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一、此地净土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 他正把绳子绑紧在一座纯金莲花灯盏上,在头顶甩啊甩瞄准,奋力朝着上方那个洞口抛去…… 欧阳戎觉得,如果这真是别人对他的恶作剧——用藏起的摄像机拍素人,那不久后大伙认识他的方式,估计就是配上这套煞笔开场词见面了。 “我告诉你,我管你这是烂俗恶作剧,还是鬼压床做梦,抑或是真的极乐净土……谁也别想拦我回去考研!” 欧阳戎蹲在一座莲花石台的边沿上垂头,干涩的嘴唇嘀咕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金色的莲花灯盏,正在认真的打紧绳结。 这是一座幽闭的地宫,四面墙壁隐隐遗留着一些褪色的壁画,正中央地面上摆放着一尊半米高的束腰仰覆莲座。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 唯一光源是它上方十米处天花板的一个圆形洞口,约莫井盖大小。 这也似乎是地宫唯一的出口,一束灰蒙蒙的月光从中斜落下来,恰恰落在了不顾形象蹲在莲花台座上的青年身上。 “早四晚十备战了一年,这周末就要上战场了,你以为落个井就能困住我?就算是佛祖的井也不行!我告诉你,必不可能!” 欧阳戎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结,舔了下起皮的嘴唇,‘腾’的一下在莲花台座上蹦起。 他一手死抓着绳子,一手托着沉甸甸的金色莲花灯盏,仰头瞪视那处让他早就望眼欲穿的‘井口’。 没有翻不出去的井洞,只有攀登的考研人! 不过打完鸡血欧阳戎并没有马上行动。 他忽然回头,朝身后方的黑暗招呼了声:“喂,你们也过来搭把手,我上去后把你们也救上来。” 这座幽闭地宫竟不止他一人。 在没被月光照到的漆黑处,隐约错落着三团黑影: 一位枯坐的僧人,身材十分高大,像一座小山堆在那儿。 灰色的僧衣破烂,面容枯槁,看不出年岁。 一位倚墙斜靠的老道士,像撮箕一样地张开两腿坐在地上。 整个人和只水猴子似的缩在一件宽大黑羽的鹤氅裘里,抱臂紧裹着,似是畏寒。 只露出个尖脑袋,童颜鹤发,道门混元巾压着满头银丝。 还有一位是个抱膝埋脸的女孩,本就骨相纤细,却穿了身古风汉裙,便更显瘦弱。 这也是地宫里最安静的一个。 刚醒那会儿,欧阳戎找她搭话,女孩也没吐出一字,仅是从膝盖与细臂之间的空隙闪过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 这会儿,欧阳戎站在月光下折腾,纤细女孩那双细眸又从手臂间漏出,默默注视他。 欧阳戎又扫了遍这扮相奇异的三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考研的,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你们真不出去?” 但却换来了三道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不能出去!” 听见‘出去’二字,枯槁僧人像是刚从坚冰下的北海捞出,不可抑制的浑身颤栗起来。 “为啥?” 枯槁僧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我要是没考上,那确实是无间地狱。”欧阳戎点点头,转身。 僧人还是不忍,佛唱一声提醒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你若上去,立马就会被恶物吃掉。” “别他娘出去找死。”鹤氅裘老道也冷笑,又顿了下,“要找死别带上我们。” “……”欧阳戎。 是不是油饼,你们? 他忍住了,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果然,这年代还信教的都有点神神叨叨的,还不如人家混汉服圈的妹纸。 扫了眼仍一言不发的纤瘦女孩,欧阳戎果断转头,开始朝上方那个圆洞抛投金色莲花灯盏。 不久前他尝试过大声呼救,也不知是这地宫太深,还是夜深无人,外面没有动静。 “不能再拖下去了,单词还没背完呢。” 欧阳戎记得以前干饭的时候刷到过某个野外求生视频,里面有个掉进深坑的人用长绳子的一端将重物捆住,然后往坑外抛去缠在了树干上,成功获救。 “我记得掉下来前,旁边是有两尊骗硬币的烧香炉的。”考研青年沉着冷静的分析。 眼下他手里这个捡来的莲花灯盏,也不知道是真金还是刷了金漆,掂量了下好像挺贵重的。 但…管他呢,就算是文物也没用,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考研更重要,‘人民群众’征用了! 只见。 第一次,没中,砸地。 第二次,中了,扔出去了! 可他一拉,又从洞外滑回。 第三次,换个方向,没中…… 这时,枯槁僧人双手合十,面露悲悸: “施主为何一意孤行,好不容易升到这方净土,别再坠入那座阿鼻地狱了。” “上面遍布种种恶物,丛生种种恶业。有波涛没溺山野,有猛火满十方界,有毒气充塞天地,有恶风吹坏万物……” “别啰里吧嗦了。”鹤氅裘老道换了个坐姿变成盘腿打坐,同时后挪离欧阳戎远了点,他不耐烦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正准备再掷的考研青年身子忽然僵了下,垂目默默看了下,身上这袭他一直刻意去忽视的陌生儒袍。 这不是他掉下来前的那身衣服。 轰隆—— 地宫外忽然传来隐隐雷声,还未等反应,这夜雨就落下了。 欧阳戎仰首,雨滴砸在泛青的眼睑上。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浑圆的洞口像个井盖口——那个让他失足掉下来的井口。 这事说来有点绕。 欧阳戎本是个二战的考研狗,快临近考试了,在某个名叫“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的小群潜水时,他听群友说郊区有座东林寺,对考研上岸和祈福姻缘这两项业务十分娴熟,每年天南海北来还愿的人特别多…… 再去打听了下,原来这寺里有一座百年许愿塔,里面还有一口福报钟,积累了足够功德后,去敲一下便能获得福报,心想事成。 欧阳戎其实对此是持唯物主义怀疑态度的,但保不准现在年轻人的焦虑真的大到佛祖都知道了呢?佛祖还真接这业务了…… 而且这两个项目他也确实挺需要的,属实是直击痒点了。 权且当作心诚则灵吧。 于是那天一大早,欧阳戎就带着批判的锐利目光,打车赶去了东林寺,结果到地方一看,好家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君,入寺的队伍都排到山脚下了,前面全是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在寒风中低头刷手机。 起这么早,一看就是老考研人了,排个队都不忘刷题卷一下……欧阳戎感叹,刚也要掏出手机,就有个小和尚两指夹了张二维码,戳到他鼻子前,叫他扫一哈。 欧阳戎瞧了下,发现竟是扫码下载一个名叫‘功德塔’的APP。 这东林寺倒是挺人性化的,让没时间排队的施主足不出户,就能直接线上敲钟,属实是在施主关怀这一块,走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前列腺上了。 当时欧阳戎也没废话,下载好后,立马就转身走人,考研人的时间很宝贵。 回来的路上他稍微研究了下,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小应用。 点进这功德塔,里面主要有一个电子木鱼,和一个福报钟。 电子木鱼可以手动点击敲响,敲一下就功德+1,上方还配了个温馨计数器。 至于最重要的、能许愿灵验的福报钟,则要积累一万的功德值才能敲一次。 比较魔鬼的是,这APP里面竟然还自带《大悲咒》的背景音乐,关都关不掉…… “敲电子木鱼,积赛博功德,获机械福报,升极乐净土,见机甲佛祖对吧?这个我熟。”欧阳戎倒是胸有成竹。 对了,其实应用右下角还有一个‘限时捐钱兑功德’的选项,不过欧阳戎直接忽略了,下次吧……算了下次也不一定。 不氪金施主只能狂肝了,别看欧阳戎考研单词还在abandon那踌躇不前,但其动手折腾能力这块,从小就是满级人类。 小时候只要给他捡到一根稍直的木棍,家方圆十里内不会存在一棵有他腰高的花草;路过的狗都得挨两棍子;若再给他吊根线,池塘里连只蝌蚪都别想存。 于是当晚,欧阳戎就用电机、齿轮、筷子还有橡皮捣鼓出了一个物理连点器,把它和手机摆在床头柜上狂刷功德,而他悠哉背完单词,直接听着大悲咒睡了。 结果,第二天他就被封号了。 “……”是不是玩不起? 欧阳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外包APP,竟然还有个防外挂机制。 第二日一早,愤慨不平的他又去了趟东林寺,想找他们理论理论……好吧,其实是想装下无辜,试下能不能解封。 可是到了地方,又是熟悉的长龙般的队伍,他便直接绕路上山,想看看有没有其它门可以走。 结果走在半路上,之前喜欢潜水的那个群名十分正气的考研群,又有狗群友发了张浩然正气的图片。 大白天的也发?欧阳戎下意识的双击放大看了一眼,可就是贪的这一眼,让他刚拐弯时一个没留意,脚底踩空,两眼一黑过去…… …… 欧阳戎站在莲花座上,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从他记忆里最后那几帧画面推测,他应该是失足掉进了寺里某个缺盖的井里。 只不过很古怪的是,待到欧阳戎幽幽醒来,便发现自己仰躺在脚下这个冰冷坚硬的莲花座上。 他的手机和羽绒服全都不见了,找遍了地宫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陌生的白色襕衫。 且其额前缠绕一圈白纱布,宛若抹额般,包着一处创口不小的撞伤,此刻都仍隐隐作痛。 不过幸好只是摔了额头,没摔到脸。 而且他对自己脸很熟悉,虽然地宫乌漆嘛黑的,找不到一面镜子,但他大致摸了下后,发现八成错不了,除非是重生了胡歌或冠希。 若不是有这铁证,不然还真差点信了那枯槁僧人和鹤氅裘老道的鬼话。 不再纠结身上衣服,只在雨中犹豫了片刻,欧阳戎又继续抛掷。 中途他又换了两次方向。 终于! 在第十次投掷中,抛出洞口的莲花金灯没再被他拉回,沉稳稳的阻力从笔直的绳子上传到欧阳戎磨破皮的虎口。 他面色一喜,狠狠抹了把脸,‘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泥水,开始抓紧绳子不顾形象的往上爬。 身后方的枯槁僧人、鹤氅裘老道和纤细少女此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约莫十米高的距离,某人就像一只爬墙的小蚯蚓,一耸一耸的往上‘拱’。 姿势是稍微有点不雅观,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有些老脸一红,特别是在那个汉服妹子面前。 但狗命要紧,帅不帅的等他上岸再说。 很快,欧阳戎顶着雨水爬上去了大半,此时只需伸手就能摸到井口的岩石,而鼻子也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果然还是在寺里!欧阳戎心下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上方被乌云挡住一半的月亮颤抖了起来。 月亮也会打冷颤?这是最初的三秒,欧阳戎大脑里的第一反应。 不过很快,便发现不是。 在颤抖的…是整座地宫,和他。 欧阳戎吓的一激灵,赶紧死死抱着怀里的绳索。 他头顶的雨声骤然变大,风也更烈了,从上往下落的雨水,变成了从左往右斜落。 紧接着从外面传来的是水声,不同于海水潮起潮落的浪拍,欧阳戎耳里,这水声宛若一辆由远而近的火车轰鸣,它似是从地平线的尽头迎面从来,沿途一切花鸟走兽、高山森林都被摧枯拉朽的席卷而来,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栗。 欧阳戎终于理解‘地动山摇’与‘天地变色’这两个词的真正意思了。 可惜是屁股狠狠着地换来的。 被抛出去的那只莲花金灯‘松绑’滑落了回来,连带着短暂失聪的欧阳戎一起坠下,再次摔回了现实……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切骤起喧嚣又归于了平静。 从左往右的雨,变回了从上往下落。 欧阳戎坐在地宫冷硬的地面上,浑身湿漉。 他身侧地上有摔断的半截莲灯,另外半截飞到去了墙角,里面有各色珠石从中散落一地。 欧阳戎上半身还保持着紧抱绳索的姿势没有放下,抬头怔怔看着那个十分像井盖大小的圆洞。 刚刚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他不仅听到了山洪咆哮、狂风怒号的声音,还隐隐听到了……很多人的哀嚎。 外面是一场大水,至少至少也是一场咆哮上百里的山洪,甚至,可能是类似《旧约》里的耶和华灭世洪水。 孱弱个体在这种伟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考研也是。 沉默了许久。 “那个,你刚刚说什么?” 仰头的欧阳戎突然开口,没回头。 其身后不远处,脸色始终平静的枯槁僧人,又做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姿势。 “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欲言又止。 其实问的是“有波涛没溺山野……有恶风吹坏万物”那句,但,算了…… 某唯物主义考研青年一本正经的转头,诚恳请教:“高僧贵姓?” “……”枯槁僧人。 “……”鹤氅裘老道。 “……”纤细少女。 二、你要媳妇不要?(求收藏求票票~) “你应该问法号,而不是贵姓,脑子摔傻了吧?” 又是这个鹤氅裘老道,欧阳戎发现他嘴挺毒的。 欧阳戎没理老道,点点头:“嗯嗯,那请教高僧法号。” 枯槁僧人低眉,“不知。” “不知大师,久仰久仰。” 鹤氅裘老道嗤笑一声,“他是说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想逗贫道笑?” 欧阳戎斜了他一眼,“你是哪块小饼干?” 老道却是奇问:“饼干?这是何物,用块计量?” 欧阳戎沉默了,不搭话。 他从地上起身,离开正中央的莲花台,走到鹤氅裘老道三人所在的黑暗里避雨。 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白色襕衫湿透大半。这种制式的汉服,欧阳戎记得好像在某本图书上见过。 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上衣下裳的旧制,在古代是士人上服,好像只有读书人和官员才能穿。 摸索了下它的穿戴的方式,终于脱了下来丢到一边,所幸里面还有件月白色的里衣,可欧阳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套陌生打扮穿身上的感觉是‘沉’,且与皮肤的摩擦也很粗糙,像是把阳台的粗抹布穿在了身上一样,丝毫比不了他加绒加厚的秋衣秋裤和羽绒服来的松软舒适。 但想来奇怪的是,这套取而代之的儒装虽然单薄,可他在凌晨月光下折腾了这么久,还湿了身,可却并没有觉得有多冷。 “连季节都变了吗……” 欧阳戎嘀咕,又打了两个冷颤,不是着凉了,而是眼下这一整套遭遇和趋势让他很踏马熟悉,熟悉的像和回了家一样。 放在以前,这种开局流程欧阳戎通常都是眼皮不抬的直接划走,前两章唯一能让他稍微关心下的,就是男主是不是有他一半帅。 欧阳戎与鹤氅裘老道他们三人一样,在黑暗中找了个干燥处,就地盘坐,然后脱下了右脚上的履靴。 他早想这么干了,右脚足袋…也就是袜子,破了个洞,从刚刚他爬绳子起,大拇指就一直从里面探出头来,怎么也缩不回去……逼死强迫症的节奏。 把足衣反穿一波后,重新穿上履靴。 他盯着地宫中央垂落的雨幕。 狠狠揉了一把右脸蛋。 眼下看来,若真是重生,那这是随机到了一个…高武的古代世界?这个地宫重生点,眼下似乎是安全的,反而是外面有一些让他难以理解的神话力量,并且似乎是某种恐怖力量占据上风,瞧把人都逼到这什么净土来了。 至于是魂穿还是身穿……脸还是原来的脸,看样子像是身穿了,不过也不一定,万一是平行时空的相同之人呢,境遇不同而已,倒也可能。 那么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他在此方世界的身份。 欧阳戎抬手摸了摸额头纱布,指肚按压后的阵痛与湿漉黏糊的手感表明,伤口在右眉骨上方一寸七分处,宽长约莫两指。 他看了眼地宫中央的石质莲花台座。 欧阳戎指着头上伤口,轻声:“请问,这是谁救的我?” “你怎知是我们救的?”又是鹤氅裘老道回话。 地宫里这三人,枯槁僧人总是低头念经,给欧阳戎的感觉高深莫测,而那个纤细妹子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害羞,一言不发。 这么看也就这个有点话痨属性的鹤氅裘老道能搭话了。 欧阳戎松垮着肩,“我从上面掉下来的,醒来时仰躺朝上,可额头又有伤,不是你们救的是谁救的?总不会是我掉下来前自带的吧。” “倒是有点头脑……嗯,猜的算是没错。”鹤氅裘老道笑了,“不过别谢我和那呆瓜秃驴,去谢她吧,是这丫头救的你。” 欧阳戎倒是有点意外,看向右边的纤细少女,原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学着鹤氅裘老道类似的语序,他也组织了下措辞,生疏抱拳: “谢谢……姑娘出手相助。” 纤细少女仅是轻点下头,看样子是惜字如金。 欧阳戎还侧耳等了会儿,然后……略微尴尬。 鹤氅裘老道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个锤子。” “她是个哑女,你还等她说话?哈哈哈哈……” 欧阳戎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纤细少女。 老道的笑声中,后者抱膝的身子微颤了下,螓首埋的更低了。 欧阳戎摇头,“众生皆苦,别嘲笑了。” 鹤氅裘老道嗤笑,“你哪只眼看见贫道是嘲笑了,笑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有意思了哈哈哈。” “这处净土地宫,凑了咱们四人,这是个神叨秃驴,这个是痴种哑女,你又是个书呆傻子,而贫道,呵也是个满身毒疮的见不得台面的东西,咱们四个人凑一块了,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欧阳戎瞥了眼鹤氅裘老道的喉颈,后者笑得太过剧烈,原先缩在黑羽鹤氅里的颈脖,露出了一些溃烂脓包的皮肤。 但是奇诡的是,这个满身毒疮的老道,容貌气色却皆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白发苍苍,身子佝偻,那真与少年无异了。 当真是鹤发童颜了。 鹤氅裘老道忽然问道:“喂小子,你要媳妇不要?” 欧阳戎想了下,“道士可是不打妄语的。” “你就说要不要吧。” 身体很诚实的点了头,嘴上却说:“道长,欸这怎么好意思呢……” 鹤氅裘老道抚掌大笑,指了指纤细哑女。 “那就这丫头吧,反正也出不去,你俩一个书呆子,一个小哑巴,正好凑成一对,做一双落难鸳鸯倒是般配,哈哈哈,小丫头你觉得怎么样?三息之内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那行,现在就办婚事,趁着天还未亮,你俩赶紧拜堂洞房。” 欧阳戎默默瞅着乐子人老道,不说话。 那个纤细哑女也是一动不动,似不理。 鹤氅裘老道乐呵了会儿,发现没人搭理,却也不尴尬,面色自然的扶了扶混元巾帽。 “哼,好心当作驴肝肺,以后别后悔。” 欧阳戎没搭话。 外面的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停了,乌云褪去后,月落参横,整个天地都暗淡了许多。 这幅夜景,经常早起去天台背书的欧阳戎不陌生,是将要天明了。 他又看了眼地宫中央顶部的那个井口大小的洞,不禁呢喃:“这里真是净土吗。” “这还能有假?难道又不信‘不知大师’的话了?”鹤氅裘老道笑吟吟。 某人叹了口气,然后小声忏悔:“早知道就不在佛门重地看那种东西了。” “看什么东西?”老道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从始至终关注着他。 也是,不知大师自言自语念经,小哑女又不会说话,也就剩他们俩能稍正常聊下天。 “扣功德的东西。” “你们读书人还信这个?” “本来是不信的,现在半信了。” “才半信?” “因为我过往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全信。” “你虽是个书呆子,说话倒是有意思。” 欧阳戎忽然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书呆子?外面还有其它读书人?你认识我?” “不认识。”鹤氅裘老道撇了下嘴,“不过你这身衣服,不就是学圣人之学那套的吗?说话也是藏藏掖掖的,好不爽利!” “那外面有没有……” “别管外面了,刚刚那洪水还不够让你死心?老老实实呆着吧,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净土,哈哈哈贫道也要好好休息下。” “若这是净土……为何只有我们四人来了?其他人呢。” “因为你小子命好,其它人都在外面受苦。”老道不耐烦挥手:“还有,你们这些读书人别老想着当什么圣人救世。” “这世上有圣人?”欧阳戎好奇。 “有啊。”鹤氅裘老道努努嘴示意,“你不就是。没圣人的力,操圣人的心。” 欧阳戎摇摇头,“我不是圣人,也没圣人的心。” “那最好。而且,他们算什么圣人啊,明明是大盗。” 老道冷笑,食指遥指外面:“这一切天灾人祸,都是那些自诩圣人门生的家伙们最终造成的。只要世上还有圣人,就会有窃取圣人名与器的大盗。所以这圣人又与大盗何异?不过是一个无心,一个有心罢了,祸乱之源。圣人和大盗都该死!圣人最该死!” 欧阳戎抬眼瞧了下他,“你说的是道家‘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套,我那专…那课业学过,熟的都会倒着背了。” “哦?你课业还学这个?”鹤氅裘老道有些惊讶。 欧阳戎犹豫了下,含蓄道:“准确的说,儒释道都学一点,都懂一点。”他娘的,专业课能不熟吗?当他考研是嘻嘻哈哈呢。 鹤氅裘老道挑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忽问:“何为圣谛第一义?” 欧阳戎随便挑了一个短的答,“廓然无圣。” 这是个释家的问题,是问,什么是佛家的最高真理;欧阳戎是答,空空的没有什么圣。 鹤氅裘老道沉默了会儿,难得收起了轻佻。 低眉咀嚼了会儿后,看了他一眼,“你这可不是一点。” 欧阳戎叹了口气,“所以我更要回去了。” 鹤氅裘老道冷笑,“还说廓然无圣。又想上去救苍生了。” 欧阳戎没有解释,他嘴里的‘回去’,和老道嘴里的‘上去’,不全是一回事。 感觉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欧阳戎手掌撑地站起,再次朝中央莲座走去。 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的去准备一件事情,花了全部的时间与心力,可在即将迎接之际,老天却突然告诉他: 结束了…… 全结束了。 欧阳戎,不同意。 “我不救苍生,我…救我自己。” 他轻声回答,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鹤氅裘老道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闭目靠墙。 不知大师察觉到动静,暂停念经,又一脸悲悯劝道:“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老道闭目道:“别费口舌了,人家是圣人,境界和我们不一样呵。” “圣人!”不知大师似是想起了什么,垂首低语:“圣人死了,道祖死了,连佛祖…都死了。为何还有人执迷不悟上去受死。” 僧人佛唱一声,合掌,继续诵念经文: “如是我闻,今有受罪众生,坠入地狱,有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执枪茅,驱入城门,向无间狱,为畜为鬼,为脓为血,为灰为瘴,为飞砂沥击碎身体,为电为雹摧碎心魄,为绽为烂为大肉山,有百千眼,无量咂食……” 欧阳戎置若罔闻的走过,在经过纤细哑女旁边时,后者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低头一看,抱膝埋脸的少女竟是递了一个羊皮囊水袋过来。 他舔了下干涸的唇,接过,发现她的右手掌只有四根手指。 欧阳戎仰头不沾嘴喝了口,又还回。 “谢谢。” 哑女缩回缺小指的手,没再拦。 他从她身边走过,这时才看见,她原来一直坐在一根笔直的‘长条’上。长条似剑。 欧阳戎将地上摔成半截的莲花金灯捡起,所幸绳子还紧绑在灯座上,依旧可用。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方式。 这回或许是轻车熟路,也或许是运气好,站在莲花台座上的欧阳戎仅尝试到第五次,便成功将半截莲灯抛出洞外。 并紧紧缠住了外面某个固定重物。 不死心的某人开始攀爬,这一次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 又一次安然爬到了靠近出口的位置。 欧阳戎发现,这出口确实很像一段井,因为有一段约莫一米余的圆柱状甬道,连接下面方形地宫的天花板。 欧阳戎观察了一小会儿,准备进入最后一段甬道。 可就在这时,陡然有一道野兽嘶吼声从井外传来,这嘶吼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欧阳戎从未听过。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怀里紧抱的绳索开始无风摇摆起来——是上面有某种生物在扯咬他的绳子,绳索摇摇欲断! 千钧一发之际,欧阳戎的身子像一张弯曲的九石劲弓,猛然往上一拉又一窜,空中甩丢绳子,两手狠狠扒在了井口的边沿上,断掉的绳索从他身旁落回了地宫。 欧阳戎独独吊在上面,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而外面的未知恶物又让他不敢大口喘息,只能压抑着、压抑着。 他小口小口的急促呼气,而其扒在井口边沿上颤抖的手指,能清晰感受到岩石的粗糙和鲜血混合晨露的湿滑。 手掌磨出血了,可某人还是一动不动,似是仍在消化几息前发生的一连串骤变。 下方,不知大师,鹤氅裘老道,断指哑女都仰头遥看着他。 欧阳戎低头看去。 不知大师朝他摇了摇头,“南无阿弥陀佛。” 鹤氅裘老道闭目,今夜头一次念唱:“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哑女站起,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想说什么,眼眸里有不舍。 欧阳戎扯起沾泥的唇,朝他们笑了下。 他真的想回家。 就算是老天爷开玩笑重生,他也要爬上去亲眼看看。 就算真踏马的是阿鼻地狱,欧阳戎也要看上一眼才能彻底死了这条心。 欧阳戎抬头,头顶井口大小的天空,天光已亮,他又饿又累,却使出了期末体测及格线上那最后一个单杠的力…… 翻出去了。 …… 枯井是静立在一片桃花林前的,四周有石栅栏专门围着。 瘫坐井旁的欧阳戎傻愣住了。 入眼的是青瓦红墙的禅院,远处葱葱绿绿的竹林间,偶尔能看见漏出一抹飞檐翘角的钟楼,楼上还有打哈欠的僧人缓缓推敲晨钟。 而东边,正有一轮红日从东流的大江上冉冉抬头,与一切敢于直视的生灵对视。 “这……”他略陷的眼窝被照的有点暖洋洋的,轻嗅着深山古寺特有的檀香。 就在山林间沉闷悠远的钟声传来之际,忽有一伙僧人撞开虚掩的院门,灵活翻过石栅栏,脚步匆忙地奔到欧阳戎身前,惊喜把他聚起。 “县太爷,县太爷,您在这啊!你怎么跑到悲田济养院来了!” “县爷,俺们找您找的好苦,您昨晚去哪了,俺们寻了一夜,主持和照看你的小燕捕爷差点没急死!都准备今早下山通知衙门,派人来搜山了!” “阿弥陀佛,幸哉幸哉,县爷,再晚一点找到您,小燕捕爷得让咱们脑袋全搬家。您头上伤没事吧,咦衣服呢……” 一群僧人七嘴八舌围着欧阳戎狂问,后者全程处于懵逼状态,呆看着眼前这一颗颗光头晃来晃去,眼都花了。 “好了好了别嚷嚷了,县太爷的伤……刚愈,别全围着,让个道透透气。”终于,似是领头的一个小沙弥终于站了出来,推散了人墙。 这小沙弥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脑门很是锃亮,凑至欧阳戎面前端详他时,还有点反光刺眼。 小沙弥的手在欧阳戎眼前挥了挥,然后又一脸高深的给他把了下脉,一阵折腾,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禁嘀咕:“没想到师父的医术竟然也有靠谱的时候,昏这么多天都能救醒……咳咳县太爷,你是何时醒的,为何大半夜一个人离开院子?” “你……你们……我……不是。”欧阳戎啊了啊嘴,摸了摸额头的伤,不知道怎么开口。 终于他反应过来,急忙指向背后这口枯井,说:“这下面,下面的人……” 小沙弥一愣,和其它师兄弟面面相觑,皱眉问:“县太爷,您昨晚是掉下了这……这净土地宫?” 欧阳戎点头,张嘴欲言,又不知怎么问起,“这下面真是净土?” “是叫这名。” 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小沙弥大概是反应过来些什么,他指着枯井解释道: “县太爷,这净土地宫以前是咱们东林寺供奉舍利子的地方,是本朝……”似是说了讳忌,小沙弥立马改口,“是前朝太宗时候,寺里的上任主持,奉皇命修建的,那会儿全国的佛寺都流行立塔、修地宫、迎佛骨,不过后来上面的莲塔走水塌了,这净土地宫也荒废下来……至于现在里面的人……” 小沙弥走到井边,直接朝里面开喊:“喂,秀真师兄!该吃早斋了!” 很快,令欧阳戎耳熟的不知大师的声音就从下方传来: “阁下怎在外面,你快快下来!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顿时无语。 小沙弥转头,叹了口气:“秀真师兄癫了好些年了,他以前其实挺好的,可后来总说我们是恶物,要吃他,还老是找狗洞和床板钻,说要找处极乐净土……悲田院关不住他,我们只好用一根绳子把他吊下去,每天定时送些斋饭,他也喜欢呆在下面。” 欧阳戎皱眉,低头看了看被绳子磨破的手,又忍不住问:“那,那下面还有两人……” “啊下面还有两个?”小沙弥一愣,点点头,“哦,应该是悲田济养院收容的病人和乞儿。”他张望了下四周,“枯井就在悲田院后门,看来是管理院子的师兄昨日又懈怠了,让收容的病人乞儿乱跑了出来,掉下去了。” “悲田济养院?……”欧阳戎怔怔,想起了下面那个断指哑女和满身毒疮的老道。 小沙弥看着情绪似乎有点不稳定的欧阳戎,小心翼翼道:“是啊,说起来,悲田济养院能开下去,还是县太爷你们慈悲心肠,县衙年年都有资助,咱们负责收容县里的一些幽陋凡疾和老弱病残。县爷,他们昨夜该不会吓到您了吧?” 欧阳戎低头不语。 见他沉思的样子,小沙弥反而有点怂了。 可能是这个时代平民对有官身之人的天然敬畏,统统归纳为某种官威,其实欧阳戎知道哪有什么官威,不过是东林寺在此县治下。若一切生杀皆操之他人之手,自然会时刻小心对方脸色心情。 这时,眼尖的小沙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林里,有个脏兮兮的乞丐四肢趴地,到处胡乱撕咬东西,一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摸样。 他赶紧朝旁边的师兄弟打眼色示意,于是分出几个僧人急匆匆跑去叉人,押回济养院。 周围发生的这些小动作,和一众和尚们的各色神态,沉默垂目的某人其实大多看在了眼里。 他并没被这些大起大落吓傻,只是……待这些荒唐的理由解除了荒唐的误会后,一种崭新的几乎确定无疑的现实摆在了他面前,他反而有些……更失望了。 欧阳戎蓦然感受到头开始有点晕了,不过他还是勉力站起身来,耐着性子与他们缓言两句:“我没事,没被吓到,劳委你们解释这么多,对了还没请教你是……” 小沙弥顿时立正,边松了口气,边笑道:“小僧法号秀发,县爷您直接喊就行。” 欧阳戎瞧了眼秀发锃亮的小脑门,点点头,“行秀发。不用扶我,我能行……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县爷尽管说!” “昨晚,昨晚那场大雨,还有大水,你们听到了没有?这声势是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轻松说笑的秀发小和尚和同伴们顿时噤若寒蝉。 欧阳戎感觉脑袋越来越晕了,抓住秀发的小肩膀,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道:“你说。” 见同伴们也在瞅着他,秀发小和尚只好硬着头皮,指着南边小声说: “县爷,你新上任应该知道,咱们江州之田,低于天下;龙城之田,又低于江州;而列泽中汇,云梦为最,云梦古泽就在咱们龙城县旁边……” “眼下梅雨时季,云梦泽水位猛涨,昨夜便是……挡水的狄公闸塌了,山洪爆发……现在不止咱们龙城县,江州地界所有县都被大水漫了。” 听到‘云梦泽’、‘狄公闸’、‘龙城县’等几个又耳熟又陌生的字眼,欧阳戎本就眩晕的头,宛若某种应激反应似乎,剧烈疼痛起来。 就像有人把一根水管狠狠插进他脑袋,另一端连接的水龙头,开关被猛拨到了最大。 欧阳戎一把推开众人,跌跌撞撞走出了悲田院,来到一处空旷善眺处,南望山下,他目力所及处,尽是倒塌屋舍、被淹田地、哀哭妇孺…… 入目处,一片泽国。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欧阳戎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诗,像是被人凭空塞进脑海的一样: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略显中二的风格,一点也不像独善其身‘老乐子人’的他,而是……正人君子的‘原身’的记忆与思绪开始随着头痛一起喷涌灌输。 “好家伙,我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我……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是龙城新县令,上任当天就当众宣布要治好水患,结果……立马掉水里,淹死了……这什么倒霉家伙啊,好好的立什么flag艹……” 欧阳戎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秀发他们的急切呼喊…… 他忽然有些觉得,或许一直留在下面那座净土似乎也不错? …… 三、这把高端局 欧阳戎闭目仰躺床上,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听着格外正经的考研群。 其实刚建群那会儿,确实是为了考研来着,但众所周知,考研群最后除了考研什么都聊。 起初,是有人学习之余提了嘴游戏——此刻谁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顺其自然就聊起了开黑……然后就成了游戏群了,不过这还只是开始。 也不知是那天,放进来了一个新群友,头像是戴羽扇纶巾的滑稽笑脸,果然也是个挥斥方遒、什么都敢懂的家伙,很快,就开启了群键政模式; 再后来,‘群版本’又更迭,管理们连考研资料也不发了,净整些让考研群友体力精力日益消退、营养严重不良的神秘代码和音频图文……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里,他们默默给群名添了句备注,最后就变成了“某某大学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 “现在好了,我真成正人君子了。”欧阳戎悲叹。 前日他爬出地宫后在悲田院外晕倒,又被秀发小和尚他们送回了三慧院静养,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样断断续续卧床了两日。 总算是把脑海里‘打架’的记忆消化了大半。 关于原身,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坏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可能听着有点绕。 原身也复姓欧阳,名戎,不过他有字,字良翰。 四岁而孤,体弱多病,母赵氏守节抚孤,抚养至殷,盼子成龙,欧阳良翰也确实争气,性情仁孝,名传乡里,又勤奋好学,以县试第一成绩,入白鹿洞书院读书。 卫周久视元年,年仅十八登第,名播江南道;这是卫周乃至离乾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南方进士。 为何提了“卫周”后,又提了个“离乾”。 是因为这当今天下本就是离氏太宗八十年前打下来的,国号为乾。可是大乾第三任皇帝驾崩后,皇太后卫氏临朝称制,相续废掉两个儿子,亲登帝位,废乾祚于一旦,改国号为周,从长安迁都洛阳,称“神都”,建立卫周,迄今已八年矣。 而眼下卫周朝堂,暗流涌动,依旧有不少离乾旧臣心系大乾,且女帝老迈,离氏与卫氏的皇嗣之争进入了快收官的阶段……欧阳戎有点理解前日秀发小和尚为何改嘴前朝了。 不过他在消化这段记忆时,是怎么看怎么眼熟……然而细心甄别了下,发现这个朝代和他熟悉的前世大唐与武周还是有很大不同,不只是些关键性人物对不上号,最显著的,便是这方世界似乎有一个叫“练气士”的小众群体,从先秦时期便延续下来,全程参与了这近千年的历史进程。 眼下的大周宫廷与军队,听说就有练气士存在,好像是各有一条与阴阳家和兵家有关的体系……而听人说入世最深最庞大的练气士势力,让欧阳戎有些哑然——便是儒释道三宗,也被称为三个显世上宗。听说海外与名山大川之中还有些隐世的,但入世并不积极,以侠乱禁之事倒也不常听…… 说回原身。 因为是久视元年登科进士中年纪最小的,还相貌俊秀,直接被选为了当年神都洛阳杏园宴上的探花郎,是同年中除新科状元外最显眼的之一,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神都花。 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想要榜下捉婿,只可惜原身是个正人君子,入洛科举期间,青楼都未去过一次,也被神都士林戏称“不近女色”。 若仅仅如此,欧阳良翰至多是神都士林清流中一个新晋的花瓶,真正让他名满天下的,是……有事他真上。 在洛阳杏园宴,咱们新科登第的“探花郎”几口酒下肚,就敢通红着脸直接当庭上书,劝谏卫氏女帝边境勿启战端、与民生息。 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呢,还是有贵人替其说话,女帝闻其姓名,不怒反喜,笑吟“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这是《大雅》中一句诗,也是欧阳良翰在白鹿洞书院的师长给他取字的典故,大致意思是:周邦人民皆欢喜,国有栋粱得安宁。 未想到杏园宴上竟是化险为夷。卫氏女帝纳之,赞他为“东南遗珠”,授麟台正字;上一个得如此殊荣的,还是当朝宰相狄夫子,曾被女帝盛赞“斗南一人”。 然而杏园宴封官后,欧阳良翰还没走马上任,一纸家书传来,母亲病世,于是他二话不说,去职离京,归乡丁忧,期间,居丧尽哀,时论称有乾八十年来,朝官中居丧最严谨者。 于是欧阳良翰至纯至孝之名大躁,母慈子孝的事迹也广为流传,整的和当世二十四孝差不多,连朝廷都破格追封其母为敕命夫人,立坊嘉彰…… 这一番机遇,按理说接下来回京后应该是平‘躺’青云了,然而被全天下认证的“正人君子”名号哪是这么容易就出炉的。 原身丁母忧结束后,回京刚上任,就再一次冒死直谏。 这一回他把矛头指向了朝中贵盛无比、恩宠逾制的长乐公主,揭她大肆置业与民争利、还宴饮聚会广树党羽。 长乐公主是女帝幼女,在离乾皇子们被铁血老妈屠戮的没剩几人的情况下,还能蹦蹦跳跳活得好好的,自然是备受卫氏女帝宠爱。 女帝薄怒,当庭罢去欧阳良翰官职,廷杖五十,若不是有白鹿洞书院一脉的朝野老臣劝说,差点要被赐罪下狱。 尔后不久,似是碍于神都士林舆论有沸腾之势,原身忽被重新起复,并升官;不过却是明升暗贬,踢出了神都,赶去了天下十道之一江南道的江洲地界,做了个偏远的龙城县令。 这远离繁华洛阳的正七品龙城令,哪里有“送春唯有酒,销日不过棋”的正九品下麟台正字清贵? 但经此一事,‘欧阳良翰’这四字已与正人君子挂钩,名扬天下,南北士林清流无不赞誉有加,颂称“良翰真君子”。 然而大致消化完这些记忆碎片的欧阳戎,却是叹了口气。 闭目躺床上的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自骂: “好小子,属实是脑袋拎不清的典范了,这波亏麻了都,除了点虚名之外,里子输的只剩裤衩了,不对,还有这张官方认证的探花帅脸抢不走……不过被人当了刀子使都犹不自知,还是一把用完就丢,背后之人怕粘手的刀子。 “那卫家女帝牝鸡司晨,立国不正,这大周朝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离乾皇族的人心未失,就算现在怂的一批,没几个宗室了,但民心大势都还在。 “朝堂内外估摸着有不少同情怀念之人,立国时从龙的关陇门阀也还根深蒂固,特别是传统的文臣守旧势力,离乾养士七十年,这些,哪里是说断就断的,说不得你的恩师还有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大佬们也是背后默默站队的保乾派,盼着女帝还政离氏呢,再从一波龙……结果你倒好。 “欸,人家长乐公主再怎么蛮横矜傲她都姓离,说不得这些年剩余那几根离氏苗子都是靠她打掩护、苟着发育的呢,大方向上是和保乾派站一起的,你和她较什么劲?直接被……卫氏当了把快刀,而且人家后面保你了吗?也就靠着虚名和书院出身,但说不得朝堂上曾帮你铺路的诸公,现在看你像看傻子一样…… “下面那些士林清流们本就是沽名钓誉看戏的乐子人,他们给的虚名有锤子用,而且你信不信,把你贬到龙城县来治水患,也可能是个坑,吃准了你是个花瓶,一旦大水治不好,仅剩这点虚名也没了…… “算了不说了,这些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欧阳戎睁开眼,盯着床帘自语:“只是我一个潜水键政的,都懂得的道理,亏你还是个进士,这点嗅觉都没有,光会读书考试对吧? “……什么,你说你其实也猜到了些,但还是第二天一早就上书了?朝中诸公一言不发,而你看到了就不能不说,你当时上殿前让老仆把棺材都备好了?” 床榻间安静了会儿。 “行,难怪比我有出息,就是稍微有点废命。” 欧阳戎叹气起床,披衣走到了床旁的脸盆前。 他看了眼小轩窗外的远山:“这把高端局。” 然后低头看了看水盆里的消瘦脸庞,有一说一,确实有点像胡歌,还是仙剑一的胡歌,就是不知道额头这伤口以后会不会留点疤…… 算了,适当给别人一点生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功德? 每天一个积累功德的小技巧,欧阳戎笑了笑,心情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说不得哪天功德攒够了佛祖就送他回家了呢,是不是。 “原身和我几乎一模一样,可能是平行时空的我了,这么看来,老子读书这一块其实还是很有潜力挖的啊,只要不背他娘的单词……” 忽然,欧阳戎洗水的手立马抽出,来不及擦,动如脱兔的蹿回了被窝里,重新躺好,闭目装作有节奏的呼吸。 外面由远到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前两天,其实有各路人马过来看他,有龙城的县丞、县尉、主簿,也有本县的乡贤士绅名流,不过他因“昏迷”都没去见。 有些事,欧阳戎现在还没完全想好,暂时不想见这些假关心的狐狸们。 外面的人还未至,欧阳戎就听到了廊间两道争论声,其中一道颇熟悉,另一道陌生。 “别拦着小爷,你们把明堂怎么了,为何不让我见?是不是又是在做那种吊着病人一口命,‘细水长流’的勾当?!” “小燕捕爷,这可不能胡乱开玩笑,你也是龙城县人,咱们东林寺怎么可能干这种路边野医的勾当!”秀发似是被吓一跳。 “哼,最好没有,小爷告诉你们,明堂可是咱们大周皇帝钦点的登科进士,若是在你们寺里有个意外……你们等着下半辈子老少全上去建塔吧。” “欸,捕爷说笑了,县爷一看就是浩然正气测漏之人,以后八成是要入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福星高照,怎么可能有事。”秀发叹了口气,“……修塔,咱们寺真不能再建塔了,都莫名其妙塌好几座了。” “就知道你们寺缺德。”叫小燕捕爷的那人有些气急,“那为何不让我见明堂?” “我们主持说了,县爷是神乏劳心,要静养。” “还静养呢,都快三天了还没醒!你们之前还骗我说顶多两天就好,我信你们邪了!” “这……小僧也不知道啊,奇怪,大白天的怎么还没醒呢县爷,每回饭点都是起来吃的啊。” “滚开!” “哎哟疼,捕爷,捕爷,不能踢啊,咱们龙城老话说一勿打和尚,二勿打黄瘦,小僧两个都占,哎呀别打了,别打方外之人啊,是要扣功德的……” “老子方你个头!” “……”秀发。 吱呀—— 欧阳戎听见房门从外面推开撞开的声音。 “明堂!” 闭目的欧阳戎感觉到身边一阵急风拂来,人已至。 这人应该叫燕无恤,是龙城县尉之子,和欧阳戎类似,刚代替他爹在衙门当捕贼尉不久,也就是捕快头子。 不过虽然瞧着有些咋咋呼呼的,但却是挺尽职尽责,那日欧阳戎失足落水就是他与几个伙夫一起扑下水救的。 欧阳戎脑海闪过些印象,同时感觉手臂被人推了几下,他继续闭目装睡,放松呼吸。 床前之人似是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琤”的一声,猛然拔刀暴起。 我靠!无了……欧阳戎呼吸窒住,此刻他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是长乐公主?还是卫氏派来补刀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四、婶娘凶猛 琤——! 床前有刀光如水帘般倾泄。 床榻狭小空间无丝毫回旋之地。 欧阳戎猛地睁眼,然而没等来刀锋,却是等来了一声爆喝:“还敢说明堂没事!都成这样了……你个秃驴,纳命来!” 他一愣,转头。 只见原本在床前的那一袭藏蓝色“捕快服”,正朝门外那探出的半枚锃亮“鸡蛋”冲去。 “县爷怎么可能有事,冤枉啊冤枉!”秀发麻溜的拔腿就跑。 “明堂都床上失禁了,分明是中风或木僵,你们寺管这叫静养?直娘贼!” “啊……这……这怎么可能,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捕爷你放下刀,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解释的话下去说吧,忍你很久了,今日必取你这厮狗头。” “!!!” 听着外面二人正在走廊里上演“生死时速”,欧阳戎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沾水渍的被褥,刚刚洗手没来得及擦就钻回被窝了…… 不过,你俩也真是一对活宝。 欧阳戎无语。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出去劝一下医闹的时候,外面陡然传来秀发惊喜的声音,“主持你终于来了!快救救我……” 只见三慧院门口出现数人,最当先的两人,是一个白发老僧,和一个罗裙妇人。 秀发小和尚像只猴似的缩到了前者身后。 “放下刀,你们在院子里干嘛,我家檀郎呢?”却是罗裙妇人最先上前一步,皱眉开口。 妇人形体颇长,神貌语态三十有余,嘴角有痣,气质自带些端庄严厉,但眼下却是一副风尘仆仆赶来的倦态模样,身后跟着几个提袋搬箱的侍女与小厮也是类似疲态。 燕无恤没顾上这些,人还在火头上,手提尖刀,咋咋呼呼冲上前来。 “女菩萨暂避一下,交给老衲来处理。”白发老僧站了出来,淡定拦了一下罗裙妇人,也安抚了下身后徒儿。 老僧穿着黑色缁衣,白发白须打理的整齐干净,倒是给人第一印象就算睿智深沉,心生安宁。 东林寺主持轻捻着佛珠,朝冲过来的提刀捕快一脸正色道:“南无阿弥陀佛,燕小施主稍安勿躁,有话好讲,先放下屠刀……” “放你娘的屁!人前两天还醒着的,结果现在被治成了瘫床失禁的病,你们东林寺秃驴都跑不掉,小爷一起砍!”血气方刚的燕无恤却是二话不说,当头劈去。 “你这样,老衲没法……啊!这!”主持合十挂珠的老手颤了下。 下一秒,刀光闪过,原地只剩下断线念珠。 原来是主持与秀发师徒,已一起机灵的躲闪到一旁。 檀木佛珠空中飞洒,旋即在二者脚边落地,又弹起……一时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倒是没想到,这主持看着七老八十,躲闪的身手却是不赖,与徒儿一样灵敏如猴。 一老一少都瞪眼看着断线的念珠,抹了把冷汗。 “施主,佛门重地不能杀生啊!” “俩秃驴拿头来!” 师徒二人见莽撞捕快一击不中还想再来,你追我赶的撒丫子跑路。 然而虽然大日之下刀光森森,场上却有一人不退。 “女菩萨快跑,燕捕头在气头上……”老僧伸手疾呼。 罗裙妇人却是手一翻,抽起身后怯弱奴婢肩上的包袱棒,横眉抿嘴,迎面而上。 棒尖在空中割出了一条长弧。 一拍,一缩,再戳,又一挑。 一把尖刀脱离被震痛的虎口,飞上天去。 “别在奴家面前耍刀。我们家檀郎在哪?”罗裙妇人将棒子往身后一扔,厉声喝问。 燕无恤一愣,仰头望刀,连抱头鼠窜的主持师徒也愣住停步,看着这位外表柔弱无力的妇人。 叮当乒—— 是刀兵砸地。院内外安静下来。 “什么檀郎,阁下找谁?”燕无恤似是被冷水浇了面,冷静一点。 主持整了下仪态,无奈搭话:“这是县爷的叔母甄氏,刚从县爷家乡南陇赶来……” 燕无恤朝主持和秀发怒目而视,抢答:“明堂他前两日还醒来,结果今日一看已经中风木僵了!” 罗裙妇人霎那间呆若木鸡,似被雷劈。身后奴婢们也一齐泣嚎。 秀发急忙挥手:“肯定是误会,床上失禁可能是别的原因……” “还敢狡辩!”燕无恤赤手空拳扑了上去,提起秀发的后颈衣,就要沙包大的拳头伺候…… “我没事。”欧阳戎只披了件单衣,走出屋子。 全场顿时一静。 弱冠县令注视着院里的众生百象,神色虚弱道:“本官没,没失禁呢,是脸盆的水洒了……小燕捕头求医心切,误会了。” 这个得立马解释,不然要成一生污点。但其实,他现在心里更吐槽足袋和锦靴的反人类设计,怎么这么难穿啊,整了半天才穿好鞋出门…… 又脸色不变的吩咐:“小燕捕头,你先放开秀发和主持。叔母……”他转头,某些熟悉的记忆浮起后立马改口:“婶娘,别来无恙,侄儿没事的,又让您白跑了一趟……” 欧阳戎嘴边话还没说完,一道丽影便携风扑来,差点没把他撞仰回屋里,不过立马有人帮他稳住——已是入了罗裙妇人的广阔怀抱——他只需享受家人提供的温暖港湾就行了,不过这婶娘……有点凶猛啊。 甄氏下巴搁在侄子的肩上,眼眶有点儿红,喘息呢喃:“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你是咱们欧阳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读书种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家怎么去下面跟你的父母和小叔交代……檀郎没事就好,不是尿床就好,不怕了,不怕了……” 担心受怕了一路的罗裙妇人碎碎念叨着,看样子依旧心有余悸。 “……”欧阳戎满头黑线,咱们能不提尿床这乌龙吗?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车马很慢的时代,中风或植物人对于一个被寄托了寒门崛起厚望的读书种子来说意味着比死还残忍的酷刑,对其家人也是。 他小声在她耳旁道:“婶娘你别说了,有外人。” 甄氏松开怀抱,看了眼他,小声: “这就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娘亲给你换的布呢,那时我也刚进门……不过也是,你一眨眼都二十弱冠了,已经是一县父母官了,还去过神都见过天子,见过婶娘未见过的大人物大世面……也是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欧阳戎只是笑笑,后面一句当没听见。 另一边,燕无恤瞪眼注视了会儿活生生的县令,悄悄松手放开秀发,还不忘伸手摸一摸小光头,似是有些尴尬,“明堂,我,我刚刚吓坏了,不是故意的,我……我给两位大师道歉!刚刚我说话大声了点。” “小燕捕快无需……”弱冠县令似要安抚两句,可下一秒忽然面露疑惑左右四望:“谁在敲木鱼?” 甄氏好奇,“什么敲木鱼,这里就我们,檀郎可是头还晕?” 主持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穿新念珠,两手合十道:“欧阳施主,要不进屋休息会儿,老衲再给你把把脉?” 欧阳戎没有应声,沉默看着前方。而正前方这条线上正好站着小沙弥秀发,他正在悄摸尝试挣脱燕无恤慈祥摸头杀的大手。 见到所有人都随欧阳戎的目光看过来,秀发茫然无措。 然而只有欧阳戎自己知道,他盯着的……是眼前挥之不去的一座熟悉塔影。 就说这木鱼声怎么这么耳熟!欧阳戎后知后觉的心道。 “檀郎……你别吓婶娘。”甄氏抓握欧阳戎胳膊,她那双略显凌厉却刚中夹柔的丹凤眼,小心翼翼看着他。 场上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怒自威的弱冠县令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 “我没事。”笑了笑。 从刚刚到现在,这峰回路转又一惊一乍的,大伙也终于松了口气。 甄氏吩咐又安排了下奴婢们歇脚,欧阳戎也叮嘱了两句燕无恤,众人笑着,一起进屋说话。 欧阳戎全程面色无常。 确实是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晒,不过是他看到了一座颇熟的功德塔而已,老演员了。 …… 五、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堂,那卑职先行告辞了。” “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小燕捕头。” “明堂客气了,叫卑职无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吗?” “是也。卑职上面……还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无恤出门的欧阳戎笑了下,戏言:“那以后当娘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无恤挠挠头。 “以后就叫你六郎吧。”欧阳戎拍板。 “好嘞,明堂!”燕无恤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了,喊六郎明显更加亲近一些。 不过准备离开的燕无恤头转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又犹豫道:“明堂,今日实在是急昏了头,顶撞了令叔母,要不让卑职进去敬杯茶……” “婶娘不是那种柔弱女子。”欧阳戎摇摇头,“而且我与婶娘,还没来得及谢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显更大。” 燕无恤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明堂福星高照,而且属实惭愧,那日也不止卑职一个人跳下水救人…… “当时蝴蝶溪水位暴涨,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渔夫都觉得棘手,明堂便是被其中暗礁磕伤了头,不过下水的伙夫中竟有一条很勇的汉子,直接把明堂从激流漩涡之中给抢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受了些伤。”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点头道:“等我休养两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谢谢这位好汉。” 他似是想起什么,“没落水前,刚见面那会儿,你是不是向我求过一副字?” “是有这事,不过当时是卑职不懂事,明堂勿放在心上,明堂是大人物不能乱提字的,回去后家父也教训了……”后者赶忙解释。 “明日来取。” 燕无恤顿时涨红了脸,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明堂,我燕六平生最敬佩两种人,一种是为民请命、惩治不法的清官;一种是江湖走马、劫富济贫的大侠。我从小读书笨,还没姐姐们聪明,梦醒的时候做不了前一种;而后一种,我爹死也不让,甚至不准我去从军,说军户是贱籍,用贱命赌功名的赌徒买卖,他只想我接他班,在这县衙里混吃等死。 “明堂,听说你是替民发声,触怒了洛阳贵人,贬到江州来的,那日你一个人牵匹瘦马上任,你站在龙首桥上当众说,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还要还给龙城县六千户百姓一个公道。我燕六……” 身高八尺的汉子说到这有些哽咽。 欧阳戎忽问:“难道就不怀疑我是装腔作势,喊个口号,四年后拍拍屁股走人?” 燕无恤摇头:“有同僚私下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信,因为我不信一个敢在金銮殿上对女帝大声说真话的人,会专门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对一群目不识丁的穷鬼喊假话。” 原本心神还有些挂在脑海里那个新出现事物上的欧阳戎,脸色微变。 他抬起头,轻笑:“所以当日落水,你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不是我,是我们。” 欧阳戎抬手,拍了下燕无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随后,这位藏蓝衣捕快出门离去了。 人刚在,一位婀娜妇人就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到目送的欧阳戎身后,给他轻柔的披了件外套。 不过她嘴上却说:“檀郎,你这县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稳,有什么好屈尊拉拢的,难为你耐着性子听他说这么多,真甚是幼稚,浪费你时间。” 甄氏皱眉看了眼门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虚弱吗,哪能在门前风里站这么久?不懂事。对了,檀郎,主持刚刚把脉说你的脉象还不太稳,这几日还需喝些调理的药,等会药会送来。” “幼稚……”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问:“婶娘是觉得……下水救侄儿,是他们本该做的吗。” 甄氏圆润下巴微抬,“这是当然,檀郎是天子门生,是朝廷命官,是一县之长,他们的命哪有你的命贵?万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难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个万一,他们都得株连!” 欧阳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哪天一样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马跳下去救?” 甄氏立马道:“你,不行。”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这个县令贵吗。” 甄氏狡慧道:“现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亲,该那些宫廷女官们跳下去救,檀郎记得离远点。” “那么假如是男子呢。” 甄氏沉默了会儿,瞄了眼门外,偏嘴嘀咕:“臭小子,那你也不准傻乎乎跳下去,你哪会游泳啊,做做样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这个!” 欧阳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后者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发笃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贵种,说不定还是文圣人转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具体道理……我一个妇人家说不清楚,但你听婶娘的就行了,还会害你不成,不听……不听就是不孝!” “名扬天下忠孝两全的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她把无奈的欧阳戎带去了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暖身子。 欧阳戎捧着热茶杯,透过温暖的茶烟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顾他的甄氏。 此时她上身穿了件浅蓝色斜领襦衣,下身一件鹅黄罗裙,不过曳地的长裙在小腿处打了个衣结,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还额外套了件半臂,这也是从洛阳权贵家的小姐妇人们那儿最初流行起来的,官宦人家的贵妇装扮。 甄氏是军户家的女儿,小名叫淑媛,听说她父亲曾在某边军做到过校尉,有些家传的枪法武功,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嫁入了欧阳家,只可惜欧阳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甄氏是那种古典仕女类型的圆润小脸蛋,用此时百姓们的话说:一看就是端庄持家的良家妇人仪态,不过她嘴角那颗淡痣,却是又添了一点妩媚,已经半老徐娘,可还是珠圆玉润。 只不过她那一双有神的丹凤眼却是给人颇为凌厉难压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印象里,这位婶娘性子一直颇为泼辣,另外还夹着些圆滑势利,是那种在乡野里能为自家半株稻就开撕的性子…… 也是,能在家中青壮年都早逝后,和赵氏一起把欧阳戎拉扯长大,供其读书,除了乡里宗族的适当照顾外,两位妇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也就这几年欧阳戎争气,一路考去了洛阳,成了登科进士,他们这一脉顿时成为了南陇欧阳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门楣不过如是,母凭子贵,甄氏更没人敢惹了,家中田亩、奴仆都不再缺,不用再计较那些蝇头小利,也算是在乡族妇人群体里扬眉吐气了。 其实原身……或者说现在这个两世记忆融合的他,是有点怕甄氏的,因为记忆里,一般是母亲赵氏唱红脸,甄氏唱白脸,轮流调教娃。 而现在倒好,只剩白脸了。 “檀郎盯着婶娘看干嘛,不认识婶娘了?” “没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塔?”正弯腰倒茶的甄氏回头看了眼门外,“这寺里的佛塔建的却是挺高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这些寺庙倒是一个个的真有钱。” 她忽又扭头问:“檀郎,怎么这次争论过后,你不和我讲那孟什么的道理了?” “什么孟什么?” “就是那什么民贵…君轻,搁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婶娘教一遍。”甄氏看欧阳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欧阳戎放下茶杯,淡然道:“因为侄儿长大了。” 甄氏听罢放下手里伙计,端坐凳上,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 “确实是长大了,刚刚都知道放下才气拉拢下人了,也不和婶娘争个对错了……这么看,贬一次官,也不算太亏,心智更深沉了,这个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会畏。” 罗裙妇人小指撩发耳后,突然又话题一转:“那既然檀郎长大了,是不是该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经耽误三年了。” 欧阳戎其实已经有些烦了,他现在不太想谈这些家长里短,只想搞清楚脑子里忽然出现……或者说带过来的这玩意儿,说不定还关系到他有没有机会回去。 幸好这时外面院里冒出个耀光的小光头,端了盘进门了。 “施主,该吃药了。” 欧阳戎立马迎上,也不顾烫嘴,一口干完,就差没和秀发的小脑壳碰杯了。 “好药。”他赞扬道,又转头:“婶娘,侄儿又有点头晕了,这药劲有点大,我去躺会儿,你赶路一天了,也去安顿下,早些休息吧。” 甄氏瞧了他眼,点点头,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只是出门前,她头不回的丢下了句: “檀郎别忘了,你娘生前对你有二愿,一是,考上进士,二是,娶五姓女!” 妇人走后,最后四个字依旧余音绕梁。 连头发短见识更短的秀发都哑然的看了眼脸色平静的欧阳戎。 好家伙,县爷想娶五姓七望的女子?这应该比娶离氏或卫氏公主还难一点吧?五姓七望们有时候甚至不屑嫁女给皇族…… 秀发准备端药碗开溜,却被欧阳戎突然叫住,“对了,秀发,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县爷客气了,有什么贫僧能做的事尽管吩咐。”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 “那夜我掉地宫里……下面除了你那秀真师兄外,还有一个浑身脓疮的老人和一个断根小指的哑女,挺可怜的,你能不能让悲田院那边好好照顾下两人,特别是老人,浑身有脓疮看看能不能医治。” “没问题,悲田院本就是县衙资助的,县爷尽管放心,贫僧去和院里管事的师兄说下,他会替县爷照顾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 “客气欸。” 欧阳戎笑了笑,目送这个颇豪气热心的小沙弥离去。 这件心事已了,他关上房门,和衣卧榻。 一闭目,眼前便有祥云仙雾、叠嶂远山铺面而来,视野的尽头矗立一座十分熟悉的功德塔,门儿已开…… …… 秀发离开三慧院后,将碗盘送回了厨房。 先去了趟诵经堂,跟着师兄们一起做下午课,诵经告香。 下课后出门左拐,他穿过几座佛像庄严的大殿,找到了正接香客的师父,自觉端茶倒水,陪着师父一起给身份尊贵些的香客们解签释梦。 待到傍晚,客流稀少,主持完美收工,秀发出门准备去吃斋,走路上忽想起件事,转向去了悲田院。 夜路上,小沙弥嘴里念念叨叨,模仿学习下午师父的仪态和语气,读到某处,突然轻咦。 “阿弥陀佛,女施主……咦,为何师父上午喊县爷的叔母时,称‘女菩萨’,下午喊那位诚恳祈愿的麻脸妇人时,又称‘女施主’?奇怪奇怪真奇怪,难道是有何讲究吗?” 秀发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怅然的摇了摇头,“佛理太深奥了,好难参透……算了,明日请教师父。” 不一会儿,走路都不忘专研师父‘高深佛法’的小沙弥,赶到了悲田济养院,院内没人值班。 “秀独师兄?”他喊了四五声,才终于有人应声。 “在在在,在呢在呢。”一个中年僧人从一间屋子里脚步踉跄的走出,夜色掩着满脸酡红。 “咦什么味?” 秀发耸鼻子嗅了嗅,指着秀独道:“怎么股馊味?” “罩房里面太闷了,全是汗。” “哦,师兄出汗别着凉了。”秀发点头,也不疑有他。 接着小沙弥把欧阳戎交代的事情认真又复述了一遍,还反复叮嘱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事,要好好去办。 秀独打了个酒嗝,满嘴答应,终于是把小师弟给打发走了,待人走远,他拍了拍满是酒气的脸庞,叹息,“真最后一口了。” 说完就要返屋取酒,路走到一半,陡然一愣。 “老人长脓疮的有两个,哑的女的也有一个,但浑身脓疮的和断一根小指的……咱悲田院还有这两号人?还和县爷一样前两日掉下过井?小僧怎么不知道。”秀独迷糊挠头。 “前两日过去瞧了眼,下面不就秀真师兄一人吗,奇了怪哉……” 最后,摇头僧人嘀咕着回屋。 “县令这病,真是越来越重了……嗝~再来一口。” …… 六、一塔一钟一木鱼 两日前。 “他走了,别傻看了。” “啊。” “你要是舍不得,就赶紧上去追,别磨磨唧唧的。” “啊。” “你又不追,又不动,站在原地干瞪眼,是想干嘛?耗死贫道?” “啊……” “算了,跟你个哑巴说话真费力,赶紧把贫道送回那座牢,要是被你师姐们发现了,你倒是没事,贫道得斩根胳膊。” “啊啊……” “什么,你问我,他是真的没事了吗?呵,小丫头,你可以质疑贫道的人品,但不要质疑贫道的医术。这小子伤势已经好了,只是刚醒有点短暂失忆罢了,去见些熟悉之物就可恢复。刚刚只是陪疯和尚逗下他而已。 “这次第一时间来找我,也算你聪明,知道贫道医术比阁皂山那帮玉清道士厉害万倍……” “啊……” “什么,你是说只是离近些才找我?” “……” 地宫里空气安静了会儿。 “哼!那下次出事你去找玉清宗求金丹吧,看他们舍不舍得予你。而且贫道也不喜欢读书人道脉,若再为了这小子来求贫道……呵,你可知我背后墙上这残破壁画讲的是什么? “算了问也白问。这是一幅佛本生画,说的是《贤愚经》里‘快目王施眼’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过,但万一有下次,你就会懂了。 “贫道悬壶不济世,只做买卖,不谈感情,一物兑一命,童叟无欺。 “这次破例还你人情,下次再让贫道救他,我要你一双眼。” 浑身毒疮的老道大袖一挥冷笑不已,可却立马看见站在地宫中央仰首的背剑哑女毫不犹豫点了头。 她九枚手指紧攥着一只被人饮过的羊皮囊水袋,像一把永远也解不开的锁,这双正有白云缓缓流入的清澈眸子望穿了秋水,那井口大的蓝天还是依旧无人蓦回。 “贫道更讨厌读书人了。” …… 欧阳戎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南天门前,身处万里晴空的云海之上。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翻腾的白金云雾,似云般稠密,又似雾气般飘渺。 在云雾深处似乎隐藏着一轮金日,让这整片云海的云雾由近到远、由浅到深呈现出白、淡金、金色的渐变。 而最吸引欧阳戎眼球的,是视野最中央,被金色云雾半隐半显包裹着的一座沾满历史尘埃的古塔,匾牌上书两个紫金大字——功德。 此时大门徐开,欧阳戎有些期待,神游而入,可入眼的景象十分简洁,是他熟悉的“一钟一木鱼”的布局。 仅此而已。 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都被白雾填充。 欧阳戎努力和记忆里那个偷工减料的功德塔APP比对了一下。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一致。 和小应用里面不知道程序员从哪里找来滥竽充数的贴图一样,古塔内的“一钟一木鱼”,也是普普通通。 “好家伙,塔外整这么恢弘,塔内随便糊弄一下,外包的金手指对吧?小心被佛祖扣功德!”欧阳戎嘀咕。 “不过倒也有可能,那日去东林寺我没有亲自看见的功德塔,里面也和这里一样普普通通的……只是不知这福报钟是否和传闻中的一样灵验,敲响后真能心想事成收获福报……那岂不是说我回家有望了?” 欧阳戎目光顿时被深深吸引,仰头端详着这一口青铜古钟。 而后者宛若亘古不变般寂静。忽然之间,一段断断续续的讯息念头福至心灵。 欧阳戎一愣,静立了会儿,很快便大概消化了这道神念,他低头思索。 此钟是整座功德塔的核心……当它洞察到某种临近的‘因缘’时,可以消耗储存的功德值,敲钟一次,捕获此份飘渺易错过的‘因缘’,让他立即获得一份福报。 根据所获福报的大小,所需的功德值也不一样,自然是越好的福报消耗的功德值越多。 这福报正果的种类特别广泛,残漏信息中简略列举了些,除了他意料之内的奇遇宝物、顿悟绝学外,竟然还有撞到桃花运、收获美人芳心与青睐的桃花福报……这钟有点不对劲。不过,前世寺庙里这功德塔好像确实是服务广大施主们的,也有求姻缘这种项目,倒也说得通。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消灾挡祸,与一种抵消孽障的福报,前一个听着好像还不错,关键时刻能救狗命。 但后一个“抵消孽障”,欧阳戎微微皱眉,这孽障是指啥,造孽吗?是什么违逆人伦、骑师灭祖、孝心变质这些事情吗?那他必不可能用上了,他可是有节操有正气的守正君子!这个有点多余了,佛祖也真是的,太不了解他了…… 欧阳戎粗略理解了一波讯息后,发现这“福报正果”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心想事成,只不过需要一个外界的直接因或间接因,像“要素察觉”般将福报钟唤醒,然后就能用功德值兑换出来! “那么功德从何而来……对了,敲木鱼!” 欧阳戎精神一振,跃跃欲试。 “破就破点吧,凑合着能敲就行,这回绝对老老实实的敲。” 然而待他满怀期待的走近木鱼一瞧。 “我靠,怎么还是封号状态?!” 看着被标红叉的小木鱼,欧阳戎两眼一黑,差点没被送走。 他深呼吸一口气,反复确定了好几遍,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板着脸。 诸天永封对吧,投胎换号了都不解封对吧,和老子杠上了对吧?说,是不是玩不起? “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等我,没想到漏了个你——封号的屑木鱼。” 欧阳戎长吁短叹,觉得佛祖有点过于小心眼了。 让他更不忿的是,没封号前刷的那一大波功德值怎么没一起跟着来? 所以这是扣除了非法所得?难不成那夜他是把佛祖挤到榜二去了?还是说现在的功德数,是继承这方世界的他? 欧阳戎又瞧了眼封号小木鱼上方的那一行青金色小篆: 【功德:一百零一】 “欸我一生行善,正人君子,怎会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也不是怨天尤人的主,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欧阳戎点了点头:“但是仔细想想,原身之前能一路莽到龙城县……能给我剩这点就不错了,得庆幸不是负的……话说功德值能负吗,会不会走霉运?” 他笑了下。 “冷静,冷静,天无绝人之路……” 欧阳戎绕着塔内的木鱼转了几圈,四望了下周围空旷亮白的空间,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 “既然封号没法动手敲,那刚刚在三慧院的木鱼声,是怎么来的?功德塔也是在那时候被唤醒的……好像是功德值增加了。 “而当时我是在干嘛来着?被婶娘的胸襟……不是咳,是缓和了紧张的医患关系,救了秀发和主持。” 欧阳戎恍然大悟:“我懂了,很简单,行善积‘德’!” …… ———— (PS:小小解释一下,此金手指非系统,个人也不怎么喜欢系统。 熟悉小戎上本的应该知道,小戎是逻辑和细节的偏执狂,所以即使金手指也必须是世界观可以解释的,在剧情发展后期会解开。 硬要形容,那金手指就是类似诡秘之主中灰雾的类似存在。) 七、笑?笑也算功德哦! “檀郎乖,啊,张嘴。”甄氏轻捻药勺,递上前去。 “婶娘,我自己能喝。”欧阳戎无奈含了一口,嘟囔道。 甄氏没听见似的,继续舀药,置若罔闻。 今日一大早,甄氏就带着侍女过来照顾欧阳戎用膳和吃药,还约了东林寺主持过来给他把脉检查。 欧阳戎本来准备提议今日就离寺下山的,可是看见甄氏这样子,不把他养的精龙活虎不会放他走的。 欧阳戎默默皱眉。 这时,甄氏身边那个好像叫‘半细’的俏婢女,从前厅把看病的主持师徒请了进来。 “大师,檀郎今日好像没什么胃口,你快看看,是不是病情反复了。”甄氏皱眉担忧。 欧阳戎欲言又止,被人当小孩子喂,胃口能好才怪。 “女菩萨勿忧,令侄气色不错,老衲再把脉看看。” “有劳大师了。” 甄氏又转头朝某人说:“主持的医术在周围几个县都是出名的,州里医署的医官都不一定比得上,这次也是多亏了主持出手才救回了你,婶娘的话你不爱听,救你的主持的话,你总要听吧?” 主持老僧扶须而笑,气定神闲的坐下,白眉垂目,给背靠卧榻的欧阳戎把脉。 欧阳戎转头瞧了下,这东林寺主持确实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僧气度。 “请问大师怎么称呼?” “老衲善导……” 欧阳戎侧耳等待,然而等了半天都没个下句,楞了下,“啊?” 一旁捧医箱的秀发插嘴说:“善导,就是师父法号。” 欧阳恍然,咳嗽了声:“原来是善导大师,失敬失敬。” 心里却是疯狂吐槽,你们这窝东林寺和尚都取的是些啥名啊,敢不敢再不正经点? 善导大师含笑补充:“不过老衲也确实善于开导他人,明堂若是有什么人生困惑,或是佛理不解,都可以来找老衲,随时恭迎。” “好的,大师。”欧阳戎点头,瞥了眼窗外,忽道:“你们寺这些浮屠塔倒是修的挺高的。” 善导大师心里咯噔一声,不动神色的观察了下这位弱冠县令的脸色。 老僧长叹一口气,无奈又悲悯道: “好叫明堂知道,这些浮屠都是山下香客居士们自发攒助的,修塔是佛门三所依之一,可积累功德,香客们对此颇为热心诚恳,我寺没丝毫逼迫,但也不好推却,不过确实是有一点劳民伤财……但每次建塔,寺里都有去县衙报备纳税的……且今年水患,也是绝对不会再修的,明堂放心。” 欧阳戎倒是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就让人误会他要打秋风。 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你们东林寺有没有座塔…叫功德塔?” 善导大师两条白眉聚在一起,默然了会儿,先轻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以前曾有,现在没了。” “为何没了?” “走水。而且还是两次。” “能否细说。” “最初是在大乾立国之前……甚至比前朝大随还要早,也就是南朝时候,曾有南国皇室资助,在寺内建过一座气派的莲花塔,下方还修了一座地宫,只是后来大随文帝年间走水,此塔塌了。 “而后又到了大乾太宗年间,也就是老衲师父当主持的时候,寺里又在莲花塔原址,重立了一座新塔取名’功德’,存放佛骨舍利,可好巧不巧,在老衲接任寺主持的那一年,这座功德塔又不慎走了一次走水……” 白发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于是此后,寺里再也不在‘功德塔’的原址修塔了,只是可惜了下面那座耗资不菲的地宫了。” 欧阳戎不禁侧目,“这座荒废地宫,该不会就是净土地宫吧?” 善导大师点头。 欧阳戎默默看了眼心神之中那座位于云端的古塔。好家伙,这是巧合还是…… “地宫取名净土,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明堂果然有佛性。取名净土,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一是,‘往生净土’本就是我寺教义之一,二是,那座地宫里面,我寺曾有高僧,在那里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 “真的假的?”欧阳戎的背脱离了靠枕。 善导大师一本正经的佛念一声,格外严肃道: “当然是真的,因为这位高僧就是老衲的师叔祖衷马大师。记得那时,老衲还与现在的秀发年纪相仿。 “那一日,被塌塔封堵了数十年的地宫大门重启,老衲跟着师父一起下去,亲眼见到,自莲塔塌后已失踪多年的师叔祖就盘坐在地宫中央,已圆寂多年了,可他容貌肌肤依旧栩栩如生,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已是肉身成佛亦!师叔祖身旁地面上,还书有‘归去来兮’四字……看来是回归净土了。” “哪怕时隔多年,老衲依旧忘不了师叔祖的那副仙容。佛法无边,可渡众生,往生净土,光明自由。能有此佛迹,这也是本寺为何是龙城县乃至江州地界香火最旺盛寺院的原因之一,很多居士不远千里,上山烧香,甚至这些年,还有来自东瀛的外邦僧人到此学佛,将佛法南传出海。” 善导大师身后捧箱的秀发,此时听的一脸憧憬。 连欧阳戎二人谈话时自觉退至帘后的甄氏与女婢半细都听的神色痴迷艳羡。 欧阳戎愀然。 他陡然有些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自有某种天意。 欧阳戎若有所思道:“难怪你们在那地宫中央立了一尊莲花宝座,上面却又不竖佛像,空空如也。” “师叔祖已飞升,自然空空如也。”善导大师高深莫测的微笑了下,又略奇道:“不过明堂对那地宫倒是挺熟的。” 能不熟吗,当初就是在上面醒的,还踩了无数脚,连可能是供奉衷马大师舍利子的莲花金灯他都给征用了,来了趟物理‘飞升’…… 欧阳戎心里吐槽,笑了笑。 铛~ 忽然一道沉闷的木鱼声在耳畔回荡。 加功德了?难道是昨日吩咐秀发的那件无意之事……欧阳戎一愣,瞧了眼屋内众人未听见声音的如常模样,他立马找了个“头又晕”的借口,支走了屋内众人。 欧阳戎放下床帘,闭目靠枕,精神集中,飞回了白云萦绕的功德塔内,期待又好奇的看向木鱼上方的青金色篆字…… 然而待看清后,他差点没一个踉跄摔死。 【功德:一百】 “草,怎么还倒扣了?!” 这……深呼吸……欧阳戎冷静下来。 果然,这功德值不止能增,还能在不敲钟的情况下有下跌。 “可恶,原因呢,理由呢,天理呢?老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吧,难道是远方的发生了某件事扣的。我刚刚不就是笑一下吗……咦。” 欧阳戎突然话语顿住。 不是吧,难道地狱笑话也扣我功德? 他板着脸,盯着眼前的小木鱼,不知是该气,还是该乐。 现在好了,在外面真要时时刻刻当正人君子了,不然这点功德值还不够他“笑”的——乐子人震怒。 另外,欧阳戎还察觉到一点不一样,若有所思: “加功德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轻脆些;而扣功德的时候,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沉闷一点。 “这两者声音的区别,就像一个是拍女友屁股,一个是拍基友的屁股……差别还是挺大的,肯定是前者动听些……” 就在欧阳戎细细品味某些东西之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有人蹑手蹑脚的靠近,他赶紧收敛心神,脱离功德塔。 然而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大胸。 …… 八、不近女色阳良翰 有一说一,眼前这食堂不算太大。 特别是在曾被无数活菩萨肉身布道的照片轰炸过的欧阳戎眼里。 但是架不住它鼓鼓囊囊的,就近在咫尺啊。 所以睁开第一眼看去,确实占据了大部分视野,让正人君子都陷入了短暂沉思,然后……他凛然正气问: “你干嘛?” “胸脯”被吓的一颤,缩了回去,老实跪下。 “禀郎君,奴婢进来是给您送个热水囊的,暖和下被窝,可见您靠坐枕上睡着了,心想着扶你躺下,睡的舒心些。” “你叫什么名。” “半…细。” 婶娘这贴身侍女口音听着有点奇怪。 欧阳戎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下。 这女婢穿了件青色齐胸襦裙,腰上系了条浅红腰带,虽叫半细,可身材姣好,倒是不细,不过此时她乖巧的跪在他脚下,低眉顺眼;瞧着就楚楚可怜的脸蛋,还画着两条细眉,雅名倒也不算取错。 “你哪里人?” “新罗。” 欧阳戎顿时了然,原来是个新罗婢,婶娘也真是舍得花钱赶时髦。 别看大周眼下皇嗣之争正斗的激烈,神都朝堂上一天都不太平,可洛阳城内却是一副盛世繁荣、万国来朝的盛景。 