给她,那阵子还特别开心,似是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 宣城和京城一南一北,香荷走了之后,就没了音讯。林晓晓不时地就问起她,闹鬼之后问得更勤了。翠竹觉得一副忠仆模样的香荷也不过如此。 翠竹摇了摇头,“没有呢,香荷姐姐一直没有来信过。” 林晓晓失望,叮嘱道:“她有消息,你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我。” “夫人放心,奴婢记得的。” 第14章 王府(五) 回程的路上,张清妍和吴花还是一块儿坐着来时的骡车。 张清妍先打开了翠竹给的那个荷包,里面是十两银子,加上身边王家送的布匹和糕点,这一趟倒是收获不少。张清妍对此很满意,动动嘴皮子就赚了十两银子和衣物吃食,张家的祖业果然是发家致富的利器,她这样没有继承传承的子嗣都能靠点理论知识赚钱。 吴花看张清妍头一回露出笑容,心头火起,忍不住问道:“大仙啊,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我娘可还在府里面呢!” 张清妍望了眼吴花,不答反问:“王府这些年到底死过多少人?” 吴花愣住了,“这我怎么记得清?您是不知道,王家原本在宣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他们从祖辈起就开始没落了,到了姑爷这一辈,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家里面更是连个做官的人都没有。府中的仆人从家生子变成了外头买进来的奴仆,那些人可是小姐的身子、奴婢的命,娇生惯养得很。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说个两句,就闹死闹活的。做错事打他们几下板子,给他们涨涨记性,居然都撑不住的……还有王夫人带来的那些人,商户人家买来的丫鬟婆子能有什么好?……”吴花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还特别说了两个名字,很是刻薄地咒骂一番。 吴妈妈对吴花很不满意,吴花却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也是家生子,跟着林晓晓从林家过来的,从小就学了规矩的。 张清妍望向了车外,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失策。她打断了吴花的话,重新问道:“主院里死了几个人?” “欸?主院啊,就只有王夫人和她的两个丫鬟,一个王夫人死的时候殉主了,一个就是柳绿。” “殉主?”张清妍诧异。 “是啊,殉主的是桃红,听那些小丫鬟说,夫人病死的当天,桃红和柳绿一块儿替王夫人沐浴换衣,柳绿出去倒水的功夫,桃红就吊死在横梁上了。”吴花打了个寒颤。 “这样啊……那倒是说得通了。”张清妍自言自语。 她在向王家汇报调查结果的时候没来得及说,除了王夫人和那个鬼婴,她在王夫人床前的脚踏上还发现了一只鬼的踪迹。现在同吴花的话一对应,就知道这桃红死得蹊跷。 吴花的听力倒是不错,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什么说得通?” “柳绿的血肉魂魄为什么会被吸收。而柳绿的死法,有几分意思。”张清妍回忆自己看到的情景。 柳绿的房间没人敢动,还维持着原状。黑暗、血腥,似有鬼哭狼嚎之声从那颗跳动的心脏中传出。 虽然阴邪污秽,但对传承百年的大成寺和尚本该是无碍的。和尚们是看出了这背后恶鬼的厉害,这才慌忙离开。 张清妍自然不怕这污秽之气,她也不怕那恶鬼。 作为张家子嗣,不管将来继不继承张家的祖业传承,都要从一出生开始就做早晚课,脚踏佛道两家。 三岁前,是听家中修行的长辈念经诵佛;三岁后开始识字,古代人用三字经启蒙,现代则多为识字卡片,而张家人从古至今,都是以经书启蒙,于是,张家子嗣三岁开始就自己念经诵佛。 做早晚课的地点,是一间小房间,无窗,只有一扇旋转暗门,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都刻了精妙的法阵,没有光源,却隐隐发亮。这些法阵是张家十七代祖宗创造的,能将经文的力量无限放大,每一次念诵,都是在洗精伐髓、稳固神识、净化灵魂。如此,一直坚持到十六岁,哪怕碰上族人生死大事都不能打断。十六岁开始,就百邪不侵了。 张清妍毫不迟疑地踏入了那间屋子,不时踩到一块碎肉,脚底打滑,却没有阻止她的步伐,一直走到了那颗心脏前面。 张清妍伸手就捏起了那颗心脏。心脏依然在跳动,犹如活物。张清妍却是疑惑地揉揉捏捏,又随手将这心脏扔在地上。心脏落地,发出“噗”的一声,居然变成了一滩污血印在地上。张清妍摸过心脏的手,却是干净如初。 张清妍似乎早已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连余光都不给,在房间内转起圈子来,细细看着墙上、家具上的血迹,最后又停在了那张桌子前,拿起了桌上的宣纸。纸上画着什么已经看不出来,只剩下一团团的血迹。张清妍却是眼睛发亮地看着这张画纸。 在这张纸上,张清妍看到的是几个凌乱的字,“恨”、“死”、“杀”……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有个扭曲的脸庞从宣纸上凸现出来! 这桌上的文房四宝不是柳绿摆放的,而是鬼摆放的! 张清妍的双眸精光闪闪。她听吴花说了那屋内的情景,就有了这猜测,如今得到了验证。 这恶鬼的灵智显然很高,对柳绿也恨意滔天,所以先是将柳绿吓破了胆,动摇其魂魄,然后借机挖出了她的心脏,用鬼气将她的魂魄固定在心脏上,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撕碎,血液四处泼洒,碎肉散落满地,最后却是一根手指都不碰她的心脏,将她的魂魄永生永世禁锢在此,在自己惨死的地方,困在自己的“尸体”之中,受尽折磨! 只是,张清妍踏入这屋子的时候就发现了,本该禁锢着柳绿灵魂的心脏上什么都没有,柳绿的灵魂已经被其他恶鬼吞食了。那颗心脏没了力量之源,依靠着屋内戾气跳动。别说张清妍随手将它抛弃,即使放在那儿不动,过一阵子也会变成一滩血水。 这倒是矛盾得很。这个小手段的目的是要生生世世折磨柳绿,吞食了灵魂则相当于给柳绿一刀痛快。换成张清妍,当然是情愿这样被折磨,也好过魂飞魄散。但对凡人来说,这样倒是种解脱,怕是九成九的人都会选择魂飞魄散。 张清妍脑中灵光一闪,当时就想到了几种可能。只是吴花没说过、她也没问王家的事情,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现在听说主院里头还死了个丫鬟桃红,倒是和她的一种猜想不谋而合。 张清妍想到此,问道:“你和桃红熟悉吗?” 吴花用力摇头,“我出府的时候,桃红还只是个小丫鬟,我同她都没说过话。” “那她的家人呢?她死后没人来领尸体么?” 吴花想了想,绞尽脑汁之后,说道:“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起过,桃红是到王府来自卖自身的,没有亲人。她殉了夫人之后,就和夫人葬一块儿了。大仙,那桃红有什么古怪么?” “王夫人不是惨死的,这样刚死没多久的人是无法形成恶鬼的,要杀人更不容易,即使成了恶鬼,杀人的法子也简单粗暴得很。杀了柳绿的恶鬼生前应该是个修士。”张清妍的手臂搭在骡车的窗户上,手指轻轻敲着窗沿,“王夫人这个当家夫人自然不可能当修士,那只有可能是另一个死者桃红了。就是不知道她生前是修道、修佛、还是其他了。” “这……老夫人是信佛的,少爷信道,家里面的下人初一十五也都会上香。”吴花倒是觉得,那恶鬼多半就是王夫人。 崔家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情,平日里却常常施粥铺路,谁不称崔家大义?慈眉善目的王夫人崔氏肯定也是个面甜心苦的。 “你们这样的顶多叫善男信女,而不是修士。挖心碎尸这种事情,可不是平时念念经、烧烧香就能做到的。” 张清妍还有一句话没说:禁锢灵魂的那一套,更不是随便哪个鬼放点鬼气就能做到的。 第15章 焚烧 这事情倒是有趣了起来。 不知道桃红杀死了柳绿后,是完成了心愿就消散了,还是仍然逗留在人间?而王夫人的鬼魂和那个小鬼又是怎么回事呢? 王家的这三只鬼真是有意思得很,而且成长的速度出奇地快,也许是用了什么修炼魂魄的法子。 这种方法,张清妍倒是知道不少,粗浅的,如吞食他人血肉魂魄,高深的,像吸收日月精华。 张家祖上还创造过一个专门供鬼魂修炼的秘法,可惜那秘法太阴邪,有伤天和,二十八代祖宗创造出的秘法存在了没多久,就被二十六代祖宗挥手给抹去了。即使没有这等秘法,张家人若是枉死,也根本不用自家人报仇,靠自己的鬼魂就能将仇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因为摆脱了肉体的限制,力量变得更为强大可怖。 吴花听张清妍如此一说,害怕得直哆嗦,战战兢兢地问道:“那我娘会不会有事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见到你娘啊。”张清妍浑不在意地说道。 吴花听到这话,狠狠瞪了张清妍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大仙,您怎么能这么说!那是一条人命啊!” “那个男婴、王夫人、桃红,都是命。”张清妍瞥了眼吴花。 吴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若是张清妍的那套鬼魂投胎和复仇的说辞没有错,这三个人都是死于非命,凶手还是王府的人。吴花想到往日在王府里的平静生活,有些迷茫起来。 吴花却是不知道,张家人眼中不分活人死人,只见灵魂。张清妍口中说的“男婴、王夫人、桃红”可不是他们生前是三条人命,而是如今的三只鬼魂。 骡车回到了城西小巷子。 李芳远远就看到了骡车,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洗的衣服,湿哒哒的手往衣摆上擦了擦,就迎了上来,“大仙,您辛苦了啊。” 巷子里的其他妇人也聚集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了王府的事情。 王府闹鬼的事情如今是沸沸扬扬,她们身边有吴花这个“当事人”不说,现在还有了张清妍这位大仙,这可是一大笔谈资啊,足以让隔壁巷子、前头小街的人羡慕得眼红。 张清妍虽然不是张家传承之人,但职业操守还是有的。王府的事情她闭口不谈,拎了车上的布匹和点心食盒就往李家走。 李芳不敢用自己的手摸那鲜亮的布匹,便伸手帮忙提着点心盒子。 张清妍同李芳边走边说道:“李芳,你会不会做衣裳?” 张清妍本想依照对李大娘夫妇的称呼,称呼李大郎夫妇,但李大郎不像一直呆在农村的李大娘那样随意,坚持不同意,让大仙直接喊二人姓名。张清妍也就这么叫着。 “会一点,只不过我做的衣裳,怕是入不了大仙的眼。”李芳为难地说道。 她是李家村的人,李大郎在城里当上了小掌柜,买下了这间二进院子,她和李招弟才跟着进了城,过得却还是在李家村种菜、养鸡、收拾家务的日子。村里妇人们的衣服都是自己裁布做衣服,只是村里人的衣服不讲究好看、花哨,只要针脚细密,缝得牢靠就行。 旁边就有个妇人跳了出来,“哎,大仙啊,我会做衣裳、我会做。” 李芳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这是赵嫂子,她平日里就是给成衣铺子做衣裳赚钱的。” “哦?”张清妍有些高兴,“那倒要麻烦赵嫂子替我做两身衣服了。” “好说、好说……”赵嫂子很是高兴地搓着手。 “工钱的事情,我按照成衣铺子的给,这布你就带回去吧。”张清妍很是爽快,手中的两匹布直接就给了赵嫂子。 “哪用得着工钱!给大仙做衣服,那是我的福气。大仙啊,你看看……什么时候能到我家坐坐啊?”赵嫂子腆着脸问道。 张清妍有些意外,“赵嫂子家里有人过世了吗?”她在李家借住了好些天,没有听说巷子里有人婚丧嫁娶啊。 赵嫂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是,就是看看……” “看看……”张清妍皱起眉头来,“我只能看出灾厄来,其他的都无能为力。” 旁人听了,眼睛噌地亮了起来。 “大仙,你也给我家看看吧!” “先来我家吧,大仙,我会做鞋子呢!千层底的鞋子,我给您纳两双!” “才两双千层底的鞋子,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大仙,我家里有条祖传的手镯,那么粗,翡翠的,水头可好了。” 众人叽里呱啦吵成一团。 张清妍听得脑袋发胀,只得挥手道:“都别争了,我还要在李家借住一些时日,你们自己排个顺序出来,我一天走一家。”说完,张清妍就从目瞪口呆的李芳手里拿过食盒,进了李家的小院子内。 张大仙发话,一群民妇不敢不从,连忙聚集在一起商量起这个顺序来。 换做是昨天那个争强好胜的吴花,肯定要插一脚,抢个第一顺位,可今天半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对张清妍有些发怵。 李招弟那会儿,因为鬼魂没有害人,还是大家的熟人,愿望又如此亲切,倒是没人觉得张清妍态度奇怪。 大仙嘛,高人一等、为人冷漠也正常。 但在王府走了一遭,吴花发现这个大仙不是一般的冷漠,而是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 善恶、忠奸,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但张清妍心中的秤是个什么模样,吴花今日只是瞄了个轮廓,就惊魂不定了,哪敢继续看下去?明明在今日见识过了张清妍的本事,她却是不敢再拿吴妈妈的事情问张清妍,甚至不敢同张清妍接触了。她生怕张清妍见到吴妈妈之后,不是替她驱鬼的,而是替那鬼要了吴妈妈的命! 念头刚冒出来,吴花就暗自啐了一口:她娘又没杀人,那恶鬼怎么会要她娘的命呢?小姐说的对,肯定是柳绿那个贱蹄子杀了人,如今被恶鬼索命了! 趁着众人吵嚷,她偷偷转回了自家,一进门就被焦急的婆婆连番追问,又看见家中儿子女儿的打闹啼哭,整个人忐忑又疲惫。吴花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以前在王府的悠闲生活来。 张清妍拿着食盒进了李家,没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厨房。她弯腰看了看灶头,招呼李芳一声,让她帮忙生火。 李芳麻利地就将灶火点着了,还问道:“大仙,您想要吃什么,同我说就是了,灶头烟大,您别熏着了。” “我还不饿。好了,这样就行了,你让我来吧。”张清妍坐在了旁边的小板凳上,食盒就放在脚边。 李芳好奇地看着张清妍,见她打开食盒,就忍不住多看了眼。 大户人家的糕点,做得那是色香味俱全。李芳哪见过那么精致的吃食?那么漂亮,都舍不得下口。 张清妍倒是不客气,拿了筷子夹起一块糯米糕,看都不看一眼,手一甩,直接就扔进了灶头里! 第16章 黑猫(一) “哎呀!”李芳惊叫出声,肉疼地问道,“大仙,您这是做什么呢?” “烧了啊。”张清妍懒洋洋地回答,把糕点一块块地往灶火里扔。 “这是什么法术吗?”李芳满怀敬意地问道。 “不是,就是烧了而已。”张清妍三下五除二,就把点心全烧光了,将筷子一扔,对李芳交代道,“这事情和李大郎交代一声,不要传出去。盘子和食盒都是好的,你洗干净拿去用吧。” 张清妍说得这般明显,李芳意会过来,打了个寒颤,看着食盒就好像看着洪水猛兽。 “不必担心,不是鬼魂作祟。点心处理了就行了。”张清妍安慰道。 不是鬼魂,那是什么? 李芳张了张嘴巴,如同被塞了颗大汤圆在嘴里。 “以后不要拿王家的东西,吴花若是给你什么,最好也拒绝了。唔,还是这样吧,最近一段时日,任何人给的吃食你都别拒绝了,只是东西拿回来就烧了,别入口。”张清妍看着灶火,忽然轻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 “那、那王家闹鬼的事情……”李芳牙齿打架。她以前就是个普通农村夫人,现在也只是城里的平头老百姓,哪里见识过这种事情? “他家两个女主人都不信邪,我也没有办法。”张清妍一摊手,“不过这也没什么,过一个月,这事情就该了结了。” 张清妍拍拍李芳的肩膀,很是平静地走出了厨房,独留下李芳看着灶火和空食盒,耳边回响着张清妍最后那句话,心头一阵阵发寒。 张清妍没有打听王府的事情,接下来几日东奔西走,把巷子里几户人家转了个遍,对所有人都是一句“没什么问题”。 收到的谢礼就比不上财大气处的王府了,银子没有,开始的时候,这家送篮苹果,那家送坛酱菜,后来见张清妍只是散散步,送的东西就变成了一个荷包、一条绢帕,到后头更是没人上门了。 张清妍也不嫌弃,给什么拿什么,没有“生意”,便发发呆呆、打打盹。 李芳平日如往常那样同街坊闲聊,逐渐心头不安。 某日晚饭,李芳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大仙啊,您这样……不太好吧?” 李大郎放下筷子,疑惑地看着自己娘子。 李芳鼓足勇气说道:“原本他们都觉得您有本事有能耐,来找您施法。可最近……都说您是骗吃骗喝……” 李芳没继续说的是,还有人猜测张清妍是和他们李家人伙同行骗来的,李招弟闹鬼、投胎一事,是他们在替李招弟超度之时就发现了刘大婶的诡计,所以找了张清妍来演了出戏。 张清妍筷子不停,说道:“哦,是吴花说的吧?” 李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张清妍很少出门,也不同人多话,更没人会到她面前嚼舌根,她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张清妍看李芳表情,倒是笑了。 城西巷子的人虽然肤浅又市侩,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换做是城西的长舌妇来传闲话,只会说张清妍眼高于顶,嫌弃他们给的谢礼少,做事敷衍。只有从城东王家出来的吴花,才会把这事情往骗局上扯。同样心思狡诈的刘大婶也不是城西的“原住民”,而是从外头搬进来的。 “你以后少同他们来往。”李大郎皱眉说道,“等成子回来,我同东家先支些月钱,我们把这间院子卖了,搬到城南去。” 成子说的是李大郎夫妻的独子,李成,被李大郎托关系,送去了通德钱庄当账房先生,早些时日跟着通德钱庄宣城大掌柜去京城总庄对账,收到李招弟去世的消息才急急忙忙往宣城赶,这会儿还没到宣城呢。李招弟的尸体却是因为闹鬼一事拖不得,只能先落葬了。 城南就比城西富庶,住在那儿的人家都是识文断字的,大多是给城里的铺子当账房、管事,还有自己当商人的。李大郎从李家村出来时,就遇到了刘大婶,然后买了城西的宅子,几次想要搬家都被刘大婶搅合了。如今他就是借钱,也要早日离了城西这滩烂泥沼。 李家是李大郎当家做主,李芳自然是点头应是。 李大郎又看向张清妍,很是期盼地说道:“大仙和我们一块儿去城南住吧,到时候您住的地方肯定比这儿的屋子宽敞舒服。” 张清妍无所谓地点点头。枫叶观的事情被当做意外失火处理,她路引办好了,但全身上下只有王家给的十两银子,当做去京城的盘缠肯定不够。她还要在李家再赖一些时日。 李大郎松了口气。他感激张清妍,也相信张清妍是有真本事。这样的大仙人,哪怕只在自家住着,也能保佑家宅平安。 李大郎高兴地招呼张清妍吃菜。 张清妍却“咦”了一声,放下了筷子,抬头望着一段墙壁,凝神静气。 李大郎一颗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不敢打扰。李芳也学了他的样子。两人屏息许久,没看出什么花儿来,听到的是说话声、烧菜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还有汪汪喵喵叽叽喳喳的动物叫声,和平日里的巷子没什么不同。 “喵——” 那段围墙上忽然就蹦上来一只黑猫! “哎呀!”李芳轻声叫起来。 村里的老人都说黑猫是不吉利的动物,她小时候就在李家村见过几个男人追着一只黑猫打,直到把它赶出村子。 那只黑猫是只巴掌大小的奶猫,人畜无害,可怜巴巴,村里大人看它的目光却是又惊又厌。 墙上的那只黑猫则有小臂长,曲线优美,皮毛光亮顺滑,一双琥珀色的双眼在黄昏夕阳下闪着光。 张清妍眼睛一亮,走到了墙角下,与琥珀色的双瞳对视着。 黑猫歪头看了看张清妍,又发出一声叫唤:“喵!”它轻巧地跳到地上,绕着张清妍走了两圈,讨好地蹭了蹭张清妍的小腿,仰着小脑袋喵喵地叫唤,好像在说人话。 张清妍蹲下身,摸摸它的小脑袋,温柔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李大郎惊讶地看着张清妍,“大仙,这是……” “它向我求助呢。”张清妍站起身,跟着那只黑猫往门口走。 黑猫跑得快,但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等待张清妍。张清妍走得不紧不慢,是她平常的步速。李大郎和李芳对视一眼,好奇地跟上了张清妍。 这三人一猫,倒是稀奇。虽然是晚饭时刻,但巷子里还是有些人的,便有人打听起怎么回事。 李芳是老实人,见张清妍没有示意,就直说了。这下可热闹了,招朋引伴,好多人都丢下筷子出来看“大仙施法”。 也有人不想来的,比如吴花。可她婆婆和孩子非要来看热闹,她只得陪着。 “哼!装神弄鬼!这是又要玩花样了吧?”吴花斜睨了一眼李大嫂。她到底是对张清妍有些发怵的,不敢直面她,只能拿李大嫂撒气。 李大郎皱了眉头,狠狠瞪了吴花一眼。 吴花却是不甘示弱,回瞪过去不说,还嚷嚷起来:“怎么着?你们这骗街里街坊的东西,我还不能说了?” 第17章 黑猫(二) 王家闹鬼的事情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连王家小公子都遭了秧。王家的主子们已经弃了王府,搬到了庄子上。吴妈妈却是被丢在了王府内,日渐消弱。吴花的爹和兄弟怕受牵连,不愿意接吴妈妈回去,吴花的婆婆自然也不同意将吴妈妈接到自己家,还拘着吴花,不让她去王府看吴妈妈。吴花只能隔三差五地偷偷去照顾吴妈妈。 明明是她上门找的张清妍,张清妍胡诌一通,拿了自家小姐的银子东西就撂手不管了!这样缺德的人,巷子里这些没长眼的却捧着她,还有不少从前头巷子、后头小街慕名而来的陌生人,跟着打听张清妍的事情。吴花见状,心头有一股邪火越烧越旺,又忌惮张清妍的神通,这几日一开口就是指桑骂槐。 吴花这么一说,也有送了张清妍东西的人家不乐意了,跟着阴阳怪气的讽刺。甚至有人直接拉住张大嫂,要她把东西还回来。幸好李大郎也在此,板着张脸拽了自己媳妇一把。李大郎是农村里出来的,长得人高马大,那人只能讪讪松手。 张清妍对此置若罔闻,一直跟着黑猫走到了一间小院前。 “这不是张屠夫家吗?”有认识的便说道。 张屠夫在前街开了个肉铺子,铺子是带小院的,院门开在了小巷这儿。 那只黑猫伸出小肉爪,扒拉了两下大门,喵喵直叫。 张清妍上前敲门,没一会儿,张屠夫就端着个大碗出来开门了。 黑猫刺溜一下就蹿入了门内,惊得张屠夫大喊:“什么东西?怎么回事!”再定睛一看,门口站着的是巷子里最近的风云人物——住在李家的那位大仙,后头还跟着好些看热闹的邻居。 张屠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仙,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啊?” 张清妍一指院子,“是刚才那只黑猫领我来的。” “啊?”张屠夫愣了愣,随即激动起来,“难道我院子里有什么宝贝!” 跟在张清妍后头的人立刻一片哗然。 张清妍却是一盆冷水直接泼了过去,“不是宝贝。恐怕是它在你家院子里遇到了什么难处,所以寻我来帮忙。” 后头的人又是一片失望,也有人心存疑虑的。 吴花就开口叫道:“大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您快让咱们瞧瞧啊!” 附和声一片。 李大郎眉头皱得更紧了,松开了一直拉着李大嫂的手,上前说道:“大仙,您要施法,我们就不打扰了。”他给张屠夫使了眼神。 张屠夫也是个机灵人,明白了李大郎的暗示,却是有些犹豫。他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和这些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一句话得罪了他们全部。 张屠夫闭口不言,直接侧身打开大门,决定让张清妍拿主意。他自个儿先跑回去把饭碗放下。 李大郎只能无奈皱眉。 张清妍做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无视了后头一群人,迈步进了张屠夫的院子,都没去找那只黑猫,直接走向了左边的小屋,转入了小屋后头。 后头跟着的人呼啦啦一块儿跟上。 小屋后头立了一口井。 黑猫正趴在井沿边,冲着井内焦急又哀怨地叫唤。 张清妍看到那口井,就叹了口气。 “大仙,我这口井是有什么问题吗?”张屠夫急了。他往日里喝水都是从这口井里打的,哪能不怕? 张清妍说道:“有只猫死在里头了。找个身形瘦小的人下去把它捞出来吧。” 张屠夫听到这话,脸都黑了。 井里面有只死猫,也不知道在里面多久了,想想都恶心。他真有心将这口井封起来废了,捞什么死猫啊!他又不是没钱买水喝。这口井是买铺子的时候连带着的,封了他也不心疼。 张屠夫这个主人不发话,后头看热闹的更不会乐于助“猫”了。 李大郎有心帮张清妍,但他身形高壮,这口井是自家用的小井,他下不去。李大郎便开口说道:“各位街坊,我出一两银子,不知道哪位能试试?”一两银子在城西算是一大笔钱了。 “李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捞死猫是什么好事情,别到时候沾了晦气,被这死猫给盯上了!谁乐意去做啊?”吴花哼了两声,斜眼瞄了瞄张清妍。 这话说出来,本来因为一两银子心动的人,也歇了念头。 “那我再加二两,三两银子。”李大郎咬牙提高了价钱,“大仙在这儿呢,你们还怕晦气?” 吴花这回忍不住了,叫道:“什么大仙啊!她见我头一面就说我沾了晦气,结果呢?王家闹鬼的事儿,她可没本事超度驱邪,就在王府晃了一圈,还气着了老夫人!你们当王家给她的那是谢礼啊?那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上门的都有那么一份薄礼!打秋风的穷亲戚也是拿这点东西的!可怜我的母亲啊!”叫唤着,吴花悲从心起,真的掉下泪来。 这可炸了锅了。 王家闹鬼的事情虽然没解决,可这事情大成寺高僧都没法子,谁又会因此刁难张清妍? 城西的人见张清妍回来的时候没空着手,他们都当张清妍替王家做了些法事,受到了王家的认可呢,这才那么多人赶着找张清妍上自家“看看”。现在听吴花一说,顿时一股受骗上当之感。 李大郎听得这话,气得脸色涨红。 张清妍把点心烧了事情,李芳惴惴不安地同李大郎交代过。 李大郎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不懂这其中的阴暗险恶?他相信张清妍的本事,便觉得张清妍那是发现了王府内的龌龊事,这才让王家人动了杀心。 李大郎坚定了借钱也要搬去城南的决心,就有这件事的缘故——林晓晓原本的丫鬟吴花可就和他们住一条巷子呢,他怎么能安心住在这儿?! 他们王家的人不敢声张自家的龌龊事,要张清妍性命不成,如今就把屎盆子扣在张清妍头上,真是歹毒! 这口气李大郎却是不得不咽下。 王家虽然只有一个王礼仁功名在身,还没出仕,但他那个小妾林晓晓的娘家却是眼看着要步步高升了,他的外祖方家更是有个在京城当官的舅舅。别说他李大郎只是一个商户掌柜,就是他的东家也不敢同王家叫板。这会儿他只能用眼神剜吴花。 张清妍没理睬这些,自顾自走到了井边,目测了一下井口和井深,摸了摸可怜兮兮的黑猫。她伸手将辘轳上的绳子绑到了自己腰上,扎了个死结,水桶正好系在腰间。 张屠夫是这会儿唯一注意着张清妍的人,见状很是惊讶,“大仙,您这是……” “劳烦你帮忙拉着绳子,我下去看看。”张清妍笨手笨脚地爬上了井口。 张屠夫吓得赶紧冲上去拽住绳子,“大仙,您慢点、慢点!” 两人这番举动,终于是惊动了其他人。 李大郎一头冷汗,忙跑过去阻止道:“大仙,您快下来!您等一会儿,我到街上找人来捞,您别……” “找什么人啊,下头黑洞洞的,找了人也不知道捞到什么时候去。”张清妍一手拉住绳子,攀着水井内壁往下慢慢爬,嘴上还解释道,“我能看到它的尸体在哪儿,直接下去捞上来就行了。”说完,张清妍整个人已经进入了水井中。 第18章 黑猫(三) 张清妍所言不虚。 她天赋异禀,那双眼睛能看到所有污秽:尸体、鬼魂、灾厄……戾气、煞气、怨气……这些或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她只凭一双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张家人能传承万年,世代做着阴阳师的工作,其中一个依仗就是每一个张家子嗣一出生就天赋异禀。 张清妍的这个天赋,在张家算是鸡肋又不吉利的,被鉴定出来之后,他们这一代资历最高、最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三曾叔祖当时就露出了怜惜的眼神,还用心头血为她炼制了一块防身宝玉,惹得继承了传承的大哥大姐很是眼馋。 如今她穿越了,防身宝玉没了,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只会被那些污秽吓得哇哇大哭。 入了井,光线一下子暗了。张清妍摸摸索索爬下去,姿势难看,动作缓慢,过了好一会儿,双脚才碰到了井水。张清妍仿佛没有感觉,她看着的一直是那个委屈叫唤的小灵魂。 注意到张清妍的身影,小猫灵魂就飘到了张清妍身边,高兴地蹭了蹭张清妍的脸庞。活着的时候,这小家伙肯定暖乎乎、毛茸茸,现在么,张清妍只感觉到一阵风,诡异地在自己脸颊上吹来吹去。 张清妍笑了笑,说了声“别急”,就慢慢入了水。 小猫是今日才落水的,尸体半飘在水中。 张清妍体育废一个,还不会游泳,只能选择了最笨的法子,直接半个身子入了水,靠着上头张屠夫和李大郎的拉力,吊在水中,眼明手快地将尸体捞了起来,往腰间的水桶里一放。 这事情算是完成大半了。张清妍懒得再费力,拉了拉绳子,示意上头的人把自己拽上去。腰间传来一股力道,张清妍的身体就这么狼狈地吊着,被拉出了水井。 李芳这会儿已经被吓出了半条命来,见张清妍上来,李大郎和张屠夫两个男人不好伸手,她手忙脚乱地帮着拖拽张清妍上来。 张清妍出了水井,顾不得下半身湿淋淋的衣服,先把水桶里的小猫捧了出来。 小猫毛色棕黄,身体已经有些发胀,看不出原来可爱的模样。原本跟在尸体旁边的小猫灵魂一出了水井,就消失了。 围观的众人惊呼一片,有厌恶的,有稀奇的,还有同情的。 黑猫第一时间冲到了小猫身边,小肉垫拍了拍小猫的脑袋,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小猫的毛,喵喵两声,忽的从琥珀双瞳中滴下一滴泪来。 众人更是惊讶。没想到这畜生居然这么有灵性。 张清妍没觉得奇怪。她见到这只黑猫的时候就知道它已经开了灵智。 开灵智,不是普通动物的有灵性,而是成精了。 这可是万中无一的机缘,一旦成精,就摆脱了原有物种寿命的限制,寿命大大增加,有了稍许神通,下辈子投胎必然会进入人道,且命运不凡。 但也仅此而已。 张清妍穿越前那句笑话般的“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在张家人看来,应该改成“建国以后没有成精”。别说建国后了,近现代就没有一只禽、兽成精的。 张家家族史记录得最近一只精怪还是三百年前,刚成精就倒霉催地碰到了山火。张家祖先本来觉得它稀罕,想要施救,可惜人力到底是无法同天意和自然相抗衡,找到那只精怪的时候,它已经死了。留下的尸体被祖先废物利用,超度了它的灵魂后,就制成了一件法宝,被张清妍的大哥大姐你挣我夺了大半年,最终花落大姐手上。 至于神怪小说中吞云吐雾、法力无边的精怪,更是连张家人都几千年没见过、听说过了,只有前十代祖先能有幸一见,甚至一战。 成精的动物便被称为灵兽,它们的神通一般是根据自身种族决定的。 黑猫这种动物天生能视污秽物,那双猫眼比张清妍的眼睛差了几个等级,但黑猫本身能驱赶邪祟、吞噬晦气,这就比张清妍有本事多了。 张清妍能预感到这只黑猫,也是因为她之前看到了城西气运变化。 这儿可是城西贫民巷子,命好的投胎就不会落到这儿来,运好的则发迹搬离了。逗留在此的,都是命、运皆不济的人,所以这儿的气运也因此变得浑浊不堪,这里的人就在浑浑噩噩中死循环。 换成科学点的说法,就是城西的人都是在这儿住了几代的,温饱有余,教养不足,想要再进入上一层的圈子是压根没戏,想要落魄到整日为生计奔波,也是不太可能,最后就过且过地混日子。这样,闲暇多了,是非多了,如李大郎认为的,这里的人墙头草耳根软,总是无事生非,喜好搬弄是非。所以城西巷子整日鸡飞狗跳,低俗又无聊。 张清妍眼中的城西巷子就是条灰色的巷子,霉运偏多,晦气偏多。 但就是这片死气沉沉的灰色,忽然间流动起来。 然后,张清妍就看到了这只黑猫。 黑猫的周围一片清朗,和张清妍带着防身宝玉的时候一样,一路走一路“净化空气”。 能使不堪的气运都避而远之,张清妍肯定这只黑猫已不是凡物,而是成精了。它会找上张清妍也就不奇怪了——在整个城西巷子中,只有张清妍的气息同它一样,清朗、纯净。 “你自己葬了它,还是我替你葬了它?”张清妍问道。 黑猫喵喵两声,冲张清妍点了下头,就叼起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猫尸,忽的蹿上了墙头,转眼消失不见了。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还有好事者跟着跑了出去。 李大郎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仙,就让它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张清妍挤着道袍上的水。 “会不会有人把它捉了去?”李大郎给人当掌柜的,又住在城西,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中、底层群众,很是明白他们的心理。 这么个稀奇的猫,肯定有人打鬼主意。 张清妍却是嗤笑一声。 几个犹豫不决或暗地里打鬼主意的家伙闻声就看向了张清妍。 张清妍掸了掸道袍,清冷的视线扫过众人,却是没有解释。 这如何解释? 说“你们这群衰人小心直接被黑猫辟邪的本事给直接净化了”? 还是说“你们这群蠢货这是要把这难得的改运神器给赶走了”? 这话,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众人被张清妍看得尴尬,说不出话来。 张屠夫没有这情绪。他本来就没想过打黑猫的主意,这会儿关心的是自身安危。“大仙啊,那我这口井怎么办啊?” “在井边上烧三炷香就好。至于水里有尸体的事情,我不懂。” 防疫的事情张清妍自然不知晓,也不清楚这古代对这种事情如何处理的。 张屠夫以为自己之前两次不吭声的举动得罪了张清妍,苦着脸问道:“那您看,我是不是给那只猫立个衣冠冢,再烧点纸钱啊?大仙,不如您来做场法事吧!” 张清妍哭笑不得地看着张屠夫,“我可不会做法事。再说了,一只畜生,你烧了纸钱它也收不到。” “哦、哦!”张屠夫还是有些不安心,寻思着明日去大成寺一趟。 “哼,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猫死在井里,还正好有只猫来找大仙啊?”吴花不甘寂寞地挑拨。 第19章 邀请 吴花现在恨极了张清妍,可不希望看到城西众人对张清妍改观,又信起了她。 “你说够了没有!”李大郎隐忍又克制地冲着吴花怒吼,咽下了心中对王家的猜测。 吴花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李大郎,你要是没做亏心事,着什么急啊?” 张清妍抬手制止了气愤的李大郎,平静地看着吴花,“王家的事情我上次便同王家两位夫人说清楚了,她们拒绝了我,此事于我来说已经了结,包括你母亲在内,他们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当然,你要迁怒于我,则是你的自由。” 帮人做法驱邪,反倒被人怨恨的事情,张家人也不是没碰见过。甚至有恶毒之人,转头请了其他同行,对张家人下诅咒、施厌术的。吴花所作所为充其量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张清妍并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吴花这样因为闹鬼一事而怨气丛生,行事龌龊,最后只会妨害自身气运。张清妍这几天冷眼旁观,早已看出吴花身上的气运正在逐渐衰竭,原本在葬礼上沾染的那点恶鬼晦气,在吴花气运衰竭之时,便成了悬在脑袋上的利刃。 吴花要到大霉了。 张清妍的视线落在了吴花的印堂之上,她已经看到了吴花身上的血光。 吴花看张清妍说话,就有些蔫了。她心中还是害怕张清妍的,只能避开视线,自个儿嘀嘀咕咕。 这时候,众人后头走出个陌生的老婆子,开口说道:“这位大仙倒是有趣,还能与灵畜沟通。” 张清妍闻声看去,只一眼就皱起眉头来。 这婆子是个陌生人,并非巷子的住户。她脸上带笑,不见恶意,倒是将张清妍和吴花之间尴尬的气氛给轻轻化去了。 张清妍没有理睬那个婆子,向张屠夫辞别:“你记得在日落之前烧香就行。今日来不及,就放到明天白日里也行。” “好、好。大仙您慢走。”张屠夫看了看天色,想着赶紧去买香。 婆子见状,没有生气,仍然笑盈盈地跟着张清妍,主动搭讪,“这位大仙看来是法力高深,老婆子听说,大仙还去城东王府给他们家瞧过?” 张清妍脚步一顿。 旁边的人好奇地看着这婆子。吴花原本就铁青的脸色,更是如同刷了黑漆。 那婆子似是没看到旁人怪异的目光,微笑着等待张清妍的回答。 张清妍思索片刻,“我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明白王府发生的事情了,虽然这其中有些细节不太明了,但我可以确定,若是没有外力干涉,再有半个月的功夫,王府的事情就该了结了。”张清妍仔细看了看那个婆子,直看得她脸上的笑容不改,眼神却透露出几分紧张来。她这才继续说道:“今日看到你之后,我发现那恶鬼的复仇恐怕没那么快完成。” 张清妍此刻的感受,和紫霞仙子的遗言一样: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 如同她对吴花说的,在王府两位女主人拒绝了她之后,张清妍就从王府的事情中脱身了。 吴花虽然上蹿下跳,却从没到她跟前来求助过。 张清妍倒没想到,住在城西巷子里,离王家那么远,还会碰到个相关人士挡在她的去路上,让她拒绝不得。 张家万年前就明白“力量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定了许许多多的祖训族规,其中就有一条:有人求助,就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求助人死了,张家人也要替着收尾。只有求助人自己拒绝了,那和他的因缘就此了断,这事情也不必再管。 如此,倒是衍伸出不少曲折离奇、因缘巧合的故事来。 刚死的生灵化成的鬼怪尚无灵智,连自己的心愿为何都不清楚,力量无法控制,心智没有健全,时不时就会出现鬼怪没头没脑,伤了无辜之人的事情。来张家求助的,大多数就是这种“无辜人”。张清妍此次插手到王府的事情当中,也是因为“无辜人”吴花的缘故。 张家家族史上最为巧合的一次驱鬼经历,是第六十八代祖先消灭厉鬼之事。 前前后后八个求助人,八人都是被牵连的,互相不认识,却不约而同地来找张家祖先。查出来的结果,牵扯到城中一位高权重的人家,八人自然是退却了,只求了护身符,拒绝了张家祖先提出的一劳永逸超度恶鬼的法子——这也不奇怪,平头老百姓上门到富贵人家对人家主人说“嗨,我找了人给你家死人来超度了”,这种脑残事情正常人都不会做。若是反之,就不一定了。 如此一拖再拖,那鬼魂成了恶鬼,又养出了煞气,成了厉鬼,最后竟是一步步克死了一城人。满城哭灵之时,张家祖先早就云游到他处去了,厉鬼屠城的事情还是他五六年后回了家族,才听其他族人提到,收拾厉鬼的恰巧是他的两个侄子,也就是第六十八代祖先,两人联手才堪堪将那厉鬼消灭,其中一人还因此重伤躺了大半年。 家族史上的主角是六十八代两位先祖,张清妍看的时候,却对六十七代祖先很是好奇:当时那位祖先回到族中,知道两位晚辈因为这么个缘由伤得不轻,不知道是何表情呢? “大仙实乃高人,老婆子不敢妄言王府之事。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仙答应。”婆子这会儿收起了笑容,恭敬地说道。 张清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视线重新聚焦到婆子身上。 “我家的马车就在巷子门口。还请大仙移步,见一见我家夫人。” 旁人一片哗然。 马车在城西属于传说中的奢侈品,可不是城西人家能用得起的。吴花已是手头阔绰的了,去见吴妈妈都是雇骡车的。 张清妍面不改色,同李大郎和李大嫂招呼了一声,就跟着这婆子走了,留下一群人心痒难耐。 “上次大仙从王府回来,拿了吃食和布匹,这次不知道会带什么回来。” “带回来也落不到你手上。” “这可说不准!赵嫂子给大仙做衣服,剩下的布料就给她小女儿做了两条马面裙!” 李芳听到这话,却是白了脸,捏紧了自己的衣摆。 有人冲李芳挤挤眼睛,“李大嫂,上次那食盒里面装了什么?你可尝过味道?” 李芳慌忙摆手,“没有、没有……” 李大郎刚才就发了脾气,这会儿板着张脸,直接拉了李芳就走。他步子有力,仿佛在踩踏什么污秽之物,而李芳则像是被恶狗追撵一般,难掩仓皇。 众人见李芳这模样,免不了嘀咕几句:“我看李大嫂肯定是吃了不少。”“说不定是瞒着大仙偷偷吃了,李婶子不就是因为偷吃汤圆噎死的嘛。”“大仙的东西都敢偷,肯定要烂手烂嘴的。” 吴花绞着帕子,望着张清妍的背影,眼神闪烁不定。 她的婆婆有些不满地扯了扯她的手臂,“你娘惹了这种事情,你不讨好人家大仙就算了,还老是和她作对。要是你奉承好了大仙,说不定她早就治好你娘了!” 吴花咬紧了牙关。总是这样!她娘是这样,她婆婆也是这样!总是觉得她不好,她办砸了事情!她有什么错?错的明明是张清妍! 吴花一甩手,就撇下她婆婆冲向巷子外。 第20章 谭府(一) 马车从城西一路行到了城东,婆子一边伺候张清妍喝茶吃点心,一边说道:“奴婢姓徐,替夫人管院子里的琐事,大仙可称呼我徐妈妈。我家老爷姓谭,是宣城的员外郎。家中老太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京城为官,几位少爷也在国子监念书,如今宣城谭府只有我家老爷和夫人两位主子。” 张清妍没搭理,尝了尝茶,万分满意地将一杯茶都“咕咚咕咚”灌进肚子。 张清妍穿越过来就只喝得上白开水,李家村的白开水有股子怪味,要不是张清妍开口,端上来的水都是生水。城西巷子的白开水只比李家村好一点儿,不用她提就是白开水,味道却也没好到那儿去。这会儿的人可不懂得什么叫过滤、消毒。在城西,能买口大缸将水放在里面静置一段时间,已经是有讲究的人家了。 徐妈妈见张清妍如此牛饮,稍许顿了顿,替她添了茶水,继续说道:“我家夫人一个多月前参加了王夫人的落葬,看到了些污秽物,这几日忽然病了起来。同时病了的还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明芝。请了大夫来把脉,只说是劳累过度,但夫人觉着这事情有些古怪。” “唔,反应挺快的嘛。”张清妍这回开了口,却是句口气微妙的话。 徐妈妈再次顿住。 张清妍此话并非嘲讽。即使是在那些赛先生还懵懵懂懂的年代,碰到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普通人的第一反应都不会是中邪。这位谭夫人倒是机敏果断又万分自信,怕是那日离开了王府之后,就一直派人打听消息,这才能这么迅速地找到自己。 “具体的事情,等大仙见了夫人,便知道了。”徐妈妈放弃了和张清妍的交谈,只是默默端茶递水。 马车最终停在一幢府邸的正门之前,这大门就比王府的大门威严气派,尤其是门口两尊石狮子,张清妍一看就眼睛发亮。 张清妍挑了挑眉,疑惑地看向徐妈妈。她还记得吴花说的话,难道这谭府那么看重自己,愿意开正门迎接? 徐妈妈低声说道:“不敢瞒大仙。我家夫人派了小厮守在王府几个门前,大仙进王府的事情,我家夫人是知晓的。” 派人死守,这可真是有心了。恐怕谭家死守的不光是王府,还有城西巷子和大成寺吧? “你家这儿不用我看正门。”张清妍只挑开车帘望了两眼,就收回视线,“进府吧。” 徐妈妈虽然狐疑,却还是按照张清妍的吩咐行事。 张清妍这回是被人家当家夫人特地请来的,待遇就和被吴花拉着进府不一样。 马车一路行到了垂花门前,换了轿子。张清妍四处张望,眼神漫不经心,无论是看到稀奇的古树,还是精美的吻兽,都没像门口的石狮子那样,让她产生一丝波澜。 到了正院,有丫鬟在门口迎接,张清妍这才略微睁大了眼睛。 明兰先是向婆子行礼,“徐妈妈,您回来了。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徐妈妈只是笑了笑,扶着张清妍下轿,替她引路,“大仙,这边请。” 张清妍却是没急着走,多看了明兰两眼。 明兰即使心头发毛,还是露出了个笑容,“大仙,奴婢身上可有什么不对劲?” “哦,放心吧,就是沾了晦气。这位徐妈妈和王府下人身上都有。” 徐妈妈愣住了。她这才明白张清妍那会儿看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明兰可没徐妈妈那么沉得住气,追问道:“敢问大仙可有法子驱除?” “目前是没有。别担心,这么点晦气,顶多是倒些霉运,有损精力而已。”张清妍很是轻松地说道。 明兰张口结舌。 这还不用担心? 大仙就是大仙啊,是不是人要死了,才需要担心呢? 如果张清妍知道她心中所想,一定回答:当然不是,人死了也不用担心。 徐妈妈比明兰要镇定,继续请张清妍进屋。 谭夫人正倚在贵妃榻上,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她身旁一个和明兰打扮差不多的丫鬟正拘谨地坐在小凳上,为谭夫人打扇,脸色白如纸,视线时不时飘到门口。两人看到徐妈妈带了人进来,那丫鬟噌地一下起身,怔了一下,才弯腰伺候谭夫人起身。 谭夫人半坐着,一双吊梢眼有形无神,没了往常的锐利。 张清妍一见谭夫人和那丫鬟,就皱起了眉头,不等谭夫人开口,就率先说道:“两位就是谭夫人和明芝?王夫人落葬那日,你们和徐妈妈、还有这个丫鬟不在一起?”张清妍指着徐妈妈和明兰。 几人愣住。 谭夫人吊梢眼扬高了些许,“当日在灵堂的只有我和明芝,徐妈妈和明兰在偏厅候着。” “灵堂?偏厅?”张清妍眉头紧锁,视线在谭夫人和明芝之间徘徊,“不仅如此吧?谭夫人,你和明芝之间应该也有区别。” 谭夫人居然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就知道大仙是有真本事的人!那死鬼还不信呢!” 徐妈妈咳嗽一声,屋外也传来一声咳嗽。 张清妍扭头望去,是个和谭夫人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有些发福,看起来很是敦厚,气色比谭夫人稍好,眉宇间有郁气和担忧在。 男人冲着张清妍颔首示意,“内子直率,让大仙见笑了。” 张清妍看看他,又看看谭夫人,说道:“谭老爷和谭夫人真是有夫妻相。”而且是妻管严配母老虎。两人面相太典型了,和李大娘、李铁牛夫妻一样,可以选入教材的那种。 谭夫人更加眉飞色舞起来。 谭老爷温和地笑了笑,坐到了谭夫人身边。 谭夫人伸手一拉谭老爷,身子一斜靠在了将军肚上,还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位置。 谭老爷神色略窘迫,看张清妍的神情依旧淡定,也就放下心来,一手圈住了谭夫人,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大仙没说错,我和明芝是有些不同,我和当日灵堂所有人都有所不同。”谭夫人这才开了口,说起了当日的事情。 “谭夫人是说,你那日看到的污秽?”张清妍想起了徐妈妈说的话。 谭夫人点头,“那日只有我看到了,王夫人棺材后头有一块阴影,我在其中看到了王夫人的鬼魂。我看到她动了动,然后又不见了,紧接着灵堂就阴风大作,王夫人的棺材盖被掀了开来。” 张清妍摇头反驳,“那不是王夫人。” “除了王夫人还能有谁?” 谭老爷眼中精光一闪,“难道王府不止一只鬼魂作祟?” 张清妍点头,“依我那日在王府所见,王府至少有三只鬼魂。夫人所见到的鬼魂并非王夫人,而是王夫人的丫鬟、在王夫人去世当日就殉主了的桃红。” 谭夫人皱起眉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鬼魂可不是丫鬟模样,有气势得很!” 谭老爷悄悄推了推谭夫人的腰,谭夫人不满地扭头瞪他一眼。 张清妍解释道:“如此,我更能肯定是桃红了。” 张清妍将当日对吴花所说的凡人与修士鬼魂的区别说了一遍,惹得众人不时若有所思。 第21章 谭府(二) 张清妍继续说道:“我先前便奇怪,你们府上有那么两尊石狮子,寻常晦气应该一回府就被驱散了的,尤其是夫人你作为这里的女主人,更是应该半点不沾。” 那两尊石狮子实在是不凡,连徐妈妈这样一个下人都有所受益。可偏偏有这么两尊风水法器镇着,谭府的人只不过是去王府参加了一日葬礼,却都没逃过恶鬼的晦气。 谭老爷听张清妍提到石狮,身上更放松了几分。 谭夫人赶忙问道:“那我这是什么原因?难不成真是劳累过度?” “当然不是。”张清妍肯定地说道,“凡是鬼魂,不能碰自己的棺材,不能碰自己的尸体,所以,夫人你那日所见的鬼魂不是王夫人。三只鬼魂之中,还有一只是个鬼婴,属于地缚灵,只能在它死亡的地方活动。三去其二,如果王府没有其他鬼魂在,那日夫人你见到的鬼魂必然是桃红,桃红又是个修士,还会一些法术。恐怕夫人你那日见到的不是鬼魂掀开棺材,而是鬼魂在施法!”张清妍斩钉截铁地说道。 鬼魂施法,谭家众人都不曾听说过这么邪乎的事情,一时间思绪纷飞。 张清妍对鬼魂施法的兴趣却是不大,不等谭家众人回过神来,她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夫人,我观你身上气息驳杂,除了从王府沾上的戾气之外,还有不少自身的黑气。夫人对王府之事,可是有什么心结不能解除?” 张清妍这一问并非无的放矢。 像是吴花,她身上的晦气,本来只是根深难除,却不会真正害到她的性命,但她因为此事耿耿于怀,怨气丛生,运势跟着变化,反倒露出了自己三魂七魄的空隙来。晦气此时要伤她,就如庖丁解牛,易如反掌。 谭夫人身上也是如此。 谭夫人有些讶异地看着张清妍,见她目光澄清,脸色严肃,就知道她所问认真。谭夫人怔住了。 谭老爷握住了夫人的手,轻轻唤了一声:“殷娘……” 谭夫人茫然地望向谭老爷,难得温顺地将脑袋埋进谭老爷的颈窝。 谭老爷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搂着谭夫人的肩膀,放软了声音问道:“殷娘,既是请了大仙来,便说给大仙听吧。” 谭夫人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张清妍,“大仙,不是我自夸,我们家老太爷曾为帝师,当今圣上登基后仍时时招他入宫,大伯是现任礼部侍郎,二伯虽然是在翰林院任职,没有实权,一手好字却是天下闻名。我们谭家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都是有名望的清贵人家,要找个高人来替我驱邪并不难。”谭夫人有些伤感地垂下眸子,“可那些所谓的高人向来是趋吉避凶的,请了来也只是看在谭家的面子上,替我这个谭家媳妇驱邪罢了。” 谭老爷心疼地看着自己夫人,“殷娘……” “我就是看不过去,老天爷不长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虽然我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可是想想那个小姑娘……”谭夫人吸了吸鼻子。 谭老爷默默抚着谭夫人的背,没安慰的言语,却也没有阻止。 张清妍不置可否。 张家人早已看破天道,“老天爷”的行事规矩,张家人一清二楚。 “老天爷”自然是一直开眼的。只不过“老天爷”掌管的是三界众生,目之所及,是亿万生灵纠葛在一起的因缘线,轻轻拨弄一下,就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或生者百万,或死者千万。所以,“老天爷”从不插手凡人的事情,只是定了秩序和标准,命地府阴差记录着凡间生灵一生的所言所行,只等着他们死后进入地府进行审判,惩善罚恶的手段则是他们下辈子的命运。 也就是说,“老天爷”行善报、恶报从来不是限定在某个人一辈子短短数十年上,只不过有那一碗孟婆汤洗去凡人记忆,所以“老天爷”可怕的手段并不为多数凡人知晓,也得不到他们的敬畏。 谭夫人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道:“王夫人出嫁前,我曾见过她好几面。她比我小了十多岁,从小被崔家娇养,天真烂漫。崔家人是疼极了那个小姑娘,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将她嫁给了落魄的王家。王家……呵!”谭夫人讽刺地一笑,吊梢眼又锋利了起来,“听说大仙您是原本是城外枫叶坡上的女冠,您想必是不知道,这王家原本也是宣城数一数二的人家,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掺和到了先帝爷晚年的政变之中,想要抢个从龙之功,明面上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之臣,背地里却是给当时的七皇子出谋划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不知道,圣上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只等着秋后算账。” 谭老爷听到谭夫人这一开口,下意识地就看了眼张清妍。只见张清妍毫不客气,拉了把椅子过来,还指挥着徐妈妈端茶递水,一副听说书的架势。 谭夫人见状倒是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事情当年知道的人不多,可看之后王家的下场,京城贵人圈子里面的人精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事情到底是不好宣诸于口,大家都把这事情藏在心里面。崔家再富庶,也只是商户,恐怕是没打听到这往事,和普通百姓一样,以为王家的子嗣不够上进,又时运不济,死伤了大半子嗣,才逐渐衰落了。以崔家的门第和财力,落魄的官宦世家子弟对崔家得宠的幺女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王礼仁才学一般、性情一般,但崔家就是看中他的这个‘一般’,才把王夫人许配给他。只想着凭王夫人手中的嫁妆,王家那对母子就要好好待她。”谭夫人叹了口气,“他们到底是不知道王家是个什么腌臜地方,这才害了王夫人。” 