因为这就是大周朝的底气:在经历了之前数百年的南北朝鼎争、汉夷大融合后,这个新兴的大一统王朝,国力傲视周边一众蛮夷小邦,文化、军事、经济皆是霸权,是无可置疑的天朝上邦,抚驭四方。 而且这还是一座外向扩张型的普世王朝,对外辐射强有力的华夏文化,应当称之为“帝国”,特别是武德充沛的边军,一直都是帝国扩张的最前沿。 新罗婢就是这么来的。 大乾第三代皇帝乾高宗还在世时,当今的卫氏女帝还未临朝称制仍是大乾皇后,夫妇二人并称‘二圣’同朝理政,待乾高宗病重,朝政逐渐落入卫后之手。 而当时东夷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同文同种,征战不休,势力最弱的新罗远交近攻与大乾结盟,卫后虽年岁渐高,却雄心勃勃,性情强势,她手所指,大乾的铁骑与练气士的飞剑,踏平了高句丽与百济二国,安东都护府建立,扶持新罗一统东夷。 而不计其数的高句丽与百济的女子成为了乾人的奴隶,连俯首称臣朝贡的新罗国,也有无数新罗女子,离开破败荒芜的东夷前往仰慕的大乾盛世为奴谋生。 这些女子或称新罗婢,或叫高丽姬,因为东夷靠近中原长期受儒家文化影响,新罗婢柔顺乖巧,勤劳能干,又皮肤白皙,脸庞圆润……很快就获得了大乾、乃至大周上层阶级权贵人家的喜爱与追捧,成为了紧俏货。 新罗婢也与菩萨蛮、昆仑奴和西域姬一起,成为了洛阳贵人们的‘炫富四宝’…… 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 难怪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棒子妹吗?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线下认识你们…… “我婶娘呢?” “去给郎君烧香了,娘子说,这东林寺的香火灵验,她要给郎君多祈福。” “起来吧,婶娘不在,你不用跪。” 半细轻盈起身,把怀里紧抱的热水囊两手呈出,她依旧低着头,上身襦衣斜领间漏出的颈脖皮肤红了一片。 欧阳戎接过,随手塞进被子里,看见站在原地没立马走的半细,他瞥了眼房门方向。 按婶娘的性子,手下婢女不可能敢背着她,擅自打扰自己,并且还拖时间赖着不走。 想拿这个挑战我的软肋?哼,要不是有功德塔,还真得输的“精”光。 欧阳戎长叹一声,准备让她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士林清流嘴里的‘不近女色阳良翰’,用他这一身浩然正气斥退。 可话到嘴边,又突然转念,改口:“伸手。” 新罗婢肩一颤,飞速瞄了一眼榻上脸色忧郁的“檀郎”,不过还是害羞的缓缓将手伸去,嘴里还小声:“郎君……” 可欧阳戎半点不想墨迹,直接一抄,把她手抓起,然后他握着这只柔手静待了三息,微微挑眉。 没听到木鱼声。 欧阳戎抬头,又在偷看他的小婢女赶紧偏头,可眼神里藏着的仰慕与期待却是没逃过欧阳戎眼睛。 他眉头微皱,似是斟酌了下,一本正经道:“接下来……需要你配合一下。” 半细立马点头,然后似是觉得答应的太快,赶紧摇两下,但似是又觉得不该矜持,又继续点。 “到底点头还是摇头?” 她点头。 欧阳戎皱眉,“那,你们新罗人点头的意思,应该和我们大乾一样吧?” 又点头。 欧阳戎无奈,“说话。” 红脸小声:“是一样。” 欧阳戎攥着她手,一脸严肃道:“那行,接下来,你听我的,咱们玩一个有点特殊的游戏,你别太害怕,只是个游戏而已,回头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感觉呼吸都要屏不住了,脑袋也晕晕的……她还是做了勾引家主的心机丫鬟呜呜呜,但为何……她一点也不难过呀,还有点开心!嗯肯定是因为郎君这脸太俊了,特别是眼下这种自带书卷气又成天忧郁的病秧美男气质……呜呜呜奴家快顶不住了,想把他揉进怀里……哎呀他怎么还不来? 欧阳戎期待的看着她:“你可不可以试着心中十分抗拒、十分讨厌、十分恶心我,把我当作坏人要玷污你的清白,你誓死不从,而我把你绑了起来,让你无法动弹,然后我伸出了手碰你……” 半细:“……” 门外正偷听的某妇人:“???” 檀郎这是什么特殊癖好?当惯了正人君子,想体验下花花太岁强上烈女的滋味对吧?! 此时房内外二女,感觉脑容量都有点不够用了…… 欧阳戎看见这新罗婢嘴巴微张的看着他,似是被深深的震惊到了,“额,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么瞪着我干嘛……喂我不是变态。” 其实他只是想试下,违背妇女意愿的身体触碰会不会扣功德,并借此摸索下功德塔的底层逻辑而已。 “欸算了,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欧阳戎叹气,松开手,重新躺回被窝,一张脸上写满了“索然无味”。 可却想不到,半细瞧见他这生无可恋的样子,反而愈发相信了刚刚的判断了。 这位来自异域他乡的新罗婢在床榻前欲言又止,似是想说“郎君想玩恶少贞女的角色扮演也不是不行但别塞口球别绑绳子别打屁股……” 可是欧阳戎却是没兴致听她说话了,挥挥手就把一脸不舍、追悔的半细打发了出去。 …… 三慧院外,待离房屋远些后,甄氏与半细站在屋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 半细先忍不住开口,“娘子你听见了吗,郎君的要求……让奴婢有点害怕。” 甄氏板着脸,“害怕什么?檀郎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你也不想想可能吗?檀郎就是看不上你这蒲柳之质而已,又心善不愿拒绝,找了个借口罢了。男人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能有无数个借口。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半细眼眶有点红,低头“哦”了声,手指揪在一起,退下了。 “记住!”甄氏忽然叫住半细,头也不回的冷声道:“今天屋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檀郎他什么话也没对你说,你什么也没听见!外面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否则呵……” 半细吓的赶紧伏地磕头,发誓不乱说话,甄氏轻哼一声,折了一枝长廊外伸进的绿柳,离开了。 只不过待其走远后,甄氏从容淡定的脸色瞬间一垮,下意识将断柳缠在食指上,凝眉担忧: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以前读书的时候把他压抑的太狠了,看把他憋得,癖好都已经发展到这么重口了……” 最后,罗裙妇人两手捂胸捧心长叹,“欸,也罢也罢,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檀郎他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不近女色近男色。” 她甩手把一手心的碎柳条扬洒:“算了,管他呢,能娶到五姓女,传宗接代就行,至于闺房癖好这方面……随他便了! “还有,这个半细不行,慕强而胆薄,机敏而无断,抓不住檀郎的心……改日得给檀郎房内,添一个合适的美婢,暖床陪玩,随他怎么折腾,只要别外传就行!” 甄氏安静在廊上站了会儿,离开前,她转头扫了眼高高的红墙外一枝探头的桃花,嘀咕: “按道理,就算走陆路,那也只比走水路晚个几天而已,怎么还没来?再不来,檀郎都要下山了……” …… 入夜,三慧院,饭桌上。 欧阳戎和甄氏坐在圆桌旁吃饭,额上有些红印的半细带着几个婢女在一旁伺候,替婶侄二人盛饭夹菜。 几人都不说话,面色如常,似是上午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欧阳戎不动声色瞧了眼半细的额头。 其实饭桌上,倒是没什么话,这个时代讲究饭不言寝不语,除非是重要之事。 很快晚饭结束,甄氏关心的叮嘱了欧阳戎几句,便带着半细她们离开了,欧阳戎送到院子门口。 “檀郎回去好好休息。” “婶娘也是。” 又是半夜,欧阳戎苏醒了,翻了个身,下意识的把手伸到睡枕底下,胡乱一阵摸索,然而却发现空空如也……才反应了过来。 “摸啥摸呢,现在没手机了……真是睡糊涂了。”他嘟囔,苦笑了下,“不过你要是想摸妹子,白天就可以随便摸,但为什么不摸呢,嗯?” 欧阳戎翻过身,仰躺在黑暗中,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又想起了白天半细的事,还有甄氏一直缄口不语但其实一直心念的五姓贵女光耀门楣,身边女子这些小心思他其实都清楚,但…… “很抱歉,我还是想回家,不想留羁绊。”黑暗中有人轻轻叹息,又呢喃:“有人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吗……” 欧阳戎蓦然坐起,下一秒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定眼看了下床前的明月光。 他要再去一趟净土地宫。 …… 九、价值一万功德的福报 不身处这个马车很慢的时代,就很难理解这种‘从过剩到匮乏’的痛苦。 欧阳戎醒后的这几日,都是过着极其‘自律’的生活: 傍晚吃完饭后,就坐在屋子里发呆,推敲功德塔,房内除了找秀发借来的几本佛经外,什么都没有。 推开西窗,外面是漆黑的风,只有远处浮屠塔上,有佛灯几粒。 只有一件明确的事可以做:睡觉。 他都差点有些忍不住去把半细喊来,再挑战挑战他软肋了。 而这个点,若放在前世,精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正人君子群的考研群友们都还没飙车呢。 当然,若是身处大周帝国心脏位置的洛阳与长安,生活可能会更丰富些。 若是能感同身受到这些,那便算是能理解欧阳戎思家念头的百分之一原因了。 所以眼下,半夜三更,欧阳戎横竖睡不着,出门了…… 欧阳戎先去趟右厢房,翻出了一串绳索和一个火折子带走,甚至还带了些糕点与水果,用布袋兜着。 不过待他沿着记忆再次来到悲田济养院,摸索来到那口井旁,却发现绳子有些多余了。 因为井口边放了一堆软绳梯。 欧阳戎放下绳梯,再次进入了地宫。 又是熟悉的位置,又是熟悉的时间,又是熟悉的月光。 只是地宫里已经没有了纤细哑女与鹤氅裘老道的身影。不过倒也不奇怪,那二人应该是悲田院的病人,被救回去了,而他也不是来叙旧的。 今夜的月光有些暗。 哧~ 一粒火星凭空骤起,照亮了欧阳戎消瘦脸庞。 “晚上好呀,不知大师。” 黑暗中瞌睡点头的枯槁和尚一下惊醒,嘴里佛唱一声,诚恳道:“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僧人又是熟悉的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悲悯姿势。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大师才是一直说真话的那个,之前是我误会了。” 他走去,将糕点与水果放在秀真僧人的面前,然后举着火折子,环绕地宫走了起来,开始仔细打量此地。 这座地宫是一个类似正方形的空间,约莫小半个足球场大小,地宫中央的圆形莲花座,与正上方的井洞,也不知道是否代表着建造者天圆地方的观念。 欧阳戎贴着地宫的墙壁绕走了一圈,这回才看清了此前一直忽视的壁画。 四面墙壁,用浓墨重彩的颜料绘画,只不过年久失修,又常处阴暗地宫,壁画脱落不少,但还是被欧阳戎认出来大概。 四副壁画,对应四则佛本生故事,分别是“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快目王舍眼”和“月光王施首”本生。 所谓佛本生故事,其实讲的都是释迦牟尼未为成佛前,前生所行善业功德的经历,其中最令人耳熟应该就是第一则“舍身饲虎”了,而其它三则寓言想表达的内涵也都是一致,都强调佛祖慈悲,前生累世忍辱牺牲、救世救人,才最终成佛。 欧阳戎若有所思,转身朝地宫中央的束腰仰覆莲座走去。 如果善导大师没对他撒谎,那么当年那位肉身成佛的衷马大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飞升净土。 “积攒功德后,真能在此地飞升净土吗?如果我治好了水患,或者做了其它大功德之事,能否也飞升净土。” “还有,净土到底是哪里,是真的去往西天吗,还是说,每个人所去之处都不一样,而我若是心想便能重返家乡?” 欧阳戎呢喃,低头沉思了起来。 “另外,既然肉身成佛,灵魂飞升了,留下的那具栩栩如生的肉身呢,倒是想瞧一瞧……额。”说到一半,某人似是想起什么,有点儿心虚的撇了眼不远处的半截莲花金灯,与散落一地的奇怪椭圆珠子。 当初,这莲花金灯原是欧阳戎从一枚八重宝函中取出来的,后者原先摆在莲花台座上,他醒来就在旁边了。 而那八重宝函很大,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套了八层盒子,最里面装的就是这个莲花金灯了。 只是他当时把它当个趁手物抛投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连这莲花金灯也只是个储物容器,里面装的是更贵重的佛宝,后来他又急着出去,也就没在意地上这些珠子了。 咳咳,该不会是衷马大师或其它高僧的舍利子吧,那就相当于骨灰了,这么说莲花金灯就是人家骨灰盒……欸,真是有点造孽啊,我看你功德就是这么扣光的。 欧阳戎叹气,垂目又看了看地上的舍利子: 约莫十七枚,最小不过弹珠,最大不过鸽子蛋,五颜六色都有,竟还有一枚浑圆剔透、宛若白钻的……不是说舍利子其实是肾结石吗,你管这叫肾结石? 不愧是高僧们,往炉子一趟真是什么都能烧得出来,和开盲盒一样……不行,打住不能笑。 欧阳戎拿出了高级表情管理大师的水平,若无其事的弯腰,将地上的舍利子一一收捡起来,不过做这事并没有涨功德。 不过欧阳戎现在算是摸清楚一点功德塔的规则了:当乐子人可以,但只能“想”,不能“行”。 听地狱笑话,并且脸上笑出来就是“行”的一种,佛祖给你嘎嘎扣光。 不过当捡到那枚浑圆剔透的舍利子时,他发现这枚舍利子竟能在月光下缓缓发光,像颗夜明珠一样,他顿时觉得有些稀奇,想了想,叹息的收进了袖子里,不能放在这地宫蒙尘,他替高僧们保管了。 或许是某人心诚,或许这些舍利子眼下真是被所有人遗忘的无主之物了,竟也没扣他功德…… 然后欧阳戎瞥到了一行字。 是在火折子照舍利子的时候发现的。 位于这座石质的束腰仰覆莲座的脚下,被莲座的阴影遮住的东南侧。它被阴刻在地砖上,也难怪此前一直没有发现——它永远位于井口日光与月光的盲区中。 “归去来兮?” 欧阳戎蹲下一瞧,立马想起了什么。 这不是善导大师提过的,他那师叔祖“飞升净土”前留下的字吗?原来还留在这儿……本以为是墨迹或血书什么的,早被清洗掉了。 至于这四字成语的意思也很简单:回去吧! 欧阳戎眼神微凛,脚下大理石砖本就阴冷坚固,可“归去来兮”四个楷字入木三分,像是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尖锥刻就。 下意识伸手触摸这阴刻,刹那间,他浑身一颤,不是指尖触电,而是耳后耳畔隐隐听到震撼钟鸣响起。 这瞬息的变故让欧阳戎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被猛抽进了位于万里云端上的功德塔。 “这是……” 欧阳戎踉跄坐地,看见上方原本亘古寂静的福报钟,此刻正微微颤鸣,紫气在钟身涌溢。 就像一个寒江独钓的斗笠老翁起身抖落一身雪花。 似是汽车被点火启动了一般。 与此同时,小木鱼上那一行记载功德值的青金色字体光彩大盛,最后化为一簇光团,宛若活物,形状类似池塘中的“一尾游鲤”。 它蓦然朝福报钟冲去! 然后……它被撞的反弹回来,重新回到木鱼上,化为一行青金字体:【功德:一百】 而福报钟依旧微颤抖“雪”,安然无恙,毫无变化,似是刚刚那“一尾游鲤”太过弱小,丝毫无法撼动,跟别提敲响了。 目睹这一幕,欧阳戎愣楞,缓缓消化着震撼,“功德不够吗……” 刚刚欧阳戎所积攒的功德值化为的那“一尾游鲤”似是与他冥冥中有着某种联系,而在被撞回原样后,也有一道玄妙的信息浮现他脑海,被笑话。 “竟要一万功德,才能敲响青铜钟,获得福报正果……而我现在才一百点,还差九千九百点,草。” 欧阳戎陷入了沉思。 而现实中因为他的手已从四字阴刻上拿开,福报钟早已重新恢复了寂静,功德塔再次隐入云端。 毫无疑问,这个四字阴刻与莲花台座藏着一个隐秘的福报。 而且这个福报明显不小,竟需要如此庞大的功德值,这估摸着……都够他看一辈子地狱笑话了。 欧阳戎低头盯着阴影中的四字阴刻。 “净土地宫……佛本生故事……得道飞升的僧人……归去来兮福报……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真的…回家的路。” 他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 十、娶妻当娶五姓女 天边泛起些鱼肚白。 隐藏在竹林中的钟楼,又有小沙弥打着哈欠上楼敲钟。 住在这山上古寺,耳畔是晨钟暮鼓,每日生活都像念经千篇一律,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似乎都变慢了些。 好像又是与那日一样的时辰,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欧阳戎矫健的爬出井口翻过栅栏,若无其事的背手走人。 在发现那个价值一万功德的秘密福报后,他又在下面逗留了不少时间,不是陪不知大师聊天,而是再仔细、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地宫。 他想尝试下,能不能手动找出或触发这个隐藏的福报。 因为万一和他期待的“回家”不一样,而是别的什么奇怪福缘怎么办,也不是不可能,他得排除一下。 但让欧阳戎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失望的是……他什么也没发现,无功而返。 欧阳戎返回三慧院,不过特地绕了下远路——主要避开婶娘的院子——还别说,自从甄氏过来住,做贼心虚的气氛这一块算是给他拉满了。 可这一绕,正好撞到了准备去诵经早斋的善导大师。 老僧疑惑:“明堂为何大清早的走路蹑手蹑脚?” “这是……白鹿洞书院那边流行的晨练方式。” “是老衲见识短了。” 二人刚擦肩而过,欧阳戎似想到什么,好奇回首: “对了,还没问过你们东林寺修的是什么宗?禅宗还是律宗?” “都不是,禅宗在西,律宗在北。”善导大师摇摇头,“小寺在南,修的是莲宗正统,不过明堂也可称我们为净土宗。” “净土宗吗……”欧阳戎抬目问,“你说这世上真有净土吗?” 善导大师立马点头。“当然有。老衲那位师叔祖不就是例子。” “若是有,这净土又在何处呢?” 善导大师指了指欧阳戎的心口,“净土就在这里,明堂心中的净土一直明堂自己心里,为何要问老僧这个外人。” 欧阳戎点头,“是我着相了。” 善导大师看了他眼,“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其实贫道前日就发现明堂一直面色郁郁,心中有障。” 欧阳戎直视老僧,虚心问:“如何颇障解脱?” 善导大师没答,垂目理了理僧衣,整顿好衣容,走之前仅抬手遥指了下三慧院方向,转身缓步离去。 欧阳戎在原地站了会儿,转头回到三慧院。 他走进门时,突然停步,仰头端详门楣上挂着的匾额。 上书“三慧”。 “何为三慧?闻,思,修,三者也……闻须谛闻,思须审思,修须如实。” 欧阳戎嗓音由低到高,如悟性由浅到深,昂首朗声:“欧阳良翰,再问你一问,如何破障?” 自答:“躺而闻之,坐而思之,起而…行之!” 儒生微笑,甩袖阔步,登堂入室。 …… “今日就离寺。” 餐桌旁,龙城新任的弱冠县令一板一眼的放下碗筷。 “不行。”甄氏低头抿粥,眼皮也没抬下。 “婶娘,侄儿是知会你一声,不是商量;侄儿已经让人通知了燕捕头他们,主持那边,侄儿也询问了下,大师说侄儿身体已经恢复七八,可以下山。” “先斩后奏?” “早该如此。” “那山下大水都退了七八,还下去干嘛?” “正是退了七八,才是开始赈灾最关键的时候,侄儿是龙城令,不能伤好了还躲在山上不下去,抛给属官。” “什么抛给属官,这山下大水檀郎又没多少责任,你才刚刚上任,又是数年一遇的云梦泽涨水,昏迷期间发生的水患,这不可抗力,没人会追究檀郎责任。” “没有责任,就能高枕无忧,睡得心安理得吗?” 甄氏放下碗,从半细手里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开始慢条斯理: “行,那你下山吧,不用管婶娘了,就丢在这深山古寺自生自灭,唔干脆出家算了,养了二十年的孩子,还没青灯古佛靠得住。” 说到这,竟还能在傲娇决然的语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妇人歪头“悄悄”抹泪。 欧阳戎面色不变,婶娘都把他打成忘恩负义大不孝了,结果他等半天没等来沉闷的木鱼声,看来佛祖都看不下去了。 他继续提议:“婶娘不想呆这儿,那要不派人送婶娘回南陇?” “不要!”甄氏立马斩钉截铁。 “……” 她瞪眼,“檀郎现在当官了,翅膀硬了,就不想带婶娘一起享福了对吧。” 欧阳戎一本正经说:“大周令规定,地方县令要离家千里任职,切不可携带亲戚乡人一起赴任谋利。” “呵,大周令婶娘倒是没读过,但做父母官的要求这块,别想糊弄婶娘。” 甄氏似笑非笑,“这类亲戚说的是能抛头露面的男子亲属,对携带母亲这类亲属可是丝毫不反对,甚至鼓励的,说不得州察院的御史,还得夸檀郎孝顺奉母,考核时多计一笔哩。” 欧阳戎捂拳咳了声,“也行也行。不过听六郎说县衙被淹了,我等下山,先安顿好,就接婶娘……” 甄氏没在意这个,笑吟吟打断想转移话题的某人,“而且阿,那大周令是不是还规定,县令要携带妻女一起上任,若是实在没有,也要带房小妾,且在当地任职期间,监管者不可娶本地受监管者之女,否则判罪……这一条,县太爷应该比乡姑熟些吧?” 欧阳戎板着脸,他就奇了怪了,为何甄氏有些事糊涂的要命,有些事又聪明的要死。侄儿克星对吧? “那咱们恪尽职守的欧阳县令,您是不是该考虑婚事了。” “……”婶娘这燕国地图属实有些长了,现在才抽出匕首。欧阳戎觉得。 不过这一次,既然决定下山上任,好好干一回事,他便不再回避。 “侄儿不可能娶到五姓女的。” 欧阳戎正视甄氏。 “为何不行?檀郎可是弱冠之年就名满天下的正人君子,” “很简单,门楣。”欧阳戎抬掌,在额间略微比了下。 “门楣怎么了,我们南陇欧阳氏……” 欧阳戎点头说实话:“我们南陇欧阳氏确实没什么门楣,在五姓七望们眼里。咱们这一脉欧阳氏,上一次出人物,还是在汉朝那会儿。” “……”甄氏。 “甚至侄儿所走的科举一道,对五姓七望而言都……嗯,婶娘应该知道,侄儿曾在杏园宴上被女帝赐官麟台正字吧,也就是以前的秘书省校书郎,担任此官必须清资出身,是清流中的清流,当朝宰相几乎最初都从这官做起的,清贵吧,也是南北士子们皆向往的九品起点。 “但你可知,每年大周科举,天下寒门,南北取士,才堪堪三四十人而已,而这些人中,只有状元郎与少数一些人可以通过苛刻的吏部遴选,选上此官。” 顿了顿,欧阳戎轻描淡写吐出:“而这样一个官职,出身五姓七望的士族子弟们可直接担任,长辈举荐下即可,无需科举。” 甄氏欲言又止。 欧阳戎轻声安慰道:“婶娘,在五姓七望眼里,咱们就是寒门中的寒门。就连大乾离氏,做了近百年天子,都被他们视为是掺杂夷血的次族。他们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所以……咱们暂时别多想了。” 在大周朝,世言高华以五姓为首,崔李卢王谢,共五姓七望。 其中,博陵崔氏、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为郡姓,乃北方士族最高门。 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侨姓,是江左士族……也就是南方士族最高门。不过南方二望在七望中排末端。 因为在大一统前波澜壮阔的南北朝鼎争中,是来自北朝的随乾最终胜出,平定了南陈,实现又一次南北大一统,现在的大周帝国的中心在关中的洛阳、长安,而北方又是传统的中原腹地,所以到了本朝,北方五望强于南方王谢。 而其中,尤其以博陵崔氏为最,被天下推为士族之冠。 且据欧阳戎所知,这五姓七望不仅仅是族传流芳、世代簪缨这么简单,听说这七座天下最高的门阀,每家或多或少都与儒释道三个显世上宗关系紧密,或儒学、或玄学、或道学传家,更有甚者,还涉及到了更隐秘的世外练气士传承。 且能在混乱的南北朝鼎争中活下来,家世延续到大周朝的,无不是底蕴可怕的千年望族,甚至族谱都能追溯到先秦了,与古书中记载的先秦练气士们一个时代。 欧阳戎又道:“而且高宗时,为了压制五姓七望,曾下诏禁止其中最嫡系的几家相互联姻,但现在看,禁婚诏根本没有达到效果,反而变相抬高了这七座望门的身价,使之成了光荣孤立的‘禁婚家’……其实想想就明白,连你和娘亲在乡间都听过‘五姓女’的尊贵,民间的追捧……真是可想而知了。” 用欧阳戎前世的话说,这“禁婚家”就是大周帝国相亲市场上鄙视链顶端的存在,妇孺老少都在哄抬价格。 甄氏愁眉苦脸,“真这么难?我家檀郎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等的男儿,这都不行?”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起身帮了下半细收拾碗筷。 “难道连旁枝末脉的都没机会?”甄氏还是心不死。 “旁支末脉的,别人也不是傻子,早出手了,听说禁婚诏就是高宗时出身门第寒微的宰相攀婚被拒,才建议高宗的。没个当朝四品的家世别去了。” 甄氏皱眉,“怎么会如此麻烦……” 欧阳戎接过半细递的热毛巾,搓了把脸,似是想到什么,笑了笑:“北地士族尚婚娅,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你看你侄儿哪个顶的上?嗯,就是没有‘尚俊男’的。” 甄氏瞪了他眼,然后没说话。 欧阳戎也假装和她一样沮丧,但其实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终于让婶娘死心了。 “江左士族尚人物……巧了我家檀郎不就是人中龙凤吗……”甄氏嘀咕了句。 欧阳戎笑了笑,不接话,有时候幻想破灭的太快反而不太好,让婶娘慢慢认清吧……他洗了把手,准备出门。 可却没想到,身后罗裙妇人竟是忽然问了句,“檀郎,你那书院恩师是不是姓谢?” 欧阳戎一愣,“是啊,怎么了?”又无奈:“别胡思乱想了。我出门了。”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没管甄氏,离开了三慧院。 屋内,甄氏手撑下巴,瞅着某人出去的背影,丹凤眼弯了弯。 “真是的,还得婶娘给你把握机会。” …… 十一、悲欢并不相通 欧阳戎出门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慧院的牌匾。 摆脱了罗裙妇人,背对她大步走出……这一番洒脱自在,让他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觉得刹那之间,外面的天地都宽了,有一种畅快之感。 这几日,欧阳戎被甄氏“按”在病榻上、闷在屋内,无事可做,“闻之”与“思之”太多了。 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终于,今晨被善导大师一指点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所谓三慧,不止要“闻”与“思”,还要“修与行”! 欧阳戎觉得,那一夜在地宫,他能为了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冒险爬出“危险井口”;那么现在,他也能为了“归去来兮”福报可能是回家之路的一丝可能,埋头下山,去莽出一万功德来。 “婶娘或许是打心底里为我好,想保护我,可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的我,不是孩子了,妇人之仁也不是我性格。” 欧阳戎面色如常,自语轻吟:“不要迟疑,要敢于冒险,众生往往犹豫不定;大丈夫事事都能实现,因为能知而能行。” “区区一万功德,何足挂齿,也就差个百分之九十九。”某人洒笑…… 燕无恤匆匆赶到了东林寺,在大门口就看见了背手等待的欧阳戎。 “明堂!” “边走边说。” “是,明堂。” 落叶混杂湿泥的山路,龙城县新上任的弱冠县令走在前面,藏蓝服年轻捕快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明堂,山下大水退了很多,从南边云梦泽冲下来的水,不少流入北边的长江了,县城里的屋舍不少冲塌了,不过最惨的还是龙城下属的乡镇村,屋舍倒塌大半。 “田地也是,百姓良田大多数都被淹了,甚至低洼处,现在都还没退水,成了湖泊,除了那些地势高的优田外无一幸免,不过这些几乎都属于城里的那几家豪绅。 “商户与工户反而还好,彭郎渡抢修了下,从云梦泽与长江经过的船只照常停靠,影响不太大,蝴蝶溪对岸柳家的古越剑铺也丝毫没停工过,剑炉一刻不熄……” 燕无恤叹了口气,指着山路上不时能碰到的拖家带口上山投寺的灾民,“损失最惨的,还是农户,眼下龙城内外的灾民流民们大多数都是他们,一没屋,二没田的,都被大水冲了个一干二净,有些地方甚至整村的人都逃来县城,治安已经有些紧了。 “刁县丞正在代替您开仓放粮,还联合了城里几家善心的豪绅一起广施粥棚……” “‘大善人’吗。”背手走前面的欧阳戎忽然打断,笑了下,“原来咱们龙城也有。” 燕无恤一愣,好奇问:“明堂在笑什么……” “没事,就是嗅到了些熟悉的玩意儿。六郎继续。” 燕无恤准备接着解释水患情况,不过却又听到前方的弱冠县令忽然转头说:“这些水患的事先不用说了。六郎,给我介绍介绍咱们县衙的几位大人们,这次昏迷很久,有些没印象了。” 燕无恤微微皱眉,“明堂才是大人,龙城最大的父母官,县丞,主簿,县尉都是明堂的佐贰官,何来大人一说,明堂谦虚了。” 欧阳戎笑了笑没解释。权力这种东西,是自下而上的,可往往却又给人自上而下的表象。 燕无恤也不墨迹,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关于龙城县丞、主簿、县尉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三个官职虽小,可却与县令一起,构成了一个大周地方县级单位的最高决策层,在地方百姓们眼里都是顶天的大人物…… 欧阳戎听完后,沉思了会儿,准备下山看看,可燕无恤似是想起了什么,喊住了他。 “明堂还记得前日,卑职提过的……真正救您一命的那个很勇的汉子吗?” 欧阳戎微怔回头,“记得,怎么了。” 燕无恤先是抱拳请罪,惭愧道: “他叫柳阿山,也在东林寺养伤。那日救回明堂后,这汉子的腰也被激流中的尖器割伤,后来伤势越来越重,之后又发了大水,他们家的屋舍财产也没了,无家可归,还是他幼妹半夜找上门来,卑职才知道此事,于是擅作主张,代替明堂给他们一家安排了间东林寺的客舍,还望明堂恕罪……” 燕无恤话还没说完,便是一愣,因为前方已经没了年轻县令的人影,欧阳戎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还等啥,赶紧带本官去看望好汉。” …… 大周是有奴隶制度的;它还将百姓分为良、贱,其中贱籍有很多种,例如工匠乐师伶人; 而奴隶就是贱籍的最低层,所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生死操之于他们的持有人之手。 不过奴隶根据隶属关系,又能分为官奴隶,和私奴隶。 婶娘身边的新罗婢半细就是私奴隶,这一类的待遇,得看主人家如何。 而欧阳戎眼下见到的这一家人便是官奴隶。 ……屋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燕无恤站在门口守着,没有进来。 只有欧阳戎穿着一身被甄氏她们打理地干净白洁的澜衫,站在病榻前有点手足无措。 因为屋内就他一人站着。 而柳家三口人,其中一老一幼正跪爬在地上磕头行礼,剩下一个黥面汉子卧在床上,都奄奄一息模样了,可还是撑手挣扎要起来行礼。 “你们……你们……别客气……别客气,壮士你都这样了,别行礼了,好好养伤。” 欧阳戎话都说的不利索了,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手忙脚乱的按下欲下床的病汉,又赶忙伸手扶起地上的老幼。 欧阳戎知道这是这时代的常态,但是就算他能良心过得去,他也怕他区区一百的功德值不同意。 他热情寒暄了几句,大致了解了些情况。 病榻上这个瘦脸黥面的虚弱汉子就是当日救他的柳阿山了。 屋内还有一个同样额头刻墨字、被黥面了的小女孩,模样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特别大而有神,让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他确实挺久没见过这么灵性的眼睛了。 只不过此时,小女孩眼圈红红的,有些哀伤神色,深深低埋小脑袋,不看他。欧阳戎听到阿山刚刚喊了她声,好像叫阿青。 另外,还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这便是兄妹二人的老母柳氏了。 欧阳戎本就身材修长,气质又干净书卷,此时站在屋里,就像把一枚夜明珠投入了灰尘中,十分显眼。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频繁回望屋内的燕无恤心里形容的语句。 “令郎好好养伤,我会让燕捕快常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药物或补品请尽管说……” “令堂也注意身体,吃好喝好,我回头让主持派些寺仆过来,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帮忙……” “令妹……令妹好好学习……不管是学刺绣,还是其它特长。别让母亲与兄长操心,若有难处,也可以和六郎提……” 欧阳戎搜肠刮肚的整出一顿词来,想关心宽慰下柳家三口人,可是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三人的反应并没有多么热情感激、受宠若惊,反而是脸色各异。 吴氏与阿青对他似乎有些恐惧的,答话时也是畏畏缩缩; 而躺床上的吴阿山,除了一开始的起身行礼被欧阳戎按下外,其他时候,全程一脸呆滞的盯着头上的灰布床帘,脸上没有什么惊喜与感动。 几人像提线木偶似的一问一答,欧阳戎不问,她们便也不主动说话,偶尔陪个笑,也肌肉僵硬,这就有些让人尴尬了。 不过欧阳戎也不恼,只道是他来的太晚,确实是他过错在先,这样怠慢了救命恩人。 以后有时间得常来转转……弱冠县令心想着。 “那我就不打扰阿山兄弟养伤了,改日再来看!” “青天大老爷慢走。” 欧阳戎告辞出门,总算松了口气,而燕无恤确实走到他耳边,小声道了句: “明堂,我刚刚看了下,柳阿山这伤势症状似乎是金创疭瘛,好像没得救了……” 欧阳戎一顿。 十二、九条神话道脉 “金创疭瘛是什么?” “忘了,这是军阵上的叫法,金创是因为这种伤经常是金属利器造成,疭瘛就是受伤后的症状了,把人痛的在床上弓成了虾,平常我爹是这么喊的; “民间的话,好像也有郎中叫它……破伤风。” 欧阳戎愣了下,难怪刚刚看见阿山被他母、妹裹上了厚厚的冬袄似是染了风寒。 且当时汉子表情呆滞,除了他可能心怀死意之外,应该还有脸部肌肉痉挛僵硬的原因。 “这是不治之症,没几日能活了,可惜了一条好汉。”燕无恤摇头。 欧阳戎若有所思,“破伤风吗……”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确实是堪称绝症的玩意儿……不过也不一定,这方世界毕竟有练气士存在,南北道家的外丹术名气也很大。 他在洛阳科举时,甚至听说海外还有追寻长生的神仙方术士,颇受洛阳权贵们的追捧。所以练气士势力中可能真有某种超出他认知的灵丹妙药。 但很显然,这些掌握神话力量的势力,不可能把灵丹妙药浪费在一个小小的官奴隶身上。 这世上会为这个叫阿山的无名小卒的存亡牵动心弦的,也只有柳母和那个眼睛哀伤的阿青了。 不过……现在又多了二分之一个人。 “我算半个。” 欧阳戎嘀咕了声,转头往东林寺的香积厨走去。 燕无恤赶紧跟上,好奇问:“明堂,什么半个?” “你给我整半个发霉的芋头来。”顿了顿,又叮嘱:“最好是青绿霉斑的,那是好东西。” “……”燕无恤想了想,温馨提醒:“明堂,发霉的东西不能吃。” 欧阳戎:“?” 燕无恤其实还是没搞明白,明堂为何突然不下山了,直接跑去了香积厨,找管事僧人借了个厨房,关里面一顿捣鼓…… 门外,抱着捕快刀的汉子微微啊嘴,看着他原本心目中一直是儒雅随和、文弱书生形象的年轻县令翻箱倒柜,把什么芋头、木炭、米汤啊,还有菜油、瓦罐、棉花啊全翻出来了,然后撸起袖子,一顿操作猛如虎,并且抱刀汉子还听到年轻县令嘴里偶尔还念叨些什么“欸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我”之类古怪诡异的话。 欧阳戎用胳膊臂蹭了下额头汗,看了眼台子上粗糙的提纯设备,笑了下,“这不是有手就行?” 若只是个“什么知识都懂一点”的老键盘侠,那肯定是不够的,但幸好欧阳戎是能手搓物理连点器的满级人类,折腾个纯度低些的青霉素,倒也不是太难,只是要些耐心,消耗不少时间,解决挺多小麻烦,比如条件不足只能改用宣纸来提纯……不过也都能克服。 欧阳戎在厨房沉浸动手折腾的乐趣,一旁打下手的燕无恤虽然看不懂操作,但是大受震撼,他凝眉道: “明堂,您……您是不是学过墨家道脉的机关术?” “什么墨家道脉?什么机关术?”欧阳戎头没抬,好奇反问。 “你真不是?” “额,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燕无恤抱刀倚门,似是想了想,说: “我也是喝酒时听别人说的,墨家道脉是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之一,在始皇帝还未求长生药前,是与读书人道脉、道家道脉并列的存在,可等到了赤帝斩白帝,以布衣之身取得汉家天下后,墨家道脉开始分流,逐渐走向衰败,最后巨子家族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不过墨家道脉的练气术与机关术却散落了天下,最后催生出了当今天下十道、南北江湖的无数大小门派,可谓是一树倒而万木生,让神话练气术,不至于像寒门子弟上升之阶一样,被朝廷与那么几家望族门阀一手垄断。” 抱好了刀,却还未入江湖的县尉之子眼神憧憬,“所以也有个人说,墨家没亡,我们所有江湖人,其实都是白衣墨侠,巨子门徒。” 欧阳戎抬起头,这些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问:“九条神话道脉?那其它八条呢?” 燕无恤挠了挠脑袋,“我只知道大周朝廷手里掌握着兵家道脉与阴阳望气士道脉,还有儒释道三座显世上宗所掌握的三条道脉,其它就不得而知了,应该都是隐世的高门。” 欧阳戎想了想,决定直击灵魂:“六郎走的是哪条道脉?是墨家道脉吗?” 燕无恤顿时脸色涨的通红,过了会儿,小声嘀咕:“要是真迈入了练气士的品秩就好了,那日也不至于被明堂的叔母挑飞手里的刀……” 欧阳戎安慰道:“没事,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能打过婶娘的人,当然,是在南陇那乡下地方。” 燕家六郎咳嗽两声,“对了,未见明堂之前,我反而以为明堂是读书人道脉的练气士呢。” “我?”欧阳戎哑然,“这是为何……”瞎眼。 “很简单,因为白鹿洞书院隶属儒门,明堂又是出身其中并名扬天下的读书人,很难让明白渊源的江湖人不往那方面想。” 欧阳戎回忆了下,摇头,继续低头做手里的事,“不过在白鹿洞书院求学那会儿,我一直跟着恩师,没接触这种东西。” 燕无恤点点头,“那应当是明堂落选了,听说儒释道三门都是有潜在却正规的机制的,会从弟子门生之中选拔合适练气的种子培养,明堂是很早就名播江南道的读书种子,白鹿洞书院不可能漏掉明堂的。” 直接发张废材卡对吧?欧阳戎失笑:“无所谓。” 燕无恤又安慰道:“不过也正常,明堂放宽心,这类天赋者本就是凤毛麟角,和江湖一样,也是杂七杂八的小虾米地方门派占大多数,能真正学到师传练气术的门派都是少之又少,欸。” 欧阳戎点点头,“不过这整的和仙人一样,那我倒想见见这些所谓的练气士打架的样子。练气士真有这么神奇?可我在洛阳科举那会儿,怎么没见过飞檐走壁的高人?若是真有,不得经常露两手?” 经历了净土地宫的梦幻破灭,他眼下对这方世界的力量水平持很深的怀疑态度。 燕无恤却正色道:“明堂千万别小瞧入品练气士。之所以难见,一是因为人数确实稀少,二是因为,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啊。” “……”欧阳戎。 好家伙,你这小捕头还没入江湖呢,就直接拿到了最后一大题正确答案,悄悄上这种大分,你觉得合适? “咳咳,明堂,其实我是从一本侠书上看到的,好像是一位江湖前辈写的。” 燕无恤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页翻旧了的书,感慨道:“上面还顺便记载了他如何相续结识傲娇前辈、痴情狐妖、名门天娇、书院女先生……并深入她们的故事。” 欧阳戎摆摆手,“抱歉,我读春秋的。” 燕无恤本想再问,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他立马转身,手按刀柄,挡在门口戒备,“谁?” 秀发与半细火燎火燎的赶来,前者隔着老远就急乎乎开口,当先一句话就让欧阳戎眼皮一跳。 “郎君郎君,娘子让你赶紧回去,你恩师看你来了!” “……?” 十三、你好,小师妹 老师来了? 之前都几年没见了……这河里吗? 欧阳戎有一肚子话想问,又有种老师上门家访的既视感……不对,肯定和婶娘有关! 欧阳戎把厨房里的东西丢给了秀发,并叮嘱他照看好,他则带头返回三慧院。 只不过路上走到一半,又遇到几个值班僧人,温馨提醒他们,说刚刚看见了甄氏与恩师谢旬他们去了诵经殿那边,欧阳戎几人准备转道。 “朗君,郎君,你衣服,衣服!” “知道了!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可以先去。” 欧阳戎低头看了看,他刚刚在厨房里折腾,特意找香积厨的僧人借了套宽大的灰僧衣穿,他原先那件月白文士襕衫不适合撸袖子干活。 眼下身上灰僧衣脏兮兮的,他脸上也是,确实不适合去见一向严谨守礼的老师。 欧阳戎没变道,继续返回三慧院。 来到院门口,瞧见屋子静悄悄的,他推门而入,直接拐进里屋,先用清水洗了把脸,擦了擦,拿起原来换下的月白文士襕衫,抖了抖准备换上,突然咯噔一声,有个圆滚滚珠子从襕衫间滑落,滚到了床脚。 欧阳戎也没意外,把襕衫暂放床上,弯腰去捡。 这是他之前放在胸口小兜袋里的夜明珠舍利子,昨天夜里他拿出去研究时发现,这小玩意儿在月光下竟能耀耀生辉,不知道还真以为是什么夜明珠。 里屋床边,欧阳戎手刚探到珠子,忽然听到外厅书房那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只道是婶娘的侍女,头也没抬,捡起珠子吹了吹灰,细瞧有没有磕出坑洞。 可是下一秒,身后书房走出的“侍女”开口了: “你在干什么?” 这嗓音宛若清霜寒,落在耳朵里,又像清晨饮了口米酒一样,寒中带点糯软。 “什么我在干嘛?”这不是他屋子吗,听到这质问的女声,欧阳戎有点想笑。 可他回头一看,书房门口却是站在一个颀长儿郎,面至白,胸肌十分壮硕,让欧阳戎都愣了愣,因为这十分壮硕的胸肌和纤长的身材一点也不搭,十分令人困惑,这是怎么练出来的……等等。 这是穿男装的女儿家。 欧阳戎看清后,立马反应过来,暗道罪过罪过,把人家雄厚的资本认成胸肌了都。 只是这女郎手握卷书,站在门外,午后暖呼呼的阳光从她身后斜射入屋,从床边正弯腰的欧阳戎这个角度看去,她逆着光背景有些耀目,确实看不太清这张白脸蛋。 “看什么看,把东西放下。”门外女郎皱眉。 “为何放下,这是你的不成?” “不是我的。”她摇头。 欧阳戎差点以为是这珠子的原主人找上门了,眼下闻言他松口气,把夜明珠舍利子直接收进怀里,皱眉看了下这个有些来者不善的女郎,这时又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颇熟悉的燕六郎脚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欧阳戎侧眼瞧着她,假装点点头打招呼,然后快步绕过女郎出门,准备和六郎集合。 可是下一息。 嘭~ 结结实实一声闷响,还夹杂着从某人嘴里吐出的一个“靠”字,打破了三慧院午后的寂静。 欧阳戎扑倒到了门外地板上,倒吸一大口气,翻身摸了摸背上的淡淡脚印,瞪眼看着门内那女郎, “明堂!” 看见屋里飞出来一个人,院内的燕无恤先是反应了下,然后当场暴喝一身,虎背熊腰的大汉抽刀冲进屋内! “是谁!敢伤害明堂,我燕六郎和你拼命!” 下一秒,又“嘭”一声,燕无恤也飞了出来,摔在欧阳戎旁边。 欧阳戎睁大眼,转头看了下胸口也多一个脚印的难兄难弟,嘴角抽搐了下。 好家伙,怎么感觉从我来这里到现在,你小子从来就没打赢过任何人?欧阳戎捂脸,已经开始考虑换保镖的事了。 燕无恤还不知道自己濒临失业,他瞪圆了眼珠,指着门内正缓缓走出的女郎道:“明堂,这……这……不是一般人。” 欧阳戎心里骂了句“废话”,若是一般人,能在肉眼都没看清腿影的情况下,干飞两个大汉? 门内女郎那双大长腿刚刚怎么踹飞燕无恤的,欧阳戎是一点都没看清,只瞧见她干净的袍角被风微微拂起些边,就有人飞了。 “还有把风的同伙?小贼。” 这女郎轻哼一声,从门内迈出,俏生生的立在二人面前,手中书卷点了点他们。 而欧阳戎这时才算看完全清楚这陌生女郎的模样,眼睛忍不住多了瞧了两眼,然后若无其事挪开,只是脑海里却有些书上瞥过的句子浮现:天姿奇美,灵颜姝莹,迨天人也。 不过他嘴上却不客气,大声道:“什么小贼,这我屋子,你才是小贼,私闯民宅。” 谢令姜两弯烟眉似蹙非蹙,思索了下,又展眉摇头。 她刚刚在书房翻书等人的,结果就听到有人脚步匆匆进来,本以为是那位只闻大名却素未蒙面、她还一直很期待的欧阳师兄,可一出来谢令姜就看见了个满身脏兮的小僧在床边翻倒师兄的东西,还翻找出了一颗宝贵的夜明珠,没想到东林寺的和尚还有干这种勾当的。 谢令姜摇头,“倒打一耙?看来惯犯了,若是其它路过的香客,估计也就被你们糊弄过去的,可我却是知道这屋主人,这是他养伤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你的僧房?莫要糊弄我。” 欧阳戎闻言顿时起身,也不瞧她了,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不过拍到一半,似是觉得多此一举,就直接把这灰僧衣脱了,丢在地上,顺便转头朝护在身前的燕无恤道:“没事了,我知道她是谁了,没危险了。欸到底谁保护谁啊……” 谢令姜看了看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的‘小贼’,她犹豫道:“在说什么?快……快把东西交出来……”不过声音却变小了些,另外书卷上的几根葱指也捏紧了紧,隐隐暴露出某些迟疑。 欧阳戎抬头,一本正经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就是怨种师兄,我刚刚只是……算了,圣贤说得对,确实该君子远庖厨。” “你……”谢令姜后退了步。 说完,欧阳戎直接经过她身旁,去里屋换衣服,顺便还丢下了句: “你手里佛经《往生论》第十八页第五行第一句‘念佛生净土,无畏成菩提’,读到时我写过两句注释……你好,小师妹。” 谢令姜立马翻到那一页,然后指尖顿住。 安静了。 欧阳戎刚换了身干净的襕衫出来,就听到某个不好意思再待在屋内、站在院子望天的男装女郎忽然语气认真道: “你和传闻中的,还有父亲嘴里的有些不一样,他们都说欧阳良翰是正气君子,风骨峭峻,端方特立,正词崭崭。” 欧阳戎点点头,“你也是。” “父亲提过我?那会儿我还在金陵府的乌衣巷,没去父亲身边读书。我有何不同?可是闹出了乌龙,觉得我没有陈郡谢氏的芝兰家风?” “这倒不是。”欧阳戎尽量控制眼神,对她目不斜视,正色道:“是从没想到小师妹会这么的……凭E近人。” 平易近人?谢令姜好奇回首,还想追问,可这时院外面传来了父亲与甄氏的谈笑声,便作罢了。 不一会儿,院子内热闹起来,欧阳戎也终于见到了那位“可能对他很失望”的恩师,谢旬。 …… 十四、谢家有女初长成 又瘦又大在现实中是真的存在的。 这可不是欧阳戎的臆想。而是小师妹证明了的。 江右顶级门阀陈郡谢氏,是否子弟皆芝兰、风流满南朝,欧阳戎不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乌衣巷谢家的伙食不是一般的好。 你若说寒门出不了贵子,欧阳戎或许还会轻笑辩一辩血统出身论,可你要说寒门出不了小师妹这样的女郎,那他是一百个赞同,毫不质疑。 因为寒门的营养哪里跟得上小师妹的发育速度啊。 欧阳戎承认,刚刚谢令姜蓦然转身去迎接老师他们,他被晃了一大眼。 前一日贴近他的半细,和这个根本没法比,这把才是上了强度的高端局……而且若没记错,小师妹才十六七岁啊。 “檀郎怎么这么慢呀,是不是让人家小师妹等你半天了?” 甄氏含笑,进门就责问欧阳戎,可后者却知道,婶娘眼角肯定在悄悄瞥着谢氏女郎,说不得,心里满意的要命。 谢旬朝欧阳戎道:“船今早到的彭郎渡,你叔母接我们上的山,刚入寺得礼佛,本来是要等良翰你一起的,你叔母却说不用,也确实不便再拖,我就让婠婠留下来等你了,去一趟诵经殿烧了九柱香。你们应该认识了吧。” 何止是认识,都要差点“打”成一片了。腰还有点疼的某人心道。 谢令姜似要道歉:“阿父,女儿刚刚错把……” 欧阳戎却是抢答:“认识了,刚刚看见令姜师妹……还挺意外的,这两年,经常在信里看到老师提起,今日一见,果不如然,小师妹确实是柳絮才媛,又好问好学,刚刚还来与学生切磋了下佛典。” 谢令姜看了这位“大师兄”一眼,后者目不转睛的回答着阿父的问题。 “那就好。婠婠去白鹿洞读书那会儿,你刚好出发去洛下赶考,后来又是中进士,又是丁母忧,又是赴任的……都好久没见了,婠婠在书院可是听了不少关于你这大师兄的事迹,后来有一日,她还与我说,桃李二十前有三愿,一愿读尽家藏书,二愿一见真良翰。” “不敢当。”欧阳戎笑了下,虚名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用的,什么用?骗骗青涩文艺的小姑凉。 “阿父……”谢令姜低头呼了声,似是有些脸皮薄。 欧阳戎其实还想听下“凶猛”小师妹的第三愿,可是谢旬含笑抚须,已不再说了。 “原来还有这段佳话,令媛是仰慕师兄的事迹?”旁听的甄氏眼底一亮,立马过去拉着谢令姜的手亲热寒暄,还不忘回过头替人家埋怨下某人:“欸,檀郎啊,你说你,平日里不知道多给小师妹写些信,天天给净给些无关紧要之人写干嘛,冷落了自己人。” “……”欧阳戎。 他现在很怕婶娘说漏嘴,把她心里的“自家人”、“自家媳妇”这些话说出来…… 谢旬等人礼佛后,要去后山塔林那边拜一座佛塔,东林寺主持亲自接待引路,不过善导大师眼下还没来,于是一众人在三慧院暂歇一会儿。 甄氏继续把谢令姜拉到一边拉家常,问问学业呀、闺事啊、可有心上人啊什么的。 不过这位出身乌衣巷嫡系的谢氏才女,似乎有些抗拒被妇人拉着手喋喋不休,不过还是一问一答的,保持礼貌从容,期间不时瞥一眼石桌那儿正叙旧的阿父与师兄。 另一边,欧阳戎并不知道谢令姜在想什么,他眼下略微紧张。 欧阳戎其实是有些怕这位恩师的,而这一份“怕”更多是愧疚引起的。 谢旬出身陈郡谢氏嫡系之一的金陵房。陈郡谢氏是大周的五姓七望之一,与琅琊王氏合称王谢,实打实的六朝望族。 在南北朝时,衣冠南渡后,王谢前人们与南方皇室共治天下,权倾朝野,荣贵至极,连帝王都默认只娶王谢女。也就后来,北朝一系胜出,天下大一统,随乾王朝先后建立,北升南贬,王谢式微,堪堪留在五姓七望之末,这些年更是听说有不少王谢嫡房相续迁回关中,靠近帝国的权力中心。 但是在江南道,陈郡谢氏依旧是令人敬慕的江左士族最高门之一。 陈郡谢氏是偏向儒学、玄学世家,谢旬便是以儒术显,曾官至国子祭酒,是士林盛誉的“硕儒”,只是后来卫昭称帝,改乾为周,谢旬辞官而去,不任周官,回了白鹿洞书院教书,听说卫氏子弟曾亲自登门封官许愿,却都被婉拒。 不过谢旬却并不阻碍弟子们入朝为官,当初欧阳戎初入长安,顺风顺水,就是因为他是谢旬弟子,这一层保护伞,甚至欧阳戎怀疑女帝给其赐官,也有千金买马骨之意。 另外欧阳戎隐隐知道些,这位恩师其实并没有勘破红尘、安心归隐,他书房那枚牌匾上书“饮冰”二字,看来依旧是血热难消。 至于离氏与卫氏之争站在哪边,自然是一目了然。 可是欧阳戎之前死谏,却是狠狠得罪了隶属保离派的长乐公主,后来好像也是恩师谢旬的私下人情,托洛阳贵人保住了他这“高徒”的命,只是外派到这水患严重的龙城县而已。 所以眼下,他如何不“怕”恩师问责? “老师过来,为何没有写信通知声。” “你叔母没和你说?” “没……嗯,可能提过吧,我那会儿还卧床养病,脑子经常晕晕的,听岔了。” “你伤势可还有碍。” “没事了。” “好。 “好了就立马下山履职,不可耽误。” “是。” 师徒之间沉默了会儿,不过这也是记忆中的相处方式。 谢旬属于那种平时挺好说话,可一涉及正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声色震厉的学者,而欧阳戎以前的性子也敏行讷言。 师徒之间即使是表达关心,也是像刚刚那样的一问一答,言简意赅,说没事了那就是没事了,不再管之前伤有多重,已经过去了,只看眼前事。不像甄氏那样的妇人之怜。 谢旬沉默了会儿。 “你师母生前信佛,我为她在东林寺立了一座石雕佛塔,每年梅雨季的这个时候,都会过来替她拜一拜,今年也不例外,带了婠婠一起过来。 “本来是不准备通知你的,你是刚刚上任龙城,肯定事忙。 “可是在江洲水陆换乘的时候,遇到了你的叔母,以前她们去书院看望过你时,咱们倒是认识,她急着赶水路,匆匆经过,不过却告知了老夫你溺水受伤的事……所以今日还是带婠婠来了,希望没耽误你正事。不过我明日就走,倒也无碍。” 欧阳戎默然。 先生与学生二人,一时无言,一起坐在石凳上,头上是浅灰的云层,身后竹林被山风偶尔猛摇,一时间他们耳边全是竹叶的沙沙喧闹,可怎么也震不散二人间的沉默。 直到,竹林歇了,乌云顿了,欧阳戎转头:“老师,洛阳的事……” “主持应该忙完了,咱们走吧,到后山塔林再等他。”谢旬抖了抖袍摆,像是没听见,笑着起身,去招呼谢令姜与甄氏。 欧阳戎看着老师背影,把话吞了回去。 一行人前往塔林,路上恰好碰到又在驻足给女施主解签释梦的善导大师,稍等了片刻,大师事了,带着众人一起赶到了后山谢旬捐赠建造的石雕佛塔处。 此塔九层高,四面饶青竹。 礼拜时,谢旬仰头看了会儿塔尖,欧阳戎陪在身后。 “以前总笑她迷信。后来才知道,人有时候确实需要立那么一座‘塔’,这塔中可以寄放任何东西,这样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但知道那儿有它,便也心安。” “老师节哀。” 来到这佛塔旁,谢旬似乎话多了起来,欧阳戎选择做个安静的听众。 烟雾缭绕在塔脚下, 在某次佛礼的间隙,袅袅青烟里,谢旬突然转头对他道:“其实,你做的没有错……良翰,能有你这样的弟子,老师很高兴。” 欧阳戎哑然。 …… 礼毕,众人陆续掉头离开石林,谢旬一行人会在寺里住一晚,明日吃了早斋便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甄氏和谢旬一起走在了最前面聊天,把欧阳戎与谢令姜丢在后面。 师兄妹二人并肩而行,不过胳膊间距离倒是有点远。 但欧阳戎却是觉得倒也正常,因为也不知道是小师妹害羞悄悄束胸裹压的过扁,还是胳膊太纤细,万一走路靠太近碰到了,他真不知道是先碰到胸呢还是先碰到胳膊…… “良翰兄刚刚为何撒谎?” “没大没小,要喊师兄。” 谢令姜烟眉微蹙,目视前方,“不喊,本也没差个几岁,咱们平等论道,以兄台相称更好。” 欧阳戎发现,小师妹有些习惯性的小撅嘴,这放在女子身上本有些可爱的动作,却因为她一本正经盯着前方的严肃表情,而显得……更可爱了。 “良翰兄以为小谎便无关大碍吗。” “不知道。不过师妹说的都对。” “良翰兄因为我小,牵就我?” “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师妹最大。” “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一个意思。” “就一个意思!” “那就一个意思吧。” “……” 谢令姜突然觉得师兄被误踹一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五、莫名扣除的功德 “看吧,奴家就说他们俩会很谈得来的。” 甄氏瞧着后方那对“你一言我一语似相谈甚欢”的俊男靓女,她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朝同样回望的谢旬笑说。 “婠婠的性子,就是有些太严肃古板了。”谢旬叹气道。若这放在男儿身上本不是差事。 “古板严肃?这个奴家熟啊,檀郎不就是这样吗,谢先生,奴家和你说,从小到大,没少因为他这性子揍……谆谆教诲他,可把奴家累的……” 甄氏开始与谢旬交流起了“育儿经验”,后者倒是一愣,他一个每日思虑的都是国事、族事、书院事的大儒,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妇人聊起这种家长里短,不过倒也新奇。 谢旬洒笑。 甄氏又开始徐徐展开她的燕国地图了。 “难怪令媛说有一愿是见我家檀郎,二人的性格确实相近,都是了不得的正人君子,这可不就惺惺相惜吗,私下在一起肯定会很有话题,相信很快就能成为亲密挚友的。” 某叔母倒是忘了,前几日她还恨铁不成钢痛骂侄儿正人君子迂腐没用。 “应该吧。不过不止婠婠以前颇为仰慕良翰,书院里不少后进的师弟们都想见良翰一见,这才是大师兄该做的榜样。”谢旬颔首。 书院师弟们的仰慕?这有屁用啊,哪里比得上这个谢氏贵女师妹好感的万亿分之一。甄氏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十分嫌弃。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道:“奴家虽是妇人,却早就仰慕江左谢氏的风流,而且听说……江左士族尚人物?” 谢旬摆摆手,“外人谬赞而已,不敢当。” 甄氏追问:“先生觉得,我家檀郎是人物否?” “良翰当然是在书院中算的上数的年轻才俊。” “那就好那就好。” 似是有些奇怪徒儿的叔母为何跟他谈这个,他想了想,“夫人勿要妄自菲薄。良翰年方二十,便已是一县长官,确实是人中龙凤了,不少比他大的进士同门,还在洛阳踌躇不前,花天酒地。” 但臭鱼烂虾都娶妻生子了,人中龙凤还在打光棍……妇人对此早就不满意了。于是也不再试探,直接开口: “不瞒先生说,奴家瞧见令媛,是真满眼的喜欢,知书达理,又像从天仙画中走下似的人儿……也不知…婠婠可有婚约在身?” 图穷匕见。 谢旬眉轻轻抬起些,转头看了眼甄氏,没有马上说话,似是思索了片刻,才徐徐道: “暂时没。以前,她阿娘那边有过崔家子弟想提婚,不过她阿娘替她拒了,后来忙着学业……”他顿了顿,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点头道: “今日就先不叨扰夫人了,赶路也有些乏了,我与婠婠先回去休息,明早夫人有时间否,与良翰一起过来,咱们去吃顿东林寺的早斋,到时候……再聊。” 甄氏也不急,笑说:“当然有时间,檀郎不知道多想和谢先生与小师妹多待会儿呢,他在这龙城县又没个良师益友,平常也一人孤独,什么事也不和奴家说,谢先生与婠婠来了真是救急…… “没事,先生回去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再聊。” 谢旬笑了笑。 …… “婶娘,你在笑什么?” “我笑了吗?” “还说没笑,脸都笑开花了。” “是不是找打,婶娘笑你现在都管。” “只是觉得准没好事。” “?” 欧阳戎与甄氏将谢氏父女送回了东林寺西侧一间雅致居士院,谢氏是世家大族,在东林寺有专属的院落,一年四季都预留空着。 回去三慧院的路上,欧阳戎瞧见甄氏不时呵呵笑一下,有点无语。 “婶娘,你刚刚和老师在前面说什么?” “大人的事少打听。你和婠婠在后面聊什么呢?” “婠婠?你个外人叫人家小名干嘛,套什么近乎。还有,晚辈的事你也少打听。” “哎,我说你这小子,讨打……” 欧阳戎抄着手,腰一扭,躲了下拍打。 过了会儿,他转头,面色有些狐疑道:“你该不会和老师提了那事吧?” “你说什么,婶娘听不懂。” 欧阳戎越想越觉得是,特别是看见罗裙妇人弯起弧儿的带痣唇角,“你……让我以后怎么见老师?” 他深呼吸了口气。 “什么怎么见?成岳父了不就天天见了。等着吧,明天就有答复,估计能成!” 甄氏笑吟吟,抹红豆蔻的食指戳了戳某个榆木脑袋,“所以说啊,还得老娘出马,你们现在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喜欢也闷在心里。机会是争取来的,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当年若不是你们家把握了机会说媒,你能有我这样温柔贴心的婶娘?门都没有。” “侄儿怎么觉得……这更要引以为戒呢。” 甄氏眉一皱,端详了下欧阳戎:“怎么觉得,最近檀郎嘴变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甄氏:“……”绕着弯骂? 欧阳戎忽然冷静下来,似是也不生气甄氏的自作主张了,默默正视前路。 “你板着张脸干嘛,婶娘就奇怪了,那婠婠多好的条件,特别是那……以后侄孙们的食堂,多富裕啊,你们现在的男子不喜欢这种了?奇了怪哉。” “还有性格,婶娘告诉你,这种古板严肃的女子,才是宝贝,又纯真又保守,表面上性格无趣、很难靠近,可是一旦拿下了她的心,或是决定跟你了,那就是矢志不渝、死心塌地的痴心媳妇,对你死心塌地,怎么赶都赶不走……还贤淑持家,旺夫爱子的,听说还是才女,那以后的孩子肯定聪明,营养更是不用担心,双胞胎都没问题……” “婶娘。”欧阳戎打断。 “干嘛。” 欧阳戎轻轻摇头,“你也太小瞧小师妹了,她谁也看不上。” 更何况是初次见面就不符合她心中正人君子形象的他……欧阳戎心笑了下。 甄氏摆手,不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先生说的才算,小丫头要什么紧的,你老师满意就行。” 欧阳戎没去解释他偶然听说过的小师妹吟诗拒婚兼轻辱崔氏郎的传闻事迹,只是不再提了,转头叮嘱道: “婶娘晚上回去准备一下,明早送老师去彭郎渡,咱们也正好下山搬回县衙办公。” 在东林寺等待的目的已完成,甄氏倒也不再拖着欧阳戎,点点头应许,只是嘴里还喋喋不休。 “檀郎,这次放心,这位谢氏贵女绝对能处,婶娘给你把关好了,绝对不会再弄成以前那次一样,养了条喂不饱的白眼狼。” 本准备开溜的欧阳戎一愣。 “什么白眼狼?” “就是小时候,你阿娘在她娘家那边为你挑的一个童养媳啊。” “还有这事?” “你忘了?小时候你体弱多病,经常昏迷在床,咱们就给你养了个童养媳在床边照看你,顺便刺绣女红,结果倒好,每回我和你阿娘进屋看你,你都是一手臂的针孔,被她扎的血淋淋的!屋里也是都翻捣得乱七八糟。” 哪怕时隔多年,甄氏还是越提眉越竖,“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原是从你阿娘赵家那边领养来的哑孤儿,起初瞧着还挺文静乖顺的,想着给你当个玩伴,结果没想到,乘着咱们人不在,竟做出这种谋杀幼夫的阴毒事来。” 欧阳戎细思了下,好像隐隐有些印象,小时候确实经常被针扎的疼醒,然后就是记忆里阿娘与甄氏好像经常对着一个瘦弱小女孩大发雷霆,又打又骂的,那道弱小的身影一直缩在墙角“啊……啊……啊”的抱头呜咽。 “那后来呢?”他好奇。 “后来当然是卖了,本来我是想着让族老把她灌猪笼的,不过有游方道士上门收,你阿娘就直接卖了,还赚了一贯银子了,之后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倒霉透顶收养这条小白眼狼。” 甄氏摇头,“也是因为这事才知道。有些孩子,真的是天生坏种。” 欧阳戎想了想,嘀咕附和了句:“唔,可能是某种反社会人格……” 随后,瞧了下天色,欧阳戎与甄氏分开,准备再去看望下阿山阿青一家,忽然,听到耳畔突然相续传来“咚咚咚”的数声沉闷木鱼声。 像心脏跳动般,共计十声,扣除十点。 某人愣住,左右四望空荡荡的寺院,脸色诧异。 “我功德呢?”麻了。 …… 十六、越女阿青 “阿父。” “怎么了?” 谢令姜犹豫了下。 谢旬在书桌前,低头铺纸,脑后逍遥巾垂到了桌上,头不抬道: “帮我研墨。” “好。” 谢旬取了根狼毫小笔,垂目思索片刻,开始蘸墨下笔。这是封信。 一旁研墨的谢令姜,看了会儿专注的阿父,转身去关窗,外面似要下雨。 “窗别关。”谢旬顿了顿,“雨是个好东西。” 谢令姜停步,直接道:“阿父,欧阳良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想象什么样的。” “本以为是同道中人,相谈甚欢。” “那实际呢?” “实际……有些怪怪的,正经中又有些不正经,和你以前说的不太一样。” “哦?” 谢旬倒是停了下笔,“人都会变的,更何况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起大落。” 谢令姜犹豫了下,把今日下午在三慧院的那场“误会”道了出来,总结道: “他还撒谎,虽然是卖好。但女儿不喜欢这种人情世故。” 语落,她皱眉回头,可却发现阿父正停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之前我还觉得不合适的,两个正人君子如何过日子?一板一眼举案齐眉?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为父倒是觉得挺合适的了。” 谢旬轻笑。 “什么‘过日子’,什么‘挺合适的’,父亲在说什么?” “没什么,等会儿晚上回来再和你说。” 谢旬放下笔,将信摆在窗边晾墨,转身去抽了把青灰色纸伞: “走,带你下山去见一家‘世交’。” “世交?我们六世高门望族,这小小的龙城县,乃至江洲城,还有能与我们谢氏世交的人家?” 谢旬平静点头:“若不是见这家‘世交’,为父如何会把佛塔立在此县此寺。” 谢令姜愕然。 …… “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讲道理。 “其次,婶娘强行牵的姻缘,我丝毫没表示过支持,就算万一的万一小师妹沉迷男色吃我的颜答应了,明日我也会义正言辞婉拒。我要回家,不耽误人家大才女。 “再次,婶娘说的那个用针扎我的童养媳……好像是叫绣娘,我也没有怀恶意评价,就是实事求是说了一句有可能的病症。” “所以……” 云雾翻滚的功德堂,欧阳戎听顿了下,朝面前的封号小木鱼尽力柔声哄道:“能把我功德还回来吗?” 顿了顿,又略微威胁: “你这是乱扣,就不怕佛祖吊销你营业执照?所以还是还我吧,或者再多V五十也行,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软硬皆施,诚恳伸冤后,欧阳戎期待的等了好一会儿,可功德塔内静悄悄,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始终纹丝不动: 【功德:九十】 “草!” 欧阳戎摔袖离开。 板着脸脱离了这黑心功德塔。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这功德都还没开始赚呢,就扣这么多了,还不支持误扣申述……这日子没法过了。 临近傍晚,欧阳戎又去了趟柳阿山家。 又是原来那间密闭昏暗的屋子,有一站、一躺、两跪的见面,又是他不开口便沉闷压抑的气氛。 欧阳戎这次没多废话,仔细看了下柳阿山的病情,稍微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柳阿山伤口感染的破伤风应该还处于前期,刚刚有症状的时候,这个时候介入治疗倒也有些希望,不过提纯需要时间,这期间真得看柳阿山的命硬不硬了 欧阳戎也没有把握。 轰隆——! 外面雷声,在云层上压了一天的雷和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欧阳戎一时半会儿没法出门,去香积厨取东西,准备等雨小一些。 阿山的老母柳氏走来,请他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欧阳戎也没客气,只推拒了一下,就同意了。 这东林寺给香客们提供的客房都还不错,柳阿山一家住的就是挺宽敞的一间庭院。 吃饭的地方是一座面朝庭院的半开型屋子,有点像前世去掉落地窗后的客厅,里面的人席地跪坐,席地而居。 屋檐上滑下的雨线,形成了一道水幕,将屋外与屋内隔绝。 欧阳戎被柳母被到请到这儿,独自一人坐了会儿,等待饭菜。 似是为了节约,屋里没有点灯,他转头看着外面的雨帘和远方黑暗的山峰发呆。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夜晚就是这样的无趣,一入夜外面就漆黑一片,虫蚊也颇多。 说来,欧阳戎发现他好像没之前那么一到夜晚就‘思家’了,可能是有点习惯了吧…… “吱呀”一声。 是有人小心翼翼推开了门,欧阳戎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叫阿青的小女孩捧着餐盘,提着盏小灯从门外‘挤’进来,因为腾不出手,只能用纤细肩膀去推。 欧阳戎上前帮她开了下门。 “谢谢老爷。” 阿青低头小声说了句,把灯摆在小茶几上,跪坐地席,手巧的把碗筷与饭菜陆续摆在他面前。 欧阳戎发现她乌黑的发丝有些湿漉漉粘在一起,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出去过,被雨淋湿了。 “你阿母不来吃吗?” 阿青埋头将米饭递来,轻轻摇头,没说话。 欧阳戎想了想,觉得柳母应该是在照顾阿山吃饭,他倒是问了个蠢问题。 咳嗽了下,接过米饭,扒了一口,却发现阿青只是呆坐旁边,没有动碗。 “额,你不吃吗?也吃点吧,咱们都别客气。” 阿青犹豫了下,在年轻县令关心的目光下,也去舀了些饭。 因为屋里很暗,小茶几上的油灯显得很亮,可以只能堪堪照到跪坐吃饭的二人。 欧阳戎这时,才借着灯光看清楚眼前这个女孩。 她与他哥哥一样,也被黥面了,这叫墨刑,在大周是奴隶的标配,脸或身上刻着彰显主人权威的墨字,即使赎身后也永远洗不清。 阿青的额心就有一个小小的“越”字,不过却也没多少破坏她小脸的清秀,反而显得更加惹人怜了。 她很瘦,豆蔻年华其实已经不算小了,在大周朝是可以嫁人的年龄,但少女的营养跟不上,体态根本长不开,细胳膊细腿的,像几节甘蔗棍拼出来的一样,又穿着宽大的粗布裙裳,便显得有点呆呆的了。 不过阿青却有一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眸子与眼白就像围棋的黑白子,泾渭分明。 但这双漆黑的眼眸,从欧阳戎第一次见到起,便一直蒙上了一片哀伤的帘幕。 “你哥哥会好的。” 阿青似是想着某件悲伤的事,咬着筷子发呆看地上,欧阳戎忍不住宽慰了句。 “谢谢老爷。”她埋着脸又重复了句。 欧阳戎吃完了饭,他放下碗筷,开始思虑着怎么开口把他的“治疗方案”解释给阿青和柳母听,有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原理,她们几乎不可能理解,只能盲从他。 欧阳戎正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母与阿青,一时间没注意一旁的少女。 待反应过来后,欧阳戎惊诧的发现,阿青没有把碗筷送出去,而是移去了一边,腾出了二人间的位置,然后她埋着头,站在了他面前,一只手抬起,抽出秀发间的木簪子,湿漉却乌亮干净的秀发披散下来,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欧阳戎欲语间,已把细长腰带解开并丢到一旁了,瘦肩一缩,裙裳便全部滑下一丝不挂——确实是像剥了皮后皙白的甘蔗一样纤细,挂不了衣裳。 “!!!” 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已瞪圆了眼,但欧阳戎眼疾手快,还是迅速把茶几上的灯盏塞进了矮桌下。 光线被藏了起来,屋内陷入了大半的黑暗,外面雨幕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被桌板“压”的极低的橘黄火光,只照到了一双属于少女的赤果脚踝,和某人吓的后仰支撑地面的修长手掌。 “阿青你干嘛?”他压低嗓子,语气匪夷所思。 昏暗之中,阿青还没停止,低低喊了声“老爷”,然后迎身而上,靠近欧阳戎。 后者吓的赶紧跳起来后退,同时反手扯下自己外袍展开,把扑来的女孩接住,再裹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个呆呆傻傻的小脑袋。 欧阳戎按着这小脑袋,深呼吸一口气,才缓过来问:“你好端端的脱什么?” 又问:“有人逼你?”弱冠县令心里有火开始冒头。 “没人逼阿青。家穷没什么东西能招待老爷。”阿青木然摇头,“阿母和阿哥让我来的,阿青也自愿……只要能让老爷玩的尽兴就行。” 欧阳戎沉默了。 因为一直逼阿青和阿青一家的人…… 原来是他。 十七、蝴蝶结与惊喜 欧阳戎心里有一簇火,越窜越烈。 可却无从发泄释放。 他,不是来淫人妻女幼妹的! 可仔细一想,他这两天的行为,在这世上很多人眼里,确实就是明晃晃往这方向走的。 试想一下,一个年轻县太爷,不是郎中,却三番五次跑到一户穷人家去“探病”,探的还是个绝症,嘴里说着宽慰病人的话,一请他晚上留下吃饭,他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丝毫不客气…… 你瞧上的不是这家人里仅剩有些稀奇水灵的幼妹是什么?总不会是人家老母吧?有点禽兽啊,不过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总不会真就想留下吃个晚饭吧? 吃饭不就是一张维持体面的遮布吗?布后面是世人默认的规则…… 然而这还不是欧阳戎最愤怒的,真正让他此刻紧紧抿唇,鼻翼微颤,血气上脸的是……他们都视之如常了。 阿山视之如常了。 柳母视之如常了。 阿青也视之如常了。 这大周帝国的所有人都视之如常了。 甚至欧阳戎相信,就算世人此刻知道了这件事,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全天下的正人君子之名,顶多收回一个不近女色而已。 因为阿青家只是一户最低贱的奴隶,而欧阳戎是什么身份?欧阳良翰这不是在做“大善事”吗?说不得还能成为士林一桩君子心善收奴的美谈…… 而这,才是欧阳戎心中这簇烈火的源泉。 他不是圣人,可,他也不视之如常。 “所有人视之如常的事,就一定对吗。” 昏暗屋内,欧阳戎沉默把脱下的儒袍,给阿青披上,捡起地上的腰带,低头替瘦弱少女在腰前仔细系好。 阿青有点矮,他得跪在席上,二人才一样高,方便动作。 “老爷看不上阿青?” “不是,我是太看得上阿青了。” 阿青小脸困惑,欧阳戎轻轻摇头,没再解释。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让阿青与柳母相信他的治疗方案,难不成直接讲……等待,没错,就是直接讲。 欧阳戎直接带着阿青找到柳母,假装信誓旦旦、胜券在握的告诉她们,他有一道祖传的神方,百试百灵,可以尝试治好柳阿山的破伤风,不过要她们配合,并且时间很紧。 欧阳戎立马从柳氏母女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对权威的敬畏与迷信诞生出的希望。 随后他冒着雨,把阿青带去了那间厨房,把捣鼓出的那一套土法提纯的流程教给了她,并让秀发小和尚跟在旁边配合,每日一起粗制青霉素。最后一步,是用宣纸层析提纯青霉素,然后直接将宣纸裁剪成适合服用的小纸片,让阿青喂她兄长服下。 欧阳戎本以为最后一步‘吃纸’可能会显得这“神方”有点降智,可是没想到阿青与秀发听到后,更加深信不疑了,因为据他们说,外面有不少厉害道医都喂病人喝符水,也是包治百病,十分灵验。 欧阳戎听到后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这一波是谁碰瓷谁。但他没去否定二人的脑补,只是微笑点头,显得高深莫测。 弱小与无知并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而穷人最不会有的就是傲慢。 事情交代完后,欧阳戎撑伞把阿青送回了家,路上他察觉到伞下的小丫头时不时转头端详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羞怯自卑的低头了。 不过那双一直蒙层雾霾的哀伤大眼睛,总算恢复了些希望的光彩。 再次回到昏暗的病房,榻上的病汉围着似是裹尸布般被褥,脸庞的僵硬似是有些灰败的死气,某一刻他突然痛的抽搐起来,阿青与柳母急忙抱着张被褥扑过去,紧紧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母女二人抹着泪将“神方”的事告诉了虚弱的阿山,欧阳戎看见黥面汉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走过去,只对汉子说了一句: “柳阿山,病好后安置好母妹,再下山找我,我在县衙等你。” 柳阿山一怔。 欧阳戎直接转身告辞。 屋里,娟秀瘦弱的女孩似是想起了什么,提着把伞小跑着去追,可弱冠县令已经消失在了稀疏漆黑的雨幕中。 阿青撑着油纸伞,怕雨水打湿挽起衣裳下摆,她在雨中踮脚望着某人离开方向,站了好一会儿,女孩才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散发男子气味的衣衫,最引人侧目的是,他在她腰间系的那个形似蝴蝶般的绳结。 阿青伸手摸了下腰带绳结。 一向手工精巧的她也从未见过这种系法,有点像……山下蝴蝶溪畔的蝴蝶花。 …… 是夜,欧阳戎又来到了云端的功德塔。 进入塔里,直接看向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一百六十】 “真搞不懂你这是什么狗屁加分权重,施药救一条人命,才加二十点功德值,而仅仅给阿青披上衣服,就给我涨了五十点功德值……给小丫头穿衣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有什么好涨的?救一条人命不是才更重要吗,结果却这么吝啬?” 欧阳戎嘴角带些自嘲的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寂静的青铜古钟,转身离开…… 清晨。 欧阳戎早早起床,与甄氏集合,一起去往了东林寺的早斋院。 婶侄二人来的有些早,谢家父女还没来。 欧阳戎一身浅蓝常服,低头翻着昨夜燕无恤送来的衙门公文,似在思索着某些事。 身旁的甄氏今日打扮有些庄重精致,在半细的伺候下,舀了勺热粥尝了小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转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红布,布里似是抱着某块圆环状的坚硬小物。 美妇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红包,不时昂起下巴,有些期待的张望一眼门口方向。 “婶娘这是在等如意郎君?”欧阳戎翻看公文,头不转的好奇问。 “呸!瞎说什么呢檀郎,婶娘都老大不小了,等个屁的郎君。”甄氏举起勺子,做欲敲某人脑袋的动作,欧阳戎歪身躲了下。 欧阳戎又叹口气,“那可惜了,再找个多好。”这样就不用来天天烦我了。 “你个没良心的。”甄氏瞪了他眼,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红布,道:“这是你阿娘留下的玉镯,是要传到檀郎的正妻手里的。” 欧阳戎毫不意外,嘴里道:“那你还不藏好,没事别掏出来显摆。” “哼,今日明明是‘有事’,说不定有惊喜,马上就能用上了。” “惊喜?好吧。”欧阳戎笑了笑,也不争了,反正等会儿师父来,再婉拒一波,婶娘就死心了。 甄氏还想再训下某人,忽然外面传来脚步,抬头看去,谢旬带着谢令姜赶来,甄氏立马端坐好。 “抱歉,来晚了点,没久等吧?” 谢旬歉意拱手,欧阳戎与甄氏起身回礼,众人一起落座。 甄氏叹气:“没事没事,是檀郎他起的太早,有点猴急了,所以才来早了点,还没到点呢,谢先生与婠婠没迟到。” 欧阳戎:“?” 甄氏没理他,期待的看着谢旬,寻找话题:“谢先生昨夜……” 谢旬却主动开口:“来得晚,是因为早上临时有件事,和婠婠商量了下,耽搁了一点时间。” “什么事?”甄氏顿时来了精神,不过欧阳戎瞥到,她桌下的手攥紧起来袖子,似是有点紧张。 欧阳戎心里摇头,淡定的把公文放到一旁,开始吃粥,像是知道了结果一样,过程都不愿听了。 可没想到,谢旬却是笑了笑,“有一件事,需要劳烦夫人和良翰了。” 欧阳戎放下碗,抬头:“老师请讲?学生一定认真对待。” 谢旬有些欣慰抚须,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老夫决定让谢令姜留在龙城,陪良翰。” “……” 欧阳戎以为自己听错了,迟钝了会儿,发出一个音节:“啊?” 甄氏面色一喜,桌下小拳一挥!心说稳了! 谢旬瞧了眼欧阳戎,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确实是让谢令姜留下来陪他。 欧阳戎沉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斜对面那位安静的谢氏贵女,她此时正用右手掌撑着皙白的小脸,歪头看着门外正端粥进来的僧人,脸色如常。 可某人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句话: 解释解释什么叫踏马的惊喜。 十八、不会后悔 谢令姜今日又是一袭男装。 她身颀长,脸皙白,露乌鬓,头戴皂罗折上巾,穿宝蓝翻领窄袖长袍,腰系紫绸玉带,脚穿高头锦履。 眼神挑剔的欧阳戎也不得不感叹,这位谢氏女确实是美姿仪,穿个男装,却比大多数男儿都潇洒,唯一怪怪的,就是胸肌大了点,男子看了都嫉妒。 这种女郎男装在大周并不奇怪,这股风气自大乾开国后,便从长安与洛阳贵族仕女中蔓延开来,成为帝国女性的风尚。 或许是离氏皇族有狄人血统风气开放包容,又或许是南北朝鼎争死了太多男儿,女子参与了各种社会生产与活动,地位大幅提高。在民间人家,女子可顶半边天,在帝国上层,女性贵族积极参与政治,最后甚至诞生出卫氏女帝这样的彪悍存在,把离乾皇族嘎嘎乱杀。 所以像小师妹这样日常男装,又入书院读书,一脚能连续踹飞两个大汉,压根就不叫事。 那什么才叫事呢? 突然要嫁给你了才叫事。 “老师,学生……不太理解。”欧阳戎迎着谢旬含笑的目光,说:“小师妹留下来陪我干嘛,县衙公事繁忙,学生怕照顾不好小师妹。” “欸怎么说话的……”甄氏桌下伸手去扭笨侄儿的大腿肉,后者把两腿一并,偏开。 谢令姜眸光投来,一本正经的摇头:“不是良翰兄照顾我,是我照顾良翰兄。” 有区别? 嘶,好像确实有点区别。 看来谢家女郎是喜欢在上面,不过,让檀郎在下面也不是不行,白天委屈一下在下面,晚上不就能翻身在上面了吗……甄氏暗道。 瞧见学生陷入了沉默没回话;那位甄夫人也似是误会了什么。 谢旬先是开口朝罗裙妇人道: “多谢夫人昨日的关心,不过婠婠眼下更关注学业与历练,老夫也挺希望她以后能继承这点家传儒术,这几年想着不拿其他事打扰她。” 这是婉拒。 “不过良翰可不能学他小师妹,既然已经为官,确实该考虑些人生大事了,齐家也是修行的一种嘛。夫人,你昨日有句话说的半对,江左士族尚不尚人物,老夫不确定,但是我陈郡谢氏确实是尚人物的,老夫回去后,会在其它几房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良翰的适龄女郎做个良配。” 这是先退后进。 也可能,画饼。 甄氏一僵,默了会儿,把袖子镯子塞回,脸色犹豫了下问:“那确实可惜了……那其他几房是直系还是旁系?” 谢旬脸色不变,耐心解释:“在外人嘴里可能是叫旁系房,不过在族内,咱们都视为一家人,没什么直系旁系之分的,夫人宽心,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哦,是这样啊……”甄氏缓缓垂目,看着桌上冷了的粥。 甄氏的失落反应,让谢旬脸色有些歉意,其实金陵直系房不是没有妙龄谢氏女,但是大都不可能,那些女郎还没婠婠一半条件一半优秀,可却都个个自持望门,眼高于顶,除非当朝权贵,否则瞧都不瞧一眼他姓男儿。 不过与甄氏此时的强颜欢笑相比,欧阳戎确实默默松了气,心道,这才合理。 一直垂眸,小口喝粥的谢令姜忽然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师兄。 她不是恶趣味,只是单纯好奇他的反应。 却是发现,这位大师兄没有愠怒红脸,没有哈哈一笑不在意,也没有假装轻笑反向清高,抑或是风轻云淡不说话。 他仅仅只是……边侧耳认真听着她阿父说话,边把面前的两大碗稠粥干光了,连桌上的两小罐腌萝卜都没放过,被他一声不吭夹的精光,若不是阿父与她还没怎么动筷子,说不得桌上最后一小罐腌萝卜也得要没。 