张清妍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夫人恐怕也不知道当年的实情吧?” 谭夫人一愣。 “听你所说,当年是王家脚踩两只船,然后被当今圣上清算。不过依我看,当年出谋划策,做出这事情的人不是王家。”张清妍摇了摇头。 谭夫人惊声问道:“怎么会不是王家?” 谭老爷也跟着看过来,憨厚的胖脸露出几分锐利来。 “夫人也知道,我去过王家,虽然没有看周全,但正门和主院我是仔细看过的。”张清妍解释道,“王家的气运呈现灾厄之相,却是被旁人的气运给牵连了。” 城东是富贵人家住的地,整体气运氛围明朗,那一点晦气、污气就更加显眼。张清妍看不见旺气、福气,那点背运气息在城东就是个画风不一样的存在,张清妍想不看见都难。 要不是王府上有两大一小三只鬼,其中一只还是个懂点法术的修士,让王府的气运颇为黯淡,张清妍都能顺着这气息找到“真凶”。 “这……”谭老爷闻言,惊得坐起,大肚子顶了一下谭夫人。放在平时,谭夫人早就伸手去拧谭老爷的软肉了,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大仙是说,王家是好人?”谭夫人眉头紧蹙。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王家走背运逐渐落魄,肯定不是王家人的缘故。”张清妍耸肩。 第22章 谭府(三) 好人、坏人,那要看过地府的功德簿才能判断。更何况大多数人的功德簿上都是功过交替,几辈子轮回下来,连阎王爷都不能说谁是好人、谁是恶人,只是公事公办地拿着功德簿,一条条比对“老天爷”定下来的标准,决定他们下辈子的命运罢了。 张家人从来不关心别人是好是歹,他们有自信应付一切凡人修士,更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矩,旁人无论如何都干涉不了。至于那些无关人的兴衰死活,张家人一向是听天由命的——听天道的意思,由既定的命理。 谭夫人关心的并不是王家,当年夺嫡的陈年旧事早就随着圣上坐稳了龙椅而无人问津了。她只是疑惑了一会儿,就说道:“即使如此,那王家也不是好东西!王夫人嫁人之前,是那么个漂亮温柔的小娘子,整日里都是笑盈盈的,没有任何忧愁,嫁进王家八年,前四年因为子嗣一事愁眉苦脸,后头四年后院里头就多了个平妻一样的妾……”谭夫人忍不住再次叹息,“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就碰上崔家事发,王夫人病倒了。可那会儿我是去探望过她的,她只是一时心伤,精神却是好的,还一门心思要替崔家伸冤呢,怎么可能突然病故?!”谭夫人挥手,拍在了谭老爷的肚子上,“王礼仁纳妾的事情,崔家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无法替她撑腰,如今王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崔家更是没人能站出来说话了。”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张清妍心头一跳。 “怎么,大仙不知晓吗?”谭夫人惊讶,“崔家被满门抄斩,除了嫁出去的王夫人,没有一个活口。” 张清妍听到这话,蓦地站了起来,手边的茶盏“啪擦”一下碎在地上! “大仙这是……”谭老爷跟着站起来,紧张地盯着张清妍。 “夫人,你把当日灵堂所见所闻同我说一遍。你仔细回忆清楚,包括灵堂所有的摆设,王家人还有上门祭拜的人都做过些什么事情,都要说一遍。”张清妍抿紧了双唇,一双眼睛黑得暗沉。 她本来对桃红做的法术不感兴趣,可如今却是不得不询问了。 谭夫人不安地看了看自家老爷,见谭老爷神色沉静地点了点头,如同定海神针,让她安下心来。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灵堂的摆设和寻常的没什么不同,王夫人的棺材摆在正中间,后头是她的牌位,屋子周围挂了白幡……要说特别的地方,就是灵堂里头摆了很多菊花,王夫人喜欢菊花,所以王家特地准备了各色菊花,有不少珍品,我记得有两盆墨菊,一盆绿菊,还有盆泥金九连环,一株开了四朵,围着王夫人的棺材摆了好几圈……”谭夫人回忆到此,露出一丝茫然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桃红……” 谭夫人皱起眉头来,她的记忆仿佛被人蒙上了一层阴影,除了第一眼望到的灵堂,和第二眼看到的桃红,中间的内容都记不起来了。 谭夫人甩甩头,继续说道:“我听到了声响,像是有人在推棺材盖……” 坐在旁边闷不吭声的明芝突然间一哆嗦。谭老爷、徐妈妈和明兰当日并未在场,这会儿听谭夫人说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始出冷汗。 “……突然间就刮进来一阵好大一阵阴风,那些白幡就被吹得飞舞起来,我看不清灵堂的情况,只能看到那些白幡,听得它们铮铮作响。接着就是一声大响,那棺材盖就被掀开了!是真的被掀开,直接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砸在那些菊花上头,菊花瓣就飞了起来,整个灵堂都是!”谭夫人大喘了口气,往后一倒,眼前浮现出那纷繁杂乱的花瓣来,耳边是吵嚷尖叫,歇了口气,她才继续说道,“场面乱了,逃的逃,跑的跑。林氏找来了在正屋念经超度的大成寺和尚,给还留在灵堂的几位夫人念了经,送了符纸,我们就离开了。” 谭老爷连忙坐回去,将谭夫人重新搂进怀里。 谭夫人懒洋洋的,好像一下子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连一个手指都不愿动弹。 张清妍仿佛没有半点儿眼力见,紧接着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牌位、棺材、白幡和菊花,都是什么样子、怎么摆的?灵堂的地砖和墙壁上有没有刻画什么东西?还有你说的那股阴风,是从什么方向吹向什么方向的?” 谭夫人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注意那些。至于您问的阴风……我记得是从我们后头吹过来的,一直吹向灵堂。” “从王府正门的方向吹向灵堂?”张清妍严肃地问道。 谭夫人脑海中浮现出王府的大致地形,点了点头。 一边的明芝忽然开了口:“大仙,奴婢记得那个白幡。” “哦?”张清妍连忙看向明芝。 明芝虚弱地说道:“王府挂的白幡、白灯笼,用的布料都很奇怪,白得吓人,一点杂色都没有。” 明芝替谭夫人管着衣物首饰,对布料很是熟悉。她进入王家之后就觉得刺眼,却是不清楚到底哪里让人不舒服。今日张清妍着重提了,明芝才恍然大悟。 “白幡被阴风吹起来之后,奴婢看着那些白幡似是活物一般。”明芝声音发抖,气息若有似无,“它们全是指向王夫人的棺材的。” 谭老爷将谭夫人抱得更紧了。徐妈妈和明兰则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揪着对方的手臂。 “那么其他的东西呢?”张清妍追问道。 明芝摇了摇头,“奴婢一个下人,并没有资格上前拜祭王夫人。牌位奴婢没看见,棺材被菊花簇拥着,只能看到个棺材盖。” “换句话说,那棺材是被菊花给遮挡了,你们看不见棺材的全貌,也看不见棺材底下的地砖上有没有东西。”张清妍坐了回去,半仰着头望着谭府的房梁。 谭夫人和明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后,就沉默了下来。 谭老爷问道:“大仙,那灵堂的摆设有什么蹊跷?是和桃红做的法术有关?” 张清妍吐出口长长的气来,“那是八方招魂术。” 谭家人面面相觑。 “招魂?” 一个鬼魂要招什么魂? 谭家人面面相觑。 张清妍却是沉了脸。 八方招魂,这个法术是阴阳界大名鼎鼎的八方系列之一,整个系列就三个法术,分别为招魂、锁魂和生魂,其中招魂最易,随着时代变迁,放现代只要知道方法,哪怕没有道行的凡人都能施展;生魂最难,没有惊人的道行修为无法施展。 据传,这三个法术是当年飞升的仙人所创制,为的就是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用这法术在天界召集八方族人魂魄,让族人能投胎到仙界来,可谓是一步登天。只可惜这法术威力巨大,代价也巨大,即使是天界仙人,都谨慎得很,生怕自己一朝道行尽毁,没庇佑到族人,反而是拖着全族人消弭于天地间。 随着天道一夜大变,凡间仙路断绝,唯有从地府的六道轮回之路才能升往天界,八方法术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虽然流传了下来,却成了阴毒的手段,专门用来折磨旁人全族的魂魄,比古代的诛九族还要厉害。 张家前四十一代祖先人人都使用过八方招魂、锁魂术。生魂术则在万年来只有三代先祖用过,并将它写入了族规:凡我张家族人,无论有无张家血脉,必习八方法术,但只可对族人施展,且唯有灭族之时,幸存子嗣方可使用生魂术。 张家人,无论有无接受张家传承,包括女婿、媳妇,都会八方法术,只是没有接受传承的就只懂理论知识,实践起来能否成功就未可知了。 第23章 谭府(四) 张清妍坐了回去,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来。 王府鬼魂之事的最后一块拼图已经出现了。张清妍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两大一小三只鬼在王府做了什么。但她却没了谜题被解开的轻松感。 八方招魂…… 张清妍暗自苦涩。 桃红和王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谭老爷见张清妍半天不说话,只能开口问道:“大仙能否替我等解惑?” 张清妍晃了晃脑袋,说道:“夫人和明芝那日感觉到的阴风,并非是错觉或污秽之气,而是崔家人的魂魄。桃红就是在那日,将崔家人的魂魄全给召回来了。” “崔家人的魂魄……”谭老爷皱起眉头。 “那王夫人呢?”谭夫人急忙问。 “王夫人作为崔氏族人,她的血肉就是这个法术的引子。她自愿如此。”张清妍闭上了眼睛,“八方招魂,招的是四面八方崔家人的魂魄。” 谭家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夫人刚才曾说,崔家被满门抄斩。桃红敢用王夫人的血肉魂魄施展八方招魂,想来崔家灭门一事有很大的冤屈,她和王夫人都坚信崔家人成了冤魂,没有去投胎。”张清妍沉声说道,“而且,她们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 灵堂上呼啸而过的那阵阴风便是百分百的印证。 事实上,八方招魂很是霸道,只要是本族人,知道其姓名、八字,哪怕他已经转世投胎,成了别家的子嗣,都能给强行拉扯回来。 张清妍看过柳绿的屋子,推断出了桃红的修为,知道她可没法施展这种程度的八方招魂,想必是崔家人死后化鬼,逗留人间,才叫桃红顺利把它们都招了过来。 “那现在,崔家的鬼魂都在王府上?”谭老爷问道。 谭府几人都打了个寒颤。崔家可是死了一百多人,那就是一百多条鬼魂啊! 张清妍摇头,“那些魂魄被强行招来,如果没有容器存放,就会逐渐烟消云散。我在王府并没有看到存放这么多鬼魂的容器,也没有看到它们消散的痕迹。恐怕……”张清妍顿了顿,“桃红把那些魂魄全融入到王夫人和自己体内了,所以两人的鬼魂才那么快就成了恶鬼。” 谭夫人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王夫人她……” 张清妍定定看向谭夫人,“夫人你心善,同情王夫人,觉得她生前委屈,死得冤枉,化鬼之后更是可怜,想要超度她。但是,”张清妍眼中闪过厉色,“人!鬼!殊!途!这四个字不光是说活人和鬼魂之间道不同,就是一个人生前死后也是截然不同。王夫人已然成了恶鬼,就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女人了!她如今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有复仇。她要杀了的是害得她崔家满门抄斩之人!” 谭夫人身子一颤,想到王夫人如今的境况,不甘地捏紧了拳头。 谭老爷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张清妍说道:“多谢大仙点拨。还有一事,想向大仙请教。” “你请说。” 谭老爷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听大仙方才的意思,这法术少不了要用到牌位、棺材、白幡,还要在灵堂正中有些布置。据你所说,桃红在王夫人死的当日就殉主了,这些布置只可能在此之前,而且需要不少时日来准备,也即是说她早就预料到王夫人的死。而你方才说到的那个法术,需要王夫人自愿用血肉做引……” 谭夫人的拳头松了开来,微微张大嘴巴,看向谭老爷。 谭老爷捏了捏自己的双下巴,摇了摇头,“王家如今闹鬼之事,是她主仆二人早就算计好的,甚至连两人的死也可能是为了这个法术而自尽。”谭老爷轻叹一声,用力抱了抱谭夫人,“殷娘,你听大仙一言,人鬼殊途,王夫人早就做了打算,这事情你就别插手了。” 谭夫人却是拍了拍他的肚子,“王夫人当年那样一个水晶般的人,要不是王家人狼心狗肺,她哪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若不是因为我,她……” 谭老爷有些无奈。这就是同一件事情两种看法了。谭夫人对王夫人有心结,他也是等王夫人死后才发现的。他以前看谭夫人对王夫人亲近,还只当她喜欢与单纯的人来往,原来其中另有缘故。 谭老爷劝道:“殷娘,崔氏会嫁到王家,并非你的错。” 谭夫人摇了摇头。 当年她离了两位嫂嫂,突然间能自己当家做主起来,便兴奋地张罗起那劳什子赏花会。崔夫人就是在那一次次的赏花会上逐渐相中了王家,将崔氏嫁进了王家。 她不杀伯人,伯仁却因她而死。她又如何能放得下? “夫人可还记得我先前所说的,王府上的那个鬼婴?”张清妍突然问道。 谭夫人想了想,点了下头。张清妍解释桃红一事时,便说过王府上有两大一小三只鬼。 “那个鬼婴是王夫人的儿子。”张清妍语出惊人,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这怎么可能!”谭夫人坐了起来,下一瞬间就咬牙切齿起来,“王家!林氏!” 谭老爷看谭夫人的表情,暗自叹气,看向了张清妍,“大仙可是确定?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有什么好匪夷所思的!我看就是林氏下的手!王夫人当日和林氏一同小产,林氏难产,生下来的是个死胎。现在看来,她生下来的那个是王贤之啊!”谭夫人气愤地骂道,“我就知道!那些瞎了眼的还说林氏是歹竹出好笋,我看她和她母亲一样都是个恶毒的!” 谭夫人骂完林氏还不解气,又是一拍谭老爷的大肚子,“难怪那个王贤之现在中了邪啊!鸠占鹊巢,王夫人还不得恨死了他!” 王贤之如今浑身皮肤肿胀发紫,喘息困难,大夫见过都摇头说不是病。不是病,那不就是中邪? 这样的变故让王府闹鬼一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众人都说,王夫人的鬼魂已经疯了,连自己儿子都下得去手。也有人认为,王夫人和崔家本就丧尽天良,资敌叛国都做得出来,杀子也不在话下。 谭夫人下了决心请张清妍来,便是因为听到这样的传闻。她对王夫人既是同情,也是内疚,爱屋及乌地也在意上了王夫人唯一的血脉王贤之。这事情比起超度王夫人更加难以同他人言,便只拿了王夫人说事。现如今知道了王贤之身上根本没有流王夫人的血,立刻愤恨了起来,对王夫人的同情更甚。 狸猫换太子,这事情绝不是林晓晓一个人能做到的。王家和林晓晓打得什么主意,谭夫人略微一过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王夫人的嫁妆丰厚,这以后都是要给王夫人的儿女的,若是王夫人没有儿女,那就要退回崔家,总不会让夫家人白白占了去。 律法如此规定,是为了防止夫家做出谋财害命之事。但现实中总有空子可钻,贪夺媳妇嫁妆的事情也曾有发生。 王夫人出嫁之后,谭夫人便觉得王家会做出龌龊事,时常言语暗示,让王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嫁妆,没想到王家人不但龌龊,还心狠手辣,为了媳妇的嫁妆,居然要了自己嫡长子、嫡长孙的命! 第24章 谭府(五) 谭夫人心中猜测的那些个原由,张清妍却是不在意的。 她在王夫人的房内看到了那鬼婴的怨气,循着找到了鬼婴,当时就惊讶于它存在时日之久。之后在松鹤堂看到了王贤之身上的鬼婴气息,在王老夫人和林晓晓身上又发现了王夫人的恶鬼气息,听了吴花为林晓晓的抱屈哭诉,就知道那鬼婴是王夫人的孩子,而王贤之恐怕才是林晓晓的“死胎”。 这就难怪鬼婴怨气如此之深,让它能够在人间逗留四年——一出生便被杀死,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自己的亲生母亲正在疼爱另一个孩子,而自己的死无人知道、无人超度、无人祭拜,更无人悲伤惋惜,这怨气怎能消得了? 取他而代之的王贤之自然是他复仇的对象,或许还要加个“之一”两字。 而王府众人坚定地认为那个鬼婴是林晓晓之子,并迅速转移了话题,张清妍也就顺其心意,闭口不谈,没有说他们身上的鬼气。 王府几只鬼的目标显然就是王家几位主子,至少两位女主人和那个未来的小主人是在内的。 谭夫人没有张清妍的知识,却是依靠自己对人情世故的把握,推测出个缘由,这会儿被自己的推测气地静不下来,更别提化去心结了。 谭老爷本就是妻管严,谭夫人在气头上可不是他能劝下来的,只能拼命给挑起这事儿的张清妍打眼色。 “桃红要施展八方招魂术,在王夫人生前便对她施了法,将王夫人的魂魄困于自身,待她身死之时,直接化鬼,却离不了尸体。八方招魂完成后,王夫人的魂魄才能离体。王夫人生前不知道鬼婴之事,化鬼之后,肯定能感觉到与自己一脉相连的鬼婴。”张清妍想起了那日在浴盆边上看到的戾气,“她原本只是普通鬼魂,见到了鬼婴,便彻底化作了恶鬼。” 谭夫人闻言,轻轻颤了下。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理解王夫人的心思?换做是她,也会化成恶鬼向仇人索命! “那个鬼婴……那个孩子,大仙能否超度?”谭夫人红着眼眶问道。 张清妍有些无语,看着谭夫人说道:“王贤之中邪一事应该是这鬼婴作祟。” 谭夫人惊讶。在她看来,孩子终归是孩子,化作鬼也只是换了个形态。 张清妍那日就在发现柳绿魂魄消失的蹊跷,现在,知道了桃红施展八方招魂术,王府的那副鬼魂拼图已经齐全了。 桃红在王夫人生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八方招魂术,王夫人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在八方招魂之后已无从可考。 张清妍可以确定的是,桃红是被柳绿所杀,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和经过,只有那两个都死了的当事人知道了。 桃红死后按兵不动,直到王夫人出殡落葬那日,借预先安排好的灵堂,施展八方招魂,让王夫人化鬼,招来崔家人的魂魄。两人分食了崔家人的魂魄,用了一些时日才消化干净。 这时,桃红先开始了她的复仇,杀了柳绿,禁锢其灵魂。 张清妍原本以为桃红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复仇,如今看来是为了给自己加一个保险。 这是种小技巧。鬼魂逗留人间受到很多限定,最大的一个限制就是必须去完成心愿,且完成心愿后必然被天道强制丢入轮回投胎,一刻都不得停。便有鬼魂开了灵智,运用一些方法糊弄天道,表面上来看是在努力完成自己的心愿,实际上却是游刃有余,甚至直接将心愿变成死结,逃过天道的强制。 张家看破天道,却是知道这不是鬼魂糊弄了天道,而是天道放任自流。对天道来说,这是那些鬼魂自己作死,好好的六道轮回路不走,要当孤魂野鬼,甚至被泯灭于天地间,那天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搭理。 桃红所作的便是如此,她死前许下的复仇遗愿多半是亲手将柳绿的魂魄灰飞烟灭,但她死后所做的事情却是将柳绿的魂魄永久禁锢,这样一来,什么时候完成复仇,就全由她自己做主。 而王夫人在此时发现了鬼婴的存在,化成了恶鬼。桃红便顺势教了王夫人喂食鬼魂的法子,让王夫人去取了柳绿的魂魄喂养鬼婴。这样,增长了力量的鬼婴也有了自己复仇的能力,当它完成复仇之后就能去投胎了。 张清妍到王府的时候,正好是这个时间点之后,柳绿的魂魄没了,鬼婴开了神智,甚至有力量攻击自己。可惜,鬼婴还是太弱小了,或者说张清妍的魂魄太强大了,即使在清枫这具残缺的身体内,也能轻松拂开鬼婴。 桃红此举倒是一举多得,唯一可能的麻烦就是她的心愿成了死结,无法再投胎了。 只不过她到底是为了让鬼婴投胎才喂食它,还是单纯想要增长鬼婴的力量,让它报复王家人,阴差阳错才助它投胎,这只有当事人知晓。张清妍观桃红生前死后的行事,更倾向于后者。她原本对于桃红的那一点点兴趣,在知道桃红曾费尽心机施展八方招魂后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更是只剩下不屑和鄙夷。 “鬼婴的力量弱小,但王贤之本身命理、气运不和,以庶子之命,占嫡子之运,从低位抢夺高位人的运势,自然抵挡不住鬼婴这个正主的戾气。”张清妍解释道,“我那日看他就阳寿有损,便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大人造孽,孩子遭罪。”谭夫人那股气忽然就消了大半,刚才还义愤填膺,现在又有些不忍。 张清妍见谭夫人冥顽不灵,只能直言道:“夫人,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替王夫人叫屈实在没必要。他们母子、主仆不光早有计划,还有了能力,连那鬼婴都不用人担心,更无需旁人相帮。从他们死后到现在,复仇之路顺畅无比。夫人还是快些放下心结,免得伤及自身。” 谭夫人纠结了起来,“可是……” “没有可是。殷娘,大仙如此说,你记下就是。”谭老爷赶紧拉住谭夫人,“如今重要的是如何替你驱邪。” 谭老爷看向了张清妍,“还请大仙施法,救救殷娘。” 张清妍却是摇头,“我不会施法。” 谭老爷瞠目结舌。 这都说了半天神神叨叨的东西,张清妍始终振振有词的,一个接一个惊人的事实抛出来。怎么?难道那些都她胡诌出来的? 见张清妍不像是撒谎的模样,谭老爷立刻焦急起来,“这要如何是好?难道只能等着京城来人吗?” 这路上花费的时间暂且不提,谭家能请来的高人是什么水平,他心中大概有数。本来是笃定对方一定能胜过大成寺的僧人,对驱邪的事情手到擒来,可他方才听张清妍那么一推理分析,对桃红是非常忌惮,深深觉得这光是胜过大成寺也不够用,得胜过那个桃红才行。 谭老爷很是心焦。 他学识、本事远远比不上自己的老父亲和两个哥哥。妻凭夫贵,连带着谭夫人在京城的时候只能跟在两个嫂子屁股后头。谭夫人是性情中人,谭老爷爱妻如命,便干脆辞了原本在京城的官职,带着谭夫人回到了谭家在宣城的老家。谭夫人独自当家,不再束手束脚,谭老爷管理起谭家庶务,这么多年,他都甘之如饴,到了今日才万分后悔。 谭夫人觉得她不办赏花宴,王夫人就不会死。谭老爷现在则是觉得若是他当初留在京城,谭夫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沾惹上这等祸事! 第25章 惊闻 张清妍哭笑不得,“谭老爷,我还没说完呢。” 谭老爷展眉,问道:“大仙可有什么法子?” “我自己不会做法,但你们可以找其他人做法啊。你们去大成寺找三个在那儿修行了二十年的僧人,再请来大成寺正殿供奉的香炉鼎,放在主院正房内。选一个吉日,在正午时刻,由夫人从正门那两只石狮子中间挖一捧土,洒在香炉鼎内,插上从大成寺求来的三炷香。夫人跪在香炉鼎前,那三位僧人在夫人左右两侧及身后,诵念金刚经,直到三炷香燃尽。” 谭老爷苦涩地提醒道:“大成寺的僧人已经不愿管王家的事情,凡是和王家闹鬼有关的,都拒绝了。” 张清妍笃定地说:“他们不愿管王家的事情,一是没有那本事,二是怕伤了自身。你们告诉大成寺,这法子不会牵连到他们僧人和庙宇的气运,也不会折损他们的修为、阳寿和阴德,他们会答应的。若是他们不答应,你们也可以去其他寺庙求助,只要香炉鼎、三个僧人、三炷香都是出自同门,僧人修行二十年、香炉鼎也用了二十年即可。” 谭老爷这才点了点头,刚刚松了一口气。 张清妍却还有最后一句话:“这样就暂时镇住了夫人身上的戾气了。” 谭府众人呆住了。 谭老爷傻傻地问道:“只是镇住?” 看到一个恶鬼施展八方招魂,又碰到了招来的百余魂魄,这样染上的戾气,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驱除? 张清妍讲的法子治标不治本,但非常稳妥,施法之人不会影响自身因缘、功德,受法之人也暂时避免了戾气侵蚀。 谭老爷有些失望,“大仙,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有其他法子,你们也没法用。”张清妍说道。 治本的法子自然有,但这不仅要牵扯到做法人的道行修为、功德因缘,张清妍这个“教唆者”也逃不了老天爷的火眼金睛,少不得被记一笔。 她一个没有继承张家传承的子嗣,自然是不能用这种法子的。 “如果法术失效之时,王家那三只鬼还没有复仇成功,那就请僧人原样再做一次。直到那三只鬼化解了怨气,你们身上的戾气没了源头,再做一次法就能完全驱除了。”张清妍轻松地说道。 谭老爷和谭夫人只有接受的份。 谭夫人郁郁寡欢,自身的邪气没法根除,王夫人那里也不能再插手。她一下子颓丧地泄了气,倒在谭老爷身上。 谭老爷只能安慰地拍了拍谭夫人,对张清妍说道:“多谢大仙今日前来解惑、施救,我谭家铭记在心。徐妈妈,快去为大仙准备一份厚礼。”谭老爷吩咐了一句,又说道:“我听闻大仙如今住在城西巷子,若是大仙不嫌弃,不妨搬到我们谭家来小住片刻。殷娘驱邪一事,还请大仙多多照看。” 本来谭老爷从京城到宣城,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将眼光放低了下去,适应了宣城的状况。今日见到了张清妍,他的眼光迅速恢复到京城水平,对宣城排行头一位的大成寺都看不上眼了。 谭老爷琢磨着,先请大成寺的僧人来缓解一下谭夫人身上的邪气,然后就派人去京城请高僧回来作法,或者直接带着谭夫人去京城,也是可以的。 谭家三兄弟关系极好,这种事情放在旁人家里,兄弟、妯娌或许会心中膈应,甚至断然拒绝,但谭老爷相信,自家两个哥哥嫂嫂是不会嫌弃的。 张清妍摇头,“我已经答应了李大郎,到时候和他们一块儿搬去城南。夫人的法事,谭老爷不必担心,只要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必然能成的。哦,对了,要是要给你家几个下人一块儿驱邪,这法术得各自分别做一回,不能合并到一块儿做了。” 其实这法子粗浅得很,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靠的就是以势压人,用三位僧人二十年道行和香炉鼎沾染佛气的纯净之气,再配上谭家那两尊石狮子的镇邪之力,将谭夫人身上的戾气给压制住。 正因为没有技术含量,所以不会出错,出错了也不怕,同时功效十分霸道,不沾染因缘、功德。换做是张清妍的三曾叔祖在,哪用得了那么麻烦?三曾叔祖直接朝着谭夫人吹一口气,就能镇住戾气。就是张清妍的大哥大姐也能动动嘴皮子,将谭夫人保住。 这就是道行高深的好处了。 无意识中散发出来的气场都能驱邪招福,天道只能针对修士本身,但不能对付他的气息,更管不了被这气息给碰到的“路人”。 谭老爷见张清妍没有改口的可能,只能暗自惋惜。 徐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色却是白得吓人,和谭夫人、明芝差不离,“老爷、夫人,林家、林家也闹鬼了!” 谭老爷怔住,“林家?哪个林家?” 谭夫人心头那股子憋屈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还能是哪个林家?肯定是林氏的娘家!抄了崔家的那个林家!”谭夫人像是喝了神仙水,都有力气站起来了,“我就知道崔家灭门的事情有蹊跷!一定是林家害的!如今王夫人可是找到债主要报仇了!他们是丧心病狂啊,换了王夫人的孩子不说,还要了崔家满门的命!” 谭老爷安抚谭夫人坐下,“殷娘,崔家的事情我早与你说过,这事情管不得,也说不得。” 谭夫人气得胸口起伏,听谭老爷后半句话,却是又蔫了下来。看到张清妍面无表情,谭夫人一下子眼睛亮了,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大仙,你是不知道啊……” 谭老爷一听这开头,也是没辙,只能示意三个下人离开。徐妈妈和两个丫鬟连忙退下,房内只剩下谭家夫妇和张清妍。 谭夫人这下更是放心大胆地说了起来。 崔家是大富商,生意在江南一带做得很大,但比崔家富庶的商户也不少。崔家送王夫人出嫁的时候摆了十里红妆,便有流言蜚语,说崔家富可敌国。 这个“可敌国”三字哪是能随口说的? 崔家人知道厉害,就行事低调了起来,还故意搅黄了自家的几笔生意,行事变得缩手缩脚,连为王夫人这个出嫁女出头都要寻个由头,这才让林氏以平妻之实被抬进了崔家,不然找个老实本分的丫鬟替王夫人生子,不是更为稳妥?何必要弄个平妻来给自己添堵。 即使崔家多番隐忍、自污,这流言还是没平息,时不时地就被人提起,惹得京城都注意到了江南崔家。 崔家抄家,是林大人办的。他一个穷酸知县,要有这能力、这魄力,早就升官发财去京城了,也不会在宣城这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年!有点门道的人家都知道,崔家这事情是上头贵人的意思,崔家的家产惹了人眼,才招惹到了灾祸! 这个时代,士农工商,商人命贱,这类事情时有发生,一般都是花钱保平安的。崔家能把生意做到那么大,也不是不懂其中的规矩。这么多年,崔家就是依靠着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历任知州、知府,到下面的小官差,都打点得妥帖,谁知道知州大人突然间变了脸,油盐不进,下面的官员见风使舵,这条路一下子就断了。 崔家人估摸着这其中有什么变故,在江南这块打听不到幕后之事,便干脆让族人进京找门路,结果居然在京城这个三品官遍地走的地界,找不到一个敢收钱的。崔家这才慌了起来。 这惊慌很快就变成了绝望。 第26章 请求 破门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林大人上门的时候,崔家早就心中有数,却是万万没想到林大人一个小小的知县居然是带着“灭门”的念头来的! 资敌叛国的罪证是林大人搜出来的,崔家人大声喊冤,却无证据反驳。 抄家、过堂、砍头,短短四五天的功夫,江南富商崔家就崩塌了。 谭家从宣城发家,但如今谭家人都在京城。崔家事情还未爆发出来,谭老太爷就曾寄信回来,关照谭老爷千万不要牵扯进其中。 谭老太爷实在是多虑了。 林大人一辈子庸碌无为,在崔家这件事情上却是干净利落。这么大的一件案子,他发动得出人意料,且转瞬就执行完毕了。谭老爷就是依谭夫人的心思,想帮衬崔家一把都来不及。 谭夫人最后说道:“这样的案子,本来顶多就是个抄家。贵人们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崔家资敌叛国的证据一出来,这就有人相信,也有不信的。我是不信的,那些证据肯定是林家搞的鬼!这么大的案子,他一个知县就敢把一百多人的脑袋砍了,当真是胆大包天!” 张清妍一言不发。 谭夫人就是想找个说说话,张清妍也乐意听听这个时代的故事,却没有任何想法。崔家也好、林家也罢,他们的恩怨都与张清妍无关,至于谭夫人的那份心情,张清妍更是半点儿没有。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无论是崔家叛国,还是林家陷害,这事情在凡间有官府做主,在整个世间大循环中,有天道记录。凡间官府或许无法做出公正判决,但天道却是无法蒙蔽的。若真是林家害得崔家上下百余条人命……啧啧,张清妍忍不住咂舌。 谭夫人连忙寻求认同,“大仙,您也觉得是林家搞鬼吧?” 张清妍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真是林家搞鬼,那崔家的人命官司就是记在了林家的功德簿上。诬陷害人了那么多条性命,气运必然受损,而且这是妥妥地进地狱道啊。” 张清妍有些高兴。她这次穿越过来,短短时间内就见识不少。 这种沾了百余条人命的事情,在现代可是不怎么见得着的。国内是绝对没有,国外也只有在那些战乱地区才能发现那么一两人。张家人虽然传承久远,本事了得,但大多数本事都只在东方文化背景下管用,西方则是执行另一套天堂地狱的系统。 国内和平之后,很多张家家族史上记录的命格、运势、因缘线,都无机会见了。当然,从为人的角度来说,张家人也不希望见到那些大凶大煞的东西,可从修士的角度来看,这样没有实践的修行迟早要逐渐变作无用物的。张家人几代长辈“退休”在家,都是在研究张家的出路。 张清妍忽然间想要去林家看看,看看那位林大人的气息是什么模样。如果真是林大人诬陷崔家,这气运、因缘可是连她三曾叔祖都没见过的啊!多稀罕的东西啊! “只是死后进地狱吗?”谭夫人依然不满足,恨不得林家人今生就先替崔家偿命。 “即使不是林家搞鬼,抄家灭族的事情也是林家人一手操办的,因缘上和崔家纠葛在一起,至少王夫人和桃红肯定是认定了林家,所以这会儿在林家复仇。”张清妍苦口婆心地说道,“夫人啊,你这心结一直不解开,要镇住戾气就困难了啊。” 人家报仇,谭夫人这个不相干的人老想着摇旗呐喊,真是闲的蛋疼。别的时候蛋疼也就算了,谭夫人一个凡人要是牵扯到旁人的灭族大仇之中,还有几只恶鬼在其中搅合,那可不是单单走背运就完了的。 这谭夫人要是官府中人,职责在身,皇权加持,那倒是不用怕的。可现在,谭夫人一个内宅妇人,一没本事,二是理由上站不住脚,即使替恶鬼伸冤,也不会出现志怪小说中那种报恩情节——人家恶鬼早就完成心愿去投胎了,哪来的时间报恩啊? 可惜的是,这个世间最无法控制的就是人心了。有些事情不是心中清楚就能不去想、不去做的。 张清妍也只能尽力开解,本以为将王夫人“报仇一切顺利”的境况告知谭夫人,谭夫人也就该放下了,没想到谭夫人还是耿耿于怀。 张清妍给谭夫人出的那个镇压戾气的法子没有技巧,全是顺应天道而为,碰上谭夫人这样自己心中有抵触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谭夫人请来了张清妍,张清妍自然要为自己的“雇主”着想,就像她那会儿顺着王家人说话,不去揭穿王家人遮掩的真相。 “我……就是放不下。”谭夫人无法磨灭本心,咬了咬唇,冲着张清妍一拜,“还请大仙帮帮我。” 张清妍住嘴了。 谭老爷连忙拉住了谭夫人,对张清妍道歉,“殷娘无状,还请大仙不要放在心上。今日请大仙来,只是……” 张清妍竖起手掌,止住了谭老爷,“夫人已经开口,这因缘线已经是系上了。” 谭老爷满脸莫名,谭夫人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听明白了张清妍的意思,眼睛一亮。 “夫人,你话已出口,将王府鬼魂之事牵连到我身上,你作为委托人也无法独善其身。此事,我们就要一起面对了。”张清妍郑重地开口。 谭老爷慌张起来。谭夫人只是当日瞥了一眼,就招来满身戾气,如今还要直面那几只鬼魂,那还不得要了她的性命?! “大仙,殷娘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 张清妍摇头,“这不是我放不放在心上的问题。谭老爷,我并没有生气。只是依着家规就是如此,有人开口求助,我便得接下,即使夫人此后身死,我都不能罢手。甚至是我自己死了,也会化作鬼,解决此事。” 谭老爷和谭夫人顿时难掩惊慌。 谭夫人这下子是真的后悔了,“大仙,是我顽固不化,你莫要听我胡言!” 她没想到有这样的结果,还只当张清妍和普通僧人、道士一样,不行或不愿意,直接拒绝了便是。她也就是难得碰到个“知情人”,可以发泄心中的愧疚和怒火。早知如此,她肯定不会缠着张清妍不放,害了自己,还要连累张清妍。 张清妍哭笑不得,“夫人,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你不必如此自责。这些都是我家族的规矩,旁人不知晓,也怪不得你。” 张清妍没说的是,即使旁人知晓张家规矩,并以此设计害张家人,张家人也只能跳入坑中。 家族史上不是没有人因此被害了性命的,但最后处境凄惨的都是设计之人,因为张家人的鬼魂比活人更难对付,在解决雇主任务之后,顺理成章地把雇主一块儿解决了。 如此两次之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同行来招惹张家人了。 “更何况,夫人心结不解,这戾气也无法被镇住。我也不能完成这一趟来的任务。”张清妍甚至笑了笑,“夫人既然有心,那我们就去见见王夫人和桃红。她们如今应该在林府上。” 张清妍已经知晓两只恶鬼开了灵智,能沟通交流,她就有办法对付。 第27章 正名 谭老爷一百个不愿意,可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不是他能阻止得了的,只能说道:“还是由我陪大仙去吧。殷娘的身子……” 张清妍摇头,“这事情总要夫人亲眼见一见才能化解心结。谭老爷的顾虑也在理,谭夫人如今身体虚弱,还是先请大成寺的僧人来做过法再说。” 谭夫人忙点头,“我全凭大仙吩咐。”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谭夫人表示等做完法,就派人到城西接张清妍,一同去林府。 谭老爷感激又佩服张清妍,大开正门,亲自送张清妍回城西。 张清妍两手空空地被人接走,却是大包小包地回来,旁边还跟着个大老爷,这消息对城西人来说可比张清妍有能耐驱邪更加惊人。 城西的巷子街道逼仄,马车是进不来的。谭老爷特地下车,穿着绣了暗纹的双梁鞋走在城西坑洼积水的路面上,这场面看起来就有些怪异。 谭老爷世家出身,为人和蔼,对于城西人窃窃私语和小心窥视都视若无睹。虽然他挺着个将军肚,脸上几块肉也挤没了谭家人的儒雅相貌,光那通身气派就能震住整条巷子。 早有好事者向李家通风报信,李大郎和李芳特地换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出门迎接。 看到了谭老爷,李大郎深吸了口气,局促地上前问好。 谭老爷笑着摆手,“李公子不必客气,我同你一样,就是个向大仙求助的人罢了。” 李大郎微微愕然,看谭老爷脸上笑容不假,只能讷讷应是,心中却是存了疑惑。 “送到这儿就行了,东西他们夫妻能帮着拿。”张清妍对谭老爷说了句,看向身后的几个谭家下人。 她没拒绝谭老爷的相送,一是因为无所谓,二则是她手上拿不了那么多东西。 谭家可比居心叵测的王家要诚心多了,光是银子就给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谭老爷还承诺,等到谭夫人彻底大好,另有一千两送上。以后张清妍有何需要,大可来谭府找他,又给了张清妍一张自己的名帖,以后到了京城,也能去谭家找他两位兄长帮忙。除此之外,就是各种吃食、布匹和摆件,谭家派了一辆马车来装东西,还让四个小厮丫鬟跟着,就是为了到城西下马车之后提着东西。 李大郎看着四个下人有些蒙。 张清妍则已经伸手要接过那些布匹。 谭府的下人紧紧抓住手中的布匹。 这可是大仙啊,老爷都那么给面子,他能让人家自己拿东西吗? 旁边谭老爷沉默着。 老爷不发话,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直接就讨好地笑道:“大仙,哪用您亲自动手啊!还是小的来吧。” “嗯?”张清妍挑眉,目光只看得小厮冒冷汗,她似乎是会意过来,看向了谭老爷。 “也就几步路的功夫,大仙不必客气。再者,既然来了,还请大仙允许我沾沾福气。”谭老爷没有谄媚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充满对张清妍的推崇。 李大郎似有所悟,欣慰地翘起了唇。 张清妍笑了,“多谢谭老爷美意,只是谭老爷完全不必如此。” 谭老爷见张清妍目光清澈,不似在说客气话,暗叹一声,“大仙说的是,是在下做多余的事情了。”谭老爷吩咐下人把东西给张清妍,和张清妍告别,临行前感谢再三。 这次不是做戏,而是真心实意。 张清妍对古人那一套礼节知之甚少,只是点点头,就拿着东西和李大郎夫妇回院子了。 两人这一番对话,或许只有李大郎能明白醒悟其中深意,城西人听不懂,只是看见了一个大老爷对张清妍那么尊敬,就有些懵了。 谭老爷一走,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大声议论。有人跑到张清妍面前鞍前马后要帮着拎东西,还有人直接围着张清妍溜须拍马。张清妍身边的位置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没占着空的人则暗自咒骂。 “哎哟,吴花她婆婆,怎么没瞧见吴花呢?” 吴花的婆婆也是个标准的城西人,这样的热闹怎么会不来看?这会儿拉着孙子孙女的手,有些惴惴不安,听人这么一问,脸上的忐忑变成了怨怼。 “谁知道她跑哪儿去了!整天不着家,就知道去看她那鬼老娘!” 吴花婆婆对吴花的态度很是纠结。 吴花带着大笔嫁妆嫁进来,看在钱的份上她很是钟意这个媳妇,再加上依靠着吴花,她家儿子搭上了王府那条线,在林晓晓的陪嫁铺子上找了个差事,日子过得不错,她也跟着乐呵。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左看右看,都看吴花不顺眼。 吴花嫁进来才三日,头上戴着那支珍珠簪子在城西巷子晃了一圈,她就变成了“吴花她婆婆”,她家成了“吴花家”,弄得她儿子像是入赘的一般。这让她怎么咽得下去?碍于吴花背后的王家,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欺负吴花,少不得要找点由头说说,发泄发泄心中的憋屈。 原本的由头是李芳,一个能干勤快又孝顺老实的媳妇,拿来挤兑吴花再好不过了。 现在的由头则是王府闹鬼,吴妈妈中邪。这倒不是借口,而是真的不满。吴花不怕死,一门心思要救她娘,但吴花婆婆她怕啊!好不容易巷子里来了个大仙,吴花不去给人家做小伏低、拉拢人家就罢了,还一个劲地和人家作对! 吴花婆婆心中怨气难平,骂骂咧咧了几句。 她不高兴,城西的其他人更不高兴了。 “吴花那没眼力见的,还说大仙没本事!要不是她胡说,我早就请了大仙到我家去看看了!”有媳妇瞥了眼吴花婆婆,没好气地说道。 这说辞倒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一时间,吴花家成了众矢之的,好似大家之前对张清妍的非议都是吴花的错。 吴花婆婆一张嘴皮子哪说得过那么多人?很快就被说得呆不住了,拉着两个孩子匆匆跑了,却有人不放过吴花婆婆,拉着要她赔偿损失的。 这当真是无理取闹,但城西人无理取闹惯了,只要是“民心所向”总能被他们理直气壮地提出来。 现在的民心所向就是吴花要赔偿他们。 吴花婆婆只能挥手,拉着两个吓哭的孩子大声说道:“我没钱!你们要钱找吴花去,她有钱!” 这话也藏了吴花婆婆的小心思。吴花的钱就是自家的钱,怎能给外人?吴花婆婆恨吴花多事,却又觉得以吴花的能耐,肯定都赖掉这些,所以毫不犹豫地将吴花推了出来。 吴花不知道在何处,这事情只能先记下。城西人放了两句狠话,就怏怏散去。 李大郎不去管那些狗咬狗的事情,一回院子就闭门谢客。他是不想再和城西任何人打交道了。这会儿对谭老爷的做法又是高兴,又是埋怨。 第28章 慕名 张清妍的本事能被人正名自然是好事,但要是没有谭老爷那一出,他们家和张清妍能安安静静地呆到从城西搬走。眼下看来是不行了,这段时日肯定会有不少人上门。 李大郎关照李芳:“别搭理他们,我们过段时日就搬走,谁说话你都别答应。” 李芳认真地点头。看张清妍兴致勃勃地拆了那些匣子,一件件翻看谭老爷的摆件,她捏紧了手中的吃食,有些担忧地问李大郎,“这次的东西……”她是被王府的事情给吓到了。 李大郎失笑,“谭老爷一片好心,东西你安心收下。这些鸡鸭鱼肉就做给大仙吃吧。大仙来了之后,我们都没做顿好吃的的。”李大郎唏嘘。 若是放在往常,李家顿顿吃肉喝酒都没问题,可惜因为李招弟的事情,家产十去其九,又要搬家,大鱼大肉是吃不上了,只能每日吃些清粥小菜。 “大仙……能吃这些吗?”李芳疑惑。 李大郎一拍脑门,忙去询问张清妍:“大仙,您看这谭府送的吃食……” 张清妍把玩着手里的小香炉,不解地望向李大郎,又看看李芳手上拎着的鸡鸭鱼肉,“有什么不对吗?” 鸡鸭鱼都是活的,肉和菜都看着很新鲜,古代又是纯天然、无污染,吃的东西倒是比现代要健康。 李大郎无奈地直接问道:“大仙,这都是大荤,您能吃吗?” 张清妍恍然大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道袍。 这是赵嫂子给做的新道袍。 王府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自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对张清妍下手是暗害,明面上自然做得妥妥当当,给的布料也是适合道姑用的素色布,却比平头老百姓的粗布要挺括鲜亮,用来做道袍正好。 张清妍穿越过来,灵魂取代了清枫,行事风格也立刻就替换成自己的,一点儿都没有穿越人士的自觉。但从某方面来说,她和清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们都是假道士。 张清妍都忘了自己现在是一个女冠了,女冠自然要茹素。 “我不用守戒的。”张清妍果断说道。 张家继只有祖训家规需要遵守,祖训家规中可没有“杀戒”。张家人向来视性命如无物,不仅是旁人的、牲畜的,还包括自己的。 李大郎也是反应过来。 谭老爷那样一个人,怎么会送错谢礼呢?看来是早就知晓张清妍不是正经的道姑。他这个和张清妍同吃同住好些时日的人反而是没看透张清妍。 李大郎很是惭愧,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往常招待大仙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这些东西你收起来吧。”张清妍玩够了那些摆件,就撩开了手。 “大仙,这太贵重了。”李大郎有些眼光,这三五样摆件做工和用料都是好的,值不少钱。 “我要这些也没用。”张清妍洒脱地说道,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 真的清枫已经死了,张清妍完事了也要回去自己的时代,比“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彻底。即使是在张清妍自己的时代,她对金钱也不怎么看中。 张家人对自己族人向来是倾尽全力,张家传承万年,还是个阴阳师世家,本身要投胎进张家的就是命好、气运旺的魂魄,再加上张家什么改命逆运的本事不会?张家人是福禄寿喜财,样样不缺的。得来不费功夫的东西,自然不怎么珍惜,也不会重视。 李大郎看张清妍大方,也不客气。 张清妍来了之后就从没同他们客气过,有什么要求就提,但从不为难他们两夫妻。李大郎每每与张清妍相处,都庆幸自家碰到这么个高人大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想到这儿,李大郎问道:“大仙,若是我回家上坟,祭拜祖宗,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张清妍诧异,“你以前没上过坟?” “不,不是……就是想问问大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准备?”李大郎擦了把汗,他可不是什么不肖子孙,连自家祖坟都没去过,“原本都是照着习俗弄得,那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 张清妍“哦”了一声,“这就有点复杂了,我要同你解释其中的天道秩序,恐怕不是两三句话能说清楚的。你就照着原来的做就行了。”想了想,张清妍补充道:“除了祭拜家中祖先之外呢,你可以给阴差也烧一点。” 李大郎连忙问道:“这要怎么做?” “找张黄纸写上‘地府’或‘阎罗殿’,在通往坟地的路口边烧了,灰烬埋进土里,在那块土上头上香、烧纸钱就行。烧的时候说清楚你是李家子嗣,为家中长辈孝敬阴差,请它们帮忙照顾长辈。烧完了,再把家中长辈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写在黄纸上,最好写详细了,写到时辰,最后把这些烧了,就行了。”张清妍仔细说道,“记得每人写一张,每次烧一张,一张燃成灰了,再烧另一张。如果那灰烬被风吹跑了,就说明你家长辈已经投胎了,你以后也不用烧纸钱给他;如果没有呢,就是他还在地府排队等着投胎,你最好替他多烧一些纸钱。” 李大郎用心记下,末了好生感慨一番。这些道道,他过去可从来不曾听闻过。家有大仙真是如有一宝。 这等宝贝,城西人不珍惜,李大郎也不会替他们挽回。 李大郎向东家请了假,又是带着李芳回李家村祭拜祖先,又是跑城南去看新屋子,忙得脚不着地。 李家院子平日里紧闭大门。谭家给了些吃食,张屠夫又特意来送了一整只处理好的猪作为上次死猫事情的谢礼,这荤食就齐全了,李家院子里头本就有菜地,素菜也有了着落,李芳这些时日都不用出门买菜。除了李大郎要进出之外,李芳和张清妍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起了大家闺秀的生活。 直到四日之后,谭府的徐妈妈来敲门。 李芳听到徐妈妈报名字,连忙把门打开。一开门,看到的不仅是徐妈妈,还有另一个打扮差不多的婆子。两人虽是奴仆,却比李芳要有气势的多,李芳缩手缩脚地将两人请进来,就慌忙去准备茶水了。 张清妍看到那个陌生的婆子,有些疑惑地看向徐妈妈。 “大仙,这位是许府的赵妈妈。”徐妈妈介绍道,“她是慕名前来,有事相求的。” 张清妍看向赵妈妈,脱口而出:“怎么?你家也有人被王府的鬼缠上了?” 王府的两只鬼可算得上是她的大财神,一场丧事将城东那么多显贵人家一网打尽,倒是给她招来了几笔生意。 赵妈妈被这句话给噎住,望了眼同样尴尬的徐妈妈,说道:“这倒不是。我家夫人虽然当日也在灵堂,但并无不适。奴婢前来是另有一事相求。” “你家夫人没事?”张清妍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倒是有趣。” 谭府的两只石狮子还没能彻底驱除戾气呢,不知道这许府府上有什么稀罕物或稀罕的人。 赵妈妈抿了抿唇。 徐妈妈则埋下了头。 第29章 将门 徐妈妈总归是个介绍人,见场面静了下来,便替赵妈妈说道:“大仙,是这样的。许夫人的长子幼年痴傻,似被冲了魂魄,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请了不少高人师傅都没能治好。许夫人听说了大仙的事情,所以特地来找我家夫人做个中人,想请大仙去她府上看看她家大公子。” 张清妍正了神色,问道:“确定是被冲了魂魄,而不是疾病吗?” 身体不适、精神萎靡,乃至于发疯发狂,这有的同灵异事件没有半点关系,就是生病了,得靠医疗手段来救治。 许府和谭府有交情,想来也是大户人家,能请来的高人必然不差。二十年都没看好,张清妍觉得,是疾病的可能性更大。 “我家夫人也请过不少大夫,都束手无策。”赵妈妈无奈地说道。 许夫人也是没了办法,求医问药,求神拜佛,两手抓,但所有人都是摇头。这么多年,许家其他人都放弃了,只有许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放不下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听说什么名医高人都要试一试。 谭老爷大张旗鼓地送张清妍回城西,这事情做的高调,许夫人一听说,便一如往常那样上门打听。谭夫人对张清妍万分推崇,将张清妍夸得天花乱坠。许夫人不听谭夫人的言辞,只看谭夫人的态度,便有了几分意动。 张清妍看赵妈妈可怜兮兮的模样,问道:“你家大少爷是天生就痴傻,还是突然痴傻起来?” “是突然痴傻起来的。大少爷周岁之前可机灵了,大人同他说话他都能听懂。”赵妈妈赶紧回答。 张清妍无语。 周岁…… 这要不是穿越、重生、被换了芯的,周岁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那周岁之后,家中有发生什么事情,或多了少了什么物件吗?”张清妍只能顺着赵妈妈的话问下去。 “大少爷周岁的时候老爷从边关回来,那是老爷第一次瞧见大少爷,然后……”赵妈妈有些哽咽。 徐妈妈补充道:“大仙,许家是武将世家,许老爷驻守边关,少不得要上阵杀敌的。” 许老爷杀敌无数,身上的杀气、血腥气多重,一个小孩子哪能受得了?许家人觉得许大少爷是被自己亲爹身上的煞气冲了魂魄,可找来的高人几番折腾,许大少爷还是没好,就这么痴痴傻傻过了二十多年。 “这样啊。那就去你府上看看吧。”张清妍答应下来。 赵妈妈没有多少高兴的表情,不卑不亢地请张清妍移步,许府的马车就停在城西巷子口。 徐妈妈也是要跟着去的。 这是谭老爷的意思。谭夫人没那么细心周到,谭老爷看张清妍不通人情世故——或者说是目中无人的模样,为张清妍着想,让自家有体面的管事妈妈跟着,有事情徐妈妈也能打个圆场。要不是他两个女儿不在身边,谭夫人又虚弱着,这次应该由家中夫人小姐陪着才是。 谭老爷对张清妍倒是一番真心,替她打算。 张清妍能不能领情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和李芳关照一声,就跟着两位妈妈走了。 看着同坐马车上的徐妈妈,张清妍敬业地问道:“谭夫人那里怎么样了?”都四天功夫了,搬香炉鼎应该也搬到谭府门口了吧。 徐妈妈尴尬又气愤,“那大成寺的和尚真真是不识好歹。我家老爷亲自去请,他们都不愿开门,说什么都不下山来。贪生怕死,枉他们过去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 张清妍流露出意外之色,“这样啊……那看来是我之前看走了眼。” 徐妈妈和赵妈妈都疑惑起来。 “我听说大成寺也是百年老寺,看过他们做的两个护身符,还当他们是修士呢。”张清妍解释道,“如今看来,他们只是普通僧人,不懂这天道秩序。” 徐妈妈似懂非懂,捧场地点点头。 赵妈妈若有所思,半晌后说了一句:“大仙看到的那两个护身符,或许不是大成寺僧人做的。” 张清妍奇道:“难道是云游和尚?” “大仙猜得不错。半年前大成寺来了个云游僧人,平日里不念经诵佛,只替人做护身符,有几分本事。王府的丫鬟惨死,大成寺就是派了他来超度,结果他没看一眼就掉头跑了,回了大成寺后不久便离开去他处了,大成寺跟着关闭山门。” 许夫人对这种事情向来是特别关心的,那位云游僧人刚传出名气,许夫人就派人去请,可惜看过许家大少爷后,得到的依旧是无奈摇头。许夫人便求了些护身符,聊胜于无。 “原来如此。”张清妍看向徐妈妈,“大成寺不成了,你家有什么章程?” “我家老爷已经派了人去旁边的肃城请僧人,再有两天功夫,人就该到了。”徐妈妈回答。 到了城东片区,徐妈妈问道:“大仙这回要不要看正门?” 赵妈妈不明所以,听徐妈妈模模糊糊地解释了一番张清妍的规矩,便看向张清妍。 张清妍点了点头,“是要看看。” 许家大少爷的情况她一概不知,赵妈妈一个凡人,说的东西对她判断状况没有一点意义,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眼睛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许家门口。 许家是武将世家,连家中马车套的马都是好马,脚程比寻常人家拉车的马要快多了。再加上赶车的车夫是军中退下来的兵士,驾车的本事也是一流,这速度堪称风驰电掣。 赵妈妈吩咐车夫在正门口停下。张清妍坐在马车上,撩了车帘凝望许家的正门,只两眼就咂舌起来。 赵妈妈心头一紧,“大仙,可是有什么问题?” 张清妍放下帘子,“我算是知道你家夫人为何没事了。” 赵妈妈一头雾水地看着张清妍。 “武将世家……啧啧……”张清妍摇头晃脑,有些兴奋。 这就和那位疑似诬告陷害的林大人一样,在现代完全看不到啊。 即使在现代有红N代,那也是不一样的:热兵器一炮下去几百、乃至几万几十万人,怎么和冷兵器一刀一剑杀出来的煞气相提并论? 现代有些学者将目光转向了远程操控武器的道德和对士兵心理影响的问题上,张家人的关注点却早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包括毒药——发明出来的时候,就聚焦到了杀孽和因缘线上。 军人战场杀敌是不算功德的,这笔功德会记在交战双方的领导人身上。而军人将士唯一可能染上的就是杀孽和因缘了。一手指按下开关,要了几万人性命的,身上可能背负那些人的冲天怨气,但绝对不会有戾气;和敌人四目相对,一刀下去砍下敌人的脑袋,首当其冲的就是对方死时的戾气。后者的将士便会逐渐积聚出煞气来,非厉鬼要人性命的煞气,而是战神能冲散万物的煞气! 许家府上就围绕着这样的煞气,虽不浓郁,但也足以抵挡几只恶鬼。 这是把双刃剑,能保护许家不受邪气所侵,同时又会消弱许家人的运势。 对于这种特殊的家族,地府在安排子嗣的时候也会特别关照,若是这一家族的子嗣运没被彻底冲垮,投胎过去的魂魄肯定是比常人要稳固的。 张清妍高兴的表情又沉静了下来。她在许家的正门上没看到他家的子嗣运,张清妍看不到的东西自然是好的、正常的,也即是说,他家的子嗣运尚未呈现出厄势。 那位许家大少爷难不成真是病了? 第30章 旧识 张清妍没有解释这些,只是让赵妈妈命马车进府。她将车帘挂了起来,背靠着软枕,一手托腮,视线则一直扫视着许府的景物。 许府和谭府很是不同。许府的道路是石板路,全都能容一辆马车通行。内外院之间没有门槛,马车能一路行至主院。许府上因此没有轿子,没有江南的亭台楼阁、花园池塘,风格冷硬朴实,全然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 没有遮挡,道路宽阔,倒是让许府的煞气能自由流转,不与运势抢道,护住整个府邸的同时,对运势的冲撞减轻了不少。 张清妍暗自赞叹一声。也不知道许府如今这副模样是懂行之人故意为止,还是机缘巧合之下形成的。 到了主院,马车缓缓停下。几人下了车后,赵妈妈请张清妍稍候片刻,她叫了一个丫鬟去向许夫人通传一声。 许夫人的模样和许府的风格浑然一体,面容严肃,脸上有深深两道法令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她派人请张清妍来的,却不像谭夫人那般派人在门口候着。许夫人请了太多的名医高人,虽说至今未曾放弃,但到底是被磨去了所有的期待。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长子能清醒过来,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已成习惯罢了。 许夫人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少年,尚未弱冠,虽是英俊少年郎,却因为面无表情,眼神暗沉,没有丝毫少年郎的朝气,反倒是多了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淡泊。 许夫人将面前的果盘推向少年,“容希,怎么不多吃些?” 苹果、香梨、葡萄全都是削皮切好的,摆了满满一盘。 许夫人语气略有些生硬,眼中却是不容人辨别错的疼惜。 她那妹夫、当朝大理寺卿姚诚思当真是个心狠之人,还未弱冠的少年就被他赶出家门求学,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给姚容希配了个岁数差不离的小厮,就让两人一路南下、西行,将大胤朝的有名书院、文人大儒访了个遍,几年都不曾归家。如今姚容希总算是学成归来,可当年那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居然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许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姚容希迟疑了一下,才拿签子叉了个葡萄放进嘴中。他咀嚼得很慢,好似在品尝其中的味道。 许夫人看了,更为揪心,“甜吗?你要喜欢吃,姨母这儿还有好多。”说着,她招呼丫鬟快去再端一盆上来。 姚容希咽下嘴中的葡萄,酸甜的味道让他非常陌生,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他放下手中的签子,“姨母不必费心。” 许夫人暗自叹息。 姚容希在这儿住了有大半月了,乖巧听话,可和她的隔阂却是一点儿都没消除。当年姚容希南下的时候也途径宣城,在她这儿住了几日,姨母长姨母短地叫着,亲昵而讨人喜欢,连带她脸上的法令纹在那段时日都有了些弧度。哪是如今这陌生的模样? 许夫人看向了姚容希后头站着的小厮,“容希喜欢吃什么,你直接让厨房送去,家中没有的,就派人采买,千万不要客气。” 郑墨却是傻笑,“夫人,我家少爷不挑食的。” 许夫人听着又是一阵对姚诚思的埋怨,连带着对自己的妹妹也有不满。 富贵人家的孩子,哪有不挑食的?姚家又不是她许家,武将戍边打仗,吃食上力有不逮,只能艰苦,文臣家的孩子多少都有点娇养长大,越是世家子弟,对衣食住行上越是讲究。姚家也是名门望族,家中嫡长子居然被糟蹋成这副模样…… 幸好这时有丫鬟前来传话,许夫人这才放下心中腹诽,摆手说道:“请她进来吧。” 姚容希忽的抬眸,看向了大门。 张清妍正在这时踏入正屋,对上了他的双眸。 黑漆的眸子没有半点亮光,好似能将人的魂魄一块儿吸进去。明明是个俊秀的少年,可当人看到他的双眸之后,他的面容反而模糊了起来,只余下那双眼睛,说不上是漂亮还是诡异。 “咦——”张清妍惊讶,可以说是非常失礼地将姚容希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 “怎么是你这骗子!”姚容希后头的郑墨也看到了张清妍,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许夫人略带诧异地视线在两人中间徘徊。 徐妈妈听到这话就黑了脸,“这位小哥这是什么话?大仙可是真有本事的人!” 虽然张清妍所说的真相和法术都没试验过真假,但谭家的人那日看张清妍谈吐、神色便知她所言非虚,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张清妍。 徐妈妈对郑墨不满,看向姚容希的时候眼中却难掩赞叹欣赏之色。宣城的富贵人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彼此之间都相熟,如此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也不知道是许家的哪位亲戚,将来必然是人中龙凤。可惜身边伺候的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徐妈妈暗自撇嘴。 郑墨冷笑一声,“什么有真本事?她就是个江湖术士,会点骗人的伎俩罢了!” 许夫人问姚容希:“容希,你见过这位大仙?” 姚容希颔首,“是见过。” “夫人,我们是两个月前在宣城郊外见到她的,那时候她可是一身补丁,肮脏不堪,向我们打听去宣城的路呢。”郑墨忙说道。 “狗眼看人低。大仙那会儿是因为道观失火,才形容狼狈的,可不是什么骗子。”徐妈妈坚定不移地站在张清妍这边,“许夫人,您特意着人请来大仙,便由着一个下人这般侮辱人?” “我可不是侮辱人。她一见到我家少爷就盯着不放,一问便说我家少爷身上跟了只小鬼。”郑墨反驳道。 徐妈妈心头一惊,望向张清妍的目光里面充满了害怕,“大仙,这位少爷身上有只小鬼?” 许夫人也跟着心头一紧,双唇成了一条直线,脸上的法令纹更深了,“容希,你可有哪里不适?” 张清妍和姚容希一块儿摇头,两人又对视一眼。 张清妍解释道:“那日是见到一只小鬼跟着他,如今已经没了。” “真是说瞎话。那天我可是给了你五两银子,你收了银子,却说自己没法驱鬼,让我们找其他师傅。”郑墨埋怨道,“我们还绕去了大成寺,那儿的高僧都说少爷身体康健,福星高照。这一路过来,少爷身上也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还不是好好的。” “我是没法驱鬼。收银子是因为我告知你们小鬼之事,还给你们指了条明路。”张清妍神色坦然地说道。 她一出枫叶坡就看到这主仆二人,向两人问路,又指点了姚容希小鬼附身之事,始终如一地不报价钱,雇主给多少就收多少。郑墨给了她五两银子,她就收了五两银子。靠着这五两银子,她到了李家村,借住了几日,和李大娘结识,由此进入了宣城。 郑墨给的五两银子是她的第一桶金,但若是当时没有遇到姚容希和郑墨,她也会遇到张容希和李墨,照样能一步步进入宣城。 这不是张清妍自信过头,而是她身为张家人,命途平坦,运势旺盛,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心想事成。 徐妈妈听到张清妍这话,就下意识地点头赞同。张清妍在谭家也是这做派,知道得很多,做得很少,只是出主意,并不做法施术。这其中有什么缘故,谭家人不清楚,但看张清妍的模样就知道她不是撒谎或推卸,而是真的不能。 许夫人问张清妍:“大仙所言确有其事?我侄儿可有大碍?” 第31章 固魂 “没有大碍。若是夫人担心,就去为他求一张护身符好了。”张清妍顿了下,说道,“一般的护身符大概没有用处,最好找一些懂法术的修士求符。” “大仙不能替我侄儿做一张护身符吗?”连许夫人这般从容镇定的当家大妇都被张清妍说得愣住了。 护身符这种小东西才是正经阴阳师傅的稳定营生。张清妍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还把生意推给了其他同行。真是不明白这小道姑存了什么心思。 一口咬定张清妍是骗子的郑墨也瞠目结舌。骗子自然是骗钱来的,这送上门的生意都拒绝了,这骗子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放长线,钓大鱼,后头有着更大的骗局? “我不会做。”张清妍摇头。 姚容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不会做?” “是啊,不会做。”张清妍没有解释张家子嗣传承与否的事情,只是言简意赅地否定。 姚容希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夫人又详细询问张清妍:“大仙,你之前见到的小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侄儿为何会被缠上?” 张清妍回答:“大概是被人盯上了吧。这位公子身上要么有什么稀罕法器、材料,要么就是自身有什么奇妙的地方,让其他修士看中了,所以派个小鬼跟着瞧瞧。” 这是某些邪祟门派修士的常用手段,做法招来尚未投胎的小鬼,炼化为自己的奴仆,如同日本女巫的式神,西方魔法师的魔宠。 许夫人脸色倏地白了。 郑墨的口气不像先前那般强硬,多了几分忐忑不安,“这、这怎么可能?我家少爷身上可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姚容希眼中光芒明明灭灭,似在思索回忆什么。 “那我侄儿岂不是危险?”许夫人恢复镇定,她本就不苟言笑,除了收入袖中握紧的双手,让人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来。 “现在小鬼已经不见了,要么是那修士把小鬼招回去了,要么是碰到了什么意外。”张清妍语气平静,“你们主仆二人这些时日里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人事物吗?” 郑墨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摇摇头,蓦地想起了自己的立场,“这都是你一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 张清妍耸肩,“既然没有,那小鬼多半是被召回去了。” 能用这种手段的修士可不是什么善茬,挥手间就能消灭桃红这样不入流的修士。但相对的,这样的人对天道秩序有更深刻地认识,不会肆意妄为,行事小心谨慎,且不忘衡量得失。派小鬼跟着姚容希,或许就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稳妥起见就在姚容希身边放下个监视,将小鬼召回,也许就是监视下来发现没有意义或得不偿失,果断放弃。 张家人也经常如此。只不过张家人更加肆无忌惮,而且用的不是小鬼这样的阴损之物,常常兴之所至,算算某人命运、观观某人星象,乃至施展法术直接窥探他人。姚容希遇到的事情,在张清妍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而对姚容希来说,这事情他一个凡人防不胜防,不如安安心心过自己日子。 许夫人把张清妍请来,还没给自己儿子看,就先挂心上自己的侄子了。张清妍这边看来是得不到任何帮助,只能作罢。这事情少不得要同姚容希的父母说一声,要向高人求护身符,京城姚家比宣城许家要容易得多。 许夫人暂且按下这事,对张清妍说道:“我家的事情赵妈妈应该对大仙说过了,还请大仙看看我儿。” “夫人带路吧。”张清妍说道。 许夫人站起身,旁边的姚容希跟着站了起来,让许夫人的脚步微滞。 姚容希没说话,只是神色自然地跟着许夫人。他在许家住了那么些时日都没关心过许家的事情,这次倒是有兴趣跟着去看看。 许夫人这几日早就知道了姚容希不善言辞,她本人也是个话少的,就没说什么。 一行人来到了主院旁的一座小院,这景色就突然一变,从许府的平坦大道变成了绿树掩映的石板路,鸟语花香袭来,犹如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张清妍脚步一顿,望向小院的红墙绿瓦和纯黑大门,隐隐听到了流水声从紧闭的大门后传出。 “这布置……”张清妍呢喃地说了一句,没等前头的许夫人发问,就抬脚快步越过了许夫人,一把推开了小院的大门。 许府的下人们都愕然僵愣。这可是武将许府家,哪怕是许老爷手下的那些粗人兵卒,都没有这般放肆的。 郑墨本就看张清妍不顺,这儿更是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开口指责,却见自家少爷已经跟上了张清妍,只能悻悻然闭嘴。 许夫人也回过神来,连忙进入小院。 张清妍这会儿已经在小院转了一圈,在小院中的下人们警惕的目光中,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露出惊叹的表情来。 一回头见到许夫人他们,张清妍略有些兴奋地问道:“这院子的布置可是和谭府门前那两尊石狮子出自同一人之手?”她垂在两侧的手微微颤抖,又被她不经意间背到了身后。 姚容希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看不见后便自然地收了回来。 许夫人原本心头的疑惑和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大仙说的不错,谭夫人心善仁慈,帮着我家牵线搭桥,才求了天灵寺的高僧布置下这个院子。” “那怎么没把魂魄招回来?”张清妍疑问重重。 谭府的石狮子只能看出其中的精巧用心和布置风水的分寸感,顶多算是小技。而这个小院则是真正的风水法阵,精妙无比,换做张家的人来布置,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当然不是说那位高僧已经有了张家子嗣的水平,就像是小学数学题,中学生和大学生都能拿到满分,但两者的知识量还是天差地别。不过,就是这样的水平,在现代也是不多见的。科学当道,修士的那一套东西早就成为迷信,被废了个七七八八,没有传承,自然没有传人,现代有口碑的那些个高人也就比大成寺的和尚好一些,完全入不了张家人的眼,能有桃红那点手段的,就能被一些权贵家族奉为上宾。 张清妍看到这法阵的时候真的是快活,像是找到了有趣的玩具,心情无比愉悦。 见了许夫人,她才想起自己的“工作”来。能有这水平,要招魂应该轻而易举,怎么许大少爷还痴傻着呢? 许夫人流露出几分暗色,“那位高僧只是听说了我府上的事情,写了封信嘱咐我们如此布置,并没有亲自前来。” 当时是许老爷亲自去求的,即使有谭家老太爷的帖子在,那位高僧也没有接见许老爷。许老爷在天灵寺磕了整整一百个响头,才让他改了心思,派个小和尚给许老爷传了封信。 这做派,倒是和张清妍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位高僧提出的解决办法是风水法阵,即使石狮子和这个小院都是防御性质的风水阵,不改命运,却也是有几分逆天而行的架势,总是对自身修为有损。不像张清妍这般“接生意”,证明他是个通透的人,正儿八经地修行为主,红尘之事不想牵涉太多。 许夫人问道:“当年那封信中只有嘱咐,并无解释。大仙能否告知我等这院子的精妙之处?” “这风水阵是固魂所用的。”张清妍望向了正屋的方向,“那位高僧的推测是许大少爷的魂魄被什么东西拉扯了出去,这才失魂,固魂阵便是用来防止他剩下的魂魄再被拉出肉|体。” 许夫人微怔,“大仙的意思是,我儿是被人所害?” “这倒是未必。我要看看许大少爷才能做判断。”张清妍说道。 第32章 寻魂 许大少爷是痴傻,但并不是疯子,平日里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内,不声不响,饿了不知道吃,渴了不知道喝,除了睡觉,便是傻愣地坐着,连他坐的位置和姿势都是下人摆出来的,他则如同一个木偶,完全凭人操控。 此时,许大少爷正如平日里那样坐着。他的长相和许夫人有八成相似,本该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周正模样,可这副好相貌被空洞的神情给毁了大半。整个人如同蜡人雕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呼吸和心跳都轻微得让人察觉不到。在阳光下看着,倒是赏心悦目,但当白云遮日,屋子里阴了下来,漂亮的蜡人就透露出几分恐怖气息来。 曾有上夜的小厮在半夜一睁眼就看到同样睁着眼睛的许大少爷。那情景,足以把睡得迷迷瞪瞪的人吓个半死。 许大少爷的院子里有不少下人,但他的屋子内却是没有人敢一直呆着的。 张清妍见怪不怪,神色自如地观察了许大少爷片刻,就坐到他身边,问许夫人:“夫人,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叫溯儿。” “许溯?”张清妍听许夫人的回答,略有疑惑。 “溯儿”这叫法怎么都不像是同外人介绍时用的称呼,更不像是对一个二十岁男人的称呼。 许夫人黯然说道:“溯儿周岁的时候失了魂魄,没有取大名、上族谱。” “这倒是麻烦了……”张清妍闻言皱起了眉头。 “大仙这是什么意思?”许夫人两道法令纹几乎要被拉直了。 “没有正式的名字,喊魂的法子估计用途不大。我且试试看吧。”张清妍叹了口气。 喊魂是招魂和固魂方式中最方便的。如同她在李家喊李招弟的名字,让本来刚刚化鬼、只有本能而没有神智理智的李招弟清醒了几分,能够同人交流。 若是其他阴阳师傅来喊魂,还要占卜方位时辰、布置法阵,张清妍却是不用的。她是张家人,魂魄之强大,除了自家人,当世少有匹敌。光是她念出来的名字就带有一丝天道之力,能将魂魄凝实重聚。 前提是魂魄有名字。 姓名本身就拥有庞大的力量。不少人取名要算八字,五行缺什么在名字中补足;那些刚出生未取名就夭折的孩子很容易化鬼,化鬼后又很容易自动散去……这全是因为姓名的力量,那是魂魄转世投胎后与世间的第一条因缘线,是魂魄这辈子的开始。 许大少爷现在的情况,相当于他的魂魄转世投胎却一直没办出生证,是一个黑户,地府那儿自然没有个记录,功德、因缘都无法计算,与这个世间的牵连非常薄弱。 “许溯”这名字喊出来能有几分力量,就未可知了。 张清妍还是试了试:“许溯。” 两字一出,屋内没有任何动静,许大少爷也没有反应。 “许、溯。”张清妍第二次喊道,这次咬字慢了一些,一字一顿,念得更为清晰。 许夫人的心提了起来,又失望地放下。 “许!溯!”张清妍第三次喊出了声。 许大少爷依旧不闻不问,好似只有这一具驱壳,里头的魂魄是半点儿都不剩了。 许夫人和许家的下人们见惯了那些僧人道士失败的场景,只是一时之间有些失望。许夫人很快就放下了,想要送张清妍出府,就跟她过去二十多年做过千百次的那样。 突然,许大少爷的眸子动了动。那双迷蒙的眼睛还是被一层灰雾笼罩,凝滞的雾气却是流转起来,又很快静止。许大少爷脑袋跟着开始转动,犹如木偶被垂垂老矣的木偶师傅提线牵扯,一点点转向了张清妍的方向。 许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向来刚强冷静,这会儿却是手脚发软,有些站立不稳。 张清妍急忙盯着许溯的双眸,又喊了一遍:“许溯!” 许溯似乎又失了神,没有半点儿反应。 许夫人失望地重新站稳了身体。 张清妍眉头微蹙,问道:“你的魂魄在哪儿?” 那根线又动了起来,许溯再次缓缓转动了脑袋,片刻后才定了下来,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张清妍呼出口气来,“好,我知道了。” 许夫人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直到抓住了赵妈妈的手臂,“溯儿……”她的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赵妈妈也紧紧捏着许夫人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 张清妍站了起来,“走吧,去那儿看看。” 一直在旁看着的郑墨张大了嘴巴,足够塞进一个成人拳头。徐妈妈就站在他旁边,哼了一声,让郑墨打了个激灵。 姚容希是除了张清妍之外最淡定的一个人,冷眼旁观,这会儿又是默默跟上了张清妍的脚步。 许溯方才看的方向是西南边。张清妍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出了院子就直接往西南方向走。还好许府除了许溯的院子,其他的地方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要是像谭府那样曲径通幽处,张清妍这走法都直接穿到林子里头,踩着花花草草一路碾过去了。 张清妍走在最前,姚容希紧紧跟着,徐妈妈昂首挺胸,旁边是垂头嘀咕的郑墨,再后面则是脚步不稳、互相搀扶着的许夫人和赵妈妈。 几人走了好一会儿,引得许府其他人都跟着出来打探。 许夫人有些恍恍惚惚,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紧张,脑中闪过许溯出生后的种种片段,全然不理睬许府其他人派来的下人,一门心思跟着张清妍。还好她平时当家公正严明,积威日久,又经常请来僧人道士为许溯做法,有时候行为稀奇古怪,倒是没人阻止。 许夫人不答,便有人去许溯的院子里询问,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一边惊呼,一边奔走相告。 张清妍越走脑袋抬得越高,一直望着天空,面色也越是沉重,直到她绕过了一个院子,猛地停了下来脚步。 其他人目光所及是一面墙,这已经是到了许府的尽头了。他们下意识地去看张清妍,又下意识地去模仿张清妍的动作,45度仰望天空。 碧空如洗,倒是个好天气。 旁人看来,这就是一群人都中邪了。 张清妍眼神凝重,毫不错眼地盯着那片天空,“夫人,可否请人搬一把梯子来?” 许夫人瞬间就答应了,末了才问道:“可是害了我儿的邪物在这里?”她抬头四处望了望。 “是什么东西得看过才知道。梯子架到墙上,我上去看看。”张清妍指了指那面墙。 许夫人听了这话就犹豫了起来,“大仙,墙那头可就不是我许府的地界了,而是方家的府邸。” 许府和方府本来是连成一片的,原来的主人分家,将整座府邸一分为二,许府为主,由嫡枝住着,方府为次,分给了庶子,两府中间砌了一面墙隔开,开了扇小门,方府那头重新开了个门。后来两家先后把府邸卖了,就住进了许家和方家,把小门也给堵上了,彻底不相干。 张清妍要爬上墙头往方家张望,这做法未免冒犯了方家。 “大仙,是那方家害了许大少爷?”徐妈妈却是语出惊人。 结合之前张清妍的推断,这怀疑看起来顺理成章,可事实上非常莫名其妙:方家和许家就是两邻居,没有仇怨、没有利益纠葛,何必做法害许家的嫡长子? 几人后头传来一句苍老声音:“大儿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许夫人转身,见到一位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恭敬行礼,“母亲。” 第33章 方家(一) 许夫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正好下人把梯子搬来了。 “这么短?算了,梯子就架在那儿。”张清妍一抬手,指了个地方。 许老夫人看到张清妍毫不客气地指挥许家下人,沉下脸来,“大儿媳,我知道你慈母心,为了溯儿奔波二十多年。我也心疼溯儿,所以这么多年你要怎么治溯儿,我都由着你。你要改建溯儿院子的时候,我可有说过一句话?” 见许老夫人发话,那些下人都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梯子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许夫人垂下眸子来,“没有,儿媳也知晓这么多年给府中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如今,溯儿终于是有大好的可能了……”许夫人攥紧了拳头,明明该是凄婉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来仍是不减冷意。 这般说话,犹如在同许老夫人针锋相对,但两人二十多年婆媳,相处融洽,熟知彼此性情。 许老夫人每每见许夫人现在的这副模样,就有些心酸难忍,深感愧疚。 许夫人世家出身,是博川董家的嫡女。博川董家历经三姓王朝,起起落落却始终不倒,家谱能摆几间屋子,论门第比京城姚家这样的后起之秀都要高。 许家却只能算是武将世家,祖祖辈辈都是在疆场厮杀,多是低级将领,没能搏到一个勋贵的头衔,其家族的平庸可想而知。 两家本是没机会有交集的,却因为许老爷的曾祖救过许夫人的曾祖一命,有了来往。许夫人同许老爷一见钟情,董家也不是汲汲营营之辈,见许家门第虽低,子嗣才能有限,但却都是自强自立、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男儿,便顺了两个小儿女的心意。 许夫人原本是雍容华贵的世家之女,入了许家的门后就收敛了脾气和作风,很快融入了这个武将家族,学着习惯家中没有成年男性照看门户的日子。 等她好不容易怀孕生子,在独守空闺的漫长时光中有了新的寄托,许溯突然痴傻了。 夫君常年驻守边疆,不在家,许夫人既要独自面对痴傻的长子,还要承担起长媳的职责管理中馈,原本的大家闺秀迅速蜕变成刚强冷硬的妇人。 许溯的痴傻犹如一块会成长的巨石,压在了许夫人的肩头,日积月累,压垮了她脸上的盈盈笑容,压出了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将她的性情也压得面目全非。 许老夫人叹息,软了语气,“即使如此,你也不该贸然行事。你先向方府下一张帖子,将此事好好同他们说说,请他们行个方便,总不能轻易就认定方家施展了厌术。” 张清妍听了,反驳道:“倒不是方家施展了厌术。” 许老夫人面容严肃地问道:“既然不是如此,你又为何要窥视方家院落?”末了,看张清妍稚嫩的脸庞,老夫人循循善诱道:“即使是方外之人,在尘世行走便要遵循尘世间的礼节。” 张清妍或许有几分本事,只是这行事作风实在是不入许老夫人的眼。念在其年幼,许老夫人也没多苛责,反而是有几分指点之意。 结果张清妍不领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不是窥视他家院落,是要看看他家的气运。” 这话真是大言不惭。张清妍这般小小年纪,居然能凭肉眼看到别人的气运?京城天灵寺中都只有两位胡子花白、行动颤颤巍巍的老僧人有这等本事,还不是次次都能看见的。 原本还支持张清妍的许夫人都踌躇起来,其他人的眼神更是千奇百怪,总之是不带任何善意和赞同。 一直静默着的姚容希却猛地抬眸,一双黑眸中落入了繁星点点,亮得吓人。 张清妍仿若没有感觉到众人的异样,继续说道:“方府上空阴云笼罩,我要站在高处才能看清楚那阴云的模样。不过,照我估计……” 张清妍转向了方府的方向,“方家是失了至宝,从大吉大福的运势瞬时转变为大灾大厄,形成了一个霉运的漩涡,机缘巧合,把许大少爷的魂魄给吸了过去。” 这话说得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却是张家看破天道秩序后,才推敲出来的一些理论。 命运、命运,由命定运,而命是所有魂魄投胎之前地府阎王就依照天道给定好了的。此后投胎转世,虽然运势流动,时好时坏,但总体而言是依照命理走的。如此,因缘线交织成大网,运势填充其中,使世间众生达到平衡。 而风水法阵、至宝法器则会控制运势流转,或无中生有,凭空产生福运或霉运,破坏平衡。 方家的这个至宝实在是厉害,冲天的福运霸占了整个方家,打破了平衡。若是至宝一直存在,那直到至宝力竭,方家的运势就会走一个平缓的抛物线,像世间众多家族一样,起高楼、宴宾客、楼坍塌。但如今至宝是突然遗失,方家的运势就成了一个空洞,如同泳池的排水口被人打开,周围的运势被卷入这个黑洞中,形成了漩涡。 根据天道秩序,命运既定,违反这既定命运之人,自然是要受到天道惩罚的——顶头老大所做的决定都敢反抗,岂不是找死吗?方家之前靠着至宝硬生生推开了霉运,如今被卷入的运势就全是霉运了,其后果可想而知。 张清妍没有详细解说这其中的天道秩序,只有一句直白的描述,并盖棺定论,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张清妍神色平静淡漠,比起自信或自傲,倒是能让人相信几分。 也只有“几分”而已。 许老夫人沉默了半晌,还是坚持道:“既然不是厌术,那就大大方方去隔壁问问。” 许夫人反倒是犹豫了,“方家这些年并没有发生变故,他家顶梁柱的方大老爷在京城为官多年,仕途四平八稳,不像是倒了霉运。” 许夫人是当家大妇,世家教养长大,她的见识远超过普通内宅夫人。前朝后宫、文臣武将的事情,她都有关注。远离了京城的权贵圈子,关注的重点就变成了宣城的大户人家,尤其是左邻右舍。 令人意外的,张清妍居然点了点头,“是没有倒霉运,他家的这股霉运被另一股力量止住了,正、背相抵,互相角力,陷入了僵局,整个家族的运势都凝固了。许大少爷的魂魄也因此困在其中,不得离开。” 所以,张清妍眼中的遮天漩涡诡异地悬在方府顶上,浓黑得像是快要滴下来得墨汁。 要不是如此,机缘巧合下卷入的许溯魂魄也会被这股运势的洪流给直接绞成青烟。 张清妍这话一说,怎么听怎么像是江湖骗子根据对方的说辞在胡诌呢。 郑墨鼻孔朝天,最大限度地表示自己的不屑,直把旁边的徐妈妈气得够呛。 许老夫人的眼神更是淡了几分,眉间深刻的“川”字,反而是舒展了开来。这是已经有了决断的表情。 许夫人关心则乱,在张清妍方才给的巨大希望面前,对她仍旧抱有期待,忙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做法招魂,强行把许大少爷的魂魄拉出来。或者,就是让方家的运势再次流动起来。”张清妍思索了片刻,“夫人,令公子痴傻当日,方家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第34章 方家(二) 至宝遗失,任何人都不可能当即反应过来,并采取与之相当补救措施。或长或短,方家总归该倒霉一阵,死伤、破财、贬职罢官,至少中一样。 许夫人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头绪。许溯痴傻,她那会儿哪还记得其他? 许家人也多是如此。 徐妈妈开口说道:“奴婢记得,许大少爷病了的那天,正好是林夫人出嫁的当日。” 张清妍惊异,“哪个林夫人?闹鬼的那家?王府妾室林氏的娘家?” 徐妈妈颇为镇定地点头,眼中却是带了一丝兴奋情绪。 这可真是巧了。 张清妍倏然回头看向乌云盖顶的天空,心中暗忖:或许也不是巧合。 说起这个方家,其实徐妈妈对它的了解比许夫人更深。 方家是个二流家族,原本是宣城郊外耕读传家的农户人家,土地主的成分远远大于读书人,直到这一辈家中才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子弟,也就是方大老爷,仕途之初就是翰林,在翰林院中名不见经传,在整个京城、整个大胤朝更是个无名之辈,这么多年一直都呆在翰林院里头,硬生生熬出了几分名气。 仕途如何暂且不提,方大老爷总归是进士及第,当了京官,方家族中有人出仕,家族非常利索地就搬到了城内,并且异想天开,家中的女儿想嫁给官宦世家做当家夫人,家中的儿子则想娶大家闺秀,当世家女婿。整个方家因此都被宣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当笑话看。笑话闹得太大,还传到了京城,连带着那位方大老爷也受人白眼。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家族居然出了一个半的成功案例,一个是王老夫人,一个则是林夫人。 王老夫人那桩婚事的内情只有王家和方家知晓,但满宣城的上层圈子都心知肚明,这过程不怎么体面。 林夫人会嫁到林家来,算是半个,因为林家撑死也就是书香门第,世家是谈不上的。而林夫人嫁入林家的经过,谭家是知情人之一。 当年林夫人看姐姐嫁得好,便一心要比过姐姐,并且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宣城中的人家,有比王家门第高的,却没有合适的男子;有合适的男子,门第却是比不上王家。宣城的大户人家瞧不上林夫人的嚣张跋扈,林夫人又端着架子如此挑挑拣拣,这婚事着实拖了好几年,直到新帝登基,谭老太爷辞去帝师之位,带谭家众人回老家祭祖。 林夫人一眼就看中了帝师的幺子——正是谭老爷。 有王老夫人的事例在前,谭家老夫人见到林夫人露出了几分苗头后,就果断向殷家提亲,为谭老爷定下婚事。后来林夫人果然使了龌龊的计策,谭老爷有谭老夫人防备着,没有着道,却是让经过的林大人撞上,林夫人就嫁到了林家,也是因此恨上了谭家,尤其是谭夫人。 谭老夫人早就将这事告诉了谭夫人,叮嘱家中人小心这个方家,谭夫人记在心头。 林夫人出嫁前,谭夫人即使知道她名声坏了,婚事也有了着落,但总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等到林夫人嫁了人,谭夫人这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那日子,作为林夫人陪嫁的徐妈妈记得清清楚楚。 “方家与王家结亲,方大老爷虽然受同僚挤兑,但有王家这个姻亲在,日子总归好过了不少。后来王家落魄了,又正好碰上林夫人那桩婚事,方家的为人处事受人诟病,方大老爷跟着沉寂了几年。林夫人倒是在林府上作威作福,日子顺心。”徐妈妈说起这事情来如数家珍,“如今方家的读书人只有方大老爷那一支,留在方府的都是靠方大老爷置下的田产过日子,连家中管事仆妇都要方大老爷安排。又因为林夫人的做派,方家的女儿难嫁人,方家的儿子难娶亲。” 用谭夫人挂在嘴边的话来说,林夫人当初能圈到林大人已经是祖坟上烧高香了,偏偏她心比天高,性子又狠辣,到了婆家还是肆无忌惮,连累了整个家族。方家这么多年居然没把这个女儿除名,真是脑子拎不清,迟早要被她拖累到抄家灭族。 后一句当然是气话,但前一句的评价却是没有任何虚言,也算是宣城贵妇圈子里的共识。 幸好方大老爷的品行无可挑剔,除了这个妹妹,没有其他把柄能让人抓。他又父母双双健在,这个出嫁女的事情实在怪不到他头上,算不得是治家无方,德行有亏,好歹是保住了仕途。 “那么,十有八九就是林夫人出嫁把那件至宝带出了方府,导致方府运势变化,吸走了许大少爷的魂魄。其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方家得到了庇佑,霉运受阻,没有立刻倾覆。”张清妍琢磨着,“这样的话……徐妈妈,林家闹鬼闹得怎么样了?” “听说林家近几日一到半夜就阴风阵阵,鬼哭狼嚎,主院、偏院、下人的住处都是如此。家中奴仆或在墙上看到血字,或在草丛花圃中发现死鸟死鱼。短短几日,已经疯了两个小丫鬟了。”徐妈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清妍双眉扬得老高,“等等!你方才说主院也是如此?那林夫人呢?” 许老夫人眉头的“川”字又浮现了出来,“这位女道士,我家请你来是为了我家溯儿的,可不是为了方府运势、林府闹鬼。” 许夫人没有说话,但这沉默显然是在赞同许老夫人所言。 “老夫人误会了,我问这些也是为了许大少爷。”张清妍耐心解释道,“那至宝若在林夫人手上,要是林夫人这个方家出嫁女守寡,至宝有一半可能会回到方家。” 徐妈妈抢白道:“林夫人没有儿子,要是守寡了,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回娘家,甚至再嫁的。” “那就更好了。至宝回归,方家的运势肯定要发生变化。这运势一动,我就可以替许大少爷招魂了。”张清妍一击掌。 两人这一唱一搭,让许家人心寒起来。 他们和林夫人无冤无仇,谭夫人虽说是和林夫人不和,但也不至于要林大人的性命吧? 这小道姑也真是个冷心冷情的,无冤无仇,林府闹鬼,她反而盼着人死呢! 谁都没发现,站在一旁的姚容希眼中划过一丝怀念,看着张清妍的眼神越发深邃起来。 “徐妈妈方才还没说,林夫人怎样?”张清妍觉得自己解释完了,又急忙追问徐妈妈。 徐妈妈坚定地相信着张清妍的推论,崔氏母子还有崔家全家就是被这歹毒夫妻和他们的女儿害了的,一命抵一命,这三条命都不够崔家一个零头的。同谭夫人这个主人一样爱憎分明的徐妈妈对那三人自然是没有半点儿同情心。 “林夫人那里似乎是没事,只是吓得够呛。”徐妈妈的话中带了些惋惜,脸上倒是没有显露分毫。 谭夫人那会儿打听到这事情,可是瞬间就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拉扯着谭老爷念叨了好一会儿。 “我是问,她的院子里也闹鬼了?”张清妍认真地问道。 “闹得特别厉害,林夫人为此还建了个小佛堂,整日避在佛堂不出。”徐妈妈更加惋惜了。 谭夫人生怕王夫人因此无法报仇雪恨,那股子忧愁劲,让徐妈妈这个贴身伺候、常伴左右的仆妇跟着沾染了几分。 张清妍沉吟起来,远望方府上空。 第35章 来信 “大仙?”徐妈妈见状,忙出声提醒。 张清妍晃了晃脑袋,“我需要去一趟林府看看,见一见林夫人才能做出判断。这事情……恐怕有蹊跷。” 许夫人问道:“大仙,那我儿的事情……” “我先前也说了,这有两个法子。直接拉回令公子的魂魄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这要找有道行的修士做法才行。方府的这股霉运实在是厉害,想要不伤到令公子的魂魄,将他完整拉出来,就得破开这股霉运。有这样能力的修士,当今天下屈指可数。”张清妍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淡淡,“你们可以去京城找找。若是愿意多等些时日,正好和我同路,还能替你们引荐一番。但这一来一回,所花时日就长了。” 许家人默默听着,许夫人蹙眉,没有打断。 姚容希却是眼睛猛地闪过精光,紧紧盯着张清妍。 “至于这第二个方法……等我处理完谭夫人的事情,说不定林夫人就要归家了,方府运势一动,我就可以替令公子喊魂回来。”张清妍轻轻松松地说道,“所以夫人不妨多等一阵,谭夫人那里镇邪法术做好了,我就陪她去林府一趟,把她的委托处理了。若是方府的运势仍然死寂一片,到时候再去京城也不迟。” “那就拜托大仙了。”许夫人微微一福身。 “令公子还有几缕魂魄在,只是控制不住身体,夫人你多同他说说话,教导一二常识、知识的。待他回魂之后,也能尽快适应。”张清妍提醒道。 许夫人这回脸上多了一丝僵硬的笑容,“好,多谢大仙指点。”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 张清妍此行让许溯做出了点反应,给许家人说了两个高深莫测却暂时无法验证的解决方法,然后指点了一些平日照顾许溯的事情,就带着许家的谢礼施施然离开了,留下许家人对她褒贬不一。 “大儿媳妇,这个女道士以后还是少来往。”许老夫人轻轻摇头。 许夫人默了片刻,“总归……要试一试。至今为止,她是唯一让溯儿动了的。”许夫人垂下眼,遮住眼中的雾气。 许老夫人怔了怔,唯有一声叹息。 姚容希说道:“老太太且听她一言吧。” 许老夫人诧异地看向姚容希。这是许夫人的侄子,门第高,和许家可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虽然在许家住了一阵,平日里却没什么来往。许老夫人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事情上开口说话。 这是在帮着自己亲姨母吗?许老夫人这么想着。平日里看着清冷,但到底是姻亲。 “只是多等一阵子,二十多年都等下来,不差那么一些时日。”姚容希勾起嘴角,回头望了望方家的方向。 老夫人和许夫人都惊异地看着姚容希的笑容。 许夫人眼中氤氲弥漫,略带鼻音地“嗯”了一声,盯着姚容希的笑容不放。这还是她这些时日第一次见到姚容希的微笑。她还以为这孩子和溯儿一样伤着了——溯儿伤的是魂,他伤的则是心。今日,容希都能笑一笑,以后,她的溯儿是不是也会笑呢? “姨母,以后就由我去陪表哥。”姚容希对许夫人说道。 “嗯,你有心了。”许夫人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相比起许家的温馨,被闹鬼之事折磨得焦头烂额的王家众人则是另一种心情。 王家主子搬到了城外的庄子上,但那鬼魂仍然没有放过他们。 王老夫人本来最心疼的宝贝大孙子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王老夫人吓得簌簌发抖,再也不敢多看王贤之一眼,整日关在自己的屋子内念经诵佛,和她的妹妹林夫人一样的做派。即使出了屋子,同儿子王礼仁、媳妇林晓晓吃饭,她也不太平,终日被恐惧环绕。 王老夫人眼下青黑,脸颊干瘪,眼睛通红地一天三顿地问林晓晓请高人大师的事情办得如何,每每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她愈发地焦躁起来,原本看中的这个儿媳妇也变得面目可憎,将筷子往林晓晓身上一砸,开口就是咒骂,好似王家闹鬼都是林晓晓的错。 王老夫人的出身低微,但嫁进王家那么久,耳濡目染,也有了点大家闺秀的气质,这回被逼得快要发疯,本性完全暴露了出来。 相比起王老夫人的精神亢奋,王礼仁则精神萎靡,苦不堪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对着两三本书发呆——王家相当于是逃难逃到庄子上来的,哪来的功夫收拾打点行李?就这两三本书,还是他往日里来庄子游玩小住留下的。 气色最好的就是林晓晓了。除了面色苍白了一些,她精神很不错。或许正因为如此,王老夫人越发地不待见她。 林晓晓骂不还口,王老夫人骂她,她就放下筷子,洗耳恭听,王老夫人气得甩手离开,她就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夫人,这么下去可不成呐。”翠竹替她擦去衣服上的饭粒、菜汤,焦急地劝道。 “再忍耐一阵罢了……”林晓晓目光幽深,轻声呢喃。 翠竹没有听清,“夫人方才说什么?” “我说,走得匆忙,留下了吴妈妈在府中,她如今怎样了?”林晓晓恢复了平时的闲淡宁静,好似目前的一切邪乎事儿都如过眼云烟,马上就会散去。 正是因为林晓晓的这份态度,翠竹这个贴身丫鬟是王府下人中最为冷静的。 她回答道:“奴婢今早去看了看,吴花姐姐正在府中服侍吴妈妈,她还托我向您问一声……”翠竹想起自己屋子里的那个木匣子,表情真切了几分,“她可不可以把吴妈妈接回家去?吴妈妈最近已经滴水不进,眼看就是这几日功夫的事情了。吴花姐姐想着,就算是死,也要让吴妈妈死在自己家里面的。” 林晓晓抿了抿唇,“这样也好,就遂了她的意思好了。你替我送些东西给吴妈妈。我记得吴妈妈最是喜欢吃母亲院子里的点心。临走前总要吃顿饱饭。” “原来吴妈妈好这口吃食,难怪老夫人每次有赏点心,她都要多看几眼。”翠竹完全想不起来吴妈妈有这样的喜好,只是附和着林晓晓的话。 林晓晓点了点头,“那厨娘跟着来了庄子上,你去厨房找一位全顺家的,就说是母亲的意思。母亲有所赠,也让吴妈妈有份体面。” “奴婢知道了。”翠竹从没听说过王老夫人的小厨房里有位全顺家的,不过既然林晓晓这么说,她便依言行事就好。 “你记得,亲自喂吴妈妈吃下去。本该我去送她的,现在这情况……”林晓晓眼波流转,水光洌滟,氤氲着雾气。 “奴婢记下了,夫人您放心吧。”翠竹忙躬身应下。 林晓晓满意地点头,眨眨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对了,夫人,奴婢还拿回了这几日的信件。”翠竹说道,“几间铺子的掌柜和庄子的管事留了信,还有封京城寄来的信。” 林晓晓两眼发光,“京城寄来的?” 翠竹点点头,“我都放在屋子里了。不过看那落款,不是舅老爷寄来的。” 自从王家落魄了,和京城有来往的就只有方家的舅老爷了。 “不是舅老爷,是香荷寄来的。”林晓晓顾不得吃饭了,匆匆往屋子里走。 翠竹愣了愣才忙跟上林晓晓的步伐,看林晓晓一进屋子就迫不及待地就翻出了京城来信,仔细看了起来,越看眼睛越是闪闪发光,她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 第36章 死了 这几个月的功夫,翠竹都快忘记香荷这么个人了。 翠竹刚到林晓晓屋子里当差时,香荷还在林晓晓院子里当管事妈妈。印象中那是个嘴角含笑的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翠竹曾看见香荷用满是同情的目光望着林晓晓。那会儿翠竹年纪小,不懂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林晓晓怎么会被个下人同情,只觉得香荷怪怪的,不由多看了两眼。不等她看明白,香荷就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吓得她一身冷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缘故,翠竹之后再不敢看香荷的双眼,甚至有点看见她就绕道走的意思。 这倒没引起旁人的注意。那会儿把持着林晓晓院子的是吴妈妈,院子里有眼力见的都远着香荷。 后来香荷去了庄子上,院子里的丫鬟来了又走,等吴花出嫁,翠竹就被提了上来当大丫鬟。期间,碰到香荷来府上,两人也不过是点头一笑,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那会儿的翠竹已经明白了香荷的同情。 林晓晓是可怜,官家嫡出的小姐,怎么都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当官夫人,却因为林夫人的缘故拖成了老姑娘,最后只能给表哥做妾,被一个商户女压在头上。 可怜归可怜,林晓晓一个当主子的怎么也轮不到伺候人的奴仆同情。更何况,林晓晓在王府上的日子顺风顺水,王夫人和林晓晓关系亲昵,名分上落了下乘,实际并未受亏待。 翠竹没有香荷那么多想法,只想着多捞点钱财。她有自知之明,她既不是香荷,有林晓晓常常惦记,也不是吴花,有吴妈妈时时挂念。她只能依靠自己。 香荷去京城之后一直没有捎信回来,看林晓晓日夜盼着,翠竹便有过取而代之的念头。香荷离开宣城的时候,林晓晓可是塞了她好多张银票,让翠竹眼红不已。可惜,没等林晓晓对香荷失望,她就寄信回来了。 “自然是惦记着的……”林晓晓将信纸细细收了起来,“这么久了,总算是收到了好消息。” 翠竹见到林晓晓脸上真挚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林晓晓将信放进了梳妆匣子的最底层,合上抽屉,她摩挲了匣子一会儿,说道:“去看看贤哥儿吧。” 翠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她虽然受林晓晓感染,惧意不像其他人那么深,但看王贤之那副模样,还是心惊胆颤的。 王府有下人就说过,王贤之那模样像是被溺死的浮尸。那下人家住河边,看到过溺死的人顺游飘下来,和王贤之一样骇人又恶心。 最初还有大夫大着胆子上门的时候,试探着按过王贤之的肚子,一按,就有水从王贤之的小嘴里吐出来,全是腥臭的脏水。吐干净了,第二天肚子又鼓了起来。王老夫人发火打卖了一屋子的下人,反倒是让那些人瘸着腿笑着离开。老夫人又心疼地派人彻夜守着,那两个下人就眼睁睁看着王贤之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 除了恶鬼作祟,再没有旁的解释了。 和柳绿一样,王夫人这是要带着儿子一块儿走呢! 王夫人已经疯了,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下人们如此议论。 翠竹不禁想到吴花领来王府的那个大仙。大仙说过,她在王夫人院子的厢房内看到了一只小鬼,是在浴桶里看到的…… 翠竹打了个哆嗦,连连告诫自己不要瞎想。 林晓晓瞥了眼翠竹的模样,说道:“你不必跟着了。” 翠竹心头一喜,吁了口气,又忙说道:“这怎么成?奴婢总要服侍夫人。” “只几步路,有什么好服侍的?再者……我想和贤哥儿单独呆一会儿。”林晓晓垂下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映出一片黑影,“你去安排吴妈妈的事情吧,别让她久等了。” 吴妈妈能等什么?神智都不清了。翠竹心里想着,嘴上说道:“是,夫人。” 支开了翠竹,林晓晓出门转入了旁边的屋子。 跟着王家主子来到庄子上的下人不多,三位主子的屋子里头还能保证时刻有人伺候着,王贤之这儿就门可罗雀了。 原本王府最为珍重的小少爷、未来的顶梁柱,下人们削尖了脑袋想要到王贤之屋中伺候,如今却是人人避之不及,就连三位主子,也只有林晓晓还每日过来看看。 林晓晓推开门,看到小床上那个庞大而诡异的躯体,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她进了屋子就转身关紧了门,缓缓走到了小床边上,垂头望着王贤之。 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而像是个怪物,臃肿丑陋,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本娇嫩可爱的模样。 林晓晓的手按在了王贤之的胸口,感受到温热和起伏后,就收了回来。她抬起头,看向小床的另一边,视线移转,在昏暗的屋子内寻找着什么,半晌后她又看向了床上的小怪物。 “你在这儿吧?”林晓晓轻声问道,声音幽幽的,好似一缕幽魂在叹息。 林晓晓接着说道:“方氏和王礼仁都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林晓晓的手掌再次按在了王贤之的胸口,缓缓移动着手,虎口贴住了王贤之的脖子,“已经很久了……够久了……太久了……” 大概是脖子吧。林晓晓看着手下那团肉,一手都握不住,这么想着,她又将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 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收紧,扣住了那团软绵绵又黏糊糊的肉,那团东西完全没有反应,好像早就死了一般。但林晓晓知道,他是活着的,好好地被宠爱了四年,即使成了这副模样,依旧活着。 手指越收越紧,那烂肉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林晓晓娇媚的脸庞隐入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一遍遍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就这样保持着这动作,一直到手下的那团东西逐渐冰冷僵硬,林晓晓才一根一根松开了用力到发白的手指。 她的手又移到了王贤之的胸口,这回没有感觉到起伏,也没有了温度。 林晓晓收了手,转身离开,径直去了王老夫人的屋子。 “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有消息了?找到能驱鬼的师父了?”王老夫人先是皱眉,继而双眼放光,上半身挺了起来,身体前倾,如看到了猎物的狼。 林晓晓摇头,声音嘶哑,“贤哥儿死了。” 话音落,林晓晓听到屋内的一阵呼气声,不是一两个人的,是几个下人不约而同地松了气,这细微的声音汇聚起来,让人能清晰听到。 王老夫人的身体颓然坐倒,挥了挥手,“埋了就是。” 林晓晓颔首,眼睛盯着脚尖。 宠了四年也不过如此。 “母亲,我想着,我们不妨去林府避避。”林晓晓抬头的时候,脸上满是漠然地提议道。 第37章 遇见 王老夫人皱起眉头来,“去林府做什么?你娘可不会管你。” 说起这个,王老夫人就有气。 林夫人在王夫人出殡闹鬼的那日就跑了,之后一直没有来王府,也没派人来问一声,整个人仿佛是消失了一般。 这做派,让王老夫人齿冷心寒,却说不出半点儿指责的话,只能佯作忘记。 王府落魄了,王礼仁虽然中了举,但要高中进士,踏入仕途,也不知道要等几年。林府却是眼下就要发达了,林夫人的地位随之扶摇直上。当年在面前讨好恭维自己、在背后嫉妒地瞪着自己的妹妹,日后就需要自己仰视了。 王老夫人心中不得劲,可也有几分希翼——林夫人唯一的女儿可是在她手下,林大人这个岳父爬得越高,对她儿子王礼仁越是有益。更何况林府是没有钱的,没有钱,林大人那个草包怎么打点上峰,继而升官呢?林夫人当年千方百计地谋算,让崔氏嫁给了王礼仁,又让林晓晓进了她王家的门做妾,开了林府的财路。王老夫人这几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林夫人行方便,可她要下了狠心,手一紧,就能让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林夫人和即将高升去京城的林大人煎熬起来。 