谢令姜有些无语,不过旋即也是好奇,抽了双筷子,轻“噔”敲桌齐拢两筷,去夹了块腌萝卜。 这东林寺的腌萝卜真这么好吃? “良翰啊。” “唔,学生在。”欧阳戎放下筷碗。 谢旬侧首示意了下谢令姜,对他解释道: “是这样的,你小师妹留下,是她自己提议的,上山前见到了龙城水患严重,她生出恻隐心,想留下辅佐你做些事。而且为师也觉得,你小师妹在书院已经读书读的够多了,确实该出来历练下,脱一脱稚嫩气。”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旬又道:“你就让她跟在身边,当个幕僚,不用特意关照,她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你小师妹……是有些拳脚的,说不定必有时候能帮下你。” 欧阳戎本想说,他有县衙燕捕快他们保护,不需要小师妹帮,不过立马想起昨日在三慧院,小师妹的腿,他又闭嘴了,有一说一,这大长腿确实挺要命了,各个方面。 只不过欧阳戎依旧觉得让谢令姜留下当幕僚,跟闹着玩似的。 可是此刻面对恩师的好心与殷切眼神,他还是点头了。 “好,不过,小师妹得保证听我话。” 谢旬满意颔首,“婠婠,不可给你师兄添乱,好好看好好学。” “哦。”谢令姜漫不经心点点头。 她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腌萝卜上,确实好吃脆口欸。 看来除了阿父交代那事,又多了一个理由留下了。 …… “良翰的那位叔母,下午与为父讲的就是这个事,你意下如何?” “阿父想女儿嫁出去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想不想的。” “阿父挺满意这位欧阳师兄的吗?” “不管为父满意还是不满意,都不代表你,我顶多为你提供一点看法,如何抉择,你自己来。 “你阿母以前是这个态度,为父现在也是。你若要嫁,就为你准备嫁妆,若是不嫁,家中也永远有你的位置。” “阿父与阿母当初是自己选的吗?” “不是,我与你娘是奉命成婚,在新婚之夜前,连对方是何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个小名。” “可是后来,阿父与阿母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所以我与你阿母才明白,先婚后爱是多么难得,多么弥足珍贵,所以我们不插足你的人生大事,只给你准备嫁妆与祝福。” “那阿父对欧阳良翰的看法如何。” “为父觉得……还不错。嗯,你自己选。” “阿父,女儿不是因为什么门望高低,瞧不起人家。 “只是我还有很多书没读完,还有很多道理没想通,还有一愿未完成,依旧停步‘君子’,未晋升‘翻书人’。 “女儿,还不想嫁人。” “好。” “父亲不生气?” “不生气。你自己的选择,只要能承担以后有可能的后果就行,那就永远也不算是错。只要以后……别后悔就行。” “后悔吗……女儿不会的。” “那行。明日为父去回拒了。” “好。” “不过关于升品,你其实已经很快了。” “一点不快,旁边云梦剑泽有一个叫赵清秀的吴越女修,比女儿更快。” “赵清秀是这一代的‘越处女’,别与她较劲。” “女儿为何不能比?” “行,有志者事竟成。” “刚刚下山见的那家人……所以,阿父要女儿留下吗?” “对。正好在良翰这儿做个幕僚。” “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不要,除非那家人允许,你才能说,到时候,你就把书桌上这封为父的手写信交给良翰,他看了后会明白的。” “阿父,那家人……真还有机会重回洛阳吗?” “不知。是狄夫子让我来的。” “女儿明白了。” “记住,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山下龙城县的水……有点深啊。” 推迟一点,凌晨发,大伙早睡 下章推迟一点,要润色下,会多发些字。兄弟们早点睡,别踢被子~ 《不是吧君子也防》推迟一点,凌晨发,大伙早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十九、满门善人 欧阳戎发现龙城的水确实深。 下山后,去往龙城县城的官道,时不时被临时造就的“湖泊”阻断。 龙城县城外的田野,像是一张白纸被小孩子画满圆圈一般,切割成了一处处泽国。 不过幸好东林寺的香火很旺,不少渔夫泛舟接送香客,欧阳戎、谢令姜和燕无恤等人就是这样赶路,把谢旬送到了蝴蝶溪上的彭郎渡,顺利送上了去往江洲的大船,谢旬会在那儿转乘,返回白鹿洞书院。 说起来,蝴蝶溪并不是一条溪,而是一条宽阔大河,这条大河弯弯曲曲,形似蝴蝶的一片翅膀,于是便被龙城百姓叫做蝴蝶溪,且溪边还开满了各色蝴蝶花。 它位于南边的云梦泽与北边的长江之间,且还是这两大水系最主要的连接水道。 因此彭郎渡口沟通南北,向北可去往江南道最繁华的苏浙腹地,向南可去往岭南道,商贾贸易热闹非常。 而龙城县城,就是分布在蝴蝶溪的东西两岸,围绕它而繁盛的,其中包括县衙在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拥挤在东岸,西岸则是相对松散,坐落着一些龙城富人们的宅子与产业。 眼下,即使龙城水患,依旧没怎么影响码头热闹、力夫搬运,只有城里城外拖家带口流落街头的难民们,才能隐隐述说这次水患的惨烈。 欧阳戎、燕无恤和谢令姜三人站在东岸熙熙攘攘的码头,目送谢旬的船只渐远。 甄氏只把谢旬送下了山,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县衙了,没有跟来。 渡口的风有些大,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小师妹,以后请多多关照。” “良翰兄,咱们以平辈相称,还是喊字吧。” “也行。” 欧阳戎也没在意谢令姜的客气古板,他转过头,眯眼看了看蝴蝶溪对岸。 “附近可有市集,我去添点东西。” 谢令姜问道,燕无恤给她指了个方向,随后原地只剩下年轻县令与蓝服捕头。 “明堂,咱们现在去哪,是不是回县衙那边,卑职已经按照你的吩咐,通知了刁县丞他们,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县衙那边等我们。” “先不急。”欧阳戎摇摇头,忽然指着对岸道:“对岸那座山上建的高堡大院是谁家的?还有围绕山旁的冒烟作坊又都是干什么的?” 燕无恤看都没看,都知道县令指的是什么,直接答道: “那是柳家大院,山下的作坊便是咱们江南道都闻名的古越剑铺,也是柳家的产业。” “古越剑铺?柳家?” 燕无恤耐心解释道: “咱们龙城古时候是吴越之地,先秦那会儿是闻名天下的铸剑之地,最早好像是有个叫什么子的铸剑大师在这蝴蝶溪边挖山起炉给天子与诸侯们铸剑……所以有些铸剑术一直在本地流传来着,剑匠不少,不过后来到了本朝开国,龙城的这个行当就已逐渐衰败下来,只剩下寥寥几座剑铺,古越就是其中一家老字号。 “而柳家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家族,他们家祖上是做水运行当在龙城发迹的,不过之前一直都只是个豪强地主,可是这一代柳家的少家主却是很有魄力,早年一掷千金接手了衰败的古越剑铺与其它几家剑铺合并起来,之后一路经营的越来越红火。 “咱乾人爱剑,眼下古越剑铺出炉的剑,早就风靡大周的上层圈子,听说成为了皇室贵胄与关中权贵们案头的珍品宝件,已是公认的铸剑名铺。甚至剑铺里最精湛的那几个名匠所铸的剑,是一口都难求,江洲刺史来了都得排队。” “那这柳家岂不是暴富?” “何止暴富,前些年柳家还通过洛阳贵人牵线,给卫女帝献剑,直接龙颜大悦,被赏了个御剑使的挂职名誉官,奉旨铸剑,现在连地方的税都免了大半了。 “柳家现在是龙城第一豪族,其它乡绅豪族都唯他们马首是瞻,蝴蝶西岸全是他们的剑炉,龙城有一小半的良田和产业都是他们家的,小半座城的百姓都在他们手下的行当谋营生,不少外来船只停留都是为了购剑。” “唔,掌握全城的支柱产业吗……” “明堂可知,龙城的百姓都称呼这柳家为什么吗?” 欧阳戎想了想,笑了下,“总不会是柳‘半城’吧?” “咦这个倒也挺贴切,不过都差不多,百姓们私下称呼柳家为龙王家族,说西岸的这柳家,是大水都冲不走的龙王庙。这些年来,龙城不管是多大的水患都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反而还越来越富了,可不就像龙王吗。” “那让本官猜猜,嗯,这柳家人是不是还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燕无恤有些诧异,“明堂怎么知道?难不成之前有听说过?” 他又道:“柳家主事的少家主,是大少爷柳子文,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次大水,应刁县丞邀,他也是带头建粥棚,确实在县里有善名。” 欧阳戎眺望对岸一连排的剑炉,眯眼自语,“这样的地头蛇吗。” 燕无恤忽想起什么,提了嘴,“阿山一家就是古越剑铺里的官奴,所以跟着主家姓柳。” 欧阳戎点点头,终于知道阿青额头为何刻了个‘越’字了。而像这样的官奴与工匠,在对面这座剑铺里也不知有多少。 年轻县令又安静站了会儿,吹着江上来的风,环视了下这座有点年头的破旧码头。 刚刚从东林寺走到这彭郎渡,这一路上的饥民景象都在脑海里游荡不散。 他不是冷血渎职对身后这些睡大街的难民们视之不见,慢悠悠的逛街吹风。 他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明白之前,再怎么埋头赈灾都是事倍功半,因为永远抓不住主要矛盾。 有时候,人祸比天灾更可怕…… 某刻,欧阳戎终于转身。 “走吧,去西市找下小师妹,咱们回县衙。” …… 约莫半里外的一处闹市中。 有食物从天而降。 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 烧鸡。 烤鱼。 燕窝。 鱼翅。 粉蒸肉。 等等等等,这些眼下县里珍贵美味的食物,都从天而降。 落在了闹市主干道的旧石板上。 只可惜没有碗在下面接着,掉下的食物沾了灰,但,看起来闻起来却依旧十分美味。 热腾腾的,还留着油。 最先发现这一‘天上掉馅饼’奇迹的,是一个瘸腿的小乞儿,一块红烧肉砸在了他头顶,气恼抓在手里,先是茫然,再是揉眼,然后是狼吞虎咽,差点把手指一起咬断。 然后,瘸腿的小乞儿就扑了上去,让食物砸在他身上,两手举天迎接。 若是没猜错,这是想用人来当“空菜盘”接,可很快,肉的香味也吸引了其它“空菜盘”们。 街上原本饿的东倒西歪的饥民们一拥而上。 或趴,或站,或跳。 有哭,有笑,有边哭边笑。 而他们头顶数十米,有一扇展开的窗。 有只大手,抓起佳肴,往窗外抛洒,一盘又一盘。 原来并不是什么天降奇迹。 而是有人投食。 “唉,不能只让大哥一个人做善事,我也得做善事,我们家满门善人。他们说这叫好人有好报,我挺认同的,你们呢,不至于残忍的不赞同吧? “所以,请你们上菜快点,要是耽误我做善事,就把你们和厨子一起飞出去。你们是知道我的,每个飞出去的人,都夸我言而有信。” 二十、君子会射箭不是很正常? 闹市。 从天而降的美食造成了街上一时的拥堵。 天空中,有一只巨隼,如离弦之箭,精准扑入那个投食的窗口,它稳稳落在了一人臂上。 这只鸷禽雪白底色,黑褐斑如同点墨,用颈部一路泼洒到翅尾,羽翼靓丽,嘴利吴戟,十分漂亮。 它歪头,冷锐金眸映照着这间渊明楼三楼的豪华包间。 有一个披头散发、眼神兴奋的男子,似是刚起床,紫色睡袍未系,袒着胸站在包厢窗边。 他与锦臂上的雪隼一起如恶狼环视屋内。 除了站在门口的八个昆仑奴壮汉外,屋内地上跪着一排颤栗奴婢。 “好了,继续上菜,别耽误小爷做善事。” 奴婢们颤颤巍巍出去上菜。 说完,这个睡袍臂鹰的男子抓起一盘热菜,洒出窗外,又逗了逗雪隼,转头朝一排豪奴中的豢鹰奴随口说:“决云儿饿了,上肉。” 豢鹰奴沉默打开一只随身锦盒,取饲鹰物。 就在这时,进屋上菜、头不敢抬的奴婢中,有一个深眼高鼻的高挑胡姬刚端盘肉走到桌边,停在臂上的“决云儿”似是嗅到肉味,忽然展翅欲蹿。 “啊!” 高挑胡姬吓的手中菜盘晃荡砸地,沾油的碎瓷散落一地,也有几片落到了窗边耍鹰的紫睡袍男子脚边。 屋内忽然一片寂静。 正在窗边兴奋投食的紫睡袍男子顿时平静下来,缓缓回头,看着地上碎瓷间拼命磕头求饶的高挑胡姬。 他臂上的决云儿跳了下来,这只饿极了的畜生正在啄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表情看起来毫不生气,抬手示意了下,豢鹰奴上前用小黑袋套住了决云儿脑袋,暂时制止住了它。 “唉。” 紫睡袍男子看着地上的胡姬叹了口气。 蹲下,把她下巴勾起来。 歪头疑惑问: “你把小爷的菜打翻干嘛?发脾气?” “奴家……奴家不敢,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真不是发脾气?” “不是啊,是奴家手滑,怎敢对老爷发脾气,老爷饶命。” “呼,不是发脾气就好,我最怕别人对我发脾气了,我二哥就喜欢对我发脾气,还是那种冷暴力,天天甩脸色真受不了,大哥就好些,他就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永远云淡风轻的,我做错了事,大哥也只教我,从不骂我。” “所以姑娘你没发脾气就好,咱们都好言相处,别发脾气,行不行。” 胡姬带着哭腔,“不敢,奴家不敢……” “嘘嘘嘘,别哭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虽然我觉得你们这些胡人长得都很丑,不过怜香惜玉也是咱们天朝上邦的美德不是吗。 “来,本少给你擦擦泪,别哭了。” “谢老爷,谢老爷!”胡姬梨花带雨的磕头感恩。 “不用谢,不过硬要谢的话,那帮我喂下鹰吧。你这盘肉挺香的,决云儿都馋了。” “好的好的,奴家给老爷喂鹰!”胡姬如蒙大赦,立马去捡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嘴里轻“啜”了两声,拍着她头阻止了下,“等等,不是用地上这肉,要用我的。” 他探出手,豢鹰奴冷冷递上一盒混血的肉糜。 “我这新鲜野禽肉沫,决云儿最喜欢吃了,它那嘴喙啊能把铁盘子都戳破,你小心点,帮我喂喂呗。” 高挑胡姬赶忙伸手去接,紫睡袍男子把盘放在她手上,但却又抓住她手腕,不让她动。 胡姬这困惑,他却从盘中抓一把混血肉糜出来,开始从胡姬额头往下抹起,一路抹到了颈脖处,特别是她那胡人特有的凹陷眼窝,紫睡袍男子格外仔细抹了不少血丝肉糜上去。 胡姬愣了愣,这张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黏滑肉糜,紫睡袍男子旁若无人的抹完后,轻松拿起盘子,把剩余的洒在她乌鬓上,再把盘子丢到一边。 他接过昆仑奴递来的一张丝绸手帕,擦了擦手,慢悠悠说了句让胡姬如坠冰窟的话。 “还愣着干嘛,下楼赶紧跑啊,我的鹰饿几天了,它最喜欢吃你脸上的肉了。不准擦,赶紧跑吧,要是能在它扑脸前,跳进码头蝴蝶溪里,就留你双眼。啧啧,这种猫似的碧眼真踏马难看。” 屋内寂静了刹那。 可随着豢鹰奴按着臂上扑腾挣扎的鹰,冷冷转身面她。 胡姬“啊”的一声尖叫,疯一般的夺门而出,跑下楼去。 四个昆仑奴追下去,防止她躲楼里不上街。 而女人回荡着的尖叫声,像是开启了紫睡袍男子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前一秒还一脸慈悲怜悯的他,下一秒原地跳起,哈哈狂笑,血色上脸,他兴奋无比的跑到窗边,俯视街上拼命推开难民、狂奔逃命的胡姬,喊道: “跑,跑,快点跑,不是喜欢跳胡旋舞吗,老子倒要看看你的腿又多健壮!” …… “小师妹……令姜兄,你在干嘛?” “很显然,买东西。” “我知道,但你买剑买弓干嘛?” “我是君子。” “额,那我也是。” “不一样,我真是君子。” “看出来我是假的了?” “不是。但我们不一样。” “然后呢?” “剑是君子之器,当配,‘射’是圣人规定的君子六艺之一,也当配。” “那‘御’也是呢,要不要给你配匹马。”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外面全是水泽,不方便骑。” “行,有理有据,且有钱,随意吧。我去买点橘子,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 “好。” 热闹的西市,欧阳戎与燕无恤在兵器铺找到了挑选弓剑的谢令姜,有些愕然。 这位谢氏贵女,是不爱红妆,爱君子之器。 欧阳戎哑然失笑,几人又购置了点东西,便一起穿过西市,返回县衙。 然而,他们刚步入一条闹街,竟被堵“车”了,仔细一看,前方一座豪华酒楼旁边的街道上,一群流民正在拥挤着抢着食物,而酒楼三楼,有个狂笑的公子哥在癫狂洒食,笑骂丢砸。 欧阳戎与谢令姜齐皱眉,燕无恤瞧了眼,脸色难看道,“好像是柳家的三少爷柳子麟,平日自称三太子,是龙城一霸……” 欧阳戎都不用燕六郎介绍,就能看出这是个重量级。 “明堂,我们……” “你去衙门叫人。” 可就在几人驻足时,渊明楼下,拥挤抢食的人群中突然挤出了一个满脸脏污的哭泣胡姬,情绪崩溃的想分开人群逃跑。 可是街上人群密集,哪里有空隙让她钻,而她身后,几个健硕昆仑奴也哈哈大笑的追了过来围住。 三楼窗口处,那个叫似叫“柳子麟”的紫睡袍男子满脸潮红,舔了舔唇,点头似是倒数了几声,忽然暴吼下令: “投鹰!” 长街上骤然响起一声猛禽的怒鸣! 一只矫健巨隼从投食窗口“射”出,如一把开弓无法回头的利箭。 人群吓的如潮水般分开,可是崩溃胡姬已经来不及跑了,摔倒在地,往后爬,可决云儿已经迎头扑来, 就在楼上的柳子麟满怀期待等待那副血肉开花的画面降临的刹那。 嗖! 嘭! 再外加一声猛禽的悲鸣。 全场寂静下来。 哭泣的胡姬愣住,摸了摸脸。 什么也没发生。 鹰呢? 围观的人群,与楼上癫狂的柳子麟也愣住,转头一看。 一只雪白大鸟被一支细箭钉在写有“渊明”二字的牌匾上。 有鲜血溅满了白纸的牌匾。 欧阳戎默默转头,看向身边依旧保持弯弓射雕姿势的赵氏女郎,她站姿标准,宽广的胸膛因为拉弓展开,十分健美潇洒。 全场的目光也聚集了过来。 下一秒,三楼的柳子麟大怒带着奴仆冲下楼。 “敢射我的鸟!” 谢令姜确实转头朝某人道:“良翰兄这么看着我干嘛,君子会射箭不是很正常?” “……” 二十一、群众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 抛开其他不谈,刚刚小师妹那一箭很帅。 而眼下一个照面,干净利落踹翻八个昆仑奴大汉,剑都懒得出,空拉弓弦冷指着柳子麟愤怒面孔的动作更帅。 欧阳戎开始有些怀疑小师妹是燕无恤嘴里的练气士了。 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条道脉,是儒家,还是道家,因为陈郡谢氏是有名的儒学与玄学世家,后者涉及道家。 欧阳戎走去扶起了地上那位胡姬,递了张帕给她擦了擦。 这时街头处,燕无恤带着一众捕快火急火燎赶来,然后就愕然看见了场上两位君子压制恶少与狗腿子们的场景……好吧,其实去掉某个君子似乎也一样,但是小师妹是他的幕僚,欧阳戎眼下挺赞同这种一智一勇的搭配,还是恩师有远见,另外,“智”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明堂你没事?” “你想本官有事?”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意外。还以为来晚了,急死了。” “没晚,来的刚好,保护好这位……胡人姑娘,再去找个郎中,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是,明堂。” 就在这时,那个叫柳子麟的男子怒问:“杀了老子的鸟还想走!?”又转头骂东倒西歪的属下道:“别他妈在地上装死,回去摇人啊!” 即使被弓指着,也是跋扈之际,眼睛冷眺着正皱眉的谢令姜。 可是地上刚有昆仑奴想爬起来,腿又被一支箭钉在地上。 燕无恤也冷喝:“怎么和县令说话的?” 柳子麟昂着下巴,冷笑:“县令?不就是个臭要饭的!来咱们龙城打秋风来了?这回来是要钱还是要女人?还是要升官?可以啊,跟我回家给我大哥磕一百个响头去!” 欧阳戎笑了。 柳子麟余光瞥了眼下属腿上的箭。 “哼。” 他嗤笑了一声,没去看身前有点武力值爆棚的冷脸小娘,也没去看那一大群捕快,眼睛只睥睨着欧阳戎,指着他脸,嘴里放狠话: “敢射老子的鸟,今天的事没完!” “确实没完。”欧阳戎点点头。 “行,有种。小爷楼上的菜都踏马凉了,吃饭去!你们别跑,咱们慢慢等,慢慢玩。”柳子麟拍了拍袍摆上的灰,冷笑着旁若无人的转头,悠哉走人。 欧阳戎洒笑,也转身往回走。 长街两边,书生、恶少背向而行。 谢令姜转头看着欧阳戎背影,皱眉欲语。 燕无恤脸色凝重,其它县衙捕快松了口气,准备跟上县令回县衙。 然而下一秒,欧阳戎略带奇怪诧异语气的嗓音传来: “都傻愣着看不动干嘛,人都要跑了,快抓啊。额,你们该不会以为他那演技真唬到我了吧?” 新官上任的某人无奈摊手,真没默契。 “去把这位当街溜鸟遵纪守法的龙城好居民押去县衙。初来龙城,本官没啥拿得出手的,那就来个父老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吧…… “今日办案。” 谢令姜忽展颜,众人一愣。 柳子麟脸色微变。 …… 龙城县衙在县城东侧的鹿鸣大道上。 今日天气不错,县衙门口,刁县丞正带着一大伙书吏、衙役在门口翘首以盼。 刁县丞名叫刁光斗,是个约莫五十岁的文士,留山羊小胡子,官服笔挺,此刻正等的有些急,不时探头看向街道尽头。 终于,某刻,刁县丞发现了前方有一个身姿修长的年轻儒生带着一大群人朝县衙涌来,他连忙带着属下迎了上去。 “明堂,您终于来了!” 被一个年纪大的都能当爷爷辈的人手把手抹泪热情欢迎,欧阳戎实在有点儿别扭,默不作声抽出手,随口问: “不用检查委任状和吏部文书吧。” “不用不用,那日见过,您就是明堂,咱们龙城县翘首以盼的青天大老爷。” “行,进去升个堂先。” “好好好……等等,进去升堂?不是接风洗尘吗,咦,您后面这些人……怎么柳家三少爷也来了” “有冤,当然要升堂。” “可……可之前大水冲了县衙,包括大堂在内的几座房都倒了。” “那就把公案搬出来,在外面办,我瞧门口这条街就不错,人流量还挺足。” “……” 不多时,龙城县衙门口,鹿鸣大街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审讯升堂拉开帷幕,众人各就各位,四面皆是闻讯赶来的百姓,将街道口堵的水泄不通。 欧阳戎换了身七品官服就坐。 “升堂。” 次座的刁县丞,拍了拍堂木: “堂下何人,冤从何来?” 堂下站着柳子麟与名叫“盈娘”的胡姬舞女。 前者背手撇嘴,后者低头诺诺。 一时间没人开口。 “有冤的说冤,无冤的那就退,退堂。”刁县丞准备掉头交代。 “有冤!有冤!” 盈娘突然扑通一声跪地,却是转头朝向柳子麟,嘭嘭磕头,“不是奴家冤,是三少爷冤,奴家没长眼,端碗的时候碰洒了三少爷的菜,害的三少爷没心情喂鹰,只好奴家来,奴家应该给三少爷道歉!” 柳子麟不耐烦把她头踢开,“老子踏马不冤!” “敢说不冤?” 欧阳戎起身,从旁边燕六郎手里抓过一袋死鸟,狠狠摔在柳子麟脸上,“公堂之上,给本官跪下!” 刁县丞赶紧起身劝阻,在欧阳戎旁边压声道:“这是柳家的三公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欧阳戎没瞧他,向一直扶剑握拳的谢令姜点头示意了下,她立马从旁边怯弱衙役手里抽了根杀威棒,走下去。 柳子麟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干嘛,公堂之上敢滥用私刑?我要告到州里去!” 欧阳戎脸色不改,堂木拍桌:“跪下。” “不跪!”柳子麟昂着脖子,“我是州官学的士子,年底家里还要送我去白鹿洞读书,我是士人,可见官不跪!” 谢令姜犹豫顿住,回头请示。 刁县丞也劝道:“是呀,跪不了,这案子要不改日再审……” 欧阳戎忽笑。 “谁说让他跪官的?” 他从腰间掏了块玉佩丢桌上,“巧了,我和令姜兄也是白鹿洞士人,老师是副山长,辈分比你高,儒门尊卑有序,你给老子跪下!” 谢令姜挑眉,看了欧阳戎一眼,似是有些佩服,可手里的杀威棒却丝毫没停顿,直接一仗抽在了恶少小腿上。 柳子麟“啊”的一声,悲痛跪地,抱腿嚎叫。 嘶,这下手狠的,连围观群众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去搀扶的盈娘的谢令姜感受到众人目光,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冷脸补充:“在书院,对付门下败类,打断条腿也很正常。” 师出有名这块小师妹学的还挺快……欧阳戎嘴角压住笑,再把惊堂木一拍: “跪了那就继续审案,你今日罪名有三,一,闹市上高空抛物,砸伤路人;二,上街溜鸟,有碍市容,惊吓民众;三,公堂耍狠,威逼妇女,颠倒黑白。” 柳子麟咬牙辩解:“那都是我点的菜,我是给他们送食物,做善事!” 欧阳戎抓起桌上一杯热茶洒到他脸上,“本官的茶,送你了,也是做善事。” 围观百姓传来一阵哄笑。 柳子麟挂着茶叶片的脸涨的通红。 欧阳戎声音有条不紊: “罪一,赔偿街上被砸群众每人十两银子。 “罪二,再赔受惊群众每人十两银子。 “罪三……现在立马给她磕两百个头。” “她就一个卖身的贱奴,渊明楼都是我家的,让我给她跪??”柳子麟满脸匪夷所思,不服气道:“不就是银子吗,多的是,要多少,老子赔不就得了!” 欧阳戎伸出两手指,一本正经:“你若是你大哥,她得给你磕两百个头。你若是你二哥,她得给你磕一百个头。可惜你只是个弟弟,她只用磕零个头。现在她两百个头磕完了,你还她两百个。” 盈娘一愣,“可我只磕了两个。” “两个也得还你两百个。” “我……我……” “打!” 柳子麟惊怒欲语,可旁边的谢令姜已经把他一脚踢翻在盈娘面前,燕六郎也提了棍来,开始施仗打屁股了,围观群众一片叫好, “哎哟等等……等等……我磕我磕!” “你磕,她数。磕完头,交完银子,滚蛋。” 欧阳戎抽了根判签丢出去,后起身,拍了拍袖子,在一声声的磕头响音中,他走到了县衙大门的三级高阶上,迎着全场百姓的目光,朗声说: “我来龙城只办一件事: “赈灾。 “治水。 “还有…公道!” 二十二、“伪君子” “小姐小姐,你快看快看,外面好多人啊,是新来的县令在街上断案! “小姐,那位谢小娘子也在。 “小姐,新县令好像在审那个柳家三少,好耶,想看他屁股开花……” “好了,别探了。”有一道清冷嗓音终于回复了下,语气漫不经心:“小心又从墙上掉下,自家屁股先开了花。” “可是,小姐,新县令已经让柳家三少屁股打开花了,哇,谢小娘子好猛呀。” “声音小点。” “哦……不过小姐,这个新来的县令郎君确实挺俊的欸,上次离得远没看清他就落水了。不愧是杏园宴的探花郎。” “一只士林清流的花瓶而已。” “可花瓶也养眼呀,摆在那儿挺好的……” “一只花瓶,士林用来彰显身价,帝王用来粉饰贤名,史官用来妆点青史,百姓用来自我安慰,现在连你个小丫鬟也用来养眼。看来是挺好的,唯一缺点就是一摔就碎罢了,于真正的大事无益。” “唔听不懂……但小姐读书真多。这应该算夸吧。” “懒得骂。” “咦小姐,这县令郎君说他来龙城只干一件事,可赈灾、治水加公道,这不是三件事吗?唔,难道奴婢数错了。” “你不是数错了。” “奴婢就说呀,嘿嘿扳指头数的,怎么会错嘛。” “你只是脑子不行。” “……” “小姐,怎么看你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上次新县令上任,你不是还早早的带奴婢去旁观吗?” “一眼就能看出的成色,还去浪费时间再看干嘛。” “那,那一日小姐是看出了什么成色?” 檐下,有朱裳女郎垂眸翻书,粉唇皓齿泛起一丝冷笑: “伪君子。” …… “夫人,咱龙城是古县。 “是从始皇帝推行郡县制开始,便置下的古县之一。 “三百年前,东晋曾有名士陶潜在此县做过八十一天县令,所以陶潜又有陶龙城之称。” “怎么才八十一天?” “八十一天都是给咱们面子,听说其他官职做的更短,而且咱们龙城令还是人家最后一任,挺有纪念意义的。” “真搞不懂这些名士。好端端的辞官干嘛。” “县志记载,好像说是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便辞官挂印归乡了,不过却也留下不少诗篇与美谈。夫人请看宅园后面这片梅花林,听说当年陶潜当县令时,曾在这儿放生过一对梅花鹿,后来恩爱相依繁衍至今,已有不少梅鹿栖息龙城的山林。” “开头两只鹿,能生这么多?”甄氏语气狐疑。 “咳咳,谁知道呢,说不定之后是吸引了些外来的也说不定,都有可能,夫人就当桩美谈听就行,不必较真。” 燕无恤悄悄松口气,带妇人来逛宅子,真不是他擅长的,特别还是带明堂叔母这样的泼辣美妇,估计也只有明堂能压住她了。 不久前,县衙大门口的升堂圆满结束,明堂便与刁县丞他们去查看赈灾的情况了,让他来接甄氏,去往县衙诸官给明堂一家准备的新住处安顿。 因为上次大水,把本就雪上加霜的陈旧县衙给冲塌不少建筑,水源也被污染,眼下县衙只能简单的办公开会,县衙的正堂与花厅是没法住人了。 于是刁县丞他们在县衙附近的鹿鸣街上,给县令找了个新宅院,听说还是旁边一家富人听说县衙有难,主动献出来的。 虽然院子不大,但是雅致幽静,明堂上任带来的随行之人很少,也就多了个幕僚谢令姜,倒也住的不挤。 “夫人请看,安排的这座四进庭院,雅名梅鹿苑,就在鹿鸣街上,离县衙公署很近,明堂每日办公、吃饭都很方便。” 燕无恤想了想,又笑着找话:“说来,咱们龙城这边街道住宅的取名都挺风雅的,都与名人雅事有关,比如西市那边的渊明楼、渊明街,卑职家那边的狄公街,还有挡水的狄公闸。说不得待到明堂高升后,咱们龙城百姓也会留名纪念。” “那陶渊明奴家倒是耳闻些,可这狄公是指哪个?” 燕无恤神色有些与有荣焉,“就是朝中那位狄夫子啊,早些年任宰相时被女帝从洛阳贬到了咱们龙城当县令,当时的大水就是他治好的,狄公闸也是他最早修的,他一走,龙城百姓们都不舍,十里远送万民伞,后又立生祠。” 正在指挥奴仆、伙夫们搬东西的罗裙夫人端手回头道:“怎么感觉,来这龙城当县令的,遭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家檀郎也是明升暗贬来的,欸。” “……”把燕无恤给整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好道:“夫人宽心,你看狄夫子他后来不也是一路高歌,重返朝堂了吗,只要‘简在女帝心’即可。” “那倒也是。” 甄氏点点头,转而伸手一指梅鹿苑深处,“来人,去把最里面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以后这屋就给檀郎当书房了,正好贴着后花园这片梅花林,清幽寂静,适合读书。” 燕无恤瞧了眼,随口提醒:“这梅花林好像通着隔壁那户献宅的富人家,夫人要管好下面的奴婢,平日误入了就不好。” “知道了。” 另一边,梅鹿苑门口,与刁县丞见面交接了下工作的欧阳戎,暂时空歇下来,带着谢令姜一起返回,熟悉下新住处。 “令姜兄,确定不来一起住?我让婶娘收拾间院子。” “不了,还是不劳烦令叔母了。”谢令姜略微犹豫,看了看周围道:“有个世伯家,离得不远,可以落脚。” 欧阳戎也不在意,点点头,告辞一声,准备进门。 后方谢令姜忽道:“良翰兄。” “嗯哼?” “今日这堂案子……办的漂亮。” “拾人牙慧而已。” “不,你有那股子‘气’。阿父就说过言语只是表象,儒生身上的‘气’才是根本。” “气?” “我留下来,也是想寻某股‘气’的。” “是浩然正气的气吗。”欧阳戎尝试理解。 “是也不是。”是练气士的气,谢令姜有点怅然,“比这更难。是刚刚大庭广众下良翰兄等高而呼时,那一刹那的气,稍瞬即逝,但我还是望到了,可是不理解。” 另外,难怪刚刚他当众朗声说“只办一件事”的时候,一向古板清寒的小师妹忽然转过头直直盯着他看……眼下倒是解了些惑。 “是这样吗。” 欧阳戎很想问该不会是他的帅气侧漏吧,但想了想应该不至于,小师妹只是“胸肌壮硕”,不是无脑。 “我就当是令姜兄的缪赞了。来日方长,下次若是再看到了,可以提醒声,我也好奇。”他笑了笑。 谢令姜颔首。 又问: “今日这一路下山也看见,难民、恶霸、治安……这龙城的灾情……我刚刚见你与刁县丞在屋内好像有些争吵?” “只是赈灾理念有一丁点不同而已。” “良翰兄可有良策?” “谈不上良策,中策罢了,但也好过现在的下策。” “中策是什么?” 门前明媚阳光照射下,准备进门的年轻县令地上的影子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会儿,留出四个字,头不回进去了。 “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谢令姜停在原地咀嚼了会儿,依旧想不明白,站着晒了会儿太阳,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此时回到梅鹿苑的欧阳戎不知道的是,他这位小师妹离开梅鹿苑大门后并没有走多远,她仅仅是沿着长街向正南走了十来步,便坦然自若拐进了隔壁这家挂有“苏府”牌匾的庞大府邸。 谢令姜一身男装,戴冠配剑,斜背长弓,旁若无人的走进一座梅花盛放的私闺庭园,直接朝屋檐下侧卧的那位朱裳女郎问道: “裹儿妹妹,以工代赈是何深意?” …… 二十三、没有谁比我更懂治水 “谢姐姐何故问这俗人问题?” 有一女,语气清峻。 谢令姜也不讶异,似是习惯这女郎语气,她脱履登庭,开帘而入,忽嗅清香满室。 朝水庭檐下看去。 有一翻书女郎,年方十五六,容范旷代,素洁非常,建碧罗芙蓉冠子,著朱衣,以白珠缀衣缝,蹑五色连文之履。 此女,容止美,前额留有寒梅形状的淡淡花痕,颇为奇异。 而卧榻读书时,一身戴冠道服,亦是眼下大周上层贵族女子间流行的‘女着男装’打扮,只是相比于谢氏贵女的英姿飒爽,这梅妆女郎更偏恬静无欲的魏晋风骨。 谢令姜跪坐在她一旁,剑横膝上,“接下来这段日子,同一屋檐下住,可能多有叨扰,苏家妹妹勿怪。” 苏裹儿素手合书,起了些兴趣:“谢姐姐对谢氏玄学可有研究?” 谢令姜摇头,正视前方,有梅瓣落入池水,“这些年,只跟着阿父学儒术。” 苏裹儿脸色似是有些失望,摇摇头不再感兴趣,手背懒枕螓首,挑指翻书。 安静下来。 檐下,一卧一坐,二女气质迥异。 庭苑外,有个包子脸小侍女端着碟果盘哼着曲进来,瞧见俩位小娘子身段背影,停驻看了会儿,只觉得这副画面十分美好,不愿去打扰。自家小姐与谢小娘子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以后也不知是哪个郎君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 欧阳戎趁着午后小憩,闭目飞入了云端功德塔中。 刚刚在大街升完堂后,他耳畔全是络绎不绝“嘚嘚嘚”的清脆木鱼声,听起来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有一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 终于进账不少了。 于是一进古塔,欧阳戎立马看向小木鱼上方的虚幻字体,随后心情颇为欣慰: 【功德:四百二十一】 倒是没想到,办一次案竟是直接涨了二百七十一点功德。 也不知是那个柳子麟恶贯满盈,被欺负过的百姓大快人心,还是赔给受伤群众们的银子白花花的很暖人心。 并且这次事件的“余波”好像还没结束,除了刚判案完一连串的功德值到账外,眼下每隔一会儿,欧阳戎耳边都时不时有一道木鱼声响起。 其实除了朝“一万功德的目标”更进一步后的喜悦外,欧阳戎觉得这功德值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他清楚无误的知道了他眼下所做之事是正义的,是沿着正确道路前行的。 其实已经够了,这种正反馈,有时候比功德值本身更重要。 接下来就一往无前吧。 欧阳戎心道。 午憩结束。 下午未时不到,欧阳戎就跑去了县衙,待刁县丞到来,他头从案牍中抬起,直接问: “咱们县现在有多少灾民?” “约莫两三千口。” “约莫?”欧阳戎皱眉。 “咳,下官没具体派人去数,是靠每日被领取的救济粮算出来的。” “是按人头领取?” “是按户领取,每一户三斤米。” “三斤怎么够?”欧阳戎紧皱眉,他一个成年人,在寺里每天都要吃一斤多,更何况灾民们还没有蛋白肉蔬补给,只有米,“一户加上老人孩子,怎么也得平均五六人,就吃三斤米?” “欸明堂,三斤已经够多了,特殊情况,能填半个肚子就行,咱们龙城义仓也没余粮啊。” “那龙城县的义仓还有多少粮食?” 刁县丞想了想,“一万石左右。” “到底是左,还是右,没个确切的数字吗?”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来。” 刁县丞讪笑道: “县丞不必如此劳烦和较真,朝廷有规定,每年发给穷人的粮食,不能超过一万石,灾年给穷人发救济满三个月就行了,咱们得按规矩来,现在上头的赈灾粮还没下来,咱们衙门只需发一万石。下官前几天去算了下,一万石正好够了,省着点应该够两三千户灾民吃三个月的。” 欧阳戎看着他,点点头:“刁大人对这个倒是算的很准,一点也不含糊。” 刁县丞当然听出了嘲讽,低头喝茶装糊涂。 欧阳戎垂目盯着桌上的资料册子不说话,大堂内安静了会儿,年轻县令冷静道: “本官研究了下龙城县的地势图,和县志记载的历年水患记录。 “我们龙城县位于长江与云梦古泽之间,蝴蝶溪就是云梦泽之水泄入长江的主要水道。 “长江中游自古就洪水汹涌,特别是现在五月、六月的汛期,主干流的水特别急,云梦泽的水很难泄出。这也是云梦泽这次涨水加决堤,导致蝴蝶溪的水溢出河道,轻易水漫了咱们龙城县数日的原因,因为旁边的长江很难泄洪。 “而往年云梦泽的涨水,一般多发生在六月开始的梅雨时节,可今年特别反常! “还没到梅雨季雨水最多的时候,可这云梦泽的古怪大水就已经冲塌了最主要防洪的狄公闸!” 欧阳戎撑桌而起,眼神严肃道: “今年八成不止这一场大水,梅雨季的降水一来,还会有一场更猛的!” 刁县丞手中茶杯停住,愣愣看着欧阳戎,“这些都是县令翻地图和县志推出来的?” “这不很明显吗?” 刁县丞有些震惊,“这……下官愚笨,听不太懂,但感觉明堂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没想到明堂年纪轻轻,竟还精通水利之事,咱们大周朝这样的水利能臣挺少的。” 这回轮到欧阳戎愣住了,皱眉问:“那你们之前是怎么防范水患的,龙城县经历了这么多次大水,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刁县丞有些无语: “这大水不是说来就来吗,除了龙王爷谁能管它。不过,往年在没建狄公闸之前,龙城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建了狄公闸后,便是只有四年一大淹了。 “所以每隔四年的梅雨时节,咱们就会格外警惕,只是却没想到,今年云梦泽的涨水来的这么早,所以大伙都防备不足,造成了现在这样。 “而按照‘四年一大淹’的规律,现在已经发过一次大水了,下一次应该在四年后吧……难道不准了?” 欧阳戎:“……” 好家伙,我给你讲科学,你跟我讲‘顺口溜’? 不过他很快便也理解了,冷静下来,没有人能超出自己所在的时代,除非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争这个了,听本官的,从今天起,赈灾治水的事本官全部接手,全权负责。 “若不想在下次大水中,再被淹没全城,咱们必须要抢先修好防洪工事,而要修好防洪工事,眼下必须先赈灾,安抚县城内外的上万流民。” 他斩钉截铁,“二者并不冲突,本官会将老百姓们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但眼下义仓的这一万石粮食是不够的,这是老弱病残灾民们的温饱线,不能动。本官需要更多的粮食,你立马派人去江洲催促,朝廷的赈灾粮要尽快发下来,一刻也拖不得了!” 刁县丞默默看了眼身前这个满身干劲的年轻县令,想了想道:“折子已经快马加鞭呈上去了,下官预计,朝廷的赈灾粮应该会就近调用江洲济民仓的粮食。” “济民仓?” “就是朝廷平日里储备的防范天灾的粮仓,天下各道都有设,离咱们最近的,就是江洲的济民仓,按规定,里面储存有数十万石粮食。” “那应该够了。” 欧阳戎闻言松了口气,看来这大周朝还算靠谱,有些完备的制度,他之前小瞧了。 就在这时,刁县丞忽然看了眼门外,转头小声道: “不过明堂,若您实在忧虑百姓,心急治水,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说不得,在不调用朝廷赈灾粮的情况下就治好了水患,还能被朝廷表彰升阶呢。” 欧阳戎有些好奇:“什么法子?” 刁县城微笑,“柳家。” …… 二十四、白嫖县令 “柳家?” “龙城水患每四年一次,明堂可知每次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门,都是谁建的吗?” “难道不是每任县令?” “是也不是。” “哦?” “下官要先恭喜明堂,到了咱们龙城这个好地方。” “好地方?比洛阳麟台还好?” “这个自是比不上,不过比上不足,比下却是大大的有余,做县令简简单单就能升官发财,难道不是个好去处吗?” “四年一次大水,还能简简单单,还能升官发财,仅能有如此好事?得请教请教。” “欸,请教不敢请教不敢……其实这些都是每任县令上任后的常规惯例了,大伙默认了,就算下官不说,也会有其他人与明堂说,只是今日看见明堂有励精图治之志,实不忍明堂走吃力不讨好的弯路,所以下官得小小提醒一下。” “洗耳恭听。” “历任龙城令上任遇大水,都会第一时间拜访本地土豪乡绅,筹集善款,他们捐了,富户中农们才会跟着捐……” “懂了,是不是成事之后,土豪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良民们的钱三七分成?” “咦明堂原来不是不知道,看来是下官自作多情了……不过明堂这个直接分光也太狠了,百姓良民们的钱不能全分了,咱们得拿出一部分赈灾治水,师出有名,这样谁也调不出来毛病,不过赈灾治水的时候,咱们可以适当的小小节省一点,而灾民里面的壮丁可以直接用,又是节省一笔……” “刁大人真的是……太暖了。” “哪里哪里,都是明堂贤明慈悲。另外明堂刚刚说的还有一点不全对,土豪乡绅的钱咱们不用每一家都如数奉还,咱们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又不是跪着要饭的,龙城有难,让他们捐点款帮明堂分忧怎么了。不过……” “原来我一个龙城令的官印这么值钱?大家都得给面子。” “明堂说笑了。不过这其中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土豪乡绅们捐的多、百姓良民们都跟着捐,必须得有‘一户人家’带头募捐!” “谁啊?哦……柳家。” “没错!西岸柳家是龙城第一家族,只有他们带头捐了大额灾款,其它土豪乡绅才会跟上,不然这些人全都是缩头乌龟,捐不了几个银子……而柳家捐的钱,咱们事后得如数奉还,人家给面子,咱们也得有诚意,剩下募集的银子,得和他们三七分成。” “还要分三成?” “三成是咱们的,七成是人家的。” “那咱们这不就是跪着要饭的?早说嘛你,绕一大圈子要饭。” “哎哎明堂,你先听下官说完,分七成给他们是辛苦费,到时候他们会派来一伙精锐的工户匠作,帮咱们重建狄公闸,这可是个技术活,整个龙城最精湛的工匠全在他们古越剑铺,平日里求都求不来…… “所以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从灾民里抽出一批壮丁,协助柳家工匠修闸就行了。咱们分三成,不寒碜的。待修好狄公闸,不废朝廷与州里一枚铜板就治好了水患,明堂你不升官谁升官?” “刁大人升官。” “哪里哪里,全都仰仗明堂。” “仰仗我带你一起跪着要饭?” “……” “刁大人,你知道鄙人为何来了这里吗?” “不慎顶撞了女帝和公主?” “不是,我就是骨头太硬,朝堂上跪不下去,所以才坐在了这里。” “原来明堂真是正人君子啊。” “也不是。要饭,可以;跪着,不行。” “那明堂这是要哪样嘛?恕下官道行太低,看不太懂。” “你说,我就不能站着把饭要了吗?” “噗~” “这茶喷的挺有艺术感。” “你…咳咳咳…你他娘不就是白嫖?” “你说什么?” “我说……明堂高见。” …… “进士探花郎?七品知县?不就是来跪着要饭的吗!装什么正人君子?清你娘的高啊!草草草……” 一间奢华院落内,有一群黝黑昆仑奴在门口跪成一排,不敢抬头,他们前方的屋内,传来劈里啪啦的响声,和男子的吼声。 屋内名贵瓷器、山水珍画、古董金石、宝石香料统统被砸落一地,有一道跛腿身影在疯狂甩挥剑器,砍檀木房、砍八仙桌……见到东西就猛砍撒气。 似是要把在某人身上落下的面子全都砍回来。 院子里无人敢接话,因为众人丝毫不怀疑,若此刻被屋内的柳子麟给关注到,那么剑下一秒就会落到他们脖子上,而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柳子麟虽然性格暴虐,在龙城横行霸道,风评很差,很对不起这名字,但是他却有两位公认优秀的哥哥。 大哥柳子文与二哥柳子安。 对于这三兄弟,有外人戏称柳家三虎,其中,柳子文“智虎”,柳子安“病虎”,柳子麟“疯虎”。 眼下柳子麟还没接手家业,古越剑铺与所有的家族产业都归他两位兄长管理。 柳子文与柳子安一主一副,撑起了蝴蝶溪西岸“龙王柳”的鼎沸家势。 “还有那个射我鹰的小娘皮,书院读书人道脉了不起?以为我们柳家没有练气士?给老子等着,踏马的!” 柳子麟还在挥剑暴怒,院外却走来一个瘸腿中年僮仆,径自穿过院子里跪成一片奴仆。 瘸腿僮仆在门前停步,表情平静: “三少爷,二少爷让仆带话:滚回屋子,禁足一旬,不准出门惹事,那个胡姬也不准再动。” 柳子麟瞬间安静下来,只是袖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疯虎”的牙缝里低吼出:“难道老子被阴了就这样算了?” 瘸腿僮仆面色平常道:“二少爷还说,若今天被打断腿的是县令,那他与大少爷会替你擦屁股,可惜被打断腿的是个废物,屁股自己擦,腿自己接,别这种小事也来脏了他手。” 柳子麟嘴角狠狠抽了下。 他沉默了会儿,忽问:“大哥说话了吗。” 本准备转身走的瘸腿僮仆看了眼柳子麟,点点头: “大少爷当时也在旁边,对二少爷说了句……新来的县令喜欢公道,那就给他公道。 “另外大少爷还说,若是三少爷问了,那就让仆也替他带句话,让三少爷听完后好好想想怎么接腿。” “说。”柳子麟丢下剑,吐出一字。 瘸腿僮仆学着那位少家主的口气,语气淡淡: “新县令与谢氏女暂不能杀。 “杀人者,诛心。” 二十五、令姜寻人 良翰兄去哪了? 谢令姜好几日没见到欧阳戎了。 她在苏家安顿下来后,这几日去县衙找了好几次欧阳戎,可是都没见到人,也不见他来找自己。 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日前,甄氏派人请她去梅鹿苑吃午饭,饭吃到一半,谢令姜还在应付甄氏的搭话,就瞧见年轻县令匆匆放下碗离席,本还以为去内急了,结果后半段再也没见人回来。 阳光明媚的午后,谢令姜在苏府陪世伯一家吃完饭后,在后花园练了会儿远射,她估摸着县衙午休时辰快过了,谢绝掉苏家伯母下午茶点的邀请,提前一步赶去了县衙。 可谢令姜等了半天,衙门的人都上值了,也不见欧阳戎的身影,问了个衙役,也是不知。 人呢? 她赶去了梅鹿苑,找到了甄氏。 “伯母可知良翰兄去哪了?” “檀郎不在府衙?” “不在,有好几日不见他人了。” “婠婠这是思恋他了?” “……”谢令姜板着脸道:“不是。我是他幕僚,有事情为何不叫上我。” “婠婠别幽怨,晚上等他回来,伯母替你教训他。” 甄氏笑吟吟,不过倒也知道这谢氏贵女的正经性子不能逗弄的太过分,罗裙妇人思索了下,又道: “这几日我瞧檀郎匆匆忙忙的,走路的带风,每天都晚归,也不知道忙啥回来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有一次还带了一身黄泥巴……昨日早上燕六郎来接他,我听他们好像谈着什么城郊营地啥的,婠婠可以去城郊找找。” “谢谢伯母。” 谢令姜二话不说,掉头离开鹿鸣街,问了下路,便朝城郊赶去,然而这一路上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惊奇: 犹记得前段时间,她与欧阳戎下山送阿父去渡口时,不管是在龙城县城的闹街,还是城外的官道,都是随处可见的大量拖家带口的难民。 可今日谢令姜这一路走来,街道上的难民们不说全都消失,但却已所剩不多,且大多是些妇孺老弱、一些乱跑的孩子,虽仍是面带菜色,可脸上已几乎不怎么见到前几日那种在地上饿的东倒西歪的茫然与灰败色。 另外,或许是其中的青壮年少了,一路上治安也是好了不少。 而她偶尔碰到的一些青壮年难民,也都是或搬砖垒瓦、或挑担打水,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或是在一些路边破损的屋舍废墟上身影忙碌。 谢令姜脸色诧异,然而待她来到城郊。 她终于知道大多数难民们都去哪了。 谢令姜扶剑站在一处立着土地庙的小山丘上,眺目远望。 在龙城县城与东林寺所在的大孤山之间的城郊,是一大片广阔的退水后的田野,金灿灿的阳光正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了酥黄的烙饼上。 而那一大片一大片或聚集或三两散开忙碌劳动的难民群众,与一座座新立起的大棚与茅屋,就像是新煎的烙饼上的一粒粒热油,在这位谢氏贵女的眼前活跃的跳动着,一种与“草木蔓生春山可望”截然不同的盎然生机,在前方的大地上奋勇迸发着。 谢令姜觉得这不像眼下多愁的春日,而像她小时候秋日被阿父带去家族庄园时,看见过的勤劳的金秋。 这种让山川田野变季的勃然生机,让她默默跳下丘陵,自发的靠近。 谢令姜进入了这片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赈灾营,看见了送水捡果的妇孺、打桩立棚的汉子、起锅烧水的伙夫,她一路张望着,期间遇到一些指挥与维护的青衣官吏,也不忘去打听下欧阳戎。 “姑娘问县太爷?卑职中午遇到了他与燕捕快在田垄上吃饭,他们下午好像是去新修的霜降营那边,霜降营昨日刚开始修,县太爷对每个赈灾营的茅厕选址很严厉,也不允许随地乱如厕,每个营的都要亲自去监督修建。” “霜降营?”谢令姜好奇。 “霜降营往最南边走,脚下这赈灾营名字叫谷雨,旁边的叫立夏营,这些都是县太爷取的名字,他说要在城郊修二十四座赈灾营,取名正好每个节气一个,还是县太爷有文化……” 谢令姜失笑,告别了这青衣小吏,继续朝南寻人去了…… 谢令姜是在傍晚时分才找到的欧阳戎。 她刚开始赶到最南边、刚刚开始修的霜降营时,难民们嘴里念叨的那个“萝卜县令”并不在这里。 听留守此营小吏说,就在她来的不久前,北边的清明营有劳动壮丁受骨伤的消息传来,于是县太爷匆忙赶去找郎中了。 于是师兄妹二人完美的错过。 所以下午又绕了一大圈,快日落了,谢令姜才在一座刚退水没多久满是黄泥的田垄上找到了某个正在歇息家伙。 后者见到她似是也没多惊奇,在早已沾满脏灰黄泥的衣摆上又抹了抹手,笑了下,接过她默默递去的干净水囊。 “你……” 本来谢令姜心里还有点埋怨的,这家伙到处乱跑什么,让她找一下午,可是瞧见他仰头咕隆咕隆,直接灌水入胃袋的渴汉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轻声问: “他们怎么喊你‘萝卜县令’?” 听到这个,欧阳戎顿时有些感慨:“本来以为东林寺的腌萝卜已经够好吃了,没想到大娘大婶们带来的腌萝卜更好吃,这几顿忍不住多吃了点,令姜兄,看来高手都在民间啊。” 一旁累趴在田垄休息的几个随从官吏,有一人忍不住插嘴: “明堂这些日子在城郊每餐带咱们陪着灾民一起喝粥,燕捕爷看不下去就去找了些腌萝卜,明堂餐餐都是吃,萝卜县令是百姓敬称的,也在城内城外都传开了。” 谢令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你是把这腌萝卜当奖励呢。 她直接朝欧阳戎道:“那今晚开饭,我也得尝尝。” 欧阳戎无奈点头,见太阳西斜,忙碌了一整天的他朝身后的随从官吏仔细叮嘱了些赈灾营的事,众人领命离开。 夕阳斜照的田垄上,只剩下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师兄妹二人,和他们两道斜长的影子。 谢令姜没去在意泥土的脏污,在欧阳戎身旁坐下。 她剑横膝上,星眸直直望着躲在大孤山后面的红日,从这个角度看去,山上那座隶属南方莲宗的古寺黑漆漆的,只被金光勾画出些轮廓。 “你这些天都在忙这些?他们都是你组织的吗,这就是你说的……以工代赈?”这位谢氏贵女问。 “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年轻县令忽道,没有回答。 “什么?” “大周圣历元年五月,云梦泽大水,龙城巨浸,截至今日正午,已造成灾民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占全县人口近五分之二。 “其中孤儿、老人、疾病、体弱等不能养活自己之人,四千三百七十三人。 “失踪者约莫一千一百人。其中,逃亡他县者,不详;已死,不详。” 谢令姜沉默了,转头看着他继续报数: “义仓存粮,截至昨日,九千八百一十七石…… “预计建赈灾营二十四座,已粗建十八座,立发粮点与粥棚三十三处,规定每人每日领一升救济粮,孩童半升。 “为防践踏,男子女子岔开领粮,一次领两天口粮……无故不可离开赈灾营,否则不予发粮…… “截至今日,以工代赈,共召集青壮两千七百人,费工三千六百个,以栗米佣之。 “又有青壮八百,替城内外尚有余财的九十家富户修建塌房,费工九百三十个,富户自行支付……” 欧阳戎一口气将这些早已在脑海里计算过无数遍的数字报了出来,然后长吐一口气,转头朝怔怔看他的小师妹认真道: “这个摊子基本盘活了,照着这些日子立下的规章制度往前走,让妇孺老幼填饱肚子,青壮年们不要闲置,以工代赈,劳动起来,收获余粮,待灾情结束重建家园…… “眼下只等朝廷、江洲那边更多的赈灾粮下来,就着手重新修建新的防洪建筑。” 最后一缕残阳中,谢令姜看见这位年轻县令有些激动的起身,伸手指着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民,似疑惑问: “所以说,为什么要去乞求那些土豪乡绅、善人老爷们发善心赏稀粥?被当牲口一样施舍圈养?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从他们身上剥削后再被施舍回来那么一点的粮食,勤劳能干的他们需要的是一块能开耕的田地、一处能亲手立桩的小家、一份能发挥他们自己勤劳汗水的工作,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然后,被寒风越吹越热乃至抱紧了剑的谢令姜看到,与高山、古寺一起化为漆黑身影的这位师兄平静下来说: “去他娘的大善人。” 她又望到了“气”。 二十六、你们是懂济民的 甄氏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谢令姜竟开始喊檀郎为“师兄”了。 就挺突然的,记得之前不都是喊什么良翰兄的吗?而檀郎对她,则是“令姜兄”、“小师妹”混着喊,怎么随意顺口怎么来。 梅鹿轩大厅内,身着青裙、肩搭了件绿帔子的甄氏,转头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有说有笑的二人,脸色狐疑。 这位有点傲气的谢氏贵女下午来找她询问檀郎去向的时候,不是板着脸喊良翰兄的吗,怎么晚上回来就改口了? 檀郎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之术吧,故意冷落人家小姑娘几天,然后突然给点暖意。就和她往常训丫鬟一样……罗裙妇人暗衬。 总算是开窍了? 甄氏乘隙把欧阳戎拉到了门外,问: “怎么又是弄的一身脏,檀郎这是在忙啥?赶紧去洗个澡再上桌,注意些形象,我让半细去烧水……” 欧阳戎摇头,“先不用了,我就是回鹿鸣街取份衙门公文,顺便带小师妹过来吃个饭,晚上我还要去趟城郊处理些事,可能会挺晚回来,婶娘早点休息,不要等了。” 甄氏:“你……” “对了。”欧阳戎转头把一小罐腌萝卜塞给她,“端点上桌,给小师妹尝尝。” “她原来喜欢吃这个?”妇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嗅了下,脸色喜道:“行行行。” 欧阳戎有点担忧,提醒道:“别全盛上盘了,你给我留点。” “真是的,男儿要大方些。” “……” 梅鹿苑晚饭,欧阳戎把燕六郎也叫来了,后者中途匆匆赶来,朝欧阳戎、谢令姜和甄氏点头示意了下,就直接落座,抓碗干饭了。 和刚上桌时的欧阳戎差不多,一副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模样。 这几日欧阳戎派他带着县衙捕快们维护城郊十数座赈灾营的治安,每天东跑西跑抓贼缉盗的,城内外又是上万流动人口聚集,鸡皮栓毛的小事一大堆,屁股一刻不沾凳子,确实辛苦。 更何况龙城地界自古隶属吴越,吴越儿女本就恩仇刚烈,重诺轻死。 这并不是说此地民风野蛮,正相反,欧阳戎这些日子治理过来,发现民风淳朴,百姓十分木讷老实。 可老实人才是最烈的,只要被点燃。 “忙的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的案子,都是仇啊怨啊的糊涂账,真不知道他们哪里藏的这么多剑,十数年前父辈留下的争端,有机会了儿子孙子都回去翻口剑出来报仇。” 燕六郎抹了把嘴,叹气道:“这发洪水都快吃不起饭了,还惦记着这些恩仇。” 谢令姜夹了块腌萝卜,点头:“北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吴越乃复仇雪恨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翻遍青史,这两地皆盛产以小博大的刺客死士。” “有血性是好事。”欧阳戎扒饭时嘟囔了句。 燕六郎放下碗问:“明堂,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确实是实打实减少了流民与盗贼,城内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但是咱们把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郊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是说瘟疫还是造反?”欧阳戎头也不抬。 太过直接的话让燕六郎差点噎住。 “额,明堂,主要是感觉有点不放心,以前从没有县令这么干过,应该也是怕人一多不好管理。” “这不像是你考虑的,是你爹和你说的?” “没错,他也担忧。” “燕县尉有心思考虑这些,看来精力还不错,还不销假回衙门上值?” “不知道,他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要退了,今年就让我来替他管捕班。” 欧阳戎点点头,看了眼城郊方向,轻声: “六郎放心,我每日都会去赈灾营,有我在不会出事的。而若是连我这个县令在都不能顶事,都无法弥补某些缝隙,那么就算把他们全部分散开,该出的事还是得出。” 谢令姜也颔首,“没错。而且咱们大周朝也不是秦末与随末那种情况,聚集百姓修个黄河水患都会天怒人怨揭竿而起。” 欧阳戎又道:“况且大伙都只是想吃饱饭,这能有什么错,这就是大周朝廷与咱们地方该做的,而且也不难。现在外无强敌边关无战,洛阳长安万国来朝歌舞升平,周廷诸公不都说这是太平盛世吗,各地义仓有那么多的余粮,咱们齐心协力,水患会治好的。” 他又觉满身干劲,于是埋碗扒了两口饭。一旁的甄氏安静的给他夹菜。 “师兄说的是。”谢令姜眼眸灼灼,认真点头。 她脑海里现在还装着下午见到过的那副勤劳生机的景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这个往常几人聊天时都不怎么积极的谢家女郎。 也没多想,他笑了下,叮嘱道:“那行,接下来我要带队忙治安的事,没法一直跟在明堂身边,那就劳烦谢姑娘代为看护了。” “好。” 众人晚饭心情颇好,待扒完最后一口饭,欧阳戎便一刻也不停歇的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出门。 今晚得去新修的霜降营视察一下,另外他还要处理下一些难民的病护问题,县里征集的郎中人手不够,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下东林寺……欧阳戎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青灯古佛”的东林寺是真他娘的富的流油。 离开梅鹿苑前,甄氏还让半细抓了把蜜饯塞到欧阳戎兜里,让他夜里填填肚子,不过一旁的燕六郎倒是知道默默收起的自家明堂,每回到了营地门口都是把它分给流民孩童们。 三人走出梅鹿苑,先去了趟龙城县衙,欧阳戎在临时搭建的公署里批了些文件,用官印盖章然后交给书吏,与门外等候的谢燕二人集合,准备走人。 可就在这时,神色慌乱的刁县丞带着两个驿吏打扮的男子,脚步匆忙的闯进县衙大门,手里挥舞着几张薄薄信纸。 还没到面前,欧阳戎三人便听到: “明堂明堂,不好了不好了!江洲传来消息,预备赈灾的济民仓三日前奉圣旨开仓,可里面储存的数十万石大米不翼而飞,整座济民仓只剩不到四分之一满!” 县衙内外,顿时鸦雀无声。 不管是下班路过的衙役,还是公舍里提笔准备落字的书吏,全都像被按了暂停键般卡停住,纷纷表情惊愕。 而公堂正厅外的空地上,正离报信的刁县丞最近的那三个年轻人,其中站着左右的那两个,皆震惊到忍不住转头,去看向中间那位年轻县令。 “你……再说遍。” 恰好站着一片树木阴影里的男子的平静语气,让刁县丞下意识的后退了步,不过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又复述了一遍,然后匆忙道: “现在整个江州城都乱成一锅粥,济民仓的社司畏罪自缢,江洲刺史以下一大批官员停职,被派来监督赈灾的江南监察使也已进驻江州城,现已查处入狱一百三十人……” “不要再说这些。”年轻县令忽然开口:“你只需告诉我济民仓的粮食还剩多少?答应的赈灾粮三个月内还能拨下来多少?” “济民仓只仅剩下七万余石,可是要与江州城和周围数个受灾县一起分,能分给我们的只有……三千石。” “三千……石吗。”年轻县令低头自语。 “另外……”刁县丞犹豫了下,“现在灾情紧急,江州又出了这么大案子,各地都自顾不暇,上面让各县县令就地负责本地的赈灾治水……” “没粮没钱怎么赈?”是谢令姜的冷冷声音。 “上面说让县令多多想些法子,若是钱粮不够,就多多召集本地的地主富户捐献余粮,或是征收寺庙道观的粮食……都行,多为州里县里分忧,共度时艰。待灾情过去,可以赠予他们一些福利政策,免税免征等,这些都可以让县令自行决断,甚至眼下找乡绅地主借贷些粮食也可以,等赈灾粮到了自然能还……” “就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呗。”谢令姜点头说。某人不语。 刁县丞无奈道:“上面就是这么交代的,这是给明堂的公文……而且上面还交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赈灾时千万千万要稳住底层秩序,特别是……流民们,这方面一定不允许出岔子,这是朝廷的底线,也是灾后监察考核的最重要一项,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做差些也可以适当谅解。” 刁县丞说完,全场寂静一片。 无人出声,也无人敢先出声,因为有一人在沉默不语。 谢令姜默然转头。 县衙大院的空地上,众人身后的植被正好遮住了公堂大厅那边投来的烛光,年轻县令大半边身子融在一片阴影里,谢令姜一时间看不太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有一双眼睛在盯地上。 “明堂,您要不要再看看。”刁县城抽出一张公文递了上去。 见身旁男子久久没有动,谢令姜准备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已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突然抢过了,速度太快还碰到了她的手背,所以她知道他手掌是冰冷冷的,还有些疼。 欧阳戎两指夹着公文,弹了弹,表情好奇道:“你是说,三个月内,我与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位灾民,只有这一纸公文,和不到一万两千石粮食了?” 刁县丞不知如何作答,讷讷支声,“应……应该是。” 欧阳戎忽然很想问,灾年朝廷不赈灾那还要这个朝廷干嘛?百姓们供养的摆设吗?和那些寺庙里的佛塔一样?但人家寺庙里捐个塔至少还有早中晚几口斋饭吃呢。 可话到嘴边,最后只变成了一声赞肯: “济民仓,名字取的真好啊。” 欧阳戎手捏公文轻笑离开了县衙,原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二十七、君贵民轻之盛世 欧阳戎忽然发现一件事。 一件……他来到此地后一直埋头苦干从而忽略掉的事。 首先,眼下的大周朝确实是一座可能青史留名的盛世,关中的洛阳与长安也确实是万国来朝的繁华盛景,而帝国边军的充沛武德,连灭一小国的战绩都让你难被称为名将,融汇儒释道三教后的乾文化影响力横扫周边四夷。 善权谋的卫氏女帝即使算不上明主,可也能称上强主,绝不至于是昏君。 这座建国堪堪八十年、改乾为周的年轻王朝,你不得不承认它正处于一个国势挡不住向上冲的鼎盛时期,地基相对稳固,远未到三百年的历史周期律。 欧阳戎便是从一个算是盛世的时代,重生到这样一座算是盛世的王朝。 可是他忽略了……这个煌煌盛世与此刻龙城县的上万灾民们无关,也与天下十道的大多数底层百姓无关。 这座盛世帝国的大部分财富,都集中掌握在皇室周廷、关陇权贵、五姓七望和地方土豪乡绅们手上,至多再算上处于帝国心脏生活富足的关中百姓们。 所以,盛世与你何干? 在一座盛世之下哀鸿遍野才是最悲痛的,连史官都不愿意记你一笔,怕玷污了“某某之治”“某某盛世”;连后世读史之人都不愿意看你一眼,怕毁了对祖先建立的伟大朝代的幻想与憧憬。 而你即使拼尽全力也推不翻这座盛世,它还是好好的在那里……想想,这是多么绝望。 且就连一座“盛世”都是如此光景,以后欧阳戎再也不愿翻看什么史书了。 但他眼下就身处未来有可能的某本史书的一笔上,只是他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睁大眼睛面对着盛世下不被正视的哀鸿遍野…… “该怎么办,欧阳良翰?” 欧阳戎又飞到了云端,注视着眼前矗立的古塔自问。 只是没人回答他。 在塔外待立了良久,欧阳戎转身离开,返回现实。 他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进入功德塔了,自从建立赈灾营组织以工代赈以来,耳畔确实不时有清脆木鱼声传来,应该积攒了不少功德值,但是欧阳戎一直没有进塔去看。 他一直在等,等把赈灾与治水之事差不多安排好后,再进塔看一眼,如果满足一万功德值,就直接去趟净土地宫领取福报走人。没满足,就再干一会儿龙城县令,反正任期四年,尽量多做些事情。 而即使赈灾与治水之事未完成前,就功德值满一万了,欧阳戎也过不了心里这关,半途跑路。 他折腾一件事从没有折腾到一半就走人的习惯,除非不可抗拒力,对于之前功德塔APP封号重回东林寺是如此,对于执意回“乡”考研是如此,对于眼下赈灾治水亦是如此。 所以没干完前,何必进塔。 …… “荒谬如斯。” 又是那座梅瓣飞舞的庭园,一处雅静水榭内,有美人戴冠佩剑到来,刚落座便吐出这四字。 “谁惹谢姐姐了。” 苏裹儿低头抚猫。 她一袭绛紫窄裙独坐水畔,怀中懒猫颇为奇异,通体雪白,嘴角有黑斑纹,形似蝴蝶。 此时的猫在大周朝被称为狸奴,数目稀少,不少来自外邦上贡,例如波斯猫;宫廷贵妇与公主们抚养较多,当朝盛宠的长乐公主就是个“猫奴”,传闻有七佳猫,皆有雅名。 于是狸奴也逐渐称为洛阳的上层仕女群体间流行开来。不过南方这边,还是极少,谢令姜也没见过几只,只在乌衣巷见过一位年长的王氏姐姐珍养,此物确实长的讨喜,只是她觉得太娇贵了,谢令姜不喜任何娇养之物。 “硕鼠,全是硕鼠!竟连济民仓用来救命的粮食都不放过……荒缪如斯。” 苏裹儿抬眸,瞧见那位谢家女郎落座后还在紧紧握着膝上剑柄,捏的五指发青,咯咯作响。 “谢姐姐六世高门望族,自然觉得他们荒缪。” 谢令姜身子一转,“难道你不觉得荒谬?” “荒缪,但不惊讶。” 谢令姜盯着她,“你也,不愤怒。” “裹儿愤怒又有何用,人各有命。” “如果……给你一份处置的权力呢。” “皆斩。” 谢令姜正过头,看着水榭外的夜景,不再言语了,眸光有些茫然。 门外有个静待的包子脸小侍女,见小姐与谢家女郎不再争论,便端茶进屋,给谢令姜呈上茶点;又捧只书箱放在小姐身旁。 苏裹儿唤了声“彩绶”,将怀中狸奴递给贴身侍女,此猫名为“衔蝶奴”,是那位远方姑姑赠给她的,其实是赠一双的,只是有只已折。 与谢令姜相反,苏裹儿喜欢对其温顺之物。 名叫彩绶的包子脸小侍女高兴接过衔蝶奴,跑去到一旁替小姐撸猫。而谢令姜这才发现,这只嘴斑似衔蝶的白猫跛了只脚。 不过她此时注意力不在这种小事上。 “可是……就算是全斩了,也解决不了现在赈灾粮的问题。师兄后面如何治水?” 正在小箱中取书的苏裹儿低头道,“照着前些任县令的路子去就行了。” “什么路子?” 眉间有花妆的她不在意道:“问你师兄去吧,他应该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也会有人与他说。” 谢令姜凝眉瞧了又在翻诗集的梅花妆女郎一会儿。 这个苏家妹妹确实很聪慧,听说她阿父与阿兄也经常来请教她问题与意见,苏府的不少事都是她在闺中随口决断的。 但是相比她阿父、阿兄的温文尔雅、性格谦让,这位苏家妹妹太高傲了,对大多数事情都漫不经心,有时候谢令姜都好奇,这世上有她在意的事与人吗,除了她阿父与阿兄外。 谢令姜没再追问,只是深呼吸一口气,道: “而且更荒谬的是,朝廷第一时间想着的不是赈灾,而是稳定地方,不准流民生乱!不给饭吃,又不许生乱,恕我实在想不通,在那些人眼里,百姓们究竟是什么?” “是水。”苏裹儿点点头,倒背如流,“太宗常说,君舟,民水,水能载舟,又能覆舟。” “太宗说这话,意思难道说的不是民贵,社稷次之,君轻吗?而他们对民有畏惧之心吗?” “有。不过民贵君轻这话是你们儒家圣人说的,太宗可没说。” “有何区别?” “你们儒生耳朵里,太宗说的是民贵君轻,但是在我……在离氏子孙们耳朵里,太宗教的是帝王术。君王当思危,水稳则舟稳。一纸文书让你们稳定地方,再苦一苦百姓,不就是让水稳的一种,只是最差的一种手段罢了。” 谢令姜回头固执问:“那到底是民贵,还是君贵?” “谢姐姐若问我阿父或阿兄,他们会诚恳给你想听的答案,但我不是他们,我说的,谢姐姐不爱听。” “不,你说,我听。” “那行,妹妹也觉得是民贵,因为全天下的民加起来,当然比一位君王贵,因为这大水足以覆舟。” 苏裹儿点点头后,又疑问: “但若只有十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百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万分之一的天下民呢?甚至只有……一个民呢?他和君王比,谁贵?若是他贵,那他就是君王了,君王就是民了,那最后不还是‘君王’贵?而若是说一样贵,那还叫君王吗。 “连你们儒生都承认有君民之别,所有人都默认有贵贱之分,那还需用问谁重谁轻吗。” 谢令姜冷问:“所以,君王便能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了吗?” 苏裹儿摇摇头: “当然不行。上一个这么干的,是随朝那位疯帝;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千年前求长生药的始皇帝。两位独夫最后都死在了鼎剑下。所以大乾立国不再劳民伤财铸鼎剑;所以太宗才告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做独夫。 “可现在问题在于,这个能掀翻‘君舟”的‘民水’到底多少才算大,若只是船头的一朵小水花,需不需要在意?君王心里都有一杆秤。 “若把天下所有百姓比作一湖水,那眼下江州龙城县的所有灾民加在一起连水花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小勺的水而已,舟……不在乎。” 谢令姜沉默了。 屋内安静下来,苏裹儿又在安静翻一本常看的诗集,包子脸小侍女则鼓嘴悄悄逗猫。 直到有女蓦然起身。 她站在冷淡梅花妆女郎面前,一字一句道: “君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谢令姜背身离去。 二十八、檀郎学坏了 “檀郎。”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这么明显吗。” “你说呢?” 甄氏放下碗,哭笑不得的看着桌对面的欧阳戎,筷子都有一根被他拿反了。 说起来,这两日她发现檀郎有点闷闷不乐的,好像是从前日晚上回来开始的。 这两天,他吃饭都只盯着眼前最近的那盘菜吃。刚开始半细还跑过来给甄氏报喜,说郎君很喜欢吃她做的新罗特色肉馅卷,结果甄氏第二天换了盘清水豆腐放在檀郎面前,他就“不爱”吃了,筷子碰都不碰一下新罗特色……直接把人家新罗婢整不会了都,小脸沮丧了老半天。 不止是吃饭,檀郎在梅鹿苑走路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甄氏有时候喊他得喊三声才能应,并且他的第一个回答必是“啊哦……好”。 甄氏是那种很传统的美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相夫教子,只专心处理家事,眼下在梅鹿苑她也是如此,每日负责好欧阳戎的一日三餐、洗漱睡觉,空闲时也没有什么闺蜜社交、踏春逛街的项目,从不抛头露面。 没事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嗑下瓜子,偶尔训训丫鬟,可能有时也会回想起些少女时代舞刀弄枪的生活,但已是家中主母,不可能再在丫鬟们面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至于刺绣女红、家务活什么的现在也不用她来,稍微有趣点的事就是去檀郎的私人书房亲自收拾卫生,书房重地并不交给丫鬟,都是她来,顺便好奇的摸摸、看看他的纸墨笔砚、书画文集啥的,虽然除了她与檀郎的名字甄氏并不识几个字,看不懂这些,但是并不妨碍妇人的小趣味。 除此之外,甄氏每日心情最好也最期待的时候,大概就是和檀郎一起吃饭了,期间可以听他说说外面的一些新奇事情。 只不过,除了婚姻大事外,欧阳戎的任何公事、私交她全都不过问,都是端坐一边安静旁听,低头吃饭时,那双伶俐含媚的丹凤眼往上仔细眺着檀郎脸上细微的表情。 这也算是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因此,甄氏很会察言观色,也最是关注这位爱侄,他的一点异常都难逃这双丹凤眼。于是眼下二人围桌吃晚饭,瞧见欧阳戎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立马发问了。 “檀郎有话就说吧,总不至于是要把婶娘赶出去吧?” 甄氏鼻子哼了下,伸手把他手里拿反的筷子纠正回来。 欧阳戎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想找婶娘借点钱……” “借?” “对,侄儿一定还,等发俸禄。” 甄氏似笑非笑:“奴家这里的钱不全是你的吗,拿就拿,说什么借,你每月的俸禄也是衙门送来的,禄米、职田收入都是我帮你收管,檀郎忘了?” 欧阳戎一愣,立马点头,“那好,侄儿……取一些,剩下的婶娘继续替我拿着,持家用。” “那要多少,可不能全拿了,我还准备过几日去西市口马行,给你挑个美婢呢,估计要花不少。现在西域姬、菩萨蛮、新罗婢这些都贵的很,那些无脑富商们净哄抬价格” “买什么美婢?侄儿不需要,婶娘别浪费钱跟风蓄奴了,那些奴隶也都是可怜人。” 甄氏点点头:“是可怜人儿,那就更要多买几个回来,让檀郎疼爱了,给她们一张温暖的床榻。” “……”好踏马有道理,就是有点废肾。 “这事回头再说。”欧阳戎无语,摆摆手敷衍过去,转而认真道:“婶娘拿十贯钱给我如何。” 甄氏只是犹豫下,便立即点头,“好,吃完饭去取给你。” 此时的白银流通的还很少,市面上大多数是用铜钱与帛交易,一贯钱相当于一千文,购买力已经很强了。 口马行一个壮年奴隶大概六、七贯,当然现在本地灾年肯定贬值了,而十贯放在水患前是能买近两百石大米的,欧阳戎与甄氏眼下住的这座颇为雅致的梅鹿苑,也才四、五十贯钱而已。 不过眼下没有什么炒房的概念,买房子也是要看户籍和身份的,不是有钱都能买的,森严等级导致不可自由买卖,算是变相限制了房价。 至于欧阳戎的俸禄,因为龙城县人口大于六千户,是上县,他是正七品县令,每月俸钱是两贯多。 不过官员的俸禄不止俸银,还包含禄米与分配的职田,还有些类似年终奖杂七杂八的,折合下来,平均每月也就四贯左右。 总体下来,大周朝的官员俸禄还行,但若生活在洛阳、长安那边,就不够看了。 欧阳戎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低头心算了下。 甄氏想了想,还是问了嘴,“檀郎要这么多钱干嘛?” 只见年轻县令头也不抬道:“去趟渊明楼。” 甄氏一愣,旁边伺候的半细也是眼神古怪起来,她们在龙城县住的有段时日了,知道渊明楼不仅是本地最大的酒楼,还是精准扶贫衣不蔽体但德艺双馨的姑娘们的场所。 好吧,其实是青楼,不过眼下的大周朝,青楼还是个相对正规的场所,卖艺不卖身的挺多,寻花问柳不占主业,主要是文人墨客、豪绅富商们社交的高雅去处,在文人间挺受追捧的。 但……正人君子的檀郎要去青楼? 甄氏与半细又想起了那日檀郎不小心“暴露”的奇异爱好。 美妇人一脸郑重道:“檀郎,还是别去那了,婶娘再给你多加一些钱,明日去西市买个温顺美婢,你随便挑,贵些就贵些,有些事……婶娘懂,不能憋坏了。” “???”欧阳戎。 …… 第二日上午。 龙城县衙。 腰包鼓起来的某年轻县令挺直腰杆,背手走进西堂的县丞厅,朝一大早就上班瞌睡的刁县丞,敲了敲桌。 “啊……明堂怎么来了,罪过罪过,年纪大了有些犯困。”刁县丞赶紧起身迎接。 “没事,就一件小事,说完就走。”顿了顿,欧阳戎又点点头:“不过刁大人真是老当益壮啊,大清早就来补觉。” “……”刁县丞无奈道:“明堂别拿下官开玩笑了,下官就一个糟糠之妻,四季常服也不过五套……对了,明堂要交代何事,请讲。” 欧阳戎平静道:“后日,渊明楼,刁大人替我叫上本县所有你认识的乡绅富商,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们,最好一个别漏。” 刁县丞只愣了一小会,便喜色道:“好好好,下官这就去安排,让他们赶紧去摆酒,给明堂补一个接风洗尘宴,哈哈明堂,他们对您敬仰已久,早就想拜见下父母官了,之前也托了下官很久,我见明堂不方便就推了不少……” 转身准备出门的欧阳戎忽然打断: “你搞错了,不是他们请我,是本官摆酒请他们,去吧,全叫过来,欸都是本县子民,本官不能厚此薄彼,得好好…关怀关怀。” 四季常服不过五套的刁县丞顿住了。 …… 今日更新延迟三小时……凌晨发 十二点的更新要延迟三个小时了,小戎多码点,凌晨发呜呜呜。……今天被一群牲口拉去打麻将,狂输三百,人输傻了,现在脑海里还晃荡着对面连赢六把庄的虚影,太离谱了。 我被这赌、色所伤,竟如此憔悴,从今日起,戒赌!今年再摸麻将就是狗! ┭┮﹏┭┮ 《不是吧君子也防》今日更新延迟三小时……凌晨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咳咳蹭个活动。本章后面应该会有个官方自动生成的彩蛋章(可能有延迟),可以评论互动,抽取点币~其实小戎好多话想和大伙聊,但是大伙肯定不想和臭码字的单身狗聊天,所以小戎很有自知之明的滚蛋了,以后上架再煽情卖惨吧咳咳。 QwQ 《不是吧君子也防》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二十九、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明堂……明堂请留步!” 刁县丞追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雷厉风行的某人。 “刁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敢当……” 刁县丞气喘吁吁,扶了扶歪斜的官帽,无奈道: “怎能让明堂破费请客,明堂大老远来龙城赴任,本就应当本地乡绅们尽地主之谊,让他们请才对,哪能劳烦明堂。” 欧阳戎想了想,问:“你是说我是客?他们是主?” “对……不是不是。”刁县丞赶紧摆手,“下官是说,乡绅父老们迎接父母官,这是本县的优良传统,前些任县令都是走这个流程,明堂无需这么客气,自掏腰包……” 欧阳戎摇摇头,“我一点也没客气,让他们别太客气就行。” 他瞧了眼神情揣揣的刁县丞,轻声道: “其实也不瞒刁大人,这次请大伙去渊明楼吃饭,除了想认识认识各位乡贤族望外,还有一件为国为民…为他们的正事。” “明堂是说……” “没错,本官会在当日宴会后,举行一场水利募捐,届时本官会带头捐粮。” 刁县丞欲言又止。 欧阳戎脸色平静道: “那日江洲送来的公文还有朝廷的建议,你也看到了,本官也思虑了几天。 “眼下赈灾的粮食大致足够,加上后续江洲运来的三千石大米,维持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三个月的稳定不是问题…… “可现在还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摆在眼前——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利工程必须尽快修建,否则本官预计的不久后梅雨季大水一来,便又是水漫龙城的惨剧。 “刁大人,此事绝不只是城郊那上万灾民们的事情,而是事关龙城内外所有人的安危。你是龙城县丞,是衙中资质最老,与县里的乡绅富豪们更熟络,你替本官去把这些利害澄清,将朝廷与江州的难处说与他们听。” 刁县丞一叹,“明堂为了龙城百姓真是鞠躬尽瘁。” “分内之事罢了。” 刁县丞犹豫了下,忍不住提醒:“明堂,那日下官给你提的建议,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一下的……举办募捐宴会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想募捐效果好,明堂最好还是在此之前,单独宴请一下柳家,好好商量商量……” 欧阳戎忽然打断道:“刁大人与柳家关系很好?一直为他们说话。” 刁县丞正色道:“明堂误会了,下官不是替柳家说话,是替明堂着想,才提这些浅薄建议的。” 欧阳戎看了他会儿,才点点头说: “多谢刁大人,不用了。这场募捐宴会,将面向龙城县全体乡绅富商,本官不是要饭,是推心置腹、诚恳以待。 “你去把朝廷公文提过的那些募捐后的税收福利告诉他们,本官虽脾气倔但却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会酌情执行,只要他们踊跃募捐……这场无情天灾,我们官民同心,定能共度时坚,这不是什么一家一户的事。” 最后一句话,欧阳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刁县丞,转身离开了。 刁县丞叹息一声,看着他的背影道: “下官……遵旨。” …… 就在刁县丞在龙城县走家串户联络乡绅族望,将年轻县令的请帖与承诺一一传达的时候。 欧阳戎默默走进了官衙里司户的公署,将县城历年财政与税收账本调阅了过来。 他昨日就提前把今日赈灾营的事情安排好了,今日可以晚点过去,先来县衙办一件更重要的事。 年轻县令遣退一旁恭敬的书吏们,独坐小房中,安静翻阅了起来。 待到谢令姜提着一只两层小盒寻来时,欧阳戎还在低头认真查阅。 “师兄。” “嗯。” “给你带了些糕点,甄姨让我带来的。” “好。” 见他头也不抬还在专注公文,谢令姜安静下来,放下糕点盒,坐在一旁等待起来,期间不时打量一下某人。 谢令姜一直觉得男子认真专注时更好看,她阿父便是如此。 不多时,欧阳戎暂时合上书册,两指揉捏着鼻梁,抬头想去看下门外的白云蓝天缓解下疲倦,可是小师妹忽然站了起来,将开盖的糕点盒递来,伸手弯腰,上身前倾…… 措手不及的欧阳戎突然觉得眼睛不疲劳了。 细枝吊硕果。 脑海莫名蹦出这样一句词。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多了,他眼睛有一种看什么都忽大忽小的恍惚……这一波叠加在一起,王炸。 “师兄往后仰干嘛?”谢令姜清脆问。 “没……没事,伸下懒腰。”欧阳戎不动声色道。 他并不是那种管不住眼睛的人,但是小师妹确实是太富裕了,又行为举止果断利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哪怕换一个同等重量级的胸肌壮汉在欧阳戎面前,他也会忍不住瞧一下,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且能看出来她应当是裹胸裹得极紧,平日十分注意此事,固定的很好,因为平日里见其行动,那鼓鼓绷绷的布料并没有什么夸张的波澜。 “师兄在看什么?” 欧阳戎顿时有点小慌,不过旋即机敏反应过来,好像不是问这个。 “龙城县衙这两年的财政支出,和一些富户们的税征情况。” 某位正人君子的大师兄正色道。 “哦。” 谢令姜点点头,伸手拿了块糕点,然后顺便弯腰靠近了些,好奇的看他桌案上的书册。 她似乎最近对这位师兄所作的任何事都挺感兴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股“气”。 “那师兄有什么发现吗。” 欧阳戎点点头,挑了其中一个说:“今年上半年,龙城县衙去年的财政只有五十余贯存钱。支出的流水却有两千多贯。还有前年也是,财政结余四十余贯存钱……” 谢令姜越听越皱眉,“这岂不是年年的收入都给花的刚刚好,不剩多少了?这么巧?” 欧阳戎瞧了眼门外远处那些过来过往的书吏衙役们,“而且每年的每一项财政列支都十分细致,连大年初一衙门需要贴多少门神、对联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数一数,确实也是花了这么多,没什么误差。” 谢令姜眉头更皱了。 他笑了笑,“这些先别管了。” 年轻县令随手把财政簿一合,随手丢到一边,宛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摇了摇桌上一只铃铛,顿时唤来了几个恭敬书吏,他让书吏们把关于县财政的书册拿回去归档。 待书吏们走后,欧阳戎面色如常,谢令姜忍不住问:“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查一查衙门?” 他语气平静:“暂当过去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欧阳戎示意了下桌案上剩下的一本涉及龙城税收的厚簿,这才是今日过来的重点。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轻轻点头,转而去好奇翻看桌上剩下的簿子,似是想搞清楚师兄的意图,连手中的糕点都忘记吃了。 与此同时,因为过于专注,她上半身下意识的愈发前倾了…… 有美人凑近,本准备尝尝糕点的欧阳戎顿时嗅到了比糕点更香的幽香。 虽知道小师妹是无心之举,但他还是默默避嫌,为探身的她向后挪了下位置。 欧阳戎去捏了块糕点,轻咬了口,心里暗道: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她这是一点也不防正人君子的师兄啊……被师妹信任的感觉,让他颇为欣慰,默默决定以后要管住眼睛。 不过,欧阳戎又忽然发现一点,有时候他眼神迷路不小心看了哪儿,好像并没有扣过功德,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没有发现的缘故…… 对此,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不禁又转头去瞧了下验证。 就在这时,“铛”的一声,耳边响起沉闷的木鱼声。 功德扣一。 还没等欧阳戎黑脸,只见,此前一直侧身前倾、认真细看他桌案文册的谢令姜突兀的站起身子,左手呆呆举着糕点,右手忙抓剑柄,背对着他,头不回快步走去门口。 与其说是“快步”,不如说是逃似的。 不过欧阳戎还是眼尖的瞧见,小师妹后颈衣领处与云鬓之间露出的小部分皙白肌肤此刻晕红了一片,像被暖风吹醉的枫叶。 只是这位欲逃之夭夭的谢氏贵女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走到门口处时,赶忙停步,似是驻足看风景似的,背对门内“不正经”的混蛋师兄,摇晃脑袋,张望了下左右,过了会儿,也看不见其表情,只听见她压低声音丢下一句“屋里太热我…我透气去”,倩影便消失在门口。 小师妹举着糕点跑了。 “……” 屋内只剩下欲言又止的欧阳戎……那个,能不能听我解释? “完了,我在小师妹心里正人君子的形象无了。” 某师兄悲。 不过……虽是误会,但有一说一,他倒是万万没想到,往日古板严肃一脸正经的小师妹,偶尔羞怯脸红时的模样,竟呆呆傻傻的还挺可爱。 这波啊,好像叫反差萌。 三十、赠珠 人际交往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前一日可能怒恼嗔痴、老死不相往来,第二日见面说不定就没事人似的互道早安。 新的一天,新的气象,还有新的小师妹…… 今日是渊明楼募捐宴会举行的日子,一大早就初阳升起,应当一整日都天朗气清。 欧阳戎早早出门,揣着几个面饼,路上啃着赶到了官衙,他又坐在署房内翻了会儿彭郎渡商税的账本,等了会儿,与踩点上班、睡眠一看就不足的刁县丞交接。 了解了下中午宴会筹办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二人又谈了谈细节,确定好时间,便各自忙碌去了。 燕六郎最近不在龙城,欧阳戎前几日把他派去了江州,让他带着一支捕班去监督济民仓那三千石粮食的调运。 虽然粮食不多,但是欧阳戎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到计划外的岔子出现,什么事都得盯着,他才稍微放心。 所以这几日欧阳戎的护卫工作,自然落在了谢令姜身上。 今日也不例外。 二人又在昨日那间“有点闷”的公署内碰面,欧阳戎发现小师妹面色如常,他们互道早安,相处起来和往常比没什么异样。 欧阳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谢令姜今日穿的男装,不再是昨日那种大周朝流行的窄紧的圆领胡袍,而是换了身儒雅长衫,宽衣大袖,不怎么凸身段了。 不过她灵颜姝莹,穿啥都很好看,不得不令人感慨,尚人物的陈郡谢氏上百年高门望族配出的基因确实优异,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虽然小师妹一般不笑。 只是欧阳戎没怎么去关注这些,注意力全在今日正事上,待到临近正午,他放下案牍,带着谢令姜一起出门,赶去渊明楼。 路上同坐一辆晃荡的马车,二人谁也没提起昨日之事,宛若没有发生过一样。 车内,欧阳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帘子。 谢令姜侧坐一旁,也是正襟危坐。 皆是正气君子。 不过却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给。” 一只素手笔直伸到欧阳戎面前,白净净的小手上是一只被捏的皱巴的荷包。 “这是?” “不是公开募捐吗,我不能捐?” “额,能,但你没义务。” “那就当情分,你拿去捐了。这次出远门我带的不多,买完剑弓只剩下六黄金和几两碎银,我昨日已寄家书回去,过些日子还会有些私己钱送到,可以再捐。” “现在黄金流通少,六两足以换六、七十贯钱了,也就是近七千文,你捐的也太多了。” “那师兄这次预计募捐多少?” “至少三千贯。” “那师妹捐的不多。”谢令姜摇头。 “三千贯是要这帮土豪乡绅们合伙捐的。”欧阳戎轻声:“龙城县社会面大部分财富全在他们手里,全都是狗大户,七十贯钱对他们来说不多,但小师妹你是个人捐助,捐这么多已经抵得上我三年的俸银了……” 说到这里,欧阳戎忽然反应过来,陈郡谢氏好像也是狗大户,而且比只盘踞江州的龙城柳家猛多了,只不过吃相优雅些、低调些而已,而且这种高门世族追求的也不是地方豪强的那种巨富,而是名望、人脉影响力与某些隐秘底蕴。 比如欧阳戎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名气,就是他们能看得上的。 而且小师妹与恩师只是陈郡谢氏中的一房,谢氏还有很多子弟与房支,树大根散。 不过欧阳戎印象中,恩师谢旬生活节俭寡素,小师妹瞧着也与之类似,都对家族的经商敛财之事丝毫不感兴趣,读书才是第一等事。可想而知在谢氏,钱财之事估计视之末流,交给旁系子弟们打理,不受重视。 “那行。” 欧阳戎点点,收起了这位小富婆的荷包。 “等一下。”他脸色犹豫了下,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最后递出一枚晶莹圆珠,递给谢令姜。 在后者疑惑的眸光中,玩笑道: “鉴于谢姑娘为本次募捐宴会做出首捐,本官特赠一枚明珠,以示嘉奖,愿姑娘心如明珠,永远澄净剔透。” 谢令姜忽记起,他手上这枚明珠好像就是当日在三慧院被她误会偷盗的那枚,这也算是二人初识的楔子了。 小师妹瞧了瞧师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压了压唇角欲弯起的弧儿,点点头,接过并收起。 她觉得…那日的明珠没变,人也没变,这位大师兄依旧有些不正经…… 谢令姜浅抿朱唇,欧阳戎却是颇为舍不得道: “这珠子应该挺值钱的,夜里在月光下能冒光。我昨日便服去了几家当铺问了问,报价都是不低,不过总觉得是在宰我,于是就没卖了。师妹拿去,以后可以找个行家看看。” “好的。” 谢令姜颔首,不过也没太在意,她眼下有些迫不及待问: “我捐的这些可以换多少粮食?” “现在七十贯只能买到五百石米不到。” 谢令姜垂目,心算了下,凝眉:“米价怎么这么贵了?咱们江南道的米价不是十文钱一斗吗,十斗为一石……一贯钱怎么也得十石吧?” “那是灾前,现在龙城米价每日都涨,虽然我颁布了限价令,可还是不少黑心商人暗地里附加条款卖粮,眼下至少要十四钱一斗,即使如此价格,还没多少商家卖。”他语气平静。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字:“奸商。” 欧阳戎没说话,掀开车帘,看了眼前方越来越近的河畔奢华酒楼。 他心里一点也不想和那帮奸商们玩,因为怕脏了手,可大周朝廷靠不住,身后又是上万灾民与随时到来的洪水,他不能独善其身。 得脏下手。 …… 渊明楼午宴开始前,欧阳戎很有诚意的在大厅门口接待到来的地主、乡绅、富商还有拥有功名的士人们。 由刁县丞在一旁引荐介绍。 例如,这位是来自经营龙城一小半水运船只生意的程家家主;这位是来自朝中有人官至五品的城南李家家主;这位也不得了,是告老还乡前曾做过北方某上州刺史的关家老爷子,在城郊有一大片良田…… 欧阳戎直接开启了社牛模式,给龙城好市民的他们送去了牧民父母官的温暖与呵护……直到刁县丞又将陌生一人引荐到他的身前。 “明堂,这位就是城西柳家的家主,柳子文。” 背身的欧阳戎挑眉,笑意更甚。 只是等他转身看去,却颇感意外。 这位一直让欧阳戎听出耳茧的大名鼎鼎的柳家少家主柳子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霸气侧漏或冷傲豪横。 反而有点温吞,甚至说普通了。 三十一、还是喜欢令弟桀骜不驯的样子(帅比们新年好~) 柳子文约莫三十余岁,外观平平无奇,圆裘帽加灰色锻袍,一身普通富家翁的打扮。 属于走在大街上,都很不起眼的存在。 与此刻站在大厅外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存在的欧阳戎与谢令姜的卓越风姿,根本没法比。 然而,柳子文带着一个瘸腿僮仆一到场,便成为了场上仅次于县令欧阳戎的焦点,被周围的乡绅豪商们时刻关注着。 而且这世上有些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仅仅一个眼神就能确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眼下二人便是如此。 年轻县令与温吞家主一对眼,便相互察觉到一种熟悉,这种熟悉不是来自曾经的认识,而是来自于……他们自身。 遇见同类……聪明人的熟悉。 柳子文还隔着几步未到欧阳戎面前,便拱手恭敬道:“草民柳某,见过县令大人!” 欧阳戎上前一步热情迎接,“柳大人实在客气了,你可不是草民,是女皇陛下亲赐的御剑使。该下官喊你大人才是。” 柳子文摇摇头,摆手,“只是个挂衔的虚名罢了,陛下有哪个月不设几个‘某某使’,隔壁岭南道的荔枝使、香蕉使、木雕使不少。县令大人是天子门生,柳某万万不及。” 欧阳戎笑了笑,抬手虚扶,“先不争这个,柳大人请进。” 柳子文立马正色道:“先不能进,柳某得先向县令大人谢罪。” “哦?罪从何来。” “柳某教弟无方,当街顶撞了大人与谢姑娘,让二位受惊了,柳某有罪!” “哎,柳大人还是不了解本官。令弟很有个性,活泼好动,本官十分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打是情骂是爱,那日在堂上本官‘情’难自禁,不小心让手下人多打了几板,还望柳大人恕罪,也盼着令弟早日恢复桀骜不驯的模样。” “……” 柳子文一时语塞,不过还是摆摆手诚恳道: “三弟无碍,多谢县令厚爱。不过不管怎样,还是三弟过于顽劣,为兄应当代为赎罪,柳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恰好今日县令大人举办募捐宴会,请允许柳某尽一些微薄之力,第一个带头首捐,给县令大人来个开门红!” “好,柳大人爽快。”欧阳戎十分欣慰。 周围乡绅豪客们也是满堂喝彩,一片宾至如归之景。 就在这样的热闹氛围中,主客入座,午宴开始了,也很快,便到了喜闻乐见的募捐环节。 …… “……诸君!兴修水利绝不是门户私计,也非本官博取绩效的私心,它事关龙城县全体百姓,不管是士农工商,还是良贱奴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朝廷与县衙的难处,大伙也已知道;朝廷与县衙对积极赈灾者的后续政策福利,刁大人应当都有传达,本官不再累述。龙城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咱们就不拖时间了,开始募捐,本官先带头,捐出任上四年的全部俸禄!接下来就有请大伙了。” 欧阳戎“简单讲了两句”后,全场一片热烈掌声,欢送下台。 年轻县令离开高台,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后,转头朝场上十几位乡绅豪强们示意了下手中的墨纸红笔。 他露出一口白牙,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本官准备了份名单,对于今日慷慨解囊者,会好好记下……” 柳子文突然起身,诚恳道:“县令大人,柳某有个薄见,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没什么不能讲的。”欧阳戎眼睛正视他,显得十分有耐心。 “柳某觉得,台上除了赈灾水利的筹捐盘外,能不能再添一个筹捐盘。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刚赴任就为治水之事四处奔走,鞠躬尽瘁。我等不忍,希望给县令大人孝敬些纸笔费,还望县令大人勿要推迟。” 欧阳戎想了想,颔首,“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给本官的纸笔私费,那本官如何使用,或赠出或充公,诸位应当都没有意见吧?” 柳子文自若点头,“大人廉洁奉公,自无不可。” “那行,多谢大伙这份心了。”欧阳戎轻松道,转头示意身后两位书吏去再取一个垫红布的筹款盘,放在台上。 反正今日所得,他全会用来治水,除了预计的三千贯底线外,若能多募集些银子,自然更好,不就是再卖些人情吗。 他欠的只是人情,可对有些龙城百姓而言保住的是命。 和欧阳戎有类似想法的,还有坐在他背后第二排的谢令姜。 瞧见柳子文对大师兄的奉承,她对这柳家的印象稍好了些,之前还以为这龙城柳家全是和柳子麟一样作恶多端的无良恶霸,现在看,也不尽然。 谢令姜对钱财之事本来并不敏感,然而眼下也不知是成天受欧阳戎碎碎念那一大串灾情数字的影响,还是自身天生的强烈正义感驱使她对难民们感同身受。 谢令姜开始私下关心起龙城街头的米价,对眼下的这场募捐也格外上心,对师兄为这次募捐宴会做出的巨大诚恳让步还有竭力周旋的态度,也都心中有数。 在那个她初次去城郊寻人的傍晚,欧阳戎便对其表露过,他对地方乡绅豪族的厌恶。 可是眼下他却状若无事的端坐前排盯着台上那两个募捐盘,每时每刻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那么为何还要这样做呢? 谢令姜默默自问自己能不能放下脸皮。她忽然想起阿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突然抛弃了他以往珍视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背后…… 就在这时,谢令姜忽然发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是数日未见的燕六郎,他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赶进来,看也没看大厅后方那些窃窃私语的乡绅地主,径直凑到前面大师兄的旁边,飞速耳语了几句,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表示。 出差回返的燕六郎便抱臂等候在了一旁,还不忘回头与她点头示意了下。 看来应该是江州运粮的事情挺顺利的……谢令姜也点头回应。 终于,两个书吏取来了一只新的红布托盘,摆到了募捐台上。 台上除了募捐盘外,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登记、并传唱捐款的侍女,这是欧阳戎特意安排的。 一切准备就绪,募捐正式开始。 柳子文果然是大厅内第一个起身的,径直走上台,笑如春风的从瘸腿仆人手里接过钱财,分门别类的放在了桌上的两个盘子里,又微笑下台。而他一带头,大厅内其他所有乡绅富商们依次跟上,一个又一个的上台,也是将两个盘子都放上。而台上那个等级侍女从柳子文上台募捐起,便开始一个不落的报唱捐款者的款额,于是全场人都能听到台上募捐了多少。 于是接下来,谢令姜亲眼看见前排欧阳戎嘴角的微笑逐渐消失了……不,没消失,还是保持微笑——但在她眼里和不笑已经没区别了——又听了会儿登记侍女的“报款”,他直接轻放下手中的笔,将本来准备登记积极分子的红纸强迫症似的整齐的折好,然后……径直丢进脚边垃圾桶。 谢令姜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坐满人的大厅静悄悄的,有侍女的报唱声清脆婉转如黄莺久久回荡: “城西柳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西河程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城南李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定山公孙氏族,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台上, 家家捐款数额整齐, 句句报唱声也整齐。 台下, 恶霸微笑, 书生也微笑。 三十二、待人以诚欧阳戎(给兄弟们拜年啦!) 欧阳戎觉得有些人很给面子,但也很不给面子。 看来,在龙城某些人眼里,一个大周朝的七品县令都是来跪着要饭的。 渊明楼大厅,募捐台上的报唱侍女清脆宣布: “本次募捐,共十三家,总计筹款七百八十贯钱!其中,龙城水利共筹集一百三十贯钱,县令纸笔费共筹集六百五十贯钱。” 在全场所有人或直视或余光的关注下,坐在第一排的欧阳戎忽然回过头。 不是去看大厅内的乡绅豪强们,而是看向谢令姜。 而且也正好撞到她担忧的眸光。 “小师妹,看来给你的嘉奖还是轻了,你这不仅是首捐,还是榜一富婆啊,不过师兄身上目前最值钱的就是那珠子了,下次再补你。” 看见大师兄的真诚笑容,谢令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摇摇头: “我无妨。师兄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他奇道。 在大厅内心思各异的众人的目光下,欧阳戎揉了揉脸起身,抓着官服衣摆防止曳地,缓步登台;谢令姜目不斜视,默然跟上。 “姑娘辛苦了。” 年轻县令朝报唱侍女认真道了声谢,豆蔻年龄的小姑娘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微微脸红,心情愉悦的下台去了,于是独剩下年轻县令一人平静站在两个募捐红盘前,面对全场所有目光。 年轻县令低头端详了下,伸手,先拿起左边的水利募捐盘掂量了下,又拿起右边的私人纸笔费募捐盘掂量了下。 左边是一百三十贯钱的压手重量,右边是左边的五倍,沉甸甸的。 他一点也没生气,平静抬首似是自问: “原来大伙这么看得起本官,朝廷与县衙的水利大事,只有给本官送礼的五分之一重要。”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全都缄默不语,有些人默默避开他的视线。 而柳子文抄着手,坐在台下靠后排的位置,目不转睛的与面色平静的年轻县令对视。 这位柳氏少家主一脸人畜无害的诚恳模样,眼神里还夹杂着点……因为能力有限没能让父母官满意的担忧。 没错,有时候人的眼神所能传达的情感就是这么丰富,一眼便能看出来,就和拍拍屁股就懂换姿势的默契一样。 不过柳子文不知道的是,欧阳戎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待人以诚”的人。 于是这位年轻县令伸出一根手指,朝全场摇了摇: “但是你们之中,可能是有个故作聪明的笨蛋弄错了一点。” 顿了顿: “本官不是来要饭的,来要饭的是你们。”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面面相觑。 “吱拉”一声,是年轻县令平静走去,拖了一把太师椅过来,在台上自顾自的坐下,俯视全场,不言语了。 而这一番颇吓人的举止后,台上久久没有其它动静,慢慢的,不少乡绅富商看向台上的眼神嘲弄起来,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咳。”柳子文适时的咳嗽了下,制止了场上的嘈杂声。 柳子文看了眼台上那书生,轻轻叹气,站起身来,无奈道: “回禀县令大人,募捐本就是能力范围内的你情我愿之事,今年水患突然,大伙都不好过,已是尽力而为。不过,为朝廷与大人分忧,乃是小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柳氏家中尚有些余粮,接下来会配合大人,在城内再建些粥棚施粥。” 欧阳戎置若罔闻,小师妹正拎了只长嘴茶壶,给他身前桌上的茶杯倒茶,她手极稳,欧阳戎瞧着空中细细的水线,颇感兴趣。 被当众漠视,饶是性子一向温和的柳子文也忍不住暗皱眉,赏你个台阶还不赶快下,难不成真是一根筋的榆木脑袋? “县令大人?” “嘘。” 欧阳戎忽然伸出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安静。 眼睛专注盯着桌上的茶杯,似是在关注沸水里旋转起伏的暗绿色茶叶。 不止是台下的柳子文等人觉得装神弄鬼,连谢令姜也一头雾水,被整的好奇,侧目去瞧师兄茶杯里的水有何神奇的。 结果自然是,平平无奇。 瞧着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县令,柳子文忽笑,自顾自摇头,转首示意其它乡绅同僚们可以走人了。 同时这位柳家少家主站起身,随手去拿桌上凉茶,准备最后喝一口。 可手指忽停在了空中,眼睛也被“钉”在了杯内水面上,与柳子文类似的还有其它几个年轻些敏锐些的乡绅富商。 皆愣盯着杯内水面上泛起的一圈又一圈涟漪,涟漪似有规律。 这是……远方有地龙翻身?不是!是马蹄! 柳子文猛然抬头望向台上悠坐的欧阳戎。 后者此刻已长身而起,端起茶杯,抿饮而尽,他走下台,替众人温馨的推开了渊明楼二楼的窗扉: 闹街已被人为驱散。 空旷长街尽头,有三百铁骑凛至,哪怕是特意放轻后的蹄浪在二楼众乡绅们视野里,也如同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 可如此奔涌的铁骑,当先一骑校尉的突兀手势下,竟与渊明楼前骤然止住,皆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是精锐!他怎么可能有调兵权,这是要造反不成?柳子文等人瞳孔一缩。 旋即,从募捐起便消失已久的燕六郎,带着一位英气校尉,上楼来到窗旁的年轻县令身前。 校尉脸庞冷冽,抱拳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秦恒,江洲折冲府果毅都尉,率三百骑奉命而来,协助办案。” 欧阳戎似是早有腹稿,直接指着县衙方向,朗声道:“秦将军,立刻去将龙城县衙的东库房封锁,没本官手令,不准一只苍蝇飞进。” “末将遵旨!”秦恒毫不拖泥带水的下楼,全程目不斜视,没去看大厅内那一堆被吓的瑟瑟发抖的羊羔们。 大厅内有几个身板颤栗的老乡绅忍不住讨好道:“县令大人,您……您这……是不是误会哈哈……” 欧阳戎摆摆手,和气宽慰道,“小事一桩,就是查点帐,老人家放宽心,别胡思乱想,等会儿好好回去休息。” 他朝脸色难看的柳子文与惊恐一团的乡绅豪商们笑了笑,带着小师妹转身下楼,离开大门前,年轻县令似是想起什么,还是心善的提醒了下: “对了,若是租庸调帐籍与农税商税,有一丁点不合规矩或偷税漏税,我抄你们全家。” 全场鸦雀无声。 三十三、远水难救近火 “师妹一直看着我干嘛?” 马车上,欧阳戎闭目养神,平静问。 谢令姜犹豫了下:“师兄做事……有些出乎师妹意料。” 她又掀开了车帘,默默注视了会儿外面护送二人回县衙的骑士们,刀、弩、甲、铠俱齐,纪律森严,这可是大周的黑甲铁骑啊。 谢令姜现在都还觉得脑袋有点嗡嗡,不是因为她没见过世面,而是,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很遥远的事物一下子蹦到你面前,还没反应便碾压而来……难怪不久前渊明楼里面那帮豪绅老爷们更是被吓的两股打颤姿态丢人。 从刚刚欧阳戎推窗“亮牌”,到后来十分礼貌的放出抄家之言,再到甩袖下楼走人,谢令姜全程都跟在后面看着师兄淡定的后脑勺,有点懵圈神游,直到跟着他出门上了车,才后知后觉缓过些神。 欧阳戎没睁开眼,似在心念其他事,随口说:“看来小师妹还是不了解我。” 这位谢氏贵女眼神有点复杂,看着他:“现在了解点了……不过师兄为何不提前和师妹说下?”难道是想看人家震惊呆愣的仪态? 后面本来还有一句下意识的话,但她忍住没说出口,因为感觉语气有点过于像女子撒娇抱怨。 “忘说了。” “?” 谢令姜似是来了气,偏过头去,今日都不想再理师兄了,可欧阳戎却是睁开眼含笑看着她,主动坦白: “其实我也没怎么想到,他们来就来,声势竟还整这么大,欸,六郎越来越会办事了。” 正偏头高冷着的谢令姜不禁侧目瞧了下他无奈的表情,男装女郎忍不住轻哼了下莞尔,“原来也出乎师兄意料,不过刚刚倒是整住了全场,有模有样的……下次还有这事,得带上我。” 欧阳戎忍俊不禁,“好,下次还给小师妹安排一句霸气侧漏的台词。” 谢令姜瞪了他眼,“什么霸气侧漏,师兄又乱编词。” 二人拌嘴说笑了会儿。 谢令姜转头,认真问: “所以说,师兄派燕六郎去江州,不仅仅是监督三千石赈灾粮的调运,还派他去调兵?可……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皱眉不解:“还有,那个秦都尉刚刚说协助办案,这是要办什么案?” 年轻县令笑而不语。 他其实只是简单的写了封信,让六郎送去了江州而已。 …… “贪财,贪色,贪权,他总得贪一个吧,难道咱龙城县是来了个圣人不成? “就算是个圣人,也贪他娘的圣名!这狗屁探花县令到底是想要讨什么饭? “搁这装贞女呢,磨磨唧唧的,给脸还装起来了。掀桌子?不就是想要的更多吗,日他娘!” 柳子麟又是在狂暴状态,食指怒戳门外东侧的县衙方向。 只是今日他没有乱摔东西了,因为这次两位哥哥都在屋内。 一位正在用白布擦剑,是相貌打扮平平无奇、性子有些温吞的柳子文。 一位在端详另一位擦剑,是一个病怏怏的锦服青年。 这青年有一双三角眼,本应是凶恶面相,可却眼皮耷拉,整日“愁眉苦脸”似的,一副无欲无求之相,形如病虎。 病怏青年眼睛盯着柳子文手里的名剑,点头说:“刚上任就抄家,好大胆。” 柳子麟猛回头:“二哥早干嘛去了,那天弟我被阴就该立马找回场子,后面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好了,这欧阳良翰得寸进尺真把咱们当软柿子捏了,对咱们龙王柳氏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 那日当街升堂,最可气的不是被那个彪悍小娘皮打断腿,而是让他堂堂柳家三少爷给一个蛮夷奴婢磕头,柳子麟简直是被打了碎牙还要往肚子里吞。 原先以为兄长们自由安排,大哥也说要把那书生县令熬一熬,可现在倒好,还真熬成鹰了,直接扑上来啄眼! 所以他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急火攻心。 “踏马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大哥二哥,我们是龙,是虎,不是羊!” 柳子文默默擦拭剑,他注意力集中,用洁净白布把剑身擦的格外细致光亮,像是没有听到弟弟们说话。 “不求财,不求色,不求权,甚至不求名,只求一个赈灾治水。”柳家二少爷柳子安摇了摇头:“对付这种正人君子,硬刀子麻烦,软刀子顺手。” 柳子麟在屋内篇走了走去,焦急道:“人家现在管咱们是挑硬刀子还是软刀子,都已经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查账不就是个由头,随他心意就能掀桌子抄家!咱们赶紧去州里叫人治他……” 柳子安没去看浮躁的三弟,转头继续朝大哥道: “这件事很蹊跷,他是怎么调来江州折冲府的铁骑的,江南道总共也才六座军府,调动十人或十匹马以上,都要朝廷中央的敕书、铜鱼;他一个被贬的七品县令,难道能有通天的能耐不成?那他还会缺这点赈灾治水的粮银?” 柳子文终于暂停擦剑,颔首开口:“已经派人去查了,这才是这个局的关键。破眼前局不难,难的是后面有更大的局等着咱们。” 柳子安忽道:“难不成是那一家人帮忙?” 柳子文摇头:“欧阳良翰是不是他们的人不知道,但他们若敢碰兵权一下,当朝狄夫子都保不住他们。” 他又继续低头擦剑,“继续当不存在就行。” 柳子安思虑片刻,颔首。 柳子麟忍不住插嘴:“更大的局?是谁给他胆子设的,知道我们柳家背后是谁吗?找死!若耽误了贵人的那一柄剑……” 柳子麟立马闭嘴低头,因为两位哥哥的目光骤然投来,一道皱眉,一道冷冷。 似是过了一霎,又似是过了很久,柳家三兄弟似是无事发生一样,重新回到了原题。 柳子文示意了二弟一眼。 柳子安收到,转头朝屋子唯一的糊涂蛋柳子麟冷声道: “还不服气?他设的眼下这局,是各自比一比上头贵人的大小就有用的吗?难道欧阳良翰就不知道咱们这些乡绅豪族们上头有人吗?他敢一次性掀咱们十三家的桌,为什么?” “他找死!”柳子麟咬牙。 “没错,就是找死。”柳子安终于笑了一次,只是笑比不笑更面相凶恶:“可他自己找死也就是算了,还想拉几家一起死。笨蛋,我们家大业大的,能陪他一起死吗?” “他也配?” “可他行。” 柳子安揉了把脸,教弟弟教的有点累: “因为济民仓米案,咱们在江州交好的官员,现在要不停职要不下马,州里没人能立马插手龙城,可欧阳良翰现在手里就有三百折冲府铁骑。 “这是近火,除江州外我们是有远水,但眼下怎么浇?” 柳子麟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似的,顿时冷静下来,他不再徘徊走动,和两位哥哥一样,坐回桌前,头凑过去问: “三百铁骑,咱们的高墙大院与私兵挡不住?” “这是刚从边疆轮值撤回的精锐,乾刀上现在还染着蕃人的血。” “那怎么办?” 柳子安转头看向大哥,简单陈述一件事:“不能让他查账。” 柳子文终于擦拭好了剑,他小心翼翼的将这口品相极好的短剑收入鞘中,剑鞘上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极为奢侈;这口剑是要例行送去给一位洛阳贵人的,每年都定期准备。 柳子文对两位弟弟平静开口: “柳家不是只有良田美宅、黄金宝石的肥羊,柳家是这剑鞘,里面包的…是剑!” 三十四、(跪谢“朝云横艾”好兄弟的两个白银萌!!!) “办什么案?自然是办朝廷大案。” 面对小师妹的疑惑,欧阳戎轻笑,这时,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有甲士帮他掀开车帘。 “谢谢。” 欧阳戎跳下马车,谢令姜也跟着下来,娥眉却更微蹙了: “朝廷大案?龙城县有吗?” “谁说一定要发生在龙城。” “不发生在龙城,那为何调兵来龙城办案?” “有时候命案发生在县外,比发生在县内更有用。” 欧阳戎眯眼看着已经被三百精锐甲士包围的龙城县衙,里面存放账籍与税征的东库房,想必已经被秦都尉带人封锁了。 大周朝的兵役施行的是府兵制,府兵的基层组织单位便是折冲府,天下十道共计有七百多座折冲府,分布呈现“居中驭外”、“内重外轻”的格局。 洛阳、长安所在的关内道,就拥有接近一半的折冲府;剩余的,大部分在边疆戍边,或位于天下重镇,而南方的折冲府相对较少,整个富饶的江南道也才六座。 江州,秦称九江,汉唤浔阳,没错,就是那个“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此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水运发达,便坐落有一座折冲府,控制要害。 不过平日里,地方长官哪怕是江州刺史,也无法调动江州折冲府的兵将。 这也是谢令姜眼下好奇的,她随着欧阳戎一起走进县衙,路上沉吟: “县外的朝廷命案……师兄是说……江州济民仓发生的贪腐大案?” “师妹聪明。”欧阳戎随口道。 “可怎么查到龙城县来了,难道县城内,有人参与此案?” “龙城有没有人参与贪腐米案,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查案嘛,到处查查,案子不就出来了,虽然很可能查出的不是米案,但,当米案办了也不太打紧。” 年轻县令笑说着,二人也临近了东库房,远远便能看到那座被里外合围的官舍,他转头,终于是道出因果: “我写了封信递给在浔阳城办案的江南道监察使沈大人,龙城县位于云梦泽与长江的入口处,从江州进出长江的船只必经过龙城,济民仓里被硕鼠偷运出的米,很大可能悄悄流经过彭郎渡,甚至可能就是在此地中转卸运的。” 谢令姜恍然,“原来如此,这位沈希声沈大人是女帝派来赈灾兼查案的御史,确实拥有赦令调兵之权?所以他直接派三百铁骑过来辅助你查案?” 欧阳戎轻轻点头,又摇头: “若是仅此而已,沈监察顶多派个人过来代查即可。直接将三百铁骑全权交予我负责,主要还是……算认识。 “当初我丁母忧后,返回神都,本来是要升入御史台,成为沈监察的下属,不过后来我还未上任便冒死上谏……而且那日在大殿上,这位沈监察也有站出为我说过两句话,相比于其它御史台与麟台的上官,已经算是很公道了。 “这也大致便能看出这位大人的性子,而且我写的信中,也没什么隐瞒,把龙城县的赈灾局势大致介绍了下,我想,沈监察应该是看懂了的。” 欧阳戎感叹道:“但他二话不说直接调了三百精骑过来,六郎汇报时,我还挺意外。” 谢令姜眼眸明亮,看着他道:“主要还是师兄正人君子的操行闻名天下,所作所为,沈大人也是亲眼见过的,自然信任师兄。这便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 欧阳戎垂目拍拍袖子,走向重兵把守的东库房,“借师妹吉言。” 东库房藏有龙城县近五年内的户口册、壮丁册与关市税、外商税籍帐,往日是县衙里的无人问津之地,留守书吏都是衙门里坐冷板凳的,过来吃灰。 可此时此刻,东库房成为了官衙乃至龙城县最戒备森严的房屋,也是乡绅豪族们心急如焚的焦点。 果毅都尉秦恒与龙城捕爷燕六郎在东库房前等候,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一来,他们便行礼,汇报情况。 欧阳戎道了声辛苦。 这时,刁县丞便带着一堆书吏慌忙赶来。 前者胡子都快揪光了,“明堂明堂,这是干嘛,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带兵来了?” 欧阳戎点头道:“算账。” “这好端端,欸算什么帐啊?” “刁大人觉得这也算好端端的吗?” “明堂这是何意?” “城外是吃不起饭的百姓,城内蝴蝶溪两岸,是单独拎出一个都比县衙还富的豪绅,刁大人觉得这叫好端端的?” “这……人家是祖上数代积累的,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抢吧?” 欧阳戎摇摇头:“抢?这倒不会。” 刁县丞松口气,可听到的下一句又让他心惊胆战。 欧阳戎点点头:“但如若不是他们的,算完帐本官拿回来,不过分吧?” 他又从袖子探出一只修长白皙手掌,笑露白牙说: “而且祖上数代就算了,没那么多闲功夫,本官就往前查个五年,不多吧,都富了这么多年,手脚应该早干净了吧?” “那……那万一不干净呢?” “不干净,那就去帮他们干净。” “……” 刁县丞讷讷,看了看左右,无奈道:“那既然是算账,怎么把管理东库房的司仓们书吏都赶出来了?他们最熟悉算这些帐了。” “不需要你这些人,本官有人手,这些日子跟着我在城郊赈灾营查计统筹的书吏们,瞧着干的挺好的,就让他们来核算吧。” 欧阳戎转头仔细吩咐了几句,燕六郎离开去找人,不多时,便把欧阳戎眼熟的那批书吏们带了过来。 待到人全齐,欧阳戎朝库门口的府兵平静道:“开仓。” 然后他手指着正在缓开的大门: “本官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不是也与济民仓一样,满地的硕鼠。 “龙王柳家的帐要第一个算。好一个‘柳’字啊,伴水而生,水溢则兴!” 年轻县令长身而立最上面一层台阶,此刻转身,朝下方众人朗声道: “别说我官欺民,今日就在这儿堂堂正正的查,堂堂正正的按流程办,本官说过,这次来龙城只干一件事。那么接下来,每一笔帐都拎出来让大伙瞧一瞧,也让本官涨涨眼,柳家这是怎么年年大水却年年大富的!” …… ———— (PS:除夕晚上睡醒一看,咦君子与剑娘怎么上全站广播了?我还在梦里? 再定睛一看,我靠竟然是真的! 确认过眼神,这位“朝云横艾”老哥是过命的好兄弟! 剑娘一个白银萌。 君子又一个白银萌。 太猛了,直接填满。 饱受毒打的狗作者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生活像爽文’的滋味了QAQ 感谢“朝云横艾”好兄弟,仔细一看,是从剑娘一起来的老书友了,真的泪目! 其实相比起金钱,更让小戎感动的是,那种自己被他人承认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你若告诉家人朋友,这世上有人喜欢你的书,他们会半信半疑,当你王婆卖瓜自娱自乐; 但你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书友打赏了素未蒙面的你两个白银萌,并告诉他们白银萌的价值,他们会立马明白,你在写的至少不是一团无人问津的垃圾,不是成天窝在小房间里不务正业荒废光阴。 我们不需要他人承认,但又如此期盼他人承认。 感谢“朝云横艾”老哥,你给了我一顶永远可以抬起头正视不理解我码字的家人的王冠。 也感谢所有为君子和剑娘花费过阅读时间的书友们,订阅的钱和你们所花费的时间相比简直一文不值。 而一想到,包括“朝云横艾”老哥在内的书友们,能为我写的浅薄故事,花费珍贵精力与时间阅读……一个写手最大的荣幸莫过于此。) 三十五、师兄王道,苏妹霸道(求追读求票票!) 查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 更何况是在眼下这个算术落后的时代,账房先生们只能借助算盘辅助算术。 欧阳戎虽然是懂点高数,但并不是逆天,不至于比靠算账为生的账房书吏们都厉害,能够随便拿起账本就一眼识破漏洞,然后带着弟兄们去嘎嘎抄家。 他只是受过基础教育,人家这可是吃饭的行生。 不过所幸,欧阳戎培养了一支较熟悉顺手的团队。 之前刚上任他决定以工代赈那会儿,找过刁县丞要人手,当时县衙里大半人都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瞎忙活,没多少人愿意跟他去城郊累死累活给没有油水的灾民服务,吃力不讨好的——县令或许求名,他们老油子可不求名。 不过好歹欧阳戎也是个县令,地方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刁县丞只好‘乖乖’给他找人,安排了一批官衙六曹闲置的书吏跟他去折腾。 欧阳戎当时看见这批书吏第一眼,就知道净是些在县衙不太受欢迎的家伙——要不模样青涩、要不七老八十。 不过后来在城郊,欧阳戎每日带着他们统计难民户籍粮食、一路建立赈灾营,一番磨合下来,欧阳戎意外发现,活干的还挺好。 也是,愣头青书吏或许没经验,但可塑性强,精力充沛,再加上欧阳戎也是个老画饼怪了,打鸡血这块管饱; 而七老八十还被排挤的老书吏,大多数情况欠缺的并不是能力,且正相反,业务能力还挺强,经验丰富,之所以被上官、同僚们边缘,是因为不媚长官,性子执拗古怪。 笑死,也不知道刁县丞是有意还是无意,打发来应付欧阳戎的这两类人还挺互补,且都是县衙相对最能干活的…… 老崔头就是这样一位老书吏,欧阳戎是在当初准备建造赈灾营、聚集书吏们开会时认识他的。 当时欧阳戎新官上任,热情十足的提出了些现在实干后看来过于理想化的发粮计划,在场的其它书吏们都点头附和,只有这个身材瘦瘦、下巴尖尖的老崔头,毫不顾忌新县令的脸面,淡淡指出这种发粮方式会造成财务上的无底洞,龙城米仓里的一万多石米根本填不够。 欧阳戎也没太恼,当场直接请教了番,便被有理有据的说服了,后来他便直接让这个老崔头带着六个新人书吏,管理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银粮财务。 欧阳戎后来还得知,龙城县衙那每年进出十分细致的财政账簿就是这个老刘头做的,明明不是县衙户曹的司户长官,却专门负责“钉造帐册”。 眼下,打开东库房算账,欧阳戎婉拒了刁县丞手下户曹、仓曹的人,派来替代的,便是以老崔头为首的这批赈灾营书吏…… 太阳西斜,刚从大水中恢复些生机的龙城县城,笼罩在黑暗中,像随着落日睡去了一样。 从高空往下看去,只有富户家院子的零星灯火;因为穷人家傍晚并不会马上点灯,凑着远处的朦胧天色,赶紧在门前扒完饭去睡觉,能节省不少灯油。 往日里,本该熄灯散衙的鹿鸣街县衙大院,此刻却灯火通明,特别是以往除了老鼠便无人送温暖的东库房,门外有重兵把守,门内是伏案忙碌的书吏们。 欧阳戎又打发走了说话不爽利、总是试探的刁县丞。他和手里提满餐盒的燕六郎,一起回到了东库房。 东库房本就是一座类似仓库的屋子,四面厚墙,只要把手好大门位置,确实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给秦都尉送了盒晚饭,府兵们推开沉重大门,欧阳戎在门口看了眼正在数张桌前专注算账的众人,默默迈进屋子,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在老崔头身后停下看了看。 这位在县衙挺不受待见的老书吏,其实也没那么老,只是大伙都叫他老崔头。 他头戴瓜皮小帽,斑白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似是眼神不好,瘦脸努力凑近账簿书页,像是要把尖脑袋插进书里一样。 不过这老先生一手小楷,写的确实端庄灵动,很有味道。 欧阳戎略微感慨,眼见时辰差不多,他把餐盒亲手放在老崔头等书吏面前的桌上,笑语: “先吃饭,吃完再算,今夜要劳烦诸位了。” 其他人都应允停笔,老崔头却是头也不抬,直到把手里活计写完,才施施然放笔,起身吃饭。 欧阳戎与众人挤在一起夹菜吃饭,好奇道: “老先生,你是本地人?” 老崔头摇摇头,“荒年逃灾来的。” “没想过回家乡?” “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回去的。” “听六郎说,你在赈灾营领养了一对孤儿。” 老崔头筷子停了下,“送给别家去养了,条件比老夫这儿好。” 欧阳戎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陪着算账书吏们吃完饭,他边收饭盒边问:“柳家的帐,最快多久能算完。” 其它几个年轻书吏都望向老崔头。 后者平静道:“今夜不眠,明早查完。” “好,那今夜就有劳诸位了。” 欧阳戎点点头,旋即不再打扰众人,帮忙收拾好餐盒,与燕六郎一起离开东府库。 他回了趟梅鹿苑,与婶娘解释了下,便在后者担忧目光中,抱了一床被褥返回县衙。 燕六郎瞧见,愣问:“明堂,你这是干嘛?” 大堂内,年轻县令把被褥摊开在一张长案上,仔细铺好,“铺床。” “额,我陪明堂。” “不,你带人去梅鹿苑,保护好婶娘。” “那明堂你……” “小师妹和秦将军都在这里,没事的,况且,我是朝廷命官,若真有哪家敢铤而走险……那正好,帐都不用算了,直接去敲门送温暖。” “行,明堂注意安全。” “去吧。” …… 鹿鸣街,一家门户朴素、没有石狮子的府邸。 谢令姜一身飒爽男装,自然推门而入,轻车熟路的穿过曲折回廊与各种雅致庭园,不过,在经过某座花园的静谧亭子时,恰好瞥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苏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裹儿眉间画着湿红的梅花妆,倚坐在廊下,吹着和畅晚风,开卷读书,旁边的包子脸侍女举着灯笼给她照光。 “陶渊明的诗。”头也不抬。 “陶渊明?” “嗯。” “唔,我记得此人好像是东晋时的名士,对了,他是不是几百年前,还在本县做过县令,多少天来着……” “八十一天,后来辞官了。”如数家珍。 “对,好像听大师兄提过。” 本来只是敷衍的苏裹儿忽然掩卷,问:“姐姐出身江左书香望族,龙城县也算是江左,陈郡谢氏百年来可有收藏此人散落的诗篇?” “陶渊明的诗篇吗?” 廊下夜读、气质清冷孤傲的绝色女郎忽挺直纤细腰肢,微微前倾,凝视她道: “对,比如说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小赋?” 谢令姜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幼时挺喜欢诗词,家中那座柳絮阁里一些孤本诗集经常翻,但记忆里应该没见过这篇归去来兮辞。苏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裹儿被灯火倒映的明亮眸子黯了些。 她没回答,转而随口问了嘴:“谢姐姐瞧着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曾想,正好戳到谢令姜聊天的痒点。 这位谢氏贵女也没在意苏裹儿转移话题,浅笑着将今日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一道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补一句: “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抄家去咯。” 苏裹儿听到前面年轻县令那些布局时,不禁去看了眼县衙方向,似是颇感意外,默默反思了起了之前的某些评价。 不过,在听到谢令姜最后那句兴致勃勃的话后,她抬眸上眺一眼这位谢姐姐,轻轻摇头。 苏裹儿重新垂眸,开卷读书。 谢令姜微聚娥眉,“苏妹妹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苏裹儿轻声道:“谢姐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另外,少外出。” “为何?” 廊下的梅花妆女郎尽力委婉道:“强龙一般压不过地头蛇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 “说。” “因为傲慢。” 谢令姜语气冷冷:“苏妹妹还好意思说别人傲慢。” “不一样。” “就一样。” “傲慢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对柳氏会傲,但不会慢。” “乱七八糟。” “反正谢姐姐少外出,这几日可以多陪陪我阿娘……” 苏裹儿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身前的这位谢氏贵女人不见了,抬头循着彩绶好奇的目光望去: 只见似是回来休息的谢令姜,果断原路返回,又外出了…… 苏裹儿回头随口道:“谢姐姐比阿兄还倔。” “……”彩绶。 其实小姐你也一样啊。 三十六、神仙方术士道脉(求追读求票票) 欧阳戎是被他人失望的眼神弄醒的。 他躺在临时做床的桌案上,睁开眼,有些晃神的盯了会儿公堂漆黑的房梁。 当初大考因为外语实在太差,才掉进了那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但其实欧阳戎还是挺满意那里的。 它有很多露天篮球场;宿舍旁边的围墙上有一个人流量比后门还热闹的豁口;去往教室的路上有一排秋日落叶的银杏,可以骑着单车从杏叶中芜湖飞过;食堂大妈的帕金森还没到晚期,一碗米饭也才五毛钱保底不会吃土;最关键的是文学院的那个专业僧少肉多,坐在教室里就跟开了后宫一样,还有很多漂亮妹子,虽然都没有小师妹富有,但却慷慨多了…… 好吧,不装了,其实他是班草,自然怀念他打下的江山,怀念那些和他搭句话就脸红的妹纸们,怀念与他激情开黑撸串的室友们。 但是他的家人朋友们不满意,觉得他的天赋本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可惜荒废了躺平了摆烂了。 欧阳戎一点也不认同他们贬低他大学时光的话,或许是自尊心太强,又或许是被某道失望的眼神刺痛过,他决心考研,他要考上一所能狠狠打他们所有人脸的学校。 不就是踏马的读书吗,简单模式而已。 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要掀桌子抄家的县令欧阳戎,也是要争一口名叫“公道”的气。 这些日子他发现,城郊赈灾营里拥簇着他的穷苦百姓们,每次望向他这个县令的目光与前世那些家人朋友们的截然相反。 这是一种欧阳戎无法言表的希冀眼神。 他们似乎很信任他这个成天在赈灾营里“瞎晃悠管闲事”的萝卜县令。 但欧阳戎却觉得,他其实并没有使他们过的有多好:每日发的粥米也不够完全吃饱,只是填肚子不饿而已,建立的大棚也只是避风避雨不避寒。 而他们原先的房屋、原先的田地、甚至原先的亲人都没了。 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欧阳戎只是给了一点维生的东西。 为何他们会这么感激他呢? 好像是因为……终于有个统治者把他们视之为人了。 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欧阳戎胸腔有一口火气,骤然窜起,便再难下来了。 漆黑大堂中,欧阳戎横竖睡不着,翻身下桌,披件单衣,又去了东库房。 今夜是轮弯月,光黯淡些。 但东库房被上百只火把照的通明。 秦都尉扶着腰刀挡在门口,四面甲士恪尽职守,不远处还藏有放哨的精兵,手握劲弓,随时戒备。 东库房内,老崔头带着徒儿书吏们加班加点。 谢令姜抽了条木凳横置门前,她正襟危坐,那白尖的小下巴下意识的微翘着,抱剑正视前方。 里外皆紧。 全场除了书吏们的算盘声,静悄悄的,瞧着一切安好。 欧阳戎稍放心了些,走去巡视了下,和众人打了下招呼,询问了下查账进度。 他还去检查了下院子里准备的那一桶桶井水,这是防备某些人狗急跳墙防火烧房。 不过东库房里这么多账本,不可能一下子全烧光而不被众人发现,这条路算是被他堵死了。 欧阳戎微松口气,看了眼天色,还是三更天,算是夜色过半了,他想了想,又返身回不远处的公堂继续休息,明天查完帐,还有正事忙。 然而,他刚回去,就在公堂门外碰到了半细。 这位新罗婢戴着帷帽,俩手提小盒,开心的小步迎上来,“郎君,娘子让我送些夜宵点心过来。” 欧阳戎瞧了瞧,点头: “辛苦了。婶娘那边没什么事吧。” “不辛苦,梅鹿苑很好,娘子就是有些担心你。” “没事就好,我不饿。” 欧阳戎摇摇头,打开盒子垂目检查了下,然后将这夜宵点心塞给了带半细过来的那几个衙役。 “把她送回梅鹿苑。另外,这些吃的送去东库房,给老崔头和谢师妹他们尝尝,和他们说,累了休息一下也没事,不用太赶时间。” “是,大人。” 衙役们带着脸色有点不舍的半细离开,欧阳戎则是先给大堂外或明或暗看守的将士们道了声辛苦,聊了几句,重新回到了公堂。 这次他没再躺下休息了,而是熄火,独坐在椅子上,低头闭目,捏着鼻梁养神。 其实这座离东库房不远的公堂同样戒备森严,院里设有不少陷阱,房顶都有人放哨,就等着某家铤而走险。 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 独坐黑暗中,欧阳戎泛起些困意,便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数声清脆的木鱼声。 他微楞。 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涨功德了? 年轻县令有些疑惑,不过不管怎么想,加功德应该都是好事吧。 他点点头,黑暗中闭目养神。 …… 谢令姜看了看师兄派人送来的夜宵点心,转头看向门外的秦都尉,后者轻轻点点头,示意已经派人检查过了,食物没问题。 谢令姜回首,继续正襟危坐。 盯着库房内,没有去吃东西。 “明堂带咱们不薄。”老崔头把夜宵分给徒弟们,看了眼天色,“吃完只能休息一刻钟,去解手的别走太远,早点回来。” 众人点头,相续起身,伸展放松,出门解手,不过出门前都会被秦都尉等人搜身检查。 只有老崔头没动,继续坐在原位整理账薄,还伸手去取其它书吏桌上的帐薄,低头翻看检查。其他人对此早见怪不怪了。 东库房内只剩下谢令姜与老崔头。 谢令姜出声:“老先生也休息下吧,这里我来看护。” 老崔头摇摇头,只呢喃道:“快天亮了。” “那柳家的帐,可有发现?” 老崔头叹息,指着桌上这一叠机要账本:“难怪年年大水,都能年年大富。” 谢令姜凝眉,起身走去查看,就在这时,忽嗅到一丝不同于夜宵的刺鼻气味,立马闭气,又似是心有灵犀,她蓦然抬首: 只见,仓库天花板上,竟有一大黑色壁虎……不,不是黑壁虎,是身穿黑袍头戴青铜兽面之人,全身紧贴在天花板的石砖上。 也不知是何时偷溜进入! 谢令姜当机立断,抓过桌上数根毛笔,甩手如飞刀般掷去。 兽面妖人连翻三次身闪躲,同时大袖一挥,投下某物。 下方的谢令姜早已拎起长弓,弓弯似月,肉眼未见弦动,便已有一箭离弦而出,“嗖”一声将兽面妖人投下之物死死钉在天花板上。 “嘭”一声巨响,箭钉之处立马爆炸出直径三米的焰团,火花四溅。 幸亏下方紧接着被踢飞上来一张桌案,接住了下落的大半碎焰。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短短一个呼吸间。 兽面妖人似是忌惮,宛若壁虎般攀岩,朝库房顶部唯一的狭小天窗爬去。 “想跑?” 谢令姜柳眉倒竖,下一秒脚踩桌沿,宛若雄鹰挥翅上青云,轻盈跃上房梁,抽剑留人。 兽面妖人头不回,又投出一物,却被谢令姜剑背弹飞十米,掉落下去,这次却没爆炸。 谢令姜没去管,乘机靠近,剑光一闪,兽面妖人被从中间断成两半。 可下一秒,诡异之事发生,断出的下半截轻飘飘落下,是空荡荡的黑袍;“上半截”则继续朝天窗爬出,人头大小的天窗,竟被其钻了出去。 “妖术!神仙方术士道脉?” 谢令姜咬牙,迅捷落地,二话不说夺门而出,对门外警觉聚拢过来的秦都尉等人丢下一句“封锁门窗不准任何人进”,便追那妖人去了。 短短几息间,两位练气士交手,让将士们十分震诧,进屋检查了圈,见主持查账的老崔头没有受伤,便全退了出去,闭门封窗。 只是门外警戒四周、加强戒备的秦都尉等人没有发现的是,他们背后的东库房内,独坐位上的老崔头,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只名为焚天雷的筒状物,是刚刚那妖人最后投出却未爆炸的。 老崔头平静转开小筒,将里面那膏油与黑色粉末混杂的流状物缓缓倒在了桌上那叠账簿上,然后还倒了一些在他苍发上和身子上。 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安静的老人伸手拿起隔壁桌的油灯。 可下一秒,门外有一道让老人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 “你要干嘛?” 三十七、书生亦杀人(求追读求票票) 欧阳戎在黑暗里闭目,却睡不着。 他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突然大半夜涨功德了?他刚刚也没做什么啊,就是随口吩咐了几句。 难不成让半细回去,拒绝了她想蹭床的暗示,是救了她,抑或说……给老崔头等书吏们送糕点,让他们休息一下,是救了他们? 那岂不是说,东库房有变? 欧阳戎立马翻身下桌,冲向门外。 待他奔至东库房附近,果然远远捕捉到东库房屋顶有黑影闪过,旋即就见到下方门口,小师妹倩影冲出,矫捷的跃上屋顶,在月亮下弯弓射箭,然后追了上去,下方东库房门外陷入些混乱。 欧阳戎腰挂一把师妹那里借来的短剑,侧握剑柄戒备,立马上前,从遇到的兵士与书吏们嘴里得知了具体情况,顿时松了口气,可待听到老崔头还在东库房内坚持干活,又有些担忧,便没与门外的秦恒多寒暄,直接入门…… 于是欧阳戎看见了让他沉默的一幕。 “你在干嘛?” 从刚刚起一直安静操作的老先生,身子摇晃了下。 欧阳戎头不回,伸手拦住后方欲冲入的秦恒等将士。 他认真说:“放下灯。” 老崔头默默点头,松手,灯盏跌下,落在了浇满古怪液体的账本堆上。 刹那间,桌上骤升一座火山。 甚至顺着桌沿蔓延到桌前老人身上,这古怪液体似比石油还易燃,火势极快,若不是欧阳戎迅猛扑来第一时间推开老崔头,老人下一秒就要被火焰的焰舌吞没。 “欧阳县令,账本!” 秦恒抓着一桶井水就要往桌上扑去,可却被欧阳戎劈手抢走,第一桶井水浇到了老崔头的头上,第二桶也是,所幸他身上那奇怪液体不多,火势起的快,灭的也快。 然即便如此,老崔头也是严重烧伤,头发、胡子、眉毛,焦了大半,活像一根刚拔出土根须沾泥的红萝卜。 桌上账本堆的大火直到第七桶水才被扑灭,只剩灰烬。 秦恒诸将欲言又止。 “全出去。” 欧阳戎看也没看他们与桌面余烬,独自走去拖来一条椅子,把疲倦身躯摔在椅背上,盯着前方地板上痛卷成虾的老人,五指攥紧剑柄。 屋内仅剩二人。 “为什么?” 年轻县令问。 “对……对不起。” “不不不,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他摇摇头,低垂眸子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为什么。” “老夫……有想过拒绝。” “可你没拒绝。” “那年逃灾过来,这条命是柳家粥棚救的。” “他们那破粥棚还能救人吗。”欧阳戎笑了。 “这是现在。柳老爷子还在世时,不是这样的,也不允许现在这三兄弟这么做……那时的柳家粥棚,不割浮财,也确实救过一些人。” “我还以为你是柳家专门插的一枚闲棋,早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带兵查账。” “我不是死士,县衙的活计也是自己找的,柳老爷子去世后,我与柳家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甚至都以为柳家遗忘我了,可是……还是找上门来了。” 老崔头惨笑摇头,“公子。” 年轻县令整个缩进宽大的椅子里,平静应了声“嗯”。 “柳家这情……我得还。” “自焚呢。” “烧了帐,我与柳家一笔勾销。可我对不起公子和城外上万难民。”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连公子都觉得狗屁不通吗……”老崔头望天呢喃,“老夫算一辈子帐,还是没算好这最后一笔吗。” “一死了之就对得起了?” “老夫命贱……” “你确实命贱。” 欧阳戎点头,“你做了贱事,所以命贱,但你本可以命不贱的,是你自己堕落了。” 老崔头一怔,欧阳戎语气坚定:“大丈夫从没有生而命贱的,贱与不贱,只看他是否做了高尚与卑鄙之事。你呢?高尚还是卑鄙?” “我……”老崔头身子颤抖起来,说不出一个字。 欧阳戎上半身前倾,两手肘撑着膝盖,冷冷俯视他逐渐恐惧的眼睛: “公道在你眼里还没十几年前一碗粥重要?” “我……”老崔头懦懦道:“我觉得公子能赢……只烧一家,还有其余十二家,不影响赈灾……” “柳家是首恶,柳家不倒,先抄其它十二家,无异于驱狼养虎,甚至促成虎狼合谋,取死之道。况且……”欧阳戎平静问:“我最后能不能赢,与你做不做卑鄙之事有关系吗?” 老崔头呆愣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欧阳戎起身,望着窗外远山,点头定论: “一饭之恩必偿,我敬你是条汉子,可见小恩而忘大义,你给吴越男儿蒙羞。” 老崔头满脸痛苦,抱头痛哭,沙哑嗓音深含悔恨:“公子,我……我错了……我算错帐了……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你去向城外难民说对不起吧。” 老崔头眼神里又绽出一丝光,这丝光很复杂,有内疚、有悔恨、有对生的希望、也有对未来的痛苦:“好,我去道歉,去再做些事情赎罪,余生去给他们做牛做马……” 欧阳戎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过去一部分就行。” “什么一部分……” 老人迷茫话语还未说完,年轻县令利落走去,横剑一划,割下一颗头颅,无头尸体仰身倒在地上。 割麦子似的一气呵成的年轻县令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与“老崔头”。 剑身冰冷寒光映亮了一副血肉焦黑的无眉脸庞。 是口好剑,白刃竟不沾血,只滑落水银般的血珠。 他可以斩龙。 第一次杀人的欧阳戎用肩头衣料擦了擦脸上被溅的血,站在原地收剑入鞘,可是试了几次,都插不准腰间鞘孔,干脆放弃,提一口剑,拎一颗头,转身缓步出门。 院子里,谢令姜、秦都尉、燕六郎、刁县丞都在,众人安静会聚门外,睁大眼看见一个文弱书生气质的县令单手拎着一颗头走出来。 谢令姜手指勾提两截断了的青铜兽面,担忧的看着师兄,上前欲言,可却被后面的燕六郎扯住袖子。 年轻县令染血的脸,平静的吓人。 他随手把一颗人头抛在众人面前: “叛徒。” 全场沉默。 “拿去城头挂着。”他又说。 众人的眼底浮现出某种夹杂敬畏的复杂神色,随着欧阳戎面无表情的前进,他前方的人群自发分开路来。 只有刚到现场不明情况的刁县丞一如既往的碎嘴,边迎上去,边苦脸道: “欸明府,下官就说不能查不能查,万一查出什么呢?是会出人命的,有什么问题咱们去和和气气的谈,治理这么大一座县,这么多乡绅豪族,得小火慢炖……” 欧阳戎陡然抽剑,向前砍劈,“炖你娘的头。” “啊……救命救命……” 刁县丞吓的亡魂大冒,抱头鼠窜,欧阳戎沉脸提剑在后面追杀,刁县丞扯开嗓子呼救,可是眼下没人敢去拦暴走的县令,都在一旁傻愣愣看着,甚至有些挡在二人逐亡路上的群众们默默让出路来…… 于是乎,众目睽睽下,一县之令与一县之丞,在院子里上演了一波生死时速。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 只可惜刁县丞是个常年早八犯困、熬夜战神的官场社畜,哪里跑得过校运动会百米跑亚军的欧阳县令,还没跑个半圈,他就惨叫一声,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倒,来了个狗吃屎,乌纱帽都飞出来院墙。 欧阳戎骑在刁县丞身上,手按住这颗瘦脑袋,剑猛插在他伸的比鸭还长的脖子旁,白刃几乎全没入泥土里。 刁县丞颈脖皮肤的汗毛几乎都能扫到利刃的锋芒,他吓得亡魂大冒,瞠目伸脖,活像一只被按在砧板上剁首的鸭。 “明府饶命明府饶命呜呜呜……” “唧唧歪歪……成天在老子耳边磨叽,跪着要饭还要拉老子一起?!” “下官没有,下官真是为明府好……明府冷静!冷静啊!” 欧阳戎手指掰开刁县丞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刁县丞恐惧的眼神,他右手握在其脖子旁的剑柄上,只要他轻轻往前斜推一下,便又能收获一颗新鲜头颅。 “冷静?”年轻县令歪头:“说,老子为什么冷踏马静,说不出来,先剁你脑袋祭旗,我再带兵去柳家敲门,挨个抄家!” “……!!!”刁县丞。 三十八、新生 “冷静,冷静啊明府,不能掀桌子啊,掀桌子还怎么玩?对大家都没好处,都得没!” 刁县丞心急如焚,哆哆嗦嗦道。 “没了他们,就是最大的好处。” “可是明府您也要没啊,不按程序调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府怎能和他们换命。” “我怎么觉得很赚啊?” “……”刁县丞无语,“您是七品县令,是进士探花郎,是咱们大周女帝都记住名字的读书人,前途不可限量,怎能被他们毁了前程。” “说完了?” 刁县丞小心翼翼打量他脸色,试探说:“下官说完了……” 欧阳戎点点头,抓着剑柄往下压去,要斩下这“老狗”的头,吓的刁县丞立马崩溃嚎哭:“还有还有还有……” “说。” 刁县丞偏头挡脸躲着刀锋,急道: “若是明府没了,下一任县令来了个贪官怎么办,不仅明府抄家换来的粮银全得没,现在城郊的赈灾营估计都得被强拆,明府这些日子的心血全都得毁于一旦。 “明府,你是不知道,前面几任都是只知道捞钱的王八蛋,好不容易来了您这个青天大老爷,还指望着您主持公道呢,一换一简直太抬举他们了,可不能就这么简单的饶了他们…… “所以明府千万不能冲动,要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刁县丞急的嘴打瓢,一顿搜肠刮肚的解释后,发现身前男子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朝上方看去,只见这位年轻县令也不知是何时起脸色平静下来,正默默看着他。 “明…府?” “满嘴顺口溜,刁大人要考研啊?” “……”刁县丞一愣,考…研是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问,便感到身上徒然一轻。 欧阳戎已经站起身来,低头安静的拍了拍衣摆上的灰。 死里逃生的刁县丞悄悄抹了把汗,刚刚身前男子那眼神是真的可怖,多年以来察言观色的经验告诉他,刚刚若是一个没答好,是真得脑袋搬家啊……话说龙城县到底是来了个什么神仙县令,你们外面人管这叫正人君子? 刁县丞心里骂骂咧咧,小心避开脖子边那瘆人的剑锋,爬起身来,又将短剑拔出,苟着腰把短剑双手递呈给欧阳戎。 后者瞧了他眼,脸色如常接过,收入鞘中,转身时丢下一句: “刁大人确实是跪习惯了,可刚刚有一句话说的倒还有点理。” “敢问明府,是哪句话?下官揣摩揣摩,以后可以多说点明府喜欢听的。” 欧阳戎眯眼看着正围过来的秦都尉、小师妹和燕六郎,轻声:“掀桌子简直是太便宜他们了……” “不掀桌子就行,不掀桌子就行……明府高见!”刁县丞欣慰点头。 欧阳戎没瞧他,看了眼黎明前的漆黑夜幕,忽然朗声:“秦将军。” “末将在!” “生火起锅,黍米喂马,让弟兄们天明之前好好吃一顿。” “遵旨!”秦都尉没多问,立马去执行。 刁县丞闻言,差点两眼一黑过去,不是说不掀桌子吗?怎么还聚集兵马吃“壮行饭”?! “辛苦一晚了,你们也一起去吃点。” 欧阳戎朝同样脸色困惑的小师妹与燕六郎轻声道了句,便转身独自离开了,没去解释。 眼下龙城县的桌子掀与不掀,是他说了算,柳氏与其它十二家才是跪着要饭的。 …… 欧阳戎习惯每日清晨都去城郊的赈灾营走一走,然后再回衙署办公,若是当日没有公事,那便直接留在城郊处理难民间的事务,多管一管闲事。 即使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 今日也不例外。欧阳戎离开官署后,下意识的又散步到这里来了。 赈灾营聚拢的都是水患中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眼下的穷人是没有资格睡懒觉的,而且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睡得早,起的早,不是人人都像刁县丞那样。 所以每到清晨,寂静一夜的营地就像忽然复苏了一般,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欧阳戎挺喜欢这种生机盎然。 早晨的市井这才是这座县城最真实的脉搏,而不是渊明楼的琵琶声乐,高门大户的纸醉金迷,与龙城县衙的庄严肃穆。 他又在营地门口把婶娘塞的枣子、麦糖等点心分给路过的小孩们,然后去找了一处能晒到晨曦的山丘坐下,其实也是个老地方。 这次,欧阳戎发现又有一伙孩童跟在身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他像是习惯了,挥挥手主动把他们喊到了身前。 欧阳戎似是没被昨夜东库房的变故影响。 他揉了揉僵硬疲倦的脸庞,转身板脸,佯装严肃道:“先别动,让我猜猜……好呀,你们是不是又来贿赂本官的?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那还得了,不得上天去……” 几个小些的孩童吓得缩在年纪大些的孩童身后,后者赶紧红脸解释。 欧阳戎忍俊不禁,假装皱眉叹息:“说好不拿一针一线的,结果天天来用腌萝卜投喂本官,欸,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嘴里批判着,年轻县令的手却是不闲着,直接把他们送来几袋腌萝卜全笑纳了,这边摸摸脑袋,那边关心了几句,若不是这些孩子不用读书,他说不得还得发点作业给他们……不一会儿,欧阳戎放走了小脸拘谨但却开心的孩童们。 其实这也算是每日惯例了,营地里面那些大娘小娘们自从知道某位俊县令喜欢吃腌萝卜后,经常找机会“投喂”。 起初都是她们自己来,后来似是发现这位俊俏县令脸皮有点薄,每次都被她们包围逗弄的脸红讷讷,并且开始走路绕着她们……于是这些娘子们便善解人意,改为让家中孩童来送了。 欧阳戎其实以前对影视里那种官民鱼水情挺无感的,可是落在他身上后才发现真香。 就在他思绪漫无边际之时,身后忽然有人怯怯喊了句:“老爷。” 欧阳戎转头看去,瞧见了熟悉的小身板。 “阿青?你怎么来了。” 额头刺字的青涩少女还是穿着以往那件旧衣裳,破旧补丁不少,但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被晒得有些健康小麦色的脸蛋也是,这是一种一眼看去,干净如白云的女孩,也只有这个时代尚未被污染的绿水青山才能孕育出这般水灵的女孩了。 “阿……阿青来还老爷衣服……服……” 在他的注视下,小丫头第一句话说结结巴巴,后面似是鼓起勇气,抬起小脑袋,那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他,脆声道:“听他们说,老爷早上经常来这附近,阿青就来了……不过昨日老爷好像没来,我等了一上午……不过今日老爷终于来了!” 阿青拘谨上前一步,低着头,两手递上来一件折的整整齐齐的文衫,是上次那次脱衣误会欧阳戎给她披上的,后来他都忘记这件衣服了,没想到这小丫头还亲自来一趟。 “昨日中午有个宴会,就没过来。”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些抱歉,辛苦你了。” 他两手接过,余光瞥见文衫袖角好像还被绣了点好看刺绣,心里有些失笑。 “不辛苦的。”阿青红了下脸,垂目看着鞋面,二人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然后,这个额头有“越”字的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小脸有些激动道: “对了,老爷,你给的那个神方,我与阿母每日都给阿兄服用,也听你的话,让房间通风透气,裹少些被褥……现在阿兄的病情好了不少,没以前那么吓人了……老主持也说阿兄是挺住了,坚持下去有希望痊愈。” 欧阳戎松了口气,“那就好。”其实那日他直接断言阿山能好,只是为了给阿山他家信心,有时候给人一点“生”的意念很重要。 阿青还说了不少感激的话,二人坐在山坡上又聊了会儿其它的,不过欧阳戎因为有心事,而阿青也是内向性子,于是很快,气氛便安静下来,阿青瞧了眼笑容有些出神的年轻县令,主动告辞了。 离开前,欧阳戎眼尖的瞧见小丫头裙腰上的缎带,系的好像是他上回的那个蝴蝶结。 手倒是挺巧,记得柳母好像提过,阿青在哪儿做绣工养家……他心想。 欧阳戎目视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又在山坡上坐了会儿,待到初阳晒暖了身子,似是某种力量回归似的,一切身体或心里的疲倦被扫空。 年轻县令长身而起,抱着文衫提着几袋腌萝卜,头不回的走向晨曦中苏醒的龙城县。 “不就是桌下玩脏的吗,谁不会似的。不行,正人君子这么久,饿死老子了,得先咬一口‘肉’……” 三十九、从打打杀杀到人情世故(四千字,求追读求票票) 利剑往往是悬在头顶又将落不落的时候最可怕。 因为若能明确它落下的时刻,便可以下定决心,或闭目等死,或顽固反抗,或同归于尽。 可是头上利剑明明举起了,却摇摇欲坠,让剑下羔羊摸不准心意,接下来呼吸的每一秒都可能有屠刀落下,又有可能安然无事……连死都不给个痛快。 简而言之,就是让人无法放下幻想准备斗争。 这才是最折磨的。 眼下醉仙楼头号包厢里的乡绅豪族们便是陷入了这种折磨,像极了被渣男县令PUA,皆在包厢内徘徊叹气,患得患失。 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是一口筷子都没人动。 “县令大人到底什么打算?不是听说不查帐了吗,那群军爷怎么还天天在咱们宅子门口转悠啊。” “哼,谁说不查了,老夫听人说,查账那夜有妖人潜入烧帐,县令大怒,还亲手把一个勾结外人的书吏斩了首。说不得现在帐都不用查了,直接以缉拿妖人的名义抄家都有可能!” “这……诸位兄台真大胆啊。现在倒好,直接激怒了县令大人。” “程员外什么意思?我谌家可是遵纪守法的大周良民,岂会做这种杀头的事情。” “呵,你们谌家谁不知道啊,确实是老良民了,听说昨夜还偷偷派人去了梅鹿苑给县令大人送礼,最好笑的是还被回拒了……老夫就纳闷了,这么良民怎么不把以前漏的商税全补上,这么敬仰县令怎么上次募捐宴不多捐点,跟着大伙一起统一口径干嘛?哦,原来是怂了,良民的家门口也跟咱们一样被精兵巡逻啊。” “你……你个卖鱼的老匹夫……” “行了!”一直坐在桌边垂目吹茶的柳子文忽然“咯噔”一声放下茶杯。 包厢内的争吵停了下来,众人落座,各怀心思的喝茶不语。 有个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皱眉道:“诸位世伯们别吵了,别忘了咱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一个座位靠后,戴着幞头满脸皱纹的老地主苦脸道: “这桌谢罪酒,县令大人万一不来怎么办?要不咱们直接把银子送到梅鹿苑去吧,上门赔礼,县令大人要银子赈灾,咱们每家凑些,给就是了,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老朽早就说了,干嘛要暗地里和官对着干……” 愁眉苦脸的老地主话语突然一顿,因为柳子文起身了,并端起茶壶,给他礼貌倒茶,这位柳家家主语气温和,可吐出的字却一点也不温和: “吴伯,往日承蒙大伙抬举,一致推我们柳家带头。前几任龙城县令,咱们也是这么熬的,效果如何大伙后来有目共睹都很满意,那时也不见吴伯说什么,眼下遇到点挫折,吴伯就说这话,不合适吧?” “不……不合适。”吴伯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犹豫道:“可县令手里有兵……” “柳某知道。” 柳子文低垂眼皮,将茶轻轻推到老地主身前,轻轻拍了拍他苍老的手背: “这斗来斗去,无非都是利益交换与条件互提,这位欧阳大人没立马带兵掀桌,那就是还有机会谈,不至于鱼死网破。咱们今日设宴不就是来请客谢罪的吗,另外再以修缮衙门的名义捐一笔钱,看看这位欧阳大人能否满意。” “大伙看得起柳某,柳某自然会替大伙的总体利益考虑周全,但是……”柳子文话锋一转,“不准像吴伯刚刚那样跪下投降,这不仅损害我们柳家利益,也损害了在座所有人的利益。” “好……好吧。” 柳子文朝众人轻松的笑了笑,一副还在掌握的姿态,后者们放松下来。 然而柳子文心里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并且刚刚众人的争吵,也让他察觉到这些地主老财们的软弱性,与各自的心怀鬼胎。 若是他知道有猪队友这个词,那此刻肯定全给贴到这些人脑门上。 包厢内重新安静下来,柳子文淡定喝茶,其它人瞧见,恢复了点信心。 不过此刻,柳子文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昨日那场东库房的变故,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派去的棋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烧掉有把柄的账目。 柳子文的人今日只打听到,那一夜,在谢令姜去追潜入练气士后,那位欧阳县令及时赶到了东库房,并把一位老书吏的脑袋拎了出来,黎明后挂在城头,并且立马重兵封锁了东库房,好像也没再查账了,可是天一亮就犒劳折冲府将士们,似是有什么重大行动。 这俩日,那位果毅都尉带着府兵们在龙城大街小巷到处转悠,似是搜查那夜闯入的练气士,也似是准备随时闯入民宅抄家,特别是重点关照屋内这些乡绅豪族们,弄的大伙人心惶惶的。 那一夜到底有没有得手?那个欧阳良翰到底想干嘛? 柳子文心中皱眉,这种局势隐隐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群人上楼的脚步声。 柳子文与众乡绅财主们立马放下茶杯,起身去门口迎接。 然而待门房推开,外面站着的却并不是年轻县令的身影,而是一个年轻的蓝衣捕头。 “小燕捕爷?怎么就你来了,县令大人呢?”有人疑惑问。 燕六郎大喇喇走进门,目不斜视,走到包厢中间,朝众人随意拱下手道: “明府公务繁忙,没时间过来,让我替他来稍些话。” 柳子文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虽然人没来,但只要不是只字不谈就好,能有话捎来,那就是条件有的谈,有的谈,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小燕捕爷请上坐。来人,上茶。” “不了,也没几句话,我说完就走。”燕六郎摇头, “不坐下商量商量?” “明府说了,这几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你们也一定会答应。”蓝衣捕快意味深长的瞧了眼包厢内疑惑好奇的乡绅财主们。 柳子文与身后众人对视了眼,一齐回头拱手: “县令大人有何吩咐,捕爷请讲!” 燕六郎先立起两指,后放下一指: “第一件事。上次募捐宴募集的七百八十贯钱,加上这次谢罪宴你们要捐的……大概多少来着?” 柳子文接话道:“早听说县衙后宅被大水冲垮,没法住人,大伙忧心父母官,这次决定一家一百贯,合计一千三百贯,捐给县衙,用来修缮官宅,还望县令大人笑纳……” “行了,一千三百贯对吧。”燕六郎打断道,继续吩咐:“这些钱,你们全部换成粮食,送去城郊赈灾营,并且得是十文钱一斗,水患前的正常市价折算。” “这……” 柳子文与程员外、谌家主、吴伯等人忍不住商量起来,现在灾后的粮食是真正的紧俏物,十文一斗简直男默女泪,众人脸色有些犹豫不决,直到燕六郎泰然自若的加码: “这次折冲府将士们来到龙城,是奉监察使沈大人之命,协助调查济民仓贪腐米案,这几日也查的差不多了,明府不日就让他们回江州交差。” 柳子文立马拍板,“可以,两千零八十贯钱,柳某再补个零头,以十文一斗价格换为粮食,明日一早便能送到城郊赈灾营,希望能为县令大人解忧。” 燕六郎点点头,似是毫不意外,放下最后一根手指: “第二件事。明府说,端午节将至,这是咱们吴越故地的重大风俗,往年都是赛龙舟吃粽子插艾草,祭祀屈子,今年虽然水患,但也不能例外。” “可周围的县好像都不办……”程员外犹豫道。 “江州其它县不办,咱们龙城要办,而且还要办的最大最好,让大伙好好过一个端午龙舟节。” 柳子文等人愣住了,不过旋即便是警惕,“县令大人该不会又要咱们募捐过节钱吧?” 燕六郎摇摇头,继续道: “不用大伙捐款。明府说,他初来龙城,不能只顾着关心难民,还得给诸位乡绅地主与县城富户们一些关爱,不能厚此薄彼,这次端午盛会就是给全县上下百姓们一起参加的,龙城县衙会积极筹办,与民同乐。” 柳子文等人面面相觑,没人立马开口应答,估计都在想,某位年轻县令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直到燕六郎点头又说了句“不过”,满屋子的老狐狸们才心道一声“来了”。 “不过这次端午盛会,咱们县是要办成整个江州最大最热闹的,是要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们前来过节的,龙城本就水运四通八达,只要消息传出去肯定能热闹聚集起来。” 燕六郎指着蝴蝶溪方向: “但是在举办盛会前,咱们得把龙城县城、蝴蝶溪两岸还有彭郎渡都好好修缮下才行,诸位说是不是?而且这次大水,诸位应该也有不少老旧屋舍倒塌,船只受损,都可以一起修缮。” 柳子文试探问:“修是要修,但怎么个修缮法?” “当然不会让你们捐款白修,明府决定放城外赈灾营的青壮年们进城,帮忙修缮这些设施,不过既然是诸位各家的屋舍亭台,自然不会是县衙掏钱,各家自己掏工钱,县衙在一旁协助,组织人手。 “另外端午节期间,诸位想举办什么活动或宴会,都可以来衙门申请难民中的壮丁,不赊工钱就行。” 柳子文等乡绅财主们闻言,陷入了短暂沉默。 其实这位欧阳县令提出的方案,目的挺明显的也没藏着,包厢内众人都是千年的狐狸,瞧得清楚;这不就是“以工代赈”嘛,富人出粮、穷人出力、官府出信,各取所需。 另外,龙城县连通云梦泽与长江的发达交通,也属于他们这些乡绅财主们的财路,用一场端午盛会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确实可以消减水患带来的恶劣影响,促进蝴蝶溪两岸的商贸,对他们是有益的。 柳子文、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都挺诧异的,没想到今日前还掀桌子欲抄家的令他们棘手的新县令,转眼就突然丢出一份各方利益顾及特别好的温和方案来。 这……是思想境界从打打杀杀直接跳到人情世故的跃升幅度啊。 当真是同一个人干的事? 席间有几个乡绅暗暗感慨。 不过,或许是被欧阳戎吓怕了,或许是担心有坑,又或许是家族生意偏门不涉及这块利益。 柳子文等人没有马上答复。 燕六郎也不急,背手在这间渊明楼的豪华包厢内转圈,偶尔瞧一瞧柳子文等人的表情,模样漫不经心…… 嗯,这其实是他最近跟明府学的,用明府的话说就是……要让这帮人上套,你得要风轻云淡要有逼格,让他们自发脑补,给你补强。 见时候差不多了,燕六郎转身询问:“诸位考虑的如何?” 柳子文没有说话,默默打量着燕六郎与其他人的面色,其实他对这个端午龙舟节的盛会没什么兴趣,柳家并不依赖水运商贸这方面收获利润,古越剑铺该卖出去的宝剑照常卖,即使龙城大水也不愁销路。 不过虽然没什么收益,但也没什么害处,可行可不行。 而眼下,柳子文要暂时稳住手里有兵的新县令,等待远水……所以卖个面子又何妨,况且,包厢里其它乡绅豪族们似是对这个方案挺心动的,柳家虽是领头羊,但也不能拦了跟班们的财路,不如顺水推舟。 柳子文端茶轻抿;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主动开口,又问了些排坑的问题,燕六郎也是遵着某位年轻县令交代的话,一一解答,双方谈的融洽。 见其他人态度都挺赞同,柳子文放下茶杯,带头拍板: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等有益龙城的方案,自无不可。” “那行,我先回去禀告明府,后续事宜,刁大人和其他同僚会与诸位接洽。” “小燕捕爷慢走。”轻松下来的众人纷纷相送。 燕六郎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过刚走到门口,好似想起什么,这位蓝衣捕快停步转头: “对了,还有小件事忘说,明府说,若是今日与诸位谈的好,为表一点小小心意,他可以放开全县粮食的限价令。” 柳子文微怔,还以为耳朵听错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从今日起官府不再限制龙城县的粮价,诸位回去后,可以放心加价了,随便卖。” 一个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捂嘴咳嗽道:“咳咳,这些都是市场价格,不是我们操控的,是市面上供需关系照成的价格,捕爷说笑了哈哈哈。” 