这么一想,王老夫人气顺了,腰杆也直了。 “娘和大舅舅关系亲近,我寄去京城的信没有回音,或许该让娘派人问一声。”林晓晓瞄着王老夫人的脸色,继续说道。 王老夫人想到这一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和大哥两人年龄相当,一起长大,感情最是要好不过。她能入王家,还是大哥给她出了主意。看看东施效颦的林夫人,最后只进了林家这个小家族,就知道大哥的能耐。可惜后来王府落魄了,她守了寡,深居简出,反而让林夫人后来居上。林大人这次能立大功,说不得,就是大哥想了办法。还真不是她小瞧林大人,而是向来平和的大哥当年就为此发过火:林大人是烂泥扶不上墙,林夫人骄纵霸道又自作主张,害得他少了个妹夫和姻亲帮衬,反被拖了后腿。 只是后来不知道林夫人使了什么手段,和大哥信件往来频繁。而王老夫人孀居,守着王礼仁过日子,和大哥之间的关系就淡了。 王老夫人猜测,林夫人是踩着自己,和大哥关系密切起来。 “原本有贤哥儿在,我们总不方便带着他上门,或把他一个孩子独自撇下。如今贤哥儿去了,我们不妨直接借住林家。”林晓晓耐心地劝道,“既可以联系大舅舅,也可以获得庇护。母亲可还记得,崔家满门是被谁砍了头的吗?” 王老夫人一惊。 “我父亲是当官的,有官威在,又要了崔家满门性命,那……恶鬼……总该怕的。若不是如此,真计较起来,林府如今应该比我们这儿有更多恶鬼幽魂才是。” 王老夫人听着,就不住地点头,最后一拍小桌,“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过去。” 王老夫人身边一个老嬷嬷就皱起眉头来,焦虑地劝道:“老夫人,这可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林府现在也不太平呐!”老嬷嬷叫了起来,面露恐惧之色。 “林府如今只是寻常闹鬼,可没有人被害死过。”林晓晓镇定地说道,“可见那恶鬼对林府束手无策。我们只需要在林府小住些时日,等大舅舅派了人来,自然可以驱除恶鬼。” 王老夫人则迟疑了。 “母亲若是不放心,我这两日再派人打听打听,若是林府没有出事,我们还是搬去那儿吧。那恶鬼要了柳绿和贤哥儿的性命,下一个丧命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王老夫人听了这话,才是真正下了决心,狠狠点了点头。 几日后,徐妈妈第三次来到了城西巷子。这回她没有挺胸抬头,神色平和,眼底高傲,而是恭敬地落后前头那对夫妻半步,眼中满是笑意和期望。 前头走着的正是谭老爷和谭夫人。 谭老爷笑呵呵的,满面红光。而谭夫人则一改那日憔悴,精神焕发,脸色红润。 落在后头的有明芝明兰,两个丫鬟也同样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边走,谭夫人边左瞧右看地嫌弃道:“大仙这在这儿太委屈了。那李家什么时候搬家?大仙还要上京城去,这日后离了大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呸呸呸!”谭老爷如同市井莽汉那般呸了几声,后怕地埋怨道,“这话怎么能乱说?有这么一次,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殷娘,往后我们就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你以为我想如此啊!”谭夫人吊梢眼一横,拧了谭老爷的软肉一把,让谭老爷倒抽了口气。 谭老爷悄悄揉了揉那块肉,心中想着:殷娘还是这般生气活现的好。 两人说着,就到了李家门口。 照样的,还是有好事的城西人给李家报了信,要不是谭家下人在旁看着,早有人凑到谭氏夫妻面前献殷勤了。 张清妍没有在屋子里傻等,听到传话的人一说,就走了出去,远远看到谭家人就说道:“既然是好了,那我们就上林府去吧。” 张清妍这般干脆利落,让习惯了和人闲话绕圈打机锋的谭老爷噎了一下,复又笑了笑。 谭夫人上前感激地说道:“大仙,这可多亏了你啊,我如今是大好了。” “只是暂时的。”张清妍瞄了眼谭夫人,又扫视了后头赵妈妈和明芝明兰三人。 现在的这几人在张清妍眼中就是个普通人。其实不用张清妍的阴阳眼,凡人看过几人前后两种模样,都知道她们是好了。 谭夫人不以为意。 张清妍的法子起效了,谭家对张清妍信心冲天,比张清妍本人还要笃定。 几人上了马车,一路就行到了林府上,恰好在林府门口撞见了同样前来的王家。 两家下人给主子一通报,两边的马车都撩开了车帘。 王家母子面无人色,双眼混沌,看都没看谭家人一眼,林晓晓则恬静地坐着,微微笑着向谭夫人颔首致意。视线瞥到谭夫人身边坐着的张清妍,她的眼神凝固了片刻,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谭家夫妇可比王家的人气色好多了。谭夫人一看到是王家的,吊梢眼翻了翻,轻蔑地转了视线,一副不屑的模样。谭老爷看林晓晓客气,也就对着她笑了笑,只是应付了一下,他就收回了目光。 两边的下人便准备放下车帘。 “鬼啊!”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众人循声望去,王老夫人惊恐地死死盯住了张清妍,鸡爪一般的手狠狠掐住了林晓晓的手臂,手指陷入了她的肉中。 林晓晓面不改色,“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那不是之前来府上的大仙吗?” “我让全顺家的给她做了点心,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王老夫人止不住地尖叫。 第38章 林府(一) 自王贤之死了之后,那恶鬼如林晓晓说的那般,改变了目标。这回却不是盯上了什么人,而是在庄子上作祟:放在桌上的茶盏,忽的就斜飞出去,摔个粉碎;夜晚辗转难眠,不定就会瞥见窗户上一团扭曲的黑影在猛烈翻腾;还有大白日的,艳阳高照,屋子内却寒冷如腊月…… 如此种种,王家的人才明白过来,原本的那些死人真是算不得什么,如今才是真正的闹鬼。 不过两日的功夫,王老夫人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哭闹着要逃命。今日见到了张清妍,如同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下子就分寸大失。 谭家夫妇听到这话脸色就黑沉如墨。 谭夫人质问道:“王老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大仙送了什么点心,居然要了大仙的性命?” 王老夫人充耳不闻,只攥着林晓晓的手臂,双眼发直地喃喃自语:“她应该死了……死了……啊啊……”哑了嗓子嘶喊了两句,她一把甩掉了林晓晓的手,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将脸藏到了王礼仁身后。 王礼仁诧异地望着自己的老母亲,脸色阴晴不定,青黑的双眼更加阴鸷。 翠竹神情恍惚,看着林晓晓的目光逐渐变成惊怕交加。 林晓晓好脾气地拍了拍王老夫人的手背,“母亲,你糊涂了。”她冲着谭家人笑了笑,“还请几位谅解,母亲如今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看她是清楚得很!”谭夫人咬牙切齿。 这事情抓贼拿赃,没有证据就不做数。 谭夫人关切地望向张清妍,“大仙,你可有不适的地方?那点心你扔掉了吧?” 张清妍一摇头,慌张的谭夫人和镇定的谭老爷都眼神惊变,结果听张清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烧了。” 谭夫人吁了口气,嗔了张清妍一句。谭老爷则失笑,没有说什么。 有这么一出,两家人家彻底不说话了。 谭夫人忙叫道:“还不快把帘子放下!看着那晦气的人就眼睛疼!” 张清妍一抬手,“且慢。”说着,她目光落到了王家人身上。 林晓晓脸上的笑容隐去,声音提了几分,“大仙,可是看到了什么?” 张清妍的视线在王府三人身上打转,又移到了林府的大门上,这么看了一会儿,她又回头望向林晓晓焦急的脸庞,手一指林府,说道:“他们母子进去了。” 林晓晓看了会儿林府大门,双手捂住了脸颊,肩膀轻轻抖动。 王礼仁不明所以,张了张嘴,瞥到自己状似癫狂的母亲,又闭上了。 谭夫人嘴唇一哆嗦,“大仙,你说的是……” “嗯。应该是到了最后的时候了。”张清妍轻声叹道。 谭老爷眼中精光一闪。 “待会儿入了林府,你们紧跟着我,不要离开半步。”张清妍嘱咐道。 谭夫人点了点头,和谭老爷双手紧握,静静等待着。 这一等,就等得有些长了。好半晌,林府才出来个满面憔悴的管事妈妈,请两家进入。一路走过去,林府一会儿静如死寂,一会儿有下人惊恐地奔走,领路的管事妈妈却都视而不见,像是一群人进入了另一个荒诞怪异的世界,当了回看客,越看越是心头发毛。 王家的人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谭家却因为有张清妍在,车帘全部挂了起来,将四周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直把谭家夫妇看得不住屏息。 林府闹鬼其实有些时日了,只是,宣城有王家这么个日月般的存在,其他闹鬼的人家犹如米粒之光,没几个人知晓。 大成寺的和尚在见过了柳绿煞气十足的屋子后就闭门谢客,不再管王家相关的事情了,对林府这边也撂开了手。 王夫人落葬那日,林夫人见状不对就跑得飞快。想也知道这是个趋吉避凶,或者说贪生怕死的人。大成寺一回绝,林夫人就给京城的方大老爷寄了信,至今未收到回信。她做了各方面的准备,接下来就只有等待。 林夫人在林府当家的时间可比林晓晓掌管王家要来的长久,又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林府虽然是在闹鬼,下人们却不像王府的那般懈怠,无论多么恐惧,林府的下人都咬牙干活。 只是今日,林府死人了。 死人的地方是后院一处下人用的茅房,茅房内同柳绿的房间一般,满屋血腥,正中的便池浮着一颗心脏,小小一颗,扑通扑通地跳着,上面还沾染了污秽物,似是委屈一般轻轻抖动。 林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只拼命催促丫鬟婆子将自己抬回屋子。坐镇的母老虎跑了,这山里头可就彻底乱了。 还是林老夫人强忍着骇色,敲着手中的拐杖,将局面稳了下来。 “去查一查,有谁家的孩子……不见了。”林老夫人驼着背,身形更显瘦小,干巴巴的老脸上皱纹挤成一团。 大媳妇林夫人不顶用,林老夫人只能指使着林二夫人。林二夫人早被林夫人欺压得唯唯诺诺,这会儿应了下来,却是如同无头苍蝇,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林老夫人只能叹气,让身边的老嬷嬷将林夫人请来。 “老夫人,大夫人她病得起不来。”老嬷嬷回来后,一脸尴尬。她总不能实话实说,说林夫人正在自个儿的小佛堂内求神拜佛吧? 林老夫人眼神阴霾,“大老爷呢?” 老嬷嬷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大老爷出府了。” “出府?!他不是早就同衙门告假了吗!”林老夫人眉毛倒竖,又泄气地放平了。 她那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她这做母亲的能不知晓吗? 林府闹鬼,衙门里那群人便上下勾连,直接替林大人告假,还命两个差役将林大人挡在衙门外,客客气气地请他回去休息。林大人却是在家呆了两天,就忙不迭地往外跑,一刻都不愿多留。 林老夫人指了指老嬷嬷,“你去拿了府中的花名册,查清楚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那老嬷嬷刚走了没多久,就有个管事妈妈满脸苍白地冲了进来,呼喊道:“少夫人!小少爷他不见了啊!” 这管事妈妈是林家孙四少爷林易的奶娘。 坐在林老夫人下首的一个年轻夫人猛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下,当即就昏了过去! 林二夫人跟着低声哭喊起来:“不会的!易哥儿怎么会跑到那儿去!那不是易哥儿!不是易哥儿!” 林老夫人不忍地闭上眼睛。她想起了四年前林夫人拉着林晓晓站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林晓晓垂着头,林夫人却是志得意满地对自己笑道:“礼仁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如何,我这个当小姨的最清楚不过。晓晓同礼仁青梅竹马,感情笃厚,如今跟了礼仁,可是个好归宿。” “作孽,真是作孽啊!”林老夫人老泪纵横。 她当初就是不同意林晓晓去给人做妾,却是因为性子绵软,拗不过强势的林夫人,捏着鼻子认下。本以为林晓晓嫁了人,林夫人也该太平了,谁知道林夫人这个妾室的母亲却整日端着岳母的架势往王府跑,王夫人落葬,她都不知道何为礼数,打扮得招摇地去了王府,结果给他们林府招来了大祸! 第39章 林府(二) 老嬷嬷去而复返,已是听闻了小少爷的事情,脸上戚戚然,却是打起精神跑到林老夫人跟前回禀道:“老夫人,谭家老爷和夫人、二姑娘和王家老夫人、少爷上门拜访。” 林老夫人抹了把脸,下意识地问道:“谁?” “谭家,出过帝师的那个谭家。”老嬷嬷脸上露出肃容,下一刻又皱了脸,“还有王家。” 林老夫人更是奇了。 谭夫人那样的脾气,和林夫人怎么可能会有来往?连带着林家和谭家都只是点头之交。 至于王家,他们不是躲在庄子上吗?怎么会突然上门?还和谭家的人一块儿来…… “谭老爷和谭夫人是带着个道姑来的。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和王家都被大夫人请去了正院。”老嬷嬷也是觉得其中有古怪,连忙来禀告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当机立断,叫住了林二夫人,“快收拾收拾,我们去看看。总要、找人替易哥儿超度的。” 林老夫人心中已是确定,那个死在茅房的人就是易哥儿了。 大成寺的僧人不敢管,现如今只能请其他高人了。 帝师谭家在整个大胤朝都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地位颇高。许是谭家从其他地方请了高人来。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来林府,但林老夫人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让自家子嗣无法入土为安。 或许是王家请来的吧。林老夫人想着。谭夫人过去和王夫人的关系倒是不错,有几分照顾王夫人的意思。 林老夫人催促着林二夫人动作再快些。林夫人向来对谭夫人嫉恨非常,谁知道她见了谭夫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不要没留下人,反而是把人得罪了。 等林家其他人赶到正院的时候,谭、王两家也刚到院子不久,正站在院子里候着。 林老夫人心中有气,却是只能拉下老脸,给两人赔罪,“谭老爷、谭夫人莫怪,我那媳妇病得起不了身,下人们不清楚这缘故,还当是我那媳妇主事呢。还请两位移步,到我院内一坐。” 谭夫人哼了一声,谭老爷则是板着张脸。若是只有他们二人,林夫人敢这样给他们脸色看,他们早就走人了,哪会傻站在院子里头? 王家的三人缩在一边,林晓晓看自己的娘家亲戚都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只悄悄瞄着张清妍,心中就猜到了几分。 林夫人却是呼地打开了厢房门,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老夫人,“母亲这是说谁病得起不了身了?母亲想要重新掌家,也没得这样给自己媳妇泼脏水的。” 林老夫人鼻子都快气歪了。她帮着林夫人赔笑脸,结果却被林夫人这样指责。要不是为了她那刚死的孙子,她压根不愿来林夫人的院子。 谭夫人瞄了眼林夫人背后的佛像,却是笑了起来,“原来林夫人不是病了,是中邪了啊。” 林夫人的脸立刻扭曲起来,又是害怕,又是愤恨,瞪了谭夫人一眼,就赶忙出了屋子,将房门关好。 这厢房是她从王府回来后辟出来当佛堂的,那会儿大成寺还没袖手旁观,她花了重金请来了这尊佛像,还特特地为佛像重塑金身。这样的宝贝,给旁人瞄一眼,她都觉得被占了大便宜。 林夫人一站到院内,众人才发现她打扮得古怪。头上依旧是满头珠翠,身上还是金线银线的华服,手腕和脖子上却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佛珠,个个圆润硕大,用料考究、做工精细,隐隐散发着光华。 林二夫人一见到那些佛珠,就红了眼眶。林夫人自己惜命,又是佛像、又是佛珠的,却是半点儿没给到林家其他人。这恶鬼祸事明明是她从王府招惹回来的,却是让她的孙子第一个遭了秧! 本来蔫了的王老夫人也跟着眼睛清明起来,眼珠子都快落到那佛珠上,贪婪又愤恨地用视线剜着林夫人。 林老夫人没搭理林夫人,眼睛瞧着张清妍,却冲着谭老爷夫妇问道:“适才听说谭老爷带了位高人过来,就是这位女道士吗?” 张清妍一直在院子里绕圈,时不时抬头望天,等林夫人出来了,她就紧紧盯着林夫人身上的佛珠,若有所思。 林夫人哼了一声,讽刺道:“谭夫人方才还说我中邪,我看中邪的是谭夫人你啊。带着道姑上门,该不会要说我林府上有什么东西克了你吧?”又斜了张清妍一眼,“这是谭夫人哪儿找来的丫头?衣服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林夫人这话是林家人所有人的心声。 帝师谭家带来的这个道姑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法宝,衣服是新做的,但她身形瘦小,面色发黄,这身好衣服反倒像是偷来的。张清妍的年纪一看就很小,让人很是怀疑她的能力。 谭夫人闻言,还没有开口反驳呢,张清妍这会儿已经看完了林夫人,感叹道:“哎,年度大戏啊!” 这话在场的人没有听懂,连猜带蒙,意会了片刻,众人的脸色就先后精彩缤纷了。 林夫人铁青着脸,“你这小骗子大呼小叫的,来人,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张清妍有谭家护着,没有让林家的几个下人近身。 张清妍却是一边思索,一边时不时地看着谭夫人点一下头,赞叹一声:“有趣。可真是有趣。” 这话没头没脑的,谁都听不明白,看张清妍的眼神,要么像是在看疯子,要么就像是在看傻子。 谭夫人见识过了张清妍的本事,倒是知道张清妍不会说胡话,连忙问道:“大仙这是什么意思?这女人有什么不对?” 这话说得真是不客气。 林夫人勃然大怒。 张清妍旁若无人地对谭夫人答道:“崔家那笔冤案是系在这人身上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如同被下了定身符,惊愕、讶异、茫然、平静……人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又都相同地将视线转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此时一脸空白,仿佛被人抽了魂,成了块石头竖在那儿。 谭老爷难以置信地问道:“大仙,您没看错?” 张清妍在谭府上便说过了,若崔家满门真是被冤枉,这笔冤案是要被记在林家人身上的。他想过可能是林大人,可能是林家所有人,但怎么都没想到独独林夫人被张清妍这样挑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看错?”张清妍满眼放光地看着林夫人,“一百多条人命呐,这就像是清水中的一点墨,我想看不见都难。” 林老夫人快要晕过去了,扶着老嬷嬷的手臂,焦急说道:“这不可能!我家大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绝对没胆子做出诬陷崔家的事情来!大媳妇她就是个内宅夫人,又怎么……怎么会和崔家抄家的事情扯上关系?” 林夫人回过神来,叉腰骂道:“殷氏!你这是想要污蔑我家老爷吗!崔家资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实,你污蔑我家老爷,就算你家公公是帝师,我们林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谭夫人没看林夫人,只是拉着张清妍的衣袖,问道:“大仙,是真的吗?崔家真的是被这毒妇害了的吗?” 第40章 林府(三) 在谭家的时候,谭夫人说得坚定,但这份坚定是出自感性,而非理性,她只是一个劲地坚持崔家是无辜的,却没有证据。就像是崔家的喊冤,只是叫嚷,没有半点儿作用。现在听张清妍一说,她仿佛找到了依靠,只想着紧紧握在手中,完全不想张清妍一个女冠,依靠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作为证据,也不能替崔家翻案。 张清妍点点头,又摇摇头,让谭夫人一颗心跟着晃荡起来,“绝大部分在她身上,还有一小部分……”张清妍的视线从林夫人身上移转开,最后看向东南方,指了指,问道:“那边有谁住着?” 谭老爷脸色微变,“林府的情况我是不知,但王府就在那个方向。” 林夫人的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王家母子俩也跟着吓得肝胆俱裂。 唯有林晓晓,面色不改。 张清妍“哦”了一声,又问:“王府主人家都在这儿了吧?现在他们府上还有什么人?” 谭夫人是一直派人盯着王府的,回答道:“只有几个下人在。要说起来,林氏的那个中了邪的奶娘,也在王府上呢!” 林夫人忽然间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林晓晓定定看着张清妍。 张清妍点了下头,“那应该就是她了。难怪她看到柳绿的屋子就倒了,这是本身背着人命债,气运有损,被煞气直接冲散了魂魄啊。” 柳绿那屋子虽然煞气惊人,却不会看一眼就要人命。不然见过的人都没命了,屋内的情景是怎么被人传出来的? 也是吴妈妈陷害崔家在前,沾上了这罪孽,自身魂魄不固,才被煞气冲掉了些许魂魄,整个人都傻了。 林夫人害怕得发抖,捏紧了手腕上和胸口前挂着的佛珠。她想要赶紧回到佛堂里面,只有看着那尊金佛像,才能平息心中的恐惧。可她两腿发软,连转身都做不到。 张清妍注意到林夫人的动作,肯定地一点头,“这几串佛珠就是方家的至宝吧。全是靠着这东西,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 林夫人手指用力到泛白。 “不过也差不多了。桃红已经找到法子破开你身上的佛气了。”张清妍指了一个方向,“她已经做到第四步了,还差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林老夫人顺着张清妍的手指看去,脑袋就是一蒙,“大、大仙,是说……” “哦,你们已经发现了啊。”张清妍有些意外。 林老夫人却是扶着身边老嬷嬷的手,一点点往下滑。 老嬷嬷跟着被带倒在地,惊慌地叫道:“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林老夫人如同被人挖去了整个胸腔,气息微弱得几乎让人辨别不出来。她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快、去!” “老夫人!”旁人却是没领会她的意思,只在旁叫唤。 张清妍这个外人反而第一时间明白了过来,“看来你们没发现全啊。” 林老夫人面如死灰。 见林家人围着林老夫人傻愣着,张清妍就解释道:“林夫人有至宝护身,佛气缭绕,鬼魂无法近身。所以桃红就布置了一个法阵,要用阴煞之气冲走林夫人这儿的佛气。她用的法子没新意得很,和对付柳绿的时候一样,都是用尸首囚禁魂魄。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这样的地方,碎肉、血液,还有一颗心脏。”张清妍重新点了点刚才指的几个方向。 林二夫人顿时哭了起来,“是啊,是发现了,是我那孙儿啊!” “这样的地方她一共要布置五处,如今已是完成了四处。”张清妍提醒道。 林家人一下子就和林老夫人一样瘫了。 “四、四处?”还是林老夫人的老嬷嬷顶事儿些,牙关打架地问道。 “是啊,而且在你林府上摆阵,用的肯定都是你们林家的血脉。”张清妍补充道,还好心地再次为他们点了方向。 原本不行了的林老夫人听到“林家的血脉”,胸腔又开始起伏起来,满面通红,却是回光返照之相,“快、快去……” 林家的主人们大声疾呼,下人们则拖拖拉拉地往张清妍指点的方向挪去。 林夫人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人,她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看张清妍指点的方向,醒悟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向了身后的佛堂。林夫人撞开门,挥舞着手臂,扑倒在金佛像前,口中的佛经断断续续不成句。 谭夫人满脸厌恶,“你作恶多端,害了崔家,害了林家,如今还想要佛祖保佑?” 林夫人动作一顿,两眼放光,如狼一般盯着张清妍,“大仙,大仙你救救我!我给你钱!我有很多银子的!我可以为你塑金身像的!” 谭夫人嗤笑一声。 谭老爷却是想到张清妍说的“家规”,心头一跳,忙看向了张清妍。 张清妍看了眼谭夫人身上的佛珠,说道:“你已经求了旁人,按照家规,我是不能再插手的了。” 谭老爷松了口气。 林夫人注意到张清妍的视线,慌忙扯了手中的佛珠,在佛珠离手前,又停了下来,着急地解释道:“大仙,这佛珠被我娘家人捡到的,已经很久了,不是什么高人所赐,我没有求过旁人啊!” 张清妍指着佛珠,“你求得不是人,就是这些佛珠。” 林夫人吓得松开了手,佛珠又回到了手腕上。 “这些佛珠应该同是某位得道高僧之物,早已通了灵性。留在方家的时候,方家福星高照。到了你手上,则圆了你的心愿,让你事事顺利。不过这些都是佛珠本能力量外泄造成的,并非方家和你祈求来的。现在则不同了。闹鬼之后,你必然是对着它求过,它也回应了你。”张清妍思索了一下,“不过这些佛珠被人损伤过,如今已是大不如前,抵挡不住桃红的粗浅法术了。” 张清妍的视线从那些佛珠上转了一圈,略感兴趣地问道:“我之前看过方家的运势,那霉运当头,堪称恐怖。原本的福运应该也是逆天的。这佛珠的力量强大,本该能轻易消灭几只恶鬼,现在却是这副模样……你说这是你娘家捡来很久了,在此期间,你娘家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或是得罪了什么高人,居然将这么多佛珠都损坏了?” 这些佛珠早已沾染了佛性,可避凶邪、保平安、增阳寿,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通了灵性之后,更是隐隐有了法宝之相,若是被寺庙继承,让寺内僧人带着这些佛珠修行,不出三百年,就能真正开了灵智,成为法宝。对僧人也是大有裨益。可想而知,这些佛珠原本的主人该是多么厉害。 可偏偏这些佛珠是落到了凡人手上,被当做平常的辟邪纳福之物,对佛珠和修士来说,是明珠暗投,当真是可惜。 这得到佛珠之人却是大幸,能有这样的传家之宝在手,只要不是有违天道,或有高人故意施邪法,即使只是塞在某个角落,都足可庇佑子孙百年,若是行善积德,传承千年都是没问题的,对付桃红、王夫人这样的恶鬼更是术业专攻,完全不在话下,怎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强弩之末的模样。 林夫人摇头摇到一半,脖子就僵硬住了。 张清妍见林夫人似有所悟,也不再追问。 谭夫人是痛打落水狗的性子,笑盈盈地问道:“林夫人是想起什么了?你家先祖真是做了什么缺德之事?这也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林夫人的样子,就知道祖上是什么样的人了。” 第41章 林府(四) 林夫人满脸铁青,又隐隐泛着黑色,却是没了方才的伶牙俐齿。 反驳谭夫人的是张清妍。 “能损伤这些佛珠,可不是缺德事情就能做到的。” 谭夫人一愣。 “我方才便说了,只有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损害得如此严重。也即是说,方家曾有违天道。”张清妍看向了林夫人,一边思量,一边缓缓开口,“方家不是修炼之人,不通半点法术法阵,凡人要有违天道,要么是大杀孽,要么就是和皇帝有关了。” 林夫人身子一颤,喉咙发紧,声音嘶哑了起来,下意识地说道:“大仙,我娘家只是个普通人家,连面见皇上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谋反的!”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同为方家女的王老夫人也跟着连连摇头,声嘶力竭地否认。 “未必是谋反。”张清妍好脾气地解释起来,还无所顾忌地拿了刚从谭夫人那儿听来的王家旧事举例子,“王家当年就欺瞒真龙天子,并妨害其继位,他们没有类似佛珠这样的宝物挡灾,在龙位稳固之后,被真龙之气所冲,族内子嗣不光是不成材,还阳寿有碍,人丁凋零。” 谭老爷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捂住张清妍的嘴,却是不好对大仙下手。 谭夫人同样一惊,却是恍惚起来,问道:“大仙曾说过,王家在那事情中并不是主导者,而是受人牵连的?” “从王府气运来看,是这样。”张清妍点点头。 谭夫人蓦地看向了王老夫人,王老夫人此时嘴唇哆嗦,瞪大了一双眼睛,好像看到了厉鬼。林夫人也不停打摆子,牙齿咬着嘴唇,直沁出血珠来。 谭夫人回忆道:“我记得先帝爷晚年,几位皇子开始争斗不久后,王老夫人就嫁进了王家。当时林夫人还未议亲,和她只差两岁的王老夫人却是匆匆嫁进了王家,我母亲那会儿还同我说,多半是两人有了首尾,不然以王老夫人的家世,王家是怎么都看不中的,即使看中了也不会这么急忙完婚。那会儿所有人都当是方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设计了王家,叫王家捏鼻子认了下来。” 谭老爷与谭夫人心意相通,不由自主地跟着回忆起来,“父亲曾提过,王家本来是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当今圣上,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出工不出力了,暗地里投了当时的七皇子。” 林家众人和王家人听到这话,跟着看向了王老夫人,都是满脸惊骇之色。 王老夫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用力得脑袋都快要被晃下来似的,“不是的!没有!不是这样!”王老夫人喘着粗气,不停地否认着,却除了那两个词再也说不出旁的来,仿佛又疯了。 王礼仁两手紧紧捏着王老夫人的手臂,“母亲!” 王老夫人仿佛被惊醒一般,双手攀住了王礼仁,“仁儿,你信母亲啊!母亲当年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啊!” 林晓晓听到这话,看着王老夫人,朱唇轻启,问道:“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那么方家呢?” 王老夫人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王礼仁惊讶又愤怒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谭夫人恨恨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明摆着了吗!真是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方家居然有这等能耐!” 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这捉鬼居然揭开了一桩数十年前的秘闻! 谁都没放在心上、只当做笑话看的方家,居然有胆量、有能耐掺和到当年的夺嫡之争!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一直隐在幕后,从未被发现,还靠着几串佛珠,躲过了天道与龙气! 要知道,方大老爷可是仕途平稳,嫡子、庶子俱是读书人,大儿子在前年就进士及第,当官了。方大老爷那一家子如今已经有了从耕读传家转向书香门第的苗头了。反观王家,却是从当年的名门望族,落到今日王礼仁一代单传的下场! 王老夫人已经彻底慌了神,唯唯诺诺,只顾着抓紧了自己儿子的手。 王礼仁看王老夫人的目光,却是没了往日的恭敬孝顺。 林夫人显然也是知情人之一。这会儿跪在佛堂内,握着佛珠,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晓晓的表现出人意料,她看向了张清妍,目光清澈,只有满满的期待,声音清脆地问道:“大仙,你方才说姐姐进了王府,她现在在何处?” 这话让人悚然一惊。 这情景太诡异了。众人不由地想,林晓晓是不是也疯了?只是王老夫人的疯是歇斯底里,她则是平静如故。 林夫人猛地抬头,目疵欲裂地瞪着自己的女儿。 林晓晓似乎满腹心思都在寻找王夫人上,向张清妍求助:“大仙,你帮帮我,让我见一见姐姐吧!” 张清妍望向了东北方向,说道:“你要是想见王夫人,倒是不必着急。桃红已经将法阵准备完了,她们也该现身了。” 随着张清妍话音落下,一阵阴风从所有人心头拂过。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却忽然暗了下来。 张清妍站到了谭家人身边,对他们说:“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张嘴,也别惊慌。” 林夫人可真是个机灵人,听到张清妍这话,立刻就往她身边跑。谭夫人狠狠踹了林夫人一脚,正好踢到她的腰间,让她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随着这么一声响,又一股阴风刮起。这回可不是轻轻拂过了,而是在院内盘旋,小院内更是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众人吓得惊慌失措,哭喊声、奔跑声,倒是掩盖住了骇人的风声,掩盖不住的是在耳边响起的哭声! 林家人很快就发现了,那哭声都太熟悉了,是自家人的哭声啊! “易哥儿!我的易哥儿啊!”林二夫人像是瞎子一样在阴风中伸展着双手到处摩挲。 这样的叫声不时响起,林家人哭得比那鬼哭声更为痛彻心扉。 谭老爷和谭夫人抱在一块儿,站在张清妍身侧。其他谭家人则拥在张清妍身后,挤作一团,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其他人则没有张清妍这个大仙依靠,但在一片灰暗中,看到了林夫人身上的微微发光的佛珠。这就犹如黑夜里的一点萤火,而他们也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冲着林夫人跑去。 没跑几步,他们就惊恐地发现林夫人身上的那点光消失了! 随着那点光亮的消失,阴暗的小院中出现了三团黑影,那黑影扭曲晃动,逐渐形成了三个人形: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男婴,旁边还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鬼哭狼嚎之声都随之停止了。 “姐姐……”林晓晓本就在到处搜寻,这会儿也是第一个发现了三只鬼魂。 这可是活生生的恶鬼啊!有人想要尖叫,可张开了嘴巴,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凑近了喉咙才能听到“嘶嘶”的喊声。 那三只鬼却是没有动作,也没有看向林府和王府的人,而是直直看向了张清妍。 谭家人惊怕起来,将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小了。谭夫人原本是想为王夫人出头的,现在看到了王夫人鬼魂苍白空洞的模样,才真正明白了张清妍那句“人鬼殊途”的意思。 第42章 当年(一) 张清妍淡定地站在那儿。她是不怕这两大一小三只鬼的。从知道桃红使用了八方招魂开始,张清妍就不害怕这三只鬼会伤害自己——桃红如此理智又逻辑清晰,一心想要替王夫人和崔家人报仇,绝不会故意招惹事端。 真正的修士是桃红,但这三只鬼还是秉承了生前的阶级地位,这会儿开口的是王夫人。 “这位大仙,妾身有一事请教。”王夫人的声音僵硬古怪,像是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你说。” “我崔家百余条人命,真是这贱妇害死的?”王夫人说话的同时,阴风阵阵呼啸。 张清妍点头,“是林夫人和吴妈妈害得。” 桃红惊叫起来:“这不可能!”她的声音和生前一般无二,却如同利刃,让好几人都皮肉发疼。 这事情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林老夫人先前听闻张清妍这般说的时候就辩解过,如今林老夫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无人搭理,无法再次辩驳了。 桃红狠狠盯着张清妍,“你是不是林家请来的道士,想帮着林家糊弄我们?!” 谭夫人不禁想要替张清妍说话,却被谭老爷捂着嘴。她想起张清妍的交代,连忙住嘴。 “大仙没有说谎,的确是我母亲和奶娘做的。”幽怨而凄楚的女声响了起来。 说话的居然是林晓晓,而此时的她竟然泪流满面,一双妙目直直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出现后,头一回将目光看向林晓晓,眼中却是一片虚无。 林晓晓苦笑,抹去泪水,说道:“母亲伪造了那些资敌叛国的证据交予吴妈妈,让她找机会,趁着姐姐给崔家送礼之时,将东西混进去。待到吴妈妈成功,传信于母亲,母亲立刻撺掇父亲上门搜剿。如此,便要了崔家满门性命。” 林夫人忽然嚎叫着冲向了林晓晓,却被林晓晓侧身避过,一下子撞到了墙壁上,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林晓晓继续说道:“这事情的知情人只有母亲和吴妈妈,就连吴妈妈也只知道个大概而已。” 所有人被阴气冲得发晕的脑袋里都浮现出三个大字: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林夫人费尽心思要崔家抄家灭族,到底是个心思? 是为了林晓晓吗?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谭夫人就不由自主地看看林夫人,看看林晓晓。 林老夫人则是少数派。她神色恍惚地看了看林夫人,心中肯定林夫人不是想为林晓晓铺路,林夫人若是有这片“慈母心”,又怎么会将林晓晓的婚事耽搁那么久? 林晓晓接着说:“我原本对母亲的心思只是窥测出一二来,只防备着母亲对姐姐下手,直到崔家满门抄斩,才看到全貌。崔家这结局,是母亲早在八年前就计划好了的。” 这话更令人吃惊了。 林夫人一手抓着墙,指缝里都渗出血来,声音沙哑地喊道:“住嘴……住嘴!” 王夫人的身影晃动,一双黑眸中燃起了点点荧绿色。 林晓晓盯着那两点绿光,说:“我与姐姐初见是在谭夫人举办的赏花宴上。当时与姐姐一见如故,初次见面,便以姐妹相称。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有了高兴的事情便急忙与母亲分享。母亲那会儿却是细细打听姐姐的家世,然后便叮嘱我多与姐姐来往,将姐姐邀请到家里玩。我只当母亲为我欢心,也是真心喜欢姐姐,如母亲所言,和姐姐来往频繁,还时常邀请姐姐。” 林晓晓眼神朦胧,嘴角带了一丝浅笑。 林夫人在娘家和林家都作威作福惯了,不光是林家的人忌惮她,外头的人鄙夷她,连带着所有人都对林晓晓避而远之。王礼仁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哥、香荷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丫鬟,都在长大后对林晓晓有几分异样:王礼仁是回避躲闪,香荷眼中的亲近则变成了同情。林夫人没有其他子嗣,她自己又是满腹心思在折磨旁人与钱权钻营上徘徊,对女儿唯一的安排就是把自己的心腹吴妈妈给林晓晓当奶娘。有吴妈妈看着,林晓晓更是寸步难行。 林晓晓自懂事起就是孤寂的,尽管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孤寂”这个词。 直到她遇到了崔氏。 崔氏纯善又温婉,崔家人将她保护得如此之好,她都不曾听闻过什么恶事。看林晓晓漂亮又乖巧,便喜欢同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小姑娘玩在一起。崔家人见林晓晓不似她的母亲,便放任了两人交好。 这是林晓晓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两个小姑娘在相处不久之后,就如同亲姐妹。 谁都没想到两人的感情背后有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这个阴谋就是林夫人的野心。 林夫人看中了崔家的钱,她没有儿子,但她的姐姐王老夫人有。林夫人借由林晓晓和崔氏的交好,将崔氏和王礼仁凑到了一起。两人成婚,崔家为崔氏准备了十里红妆,一切如她的预料,但这并不是她计划的终止。 因为林夫人不仅看中了崔家的钱,还看中崔家背后所隐藏的机遇,一个让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丈夫能够获得权力的机会。 于是,她一边借由在京城为官的兄长,搭上了京城的贵人,一边交代王老夫人,让崔氏暂时不要生子,等到时机成熟让林晓晓能给王礼仁当平妻。 林晓晓嫁不出去的事情,满宣城都知晓。有林夫人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亲娘在,谁家敢娶林晓晓进门?王老夫人不疑有他,比起崔氏,她更喜欢从小看大的林晓晓,要不是崔家家财万贯,她也不会同意娶一个商户女给王礼仁当嫡妻。两姐妹一拍即合,结果就是崔氏四年无子,和第五年林晓晓被抬进门。 崔氏和林晓晓共同有孕是必然的结果,之后的狸猫换太子也是方家两姐妹早早计划好的。 林夫人是为求权,王夫人则是为了除了眼中钉。 崔家的钱,王老夫人要,但崔氏这个商户女,王老夫人是怎么都不可能接受的,流着崔氏血的嫡子在王老夫人眼里更是连自己奶娘的儿子都不如。如此结果,王老夫人认为是皆大欢喜,只等着要了崔氏的命,她的噩梦就结束了。 可另一个当事人,或者该说是棋子的林晓晓却和母亲不是一条心的。那会儿她已经不是初遇王夫人时天真的小姑娘了,她在被抬进王家的时候就知道母亲另有打算,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整日里和王夫人黏在一块儿,除非王礼仁出现,否则两人吃住都是一起的,这也让王老夫人没有下手的机会。两人一块儿怀孕的时候,林晓晓喜极而泣,既是为崔氏高兴,又是欣喜自己有理由继续保护崔氏。她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七八个月,最后关头,却仍然无法阻止王夫人的孩子被害的结果。 林晓晓讲到这儿,神色木然,“姐姐既然之前一直在庄子上,那应该知道,王贤之已经被我掐死了,当初下手害死姐姐孩子的柳绿早就死了,换孩子的则是吴妈妈,我来几天前交代过翠竹了,送了全顺家的点心给吴妈妈。不过,好像是出了差错……” 林晓晓看向身边的翠竹。 第43章 当年(二) 翠竹脚一软,就跪倒在地上,簌簌发抖,“夫、夫人……我……” “你没喂吴妈妈吃吧?” 翠竹脑门贴着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妈妈那副模样,她怎么会去碰吴妈妈半根手指?更别说喂食了。那盒点心她交给了吴花就走了,至于吴花怎么处理的,她半点儿不知道。 “罢了,她也活不了多久。”林晓晓摇了摇头。 王礼仁听到这话头皮发麻。他两个枕边人,一个成了鬼,发狂地报复王、林两家,另一个却是如此平静地要了自己儿子和奶娘的性命! 王夫人怔怔看着林晓晓。如林晓晓所言,她见到了林晓晓掐死了王贤之,但她那会儿只以为林晓晓这个做母亲的不愿意孩子继续受苦罢了。 林晓晓勾起了嘴角,“至于我母亲和王老夫人,姐姐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我已经将此事认下,崔家冤案是我同母亲、婆母三人策划并实施的,因家中闹鬼,良心不安,就向京城大理寺自首。写下的那份东西在姐姐去世前,我就已经让香荷送去京城了。前几日,我收到了香荷的回信,她敲响了鸣冤鼓,京城那儿已经决定三司会审。” 林晓晓自嘲一笑。“闹鬼”一说是当时随意找的借口,在香荷走后不久却是成真了。 翠竹的颤抖止住了,扣地的双手却是指节发白。 本来还瘫倒在地的林夫人忽然间就坐了起来,瞪大了双眼看向林晓晓,嘶吼道:“你做梦!大哥早就打点好了一切,不会有人来审问的!” 谭老爷听到这话皱起眉头来。 林晓晓笑容深了几分,轻蔑地看向林夫人,“母亲,你真的觉得舅舅会帮你吗?香荷来信就说了,定下三司会审后,舅舅就垂泪跪在金銮殿上,亲自请旨南下捉拿犯人。京城如今都说,舅舅是个可怜的,早年被母亲拖累,这么多年了,母亲仍然不放过他。”林晓晓故意流露出了同情之色,“母亲,你再有本事,也只是后宅内院里的腌臜手段,舅舅才是真的高明,这些年不知道从你那儿拿了多少好处,借你之手用崔家邀功,随后再将父亲和你一并舍去,换得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你瞧瞧,这个八年的局劳心劳力的是你,收获最大的却是他!” 林夫人张着嘴,好似喘不过气一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疯疯癫癫的王老夫人也抬起了眸子,茫然地看着林晓晓,“大哥要来了吗?大哥要来救我了吗?” 林晓晓没再看这两姐妹,笑着看向了王夫人,“姐姐,你真是傻,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替崔家翻案了,你若是问问我,你若是能同我说说,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笑着笑着,她忽然落下泪来,“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日赏花宴,若是我不应你,若是我避开了,姐姐你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林晓晓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痛哭起来。 年幼的她只想着抓住这个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谁知道就是这一念之间,她害得这人家破人亡,自愿寻死,死后都不得安宁! 王夫人的鬼魂飘动了几下,那张脸没有分毫动容之色,只有眼眶里幽幽绿火明灭变幻。 林晓晓悲苦了半生,少有的几年幸福时光,因为王夫人的死而变成了折磨。 王夫人吃力地抬起了手,伸向林晓晓,原本保养得宜的手现在却是长着尖利如兽爪的长指甲。王夫人似是才发现自己已面目全非,抬起的手又重新垂了下去。 林晓晓哭声依旧,双眼红肿,都不知道王夫人这一举动。 “妹妹……”王夫人嘶哑唤道。 林晓晓努力睁着眼睛,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挤出了一丝笑容,“姐姐。” 还是过去的称呼,短短数月,却已物是人非,她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谭夫人忍不住垂泪,将脑袋埋入谭老爷软趴趴的肩膀。她看林晓晓也是从来没好眼色,谁知道真是歹竹出好笋,林晓晓居然能在林夫人的教导下,能养出一片善心来。 真正的恶人是林夫人和王老夫人!还有那个在局外坐享其成的方大老爷! 谭夫人抬眸狠狠瞪着两人。 张清妍本来在听林晓晓说故事,故事完了,她开口说道:“这事情倒不是林姨娘你害得。哪怕当时你没见到王夫人,没同王夫人交好,崔家和你的外祖方家也会有一场纠葛,恐怕还是要被方家的人给算计了去。” 林晓晓止住了哭泣,错愕地看向张清妍。 张清妍面向王夫人的魂魄,“看到王夫人的魂魄我才发现……王夫人,你家可是出过一个得道高僧?” 王夫人摇头,幅度小到几乎分辨不出,“家中长辈并无出家人。” 桃红却是沉着脸说道:“是,崔家曾经出过一个得道高僧,算起来是小姐的玄祖。” 王夫人转向桃红。 “我家曾祖爷爷曾在崔家玄祖指点下带发修行,学了一点法术神通,一辈辈传了下来,几次救了我家子嗣性命。我父亲在八年前夜观星象,得知崔家有难,便窥测天道,算得崔家人的方位和应劫之人。但我父亲道行有限,算出了结果就去了。我便依照父亲的遗愿,找到了崔家小姐,自卖自身,只想着能回护一二,报答崔家玄祖的恩情。”桃红垂下眸子,不敢看王夫人,“本以为以我的几分法术,足以应对所有状况。结果所有本事只能用来帮小姐复仇,却是救不了崔家人。” 报恩、忠仆。 这故事让谭夫人感慨起来。 张清妍听后并无感动,嘲讽地看着桃红,“你可真是自以为是啊。才修炼了几天,就以为能逆天改命呢?” 王夫人说道:“她是为我崔家……” “她这不是为了你崔家,是害了你崔家。半瓶子水乱晃荡,你可知道自己用的八方招魂术是什么结果?”张清妍厌恶地说道,“崔家的人虽然被砍了脑袋,丢了性命,但魂魄仍在,总能找到机会转世投胎。但你一个法术,让崔家的人真正只剩下王夫人一根独苗了!” 桃红身形扭曲起来。 王夫人说:“是我想知道崔家真相,为家族伸冤,我……” 张清妍看着主仆二人眉头拧了起来。要不是谭夫人请求,她在知道八方招魂之后就不想管这几个鬼魂了,现在听到王夫人这话,心中更是浮现出憎恶。 王夫人不谙世事,桃红也是个不通世情的。再加上王夫人对天道秩序之事一窍不通,桃红偏激冲动,两人酿成大祸,她们自己、崔家、王家、林家,甚至是方家都被卷入其中。反观林晓晓,和王夫人一般大的年纪,靠一己之力查明真相,有毅力、有计划,选了个最妥当的解决方法。 智慧和性情上的差距不是靠法术能弥补上的,这差距实际上也是魂魄的差距。 张清妍如今就敢断定,林晓晓的魂魄绝对比桃红还要强大。对张家人来说,他们更乐意和林晓晓普通人交往,也不愿去认识桃红这样可憎的修士。 第44章 解决(一) 修行、法术都深不可测,其中蕴含的是对天道秩序的顺应与违逆。凡人不知轻重,只当是用些小技巧、小手段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胡乱施用,付出的就是惨烈代价,如同城西巷子的那个刘大婶。哪怕是修士,也大半学艺不精,只学法术,不解天道,如此,更是酿成大祸,便犹如眼前的桃红。 寺庙、道观中的修行之人大多数只是念经诵佛,积累道行和天道气息,以此辟邪祈福。不用法术,自然不用担心遭到恶报,但也如同武侠小说中那些空有一甲子功力却只会挥拳莽夫,碰上些真正会武的,就歇菜了。大成寺这次碰上桃红就是如此。 张家人却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内外兼修,道行修行是从小开始的,法术、法阵却是在成年后,依据个人选择是否学习。继承传承的,自然是要学习那些法术,如此便是成了真正的阴阳师;不继承的,则靠着成年前积累的道行百邪不侵,再加上张家人必修的家族史,等于是理论课程全修,只是缺了实践。 可凡人毕竟是凡人,即使如张家这般内外兼修,也不可能与天道抗衡。法术一途逆天改命,有违天道,被天道所不容,施法之人自然是在天道的黑名单上挂了名字。所以那些算命的、卜卦的、风水师、阴阳师,大多命运多舛,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缺胳膊断腿又瞎眼睛,还多半阳寿短暂,早早就去地府报道了。 张家人为了避免这命运,天资绰约的初代老祖心比天高,直接想要与天道硬抗,却是落了个下场悲惨,还带累了整个张家。 吃过了亏的三代老祖学了个乖,给天道让了路,定下了数条苛刻族规。 同样天资绰约的五代老祖则记下了初代的教训和三代定下的规矩,发明了斩缘剑。 斩缘剑,名字叫剑,其实是个法术,用以斩断因缘。凡是继承张家传承之人都要被斩缘,这些人注定一生孤独,虽然有姻缘、有子嗣,但心是冷的,年轻的时候整日修炼,算命、卜卦、看风水、驱邪捉妖,老去后就呆在张家闭关,直至死亡。 这闭关是真的闭关,可不是“宅”。他们不见外人,不联系外界,平日里看到的就是同辈的几张老脸,几个老家伙无聊,要么各自画画符箓、炼炼法器,要么一起研究研究那些修行相关的东西,符箓法器还能交给家中子嗣,研究却是因为张家前几代祖先太过厉害,后世子孙已经研究不出什么来了。 张家最近五代,“退休”的修士就开始转方向,研究张家未来的出路了。这其中就免不了对西方那套天堂地狱系统的钻研,倒是因此,让这五代的修士老年退休生活精彩了几分。 而张家的子嗣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由他们帮着看看后辈的命理、运势。 张清妍拿到三曾叔祖给的防身宝玉就是大年夜。前一年大年夜三曾叔祖知道了她只能看到污秽的阴阳眼,第二年大年夜把防身宝玉给了她。制作宝玉用不了那么久,但因为闭关的缘故,即使做好了,三曾叔祖也只能将宝玉暂且束之高阁。 张清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忍不了这样的日子,所以虽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却没像大哥大姐一样继承传承。即使如此,作为张家人,她依然要谨守族规,不能逾越半步,否则不光是她要灾厄临头,更有可能如初代老祖一样拖累整个张家,甚至将灾难延续数十代。 张家人如此兢兢业业才能传承万年,在此期间,其他的门派、家族,要么放弃了修行,要么早就被天道湮灭了。 就犹如面前的崔家和桃红一家。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张清妍受谭夫人所托,只能为这两只不知轻重的鬼魂打算。 张清妍摇头叹息,“我先前看出你家祖上有得道高僧,是因为林夫人身上的佛珠。这佛珠与你有连系,想必是你那位玄祖留下来的。” 林夫人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佛珠。 王夫人和桃红俱是怔愣,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佛珠落到了方家手里。佛珠通灵,想必你玄祖生前想要落叶归根,他死后留下的佛珠也就寻找着主人的子嗣。” 这事情并非张清妍胡诌,而是根据天道秩序所做的推断。 世间的因缘线看似毫无规律,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那是生灵投胎前在地府定下的命格,但尘世间还有那些修士和至宝灵物的影响,这同样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却不再由天定,但也因此受天道制衡。 这佛珠继承了崔家玄祖归家的念头,手持着佛珠的林夫人就和崔家的子嗣相遇了。只是佛珠中间替方家挡了一劫,灵性大伤,否则以这些佛珠的力量,必然会在因缘巧合之下,从林夫人转到王夫人那儿。 那一劫难看似是方家人作孽的后果,却也是因为天道要制衡佛珠的缘故——这等通灵宝物就和修士一样被天道所不容,必然是要借凡间因缘将其毁去的。 方才张清妍可惜这佛珠落入凡人之手,不光是因为明珠暗投,佛珠没了开灵智成为法宝的机会,还因为没了修士庇佑,这等宝贝在天道面前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点风吹雨打就要夭折。 另一方面来说,崔家玄祖一个出家人,得道高僧,早已摆脱红尘,最后的遗愿居然是要归家,这是要放弃修为,重入红尘。修行没有回头路,崔家玄祖这做法同样是有违天道。 事实,也果然如此。 佛珠见到了崔家最后的子嗣,身上的灵气也消耗干净,成了凡物。而崔家,已是全族伏诛。 林晓晓如此自责,却是不知道,崔家这结果不是因为她的一念,而是因为崔家玄祖的那一个念头。 张清妍指了指林晓晓,“王夫人已经化鬼,你就代她将佛珠送回崔家去吧。” 林晓晓哽咽着点头,爬起来走向林夫人。 林夫人紧紧握着那些佛珠,如同被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木板。 林晓晓对母亲并没有多少温柔,她年轻力壮着,直接动手将佛珠抢夺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 林夫人失去了所有的依靠,直接趴倒在地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身体,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张清妍看向桃红,“王夫人的遗愿想必是替崔家复仇,这事情,等崔家翻案就能完成,她也能去投胎了。你和这个鬼婴反而是受阻,你的心愿成了死结,这个鬼婴则是前路坎坷,恐怕是难以凭自身力量进入轮回路了。” 桃红心愿是将柳绿魂飞魄散,但柳绿的魂魄已经被鬼婴吞食,三界六道再也找不到了;鬼婴的心愿大概是杀死王贤之,可王贤之最后死在林晓晓手上的,它只能去找王贤之的转世投胎,其中难度不言而喻。 桃红跪倒在地,“还请大仙救救我家公子。” “请大仙救救我儿和桃红。”王夫人也抱着鬼婴跪地。 张清妍摸了摸下巴,“如今只能想办法超度了。这需要找个有道行修为的人,我却是无法办到。”她看向谭老爷,“谭老爷在京城认识高人,我记得许夫人那会儿说过他是天灵寺的高僧?” 谭老爷纠结起来。 张清妍说道:“没关系,王夫人他们已经没怨气了,你张嘴也没事。” 谭老爷连忙回答:“正是天灵寺的高僧。” “那正好,写封信给他,将这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让他来超度亡魂好了。”张清妍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45章 解决(二) 天道虽然不容死物通灵,但也不是没有法外开恩的时候。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某些树木却是百年都无法成材的,更别提修行了。死物通灵,比树木成材更为不易,所以天道也有几分怜悯心,为了三界六道的秩序,要毁去这些物件,但出于怜悯和惜才,又总是为它们留一线生机。 “可是,那位高僧未必会……”谭老爷觉得张清妍误会大了。 天灵寺高僧给他父亲几分面子,不等于他家就能随意使唤人家啊!连介绍了许老爷去,还是许老爷亲自磕了一百个响头才得到了一点指点而已。 “你把佛珠的事情重点说说,说清楚了,是个俗家姓崔的僧人留下的,一共七串,大小、用料、样式都描绘清楚。”张清妍点拨他,“这样的高僧不可能籍籍无名,他还用着这么显眼法器,同一圈子里面的人肯定听说过。大家都是修佛的,有一份香火情在,帮他的血脉超度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他不会拒绝的。再者说了,那位高僧的心愿是落叶归根,佛珠已经是见到了他的后辈,算是完成心愿大半,去崔家宗祠放两天,就能断去因缘线,成为无主之物了。他替崔家血脉超度,继承这些佛珠也是顺理应当的。” 谭老爷擦了下额头的汗水。 张清妍可真敢说啊,忽悠天灵寺的高僧来给个恶鬼超度,还一副“老秃驴我给你介绍好生意来了”的架势,这话他怎么敢同天灵寺高僧说? 面对张清妍,谭老爷只能唯唯应是。 张清妍见他答应下来,就对桃红说:“好了,这样就解决了,你们去崔家宗祠等着吧。” 桃红有些迟疑。张清妍说的那些话,谭老爷觉得不妥,她同样这么觉得。但她是个修行之人,知道那些佛珠的厉害和对修行僧人的吸引力,便比谭老爷多了几分期待,朝着张清妍盈盈拜下。 张清妍满意地点头,又看向谭夫人,“谭夫人你看,这事情完全和你的赏花宴无关,如今王夫人能去投胎了,你也该放下心结了吧?” 谭夫人应了一声。 王夫人这才知道张清妍此行目的,看向谭夫人,动作僵硬地朝她盈盈一拜,“多谢夫人挂念。” “你不必客气。好好去投胎吧,下辈子多长个心眼,别再碰上那样的人家了。”谭夫人慈爱地说道。 王夫人点头。 这该是个温馨的大圆满结局,一直当着布景的林家人这会儿却是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林二夫人啜泣道:“大仙,你都救了这些恶鬼,却看着我林家子嗣遭逢劫难吗!” 张清妍奇道:“这位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二夫人壮着胆子指着王夫人和桃红说道:“她要破方氏的护身,却拿我林家的子嗣的施法,我林家可没得罪过他们!” 张清妍表情更是惊奇了,“抄了方家的难道不是你们林家的那位什么官?” 林二夫人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旁边另一个夫人则哭着骂道:“那同大老爷有什么关系!还不是这个毒妇使计策陷害的崔家!” 林夫人被这般骂着,却是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哎,你们该不会以为那位大老爷不知情吧?林夫人让他抄谁家他就去抄谁家?他可真是听话啊。”张清妍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位林家人。 林家人脸色紫青。 林大人和林夫人夫妻的关系,他们作为住在同一处的家人自然清楚。 林夫人虽然霸道辣手,却是没办法整日盯着林大人,防止他偷腥的。这结果就是林大人前头睡了丫头,林夫人跟在后头磋磨人。如此折腾,林夫人没有诞下子嗣,林大人这么多年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庶子庶女都是不成器的。 夫妻俩这关系怎么可能好? 林大人若是对林夫人言听计从,林府上也不会冤死了那么多女人和孩子! “当官的是他,抄家的是他,最后因此升官发财的也是他。出谋划策、劳心劳力的林夫人也只是妻凭夫贵,借光而已。”张清妍伸出手,点了点林家众人,“这事情若是成了,你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古代宗族便是如此,律法上有连坐对整个家族进行惩罚,前提就是整个家族都会因为一两人的功绩而受益。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这是古代统治者的政治手段,也是当下社会免不了的整体氛围。 这个时代的因缘线也因此交错复杂,一线分多线是很常见的情况。 张清妍又一手指向了林晓晓,“你家这位出嫁了的姑娘都能猜到崔家灭族有蹊跷,你们这些和林夫人住在一块儿的人反倒是什么都不知晓吗?” 林家人又一哆嗦。 是啊,他们怎么会不知晓? 宣城底层老百姓在议论崔家,可上层的圈子却是聚焦在林大人身上。林大人怎么可能有胆子、有气魄去抄崔家?林大人又哪来的本事一抄一个准,搜到了崔家资敌叛国的证据?旁人怀疑,他们这些林家人更是怀疑,却是三缄其口,全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就像林夫人每次作妖,他们也是这样在旁边看着,闷不吭声。只是,原本是看自家人倒霉,现在则是看着毫不相关的崔家倒霉。 这其中,又有多少人隐隐兴奋又期待呢?兴奋于有人比自己更苦,期待于林大人真的傍上了贵人,能带着自己一块儿发达。 “再者,鬼魂杀人,那不是凡间能管的事情,自有地府十殿阎王审判,阴差施刑。”张清妍垂下了手,“等她们入了地府自然会受到惩罚。” 谭夫人惊讶地问道:“大仙,难道王夫人要……” “鬼魂作恶,是要等地府行刑完,才会重入六道轮回。”张清妍说道。 复仇不代表无罪。 在天道之下,能正当夺人性命的只有天道。在投胎之时,凡人阳寿就既定。无论是何原因,又是何人破坏了这一点,都会受到天道惩罚。 活人夺人性命,便被厉鬼索命;厉鬼夺人性命,便要受地府惩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早在混沌初开之时,天道建立了秩序,给予所有人平等的机会,但人心迥异,几世投胎下来,原本的平等就有了落差,原本一样的人变得不同,有人行善,有人为恶。 如同方家和崔家的事情。若是方家人心善仁慈,佛珠完全可以平和地过渡到崔家手中。方家一个耕读人家,同大富之家的崔氏有了情谊,也能借由崔家走上富庶之路。结果佛珠落入方家人的手,逆转方家运势,反倒是让方家找到了踏上邪路的机会。 或许,天道正是因为发现了方家心思狠毒,才让佛珠辗转落入其手,演变到如今这结局,对天道来说是两全其美。 张清妍看完了这场戏,谓然叹息,对谭夫人说道:“夫人,此间事了,可否离开了?我还要去许府上替许家大少爷招魂。” 谭夫人还有些晃神,听到这话,问道:“方家的运势这就会变了?” 徐妈妈早已把在许府发生的事情回禀了谭家夫妇,他们也知晓的。 张清妍沉吟着,“大概是要变了。方家把早年参与夺嫡的事情瞒得这样严实,靠佛珠才挡了灾,这回我把事情全说了出来,虽然没有证据,但有心人必然会有所行动。方家那灾云停滞不动,我猜也是受了龙气影响。那位方大老爷在京城是攀上高枝了吧。” 第46章 解决(三) 张清妍说到“高枝”,就看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仿佛是老了几十岁,两眼无神,头发枯槁蓬乱,一身华服沾染了尘土,像是街边的乞丐婆。听到张清妍说的这话,林夫人眼珠子动了动,又有光从眼底冒了出来。 可真是打不死的小强,怎么都不死心呐。张清妍暗道。可惜林夫人真如自己亲闺女所评价的,精明能干都是用在内宅的腌臜手段,政治头脑几乎为零,邀功方法简单粗暴,这会儿也不想想,方大老爷若真是攀上了高枝,这会儿更要把自己摘清楚了,留着林大人和林夫人去顶缸。 谭老爷若有所思。 张清妍这话可是和远在京城的谭老太爷不谋而合。 抄家灭族之罪怎么都不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内就审完、行刑完,让一百多口人人头落地。这样的大案一般是要将罪犯押去京城受审,或由京城派官员下来开堂,案卷更是要经过远在京城的三司,最后由皇帝御笔批复。可林大人好似胸有成竹,无所顾忌,这么快就砍了崔家人的脑袋。林大人的胆量不可能来自方大老爷一个小小的翰林。要说没有上头显贵的意思,谁都不相信,可谁都没猜出来到底是哪位显贵下的命令。 谭老爷听得张清妍推断方家参与先帝爷末年夺嫡之事,现在又将“龙气”二字印入心底,对这背后的显贵多了几分猜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来。 谭夫人正靠着谭老爷呢,感觉到半边身子黏糊糊的,吊梢眼立刻望向了谭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谭老爷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摇摇头,“没事、没事。”他又催促张清妍,“那我们便走吧,去许府上瞧瞧。” 张清妍点头,谭家人就这么施施然走了。 林家有人想要拦住张清妍,可被谭家的下人一挡一推,只能继续痛哭流涕。 谭老爷心不在焉,等到了许府,他第一个蹦下马车,身上的肉一颤一颤。 谭夫人吓了一跳,狠狠瞪着眼,拍了他一下。 谭老爷不以为然,急忙命人去敲许府大门。 许夫人等了多日,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因为张清妍那日来访而起了涟漪,如今心头火烧火燎,只有看到姚容希悠然闲适地对许溯念四书五经和兵法兵书,那窜火苗才能平息。每日都要如此反复三五次。 听闻谭家夫妇和张清妍来访,许夫人直接激动地站了起来。 她这会儿正和几个妯娌、侄女、侄媳妇陪着许老夫人,这是许家女人的日常活动。 许家这一辈的男丁,除了许溯,要么已经去当兵了,要么就是年纪还小,还不能说话的奶娃娃,或已经移到了外院,每日在校场受训。 这会儿,屋内只有几位内宅夫人和闺阁小姐。 谭老爷一个男人来访,就有些尴尬了。他一进到主院,瞄了眼里头的情景,就咳嗽一声,站定在院子中不走了。 许夫人连忙派人去请了姚容希来作陪。 谭夫人是个利嘴,也没想要为方、王、林三家遮丑,一见了许家人,就把在林府上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直听得许家女眷目瞪口呆。 张清妍等谭夫人说完,才开口:“许夫人,我们还是去那面墙看看吧。方家的运势兴许要动了。” 许老夫人跟着起身,“老身同你们一道去。谭老爷也不必避讳。” 谭夫人收起那副八卦嘴脸,客气地笑了笑。 其他许家的女眷则忐忑难耐地等在主院,议论纷纷。 等到一行人走到了那面墙跟前,就见姚容希正背着手等在那儿,身姿挺拔,露出一张侧脸,鼻梁高耸,唇角微展。姚容希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那双黑眸如同繁星点缀的黑夜,漂亮得不像话。 许家人还好,这几日看到姚容希的变化,已是逐渐习惯。谭家人却是惊艳非常。 姚容希只同众人颔首示意,那双眸子就看向了张清妍,映出她清晰的身影来。 张清妍看到姚容希的那一刻,脑中好似被人用巨锤砸了一下,只听“嗡”的一声响,整个大脑都浑浑噩噩起来。她皱起眉头来,目光锁住姚容希的面容,那眼神仿佛是仵作在检查尸体,一寸一寸地察看,不漏掉蛛丝马迹。 姚容希和张清妍年纪相当,姚容希又是那样一个俊美少年,两人四目相望,旁边众人皆以为是擦出了火花。只是这两人尴尬的身份…… 许夫人心中“咯噔”一声,看清张清妍的眼神后,一颗心提得更高了,“大仙,容希他是有何不妥吗?” 许夫人是过来人,张清妍那眼神绝对不是在看心慕的少年,联想到张清妍上次前来时说的话,许夫人只觉得一阵眩晕,和张清妍方才的状况差不多,心跳耳鸣,简直要了命。 张清妍缓慢地摇了下头,垂下了眼睛,两手交叠插进了道袍宽大的衣袖中。这姿势放在冬天还好,如今热暑刚过,穿着单薄的衣服,摆出这样的姿势来,着实古怪。 张清妍难得沉默,撇下好奇的众人,直接走进了拦隔方、许二家的围墙,仰头望去,天空中的那团漩涡果然是松动了。 “可以了。”张清妍说道。 许家人高兴起来。 谭老爷忙问道:“大仙,方家的运势动了,是不是那股龙气……” “我看不到龙气,不能确定它的状况。而且这是不是龙气我不确定,即使是龙气也未必是当年冲撞方家的那股龙气。” 谭老爷听闻这话,脸上的横肉就抽搐起来,眼中精光一闪,眼神锐利得吓人,不似往常憨厚的模样。 张清妍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依旧不动声色,还不如先前被姚容希看一眼来的反应大。 “我现在要招魂了,许夫人,你可有扩音的器械?”张清妍问道。 许夫人想了想,“这倒是没有。大仙若有需要,我可以同城里的戏班子借一套来。只是这戏台要搭起来,得费一段时日。” 古代戏台有运用几分声音传播的科学知识,借戏台独特的构造,扩大声音范围。 张清妍可没心思等戏台搭起来。如今方家运势只是松动,这松动能持续多久,之后是否会正常流转,都未可知。张清妍没有道行,不能施展法术,要想解决此事,只能抓住机会。 “那就拿一叠纸给我好了。再架个梯子在墙头。”张清妍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 许老夫人听到二字,神情微动,看许夫人快乐忙活的样子,唇吻翕动,没有制止。 张清妍卷了个简陋的喇叭,爬上方家的墙头就开始喊起来:“许溯!” 清枫的身体不算好,至少不是中气十足的。这声音是张清妍放开了吼的,和平日里淡漠的语气截然不同,倒是有了点少女的模样。 姚容希站在梯子下仰头看着张清妍,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勾起嘴角笑了。 第47章 解决(四) 张清妍的喊声惊动了方家的人,有下人跑来围观,还有人去方家主子那儿回禀的。许老夫人也吩咐了自家管事去方家招呼一声。 这功夫,张清妍又喊了两声,双眼如炬,一直盯着方家的院子里头四处搜寻。 方大老爷父母健在,都留在了宣城方府上。张清妍闹出了这动静,方老太太就被人用轿子抬了来,小眼睛一眯,问道:“许家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冲着我家的院子喊谁呐?” 张清妍不理睬。 方老太太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推了推旁边的媳妇,“快去拦了她。大白天的,叫鬼呢叫!” 方家媳妇连忙喊人也架梯子。 这事情可就闹大了,许老夫人这边也让人再架一只梯子,上去个管事妈妈,赶紧同人解释——方、许两家大门离得远,派去方家的管事这会儿还没到方家呢。 谭夫人隔着墙,听到方老太太这话,就笑了。可不就是叫鬼么!她转念想到这老婆子生养出来的三个儿女做出那等龌龊亏心事,便趁着许家架了梯子的功夫,抢先爬了上去。 谭老爷心头一跳,忙在梯子下面打转,“殷娘,你快下来。” 许家人这可都蒙了。 “你这贼老婆子,这会儿还有心情管大仙的事情?你那两个女儿都要被砍头了,你那好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呐!”谭夫人堪称贵妇中的泼妇,扒在墙头同人吵嘴,说话却还是慢条斯理的。 方老太太闻言就是沉了脸,“你说我儿子怎么了?” 谭夫人打量了墙下的方家人,笑了起来,“你那两个闺女府上闹鬼,你这个当娘的倒是稳如泰山,都到这关头了,还不管闺女的死活。” 方老太太脸色更阴了。 王老夫人和林夫人府上闹鬼,她怎么会不知晓?她面上装傻充愣,不闻不问,背地里已经打听清楚:作祟的是王府刚死的那位正头娘子,林府上会闹鬼全是林夫人自己跑去参加王夫人的落葬才把脏东西带去的。 方老太太自以为摸清其中门道,便下了禁令,让府里的主子、下人都不许去两家府上,免得那恶鬼跟着跑到方家来。 谭夫人所说,正是撕开了她的遮羞布,将她的自私自利全给暴露了出来。 张清妍这会儿已经喊到了第七遍,忽的眼睛一亮,辨别了一阵子,说道:“好了,找到了。” 站在墙下头的许家人脸上浮现出喜色来。 许夫人赶忙问道:“可是溯儿?是找到溯儿了吗?” 张清妍点了点头,这回有了方向,就冲着许溯的灵魂喊:“许溯!” 那一抹幽魂果然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张清妍就一声接着一声地指引着他,时不时观察着方家府邸上空的阴云。 方老太太气了个半死,可墙头有谭夫人在,方家人说不过谭夫人,方老太太就要命人动手,却被自家的一个丫鬟拉住了。 那丫鬟文文静静的,一直没出过声,这会儿拉住了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那位是谭夫人,帝师家的三媳妇,得罪不得。” 方老太太气得脸色通红,“那就任由他们这么闹?!” “许家总不会胡来,听说许家那位大少爷中了邪,这些年许夫人一直求神拜佛,这会儿兴许就是在做什么法。” “她做法做到我家院子来了?难道还是我家害了她儿子?”方老太太不懂那些官场中事,眼力见和反应力却是很好的。 “这……”丫鬟可不是修士,说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能在老太太耳边悄声劝道,“这事情让老太爷去许家问问吧。他家这般不知礼数,事后大老爷在京城那儿也可参他们一本,总能讨回这口气来的。” 这说话的功夫,许溯的那一缕魂魄已经飘到了墙根下。张清妍的视线一直跟着许溯走,这会儿也低头俯视着他,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旁人看不见,张清妍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抹魂魄不是个婴儿,而是和如今二十岁的许溯一般模样,显然是阳寿未尽且受了滋养的魂魄,随着肉体一块儿长大。 张清妍又抬头望了望那一大团的乌云,猜测:大概就是因为这古怪的运势,所以许溯的魂魄饿不着,正常长大了。 魂魄能从运势中吸收力量。霉运中蕴含阴气,福运中蕴含阳气,这两大类下的各种运势含有不同的气息,对魂魄有利有弊。方家这运势从阴气角度来说,真是一顿满汉全席,且永远都吃不完。 方老太太和丫鬟说话顾不上这些,方家其他人一直看着的,心头毛骨悚然,好似真的有什么东西一步步走了过来,不由倒退数步。 张清妍这时候也不再扯开嗓子喊了,“许溯。” 下头那抹魂做了个抬头的动作,看向张清妍,居然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来。 “你可以回来了,过来吧。”张清妍朝下头伸出了手。 方家有人吓得大叫起来。 另一头完全看不清那边状况的许家人也跟着心惊肉跳。许夫人想要询问,又怕打扰了张清妍,只得攥紧了拳头,在手心里留下一排月牙。 谭夫人那位置是头等席,看得一清二楚,可惜她没有张清妍那样的阴阳眼,看不到许溯的魂魄,只能顺着张清妍的视线盯着那一片草地。 许溯的魂魄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张清妍伸出的手掌上就暗了几分。 “哎呀!”谭夫人这回看见了变化,叫出声来。 方家那边跟着倒吸气,有人也看到这变化,叫得比谭夫人夸张多了,“黑了!那手黑了!” 许夫人脱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溯儿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谭夫人知道自己一惊一乍,吓着了许家人,忙回头安慰,“是握住了大仙的手了。应该是这样吧……”她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了张清妍,寻求解答。 张清妍没顾上她,手掌一收,握住了那一团黑影,手臂一抬一提,又放了开来,视线也跟着转到了许家这头,“行了,过来了。这里是你家,你待会儿跟着我走吧。” 前一句是对许家人交代的,后一句则是对许溯的魂魄说的。 张清妍慢悠悠地爬下了梯子,随口问了句,“对了,许溯的院子是哪边来着?” 她只来过许家一次,道路记不太清。 许夫人激动地在前头引路,不停回头看着张清妍身边。 张清妍则伸手牵了众人都看不到的许溯魂魄,跟着了许夫人身后。 一群人只觉得稀奇,都忘了张清妍先前乱吼乱叫留下的烂摊子了。 方家的人在另一边面面相觑,方老太太怒斥道:“许家人欺人太甚!你快些给大老爷去信,让他收拾他们!”老太太指着那丫鬟呼喝道。 丫鬟欠身行礼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这当口,前院的管事跑了进来,慌张地嚷嚷:“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啊!” “怎么回事!”问话的不是方老太太,而是那个丫鬟。 “春风姑娘,大老爷回来了,带了圣旨回宣城来了!”那管事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可是我儿给我请封诰命了?”方老太太激动地问道。 春风蹙眉,“是什么圣旨?大老爷可有派人传话?” 管事顾不得抹汗,吓得大声说道:“不是给我们家的,是给两位姑爷家的,要押了那两家去京城受审呐!” 第48章 解决(五)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把方家人都震傻了。 “大小姐一家子正好在二小姐家,听说是谭家的人带了高人去林家驱邪,还牵扯出了陈年旧怨,和……和当年七皇子的事情有关系!”管事一抖,脸上的汗水撒满一地,“大老爷让人传话过来,让我们什么都别说,在他回来之前,闭门谢客,什么都别说!” “七皇子……”方老太太的脸色白了,冲上前揪住了那管事,“到底怎么回事!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皇子?”春风先是茫然,后又脸色惊变,垂下头,不再说话。 管事不能推开方老太太,只看着春风问道:“春风姑娘,总管已经关了大门了,内院的事情还要你来安排。” 春风无奈,扫了眼惊慌失措的方家人,说道:“大老爷既然交代了,垂花门也关上吧,内院的人一律不许外出。” “哎!”那管事应下,挣脱开方老太太,急急忙忙往外跑。 方老太太也回过神来,“春风啊,这事情要怎么办?大老爷派了你来管家,你可得做主啊。” 这话说的荒谬,可事实真是如此。方大老爷知道自家爹娘不靠谱,家中兄弟也不是有脑子的,不然当年也不会让林夫人闹出那样的丑闻,这么些年也不劝林夫人消停。他就往外院派了个管事,内院则指使了一个丫鬟料理,两人都是他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约束方家众人,不求他们锦上添花,不要给他拖后腿就行。 那总管的确是机灵的,知晓轻重。方大老爷话刚传回来,他就亲自盯着方家的下人把门给关严实了。外头还有许家的管事想要上门致歉呢,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阻挡在外。 许家的管事只能又跑回许家,看到府上的下人都兴高采烈,一问才知道,那位大仙真是神了,真是把许大少爷的魂魄给牵了回来! 张清妍看着许溯。 这会儿许溯表情迷茫懵懂,像是一个幼童,受了惊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做出这表情来,就有些怪异了。可奇妙的是,许溯那张脸配上这表情,反而让人心疼起来。 许夫人侧身垂泪,哭得悄无声息,只有泪水一个劲地涌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许老夫人欣慰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好似许溯只是打了个盹,如今醒来,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 只是这一梦,竟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空白,如何弥补,许家人现在顾不上了,只是欣喜于许溯的复原。 张清妍没有一点同情心地询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许溯睁大了眼睛,慢吞吞地含糊说道:“许溯。” “那你知道这二十多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张清妍又问道。 许夫人都忘了哭了,连忙转头,泪眼迷蒙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许溯迟钝地点点头,忽然看着张清妍笑了起来,“你,带我,回来的。” 许溯这笑容纯净无垢,和他的眼神一样如孩童般清澈。 许夫人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许老夫人也眼眶通红,用帕子按住眼角。其他许家人都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谭夫人那样的性情中人,更是埋头进谭老爷的怀里,泣不成声。 张清妍和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姚容希一块儿皱起眉头来。 张清妍问道:“除了我呢?这二十年,你还记得什么?” 许溯的眼睛盯着张清妍的眉间,手指动了动,小声嗫嚅:“记得,人。” “方家的人?” “方……嗯,他们一直,在说,大老爷,大郎,大伯……”许溯眉头微蹙,稍稍嘟起了嘴,“还说,钱,崔家,的钱。” 许溯说话略显吃力,几个字几个字地蹦出来。 在场的人一听,就心如明镜。这是方家在算计崔家的钱呢!难道那位远在京城的方大老爷真是这跨越八年的阴谋的主使者? 许溯又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还有,七皇子。”他蹦出了这三个字,得意地笑了起来,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张清妍,“我,偷听到,的。他们,偷偷说的。” 许家人和谭家人都心头一寒。 “谁偷偷说的?”谭老爷急切地问道。 许溯半点儿都没反应,只是盯着张清妍瞧。 谭老爷连忙看向张清妍,“大仙,你问问他。” “谭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夫人抹去两颊的泪痕,精明强悍地望着谭老爷。 “许夫人,这其中的意味你不明白吗?博川董家当年在六部和几位皇子府邸也是有人为官的。”谭老爷眼中闪过一丝寒气。 许夫人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直视谭老爷,“可那时候溯儿还没出生呢!他如今是赤子之心,和那些朝堂政斗毫无干系!我现在是许家妇,许家只是个宣城小家族。” 谭夫人没有吭声,只在背后悄悄拉了拉谭老爷的衣摆。 谭老爷面对一个妇孺,也不好咄咄逼人,只能泄气。 许溯心无旁骛,眼中只有张清妍在,这会儿看张清妍沉默,心头急了起来,转头瞧瞧争锋相对的许夫人和谭老爷,忙回过头对张清妍说道:“是大郎、二妹,还有老太爷、老太太,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说的?”谭老爷见状,眼睛一亮,追问道。 张清妍默不作声。 她不反对,许溯就乖乖地回答谭老爷:“不记得了,很久以前了。还说了,崔家的钱,要给七皇子。” 一股恶寒袭来。 在场的人都恨不得撕了自己的耳朵,挖去自己的脑子。 这要命的东西他们怎能听呢! 许老夫人当机立断地说道:“溯儿回魂不久,神志不清,只会说胡话。这几日谁都不许来打扰他。好了,都出去吧。谭老爷、谭夫人,我们许家感谢你家的几次援手,等老爷他们回来,必然会亲自上门感谢的。大仙,老身多谢你此次出手相救,你是我许家的恩人,我许家必有重谢,待得老爷回来,宴请于你,还请赏脸。” 这是下了谢客令了。 许溯急了起来,伸手拉住了张清妍的手,张嘴说道:“我还听到很多事情呢,我都说给你听。” 谭老爷眼睛闪闪发光,像是镶嵌在肉堆里的两颗钻石。 许家人却是沉了脸。 张清妍在两者截然不同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对着许溯笑了笑,让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不用了。这二十年虽然困了你的魂魄,但没有伤到神智,很快你就能适应了。”她拉着许溯站起来,一指许夫人,“这是你母亲,你应该有印象。”又一指许老夫人,“这是你祖母。以后她们会照顾你,保护你。你也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许溯更加着急了,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固执地攥着张清妍的手不放。 许夫人上前柔声相劝,这么多年不曾这般温婉,她的声音有些僵硬,伸了伸手,没碰到许溯就收了回来。 许溯不听,只顾着拉着张清妍,垂下头,一声不吭。 张清妍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头顶心,“我不是你家的人,不能住在你家。又和你非亲非故的,你也不能跟着我跑。” “一家人就能在一起了吗?”许溯给了反应,殷切地看着张清妍。 “不一定,一家人也会分开。没有谁和谁会一直在一起的。”张清妍颇为残忍地说道。 许溯果然失望,又垂下了头。 好嘛,这又绕回原点了。 张清妍忍不住呲牙咧嘴,一手拍在脑门上。 这般生动的张清妍倒是谭家夫妇不曾看到的,谭夫人不由扑哧一笑,建议道:“既然如此,大仙不如在许府上小住一阵,等许大少爷习惯了,你也能脱身了。” 这倒是个主意。 许夫人有些意动。 多一双筷子、多个人,对许家来说不算什么。虽然男女有别,但许溯现在就是个孩子性情,张清妍又是方外之人,两人相处一阵也不妨碍。 许溯虽然性情如孩童,智商却是没问题的,听到这话就又抬头了。 第49章 解决(六) 张清妍摇头,“不行。” 许溯的脑袋又低下去了。 “大仙,可有什么不便?你大可提出来,我一定做到。”许夫人承诺。 张清妍摇着头,“没有不便,是不愿。” 住李家,那是说好的报酬。 许家邀请则是另一回事。从许溯回魂开始,张清妍这单生意就做完了,张家的生意不包括售后服务,许家的这一邀请是许溯在强求,答应了张清妍身上就要系上一条因缘线。张清妍并不想在这个时空留下因缘,纠缠太深,她想要回到自己的时空就困难了。 许溯抬头,沉着脸,倒是褪去了方才的稚嫩,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孩子气,“那我跟着你吧。” 张清妍叹气,“你这雏鸟情节太莫名其妙了吧?好了,别胡搅蛮缠了。你这二十年魂魄一直有好好地长大,也该通晓人情世故。” 许溯的脸白了起来,却执拗地拉着张清妍。 “松手吧。” 许溯别开眼,就是不放手。 “松手吧。”这话不是张清妍在重复,而是姚容希一手扣住了许溯的手腕,嘴角带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许溯目光锐利射向了姚容希。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了片刻,许溯慢慢松开了手。 “你会来看我吗?”许溯问道。 张清妍摇头,“不会。” 生意结束就是结束了,张家这种生意,难道还要招揽回头客吗? 许溯轻轻“哦”了一声,这回没闹脾气。 “最近别去阴气太重的地方,防止魂魄不稳,再被人勾走。歇一阵就没事了。”张清妍交代许夫人。 许夫人点头又感谢了几次。 张清妍浑不在意,尽了自己的职责就告辞了。谭老爷还有问题想问许溯,却是知道他已经是没机会了,只能作罢。 谭家人和张清妍离开后不久,许家管事就来回了方家的事情。 这时候,事情已经进展到了下一个阶段。 林府发生的事情,林家能做主的没想着封口,像谭家这样不能做主的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结果随着因为闹鬼而从林府逃出来的下人们,逐步散播到了整个宣城。 三五日后,所有人看方府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莫测起来,互相之间神神秘秘地问一句“你知道了吗”、“你也知道了啊”,心照不宣地彼此挤眉弄眼,抓耳挠腮。 方大老爷正好在此时带着旨意进了宣城,可惜他能使唤的方家靠不上,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流言蜚语愈发的沸沸扬扬。 谁都没想到王府的闹鬼事件居然会演变到今日这地步。而这一切的关键,突然进入到这个世界来的张清妍,这会儿如同没事人一般被谭家夫妇送回了城西李家,见到了从京城回来的李成,十分轻松地等着和李家三口一起搬到城南去了。 李成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风尘仆仆,脸色蜡黄,显然是一路赶回来的。李大郎夫妻见到儿子就眼眶热了起来,带着李成拜见过了张清妍,就一家三口回李家村给李招弟上坟。等三人回来,手脚利落地收拾了家什,高高兴兴地搬到了城南。 李家的乔迁之喜极为热闹,张屠夫一早就提了料理好的猪肉、猪骨、猪下水上门了,城西其他人家却是空着手而来,被李大郎不咸不淡地挡在门外。能进屋的除了张屠夫,就是城南人了,有左邻右舍新认识的,也有李大郎和李成在东家认识的掌柜、伙计。 席面是从酒楼里订的,但李家三口依然忙得脚不着地。 张清妍很是清闲,坐在院子里头悠然自得地晒太阳。城南的天空比城西要明媚,张清妍总算摆脱了城西灰蒙蒙的阳光,这会儿望着蓝天白云权当是洗眼睛。 城南人看张清妍这副模样都暗自纳闷。张清妍如今的名声太极端,要么是城东权贵之家,要么就是城西那穷酸之地,只靠两头,中间不沾,城南的中产阶级对这位“大仙”一无所知。 到傍晚时分,李家的热闹一下子就成了烈火烹油之势——谭家和许家都来了人,来的还是谭氏夫妻和许夫人、许溯、姚容希这几位主子,李家狭小的院落金碧辉煌起来。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但两家人家伺候的下人就能把李家挤得满满当当,要开两桌席面是完全不可能的。谭家、许家也是知道李家的情况,浑不在意,推了张清妍坐主位,大家就此围着圆桌坐下。 张屠夫和城南人坐如针毡,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数米粒吃。李家三位真正的主人目不斜视,食不下咽,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张清妍倒是自得其乐。这一桌席面极为丰盛,是张清妍穿越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她当然要大快朵颐。 许溯抢了张清妍身边的位置,这会儿见张清妍吃得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还学着这两天被丫鬟伺候的样子,给张清妍夹菜,“大仙,你尝尝这个。” 许夫人神情尴尬,想要制止许溯,可看他这些天来头一次笑得那么灿烂,就不忍心了,只好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张清妍冷淡地道了声谢,让许溯一下子垂头丧气,仔细观察了张清妍一阵,又夹了另一盘菜给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张清妍。 张清妍开口说道:“我不习惯别人这样。” 这是实话。张清妍会拿筷子自己吃饭开始,就没有人再为她夹过菜。这当然和培养小朋友独立自主的能力毫无关系,是张家人的天性使然,在这种生活小细节上一向大大咧咧,且性子清冷,就算是热恋之中也不会做出什么亲密举动,更别提这种外人的热络和客套了。 许溯“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自己扒饭吃,脑袋都快埋进饭碗里了。 许夫人看了,又是几分不忍。 谭夫人看场面难堪,就打破了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说道:“大仙可曾听说了王、林两家的后续?” 张清妍摇头。 谭夫人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位方大老爷可真是被林晓晓说中了,大义灭亲,连老弱妇孺都一个没跑地被押进了大牢,吃足了苦头。只有那位吴妈妈,死得干脆,衙差上门捉拿的时候,她就已经咽气了。” 张屠夫听到这话,抬头张了张嘴,见说话的是位夫人,又立刻将嘴闭上。 谭老爷便问道:“可是我家打听到的情形不对?” 张屠夫拘束地回答:“不是、不是。就是那位吴妈妈……不是死得干脆,而是死得更惨,是活活饿死的。” 谭夫人惊讶地看了过去,“不是说她女儿在照看她吗?” “她女儿吴花是死得干脆的那一个。她照顾吴妈妈的时候,分了些点心给其他留在王府的下人,那点心似乎有什么问题,吃了的人都病倒了,他们就在王府内打了起来,其中一人失手打死了吴花。打死人了,他们就跑了个没影。还是那位官老爷去捉拿吴妈妈的时候才发现了吴花的尸体。吴花死了那么多天,吴妈妈没人照顾,就给饿死了。”张屠夫说得详细,“现在宣城衙门就在查这个案件。吴花的老子和哥哥跑来婆家要拿回吴花的嫁妆,两家人家还打起来了,桌椅板凳都打得稀巴烂。后来听说嫁妆里头少了点贵重的东西,吴花婆家就又跑去吴家闹,说他们那日偷了嫁妆……” 李大郎和李芳听到这话,都恍然如梦。这才刚搬家,城西的鸡飞狗跳似乎就离他们很远了。 谭家人则是想到了那日林晓晓说的点心,想必是翠竹送过去之后,又被吴花给分了旁人,阴差阳错,反而是要了吴花和吴妈妈两条人命。 第50章 启程 人死如灯灭,这整件事情的当事者,除了那位有嫌疑的方大老爷,都死的死,关的关,接下来就是京城的三司会审,王、林二家在宣城已是烟消云灭了。 谭老爷有心问问张清妍那日所提到的“龙气”一事,可现在人多口杂,实为不便。 没多久,坐立不安的客人们就告辞了,留下李家和谭、许两家。 谭老爷斟酌着想要开口和张清妍单独谈谈。 张清妍看人走了大半,就问道:“人都走了,差不多该散席了吧?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李大郎,明日还有一事麻烦你。” 李大郎正经危坐,洗耳恭听。 “我的盘缠凑得差不多了,该出发去京城了。这路上是不是要找一家镖局什么的护送一下?” 张清妍不可能上网订机票,倏地就飞到了京城。怎么上京,得问问“当地人”。 李大郎踌躇地说道:“是该如此,只是,我有一事向大仙请求。” 张清妍眉一挑,“什么事情?” 旁边的李成挠了挠头,说道:“大仙,其实是我有事相求。我东家是通德钱庄,前些时日把各城的分铺掌柜都叫去了京城对账,查下来全部三十九家分铺都出了差错,送去总铺的银子不见了一些,就连总铺的银子也莫名其妙地少了,而且是每天都在减少。” “这是招了贼了?”谭夫人疑惑地问道。 “通德钱庄可是大胤数一数二的钱庄,护卫精明强悍,怎么可能会遭贼?”谭老爷摇头。 李成点头应是,“东家一直派人值守,换了几批护卫、搬了几次库房都没用,银两就是凭空不见了,就猜这是被人五鬼运财了。” 窃财的法阵法术在凡人中很受欢迎,所以学这类法术的修士很多,五鬼运财是其中名头最大的,风水阵和符纸随处可见,真能运财的万中无一,且窃的是别家财运,并非真金白银。 通德钱庄一开始以为是出了内贼,大张旗鼓地搜查、报官,表明绝不姑息的强硬立场,等到发现事情不对想要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京城中人都已知晓此事,赶忙从通德钱庄中兑换银票,消息尚未传到其他城镇,通德钱庄还能应付一二,但等到人尽皆知的时候,发生挤兑,通德钱庄倾家荡产也未必能拿得出那么多银子。即使没有发生挤兑,这问题要是不解决,日积月累下来,换成是国库都吃不消,更何况一个私人经营的钱庄? 如今通德钱庄已经顾不上封锁消息了,一边搜索钱庄的角角落落,想要靠自己能力找到些厌胜物,一边则命人四处拜访神仙高人,寻求帮助。 京城边上的天灵寺首当其冲,香油钱比往日里翻了几倍,有点名头的僧 第51章 番外 崔颖(一) 我叫崔颖,是江南大商贾崔家的幺女,父母兄长宠爱,生活富庶悠然。在十四岁之前,我碰到的最大的伤心事,就是失手摔碎了一支心爱的白玉簪子,我难过了三日,长兄替我寻来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才让我破涕为笑,重新快乐了起来。 十四岁那年春,母亲将我叫到了跟前,郑重地同我说,下个月要去参加谭府的赏花宴,她特地请了一个嬷嬷来教导我规矩。 自小长在宣城,我听说过帝师谭府不下上百次。那是整个宣城的骄傲,我作为宣城人同样崇拜帝师家族。但等那位嬷嬷来了之后,我就厌烦透了那位谭夫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从京城回宣城呢?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开赏花宴,还请了我们崔家呢? 我哭哭啼啼地去找母亲,母亲却是别开脸。我又偷偷摸摸地去寻父亲,父亲只是摸着我的头,让我好好跟着嬷嬷学习。 赏花宴成了比白玉簪子更叫我难过的事情,还整整难受了一个月。这一回,长兄根本就没出现,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整日里躲着我。 等到要去赏花宴的当天我才知道,不是谭夫人请了我家,而是父亲百般周折,才替母亲和我求来了一张赏花帖。满座官宦夫人、小姐,我都不认得,而我好像成了一只鬼魂,她们都看不见我。 幸好在场的,还有李家的五姑娘和七姑娘。 李家是同我家一样的商贾,我们两家平日里就经常来往。他家的五姑娘和我一样年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母亲说,五姑娘是要嫁给官老爷做妻子的,李家费尽心思将她往大家闺秀里培养。五姑娘说的很多东西,我都听不懂。七姑娘则比我小两岁,和我一样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不会念那些月啊、风啊的诗词,可惜她的眼光和我的喜好背道而驰,我们每次见面最后总会争执起来。 我同七姑娘更要好一些,但对五姑娘很是羡慕,也想着自己能出口成章,可拿了两天书本,就头晕眼花,只能作罢。 在赏花宴之前,我觉得五姑娘就是最厉害的闺阁小姐了,没有人比她更有才情的了。到了赏花宴之后,我才发现,五姑娘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那些官家小姐从用正眼看过五姑娘,五姑娘好似和我一样成了鬼魂。她们玩诗词接龙的时候,五姑娘涨红着脸,垂头无视她们轻蔑的目光,硬生生挤了进去,却是结结巴巴,每一轮都接不上。 我觉得难受。和我坐一块儿的七姑娘也觉得难受。往日里我们碰到一起,总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还被五姑娘嫌弃,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五姑娘又一次接不上诗句时,有位官家小姐笑着说了一句:“李姑娘不如坐到那边的座位喝喝茶。” 其他人都掩嘴轻笑起来,还有人同那位小姐打趣了几句。 五姑娘眼眶含泪,拿袖子遮掩着往凉亭外跑,七姑娘急匆匆追了出去。 我坐立不安,既想着离开这儿,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到母亲身边去吗?但母亲让我好好同这些官家小姐玩耍。 去追李家小姐吗?可她们是姐妹俩,这时候我一个外人不好插足进去。 幸好那些官家小姐还是把我当鬼魂,继续玩她们的游戏。这让我松了口气。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的角落,四处张望着,看到了池塘边上坐着的一位小姐。她也是一个人。我偷偷瞧了瞧那些官家小姐,期间没有人看过她一眼。 似是找到了同伴,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想了想,我出了凉亭,走到了她身边。 在凉亭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等走到她身边了,我才发现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外乎如是。 她注意到了我,有些受惊地站起身,小心谨慎地看着我。 那模样,很像我养的小玉——小玉是只雪白的兔子,红玛瑙一样的眼睛经常这样盯着陌生人。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想到了嬷嬷板着脸的模样,慌忙收敛了笑容,道歉道:“我不是在笑你。我就是想到我家的小玉,是只白兔,我二哥给我带回来的,说是……” 大概是在凉亭里憋得久了,我一开口就住不了嘴。 她则从原本的防备,变成了惊讶,继而从嘴角泄露出一丝笑容来。 我停止了关于小玉的话题,说道:“你长得可真漂亮。我叫崔颖,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容消失了,轻声答道:“我叫林晓晓。” “那我叫你晓晓好不好?”我笑了起来。 她怔了怔,盯了我半晌。 “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她笑了起来,笑容灿烂,眼睛发亮。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我和她很快相熟了起来,我们有说不尽的话题,直到赏花宴结束,还意犹未尽。 我同母亲说了林晓晓的事情,母亲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我那会儿兴高采烈,觉得结识了一个好朋友,还像母亲交代的和官家小姐亲近了,但母亲似乎并不满意。也许是母亲累了吧。李家夫人就一脸疲惫的模样,不同的是李夫人的精神很亢奋,即使走在她后头的五姑娘和七姑娘眼圈泛红,都影响不了她眼中的喜色。 过了几日,林晓晓就给我下了帖子,我期待不已。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陪我一块儿去的林府,像是我去李家做客时一样,只叮嘱我不要耍性子,不要同林晓晓闹别扭。 我不耐烦地点头。 我怎么会同林晓晓耍性子、闹别扭呢?我们不知道有多好!我说的东西,她都能津津有味地倾听,还时不时说两句让我刮目相看的话: 我同她说起悦容斋的首饰,连我原本最佩服的五姑娘都说悦容斋的金饰做得好,七姑娘更是满头悦容斋的金钗。我喜欢它家的玉簪、玉镯,过去常被其他商贾家的姑娘嘲笑没眼光。林晓晓说,悦容斋做金饰出名,但在宣城的这家悦容斋里头,有位年迈的玉器大师坐镇,偶尔才有一两件灵巧的玉饰被摆上架子。用的玉石原料算不得极品,那位大师年岁大了,做不了太过劳神费心的精细活,雕刻工艺因此有些粗糙,但论意境和趣味却不是平常的首饰能比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笑着看向我头上的玉簪。那是长兄替我找来的簪子。 我那会儿别提多兴奋了。加上原本那支一模一样的玉簪,我带着这簪子不知道多久了,可只有林晓晓看出这簪子的好来。 我脑袋里就冒出了一个词——知己。 但是,我和林晓晓没有成为知己。 我们成为了姐妹,无话不谈的那种。 至少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第52章 番外 崔颖(二) 认识了八年,当了八年的姐妹,林晓晓最初那种光彩照人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到最后,我都记不清她多久没笑过了。 我自己呢? 又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或许她是懒得再迎合我了吧,而我也没了笑的理由。 我这么想的时候,正死气沉沉地躺在床榻上,继而想到了桃红说的话。 桃红是我后来的大丫鬟,她到王府来自卖自身,小小的年纪,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是来报恩的,来保护我的。 我那时候非常诧异,看着她认真的小模样,忍住笑容,点头告诉她,我就靠她保护了。 她严肃地点头。 我还是没忍住,大笑出声来。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我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崔颖,而是嫁做人妇的王夫人。 我知道,婆母并不喜欢我,确切来说,婆母除了相公,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 相公则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想要光宗耀祖,恢复王家盛名,对我,只是面上的情谊。 但我不介意。 参加过谭夫人的赏花宴,我已知晓,父亲想要和读书人家搭上线。我从小到大只享受父母宠爱,没有半点儿能帮上忙的地方。如果我的婚事能帮上父亲,我心甘情愿。何况,我还有父母和兄长在,有林晓晓这个妹妹,现在又多了桃红这个好玩的丫头。 我不难过,不委屈。 我是这么告诉我自己的。 出嫁的头一年,我依旧是快乐的崔颖,虽然不再无忧无虑,不再放肆大笑。 出嫁第二年,我就不再那么快乐。 即使家人瞒着我,我也知道家族生意碰到了麻烦,而且是因为我的嫁妆。我想把嫁妆还给家里面,却生平头一次被父亲喝斥,两位兄长也板起了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家里,去找了林晓晓。林晓晓虽然比我聪慧,但对于生意场上的事情同样半点儿不懂。想了许久,她让我去求谭夫人。 谭夫人不知为何常来王府,还曾同我道过谦,说那日赏花宴没有邀请过林夫人和林晓晓,是她们硬跟着林二夫人的娘家来的。我不懂她这么说的意思,但对于她提到林晓晓时的语气很是愤慨,想要替林晓晓说话,可一对上她的吊梢眼,我就不敢说了。后来,即使谭夫人时常来王府,每次都要把我叫去作陪,还时不时地到我院子里坐一会儿,我同她都没有熟稔起来。 为了父母兄长,那天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要向谭夫人开口,却被婆母给打断。看着婆母凌厉的目光,我泄了气,事后被婆母教训了一顿,才恍然惊觉:清贵的帝师家族怎么会管我家的生意? 婆母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把嫁妆和王家家产合并,这样就不会给我家惹来非议了。婆母怕因此伤了相公的脸面,说此事要徐徐图之,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听。能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我求之不得,立刻就同意了。 出嫁第三年,娘家的生意就这样不好不坏地维持着,我则一直没有怀孕,婆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加掩饰,满满的鄙夷厌恶。相公也有所不满,他在我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多。下人们说,相公与其在我这个不下蛋的母鸡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多用功念书。 我偷偷哭了。 桃红那会儿只是个小丫鬟,因为这件事情,打了婆母院子里的一个大丫鬟,差点儿被婆母打死扔出府。