燕六郎学着当时明府吩咐完此事后的表情,淡淡一笑,“行,咱们一起相信市场,诸位再会。” 他利落下楼离开。 只徒留一众乡绅地主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似是还处于天上掉馅饼的惊异之中。 四十、越地有女,云梦有剑(求追读求票票)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无脑。” “没有。” 欧阳戎目不斜视摇摇头,与面对面的小师妹对视,嗯他一点也不关心师侄们未来食堂的规模。 “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还是中了。” “越高明的陷阱往往越朴实无华。” 谢令姜有点小惆怅:“是吗……可我读了这么多书,阿父也时常叫我先动脑子再动手,但我一看到敌人受伤跑路,我就想追,以为能很快逮到他。” 欧阳戎想了想,安慰道:“正常,以前我也总是冲动越塔觉得丝血能杀,后来才知道这叫人生错觉。” “越塔……死穴……什么意思?”谢令姜一怔,试探问:“师兄也是练气士?” “不是……不过也差不离,那种到手的人头飞走后的冲动,我懂。”他感慨。 “师兄。”谢令姜鼻子有点酸。 “所以师妹不是无脑,只是脑子有点大…不对……有点笨,多跟师兄磨练磨练,就灵光了。” “……”谢令姜。 “师兄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人。”谢令姜板脸点头。 欧阳戎笑了下,从桌上拿起半截青铜兽面,端详了下,“所以师妹看清这妖人模样了吗?” “没有,他脸上还涂有颜料,装神弄鬼……携伤跃进蝴蝶溪逃了。” 欧阳戎瞧见谢令姜小脸上的歉意神情,轻声道: “眼下看,八成是柳家派来的,说不得还有同伙接应,师妹没有冲动的贸然下水,是对的。”而且小师妹应该游不过他,比人家多个两斤呢。 谢令姜依旧愤愤不平,“主要还是我不擅长剑术,否则这些虚妄妖术,皆一剑破之,直击本体。” 刚想安慰几句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瞄了眼她腰间长剑,“你管这叫不擅长剑术?” “这才哪到哪,师兄应该是第一次见练气士吧?”谢令姜摇摇头,“我所走的此条道脉,并不以剑术见长,真正能一剑破万法的是另一条隐世道脉。” “师妹走的是读书人道脉?” “嗯。师兄也知道练气士?” “听六郎提过些,但不太清楚。”顿了顿,欧阳戎又好奇问:“这练气士道脉可有品阶高下之分,师妹又是何境界?” 虽然他治了水、斩了龙后要回家,可却也不妨碍稍微八卦一下,因为他总怀疑心湖中那座功德塔与练气士有关…… 而眼下看来,小师妹这样的练气士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只是换了个名称罢了,修行的好像也不是横练武功,而是一种叫做“气”的东西,连多重两斤、身娇体柔的小师妹都能飞檐走壁,可见它确实蛮神奇的。 并且这套力量体系的源头也追溯到了某些古籍上只言片语出现过的先秦练气士, 但不知道那群先秦练气士的源头又是追溯到哪,上古神话时代吗? 而且当下练气士群体中的顶级存在们又是何光景?该不会真能长生久视吧,那千年前的始皇帝求到长生药没……唔,想必是没了,若赢哥还在,估计也不会有现在的离乾、卫周了。 “江湖上的事,师兄少打听。”某位谢氏贵女似是还在生气,某人刚刚白瞎了她的感动。 欧阳戎含笑剥了个橘子,扣了两下白丝,递过去,“师妹消消气。” 谢令姜轻哼:“不吃,上火。” 年轻县令想了想,把桌上那堆橘子皮默默推了过去,还有白丝。 这个降火。 “……” 谢令姜袖影一挥,把师兄准备收回的剥皮橘子抢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眼他。 “皮自己吃去。再剥两个给我。” 欧阳戎笑着点头,又剥了几个递去,“说正事吧。” 谢令姜转而正色道: “练气士有九品。 “但其实……是六品。 “因为通往‘神话’的最后三品早已失传。 “这就像周廷的官秩一样,最顶端的一二品例如三师、三公不会授予实权只是荣誉称号。 “练气士的一二三品也类似,在当今江湖,世内世外,近百年未曾听说有人达到此境界了。 “不过即使失传,整座江湖的练气士依旧沿用九品制,这是魏晋之时随着九品中正制一起诞生的标准。 “其中九品、八品为初品练气士,灵气呈蓝;七品、六品为中品练气士,灵气呈朱;五品、四品为上品练气士,灵气呈紫;而再往上便是遗失的天人品了,那类存在古籍上都称之为神州天人。” 谢令姜感叹一声。 欧阳戎不禁问:“灵气还有颜色?我怎么没看见你的。” “一,我还没到外放的境界呢,二,师兄又不会望气。” 他了然,又问:“那九条神话道脉是什么意思?” 谢令姜往嘴里塞了一瓣橘肉,葱指轻点着朱唇,斟酌语言道: “当世一切练气术,都来源于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 “有人说九条道脉的尽头皆可通往神话,有人说攀登九品最终的归宿是长生不老,也有人说晋升一品便可飞升蓬莱仙境……但,谁知道呢。 “神话早已失落,长生久视与蓬莱仙境眼下也只有海外那群疯狂的方术士们与最偏执的道家练气士在追寻。 “九条神话道脉传承到今日,早已沧海桑田。 “要不如墨家道脉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鲸落而万物生; “要不像兵家道脉与阴阳家道脉一样,在千年来的两次鼎争中衰落,落入了皇权与隐秘世族之手; “要不和读书人道脉与道家道脉一样千年传承,依旧是屹立不倒的显世上宗,立命救世; “再要不……便遁入世外,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执着,又各有各的…疯狂。” 谢令姜轻叹。 欧阳戎若有所思,又问:“那这传承完整的读书人道脉,便是属于我们儒门的?” 谢令姜摇头:“读书人道脉不是儒门或儒术家族们专属,也有例如法家、纵横家的少数弟子在走此道,只不过天下儒脉最为显赫罢了,从先秦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武帝时独尊儒术。但诸子百家皆是读书人。” 欧阳戎挺想问他前世今生这么会读书,为什么书院没传他炼气术,是不是不知道十八探花郎的含金量啊……不过瞧着师妹提都不提此事的模样,大概也明白原因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师妹眼下是何品秩?” “读书人道脉,八品,君子。”顿了顿,又解释:“而且,江湖上把儒门出来的初品练气士统称为君子,中品则是贤人……” “难怪小师妹之前一直强调自己是君子,真是待人以诚,没骗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轻声: “我以为师兄知道一点的……而且拥有品秩称号是一种奢侈,因为它都是前辈练气士们归纳的经验,都是各个练气士势力自身归纳出来的,能隐隐指出一条涉及‘气’的道路来。 “也只有传承完整的神话道脉才能拥有如此待遇,例如三座显世上宗,而在江湖上,那些没有稳定传承的杂脉练气士们,都只是直接称呼几品练气士而已……” “那你之前的九品是什么?” “读书人。”她泰然自若。 “那七品呢?” 谢令姜忍不住瞧了师兄一眼,她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师兄知道这么多干嘛?” 欧阳戎咳嗽了下,指着桌上断成两截的青铜兽面,颔首道: “那这个妖人涉及柳家,我总得问问以防万一吧,提前做个准备。师妹可知这妖人是何道脉,又是何品秩?” 谢令姜犹豫了下,如实道:“应该是神仙方术士道脉,也是八品,不过应该是初入八品没多久,而且若是没记错,此八品称号……寻仙术士。” 顿了顿,她又认真叮嘱: “方术士道脉是与读书人道脉历史一样悠久的神话道脉,但他们颇为……邪异,一般善恶难料,他们喜欢海外寻仙,擅长外丹术,还经常向历朝权贵们兜售长生之术,自秦以来便是如此,这也是我们儒门练气士前辈与其的矛盾所在。 “况且,当年秦大一统初立,儒生与方士同属始皇帝麾下,儒生们协助泰山封禅推行王道,而这群方术士们比单纯道路之争的法家还要过分,一路怂恿始皇帝求长生,后来更是欺君跑路栽赃嫁祸,引来一出焚书坑儒,也是从那时起恩怨结下……师兄千万小心这类人,也别信什么长生不老。” 瞧见师兄一脸无感的模样,谢令姜放心的点点头,又脸色略微困惑: “只不过这些方术士,一般都是在北方海外寻仙,在南方活动的一向挺少,这个妖人也不知是柳家或其他家从何处找来的,而且还敢来这么近……” 欧阳戎奇问:“方术士们为何南方较少?更南边的岭南道那儿不也靠海嘛,那边就不能寻仙呢?” 谢令姜含笑,“因为江南道与岭南道组成的天南江湖,有一个神仙方术士们的死敌。” 欧阳戎反应过来,“额,该不会是那个能一剑破万法的道脉吧?” 谢令姜食指上指,“天南江湖最高处,有一座顶级的隐世上宗,是天下剑术祖庭,此宗名为……云梦剑泽。 “该宗拥有越女道脉,且只收女修,条件苛刻。 “而云梦女修,最是喜杀方术士。”谢令姜微笑。 “云梦剑泽……等等,为何如此耳熟。”欧阳戎皱眉。 谢令姜吃完最后一瓣橘肉,起身出门,除了一桌橘子皮外还丢下一句: “没错,就在隔壁云梦泽。说起来,还是她们家涨的水,淹了师兄县城。” “……” …… 东林寺西侧,一栋朴素却整齐的三口之家屋子。 一间重新敞窗、不再昏暗的亮堂屋子内。 面黥“越”字的瘦高汉子正在低头收拾包袱。 一个脸色着急的老妇人在旁边两手拉扯着他,她鬓角垂落的白发在空气中颤颤抖抖的,话语也是: “别下山了,阿山,别下山了,咱家好好在寺里过日子吧。” 柳阿山木讷不言,动作如旧,继续收捡,只是偶尔会捂嘴咳嗽几声,身子有点虚浮摆动。还是有些久病卧床后的虚弱。 不过汉子动作干净利落,把剩余钱财全留在家中,简单抽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塞进包袱里,只带一些必需品下山。 “阿山,别下去了,阿娘求你了……” 柳母噙泪拉着他手,背身的柳阿山却是摇摇头。 房间门口,布帘被悄悄掀起,露出一双灵性的大眼睛。阿青默默看着屋内争执的阿母与阿兄。 阿兄的病已痊愈大半,昨夜便能下床走动了,结果只是休息了一晚,今天一早阿兄就起床收拾东西,说是要下山去寻县令老爷。 阿青欲言又止,她不理解阿娘的忧虑,但也不理解阿兄的固执。 不过她知道县令老爷是好人,阿兄去找老爷,阿青心里其实挺开心的,而且以后去找阿兄时,她也有机会却看看老爷了。 只是阿青有点担忧阿兄身体,另外……阿母好像从来没像今日这样悲伤过,即使之前阿兄得了绝症,阿母也只是一副命该如此的心死麻木而已…… 柳阿山背起包袱,转身朝哭着阻碍她的老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然后一言不发起身出门,摸了摸门外乖巧妹妹的小脑袋,沉默转身离开院子。 柳母从后面追去,哭喊道: “阿山啊,贵人不会在意我们还不还恩的,咱们可余生烧香祈福,下辈子再做牛做马,你别下去了,这恩是报不了的…………” 柳阿山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嗓音沙哑沉闷: “公子让孩儿伤好下山寻他。阿娘回去吧。” 被阿青扶起的老妇人,怔怔看着孩子的背影,嘴里喃喃: “贵人的情,咱们穷人是报不了的,贵人施的小恩对我们而言都比天还大,穷人要拿什么还啊?穷人只有一条命啊……” 只是旁边除了一脸懵懂的阿青,没人听见,也没人会听。 远方汉子的闷闷声音又传来: “阿青照顾好阿娘,阿兄走了。” …… 四十一、初九,潜龙勿用 欧阳戎近日收到不少信。 有书院同窗的,有往日师长的,有家乡南陇父母官的,甚至还有久视元年那一榜登科的同年的,且若没记错,他和这同年也就杏园宴上邻座互敬过一杯酒,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这些故交们皆寄书信来寒暄问暖,追忆过往交情,并约好日后好好相聚,然后最后的最后,信的结尾都会稍微提一嘴他们与龙城县某家富户有一点点交情,希望良翰兄稍微照顾一下。 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 欧阳戎放下信纸,轻笑了下,随手把这叠信丢进脚边的垃圾篓里,起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外的梅花林正在落瓣,十分令人赏心悦目,龙城的梅花开的晚,凋零的也晚。 欧阳戎捻起一片肩头的淡粉梅瓣,拎了一壶酒,哼着“家乡小曲”出门了。 他其实心情挺好,因为一直没收到恩师谢旬与监察使沈希声的信,而前几日,欧阳戎就已经做好收到二者书信的心理准备了。 欧阳戎来到官署,不多时,带了一大群官吏衙役们去城郊送行。 他昨日便下令让秦恒等折冲府将士们返回江州大营,众将士今日离开。 城南十里长亭处,欧阳戎垂目倒了杯酒,朝秦都尉等将士示意。 “秦将军,鄙人没什么文采,就不吟诗煽情了,诸位路上走好,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 “县令大人谦虚了。”秦恒摇摇头。 “对了,再替我带封信给监察使沈大人。” 欧阳戎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秦恒问也没问就接过。 众人喝完饯行之酒,折柳送别。 骑在马上刚出几步的江州折冲府年轻都尉忽然调转马头,朝后方亭子内平静目送的年轻县令说: “欧阳县令,末将其实……一直有一事不解,那夜见你提一颗脑袋走出库房,末将能看出来……县令很想很想带着弟兄们去抄家,可为何后来又没去了呢?” “秦将军也想去抄家?” 一向话少干练的秦恒毫不顾忌的点头,“这种地方上的劣绅恶霸,一天抄一百家都难解恨,死不足惜。” “秦将军性情中人。” “欧阳县令不也是吗。” “那秦将军为何不去抄家?” “恨无军令。但欧阳县令可以,可以下令。” “是可下令,但我不是将军,只需带头冲锋,抽刀任性。”欧阳戎顿了顿,认真说:“我是一县之长。” 秦恒沉默了会儿,抬起朱红马鞭指向田野上那一座座赈灾营,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带将士们夜出江州城,历经星子、湖口、吉水数县,一路走来,你县是我们见过难民饥色最轻、灾情控制最好、官吏办事最快的地方……这个一县之长,干得漂亮!” “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秦恒大笑,调头甩鞭,带着三百甲骑策马,扬起了三丈烟尘离去。 欧阳戎微怔,笑着摇摇头,带着身后官吏们返回县衙。 …… “多少一斗?” “十六钱,这位爷,这可是上好的铅山贡米……” 燕六郎打断道:“其它米铺也这个价?” “都这个价,童叟无欺。” “来两斗。” “行嘞,承蒙惠顾三十二钱。” 闹市米铺,燕六郎交钱提了袋米,转身回返。 一路走来,蓝衣捕快明显感觉到县城内外热闹繁忙了不少,多了不少烟火气。 蝴蝶溪上的船帆如林,外来船只比往日多了不少,彭郎渡码头搬货的力工都忙碌的人手不足,需涨工钱,且还要从城外难民中招人。 东市西市上过往因为灾情倒闭的店铺渐渐恢复营业,县城各处都在翻修庙堂、修缮楼院,干的热火朝天。 这几日,某年轻县令下达的不少促商促工的公文与大力推动的端午龙舟盛会的政策,成为了当前龙城富户、平民和城郊难民之间最热闹的话题。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听说这位县令大人要亲临端午龙舟会致辞,并且还会让县衙拿出真金白银奖励获胜龙舟,补贴一些积极商户。 其实往年的端午节赛龙舟也是件挺盛大的事,因为吴越之地的百姓们也迷信,把赛龙舟视作可以祈福来年风调雨顺的大事,自然踊跃参加。 并且一般州里对地方县令的考核,县令是否做到移风易俗也是一项标准,往届县令都得操办。不过像眼下年轻县令这么大力度的,属实少见,特别还是在云梦泽大水之后,各县疲于应对之际。 于是消息刚传出,龙城县在整个江州地界的上下流域,都显得十分显眼了。 而且燕六郎知道,这还只是刚开始,现在来的都是离得近的几个县城的商贾富户,更多游客富商们还在后面呢。 这就是水运发达的优势,受水患的只是江州一地,而周围几州却都是‘富饶太平’呢,坐个船就能到。 不过年轻县令却是说,这即是好处又是坏处,得把门锁好……对此燕六郎有些困惑,不过明府没再细说,他便也没追问。 眼下,燕六郎提着米刚回县衙,便碰到从城外归来的欧阳戎等人。 “明府,东市的米价……” “进去说。” “是。” 二人来到后堂,燕六郎屁股还没着凳,就把他在县城里一路观察到的情况,一一汇报,包括今日米价。 “才十六钱一斗?” 欧阳戎抿了口茶,闻言顿时放下杯子,十分不爽: “这么便宜,瞧不起谁呢?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龙城人吃不起大米。” 燕六郎嘴角抽了下,忍不住道: “明府,十六钱一斗已经和抢一样了,卑职刚刚二话不说交钱买米都没讨价,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傻瓜一样乐呵……这可是最基础的米价啊,哪怕一斗涨一文,都不得了。” 欧阳戎像是没听见一样,卷起袖子,从袋中抓起一把雪花般的冰凉白米,盯着指缝落下的“涓涓米流”,嘀咕道: “不行,还不够高,得再涨,端午节前怎么也得二十钱一斗吧,咱们县得给那些粮商们来点小小的龙城震撼。” 燕六郎:“……” 明府,你要是被粮商们绑架胁迫了你就眨眨眼。 燕六郎欲言又止,可是欧阳戎却抢先开口吩咐了起来。 “六郎派人先去放出一个消息……” 在他一番仔细叮嘱后,燕六郎犹豫不决的点了点头,退下去了,不过才刚走出大门没过多久,燕六郎又重新折返回大堂,这次他身后却跟着一个黥面汉子。 “明府,你看谁来了!” 还在低头捻白米沉思的欧阳戎抬头一瞧,有些惊讶:“阿山?” “多谢老爷救命之恩。” 柳阿山直接在门外长廊上跪地磕头。 欧阳戎赶忙上前扶起。 “不用跪我,能活下来是你命硬,跟其他人关系不大。”他叹气。是实话,能挺过去确实是个狠人啊。 柳阿山并不听,依旧毕恭毕敬的行完叩首大礼。 不过紧接着,最近有些忙昏头的欧阳戎说了句让他自己尴尬的话。 “阿山兄弟怎么来这里了,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 柳阿山脸色愣了下,“不是老爷让俺伤好后,来县衙寻老爷吗?” 欧阳戎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那一日的随口之言竟然被病榻汉子一直记得。 老脸微微一红,他不动声色道: “对的对的,阿山兄弟来的正好。” 又顿了下,问:“本官记得你是官奴之身,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柳阿山立马道:“古越剑铺。我们家是工户,之前是属于县衙管理的官贱民,后来,西岸柳家被圣上钦点为御剑使,我们这批工户便被分去了古越剑铺,算是帮柳家做长工。” 欧阳戎点点头,立马朝燕六郎问:“阿山这样的官奴隶,可否赎身?” 燕六郎一愣,思索了会儿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用浪费钱,明府可以找个借口,简单发个文书把阿山兄弟调回县衙这边,给县衙做事不就是给明府做事吗,古越剑铺那边,这类工户数不胜数,柳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官奴隶和明府计较……” “不用了。”欧阳戎直接打断道:“本官虽穷,但也有些积蓄,可以拿去给阿山兄弟赎身。” 某人最讨厌公车私用了。 欧阳戎旋即又询问了下价格,让二人稍等,返回了梅鹿苑的书房,取了些钱回来。 上回他从婶娘那儿拿了十贯钱,结果渊明楼的募捐宴会,只花费了两贯余钱,可能是应该整场宴会并没有请什么胡舞女和陪酒姬的缘故,也可能酒楼老板给他打了个“限时折扣”。 至于那些乡绅豪族们给他捐的六百五十贯“纸笔钱”,则全被他捐给县衙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身上剩余的将近八贯钱,对于平民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 欧阳戎从中挑出几枚铜板,塞回怀里,将剩下的七贯钱全部递去。 柳阿三惶恐摆手,“老爷,俺赎身钱不用这么多。” 欧阳戎摇摇头,“那就把你阿妹或者阿母也赎身了,不过七贯好像不够,但能赎几人就先赎几人,剩下的钱拿去添置家当。” 柳阿山啊了啊嘴。 欧阳戎挥挥手,“去吧,跟着六郎办手续去,赎身后再回来找我,就当给我打工了,听说你水性不错,我这儿……正好缺人。以后还得阿山兄弟多多帮忙。” 柳阿山看着年轻县令脸上的诚恳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跟着燕六郎出门去了。 欧阳戎目送二人离去,在门口思索了会儿,返身准备处理公文,这时,余光却瞧见远处长廊上一袭红衣风风火火闯来。 不一会儿,便冲到他身前。 欧阳戎默默退了步,似是怕被小师妹带球违规撞人。 前日还和好奇宝宝小跟班似的一口一个“大师兄”的谢令姜,眼下蛾眉倒蹙,嗔目质问欧阳戎: “师……良翰兄为何放开粮价!你可知,现在县里的粮食都涨到十六钱一斗了!我听有传言说,县令家在偷偷卖粮,所以才中饱私囊,这是不是真的?” 欧阳戎挑眉。 不过第一反应是……小师妹生气的样子还挺阔爱。 …… “你是说,查账那一夜,县令砍了一个书吏的头后,并没有立马带兵去抄家,反而是封存库房不查帐了,过了两天,还派人去赴了城里那十三家的谢罪酒?这几天又说要联合乡绅们举办端午龙舟会?且今日还把折冲府的将士们遣返了?” 苏府,后花园。 苏裹儿默默听完包子脸小侍女打听的事情后,不禁又向她确认了下。 “没错,小姐。” 彩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小丫鬟的关注点与自己小姐明显不是一个频道,她小声补充道: “小姐,真没想到,新县令瞧着那么俊,文弱书生模样,竟然会亲手杀人。” “是啊,真没想到……”苏裹儿低语。 彩绶眼睛亮晶晶,“唔,就和演义话本上的夺命书生一样,风流倜傥,却招招致命。” 苏裹儿没理她。 苏裹儿纤长身子离开竹椅,捧一本书在胸脯前,在园子里散起步来,过了一会儿,突然脆声说: “上九,亢龙有悔。” 彩绶一楞,“什么意思?” “之前是看走眼了。” 苏裹儿轻念,没理笨丫鬟,她翻开怀中这本周易,纤指按着某一页某一行,低吟: “那么现在是……初九,潜龙勿用呗。” 四十二、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小师妹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我现在又不知道了。” “小师妹不相信我?” 某个每日都傻乎乎跑去米铺问价、偶尔米价降一点就能欢喜好几天的女郎摇摇头: “若不是在东市听到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放开了限粮令。” 欧阳戎认真道:“我没中饱私囊,钱对我来说不重要,公道对我来说才重要。” “你的公道就是放开粮价任意涨?”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你这么做,还不如开粥棚的柳家呢。” 欧阳戎凝眉,“柳家开的那粥棚……师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别管我知不知道,我只相信现在看到的。”谢令姜偏过头去,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又说:“人家至少会做做样子,欧阳良翰你呢?” 欧阳戎微楞,看了似是赌气的小师妹一会儿,疑问: “师妹知道我所作所为最后肯定是为了龙城百姓好……那为何还要说这些气话刺人?” “谁说气话了?先不提你放开粮价到底是要干嘛,我……在这方面是没你聪明,一时想不通。” 谢令姜回过头,嗔目瞪他: “可欧阳良翰,你每回有什么计划都不事先与人商量,一副懒得多说的模样,我们到底是不是……同伴,我还是不是你幕僚?” “额……” 欧阳戎算是隐约听懂了些女人的脑回路了,不过也只懂了一点,就像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 “要不现在和你商量下。”他讪笑。 其实小师妹若不提,某人还真忘了他有个幕僚来着。什么,小师妹原来是幕僚?她不是武力担当吗,幕僚是智力担当…… “不用了!” 谢令姜昂起白净的小下巴,斩钉截铁拒绝: “不用你说,我没那么笨,我自己去想……不过,欧阳良翰,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的涨粮价会短期波及到多少龙城百姓?说不定,这便成了压倒某家某户的最后一根稻草。”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这是这几日他心中一直默默回避的问题,所以他才一直催促自己动作要快、要狠。 他认真道:“城外赈灾营,一直在提供温饱线上的粮食兜底。” 谢令姜默默看了会儿似是忽然显出了些疲态的年轻县令,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去。 今日的她,一袭红衣,来的快,去的也快。 和性子一样。 “小师妹。” 欧阳戎忽然朝这道火红的背影喊了声。 “其实有时候,公道是有代价的。”他怅然若失。 谢令姜脚步顿住。 “我……不同意。” 女子固执离去。 …… “谢姐姐有心事?” 苏府晚宴过后,回住处的花径小路上,苏裹儿提着只小灯笼,头不回问道。 谢令姜看了眼她长裙曳地的婀娜背影。 “苏妹妹不好好吃饭,盯着我干嘛?” “谢姐姐心情全写脸上,自然显眼。” 谢令姜问:“苏家妹妹,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说的话挺让人讨厌的。” 苏裹儿也不恼,背对着谢令姜的背影,云鬓轻点下头: “但我说的是实话。” 谢令姜不语。 苏裹儿却是追问:“是不是与你那大师兄有关?” 谢令姜其实与这位苏家小女郎并不太谈得来,或许是因为优秀女子之间本就天然的傲气相斥,二人之前便经常有理念之争,后来她们干脆也不争了,毕竟同一个屋檐下住,尽量聊些合得来的话题。 不过苏家伯母却是很热情好客的人,对待谢令姜就和自家女儿一样,让母亲早逝的谢令姜心中颇暖,而苏家伯母刚刚晚饭便叮嘱她,有空多陪陪同龄朋友少的苏裹儿说说话。 谢令姜安静的走了会儿,有些愤愤难平的将师兄放开粮价之事大体说了下。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裹儿听完后,直接点头断言: “此子负颖异之才,蓄经伦之识。粮价之事,谢姐姐无需担忧?” 谢令姜顿时无语,“苏妹妹前几日不是还说我师兄傲慢吗?” 跟在二女身后的彩绶也小脸诧异,一脸费解的看向自家小姐……唔小姐,你上回不是还说新县令是伪君子吗? 谢家小娘子是新来的,或许不知,但是彩绶却是清楚,自家小姐一向喜欢私下品评人物,而且一向看人很准,往日里与苏府有所接触的人物或时间,老爷和大少爷晚饭都会请教下小姐的品评与看法。 所以表面上外人只知道小姐是苏家上下皆宠爱娇惯的幼女,但却不知,对于苏府的很多事,小姐皆有建议乃至决断之权。 很奇怪,但还是发生了,苏府老爷与大少爷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女子干预家事正事有何错,反而还挺信服的…… 对于身后谢令姜的疑惑,苏裹儿面色如常:“他确实可以傲慢。” 回到水榭庭院,互道晚安,二女分开。 苏裹儿回到闺房,并没马上洗漱,而是旋身走去书桌前,研墨铺纸,拂起长袖,钻出一只莹白小手,指甲粉粉,五指芊芊,去抽出了一根纤细羊毫。 她歪头注视轩窗外的梅林,笔杆尾部一下一下的轻轻点着这张鹅蛋脸的皙白下巴。 “彩绶。” 她唤了声。 “小姐,何事?” “替我捎句话给阿夫阿兄。” 苏裹儿垂眸落笔,粉唇轻启:“不要遣下人,这两日亲自去一趟县衙……” 书房内,低头写字的小姐细细叮嘱着,包子脸小侍女点头努力记下,然后小手挠着梳双丫鬓的脑袋出门传话去了。 书房重新恢复寂静,眉间画梅花妆的女郎早已搁笔回屋春眠去了,书案那副闲趣之下随手落墨的宣纸上,有未干笔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此乃《周易》第一卦乾卦的九四爻辞。若是什么都“懂一点”的欧阳戎恰好在此,便能通晓些大意: 龙或许落困深渊,但力量已积蓄,只需根据形势前进或后退行动,就不会有错,可尝试……前进一步了。 只是不知这是写给那位年轻县令的,还是写给这座苏府的。 …… 苏裹儿本来并不太信命,可后来信了,甚至专研起了玄学易经。 今夜,她又梦到了当年那位道门相士为其扶乩后的警言: “殿下龙目凤颈,贵人之极也,然而离一飞冲天,还差一位命中注定遇到的贵人。” “贵人何在,吾如何寻他?” “此人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会在此县为官又辞官,且写辞官隐退之赋,诗文与明月最后皆将赠于殿下,到那时,殿下便可腾飞九天,但是切忌,除了共患难,此人也必须共富贵,方可稳住殿下命格。” 她皱眉冷语:“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相士低眉:“不知。” …… 有一则小道消息传遍了龙城县各条商街粮铺: 县衙的粮不够了。 有传闻是江州缺粮,新来的欧阳县令为了讨好那位监察使沈大人,将不少赈灾营的储备粮借去给了江州,最近离开龙城的那批折冲府将士们,便是运粮回去交差的。 而眼下,市井商贩们还发现,有一伙疑似衙门的人在高价收粮。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龙城县衙始终没有辟谣,这就很令人怀疑了,因为若是假的,你肯定得辟谣,若是真的,那就更要辟谣,至于不辟谣,那不就是默认摆烂了吗? 总不至于是故意激涨粮价的吧?就算是故意的,那粮商们也将计就计。 反正不管如何,第二日,龙城县东市的米价如同放烟花般往天上蹿,最夸张的时候,东市某家米铺的米袋里,一日换插了三张价格牌。 粮价疯涨的消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还没聚成太大波澜,而眼下的另一件事,却是让全城百姓商贾们都热情洋溢,那便是几日后的端午节龙舟盛会。 许久未修的彭郎渡旧码头,在县衙联合城中几大水运富商们的帮助下,翻新扩建了半倍有余,竣工后新县令还亲自过来庆祝剪彩。 而眼下扩张后的新渡口更是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外来船只。 龙城先端午龙舟盛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上游云梦泽与下游长江的诸多县州,不少有钱官商们携妻带子赶来游玩,参加这场江州地界唯一的端午盛事。 不过从码头这些高大豪华船只上走下来的游客们,也不全是家乡受了水患无法过端午的江州人士,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外州的豪商…… 正午阳光下,彭郎渡正有一艘船身写有“王”字的陌生商船缓缓停靠,只是奇怪的是,商船只是停岸了一会儿,放下来几人,不久后便驶离了。 该船放下来的几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矮个青年,身后几个小厮似是护卫跟班。 “我喜欢这个地方。” 矮个青年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足穿黑色长靴,站在车水马龙、商贸繁华的渡口,他两手叉腰,深呼吸一口气后,微笑开口: “渡口方便,水运发达,市税便宜……你们闻闻,全是银子的味道。” 身后一个跟班的忍不住道:“少掌柜,咱们不是去洪州吗,怎么在江州这里停下了?” 王少掌柜笑道:“哪能赚钱我就去哪,走,去街上瞧瞧,是不是真和传闻一样。” 后面的跟班们不解,不过待到王少掌柜带着他们亲自把东市的粮铺逛了一圈返回后,这些跟班们不个个禁乍舌: “娘了个腿,这龙城县是什么天王老子住的地方,粮食这么贵?十九钱一斗?住这里的人都这么有钱吗?比洪州城的贵人还多?” “正常,江州水患的事最近在江南道闹的很大,难道没听说?灾时粮价贵一些很正常。” “贵一些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和咱们商号的粮价比,直接翻了一倍。和龙城县这些同行们比,咱们商号简直就是在做慈善倒贴,太亏了。” 王少掌柜微笑听着身后跟班们的议论,没有开口,不过倒是挺认同“不大赚就是亏”这句话的。 他作为家族旁系子弟,虽然在私塾读书不行,但是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溜达,有些经商头脑,后来跟着家族商号的掌柜们走南闯北,锻炼出了对各种消息的敏感嗅觉。 今日途经龙城下船,便是昨日捕捉到某些消息后下的决定。 又逛了一圈,这位王少掌柜慢悠悠道:“而且你们看,这县城热闹的一点也不像是水患刚过的样子,街上流民都没有,乞丐都见不到几个,而且看样子,过几天还要举办端午龙舟会。” 有个跟班跃跃欲试问:“少掌柜,咱们立马回去运粮过来卖吧?” “感觉有些古怪……不急,再看看。” 王少掌柜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逛了几圈,打听完本地官员与富商的一些情况后,众人准备找家客栈休息吃饭,来到闹市一座生意红火的酒楼前。 王少掌柜眼尖,瞥见一道颇眼熟的侧影,愣了下,脱口而出:“谢家姐姐?” 渊明楼门口,正准备进门的谢令姜身影一顿,转身看去,便瞧见了矮个青年一伙儿。 “你认识我?等等,你是……”她皱眉思索,隐隐想起某次在金陵乌衣巷王谢聚会上的一面之交,不过还是没想起名字,主要是两家的子弟太多了,耀眼的就那么几个,比如她,按排行叫的话,应该是谢十七娘。 谢令姜脸色歉意:“抱歉,世弟,你是叫……” 王少掌柜十分自来熟的上前自我介绍: “令姜姐姐,小弟王操之啊,你应该不记得小弟了,但谢姐姐我可熟悉的很,家中长辈天天念叨呢,经常说咱们这些王家男儿都没一个谢家女郎读书厉害,让咱们这帮子弟有些无地自容,我倒是没事,主要是喜欢看那几位读书的哥哥们脸臭哈哈哈。” 谢令姜面无表情,没被逗笑,王操之咳嗽两声,有点小尴尬。 四十三、遵纪守法良民苏家(五千字,求追读求票票) 若要问,端午龙舟会前粮价飞升的这段时间,龙城县令在忙什么? 燕六郎可以立马抢答: 明府在游山玩水,兼到处打秋风。 不过前一个,用明府自己的话说,他是在心忧正事,游山玩水只是顺带的,对的,表象,只是表象。 但燕六郎眼下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游山玩水似乎才是正事…… 估计只有木讷跟在后面的柳阿山兄弟,对明府的话深信不疑。 不管怎样,这几日,欧阳戎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逛遍了蝴蝶溪的上下游。 从上游连接云梦古泽的狄公闸废墟旧址,到下游蝴蝶溪与长江的入江口,还有沿途十数个尚未完全退水的“泽国”,欧阳戎亲自用脚力丈量了一圈。 今日三人又去了趟大孤山上的东林寺,找到了主持善导大师,不过这一次不是善导大师开导众人,而是和蔼可亲的父母官欧阳县令开导善导大师: 于是,双方就灾情问题进行了坦诚、深入、长时间、建设性的沟通,并且认为对话是及时的、有益的,加深了县衙与东林寺的相互理解,欧阳县令注意到东林寺主持关于灾后建设问题的有关表态与积极意愿,对此表示高度赞赏,欧阳县令指出…… 恩,最后,善导大师大手一挥,决定再改造一片旧寺庙,收纳一批无家可归的灾民为佃户耕种寺田……就再苦一苦佛祖,功德他来扣。 也不知道县太爷和师傅聊了什么,秀发小沙弥从未见过如此豪气大方的师傅,或许这就是官民鱼水情吧。 秀发小沙弥感叹,丝毫没注意到县令走后,自家师傅摸头叹气的,下午都没去给女施主、女菩萨们看手相。 “明府,县衙还有好多事,你看咱们还不回去吗?” 半山腰上,欧阳戎又停步了,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一起,在山腰处一座风景极好、匾名“遮目”的亭子里远眺风景,燕六郎忍不住小声问。 “你们看,咱们县城,这蝴蝶溪确实像一片蝴蝶的翅膀啊,名没取错。” 欧阳戎忽然伸手遥指山下那一片绵延的青瓦建筑,它们错落在蝴蝶溪两岸,蝴蝶溪蜿蜿蜒,河上船帆如云,再远望,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流大江,入江口处有泥黄色的沙洲。 燕六郎插嘴: “咱们这条蝴蝶溪确实是个好地方,这溪水滋养了西岸的上百座剑炉,听老人说,从炉中取出的通红剑身,只要一浇上蝴蝶溪的水,就能让剑‘嘶嘶吼出’青色的烟,使铸出的剑品相不俗……自先秦以来,这溪水也不知浇灌出了多少把名剑。” 瞧了眼欧阳戎认真倾听的侧脸,一直木讷不言的柳阿山也开口道:“俺之前在剑铺做伙计,听资历老的剑匠们说,这条蝴蝶溪最厉害的不是沟通云梦泽与长江的要害地位,而是此溪有龙气,是天下少数能铸造鼎剑的地方之一。” 见明府似是感兴趣,燕六郎也接话道: “听说当年,前朝大随还未一统南北,南朝这边最后的陈国,便是举国之力在咱们这儿铸造鼎剑,只可惜剑刚成便被大随灭国,后来那位随朝疯帝又是穷举南北物力,接着在这条蝴蝶溪畔修炉铸剑,这次剑还未成便天下大乱,义军四起…… “后来还是太宗收拾了摊子,大乾立国后吸取教训,与民生息,再也不铸那些害人的东西了。龙城的剑铺营生也就慢慢没落了,直到后来柳家又重开了古越剑铺。” 柳阿山回忆了下,“剑铺有个老剑匠说,这条蝴蝶溪是福地,但也是祸乱之源。” “你们说的这个鼎剑,是什么东西?”欧阳戎好奇。 柳阿山摇摇头,“不知,应当是最厉害的名剑吧,听说王侯将相们都想得到它。” 燕六郎也插话,“何止,听说世外世内的练气士们也想得到这玩意儿,有人说南北朝的鼎争,争的就是这些鼎剑。” 欧阳戎摇摇头,和小师妹讲的什么神话道脉、云梦剑泽一样,只当猎奇事物听。 回归眼下正事,年轻县令转头朝柳阿山道: “那位老剑匠说的没错,这条蝴蝶溪确实是祸乱之源,不仅滋养出一颗吸食民髓的恶‘柳’,它还成了龙城水患的帮凶。 “每次云梦泽一涨水,狄公闸只要没挡住,蝴蝶溪的水就漫出河道,淹了龙城县城,这条溪弯弯曲曲的,一点泄洪能力都没有……” 欧阳戎凝视山下。 他作为龙城县令,这次水患的职责除了赈灾外,还有治水。 对于后者,欧阳戎刚来县衙上任的时候,便与刁县丞交谈过,只是那时他连赈灾的粮都不够,更别提治水了,刁县丞当时是建议他去找柳家‘要饭’,和前几任一样,重修狄公闸,挡住上游云梦泽的水。 眼下,他一整折腾后,赈灾的粮勉强够了,加上动员全县、以工代赈、组织端午盛会……已经能养活城外的难民们了。 于是眼下治水便成了当务之急。 因为他知道,端午过后梅雨季最大的降水期就要来临了,当下龙城县是一点水利工事都没有,在地势如盆地、雨季容易蓄水的云梦泽面前,就和没穿裤衩一样,是大是小一览无余,到时候洪峰不淹了龙城才怪。 而其它人,例如刁县丞,都是靠县志的经验顺口溜来预判水患,什么“四年一大淹”,今年已经大淹过了就不会淹了…… 欧阳戎在这方世界还没遇到过什么超自然力量,所以他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去相信顺口溜,他没法自己骗自己。 这几日他走访蝴蝶溪上下游,便是在弄清水利情况。 眼下的情况很简单,也很棘手。 云梦泽、蝴蝶溪、长江三者可以看成一个“工”字形,蝴蝶溪就是中间这一“竖”,云梦泽可以看作一个占地方圆数千里的蓄水池,是江南道最大的淡水湖,它的水就是主要从这一“竖”排入长江,再由长江东流入海。 而眼下,欧阳戎眼里看见的这条“竖”,弯弯曲曲的。 曲折水道最难泄洪。 这水怎么治? 是继续去修狄公闸,走当年狄夫子的老路,和后续县令们一样每四年一次缝缝补补? 来龙城走一遭、攒功德的年轻县令扪心自问。 燕六郎与柳阿山听完欧阳戎三言两语便清晰无比的讲解,皆愣。 燕六郎思索了下,尝试出主意:“要不咱们去……扩宽河道?” 欧阳戎没点头,燕六郎反应过来什么,愁眉苦脸自语道;“也不行,就算咱们有人手,但是咱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银粮,撑不起这工程量。” 欧阳戎却是闻言起身,垂目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谁说没有银粮?治水的银粮不是已经来了吗?” “明府说的银粮在哪?” “不就在下面?还是自己长腿来的。” 欧阳戎轻指了下山下的县城,然后又独坐,安静看了会山下风景,他率先转身:“此处确实视野开阔,走吧,该回去了。” 年轻县令走出亭子后,转身看了一眼亭上的牌匾,不禁自语: “好一个遮目亭,丝毫不遮目……有道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已然有主意了的他笑吟一句,下山吃“肉”去了。 …… 欧阳戎没想到,他刚回县衙就被人喂了一口“肉”。 县衙公堂。 “什么,你说我不在的时候,苏家来找过本官?”欧阳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哪个苏家?他们来找本官干嘛?” 他确实不记得龙城本地最大的十三家乡绅豪族中有姓苏的人家。 刁县丞摇摇头,“那位苏家大郎说,他是来给他家补税的,之前明府查帐,他们自我审察了下,发现可能有些摸棱两可的税没交上,所以现在呈给明府。” 欧阳戎奇道:“竟然还有为咱们官府着想、主动查漏补缺的?额,他们补交了多少?” 刁县丞咽了咽口水,“一千两银子。” 欧阳戎眼皮子跳了下,“这是漏了什么税,补交这么多?” 刁县丞摊手道:“我让手下去查了苏府的帐,发现他们每年都按时纳税,分文不少。” “那你还不把钱退回去?” 刁县丞闻言,看着欧阳戎的眼神有的古怪起来: “可是那位苏家大郎说,若是没有漏,那就把这笔银子捐给县衙,让明府大人自行处理,他们只求明府大人的一副笔墨就行了,什么时候给都行。”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起身去桌前瞧了瞧这笔巨款。 这张桌子都被银子压的有点摇摇晃晃。 一千两银啊,都抵得上他威逼利诱那帮恶霸劣绅们捐钱的一半了。 年轻县令把手里的银子丢回桌上,走大堂上背手踱了几步,忍不住回头: “咱们龙城县还有这等遵纪守法的良民?”他诧异问。 主要是欧阳戎早就对县里这群地主土豪们失望透了,或说,对他们压根就没怀有希望过,这些日子斗智斗勇,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 可眼下却突然杀出一个白莲花来,比踏马的良民还良民,真是令人男默女泪。他如何不震惊。 好家伙,这么一想,有点小泪目了都。 这波啊,这波叫PUA。 欧阳戎一叹。 刁县丞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明府,你与贵叔母现在住的梅鹿苑,也是这苏家无偿捐的。” 欧阳戎哑然。 不多时,刁县丞带公务离开,留下某位年轻县令站在大堂内一人独对一桌白花花的银子。 他摸了摸下巴。 “鹿鸣街苏家……就在旁边?隔壁那家苏府,记得小师妹就住在那,她说是世伯家……也就是说,这个苏家是恩师的故交?” 欧阳戎披上衣服,准备出门,可犹豫了下,又把官服挂回去了。 人家找名义捐一千两,只求他一副字画,颇有君子之交的意味,若是登门拜访就显得有些俗了,更何况这苏家还是恩师的故交,他也不能太熟络,得避嫌。 欧阳戎点了点头,将人情记下,旋即派人喊来了燕六郎。 他下巴示意了下银子:“拿去买粮,全花了,不准剩。” 顿了顿,年轻县令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特别是街上新开的米铺,得好好照顾下人家生意。” “喏。” …… 第一抹晨曦最先是落在东林寺山顶的钟楼上。 只是今日上楼敲钟的灰僧衣沙弥心思丝毫不在钟上,频繁望向山下的蝴蝶溪方向走神。 若是此刻有早起的纪律僧人路过,瞧见了也不会去管,因为今日寺庙香火肯定没多少,且主持会带着一大帮僧人下山去城里的彭郎渡布道。 因为今日是五月五,又是一年端午。 龙城县内。 天还未大亮,扩建后的新渡口,便最先热闹起来,壮丁苦力、贩夫走卒、家丁奴仆、衙役书吏、还有叫卖早点的小贩,便熙熙攘攘挤在码头,搭台般桌,爬梯挂彩。 被晨曦刚刚捂暖的蝴蝶溪上,眼下最显眼的不是外地运粮的大船,而一艘艘绚丽多彩的龙舟。 若从全城往下俯视,便可看见,天光还未完全照亮的各条大街上,从各个坊巷走出来的人头,汇聚成了川流不息的人浪,皆朝着赛龙舟的蝴蝶溪渡口流去,城外的流民们亦是涌入城中,大街小巷都有蓝衣的捕快巡逻,维护秩序…… 龙城县衙牵头举办的端午龙舟会终于开始了。 刚到上午。 “明府,明府!” 鹿鸣街,龙城县衙,报道完的官吏们都是往门外走,去码头看龙舟,只有某个怨种捕快逆着人流,往县衙里面跑,嘴里呼喊着,他逮到一个熟人快嘴问: “赵四郎,看到明府了没?” “早上有弟兄去给县令大人送早点,好像是在后宅。” “这么晚了,赛龙舟大会都等着明府开幕呢,怎么还在后宅啊?” 燕六郎无奈,一路推攘着人流,赶到了被大水冲塌后无人居住的县衙后宅。 刚进来他就看见某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县令,正在弯腰捣鼓院子里一个奇怪的“沙盘”。 燕六郎觉得院子里这玩意儿应该叫沙盘,因为看着有点像军队模拟地势山形的沙盘,只不过明府捣弄的这个是放大版,占满整个院子,并且里面还有模拟的河道,水源连接着另一处抽水的井。 “明府,该出门了。” “哦。” 欧阳戎头不回的应了声,蹲在池边洗了把脏兮兮的脸与手,然后走去,顺手关上了井边抽水的井车。 院子里这座庞大“沙盘”里急速流动的“溪水”,停了下来。 燕六郎取来官服,展开,帮年轻县令穿上;期间,这位性子毛躁的蓝衣捕快忍不住瞥了眼院子里的奇怪“沙盘”。 自从上回从大孤山东林寺‘游山玩水’回来后,明府就迷恋上了这玩意儿。 他先是托柳阿山寻来了不少工具材料,然后在县衙后宅找了个没人打扰的大院子,在里面吃喝睡,埋头折腾了两日,最后做出了院子中的这个“沙盘”。 瞧样子,燕六郎觉得很像那日在半山腰上看见的蝴蝶溪与龙城县地势,不过仔细一瞧,却又有些变化,有些弯弯曲曲的河道好像变直了些,有些地势好像移动了些…… 燕六郎看不懂这是在干嘛,不过……这才正常,他觉得他要是看懂了明府的脑回路,那就真出息了,可以不做这跑腿怨种的捕快头子了。 燕六郎叹气。 欧阳戎穿好官服,低头整理袖口,边出门边问:“粮价现在多少?” “明府,已经二十钱一斗,维持半旬了!” “干得不错。” 燕六郎脸色谦虚道:“是明府指挥的好。” “不是,我是说那批外地粮商们干得不错。” 燕六郎:“……” 欧阳戎带着燕六郎走出县衙,登上了柳阿山驾驶的马车,在车上坐好后,他微笑解释: “根据你前日在码头仓库探查回来的消息,眼下这批外地粮商至少已经汇聚了十万石粮食在龙城,可是粮价还是维持在二十钱一斗,没有发生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这些外地粮商里面,应该是有脑子灵光、长袖善舞之人在串联配合,默契卖粮。” 燕六郎恍然,“原来如此。” 欧阳戎轻笑,“看来也不全是毫无防备的,都是人精啊……这口肉,稍微有点硬。” 燕六郎试探道:“那今日……” “一切如旧,走吧,这一年一度的端午,得让全城人都过个好节。” 欧阳戎笑说,燕六郎点头。 这时,似是想起什么,年轻县令又问:“对了,小师妹你最近有看见吗。” 燕六郎思索了下,“我上次回家,街上看见她好像从渊明楼里出来。” “没事跑那里去干嘛,哪里能干嘛,额,小师妹该不会好女风吧……” 年轻县令凝眉。 燕六郎欲言又止,想问,谢姑娘这么明显,明府都看不出来,把如花似玉的小师妹冷落好几天,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家中一根独苗的蓝衣捕头不禁收臀往后缩了缩。 欧阳戎并不知道气氛突然蕉灼了起来,不多时,马车抵达彭郎渡,他当先掀开车帘,顿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热浪袭面。 唔,是咸粽子的香味…… 四十四、好戏开场 欧阳戎发现一件挺神奇的事,做大周朝的“公务员”,端午节竟能有一天的法定假期,这是女帝年年都下达的诏书。 不过这个时代,能享受这种假期特权的是极少数人,因为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没有上班和假期概念。 这方世界,打工人还真成人上人了…… 彭郎渡龙舟大会的开幕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为一县之令的欧阳戎只是到场露了张帅脸,简单讲了两句——真就两句,然后带头进行一个“起龙”仪式,便去台上坐着当泥菩萨。 南方吴越之地,自古就盛行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特别是在水患多的地方,可以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算是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欧阳戎只是个空降的县令,整个端午盛会期间,龙城县衙与民间自有一套熟练无比的风俗流程,并不需要他插手指挥,自行运转即可,他只需盯下县衙开支。 这几日欧阳戎为了验证那套水利方案,忙的昏天黑地,眼下也乐得清静。 况且大办特办端午龙舟会的目的,眼瞧着已经差不多达到,他一时摸鱼起来。 恩,剥个粽子先! 蝴蝶溪沿岸有很多观赛台,延绵数里,看热闹的观众们并不会全挤一处。 但最核心的主观赛台,是欧阳戎所在的渡口高台,位于龙舟赛起点。 不过它附近还有几处视野不错的观赛台,亦是热闹,被龙城县的大族与豪商们占据。 柳子文便是带着二弟柳子安与家眷们,包下了一座位置很好的观赛台。 柳子安坐在椅上,从主观赛台上那位一脸人畜无害的年轻县令身上默默收回目光,转头问: “大哥,你说这个县令到底在想什么?放开限粮令,粮价已经飙升二十钱一斗了,怎么着,他也转手卖粮?” 柳子安观看龙舟比赛,目不转睛,轻轻摇头: “暂不管他,涨粮价对咱们没有害处,当下最重要的是……炉中那口剑……得时刻盯着,其它都是次要。这个萝卜县令只要不像疯狗一样过来咬就行,咱们继续联合其它十二家富绅孤立他。 “看得出来,他很想治水,但眼下灾情从哪弄多余银粮,而且想修狄公闸,没咱们这边提供的工匠,是不可能短期内修好的。再熬一熬,总会求上门来的。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公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的,当年贬官的狄夫子都没做到的事,此子还想做成不成?” 这位柳氏少家主丝毫不急,自信稳操胜券。 柳子安看一眼大哥,沉默点头,不再多言。 像柳家这样的大船,除了把握大势的掌舵人外,还需要有柳子安这样的副手军师,背后做脏活累活。 柳子文喜欢看势,好谋善断,而柳子安喜欢用计,擅长做局。 对于柳子文的决断,柳子安倒是颇为信服。 另一侧,也有一座被重金包下的观赛台,视野极好。 王操之坐在一众粮商中间,最近心情不错。 也是,毕竟换谁来白捡钱,心情都差不到那里去。 他与他身后的清凉斋,算是最早发现龙城县粮市这处聚宝盘的外地粮商之一了,在本地乡绅粮商还在紧急去外地熟人处调粮的时候,外来者王操之就已经拍板调来了清凉斋商行在洪州的三万石囤粮。 可谓商贵神速,先赚一笔。 待到大批外地粮商如同嗅了血的鲨鱼聚集龙城县后,王操之又在渊明楼摆宴,热情接待这些同行们,分享龙城县的局势消息,对于这些或比他有强、或比他弱的粮商们,丝毫不藏着掖着,顿时团结起了一支炒粮价的小团队。 这半旬以来,来龙城的粮商越来越多,可粮价却始终维持在二十钱一斗,就算他们的手笔。 做生意嘛,大家和和气气一起赚钱,打打杀杀或一家独大干嘛,吃不长久的,即使背景通天。 另外,王操之还有一件开心之事。 在此地遇到一位陈郡谢氏的直房嫡女,且还是乌衣巷王谢这一代子弟中出类拔萃十分耀眼的才女谢十七娘,其父是大周文坛的大儒谢旬。 王操之没有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他只是琅琊王氏的旁房子弟,且走经商之道,经营的清凉斋在家族里也不怎么受重视。 有自知之明,越是出身高门大户且受益,越是维护森严等级。 王操之想与这位谢十七娘搞好关系,至少混个眼熟,是为了以后万一王氏受重视的嫡系才俊能娶到她,他可以去攀攀交情,这叫提前下注。 “王少掌柜,我怎么觉着这小小的龙城县消化不下咱们这么多粮啊。” 观赛台的一众外地粮商中,有个带着紫色幞头的高大中年粮商,手里盘着的一串小叶紫檀手串停住,皱眉道。 王操之转头看去,此人是这次外来粮商中,财力最雄厚,同时也是背景除了他外看起来最大的粮商,姓马,传闻是金陵那边某家开国勋贵的白手套。 王操之笑脸以对,“马掌柜勿心急,龙城县只是个开胃菜,先吃个小饱。” “哦,此话怎讲?” 王操之自若道:“龙城粮价一涨,周围其它几座受灾县的粮商定然忍不住心痒,即使当地有限粮令,也难压住,咱们当时候再过去浇一把火,嘿嘿…… “这龙城水路方便,正好做咱们的中转站,先把粮运到这个囤着,后续整个江州地界的灾县都是咱们的餐桌。” 马掌柜舒眉,不过在座的粮商中又有一个山羊胡老粮商开口询问: “若是粮价迟迟不涨,粮食囤太久陈化了怎么办,陈粮可卖不了几个钱,可不能最后便宜那些穷鬼。” 老粮商两指捻了捻蓝黑丝绸布料的衣角,又摇摇头,“这地方储粮的环境太潮湿了,很容易陈化。” 这老粮商姓李,财力仅次于马掌柜与王操之,听说与洪州长史家有些关系。 王操之面色不变,似是早有考虑,指了指脚下这个渡口: “还是有赖此地发达水运。所以说,咱们每日都要合理沟通卖粮,若是发现市场不妙,有粮食久久堆积的风险,咱们就赶紧唤船运粮跑路,现在这儿又是灾区,人力最贱,要不了几个钱。” 他笑露一口大白牙,指了下众粮商,又指了下他笑脸: “大伙又不是刚走出来行商的雏,这点市场上的风吹草动难道还捕捉不到?见机不妙就跑路呗,难不成做慈善?诸位叔伯哪位不是千年的狐狸,相信已经不少人提前准备好船了,何必再多此一举问小侄。” 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点头哂笑。 有个低调粮商赞道:“王少掌柜确实铜牙利齿,做事周全,难怪年纪轻轻就接手家中生意,担当大任。” “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得多向诸位叔伯学习。” 王操之微笑摆手,心里却有些反感不耐……我是琅琊王氏贵种,若不是读书不行,出来赚钱,谁愿意跟你们这些商贾贱籍打交道。 王操之看了眼河里即将开始的龙洲赛,转头吩咐随从,端上一些甜粽来,余光忽瞥到某道略熟的倩影正朝主观赛台走去,他脸色好奇,起身下台跟去。 四十五、福报钟又响(起点上架,凌晨求首订!) “是甄姨偏让我来的。” 欧阳戎嘴里还塞着半只粽子,愣愣抬头翻眼瞧着身前这位挡住他阳光的抿嘴女郎。 刚刚小师妹直接上台走到他面前,没头没尾来了这一句话,令他皱眉不解。 啥意思,不是自己想来找他,是别人逼的? 另外,小师妹身高确实挺高的,但就是说话有点冲,喜欢顶撞师兄。 眼前这一双大长腿,亭亭玉立的,瞬间挡住了他全部的视野,特别是从下面往上望去,都快看不到她傲娇的小脸了……这才是遮目亭啊,大孤山半山腰那是个假亭子,哪有这座亭子大不对,遮目。 某怨种大师兄放下筷子,站起身,第一句话就是:“咸粽子,还是甜粽子?” 谢令姜偏过头没看他,眼睛盯着河道上正在争竞的龙舟,撇嘴: “我有的是粽子吃哼,只是来替甄姨带个话……” 顿了顿,余光发现某人已经二话不说埋头剥粽子,她马上道:“咸粽,蘸白糖。” 可说完话,这位谢氏贵女又立马后悔了,小脸上闪过些恼色。 似是恨铁不成钢。 欧阳戎正低头并没瞧见这些,他闻言后手一抖。 这是入了什么邪教?蘸了糖那到底是算咸粽还是算甜粽? 欧阳戎默默吐槽,把粽子递给谢令姜,转头唤一旁的伙计去取点白糖。 待身旁伙计走后,只剩下欧阳戎与谢令姜二人,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上回争吵后,已好多天没见。 谢令姜今日的男装打扮挺亮眼,一身白衣像个如玉公子,但却系了一条朱红撒花缎面腰带,很显腰细,露出的内衬衣领与里衣袖口也是朱红的。 一抹朱色点缀一袭白衣,小师妹是懂搭配的。 欧阳戎收回眼睛,先开口:“婶娘让师妹带什么话?” 谢令姜手里筷子不自觉的轻戳碗里白生生的小咸粽: “你叔母喊你过去挑婢女。” “挑婢女?” 她点头解释: “一大早甄姨就拉我逛街,说五月五热闹,西市口马行有不少贩卖奴隶的外来胡商,你七品官身,房内一个婢女都没有,说不过去,她要给你挑个贴身婢女。 “到地方后发现选择太多了,眼花缭乱,有高丽姬、新罗婢、菩萨蛮、东瀛奴,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女……只是不知道你喜欢哪样的,我正好也不愿逛了,甄姨便托我来带话,让你忙完后过去亲自挑。”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令姜面色如常,低头小口咬了下粽子尖,咸咸的,忽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这类把人律比畜产的事,可是师兄有没有想过,与其将她们继续留在黑心胡商们那里,最后被恶主买走晚景凄凉,何不去把她们赎来,对她们好些,尽些微薄之力,甚至若有机会,可将她们送回家。” 欧阳戎沉默。 过了会儿,伙计取回白糖,欧阳戎顺手递给谢令姜,欲语,这时,台下小跑上来一位矮个青年,十分自来熟的凑近: “咦,令姜姐,你也来看龙舟吃粽子啊!” 说完,王操之立马转头,注视欧阳戎,惊异道:“这位是……县令大人?!久仰!久仰!” 矮个青年一副久仰大名、恨见晚了的扼腕神情。 欧阳戎扬眉,瞧了下正微微皱眉的小师妹,正色拱手:“请问阁下贵姓……” “我是操之啊,免贵姓王,就是那个老掉牙的琅琊王氏,和令姜姐家是世交。” 欧阳戎恍然大悟:“原来是操之兄,失敬失敬。” “是小弟久仰县令大名,一直未能求见,早听闻龙城县令爱民如子,浩然正气,今日一见果不如然!甚至比小弟想象中的还要英姿勃发!” “哪里哪里,英姿就行了,勃发算不上……操之兄才是人如其名,人中龙凤。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操之吃咸粽还是甜粽?要不要白糖?” “必须甜粽!什么,白糖?正经人谁吃粽子蘸糖啊?你蘸吗?” “不蘸,你呢?” “我不蘸。” “蘸糖是一种虚无的甜,是没有灵魂的。”某人叹息。 “……”谢令姜。 你们……谢令姜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这自来熟的俩活宝,她都还没来得及介绍,二人就对上眼神了,还直接把她开除了粽籍……恩,你们是糖不蘸一点,你们是脑子都蘸一点。 “咸粽蘸糖吃那还叫……”王操之兴致勃勃,还想再说,可下一秒机敏的求生欲让他飞瞥到旁边面无表情的谢家姐姐手里端着的糖碗,他一脸正色对欧阳戎道: “县令大人,我觉得咸粽蘸糖也未尝不是一种聪慧的选择!” 欧阳戎笑着点头,谢令姜忍不住道:“王操之,你不是忙着炒粮吗,还有时间过端午?” 王操之挠挠头: “咳,小弟只是跟着那些大粮商们屁股后面卖,哪有胆子炒啊,谢姐姐太高看我了哈哈哈。” 他心下有些后悔,上次初见时直接告诉她,他来龙城卖粮之事了,没想到这位谢家姐姐性子这么正经,当时听完就冷下脸来…… 这位清凉斋少掌柜余光瞥向欧阳戎,后者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生气,甚至看起来还显得有点呆笨,在人畜无害的剥着粽叶。 这个欧阳良翰瞧着和外面传闻一样,是个正人君子书呆子,也是,不然这位谢氏贵女也不会与一个外姓寒门男子关系这么近,肯定是性格对上了,这么看,原来做个书呆子也挺好的……王操之心里失笑摇头。 他面上叹息: “县令……欸算了不这么见外,咱们都与令姜姐熟,就容小弟斗胆喊一声良翰兄。” “行,都行。”欧阳笑着点头。 可身后不远的燕六郎听到王操之言语,却眉头一皱……没大没小,一个倒买倒卖的奸商竟敢和明府称兄道弟?胆够肥。 王操之笑容更盛: “良翰兄,小弟听说龙城遭受水患,百姓缺粮水生火热,特意运了些粮食过来,想进些微博之力。 “想必良翰兄前些日子撤掉限价令,应当也是心忧缺粮,吸引更多粮商来龙城,可眼下这粮价谁能想…… “欸,没想到竟被那帮同行黑心前辈们抬的这么高,小弟想帮忙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良翰兄,要不这样,这几日,小弟去联合几家同样看不下去的有良心粮商,一起去城南摆个粥棚施粥,良翰兄到时候开业过去剪个彩,你看如何?” 年轻县令脸色似有些怅然,看了王操之一会儿,眼神感动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只是用力拍了拍这位有良心有担当的青年粮商肩膀,像是一切都不在言中。 “欸,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欧阳戎重复。 王操之笑容灿烂,摆摆手,“就先不打扰了,还有朋友在下面,令姜姐,改日聚。” 谢令姜全程都没怎么点头或说话,她与欧阳戎一起,目送矮个青年背影离开。 二人之间安静了会儿。 “你这世弟倒挺可爱。”他夸赞。 “我都懒得理。”她轻咬下唇。 欧阳戎看了一眼天色,想了想,还是转头说:“要不师妹去和他说下,让他快点离开龙城。” 谢令姜脸色露出些歉意,“抱歉,我只压得住谢氏的商号们不来,王氏这边……” 欧阳戎摇头打断:“不是,是让他赶紧跑。” “……” 某位谢氏贵女怔住,转头,盯着欧阳戎看了一会儿。 某刻,那喜欢没事轻咬着的唇,唇角蓦然勾翘。 “不去。” 她笑道,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为何,不是世交吗?” “和他不熟。” “那和谁熟……”随口的某人顿住话,改问:“现在不生师兄气了?” “还生一点。” “那今日事了,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某位正义女侠,去时伤心,走时开心的地方。” “女侠……指我?”谢令姜鼻子皱了皱,“不行,我是文武双全的幕僚,才不是只会动手的女侠。” “那……女师爷?” “挨~”她下巴一扬,清脆应声。 欧阳戎笑了下,想起些刚刚耽误的事,又道: “那师爷先帮我打发下婶娘,和她说我忙完再过去。” “好。”谢令姜点头。 欧阳戎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声嘀咕:“到时候去选个便宜些的婢女。” 话语刚落,欧阳戎像是触电,浑身一颤,耳畔隐隐听到了一口古钟的颤鸣! “这……” 他立马状若无事的坐回原位,可低埋的脸上满是惊诧。 因为脑海功德塔里,那一口亘古寂静的福报钟在震颤! 一份崭新的福报。 小扑街的上架感言! 好兄弟们,你们喂养的《君子》凌晨要上架啦~ 呜呜呜,这就和洞房花烛夜一样,凌晨会玉体横陈的娇滴滴躺在婚床上,等待兄弟们的第一次宠幸。 所以。 兄弟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咱们第一次的量(指首订)很少吧…… 咳咳,刚刚那个抢键盘打字的日本写手被踢走了。 说回来。 兄弟们,按道理上架感言得卖惨啊、字里行间暗示成绩不好会切啊、回顾心路历程卖情怀啊。 但今天,咱们不干这事。 首先,是确实没啥好惨的,我不过是四舍五入快三十了还没女朋友而已,无所谓,我不会出手。 其次,成绩方面。 上本剑娘的最后感言里小戎说过,一个写故事的人不能怀有,为“施舍”读者而写书的念头,不然总是会因为鸡皮栓毛的理由,像怨妇似的认为是读者对不起他,任性妄为。 作者是为自己写书的,要对自己负责。 所以开这本书前,小戎便设想好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圆满结局,现在每天码字的目标,就是把剧情朝着那个大结局推进。 预计消耗一年的时间,或许会多一点,但一定要朝着结局推去。 这就是小戎眼里最重要的目标。 因为有目标有规划,才会有盼头,而不是写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天天水水水。这也是剑娘最大的痛。 我觉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这本书才算是写的有成长,有进步,即使中途被千夫所指,但写完这本后,我可以很自豪的和别人说,我写了一本有头有尾或许被无数人骂但完完整整的作品。 一想到这个,小戎就傻笑出声。 真踏马爽! 所以,我踏马要写到结局,你们谁也别拦我!(拿刀架自己脖子威胁) 最后,心路历程和情怀什么的,不回顾了,咱们向前看。 只是,这一路跟来的好兄弟们,小戎最最愧疚的就是你们了……呜呜呜呜,这个狗作者太可恶了。 …… 最后的最后,说下上架首订加更的事。 个人预计君子应该能有3000均订(幻觉)…… 每多出五百均订加一更,若是万一的万一,能有个7000均订,小戎直接女装发彩蛋章!这个得订高点,因为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呜呜呜。 至于万订……应该不可能,当个梦。 对了,还有月票,二月份每多出500月票加更一章!另外盟主打赏也加更! 可能大伙觉得加更要求苛刻,小戎太抠门,但这不是小戎懒,是码字手速实在太慢。 因为我对待自己敲下文字很认真,哪怕写的是一团垃圾,它也是我用心血浇灌的垃圾,我踏马喜欢死它了! 所以关于加更,我怕说到做不到,不如一开始整难点,正要达到了,就愿赌服输,痛并快乐。 凌晨十二点会上架第一个VIP章节,可能系统会迟钝十分钟左右,好兄弟们别急! 二月一号,也就是明天,一天之内会日万,保底三章!码更多就发更多!但更新可能没法一次性发出来,会分开时段发,但当天一定有! 最后想说。 感谢你为《君子》投出的每一张票,感谢你为《君子》发布的每一条书评!感谢你为《君子》花费的每一笔打赏, 不管上架后你会不会首订,会不会一直跟在《君子》身边,会不会永远喜爱。 我由衷的感谢你为这本书花费的每一秒时间! 《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四十六、无聊,要看血流成河(第一更,求首订!!!) “王少掌柜,瞧着,你是认识那位欧阳县令?” 老交际花王操之回到粮商们所属的观赛台,李掌柜捻了捻山羊胡,好奇问出了台上一众粮商的心声。 “嗯哼。” 王操之不置可否,只是轻抬下巴道: “有一位相熟的谢家姐姐恰好也在龙城,她父亲是天下文坛有名的醇儒,桃李满天下,欧阳良翰就是其父的弟子……算认识吧,刚刚约了下饭。”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是闲聊,可是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瞧见,却是面面相觑。 有个小粮商感叹道:“不愧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在江南道到处都能牵到线,同样是做生意,可王少掌柜……唉,真令在下艳羡。” 矮个青年谦虚摆手。 可他越谦虚,抚须的李掌柜越是倒吸气,寻思了一下,不禁小声问: “所以这次龙城县的粮价放宽,该不会背后也有少掌柜的操作吧,难怪能提前这么快带粮到龙城,原来是庄家啊。” 众人惊讶望去,连背景雄厚的马掌柜都微微侧目。 王操之只是淡淡一笑,摆摆手,继续吃甜粽子,不去解释。 他虽是旁系子弟在族内不太受重视,但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经营着一家大商号,把各方人脉经营的稳稳当当,朋友交的多多的,靠的就是这种“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话术。 看台上的粮商们纷纷敬酒攀谈。 马掌柜也放下念珠,微笑敬了一杯酒,不过他又继续关注下主观赛台那边,转头疑问: “王少掌柜,这欧阳县令和那位谢家贵女是什么关系啊,怎么瞧着二人挺亲密的,该不会有男女之情吧,不然一个谢氏女郎好端端的跑这个穷地方来干嘛?” “怎么可能。” 这回王操之不淡定了,立马回话,似是听到了很滑稽的事情,失笑说: “我这位谢家姐姐是个读书种子,在我们王谢两家都很出名,她很早跟着其父在书院读书,与师兄弟关系近些也挺正常,怎么可能会嫁外姓之人,这可是陈郡谢氏的嫡房女,说句可能冒昧的话,就算是马掌柜你身后那家的嫡系公子去求婚都娶不到。” 马掌柜也不恼,还点点头,“也是,连当今圣上都拿你们这几个禁婚家没办法。” 众人不再疑虑,又畅聊起了卖粮赚钱之事,其它事情或许会有争端,但是在赚钱这件事上,他们空前的团结。 王操之起身举杯,朝众人示意: “来,敬诸位一杯!粮价已经停在二十钱一斗的价位很久了,你们看,外面这些人不还过的好好的,看来大家都挺富,过完这个端午,明日粮价必须统一涨!” 矮个青年手指着那些有钱包下观赛台的富户们。 身材魁梧的马掌柜抚掌大笑,豪气万千:“哈哈哈,说得好,涨!涨他娘的!正好今早又有两万石运到,这龙城县的粮价咱们说了算!” “咦,快看!”正说着,马掌柜突然眼前一亮,抓着晃荡液体的酒杯跑到栏杆边,把酒杯用力丢进河里,他手指着前方的赛龙舟大声道: “老子赌的龙舟赢了,哈哈哈哈好兆头!” 王操之、李掌柜等也是立马起身,微笑鼓掌祝贺。 此刻,蝴蝶溪畔,伴随着上午首个龙舟赛冠军船只的诞生,锣鼓喧天之中,今日的气氛来到了高潮! 蝴蝶溪沿岸无数目光汇聚到主观赛台上。 获胜龙舟的划手、舵手、鼓手和锣手们赤裸着胳膊走上台,由龙城县令亲自表扬贺礼。 只不过高台四面欢天喜地的喧嚣中,迎接获胜龙舟队的欧阳县令刚起身时,似是稍微有些恍惚走神,不过周围的刁县丞、燕六郎、和从甄氏那里返回的谢令姜等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待脸色激动的舵手们来到身前,欧阳戎略微异常的脸色恢复回来。 “辛苦了,诸位壮士。” 他笑容阳光的挨个给一行人挂花环彩牌,转过身来,面朝台下。 台下的龙城百姓、参赛龙舟、和乡绅富商们安静了一点,等待惯例之中的县令发言。 不远处的长街,忽有一匹快骑的身影出现,狂奔而来。 起初只有一些外围百姓发现,不过待到全场的焦点——欧阳戎县令默默停止了发言,侧头看向那道快骑的方向,场上大多数人也注意到了异常。 熙熙壤壤的人群让开一条路来,这道快骑奔入,马匹上骑士的嘶哑呼喊声响彻全场: “江州急报,江州急报,龙城县令接报!” 场上顿时议论声起,不过随着刁县丞一声洪亮“肃静”又静默下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皱眉对视,另一处观赛台上,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好奇张望。 众人只见,这疲倦快骑在渡口的主观赛台前勒马,驿吏翻身下马,跌了一跤,拖着腿拐上台递信。 台上那位年轻县令眉头微聚,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随从官吏们,然后走上前去,与喘气驿吏验证了下身份,这才接过那一张加急公文,并在众目睽睽下打开,垂目默读。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位欧阳县令的平静脸庞上,他没立马说话,场上的气氛不由的紧张起来。 众人知道,一般这种数百里加急的公文,都是偏向负面的严重之事,需要快速通知地方,否则一些简单公事可以慢慢传递。 而上次传来类似公文,还是济民仓的贪腐案。 想到这里,人群里不少人生起一些不好的预感,担忧又是哪里发生了天灾人祸,抑或是兵荒马乱? 一些本地的乡绅地主们也担忧起来,地方上一些政策的变动,最受容易影响的便是他们。 另一边的王操之等外来粮商们倒是没这些忧虑,江州那边的公文对他们这些有流动性的商人们一般影响不大,肯定限制不了他们人身自由的,于是大多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商机。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高台上,长身独立默读公文的年轻县令忽而轻松一笑,抬首,朝全场笑着摇摇头,又对身后紧张的官吏下属们摆摆手安抚。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和大伙没什么关系。”他语气轻松。“大伙继续过端午,接着奏乐接着舞。” 压在龙城不少人心头的石头陡然放下些,寂静的人群恢复了热闹,王操之等外来商人们反而还有点儿失望,毕竟没乐子看了……无聊,想看血流成河。 “不过本官与同僚们又得忙了,欸,好不容易端午放个假都还来一封公文加班……” 年轻县令低头把信纸按原封折起收好,似想起什么,抬头随口问: “对了正好大伙都在,台下有没有在本县有大额囤粮的朋友?麻烦都来县衙喝杯茶报备下,放宽心,不是啥大事,就是监察使沈大人怀疑被贪污的济民仓粮食还停在江州地界,于是请示朝廷后下令,江州各县所以大额存粮即日起不准私自离开江州,须得地方官府们查明来路清白后,持通行文书,方可运走……” 语落,全场声浪只是略微小了点,便又恢复如常,确实小事,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在意,甚至都没听懂,各自散去。 某处观赛台上,本准备去团建下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一众粮商齐齐愣住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接连发出了数声“啊”字。 直到某位年轻县令眸光巡视一圈后“恰好”独独停在他们这处台上,视野中年轻县令似是笑露白齿、笑容十分真诚,王操之等人顿时打了个冷颤。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六、无聊,要看血流成河。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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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满脸好奇,虚心请教大堂上王操之等人: “诸位朋友,你们看个赛龙舟怎么带这么多粮食过来?该不会…包粽子丢江里吧……屈原加上鱼也吃不下这么多啊。” “……”大堂一众粮商。 察觉周围友商们目光全望了过来,王操之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硬着头皮说: “草民们是来卖…卖粮。” 欧阳戎点点头,大声:“听到没有?卖粮!都是来龙城卖粮的,做买卖有什么不能大声说的。” 他朝一脸不服的燕捕快苦口婆心劝道: “人家都是过来做正规买卖的能有什么错?说不定咱们今日吃的咸粽里的米,都是操之兄他们运来的,他们只是想运粮过来给大伙吃饱,你说这能有错? “况且,大周律哪条规定不准商人四处买卖的?只要交依法交税就行。 “对了。” 欧阳戎又问:“你们在东市卖粮,交税了吗?” “交了,交了,绝对一点不漏!”王操之、马掌柜等人立马异口同声。 为良民良商的清白操碎心的年轻县令满意颔首,拍桌定论道: “行了,没事就退堂吧,都是来做合法生意的良民良商,可不能凭空被污清白,咱们龙城县买卖自由,吏治清明,决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可不能随便抄人家产。” 欧阳戎摇头叹气: “燕捕快,回去后好好反思反思,你这动不动抄家的脾气得改改!天天想着掀桌子怎么行,咱们是县衙,不是匪窝,是为百姓良商们服务的。” 在大堂后方沉默端坐的柳子文和另外十二家乡绅财主们听到后面这些句话,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下。 燕六郎低头诺诺:“知道了,明府。” 欧阳戎转过头,切换回和蔼可亲父母官模式,朝大堂内的良商贤绅们温声道: “退堂了,诸位都可以回去了,粮食随便卖,没问题,只要在本县境内的合法买卖,都受县衙保护,若是有监市的城管小吏为难或敲诈你们,可立马过来与本官说,本官给你们做主,定不饶这些小鬼!” 大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或明或暗悄悄打量年轻县令的脸色,没有一人敢走。 后堂,某位小师妹两手背身后背 靠房门上偷听大堂里白脸红脸的戏码,她正纤手捂嘴,轻抖肩膀偷乐。 只是佳人并不知道,她本就颈细肩瘦两臂纤,细枝挂硕果,这一笑,果快掉。 幸好某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正在爱民如子,没有看到,否则,估计他准备兑换新福报的功德都得跌没咯。 前方大堂又安静了一会儿。 终于,柳子文率先起身,告辞一声离开,其它十二家龙城乡绅才屁股离开凳子,相续朝上方的欧阳戎恭敬行礼告辞。 看这些乡绅们的脸色似是都松了一口气,估计是来县衙之前,都以为要脱层皮才出去,可结果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县令竟然没乘机颠倒黑白、封扣粮食,反而让各家的粮食接着卖…… 不少乡绅对欧阳戎印象大为改观。 柳子文第一个走出衙门,进入马车前,他转头只对上前迎接、一脸好奇的柳子安说了一句话: “不用看了,里面都是羊。” 鹿鸣街上,缓缓驶离的马车里,柳氏少家主脸色有些阴沉。 眼前这个“粮价局”,不是那个欧阳良翰给他们设的,这次欧阳良翰吃的应该是外面诱拐进来的肥羊,而且吃相还很温文尔雅。 这个局,柳家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仔细一想,却又损失了不少。 因为布局龙城县多年的柳子文,头一次尝到一种局势隐隐不受他掌控的滋味。 就好比龙城县是一张桌子,柳家独自盘踞牌桌、坐庄多年,这张桌子他抖条腿就能摇,想怎么摇怎么摇,可忽然对面的空座位走来一个笑容很欠扁的年轻书生,不经同意就坐下来了,还伸出一只手,把桌子按稳了,不准随便抖腿。 静等一口剑已十二年的柳子文,不喜欢这种滋味。 …… “额,先说好,咱们县衙可是不管午饭的,本官都得回家吃。” 空旷了一半的县衙公堂上,欧阳戎朝下方默立不敢动弹的十八家粮商们无奈道: “诸位为何还不走啊?回去继续卖粮啊。” 众粮商面面相觑,无人动弹,老实的绵羊一样。 “哦,那就是还有话说对吧?” 欧阳戎立马热情走下台,摊开右手掌: “行,远来是客,请坐请坐。” 王操之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一众粮商在年轻县令的推让下,相续落座,年轻县令也十分亲民,不坐高堂,坐在一众粮商对面的椅子上,面朝他们微笑。 或许是打量半天、觉得年轻县令确实很和蔼可亲,这回是李掌柜尝试开口: “县令大人……咱们除了在龙城县卖粮,能不能把粮运到其它地方去卖啊?” 前一秒还令人如沐春风的欧阳戎忽然脸色一肃: “换个地方卖粮?怎么,是我们龙城百姓不够热情,还是我们龙城县衙不够公道?” “不是不是。”李掌柜哭笑不得,赶紧摆手解释:“贵县百姓们都很热情,贵官府也十分公道,” 欧阳戎惆怅点头:“哦,那就是我这个龙城县令怠慢了各位,要不本官现场磕几个吧……” “这更不是,更不是,”山羊胡老粮商更急了,屁股不敢沾凳子,哭丧脸说:“老夫好久好久没见到像县令大人这样正直和蔼的父母官了。” “那好端端的为何要把粮食运走啊,首先说明下,绝对不是不让你们运哈,主要是想知道下原因,以便本官改善一下今后的工作。” 欧阳戎叹息,李掌柜等人脸色犹豫。 后堂的门扉后,好不容易憋住笑的谢令姜又“扑哧”一声,脑袋埋胸。 自进入书院读书后,她其实已经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过了……主要是师兄心眼太坏了。 谢令姜现在才知道,原来男子不正经起来还挺有趣的……唔,简而言之,师兄不正经起来,比正经还正经。 只是这一次,谢令姜的笑声没来得及用手捂住,一点银铃笑声隐约传到了前面的大堂,把佳人吓的颈脖忙缩。 大堂里,正襟危坐的年轻县令嘴角抽了下。下次不让小师妹在后面了。 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疑惑转头。 “咳,没事,养了条小猫,估计是饿了……大伙有事快说,等会儿吃饭去了,等的猫都饿了。” 欧阳戎一本正经点点头。 “……”众人。 “……”谢令姜。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七、爱民如子欧阳县令。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七、爱民如子欧阳县令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四十八、好姐夫!(三更,跪求首订、票票!) 小猫叫可不是像笑声的。 你这什么猫啊?墓里的? 县衙大堂。 众人无语。 欧阳戎面色期待,等他们回话。 脾气蛮横的马掌柜率先忍不住了,插嘴道: “县令大人,咱们这些粮其实也是借来的,之前是看龙城县百姓们苦,缺粮,咱们才厚着脸皮借过来卖,眼下得还回去,不能全堆在龙城啊。” 王操之点点头:“对的,对的,说不定其它县的受灾百姓们也正需要呢,还是运一些出去为好,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的。” 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粮,那还运这么多粮过来干嘛?不就是利欲熏心,贪图龙城的高粮价吗,粮多人少后,粮价还不降反涨……后堂内旁听的谢令姜袖子纤手握拳,不过旋即又松开。 哼,现在被师兄锁上狗门,囤这么多粮终于知道害怕了? 大堂内,李掌柜等粮商纷纷附和。 本以为会被继续为难,可哪曾想洗耳恭听的欧阳戎立马点头拍板,他拍了下木椅扶手,正色感慨: “难为诸君有这份体恤百姓的心,本官只能管到一县一地,而诸君从商可以有机会造福各地百姓,真是辛苦诸君了,既然你们心中有如此大义,本官岂能拖你们后腿,码头的粮可以运走!本官全力协助你们!” 如此爽快态度,直接把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给整不会了,甚至听完欧阳戎的话后,一群走南闯北的老狐狸都有点脸红。 王操之试探道:“那咱们……现在就运走?可仓库外的那些衙役们……” 欧阳戎和蔼摆手,转头吩咐道:“六郎,去把人撤了。” 燕捕快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梗着脖子红着脸:“明府,不能全撤啊!” 年轻县令皱眉,声色震厉: “叫你撤就撤,哪来这么多废话?本官心里有底,这在座的诸君哪个不是忠君爱国,绝不是那种盗济民仓粮食的硕鼠!” 燕六郎抓着年轻县令的袍角死谏,声泪俱下: “明府,三思啊!这是监察使沈大人的命令,若是咱们一个也不查,就全部放走,您怎么给沈大人交代,沈大人可是出得名的铁面无私,说不定直接把明府革职……” “革就革,我阳某不怕!” “明府!” “你松手!” “不松!” “我叫你松手!” “明府三思啊,怎么也得查一遍再放啊!” “你!” 欧阳戎扼腕叹息,燕六郎紧抱他小腿不放。 主仆二人一番极限拉扯,直接让一众粮商们看的是一愣一愣的。 脸皮厚的王操之都忍不住嘀咕:“要不……做个样子检查下,反正咱们的粮真是清白的。” 可哪想到,这声小嘀咕像是往水中投石,波澜遍及全场。 欧阳戎与燕六郎顿时停止拉扯,回头看着他,其它粮商们也面带不满的瞧过来。 “……”王操之。 操,我就随口说说,你们别看我呀! 燕六郎试探开口:“明府,要不就像这位仁兄说的,查一家放一家吧,咱们至少做个样子。” 欧阳戎犹豫了下,恨恨叹气:“那你就睁大你眼睛看着,是不是冤枉了好人,看本官说的对不对。” 燕六郎忙不迭点头,随后,蓝衣捕快又与脸色愠怒不耐的年轻县令商量了会儿,最后,后者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一个内外兼顾的方案。 期间,在一旁等候的十八家粮商们大眼瞪小眼,这事态的流畅发展,似是隐约有些不对劲,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几人不由眼神惊疑起来。 可还没等几人多想,那位爱民如子的年轻县令转过头来,脸色有些歉意道: “检察使大人既然要咱们地方官府查,本官也得给他一点交代。 “诸君看要不这样 ,你们先继续在龙城卖粮,燕捕快会带人加班加点审核诸君囤粮,检清粮食年份与来路,你们放心,只要是清白粮食,绝不拦着你们运走,本官亲自给你们发通关牒,衙门也给你们组织人手船只,礼送出境!” 马掌柜急问,“大人,那多久能审查完囤粮,拖的太久万一陈化卖不上……”见欧阳戎转头看来,他又赶紧狂点头解释:“主要还心忧其它县的百姓受苦,咱们总不能送陈粮给他们吃吧。” “原来如此。”