我当着下人们的面,给婆母跪地磕头,她才放了桃红,只打了十几下板子。就这样,桃红也在床上躺了半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咬牙切齿说要帮我讨回公道,要保护我。 可这事情有什么公道呢? 我的确是没有怀孕,婆母相公甚至可以以七出之条顺理成章地休了我。 谭夫人来看我,让我不用怕婆母,提及了我的嫁妆,我唯唯诺诺地应了,却不敢当真——三年前,我的嫁妆光是摆在那儿就给家里带来麻烦,那会儿我都自顾不暇了,怎么敢旧事重提?况且我早就将嫁妆交给婆母打理了。 出嫁第四年,某日,婆母把我叫了过去,阴冷地通知我,下个月初九抬林晓晓进府做妾。 我知道这一日终会到来的,听到婆母说要让林晓晓做妾,我又是难过,又是高兴。看着婆母阴鸷的眼神,我鼓足勇气说道:“这样的话,不如从其他良家挑选妾室。妹妹……林姑娘她到底是官家小姐,给人做妾未免……” 婆母就笑着问我,林晓晓能嫁给谁当正妻?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林晓晓的处境,再也说不下去了。 谭夫人听说了之后,登门找我,让我一定要拒绝,随便找个丫鬟做通房就行了。我依旧连连点头。谭夫人说了半天,最终气呼呼地一甩袖子就走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上门。 母亲也上门来看我,我们相坐无言,她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说委屈我了。我摇头,深呼吸了好几次,扬起笑容来,同母亲说起林晓晓的好。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我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赞同我,也不是真的高兴。我也是。 如此,到了下月初九,林晓晓就被抬进了王府。 我很高兴能有林晓晓和做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自私可恶。 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何为士农工商,何为妻妾。林晓晓本该嫁给读书人做正头娘子的,即使是因为林夫人的关系,出嫁困难,要做妾,也不该给王礼仁这么个还未出仕的没落世家子。 第二日敬茶,婆母让下人们喊林晓晓二夫人,我笑着答应下来,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叫她妹妹。林晓晓垂下了头,头一回避开我的目光,但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林晓晓许是我的福星。她来了不久,我和她就一同怀孕了。我喜极而泣,林晓晓也是笑着流泪。但这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和她双双难产,我的孩子活了下来,她却生下一个死胎。林晓晓很难过,我同样不好受。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那一刻起变了。 父亲母亲和兄长都很开心,最近几年长出的皱纹舒展开来。 婆母虽然仍旧看不上我,但对贤哥儿疼到骨子里。相公平日里对我也多了几分笑意。 桃红那会儿成了我的大丫鬟,她抱着我的贤哥儿,劝我离林晓晓远一些。我不以为然。旁的人家妻妾斗法,但我和林晓晓不会。更何况桃红一直疑神疑鬼,总觉得旁人都要害我似的,连我的奶娘、前两个大丫鬟,还有现在的另一个大丫鬟柳绿,她都小心提防着。我觉得好笑的同时,并不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起,奶娘和其他陪房、丫鬟都散得七七八八,我能有桃红这样忠心耿耿的丫鬟在旁伺候已是幸运,所以,我一直由着她的性子。 我觉得好日子要来了。就像出嫁前母亲说的,女人出嫁,只要有了孩子,就站住脚跟了。 唯一令我难过的就是林晓晓,她看贤哥儿和我的眼神总是透露出几分悲伤来。 第53章 番外 崔颖(三) 我想着她胎死腹中的孩子,总觉得我现在的幸福是从她那儿偷来的,对她更是百依百顺,执掌中馈的差事,我分了她一半,只希望她有事情忙活之后,能忘掉丧子之痛;又时常劝相公去她房里安置,初一、十五拜菩萨的时候,总是祈祷她能快快有孕,到时候我俩的孩子能成为兄弟或兄妹,同我俩一样亲密无间。 这样想象着,我做梦都看到两个小娃娃手牵着手的模样,笑醒过来。我同林晓晓说了,林晓晓也笑了起来。 我有些失神。那时候,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她这么笑了。 桃红劝过我不要对林晓晓这么好,我没有听。柳绿劝我约束桃红一些,我也打了哈哈。 二哥曾偷偷对我抱怨过,夹在媳妇和母亲中间难做。我那时候还小,觉得二哥是说母亲和二嫂坏话,贼头贼脑地拿着这事要挟二哥,得了两对珍珠耳钉。现在倒是体会到几分二哥的烦恼。 我就这样在琐碎的烦恼中度过了四年。 前段时间,噩耗传来,林晓晓的父亲抄了我家,灭了我家满门。 我吐了一口鲜血,一下子就倒了。 相公没有来看我,婆母把贤哥儿抱走了,林晓晓来探望我,被桃红挡在了门外。 我那时候醒着,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没有作声,八年来头一回没有理睬她。 林晓晓后来又来了几次,但我都没有见她。 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 期间谭夫人来过,我看到她眼角划过的泪,却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这些时日,我脑海中满满都是过去的回忆,有父母,有兄长,还有林晓晓…… 桃红让我提防林晓晓,我没有听。我家被她父亲抄家灭族了,父母兄嫂,还有侄子侄女都没了……现在想想,或许就是从林晓晓流产,而我保住了孩子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桃红来劝了我几回,想把贤哥儿带到我跟前来,婆母没有同意。桃红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莽撞的小丫鬟了,这回她没硬碰硬,没被婆母捉到错处,只是无功而返。 桃红没了法子,看到我这副模样,她咬牙说道:“夫人,我可以帮你家报仇。” 报仇? “我是会法术的,能招来崔家人的魂魄,弄明白抄家的真相,还能利用鬼魂报复真凶。”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桃红说这法子要我的血肉之躯和魂魄为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对于家人,我无以为报,如果能替他们报仇雪恨,那要剥我的皮、抽我的筋都行。 桃红要准备好些东西,我打起精神从床上爬了起来。我需要主持中馈,我需要帮着桃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法术准备好。我这会儿开始怀念起我的嫁妆来。 我一辈子从没吃过拮据的苦,到了现在才知道,我原本不放在心上的黄白之物有多重要。 谭夫人来了一次,欣慰地同我说了些话。我同往常一样,在她跟前做应声虫。 林晓晓也来看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信誓旦旦地让我不要担心崔家的事情。我心中冷笑,三言两语应付了她,殷切期盼着快点完成法术。 经过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桃红终于把事情安排好了,她施展了法术,我死了。 死去之后的感觉很是玄妙,我好像被禁锢住了一般不能动弹,一颗心变得冰冷,脑海中的记忆逐渐退却,渐渐的,我这些时日朝思夜想的父母兄长都逐渐淡忘,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复仇。 复仇。 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我可以活动了,桃红往我的魂魄里头注入了什么,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婴孩的魂魄,我同它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愤怒充斥了我的魂魄,复仇的念头变得更加强烈。 桃红让我把一个魂魄送进婴孩的魂魄中,我照做了,那个婴孩变得更加凝实。 我想要杀死林家和王家满门,桃红压制了我,放任了婴孩去折磨王贤之。 王家的人要逃去庄子上,桃红让我跟着他们,等到王贤之被折磨死了,再作祟吓唬王家人。 我和婴孩一一照做。 但王贤之最后不是被婴孩折磨死的,而是林晓晓掐死的。 林晓晓……我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个名字,但再多的,却模模糊糊。 王家只剩下三个人,但不管我怎么做,王老夫人被吓疯,王礼仁整日提心吊胆,林晓晓却始终非常平和。我甚至专门吓唬过她好几次,她反而是激动不已地在屋子里面大喊大叫“姐姐、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桃红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王家的人似乎又要逃了。 他们这回逃去了林家。我和婴孩跟着他们,在林府门口,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姑娘。我多看了她一眼,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什么东西,茫然地抱着婴孩进了林家。 桃红找到了我,让我耐心等待。 我心中又涌出杀意来。 终于,桃红说可以了,我跟着她在林府主院现身,看着林家人和王家母子屁滚尿流的模样,我痛快极了。转眼又看到了林晓晓那副古怪的样子,我又不开心起来。 在一片昏暗之中,之前在林府门口看到的那个奇怪姑娘微微闪着光芒。我被那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一路疼到了脑子里面,脑海中的迷雾散去,我找回了记忆。 死后,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听到那个奇怪姑娘说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又看到林晓晓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神情,我的心颤抖起来。 可是,我应该死了才对,只有魂魄,哪来的心呢? 我一动就能看到自己面部全非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鬼魂呐…… 原来我家被灭门有这么多隐情…… 原来我敬而远之的谭夫人一直愧对于我…… 原来我信任的桃红未必是对的…… 原来我恨着的林晓晓自始至终都在保护着我…… 原来…… 我糊涂了一辈子…… 幸好,成了鬼之后,反而遇到了大仙,反而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那位大仙说,等我投胎入了地府要受到惩罚。谭夫人为我不平,可这是我应得的。 我错了一辈子,我连累了那么多人,我理应受罚。 只可惜这辈子无法重来。如果能重来的话…… 我和林晓晓想的一样,那日赏花宴,我如果没有去找林晓晓就好了。 一念之间,我害了自己,害了家人,害了桃红,还害了林晓晓…… 我和桃红、婴孩没有再杀人。 林晓晓将佛珠送去了我家的祠堂,桃红和婴孩留了下来,我则跟着林晓晓走了。桃红这次没有再劝我,只是抱着婴孩,默默流泪。 不久之后,林晓晓的大舅舅带着圣旨,抄了林、王两家,林晓晓也被带走了。我一直跟在她身边,这时候她已经看不见我了。但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陪着她一路上了京城,她的身体消瘦起来,精神却越来越好。 三司会审,她、婆母和林氏夫妇被判斩首之刑,林、王两家其他人被连坐,判流放之刑。 林晓晓行刑那日,我站在她旁边看着,看到她带着微笑,人头落地。 我想着应该能见到她的魂魄吧。 果然,她的魂魄离体,一眼就看到了我,我们相视一笑,眼眶含泪,魂魄随着泪珠一起消散在了空中。 “唯愿来世能成真正的姐妹,换我庇护你一生。” 那是我最后清醒的念头,我一遍一遍念着,生怕自己会忘记。除了这句话,我的脑海中只剩下地府森冷的环境和无边无穷的痛苦折磨。 【一卷·鬼事·番外(完)】 第54章 诈尸 橘村是利州肃城附近的一处小村庄,原本也如同大胤朝千千万万小村庄一般有个朴素或土气的名字,但自从几十年前的老里正上台,为小村庄赢得了当年最好的橘树苗后,这个小村子就逐渐被称为了橘子村,这两年甚至经过官府改了村名,正式叫做“橘村”了。 劳苦功高的老里正十年前过世了,他过世的前几年,里正的位子就平稳地交接给了自己的儿子。 新里正和老里正长得八分像不说,行事说话也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还未当上里正的时候就被老里正和村子里有声望的老人看重,早早被当做接班人培养。 上台之后,他就像是个老里正的翻版,延续了橘村的平静生活,并且青出于蓝,比老里正更有手段,搭上了一家南北货商,将橘村的橘子运去了北方,卖的价格翻了个倍。 原本被村中老人叫做小魏的新里正,在村人们拿到白花花的银子后,被称为了魏大爷,老里正则没人再提了。 风和日丽的一天,魏大爷正在巡视着橘村的橘子。 这会儿橘子树上已经冒出了一颗颗青色的小果实,再过两个月就能收获了。 算算日子,那支南北货商的商队应该到了肃城附近,不过这会儿他们不会来橘村,而是要继续南下,在沿海城市采购些舶来货和海货,在返程的路上才会到橘村来,带走橘村橙黄硕大的果实。 魏大爷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在肃城附近迎一迎那支商队。去年听那领队说,今年东家的少爷兴许会随队过来,若是能和未来的东家打好关系,那等他把里正的位子交给儿子之后,也不用担心那小子坐不稳了。只是,他要怎么做才能给东家少爷留个好印象呢? 魏大爷停住了脚步,背着手,仰头望向天空。 这是村里一个老秀才常做的动作,他小时候跟着老秀才念书,觉得这动作显得很有学问,很有头脑,就学了过来。小时候他还会因此被大人嘲笑,经年累月之后,老秀才死了,他原本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变成了习惯,村里没人再想起老秀才,每次他摆出这样的姿势,村里人都会虚心地绕道避开,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走远了才会回头崇敬地望着他,仿佛他那会儿崇敬地望着老秀才。 远远的,有唢呐声和哭声传来,越来越清晰,甚至一声高亢嘹亮的乐声直接将魏大爷给惊醒了过来。 魏大爷皱眉看着急匆匆走过来的队伍。 村里最近有人要出殡?他这个做里正的怎么没被请去?魏大爷有些不满。 等那支队伍走近了,看到了前头捧着牌位的人,魏大爷的不满变成了鄙夷。 捧牌位的是一个半大小子,脸上一点儿哀戚都没有,反倒尽是不耐和敷衍之色。队伍里的人都是如此,包括被请来吹奏的乐师、念经的和尚。 唯一哭得凄惨的就是一对老夫妻了。 魏大爷见状并不觉得奇怪。 死掉的这人既没有子嗣,也没有人愿意为他忙活丧事,他家大闹了一场,他的老父老母再次玩了一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还咬牙拿了银钱出来,才让他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同意帮着置办丧事,磨破了嘴皮子才说通几个乐师和和尚帮着出殡超度。 说是“再次”,是因为这家子不是头一回闹出这种笑话了。 前两年那人要娶亲的时候,他的老父老母闹着要他几个兄姐出聘礼的钱,玩这把戏的时候还差点儿成了真,拖了他当大夫的八堂弟去把人救了回来。家里鸡飞狗跳的,还闹到了他的面前来,让他一阵头疼。 魏大爷每次见到二老和他们的宝贝儿子,就想将他们直接赶出橘村,省得他们三天两头地找麻烦。 大半年前,他找到了一个由头,全村人都义愤填膺。万事俱备,只欠他一声令下了。可惜那对老夫妇实在是精明,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两人居然能藏下那么多私房银子。看在那黄白之物的份上,他捏鼻子认下了。村里面沸反盈天,但看到他如此沉默,那些声响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兴许是老天爷开眼,看他可怜,这才过了半年,先是宣城里的一户人家闹鬼闹得沸沸扬扬,遮盖了他们村子的丑事,不久之后那个祸端先是痴傻,后又暴毙。 他想,这对老夫妇总算没了折腾的理由了吧。 魏大爷的心情好了一些,还给出殡队伍让开了路,和气地同那家人打了招呼。 “魏大爷,你可要替我们财厚做主啊!”老太太一把攥住了魏大爷的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痛哭起来。 魏大爷的好心情顿时就没了。“卫婶子,你家财厚可是自己发病死的,我能做什么主啊?”魏大爷挣了挣,却甩不开卫老太太的手。 卫老太太哭得更响了,“我家财厚身体可好着呢!怎么可能突然间病死?都是那个女人害得啊!那个狐狸精!那个妖怪啊!” 魏大爷脸上的表情维持不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卫婶子,你别多想了,节哀顺变,先给财厚入土为安吧。” 卫老大爷瞅见魏大爷的脸色,连忙拽了自己老太婆一把,“魏大爷说的是,先入土为安,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卫老太太倒是听话,连忙松手,还挤出笑容来,感谢道:“魏大爷你有心了,我们先把财厚葬了,再去你家说这事情。有这么个妖孽在,我们村子也不太平,肯定要抓住了烧了才好。” 魏大爷面部僵硬,没有吭声。 卫老大爷拉扯着卫老太太过去,出殡的队伍再次急匆匆地行走起来,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事情办完。 魏大爷见他们走了,四处瞧了瞧,没看到人影,就粗鲁地往出殡队伍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家了。 他回家后没坐下多久,自家那个小兔崽子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大声叫道:“爹不好了出大事了!” 魏大爷没好气地拍了他脑壳一下,“瞎叫什么!你说你都成亲了,怎么性子还不定下来?我怎么安心把里正的位置交给你?” 魏虎躲了一下,说道:“爹,你别急着打,你猜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情?”魏大爷瞥了一眼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表情,心头咯噔一声。 魏虎遮遮掩掩,脑袋凑近了魏大爷,却压抑不住自己的音量,叫道:“卫财厚他诈尸了!” 魏大爷耳朵一疼,脑袋一蒙,“你说什么?” “卫财厚他诈尸了!卫家的人,除了他老子娘,都跑光了,那些乐师和尚也都跑了。”魏虎激动地说道,“他老子娘不信是诈尸,说八叔是个赤脚大夫,差点害死卫财厚,扶了卫财厚回家后,就往八叔家跑呢!” 魏大爷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快去叫人!去你八叔家看看,快!” 说完,他自己就蹿了出去,往他八堂弟魏灵芝家飞奔。 那个卫财厚,活着的时候怂恿他爹娘给他找麻烦,死了之后也不太平,诈尸不算,还要砸他八堂弟的家不成?魏大爷边跑,边恨恨想着。 很快,他就看到了魏灵芝的屋子,还看到魏灵芝正在院落里面悠闲地晒药呢。 卫家老夫妻的脚程可没他快。魏灵芝眼下没有事情,可这事情该如何解决呢? 魏大爷奔跑的步子停了下来,愁眉苦脸地对上魏灵芝惊讶的面容。 诈尸……这叫什么个事啊? 第55章 暴雨 这里是距离肃城三十里的驿站,两层的小楼,一个后院,配有一个大马厩,客房宽敞整洁,被褥干净温暖,厨子还有一两道拿手菜。路经此地的官吏可以免费食宿,平头老百姓只要愿意花一两银子,也能在后院的一排小平房内住一夜,喝口热水,吃碗清汤面。 镖局的人走镖常经过驿站,同驿站的驿丞有几分交情,由他们出面,同样花一两银子,吃的、喝的都和招待官吏们的一样,要是愿意多花些钱,还能住上二楼的客房。 这么好的条件,张清妍这会儿却是有气无力地半趴在大桌上,懒洋洋地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她现在切身地体会到科学的好处,最起码的,再破烂的四轮小轿车只要开两三小时就舒舒服服到达的地方,放在古代,两轮马车要跑上整整一天,还颠簸得她快要散架了! 头一日,张清妍只觉得浑身酸痛,第二日,她疲惫不堪,到了第三日,她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了。 李成尴尬地瞥了眼张清妍,对两位镖师说道:“两位师傅莫要在意,大仙原来没有出过远门,不太习惯路途劳顿。” 左边的镖师叫黄南,长得五大三粗,听得这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大声说道:“小丫头身子骨还没长好呢,去什么京城啊!这一路过去,不死也要半条命!” 黄南嗓门大,声音粗,一说话,方圆一里地都能听到,震得人耳朵疼。 李成扯了扯嘴角,耳朵一抽,想要抬手捂耳,被自己强行克制住了。 右边精瘦的镖师叫陈海,拍了黄南一巴掌,“说什么傻话呢!”斥责完,他看着李成笑道:“李公子别同他一个粗人一般见识。大仙今日可好好休息休息,我们明日再上路,明日傍晚就能到肃城了。” “今天不走?”李成疑惑地问道,“那今天这工钱……” 这行程是他们从宣城出发时就定下的,托镖的价钱也是按照这行程计算的。 陈海还没回答,张清妍就淡定地说道:“多花的时间,到了京城我补钱给你们。” 陈海笑了笑,“大仙客气了。今日不赶路是因为过会儿恐怕要下雨,雨天路难走,到时候来不及进城,在城外露宿,可就难办了。” 黄南想要说话,被陈海一把捂住了嘴巴。 这四人中,难办的只有张清妍一个。两位镖师是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席的,李成七八岁上头才进了城,之前一直在农村疯跑,露宿对他而言不是大事。陈海隐下这些没说,还阻止了黄南。 这趟镖,没有贵重物品、没有重要人物,所以只有两个镖师驾一辆马车走镖。 张清妍从谭、许两家赚了不少,她既没有此时此地的物价观念,也没有节省存钱的念头,想做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不问价钱,出手阔绰如暴发户。 幸好有李成一路随行,主动揽下了这些差事,不然张清妍身上的一叠银票不定能不能撑到京城。 四人订了两间屋子,张清妍独自一间,李成和两个镖师挤一间。往常镖师们都是睡后院大通铺的,如今三人一间也是提高了待遇,所以陈海看着张清妍的时候一直是笑容可掬的,还多了几分关照。 “没想到陈师傅还会观天象。”李成佩服地说道。 “在外头时间长了,就有些经验了。”陈海谦虚地说道,“我这点本事在镖局中算不得什么。” “既然今天不走,那我回房休息了。”张清妍慢吞吞地起身。 李成看她脚发软,就要伸手扶一把,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让他手一抖,惊愕地扭头向外望去。 狂风席卷,转眼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当空劈下,将大地照得惨白,紧接着又是一声惊雷在天空中炸响。声势惊人的天地变化后,就是倾盆大雨一泻而下,震耳欲聋的声响连绵不绝。 “幸好咱们没上路哇!”黄南庆幸地嚷嚷起来。 这雨势,就是习惯露宿的镖师也觉得遭罪。 “陈大哥,你可真神了啊,说下雨就下雨了。”李成赞叹道。 陈海脸上还留着和众人一样吃惊的面容,听到李成这话就失笑摇头,“我可不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雨。” “一大早就出发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李成望着瓢泼大雨,说道。 江南人口密集又商业发达,白天官道上熙熙攘攘,夜间驿站里人头攒动。他们四人这几日一直与其他行人一样的作息,今日陈海有意停留,清早的时候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将张清妍叫起来,自己也多歇息了些时辰。 如今,驿站内除了他们四人,只留了两拨人,一拨是以一位老者为首的队伍,陈海打听下来,这队人是乞骸骨的老臣,从京城南下归乡;另一拨则是一家南北货店的跑商队伍。说是队伍,其实就剩一个名叫潘四的伙计,商队其他人都去找他们擅自离开的东家少爷了。 这时间点,大家都坐在楼下大堂内吃吃喝喝,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都是一惊,前者只是惊讶,后者却是惊慌,愁容满面地小声嘀咕着“少爷可别淋着雨生病啊”。 “那些人该是找地方避雨了吧。”陈海望了望门外密集的雨水,说道,“不过,这条官道上除了驿站,就只有几家茶水摊。” 李成同情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要回屋张清妍来,连忙扭头去找。 张清妍没有走,而是定定望着驿站外,目光幽深晦暗,仿佛在注视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表情带了几分沉重。 “大仙,怎么了?”李成问道。 陈海安慰道:“大仙不必担心,这雨下不久,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停下来,不会耽误我们明日赶路的。” 坐在另一桌的老者就好奇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是怎么推断出这点的?” 陈海一笑,“夏末秋初,利州经常有这样的雷雨天,小子在这儿土生土长,就摸清楚了这其中规律。” “原是如此……这么多年未曾归乡,老朽倒是忘记了这一点。”老者感叹道。 “这雨停不了了。”张清妍忽然说道,“待会儿不管是谁进驿站来,你们三个都必须不看、不听、不闻、不问。” 除了李成,其他人都诧异地看向了张清妍。 “大仙,难道……难道是什么……鬼怪?”李成压着喉咙问道。 “是鬼怪,我就该叫你们逃了。”张清妍摆摆手,“你们不要理睬就行,怕的话就呆在房内不要出来。吃食可以让驿站伙计送进屋子的吧?” 陈海迟疑地点头,“可以是可以,只是这事情……” 他看向了站在柜台后的大鲁。 那是个九尺高的男人,模样朴实粗犷,他姓鲁,在这儿当了十多年的驿丞,就被官道上来往的旅人称为大鲁。 大鲁正在算账呢,本来对几人的闲聊没放在心上,突然下雨,他又忙着招呼伙计收拾后院摆在露天的杂物,这会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一回神,就看到陈海正望着自己。 “怎么了这是?”大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陈海。 陈海将方才张清妍的话复述了一遍。 “怎么回事?”大鲁听之前是茫然,听之后则更加茫然。 “我们可以不理会,大鲁这个驿丞总不能这样。”陈海向张清妍说道。 他和大鲁有几分交情在,可不好袖手旁观。 那名老者则是蹙眉,捋了捋白须,“不知道这位道长是哪座道观的高人?” 第56章 来人(一) “道观?”张清妍愣了愣,“我记得是叫枫叶观吧……” 那么个一看就是随手起的名字,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幸好清枫这个名字她记得清清楚楚,这名字从道观而来,道观的名字她能顺着回忆起来。 张清妍坦荡荡,对自己身体的身份背景压根不在意,旁人听了就狐疑起来:连自家道观都不清楚的道士,能有几分本事? 大鲁瞧了瞧张清妍稚嫩的脸庞,疑惑的眼神从张清妍身上转到了陈海身上。 陈海干咳一声。他发现自己真是傻了,也不知道是跟着李成喊张清妍大仙喊傻了,还是跟着愣头愣脑的黄南呆久了,变得傻了。 张清妍交代完,看众人没什么话说,就步履蹒跚地爬上楼,回屋休息了,留下大堂内的众人心思各异。 “陈海,你这是哪找来的大仙?”大鲁挤挤眼睛。 陈海哭笑不得,“这哪是我找来的……”是李成找上门来,四日前从宣城出发的时候,他见到这位大仙,也是暗暗纳闷。 大鲁知道陈海这趟镖,就看向了李成,“小兄弟,你怎么会和一个道姑一起上路?她是你亲戚?” 这事情,陈海这镖师不该多问,大鲁这个局外人就无所谓了。 李成简单说了说张清妍在宣城的丰功伟绩,可惜他没有亲身体会,虽然看到谭家和许家的老爷夫人对张清妍倍加推崇,但这种迷信活动,听说得再神乎,常人都是抱有一份怀疑在的。李成说的时候,这口气就自然而然带了出来。 “王家闹鬼的事情是这么解决的?”黄南挠着脑袋,感慨地说道。 陈海和大鲁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几日前还在热议的话题,其中的关键当事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老者眼中时不时闪过精光,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位道长有几分本事,过会儿我们兴许就能知道了。” “哦?老大人有何高见?”大鲁问道。 “她方才说了,待会儿有人要来,这是真是假,我们等一等就能见分晓了。” “这其实不能算是本事吧……”陈海疑惑地说道,“雨天路难行,路上行人都是要找地方避雨的。早上从驿站出发的,多半就会回头来。” “还有第二条呢。那位道长说雨停不了,这和你的经验就不符了吧?”老者敲了敲桌子,旁边服侍的小厮就替他重新沏了壶茶,“我们就等等看吧,看有没有人来,看雨什么时候停。” “老大人对那位小道姑倒是有兴致。”大鲁笑着说道。 “哈哈,那位道长可不是全然没有名望的小道士……”老者爽朗说道,看向了李成,“这位小兄弟方才提到了宣城谭家,可是那个帝师谭家?” 李成崇敬地点头。 帝师谭家是宣城的骄傲,即使是不做官的谭三老爷,在宣城也是一位人物。 “你说的那个谭老爷是谭三吧?他可不是糊涂人。”老者呷了口茶,淡淡说道,“能让谭三礼遇有加的,必然是有些神通的。” 大鲁收敛了笑容。 这位老者来驿站投宿的时候,拿的是肃城一位普通官员的名帖。大鲁向他身边的小厮打听了,方才知道他是辞官返乡的老大人,但具体姓甚名谁,那小厮闭口不言,大鲁只能作罢。现在听老者一口一个谭三,大鲁就知道这位老大人在皇城根下是有一席之地的。 他换了恭敬的语气,问道:“还未请教老大人怎么称呼?” “你原先对老朽的称呼就不错,不必改了。”老者婉言拒绝。 大鲁失望地应声。 这说话的功夫,驿站门口就停了辆马车。 雨声太大,一屋子人都没注意到这行人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会儿看人下了马车往驿站里走,都是心惊肉跳的。 张清妍的话没几个人相信,相信的也不是全盘接受,但有她那番话,总免不了浮想联翩,自己吓自己的结果,就是这会儿都紧张了起来。 接天的雨帘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只能看到走进来的是三个人,一人替另一人撑伞,第三个人则快步跑了进来,还有一人停留在马车边上,吃力地赶着马车往驿站后头绕。 “驿丞可在?我是宣城许家的护卫,送京城姚家的大少爷上京,你快替我们安排好食宿。”跑进来的那个人眼尖,扫视一眼,问了第一句话,就发现了大鲁,几步跨到了他面前,将怀中一张名帖放到了他面前。 等他几句话说完,另外两人也进来了。撑伞的那个是仆人打扮,长得讨喜亲切,动作利落;另一位则一身布衣,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卓然不群,被他视线扫到的人,心脏都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哎,李公子!”郑墨看到了李成,惊喜地叫道。 李成吃了一惊,“姚少爷?郑墨?” 郑墨高兴地点头,“不枉我们这几日赶路,总算追上你们了。”他四下张望,“大仙呢?” 李成回答:“大仙回房休息了。你们有事找大仙?”李成问出这话的时候有些惴惴不安,要找张清妍那肯定和鬼怪之事有关了。 “喵——” 回答李成的不是郑墨,也不是姚容希,而是姚容希脚边的一只小家伙。 李成低头才发现了那只黑猫,怔了怔,指着它问道:“难不成是大仙帮了的那只黑猫?” 张清妍的神奇之处,李家人亲历了两次,李大郎在同儿子介绍张清妍的时候免不了着重讲了这两次经历。这只黑猫就是其一。 黑猫甩了甩身上的雨水,溅了姚容希一裤腿,低头要舔一舔脏爪子,看到上面的泥泞,圆溜溜的眼睛往上一翻,对上姚容希的双眸。它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眯起眼睛,翻身躺下,朝姚容希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姚容希这才收回目光,回答李成,“就是那只。” 张大仙助黑猫的事情,谭府徐妈妈从头看到尾,徐妈妈知道了,谭夫人就知道了,谭夫人知道了,那所有和谭夫人往来的夫人们就都知道了,这些夫人们一知道,过不了多久,满宣城就都能知道了。目前,许夫人拔得头筹,主动上门打听张清妍的时候,谭夫人就噼里啪啦把事情都说了,姚容希这个许夫人的侄子自然也知道。 黑猫见姚容希转了视线,噌地一下就翻了身,蹿到了郑墨脚边,小爪子在他的裤腿上印了几朵梅花,擦干净了泥泞,才吐出小舌头舔了舔。 郑墨愁眉苦脸,“我的小祖宗,我给您打水,伺候您洗澡吧?” 黑猫懒洋洋地“喵”了一声,时不时把身上肮脏的污迹往郑墨身上一蹭,替自己梳理完毕后,就迈着优雅的步伐往楼梯上走去,灵巧地一跃后,上了二楼,也不用人领路,就知道了张清妍的屋子,小心翼翼地推门钻了进去,又轻轻合上门。 第一次见到这黑猫都免不了惊讶万分。 “这是猫还是人呐?”大鲁下意识地问道。 “可真是神了啊!”黄南稀罕地伸长脖子猛瞧。他身旁的陈海则若有所思。 老者捋了捋白须,同样啧啧称奇。那个潘四也舒展开了眉头,睁大了眼睛。 “要是人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郑墨叹气。 “它怎么和你们一道的?”李成觉得奇怪。 第57章 来人(二) “还不是因为你们急匆匆就走了,它找不着大仙,先在城西转悠了好久,找到了张屠夫,被他带去城南。那时候你们已经启程了,你爹没办法,跑去找谭老爷,谭老爷想到我家少爷要回京城的,就托我们带它上京。谁知道它一上路就叫个不停,越叫越凄惨,可怜巴巴的,我们只能日夜不停地赶路,这才追上你们。”郑墨一边抱怨,一边又眉飞色舞地说了几件黑猫通灵性的事情。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要找张清妍的居然是一只通了灵性的黑猫。 李成提起来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几位既然认识,我就替姚公子安排在……大仙隔壁,可好?”大鲁尽忠职守,看了眼许府护卫递过来的名帖,在登记的簿子上记了几笔。 “那感情好!”郑墨一口答应下来,“再替我们烧些热水,让我家少爷梳洗一番。这雨下得可真突然,本来还大晴天的呢。” 大鲁忙指挥驿站伙计干活。 郑墨安排好事情,准备伺候姚容希去休息,就见姚容希定定看着驿站之外,“少爷,怎么了?” 这情景倒是眼熟。除了姚容希一行,其他人都心头一跳。 “有人来了。”姚容希说道。 “也是来避雨的吧。” “除了马车,还有骑兵。” “骑兵?”许家的护卫惊讶起来。 “训练有素的骑兵,人数不少。”姚容希皱起眉头来。 正说着,其他人也听到了马蹄声踏破雨声,向驿站靠近,转眼就有一支整齐划一的队伍出现在驿站门口。 魁梧强悍的领头人率先迈入了驿站,目光锐利地在驿站内巡视一圈,问道:“这里的驿丞是谁?” 大鲁擦着汗,迎了上来,“小吏是这儿的驿丞,不知这位大人是……” 那人手一撩,解下腰带上系着的一块牌子,在大鲁面前晃了晃。 大鲁的眼睛就瞪大了,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原来是王府的侍卫大人,不知道要如何称呼?” “我姓钱。别在这儿废话了,快点准备一间上房和热水、吃食。”钱侍卫不耐烦地说道。 “哎、哎!上房一直打扫着,这就能住进去。”大鲁九尺高的个子,这会让头顶却刚好和八尺高的钱侍卫持平,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钱大人,这是王府哪位贵人大驾光临?小人能否有幸拜会一下?” “少废话,做你的事情去!”钱侍卫眼睛一瞪,大鲁就蔫了。 这功夫,外头侍卫护送的马车上下来了几人。 前簇后拥,众星拱月一般被围着的那人戴着帷帽,披着斗篷,只露出一双娇嫩白皙的手,交叠置于小腹前,莲步轻移,身姿轻盈,缓缓走进了驿站内,一股清风微香顺着飘了进来,让人心旷神怡。 大鲁偷眼瞅了一下,就感觉到旁边钱侍卫锐利的视线如芒刺背,赶紧垂下了头,“贵人这边请。” 钱侍卫没有说话,倒是那些莺莺燕燕中站出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笑盈盈地说道:“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不敢当、不敢当……”大鲁一叠声地说道,连头都不敢抬,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侍卫走在最前头,后头是众婢簇拥着那名女子,一路香风拂拂,直到她们转入二楼客房内,仍留有余香。 过了片刻,大鲁跟在钱侍卫后头下来,钱侍卫交代了大鲁几句,就冒雨出了驿站,等他再进来,带着七八个侍卫值守二楼,直接封了楼梯。大鲁则是带着伙计,将驿站大门关了起来,显然是不再招待外人了。 楼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住二楼的,看钱侍卫这架势,是要赶他们走了? “大仙还在楼上呢……”李成看向大鲁。 大鲁一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须臾之间,张清妍就从楼上下来了,黑猫紧跟在她的脚边,乖巧听话得很,让郑墨看着很不是滋味——他可是一路照顾黑猫的那一个,黑猫对他不屑一顾,哪怕是要吃要喝,也是一副高傲的模样,没想到这小东西一见到张清妍就懂得卖乖撒娇了。 张清妍神色平静的下楼,钱侍卫走在她后头,像是个看管犯人的狱卒。 “楼上客房被我们全包了,你们有什么细软包袱留在楼上,待会儿我命人给你们拿下来。你们也可以派个人上去,在我们的监视下收拾东西。”钱侍卫说道。 平民老百姓自然唯唯是诺,那名老者的随行仆从则是露出一脸怒容。 “去跟着这位大人收拾东西。”老者开口说道,那些仆从低头应是,再抬眼的时候又是一脸平静。 张清妍这边自然是李成上去拿东西,再加上潘四,三个人上前。钱侍卫一歪头,旁边那个侍卫站出来,冲三人扬扬下巴,示意他们走在前面。这轻视的模样,让人憋屈郁闷。 也有人不受影响的。 “好久不见。”姚容希笑着看向张清妍。 张清妍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姚容希,“也没有多久。” 老者颇有兴味地邀请张清妍和姚容希,“道长和姚公子可要喝一杯茶?” “不必了。”张清妍摇头拒绝,对陈海说道,“既然客房不能住了,那就换成后头的平房好了,等李成来了,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过去。” 张清妍像是刚想了起来似的,问陈海:“对了,我关照你们的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你们没有犯吧?” 陈海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看了眼姚容希,又猛地瞄了眼钱侍卫。 “你们在说什么?”钱侍卫警惕地问道。 陈海当即摇头,还踹了想要开口的黄南一脚,睃了张清妍一眼,拼命暗示。 张清妍了悟陈海的意思,却没意会到他的提醒,直接说道:“就是住在楼上的那个。你们没接触他吧?” 陈海的脸色就白了。 “道姑,你这是什么意思!”钱侍卫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剑鞘。 张清妍仿佛没有知觉,淡定回答:“就是说,楼上住的那个人有些问题。你和他是一伙的?” 钱侍卫拇指一弹,利剑出鞘了一指宽,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扑面而来。呛啷几声响,几个侍卫都拔出了剑,直指张清妍身上的要害。 张清妍打量着几人,点点头,肯定道:“杀气很重,还有一丝煞气,都杀过人啊。既然你们是和他同行的,那他身上就不是普通的鬼气污秽了……”张清妍一手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有趣了,能引得天地异象,还是个凡人……可惜……”张清妍摇了摇头,遗憾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清枫的身体实在不算好,面黄肌瘦,皮肤粗糙,尤其是两只手,小小年纪就积了一层厚茧。这倒无所谓,又不是张清妍的身体,张清妍也不是在意容貌的人,她担心的另有其事。 陈海和黄南的心都快炸裂了,眼前发黑地看着张清妍,想要让她闭嘴,却是被那群杀气腾腾的侍卫压制得动弹不得,生怕他们的任何举动都会引得那群侍卫动手。 老者略感惊异,看向张清妍的目光幽深了几分。 “唔,那个人是什么模样的?”张清妍扭头问陈海,陈海还在拼命给她使眼色呢。 “是个女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这群侍卫出身王府,那个女人又是闺阁中打扮,应是王府郡主、县主一类人物。”姚容希回答道。 张清妍表情更丰富多彩了,“是皇族的?” 第58章 来人(三) “那位驿丞见过他的腰牌,说他们是王府的侍卫。”郑墨代替姚容希,详尽地回答道。 老者说道:“利亲王的府邸就在肃城内,另有别院在这儿附近,那位应该是利亲王府的贤悦郡主。” “皇族啊……那这事情真是……”张清妍感慨一句,“不过这身份也好,她应该不会随便跑下来和我们促膝长谈吧?” 老者笑出声来,“道长不必担心这一点,我们恐怕是见不到那位郡主真容的。” “大胆!对郡主不敬,你们可知是何罪?”被无视了的钱侍卫厉声呵斥,一张脸气得铁青。 “不太清楚。”张清妍回答。 张清妍觉得自己是诚实又礼貌地回答钱侍卫的问题,旁人听来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钱侍卫按着佩剑的手抖了抖,看着张清妍的目光里露出一丝血色。 利亲王是当今皇上的侄子,幼年失怙失恃,多亏皇上庇佑才平安长大。叔侄二人情同父子,当今登基之后就封了他为利亲王,将江南繁华之地割了一半作为他的封地,改名为利州。 利亲王本人则是个杀伐果断的英才,受皇上器重,分封江南,没三年功夫,就将原本糜烂腐朽的江南官场整顿一新。此后利亲王藏锋敛锷,犹如寻常纨绔一般只吃喝玩乐,不再过问江南政事,但谁都不敢轻视于他。 有这样的主子在,利亲王府的侍卫都是血性勇猛之人,个个都如同出鞘利刃,闪着寒芒。往日他们在江南一带行走,谁人看到了都要冒出冷汗来,退避三舍,哪有张清妍这样三番四次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还句句非议王府郡主的? 钱侍卫身为郡主此行的侍卫长,这会儿已是决定要给张清妍一个深刻的教训,让她下半生都后悔今日所言。 “喀拉——” 一声轻响,在气氛凝重的驿站内显得尤其突兀,众人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驿站的大门。 “喀拉——” 又是一声! 有人! 大鲁看向了钱侍卫。钱侍卫皱起眉头,暂时放下动手的打算,一抬下巴,大鲁就跟提线木偶似的有了动作,上前要开门。 黄南和陈海两人松了口气。 大鲁那几步路的功夫,“喀拉——”、“喀拉——”的声响有一下没一下,越听越是古怪,不太像是人弄出来的声响。 大鲁的脚步就犹豫了起来,再回头看看钱侍卫,发现他也皱起了眉头。 钱侍卫给身边两个手下打了眼色,两人越过大鲁走到了门边,一人握刀对准了门口,一人收刀,握住了门板。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握门板的那个手一发力,“嘭”的一声打开大门,只见一个半趴着的身影倒进驿站来。 那人的脑袋正中地砖,一声闷响。倒地的男人既不喊疼,也不动弹,两只手十根血迹斑斑的指头按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在地砖上留下十道血痕。 驿站里的几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轰隆隆”一声惊雷炸响,耀眼的蓝紫色闪电劈开雨幕,一下子照亮了天空,又倏忽灭了光芒。 大鲁惊疑地叫了一声:“霍少爷?” “你认识?”钱侍卫问道,“什么霍少爷?” 霍少爷就是那家南北货店跑商队伍的东家少爷,被东家赶出来历练的。商队在驿站住了一宿,等到天一亮,准备出发之时,震惊地发现霍少爷的房内空无一人。商队四散出去寻找。头一日,他们只是在驿站附近寻找,没发现霍少爷之后,就分了人手,沿着官道去寻找。这一去就是三天了,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来。 “你确定是那什么霍少爷?”钱侍卫问着,视线落到了男人还在不断抓划的手指上。 “应该是吧……得看到脸才能知道啊……”大鲁迟疑地说道。 那位霍少爷只在驿站住了一晚上,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刻是消停的,将驿站上下,甚至借宿的旅人都气得够呛,自然是让人记忆深刻。不过到底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大鲁可不敢向利亲王府的人打包票。 “对了,他还有个伙计留在驿站里呢,刚才上楼去收拾东西了。”大鲁说道。 “翻过来看看。”钱侍卫说着,又叫了一个人去把潘四带下来。 那两个侍卫壮着胆子,伸手将男人翻了个身,男人的脸就露了出来。 正好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他的面容。 只见男人半张着嘴,喉结耸动,带血的唾沫从嘴角淌下,衣襟上染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他双眼睁大,无神地看着前方,眼珠子瞪了出来,一张脸像是被人用泥浆水给封住了,保持着这样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双手因为翻身的缘故悬在了半空,手指的动作却是没停,一滴滴鲜血从手指上落下,“啪嗒”掉在了那张僵硬的脸上。 “嘶——” “哇啊——” 众人大惊失色,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来! 所有人都防备起来,可那人依旧自顾自地在虚空抓挠,似乎没有攻击人的意思。 “这是那个霍少爷吗?”钱侍卫惊疑地问道。 “是、是的……”大鲁辨认了一会儿,才惊魂不定地说道。 钱侍卫沉声命令道:“去外头看看。” 霍少爷是从外头进来的,神色惊恐,神志不清,难保害他落得如此下场的东西不会追着他到驿站来。 两个侍卫应声,冒着雨冲出了驿站。 “你去检查一下他。”钱侍卫又命令道。 另一个侍卫上前,拿刀背碰了碰霍少爷,喊了几声没有反应,就将刀放在了手边,屏住呼吸,紧张地向霍少爷伸出了手。 驿站里面的人都瞪眼瞧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侍卫的手缓缓向前,眼看着就要碰到霍少爷上下拉动的手臂了,霍少爷空洞的眸子猛地一转,瞪向了侍卫,仿佛是无意识挥动的双手蓦地抓住了侍卫的手腕。 “啊!”那侍卫惊叫一声,一把将霍少爷甩开。 “呵、呵、呵、呵……”霍少爷的喉咙里发出声响来,血唾沫喷涌而出,“咳咳!”他整个人都癫狂一般地打摆子! “老天爷!”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惊恐万状地喊道。 那个侍卫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倒退了几米远。 “快把人扶起来,再下去要呛死了。” 慌乱之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钱侍卫稳了稳心神,看向张清妍的目光有些复杂。 王府的侍卫张清妍使唤不动,两个镖师倒是听张清妍的吩咐。直脑筋的黄南一步上前,一弯腰,一伸手,将躺在地上扑腾的霍少爷拎了起来,手掌往他背上拍了两下。霍少爷吐出口血沫来,不再咳嗽,表情和动作则没有变化。黄南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将人重新扔到了地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样吵?”楼上施施然走来一个女子,是先前跟在郡主身边的丫鬟,英气十足的长眉微蹙,不满地看向了钱侍卫。 她后头还跟着之前上楼收拾东西的三人。 钱侍卫一错身,让她瞧见了地上躺着的霍少爷。 “少爷!”潘四惊叫起来,从楼上冲了下来。 那丫鬟掩口轻呼:“这是什么鬼怪?” 张清妍回答道:“不是鬼怪,是撞鬼,被魇住了。” 这话,可算是一石头扔进了池塘里头,不光是“扑通”一声响,还带起了一圈圈涟漪。 第59章 惊变(一) 钱侍卫虎视眈眈地瞪着张清妍,“小道姑,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利亲王府的侍卫可真是霸道,能随心所欲对人行刑。”那名老者冷哼一声。 钱侍卫一哽。 这功夫,潘四已经冲到了楼下,站到了霍少爷跟前,又胆战心惊地不敢去察看。 “看看他有没有外伤。”张清妍抬了抬下巴。 黄南挠头,看向陈海。这细致的活从来不是他干的。 陈海瞥了眼不做声的钱侍卫,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霍少爷,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抬头吃惊地看着张清妍,“除了手和喉咙就没有外伤了。” 张清妍垂眸沉思起来。 钱侍卫皱起眉头,对方才那个护卫命令道:“你去验一验。” 那护卫见黄南和陈海都没事儿,就有了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手法比陈海更加娴熟老练,还让大鲁拿来了蜡烛,捏紧了霍少爷的腮帮子,掰开他的嘴,仔细察看了喉咙的伤。而他的表情则和陈海一模一样,最后也是吃惊地抬头,看着钱侍卫的同时,不往偷偷瞟了两眼张清妍。 “怎么样?”钱侍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有外伤和内伤,喉咙的伤……是喊叫过度,把喉咙给喊坏了,咳出血来。”侍卫迟疑地说道。 驿站里面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和霍少爷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 不一会儿,之前到外头察看的两名侍卫回来了,浑身湿淋淋的,脚下很快积了一滩水渍,“大人,外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雨太大了,连这家伙的脚印都被冲掉了。”他们汇报完,才发现驿站的气氛十分诡异。 张清妍略微抬眸看了眼那水渍,目光一紧,扭头看向茫茫然的李成,“李成,东西收拾好了吗?” 李成下意识地点头,醒过神来,赶紧跑到了张清妍身边,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我们现在启程。”张清妍又看向了陈海和黄南。 “大仙,你这是……” 张清妍这边三人和许家的三人都头皮发麻起来。 姚容希眉头紧锁,附和道:“我们也离开。张……姑娘,不介意我们同行吧?” 张清妍看了姚容希一眼,无所谓地说道:“这倒是无妨。” “等等、等等!”大鲁叫了起来,“大仙,你不能就这么跑了啊!” “哦,投宿的银子还没付吧?”张清妍说着,就伸手往袖袋里掏钱。 大鲁伸手阻拦,急道:“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大仙说这人撞鬼,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是不是上头那个?”大鲁凑近了张清妍,声音轻到只剩下气音。 可惜,他一番心思碰上张清妍算是白费了。 “我没见过上头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张清妍摇头。 大鲁的脸青了。 钱侍卫狠狠盯着几人,手又扣在了佩剑上,“你们都站住!这事情没调查清楚前,你们都不许离开!” “这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之前都没见过这位霍少爷!”郑墨不满地叫屈。 “让你们留着就留着!”钱侍卫话一出口,几个侍卫默契地把大门堵了。 郡主的那个丫鬟默默看到现在,这会儿终于是摸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对张清妍问道:“这位……道长,你提到的上头那个,是指我家郡主吗?” 张清妍摇头,“也未必是她,你们上去了不少人吧?” 丫鬟点点头,“既然如此,还请道姑同我上楼确定一下。” 钱侍卫眉头拧了起来,“紫萼姑娘,这恐怕不妥。” 紫萼沉了脸,长眉扬起,“钱侍卫刚回王府没多久,不知道半个月前,慧能大师来王府时就说过郡主有一劫难,还赠了护身符。这位道长既然能看出一二来,也是有本事的人,少不得要请她为郡主算一算。若是耽误了郡主,你担当得起吗?” 这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小女子,以丫鬟的身份,却是训斥得而立之年的钱侍卫涨红了脸。 “道长,这边请。”紫萼不再看钱侍卫,收起了怒容,对着张清妍露出一丝笑容。 张清妍没有看她,而是抬头看向了二楼的回廊,“你们背过身去,把头低下,不要看。” 张清妍身边几人都楞了一下。姚容希面色微凝,伸手拉扯过了郑墨,又按下了他的脑袋,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慌忙转身,把头埋了起来。 几个人影出现在了回廊上,顺着回廊走过,又下了楼梯来。 紫萼惊讶地仰头看着拾级而下的贤悦郡主,“郡主,您怎么下来了?” “下面这般吵嚷,你又一直未上来,本宫就出来看看。”贤悦郡主还是带着帷帽,却是换了身清爽的衣裳。她的声音略带沙哑,温柔亲切。 “郡主还是回楼上客房休息,这里的事情自有下官处理。”钱侍卫上前两步,躬身说道。 贤悦郡主看到了楼下的古怪,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哎呀,那里躺着个人!”扶着贤悦郡主的一个丫鬟惊叫道。 贤悦郡主见其他人要么背对着她,要么沉默垂首,唯一一个瞧着她的就是个道姑,便抬手略微掀开了一些帷帽,看向了地上躺着的那人。只一眼,她就吓得松了手,倒退了数步,“他怎么了?” 张清妍原本正在皱眉打量贤悦郡主,越看越是心惊,正巧对上贤悦郡主露出的真容来,眼前顿时一片刺目的血红,光芒扑面而来,她的身子站立不稳起来。 姚容希似乎预料到了这情况,第一时间扶住了张清妍瘫软下来的身子。 张清妍双眸紧闭,身体轻轻痉挛,从指间开始冒出一层黑气来,顺着手一路蔓延攀爬,因为营养不良而略微发黄的脸上浮现出了青灰瘢痕,痉挛逐渐变成了僵直,起伏的胸口也趋于平静,似乎没了呼吸。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原本背过身去的人就有回过头来的,也看到了张清妍的异常。 李成焦急问道:“大仙这是怎么了?” 郑墨急得跳脚,“这可怎么办!大仙自己都中招了啊……” 姚容希揽住张清妍的肩膀,扶着她坐下后,仍然没有松手,让她依靠着自己。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无奈地看着张清妍的脑袋上空,对着那轻轻颤抖的淡金色虚影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了?”钱侍卫紧张地挡在了贤悦郡主身前,利刃出鞘,直指张清妍。其他侍卫也将张清妍围了起来。 “怎么了?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大仙前头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你们郡主出现了,才这样的!”郑墨骂道。 钱侍卫额角青筋突起,“贤悦郡主是皇上亲赐的诰命,福气加身。要有鬼祟也是这小道姑自己的问题。” 许家人自然是相信张清妍的,他们是寻常兵役出身,一路拿命拼才杀走到今日,对于钱侍卫这样给皇亲贵胄看家而晋升的武人着实看不起,此时毫不示弱地和王府对上,同样拔出了剑,护住了张清妍和姚容希。 “喵喵……”黑猫跳上了张清妍的膝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见张清妍没有转好,又叫唤了两声,小爪子按着张清妍的手背,尾巴急得乱甩。 忽的,张清妍咬紧的牙关松开了,低沉又空灵的经文从她嘴中吐露而出,有佛音在驿站上空回荡,但隐隐的又能看见阴阳图在张清妍头顶旋转。 “啊!”一声轻呼,贤悦郡主捂着腹部,额上冒出冷汗来。 第60章 惊变(二) 旁边的丫鬟惊恐地扶住了贤悦郡主,“郡主!您没事吧?” “妖女你到底做了什么!”钱侍卫急了起来。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大仙这是在念经文呢!到底谁是妖孽!”郑墨挺直了腰板,声音响亮。 这时候,张清妍身上的灰暗气息逐渐褪去,血色上涌,僵硬的身体软了下来,又变得像是活人了。她睁开眼睛,停止了念经。 贤悦郡主吃力地站着,两手按着腹部,哆哆嗦嗦地依靠着紫萼,帷帽之后的那张脸已经惨白,“快,快扶本宫上去……” 紫萼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硬生生架着贤悦郡主,还狠狠瞪了旁边的丫鬟一眼。那丫鬟吓得一松手,没有再听从郡主的吩咐。 “唔……这是哪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惊诧地望了过去,居然是那个魔怔了的霍少爷。 霍少爷清醒了过来,潘四几乎是喜极而泣,一下子扑了过去,哭喊道:“少爷啊!您总算是醒了啊!” “行了行了,闭嘴,潘四!”霍少爷声音嘶哑难听,说了这几个字,他就咳嗽起来,想要伸手推开黏着自己的潘四,一动手,就痛呼起来。 “怎么……回事?”霍少爷瞪着眼睛,紧紧盯着自己血琳琳的十根指头,吓得大叫,喉咙痛得他再次剧烈咳嗽,却是雪上加霜,血点子撒了一身。 “少爷,少爷,您别急,先歇一下。”潘四慌忙扶着霍少爷坐起,又扭头对大鲁说道,“快倒点水来。” 大鲁这会儿可不敢上前。 张清妍说了,霍少爷是撞鬼了,那身上还能干净呢?他可不想沾上晦气。 黄南没多想,拿了他们那桌上的茶壶,往潘四那里一送。 潘四顾不得感谢,也顾不得找杯子,连忙喂了霍少爷两口茶润润喉咙。可这伤得鲜血淋漓的喉咙,哪是一点水就能治好的? 霍少爷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又气又恼,疼得还想掉眼泪。 张清妍这会儿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对姚容希道了声谢,静静坐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走吧,我们启程。” “这位道长请留步。”紫萼叫道。 贤悦郡主一手狠狠掐着紫萼的手臂,一手仍然按在隐隐作痛的腹部。 张清妍无奈地看向紫萼,原本还有兴致观察贤悦郡主,这会儿却是谨慎地让视线避开了她的身体。 紫萼心头一紧,“还请道长指点一二,我家郡主这是……” “轰隆隆——” 一声惊雷炸响在天际,整个天空似乎变得更加幽暗了起来。 诡异的是,本该在雷声前出现的闪电,眨眼之后才从九天蹿下,一道接着一道,似银蛇在黑幕上游动,时隐时现。 天空亮了又暗,如此数下。在那短暂的光芒中,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官道之外的郊野上,每一次光亮下,他的身影都会被放大几分。 驿站里头的人皆毛骨悚然,喘息、惊叫,此起彼伏。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张清妍揉了揉额角,垂头看了眼粗糙的双手。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双手的十指指甲都泛着青紫色,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大仙,这……怎么办啊?”李成慌忙问道。 张清妍眼中有一道精光闪过,疲惫的脸上似乎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芒来。 她定定看向大鲁,冷静地问道:“你这儿可有朱砂?” 大鲁紧张地摇头,期盼地看着张清妍。 姚容希冲着陈海一伸手,“这位镖师身上可有匕首?” 陈海对上姚容希漆黑的双眸,怔了怔后木讷地弯腰,从靴子里头拔出了一把小匕首,递给了姚容希。 姚容希又向大鲁说道:“麻烦驿丞准备一只白瓷碗。” 张清妍挑眉看着姚容希。 “我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姚容希淡定说道。 张清妍略一惊讶,松了口气的同时,看向姚容希的眸子更加深邃起来。 大鲁急匆匆捧着个白瓷碗过来,恭敬地送到姚容希面前。 姚容希毫不含糊,匕首往手心一割,赤红色的鲜血滴到了纯白色的碗中。 旁边发愣的郑墨这才回过神来,惊叫道:“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呢!” 拦,是已经拦不住了。 姚容希嫌弃流血太慢,手指用力压着刀脊,血流如注,等盛了小半碗鲜血,他才移开了匕首。 郑墨连忙叫两位护卫帮忙,李成也赶紧从他们的行囊中翻出伤药和纱布来。几人一块儿忙活,手忙脚乱地才帮着姚容希处理好伤口。作为当事人的姚容希却是最为平静的那一个,将鲜血递给了张清妍。 张清妍沉默地接过,眺望了一眼那道人影,手指微微用力。她的心跳非常快,魂魄似乎都在颤抖。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钱侍卫这会儿百般相劝,但紫萼扣着贤悦郡主的手臂不放,默不作声,贤悦郡主又似乎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到了,身体还轻轻发抖呢,更是没有话说。他只能招呼来王府的侍卫,分配了一下工作,将驿站,尤其是贤悦郡主保护起来。 老者那一行人则是安然看着一切。小厮弯腰劝了两句无果之后,就陪着老者在大堂内静观事态发展。 至于霍少爷和潘四,霍少爷只顾着恼怒痛苦,潘四满腹心思都放在安慰这位大少爷身上,可顾不得其他了。 这些事情都没有让张清妍分心,张清妍目不斜视地端着瓷碗走到了驿站门口。 “大仙,是不是要把门关上啊?”大鲁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可谓是尽心尽力。 张清妍摇了摇头,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默念一个陌生的尊号,用手指沾着血,一边念着古怪的咒文,一边沿着驿站的门槛,画起了复杂的图案。 大鲁瞧了两眼,没瞧明白,听了几句,又什么都没听懂,只得退了几步,生怕妨碍到张清妍。 两指沾着姚容希的血液,按在地上之后,画出来的线条却是细如发丝。张清妍非常认真地念咒画符,视线所及,只有指尖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那些脑海中的图纹印刻到了地砖上,她粗糙的手指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眼前的虚影变成了确实的红色。她的口舌和声带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自动自发地念出了咒文,手指紧跟着咒文的速度,生怕被甩下来。 这样的感觉,张清妍也是生平头一回经历。 她未曾继承家族传承,虽然这些符文咒法她都记过,却从来没有使用过。大哥大姐曾同她说过,画符念咒的时候最为疲惫,比冲去和一只厉鬼搏命还要劳心费神。她此刻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画到最后一笔时,血液刚好用完,而张清妍所念的咒文也正好到了最后一个字符。吐字、收手,一气呵成。张清妍这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吁了口气,心里想到了大哥大姐施法时的模样。 她只在孩童时期看过两人施展法术,再之后,大家都长大懂事了,不曾再像童年时那样胡闹。张清妍不继承传承,和大哥大姐相处的时光自然是少了,大哥大姐也不会再带着她去捉鬼了。 捉鬼,那是他们童年时最热衷的游戏,靠着张家人的天赋异禀,再加上翻看家族史学到的一点皮毛法术,三人能轻松收拾一些动物鬼魂和刚死的小鬼。她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大姐在旁边埋怨她不中用,大哥则冲上前激动地和鬼魂搏斗。等到下一次,她还是被两人忽悠了去当“雷达”。 张清妍想到此,不禁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 “啊!来了!” 一声叫喊打断了张清妍的回忆。 她一抬头,就看到那个远方闪现过来的人影已经站到了驿站门前。 第61章 惊变(三) 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和林晓晓精致的容貌不同,这个女人是一种我见犹怜的美。她一手执着伞,一手挽着一只竹篮,一身麻布衣裳,头上只用一根木钗子绾发,素面朝天,小嘴微张,惊讶地瞧着地上的符文,又抬头看了看打开的大门。 “这是什么?”女人声如黄鹂。 张清妍缓慢起身,踉跄了一下,被后头的姚容希搀扶着退了几步。她轻声和姚容希道了谢,这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又撇了眼霍少爷。 驿站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有张清妍这一番举动在,他们都警惕地瞧着这个女人,丝毫没有被她的娇弱美貌所打动。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霍少爷一听到这把好嗓子,就反射性地仰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女人姣好的面容。原本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瞬间就舒展开来,露出了他自认为风流倜谠的笑容。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霍少爷拉着潘四,努力站起了身子,咳嗽一声,不顾自己火烧火燎般疼痛的喉咙,刻意发出了低沉磁性的声音。 张清妍不禁对这位霍少爷刮目相看。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奴家姓苗,名倩娘。”女人露出羞涩的神情,脸颊绯红,垂眸不敢看霍少爷。 “那我称呼你倩娘可好?”霍少爷含笑着说道,一点儿都不像是有伤在身的人。 大鲁听到这名字,眉头一跳,心中浮现出什么来,又怎么都想不清楚。 那名老者眼观六路,问道:“驿丞可是认识这位苗倩娘?” 大鲁冥思苦想起来。 其他人都静静等待着大鲁的答案。 黄南高声催促道:“大鲁,你到底认不认识她啊?” 大鲁摆手,“别吵,我想想。” 苗倩娘和霍少爷似乎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没有半点反应。 霍少爷迫不及待地说道:“倩娘怎么不进来坐坐?外头风雨交加,可不要冻着身子。” 苗倩娘还是垂头不言,似是想要躲开骚扰她的霍少爷,又想要进驿站避雨,进退两难。 霍少爷不着痕迹地跺了跺脚,确定自己能够龙行虎步,走得潇洒,就松开潘四,含笑着走向了苗倩娘。潘四想要拉住霍少爷,反倒被他一把甩开,急忙跟上时,眼角余光瞥到地上张清妍画的红色图案,脚步就定住了。 霍少爷一脚踏出了驿站,站到了苗倩娘身边。 黄南目瞪口呆地说道:“这没关系吗?他出了大仙画的符了啊!” 郑墨冷哼一声,乜了眼张清妍,“有关系也是他自己找死。” 苗倩娘和霍少爷两人似乎仍然听不见旁人的话。 那位苗倩娘看到霍少爷走到了跟前,终于是仰起了脸,害怕地瞧了眼霍少爷。 霍少爷半边身子都酥了,忍不住伸手扣住了苗倩娘的下巴,让她漂亮的脸蛋对着自己,色眯眯地看着,手指还轻轻摩挲了两下,感受指尖下温暖顺滑的皮肤。 苗倩娘涨红了脸,伸手扣住了霍少爷的手腕,却挣脱不开。 霍少爷咧嘴笑了,但笑容没有维持多久。 倏地,苗倩娘嫩滑细致的皮肤忽然间被灰败之色覆盖,粗糙如砂砾。如水的双眸肉眼可见地眼角下垂,越拉越长,露出其中丑陋不堪的眼珠子来! 霍少爷瞪大了眼睛,又眨了眨眼,但他震惊地发现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霍少爷想要甩开苗倩娘,这回却是换他挣不开了。 “你快放开我,奴家已经嫁做人妇,不可以……不可以……”苗倩娘还是那副羞怯的模样,只是灵动的双眸成了两颗浑圆的眼珠,羞怯就成了骇人的恐吓。而她红唇变成了青灰色,说话的时候像眼角一样拉长,起初像是在嘲笑,后来露出了牙肉和发黄松脱的两排牙齿,变得可怖。 牙齿后时隐时现的舌头则在诡异地一寸寸消失了,苗倩娘的声音因此变得模糊,只剩下三个字在回荡:“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牙肉跟舌头一样萎缩,牙齿一颗颗脱落下来,掉在了霍少爷的掌心中。 霍少爷张开嘴想要叫救命,死命地拉扯苗倩娘的手,两脚踢动,可苗倩娘的手仿佛有千斤握力,无论他怎么反抗都挣脱不开,只是将手中的牙齿给甩了出去。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苗倩娘还在说着,眼角和唇角并到了一起,血肉、经脉从两道裂口中露了出来,随着说话而抽动着。 “放开!放开我!救命啊!潘四!父亲——!”霍少爷终于吼出声来,狂乱地扭动着,他十指抓到了苗倩娘的脸,碰到了滑腻而弹性的肌肉,指头上的鲜血映入他的眼中,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是了! 他见过这张脸! 他那夜在驿站中辗转难眠,一个翻身,瞄到映在门上的曼妙身影,不禁起身开门,看见了窈窕的背影和款款而行的姿态。他仿佛被勾了魂,一路跟着女人出了驿站,跑到了一处破庙。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冲着他使了个媚眼,他魂不守舍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女人纤细的腰肢,刚想要低头亲吻,就被那女人一手抵住了胸膛。 那个女人嗔道:“把门关上……” 他好笑地点头,转身吃力地将破庙的大门合上,在一道月光中重新揽住了那个女人,急切地热吻起来。 可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了怪异,嘴巴里吞进了几颗硬物,松开双唇,他吐出的是几颗不属于他的牙齿!再定睛一看,女人漂亮的脸蛋裂开,牙齿如熟透了的果实般落下,眼珠子“噗”的一声被挤了出来,弹到了他的脸上! 霍少爷回想起这些,瞬间发狂。他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摆脱了苗倩娘的钳制,一下子扑腾到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往驿站里爬去。 还差一点!霍少爷伸手攀住了门板,使劲一拉,那两扇轻巧的门却纹丝不动。 “不!不可能!”霍少爷惊呼狂叫。 庙门沉重,可眼前的门是驿站的门,不可能打不开的! 霍少爷癫狂地推门、撞门,手指用力到指甲崩裂,在上头留下凌乱的血迹。 “潘四!潘四!快开门!来人啊!”霍少爷叫着,喉咙疼痛了起来,再想说话,就咳出几滴血来。 这情景何等的眼熟! “我逃出来了的,我早就逃出那破庙了!”霍少爷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掌无力地贴着门滑下,身体蜷缩,反复自言自语,“我逃出来了……我明明逃走了……” 苗倩娘顶着裂开的面容,俯视着霍少爷,“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霍少爷簌簌发抖,耳边只剩下苗倩娘沉重扭曲的声音不断回响,目光所及,不再是那间让他厌弃的驿站门口,而是破败肮脏的寺庙。 “不!不会的!”霍少爷色厉内荏地张牙舞爪,从地上弹跳起来,用力砸着门,“不会的!不会的——!” 始终无果之后,他连滚带爬地往旁边逃,结果撞到了一双腿,他抬头,两只滚圆的眼球中映出自己骇然失色的模样。 “啊啊嗷嗷啊!”霍少爷嘶吼着,对着苗倩娘拳打脚踢,用力到自己的手指折了,却毫无痛觉。 苗倩娘俯下的身子越来越低了,贴到了霍少爷的脑门前,只听“嘎吱”一声,她的脑袋居然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入霍少爷的怀中,断裂的脖颈喷出血液来,洒了霍少爷一头一脸。 霍少爷再次大叫起来,慌乱地甩手,头颅飞出,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苗倩娘的身体晃悠悠地走了两步,轰然倒地,发黑的血液从断颈处涌了出来,粘稠血腥,一点点蔓延开来。尸体逐渐腐化,血肉连带着衣服变成一摊颜色混乱的液体,从骨架上流淌下来,留下一地印记和一副白骨。那印记转瞬又被雨水冲刷了干净。 霍少爷发狂的举动停止了,暴雨冲走了他脸上的血 第62章 惊变(四) 驿站里的人沉默着,他们好像看了一出惊悚剧和闹剧,惊悚的是苗倩娘,闹的则是霍少爷。 明明驿站大门敞开着,霍少爷却仿佛被无形的门给挡住了,独自演绎着敲门撞门的举动,演得活灵活现,做出砸门动作的时候,居然能在虚空中突兀地折断自己的手指头。 而苗倩娘喷出的血液在喷入驿站的刹那,张清妍原先画下的符咒发出微光,一道金色的屏障凭空出现,那污秽的血液被屏障阻挡,冒出白烟来,霎时就和屏障一块儿消失了。 张清妍说:“行了,把他抬回来吧。” 众人还在惊恐地颤抖,听到张清妍发话,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却没有动弹。 “法术已经完了,苗倩娘都重新化作白骨了,没有危险了。”张清妍解释道。 过了半晌,还是没有动静。张清妍环视一圈,冷静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众人才一个激灵。 黄南抬脚就走。陈海瞧了眼可怜巴巴的潘四,又看了眼沉默的钱侍卫,只能跟上黄南。他俩把又恢复成魇住模样的霍少爷抬了进来。潘四心头焦急地在旁边扶着,如丧考妣。 三人进出的时候都万分小心,不去碰张清妍画好的咒文,而拦住霍少爷的大门果然只是霍少爷的臆想而已,又或者是法术的一部分,对三人没有一点妨碍,那道金色的屏障也未曾出现过。 “大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成好歹听说过张清妍的事迹,见她镇定下来,就安下了心,好奇问道。 “苗倩娘早就死了,被人做法,骸骨被拉了出来,附上血肉游魂,还当自己是个活人,”张清妍冲着霍少爷点点下巴,“替那人再魇住了霍少爷一回。” 张清妍这短短几句话,让大鲁脑中一阵电闪雷鸣。 他原本就觉得苗倩娘眼熟,现在张清妍说她早已经死了,大鲁就想了起来。 苗倩娘是驿站附近一个村庄的农家女,却因为长相美丽动人,在一堆村妇、村姑之中鹤立鸡群,放到城里也能称得上是小美人。苗倩娘的父母老实巴交,对女儿的好相貌只有骄傲,没有多想,苗倩娘就老老实实地当了十几年的村姑,像所有村姑一样,嫁给了同村的适龄男子。 谁曾想,苗倩娘的相公看苗倩娘美貌如花,居然起了邪乎心思,将苗倩娘卖给了隔壁村的土财主当小妾不说,还恶人先告状,骂苗倩娘不守妇道,卷着嫁妆和婆家的钱财,同人私奔了! 苗倩娘的婆家不知情,苗倩娘相公的几个兄弟见家产被偷,勃然大怒,一口咬住苗家不放,苗家只能卖地卖房赔偿,还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苗倩娘的姐妹遭受连累,嫁了人的被休弃,未婚的则没有人提亲,平日里遇见村人还要被吐唾沫,一家子的姑娘忍受不住屈辱,一块儿投河自尽了。苗父苗母受不住这打击,没几天就郁郁而终。苗倩娘的两个兄弟则被赶出了村子,带着娇妻幼子到处流落。 这一走,就到了隔壁村,机缘巧合之下,听说了土财主家的苗姨娘。两兄弟踌躇着打探消息,发现那苗姨娘就是自家妹妹。 这犹如晴天霹雳。 上门之后看到苗倩娘穿金戴银的模样,他们顿时怒火中烧,痛骂厮打苗倩娘。苗倩娘在这时知道了家中的处境,转头就悬梁自尽了。 苗倩娘死了,土财主就派人打听了事情的原委。他买下苗倩娘的时候,和苗倩娘的相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苗倩娘逆来顺受,从未有过反抗,也没提出过什么要求。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卖了媳妇不说,还偷了媳妇和自家的钱财,并且把事情全栽赃到了媳妇头上。 土财主将事情同苗家兄弟解释清楚,证明了自己和苗倩娘的清白,同意两人将苗倩娘的遗体抬回村子,并派了自家的庄头跟着,和苗倩娘的相公对质。 真相大白,众人哗然。 偷自家家产,夺亲家家产,污人清誉,间接逼死数人……这事情照理说是要送交官府查办,苗倩娘的相公不死也要脱层皮。 苗倩娘的公婆不忍心儿子受苦,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是分了家,才说通了其他几个儿子罢休。老夫妻俩再赔了不少银钱给苗家。苗家兄弟拿回了家产,重新住回了村子里,也没提告官的事情。 大鲁给驿站众人介绍了一下苗倩娘其人其事,许府护卫、两位镖师、王府侍卫都一脸恍然大悟。 苗倩娘这事情可是利州的一大热议话题,最近才被王家闹鬼之事取而代之。几位利州人都听说过这事情,此时不禁望向了驿站外——苗倩娘只剩下一副骸骨了。他们又开始回忆苗倩娘的长相,煞有介事地点起头来。 只有黄南还在冥思苦想,“我前几年看到她的时候是这模样的?” “你走那趟镖的时候她还没出嫁,总会有些不同吧。”陈海拍了他一把,让他别再纠结了。 黄南甩甩头,把这事情抛到脑后。 回忆完毕,他们看向了张清妍,就等着张大仙发话,给众人指条明路。 谁知道张清妍只点了下头,“难怪那人能把苗倩娘拉起来。” “大仙,您这是什么意思呐?”李成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苗倩娘是个蠢的,她男人要卖她,她就乖乖被卖了,知道自家姐妹、父母被婆家逼死,居然连解释都不解释,就懦弱地吊死自己。要不是那位土财主表明了真相,她两个兄弟还得在外流落,让她相公占尽了便宜,当定了无辜受害者。她家背一辈子的骂名。但真相大白后她的两个兄弟也只是拿钱了结,苗家的几条人命就白白没了。她心有不甘,却不知道如何平复,即使成了冤鬼,也茫茫然无所措。”张清妍望了眼被暴雨洗刷的白骨。 “谭夫人还觉得王夫人可怜可叹,这才是真正的可怜虫。”张清妍收回了目光。 苗倩娘阳寿未尽,憋屈地自杀,死后就是孤魂野鬼,飘荡在尘世间,连自己的遗愿都不清楚,更不要提完成心愿去投胎了。她的下场,要么是靠时间这把杀猪刀砍去留恋不甘之意,自然而然地转去投胎,这对于魂魄而言是一种消耗,下辈子投胎,必然是气虚体弱之辈,阳寿短,人生挫折不断;要么就是扛不住杀猪刀的利刃,魂魄消散;第三种情况,是有外力介入。这种孤魂野鬼抵抗力小,很容易被人操纵,之后是魂飞魄散,还是重入轮回,就看造化了。 苗倩娘便是第三种。 张清妍作为张家人,厌恶桃红那样不知轻重的修士,鄙夷的却是苗倩娘这样自甘堕落的魂魄。 世间魂魄不计其数,能进入人道者都是经过几辈子轮回,积累功德、道行的佼佼者,苗倩娘如今却是一朝浑噩,毁了过去所有的努力和坚持。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家踩着天道秩序的那条线翩迁起舞,从来不是庸碌或懦弱之辈。对于修士,合作为友,张家人可以和善亲切,翻脸为敌,张家人也可以冷酷无情;但对于陷入迷途的普通人,张家再如何厉害,都是无法、也不愿拯救的。 “苗家的事情又不能怪到苗倩娘头上,都是那个男人用心险恶,行事歹毒。”钱侍卫鄙夷地看了眼张清妍。 张清妍瞥了他一眼,“我没说那个男人是对的。那个男人所作所为是犯罪,而苗倩娘则是犯错。” 第63章 改道(一) “苗倩娘不是被卖入深山老林与世隔绝,那位土财主也不是暴戾凶残之人,人生遭逢如此变故,她在土财主家里好吃好喝,不知道同家里人交代一声的吗?她那会儿只要给家里捎个信,这事情就可以避免。无能、无智之辈,生前死后,都是被人利用的蠢货罢了。”张清妍斜睨了钱侍卫一眼,“至于那个男人,苦主苗家两兄弟自愿私了。民不举,官不究。这位侍卫大人倒是说说看,你知道这男人的用心险恶,行事歹毒,准备怎么收拾他?也拔了他的舌头吗?” 说完,张清妍不管钱侍卫青了又红的脸色,直接跳过了苗倩娘的话题,下了结论:“不管是谁利用苗倩娘的尸骨,他的目标只是霍少爷,我们是不用担心了。准备启程吧。” “欸?”几人大为惊讶。 闹了这么久,还费尽心神画了符咒,这就完了? 紫萼再次挽留道:“大仙,还请你看看我家郡主……” 兴许是几次惊讶冲击,贤悦郡主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一把推开了紫萼的手,定定说道:“本宫没有事,也不需要看道士。” 紫萼面色冷凝,咬牙说道:“郡主,你莫要再胡闹了。” 贤悦郡主无视紫萼,转过头去吩咐道:“钱侍卫,你将此人赶走,本宫不想要看见这些装神弄鬼之人。” 钱侍卫虽然被张清妍一番话给气得哼哧哼哧,但此时倒是没了方才对张清妍的敌意。郡主有吩咐,他可不是紫萼,可以拒绝的,便看向张清妍等人,冲着门外一伸手,“几位,请离开吧。” 大鲁和潘四不想张清妍离开,却是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清妍和姚容希两拨人神情轻松地往大雨中走去。 一直坐在旁边的老者这时候也站了起来,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出了驿站。 转眼间,驿站里头只剩下贤悦郡主一行人,和心惊胆颤的潘四与大鲁了。 大雨磅礴,镖局的马车在雨中行驶困难,黄南和陈海无奈地驱使着马匹颠簸慢行。 姚容希的马车并行过来,他掀开车帘邀请道:“张姑娘不如与我坐一辆车吧。” 他话刚说完,两个仆人撑着两把大伞小步跑到了两人的马车边上,恭敬地说道:“张道长,我家老爷有事请教,还请您到马车上一叙。” 张清妍掀了车帘,瞧了眼行驶过来的大马车,又瞧了瞧镖局的小马车,果断点头。 姚容希看张清妍答应,眉头微蹙,不请自来地也上了老者的马车。 老者的马车是特制的,外表看起来只是宽敞,内里头确实别有洞天,从座椅小桌到杯盏碗碟,无一不精致古朴,都显示出主人家的底蕴来。 张清妍满意地坐下,接过下人送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舒服地呼了口气。黑猫跳上了她的膝盖,也是舒服得咕噜了两声,盘卧起来,小尾巴垂下,轻轻甩动。 姚容希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老者笑了笑,自我介绍道:“老朽姓喻,有些事情想向张道长请教。” “喻老请说。”张清妍放下了茶盏。 “张道长之前说这天地异象和贤悦郡主有关,不知道其中是有什么内情?” “内情两字我不敢说。只是那位贤悦郡主……”张清妍凝神思索着说道,“身上有鬼魂黑气和血光。” “难道郡主有危险?”喻老惊讶地扬眉。 贤悦郡主因为出生的月日与早逝的长公主相同,被皇上另眼相待,钦赐封号诰命不说,还特地命皇后安排了教养嬷嬷和丫鬟照顾她。利亲王也因此对贤悦郡主多了几分关照,在她出行时派遣自己的亲卫保护。 别说是受伤了,贤悦郡主从小到大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甚至没听说过有身体微恙的时候。这事情也被人啧啧称奇。 “不止她有危险,恐怕要死不少人。”张清妍说道。 张清妍见识过不少血光之灾,最近的就是吴花了。吴花的下场是斗殴过程中意外身亡。贤悦郡主身上的血光比吴花要厉害许多,只看了一眼,张清妍就受到了巨大冲击,甚至发生了魂魄离体的事情。 张清妍忽而说道:“我记得喻老之前说过,那位郡主是住在肃城内的?” “嗯,利亲王府就在肃城内。”喻老脸上划过一丝忧色。 张清妍探身掀开了门帘,对陈海喊道:“陈海,我们不去肃城。” 陈海一怔,将缰绳交给了黄南,跳下马车,几步就跨到了张清妍面前,问道:“大仙方才说什么?雨声太大,我没听清。” 张清妍却是没有看着陈海。 陈海顺着张清妍的目光望了望,回头茫然不解地问道:“大仙,怎么了?” 姚容希眼神微动,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张清妍的脸上逐渐流露出迷惘之色来,“女鬼,她……” “停车!”喻老喊道。 马车瞬间停了下来。许家和镖局的马车见状也跟着停下。 黄南艰难地勒住了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没有人回答他。知情的都紧张地观察着张清妍目光所及的方向和她的神色,不知情的都是一脸迷茫。 片刻后,张清妍收回了目光,思忖着说道:“我好像搞错了不少事情……” 她在电闪雷鸣中见到苗倩娘的身影,以为那是被郡主吸引来的恶鬼。郡主身上的气息太过污秽,且气运衰败,会被吸引过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推断这只恶鬼不是桃红那样理智冷静的鬼魂,所作所为全为报仇,不会刻意伤害不相干的人。这可就危险了。 作为张家人,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对一只鬼引颈受戮。可惜那时候她被贤悦郡主身上的血光冲得魂魄不稳,只能选择破戒使用法术。非传承之人贸然使用法术,等到她回到家族,必然要族规惩罚。但是,第一次做法的兴奋之感压过了其他情绪,她全然没有对恶鬼、对族规惩罚、甚至是对自己可能死亡的担忧恐惧,连带着也少了几分谨慎。 等见了苗倩娘,以及之后霍少爷的反应,她以为是有人算计霍少爷,利用苗倩娘的鬼魂魇住了霍少爷,而她在霍少爷身上看到的鬼气就是苗倩娘的。 她那会儿只顾着可惜自己那个白做了的法术,懊恼以后还要白白被关禁闭,受一顿教训。现在想来,那丝黑气和苗倩娘身上的黑气虽然相同,却并非出自苗倩娘自身。苗倩娘的魂魄浑浑噩噩,身上没有鬼气,只有死气。倒是她刚才看到的那只女鬼,身上的黑煞之气和两者身上的黑气同出一源。 离得远,又隔了厚重的雨幕,她没有瞧见那只女鬼的长相,但能清楚看到那只女鬼脸上的笑容和盈盈一拜的动作。那只女鬼对他们并无恶意,且神志清晰,道行比桃红还要高几分。 算计霍少爷的就是那只女鬼! 难道是情债? 张清妍想到霍少爷那副色|欲熏心的模样,思索着,转念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若是情债了结,女鬼应该投胎去才对,可那只女鬼是转身离开的,不是消散了去投胎,这证明她的遗愿还未了结。 “那位霍少爷是什么情况?”张清妍问道。 第64章 改道(二) 这问题,此时此地只有陈海能回答出一二了,而他同样知之甚少,只知道霍少爷是南北货行的东家少爷,被自家老爹,也就是货行的东家赶出来历练。 “他不是本地人?” “商队是北方来的,每年都过来。那位霍少爷是第一次出远门。” “有没有在这附近惹什么事情?” “这个……似乎是没有。那位霍少爷娇生惯养,赶路辛苦,恐怕也没有力气惹是生非吧。”陈海斟酌着说道,下意识地看了张清妍一眼,又连忙移开目光。 张清妍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将眉头拧了起来。 一只鬼魂拿其他鬼魂来做法惊吓活人,这本就是蹊跷的事情。这个活人还只是路经此地的旅人,这就更奇怪了。 不是为了遗愿,而是因为其他缘故吗? 张清妍指了指女鬼的方向,“那边有什么吗?” “那个方向……有个村子,就是苗倩娘住的村子。”陈海打了个寒颤。 看来的确是那只女鬼拉了苗倩娘出来魇吓霍少爷的。 不过这事情和张清妍没什么关系。那只女鬼都客气地同她行礼过了,又没有委托人求助,她自然不会多管闲事。比起女鬼,现在要做的是避开郡主,别受她牵连,死得不明不白的。 “不去肃城,我们改道从其他路线上京。” 陈海的脸黑了下来,生硬地说道:“不经过肃城的话,只能从那个村子改道往利州府走了。” 张清妍愣了愣。 “再不然,就只有回宣城,绕一个大圈子,从旁边的淮州走,行程上要多花一个月。”陈海无奈地说道。 张清妍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往村子的方向走吧。绕一圈,估计那位郡主该拖死的人都死光了,也没必要绕道了。” 更重要的是,张清妍耗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垂眸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被郡主身上的血光那么一冲,她得快点去京城了。 “去……村子?”陈海张了张嘴,身体在大雨冲刷下仍旧站得笔直。他显然是不愿意去那个村子的。 “肃城现在比村子更危险,二选其一,就走村子吧。”张清妍解释了一句后,回头看向喻老,“喻老,那我就此告辞了。” “道长别急。依着道长的意思,郡主身上的血光之灾危害颇大,牵连甚广,还请……” “喻老莫要强人所难。”姚容希笑着看向喻老,眼中却是锐利的寒光,“方才张姑娘的情况您也看到了,这事情不是她能管的。喻老想要救人,不妨找其他得道高僧、隐士高人试试吧。” 喻老微愣。 姚容希略一伸手,轻扶了一把张清妍的背,顺势将她推出了马车,自己紧跟着跳了下来,拉起她的手就往许府的马车走。 陈海怔了怔,冲着沉默的喻老一拱手,这才跟上。 留在许府马车上的郑墨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见姚容希拉着张清妍下车,连忙拿着伞跳下车,“少爷,我们这是继续赶路了吗?” 姚容希接过伞,朝着张清妍的方向倾斜了一些,将她整个罩在了伞下,“跟着这位镖师的马车走。” “真要往那个村子走?”陈海嘴巴发苦。 没人回答他。 陈海甩了甩头,一路小跑着上了马车,对黄南高声说道:“改道,从利州府走。” 黄南抱怨道:“走橘村?这大雨天的,路多难走啊……” 他之后又抱怨了什么,姚容希和张清妍已经上了马车,隔着车壁和雨声,就听不到了。 郑墨一会儿倒热茶,一会儿送干布,殷勤地伺候着姚容希,却是无视了一旁的张清妍。他不着痕迹地偷瞄着两人的脸色。 姚容希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张清妍却是板着脸,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郑墨忿忿瞪了张清妍几眼,欲言又止,脑袋忽而抬起,忽而低下。 “喵——”黑猫叫了一声,小爪子拍了拍桌子。 郑墨嘴角一抽,拿出这些时日来一直给黑猫用的小碟,也替它倒上了水。 黑猫满意地“喵”了一声,跳上桌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水来。 郑墨放松下来,终于是有了勇气,张开了嘴。 姚容希直接打断了他到嘴边的话:“你出去,把黑猫一块儿带上。” 郑墨傻了眼,一低头,和瞪大眼睛的黑猫对了个正着。他期期艾艾地喊了声“少爷”,黑猫则可怜巴巴地“喵”了一声,一人一猫被姚容希纯黑的眸子看着,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郑墨抱着猫,出了车厢,和许府两位护卫挤在一块儿,还同时哀怨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帘,厚实的帘子阻挡了视线。郑墨竖起了耳朵,可惜在暴雨声中,他听不见马车内的轻微声响。 实际上,马车内的两人什么事都没做,什么话都没说,即使没有下雨,即使没有车帘阻隔,郑墨这会儿也什么都听不到。 张清妍喝了口茶,又将茶盏捧在手中摩挲着,低头看着茶盏中静止不动的几片茶叶,整个人如同入定了一般。 姚容希看了她半晌,视线跟着她发丝上慢慢滑落的雨珠移动。“啪嗒”一声,雨珠从发梢坠落,滴在了张清妍的肩头,融入到阴湿的衣服中,消失不见。 “你去京城是要做什么?”姚容希声音轻柔,试探着问道。 张清妍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坦然问道:“京城半仙山,你不知道?” “果然……”姚容希呢喃一声,苦涩地笑了笑。他歉疚地看着张清妍,说道:“京城没有半仙山。” 张清妍很是平静地继续说道:“未必是叫这个名字,可能是叫王山、巫山之类的。” “京城有一座巍山,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一座祁山,是天灵寺所在;还有个小土堆,一半是周围村庄和京城平民的坟墓,一半被当做乱葬岗。”姚容希详尽地说道,脸上的歉疚更深了。 张清妍蓦地扭头,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这里没有半仙山。”姚容希一字一顿地说道,在张清妍睁得越来越大的双眸注视下,难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张清妍感到一阵眩晕,比之前看到姚容希异样的黑眸更加头晕目眩。她的手指颤抖了起来,逐渐变成了痉挛,青紫的指甲变成了灰黑色,黑气上涌,像是被贤悦郡主身上的血光冲击魂魄一般,整个人转瞬就变得异样了起来。 姚容希猛地扣住了张清妍的肩膀,握住她的双手,沉声喊道:“小丫头,冷静点!稳住魂魄,默念固魂诀!” 张清妍此时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脑袋昏沉,眼前一片黑暗。下一刻,那最深最深的墨色中冒出了一点亮光,光芒晕染开来,她又能看见东西了,那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 她在这片区域工作了三年,隔壁的超市、街角的小吃店、对面的办公大楼、熙熙攘攘的道路上奔驰而过的汽车……连那阴霾的天空和四周漂浮的黑灰色气息都是她熟悉的。路边徘徊飘荡的鬼魂和马路中间每天爬行不到十厘米的碎尸,甚至会让她觉得亲切。 但她没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这是家中长辈从小就叮嘱她的,她努力了许多年,才能克制住自己去细心观察它们的冲动,再加上三曾叔祖所赠与的防身宝玉,她这几年过得和凡人一样,同行见了都猜不到她是半仙山的张家人。 第65章 顿悟(一) 半仙山,指的是张家人如今住的地方。那座小山坡的官方名称是很俗气的南山,因为就在城市的南边;知道张家的人则称呼它为半仙山,因为如同半仙的张家人住在那儿。 现在,被称呼为半仙山的是这座沿海都市的南山,再往前推个两三百年,西边某座城池旁边有座小山丘也叫半仙山,再再往前推,大漠里头有处戈壁叫半仙山……总之,张家人定居的地方都被这么称呼着。 张清妍离开半仙山搬到市中心居住已经有六七年了,自她成年,没有选择继承传承,就按照族中的传统,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几个月才上山一次,像是寻常走亲戚一样,拜会长辈,见见继承传承的同辈人和还留在半仙山的未成年弟妹、晚辈们。 她适应得很好,看到灵异事物处变不惊,面对家族以外的人对这些事情闭口不谈,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破功。 破功是因为张清妍看到了一只古怪的鬼魂。 那是个女鬼,十几岁的模样,素面朝天,梳着发髻,穿着道袍,脚踏布鞋,要是再拿一杆拂尘就打扮得更专业了。女鬼走路的时候脚踏实地,不似鬼魂飘荡,也不似现代人步履匆匆,她走得很慢,沉稳认真地四下盼顾,仿佛在寻找什么。 碰到这样特立独行的鬼魂,张清妍就不禁多看了一眼。 只那么一眼,那只鬼就察觉到了。紧接着,张清妍看到的发髻变成了女鬼清冷的双眸。那瞬间,张清妍看到了她眼中迸发出的光彩! 下一秒,那只鬼就出现在张清妍的面前,贴着张清妍的脸,激动地叫道:“你能看见我!你能看见我,对吗?我叫清枫,从小被枫叶观观主收养,跟着观主当了道士……” 张清妍愣住了。 她不是惊讶这只女鬼敏锐的反应和迅捷的动作,而是惊讶于这只女鬼居然能出现在自己身前。要知道她身上可是带着防身宝玉的,污秽之物不可能近她的身。 女鬼明明是鬼魂,能被她瞧见,却并没有被防身宝玉所拦截,那就证明天道认为这只鬼不是污秽邪物。 张清妍再看她一身道袍,就有有了几分明悟:这只女鬼是真正从小修道的道士,未曾沾过荤腥,没有破过戒律,且性格心性都纯澈无比,一尘不染,没被记过功德,也没缠上因缘,即使成了鬼魂,仍然是干净的。 张清妍在思索的时候,那只自称清枫的女鬼已经说了下去:“……我徘徊了千年终于找到了能看到我的人!” 千年……还是个厉鬼,道行应该颇为高深…… 等等!千年?! 张清妍愕然地看向女鬼。 “我这就送你到我千年前的身体中去,请你帮我解开被害之谜 第66章 顿悟(二) 会有这熟悉举动的,还那么了解张家,知道张家固魂诀的,只有族中人了。同辈中最年长的大哥大姐还未出师,也不是这样的性情,他必然是族中的长辈。 张清妍高兴起来,想到初见姚容希时候看到的小鬼和第三次见姚容希时他突如其来的神采飞扬,暗自猜测:这是家族发现自己魂魄离体,派了小鬼来找她了!族中长辈特意穿越过来,附身此时空之人,帮助自己……那双特别的眸子,要么是“姚容希”的,要么就是因为族中长辈附身,而起了变化,或者根本就是族中长辈施展的某种法术。 张清妍眼圈微红,又按下沸腾的心情。 姚容希见她这副模样,眼神微暗,收回手,没有多说什么。 张清妍重新振作起来。 清枫是只千年厉鬼,经历过时空壁垒,道行远超常人,且她本身就是这个时空之人,功德簿和因缘线在此时空,沿着这两条线索送张清妍过来是易如反掌。 换成张家人要穿越时空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要确定张清妍的坐标就不是易事,再强行破碎虚空,魂穿过来,对魂魄、道行都是一种极大损伤。而要强行控制一个活人身体,就得先行镇压原主魂魄,这其中的利害比张清妍拖着死尸行动更严重。 难怪第一、二次见到姚容希的时候,他看起来僵化、死板,那是族人的魂魄还没占得上风的缘故。即使如今族人已经能控制自如,作为强行闯入的外人,他也会受到天道的压制。 比起“姚容希”来,张清妍如今反倒是更为自由。功德簿是固定在出生的时空的,因缘线则会因为时空壁垒而变得更为纤细易断。她有清枫的肉体和因缘线在,等于是有了这个时空的通行证,却不记功德,不沾因缘,不用斩缘就能毫无顾忌地施展法术。 唯一的问题就是身魂不一了。 固魂诀是张家人自创的口诀,结合佛道两家之长,稳固魂魄。这只是一道经文,并不是法术,使用方便,但所能达到的效果也非常有限。 张清妍现在需要的是定魂之术。 定魂和固魂不同,固魂巩固的是魂魄本身,如果身魂一致,例如许溯,那在稳固三魂七魄的同时也能将魂魄固定在肉身之中。定魂则是将不一致的魂魄固定在肉体中,让魂魄不会轻易离体。定魂之术需要一定修为才能施展,多半是临时性的,永久性定魂得凭高深道行做到。 张清妍眼下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快点积累点道行,成为真正的修士。 有了明确的目标,张清妍精神奕奕,焕发出了惊人的活力。 她其实对阴阳之道颇为感兴趣,道、佛、阴阳、风水……张家人该学的理论知识她牢记于心,张家家族史被她翻过无数遍,可惜她天赋的能力不被家中长辈看好,她本人又受不了张家修士年老后的困苦境遇,所以才放弃了继承传承。如今跨过时空界限,没有了拘束,她立刻就想展翅高飞。 姚容希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起来,“不要急。” “嗯!”张清妍点头,一双眼睛闪着光。 她和姚容希一样,眼睛炯炯有神,亮起来的时候,光芒夺目,面容反而会被人忽视了。 这是大多数修士都有的特征,张家人则因为家族传统和魂魄本身的强悍,即使不是修士,双眸也能随着情绪波动爆发出一些光亮来。但是,在修炼前后,眸色并不会发生改变。张清妍此时即使眼睛发亮,依旧是深褐色,这是清枫的眸色。换做张清妍自己的本体,则是琥珀色。 兴许是因为坚信姚容希就是族中长辈,张清妍对于他的特殊之处并没有深究,心底连一丝疑惑都没有冒出来。 “那我修炼了。”张清妍迫不及待地请示道。 姚容希失笑,轻咳了一声,点了下头,同样郑重地说道:“修炼时务必心无旁骛,凝神静气。等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 张清妍连忙点头。 张家人的修炼方式和大多数修士没什么不同,平日里早晚课念经诵文,抄写经书,白日的时候学习法阵法术,画符箓,制法宝。张清妍没有继承传承,成年前的早晚课同样念经诵文,但念诵的经文是佛道两家的经典,修身之用,平和静谧;成年后离了半仙山,就没有早晚课。像她大哥大姐继承传承,成年之后继续早晚课,念诵的经文则不再是佛道两家的经典,而是张家人自己编撰的经书,蕴涵天道秩序,引天地之气入体,纳天道之力入魂,锤炼体魄。 张清妍虽然未曾继承传承,但那些经文内容都是背过的。这是张家传承万年的原因之一:族人无论是否继承传承,走上修士之路,家族族规、历史、典籍和法术法阵、咒文符箓都需要谨记。这既是传承,也是一种防身手段,万一遇到鬼怪之事,没有继承传承的族人也能应对一二。 张清妍盘腿坐好,两手捏诀,闭目默念起经文来。此时她是真的入了定,五感封闭,外界一切都不再能干扰到她。 姚容希默默看着,愧疚之色再次浮现,声若蚊蝇地说道:“对不起。你放心,我会助你回去的。”看到张清妍陌生的面容,他喟然一叹,又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你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应该是不会再那样哭鼻子了吧……”似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他翘起的唇角许久都没有平复下去。 “咦?雨停了?” 马车外响起数声惊叹。 姚容希的笑容消失了,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蹙眉望了眼天空。 郑墨在车外汇报道:“少爷,雨停了呢。这可真是奇怪,走了一段路雨就停了。” 镖局的马车放缓了速度,和许府的马车并行。 黄南听到郑墨的话,就说道:“这暴雨本来就是一阵阵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郑墨回过头,望向马车后乌云密布的天空。 陈海也回望着马车行驶过的方向。 那里还在下着雨,仿佛是有一片巨大的雨云漂浮在驿站上空,电闪雷鸣不止。离得远了,雨水就渐渐小了,雷电也都消失了。 看到这情景的几人互相看了看,都是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在皮肤上排队。 “大仙呢?快问问她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陈海问道。 郑墨沉默着。 “你这小子聋了啊?”黄南不满地嚷嚷。 郑墨别过头,咬牙说道:“什么大仙啊,那就是个骗子。” “啊?” 几人都惊讶了起来。 “她说自己不会画符,不会做护身符来着的,在驿站里头画得那么熟练,不就是骗子吗!”郑墨气愤地说道。 枉他之前百般后悔愧疚,觉得自己冤枉了张清妍,连带着对一只畜生都低声下气地讨好了半天。郑墨揉了揉坐在他身边的黑猫,被黑猫挠了一下。爪子藏在肉垫里头,这一下倒是不疼,但也表达了黑猫的警告。 郑墨垂头丧气地收手。 “她是不会。”姚容希忽然从车厢里出来了。 郑墨心头一紧,望了眼缓缓垂下的车帘,只见张清妍似乎是在里头打坐。他嘀咕道:“少爷你也是太好心了。你之前被小鬼缠身,她就袖手旁观……” 姚容希瞥了郑墨一眼,让他立刻收了声。 张家的规矩,要同普通人解释就有的好说了。幸好郑墨虽然埋怨张清妍,但也是出于对姚容希的维护。姚容希要制止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仆也是容易。 “继续走吧。”姚容希说道。 “这雷雨……” “不用管它,这和我们无关。”姚容希斩钉截铁地说道。 其他人没了话说,脖子僵直,脑袋正视前方,继续赶路。没了雨水妨碍,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一处村庄。 第67章 野鬼(一) 橘树掩映下的村庄一片寂静,偶尔看到劳作的果农都是一副冷色。见着张清妍一行人的两辆马车,他们也只是微微侧眼,就移开了目光。 黄南纳闷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海想起苗倩娘的鬼魂,沉了脸,说道:“别管那么多,我们绕道过去就是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人垂头丧气地快步走了过来,瞧见黄南和陈海,他犹豫了一下,脚步一顿,挤出一丝笑容来,打招呼道:“哎,这不是黄南吗?这趟走镖从我们这儿过?” 黄南咧开嘴,“魏大爷,好久不见了啊。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啊?前几年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模样的。今年橘子没卖出去?” 陈海无奈地看了眼黄南。 魏大爷苦笑了一下,摆摆手,“和橘子没什么关系。对了,你们这趟镖还是在我这儿住一宿?这日头可不太对啊……”魏大爷望了眼头顶明晃晃的大太阳,又看了眼跟在黄南马车后头的许府马车。 “哦,这事情……”黄南看向了陈海。 陈海迟疑了一下。 按照路程,要是今天不在橘村住下,今晚就要露宿野外了。张清妍那身子骨能受得了吗?这一路上还多了一个姓姚的公子哥,露宿就更不可能了吧? 但是那个女鬼…… 陈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去问问。” 魏大爷疑惑地看看陈海的背影,又看看黄南,“怎么着?这回不是你领队啊?你们这趟不是押得货物?” “哪可能是我领队啊,我又不是那块料。那是我们镖局老镖师的儿子陈海,才我小腿高的时候就跟着他爹走镖了。嘿,我同你说,这趟镖可邪门了,送的是个道姑,方才还碰到了你们村的苗倩娘……”黄南干脆停下了马车,一边等陈海,一边同魏大爷说了起来。 魏大爷的脸跟着一抽一抽的,怀疑、诧异和惊恐轮番变幻,最终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百感交集。 故事还未讲完,陈海就一溜小跑地回来了,直接说道:“我们直接走,快点赶车吧。” 陈海没见到张清妍,只看到了姚容希,他非常感谢姚容希的通情达理。他是不想呆在这地方了。先出了个苗倩娘,后冒出个女鬼,眼下整个村子的气氛都不对,多呆一会儿都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黄南意犹未尽地住了嘴,“那我们就走了啊,魏大爷。” “欸,等等等等等等!”魏大爷嘴巴里喷出一连串的“等”来,伸手一把拽住了要跳上马车的陈海,“这位师傅,别急着走啊。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可远着呢,你们这一走,晚上就要露宿了。这样吧,你们今天就住在我家,好酒好菜管够!”魏大爷用力拍着胸脯。 “魏大爷客气了,我们押镖的赶着时间呢,哪有歇脚的功夫?”陈海干笑了一下,挣开魏大爷的手,连忙催促黄南,“快走,别耽误了时间。” 黄南看着两人纠缠在一块儿,略感狐疑,但还是听了陈海的话,重新握紧了缰绳。有魏大爷拉扯着,黄南也不敢加快速度,马车慢悠悠地拐了个弯。 “魏大爷!你可让老太婆好找啊!” 路上跑来一对老夫妻,满脸褶子,腿脚倒是灵活,一转眼就蹿到了魏大爷面前,直接揪住了魏大爷的袖子不放。 黄南握紧的缰绳又重新松开了。他瞄了瞄魏大爷攥住陈海手腕的手,又瞅了眼老太太拉扯住魏大爷衣袖的手,直接傻了眼。 “魏大爷,你可要给我们财厚做主啊!那个狐狸精非要抓到不可,还要剥它的皮、抽它的筋!”老太太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再剁碎了它的尸体喂狗去!” 