年轻县令脸色似懂非懂点头,他抱赧一笑: “其实本官也是第一次做地方官,不太懂这些,具体事务你们和燕捕头交接,他会好好配合你们,勿忧,本官一直盯着,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 燕六郎冷脸面朝众人,一副公事公办语气: “诸位商量下怎么查,是码头仓库统一查完后,一齐发证放行,还是按顺序来,一家一家的查,一家一家的发通关牒,早查完的早走人。” 十八位粮商齐齐一愣,堂内气氛陷入短暂的寂静。 在对面板脸的捕快与微笑的县令目视下。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眼神开始逐渐复杂起来。 这个一齐炒粮、哄抬米价的粮商小圈子内,开始有不少道眼神乱瞄起来。 有个胖乎乎的小粮商讪笑问:“敢问捕爷,码头仓库统一排查完,要多久啊。” 燕六郎随口道:“这可说不准,半个月总要的吧,慢的话一个月,主要还是你们粮堆的太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贪粮,哼,若不是明府替担保,我还以为你们是专门来为难咱们弟兄们呢。” “……” 听见至少要半个月时间,不少粮商坐立不安,脸色隐隐焦急,这光是仓管费防湿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啊。 而且谁知道这半个月粮价会不会掉,龙城县可不光只有他们这十八家外来粮商,前段时间粮价疯涨,龙城的乡绅地主们也都是跟风囤了大批粮的。 之前粮价高涨对大家都有好处,都默契维价,可眼下大门被堵死,大伙信心不足,供需关系还严重不平衡,谁知道半个月内会不会有乡绅读者忍不住率先降价,到那时可就是恐慌抛售了…… “磨磨唧唧的,快点选,明府还要去吃饭呢,小爷下午就立马开查,不耽搁,可别来明府这个告刁状,说弟兄们官欺民。赶紧选,哪种查法。” 王操之不禁问:“燕捕头,若是第二种查法,挨家挨户来,那……一家得要查多久?” “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六天……这肯定是看囤粮多少啊,囤得多查得慢,囤得少差得快,他娘的,这还用问?” 燕捕头仿佛是自感智商受到严重侮辱,手掌猛抓刀柄,众人往后缩了缩,看样子若不是有敬爱可亲的县令在旁边,暴躁捕快估计都直接抽刀杀贼了。 胖乎乎的小粮商小心翼翼建议:“那要不还是先让粮少的查吧,查得快……” “就选第二种!一家一家的查。” 马掌柜陡然伸手把胖粮商推开,他脸上横肉一抖,朝对面欧阳戎二人道: “我家先来!” 众人先是怔了下,然后立马炸锅,有粮商急眼: “马掌柜,就属你家粮最多,至少得查个半旬,挤这么前干嘛?” 与年轻县令说话时压着嗓子好声好气的马掌柜头猛一回,直勾勾瞪视怨言之人,抓着念珠的肥手指着身后: “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众小粮商们顿时静默,比杂技团的猴子还要老实。 “哼。”马掌柜冷哼回头,又换回一副细柔嗓子,只不过这张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县令大人,我们金陵薛家早就久仰县令正人君子之名,改日大人若有机会来金陵,一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另外马某在道上还是有点薄面,若需要……” “不就是薄面吗,老夫也有。” 正准备啊嘴的王操之旁边,李掌柜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吹胡子瞪眼睛道,小粮商们怕马掌柜,但他可不怕,背景不怂他多少。 “还是让老夫家先来吧。县令大人,我们家那位长史大人素仰你的清名,经常念叨‘良翰真君子’,早就想书信交友了,这场君子之交老夫牵定了,回洪州后,就替长史大人带信。” 欧阳戎放下茶杯,脸色露些惊奇:“没想到这些大人们百忙之中,竟还能惦记小官?小官真是受宠若惊。” “是县令大人谦虚了。” “县令大人勿要妄自菲薄。” “还是让我先来吧。” “让我先来!姓李的往后稍稍。” “你才往后稍稍……” 尔后,马掌柜与李掌柜你争我赶,围着欧阳戎砸来一阵马屁恭维。 一群背景没那么大的小粮商们被二人丢在屁股后面插不进话,皆愤愤不平,却也敢怒不敢言。 有不少小粮商忽发觉一处异常,忍不住侧目去瞧王操之,从马掌柜与李掌柜争锋相对时起,这位王少掌柜就沉默了下来。 小粮商们脸色略奇,按道理说,这位王少掌柜出身琅琊王氏,眼下甩背景是不虚马、李二位的,而且还与欧阳县令有熟人交情,可现在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呢? 就在马掌柜、李掌柜把矮个青年早抛之脑后围着欧阳戎争首家,其它粮商们也纷纷疑惑之时。 王操之突然大吼一声: “姐夫!” 这位王少掌柜往前一扑,两手抓住欧阳戎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两眼汪汪,深情凝视: “让我先来吧!好姐夫!” “噗……”年轻县令一口老茶喷出老远。 “!!!”后堂某小师妹。 “???”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们。 大小粮商们目瞪口呆,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姐夫? 王少掌柜,你刚刚上午在观赛台可不是这么喊的,和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麻了。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八、好姐夫!。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八、好姐夫!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 这一声嘹亮的“好姐夫”,差点让县衙大堂里某些人两眼一黑,直接送走。 连欧阳戎也差点破功。 不过场上最羞恼的应该是躲在后堂的某位谢氏贵女。 至于王操之本人,他是老脸丝毫不红,甚至被欧阳戎吐了一脸茶雾,默默抬手擦把脸,眼神依然深情,且姐夫两字喊出来后,后面是越喊越顺口。 本来这场官慈民孝的大堂戏,欧阳戎也给谢令姜安排了“戏份”的,这是之前便答应过的,要带她一起玩。 所以这场大堂戏到后面,某位女师爷会走出来喊几声振聋发聩的台词,甚至若有需要,嫉恶如仇人设的她还能一脸深恶痛绝的痛斥一下大师兄是包庇奸商的狗官……然后又是一顿拉扯。 只是眼下,这一声意料之外的“姐夫”,直接让后堂某个脸烫的女子尴尬的不敢露头了。 王操之不要脸,但她脸皮薄,要脸呢。 想想就很怪,嫉恶如仇的女师爷竟然和包庇奸商的狗官私下有一腿,人前她是一脸圣光的痛斥,人后是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简直不敢想…… 反正这一声“姐夫”稍微打乱些计划,不过欧阳戎与燕六郎随机应变,很快唱完了大堂戏,大致商量好查粮的方案,把这群脸色有喜有忧的大小粮商请了出去。 目送燕六郎把众人带出门,年轻县令低头拍了拍袖子,轻笑一声,转身走去后堂,推开门,瞧见小师妹的身影侧坐在后宅漏斗式天井下的栏杆上,扬手轻洒鱼饲喂鱼。 谢令姜看起来面色如常。 欧阳戎走近。 “你这世弟难怪喜欢吃甜粽,小嘴抹了蜜一样。” “那我呢?” “看着咸,其实甜,刀子嘴豆腐心。” 谢令姜嘴角弯了弯,又藏起,“师兄看着不像是吃咸粽的。” 欧阳戎笑了笑,切换话题。 “怎么说,要不要换换顺序,让你这位世弟先来?” “因为喊你姐夫?”谢令姜头不回的问。 “不是。”欧阳戎摇摇头,“因为换不换,结果都一样。” 谢令姜目不斜视,咬唇说:“把他放最后面。” “行。” 她又洒一把鱼饲,不动声色道:“他胡喊的,你别太当真。” “哦。” 或是因为大师兄应答的太快太爽快,小师妹一时语塞,天井旁气氛一时冷场。 欧阳戎似是没察觉有啥不妥,转身摆摆手: “回去吃饭了。”动作干净利落,出门前还不忘提醒下:“你这鱼喂的,别投太多把水弄污了。” “……”谢令姜。 后堂天井旁,只剩一人,她转头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微楞。 过了一会儿,女子举起鱼饲盒,似是想全洒进师兄的鱼塘,空中停住动作,放下鱼饲盒,板着小脸离开。 她有的是饭吃。 才不蹭他。 …… 查粮的顺序出来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囤粮同时查,不过前者分到的人手多些,王操之与其它粮商们还在后面排队。 其实眼下龙城的粮价还是很高,端午当天江州传来的禁运公文,只让市场上的粮价应声掉下一点。 十八钱一斗。 依旧属于暴利。 很明显,外来粮商们还在尽力撑着大盘,不少乡绅地主们也在静观其变。 龙城县内,这些手里有囤粮的商贾们心态各异,有人在争取跑路时间,有人在期待粮价一直稳定。 所以马掌柜并不是很着急立马离开龙城,囤粮也不急着全运出去。 商贾的精明令他想先拿到允许运粮的通关牒,先把一部分粮食先运出龙城,控制仓位,若是不久后发生崩盘,那就第一个运粮跑路,至少在一众粮商里面损失最小。 如若粮价一直很稳,能继续割韭菜,那就视 情况再把粮运回来嘛,反正水运便利,只要不大门锁死就行,马掌柜的仓位能与他的道德准线一样灵活。 至于马掌柜之前在年轻县令面前的恭维话语和许诺的背后家族人情,其实都是些场面话,等离开龙城就抛掷脑后,做不做数,看情况吧,也很灵活。 其实马掌柜作为权贵的白手套,话语权并没那么大,这个时代,商贾的地位并不高,必须依附权贵,扯虎皮做大旗。 今日下午,马掌柜又得到一个好消息。 燕六郎带着手下们已查完了他在码头的第一座贮粮仓,约莫一千石粮食。 马掌柜从县衙得知,他可以提前取得通关牒,先运走查完的这部分清白粮食。 马掌柜一张国字脸笑开了花,在一众粮商同僚面无表情的目视下,他从微笑的欧阳县令手里接过两艘漕船的通关牒。 又一番客套许诺,年轻县令不仅把马掌柜礼送出门,还派来县丞陪他一起去彭郎渡,帮忙组织本地的脚夫与船夫,让他的粮食能尽快运上船,今夜就可驶离! 这位欧阳县令果然说到做到,丝毫没从中作梗,只要清查完粮食,从龙城县衙到彭郎渡的手续都是一路畅通无阻。 马掌柜颇为满意,对这位年轻县令生出一些好感,不过又转念一想,他粮食本来就是清白的,不过是朝廷咋咋呼呼而已,这县令这么服务也是应该的,顿时便心安理得不少…… 夕阳下的彭郎渡。 马掌柜笼着袖子站在台阶上,笑望着一袋袋粮食被赤膊脚夫扛运上船。 龙城因为灾情导致的低廉劳动力,让他比较满意,又能省一笔。 虽然目前只清点完一千石粮食,对于马掌柜仍留在码头贮粮仓里的总储粮而言不算多少,但是也满满当当载满了两艘中型漕船。 瞥见不少粮商同僚在附近默默旁观,马掌柜微笑走去,朝王操之等人打了个招呼,后者们笑容勉强,甚至都不应声。 一众粮商们交谈了几句,只是眼下这个曾一起团结卖粮的小圈子,已经没有之前的熟络默契,很快便冷场。 马掌柜对此丝毫不在意,随口建议:“诸位要不等会儿一起去聚个饭?” 眼下只是运走第一批粮,粮食大头还留在龙城,他并不跟今夜的船离开,况且龙城粮价还没掉下来。 王操之等粮商相互对视了下,各找借口推脱。 马掌柜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时,一个小管事跑了过来:“老爷,两艘漕船都已装满,但到饭点了,要不要让船夫伙计们吃口饭再走?” 马掌柜一张脸拉的老长: “吃什么饭吃吃吃?领着工钱带工吃饭对吧?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他们赶紧开船走,别磨磨蹭蹭,不然工钱只付一半!” 管事点头哈腰的去催船走人。 不多时,两艘漕船破开铺着橙黄色落阳的河水,缓缓驶离码头。 这时,落日也掉入了江尽头的地平线下,夜色悄然而至,笼罩古渡。 马掌柜站在岸边一处高台上,眯眼目送。其他粮商瞧见顺利离开的两艘漕船在江上的孤影,脸色有些复杂,叹息一声,准备离开。 马掌柜余光瞥到离开的粮商同僚,手抄袖子,吹着小曲,追了上去,又喊住他们。 “诸位兄台等等我。” 王操之等人转身回头。 马掌柜一脸熟络挽起他们胳膊,摇摇头:“欸,大伙无需惆怅,过几天你们的粮查完,也能运走……” 王操之忽然一愣,嘴里呢喃:“马……马掌柜。” 背朝渡口的马掌柜笑眯眯道:“怎么了,可是又想与老哥我去喝一杯了?” “不……不是……你……好像……” “我什么?”马掌柜摸了摸自己脸,好奇问。 不过他旋即发现,昏暗夜色下,王操之与身边几个粮商此刻都脸色怔怔盯着他背后,眼睛里似是倒 映着江上的红日。 咦,不是太阳落山了吗,怎么还有太阳? 马掌柜好奇回头。 然后这位高大中年粮商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两团红日……不,不是两团红日,是两团火焰,正跳动在远方夜幕下的江水上。 大江,两艘漕船化身火船。 马掌柜还在愣神,已经看了一会儿的王操之啊着嘴,把话吐出:“好像……你粮没了。” “……???”有人猛摔在地。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五十、已经结束嘞! “查!必须严查!我们龙城县绝不是法外之地!” 欧阳戎把楠木公案桌拍的“砰砰”作响。 王操之、马掌柜等粮商们眼皮又跟着桌上笔架跳了起来。 又是熟悉的地方。 又是熟悉的面孔。 又是熟悉的语气。 不过就是有点费桌子。 但某年轻县令其实是袖子下面抓着惊堂木拍的,不然肉掌哪里拍得动这种楠木桌。他发现这玩意儿还挺好使,难怪以前经常看影视剧里的县太爷拍这个,确实是减压神器。 “简直岂有此理,在咱们龙城境内,公开烧船,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欧阳戎手猛一抬,势要落下拍桌,堂下一众粮商集体下意识往后微仰了下,只不过这次等了半天,都没传来预计声响。 一瞧,年轻县令右手高高抬起,又轻放回,转头朝蓝衣捕快开口询问……这波顶级虚晃。 “燕捕头,这次可有伤亡?” “禀明府,只有两个船夫轻微烧伤。其他人都熟水性,及时跳船逃生,幸好漕船开的不远,咱们的人也赶去的早,没其它伤亡。” “那就好,不幸中的万幸,人没事就好。” “大人,可我的粮没了!”还不如人有事呢。 马掌柜咬牙紧攥念珠,心在滴血。 王操之等人瞅见他手里的念珠都被捏断了线,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反而脸色藏了点幸灾乐祸。 “马掌柜稍安勿躁。”欧阳戎宽慰一声,又朝蓝衣捕快问道:“两艘漕船同燃,这要说巧合也太巧了,可查清何人纵火?” “救上来的船夫都说,没看清船只是怎么起火的,火势最先是从储粮仓开始蔓延,后续发现扑不灭火,他们弃船跳河了……” 马掌柜切齿插话:“大火救都不救一下,只知跑路,都是群白眼狼!” 王操之叹息,说了句公道话:“马掌柜,说不得他们也尽力了呢,毕竟谁放在那种环境下,船着火,都挺慌的……”顿一下,似想起什么,补充:“何况饭都没吃。” “尽力个屁!” 马掌柜猛起身,手中念珠散落一地,满脸愤愤不平: “连人都没死一个,还敢说他们尽力了?!两船的人都跑回来了,就我粮没了,绝对有猫腻,有猫腻! 他通红眼,朝上首道:“县令大人,你要为草民做主啊!一定要彻查到底。” 欧阳戎抬手虚按一下,正色:“马掌柜你先别急。” 转头又朝燕六郎道:“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烧粮,要不就是船夫中有内鬼,要不就是……有水性极好之辈趁夜色摸上船干的。” “也可能是有内鬼接应!”马掌柜老插话人了。 欧阳戎瞥了他眼,点点头,“唔确实有可能。两方面都得下手查,燕捕头,此事事关咱们蝴蝶溪的航运安全,一定要大办特办!” “喏!” 燕六郎面色如常拱手,只是他刚退下去,外面的县衙大院忽然传来一阵囔声,很快,燕六郎带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山羊胡老商贾重返县衙大堂。 是今日缺席的李掌柜。 王操之与身旁的小粮商们脸色好奇的张望。 这两日,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储粮率先清查,二人都忙着运粮,与他们这些同僚没啥联系了,也没什么好联系的,毕竟不久前才在年轻县令面前撕破脸,你争我抢。 马掌柜最先被查完一个码头仓库,昨日傍晚就迫不及待装船先走。 而李掌柜是昨夜才被清查完一个储粮九百余石的仓库,不过李掌柜好像是听闻了马掌柜的遭遇,汲取教训,没有半夜运粮,选择大白天出城,并且放弃走水运,改走陆运,还亲自监督押运…… “额李掌柜,你不是带人运粮出城了吗?怎么这副模样……” 王操之瞧着帽子都不见了的山羊胡老商贾, 小心翼翼问。 李掌柜胡子凌乱,眼神恍惚失神,嘴里似在呢喃,没有理会王操之。 他被燕六郎领进大堂,若不是后者提醒一声“注意门槛”,差点被大门处一阶高的门槛绊倒。 堂上的年轻县令挑眉瞧了瞧李掌柜的狼狈模样,不禁小声询问旁边书记小吏:“咱们县城下水道石盖应该没人偷吧……道路安全这块得抓好。” “……”书记小吏。 “……都是强盗……都是强盗……都是强盗啊……” 来到堂下,李掌柜悲呛呢喃。 欧阳戎清了清嗓子,疑惑:“李掌柜你这是……掉井坑里了?” 李掌柜张了张嘴,哑然无声,他身后跟随的小管事见状,一脸心有余悸地哭诉: “禀县太爷,掌柜的早上带咱们雇了伙码头脚夫,押着粮食一起出城,可经过城郊那片田野,道路两边破棚里那帮灾民流民就突然拥了上来,像饿疯的野狗一样,把咱们车上粮食全给扒了,数百袋上等大米啊,全被这群贱民抢走了,造孽啊!” “强盗……全是强盗……”李掌柜噗通一声跪地,呜呜咽咽:“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草民们做主啊!” 欧阳戎腾的一下从椅上蹦起。 砰砰砰!惊堂木震满堂。 “刁民,简直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抢粮!我们龙城县的道路治安竟恶化到如此地步!” 年轻县令痛心疾首: “城郊灾营这群刁民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量明抢?本官又不是没派米给他们,端午还每人半只粽子呢,抢什么抢? “难道不知道连粽米都是诸位贤良掌柜们辛辛苦苦运来龙城的吗,贵点怎么了?若无诸君,他们端午吃个屁粽子,不好好感恩也就算了,还敢反噬恩主!” 年轻县令似是怒不可泄,丢下惊堂木,掀开衣摆,就要甩袖冲出县衙大堂,去一身正气怒训不懂感动的刁民。 这番慷慨激昂,让原本喊冤叫苦的李掌柜与马掌柜都怔了怔,一旁吃瓜的王操之等人更是愀然。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幸亏燕六郎、书记小吏等人死命阻挡才堪堪拦住。 “让本官冷静?拿怎么冷静?”欧阳戎义正言辞,“马掌柜,李掌柜蒙受如此大冤,治下百姓如此不懂恩德,你让本官怎么冷静!” 燕六郎苦着脸道:“不管什么事,让卑职们去干就行,哪里能让明府亲自来,你可是一县之令,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们天都要塌了啊。” “那行,你们查,好好查,彻查!” 欧阳戎袖下的手指着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示意,板脸定下基调: “手头的事先放下,全部人手都派出去,先去城郊赈灾营追回大米,再去调查被烧漕船。必须还两位掌柜一个公道!” 马掌柜、李掌柜看着年轻县令,不禁有点小感动。确实没法挑剔。 “属下遵命!” 燕六郎领命就要出门,马掌柜犹豫了下,忙不迭喊住: “等等燕捕头,你们去查案,那清点粮食的事怎么办?” 燕六郎随口道:“当然是先放一放呗,正事重要,弟兄们得去给两位讨回个公道!” 马掌柜欲言又止。 李掌柜嘴皮子有些干涩,不禁道:“捕爷,清点粮食也是正事啊。” 燕六郎眉一皱,把手里提的刀抱在怀里,歪头问: “那怎么办?这两件正事工作量都很大,一起干咱们小县衙人手不够啊,本来城郊赈灾营,我与弟兄们经常巡逻的,以前治安一直挺好,这两天就因为给你们检查粮仓松懈了些,结果转眼就发生这么恶劣的事情,惹明府震怒……” “这……”马掌柜与李掌柜犹犹豫豫。 燕六郎叹气:“那要不继续给你们清查粮仓吧,也是,两位掌柜码头有 几万石存粮呢,被烧被抢个两千石,也不算啥,小事一桩。” “不是不是。”马掌柜焦急摆手道:“这次被烧一千石,下次万一是烧一万石呢,燕捕爷必须赶紧缉拿真凶,查清真相,这是大事啊!” 李掌柜捣药似猛点头,脸色肉疼:“被那些穷鬼抢的粮要赶紧追回,也……也得查清真相!老夫怀疑这些刁民中有人指示带头抢的,捕爷必须抓住啊,不然谁还敢运粮出城啊。” 燕六郎无语,摊手:“那你们说,咱们捕班到底先干哪件事?” 马掌柜小声道:“要不紧一紧,分两拨人,全都兼顾上……” 蓝衣捕头没有说话,不过,从抱着刀面无表情盯着马掌柜的模样看,便已经很能说明他态度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有点心虚。 燕六郎忽点头: “行,分就分,虽然捕快班弟兄们习惯一起行动,但谁让两位掌柜是主子呢,分两批就分呗,不过万一回头,人手不够,案子迟迟没侦破,粮食也没追回……两位爷可别又怪我和弟兄们。还有清查粮食也是,估计更慢了,两位爷担待下……” “行了!”回到上首重新就坐揉额头的年轻县令突然轻喝打断:“好好的,说什么气话呢。” 欧阳戎摇摇头,转向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皱眉道: “二位,本官知道你们很急,但龙城安危比清点粮仓更重要,得分清轻缓,就先让燕捕快他们全力查案吧,清点粮仓的事,回头再干。” 他直接拍板。 马掌柜、李掌柜讷讷,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进退维谷。 怎么感觉事态是在原地踏步,囤粮运出龙城的大门又嘭的一声紧紧闭上…… 这两位大粮商,不禁转头看向王操之等同僚友商们,欲串联众人再一次向县衙施压。 可面对二人求助目光,王操之与一众小粮商纹丝不动,和庙里泥菩萨似的,或偏开目光,或视若无睹。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人心散了。 不多时,衙差喊出一声“退堂”。 纵使再是不甘,大堂内的众人也只好相续散去。 王操之走在离开县衙的粮商们最后面,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高堂上,那位“便宜姐夫”一身轻松的拍了拍宽大袖口,平静转身去往后堂。 矮个青年凝眉,脸色若有所思。 …… 后堂天井边,谢令姜又在低头喂鱼。 欧阳戎背手走去。 “不忙了?”她好奇问。 “已经结束了。”他点点头。 年轻县令嘴角又扯出笑,率先转身:“走吧,之前说带你去个地方,趁着还没倒闭,赶紧去瞧瞧。” 谢令姜愣愣。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五十、已经结束嘞!。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 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五十、已经结束嘞!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更新晚一个小时 《不是吧君子也防》更新晚一个小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五十一、翻书人 “师兄要带我去哪?” “去就知道了。” “让我猜猜……唔,该不会是米铺吧?” 欧阳戎走在前面轻笑,没说话。 “师兄费心了。” 谢令姜笑吟: “不过师妹我每日早市都有去看,今日东市有些米铺的粮价,已经掉回师兄放开限价令前,甚至略有降低……十四钱一斗!” 她握了握拳,皱了皱琼鼻,“哼,那些奸商们都在急着出手,活该!” “这个价才哪到哪。”欧阳戎摇摇头,“另外,不是去米铺。” 谢令姜好奇,“哦?” 欧阳戎没再说话,带着谢令姜离开县衙,出府门前,柳阿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默默跟着年轻县令身后。 谢令姜对此习以为常,这个木讷瘦高的黥面汉子也不知是师兄从何处找来,眼下是他身边的长随。 欧阳戎、谢令姜、柳阿山三人,离开鹿鸣街,朝县城西边散步而去。 路上。 欧阳戎忽对身后跟来的柳阿山说:“辛苦了。” 戴灰巾遮挡额头墨字的瘦高汉子摇摇头。 谢令姜目不斜视,轻声: “真全烧了?” “师妹觉得下手有点脏?” “不是,是心疼粮食,现在正缺粮,一千石可以救不少人。” “一千石必须烧。且现在不缺粮了,有二十多万石摆在码头呢,赈灾需要的粮无忧了,治水需要的粮也够了,回头还能分些给江州城与隔壁诸县。” 某位年轻县令嘀咕,长袖下的修长手指掐算了下,轻轻点头: “大半个济民仓的量了……原来济民仓正统在龙城。” 他一笑。 竟是已视为囊中之物了。 谢令姜轻声: “师兄真狠……不过,不狠一点,没法轻易解决粮食问题。想必江州那位沈大人会很欣慰,当初选择了相信师兄。” 欧阳戎摇摇头,“其实我还是心软了,没有柳家他们狠,否则眼下就是另一个干净利落的局了。” 他揉了把脸,转头问:“师妹信不信,刚刚在大堂上,有些话,说的确实挺真诚的。” “什么话?” “确实挺感激他们的。” “……”谢令姜忍俊不禁,“那师兄还说烧就烧,看把人家吓的。” “但李掌柜的粮,六郎最后会‘找’回来,不少他的。” “师兄这是看不惯那位姓马的商人?”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 “马掌柜与李掌柜是两种人,马掌柜硬,李掌柜软,对付硬的,要更硬,对付软的,要先硬后软。所以一千石粮食必须烧,烧的越干净越好。” “我那位世弟呢?你是准备来硬的还是软的?”谢令姜好奇问。 “不用来了,他是聪明人。” 欧阳戎走在前面,随口说: “等着吧,再熬几天,他们中会有人慢慢反应过来的。一千石粮食能自燃,那码头的二十万石也能自燃,运出城的粮食能被刁民抢,那彭郎渡的粮仓也能被刁民抢。已经有了软硬在前,这些粮商知道该怎么选。” 谢令姜默默看着师兄背影。 “到了。” 城西一处街口,欧阳戎停步,侧让身子,示意小师妹。 后者一愣,“这是……粥棚?” “猜猜谁家的。” “柳…家吗。” “走,咱们也去领点柳大善人的稀粥喝,趁着最后几天营业。”一身常服的年轻县令笑道,率先走去。 谢令姜忍不住打量了下这处派粥行善的粥棚,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粥棚旁边还有个育婴堂,好像是连在一起的,都是柳家开的。 她印象里,此前龙城县城里一直坚持搭棚派粥的,就是柳家了,这让谢令姜虽然厌恶与师兄作对的柳 家部分人,但是对着此项善举还是持些保留态度的。 以前在书院读书,她也或听说过、或看到过一些灾年派粥的乡绅地主,那时便觉得,这世上或许为富不仁者多,但是还是存在一些地主善人的。 “师兄为何说它要倒闭?” “赚不了钱,不久倒闭咯。” 欧阳戎排队领了一碗粥,笑着道了声谢,带着谢令姜走去一旁。 他看了下旁边不太景气的育婴堂,又垂目瞧了眼碗内,嘀咕:“比上次来还稀,看来确实赚不到什么……可惜了,咱们龙城灾情还不算严重。” 欧阳戎语气遗憾。 “什么意思,赚钱?”谢令姜追问。 欧阳戎转头忽问:“小师妹知不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粥棚,外加一座育婴堂,在一个大旱或大水后的灾年,能赚多少?” 谢令姜突然感觉牙齿有些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你,说。” 欧阳戎低头抿了一口粥,轻声: “大善人们平时里修桥铺路,善名远扬,等到了灾年,率先协助官府,搭建粥棚支锅熬粥,把难民们聚拢起来,先用一碗稀粥半死不活的吊着,放心,这粥只会越来越稀,等到了难民们饿的手脚无力、头昏眼花,直接端上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来。 “快饿死的人是没有太多思考能力的,看见这种热白馒头能直接红眼,随后丢几个就能换走身家余财,但这种馒头只是看着香,却是最不顶饿,吃完后该饿死的还是跑不掉。如此一圈下来,便用镰刀割了一波浮财。 “单单如此哪能满足,大善人送佛送到西,再在粥棚旁设个育婴堂,父母饿死前可以把幼婴孤儿托付其中,但大善人总不能给你白养吧,房契地契总要一起托付吧,美其名曰长大后交还孩子,但若孩子自己不争气没活下来,那可就怪不得善人了。 “不过也有些善人心善一些,把孤儿养大,只是为奴为婢总跑不了的,总得做牛做马报个养育之恩不是?若是孤儿年龄大些,直接当奴隶卖了也是一笔钱财。咦,这么说来,有些大善人们鼓吹‘几十年来活婴逾万功德无量’,倒也不全就是假的。” 谢令姜听完后浑身冰冷,不禁道:“我有一问,他们明明有钱,为何不自己买饭吃?” 欧阳戎轻声说: “灾年之所以是灾年,便是因为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只能空守房屋田地。而若是大善人能量再大点,把官府的赈灾粮揽到自家粥棚来放,再联合其它乡绅粮商关门不卖……现在知道柳大善人为何年年大水,年年大富了吗。” “那龙城……” “以前龙城的灾年,我不知道,今年这次大水……我刚离开东林寺,下山进城那会儿,柳家这座粥棚和育婴堂可是办的很火热,甚至衙门的赈灾粮有些都是在这儿派粥。” 谢令姜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师兄上任后,改在城郊建赈灾营免费派粮,岂不是断了柳家的财路?” “也不全是,柳大善人的镰刀割的都是城里这些有些余财的人家,城郊那些都是宅田被淹、从四面逃难过来的穷人,或说已经被割完了的,柳大善人对这些穷鬼们不感兴趣,而我们县衙的赈灾粮也只能保住这些人。” 欧阳戎又认真道: “所以我说,我挺感激你世弟,还有这些外来的粮商的,至少他们带了粮食过来卖,高就高点。而不是让整个龙城的粮市都被柳子文他们把控。” 明明是站在正午的太阳下,手里还是热粥,可谢令姜却感到手脚冰凉,她看着身前这座粥棚与育婴堂,满眼都是骸骨与饿殍。 欧阳戎没说话,知道某位小师妹一时难以接受。 他等了会儿,转头尽量扯出笑,语气轻松道: “不过很快,你师兄我真要彻底得罪柳家了,眼下粮价还很高,育婴堂还有点浮财可以割,扮成善人骗一骗, 不过几天后的粮价……唔,小师妹赶紧趁热,珍惜下倒闭前的限量稀粥。” 小师妹依旧低头沉默不语。 欧阳戎想了想,伸手准备接过她手里的碗,可刚碰到碗沿,就吃惊缩回手,看了眼有些通红的食指指尖,似是被一股尖锐之物刺到了。 “师妹怎么带刺?” “对不起……师兄。” 谢令姜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的气,她抬头红着眼眶,歉意道: “我前些日子吵架,不该说那些气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所谓的大善人、粥棚,这位书卷文雅的词汇,竟是这种血腥残暴的光景。” 欧阳戎摇摇头,“没事,你刚刚……” 谢令姜忽道:“师兄之前不是问,读书人道脉的七品是什么吗?” 欧阳戎一愣,谢令姜已经开口: “翻书人。” “七品与八品天差地别,前者直接迈入中品练气士,朱绯灵气,且灵气外放,可这也是极难跨越的鸿沟…… “阿父曾说过,读万卷书是君子,而翻书人……只翻书,不读书。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忽然有些理解了。” 谢令姜偏过头,吸了吸鼻子,“刚刚境界松动了。” “这是喜事。”欧阳戎一笑,“那就再添一件喜事。” 他转头:“阿山。” “在。” “通知那边,准备开仓,从今日起,将咱们的存粮投放市场,价格先来个……”年轻县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来个五钱一斗,意思意思,给小师妹庆祝一下。” “是!”柳阿山应声离去。 某位谢氏贵女悄悄看着笑若春风的年轻县令,忍不住忽喊一声: “大师兄。” “什么?”欧阳戎回头。 “……没事了。” 小师妹笑说。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五十一、翻书人。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 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五十一、翻书人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五十二、我那么大一个福报呢? 欧阳戎又来到云端这座古朴的功德塔。 在治水成功前,他其实并不想踏足的。 而且刚开始,欧阳戎没打算兑换这份新福报,他当下啥也不缺,治水进度也算顺利,眼下只想着攒够一万功德值,去净土地宫兑换那个份可能送他回家的大福报,没太必要浪费功德值兑换别的。 但奈何,端午那日莫名触发的新福报,一直伴随着福报钟的微微嗡鸣在他耳边提醒。 就像是关掉声音后盖在桌上嗡嗡震颤的电话一样——而且还是女友打来的。 欧阳戎故意拖了两天没去理它,结果竟然还在嗡嗡嗡,脑海中紫气翻腾的福报钟锲而不舍的提示着他:死鬼,该接“女友电话”了。 接你妹哦。 赖上我了对吧? 欧阳戎无奈。 或是怕新福报挡住老福报的兑换,或是想验证下福报钟的威力。 正好眼下外面暂时大局已定,今夜,他抽空又进入了识海中的功德塔。 又是老地方,一望无际的白雾,被封号的小木鱼,哦,还有上方三档跳蛋似的福报钟。 欧阳戎先是瞥了眼小木鱼上方那一行青金色隶书: 【功德:九千三百六十一】 “快了。” 他脸色稍缓,抬头望向不甘寂寞、欲引起主人兴趣的古钟,嘴角不禁扯了下。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之前可高冷了,一动不动的,竭尽全力撞一次,你都不带吱一声的,怎么现在抖颤成这样了?要主人满足伱? 欧阳戎眼神古怪的看着从钟身上缓缓溢流下来的深色紫气,伸手抓了抓,紫气无形无相,不过旋即却有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念讯息在他心头涌现。 额,只要一千功德值就能满足你? “原来现在这么容易就能满足你……” 欧阳戎叹息,“还是喜欢你以前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那就……恢复吧。” 似是感受到指令,下方的那一行青金色隶字光彩大盛,原本显示的功德值从“九千三百六十一”迅速降至“八千三百六十一”,于此同时,从青金色隶字中飞出一簇同色光团,化身为活灵活现的“一尾游鲤”,射向福报钟! 这一次,这“一尾游鲤”没再被弹回,而是炸为一团绚丽的烟花,于此同时,福报钟停止所有的震颤……它响了。 铛~ 这是福报钟第一次敲响。 也是兑换出的第一份福报。 耳边的钟声并不大,然而却沉闷悠扬,仿佛穿透了时间,穿透了空间,扩散到漫无边际的虚空中去, 欧阳戎站在塔内洁白的空间中,期待的等了会儿,直到缭绕耳畔的钟声远去,才略愣的看了看四周。 功德塔重新恢复寂静。 小木鱼,青金色隶书,还有福报钟……全部回到原状,又是亘古的宁静。 又等了好一会儿,依旧安静。 “是在现实中兑换?” 欧阳戎思索了下嘀咕,转身离开功德塔,回到现实。 梅鹿苑,书房后屋,漆黑的床榻上,年轻县令两手后撑,抱被起身,好奇的瞧了瞧左右。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院内的虫鸣,从开缝的窗扉间钻入,反而越显寂静了。 “额,怎么感觉什么改变都没有。” 欧阳戎疑惑凝眉,掀开被褥下床徘徊起来: 一会儿开开轩窗,一会儿推推院门,甚至还大半夜,披衣跑到大宅门口东张西望,引得甄氏等人夜起好奇看望,还询问檀郎是不是约了哪家女郎半夜翻墙私会。 “……” 欧阳戎一阵搪塞,快天亮前,带着满肚子疑惑回房。 我福报呢,我那么大一个福报呢?去哪了? 不过待到这个难熬的夜结束,早晨结束,上午结束,下午结束……一天全结束了,欧阳戎终于不再疑惑了。 自信点,去掉“感觉”,就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第二日,早八上值,年轻县令面无表情,迈进县衙大门, “师兄……你怎么这么深的黑眼圈?”等候的小师妹奇问。 “没,没事。”他摇摇头,“我很好。” 不过是被渣钟骗了一千功德而已…… 等等,它改日是不是准备再骗一万!? 欧阳戎忽然索然无味起来。 …… “檀郎,这米价是不是降了许多?端午前不还是二十钱一斗吗?” “好像…是吧。” 被拉来逛街的某人今日兴致缺缺,只是走他旁边的美妇人似是并没察觉,继续笑语: “啧啧,这十二钱一斗真便宜,幸好没在端午节前买。” 亦步亦趋跟在美妇人与俊俏郎君身后的新罗婢喜道: “大娘子,现在的米价,一天一个价哩!” “哦?” “听说东市每日早上开市,都有人低价卖粮,一斗米只要五钱呢。” “还有这种好事,该不会是陈粮贱卖?” “不是,是上好的白米。” 半细摇摇头,又道:“不过听说这‘五钱米’每日上午只固定卖一时辰,每户每日也只限购半石。现在每天有好多人去蹲米呢。” “倒像是做慈善,但手段确实厉害。” 甄氏颔首,了然轻笑:“难怪这些粮铺的米价掉了下来,一天一个价。” “大娘子,那咱们要不要明日也让下人去蹲?” 甄氏头都懒得回: “咱们是什么人家,排队抢米不要体面了?况且檀郎是一县之令,怎能与民争利,让给有需要的老百姓吧。” 半细一愣:“哦哦,还是大娘子考虑周全,持家大方!” 遮面的黑纱帷帽下,甄氏轻轻摇头,心中给身后新罗婢的评价,除了“慕强而胆薄机敏而无断”外,又多了个“见小利而忘大义”。 不过仔细一想,一个从东夷跑来心慕王化的异国女奴,又没读过书,头发长见识短倒也正常,难不成还指望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又不是演义里面的什么高句丽亡国公主…… 所以只要乖巧好看、身段曼妙就完事了,因为最关键的是讨男主人喜欢。 这也是甄氏心中最低标准了,讨檀郎喜欢就行。 只可惜自家的宝贝檀郎癖好似乎有些偏僻,另外,他对家中侍女都是不冷不热,礼貌客气……这不就是不喜欢吗?喜欢的话哪里还需要客气?直接‘可欺’就完事了。 甄氏愈发坚定今日西市之行的必要性。 她随口道:“一天一个价,那就不买太多,今天先提五斗米回梅鹿苑,吃完再来买。” 半细哪里知道自己又扣大分了,反而因为能与多日不见的郎君一起逛街而开心。 “好嘞,郎君、大娘子稍等。” 半细忙不迭点头,带着米铺伙计进门点米。 留下甄氏、欧阳戎、柳阿山三人在门口等。 这家米铺位于西市的牌坊不远处位置,旁边的大街,上午时分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依旧沉浸在端午盛会的节日气氛之中。 这次端午龙舟会,并不是只办一天,而是持续半个月,全城同欢,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未亡人甄氏,都戴帷帽黑纱,携丫鬟奴仆出门看赛龙舟,兼抓檀郎逛街来了。 本来端午放假那天,甄氏就想喊欧阳戎一起逛街,后来也叫了谢令姜去喊他过来。 不过爱民如子的年轻县令放假也加班,组织端午盛会正忙,让小师妹过去推拒了。 后来几日欧阳戎又是忙着给王操之等外地粮商们嘘寒问暖……一阵折腾,今日才算是闲暇下来,被婶娘抓到。 眼下,从东市一路逛来西市,几乎都是甄氏与半细在讲话。 柳阿山是老木讷人了,不说话很正常,而欧阳戎似是心情不好,脸色有些……生无可恋。 甄氏与半细等侍女其实一路上都明里暗里仔细观察他脸色。 欧阳戎或许不知道,他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丁、顶梁柱,脸色的一点喜怒变化,都能影响家中的阴晴气氛。 米铺外,甄氏手指掀开点黑纱,露出一双明媚的丹凤眼,眸光一眨不眨凝着他。 她戴的这种帷帽,用皂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薄绢,长到颈部,以作掩面,亦称“浅露”,此物在大周的闺中妇人、女郎之间很是流行,经常上街出行时佩戴。 眼下甄氏戴这种轻薄黑纱材质的浅露,倒挺好看,与遗孀的身份相符,端的是未亡人的气质,特别是与一身修长白衣、温文如玉的欧阳戎站一起,在街上很受行人瞩目。 妇人小声问:“檀郎可是逛街逛累了?” 欧阳戎如实点头:“是有一点,不过不打紧。婶娘你们尽兴就好,侄儿随意的,正好出来走走,散散心。” 甄氏一声幽叹,脸色十分心疼,掀开黑纱,两根手指垫着栀子花香的红帕,去摸了下欧阳戎有些深的眼袋,后者无奈后仰躲了下。 “县衙事忙,你多让下人去干,拿俸银养他们不就是干活的,檀郎一心俸公,但也不用事必躬为,你是劳心者,让他们劳力去……” 叔母唠唠叨叨,欧阳戎乖巧点头,嘴上应答,但其实婶娘叮嘱一大堆,一点也没说到真正的点子上,就像耳边风一样的过了。 因为她并不了具体实情,给出的建议或因这,或因那,他采取不了。而若要欧阳戎向甄氏仔细解释他的思虑念头,又不太实际,也没有如此耐心。 怎么办?对于这种家人关心,欧阳戎暂时只领悟一句口诀:心平气和,不要争执。 “哼每次都是脑袋点的勤快,一脸老实,可回头一瞧,又是一点都没变,你是不是把叔母当小女孩哄啊?” 甄氏嗔恼磨牙,食指戳了戳欧阳戎肩膀。 后者笑而不语。 这时,半细带着扛米的伙计出门。 “多少?”甄氏随口问。 “承蒙惠顾,六十钱。” 米店伙计放下米袋,满脸笑容报了个数,半细去掏荷包,欧阳戎手伸进怀里,摸出些余钱,快一步递了过去。 他转头朝好奇的甄氏笑道: “上次婶娘给的十贯钱,除去渊明楼摆宴,还有给阿山的赎身钱,恰好还剩六十钱……刚好用的干干净净,舒服。” 甄氏忍俊不禁,“原来檀郎这么持家。行,这米钱檀郎来,等会儿的钱,婶娘来。” 准备弯腰扛米的欧阳戎一愣,“等会儿什么钱?” 甄氏没回答,转头朝身后戴抹额头巾的瘦高汉子,翘了翘下巴示意。 柳阿山立马上前,扛起装有五斗米的鼓囊米袋。 “婶娘,阿山不是咱家下人,他是自由身。” 欧阳戎皱眉阻拦,甄氏微笑点头。 欧阳戎伸手去接米,可柳阿山固执不让。 甄氏忽问:“檀郎前夜为何不睡,出门折腾?” 欧阳戎欲语,可这并不是她给的问答题,是填空题。 甄氏一脸笃定的点头,自问自答: “应当是长夜漫漫,空房寂寞。走,今日须得挑个暖床丫鬟回去,檀郎上回答应过的。” “……”欧阳戎。 婶娘的燕国地图越来越短了。 (大章,晚了点……现在每天都是两章打底。另外,下一章好兄弟们别等,早点睡,明天起来看……熬不过小戎的呜呜呜) (本章完) 五十三、大周奴婢市场见闻 大周朝的不少州县效仿长安,设立有东市、西市。 更别提江洲咽喉之地的龙城县,四方贸易络绎不绝,东、西市商贸自然热闹。 东市大多是汉人商贾经营,靠近本地的富人街道,包括鹿鸣街,偏向于服务龙城县的官吏富户。 西市则更为开放,临近彭郎渡口,汇聚四方来客,更偏向国际化,有不少胡商驻市经营。西市的繁荣一向超过东市。 因此在大周,购买商品又有“买东西”一说。 和长安、洛阳还有很多州县一样,龙城县的奴隶买卖市场,在西市的口马行,专门交易奴婢、马匹等家畜,可见二者的法律地位其实一样,被视为私产,供人任意挑选、买卖。 欧阳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意外的发现并没有意料中的混乱脏兮、叫骂粗鲁,反而是…井然有序。 街道两旁,奴隶与马匹牲畜分开摆放,不是所有奴隶都被手脚捆绑关在笼子里,这是普通奴隶的待遇,不少高级奴隶被胡人商贾们用衣物甚至首饰装扮,在门口吸引豪客。 口马行一条街入口的公告牌上,甚至还有公定的标准奴隶物价表,例如普通奴隶、高级奴隶、良马、名马、女奴、细婢的各类价格,这其中又划分汉胡。 不过公告给出的只是参考价,自然不是价格上限。 上限取决于稀缺程度,比如外国奇珍、少见奴婢、年轻漂亮或能歌善舞的女奴等,价格肯定是起飞的。 能四海为家做生意的胡商,自然精明市侩,知道大周朝的达官贵人们的癖好审美。 所以美姬与骏马算是口马行单价最贵的两样东西,永远不过时。 不过唯一稍微宽慰些的是,大周奴隶贸易的手续与制度是十分严格的,毕竟是能与马匹一起卖的事物,后者便是属于战略物资。 这条口马行商街的尽头还设有市令,协助管理,每一笔奴隶买卖必须市令发放市券,否则买卖双方都要被鞭笞,市令官员都要连坐论处。 这是为了防止压良为贱,在本朝,良籍贱籍的界限极为泾渭分明,这方面制度严厉。 同时这也是为了征税。奴隶贸易中抽取的税金是大周军资的来源,所以地方上的市令等官吏,并不全归本地县衙管理,上面在两京与诸道有专门的事务署指挥。 地方官府能施加的影响不大。 一路看下来,欧阳戎眼界大开。 步入此街,令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即文明又野蛮,即温和又暴力,最关键的是,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即使是被贩卖的对象,奴隶,悲愤的也不是为何存在奴隶,而是为何跌入了贱籍。 若想涉足乃至撼动这种野蛮的秩序,一个小小的一县之令是绝对不够的,除非能手握部分两京中枢的帝国权柄。 对于与檀郎相关的事,甄氏很是豪气,只是带欧阳戎一行人在街口公告牌前瞧了一会儿,直接走向口马行最大的一家胡商店铺。 进门前,欧阳戎瞥了眼上方的绣字布牌: 锦啸口马行。 带头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大食商人,身材中高,络腮胡茂密,黑发深瞳,鼻子大而鹰钩。 大食商人身后跟着两个昆仑奴,卷发黑皮肤,体壮如牛,这些昆仑奴大多来自南洋,因为踏实耿直,吃苦耐劳,是老苦力人了,大周朝的达官贵人们很喜欢蓄养,不过大多不是用来干活,而是彰显财力。 欧阳戎与甄氏一行人刚进门,大食商人帽下一双精明的眼睛便直勾勾盯了过来,似是要把来客看个通透。 瞧见这些眼熟的中亚人种特征,还有头上那块布……欧阳戎有些讶然,上下打量。 听甄氏等人小声解释,才知,口马行的这些大食、波斯的胡商们,几乎全都来自于更南边岭南道的广州都督府,那是岭南道最繁华的地方。 虽然比江南道还偏南的岭南道,很多地域并未彻底开发,属于大周朝百姓们传统印象里的蛮夷之地,是一去不复返的贬官流放之处。 但这蛮荒的‘南方’却有一个例外,便是岭南道的唯一大城广州,这是大周朝的第一大港,经济繁荣,外商云集,藩胡商船极多,一副万国来朝的气象。 这些都源于一条闻名海内外的繁华商路,广州通海夷道。 欧阳戎估摸着应该是一条初具规模的海上丝路,只是没想到大周朝的海上贸易竟如此发达,遍布全国,这些大食、波斯商人们带着异国风情的商品与奴隶就这么活跃在他眼前。 本以为交流会需要翻译什么的,或是听到一口蹩脚语音,可没想到这位大食商人的大周雅言竟比欧阳戎还流利些,甚至自我介绍时,他还有一个正宗地道的名字“李彦”。 若抛去长相,当真是与大周人氏无异了。 甄氏对此似见怪不怪,也不废话,直接吩咐: “李掌柜,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细婢、美姬带出来,让我家檀郎挑,年龄不可大于二十,胡女得会说雅言。可不能是叽叽咕咕的蛮语,奴家最受不了这个了。” “大娘子请放心,我们锦啸遴选栽培的美姬,自然是已经王化,雅言娴熟,乖巧讨喜。” 李彦摸了摸络腮胡,丰富的看人经验,使他很是自信甚至自傲,轻笑一声: “且各有风情,定讨小郎君欢喜,携美眷而归。” 甄氏不置可否,“最好如此。”顿了顿,补充句:“不过我家檀郎的要求可能稍微有一点点高。” 这位大食商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刚刚及冠的小年轻,血气方刚,要求再高还能高到哪里去? 况且眼前这贵妇人一看就是强势性格,这位俊俏郎君若是长于妇人之手,那口味就很好猜了: 要不喜欢乖巧玲珑、温顺黏人的小家碧玉,能获得从贵妇人那里很难得到的成就感、满足感; 要不喜欢活泼开朗、泼辣直爽的妩媚姐姐,能抚慰深宅大院圈养的孤僻性格,对热情奔放又善解人意会照顾人的御姐毫无抵抗。 不过李彦还是脸色稍正色了些。 先是把贵妇人与东张西望像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俊俏郎君一起请到雅室喝茶,留下两个昆仑奴端茶照看,他去后方亲自挑人。 欧阳戎到处乱瞧并不是因为没见过歪果人,而是眼前这副画风太他娘的怪了。或许在甄氏、柳阿山他们眼里,这些都是“蛮化未开智的藩胡”,长得没啥区别,都很丑。可在他眼里…… 试想一下,一个古色古香的商铺里,一个矮小阿拉伯人带着两个黑人壮汉,穿着偏向汉风的华服,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把来自异国他乡的各色人种奴隶们从笼子里放出,毕恭毕敬的逐一介绍给一身儒衫、束发戴冠的你…… 有点怪,再看一眼。 五十四、挑选女婢 “郎君请看,这个细婢,来自大海对面的东瀛小国,皮肤白里透红,乌发浓密,眼睛忧郁,气质温柔娇弱……一看就是个听话的美人,符合咱们乾人审美,适合当贴身丫鬟伺候郎君。价格仅要三十贯钱。” 大食商人李彦提着绳子,牵来一位穿丝绸的黑发少女,朝欧阳戎、甄氏等人笑着介绍。 甄氏微笑转头,质询欧阳戎意见,不过后者注意力有点奇怪,他不禁问: “李掌柜也是乾人?” 李彦闻言顿时有点小急,立马道: “我虽是胡商,但也是乾人,我母亲是乾女,父亲早在二圣共治时就在广州城入籍归化,我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周良民,不是那种还蕃的胡客。” 欧阳戎笑道:“原来如此,没别的意思,难怪李掌柜雅言说的比在下都好。” 李彦自豪一笑,又问:“郎君觉得这个细婢如何,能进咱们锦啸商行的,都是纯洁健康的异国胡女。” 欧阳戎看了眼长得和某位老师有点像的东瀛奴。 只不过眼下这个妆化得惨白,眉形也很奇怪……可能她家乡那边觉得好看吧,蕞尔小国的风俗他欣赏不来。 欧阳戎摇摇头。 “那行。去把下一个牵来。” 李彦转头吩咐,昆仑奴点头去屋后,很快又带上来一位高挑少女,风格迥异。 “郎君请看,这个细婢是西域胡姬,皮肤很白,金发碧眼,艳丽高挑,眼神妩媚,性格热情洋溢,能歌善舞……这可是当下紧俏货,调教一个出来不容易,不仅能做贴身丫鬟,还能当歌姬舞女。价格只要五十贯钱。” 甄氏瞧了眼西域少女高鼻深目的面相,微微皱眉,“身材和才艺倒是不错,可怎么长得和鬼一样?”万一大半夜吓到檀郎了怎么办? 李彦咳嗽道: “确实有点不符合咱们老祖宗审美,不过当下在长安洛阳的酒肆确实挺流行的,大周也有不少男子喜欢这种猎奇风格。 “大娘子请看,这金色的头发虽然没黑发高贵优雅,但金色瞧着多喜庆招财,异域风情嘛,咱们这叫天朝上民的海纳百川,兼容并包。” 似是想到自家檀郎可能有的奇怪癖好,甄氏把话咽了回去,不再多言,任由檀郎自己选。 面对西域胡姬的抛媚眼,某人面色如常,摇头。 大食商人发现欧阳戎看都不看几眼就摇头。这么挑剔?他心中微微皱眉,不过面上还是微笑,继续喊道: “没事。下一位,牵上来。” 这时,门外走来一个小管事,探头张望,看面色像是有事禀报,可待瞧见大厅内的李掌柜在招待贵客,便很有眼色停在门外候着。 李彦转头瞥了门外小管事一眼,没去马上处理。 很快,第三位、第四位细婢被相续带了上来: 既有丰腴妖娆的波斯美姬,又有东夷运来的温顺新罗婢,还有高句丽亡国破家的落难贵族女奴。 特别是后者,读过诗书,学过女红,不仅能当通房丫鬟,还能委以重任,帮忙管理家业,对此,甄氏越看越顺眼,这可是加分项,半细就是太笨了,唔六十贯钱,贵就贵点…… 等在一旁的半细,手指揪在了一起,小脸十分紧张,没想到今日不只是来逛街,还是来失业的。 某罗裙妇人不禁朝侄儿悄悄使眼色,只是欧阳戎置若罔闻,都是在……摇头,摇头,再摇头。 而且还是李彦每回刚刚介绍完,就立马摇头,十分果断,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整的这位大食商人都有点自我怀疑了,他们锦啸商行可是走高端国际化路线的,这些细婢有这么差嘛?之前接待的贵客们,就算是青楼豪客,被这些异域美姬们轮番视觉轰炸,都无不是脸色精彩。 可今日这位小郎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对他们锦啸商行牵出的这些细婢都毫不意外,面色平静。 等等,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还是说……标准太高? 李彦暗暗咬牙,看来得上上强度了,可不能坠了锦啸商行的名头。 就在这位大食胡商准备转头再吩咐之际,门外等候多时的小管事有些按耐不住了,轻手轻脚进门上前,朝贵客们歉意赔笑,朝李彦小声道: “掌柜的,运货的船在彭郎渡候着了,要不要现在就把货装上船。” 李彦不满道:“没看见店里有人吗,贵客要紧。那些都是赔钱货,急什么,等会儿再搬,现在别碍着贵客挑婢。” “是是是。”小管事哈腰歉色。 李彦转头道声歉,欧阳戎与甄氏摇摇头,没在意。 前者继续朝身后昆仑奴吩咐:“下一个……去把菩萨蛮带上来。” 欧阳戎闻言好奇,甄氏转头解释了下,原来在卫氏女帝的带头下,大周佛风逐渐盛行,开始把漂亮女子称呼为女菩萨,而菩萨蛮,自然就是称呼漂亮的蛮族女子。 终于,待这个名叫“菩萨蛮”的细婢被带上场,欧阳戎眉头挑了挑,不禁多瞧了眼。 主要是阅片无数的他还真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异族女子。 大厅内,一位菩萨蛮细婢,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就是竖着高发鬓,晶莹剔透的精美宝石缀满全身,一眼望去,确实有些惊艳,欧阳戎一时分不出这是哪个少数民族。 打量欧阳戎面色的李彦微微松口气,哼,小年轻,还震不住你?早说喜欢这么贵的嘛,皆大欢喜。 他淡淡一笑:“郎君请看,这个来自女蛮国的细婢,可是咱们店的压轴货,女蛮国是个奇怪地方,菩萨蛮一般只朝贡给长安、洛阳的皇族权贵的,不过咱们商行好不容易过去弄来几个……” 欧阳戎直接摇头。 李彦正准备侃侃而谈,顿时噎住,忍不住问:“小郎君这都不喜欢?那你喜欢哪种?” 欧阳戎脸色有些不好意思,真诚道:“一看就很贵,这些还是算了吧。”这菩萨蛮的装扮一看就是氪金皮。 甄氏拍了拍他的手,皱眉道:“檀郎喜欢,价格不是问题。” 欧阳戎固执摇头。 李彦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说:“这个菩萨蛮一百贯……十万文确实贵了些,但是绝对物有所值,要不这样……” 他叹了口气,语气假装有些犹豫:“便宜十贯,九十贯钱如何?” 大食胡商期待着这位俊俏郎君再砍砍价,然后他装作一脸肉痛的同意,交个朋友。 可惜他不知道,某人差的不是九十贯钱,差的也不是朋友。 欧阳戎面色诚恳说:“其实我十贯都没有,俸禄买不起,最多一贯吧,算了一贯也有些贵,买东西要量力而行……你们店有没有几百文的婢女?我没啥其它条件,能有就行,我去挑一个。对了,能不能打欠条,我身上带的六十文钱,刚刚买米了。”他还不忘指了指柳阿山背的米。 听着听着,李彦两眼一黑,差点被送走。 旁边的小管事赶紧扶住掌柜,急掐人中。 甄氏愕然,“檀郎说什么玩笑话呢,今日的钱婶娘出,一百贯,婶娘紧一紧还是拿的出来的!” 欧阳戎认真道:“我是答应婶娘来选婢,但没说要花婶娘的钱,也没说要买多贵的,挑我顺眼的不行吗。” 甄氏气恼,“婶娘的钱不就是伱的钱,这个家不都是你的!还与婶娘见外?” “行,那等会替我先垫个几百文。我现在去挑个顺眼的。”欧阳戎语气毋庸置疑,板脸后,是一家之主的气势。 “……”甄氏。差点失业的半细脸色微喜。 欧阳戎点头:“李掌柜,你们家店有没有便宜的婢女,若是没有,我们就换家店了。” 李彦深呼吸好口气才缓过神来,推开旁边的小管事,他匪夷所思的看着面前这个翩翩玉公子打扮的小郎君,没想到竟是遇到个吝啬鬼,白白浪费这么多口水! 旁边小管事不禁插嘴,“掌柜的,后院不是有一批白吃大米的赔钱货吗,卖不出去,最近米价高,养着太浪费粮食了,要不让小郎君去随便挑个,还能省一点运费。” 李彦满脸无语,话都懒得说了,手有气无力的指了指后院方向挥了挥,示意他自己去。 欧阳戎一笑,也没在意,带着扛米的柳阿山朝后院走去。 那日小师妹说得确实有点道理,可他又想了想,那些贵的优质细婢,并不需要他救,这么贵,被富人家买回去过得不错的可能性更大,反而是便宜的奴隶,才最是悲惨。 这家锦啸商行终究是没完全不给面子,还是派了那个小管事来意思意思,小管事带着欧阳戎走去后院,礼貌道: “小郎君,后院的奴婢都是被一波波客人挑剩下的,很久卖不出去了,运走的运费掌柜都嫌贵,你随意挑,最贵也不超过两百文,到时候我再说说情,给个优惠价。” “两百文,那感情好,可以交个朋友。”欧阳戎轻轻点头,背手走到后院,后院露天,很脏,全是铁笼子,根本没有前面大厅的光鲜靓丽。 然而他刚来到后院,还没逛够一圈,眼睛便被角落某道白得晃眼的影子刺了下,脸色一愣,怀疑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眼睛花,可反复打量确认后,露出了比刚刚见到菩萨蛮还要愕然的眼神。 欧阳戎指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笼子,一本正经问:“她……只要不到两百文?” 五十五、一份仅重五斗米的福报(厚脸皮求一波票票!) 奴隶也有三六九等。 毫无疑问,是由身价决定。 刚刚被李掌柜喊来前厅的细婢们,都有专属的屋舍,甚至连昆仑奴们都有,因为昆仑奴也很贵的好不好,甚至万一会个游泳之类的才艺,那就比一个“半细”还贵,死一个都够李掌柜肉疼许久的。 上面这些都是高等奴隶的待遇。 而露天后院,一只只脏兮兮的铁笼或堆地上,或叠搭起来,占满了院子里的大半个过道。 也是到了这里,欧阳戎才见到了这所锦啸口马行光鲜亮丽背后的冷酷。 铁笼子里关着的,都是老弱病残的普通奴隶,或是缺胳膊短腿,或是面容丑陋奇诡,或是重病缠身,全是古怪的异邦面孔,欧阳戎都认不全。 难怪是客人们挑剩下的,在即将被运到不知何处去、发挥最后一丝余热前,锦啸口马行还给欧阳戎这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个换季大倾销: 全场单价只要两百文不到。 就能买到吃亏,买到上当。 而欧阳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见“她”的。 她的铁笼被排挤在最靠近院中空地的地方,这是最边缘的位置之一。 这也意味着,走廊上的屋檐没法将她唯一的小家遮住,昨夜的大雨,到早晨才刚歇会儿,上午阳光才从东边刚刚升起,斜穿过屋檐,也落不到她湿漉漉的身上,反而是屋檐上的积水全往长发上滴,她纹丝不动,麻木了一样。 直到有一道修长身影,从院内的初阳里,径直闯进这处湿黑阴影。 “吱呀~”一声 铁笼摩擦地面的声音。 欧阳戎觉得手里铁笼并不重,哪怕里面有个少女。 而被连人带笼拉到了院子中央的阳光下,她这才惊吓抬头,像一只乍醒的兔子。 虽然很快又埋下,但欧阳戎还是瞥见了那张小脸。 这也要多亏屋檐的雨水,把脸与发冲洗的比较干净。 而接着在温暖的阳光下,欧阳戎又瞧的更清楚了。 他没有看错。 欧阳戎转头望向身后跟来的小管事,后者脸色古怪,赶紧点头回答他: “小郎君,若是这小女奴的话……不要两百文,五十文应该就够了。” “五十文?”欧阳戎忍不住问:“你确定?” “确定!” 小管事的回答斩钉截铁。 不过他瞄向欧阳戎的眼神愈发古怪,而欧阳戎低头看了下阳光下的笼中奴,然后他瞟向小管事的眼神也很古怪。 二人就像是同时误入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望向对方的眼神很类似。 气氛一时间有点小尴尬。 小管事似是怕他反悔,急说:“若是嫌贵,可以再低点,四十文也不是不行。” 怎么还降价? 欧阳戎不禁低头,陷入了沉思。 小管事悄悄打量他的脸色,不动神色道: “这小女奴……掌柜是准备运去南边一些偏远乡镇,看看有没有一些私祀需要用来祭祀……” “怎能进行活人祭祀?那些都是淫祀,蛊惑百姓,官府是明令禁止的!” 欧阳戎皱眉打断,顿了顿,指着铁笼认真说: “那我买了,就五十文吧,不用折扣了……” 再吃个折扣,他怕良心会疼。 欧阳戎又严肃说:“不过你们锦啸口马行不允许再做这种助长淫祀的行径,否则就等着衙役来封店吧。” “要得要得。”小管事赶紧点头,他讪笑,“主要是太特殊了点,除了那用处,咱们也想不到别的了。” 欧阳戎啊了啊嘴,没再多话,他也没耽搁,立马去把甄氏、半细还有板着脸的李彦叫到了后院。 年轻县令手指了下小铁笼,低头握拳捂嘴: “咳咳,就……就这个。” 刚说完这句他自己都有点脸红的话,欧阳戎顿时发现整片天地都似乎静了静。 所有人眼睛都在盯着他。 原本还有点小不爽的李彦,此刻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至于甄氏与半细,瞪圆了眼。 只有柳阿山,看向他的眼神从刚开始的愕然,到现在的……愈发敬仰。 欧阳戎直视他们,一脸认真问:“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李彦转头,朝甄氏感叹一声:“大娘子诚不欺我,令侄的眼光确实稍微有一点点……高。” 甄氏指着笼中小女奴,匪夷所思道:“檀郎买这种奴干嘛?这一头白发……到底是老妪,还是女孩?” 李彦立马澄清:“女孩,绝对是个女孩,看牙口只有豆蔻年纪,大娘子勿忧,不过可能是有点少年白吧哈哈,但绝对健康,就是瘦了点,但饭量小啊,省粮食,可以让她多干活……小郎君若是喜欢,放心牵走。” 大食商人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只是若是与笼中少女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细颈肌肤,放一起比,又显得黄了。 甄氏怒目瞪他,“这么个不祥玩意儿卖给檀郎,伱当然高兴了!” “绝对没有。” 李彦摆摆手,煞有其事道: “鄙人家族进行口马行买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白毛蛮女,大娘子想想,物以稀为贵,平常人哪懂欣赏……是令郎慧眼识珠!” 甄氏面无表情,“但李掌柜只卖五十文。” 李彦脸不红心不跳,“交个朋友。” 罗裙妇人越瞅越糟心,右眼皮狂跳,咬牙道:“这是贵行从哪里找来的……贵物?” 李彦本想打个哈哈过去,可欧阳戎投来好奇眸光,这种商品的来路底细,买卖双方得交代清楚,讲规矩的大食商人只好无奈耸耸肩: “一个大食国朋友的货,他去了比大食国更西的地方,机缘巧合抓了一批蛮族人,金发碧眼,朋友觉得这种奴隶在大周帝国可能赚大钱,就不远万里走通海夷道运来到广州城售卖,然后…… “就没然后了,生意不是太好,后来北上又遇到一帮山贼抢走了全部财物,他便把仅剩的这个小女奴送给我,领了笔路费回了大食国,看他样子是再也不做这类生意了。” 李彦叹气一声,又摇摇头: “这个小女奴就是其中一个怀孕蛮女所生,按道理说也应该是金发来着,但奇了怪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种,怎么长了一头白……”他机敏改口,“银发呢?有点可惜。” 甄氏无语,一语中的:“山贼连抢劫都绕着这白头蛮走对吧?其它东西都抢回山寨了,就这不祥玩意儿不敢抢?” 李彦讪笑,高情商道:“是银发蛮,银发蛮,哈哈哈。” 其实大食商人也觉得这银发蛮女有点小邪门,反正平日里,后院所有人都不怎么待见这个银发蛮,不管是管事还是奴隶,抑或是他这个掌柜的,都挺嫌弃排挤她,不愿靠太近。 不过这银发蛮女倒也命硬,撑到了今天,虽然瘦不拉几的,但其实还是他们口马行的待遇太好了,李彦觉得,他不禁叹气,主要是大周朝的法律对奴隶生命是有相应保护的,管理这条街口马行的市令官吏,每日早晚都会检查一遍奴隶们的伙食与伤病。 一想到这些日子粮价疯涨,被后院的银发蛮女等低等奴隶们吃掉的高价粮食,李彦就有点心疼。 欧阳戎听完刚刚李彦的话,低头看着铁笼内的埋头少女,他脸色若有所思。 某位大食商人恢复了熟络,似是怕某人反悔,他主动热情搭话: “郎君若是要的话,我这就把她放出来去清洗下,再去通知市令那边,过来做个见证,立一份市券契约。” “好。”欧阳戎头也不抬。 李彦立马看向小管事,后者默契离开,出门去寻市令。 他又从昆仑奴手里接过一串钥匙,打开了银发蛮女的铁笼。 欧阳戎蹲下,帮她解开手上的绳子,银发蛮女埋脸膝间,不敢看人。 这双湿漉漉的小手很冰,虽眼下已经春深,却布满冻疮,摸起来就像冬天的门把手,还是铁疙瘩做的。 年轻县令用他温暖的大手把它捂了捂,“它”吓得缩了缩,他顺势松开。 李彦唤来一个粗活妇人,把银发蛮女拉起,带去隔壁洗衣房清洗。 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说: “婶娘帮我垫付五十文。” 甄氏柔声委婉说:“檀郎,叔母不太喜欢这个,咱们今日是来选婢的,不是来行善的。” 某大食商人适时提醒:“粮食付也不是不行。” 甄氏面无表情转头,李彦赶紧避开目光。 欧阳戎看了眼柳阿山,后者默契放下米袋,递给上前拿去的昆仑奴,这位黝黑壮实的奴隶用秤试了下,又开袋检查,老实报数: “六十斤,米五斗。” 李彦点点头,“按午时前西市米价算,多出些,不过还得平摊请市令出份市券的费用……” 他掐指一算,最后从昆仑奴那儿接过两枚铜币,再递出,“余两文,还郎君。” 欧阳戎随手接过,忽问: “你们都觉得……她很难看?” 李彦率先夸道:“挺别致。” 柳阿山点点头:“老爷心善。” 半细小声嘀咕:“怪胎。” 甄氏……没说话,望向檀郎的眼神有些幽怨,哄不好的那种。 粗活妇人将把银发蛮女重新带回。 这一次,银发蛮女换了一件整洁的粗布麻衣,不再脏兮,只是湿发辘辘,往下滴水。 她低垂脑袋,走入阳光,似是很冷,浑身哆嗦,被粗活妇人带到一杆秤上。 大食商人熟练大声:“起秤!” 似是惯例,两位昆仑奴一前一后挑起一杆悬秤称人。 大食商人瞧了眼,朗声打趣:“巧了,郎君,奴重六十,与米同价!” 年轻县令没理,抽来一条毛巾,径直走去,面对着面,亲自给银发蛮女擦拭湿漉长发。 阳光下,少女模样纤毫毕现: 粗布裙下娇躯纤细,细颈至锁骨的肌肤细腻白皙如牛奶,却又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缺血色; 一头银白顺滑直发,长发及腰,在阳光中带些淡淡金色; 小鼻梁高挺而翘,眼窝略深,小脸轮廓深邃但相对于西域胡姬比较柔和平滑。五官骨相精致小巧,明眸皓齿,粉唇当下有些受冻灰白。 特别是还拥有一双雾灰蓝瞳孔的大眼睛,此刻正水雾朦胧的注视着阳光下为她仔细擦发的平静男子…… 银发蛮女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精致高贵的白发萝莉、美人胚子。 好看吗? 他一袋米换的。 感谢“永叔叔”老哥的上萌!感谢“朝云横艾”老哥、“醉寒千州”好兄弟、“莫劝”好兄弟、“天机清旷皓月空”好兄弟、“雨转时晴千江舞”好兄弟的打赏支持!还有好多没列举出来,但都记在小本子上……感谢上架以来的支持,抱住大伙!最后厚着脸皮求一下票票,真的对新书很重要!(撅起) (本章完) 五十六、叶薇睐(元宵快乐!) 欧阳戎察觉到银发萝莉在一直盯着他看。 银发萝莉似是意识到自己即将被这位异国的新主人领走。 她抬起小脑袋,被欧阳戎擦拭得乱糟糟的银发下,一双大眼睛微微上翻,一眨不眨锁定着他。 眸子没了之前的羞怯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欧阳戎瞧不太透的眼神。 西方白人少女的性格,确实是与羞涩腼腆的东方少女不同,明显大胆了不少。 她的眼睛在阳光中呈现一种朦胧的雾灰蓝色,这种颜色,欧阳戎在这个物质匮乏、色彩同样匮乏的时代找不到,无法比喻。 银发萝莉不管是眼眸、银发还是皮肤,都与这个破落肮脏的奴隶后院的黑沉色调格格不入。 这种银发萝莉如果在前世的校园或咖啡店见到,他都并不会怎么惊讶,可是眼下却是在这个古韵古香的大周朝江南道一隅撞见。 所以欧阳戎刚刚进院第一眼就立马被吸引,生出一种时空错入的突兀感,恍惚以为是不是又重生了。 只能说,大周朝的盛世与否或许有待商榷,但万国来朝的气象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南边那条广州通海夷道属实有点东西…… 管理口马行的市令小吏很快在小管事的带领下,赶到后院,开始为这一桩奴隶买卖缔结契约,开具官方市券,这是大周朝奴隶市场必须要走的流程,否则即便是王公贵族也得受罚。 锦啸口马行成交的这桩奴隶买卖涉及金额很小,对于业务熟络的市令小吏而言本该稀疏平常,抽点油水红包就能快速了结,然而待他进入后院,却是不禁顿足侧目。 首先……这交易的女奴是个什么玩意儿,契约上到底该填幼年奴隶还是老年奴隶?另外,你们确定这玩意儿有人敢买? 其次…… 市令小吏脸色骤换,谄媚搓手:“县令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院子内,便装出行的年轻县令摆摆手:“你做你的,不用管我。” 大食商人李彦与身边的小管事目瞪口呆,然后在一阵精彩脸色后,之前还沾沾自喜的李掌柜脸色心虚,小声提议要不要重新议个价,刚刚的米价似乎算错了,另外再搭配一个今日限时限量的买一赠十活动,皆被欧阳戎平静婉拒。 交易继续,很快今日格外称职的市令小吏拟好文书,毕恭毕敬的递给欧阳戎确认,填上最后的主仆信息。 欧阳戎朝银发萝莉今日第一次开口: “伱叫什么名字?” 看着他耐心等待的神色,银发萝莉沉默了下,嗓音像一口有些干涸的清泉: “薇拉…奈儿……” 她似是听的懂大周雅言,但口音属实有些奇怪,这几个音节也不知是不是家乡那边的语言,还是说是生疏的大周雅言,落在欧阳戎耳朵里,便大致是这四个字的音。 欧阳戎看了一眼她大而有神的灰蓝眼睛,低头稍微思索,替她在契约上,填了两个字。 “你以后就叫……薇睐吧。” 他顿了顿,又轻声问:“可有姓氏?” 银发萝莉忍不住飞瞅了眼身前这个嗓音磁性温柔的修长青年,他好像很有耐心,从刚刚到现在说话一直温声细气,而周围那些很凶很恶的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今日发生的一切,银发萝莉觉得像是在做一场匪夷所思的美梦,不像是真的。 她低头手指揪着衣角,嘴里又报了一句话。 欧阳戎只听见这一长串音节最前面的一个字,好像是发“夜”的音,他便又落笔,随手填上去。 埋头的银发萝莉瞄了下他的专注脸庞,似是想开口和他主动说几句话,只不过这时甄氏头凑了过来。 妇人瞧了眼纸上,微微撇嘴:“叶薇睐?有个能喊的名就行,一个奴隶要什么姓,檀郎真是心善,费这种心。” 欧阳戎摇头不语,低头填完,让薇睐与李彦相续在上面按了个手印,随后在市令小吏的见证下,契约完成,毫无波折。 欧阳戎领了市券,在大食商人的热情欢送下,带着薇睐与甄氏一行人离开口马行。 目送贵客离去,小管事忍不住小声说:“这位县太爷是不是有点傻,怎么买了个……” “你懂个屁!”李彦板脸训斥,转头看着欧阳戎的背影,感叹: “刚刚是我误会了,难怪咱们口马行的那些细婢,他都看不上,不只是价钱原因,这位欧阳县令果然如传闻所说,是不近女色真君子啊,连买个暖床婢女都不看色相,只挑最难看最可怜的。” …… 西市闹街上。 欧阳戎一行人带出来的银发少女,瞬间引起路人的频频侧目与回头首。 走到哪都是如此,一行人顿时成为整座西市的焦点。 不过津津有味旁观的龙城百姓与商贾小贩们,并不是被某种美貌吸引,而是睁大眼睛,似是看着一种很奇异的丑物,好奇又不敢靠近。 因为端午节当天欧阳戎在主观赛台上露过面,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年轻县令身份,于是欧阳戎一行人引起的震动更大了。 不过欧阳戎对此置若罔闻,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他与大周朝其他人的审美到底差异在何处,但这并不影响他颇好的心情,走路都轻松带风。 主要是捡漏这件事本身就挺爽的。 “原来我的一千功德是花在了这里啊……福报钟还是懂福报的。” 欧阳戎突然恶趣味的觉得,若是此时他有一部手机,把喊他老爷的银发少女拍下来发到以前那个正人君子考研群里,再配上一行十分欠揍的捡漏解释,估计全群牲口们今年都没法考研了…… “檀郎!” 身后忽然传来婶娘的嗔语,正走神的欧阳戎一愣,回头,发现他刚刚脚步太快,除了低头牵住他衣角亦步亦趋紧贴的银发婢女,还有柳阿山外,甄氏一行人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欧阳戎捂嘴咳嗽了声,原地等待了下甄氏等人。 罗裙妇人有些忍不住了,若不是眼下在街上,真得去扭这臭小子耳朵了。 甄氏轻哼上前,玉手一伸,捏住薇睐下巴,把她小脸板正,后者身子一颤,不敢乱动与反抗身前这个高大美妇。 甄氏皱眉,上下打量了会儿,至于少女被绳子婠起的银发,她更是不愿手指去碰,怕沾晦气,妇人叹气: “檀郎怎么对这种高鼻深目感兴趣?就和庙里的罗刹恶鬼一样;这眼眸也是,像只狸猫,晚上万一吓到你怎么办。还有这一头白毛……要不回去剃了吧,以后戴个尼姑帽子…… “而且檀郎,咱们把她领回去能做什么,洗衣拖地吗,这有得是仆人干,梅鹿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你的贴身丫鬟,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婶娘觉得刚刚那儿高句丽的落魄小姐不错,读书识字还可以管帐……” 被捏住小脸,薇睐开始浑身小幅度颤栗起来,不只是甄氏锐利挑剔的眼神,还有周围旁观路人们对她“奇异模样”的指指点点,为什么就她长这副模样……少女无比自卑,甚至颤抖闭目,不敢去看那个帮她打开铁笼牵她出来的温柔青年。 他……他肯定会后悔吧,第一眼的新奇,结果买了一个赔钱货,然后他眼里也会慢慢露出那种熟悉的厌恶神色,觉得晦气,避之不及……肯定会的,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 “没白跑,就她了,侄儿的贴身丫鬟。” 欧阳戎轻按下甄氏的手臂,忽牵起银发婢女的冰凉小手,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两枚铜板,直接塞进她手里,对她认真说: “拿着,薇睐先帮我管钱。这俩铜板是咱们目前全部身家了,少是少了点,可也是个奔头不是,要好好保管。” 欧阳戎转身,背手前进,只丢下一句笑语:“婶娘,薇睐哪里难看了?侄儿很喜欢她的头发,不准剃,我的贴身丫鬟,我喜欢就行。” 甄氏无奈点头,叹气跟去。 薇睐低头,怔怔盯着手心里平静躺着的两枚小铜板。 这是……她与主人的奔头。 抱歉好兄弟们,忍不住写太细,没收住笔,下一章开始推主线! 五十七、嘴甜放一马?(求票票!) “吃饭就吃饭,别老盯我脸看啊,你们夹菜。” 鹿鸣街,县衙后宅,一座大堂的天井旁,欧阳戎,谢令姜,还有多日不见的燕六郎聚桌吃饭。 欧阳戎不禁放碗,抬头道。 谢令姜与燕六郎立马低头,继续扒饭,十分默契。 年轻县令叹息……小师妹吃我的颜也就算了,六郎你也不吃饭吃我颜? 他往旁边桌上给柳阿山摆一双碗筷。 今日上午,欧阳戎在县衙后宅继续忙活那个模拟治水的大沙盘,谢令姜与燕六郎来找他议事,快到中午,薇睐和半细一起来给他们送饭。 欧阳戎没让俩小丫头伺候吃饭,让柳阿山把依依不舍的她们送回梅鹿苑,主要是某银发婢女有些太黏人了,小师妹和六郎都在,某人一张老脸不好意思。 欧阳戎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巨大沙盘,明明中午,屋檐外的天色却有些黯淡,似是风雨欲来。 “县里最近可有什么热议之事?” 他重新端起碗,夹菜随口问。 谢令姜与燕六郎又忍不住瞅他,县里这两天津津乐道的事,当真不知道? 还是燕六郎第一个道:“最近百姓都在热议明府。” “我?我有什么好热议的?”端碗干饭的年轻县令一顿。 “得益于明府每日开仓定时放廉价粮,现在龙城市场上的米价都快崩盘,高价粮已经没有人傻乎乎去买了,都等上午的‘五钱粮’,那些外地粮商和本地粮商都开始抢着抛粮,眼下龙城的米价最高也不超过九钱一斗。” 燕六郎算是出了口恶气,摇指道: “之前明府放开限粮令吸引粮商,不是有些人说明府家在偷偷卖粮吗?现在这些人全闭嘴了,买到便宜粮百姓们都欢天喜地,都说明府是好官,有当年赈灾治水的狄夫子的遗风。” 谢令姜似笑非笑道: “还有师兄孤身上任空房无妻妾的事,在街上也被津津乐道,再加上前日师兄去口马行买婢女,结果却带了个白毛女回去…… “市井百姓都说师兄是真正的清官,廉洁奉公,慈悲心怀,这些事都传到隔壁几个县去了……隔壁那些县令哪个不是妻妾数房,只有师兄最是不近女色。” 某年轻县令嘴角抽了一下。 怎么感觉被百姓这么夸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啊,唔,单生狗也表扬对吧? 欧阳戎并非不好色。 正相反,老渣男了。 只是当下他只想搞事业,赈灾治水后回去,感觉自己更像个过客,而不是归人,留何羁绊?除非回不去。 而且一直顶着这正人君子的身份,他怕抑制不住寄己,特别是像小师妹、叶薇睐、半细她们这样一点都不防他的妹子们。 “不说这些不相关的了。”欧阳戎摇摇头,转而问:“粮商们现在怎么样了?” 燕六郎笑道: “属下遵照明府安排,这些日子一直拖着马掌柜和李掌柜的案子,码头清查粮库之事也暂停下来,这些大小粮商们前些日子还很急迫,每日都有来找属下们催进度,特别是马掌柜和李掌柜。 “不过他们每催一次,我和他们说一次,说明府吩咐过可以先停止查案继续清查粮库,可这两人听完又犹豫不决,应该是怕了。我就这样一直拖着拖着……对了,这两日不知为何,他们没再来找了,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看得懂聊斋。”欧阳戎一笑。 “聊斋?”谢令姜好奇。 欧阳戎没解释,问她道:“有没有粮商来找我?” 小师妹清脆道: “师兄这两日在后宅忙沙盘,王操之和一些其它粮商有私下来找,不过按你之前吩咐,我全替伱找借口打发走了。” 欧阳戎多问了句,“师妹找的什么借口?” 谢令姜瞥了他眼,“上次落水重伤,未痊愈,落下的病根。” 欧阳戎点头,转首问:“义仓放出了这么多‘五钱粮’,咱们还剩多少?” 燕六郎似是早有准备,手指蘸水在桌上划了划,抬首说: “包括端午前柳子文等十三家乡绅捐银折换的粮,还有之前咱们暗地抬高米价收的粮,再减去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的耗损……眼下县衙义仓已抛售一万六千余石,余粮一万五千余石。” 欧阳戎直接道: “留一万石保底,剩下五千余石,三日内务必抛完。” 又对谢令姜吩咐:“三日之后,再有人来,就带进来。” “行,就说师兄病好了。” 燕六郎脸色慎重,提醒道:“明府,五千余石粮食,恐怕没法一次性彻底冲跨粮价。” 年轻县令一脸好奇:“谁说我要冲垮龙城粮价了?” 这回轮到谢令姜与燕六郎一齐迷糊:“不然怎么让他们贱价卖粮?” “为什么要让他们贱价卖粮?” 谢令姜与燕六郎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这还用说,咱们可以把他们的粮食全便宜收来,粮食不就再也不缺了吗。” 欧阳戎失笑摇头,忽戏语: “小师妹,亏人家王操之是你世弟,每次见面对你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没想到你竟巴不得人家血本无归,底裤输没。” 谢令姜皱了皱琼鼻,“都说了和他不熟,况且奸商活该。” 停顿一下,瞧见师兄笑而不语,她忽然偏开螓首,望向院外的目光有点儿小游离,小声: “都说了他是瞎喊的,师兄……难不成因为他嘴甜,要放他一马。” 欧阳戎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小师妹指的是上回王操之喊“姐夫”的事,他摇摇头,“这倒不是。” “哦。” 某位小师妹手里的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几粒软米饭。 欧阳戎没再卖关子,朝谢、燕二人直接道: “我没空陪他们鱼死网破,而且我猜柳子文不会白白看着我吃肉,况且我第一天就说过,我这次来龙城只干一件事。” 谢令姜双目湛湛有神,望着桌前的平静师兄,替道:“赈灾,治水,公道。” 欧阳戎颔首:“照我刚刚吩咐的办。” “是。” 谢令姜与燕六郎齐齐应喏。 轰隆~ 明明是正午但却有些昏暗的大堂,先是电光一闪,然后雷声迟迟而来,再是细雨姗姗来迟。 堂内古香,堂外梅雨,有一种江南的味道……哦,忘了,这就是江南古镇。 欧阳戎起身,走至青苔檐下,伸手接住一粒雨滴,低头仔细端详。 后方燕六郎的欢喜声音传来: “太好了,明府,是梅雨,码头仓库堆积的粮食更易陈了,粮商们要急了!” 年轻县令摇摇头,轻声陈述: “云梦泽的大水也快来了。” 他注视着雨幕中的沙盘。 来啦!咳咳,好兄弟们是不是上学去了……(雾) (本章完) 五十八、他还是这么热情(求票票!) 渊明楼三层,一间不设窗的包厢。 端菜侍女轻手轻脚的进出,不敢惊扰包厢内沉默的一众外地豪商。 菜上齐。 房门被从外面紧紧关上。 包厢寂静。 圆桌,菜肴琳琅满目。 围桌坐满的客人们,眼睛盯在佳肴上,可却没人第一个动筷。 他们身边被酒楼安排来陪酒的侍女们,见状亦不敢擅自去帮他们夹菜,更别提说什么讨巧话暖场了。 气氛逐渐凝固。 直到今日做东的王操之脸上堆笑,起身举杯示意,他勉强熟络道:“大家快吃啊,快凉了,别浪费粮食。” “现在龙城最不缺的就是粮食,还用得着节约?”马掌柜冷冷道。 空气顿时肃静。 包括脸色讪讪的王操之在内,十六位粮商默不作声,脸上神情凝重压抑起来。 这些日子他们的心情简直就和粮价一样,大升大落。 本以为这江州就算不是个餐桌,也是个早餐摊子,吃上一口随时能走。 但却万万没想到,这里竟是一处处心积虑、利用他们贪婪欲望的陷阱! 还是关门放狗的那种! 他娘的,一个江南道不起眼小州的受灾小县,竟然还能整出这种狠活?小地方还能有这种高人? 属实有点过分了。 众人心里骂骂咧咧。 没错,经过这些天的冷静,还有目睹了事态发展的古怪趋势,一众粮商们已经逐一反应过来,若是到现在还有人相信那个笑容老实诚恳的年轻县令,那干脆别坐这儿吃饭了,下次坐小孩那桌去。 可就算是知道了这些,王操之等粮商还是不禁嘴里泛起些苦涩来。 这龙城县就一座设局人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局。 人家一开始就算计着呢,装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然后又做庄家,又亲自下场,这怎么玩啊? 特别还是在这种抱团排外、乡风保守的南方州县,强龙也难压地头蛇。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他们本人倒是可以随时离开龙城,但最宝贵的粮食却被锁在了这里。 狠。 这个便宜姐夫够狠!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件件事,王操之不禁用饭前擦手的热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脸,丢给身后的陪酒胡姬。 其实早就该警觉的,特别是当初第一次上岸龙城在这家酒楼门口碰到那位令姜姐姐,他早该想到,能让一位谢氏贵女跟随的新县令不应该是简单的小白兔,说不得还是那位谢旬伯父看重的亲传弟子…… 矮个青年无比懊悔。 马掌柜烦躁挥手:“你们全都出去,不要碍在这里。” “喏。” 包厢内在客人身旁陪酒的十六位酒姬低眉行礼,纷纷离场。 按道理是先吃完饭再谈事情的,可眼下,每分每秒心头都被数万石岌岌可危的粮食重压,一众粮商压根就没有心情吃饭…… 王操之看了眼身边退下的高挑胡姬,这是他特意挑过来陪酒的,不是因为王操之喜欢这种异域风情,而是为了照顾这位胡姬生意。 他第一次在渊明楼碰到令姜姐姐,后者就是来看望这位高挑胡姬的,胡姬全名好像是叫“织盈”来着,后来令姜姐姐好像还经常来找她,最近似乎还商量着给她赎身…… 王操之其实一点也欣赏不来这种胡风,甚至还觉得很丑,可能在帝国北方、关陇两京,有胡人聚居,文化风气相对开放些,但在南方诸道,地方的世家宗族势力强盛,审美都偏向传统,风气也十分保守。 更何况王操之还是出生重视华族衣冠的琅琊王氏,他估摸着自己若是敢把胡女带回家族,哪怕只是做妾,三条腿至少得被打断一根。 所以前两日听说那位便宜姐夫不仅买了个胡女回家,而且还是白毛的,王操之是肃然起敬,敬仰如滔滔江水…… 包厢房门被重新关上。 屋内压抑的气氛略微松了一点。 王操之默默扫视一圈。 有粮商愁眉苦脸。 有粮商一脸生无可恋。 也有粮商怒色满面,起身在屋内徘徊走动。 “王少掌柜挑个这间包厢,倒是费心了,特意选个没窗户的,这怕咱们有人想不开跳下去?” 几日不见,李掌柜脸色苍老了许多,挤出的笑容也有些疲倦,打趣了下。 王操之无奈摊手:“若不想想办法,楼顶都要排队了。” 矮个青年脸色有些疲态,朝友商们道: “眼下的局势诸位前辈想必应该都看懂了,所以请这顿饭,就是想让诸君摒弃前嫌,暂时恢复团结,咱们不能再散成一盘乱沙了,不然最后都得从楼上飞下去……诸君有何主意,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有个屁的主意!” 马掌柜在屋内走动不停,暴躁回头。 这位高大的中年掌柜已经不复当初轻捻佛珠的悠闲,眼下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似是两天两夜没睡着了,一副焦虑症晚期患者的模样。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把违背约定偷偷低价放粮的老鼠揪出来,一点定力都没有还做什么买卖?团结,团个屁!” 王操之等人脸色难看,目光游离四望,尴尬无言。 今日聚会只来了十六位粮商,因为有两家小粮商前几日已经贱价抛完全部粮食,偷偷坐船跑路了,众人今早才得知。 不过这两个小粮商船小好掉头,剩下来的粮商们都存粮不少,特别是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三人,在码头仓库的存粮最多,合计十几万石,光是每日的仓库管理费、防陈费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而龙城的粮价,在“五钱粮”的冲击后,已经暴跌到了七、八钱一斗,连灾民看了都男默女泪。 更况且这还不是底,只是个开始。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揪出来了又能怎样,徒增内斗而已……” 王操之摇摇头,再叹气: “现在龙城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咱们有二十多万存粮,他们都在等着咱们降价呢,眼下又进入了梅雨季,粮食再放就要陈了,没有多少可以耗的了……粮价稳不住的。” 李掌柜哭丧着脸,“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粮食变陈,贬的一文不值,亏到姥姥家去吧。” 王操之抬头认真说:“咱们得从根源下手,不然其它都是白搭。” 马掌柜额头青筋抽了抽,“根源?龙城县衙什么态度,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全他娘的是打太极的高手,把咱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去他娘的,要是在金陵敢这样,老子……老子全砸了!” 王操之赶紧起身阻拦要脚踢凳子拳砸花盘的马掌柜。 众人心里无语,你在咱们面前当个“包厢战神”有屁用,敢不敢去当着年轻县令和蓝衣捕快的面砸? 一个圆脸的年轻小粮商嘀咕:“要不再去求求欧阳县令?” 众人顿时安静,一道道眼神到处无声的交流着。 李掌柜摇头苦涩道: “没用的,老夫这段日子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爱民如子的欧阳县令也是在装糊涂……这一切八成都是他安排的,那位燕捕快应该也是听他话,甚至说不得江州那边发来的封运公文都是……” 山羊胡老粮商顿住,望着满桌的佳肴兴叹。 那个圆脸小粮商继续摇头: “在下明白。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困在这龙城县里,咱能怎么办?没有硬背景用,商是很难斗得过官的……咱们认栽吧,去给欧阳县令认个怂,把诚意给到,看能不能缴一笔过路费,或送点‘土特产’,让咱们消灾走人。” 另一个小粮商脸色顿时肉疼: “怎么还要交钱啊……粮价亏成这样,之前赚的全吐出来,还倒贴一大笔……” 圆脸小粮商冷冷道: “那伱说咋办?这个局卡住咱们的是龙城衙门,这就是根源,县令就是里面的关键,不去拿钱开路,人家凭什么挪开架你脖上放血的刀?其实咱们早就该想到这些的,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亏了这么多粮食。” “不是不是,我是说要不换个方式……送几位美人给欧阳县令?” 王操之与几位粮商齐齐摇头:“行不通的,欧阳县令不近女色!” “那他喜欢名?那咱们织几张万民伞,送去县衙门口。” 王操之摇摇头,“他好像挺重视灾情水患,一向缺粮。” 李掌柜瞪眼,“那咱们总不能把粮食全捐出去吧,那还不如贱卖呢!” 马掌柜红了眼,拍桌: “大不了和他拼了,我马某就是不贱卖,到时候也不用他来烧,马某自己来!白生生的大米,我情愿一把火烧了,也不白给这些穷鬼!” “马掌柜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李掌柜等人赶紧劝道。 有小粮商忍不住带头催促王操之: “王少掌柜,欧阳县令不是你姐夫吗,你去说说情啊,看能不能探点底,县令到底是想要什么,先别管是不是明抢,总得漏点口风吧?” “是啊,再不行你去找那位谢家姐姐求情,吹吹枕边风。” 王操之顿时老脸一红,也不知道同僚们是在嘲讽他还是认真的……其实前些日子,他经常去找谢令姜探口风,可是后者都是爱答不理。 “咳咳,鄙人的这个姐夫……比较铁面无私,是个正气君子,我也难办。” 矮个青年叹息一声,又找话题道:“不过昨日傍晚,我去趟县衙见到了姐夫。”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侧耳道:“县令怎么说?” 王操之点头: “他说……大伙远来是客,在龙城做生意,县衙一定能帮就帮……还说,关于最近粮价的事情,他也听说了,让我先回去,他说这几日给我们答复。” 包厢里还有几个小粮商也一愣道:“我们前日去找县令,县令也是这么和我们说的,让我们稍安勿躁,说县衙一定能帮就帮……” 众人的脸色顿时一片失望。 “帮个屁!”马掌柜红了眼,像是被渣男狠狠蹂躏过一样,咬牙道:“不就是拖时间,旁观粮价跌到底吗?他们县衙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包厢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众人束手无策,脸色各异,马掌柜停步转身,面朝众人,咬牙欲语。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敲响,打破了沉默,众人转头一看,钻进来一个灰衣小厮,急跑到李掌柜的身边,耳语几句。 李掌柜听得脸色一怔一怔的。 王操之等人担忧问:“什么事?” 李掌柜眼神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欧阳县令派人来说,老夫被城郊难民抢走的粮食已经全找回来了……让老夫找时间过去领走。” “全找回来了?真假的?那帮捕快不是糊弄咱们吗,真在办案?”众人惊奇。 “不止如此,还有件事……”李掌柜咽了咽口水道: “县令约咱们十六家粮商,今日下午去县衙大堂议事,他说关于本县粮商们遇到的难题,他与县衙会给出一个各方满意的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 这欧阳县令……怎么还这么热情? 睡傻了,更新晚上 本来想调作息,从凌晨四点开始睡,结果一路睡到下午四点半……睡傻了QWQ 好兄弟们,更新在晚上,十二点前两章,或大章6000字! 从后面抱紧大伙! 《不是吧君子也防》睡傻了,更新晚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五十九、柳家:县令冷暴力(求票票!) “让他来当个父母官,没让他真来当父母。” 人流冷清的柳家粥棚与育婴堂不远处。 一向性子暴躁的柳子麟,今日脸色出奇的平稳,转头朝两位哥哥认真道。 柳子文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冷淡寥落的粥棚与育婴堂。 现在龙城的米价已经极低,但凡有点家财的,都不愁米吃,没有家财的,都在城外赈灾营,即使有贪便宜的百姓过来白嫖,也是早晚各白嫖一碗粥走人。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饿兮兮的被吊在粥棚旁边,眼巴巴等粥喝。 眼下龙城县到处招工,流民们只要有条胳膊有条腿,就能去打份零工,拿一笔工钱吃饱饭,没人等在这里浪费时间。 育婴堂更是如此。 听说县衙有个新来的女师爷,去整理了一处吏舍,也开了一个育婴司,专门收留落婴孤儿。 甚至从城郊赈灾营那边,招了不少育龄妇人来专门抚养孩子,工钱也不比码头壮丁少多少,还轻松,不少难民妇人都争抢着进入…… 所以柳家这儿……这回似乎真成善人了。 大哥不说话,柳子安与柳子麟只好老实站在旁边,保持沉默。 三兄弟的身后,有一个照理粥棚与育婴堂的老管事,弓腰缩头,尴尬等候。 “先关了吧。” 柳子安先转头开口。 他本来在剑铺里面盯着某位铸剑师与某座剑炉,结果忽然被柳子文派人喊了过来。三弟柳子麟应该也是。 柳子安本就一副病秧子模样,眼下他垂着眼皮,瞧着那两座老古董赔钱货,脸色有些索然寡味。 当下柳家这颗参天大树的财源,根本不是粥棚与育婴堂,手握古越剑铺这株摇钱树,前者充其量不过是赚个零花钱而已。 龙城县的穷人已经压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要赚就赚大周朝权贵富人们的钱。 柳子安早就建议大哥关了,但也看见了,后者自然没听。 粥棚老管事听到二少爷的话,顿时一脸苦相,手足无措的开口:“少家主,是咱们没用,要不听二少爷的话……” “粥棚和育婴堂不能倒。” 柳子文认真说,陈述一件事。 他转身,抬手扶正颤巍老管事的帽子,平静道: “泰伯这些年干的不错,阿父的粥棚也一直都是你在悉心照料,辛苦了,再撑一会儿,待今年过后,泰伯可以去剑铺的采买局,挑个轻松的位置养老。” “不辛苦不辛苦!承蒙少家主还记得老仆……”泰伯涕泪横流。 柳子文摆摆手。 柳子安冷眼旁观。 柳子麟一脸无所谓,他眼下只专注一件事,在大哥与二哥身旁念念叨叨,给某个牛逼父母官上眼药。 “大哥,粥棚倒闭事小,咱们柳家面子丢了事大!上任这么多天,他还没来咱们柳家拜码头呢!” 柳子文不理,带着二弟、三弟,去各领了一碗热粥喝,他低头默默喝完,摇头说: “有点稀了,后面的锅弄稠点。” “是,少家主。” 待到泰伯点头哈腰离开,柳子文头也不回,呵斥:“喝了!” 低头抿粥的柳子安,将剩下的小半碗一饮而尽。 还在嘀咕的柳子麟一慌,赶忙仰头,把沾碗沿拇指的热粥一口气全倒进胃袋里,幅度太大,剧烈咳嗽,呛的口鼻皆是。 柳家少家主朝着两位面色不解的弟弟问: “你们忘记阿父了吗?” 柳子安沉默,柳子麟脸色一凛。 后者咬牙: “没忘,都是这群贱民,害死了阿父! “阿父灾年好心开粥棚,接济这些贱民,粮散尽了自然要减粥棚数目,这些贱民不知感恩,反而在别有用心的人怂恿下冲撞阿父,洗劫柳家宅子。” 柳子安也冷冷说: “还有狄夫子走后的那个新县令,嫉妒阿父善名,眼红咱们家产,饿死的灾民,诬赖说是阿父粥里下毒,屈打成招,世态炎凉,竟无一人替阿父说话。” 柳子文盯着两位弟弟:“阿父含冤咽气前,你们可知和我说了什么?” 柳子安与柳子麟皆摇头。 “叫我把粥棚继续开下去。” 气氛沉默。 柳子文忽笑,手指着前方的粥棚和育婴堂道: “升米恩,斗米仇,行,那我们柳家就换一个开法。伱们瞧,现在全县百姓不都说咱们柳家是大善人吗?可有一人敢骂?” 他又点头: “所以只要我在一天,阿父的粥棚就必须开下去。” 柳子安颔首冷声:“我们龙城县不允许再有这么刁的民。” 柳子麟目露凶光,恨恨道:“也不允许有能站的官,要不斩首,要不跪下当狗!” 柳子文用力拍了拍两位弟弟的肩膀。 不多时,三人离开粥棚,返回马车。 回去的路上。 柳子文看了眼端午龙舟会尾声热闹的街道,放下车帘,回头朝城府深沉、外隐内敛的二弟道: “剑铺那边你盯着,你上次说得对,眼下不适合掀起太大的风浪,龙城县的局势越平静越好,剑铺的事最重要!” 柳子麟不满,“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姓欧阳的这么嚣张?” 柳子文看了眼三弟,面色如常: “自然不会让他这么顺利吃到肉,既然是从外面圈来的一群羊,龙城县又不止他一匹狼,那就一起吃,甚至反过来把他也吃了……” 这位柳家少家主轻笑一声:“待到粮价这两日落到五钱一斗以下,咱们再出手抄底。” 柳子安嘴角露出些笑,点头:“放心吧,大哥,一直盯着呢,早就准备好了。” “不过这些得悄悄的做。等到粮价降到不值钱,二弟再带着咱们柳家的诚意,去找马掌柜、李掌柜他们,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更容易交朋友?” 柳子麟越听越脸色潮红,若不是马车里面空间太小,又颠簸,他早站起来兴奋的四处踱步搓手了: “大哥二哥截的好,截胡,我最喜欢截胡了,哈哈哈到时候那个姓欧阳的狗官,脸色一定很好看!” 柳子文转头问:“上次让你好好去想,怎么把打断的腿接回来,你想怎么样了?” 柳子麟用力点头,脸色激动:“想好了!为了接腿,我都准备好久了!大哥不是说了吗,杀人算什么本事,诛心才是顶尖操作!” 柳子文淡淡道:“行,回去后,就说一说,让你二哥给你把把关,软刀子有时候见不到血,还得来点硬刀子。” 吩咐完这些,这位柳氏少家主又不禁一叹: “这是何苦呢,硬撑这么久,都到梅雨了,没咱们柳家的工匠,狄公闸还修不修了? “非得撞的一头血才抬头看清路。来龙城只干一件事?确实是一件事……过来吃个饭认个错的事。” 柳氏三兄弟对视一眼,齐笑。 很快,马车缓缓停在了柳家大宅门口的高大石狮子前。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下车,准备进门,各去忙事。 忽然一个在门口等待多时的跛腿僮仆,脸色严肃的迎了上来,立马道: “大爷二爷三爷,不好了,县令下午突然在县衙大堂集会,不仅邀请了还留在龙城的十六家外来粮商,还邀请了其它十二家乡绅地主,但唯独……没有请我们!” 柳氏三兄弟齐齐一愣。 柳子文一向平静沉稳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十二点还有 六十、化敌为友(求票票!) 今日的县衙大堂很热闹。 走廊上,端茶倒水的官仆们都是络绎不绝,大堂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偶尔还跌倒几个倒霉蛋。 一向作风简朴的县令突然大张旗鼓请客,自然要好好礼待。 县衙大堂。 最近活跃在龙城米市上的各大外地粮商,还有扎根龙城多年的十二家乡绅地主,齐聚一堂。 刁县丞,燕捕快,还有最近经常出现在年轻县令身边的谢姓女师爷,都在大堂内,陪着客人们喝茶。 只是在场上的粮商与乡绅们眼里,大堂内缺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 “柳家主怎么没来?该不会没请吧……” “县令大人呢?不是说有重要事要交代吗……” 大堂内七嘴八舌。 刁县丞起身,笑道:“大伙稍安勿躁,明府刚刚临时有事,马上就来。” 王操之等粮商和一众乡绅,心下稍安。 不过因为柳子文的缺席,一些被临时通知过来的乡绅,脸色有些为难,交换着眼神,就在他们犹豫要不要找理由告辞的时候。 一道风风火火的忙碌身影闯进大堂,径直登台走到公案桌前,抓起茶杯,仰头牛饮,抹嘴长吁。 像是沙漠迷路之人逢遇甘霖。 “大伙都来啦?” 大堂一片安静,众人没回话,愣愣看着年轻县令的奇特打扮: 没穿官服,浑身有点脏兮兮,常服的一只袖子都撸到了半臂,应该是进门前忘记拉下来,右手中指上缠了块白纱布,指肚位置隐隐有点干涩血迹。 也不知道身为一县之令,整天干嘛去忙那些脏活累活。 有些大堂内的粮商、乡绅嘀咕,不过谢令姜、燕六郎等人明显习以为常,脸色不变。 “刚刚忙完件小事,没想到大伙来这么早,对了,应该没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吧?” 还是年轻县令招牌的诚恳笑容,热情洋溢的态度……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堂内众人反应不一。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见识过年轻县令手段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不禁缩了缩脑袋,生怕这位笑容灿烂的年轻县令,手中茶杯“不小心”滑落叮当,然后从大堂后面跳出五百刀斧手,一拥而上,剁成肉酱。 那为何这么怕,他们今日还是要来呢,因为实在是被粮价逼的没办法了,另外还有李掌柜失而复得的粮食,让人嗅到了一丝可能是希望的信号。 “没有没有,没有招待不周,刁大人、燕捕快、还有谢师爷都很热情,来县令大人这里,就和回了家一样。” 王操之带着众人赶紧摆手。 “那就好。” 欧阳戎瞧了瞧他们,宽慰一笑,他也没废话,直接朝外面吩咐:“阿山,去把粮食抬上来。” 大堂外垂手候着的木讷瘦高汉子立马转头出门。 不多时,众人循着年轻县令的目光,从大堂敞开的大门笔直望去,龙城县衙大门外面,有十辆马车满载鼓鼓米袋,缓缓停驻。 欧阳戎当着满堂粮食、乡绅们的面,朝怔色的李掌柜轻笑道: “李大掌柜要不要去清点一下,你在城郊走失的九百二十一石上等大米,全在这里。” 他顿了顿,脸色歉意:“抱歉哈,速度是慢了点,但是本官说话算话……另外涉案流民,本官也亲自批评教育了,在这里本官替他们向李掌柜道个歉。”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县令大人太客气了,草民承担不起啊……” 李掌柜烫屁股似的赶紧从座位上弹起,狂摆手,扭身让开年轻县令的行礼。 大堂上顿时出现一副官慈民孝的画面。 马掌柜呆望了会儿,起身准备问“那我的呢”,不过被眼疾手快的王操之赶紧拉了回来。 他朝马掌柜瞪眼。 你这是大棒,李掌柜那是红枣,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年轻县令似是没瞧见王操之与马掌柜的拉扯。 “咦,李掌柜找回了遗粮,为何还是愁眉苦脸?诸君也是。” 欧阳戎面色不解,李掌柜讷讷难言,欧阳戎转头看了看大堂内的粮商与乡绅们,后者们皆脸色尴尬。 “哦对了……” 欧阳戎脸色恍然,把手里茶杯忙搁回桌上,朝全场来客露出了父母官的关怀面色: “是不是最近龙城粮价的事困扰诸君?” 他叹息一声,忧民所忧的点头:“五钱一斗,大伙辛辛苦苦运过来……确实太低了啊。” 一众外来粮商,与家中皆卖粮的本地乡绅们笑脸愈发尴尬。 “在座的各位,有些远来是客,有些是龙城的守法良民,本官作为一县之令,不光关心难民,还得关心关心诸位,一视同仁。” 欧阳戎说完,低头思索,走到公案前,谢令姜帮他研墨铺纸。 他挽袖,中指包有纱布的手抽出只笔,当着全场的面直接问: “李掌柜那儿有多少存粮需要出掉。” 被喊名字,李掌柜一抖。 一众粮商也嘴角一抽,咱们有多少存粮伱不知道?估计比米仓里的老鼠都熟…… 不过在年轻县令目光下,李掌柜还是硬着头皮,老实说:“禀大人,四……四万余石。” 欧阳戎脸色平静,落笔记了下,又抬头: “王少掌柜呢?” 王操之尬笑,当着谢令姜面不敢乱喊姐夫了:“禀大人,也是四万石左右。” 欧阳戎垂目又记下,嘴里继续。 “马掌柜呢。” “五万八千余石。” “程家主呢?” “一万七千余石。” “……” “……” 某年轻县令记性很好,大堂内每一位来客的名字都被他喊了一遍,最后,除了柳家一个不漏的盘问完毕。 他低头瞧了眼纸上,挑眉,“嚯,大伙加在一起都快三十万石存粮了,够咱们龙城县全体百姓啥也不干白吃三年的了。” 纵使脸皮已经很厚,被人家龙城父母官当堂一说,众人脸色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纷纷咳嗽欲解释,可从年轻县令那儿忽然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行,本官全要了。” “……” 全场鸦雀无声。 似是瞧见某些粮商腿抖起来,还有些乡绅预备扭头逃跑,欧阳戎反应过来什么,轻声解释了下: “给钱的,不白嫖。” 大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众人七嘴八舌: “县令大人全要?” “县令大人要这么多粮食干嘛?” “此话当真?给钱,给多少钱?” “县令大人别逗咱们了……” 欧阳戎揉了揉太阳穴,似是被吵的有些头疼,他右手一伸,小师妹贴心懂事的把惊堂木递上,全场的粮商、乡绅们顿时懂事乖巧的闭嘴。 欧阳戎侧目瞅了眼安静下来的众人,点点头: “没逗诸位。 “而且本官代表县衙,给一个公道价,八钱一斗。” 后面这四字价格刚报出来,大堂就被震的寂静无声,众人呆看着年轻县令两手捏起记录有三十万石粮食的宣纸,垂目吹了吹未干的墨,他轻笑: “纸上这三十万石全要了,其它瞒报的你们自己处理去。对了,时间是截至晚饭前,大伙好好考虑吧。” 听到宛若天籁的“八钱一斗”。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十六家粮商,还要十二家到场的乡绅们皆目瞪口呆。 这虽然离他们的成本价还有一点距离,但眼下的情况是已经比今日的龙城市场粮价高很多了! 况且听年轻县令的语气,还是一口气全都吃下!让他们能够把这枚烫手山芋一下子全丢出去! 这么多存粮现在每多放一天,都是一笔不菲的仓库管理费、防陈费,并且随时还要面临干燥走火的风险,令人整日提心吊胆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都在年轻县令的微笑中看见化解的曙光了! “县令大人你这……所言非虚?” “县令大人,我我我……我出,我出!” “县令大人不用考虑了,就现在吧,咱们直接签契约!一言为定,草民这就去把粮运过来。” 堂下众人全都涌了过来,若不是桌子挡着,某人都要被淹没了。 微微后仰的欧阳戎笑了下,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掌,示意他们冷静: “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大伙听完再确认是否卖粮给衙门。” “县令大人请讲!”众人摒息侧耳。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可能得赊下账,打个欠条。”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公案上取来一张压案头很久的朝廷公文,示意众人: “假设最后是收上来三十万石粮食,那龙城县衙只能暂时先付给各位一成的银子,剩下的九成银子,先小欠一下。 “不过也不用担心会赖账,众人请看,这是当初济民仓被盗,朝廷发下来的正式公文,给了咱们地方县令便宜行事的权利,还有各种税收的优惠保障…… “所以今日的这欠款,不仅仅是以本官个人名义担保,还有龙城县衙与朝廷的名义保证,诸位放心即可。” 众粮商与乡绅面面相觑,有些人冷静下来,但有人依旧脸色心动。 “行了,本官该说的都说了,诸君自己考虑吧,这也是龙城县衙能为大伙最后做的事了。最后注意下时间,是本官回去吃晚饭前。过期不候。” 欧阳戎把手中宣纸轻轻折起,丢给小师妹。 围着公案前的人群犹豫起来。 王操之、李掌柜、马掌柜等人对视一眼,皆点头,走上前去。但是今日无首的十二家乡绅们,还是脸色有些迟疑,停步在人群最后……不敢在某家未到场的情况下上前。 这时,欧阳戎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随口说:“对了,其实这欠款……回头县衙有个可能挺赚钱的营造,大伙到时候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凭债入股。” “是何营造?”大伙顿时好奇探首。 年轻县令微笑不语,继续低头书写。 原本还在犹豫的乡绅们更心痒痒了。 …… 小师妹的角色卡终于比婶娘的点赞多了,兄弟们的xp终于不那么令我陌生了…… (本章完) 六十一、不允许这么牛逼(求票票!) 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县衙大堂。 一众粮商、乡绅不禁心中疯狂吐槽。 可公案桌后埋头开“欠条”开得飞起的年轻县令,似乎并不在乎以后的老伴数目。 “愿意出粮食的排队,一个一个来。”他随口道。 相比起以往唯柳家马首是瞻的龙城乡绅们,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没那么多顾虑,只想赶在陈化前出掉压舱粮食,皆在公案桌前排队。 欧阳戎在桌前低头书写,每收一家的粮食,便开具“欠条”文书,让粮商带着书吏去码头清点,移交封存的事,也由刁县丞与燕捕头具体去做。 公案桌前轮到王操之,后者贱兮兮小声道:“姐夫,县衙到底是在准备什么营造,可否透露一点?” 不远处,整理公文的某女师爷似是没听见。 欧阳戎眼皮抬了抬,余光悄悄瞥了下大堂后方纠结徘徊的龙城乡绅们,他没压声音,忽问: “操之兄觉得咱们龙城县的彭郎渡怎么样?热不热闹?” “当然热闹,是个交通发达的好地段,富的流油,只可惜咱们外人插不上。” 欧阳戎平静点头:“县衙计划中的新营造……恩,也差不多。” 不光是王操之和身后排队的粮商们,还有竖耳朵偷听的一众乡绅,眼里冒光。 “师兄,你不是答应我,这新营造只交给我们谢氏的商行吗?怎么还让这些外人插足?”某位女师爷适时插嘴,语气似是十分不满。 欧阳戎一脸正色:“操之他们也不算外人,况且谢氏的商行也不一定全吃得下,正好县衙又欠债,让他们用债入股倒也合适。” “合适,当然合适!”王操之壮起胆转头:“令姜姐,都是一家人,有钱一起赚啊,像姐夫这样就很够义气!” 谢令姜板脸,“你再喊一声。” 矮个青年缩缩脑袋,赶忙换了话题,嘴里寻思: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营造,需要投入这么多的财力?” 欧阳戎点点头: “当然是大买卖,投得多赚得多……咳,先不说了,有外人。” “确实不能让外人听到了。”王操之赞同。 “……”一众乡绅。 年轻县令闭嘴,继续低头办公。 好家伙,类似彭郎渡的大营造大买卖,甚至谢氏的商行都迫不及待插手入股! 原本犹犹豫豫的十二家乡绅开始按耐不住了,其中,一个被柳子文唤作吴伯的老乡绅,扶了扶幞头,率先转身,去往那张拥挤的公案,只闷声丢下一句。 “我家囤粮太多,先卖了再说,相信小柳他应该能理解。” “……” 剩余乡绅们干瞪眼了会儿,有人带头还等什么? 旋即作鸟兽散,纷纷加入排队出粮的队伍里。 大堂里,瞧见这一幕,某个年轻县令与女师爷对视一眼,默契扯唇角。 及至傍晚,在梅鹿苑还没派丫鬟来催促吃饭前,欧阳戎总算是处理完了龙城县衙与十六家大小粮商、十二家乡绅的粮食买卖。 龙城县衙收粮共计三十万零六千石,以八钱一斗的价格,现场先支付总价的一成,剩余九成化为县衙债务,由众人持有,期限为两年…… 不过收好欠据文书后,王操之、吴伯一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欧阳戎嘴里漏出的那个大营造。 至于欧阳戎与县衙会不会赖账,众人倒是不怎么担心。 主要是对于欧阳戎这类名气很大、又年轻有为的进士文官来说,信誉清名是极其重要的,若是出尔反尔,钱反倒是其次,真正损失的是政治资本,以后别在大周官场上混了。 另外龙城县衙就在这儿,又不会长腿跑掉…… 不过纵然好奇得心痒痒,众人还是被面露微笑的年轻县令礼送出门了,约定好明日清点移交完三十万石粮食后,再在县衙大堂齐聚,磋商一笔“大买卖”。 县衙门口,欧阳戎与谢令姜站在台阶上,目送一众粮商、乡绅的马车消失在街口。 “我还以为师兄今日就把东西搬出给他们看呢。毕竟下午折腾了那么久,才过来赴会。” “本来是要拿出来的……” 欧阳戎摇摇头,“再等等,等六郎他们封存好粮食再说,这些乡绅还是怕柳家的,得防止有人半路跳车报信。” 他转头,轻声:“今日辛苦小师妹了。” “你手指怎么了?” “不小心戳了下有点肿,多谢师妹关心。” “是怕伱写不了字,又得本师爷来。” “……” “回去冷敷下,算了,不用猜也知道你那没冰窖,晚上我送一点去。”她头不回,“有事,走了。” 县衙门口灯笼的光晕照不到的夜色里,背身伫立的师兄妹两人,一人潇洒离开,只剩下一人站在原地,啊了啊嘴,最后失笑摇头。 不远处,鹿鸣街西边,有几个丫鬟打着灯笼朝县衙走找来。 欧阳戎瞧见,迎了过去,带她们回梅鹿苑吃饭了。 不过倒是没注意到,小师妹离开县衙后,是往大街东边方向走,这是离开鹿鸣街的方向。 …… “我们龙城县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 柳子文满脸笑容的把几位诚惶诚恐的乡绅世伯送出大门,刚返回大厅便听到三弟的这句严肃话语。 这位柳家少家主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背手停步在门前,他身后的深沉的庭院夜色,身前是亮堂的大厅灯火。 大厅内,柳子安与柳子麟或坐或立,皆望向大哥,脸色凝重。 三兄弟间,一时无言。 气氛逐渐沉重。 “合纵连横?”柳子安问。 “是喧宾夺主。”柳子文轻呵一声。 “不允许这么牛逼!”柳子麟沉脸沉声。 柳子文叹息:“下手越来越快了,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现在咱们要成外人了。”柳子安摇摇头:“都已经撇开我们,另起戏台了,下一步是要干嘛?” “下一步将军不成?”柳子麟惊疑接话。 柳子文忽问:“我怎么觉得,他已经下一步了?” 柳子麟不解,柳子安反应过来,眯眼道:“大哥是说,欧阳良翰嘴里藏着的那个县衙新营造?” 柳子文没说话,转头凝望门外的蝴蝶溪彭郎渡方向。 柳子安沉吟:“赈灾,治水,公道……下一步应该是治水无疑了……难道是撇开我们柳家,单独去修狄公闸?” 柳子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若是只修狄公闸倒也不是不行。 “不怕他赈灾,不怕他治水,甚至不怕他征伐柳家讨取公道,怕就怕,从一开始落水就是迷惑麻痹我们…… “他是盯上了不该盯的剑铺里那件东西,有备而来啊。” …… 推一本仙草《乱世书》,鸡叉老大的,质量杠杠的! (本章完) 六十二、苏裹儿的烦恼 柳家大宅,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厅。 听到大哥的话,柳子安沉默下来。 柳子麟却越听越脸色困惑: “这家伙难道不是因为顶撞了当今圣上与长乐公主才被贬来的吗?” 柳子安皱眉,看了他眼,不耐解释: “贬官也要看是贬什么地方,龙城县令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被贬过来的。” 顿了顿,他也有些困惑: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小白兔,否则卫氏贵人们怎么可能放心允许他过来?不就是明摆着送给咱们当狗吗? “身份清流,又书呆无脑,这也算是两边人都能勉强点头默认的选项……可现在看,怎么越来越像是对面投来的胜负手?” 柳子文低头沉思不语,柳子麟似懂非懂。 大厅内也一时无话。 就在这时,大厅外的长廊上忽然走来两人。 是一个跛腿僮仆毕恭毕敬地带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妇人进来,后者约莫四十上下,脸显得有点长,不过保养的还行,标准的大周朝富贵人家的妇人打扮,没甚特殊。 “大郎,该吃饭了,咦二郎三郎也在?一起来吃吧。”妇人动作慢吞吞的,说话也慢吞吞的。 柳子文抬头,勉强笑了下,点头,“辛苦了。” 柳子安、柳子麟也立马起身应喏,嘴里唤道嫂子。 妇人姓徐,柳子文成婚极早,一门心思扑在古越剑铺与其它家业上,对待发妻算是相敬如宾。 而柳家三兄弟父母早亡,长兄如父,而长嫂自然如母,就和欧阳戎的婶娘如母类似。 柳子安与柳子麟不管在外面多么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在长嫂面前还是比较听话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宗族孝悌意识很强。 因此徐氏准备的晚饭,三兄弟不管再怎么忙再怎么糟心,都得老老实实过去吃,也算是柳家的一个默契。 今日也是如此。 饭桌上,徐氏对两位小叔子颇为贴心,一直热心夹菜,嘘寒问暖,中途还起身去给他们倒汤。 就在这间隙,一向“食不言”的柳子文忽放下筷子,眼睛直盯着面前的一盘菜肴。 “既然县令说要主持公道,那三弟明日就去要个公道呗。” “是,大哥!” 柳子麟点头,脸色跃跃欲试。 只是旁边的柳子安似是没怎么在意哥哥弟弟的话语,余光看了下徐氏去盛汤的背影,又埋头老实安分吃饭。 …… 鹿鸣街,苏家府邸。 晚饭后。 一座雅致僻静的后花园内。 江南本就草木旺盛,这个季节夜晚的花丛已有萤火虫冒头。 某个包子脸小侍女捂住一把轻罗小扇,在花丛里蹦蹦跳跳,四处扑抓流萤,嘴里不时喊着“小姐小姐快看快看”、“哎呀好大”。 不过偶尔也会传来一声失望叹声,是她仰头瘪嘴,望着飞走的萤火虫唉声叹息。 花园内的一处灯盏通明的画廊上,新画梅花妆的冷清女郎自顾自翻书,对与她气质很不符的贴身侍女置若罔闻。 只是在偶有摔跤声传来时,冷清女郎会轻轻点头,眼皮抬也不抬道: “等会儿蹦饿了,夜里不准偷吃客厅糕点,不然阿母又要每日做一大堆点心送来,以为是我嘴馋。” “……”已经肚子咕咕噜噜叫的包子脸侍女。 苏裹儿摇摇头,又翻了一页手中诗集。 她最近依旧在读陶渊明的诗。 不是因为苏裹儿是心慕名士的文艺小迷妹。 盖因当初那位老相士的扶乩预言。 里面预言她会遇到一个宛若天命的男子,是命中的贵人,具体如何“贵”,老相士并没有说,只说重要的是“遇”,这便是运势的转折点。苏裹儿想早点遇到。 这位老相士并不简单,出自南方三清道派之一的上清宗,辈分极高,曾给苏裹儿家族很多人面过相,某些方面并不逊色于卫氏女帝身边的宫廷顶级望气士…… 夜色下,冷清女郎懒倚栏杆,画有梅花的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捻捏淡黄书页的一角。 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在此县为官又辞官……会写辞官隐退之赋…… 符合上述这些条件的,苏裹儿之前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龙城县志上曾记载过的,东晋名士陶潜、陶渊明。 此人不仅名字听着很符合预言前两句,而且确实也曾在龙城县做过八十一天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又辞官,且他文采斐然,留下过不少诗词歌赋,为本地人津津乐道…… 现在不少的龙城地名街名,都是取自与这位名士有关的典故。 而这些年,苏裹儿又打探到,相关县志有记载,此人辞官之前好像确实作过一篇辞官隐退之赋,名字好像是……《归去来兮辞》。 但这篇辞赋却不知遗落何处,并没有完整传下来。 最后,唯一令她遗憾的一点点偏差是…… 这是四百年前的东晋人物啊! 难不成还是一位长寿的顶级练气士? 可就算是再顶级的练气士,也很难活到今日啊,除非是走到了神话道脉的顶端、某个未知的品秩?但……有可能吗? 她觉得不现实。 冷清女郎放下诗集,撑着小巴,怔望着花丛里的傻丫鬟,晚风中徒留一声幽叹: “归去来兮辞……会赠吾明月……赠吾辞赋……”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苏裹儿有些死寂的心情又有点活络起来了,因为她从同居的谢家姐姐那儿听到的一些事。 一些关于新来的年轻县令的事迹。 这趋势似乎是有点不一样了…… 老相士的预言明显指出了这个天命贵人会担任龙城县令,所以苏裹儿之前有仔细找寻过档案典籍,可却发现龙城县近五十年来的县令就没有主动辞官的,除去病逝任上或是丁忧。 近年新来的几任县令,她也有把目光投去过,但都失望的发现,要不是酒囊饭袋,要不是昏昏碌碌之辈,且任期之内与她丝毫交集也无,更别提赠赋赠月之举了。 眼下这位欧阳良翰,几个月前刚上任那会儿,苏裹儿也有带彩绶去看望,可惜也无甚特殊,不像是预言中描绘的那种当得起“潜龙在渊”评价的贵人。 而且颇滑稽的是,这个欧阳良翰上任当天刚宣布要治水,结果就自己掉下桥,溺水昏死了…… 苏裹儿如何不失望怅然,已然灰心不少,不太愿再信命了。 她还不如寄希望给四百年前的陶渊明呢,万一真能活到现在呢? 眼下,虽是觉得某位年轻县令逐渐有趣了起来,但是苏裹儿也没抱太大希望,对于已经投入了很多时间精力的陶渊明这边,自然不会轻言放弃。 “也不知谢姐姐能不能帮我找到那篇隐世辞赋。” 苏裹儿轻声细语。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夜色,某刻,余光忽捕捉到不远处某一道步伐熟悉的倩影,苏裹儿立即起身,离开画廊,迎了上去。 “谢姐姐回来了?” “苏家小妹。”谢令姜回头,打了声招呼。 待靠近后,苏裹儿缓缓停步,她发现这些谢家姐姐身后多出一女,紧紧跟随,这好像也是谢姐姐第一次待人进苏府,连其那位县令师兄都从没带回来过。 苏裹儿微微侧目。 这是一个高挑胡女,深眼高鼻,棕褐色头发,有一双奇异的碧蓝眼睛,此刻似是被带到这陌生环境,胡女低头怯怯弱弱,不看东张西望,更别说与她对视。 “对了。” 谢令姜似是心情很好,轻笑介绍道: “她叫织盈,原是渊明楼的胡姬舞女,苏妹妹可以唤她盈娘。” “那谢姐姐这是要……” 谢令姜目光湛湛,牵起盈娘的手: “盈娘命苦,被黑心胡商卖来这异国他乡,我与她一见如故,近日已帮她完成赎身,只是离开渊明楼后,一时间她也没个地方住,我就把她带回来了,想着让她和我挤一房……妹妹应该不会介意吧?” 苏裹儿摇头,不在意道:“无妨。不用挤一房,我让彩绶再去清理一间房。” 谢令姜拍了拍盈娘颤抖的手,温柔宽慰: “别怕,苏妹妹性子看着冷,但待人还是诚心的,不会像以前渊明楼里那些人一样欺负你,以后咱们算是自家姐妹了。” 盈娘似是稍安,小声喊道:“苏小姐好。” 苏裹儿点点头,不过当下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没空理会一个小小胡女,待到彩绶姗姗赶来,苏裹儿吩咐彩绶把盈娘带下去整顿。 等人被带走,苏裹儿转头,直接询问谢令姜:“谢姐姐在县衙的档案库房,可有查到归去来兮辞的消息?” 谢令姜也不意外,微微颔首: “这几日除了忙师兄交代的事,我也去仔细查了下,确实有些发现,在库房收藏的某一版县志上,记载着当年那位东晋名士确实是最后留下过一篇辞赋。 “至于下落,上面仅是提了一笔,陶渊明在离开龙城之前,曾将它赠给当时东林寺的主持兼好友。只是不知这篇辞赋,东林寺的藏库有没有保留下来。” 苏裹儿俏脸先是一喜,可旋即又怔住,不过最后还是脸色轻松了一些,她低声: “有消息就好,东林寺吗……” 六十三、新丫鬟、新营造与新冤案(二合一) “这几日,住不住得惯?” 欧阳戎仰躺在一张竹椅上,一手捏着书卷,一手自然伸出,任由银发女婢给他清理食指伤口,这是上午折腾沙盘时,不小心戳到的。 他眼睛注视书页上的竖排隶字,随口问了句。 “住……住得惯。” 薇睐的雅言有些生疏,她低垂小脑袋,一双雾灰蓝眼睛仔细瞅着欧阳戎的右手中指伤口,捏着热毛巾小心翼翼擦拭,旁边是热水盘与解开的染血纱布。 “能与主人一起住,是奴儿的幸运。”银发婢女呢喃。 来到梅鹿苑已有两日,甄氏虽然嘴里念叨着不喜欢,可还是默认了,让半细等资历老的丫鬟们带着银发婢女,教教她怎么做贴身丫鬟伺候主子。 毕竟是檀郎喜欢的事物。况且每回饭点让银发婢女去喊某人回来吃饭,他都毫不拖拉、老老实实回来吃…… 甄氏还能说什么,自然理解侄儿想表达的心意。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么喊……怪怪的。” 也不知是不是胡人蛮族那边都是这么称呼,银发婢女总是习惯性的喊他主人。 欧阳戎书卷后的脸庞,露出无奈神色,“叫我郎君或者公子都行,像婶娘那样喊小名檀郎,也可以。” 银发婢女抿唇不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脸色专注给他清理手指伤口。 她今日一身匀称的浅蓝丫鬟服,一头银发用两根红细绳扎成双丫鬓,似是手法生疏,其中一个单鬓扎的有点歪,不过却更显得笨拙可爱。 “对了,最近忙,走得早回得晚,若是家里有人欺负你,可以和我说。”欧阳戎不忘叮嘱。 薇睐小脸犹豫了下,把话咽了回去,点了点脑袋。 欧阳戎放下书卷,似是眼睛累了些,转而看着贴他很近的银发婢女,后者抬头飞瞟了他脸色一眼,重新埋头,似是红了耳朵,不过也不确定,因为她身后那张书桌上的烛光投来,照透了她鬓发间这一粒白皙晶莹的小耳珠,显露一些毛细血管般的橘红颜色。 欧阳戎正好瞧见,抬了抬手,似是想捏一捏,抬到一半又收回手。 时刻关注主人的薇睐察觉到后,却是会错了意。 银发婢女立马歪头抬手,抽下系束双丫鬓的红绳,满头银发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她的发丝浓密,虽然银白却并不干涩,反而发质柔顺笔直,有一种年轻健康的光泽,像银色的丝质绸缎。 薇睐乖巧的将及腰的银色长发挽到左肩前,小脸期待讨好的递到欧阳戎手上。 主人说过,他喜欢她的头发,虽然所有人都讨厌它的颜色。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你个小丫头,怎么主观能动性这么强? 他欲推拒,可是察觉到银发婢女小脸蛋上那明亮的光彩,似是希冀又开心……某正人君子便咳嗽了声,摸了摸手边冰凉丝滑的银发。 就摸一下,应该不会扣功德吧。 欧阳心里嘀咕,摸完之后,耳边立马响起一道轻微木鱼声,不过他却没黑脸,反而表情微愣。 是清脆的木鱼声。 功德不降反涨。 “……” 欧阳戎忍不住看向竹椅旁被他抚摸银发后蓝眸微眯、小脸痴然受用的薇睐。 就像一条高贵纯白的猫咪在迷恋主人赐予的爱抚。 欧阳戎微怔,不禁俩指肚捻了捻被捂热乎的一束银发,好家伙,这哪里是银发,这分明就是经验小礼包啊。 这不得多摸一摸? 他失笑,大手揉搓银发婢女的温顺小脑袋,后者也傻乎乎伸脖子蹭他。 指肚伤口忽然传来些微痛,欧阳戎回过神看去,银发婢女似是走神,热毛巾不小心擦重了些,他略微红肿的中指肚伤痕,又有斑点血迹开始渗出。 “呀!” 薇睐吓了一跳,惶惶恐恐地低头嘟嘴吹风,大眼睛有些汪汪。 “主人,是奴儿没用,手脚不知轻重。” “没事没事,是我让你分心了……” 欧阳戎面色十分不好意思,只是他歉意的话还没说完,就忽感受到右手中指被一团温柔湿软给包裹住,指肚的伤口处,更是被这团温柔额外照顾。 “嘬嘬嘬。” 低头看去,银发披散任由其抚摸的小婢女正捧住他的右手,低头埋脸,粉唇嘟起,忙碌之中含糊不清说: “主人,小时候奴儿在笼子里受伤……阿妈就是这样处理伤口……好得快。” 说完,散发的她邀功似的眼睛上翻,亮晶晶地眺望欧阳戎,似是希冀他能开心。 垂目的欧阳戎发现,可能是这几天梅鹿苑的伙食不错,薇睐的嘴唇不再是当初那种苍白无血色,而是粉红又肉嘟。 “傻丫头。” 他摇头叹息,收回手指,准备与她好好聊一下……可这时。 “师兄!” 屋外传来谢令姜的清脆嗓音。 屋内主仆二人皆是一愣,欧阳戎率先起身出门,薇睐赶忙去取一件单衣,小跑追出门给他披上。 院子里。 “小师妹,伱怎么来了?”欧阳戎好奇。 “不是说了给你送冰敷肿吗,喏,拿着。” 俏生生立在原地的谢氏女郎,递出手中盒子,她余光瞥了眼紧跟在师兄身后出屋的银发披散的娇小女婢,浅笑了句: “哟,该不会已经进被窝了吧,那师妹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师兄清梦。”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欧阳戎没理后面的玩笑话,他朝谢令姜身后张望了下,面色不解:“都没人通报一声,婶娘她们呢。” “哦,我不是走正门。”谢令姜指了指院子旁边的那片梅林,“就随便试试,没想到这里竟然能走通,有条小路来着。” 欧阳戎顿时无语,好家伙,师妹查岗路对吧? 吐槽归吐槽,他也没啥做贼心虚的,欧阳戎把谢令姜请进书房坐了坐。 有陌生女郎在,薇睐拘谨了不少,赶忙束起银色长发,小跑去搬凳倒水,忙前忙后。 “平常没什么人来,招待不周,师妹勿怪。” 书房内,欧阳戎亲自起炉烧水,清洗茶具,准备茶水。 谢令姜没回话,看了他会儿,又转头看向不远处客厅里手脚笨拙搬凳子的银发丫头。 一县之令,书房卧室空荡冷清。 她脸色有些动容: “师兄难道就从没考虑过个人的享乐私事吗?” “什么意思。” 欧阳戎面色自若,低头煮茶。 谢令姜看着身前亲力亲为的年轻县令,想说的全部话最后只化为一句: “师兄比我阿父还节俭朴素。” 欧阳戎略怔,他又不笨,大概明白些师妹这副表情的含义,左右看了看,却是哭笑不得: “不是已经添了个贴身丫鬟吗,我就一个大男人住,有一个丫鬟搭把手,还不够?” 而且还是一个精致养眼的白毛萝莉,乖巧懂事服侍他……欧阳戎寻思着,若是放在前世,他是要被挂路灯的。 “师兄真的是……” 谢令姜从某个十分不符合她审美的银发婢女身上收回目光,话语顿住,轻轻摇头。 隔壁苏府,哪怕眼下处境落魄至极,苏家伯父伯母、大郎与小妹等人,房内最少也有七八个丫鬟仆人伺候;连刚刚彩绶给盈娘安排的客房,都配上了两个侍女; 而她阿父,哪怕在大周文坛廉洁朴素之名远扬,身边都有几个老仆服侍。甚至谢令姜怀疑,燕六郎屋里的仆人都比师兄多,更何况师兄挑的这个白毛蛮女…… 也不知道是她伺候师兄,还是师兄伺候她,茶艺都没师兄熟。 某位谢氏贵女看向脸色怡然自得的欧阳戎的眼神有些复杂。 随后,二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明日县衙的事务。 远处,银发蓝眼的娇小婢女一个人默默站在帘子后看着书房内笑容自信、风神俊朗的郎君主人,和黑发漆眸、侃侃而谈的高贵女郎。 她白皙小脸上闪过些自卑与艳羡的神色……这才是能配得上主人的女子吧。 …… 夜色已深,谢令姜没呆太久,饮了杯师兄倒的热茶便满意离去。 欧阳戎看得出师妹今日似是有什么开心之事,谈性不错,只是她没说他便也没多问。 待送走师妹,他随手摸了摸似是有点沉默的银发婢女小脑袋,便也早早回房休息了。 一夜无话。 欧阳戎今日起得很早,窗外天色才蒙蒙亮,就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出门了,只徒留下抱着被褥傻愣坐起身子的银发小丫鬟,揉着惺忪睡眼独自迷糊…… 欧阳戎与燕六郎碰头后,去西市吃了一碗香喷喷的面片汤,迟到的六郎自罚请客。 二人随后亲自带着衙役书吏们,在码头清点了十六家粮商卖给县衙的粮食,上午,其它十几家乡绅们的粮食也陆续送到,及至中午,这三十万石粮食终于全部押送进了龙城县衙的义仓。 待到欧阳戎和燕六郎返回县衙,谢令姜已带人在大门口等候多时。 “人都到齐了?” 欧阳戎接过师妹端来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头不回的问。 “早到齐了,昨日卖粮的粮商和乡绅一个不少全请来了,现在都在侧厅那边喝茶,等着师兄。” 谢令姜自信道。 “那沙盘呢?” “已经搬到大堂。” “可以把他们带过去了,我换身官服就来。” 欧阳戎朝谢令姜笑道,今日之事颇为重要,他得穿的正式一些。 “好。”谢令姜前去领人。 欧阳戎又吩咐道:“六郎,守好县衙大堂,等会儿没我允许,不许放任何人提前离开。” “是,明府。”燕六郎领命而去。 不多时,欧阳戎在后堂换了一身浅绿花纹绫官服,推开门,走进拥挤吵闹的县衙大堂。 水患后重建的县衙大堂原本很宽阔,之前每一次聚会都不会显挤。 而今日“拥挤”,是因为大堂中央忽然多了一座巨大的人造沙盘——此沙盘上,有模拟山势的土堆,也有模拟河道的水流,将某一些地势地形模拟的栩栩如生,清晰可见。 至于“吵闹”,来自于围聚在巨大沙盘旁边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和乡绅们…… 刚走进大堂没多久的他们,此刻皆瞪眼吃惊,对大堂中央的奇物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且看他们的精彩脸色,相比于这座巨大沙盘的奇特,更让他们称奇的是这座沙盘隐隐展露的内容与野望。 一旁的谢令姜正两手抱胸微笑,饶有兴致看着众人反应。 但却是忘了她第一次见到沙盘,并听师兄讲解后的表情,和眼下的粮商、乡绅们差不到哪里去。 “师兄。” “县令大人。” 见到正主进门,众人纷纷行礼,然后大眼瞪小眼,短暂的寂静后,就是七嘴八舌的疑问。 王操之最先问:“县令大人,这上面演示的……该不会是蝴蝶溪吧?” “操之兄眼神不错。”欧阳戎微笑。 “可怎么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王操之挠头尬笑。 “所以才叫新营造。”年轻县令点点头,“咱们就是要让它变得一样。” 这平淡却霸气的话语,让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面面相觑。 而相比起不熟悉龙城本地的粮商们,吴伯、程员外等乡绅们,自然是能看懂更多,几乎一点就透。 程员外苦笑,指着沙盘:“县令大人,这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事在人为。”欧阳戎轻声说。 吴伯忍不住乍舌,“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欧阳戎朝众人微笑: “投得多,赚得多,里面的商机想必你们比本官更清楚。” 吴伯、程员外顿时无言。 面前沙盘上这个新营造,让一众乡绅皆感到口干舌燥,连身子也跟着燥热起来。 王操之等外来粮商听的似懂非懂,心痒欲问,不过欧阳戎很贴心,转头让谢令姜去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数十份纸卷,大堂上的粮商与乡绅人手一份。 即便是事先隐隐猜到,待看完手里这份被详尽规划的新营造后,不少人还是脸色震惊。 大堂内安静了会儿。 面对表情复杂的众人,欧阳戎拍拍手道: “有一点,本官有必要温馨提示一下,县貌⒉皇乔笞胖钗患尤耄窍匮孟钟腥蚴甘常悄谕庖灿凶愎坏娜肆Γ还苤钗患尤胗敕瘢诒竟偃紊希际圃诒匦校∥薹强炻敕瘛? “而眼下,诸位手里的县衙债务,就是县衙友情赠送的唯一入场券,开放的窗口只有今日这一次,诸位,好生思虑。” 说完,欧阳戎不再多言,坐回上首的太师椅,垂目喝茶,只留下满堂众人独独面对身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蝴蝶溪沙盘…… 这一回没等多久,或许是有昨日的经历,已经被渣男县令调教服气,这一次,依旧是十六家粮商最先上前,然后是吴伯带头,其它犹犹豫豫的乡绅们也迈步上前…… 不多时,大堂内,某位签文书都忙不过来的年轻县令抽出空来,与某位女师爷又是相视一笑。 可就在这时,县衙外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剧烈鼓声! 满堂皆惊。 有人在敲冤鼓! 欧阳戎与谢令姜相续一愣,特别是前者,上任这么久,都没听到鼓响过,因为若有什么案子,直接进衙门申报就行了,冤鼓大多是摆设,除非衙门里有小吏拦着案件上报。 欧阳戎安抚了下大堂内众人,带着谢令姜出门,可刚一到县衙门口,二人便看见了一道令人皱眉的身影。 只见多日不见的柳子麟领着几个随从,在带头敲鼓,身后的街上,全是被吸引而来驻足看戏的老百姓。 眼见欧阳戎走出来,这位柳家三少顶着一张十分欠扁的笑脸: “县令大人终于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了,这一回,你可要替草民主持公道啊!” 欧阳戎平静点头,“腿好了?” “……”柳子麟笑容不变:“县令大人是关心腿呢,还是关心公道呢?” “柳少爷还需要本官主持公道?” “本少难道不是龙城百姓?父母官难道不是替龙城百姓主持公道的?” “是,但这冤鼓可不能乱敲,若发现胡闹是要杀头的。” “不不不,没乱敲,绝对没乱敲,草民现在冤死了,就等着青天大老爷给草民申冤呢!” “何冤,快说。”欧阳戎眯眼。 这位柳家三少背手与年轻县令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他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食指猛戳向县令……身后的男装女郎: “草民要状告你家师爷!” 县衙内外,鸦雀无声。 谢令姜怔在原地。 欧阳戎没有回头,沉默盯着露出森牙的柳子麟。 六十四、鹿鸣街断案 鹿鸣街。 龙城县衙外的大街上。 又一次当街升堂。 因县衙大堂已经被巨大沙盘占据,没法升堂,欧阳戎只好让衙役去把公案桌等物件搬出,摆在门口台阶上。 就像当初第一天逮捕柳子麟、来龙城县衙匆匆上任一样。 且尔后,众人发现更巧的是,这回似乎连人物都与那一日相同。 只不过这一次,围观升堂的人更多了。 不仅之前县衙大堂内聚会议事的王操之、吴伯等粮商与乡绅们,发现案件涉及他们熟悉的谢令姜,皆被吸引出来旁观。 年轻县令甚至还瞥见,街道上聚拢围观的人群后方有柳子文等人的身影…… 这是有备而来啊。 随后,女师爷被柳家三少状告,新县令当街升堂办案的消息,一时间也传遍了小半座龙城,不少百姓富户纷纷聚拢到鹿鸣街围观,燕六郎凝眉带着捕快们主持秩序。 欧阳戎一身官服落座。 嘭~ “肃静!升堂!” 一声惊堂木,再伴随一声年轻县令叱喝,热闹大街顷刻寂静下来。 台上,欧阳戎正襟危坐。 台阶下,柳子麟与谢令姜分开站立,前者背手冷笑,后者抿唇昂首。 “堂下何人,为何报案?” 柳子麟大声:“县衙有小偷,偷盗草民财物!” “小偷何在,财物是何?” “小偷就是她,县令身边当红的师爷!” 柳子麟手指着旁边嗔目而视的谢令姜,“财物……她偷走了草民的奴婢,渊明酒楼的胡姬盈娘!” 谢令姜朝上首道:“师……县令大人,盈娘是我托人花钱赎走的,她已是自由身,我没有偷!” 奴婢贱人,律比财产。 因而大周法律不会将掠、诱奴婢当成绑架或拐卖人口的罪行,而是视为抢劫或偷盗财物的罪行。 欧阳戎没看小师妹,盯着柳子麟: “谁主张谁举证,证据呢。” 柳子麟冷笑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书吏,后者呈上公案桌。 欧阳戎低头翻了翻,这是一份市券,盖有市令官吏的印章。 前几日他刚在西市口马行交易过一次,对此物倒不陌生,每一笔奴隶买卖必须市令发放市券,这也是唯一凭证。 翻了两遍,看不出什么纰漏,欧阳戎转头吩咐了书吏两声,很快龙城奴隶市场的市令司官吏被带回来,是一个年老市令。 他将市券交给年老市令,后者核查一遍,恭敬拱手: “禀明堂,这份市券属实,胡姬盈娘已被上一位主人罗二无偿转让给柳子麟,且这是昨日开具的,手续完备,三方皆有在场,市令司应该可以作证。” 谢令姜一脸不可置信,脱口而出:“昨日罗二不是带盈娘去市令司赎身了吗?傍晚我亲自去接的人!” “什么赎身?颠倒黑白,分明是我买的,人证物证俱在!” 柳子麟大声囔囔,后又立马冷笑: “好啊,这下你总算是承认了,是你昨日偷了我的奴婢!” 欧阳戎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不过他还是朝市令平静道: “去把昨日开具这份市券的同僚全部带来核证。” “遵命。”年老市令暂退。 “诸位乡亲父老也看见!这就是我的奴婢!” 柳子麟朝身后拥挤大街拱拱手,猛转回身,携势不依不饶,灼灼逼人: “县令大人,草民的胡姬奴婢被盗,已一夜未归,草民打听到,就是您座下这个小偷盗走,被她带回了鹿鸣街苏府,希望县令大人能不徇私情,主持一回公道,替草民找回,别让她的人又把盗奴带跑了!” “你倒是打听的一清二楚。” 欧阳戎点点头,朝燕六郎侧头示意:“去苏府查人。” 燕六郎脸色严肃,领命而去。 谢令姜朝柳子麟柳眉倒竖,怒叱: “伱这贼厮休要血口喷人!首先,你这是伪造的文书,我没有偷你奴婢,盈娘已赎回自由身,我昨日亲自去接的她;其次,我个人私事与县令大人无关,贼厮不要指桑骂槐,祸水东引!” 柳子麟目视前方,不去看她,撇嘴: “这可说不准,你最好没有。” “你……” 这时,年老市令带着几位市令司同僚赶来,他们接过欧阳戎递去的市券看了看,又在欧阳戎的指示下,去瞧了瞧柳子麟,然后他们皆毫不犹豫点头,作证市券属实。 这份奴婢买卖契约成立。 柳子麟嘴角翘了起来。 谢令姜俏脸顿时铁青,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预感。 低头看着桌上的市券契约,年轻县令忽问: “柳子麟,这个无偿转让给你奴婢的罗二是谁?胡姬盈娘的卖身契不是应该在渊明楼吗?这个罗二与渊明楼是什么关系?” 柳子麟若无其事耸耸肩: “没什么关系,就是个跑腿的中介,这不是上次做错事,不小心顶撞了县令大人吗,被教化了一番后,在下对这位盈娘实在心中有愧。 “欸,就想要把她买回家中好好看护,可是又怕县令大人对我有偏见,提前给渊明楼交代,不让放人。 “于是无奈,就找了这位罗二兄弟,交给他一颗夜明珠,让他先去渊明楼换回盈娘的卖身契,然后再转让过来。” 这位柳家三少微微一笑,朝上首公案桌拱拱手: “县令大人,小民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啊,而且手续完备,这么做应该没有违背哪条龙城法令吧?” 欧阳戎瞅了瞅他,没说话。 某位男装女郎突然整个人平静下来,她缓缓转头,眼睛直勾勾注视着“有理有据”的柳子麟,一字一句说: “满,嘴,谎,话。” “夜明珠是我交给罗二的,我还给了他一笔中介费,让他去渊明楼先把盈娘赎回,再去市令司注销卖身契,还盈娘自由身。我不亲自去,就是防止你们柳家从中作梗。” 她缓缓摇头:“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柳家比我想象的还要卑鄙,还要下流,强迫盈娘和罗二签下这么一份无耻的契约!恶心人,很恶心人。” 柳子麟一脸疑惑看着谢令姜: “为何还要狡辩?就不能坦诚点,给县令大人留一点脸?不然等会儿被抽肿的脸,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啊,还是说……”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身子后仰,神色恍然大悟:“还是说你自衬在铁证如山面前也能被包庇下来,安然无恙?啧啧啧……” “好了,都别吵了。” 欧阳戎平静开口,打断二人争执,燕六郎还未归来,他先是头不回的对身后书吏吩咐: “去传罗二和渊明楼东家。” 交代完,年轻县令朝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柳子麟轻声说: “你也不用老是拐弯抹角,说本官会包庇某一方。” 他微微偏头,朗声吩咐: “来人啊,去请县丞、主簿、县尉前来旁观断案。 “另外,除了今日在场的所有乡亲父老们的见证监督外,书记官也请将这次公堂上的每一言每一语,一字不漏全部记下,整理归档,案后送往江州供上官阅览。” 布置完,年轻县令面向鸦雀无声的全场观众,神色平静道:“这位柳少有一句话说的挺对……” “今日,必须有一个公道。” (本章完) 六十五、我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上) “大哥,要不要留一点余地?她毕竟姓谢,听说还是个潜力不俗的练气士。” “余地?二弟,既然是入了龙城这个局,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按规矩玩,管他王侯将相,天潢贵胄,谁也别想置身度外,都得掉到泥里来打滚。 “我们柳家如此,新县令如此,谢氏天骄嫡女亦是如此。那位谢氏大儒难道就不知道此地乾坤,不还是把女儿留在了苏家。况且让练气士入场,反而是最大的不讲究,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谢氏再贵,还能贵得过掌权的卫氏?连卫氏被他们保乾派坑了一手,误放一只伪装成小白兔的狼进来,也要忍气吞声,默认规矩,何况谢氏? “二弟,既然柳家已经站了队,就不要再在乎做刀子脏不脏,越脏越顺手卫氏反而越不舍得丢。” “但大哥,脏了的刀子,始终会有被人抛出手的一天。” “没事,只要那物能出世,只要有它在,再脏的刀子都能被洗的干干净净,甚至有机会让咱们柳家摆脱龙城、江州乃至江南道的束缚,升入关内两京成为又一家洛阳新贵!” 气氛沉默了会儿。 属于柳子安的那道声音,犹豫了一下: “那……他们应该不知道咱们在帮卫氏做什么吧?” “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风平浪静,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估计就是云梦剑泽的那几位女君。 “朝廷诸公眼中,南方这座小小的龙城县最重要的无非是住在鹿鸣街的那一家子人;所有人都以为离卫之争的主战场在洛阳、长安,但殊不知,这有可能的胜负手……” 这道属于某位少家主的声音顿了顿,一声感叹: “二弟,从龙之功不可谓不大啊,准备了这么多年,这泼天的富贵就看能不能抓住了。” “我……明白了。那明日就让三弟去吧,确实不能再等了,我们柳家再不还手,再忍耐下去,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没错,还有这个欧阳良翰,让咱们瞧瞧,到底是来了一匹护羊的犬,还是抢肉的狼!” …… 鹿鸣街。 街头街尾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 沿街的几家员外富人的府邸,红墙青瓦上不时有些高门深闺的小姐、丫鬟探出头来好奇张望。 热闹拥挤的大街上,县衙门口的位置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全场的焦点此刻皆落在了这里。 除了年轻县令外,龙城县丞、主簿、县尉全都陆续到场就坐旁听。 之前被派出去的捕快书吏们,也一一带人归来。 “明府,胡姬盈娘已经带回,卑职是在苏府一间客院发现的她。” “明府,中介罗二,渊明楼东家朱老板,已带来。” 欧阳戎目光扫过颇为熟悉的胡姬,看向后两者。 罗二是一个虚胖青年,戴幞头,穿圆袍,脸色怯怯; 朱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些儒商气质,欧阳戎之前举办募捐宴会时打过一次交道,渊明楼主要由这位朱老板经营,不过却也有包括柳家在内的其它几家豪商的份额。 三人入场,在谢令姜与柳子麟中间的空地上跪拜行礼。 欧阳戎惊堂木拍桌,肃静全场后,开口: “你就是罗二?” “拜见大人,小人家中排行老二,大伙都叫罗二。” “渊明楼的胡姬盈娘是你从朱老板手里买下的?” “报告大人,几日前小的受贵人所托,用一颗夜明珠买下了盈娘,朱老板与市令司的大人们可以作证。”虚胖青年恭恭敬敬道。 “县令大人,盈娘确实是这位罗二前几日买下,市券契约还有交易的宝珠都在此。”朱老板颔首,从怀中掏出东西。 “拿上来。” “是。” 燕六郎接过,呈上公案桌,年轻县令低头看了眼,交给年老市令确认了下真伪,便朝下方朗声道: “罗二,给你明珠,托伱去渊明楼赎人的贵人是谁?在不在这儿?你务必如实交代,不可有丝毫隐瞒,公堂之上,每一个字都是呈堂证供。” 年轻县令冷脸严肃。 “在,在这儿。”罗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然后这位虚胖青年怯怯的看向别站在左右的谢、柳二人。 柳子麟背手望天。 谢令姜回头凝眉看着熟悉的虚胖青年。那日虚胖青年带着盈娘和朱老板去市令司赎人,她就在不远处看着。后来也是第一时间检查的市券契约。 气氛陷入一片寂静,似是全场都在屏息等待。 罗二看向谢令姜,伸手指向脸色顿时稍缓的她。 虚胖青年点头笃定道: “县令大人,我记得她,就是她昨日抢走了柳老爷的胡姬,小人是替柳老爷去渊明楼赎人,昨日傍晚完办完转让手续,刚走出市令司没多久,就被这小偷抢走了。” 全场喧哗。 旁观的粮商、乡绅们相互对视,表情各异。 场上的声浪从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宛若有实质般,让站在原地的谢令姜的娇躯都微微摆了摆,似是不稳。 柳子麟微笑瞥向前方某位年轻县令,只见后者垂目盯着公案文书不语。 嘭! 又一声惊堂木。 “肃静!” 欧阳戎抬目,继续认真问: “盈娘,你是当事之人,大周律确实有过规定,奴为主隐、不可告主,但罗二已经不是你主人,本官只问你,罗二所言是否属实?你到底是不是被人强迫抢走?” 盈娘跪趴在地上,怯弱抬头,脸色露出些惧怕,看了看前方背对她的柳子麟,和目不转睛回头看她的谢令姜。 后者的眼神含着些希冀鼓励。 盈娘啊了啊嘴,脸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把头低下,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呢喃:“不……不知道,奴不知道……” 嘭! 欧阳戎凝眉起身,重重拍桌,“知道还是不知道!公堂之上哪来这么多支吾儿戏?” 盈娘浑身吓的一抖,这时又瞥见前方的柳子麟似欲转身,她赶紧嚎哭,抹泪呜呜道: “说的对,罗二说得对,奴……奴家是被人抢走的,被……被她,就是被她抢走的,奴家不想去的,她偏抢拉奴家走!县令大人您要替奴做主啊!” 街上的声浪顿时又压不住了。 围观群众们交头接耳。 可某位谢氏女郎已经听不到这些了,此时她耳朵里只有一片白噪音,忽然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不少。 这个局……原来如此啊…… 她再也没脸去看师兄了。 谢令姜背对欧阳戎,闭目深呼吸一口气,不够,再深呼吸一口…再深呼吸一口…… 她睁开略红的眼睛,高昂着下巴,睥视着那个跪地痛哭的胡姬,她一句一句的陈述: “织盈。 “是你向我哭诉你成天受人冷眼欺负,又担心柳家报复。 “是你出主意让人先代买再赎身,避开柳家注意。 “是你给我推荐中介罗二,让我把身上仅剩的贵物放心给他。 “也是你说让我傍晚去市令司接你,说你已经被罗二撤销卖身契约,是自由之身可以跟我走……” 被从始至终欺骗的谢氏女郎平静点头: “我错了,确实错了,错在……竟坚信人人皆有良知。” 下一秒她蓦然转身,朝全场大声道: “但我没有偷抢东西!因为没有良知羞耻的人一文不值,连东西都算不上!” 她只是傻,捡回去了而已。 全场愀然。 某位伏地的胡姬浑身一颤。 公案桌后,某位年轻县令沉默凝视下方那道纤弱背影。 他其实也没多少气了,这才是小师妹啊。 …… (本章完) 六十六、我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下) 人群后方。 柳子文不动声色的与场上的柳子麟对视一眼,并向他示意县衙门口的那些粮商、乡绅们。 后者似是了然,微微点头。 柳子文的注意力从刚刚升堂到现在,都始终关注着那些从县衙走出的粮商、乡绅们,眉头也是一直微皱,似是担忧某事。 连此刻昂首喊话的谢氏女,柳子文也只是侧目瞅了一眼,便重新关注年轻县令与粮商、乡绅们去了。 性子是比他想象中要刚烈,但越是刚烈,越容易诛心。 果如然。 场上,回过神的柳子麟嗤笑一声,摇摇头: “别逞快了,这里不是你家,大小姐脾气麻烦收一收。大伙都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白字黑字也写着盈娘是本少的奴婢,还狡辩呢?今日县令大人也难保你!” “我不需要县令保,我不缺钱,不可能偷,钱付了却被你们昧下,处心积虑倒打一耙!” “不缺钱还干这种盗窃之事,那就是有偷瘾!作为县令麾下的师爷,却到处乱伸手,今日是偷了草民的奴婢,下一次偷什么……” 柳子麟脸色恍然: “哦,忘了,确实不需要偷了,师爷伸伸手,其它富商乡绅们还不得乖乖把钱递上来,这不叫偷,是孝敬对吧?在县衙每日更这么多富商打交道,伱这到底收了多少孝敬啊!” 谢令姜鼻翼颤动: “我没受过孝敬!在师兄身边,我从来没受过一分钱的礼,做什么事都是我自己付钱!” 一旁的罗二趁机插话:“连一个胡奴都偷抢,横行霸道,还说没收过‘孝敬’,谁信啊!” “我再说一遍,我没偷,是你们三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诬人清白……” 柳子麟丝毫没理她,甚至也没看欧阳戎,他直接转身,目光如狼,环视全场,大声道: “县令大人说来龙城只为主持公道,可他手底下的人,却手脚不干净,到处拿东西,县令大人也不说话,听之任之。 “县衙没了公道,还还和它做什么生意,打什么交道?不就是坐等被宰吗?反正草民是怕,今日是草民不懂事,以后不敢再乱敲鼓讨要公道了,这次就当吃个哑巴亏,算了算了,县令大人能把帮我把人还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小民心里只有感恩……” 这一番话里有话,传遍全场。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还有吴伯、程家主他们脸色各有不同,或犹疑,或古怪,或玩味,不过一些小乡绅小粮商的面色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他们频频看向某位沉默的年轻县令。 人群后方的柳子文轻轻点头,颇为满意。 县衙大门的台阶上,燕六郎脸色不禁担忧起来。 柳子麟这群无赖们在乎的哪里是什么奴婢的归属,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公道。 甚至连抹黑谢姑娘都不是这个这个圈套的首要目标。 他们是要针对明府! 分明就是在玩一手祸水东引。 谢姑娘这样被动的努力自证清白是没有用的。 柳子麟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偷,只想把脏水往明府身上泼。 这种手段,燕六郎几年前曾在牢狱里某个审讯犯人的老狱卒身上见过。 蓝衣捕快这边,心下焦急,另一边,柳子麟带着罗二一起阴阳怪气,越抹越黑。 谢令姜彻底忍不住,探手抽出旁边小捕快腰间弯刀,刀鞘空了几息,后者甚至都没回过神。 “都说了就事论事,你们不准污师兄!” 谢令姜反手抓刀,动如脱兔般冲出。 卧槽!柳子麟眼皮猛跳,抱头鼠窜:“救命啊,县衙师爷杀人啊……” “胡闹,放下刀!” 欧阳戎板脸轻斥。 师兄的嗓音,让谢令姜身形立马一停,刀晃荡一声落在脚边地上。 慌不择路摔倒的柳子麟被罗二从地上扶起来,他心有余悸的看着俏脸清寒的谢令姜,心里有点小小后悔。 这小娘皮怎么这么虎,敢公堂抽刀杀人! 柳子麟感觉背上很凉,冷汗浸透了后背衫。 只是还不待他多想,欧阳戎便道: “这里是公堂,不是你们吵嘴撒泼的菜市场!” 柳子麟回到原位站好,皮笑肉不笑问:“那县令大人想好如何‘恰当’的主持公道了吗?” “这还用想?” 年轻县令看着公案上的契约物证,又瞧了瞧下方的罗二与盈娘,脸色好奇反问: “这公道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 柳子麟略愣,点点头,顿觉索然无味: “那赶紧判吧,草民记得咱们大周律规定,盗窃超过一贯,笞七十,盗窃超过十贯,不仅黥面刺字,还要流放岭南劳役三年,这个胡姬奴婢在口马行怎样也得比十贯钱贵,县令大人可别记性不好啊。” 欧阳戎点点头,瞅了下他:“你倒是替本官记得一清二楚。” 柳子麟冷哼,心里冷笑。 他就不信欧阳戎真会让自家小师妹黥面刺字,流放劳役,肯定会想方设法减刑从宽。 而这般“徇私丑态”一落在全场百姓、乡绅、粮商们眼里后,不就是违背公道?那柳子麟之前说的那些话,在众人的耳朵里便不是空穴来风了! 公道与小师妹,总有一个遭殃,特别是前者,可以直接宣告县令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努力破产,因为这是他上任第一天就作过的承诺…… 来吧,看看你是何丑态。 柳子麟与人群后方的柳子文又是默契对视,眼里含笑。 然而欧阳戎的表现有一点略微出乎他们意料。 嘭! 他拍桌而身,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食指戳着台下,认真宣布: “很显然,你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一个无耻的小偷!” 谢令姜娇躯一僵,即使是刚刚被污蔑的百口莫辩,她也没有这般失态过,此刻师兄问也不问、斩钉截铁的话语让这位男装女郎纤长的身影有些摇摇欲坠。 柳子麟的脸色有点小意外,没想到这么爽快。 “燕捕快,先把人拿下!”欧阳戎面色凝重。 燕六郎犹豫,“这……这……” “本官命令你把人拿下!”他瞪眼。 燕六郎顶着全场目光,硬着头皮拖着脚,走到脸色苍白的谢令姜面前,他尴尬拱手:“得罪了,谢姑娘……” “不是,你拿下她干嘛?去把柳子麟拿下啊!”欧阳戎皱眉无语。 “啊……”蓝衣捕快张大嘴,下一秒,他眼神锐利,动若脱兔,一步就跨过与柳子麟的距离,把这贼厮当场抓获,按在地上,绑上绳索,脸色十分专注奉公。 “……”全场观众。 谢令姜呆住。 柳子麟直到身上绳索绑好,都还没反应过来,表情处于全程懵逼状态,不远处人群后方的柳子文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目瞪口呆。 不知他们,场上大多数人都愣住了。 “你干什么,不绑她绑我干什么?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啊!冤枉啊……” “别喊了,你这个小偷,先绑起来再说,怕你跑了。” “小偷?我偷什么了?我不服!”柳子麟梗着粗红脖子。 欧阳戎捻起桌上那枚晶莹剔透的夜明珠,问: “你就是让罗二用这个,从渊明楼买回了盈娘?” 柳子麟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 欧阳戎注视了他一会儿,猛拍公案: “放屁!这分明就是本官的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柳子麟与罗二齐齐一惊,猝不及防,相互对视一眼后,前者顶着欧阳戎的灼灼目光,讷讷道: “怎么可能……这就是我的,这世上夜明珠差不多一个样,遇到相似的也很正常。” “没事,人证物证本官也有。” 欧阳戎悠悠道了句,他挥手招来燕六郎,吩咐了几声,后者露出有些耐人寻味的表情离开。 不多时,在紧锁眉头的柳子文与全场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燕六郎从外面带来了四位西市典当行的老掌柜,欧阳戎将手里这枚晶莹剔透的圆珠递给他们。 “诸位可还记得本官,当日便装出行,曾携明珠向贵行询过价钱。” 四位老掌柜只看了一眼,就纷纷点头,某人猜应是对英俊的脸比较印象深刻……掌柜们又苦笑道歉当时没认出县太爷,年轻县令只是摇摇头道: “无事。诸位做生意多年,目光如炬,仔细看看这枚明珠是不是一个月前,本官带过去的那一枚,对了,记得当时你们中还有两位还出具过一份纸质鉴定来着,记有尺寸重量……”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四位当铺掌柜低头轮番仔细检查了一遍夜明珠,最后,是由一位资历最深的白胡子老掌柜递回明珠,抚须颔首: “回禀明府,这枚明珠,似珠非珠,似石非石,黑暗中却又有夜光之能,老朽当日便印象深刻,尺寸与重量也丝毫不差,错不了,眼下这颗确实是您当日带过来的,只可惜当日没做成交易。” 此言一出,证据确凿,大街上又是一片哗然,谁也未想到事态竟是这番古怪发展。某年轻县令之前也是没想到,小师妹怎会用他送的东西去赎人,这是身上没余钱了,还是二人在冷战赌气那会儿给出去的? 被绑着的柳子麟与罗二似被雷劈,僵在原地。 欧阳戎抛了抛手中夜明珠,转头一脸好学的求问他们: “奇怪,本官送给谢姑娘的夜明珠,怎么会出现在你们俩手里?还是说,刚刚谢姑娘的话才是真的?是你们全在撒谎!” 柳子麟顿时慌了,结结巴巴争辩:“是你的可……可以,但怎么证明你……你送给她了?” “行吧,不小心小小地有罪推定了一下,本官道个歉,那换个问法……” 欧阳戎轻笑点头,忽然变脸: “你们为何偷盗本官的夜明珠!?难道不知盗窃超过十贯,不仅黥面刺字,还要流放岭南劳役三年!而偷盗官财,更是罪加一等!” 柳子麟与罗二直接傻了眼。 特别是前者,中午的日头下,身子接连打了两个冷颤。 完了。 来了,说到做到!另外,感谢挑出错别字的好兄弟! (本章完) 六十七、关于鞭抽小师妹这件事 “我……我没偷,误会,是误会……” 众目睽睽下,柳子麟像是吞下一块冷疙瘩,心拔凉拔凉的,他急忙矢口否认,东张西望,似是急切想寻求援助。 只可惜人群后方那位脸色阴沉的柳氏少家主眼下也是束手无策。 “误会?你用本官的夜明珠买了一个渊明楼的胡姬,白字黑字写着呢,市券契约都在这儿,夜明珠的尺寸品相全都无误,朱老板、当铺掌柜、市令们也都在这里,可以作证此珠如假包换,你和本官说误会?” 年轻县令轻念疑惑,沉思了下,他似是恍然大悟的抬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一个月前偷了伱的夜明珠,拿去典当行典当,发现卖不出去,便又善心发现,悄悄送回了你的手里,你全程都毫无察觉,前些日子便用夜明珠买下了胡姬?是这个意思吧?” “……” 柳子麟很想说“是”,可…… “哈哈哈……” 原本气氛严肃的升堂大街上响起一片笑声,又努力憋了下去。 连微红眼眶、怔然出神的某谢氏女郎都忍俊不禁了下,又压平唇角,凝视妙语连珠、沉稳淡定的大师兄。 显然,没人会真相信这个搞笑说法。 柳子麟一时语塞。 欧阳戎继续叹气问: “那你说误会,到底什么意思?是本官的夜明珠长腿跑到你口袋里去了?” “我……我……” 冷汗浸背的柳子麟直到此时还有点处于头脑空空的状态,这猝不及防的夜明珠变故直接把他干懵圈了。 这其实也并不怪他大意。 原本他的计划很简单也很有效: 私下威胁盈娘与罗二配合,前者骗谢令姜取出相应财物,交给中介罗二,从渊明楼买出盈娘。 这一阶段的市券契约,谢令姜应该会亲自查阅,所以是做不得假的。 第二阶段,罗二带盈娘去市令司消除卖身契,可以选个谢令姜忙的日子,他们二人单独前往。 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大了,直接由“取消卖身契”变为偷梁换柱,将盈娘转手让给柳子麟,再让蒙在鼓里的谢令姜去领人回去。 这应该也是谢令姜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否则她若是不相信盈娘,便也不会有前面交出夜明珠替她赎身的事了。 可柳子麟万万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枚该死的夜明珠上面,这也是最没法更换的契约物。 因为谢令姜不是傻子,只是太相信受欺凌的弱者,但第一阶段罗二赎回盈娘的流程与契约她肯定会关心并检阅。 可谁能想到,堂堂一位谢氏嫡女身上竟然没有多余财物,只剩下一枚夜明珠! 还偏偏又是县令师兄送的……不是,人家送你的东西,你干嘛这么随便给人! 柳子麟气得想吐血。 不过某位倒霉的柳家三少死也猜不到,那段时间谢令姜与师兄正吵完架。 因为放开粮价之事,处于半冷战状态,误认为师兄不在意百姓,因而才不听师兄话赌气去渊明楼找盈娘,然后又没多少犹豫的拿出夜明珠赎人…… 公案桌后,欧阳戎没再去看百口莫辩的柳子麟,直接询问旁边吃瓜吃的惊奇的刁县丞: “刁大人,像这样盗用他人财物,用于购买奴婢,市券契约算不算生效?” “禀明府,自然不算,奴婢理应归还原主。”刁县丞思量了下道:“这位胡姬盈娘,应当还是隶属渊明楼。” 欧阳戎颔首,又问年老市令:“市券契约上,夜明珠置换胡姬,作价几何?” 后者恭敬答复:“二十一贯。” 欧阳戎点头,十分贴心算了笔帐: “远超十贯,又盗窃官财,理应黥面刻‘贼’字,流刑三千里,岭南太近了,还是逐去辽东以北吧。” 柳子麟听的心惊胆颤,噗通一跪,满头大汗道:“县令大人冤枉啊!我没偷,我家不缺财物,怎会偷盗!” 他慌忙从袖中掏出一小包金银珍玩,颤手倒洒在青石地砖上。 欧阳戎四顾左右,朝众人感叹道: “这么有钱还偷本官的东西,看来是有偷瘾啊,地上这些财宝,也不知有多少是盗来的。” 人群哄笑。 “!!!”柳子麟。 欧阳戎垂着眼皮,瞧了他眼,伸手指着场上几人道: “本官与大伙都看到了,是柳少自己找来的人证物证,都证明是你让罗二带夜明珠去渊明楼赎人,既然你说没有偷盗夜明珠,那取出夜明珠给罗二的到底是何人?” 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慢条斯理道: “那本官是否可以这么认为,这位谢姑娘说的才是事实,夜明珠是她给的,人也是她赎的,而你与罗二,全程都在藐视公堂,诬告良人!” 柳子麟分布些血丝的眼珠子左右乱摆,脸色迟疑。 年轻县令立马举起惊堂木,要拍板,不给他思索时间,也不给他第三个选项: “快说,到底是盗窃官财,还是诬告良人!” 眼见就要拍板定论,柳子麟一急,咬牙道:“盗……盗窃官财!” 盗窃官财,顶多黥面流刑或徒刑,还能找机会顶包,特别是徒刑……也就是坐牢,还可以赎买消罪; 可欺骗官府、诬陷良人是要反坐杀头的!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欧阳戎点点头,迅速定罪:“行。那就是承认了盗窃官财,” 柳子麟一愣,隐隐感觉认罪太快,都没来得及狡辩,比如夜明珠是不是捡的,这理由一眼假但似乎可以糊弄……玛德,怎么有种被忽悠上当的既视感! 只是当下他顾上吃回头草了,立马蹩脚辩解: “不……不过不是草民偷的,是,是,是他!是他偷的,硬塞给草民。” 柳子麟情急之下一指。 某位缩头缩脑的虚胖青年顿时呆立。 “小人没有,小人没有……” 罗二两手狂摆,摇头甩脸,可是背对欧阳戎的柳子麟的凶恶目光,让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吓闭嘴了。 在年轻县令的玩味目光下,柳子麟把罗二拎到了身边,手指着他大声“揭发”。 后者啊着嘴,却说不出话,似是摄于某种淫威,一张胖脸憋的满脸通红。 但最后也只能在柳子麟施加的眼色下,低头认罪,罗二只能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寄希望于判罪后柳家能用钱给他赎刑,或者流刑途中买通关系…… 目睹这一幕人间丑态。 刁县丞、燕捕快等县衙官吏,还有王操之、马掌柜、吴伯等粮商、乡绅们,大多眼神复杂,目露笑意或不屑。 其他围观群众们也不是傻子,这堂案子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清楚其中的大致真相。 年轻县令轻呵一声,最后,他转头望向渊明楼东家: “朱老板,胡姬属于渊明楼,被人私自带回夜宿,如何处置,皆由你定。” 朱老板瞥了眼某位沉默女郎,他憨态可掬的笑道:“俺是生意人,给个双倍过夜钱就行,小事一桩。” 被卖人情的年轻县令点点头,再摇摇头。 旋即,他抽签丢出,起身宣布: “堂谕讯明……罪犯罗二盗窃宝珠,又系官财,黥面刻‘贼’,流刑三千里,逐放辽东以北,劳役三年,期满不得回籍。 “从犯柳子麟,瞒罪不报,窃用赃款,且大胆咆哮公堂,两刑并罚,杖七十,徒刑二年。 “民家女谢氏,私藏胡姬夜宿,又公堂亮刀藐视王法,责令归还胡姬,罚银十贯,再罚,笞七十! “各结完案,此判!” 嘭——! 欧阳戎拍桌定论,判词结案。 全场静了静。 一众粮商、乡绅们脸色略讶。 这场案子到底是何底色只要不眼瞎都能看清,差点倒打一耙的罗二与柳子麟判此刑罚倒是罪有应得。 可年轻县令对小师妹也如此苛刻,倒是令人十分意外,不过仔细一想……却也公道。 不少人轻叹,望向午后阳光笼罩下的那张公案的目光颇为诚服。 也不知是谁带头,鹿鸣街上的围观人群里开始响起一阵默契掌声。 而眼下受罚的三人反应不一。 罗二哭爹喊娘,去抱柳子麟的腿呼喊救命,哀求赎买减刑。 柳子麟一脸嫌弃恶心的将虚胖青年踢远,懒得理会。 这位柳家三少两股也不禁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可以花钱寻求减刑的徒刑,而是接下来的……杖七十,这顿苦果好像跑不了了。 杖刑是使用讯囚杖击打臀、背、腿……至于笞刑,稍微轻一点,是用竹板、荆条抽打背部。 杖七十!柳子麟不禁菊花一紧,抹着脑门上的汗,望向人群后方的大哥,可是后者已经脸色难看的转身要走了。 燕六郎皱眉挥手,让手下把瘫在地上悔恨崩溃的虚胖青年押了下去。 流放三千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比死刑稍微好一点,三千里并不是说真的三千里,而是流放极远的意思,可除非运气好,否则光是路上就死亡率奇高……几乎回不来了。 年轻县令判决后,杖刑与笞刑需要燕六郎等捕快衙役马上当堂执行。 让手下杖打柳子麟倒还好,可是燕六郎等人面对谢令姜,脸色有点小为难。 “谢姑娘得罪了……” 谢令姜默默摇头,示意没事。 可执行的捕快们还是转头瞅向欧阳戎,欧阳戎垂目没瞧他们,也没去看谢令姜。 “快些执行!” 见蓝衣捕头还是犹犹豫豫,背手而立的年轻县令继续板脸催促: “你们若是身体不便,或人手不够,那就本官亲自抽。” 可没想到,燕六郎等一班捕快竟立马点头赞成,拱手谦让上官。 “……”欧阳戎。 “我来就我来。” 下一秒,年轻县令冷哼一声,走下台阶,接过一根荆条,来到垂手低眉的小师妹身边。 “劳烦师兄……不用留情。” “知道就好,背过身。”他垂目盯着地砖说。 谢氏贵女乖巧转身,朝向众人,背对师兄。 欧阳戎手背抖了下,不过还是狠狠抽了下去…… 谢令姜低头承受,即使绸衣下隐盖的雪背遍布破皮的红痕,也全程抿唇,滑落的秀发遮住俏脸上的表情,一言不发。 师兄是真抽。 她却有一点欢喜。 与年轻县令亲自行刑的这处只剩鞭声的奇怪寂静相比,另一边屁股挨板子的柳子麟则是涕泪横流哭天喊地……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欧阳戎发现有点不对劲。 没抽一鞭,耳边就响起一道木鱼声是怎么回事? 是周围观众们给的功德值,还是旁边柳子麟被打板子给的功德,抑或说是……欧阳戎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小师妹。 应该不会吧…… 另外,除了木鱼声,欧阳戎发现用细荆条连续抽七十鞭也是个技术活,特别是还要小心避开背面的某些部位,虽然有几鞭还是不小心抽到了……小师妹的耳根子通红了一片,细肩都打颤。 