黄南和陈海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惊讶地看着这凶狠的老太太。 那位老大爷则是谄媚地笑着,说道:“魏大爷,那狐狸精害人不浅,怎么折磨它都不为过。那张狐狸皮肯定不错,到时候孝敬给魏大爷做条围脖子。北方的有钱人家都拿狐狸皮子做围脖呢!” 魏大爷双手一摊,说道:“这狐狸精我一介凡人有什么法子收拾?你们求我可没用啊。不过呢,眼前倒是有个法子——”魏大爷拖长了音调,眼珠子一斜,视线转到了许府的马车上。 陈海心头咯噔一下,手一用力,直接甩得魏大爷和老头老太一个趔趄,喊道:“我们走,黄南,快!” 黄南楞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魏大爷已经指着许府的马车叫了起来,“那马车里头就有位大仙,可厉害着呢!你们找她捉狐狸精去!” 老大爷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魏大爷。 老太太直接就信了,浑浊的双眼亮了起来,一下子就往后头的马车扑了过去,挡在了两匹大马前,“大仙!可是有位大仙在?我们村子有只狐狸精害人呢,你救救我们村子啊!” 两匹马不安地跺了跺蹄子,喷出两个响鼻来。幸好这两匹都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老马,稳得很,换成是镖局的那匹马,早就撩蹄子踏着老太太飞奔了。 许府的护卫不满地安抚下骏马,呵斥道:“你这老婆子不要命了吗!” 老太太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这条老命要着有什么用啊!儿子都被狐狸精给害死过一回了哇!” 陈海愤怒地瞪着魏大爷,又埋怨地瞥了眼黄南。 黄南缩了缩脖子。他人高马大,做起这动作来尤为可笑。 许府的马车有了动静,姚容希掀开了车帘,走了出来。他文质彬彬的模样让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 老太太鸡爪一般的手指着姚容希,扭头看向魏大爷,“这是你说的大仙?” 魏大爷也是怔住了。 陈海松了口气,连忙说道:“你们搞错人了,快让开路,让我们离开。” 话音刚落,他就瞪大了眼睛,颓然地看着马车里走出的另一个人。 张清妍一身道袍出场,陈海这回可没话说了。 老太太心存疑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张清妍的模样,仍旧是疑心重重地问魏大爷:“这位就是你说的大仙?” 张清妍的模样实在是太年轻,也太寒酸了些,一点儿道骨仙风的气质都没有,像是个农村的穷丫头被人套上了一身道袍。 魏大爷比老太太多了几分眼光,对上张清妍平静的面容,倒是信了几分,面上表现出来的是实打实的坚信不已,“就是这位。你不信那就让人家走吧。我可给你说好,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我给你们就找了这位大仙,你们要是不满意,接下来就自己找高人吧。” 边说这话,魏大爷边舒了口气。这老头子整日里在自己家蹲着,老太婆也是一天三趟地往自己家跑,今天总算是把两块臭膏药撕掉了。 陈海听到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 什么叫“我给你们找了这位大仙”?大仙是他找来的吗?!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陈海这么一想,更加气愤了,张口就要驳斥。 “又是个撞鬼的啊,这附近可真是热闹啊。”张清妍先张了口,一说话,就让人后背渗出一身冷汗来。 姚容希还在旁边搭腔:“那位郡主引起天地异变,吸引了孤魂野鬼,也不奇怪。” 张清妍接着说道:“还是个熟人,其中一个就是方才见到的那位女鬼。” 两人一唱一和,让见识过驿站鬼魂的几人都僵住了。 第68章 野鬼(二) 老太太下意识地开口说道:“不是撞鬼,是狐狸精,是害男人的狐狸精。” 张清妍一挑眉,“狐狸精?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鬼气,不是妖气。” 兽类成精,变成灵兽还是妖怪,看的是本族血统和各自天性。狐狸这种动物成精,结果就是一半一半,吸人精魄的有之,单纯食日月精华修炼的也有之。前者成为妖怪,身上有妖气,后者则是灵兽,身上带着福气。 张清妍想到这儿,垂头看向蹭到自己脚边的黑猫。 黑猫这类倒全是灵兽,且天生具有点儿神通。 张清妍蹲下身,摸了摸黑猫柔软的脖颈,“怎么样?这里有妖怪吗?” “喵——”黑猫舒服地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扫了眼村子的方向,又转回来看着张清妍“喵”了一声。 “看来我没看错。”张清妍说道,又替黑猫顺了顺毛,才站了起来,对老太太说道:“我们两个看下来都不是狐狸精,你们就是撞鬼了。” 老太太傻了眼。 老大爷见状,连忙说道:“大仙啊,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事情,大概是我们搞错了。还请大仙帮我们驱鬼,别让它再害我们了啊。”老大爷说着,还抹了下眼角。 “我看你们身上两道鬼气,一道飘渺,应该是没同那只鬼有过多少接触,一道则比较深了……” “大仙,我们就见了一只女鬼了啊,怎么还有一个?”老太太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女鬼……那只女鬼什么模样的?”张清妍好奇问道。 老太太肯定地说道:“是个贱女人,勾引我儿子,吸他的阳气,害得他差点儿死掉了……” 张清妍伸出手掌,制止了老太太继续说下去。揉了揉额角,她哭笑不得地说道:“行了,你这些都是自己推断出来的吧?你见没见过那只女鬼?” “怎么没见过?就是个女人,长得一般,不过家里富得很,头上还戴那么粗的金链子!把我儿子迷住了,整日里同她鬼混在一道……”老太太咒骂起来,不时冒出一个“狐狸精”、一个“贱人”来。 张清妍没了耐心,看向了老大爷,“还是你来说吧,到底见没见过那只女鬼?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老大爷迟疑了一下,“见是见过,不过就远远看了一眼,模样看不清,打扮倒是眼熟,像是再往南去沿海那块儿渔家女的打扮。” “不是附近的人?”张清妍皱起眉头来。 “不像是。我年轻的时候跑过商,东南西北都去过,只在南边沿海见过那种打扮的女人,他们信神,家中有男人出海的话,家中女都是梳着帆船头,穿条红黑色的裤子。”老大爷回忆着年轻时见过的情景,摇了摇头,“这打扮,我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陈海听到这话,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地望了眼张清妍,又垂下头去。 张清妍正思索着,“千里迢迢往南跑了那么远的路……” “大仙,你救救我们啊!”老太太又嚎了起来。 “比起那只鬼,你们身上的另一道鬼气更重。那只女鬼应该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张清妍没说的是,要是那只女鬼有这心思,依她的能耐,早就让这对老头老太死个百八十次了。 “另一只鬼?我们没见过其他的鬼了啊。”老大爷茫然地说道。 “哼!怎么没有?你那好儿子说不定就是另一只鬼!” 突然有个声音插话,满满全是怨气和不甘。 张清妍往那方向一看,马车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过那个插嘴的人走了过来,很快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八弟,你怎么回来了?”魏大爷往前迎了几步。 来人一脸书生气,一缕长须不知为何少了一撮,脸上还有几道指甲划痕,看起来有些狼狈可笑。 他是魏大爷的八堂弟,在肃城内的回春医堂当过学徒,还改了名字叫“灵芝”,后来也当了几年大夫。等魏大爷当了里正了,他被请了回来,重新住到村子里,给村人问诊看病。 一个村子能有自己的大夫,这可是让村人荣光满面的事情。魏大爷也因此增添了一些声望。 魏灵芝在橘村住得颇为顺心。除了橘村,附近两个村子的人都在他这儿看病,每月收入可比在城里医堂内挂名要来得多,还自己当家做主,不用看人脸色。 卫家这对老夫妻,他小时候就见识过两人的胡搅蛮缠,却没亲身经历过,那时候是看人热闹,搬回来之后,和这对夫妻也是相安无事。 前些时日卫家那个宝贝儿子出事了,他把脉下来确定人是被吓傻了,卫老太太一口咬定是病,当时就把他打出了家门。他体谅老人家大悲之下有些冲动,没有计较。第二天卫老大爷哭丧着脸跑来,把他拖到了卫家,他一看,卫财厚已经咽气了,卫老太太第二次把他打出门。他还是忍了。没想到卫财厚落葬当日居然诈尸了,卫老太太这回直接打上门来,魏大爷居中调解不成,他窝囊地暂时离了村子避风头。 在城里呆了几日,他越是想,越是怒火中烧,到了今日终于是忍不住了。 魏灵芝愤慨地说道:“不回来,还躲着他们躲一辈子吗?你们两个老不死瞧好了,这位是肃城回春医堂的萧老大夫,给利亲王配过药的!让他来看看你家的好儿子是死是活!” 魏灵芝身后的一位老者满头华发,一把白胡子,精神矍铄,看起来比张清妍更有几分高人风范。 他听到魏灵芝的话,谦虚地摆了摆手,“欸,老夫不过是给利亲王配过一回药而已,问诊的是老夫的师父,论本事,他才是真正的神医。” 卫家老夫妻面面相觑。 要是只有魏灵芝一人在,卫老太太早就上去抓头发挠脸,将这个害得他们差点儿活埋了儿子的庸医一顿好打了。可这回多了个老大夫,还是和利亲王府有点干系的,老太太就歇菜了,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都不敢抬头看人。 “你们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带路啊!你们不信我,还不信萧老大夫的?就让他给你们儿子把把脉。别担心,这医药钱我出,不要你们掏一分的!”魏灵芝睥睨着两人,没好气地说道。 有看错诊,开错药的,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把活人看成的死人。 卫财厚在卫家停灵七天,除了他,前前后后,卫家老夫妻、卫家兄弟姐妹,还有那么多个和尚、乐师见过他的尸体,难道都眼瞎了不成?魏灵芝笃定,卫财厚就是死了。他没见过卫财厚死而复生的模样,觉得就是卫家老夫妻想儿子想疯了,扶着儿子的尸体回家,然后又来找他的麻烦。 卫老大爷咳嗽一声,说道:“既然这样,不如请萧老大夫和这位大仙一块儿去看看吧。” 魏灵芝和萧老大夫看了眼张清妍。 张清妍倒是没什么意见。 “嗤,请了道士正好,萧老大夫确诊了之后,就能让她超度你儿子了。”魏灵芝说道。 第69章 野鬼(三) 卫家在卫财厚出生那年发了横财,老夫妻俩觉得卫财厚是财神爷托生,对他疼到了骨子里。如今,女儿们都已经出嫁,儿子们也都成了家。大半年前,卫家分了家,卫家老夫妻和卫财厚这个三儿子住一块儿。最小的儿子月前给两老添了孙子,卫财厚这个当哥哥的却是孤家寡人,还遭了大难,差点儿连命都丢了。老夫妻俩对卫财厚更加偏疼了。 一路上,卫老太太不住地唠叨卫财厚的不容易,心善心软,被那只女鬼骗了之类的事情,没什么实质内容。一行人都没有耐心搭理她。卫老大爷则沉默着,越走双脚越是沉重。 他这会儿是有点儿回过味来。 张清妍一口咬定他们撞了两只鬼,可他们从头到尾只见过那只女鬼。魏灵芝同样是一口咬定卫财厚死透了,还特地请了位有名望的老大夫来给自己正名。卫老大爷左思右想,最近这些时日里碰到的最蹊跷的事情就是卫财厚的诈尸了。 魏灵芝那句“你那好儿子说不定就是另一只鬼”在卫老大爷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他逐渐害怕起来。 难道真的是有孤魂野鬼占了自己家儿子的尸体? 魏大爷这位里正这回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他走着走着,就到了黄南边上,小声问道:“黄南老弟,你们之前真的碰到了苗倩娘?” 黄南实事求是地说道:“那只女鬼自己这么说的,驿站的大鲁也说是了就是苗倩娘。” 驿站的驿丞大鲁,魏大爷是认得的。他当上里正之后,每年都给大鲁一笔好处费,请他帮忙给村子里的橘子找销路,最后和一家南北货行搭上话。搭上了南北货行之后,他可没过河拆桥,每年还多给了大鲁一些孝敬钱,这关系一直维系着,村子里有个什么喜事,少不得邀请大鲁来吃酒。苗倩娘成亲的时候,他还邀大鲁来喝喜酒呢。村子里不像城里那么多规矩,女人家也是要出门劳作的,大鲁认识苗倩娘倒是不稀奇。 魏大爷听了黄南这话,一颗心就扑通扑通直跳,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是苗倩娘的鬼魂来找卫财厚报仇了?” 坐在黄南旁边的陈海眉头一紧,“那个卫财厚和苗倩娘认识?该不会——” “你们说什么苗倩娘?提那个贱人做什么?”黄南嗓门大,卫老太太的絮叨停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三角眼盯住了黄南,“你说苗倩娘是什么意思?她……她变成鬼了?” 黄南大大咧咧地说道:“是啊,我们还看见了呢。大仙说她的魂魄尸体被人都给操纵了,之前还吓傻了一个公子哥呢。” 卫老太太犹如被人掐住脑袋提起来的鸡,脖子伸得老长,胸腔呼哧呼哧地起伏。 卫老大爷惊了一下,“苗倩娘她……难道另一只鬼就是她?” “原来是遭报应了啊。”魏灵芝冷冷说道,“苗倩娘都回来了,他苗家总共被你们逼死了七八口人,苗家二老和他们五个女儿也该回来了吧?” 卫家老夫妻一阵哆嗦。 张清妍一行人则不由自主地用“原来就是你们”的目光看着卫家老夫妻。 “嘶,一个就够吓人了,还来七八个那可就要人命了啊。你们是没看到那个苗倩娘,皮肤裂开来,眼珠子和牙齿都掉了下来,最后整个脑袋咚的一下掉在了那个公子哥手上,一个大男人都给吓成傻子了……”郑墨呲牙咧嘴、挤眉弄眼地说道,看卫家老夫妻担惊受怕的模样,原本看到苗倩娘时的恐惧全没了,说得兴高采烈的。 大概是因为听说了王家闹鬼的始末,郑墨对于这类冤死的亡魂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期待着他们报仇雪恨。 卫老太太再次往许府的马车扑,“大仙,大仙,你可救救我们啊!” 张清妍头疼,问道:“又怎么了?这不是正要去你家看了吗?” 卫老大爷看张清妍不耐烦,连忙把卫老太太拉到了身后,“大仙你别管这老太婆胡闹,我们这就要到了。你看,就是这间屋子。” 卫家老夫妻手头上宽裕,住的房子也很大。不过村里的房子,只注重大小,可不像真正的富贵人家那样讲究。 可供一辆马车进入的大门前站着个人,往门内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卫家老夫妻被郑墨那么一吓,如今有些蔫,没有反应。 魏大爷一看到那背影,就冲了过去,一巴掌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你这小兔崽子在干什么呢!瞎胡闹!” 魏虎缩了下头,冲着自己亲爹讨好地笑了笑,“爹,我这是关心村里乡亲啊。” “大虎有心了。”卫老大爷笑着说道,笑容有些僵硬。 “哎,怎么这么多人啊?哟,八叔,你回来了啊。”魏虎看到魏灵芝,热情地打招呼道,“卫爷爷这是想开了吧?快让八叔给财厚看看,开些药吃吃,兴许就好了。” “什么好了?” “开什么药?” 魏大爷和卫老大爷同时问道。 “咦,你们不知道?”魏虎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 魏大爷这几日被卫老大爷缠着,村子里什么事情都没工夫过问。卫老大爷这几日则紧迫地盯着魏大爷不放,没管旁的事情。 一旁的卫老太太一个颤抖,连忙说道:“大虎,你快让开些,让这位老大夫和这位大仙给我家财厚看看。” 魏大爷只看了卫老太太一眼,卫老大爷则皱起眉头来,向自家老太婆使了眼色,却没得到回应。 “是啊,大虎,让萧老大夫给卫财厚把把脉,看看他是死是活。”魏灵芝说着,就扶着萧老大夫要进门。 卫老太太一把拦住了魏灵芝,“你这赤脚大夫进去做什么?让老大夫进去就行了!” 魏灵芝被气笑了,“我请来的人,我还不能进去?” “就是不能进!你差点儿害死我家儿子,我就不让你进去!”卫老太太直接扒住了门,堵在了门口。 “我害死你儿子,还是你害死你儿子啊?当初是谁说的来着,‘我们家财厚有本事,卖了苗倩娘,还有李倩娘、张倩娘’,‘那姑娘可漂亮了,可喜欢我们家财厚了,整日里盯着我们家财厚’,‘那姑娘有钱,脑袋上都戴金链子,嫁妆到时候至少出这个数’……”魏灵芝阴阳怪气地说道。 魏虎在旁边扑哧一笑,“八叔,你学得可真像。” 卫老太太脸色铁青。 “你说的那个姑娘呢?怎么变成狐狸精,又变成女鬼了啊?”魏灵芝扯了扯嘴角,嘲讽地说道,“还娶她进门吗?” 卫老太太额角、手背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卫老大爷忙说道:“她老婆子糊涂了,小八啊,你别同她一个老太婆计较了。好了,你也快些让开,让大夫去给财厚瞧瞧。” “大夫能进,他不行。老头子你有没有心啊!儿子都给他害死过一次了,还让他进啊!”卫老太太直接坐到门槛上,双手掩面大哭起来。 卫老大爷面色微变,沉默了下来。 魏灵芝咬牙说道:“你有完没完了?到底给不给你儿子看了?” 魏大爷眸光微闪,拉过魏虎问道:“你之前说卫财厚怎么了?说什么吃药?” 卫老太太的哭声更响了,还扑向了魏灵芝,一把扯住了他的胡须。 顿时就是大乱。 魏大爷也顾不上问了,连忙去拦住卫老太太。 卫老大爷在旁边转悠,一个劲地说道:“别打了啊,小心啊,小八啊你可别打着她啊,她年纪大了,碰不得啊……” 第70章 孤魂(一) 萧老大夫倒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这混乱场面。他在回春医堂坐诊,碰到的那些病患、家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见过这样的斗殴? 萧老大夫不由后悔跟着魏灵芝来这小村子了。 本想着来见识见识从来没碰见过的病症,谁知道先碰到了从来没见过的泼妇。 “老大夫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可不是您能治得了的。”陈海扶了萧老大夫一把,好心地劝道,“您瞧,那老太婆拦着不让其他人进,那个小伙子说卫财厚有问题,这肯定是有什么古怪,只让村外的人看,不让村子里的人瞧,想要把这事情给瞒住!” 陈海说的时候没有压低声音,甚至故意抬高了声音。 他早就被这村子的人给惹毛了。走南闯北,他什么没见识过?魏大爷的心思、卫家老夫妻的心思,他都看在眼里。这事情本来和他们没有干系,结果魏大爷和卫老太太一个立杆子、一个顺杆爬,把张清妍给扯了进去。他们刚逃过一只女鬼,又碰到了另一鬼,这糟心事儿让他心中烧起了一把火。 说起来之前碰到的女鬼也是这家人造的孽。娶了个漂亮媳妇就好好和媳妇过日子,把媳妇卖了不说,还坑了媳妇娘家一把。要是没有卫财厚那个黑心人,苗倩娘就不会死,他们碰不碰到那只女鬼不好说,但这会儿肯定能顺利穿过橘村,往利州府的方向前行。 陈海把卫老太太的心思扒拉了开,那边扭打在一块儿的人犹如被人定住了一般不动了。 魏灵芝一伸手将卫老太太推开,揪住了旁边的魏虎问道:“你说,那卫财厚到底怎么了?” 魏虎吓了一跳,仔细琢磨了一下陈海的话,头皮发麻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 魏灵芝没了耐心,直接往卫家闯。 卫老太太坐地上抱住了魏灵芝的脚,被他一脚踹开,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卫老大爷扶住了她,满脸愁容,小声问了几句,卫老太太却只顾着推搡他,让他去阻止魏灵芝。 魏灵芝进去没多久就退了出来。 他怒气冲冲跑着进去,却是脸色发白,满头冷汗,踉踉跄跄地从扶着门出来。 魏大爷眼皮子直跳,扶了魏灵芝一把,问道:“怎么了?你是见到什么了?” “二哥,快把他们赶出去……不能让他们再住在村子里头了!”魏灵芝咽着唾沫,艰难地说道。 卫老太太从地上跳了起来,除了头发凌乱、满身灰土,一点儿都看不出受了伤,“呸!你凭什么赶我们走!” 几人厮打吵闹,已经吸引来了不少村人,这会儿听魏灵芝这么一说,有人高声问道:“灵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 魏灵芝哆嗦了一下,“鬼,我看到鬼了!” 惊呼声此起彼伏,也有人怀疑的。 “你个赤脚大夫,别给我们家财厚泼脏水!你就是看错诊了,你就是差点儿害死我们家财厚了!”卫老太太叉腰叫道,“现在还想赶走我们家,好继续呆在村子里骗人是不是!大家伙说说,那日我们带着财厚从坟地里回来,你们也有人看见我们家财厚的吧?那是鬼吗?” 魏灵芝似乎被吓住了,卫老太太这般说,他也没了反应,只是抓着魏大爷,一个劲儿地要他把人赶走。 村里就有人附和魏灵芝。 他们那日是见过卫财厚的,同活人一般无二,就是气色差了点,气息比较弱,被卫家老夫妻扶着回去了。但这也不奇怪,大病一场,差点儿给活埋了,身子骨肯定不如往日里那般健康的。即使如此,赶走卫财厚一家子的提议仍旧得到了广泛的赞同。 卫老太太又指着那些附和的人骂了起来。 黄南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这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啊?还让不让大仙给驱鬼了啊?” 郑墨讥笑了一声。陈海则看向了张清妍。 张清妍正观察着卫家的大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魏大爷听到黄南的话和郑墨的那声笑,一拍脑门,扭过头来说道:“这位大仙,您给看看吧,这要是鬼,还要麻烦您给驱除了。” 议论纷纷的村人都安静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张清妍,又如炸锅了一般交头接耳起来。 张清妍摇了下头,“这鬼我驱除不了。” 魏大爷和卫家老夫妻蒙了。陈海和郑墨也傻了眼,跟着害怕起来。 “大仙你也不行?”黄南问道,“你之前在驿站画的那一长条的符呢?” “大仙既然没有法子,那我们这就离开了。”陈海果断说道。 魏大爷和卫家老夫妻连忙阻拦,卫家老夫妻更是直接跪地哀求起来,作势就要磕头。 张清妍说道:“这已经不是野鬼了,你们之前把鬼请进了家门,再要赶他离开,我是没办法的。” 卫家老夫妻磕头的动作一顿。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村子里头的鸡鸣狗吠和橘树林内传来的鸟叫声。 “大仙,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请了鬼?”魏大爷嘴巴发苦地说道。 张清妍点点头,“是啊,请了鬼进门。”她看向了魏灵芝和魏虎,“你们瞧见了什么?那个卫财厚怎么了?” 魏灵芝吓得一个哆嗦,不说话,似乎只是回忆一下就会要了他的命。 魏虎干巴巴地说道:“我之前偷溜进去看过,他皮肤发灰,又有点黑,还有一块一块的斑,好像是得了病的……” 魏灵芝听到这话,叫了起来:“那是尸斑!是死人啊——!他死了,但还会动啊!” 众人一阵心惊肉跳,连张清妍他们一行人也是如此。 几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张清妍。 皮肤灰败,带有瘢痕。 这模样,他们似乎才在不久前见过…… 卫老太太吼了起来,冲上去要打魏虎和魏灵芝,“你胡说!你们胡说!” 原本扶着她的卫老大爷松开了手,愣愣张着嘴,看着疯狂的卫老太太。 张清妍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淡定地说道:“那应该是有孤魂野鬼附身到了卫财厚的身上,夺了他的尸身了。可惜道行不够,维持了没几天,尸体还是开始腐烂了。” 卫老大爷一个激灵,重重磕了一下头,“大仙,你救救我们啊!” “我方才说了,那只鬼已经被你们请回了家,我没办法把他赶走。”张清妍说道,“他看起来也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大概是想借着刚刚散了魂魄的尸体复活吧。现在尸体快要腐烂没用了,他说不定过阵子就自己离开,找其他复活的机会了。” “说不定”…… “说不定”有什么用? 卫老大爷苦了脸,继续磕头,“大仙,你救救我们吧!” 张清妍无奈,从马车上下来了,“好了,别磕头了,我去看看,和他谈谈吧。他要是愿意,就让他早些离开好了。” 卫老大爷仰起脸,额头上一块淤青,神色却是轻松起来。 卫老太太听到这话却是调转枪头,拦住了张清妍,“不行,那是我们家财厚,你不能让他走!” 张清妍的脚步顿住了,诧异地看了眼一脸坚定的卫老太太。 卫老大爷从地上爬了起来,拉扯住卫老太太,“你胡说什么呢!财厚早死了,都成那样子,还能活着?你想让一只野鬼占了财厚的身体,糟蹋他的身体吗?” 卫老太太痛苦地摇头,“老头子,那就是财厚啊,他同我们说过话的啊!你当我是傻的不成?财厚小时候的事情,他都知道的啊,肯定是财厚啊!” 第71章 孤魂(二) 卫老大爷愣住了,犹豫地看向了张清妍。 “这个倒也有可能……”张清妍一手支着下巴,思索着说道,“若是魂魄够强大,刚死之后就能化鬼附上自己的肉身。” 卫老太太连忙点头。 “不过你儿子那种情况,不太可能会有强大的魂魄。”张清妍接着说道。 这话让卫老太太勃然大怒,指着张清妍的鼻子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儿子?!” “你儿子不是那个卖掉苗倩娘的人渣吗?”张清妍清冷的双眸对上卫老太太充满怒火的小三角眼。 “身上背了七条人命的孽缘,万人唾骂,之后还遇到过女鬼,死过一回,正气不足,魂魄有损,且生前是个普通人,不念经诵佛,不通阴阳之术,这样的魂魄死后都能立刻化鬼,道行还能支持他直接控制肉身,那这世间该充满活死人了。” 张清妍冷静地说道,她越说,卫家老夫妻的脸色越是难看。 而围观的村人中有人讥讽地笑出声来,还有鼓掌叫好的,“大仙骂得好!” “至于你说的那只鬼知道你儿子小时候的事情,那就分两种情况了,一种是那只鬼早就在附近徘徊了,许多年前就看到过你儿子的事情,另一种情况就是那只鬼附身的时候和你刚死的儿子的魂魄碰见了,他吞了你儿子的魂魄,有了那些记忆。” 卫老太太忍不住颤抖起来,“那我儿子的魂魄……” “就没了呗。”张清妍无所谓地说道。 卫老太太摇着头,“不可能,那就是我儿子,那肯定是我儿子!” “总之,我先去见见你家儿子好了。是与不是,你们自己判断,留与不留,也是你们自己做决定。”张清妍说着,就往卫家走去。 同张清妍一块儿的几人都跟了上去。 魏大爷想了想,见那么多人同行,还有个认识的黄南在其中,也鼓足了胆子跟上。 卫家老夫妻互相看了一眼,在众人嘲笑讽刺的目光中,也垂头跟了上去。 那位萧老大夫踌躇了一会儿,跟在了最后头。 在他之后,则是村里人把卫家的大门给围住了,却没人敢踏进去。 张清妍不用人带路,依旧靠着自己一双眼睛,找到了屋内鬼气的源头,脚步不停,没有迟疑地往卫财厚的屋子走去。 李成、黄南和陈海第一回瞧见张清妍这本事,不禁刮目相看,对张清妍又信心十足了起来。 魏大爷这个来过卫家的人更是目瞪口呆,惊讶地瞧着张清妍。卫家老夫妻同样如此,他们本想着带路,见状都歇了心思,对张清妍方才那番话又信了几分,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由悲从中来。 卫财厚住在卫家的正房里头,农家院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二十来步路的功夫,就到了卫财厚屋子的门前。 屋子的门半掩着,兴许是方才魏灵芝冲进冲出的时候开了的。张清妍手一推,门就彻底开了,屋内亮堂堂的,一个男人半靠在床上,闭着双眸,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的模样如魏虎所说的,皮肤灰黑,带有青紫瘢痕。 萧老大夫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这男人胸口还在起伏,他肯定转头走人——人都死了,还请什么大夫啊! “真是尸斑?”陈海低声问道。 萧老大夫的脑袋上下动了一下,牙关打颤,有些站里不稳地扶住了门框,不敢再往前走了。 张清妍倒是淡定,瞄了卫财厚一眼就扭头对卫家老夫妻说道:“身魂不一,这是有其他鬼魂入了你儿子的尸体了。” 卫家老夫妻哼哧哼哧地喘气。 那个男人张开了眼睛,眼珠子泛白,瞳仁都是灰白色的。他看向了门口,视线落在了张清妍和姚容希身上,在两者身上徘徊了一下,掠过后头的萧老大夫,目光微闪,最后又落到了卫老太太脸上,见卫老太太惊恐地瞪着自己,他居然笑了。 “你这妖怪!还我儿子的身体来!”卫老太太犹如被人砸了脚,一下子蹦了起来,嚎叫着冲向了男人。 男人被卫老太太揪住了衣领,脸上笑容不改,“大妹子你可轻着些,这身体是你儿子的,再扯下去,就要散架了。” 卫老太太的动作停止了,气呼呼地瞪着男人。 张清妍自顾自地拖了个凳子,往“卫财厚”床前一摆,坐下后问道:“怎么称呼?” “已经成鬼了,还有什么称呼?”男人看了眼张清妍身上的道袍,冷笑着说道。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你也应该清楚,这身体撑不住了,你很快又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那到时候再去找一具没神智的躯体就行。” 没神智的躯体?张清妍微微蹙眉。 “你的意思是,你附身的时候,卫财厚没有死,魂魄还在体内?” 那只鬼笑了笑,默认了。 卫老太太“嗷——”地一声吼叫,掐住了他的咽喉。 鬼勾起嘴角,说话声音丝毫没受到影响,“我夺了他的身体,吞了他的魂魄之后,昏了一阵子,醒过来就发现这躯体已经死了,还差点儿给人埋了。” “你是不是见过一只女鬼?”张清妍也没受卫老太太影响,继续问道。 这场面真是诡异得让人觉得好笑。围观的几人哑口无言。 “哦,你知道?”鬼直起了身子,推开了挡住自己视线的卫老太太。 卫老太太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匍匐着痛哭起来。 卫老大爷连忙赶了过去,想要扶起她,凭他的力气居然拉不起老太太来。 张清妍仍旧在和那只鬼交谈,“见过一面,还见过一个被她魇住的人。这么看来,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见过四次,头两次我光看着,第三次我试了试,没有抢到身体,反倒把那人的魂魄惊醒了。那只女鬼又吓了那个男人一次,等他再次魇住,我又试了一回。那回倒是成了,不过和现在一样,身体死了,没多久就腐烂了。”鬼感慨道。 “你道行不够,鬼气太重,一入体,身体就被鬼气克死了。”张清妍解释了一句,“那只女鬼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她是从南边过来的,上个月才到了这儿,专门勾引男人,等那些男人动了心,就变成骇人的模样去吓唬他们。她厉害得很,一吓一个准,每个人都会被她魇住。”鬼佩服地说道。 “目标呢?有什么共同点吗?” 鬼瞧了张清妍一眼,好笑地说道:“你这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想要超度她?要是担心你自己,那大可不必,她只害男人,还专门挑那些色|欲熏心或害过自己女人的混蛋。要是想要超度她,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说我道行不够,你道行也不高吧?” 张清妍坦然说道:“我就是同她有一面之缘,好奇问问而已。好了,接下来你自便吧。” “怎么?你不是来超度我的?”鬼惊讶。 “我为什么要超度你?”张清妍更惊讶,“他们只是请我来驱鬼,而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张清妍站起身,惋惜地看了眼凳子。 许府的马车再舒适也是马车,也会颠簸,她刚想着要同这只鬼促膝长谈,顺便坐着舒缓一下筋骨,没想到这只鬼没给她这个机会。 那只鬼笑了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多谢夸奖。” “唉……这位道长,我是没办法复活了吧?”鬼仰头望向了床顶。 第72章 孤魂(三) 张清妍沉默了一下,“那倒是未必。修炼个千年,或许就能有机会了。” 鬼摇了摇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人说,可这具身体……”鬼黯然地看着腐败的躯体。 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具身体,说话还行,要行走就困难了。尤其是随着这具身体逐渐腐烂,更加没法控制了。 “只是说话,那你可以去托梦啊。”张清妍说道。 那只鬼一怔,“托梦?” “在那人睡着的时候,用你的魂魄去碰触他的脑袋。以你目前的道行,应该可以轻易进入那人的脑内,你有什么想说的,反复说就行了,总能让他听到的。” “我不想伤害到她。”鬼摇头。 “碰到鬼气肯定会伤身的,但你没有害他的心思,只是入梦,那顶多生点儿小病。要是担心的话,托梦的时候告诉他,梦醒之后,去寺庙里烧香,用香炉灰擦一下额头,这样就会好很多。”张清妍说道,“换成道观也行。” 鬼认真地看向张清妍,“真的可行?” “当然可行。” 张家人的遗嘱都是这么交代的。生前不立遗嘱,死后如果想起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事情,往后辈那儿一托梦就行了。或许是觉得这法子很实用,到最后连女婿媳妇都会学这么一手,死后给亲人托梦,有交代遗嘱的,也有告别的。 张家家族史上还出过一个龟毛的祖先,迟迟不去投胎,今晚找张三,明晚找张四,一会儿要用小篆刻墓碑,一会儿又要把故居的家具从梨花木全换成紫檀木。张家人清楚天道秩序,知道魂魄最终都是要去投胎转世的,生前的东西是真的死不带去,所以压根不理睬他。他见状居然不再托梦了,直接显形,扯着一个后辈要他完成自己的遗愿。最后大家都不胜其扰,开了个家族会议,决定直接超度了他,强行送他去投胎了。可笑的是,他投胎转世,又回到了张家,也不知道他在地府中做了什么,竟然没有喝孟婆汤,还带着生前的记忆,出生就会说话,生下来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不是哭声,而是说要给自己的上辈子重新安排葬礼。那一辈的几位祖先给他算了八字命格,扭曲着脸按照他的意思重新落葬了他,葬礼完成,他就含笑而亡了。他那一世只有短短一个月的生命,就用来看一场自己上辈子的葬礼。 鬼朝着张清妍拱了拱手,“多谢这位道长指点迷津。来世做牛做马,我必然报答道长恩情。” “这就不用了。”张清妍摆手。 鬼沉默了一下,“我总要报答你的。” 他看向了后头的萧老大夫,迟疑着轻声说道:“你快点儿离开肃城吧,那里要不好了。” 说完,卫财厚的身体就猛地倒了下来,不再动弹了。 萧老大夫怔怔看着那具躯体,又问张清妍:“他那是什么意思?” 张清妍若有所思,“就是让你逃命的意思。大概他生前是你的熟人吧。啧,有清醒意识的魂魄,还看到了天道命运变化,恐怕不是死后有未了心愿才没去投胎的啊。” 萧老大夫忙说道:“我没见过他啊。” “他刚才附在卫财厚身上,脸、声音,都是卫财厚,你怎么可能见过?” “那我该怎么办?”萧老大夫追问。 “逃吧,离开肃城,随便去哪儿游玩一番,过一阵子再回来就行了。” 萧老大夫张口结舌。这算什么法子?他要听一只吞了别人魂魄、占了别人身体的恶鬼的话吗? 卫家老夫妻被突然倒下的卫财厚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看向张清妍。 “好了,他走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吧。”张清妍说道。 卫老大爷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卫老太太则迷惘地看着卫财厚的尸体,仿佛是灵魂出窍了一般没有反应。 张清妍转身就走。对于这次的“工作”,她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点儿那只女鬼的信息,帮了那只鬼一点小忙。她没期待能从卫家老夫妻身上赚得银钱,所以也没等两人开口,就准备离开。 魏大爷跟着他们走出了卫家,脚步有些飘飘然的。他见张清妍要离开,连忙说道:“这位大仙别急着走啊。” “还有什么事情吗?” 魏大爷张了张嘴。 是啊,还有什么事情?卫财厚的事情都解决了,还有什么事情呢? 魏大爷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那只女鬼呢?” “你没听到刚才那只鬼的话?” “呃……” “那只女鬼专门挑负心汉和色狼下手,你叮嘱一下村子里的男人好好对他们的媳妇,看见漂亮女人别见色起意就行了。”张清妍说道。 魏大爷看张清妍没有管的意思,挽留几次,张清妍都没答应,只能作罢。他比卫家老夫妻要上道得多,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来,递给了张清妍。 张清妍没拒绝,收下之后就直接上了马车。 魏大爷则被村里人给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打听起卫家的事情来,还不忘表达一下赶走卫财厚一家子的心愿。 萧老大夫上前,在车厢旁说道:“这位大仙,老夫有一事,想要拜托大仙。” 陈海沉了脸,阻挡着萧老大夫,说道:“这位老大夫,我们还要赶路呢,您之前问的事情,大仙都同你说过了。” “不是那事情,是另外有事。”萧老大夫忙解释道,“老夫隔壁有户人家,他家媳妇前两个月死了,鬼魂一直留在家里,请了僧人做法都没有超度成功,老夫想请大仙帮忙……” 陈海打断道:“那就是要去肃城?” “是啊……”萧老大夫尴尬地点头。 “刚才那只鬼说的话,你没听见?”郑墨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不逃,也别牵连我们。” “这……这是鬼说的话,谁知道可不可信呢?”萧老大夫没底气地说道。 “大仙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不会去肃城的。你再想其他办法吧。”陈海越俎代庖,直接替张清妍拒绝了。 “慢着。”张清妍从车子里探出脑袋来。 “大仙,我们还要赶路呢,这事情您不是也说了要避开吗?”陈海苦口婆心地劝道。 张清妍摇了下头,“既定的路线可以改,一次请求,可以拒,两次碰上,那就是命运了。” 她靠着天赋异禀,窥视到了天道变化,躲避灾厄,这本就是违逆天道的做法。 即使天道认同了张家人的天赋异禀,认同了张家人踩着它的底线肆意行事,但这并非无条件的放任,或是天道受张家所挟,而是张家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和天道达成的协议。所以,当天道提出了要求,张家人就避不开、避不得。 张清妍原定计划从肃城上京,碰上了贤悦郡主才决定避让改道,先是碰到了初次见面的钱老,他有意请求张清妍去肃城;如今又在橘村这个陌生的地方,碰上了同样第一次到这儿来的萧老大夫,他同样开口邀请张清妍去肃城。这就是命了。天道在暗示她,让她去肃城。她这个张家人推脱不得,若是熟若无睹,天道必然要降下惩罚,那结果是她承受不起的。 “走吧,去肃城。”张清妍想了想,“陈海,你送我到城门就行,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是之后肃城发生大难,我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离开吧。” 第73章 旧事(一) 听到张清妍这话,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大仙,我们镖局押镖,从来没有半路遇到危险,自己退缩,留下托镖人的。”陈海毅然说道。 张清妍有自己的做事标准,他也有。这趟镖本来就是计划从肃城走的,因为张清妍的神通,他们才决定改道。现如今,张清妍决定按照原定路线走,陈海自然没有二话。 “你决定好了?” 陈海点头,还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来。 黄南挠挠头,“这是又要从肃城走了?” 陈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赶车吧。” 张清妍跳下许府的马车,姚容希跟在了她后头。 “少爷,你这是……”郑墨张了张嘴。 “你和李成留在此地。”姚容希安排道,“另外两位,劳烦你们快马加鞭回宣城一趟,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姑母,再请她派人去找谭老爷。” 许府护卫对视一眼,说道:“表少爷,我们一人去报信就好,另一人……” “你们跟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连累我们……连累张姑娘分神照顾。”姚容希拒绝道。 两人默然点头。 “少爷你何必以身涉险?这和我们并没关系啊!”郑墨拼命劝说。 姚容希看了他一眼,“是和你们没有关系……”话刚开了个头,他一抬手,直接一个手刀将郑墨给劈晕了。 许府的两个护卫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墨软倒在地。陈海和黄南也惊讶得眼皮子猛跳。 “李成,麻烦你照看好他,别让他乱来。”姚容希冷静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警醒一些。” “姚少爷,大仙,我……”李成惴惴不安地看着张清妍。 “要是我死了,记得替我收尸,尸首送到枫叶观去。道观后头有个空坟,是给清枫准备的,就埋在那儿。”张清妍叹了声气,“尸体找齐全了,不然我不好交代。纸钱就不用烧了,反正也收不到。” 其他人听了面面相觑。 张清妍这后事交代得未免太淡定,太诡异了些吧? 李成讷讷地应下。 “你们二人回宣城报信的事情,倒不用那么急。宣城附近也没什么得道高僧有能力解决这血光之灾。姑且还是等肃城的事情了结了,再回宣城让人来收拾烂摊子吧。小心那雨水,别淋到了。”张清妍思索着说道,看了眼姚容希。 姚容希疑惑,“那血光这么厉害?” “我只粗粗看了一眼,大概和六十一代祖先那次差不多。”张清妍说道,“普通人去了,也只是多个人送死而已。” 张家六十一代祖先曾被当时的帝王奉为上宾,受帝王恳请,占卜国运。那次卜卦整整经历了一天的功夫,结果出来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的时刻,满天红云,红得似要滴血。六十一代祖先只记录下卦象,就闭口不言。帝王强求不得,就请了其他能人异士解卦,其中一半的人看到卦象就吐血昏迷,另一半则愁容满面地告诉帝王,这是要发生兵乱,是血光之灾,再多的却是不知道了。那位帝王是位贤明君主,有卦象预警,早做了准备,结果三个月之后,卦象依然应验:北方异族挥军南下,连屠三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帝王得知卦象后,派去守边关巡察的五万军人,被做成了京观,就摆在了三座空城之前。 萧老大夫一阵哆嗦,“这位、这位大仙,你的意思是……”他这会儿才相信事情的严重性。 “老大夫,你也留在这儿吧,别白白害了性命。” “我的家人还在城里呢!”萧老大夫慌乱地说道。 “那就没办法了,和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萧老大夫忐忑地点了点头。 几人上了马车,还是由黄南赶车。陈海不知道同那位萧老大夫说了什么,让他坐到了黄南边上,自己则钻进了马车内。 张清妍靠着马车闭目养神,一手懒洋洋地抚摸着黑猫柔顺光亮的背脊。黑猫睁开琥珀色的眸子,瞄了眼陈海之后,就又打起了瞌睡。 姚容希问道:“你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同我们说?” 陈海沉重地点头,“方才说的那只女鬼……恐怕是我认识的。” “你认识?”张清妍惊讶地睁开了双眸。 “应该说是认识那只女鬼的打扮。”陈海解释道,“南边沿海的村庄都信一种海神,女人几乎都是那样的打扮,但头上戴着金链子的,据我所知,只有一处。” 陈海小时候跟着当镖师的父亲走镖,曾去过那处村庄,就只有那么一次,他却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个很古怪的村子,村子正中央有一座古庙,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里头空空荡荡,就摆放着一座神像,看不出神灵的模样。这是因为村子每年祭神的时候,都要往神像上刷一层金漆,年岁好的时候,刷得厚一些,年岁差的时候,刷得薄一些,年复一年,神像原本的轮廓都扭曲了,尤其是面容这样细致的地方,是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了,远远看去就是一大块金疙瘩。 陈海说到这儿,张清妍和姚容希同时皱起了眉头。 “大仙,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塑金身常见,但这样塑金身的法子就不对了。连容貌都看不清了,这哪有敬畏之心?” 姚容希说道:“你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古怪的地方就是他们村子的女人了。都是和那只女鬼一样的打扮,头上戴着金锁链,连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都没有例外。” “锁链?” “对,就是锁链,后脑勺的地方挂着个小锁的。”陈海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位置,“年长的看不出来,小女娃头发还没有那么长,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到了。锁链是穿过头皮钉在脑袋上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张清妍和姚容希铁青的面容,“大仙,姚少爷,那个锁链也不对劲吗?” 张清妍冷冷说道:“那恐怕是天灵锁。” 天灵锁,锁魂灵。 依被锁之人的生辰八字铸造锁链,将锁链穿过那人的头皮挂在头顶上,脑后位置扣上金锁。金锁用的是鲁班锁的制作法子,一锁一钥匙,没有钥匙,只能砸开锁,寻常撬锁的法子是行不通的。鲁班锁配上特殊的赤金链子挂在天灵盖上,那只要金锁不开,魂魄就无法离体,哪怕死后万年,尸骨都无存了,魂魄还是停留在锁链上,没了锁链,就游荡在人间,生生世世,无法重入轮回。 锁魂的法子,自古以来就层出不穷,最常见的是钉类法器,把法器从天灵盖插入就能要了对方性命的同时,禁锢其魂魄,让他无法投胎转世。这类法器制作困难,使用起来却简单粗暴,虽然能禁锢魂魄,但只要拔出法器,魂魄就自由了——因为囚禁时间的长短,可能会使魂魄失去理智,充满戾气和杀气,自由了也废了,嗜血嗜杀,修士碰上这类魂魄都会主动出手消灭。 魂钉碰上了天灵锁,就如同小巫见大巫。不光是因为天灵锁制作简单,不需要修为道行,却只能靠钥匙解除,还因为天灵锁是可以施加在活人身上的,等他死时可以放他自由,要是没有及时开锁,魂魄就会被禁锢,却不会失去理智。 天灵锁在张清妍的那个时空中是昙花一现的邪术,发明和施展这种邪术的是一位女居士。 第74章 旧事(二) 那位女居士幼年被拐子卖到了青楼妓院,花信一过就被扫地出门,做了暗娼。 兴许是她天生有慧根,后来流落到一座道观附近,被那里的观主看中,想要收她为徒,传承衣钵。正在此时,她在道观内遇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靠着胎记,母女相认。她请求观主帮忙隐瞒她过去的经历,同母亲说自己从小被道观收养,就此被接回了家族。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是苦尽甘来的美好结局,但这位女居士当真是命运多舛,认祖归宗当日,她在家族内见到了自己过去的恩客。 不光彩的往事被翻了出来,女居士第一次见到家中亲人,那些陌生的视线没有停留多久,眨眼间变成了鄙夷的目光。 她再次离开了家,这次不是被人拐带,而是被家人赶走,名字也从族谱上抹去。 浑浑噩噩中,她去了道观,在袅袅的香烟中得到了一丝宁静。观主同情又怜惜,再次提出了收徒之事,她羞愧地拒绝了,观主便让她做个挂名居士,初一、十五,来道观中参加法|会。 即使如此,她仍然想要离开。出卖身体的活计她是不愿再做了,为了盘缠,她给人浆洗衣物洗到手都泡涨,却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如果,那个她曾经的恩客、她的亲族、在认祖归宗仪式上大声揭露她过去经历的男人,没有再次出现,她或许会到另一座城,贫穷而安宁地了结此生。 她屈辱地被男人压在了身下。 接下来数月,不光是那个男人,认亲那日,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陆续过来,一次次对她施暴。 她反抗,愤恨,麻木,最终露出讨好的笑容,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和那群禽兽虚以委蛇,暗中则潜心修行。 那位女居士不光有慧根,还有当修士的潜质。很快就借着道观内的书籍,自学成才,并且创造出了一种邪术,取名为天灵锁。 她旁敲侧击,打听出了男人的生辰八字,用自己原来积攒下的盘缠,打造了一根锁链,趁着男人再次上门的时候,打晕了男人,捆绑住他,割开他的头皮,将锁链拴在了他的脑袋上。 最初的这根天灵锁是有缺陷的,即使如此,男人找来的僧人道士,一时间也没想出这个新法术的破解办法。男人成了女居士的第一个奴隶,听从女居士的命令,很快就打造出了第二根更为精妙的天灵锁,并且帮助她禁锢了第二个男人。 就这样过了两年的功夫,先是那些伤害过的男人,再是其他不知情的男人、出了五服的亲属,接着是男孩、男童、男婴……她家族中的男性一个又一个地被戴上了锁链。 这时,道观观主发现了蹊跷,找到了张家人求助。 女居士大概是算到了自己的结局,早早等在了河边,等到张家祖先和那些施暴者、受害者赶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从他们头上时隐时现的金光中扫过,平静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和天灵锁的原理,然后大笑着高举一枚小巧的金钥匙,喝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钥匙。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将钥匙塞入口中,跃身投入了身后的滚滚长河。 张清妍回想到这里,脸色暗沉如涂了墨汁。 天灵锁无疑是那位女居士在机缘巧合下发明的,存在的时间极为短暂。张家祖先卜算过,那位女居士的确是死了的,天灵锁也没在其他地方出现过。至于当日听到天灵锁原理的那个家族,被张家祖先给抹去了魂魄;道观观主被张家祖先一道天雷,击溃了肉身和魂魄,并且一把火烧掉了整个道观;那家人中途找过的道士僧人都被张家祖先算出了方位,一一抹杀;还有女居士委托制造天灵锁的铁匠、锁匠,同样被张家祖先泯灭了灵魂。 除了张家,应该没有人知道天灵锁的制作方法才对。天灵锁也不该出现在世间。 这是殊途同归,在另一个时空中,也有人发明了同样的法术,还是当时张家祖先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出了差错,有了漏网之鱼,那条鱼还到了另一个时空中,并且大肆使用这种邪术? “那个村子在哪里?”张清妍严肃地问道。 陈海摇了下头,“那个村子已经没有了。” “没了?”张清妍瞪大了双眼。 “我前两年去南边的时候打听到,那个村子被海水淹了,一个人都没逃出来。” 陈海前两年南下的时候路过那个村子附近,儿时的记忆浮现,就好奇打听了一下。 附近的人说,那个村子是碰到冤魂复仇,那只冤魂就是里正的儿子,被自家的童养媳带了绿帽子,气得一命呜呼。里正一家子不知情,葬了儿子之后,还善待那个童养媳,把野种当成儿子的遗腹子疼爱,使得儿子死后也不得安宁,最后一怒之下掀起滔天巨浪,一夜之间把整个村子给淹了。 这是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里正儿子被童养媳带了绿帽子,一怒之下掐死了她,结果那个孽种在童养媳断气的同时落了下来,一声大哭,把里正儿子给哭死了。里正要摔死这妖孽,他又是一声哭,大浪打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淹死了。 第三个版本是…… 这灾难的版本多到让人数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村子一夜之间覆灭,村里人无一生还,当时里正家还发生了一段丑事。至于真相,知道的人死了,不知道的人两张嘴皮子一碰,流传出了一个又一个怪诞的故事。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张清妍揉着额头。 陈海也是无奈,“那次灾邪门得很,就淹了那一处,旁边地势更低的村子都没出事儿。这事情就越传越邪乎。” 张清妍点了下头。这样一来,她至少能肯定那个的确是天灵锁了:海啸天灾,这是天道出手解决了异端祸害,也只有天灵锁这样的邪物才会被降下天罚来。 “再加上那个村子很富裕,姑娘家从小带着金……天灵锁,还有一座金神像在,附近的人早就眼红了。村子被海水淹了之后,不少人潜下去捞金子,官府还派了衙役把那块地方给封了起来,听说也是去捞金子的。找了几年,只看到了破房子,一具尸体都没发现,神像、金子更是没影。我去的那会儿,村子里的那座古庙刚好被官府发现,可是里头的神像不见了,官府就停了搜查,撤走了。附近的村民疯了一般地下海找金子,还有大老远从其他地方来的人。” 那场海啸本就古怪,大灾难碰上大利益,再加上那么多红了眼的人没得到一丝好处,村子覆灭的事情就被传得愈发离奇起来。 “这样一来,倒是能说通,那只女鬼为什么带着天灵锁,还能跑这么远了。”姚容希说道。 张清妍点点头,“尸体和天灵锁都不见了,恐怕是被海水或是什么人给带去别的地方,甚至是毁了。她的魂魄虽然不能去投胎,但至少能自由活动了。这样一来……” 张清妍和姚容希对视一眼。 村子里的死者跑出来作乱,他们碰见了一个,难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至少可以肯定,村子里那些女人的魂魄是不可能去投胎的,只能留在凡间变成鬼魂,只要那个村子有十个女人,数量就可以算作惊人了,再要多,就…… “这是大乱了呢。”张清妍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