七十鞭,一鞭不少,终于末了,而耳边的木鱼声也适时的消失了…… 某人无语,丢下鞭子,抹了把汗,语气严厉地问: “以后还敢不敢无脑拔刀?” “不……不敢了。”她埋脸小声:“再也不敢了。” 感谢“一点萤光”好兄弟的上萌!贴贴击剑!! 六十八、新的营造,彻底砸盘! 一个冷常识。 很多跑来鹿鸣街县衙看年轻县令断案的平民百姓,其实都是想看最后犯人行刑哀嚎的保留节目。 因而眼下鹿鸣街的百姓越聚越多。 在穷人精神生活匮乏的江南地方,看县令升堂的娱乐新奇指数仅次于菜市口斩首台。 从众心理,且爱看热闹。 该要悲哀反思吗? 似乎要点。 但也正是这些淳朴从众的“愚民们”,却有一种名叫公道的东西存乎他们心间。 看见不仅小人流放、恶少受罚,年轻县令连亲信女师爷都亲自鞭挞,他站在大门口“龙城县”三字的牌匾下,手扬起后的每一鞭都抽破了寂静的空气。 丝毫不糊弄敷衍。 挤满街头街尾的人群,有人好奇端详,有人肃然起敬,也有人不忍卒视。 从头至尾旁观的粮商与乡绅群体中,有些对刚刚还大堂新营造态度摇摆迟疑的人,也神色安定下来。 不管你是强装的,还是真心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公私分明忍住情绪,按规矩办事,这永远都是一剂最好的镇定剂。 比刚刚在县衙大堂关门说的所有话、画的所有大饼都更有力。 因为大伙知道了你是讲究人,自然只会做讲究事。 为何之前柳子文能联合起全县的所有乡绅一致对外? 除了柳家实力第一、又继承了父辈人脉经营龙城多年,还因为柳子文之前做事也讲究。 只是可惜,新县令上任后,柳子文并没有带领众乡绅处理好与龙城县衙的矛盾,没有把大伙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更多的是想要把县令斗跪下,其实这也就罢了,可柳子文却又迟迟斗不跪新县令。 这就很不讲究了。 对当下默认了赚钱新营造的乡绅们来说。 有粮商偏头小声打趣道: “王少掌柜,你这姐夫没认错啊,既有原则,又不失灵活,关键是能干事,还能干成事。 “这还仅是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缺什么进士清流身份的敲门砖,若改日真把龙城县这经年的水患彻底治好了……” 王操之眼角不禁抽搐了下,伱们倒是敬佩了,但被鞭笞的可是王谢的子弟。 另一位粮商却是茅塞顿开,惊讶说: “原来这次新营造的生意都是个添头,真正赚到的是这位大人的人情。” 王操之闻言默然。 同僚们确实说的没错,但他之前也万万没想到,欧阳戎敢这么对待谢氏嫡女。 虽然王操之这些天“姐夫姐夫”的喊得欢,但也只是投其所好的戏言。 因为他一直以为欧阳戎是在追求令姜姐姐,毕竟五姓嫡女对于弱等士族读书人的吸引力简直是超级加倍。 欧阳戎能拜谢氏大儒为师,且还有个妙龄小师妹已经是运气爆棚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还不好好宠师妹维护师妹? 可眼下看,怎么和王操之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这是……管教令姜姐? 且他也没想到令姜姐姐会如此乖巧顺服,被欧阳戎连抽七十鞭,硬是钉在原地,一步没挪。 这他娘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欧阳戎并不知道下方众人的想法。 每一鞭抽完,他都能听到埋脸的小师妹发出些细微“嗯”声,所以并不算是沉默不语,这也只有离得最近的欧阳戎才能听见。 待他手微抖的放下鞭子,狠狠问完话得到她格外乖的答复后,已经能看见谢令姜背上布料已经有一些血渍渗出。 对士人、外加女子用刑,是不用除衣的,谢令姜这套衣裳又是上好的绫罗绸缎,里面应该也有不薄的束胸小衣,所以外衣并无什么破损,只是柔软材质,也导致每一鞭的力都抽到了肉上。 这边笞刑施完,另一边柳子麟打屁股的七十大板也已毫不拖泥带水的抽完。 后者从刚开始时的好软言求饶,到中途的破口辱骂,再到后来的悲惨哀嚎…… 眼下燕六郎等人收起了板子,他已经算是物理沉默了,嘴边宛若游丝的出气已经不比进气多多少了…… 一个老衙役抽了块灰布,随意盖在这位柳家三少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屁股上,柳氏的下人们哭丧着脸扑来救人。 欧阳戎从燕六郎手里接过一件他留在县衙的干净素白长袍,披在忍痛压声的小师妹背上。 谢令姜忍不住看向师兄的表情。 一身官服的他抿唇不语,面似平静,为其披完衣服后,默默转过身,阳光迎头,登上台阶。 欧阳戎站在县衙门前的三层台阶上,他面朝整条街欲要散去的百姓,朗声道: “正好大伙都在!本官有件事要宣布。” 鹿鸣街上的人流像是水流撞到坚墙般顿住又回流,不少人愣愣转身,看向那道穿着浅绿官服的修长身影。 他平静说: “本官上任以来,虽开仓放粮、兴建灾营、以工代赈、调节粮价……赈灾略有薄绩,可蝴蝶溪水患的根源问题却始终无解。 “本官食民之俸禄,却迟迟无作为,甚是惭愧。” “须知,龙城县水患绝非安抚难民、收拾残屋、重振商贸如此简单!若只赈灾而不治水,若只祈祷天命而不事在人为,若只埋首惧畏而不挺胸勇对。 “那今日本官与诸君在此废墟之上辛辛苦苦重新得来的一切,尔之锅碗,尔之温床,尔之田舍,尔之妻女……必将又在下一场不期而遇的大水中被摧枯拉朽,再度化为乌有!” “龙城大水,决不是天命,若不作为,就是人祸!”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耳中,年轻县令的嗓音并不慷慨激昂,甚至算不上多少铿锵有力,但他眼睛坚定,是在一字一句陈述一件他笃定无比的事情。 是在向所有龙城百姓认认真真讲述一件十分平常却无比残酷的真相。 这种说话者本身坚信不疑而讲出的平静话语,格外具有感染力。 有些在上一次大水中被冲毁屋舍、夺走亲人的龙城百姓不禁掩面哭泣,大街人群的寂静被打破了些,而哀伤也是最有传染力的。 今日今刻聚在鹿鸣街的所有人全都聚精会神,目光与头顶的阳光一样笔直落在年轻县令的身上。 原本甩袖离去、要回马车的柳子文也脚步顿住,越听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禁凝眉回望那装神弄鬼的县令。 “那究竟如何治水?”欧阳戎点头,“诸位一定很想问这个问题,是继续修补狄公闸吗?” “不。”他坚定摇头:“狄公闸治标不治本。” “何为本?” 年轻县令食指猛指向西边: “曲折蜿蜒无法泄洪入江的蝴蝶溪就是本!每次云梦泽的大水都要漫过蝴蝶溪的河道,往日哺育龙城世世代代人的温顺河水,一到汛期便化为吞噬生灵的猛兽! “这只畜生,张牙舞爪,放肆至极! “若是不去驯服这头野兽,龙城县的水患便永远不会结束,富人尚可迁居逃跑,官员尚能离职轮换。 “可是你们呢?你们的孩子呢?你们孩子的孩子呢?难道永远生活在四年一次洪水的恐惧之中?” “你们或许有人已经习惯,已经认命,甚至已经视之如常,但本官不习惯,本官不认命,本官不视之如常,为官一任,不说造福一方,但必求一个问心无愧与竭尽人事! “并且本官也坚信,你们这些吴越儿女之中也有人,不会永远习惯,不会永远认命,不会永远视之如常!” “若你不是这样的人,那此刻可以自行回家了,因为本官接下来的话只说给不认命的龙城百姓听!接下来的事,也只能由我们来做!” 拥挤的人群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抬头凝望,没人抬脚,甚至还有人不禁弱弱出声: “大人,咱们到底该怎么办?不修狄公闸还能怎么挡水?” “问得好。” 欧阳戎颔首,转头看了眼燕六郎,后者立马带领捕快们走上台阶,去推开欧阳戎身后的县衙正大门。 正门此前在升堂时,一直紧闭,眼下终于在一众捕快们的合力下全部敞开。 很快,便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后方院子里空地上景象: 院内有一座长宽皆有八米左右的巨大沙盘。 沙盘上模拟了龙城县所在的蝴蝶溪上下游的大致景观,颇为精细,若有经常登山远望的百姓,便能惊奇发现,这副沙盘对于蝴蝶溪的曲折河道还原的特别真实。 而这副微景观沙盘更为神奇的地方是,上面有从水井抽来的井水循环灌入,且在沙盘旁边柳阿山等人的器械操控下,灌入沙盘上这条“蝴蝶溪”的水流十分湍急。 按理说,若是完全模拟蝴蝶溪那蜿蜒曲折的河道,那这湍急的水流八成是要冲出河道,淹没大半座沙盘的。 可是此刻,不管水流再如何灌入,再如何急速,都稳稳的通过了巨大的沙盘,没有一处河道的水流溢出。 大街上踮起脚尖争相探头的疑惑百姓之中,有眼尖者忽然发现,沙盘上的蝴蝶溪河道,似乎又多了一点不同。 好像是多了一条“直线”般的河道,它直接忽视了曲折成两个“几”字的蝴蝶翅膀般的河道,连接了收尾两端,变成了一个类“凹”字的河道格局。 而原来彭郎渡所在的这一段蝴蝶翅膀般的双“几”字河道,成为了一条支流。 下方那多出的“一横”主流,令从云梦泽上游冲下来的河水,畅通无阻的经过中游的龙城县城,冲入了下游的长江。 众人越看越惊奇,就是这多出的简单“一横”,宛若鬼斧神工一般,让本来涨水易狂暴的蝴蝶溪屈服为了一只娇滴滴的小绵羊! 沙盘的模拟或许有纸上谈兵的意味,可某种时间的规则与绝望中的暮光,却从中徐徐透出,像黎明前的第一抹天光。 欧阳戎目视脸色开始变化的龙城百姓们,他头不回指着身后沙盘,昂扬道: “既然每次云梦大水都难以入江,那咱们就开辟一条河道,让它入江!既然蝴蝶溪曲折蜿蜒,无法泄洪,咱们就把它掰直让它乖乖泄洪!既然这头畜生张牙舞爪放肆至极,咱们就官民同心挥起铲子疏浚扩展,直到把它给挖穿驯服为止!” 此言一出,像平地惊雷,震撼全场,不少人怔怔无言,连早已消化完震惊的谢令姜、燕六郎和王操之等人也下意识侧目注视某位年轻县令。 不过即使令人信服,可人群里还是有人脸色担忧问: “大人,若开辟了新河道,那现在的彭郎渡……和西岸的那一座座古剑炉怎么办,岂不是分流了蝴蝶溪的水,听老人们说蝴蝶溪的水有龙气,剑炉的位置不能动,更何况变更河道……” 年轻县令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冷声打断: “第一,彭郎渡并没有放弃,它还是建的太小,县衙不过是再多建一座渡口分压罢了; “第二,请问到底是远方达官贵人们的剑重要,还是眼前龙城百姓们的锅床妻女重要。” 发问之人顷刻闭嘴。 年轻县令的语气,这似乎不是选择题,是送命……不对送分题。 唯一的问题被“解决”,全场恢复宁静,世代饱受水患摧毁的百姓们面面相觑,而一想到这项浩大新奇的“鬼斧神工”即将开始,不少畅想之人呼吸逐渐变粗起来。 正午的炽热阳光下,被晒得额角流汗却目不斜视的年轻县令,声音响彻全场: “本官宣布,即日起,龙城县衙牵头,将征召广大龙城青壮,联合数十家商贾与乡绅,开始蝴蝶溪裁弯取直的水利营造!我们将在鹿鸣街以东挖出一条崭新的河道,修建一座崭新的渡口与数条崭新的码头商街! “本官明白,此举诸君们闻所未闻,在龙城县之前,江南道乃至整个大周朝都从未有过,可本官坚信此项水利绝对利在当代,也功在千秋!望诸君踊跃助力,一齐彻底治理好龙城水患。” “最后,本官也知道可能还有个别人,有点小小的异议,但……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最后一句话,欧阳戎似若有所指,转身离去。 他背后,鹿鸣街上大多数百姓振奋无比,不少人涌去展示的水利沙盘前争相研究。 可这热闹沸腾的人群后方,某位柳家少家主却在阳光下手脚冰冷,身子也摇摇欲坠,幸亏被一旁的瘸腿仆人扶住手臂。 柳子文深呼吸一口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欧阳良翰不是来抢那物的,他竟是真他娘的来治水的,甚至不惜为此……彻底砸盘! 四千字。 六十九、九五,飞龙在天 “小姐,让我也看一眼吧,就一眼。” “看什么看,去准备些金疮药、热水还有毛巾。” “小姐要这些干嘛?算了算了,我我不催了……·还是小姐你看吧。” “不是,是等会谢姐姐回来要用。” “啊,谢小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你喜欢的俊县令正在用鞭子抽呢。” “某包子脸小侍女似是愣了会儿,一蹦:” “哇!这么刺激,小姐,快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啊!” “?” 某位身姿窈窕的梅花妆女郎没有学被赶下来的包子脸侍女刚刚那样双手环抱胳膊轻趴在墙头。 似是有洁癖,她左手背在后腰,右手一根食指抵在胸脯与红围墙之间,一根纤指就撑住了倾斜的身子,俏生生伸颈探出墙头张望,女郎头不回道: “没什么好看的。” “那小姐还抢我位置,板凳和石块都是我摆好的,还有瓜子呜呜呜。” “不吃你瓜子。” 梅花妆女郎撇嘴: “我是无聊,不过别说,你个笨丫鬟挑嗑瓜子看戏的位置倒是不赖,视野开阔……还是有点侦察天赋的,可惜是用在这上面。” 蹲在地上的彩绶,仰小脸委屈问: “小姐不是说今日去东林寺吗?” “看完再去。” 苏裹儿回复的声音逐渐变小,似是心神飘到了别处上面。 在一支同样探出墙头的梅枝下,她正盯着不远处龙城县衙门口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某位正朗声说话的年轻县令身影。 某刻红墙外,年轻县令抛出新营造震惊全场后潇洒离开。 红墙内,踮起脚尖的梅花妆女郎眯眸点头,襦裙胸脯与红墙间的食指往前稍稍一推,借力旋身。 背对红墙,她两手轻抓裙摆,轻盈地跃下垫有石块的板凳,在空中,今日的这一身浅桃色襦裙,裙摆飞舞。 “小姐小心啊。”彩绶站起身伸手虚接。 似有舞蹈基础的女郎绣鞋触地,裙下那双大长腿微微屈膝卸力,干净利落,她转头,手臂拂开贴身丫鬟伸来扶人的手,对其轻笑吟念: “这叫九五,飞龙在天。” “还飞呀,小姐好久都没飞了……” 苏裹儿两手负后,背身走人,没有解释。 彩绶无奈,忙跟上脚步。 自家小姐别看着现在斯文,这是因为长大了,小时候那会儿,小姐可是任性顽皮娇蛮霸道的性格,上树翻墙、飞天遁地,就和个男孩子似的,可怜那时的彩绶成天追在她屁股后面。 只是后来像是玩腻了,年纪到了,小姐便也斯文安静下来,开始翻开书卷,蹙眉入神,阅书描画,往后,闺房内的小书箱越堆越多,彩绶晴日晒书的院子也越换越大。 而起先娇蛮横行的气质也逐渐转为越来越冷傲清寒,也不知这是转变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深化。 但包子脸小侍女心里还是更喜欢前者,因为小时候的小姐娇蛮霸道经常欺负她,但是至少率性天真,她能跟上小姐心思。 而现今的小姐话语越来越简洁,性子越来越孤高,彩绶经常跟不上其节奏,她觉得老爷夫人他们似乎也是如此。 不过谁叫小姐自幼在苏府内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老爷,夫人和大郎都围着她转。 听说小姐之所以小名唤作裹儿,是当年家道落魄,迁至江州的道路颠簸,大夫人韦氏不小心动了胎气早产,小姐刚刚诞下,老爷立马脱下袍子包裹住她。 可能因为幼女,也可能是觉得小姐出生时家道落魄吃了苦,心有亏欠,老爷夫人自幼听其所欲,无不允许。 “小姐,县令说的什么裁弯取直,到底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就能把蝴蝶溪的大水治好?’刀。” 彩绶虽然刚刚没上墙头观望,但是倒也竖起耳朵隐隐听了些动静。 “不太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水利。” “还有小姐不知道的事呀?” “学无止境,术业专攻,此子卓然负治水之才,又有实干之能,除狄夫子外,龙城的前几任县令皆不及他,做一个小小县令,屈才了。” 彩绶想了想,嘀咕问:“那还是不是花瓶了?唔,至少应该不是伪君子了吧·” 走在前面容颜绝色的女郎忽停步,转身,把来不及刹车额头撞到她背的迷煳丫鬟的鼓鼓包子脸一揪。 “哎哟,疼疼疼。”彩绶求饶认怂。 “是不是情郎出息了很解气?”苏裹儿斜目瞅她。 “唔,什么情郎呀,小姐莫胡说呀。” “不是情郎,你天天念叨干嘛,我看谢家姐姐都没有你念叨的勤。” “呜呜又不是我一倜人念叨,是府里的丫鬟姐姐们都私下说隔壁新来的县令郎君俊,我就是复述一下。” 包子脸小侍女赶紧摆手辩解。 苏裹儿没说话,眼睑低垂,又捏了捏这手感不错的包子脸,扭头回屋。 “金疮药、热水、毛巾去准备吧,另外,提前把西厅柜子里的庐山茶取出,这两日,价应该就能会面‘情郎’了。” 彩绶一愣。 苏裹儿回到屋中,低头翻了会儿陶渊明的诗集,中途频繁掩卷,似是心神不在上面。 彩绶的某句话确实没错。 之前她哪能想到,一个风光无限的进士探花郎,明明是个高才干练之臣,可以留在洛都清贵无比的秘书省麟台‘君子藏器’,为何还要去行那种犯颜直谏、拿命博名的言臣行径? 拿前途闹着玩呢? 还是说是故意的? 可不管怎么说,这种一次次刷新给过的评价上限的失控感觉。 令无往不利的她有点小小的挫败感。 “难道还能再变不成?” 水榭楼台内,年轻气盛又清高孤傲的梅花妆女郎掩卷咬唇,一时间对某人生出一些小气恼。 吸引全城百姓目光的明珠赎奴案彻底结束后。 鹿鸣街的龙城县衙内外依旧热闹非凡。 河道百年未易的蝴蝶溪即将被年轻县令裁弯取直的消息,伴随着今日旁观审案的百姓们的四散,传遍了这座千年古县。 街头巷尾、市井菜场、酒楼茶馆无不热议,年轻县令审案与新营造也成为了近日龙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在年轻县令的命令下,龙城县衙将那座展示美好愿景的治水沙盘,搬到了鹿鸣街上,当街摆放,全天展示,供任何好奇来此的龙城百姓观摩。 有人兴奋,有人展望,也有人担忧质疑。 各方反馈、各种情绪、各类反触,不管积极乐观还是消极悲观,皆层层传递到龙城县衙的某张公案桌前,被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按稳。 涉及某份新营造的文书源源不断的从这张公案桌上的这只手里发放下去,坚定不移地推行……· 不管如何。 在这个端午稍过、小暑未至的寻常节气,人们陆续意识到,这座江南江州的千年古县正在一阵梅雨霏霏之中悄然生变。 七十、二人初遇 “回去后,让他们把名字改了,别给我整这套,什么良翰渠,叫马屁渠得了。” “明府,其实他们也是一番好心啊,毕竟是前无古人的治水举措,明府留个名理所应当。” “这该不会是你小子取的吧?” “没有没有,我哪有这文采……是刁大人取得,刁大人是咱们龙城县是出得名的懂取名,往日县里不少街坊楼阁都是找他题字。” “他这是懂取名?他这是懂升官,难怪咱们县一大堆街道、湖泊,要不是叫狄公,要不是叫陶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这两位名人故里呢,结果就是担任过县令罢了……估计他们故里都没咱们龙城积极。” “反正不准用我名。” “是,明府。” 微微小雨。 大孤山半山腰,遮目亭。 欧阳戎,燕六郎与柳阿山一行三人又一次在这座视野开阔的亭内歇脚躲雨,只不过这一次,三人不是下山,是登山。 燕六郎将一份县衙关于裁弯取直新营造的命名提议,递给了欧阳戎,被后者阅后痛批了一顿,蓝衣捕头挠头,脸色尴尬。 “算了,我来取。” 欧阳戎叹息一声,将手里文书递还给燕六郎,走到亭前,凭栏远望。 亭内宁静了会儿。 他眯眼看着即将被‘裁直’的蝴蝶溪,右手轻拍栏杆道: “既然原来蜿蜒河道像一片蝴蝶翅膀,今朝我们裁弯取直,就是断翅,那便叫……折翼渠吧。” 燕六郎眼睛微亮,颔首嘀咕:“折翼渠吗……明府大才!卑职回去就将新名带到。”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 “对了明府,还有新渡口的名字,他们之前是说,既然已经有彭郎渡,那新渡口就叫檀郎渡,可是照明府刚刚要求,这名也不行……” “好了好了,这个改日再议吧。” 欧阳戎无奈回过头,含煳打发了过去,其实他也是个取名废,浪费脑子取了一侗就得了。 年轻县令望向外面亭檐下的微暗天空轻喃: “折翼渠才是重中之重,一旦挖通,便是海阔天空,新渡口新商街都只是它后面顺带的瓜熟蒂落,慢慢来,还早着呢。” 欧阳戎其实有句话没说:说不定到那时,他都已经回家了。 兴致勃勃的燕六郎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跟着明府,满腔干劲。 他这些日子领略了折翼渠开凿后的全新气象,脸色振奋不已,用力点头,“那行,都听明府的。”, “义仓分出来的粮食怎么样了。” 欧阳戎又转头问。 燕六郎笑道: “禀明府,已经开始装船,不日便能运出龙城。” “按您之前的吩咐,我们龙城义仓留下十五万石用于赈灾与开凿折翼渠,多出的约莫十六万石粮食,全部去支援江州城与其它受灾县镇。” 欧阳戎点头叮嘱道: “记住,是先去把运粮槽船的册本送给江州城的监察使沈大人,由沈大人处理这笔粮食,在此之前别自作主张送去其他县。另外,路上注意安全。” “遵命。”燕六郎颔首,又眨巴眼睛小声道:“放心吧明府,烧粮船这事……咱们玩剩下的。” 欧阳戎瞅了他眼,没说话,回头朝木讷不动的柳阿山问: “柳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柳阿山摇头,“只有一些老剑匠发牢骚,暂未发现柳家有何动作,西岸的剑铺一切如旧。” 欧阳戎若有所思颔首。 燕六郎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木讷的瘦高汉子。 他在明府身边主要是负责县衙方面的事情,偏向公务;而一些不方便摆明的私下事,明府都是交给这位阿山兄弟。 有些事情就连他这个亲信也蒙在鼓里,事后才隐隐后知后觉。 记得之前柳阿山赎身后,明府没有让他加入县衙的体系,而是让他去赈灾营的流民间组织了一批青壮人手。 所以与燕六郎手下的捕班,算是两批人,都在明府手下办事,一明一暗,而不久前热情招待王操之等外来粮商时,便是第一次配合。 不过现在看来,这位阿山兄弟在龙城本地的人脉与消息源似乎比他还广些,至少在其曾做过伙夫官奴很多年的古越剑铺是如此。 “等会儿不用跟来,我与六郎去找主持,你回家看望下你阿母与胞妹。” 欧阳戎朝柳阿山不容拒绝的吩咐了句,便当先带着二人离开遮目亭,继续上山,青石台阶旁一些探进道路中央的野花青草打湿了三人袍摆。 这几日,龙城的雨水颇多,一直落落停停。 眼下,午时才刚过,明明抬头能看见太阳高悬,可头顶的细雨还是反复无常的来,趁着这太阳雨中场休息,欧阳戎一行人继续赶往东林寺。 今日上山也算是公事。 这次折翼渠的开凿,笔直的河道绕开了县城的主要建筑群,从大孤山脚不远处的位置横穿过去。 某位只想搞钱的年轻县令寻思着,既然以后会享受这种水运便利的好事,香火更旺,某狗大户古寺怎么也得投些钱出些力意思意思吧,加入其中,官僧共建嘛。 所以今日算是梅开二度又来打秋风的,不对,是父母官又来下基层嘘寒问暖,体验下寺庙斋院的伙食。 一想到开明大方的善导大师那副当仁不让的圣洁面容,山道上赶路的年轻县令不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过也不怪他惦记,因为眼下卫氏女皇明晃晃地扶持佛教,打压与离氏皇族关系紧密的南北道门,导致大周朝佛风颇盛,各地寺庙确实很富。 赶了大半路,未到古寺,细雨又落。 幸亏柳阿山虽话少却经验丰富,出门拎了三把油纸伞。欧阳戎接过一把红伞张开。 三人撑伞前行,欲找亭子再歇。 或许是早晨天晴的假象,也或许是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三人一路上瞧见不少龙城县的富户香客出行登山。 特别是富人家的小姐、夫人们,有很多戴帽女郎带着丫鬟登山,上东林寺烧香。 不过这中途的太阳雨,明显是错乱了她们中大多数人的手脚。 三人走了一会儿,终于遇见一座竹林旁的空荡小亭,本要过去歇息,不过欧阳戎瞧见不少没携伞的香客女郎跑往小亭。 他与六郎、阿山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过去占位置。 欧阳戎带着他们,隔得稍远的站在路旁一簇浓密竹叶下,撑着油纸伞歇脚。 期间不少经过的女子香客相续发现小亭,匆匆小跑进去。 眼瞅着这座小亭逐渐被莺莺燕燕的女郎们占满,又闲来无事,欧阳戎眸光投了过去。 看着看着,欧阳戎被其中一道颇为显眼的倩影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位穿着桃色齐胸襦裙的女郎,头戴白纱帷帽,看不见模样,但体态窈窕,静立雨中。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脸色着急的包子脸小侍女,企图往拥挤的亭内挤,不过和其它边缘处的女郎们一样,当然是挤不进去。 且若仅此而已,目光挑剔的欧阳戎倒也不会太注意。 可歇脚时无聊的他发现些迥异。 例如眼下,小亭已被其它富家小姐、夫人们带领丫鬟站满优异位置。 桃裙女郎与包子脸小侍女只能站在亭外最后一级台阶上,这是屋檐挡不到的地方,她们的大半边身子被渐渐淋湿。 可是与其它同样被挤出亭外的焦急众女相比,桃裙女郎姿态十分宁静,头戴并不能遮多少雨水的帷帽,看不见表情,人在细雨中俏立不动。 不多时,亭外的这阵太阳雨缓缓停下,躲雨的小姐、夫人们伸手探出,惊奇发现后,赶忙带着丫鬟跑出亭子,朝古寺小跑奔去。 那位桃裙女郎依旧没动,反而是带着面色疑惑的包子脸小侍女,从容转身,走进此前拥挤、此刻空旷的小亭,低头轻拍衣袖。 而这时,太阳雨忽又落下,说来就来,才刚刚跑走一点路的小姐、夫人们瞧见古寺仍远,赶忙往回跑,待原路返回小亭,她们身上已经全被淋湿。 站在小亭中央的桃裙女郎并没有幸灾乐祸,只是默默转身,取出手帕,垂首帮助几位似是相识的女郎擦拭衣裙上的雨水。 这些皆落在了不远处歇脚的某人眼里。 全程迥异的表现,与其它手忙脚乱的从众女郎们摆在一起,很难不显眼。 有些女子即使是看不见脸,光是气质就足以令人侧目。 雾气朦胧的雨幕下,某位年轻县令想了想,从容收起红伞,递给柳阿山。 “送去亭子。” “老爷,就一把伞如何分?还是算了吧,您事忙。” “不用分,能派个丫鬟去寺里找僧人借伞就行了。” 欧阳戎轻轻摇头道,转身去与燕六郎凑一把伞。 柳阿山一愣,点点头,带着朱红油纸伞,赶去小亭处。 他一声不吭的把伞塞给亭外雨中一个脸色微愣的小丫鬟后,立马离开,回头去追已然转身走人的欧阳戎二人。 只当是一段小插曲,三人头不回继续赶路,前往东林寺。 身后的小亭内,其它女郎们或害羞或好奇地张望那位送伞不留名的俊公子背影,苏裹儿两指微微挑开帽下白纱,瞧了眼那把红伞。 七十一、美人出浴(二合一,情人节快乐!) “希望没有打扰到大师招待贵客。” “县太爷说笑了,您就是贵客。” 穿过林间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幽静小路,又沿着回廊行二、三十步,便能看见那间接待寺中贵客的主持室,环境高雅禅意。 一个脑门锃亮的小沙弥在前方引路,将欧阳戎带来了此地。 前者是多日不见的秀发,还是与此前一样,模样憨厚老实。 欧阳戎适才入寺,先去了一趟柳阿山家,看望阿青与柳母后,才过来见善导大师。 长廊上,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秀发倒也自来熟,本就是贪玩年纪,却久不下山,自然逮着机会朝欧阳戎问东问西,主要都是些龙舟会的趣闻。 欧阳戎捡着话随口回答,其实小沙弥问的龙舟会最后哪支龙舟队获胜,他也忘了,最后一天只是上高台颁了个奖,走个流程就回去忙了。, 来到主持室门前,隐约听见门内有谈话声。 除了善导大师的熟悉声音外,还有一道陌生女子的嗓音,清冷婉转,有点像御姐音。 欧阳戎与秀发一齐止步,对视了眼,离开长廊,走到花圃里的一处石桌石墩前等待。 对此,秀发代师道歉,欧阳戎摇头,并未苛责。 他目光落在了主持室门外的那一面粉白墙上,正有一柄收起的朱红油纸伞,斜倚墙上。 少倾,主持室内谈话声停,门开,善导大师恭敬送出一位桃色襦裙的帷帽女郎。 女郎身后跟随一涸模样可爱的包子脸小侍女。 小侍女出门后,不忘拿起那柄靠墙的红伞,抱伞追上女郎。 善导大师似是瞥见远处花圃里等候的欧阳戎二人身影,未去多送,施施停步,双手合十行礼: “女菩萨放心,若有其它消息,老衲第一时间派僧客去贵宅通知。” “那就有劳大师了,此事·对我很重要。” 桃裙女郎轻轻颔首,单只纤手立掌回礼,语气似是有些失落,却也没废话,携包子脸小侍女利落离去。 一阵树梢而来的春风拂过长廊,掀起些帷帽女郎的白纱,欧阳戎只瞧见一截尖巧下巴与一抹朱色的唇弯,前者宛若新剥的春笋。 善导大师目送贵客离去,转身走来,脸色歉意; “县太爷久等了。” “无妨,大师看起来挺忙的。” “歙,老衲就是个劳碌命,也不知是谁替老衲传出去了几分善导的薄名,每日四方游客、信男善女都来访太多,出家之人又不可端架子,只能亲力亲为。” 白须飘飘、仙风道骨模样的黑色缁衣老僧感叹一声: “也不怕县太爷笑话,其实大多数施主菩萨来访……净是些让老衲也摸不着头脑的事,但佛法无边,我佛慈悲,老衲愚钝但不代表佛陀愚钝,引导这些有缘人去无边佛法中求道即可。” 所以你就是骗对吧? 欧阳戎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十分认同: “都一样都一样,县衙每日也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案,比如隔壁街王员外家的夫人肚子迟迟不怀都私下来找本官哭诉,说让父母官务必调查仔细……” 他一脸愤愤不平:“你说,这种事让我给她怎么做主啊?” 善导大师思索了下,温馨建议: “那改日若是再报案,县太爷可推荐这位王夫人来我们东林寺求子,我寺的送子观音在江州都是有口皆碑的。”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用了,后来我听属下人说,王员外去年在外地跑商时就染疾去世了,你说,她个寡妇怀什么孕?这不是报假案逗本官玩吗?我直接让六郎把她拖下去,象征性打个十板子赶走了。” 他叹息一声:“群众里面也有刁民啊。” “,”善导大师与秀发齐齐一愣,看了看某位年轻县令这张忧郁吐槽的帅脸,欲言又止。 县太爷您确定这不是·冤案? 师徒一时无话可说。 年轻县令摇摇头,不再多提,转头有些好奇道: “对了,刚刚那位姑娘来找大师,难道也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似是觉得倒也不是什么私密难言之事,善道大师沉吟: “老衲也不太清楚,但也是摸不着头脑,这位女菩萨是来求一篇古人辞赋的,她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的。” “说是当年陶渊明在本县做了八十一天县令,辞官时曾留有一篇隐世辞赋,还赠给当时那一任东林寺主持……这位女菩萨就是找这篇古人辞赋的,问咱们东林寺有未留存孤本。” 欧阳戎随口道:“寻籍探古嘛,这姑娘倒是有趣,那你们东林寺有未留存那篇辞赋?” 善导大师苦笑: “K县太爷,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一篇辞赋而且,咱们东林寺虽是古寺,但又不是宫廷藏库,况且中途这么多次改朝换代,哪里会有什么详记……” 老僧顿了顿,似是又想到什么道: “不过,这陶渊明也算是本地名人,不管怎样,若他真有辞赋赠送,历代主持应该会有好生收藏。老衲以前听师傅说过,寺里曾经有一个书库,专门保管这类与我寺有渊源的名人名士的笔墨孤稿。” 欧阳戎笑说:“那去找找不就行了,说不得又能赚一笔女施主感激的香火费。” 善导大师叹息摇摇头:“自然是找不到了,才无奈送客。”他又问:“县太爷可记得,老衲之前提过的那座莲花佛塔?” 欧阳戎微楞:“有点印象等等,是不是你们寺以前那座功德塔的前身?” “没错,最初是南朝崇佛的皇室资助所建,那座历代主持保留名人名士笔墨孤稿的书库,就设立在此佛塔内,只可惜全在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后来重建的功德塔也是。” 善导大师脸色惋惜:“歙,这位女菩萨出手甚是阔绰,倒是可惜了。她探寻的那篇隐世辞赋应该就在其中。” 这位东林寺主持倒是情商挺高,闲聊归闲聊,并不去提这位女菩萨的具体名姓。 欧阳戎自然也没多问,他其实听到一半就没多少兴趣了,本就只是说正事前的寒暄闲谈。 外加刚刚那位不见真容的桃裙女郎的气质确实让他印象颇深,自然有点好奇这道遇事静气的身影为何失望离去。 “哦,那确实是可惜了。” “老衲再让秀发他们去找找。” 欧阳戎点点头,没兴趣再问,被善导大师一路迎进了主持室,进门,走到窗旁落座。 秀发刚刚一直跟在二人后面好奇旁听,眼下端茶倒水后准备退下,出门前,小沙弥似想起某事,回头问: “对了师傅,那位女施……女菩萨要找的古人辞赋可有名字,我去叫藏经阁的师兄们翻翻。” 小沙弥中途赶忙改口称呼,学着师傅嘴里的称呼叫。上回他私下好奇问师傅,为何同样是女香客有的唤作女施主,有的却唤作女菩萨。 当时师傅一脸意味深长的说,等他哪天明白了其中奥妙,就可以代替师傅接待香客了。秀发一肃,顿觉这其中绝对是藏有高深莫测的佛理,只有参悟了,才能成为像师傅这样的得道高僧…… 主持室内,善导大师含笑看了眼好学善改的徒儿,随口回答: “这辞赋,好像是叫·归去来兮辞。” “唔名有点怪好的,师傅。”秀发嘀咕着,点头退下。 善导大师目送秀发离去,准备对某人继续笑谈,可刚回过头,老僧脸色愣住: “咦县太爷,你这是怎么茶水洒身上了?” “没没事,此茶太好喝了,有,有点手抖。” 欧阳戎放下茶杯,捂嘴咳嗽,眼神又忍不住看向门外某个桃裙女郎早已离去的方向。 他刚刚确实是手抖了。 但不是茶好,而是听到某五字赋名后。 死去的语文书开始攻击他。 不是,为什么还会背啊? 鹿鸣街,苏府。 清晨,一间僻静的小院。 宁静被打破,一群丫鬟正在进进出出的忙碌。 西厢房内的一张花鸟屏风后,正有袅袅雾气缓慢冒出,充斥屋内。 皂角、热水桶、干净毛巾、薄丝绸衣等物也被手脚伶俐的丫鬟送进送出。 有女郎清晨沐浴。 院门外,有一个穿鹅黄衣裳的包子脸小侍女端着一只满满当当的木盘走来。 盘里摆放着瓶瓶罐罐,其中有艾草、有膏药,有热汤,有药丸。 彩绶端着盘子,穿过两座闺院间的小巷,走进院落,经过一位位忙碌的丫鬟,推开门走进了热雾缭绕的西厢房。 “谢小娘子,夫人让我来给价敷药。” 包子脸小侍女脆脆道,等了会儿,屏风后的女郎没有回话。 彩绶放下药盘,轻手轻脚凑近,小脑袋探进花鸟屏风后张望。 也不知道是屏风后的春光,还是被浴桶中的热气醺的。 小侍女肉嘟嘟的脸蛋顿时晕红。 屏风后,某道雪白的倩影没有完全下水。 几位眼神偶尔忍不住乱瞄的红脸丫鬟正用湿热毛巾小心翼翼擦洗。 因为女郎玉背上的伤痕还未完全痊愈,不能泡澡,不过已经养伤多日,身上肯定黏煳不适,再加上前几日夜里的低烧已经痊愈,今早已然可以清醒下床。 于是院子里照顾的丫鬟们便烧了热水,为她简单清洁,顺便敷药。 见屏风后白晃晃像一尊玉人般的谢氏贵女没有理话,彩绶也不恼,似是习惯,转身去取药盘过来。 谢令姜脸色略显虚弱,低头垂眸,一头乌黑秀发如黑绸缎般笔直垂落,两个圆润白皙的小肩,像是漆黑夜空中探出的皎洁白玉盘般,从湿润黑发中冒出,越发显得惹人怜爱。 特别是配合此刻她正盯着地板的略呆眼神,与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更显得娇弱怯柔。 令人恨不得揉进怀里好生宠爱,用力施恩。 端药走入的包子脸小侍女觉得她若是男子,看到这一幕肯定忍不住了。 彩绶眨巴眼睛。 不过她却是知道,谢小娘子眼下这副楚楚可人的娇柔模样只是假象。 这副娇躯中藏着的可是刚烈性子。 反正这几日,彩绶算是大开眼界,那一日被鞭挞成这般模样,谢小娘子都是拒绝搀扶,一人走回苏府,回到这间院子。 随后的几回敷药,也是全程一声不吭。 不过这次受伤后的变化,倒也不是没有。 彩绶发现谢小娘子这几天经常发呆。 有时候是怀抱被褥盯着窗外白云,有时候是轻咬筷子盯着还剩大半碗的米饭,有时候还披发歪头盯着她看,让彩绶有一点小害怕。 简而言之,这次受伤过后,谢小娘子便沉默了不少,惜字如金起来,身上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 彩绶去偷偷问过自家小姐,可小姐只是头不回继续看书,嘴里说是件好事。 彩绶小步走近,浅笑温柔道: “谢小娘子,该敷药了。” 曲腿侧坐凳上的谢氏贵女没有抬头,滴水的乌黑湿发下,只是细若蚊蝇的一声轻“嗯”。 两位擦洗清洁的丫鬟退至一旁,去取来干净毛巾,为她擦发。 彩绶屈膝,将药盘放在凳上,睁大眼睛,仔细配药,小嘴碎碎念: “还是用你那师兄差人送来的新方子,之前的金疮药效果不好,让小娘子低烧了一夜,还是新方子神奇哩·” “唔,先用苍术、艾草的烟熏伤口,再涂抹点这奇怪的膏药,等下穿好衣裳,再喝点补身子的汤药,口味是苦了点,不过嘿嘿,快看,我带了块冰糖,等会儿含着保证……” 从刚刚起一直垂目发呆的女郎忽然抬首问:“师兄在哪?” “啊?y。” 彩绶指间轻捻的白糖都差点掉进褐色药汤里,啊嘴愣愣。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儿。 谢令姜有点失血色的淡粉唇又轻启:“刚刚不是提了吗?” 彩绶回过神,点点头: “是啊,这是他让人送来的养伤方子……他在哪,不……不知道啊,应该是在忙县衙的事吧,他是县令,最近不是说县里要开凿新河道吗,这些官人,肯定有很多公务忙的” “哦。” 似是后知后觉发现刚刚是她自己听岔话了,谢令姜眼眸像是遛进了些朦胧的水雾,光彩黯淡了一点。 她轻轻点头,微挪粉臀,雪背侧对包子脸小侍女,默认可以上药了。 小丫头没多想,低头仔细抹起了药。 只是与刚刚那两位擦洗的丫鬟一样,在某些延申颇远的鞭痕处涂抹时,她眼睛忍不住乱瞟。 唔,要是当时再抽歪一点就好了,说不得现在抹药还可以乘机攀去试下手感……彩绶小脑袋瓜子里胡思乱想,主要是某道风景确实很壮观。 谢令姜并不知道某位包子脸小侍女不学好,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此时因为小丫头的分神,导致背上伤口被涂抹时偶尔力道过重,传来了阵阵麻痛。 谢令姜轻咬下唇,注视额前滑落的几缕青丝,不动亦不语。 西厢房内也一时陷入安静。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丫鬟的呼喊声: “小娘子,有人来找你,他说是你师兄。” 涂药的彩绶忽觉眼前白光一晃,正在聚焦处理的伤痕瞬移一般消失不见。 身前空空荡荡。 她瞪大眼,转头瞧去。 某位湿发披肩的女郎抢过一条毛巾,歪头擦发,探手抓衣。 彩绶和几位丫鬟。 包子脸小侍女啊嘴追上去,伸出一只小手,上下扇风: “等等,等等,那是脏衣服不能穿哩。” 七十二、请师兄管教 “师兄不去忙新河道的事吗?” “今日无事,来看师妹。” “原来师兄也会偷懒。” “不是偷懒,是真忙的差不多了,况且这几天也没闲着,到处跑呢,昨日还去了趟东林寺。” “去东林寺做什么?” “折翼渠的事。” “折翼渠?新河道吗师兄真会取名。” “你怎么知道是我取的?” “很像师兄的做事风格。” “我什么风格……算了,说回来,没想到善导大师还是那么热情好客,体恤官府,坚持要加入龙城县衙牵头的折翼渠共建……”, “那挺好。所以师兄真的是所有事情都忙完了,再过来的对吗?” “对啊,小师妹放心,没耽误正事。” “哦。” “咦,小师妹怎么不说话了?” “累了。” “那我先撤,你好好休息?” “等等,你进来。” “额,会不会不太方便?” “我和衣卧床的。” “那行。正好给你带了点葡萄。” “葡萄?” 一间没有多少女儿家脂粉味反而书卷气浓郁的闺房中。 在前厅徘徊的欧阳戎径直推开了里屋纱帘,走近一张倩影朦胧的香榻。 榻上珠帘半开半卷,红绳挽乌发的儒衫女郎咬唇坐靠在床头,怀抱被褥,遮住伟岸胸脯,侧目瞅了他两眼,待某人走近后,她又回正目光,目不斜视。 “师兄脸怎么了?” 欧阳戎先走去打开轩窗,眯眼能望见院子里候着的丫鬟。 他抽来一张椅子,靠窗坐下,长吐了口气,指着右脸两道小红痕道: “这个吗?昨晚摘葡萄,葡萄架倒了,歙,早知道不让薇睐扶梯子了,差点砸到她,况且她也没几个力。我承认,是我大意了,坐久了案头,身手有点不灵活……” 谢令姜微微皱眉,眼睛没去看他: “师兄反思的难道不应该是为何喜欢自己逞能动手吗,师兄那日抽完我还叫我做事不要冲动,可师兄呢,这些事不是应该是让下人来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师兄没事摘什么葡萄。” 欧阳戎微愣,转头看了看语气有点小责备的师妹。 怎么感觉几天没见,似乎有点不一样。 这是成熟了点? 没去争辩,欧阳戎低头从拎来的盒中,取出一盘洗净的葡萄,默默递在床榻边的小桌上。 谢令姜余光看见,似是也意识到什么,小哀怨的话语顿住,不舍得再说。 欧阳戎笑着推了下盘子,“喏。” 谢令姜头不转,“不吃。” 欧阳戎点点头,把盘子收回。 “等等放下。” “不是不吃吗?” “送了还拿走?” 珠帘内的女郎嗔目瞪他。 “哦哦哦。” 欧阳戎心里一笑,手老实放下。 口是心非的小师妹有点阔爱。 “师兄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葡萄的。”谢令姜小声问。 “你阿父说的。” “师兄还问我阿父这个?”她不禁转头看向他。 欧阳戎笑笑,不语。 他没事问小师妹的爱好、口味干嘛,别说以前,现在也不会。 其实是婶娘之前找他老师谢旬打探的,也只有婶娘关心这类事了。 婶娘昨日吃晚饭时提了嘴,于是夜里,梅鹿苑某涸葡萄架惨遭某年轻县令黑手。 毕竟来看望人,总不能空手来吧,这多不好意思。 欧阳戎没有解释,怕小师妹又板起脸赶人。 “师兄倒是打探的清楚。” 谢令姜偏开目光,小声说。 她手钻出珠帘,朝葡萄盘伸去,中途又顿住,缩回。 “小师妹吃葡萄该不会吐皮吧?” “师兄难道不吐?” 谢令姜话语顿住,因为余光里某人已经旁若无人的捏起葡萄丢进嘴里开吃了,丝毫不客气。 “唔唔。”欧阳戎咀嚼,含煳不清答了句,其实和没说一样。 谢令姜额头黑线。 师兄是真不把他当外人。 原本矜持害羞的女郎顿时也不拘礼了,赶紧抢在师兄的魔爪下救点葡萄回来。 外面,种满建兰的庭院内,值守的几位丫鬟偶尔好奇回望,便看见轩窗内一对俊男靓女隔着珠帘互抢葡萄的一幕。 有服侍谢令姜多日的丫鬟忍不住与同伴惊讶对望。 这位谢氏贵女好多天都没露过笑颜,更别提这般活气灵现了,苏小娘子过来看望都没有过。 屋内,闹腾了会儿,一盘葡萄被风卷残云般清光。 欧阳戎瞧了瞧珠帘后的小师妹,不禁问: “师妹不是伤在背上吗,为何靠坐床头?” 谢令姜垂眸,“不然趴着和师兄抢葡萄?” 欧阳戎顿时哑然。 确实歙,总不能趴着见客吧,小师妹又这么要强。 “也是。那师妹的伤如何了?”顿了顿,又补充了句,“看样子应该没大碍吧?” “师兄下的手,心里不清楚吗。” 珠帘内外,沉默了会。 气氛有点冷场。 “抱歉。”欧阳戎开口:“当时。” “没,没事,不用道歉。” 帘内女郎低头细语: “师兄的管教很恰当。我当时其实挺开心的,师兄没有把我当外人。” “阿父曾说过,除了家人与……在乎你的人,在外面没人会为价的犯错兜底,更犯不着因你生气。” “所以师兄当时·师妹理解,谢谢师兄的管教。” 谢令姜又下意识的轻咬下唇,“若下次再犯错,师兄也可以·继续管教。” “那天是情况特殊。” 欧阳戎微怔,摇头失笑:“下次总不能再用鞭子抽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珠帘内飘出一道低语: “也也不是不行。” 欧阳戎失声之际,谢令姜立马道: “其实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欧阳戎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她”应该是指那个叫织盈的胡姬。 谢令姜隔着被褥抱胸,脑袋仰靠后枕,望着床顶纱帘,俏脸略呆道: “我在鹰袭下救了她,我关心她的安危,我帮她赎身从良,我带她回来想给她尊严……可她为什么选择去帮一个辱她、欺她、蔑视她的坏人?若是有苦衷,有胁迫,有内隐,为何不告诉我,这比背叛更让我难受。” 她转头,望着师兄多了两条红痕的英气脸庞问: “是像书上说的那样,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吗?或许有一点吧,但我又觉得不完全是,即使她不是胡姬,似乎事情也会滑落成那样……”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书上没说。这世道究竟是何种颜色的?”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明媚春色,嘴里问:“那师妹现在想通了吗?” 低语的谢氏女郎一时沉默。 她忽发觉窗外,上午的阳光已经到来,恰恰落在床榻前这个两手撑膝、专注倾听的青年身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天县衙门前,她满身疲倦落魄,怔怔注视师兄站在正午阳光下宣布公道判决,后又果敢揭开震撼全场的新营造,是如此。 那年乌衣巷旧宅,年幼的她躲在门后,亲眼目睹阿父直腰跪坐在落日残红下的大堂座位上,宁死不屈拒绝卫氏使者抛出的橄榄枝,也是如此。 那年大乾改周,女皇登基,离乾皇室被屠戮只余寥寥,鲜血溅满宫阙,恐慌遍布江山,卫氏诸王风头无二,五姓七望、关中勋贵、南北士族尽是低眉。 只有阿父不服,哪怕族人皆哭求于他,阿父依旧拒绝入朝,不跪周廷。 为何这么多年,她发奋读书、拒绝婚嫁、努力练气。 就是因为当年在乌衣巷旧宅望见的阿父身上的那道光,她也因此第一次感受到读书人的“气”,领先谢氏所有兄弟姐妹迈入稀有的练气士之列。 这是一切一切的开始,这是这些年一直固执追寻的东西,这几乎成为了……信仰。 谢令姜忘不掉。 而现在,她看见,师兄与阿父身上的光,真的很像,可又不尽相同。 师兄身上是另一种“气”,这从一开始便吸引着谢令姜好奇靠近,想一探究竟…… 所以她刚刚才说出了希望师兄继续管教的话,师兄这条有别于阿父的道路上的风景,她隐隐期待,跟随着他去领略。 “师兄。” 谢令姜轻呼,掀开珠帘,一双明眸看着他,认真说: “我还没完全通透,但不管如何……她这么做绝对不是对的,这世道也绝对不是漆黑一片的……它是与我以前想的不一样,我是失望,但……不死心。” 停顿了下,她目不转睛: “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道光一直存在,正义一定会来。”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善。” 一番开诚布公的谈心过后,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类认真的话题其实不适合多聊,特别还是大白天。 谈人生谈理想什么的,也得挑一个黑灯瞎火不是? 很快,屋内师兄妹二人换了个话题。 “对了。” 似是坐久了,欧阳戎起身在屋内踱步,想起了某事,他回头好奇道: “刚刚接我进来的丫鬟里,有一个穿鹅黄衣裳的小丫鬟,师妹认识?” “鹅黄衣裳的?”谢令姜歪头,“师兄是说彩绶吗?就是有点婴儿肥的那位?” 欧阳戎点点头。 刚刚看见那个有点眼熟的包子脸小侍女,他也有些讶然。 “该不会是师妹的侍女吧?” “这倒不是。”谢令姜摇摇头,“是隔壁院子苏家小妹的贴身丫鬟,早上被韦伯母喊来给我换药的。” “苏家小妹?” 欧阳戎嘀咕点头。 这就合理了,原来是这家的女郎。 不过之前小师妹倒是从来没提过这苏家的事。 而且他住在梅鹿苑,两家算是做邻居做这么久,欧阳戎还是在山上东林寺才碰巧遇见一次苏家女郎。 也不知是他平日太忙了,还是这个遵纪守法的苏府太低调,深居简出。 “师兄为何问这个?”谢令姜侧目。 欧阳戎随口将昨日亭中借伞一事说了下。 “这么看,确实有缘。”谢令姜点点头。 “有啥缘,县城就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欧阳不在意道。 谢令姜看了眼师兄,犹豫了下,介绍道: “这户人家……恩,之前一直忘记和师兄说了,这家的老爷姓苏,名闲,与我阿父是故交了,算是一起读过书。” “同窗吗。”欧阳戎颔首了然。 谢令姜没去解释怎么个“读书法”,斟词酌句了下,道: “苏伯伯与韦伯母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扶,比师兄大三岁,醇厚老实,勤奋好学;幼女就是苏家小妹,也……温柔体贴,生性纯良,全家人都很宠爱,我这些日子,就是与她比邻而居……这一家人都待我很好。” 在大周朝,富贵人家的仕女,闺中小名是不能乱透露的,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乱喊,按家中排行叫即可。 欧阳戎颔首,“那就好,说来,我也欠苏府一个人情,改日有机会认识认识。” 端午前苏家捐一千两银子的事情,谢令姜早就知晓,也没惊讶,她点点头,又问。 “刚刚师兄拜访,难道没有见到苏伯父和苏家大郎?” 欧阳戎摇头,他是一身常服,直接登门拜谒,交了份名帖,就被带进来了。 “那应该是师兄来得太早,苏大郎可能还在书房早读,苏伯父的话……咳,没事,师兄登门拜访,他们等会儿得知后会过来的,师兄到时候可以认识一下。”, “行。” 欧阳戎轻轻点头,其实对这类社交无感,但基本的礼貌与情商还是有的。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 阿父预先写给师兄的那封信还在她这里保管。 不过没到时候,不能交出。 但是谢令姜并不觉得师兄应该结交巴结这一家人。 正相反,是这一家人应该反过来巴结拉拢师兄才对。 所以师兄知不知道又有何妨,而且按照师兄一心扑在赈灾治水上的性格,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对了,还有这个,给你。” 谢令姜还在抱着被褥出神,窗边的欧阳戎从袖中取出一物,轻抛给她。 “这是。” 谢令姜一愣接过,手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圆润小珠。 这是何物,她自然熟悉。 谢令姜脸色有些羞愧,紧握这枚依旧蕴含某人暖和体温的珠子。 “师兄,我当时因为粮价之事正在气头,也并不知道织盈是那样的人,便贸然交出了你送我的夜明珠” 欧阳戎摇摇头,“你当时的选择没做错,一枚珠子确实没有人命重要。” 谢令姜凝视了他会儿,将手伸出,递还给他。 “师兄先拿去。” 见欧阳戎脸色不解。 谢令姜认真道: “这是之前师兄奖励我的,我却错付,现在夜明珠师兄先拿回,若是下次,师妹有做对的事情值得褒奖,师兄再光明正大的赠我!” “仪式感对吧。行。” 小师妹认真起来还挺有趣的,欧阳戎失笑接过,将夜明珠重新收好。 其实只有他知道这就是个奇怪舍利子,但包括典当行在内的所有人都说会发光的它是夜明珠,便也就跟着叫了。 随后,师兄妹二人又聊了会儿折翼渠的事。 看了眼日头,欧阳戎起身,准备告辞。 可这时,一个包子脸小侍女风风火火跑进院子,进门后眼睛飞快偷瞄了下某人脸庞,十分淑女的行礼道: “欧阳公子,我们家大郎来了,想求见您。” 欧阳戎挑眉,转头与师妹对视一眼。 七十三、苏府一家子(五千二) “县令大人,上回阿父差我去县衙补税,你正好不在,没能见一面,十分遗憾,今日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苏兄不用如此见外,在下今日是以令姜师兄的身份拜访,在下老师又与令尊故交,咱们平辈相交即可。” “那……就斗胆称呼一声良翰兄了。” “正该如此。” 听到彩绶报信,欧阳戎暂别小师妹,不打扰她休息。 出门后,在院外的窄巷里,遇到了等候多时的苏家大郎苏扶,二人立马行礼寒暄了两句。 谢令姜是女儿家,没有允许,苏大郎自然是不能擅自进她院子,只能在门外等候。 刚刚走之前,还听小师妹补充说,伯父伯母对苏家大郎家教颇严,常年在书房苦读,把各类老师恭请上门。 若不是小师妹忙着县衙的事推脱掉了,估计她都得给这个年长她数岁的苏家大郎当回老师了……可见,整个苏家都很关注这位长子的学业。 对此,欧阳戎倒也没多意外,读书总比吃喝玩乐好,这么看来苏府虽富,但家风还行。 小巷位于两位女郎的闺院之间,两侧红墙遮挡、光线略暗。 巷内,欧阳戎与苏扶行礼过后,二人相互打量。 待瞧清楚眼前这个胡子拉碴,顶着黑眼圈的忧郁大叔。 欧阳戎不禁微微后仰了下,转头望向领他来的好像是名叫彩绶的包子脸丫鬟。 你确定这不是苏伯父? 是仅大我两岁的苏大郎? 机敏的小丫头似乎是看出了欧阳戎眼神里的疑惑,木鱼连点器般的点头,还眨巴眼睛。 欧阳戎被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好家伙,二十三岁的年纪走出了三十二岁的成熟。 他回过头,又悄悄打量了下身前青年,不禁有些感叹,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 苏大郎好奇摸脸,“良翰兄为何这样盯着我看啊?” 欧阳戎摆手,“没…没事,就是久闻其名,终得一见,苏兄……挺成熟稳重的。” “良翰兄缪赞了。” 苏大郎脸色欣然,他挠挠后脑勺,似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眼隔壁某位梅花妆女郎的院子,小声嘀咕: “成熟稳重吗……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夸,阿妹天天说我不成熟,欸。” 欧阳戎失笑。 旋即,苏大郎请欧阳戎去书房一坐,后者今日无事,自无不可。 二人沿着小巷,边走边聊。 欧阳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苏家大郎其实也没刚刚第一眼看上去那么老气。 苏大郎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而肩宽之人骨架必大。 走在巷中,他与欧阳戎只能一前一后,都没法并肩而行。 再说,虽是胡子拉碴,不过当下男子蓄须却是大周朝的时尚,倒也不太奇怪。 反而像欧阳戎这样不喜欢蓄须的,却显得太过年轻,若不是在龙城县衙,他气质深沉,雷厉风行,会很容易压不住那帮官吏老油子。 另外,苏小妹还没见过,但看那日相遇时的身段气质,想必不差,这苏家的基因还是可以的。 苏家大郎也是相貌端正顺眼,就算是成熟的像个大叔,那也是胡子拉碴的忧郁款,而不是油腻款。 瞥了眼苏大郎很深的眼袋,笼袖随行的年轻县令好奇问: “苏兄这是……昨夜操劳过度?” 苏大郎揉了揉日渐憔悴的脸庞,一声幽叹: “最近学业颇重,昨日经义先生又拖堂,晚上写功课写的晚了一点,今早爬起,听闻良翰兄驾到,就立马出门了,冠容可能有些不整,良翰兄勿怪。” “无妨无妨。只是苏兄这书读的……有点强度啊。” 欧阳戎感叹一声,虽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但苏大郎这副学傻了的模样,让某人颇为亲切,甚至还想传授点过来人的摸鱼经验。 果然,卷,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这位家财万贯、锦衣玉食的苏家大郎。 只是不知道这苏大郎是在竞争上岗什么东西。 刻苦读书的话,苏家人应该是想让他走科举入仕的路子了,不然总不会是经商,或者仅仅守着眼下这一亩三分地的祖业吧? 不过大周朝的科举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南方取士都不超过一手之数。 去往书房的路上,欧阳戎本想找话题批判两句南北士子的不良内卷,可是转念一想,他一个进士探花郎,好像就是其中最卷的那个,而且还卷死了大伙,最后卷赢了…… 欧阳戎默默闭嘴。 刚到书房,才一进门,欧阳戎就有些明白苏大郎为何如此憔悴了。 他不禁左右瞧了瞧。 “苏兄,你这书房怎么这么暗?” “良翰兄稍等,我去开个窗。” “苏兄,伱这房间有点挤啊,床榻呢,怎么没张榻?咦,你把书都摆在地上干嘛?摆的……还挺有造型……等等,这该不会就是你的床吧?” “欸,良翰兄小声些,家严和家慈怕我偷懒休息,不允许书房摆放卧榻,多余的椅子也不行,是小妹出的点子,说是读书时看见床榻就容易打盹,要警惕被外物所扰……” “那你这书床……” “临时搭的,桌上趴着睡实在脚麻,偶尔撑不住了,功课又没完成,我就上去躺躺,只眯一会儿……不过得赶紧撤了,不能被发现了……良翰兄,来,搭把手。” “……” 欧阳戎默默上前,过来做客的他,当了回苦力,帮苏大郎把书分门别类搬回书架,属实是‘毁尸灭迹’了。 完事后,欧阳戎撸下袖子,擦把汗,走到书桌旁,一时间竟没找到能坐的凳子。 “苏兄,你这案牍……堆得有点高啊。” “稍等稍等,我给良翰兄腾个位置坐坐。对了,良翰兄喝什么茶,我让丫鬟们去煮茶。” “额我都行。” “彩绶刚刚送了点庐山茶,正好,就喝这个吧。” 不多时,苏大郎院内的丫鬟走进屋子,将煮好的茶水上齐。 可这些丫鬟的身影,令欧阳戎不禁侧目。 “良翰兄怎么了,可是下人们泡茶手艺不好?” “这倒不是,苏兄,你屋里的这些丫鬟……怎么比你还成熟啊。” 苏大郎一愣,看了看外面,长吐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惆怅神情: “这也是家严和家慈安排的,院子里的丫鬟都这样,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也挺好,手脚挺勤快的,平时也不打扰我读书……” 他又似是无人的下意识碎碎念:“就是晚上睡觉,隔壁屋有个丫鬟呼噜声大点了而已。”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你这哪里是丫鬟,分明都是大妈大婶……全都是上了年纪的粗活丫鬟。 人家是红袖加添香,你这是小米加步枪。 和刚刚小师妹院子中那些如花似玉的妙龄丫鬟相比……恩,简直不像是亲生的,建议查查。 而且这般清心寡欲、勤奋读书……若不是整间书房古色古香,欧阳戎都差点四望去找某考倒计时标语了。 苏兄不整顺口溜,他是真考研。 玩笑归玩笑,目睹这些后,欧阳戎有些肃然起敬,颇为理解苏大郎为何这般成熟又憔悴了,换谁来都得熬成这样。 或许是都喜欢卷,二人有点天然的亲切。 欧阳戎诚恳道:“苏兄,读书这事得养好习惯,然后慢慢来,很难一蹴而就,平日里还是要先保重身体。” 苏大郎有点感动: “多谢良翰兄,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不仅会读书,还会做事,家里人都不用操心。前日吃晚饭,阿父阿娘又提起了良翰兄的事迹,让我好好学习,小妹也赞了一句。” “什么事迹,都是瞎传的。” 苏大郎摇摇头,诚恳道:“以后还是要向良翰兄多多请教。” 欧阳戎摇头,“请教不敢当。” 苏大郎恍然道:“对了,忘了带良翰兄去见阿父,之前谢家妹妹经常提及良翰兄,阿父也早就想见你一面了,走走走。” 欧阳戎本想退拒告辞,可耐不过苏大郎太热情,二话不说,把他拉去了苏府西侧一间雅致宽阔的大厅。 在这里,欧阳戎见到了苏家老爷苏闲。 苏闲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身干净蓝袍,文士打扮。 初见时,他不苟言笑,颇为严肃,不过眉眼轮廓与苏大郎相似,恩,看来不用查了,是亲生的…… 另外,苏闲比苏大郎精瘦一点,也矮一点。 但不难看出,此人年轻时应该也是个俊男了,就算是到现在,也是半个帅大叔。 另外,这位苏伯父眉头微聚,自带些忧郁气质。 与天天内卷读书愁眉苦脸的苏大郎的忧郁不一样,这位苏伯父似是常年累月的心有所扰,这种聚眉忧郁的气质才会如此深入骨髓。 欧阳戎与苏闲父子在大厅见面,自然也是少不了一番客气寒暄。 相互行礼问好过后,上首的苏闲正襟危坐,脸色严肃,问了欧阳戎一些恩师谢旬的事情。 一番交谈,这位苏伯父谈吐沉稳,只是看起来古板,但没多少长辈架子,关心晚辈,颇为热心。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饮茶,大厅安静下来。 放下茶杯,苏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欧阳戎的脸。 后者抬头问: “苏伯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闲想了想,觉得还是需要尽一些长辈的教育义务,他点点头,指着欧阳戎脸上的两道红痕道: “贤侄,你这面上伤痕,是何缘故啊。” 欧阳戎无奈:“说来惭愧,昨晚摘葡萄,梯子不稳,不小心弄倒葡萄架,脸上挂了些彩。” 头戴逍遥巾的中年文士挑了下眉,盯着欧阳戎的脸看了会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低头抿茶。 欧阳戎见状,好奇问:“伯父何故发笑?” 苏闲合上茶盖,叹息一声:“贤侄,这种事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 欧阳戎微微皱眉,“伯父是指何事?小侄确实没有瞒报。” 苏闲的手掌虚空朝下按了按,似是十分理解,他好声安抚: “贤侄别客气,今日咱们一见如故,你与大郎也挺聊得来,咱们就不当外人了,有些事,你长辈不在身边,但伯父是可以给你一些有用建议的。” 某人愈发不解:“什……什么建议?又是什么事情?” 一旁,借欧阳戎东风出来喝茶摸鱼的苏大郎,缓缓转头,看着欧阳戎,脸色也不禁古怪起来。 苏闲感叹道: “贤侄莫要支吾了,划痕在脸,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猜贤侄肯定是……家有悍妻,昨夜是不是夫妻打架,被她抓挠所至?” 虽是问语,可这位中年文士一脸笃定,微笑不语。 欧阳戎:“……” “抱歉,伯父猜错了。”他摇摇头,“没有这事,真的只是葡萄架倒了,况且小侄也没有……” “贤侄莫要回避了,这种事,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我们三人,贤侄说出来,伯父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对于这类事,伯父也是一向深恶痛觉。” 苏闲大手一挥打断欧阳戎话语,替他愤愤不平,朝着前方空荡荡的大堂义正言辞道: “夫者,天也,妻者,地也。怎可乾坤倒置?有些悍妇,竟敢以地压天,骑到贤侄头上,真是无法无天,太猖狂了。 “贤侄无需害怕,夫为妻纲,怎么说都有理,回去后你试着先搬出祖训,再拿出家法,若还是镇不住,那就请出长辈族老,一定要压住悍妻,否则低头一次,以后就愈发难振……” 欧阳戎欲言又止。 苏闲见状,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 “贤侄勿怕,有伯父在,欸,本来想着贤侄年纪轻轻就能管理一整座衙门,应当是独当一面的强势性格,却没想到也会后宅着火,有此悍妻,欸…… “没事,以后若再发生这种葡萄架倒的事情,可来隔壁找伯父商量,若是那悍妻还敢压天,伯父替你去呵斥教训,还能让她翻天不成……” 就在中年文士挥斥方遒,给贤侄壮气之际。 忽然从后屋飞出一盘糕点,精准摔在他脚边。 “哐当”一道碎片声后,全场寂静。 欧阳戎好奇张望了下后屋方向,奇怪,糕点还能好端端长翅膀飞出来? 不过让他更奇怪的是苏伯父突然噤声了。 寂静大厅内,某位中年文士低头盯着脚边糕点看了会儿,他忽抬起头,一脸严肃道: “贤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家有贤妻,得体持家,怎么还不满足?难道不知‘女主内男主外’这句古训吗? “男儿在外面再强势风光,回到家中还是得听听贤妻的话,这叫兼听则明,贤妻偶尔强势点怎么了?这才是宝啊!” 欧阳戎愣住。 中年文士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欧阳戎肩膀,他椅子下的脚,悄悄把地上糕点碎片划到一边藏起来: “寻常妻妾只会对你百依百顺,哪里管你做的对不对,真正的贤妻才会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这是真心为你好,偶尔吵架抓挠一下怎么了?这叫打是情骂是爱。” 苏闲盯着欧阳戎说完这些,顿了顿,似是在等待些什么。 可惜等了好一会,大厅里除了欧阳戎的轻“啊”愕然声外,只有苏大郎的低调喝茶声。 中年文士似是又被按了一下开机键,面上一本正经,继续开口: “贤侄明明在外面这么优秀,怎么回到家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呢,徒惹贤妻被迫还手抓挠,欸,你也不想想,好好的,她抓你干嘛,当然是你有不对的地方啦……” 他痛心疾首道: “你呀你,还来伯父这儿告状,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伯父告诉你,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没理,还快回去哄哄她!” “啊?” 欧阳戎微微张嘴,看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便宜伯父,他苦笑道: “伯父在说什么啊,小侄真的只是倒个葡萄架。” “那也要现在回去,把葡萄架给扶好!” “……”欧阳戎。 就在这时,后堂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哼。 苏闲立马丢下欧阳戎,转过头,脸色惊奇道: “咦,眉娘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吱会一声?哦,你是来看望贤侄的吧。” 大堂后方继续传来女子的声音: “妾身这不是在老老实实请示苏大老爷吗,能不能出来见客,可得您点头才行,不然若是稍有违逆苏大老爷,又是搬出祖训,又是拿出家法,还要请出长辈族老,妾身可承担不起,瑟瑟发抖。” 苏闲讪笑,起身苟着腰去迎接,“夫人还是这么喜欢在晚辈面前说笑哈哈哈,快请进,快请进。” “哼,可不敢随便说笑。”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贴身丫鬟从后屋缓缓走出,她有两条细长眉毛,脸圆唇薄,半老徐娘模样,气质又颇为凌厉,此刻就像一把尖刀,斩开大厅内的沉默气氛。 苏闲赶紧上前去扶,可是刚走到长眉妇人身边并肩而立,他就忽然脸色一变,脸变猪肝色,似是忍疼,不过面对子侄们的目光,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自己很好、没事。 欧阳戎不禁睁大眼睛,苏大郎低头细数杯里茶叶,假装没看到。 韦眉悄悄收回了掐丈夫腰肉的手,她转过头,朝大堂内那个瞧着颇为顺眼的俊郎君笑道: “让贤侄见笑了,刚刚糕点不小心摔地上,我再去端一盘来。” “怎能劳烦夫人操劳。” 苏闲赶紧拉住韦眉,然后老脸通红,朝他们匆匆挥手:“贤侄,你……你们不是还有事吗,咳要不先回去吧,伯父院里葡萄架也倒了,现在得过去扶一扶。” “……”欧阳戎。 收到些中肯反馈,这一章后面小改了下,又免费加了一千字内容,共五千二百字,只收费四千字!感谢好兄弟们支持! 七十四、铸剑师 老匠作走出半山腰的茅屋。 熏黑的小拇指拎一只酒壶。 空的。 孤身下山。 天蒙蒙亮。 六月,蝴蝶西岸,黎明前的空气又湿又冷。 老匠作紧了下窄袖麻衣。 穿这一身粗糙麻衣,在剑炉房里,热,出了剑炉房,又冷。 每日这个点走出茅屋下山,都是如此感受。 这给他一种自身像一柄剑,刚从火炉里通红取出,又丢进冰冷溪水池里呲啦一声,被冷热淬炼的感觉。 老匠作喜欢这种温差。 哪怕他已经很老了,身子佝偻欲倒。 但是年老之人反而愈发耐寒耐热。 就像一块千锤百炼的廋铁。 但这不是老匠作每日离开剑炉走下山的原因。 老匠作小拇指拎着一只空酒壶,一路下山。 路上,偶有早起的熟人打招呼: “喂,老吴头。” 众人都这么喊他。 因为以前有人好奇问过老匠作名字,他都是回答“吴名”,不是姓吴是姓什么? 时间久了,大伙就都唤他老吴头。 其实整座古越剑铺,也没几个人知道这老吴头在剑铺待了多久。 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对此也不感兴趣。 但是这儿资历老的剑匠都认识他。 就像楼底下遛弯的老大爷一样,你不知道他家住哪、不知道是何身份,但就是眼熟认识,然后习以为常,然后依旧是陌生人。 老匠作在众人眼里就是如此。 他总是白天晚上都见不到人影。 每天早上,卯初二刻,准时从山上那座早已熄火多年的剑炉房里走下山,前往剑铺里的集市打酒。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众人眼里,是一个性子孤僻,脾气也不怎么好的老匠作。 为何都说这‘老吴头’是匠作? 这还用说? 古越剑铺内各有分工,不养闲人,工匠之间也有三六九等:匠作、剑工、剑匠、名匠…… 等级森严苛刻,全凭本事来。 给洛阳贵人们铸剑,只有本事最是做不得假的。 匠作是最低级的工匠,只能作出缺乏特色、毫无灵性的作品。 古越剑铺内还有一个潜规则。 所隶属的剑炉房靠蝴蝶溪越近,工匠的身份地位越高。 老匠作守着的剑炉房,在偏远的半山腰,还熄火多年,明显已然半弃,这空守老头不是匠作又是什么。 况且守炉多年,此剑炉确实也未铸成过一口剑。 所以…… 匠作确实是个匠作。 又一次下山打酒的老匠作心里承认。 今日,路上又有人喊他打趣: “老吴头,又去找小丫头打酒啊?” 老匠作不理,像是没听见,无视路过。 谁说话,他都无视。 若是遇到拦路纠缠的人,老匠作就皱眉快速挥手,看也不去看,一脸嫌弃的赶走。 老匠作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也希望别人看出这一点,识相别来烦他。 这不是因为他哑巴,而是每到早上,他就心情十分糟糕: 老匠作一夜未睡。 他的作息是颠倒的。 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忙活。 于是每到清晨,老匠作都是劳累一夜后的疲倦状态。 在这种熬夜状态下。 他讨厌清晨万物复苏时的噪音、讨厌初升的耀目阳光,甚至讨厌任何早起活力满满的家伙找他说话。 老匠作只想自闭。 谁也别他娘的烦他。 老匠作又是准时走进山下的一处早集。 这处早集严格意义上并不是集市。 而是一些在剑铺里工作的女工与工匠家属们聚拢开的一些露天早餐铺子。 她们做一些早点,提供给清晨起来劳作的大量底层工匠。 因为工匠不可随意外出,外出需要申请,而非古越剑铺的外人又不能随意进入西岸剑铺买卖。 且只有名匠、剑匠等高级工匠们有柳家提供的一日三餐,其它底层工匠都是发放工钱自理,可剑铺经营的食堂饭菜,又太贵。 而不少工匠都是单身汉,哪会自己买菜做饭。 于是,这类由每日从外面带来早点的勤快女工们所开设的早餐铺子顺势而生。 柳家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匠作心情不错,因为今日一路下山,没有几个人打扰他。 众人似是都知道他脾气臭,大多对他无视。 老匠作喜欢这种在闹市中独自安静的感觉。 就像熊熊烈焰的火炉里插着一柄冰条似的剑。 他又走到那家熟悉的早餐铺子,找了那个熟悉的靠里位置。 刚坐下,甚至都没吱声,就有一个额头刻“越”字、大眼睛很灵气的布裙小丫头放下手中的女工活,跳下凳子,小跑去后厨抱来一壶准备好的酒,摆在老匠作的桌上。 老匠作眼睛盯着油兮兮的脏黑桌面,看也没看旁边的布裙小丫头,他把拎来的空酒壶默默放在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八枚铜板,一字排开。 布裙小丫头踮起脚尖,小手凑到桌沿,小心翼翼把八枚铜板聚拢到手心。 她收好酒钱,留下满酒壶,拎起空酒壶。 头不回走人。 一句话没说,二人眼神都没交流下。 一老一少,这一套流程,默契无比。 而早餐铺子上其他女工与客人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对于孤僻老头,似是习以为常。 老匠作打开新酒壶的封布,鼻子凑去嗅了嗅。 熟悉的味道。 他愉悦点头。 这个早餐铺子是几个编织剑穗的手巧女工一起开的,带头的是一个年长能干的女穗工,而刚刚那个有双灵性大眼睛的布裙小穗工,是其中一员,也是最安静的一个。 事少,不吵他。 所以老匠作才挑选了她,去县城一家老酒铺打酒。 每日取八文钱。 五文钱打三两余黄酒。 两文钱呈一盘蒸米粑。 一文钱赏她跑腿费。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除了上次水患有一段时间找不到人,让他那段日子的早晨很是烦躁外。 这个相貌十分清秀的布裙小穗工已经帮他带了快两年的黄酒。 并且还一次没提过涨跑腿费。 但每到清晨就格外浮躁的老剑匠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话少懂事。 她只在第一次帮他买酒时,怯怯开过口,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她叫什么青…… 忘了。 老匠作丝毫不感兴趣。 有些日子,他余光瞧见布裙小穗工被其它年纪大的女穗工欺负,抢走钱物或织物,老匠作也毫无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吃着虽叫早点其实是晚饭的食物,他老了,得细嚼慢咽。 老匠作觉得他时间不多了,要快些把那件事做完,再去死。没空管这些闲事。 早餐铺子里,老匠作坐在靠里避开初阳的座位上,小小抿了一口黄酒,眯眼等待后厨的早点。 此时客人还少,包括布裙小穗工在内,有几位女穗工闲暇下来,坐在右侧一排凳子上,低头仔细编织各色各异的剑穗。 老匠作安静打量着她们心灵手巧的织功。 这些剑穗很好看,有各种在他眼里线条无比舒适的图案,特别是一些灵性女穗工突发奇想编织出的奇异弧线,有时候能带给老匠作不少启发。 精妙绝伦的剑穗艺术品,便是从这些平凡卑微、生计奔波的小女工们手里诞生出来的。 但这并不奇怪。 就像谁能想到,天底下最顶级的剑术,其实掌握在一小群隐居大泽的吴越女修们手里呢? 老匠作忽想起,有人曾告诉过他这样一句话。 神话诞生于凡尘。 老人仰头倾壶,这句话值得他再多喝一口酒。 老匠作心情不错。 可这时,隔壁的一张早餐桌上,走来一伙剑工,交谈间落座,其中有人回头朝老板娘讲荤段子,自然引起一阵热闹笑骂。 很吵。 老匠作放下酒壶,酒兴阑珊。 而这伙吵闹剑匠们接下来聊的热点话题,更是让老匠作的心情顿时糟糕。 老人默默收起酒壶,转头回望蝴蝶溪东岸县衙方向。 有一个新来的年轻县令,要在龙城修一条叫什么折翼渠的新水道,彻底截断蝴蝶溪的水。 断了水,如何铸出剑? 老匠作这辈子头一次听说这种违背祖宗的决定。 说实话,生气之余,还有点……乐。 气笑了。 这是来了朵什么奇葩? 来了,说到做到。晚上还有,恢复两更! (本章完) 七十五、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事实证明,一般心情糟糕时,还会遇到让心情更糟糕的事。 老匠作放下的酒壶,再次打开。 他独自坐角落里,一口又一口的喝闷酒。 早上就贪嘴这么多口,这壶酒应该不够他晚上铸剑时喝的了。 这就像一个痛改前非者,明明已经设定好了明日七点起床后的崭新自律时间表,精确到毫秒的那种,可是今晚又忍不住在自律前稍微放纵了一把,直接玩到了早上六点。 老匠作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早餐铺子。 “老板娘,蒸米耙怎么还没好?” 隔壁桌那一伙聊天的剑工中,有一个青年脸色不耐烦道。 这个青年从刚刚进来起便被其它剑工拥簇着,似是小群体的中心。 他一身干净的蓝色匠服,发冠还颇为飘逸的束起,面色高冷。 其它剑工们聊天时,蓝服青年抽出一根木筷,指间转筷,似是懒得插入。 不过刚刚听到同伴们讨论那位新来的县令爷的时候,他冷笑嘲讽了两句。 眼下,蓝服青年催促不满的话语一出,后厨的女穗工们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领头的女穗工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弯下腰,一脸歉意: “对不起诸位爷,新一笼耙还没蒸熟……” 刚才一进门就打诨插科的一个中年剑工笑语: “老板娘,速度麻溜点,可千万别耽了误陈兄的上工,咱们这些闲汉可以等,摸鱼迟到无所谓,陈兄弟不一样,他可是名匠陈老之子,还是咱们剑铺最年轻的新晋剑匠,等会儿吃完饭是要去甲三剑炉铸剑的,耽误了一息,你们这小摊子都赔不起。” 领头的女穗工更慌乱了,赶忙上前卑微谢罪。 古越剑铺在蝴蝶溪西岸的剑炉分四等,甲乙丙丁。 而甲等剑炉无不是在靠近蝴蝶溪的优异位置,甲等三号剑炉自然也是名列前茅。 众人周知,除了传闻中只是虚设从未存在过的甲一剑炉,和顶级名匠云集、只铸皇贡之剑的甲二剑炉外,古越剑铺最厉害的便是甲三剑炉了。 蓝服青年轻哼一声,面对女穗工们的敬畏目光,与周围食客们投来的艳羡眼神,他若无其事的把玩筷子,不置可否。 其实他只是沾他爹的光,才进了甲三剑炉给他爹打下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依旧是这小摊上所有人眼里的遥不可及。 蓝服青年挺享受这种以他为中心的氛围。 可这时,一个布裙小穗工手捧一盘热乎乎的蒸米耙,走出简易大棚里的厨房,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它端到了蓝服青年等人隔壁那张只坐有一个麻衣老人的桌上。 阿青转身,回去织穗。 老匠作自顾自抽出一双筷子,轻戳整齐,准备吃饭。 蓝服青年顿时拉长一张脸,旁边那中年剑工瞧见,立马皱眉不满: “老板娘,不是说新一笼还没熟吗,怎么有些人都要吃上了,糊弄咱们呢?还是人家给的钱多?” “没有没有,这,这是个熟客,阿青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单独热一盘……” “算了不吃了。” 蓝服青年起身准备走人,旁边巴结他的同伴立马把他拉回来。 有个脾气蛮横的剑工直接起身,把老匠作筷子下的这盘热腾腾的蒸米耙抢了过来,拿到蓝服青年身前的桌上,只丢下一句敷衍: “抱歉抱歉,烦请等下一盘。” 老匠作手里捏一双整齐筷子,举在空中,默默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一动不动。 众人侧目,过了会儿,这孤身一人的佝偻老人还是没有动静。 女穗工们只能也默认,没去阻拦。 早餐铺子又重新恢复清晨热闹。 蓝服青年一行人继续吃吃喝喝。 老匠作没去听身旁老板娘的道歉,拎起半壶晃荡的黄酒继续饮,这壶酒指定是撑不到晚上了。 他年轻时就明白一个道理。 如果道歉有用,那这世上还要剑做什么? 比往日多浪费了半刻钟,新的蒸米耙呈上桌,老板娘还多加了两个。 老匠作没说话,默默吃完,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 咯噔一声。 桌上又多出一壶酒。 老匠作发现与他手里这壶一模一样。 老人抬起枯槁眼皮,瞧见布裙小穗工的一张清秀小脸。 她又跑去后厨抱了一壶酒出来给他。 原来这跑腿小丫头不是每天去现买,而是多囤了几壶。 路走宽了。 “记上。”声音有些沙哑。 清晨不喜欢说话的老匠作说。 布裙小穗工没回话,转身小跑回那处木凳,爬上去坐好,继续低头,两条纤瘦小腿轻荡,仔细织穗。 老匠作拎起两壶酒,平静穿过闹集,一路无人注意他。 老人回到半山腰的剑炉房,刚进门就对房内一个垂手等候的奴仆说: “叫柳子文柳子安过来。” 奴仆二话不说,立马出门。 少顷,一个病殃殃的锦服青年最先赶到,是柳子安。 进门后,他垂手垂目,语气恭敬: “大哥还在东岸县城,已经派人去叫他了,老先生稍等。” “不等了,你回去和他说吧。” 老匠作从炉火旁起身,从柳子安身边经过走出门,来到屋外草坪上,他面朝蝴蝶溪,抿酒,望气。 柳子安眼神遣退身旁仆人,跟随老人来到风大的草坪处,站其身后,耐心等待。 “折翼渠是怎么回事?” “是新来的县令,有些脱离我们的掌控。” “呵,这龙城县还有能脱离你们柳家掌控的东西?”多年没外出的老匠作反问。 “老先生缪赞了。这个新县令确实棘手,有些事大哥还在犹豫要不要做……” 老匠作冷声打断: “老夫不管伱们俩怎么做,也不管难不难,老夫只提一件事。” “老先生请讲。”柳子安肃然。 “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不准变动,保持现状,不管是折翼渠也好,还是云梦泽的梅雨涨水也罢,这下游西岸的水位必须维持不变!” 老匠作冷冷道:“三个月后,我管他洪水滔天。” 柳子安一愣,旋即浑身颤栗起来,口干舌燥的问:“老先生的意思是……” “三个月内。” 老匠作又饮一口酒,今日黄酒多一壶,管够。 他吐出一口酒气,点头:“三个月内,它必将出世。” “好……好……好!”柳子安重重点头,连道三个好字,“终于要来了吗……” 这位柳家二公子手指颤抖,捏成拳,又松开,又捏拳……甚至忍不住在草坪上来回踱步徘徊。 他脸色激动,似是一场做了十年的梦即将成真。 老匠作皱眉:“就开始激动了,折翼渠的事解决了?” 柳子安冷静了些,轻轻摇头,“老先生,折翼渠暂时不用去理。” “什么意思?老夫不懂这个,不要给我卖关子。” 柳子安直接道: “折翼渠是一项大水利,裁弯曲直说不定确实可以一劳永逸治好龙城水患,但它并不像狄公闸那样技术性高工程量小,而是正相反,所以三个月内很难凿通,这种工程量起码上百天起步。” 他同时长松了口气:“而老先生您只需要最后三个月,所以,咱们蝴蝶溪西岸暂时无忧,只不过,这会关系到半年后古越剑铺的营生……” 对后面的话,老匠作顿时不感兴趣了,他刚刚说过,三个月后管他洪水滔天。 “那狄公闸呢?”老人又冷脸问,“老夫听说它还没修,你们到底在磨磨唧唧什么?” 柳子安脸色有点尴尬: “狄公闸按理应该龙城县衙来建,应该他们急,可现在的情况……县衙被那个新来的县令带歪了路,转头去挖折翼渠了……” 老匠作挥手打断:“所以你们也不修了是吧?” 柳子安立马用力摇头。 老匠作回过头,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给老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夫只管那口剑,也只盯着蝴蝶溪的‘气’,其他杂事你们来处理,这也是当初老夫带它来找你们柳家,你们亲口保证的。” 柳子安低头低眉:“知道了,老先生,狄公闸一定会修,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绝不会涨,我回去就与大哥商量。” 老匠作看了他会儿,点点头,准备返回茅屋。 柳子安露出些欲言又止的脸色。 老匠作顿步,头懒得回:“有屁快放。” “是这样的,那个新县令有点麻烦,大哥也正在找上面大人物商量,但我想着,老先生不也是大人物吗,这儿说不定也能给一点……” 柳子安适当停住话语,诚恳道:“不过也没事,老先生忙,抽不出手也没事。” “你小子倒是聪明。” 老匠作轻笑一声,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行。” 他忽转过身,一截枯指点着山下蝴蝶溪边的那一座热火朝天的甲三剑炉,平静道: “甲一剑炉不能动,下面这座小炉子我的了,虽然已经挺久没动手了……呵,过几天给你们整一柄小玩意儿,拿去解决麻烦,或是送个能解决麻烦的人。这三个月不要再来烦老夫。” “是!”柳子安立马点头,想也没想就决定了山下近百位剑匠的去留归属。 他反而一脸感激道:“多谢老先生!” 老匠作转身回屋,路上似想起了什么,摇头嘀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和老夫用一个档次的炉子?” 屏气凝神的柳子安闻言不解,但也不敢多问,他在原地纹丝不动,恭敬目送老人离开。 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指拎酒壶,朝那座熄火多年宛若废弃的甲一剑炉走去。 他不是匠作。 他是铸剑师。 他要铸一口飞剑,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来了! (本章完) 七十六、明修栈道 “明府,您怎么来了?” “没事,你们干你们的,我就随便逛逛。” 龙城县城郊,邵家村,一处码头。 欧阳戎一大早便来跑来监督施工。 原本开无人问津的小码头、小村落,因为聚全县之力所进行的折翼渠的开凿,而逐步热闹起来。 邵家村这处野渡码头,原本并不起眼。 它虽是蝴蝶溪上 《不是吧君子也防》七十六、明修栈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七十七、自卑少女 眼下尚不确定柳家是否会在狄公闸的事情上登门认怂,与县衙交换折翼渠的入场卷。 但年轻县令从来不是把学习资料全放在一个U盘里的性子。 除了当初考研,他是真的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外。 日常巡视完折翼渠的进度,欧阳戎回到龙城县衙。 与准备下去忙的燕六郎分开前,他忽然转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六郎,如果云梦泽即将再来一次大水,甚至比上回的五月水患还要严重,你会怎么办?” 燕六郎一愣,“不是有折翼渠吗?” “万一折翼渠远远还没修好呢?” 在年轻县令的认真目光下,蓝衣捕头低头沉思了会儿,点头说: “我会把明府再背上东林寺。”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笑骂:“我他娘的要你背干嘛,又不像上回昏倒,我自己能跑。” 他话语一转,点头认可: “不过你这思路倒是不错,大孤山地势高是个好地方,还有一座热情好客的东林寺,恩,善导大师肯定十分欢迎咱们,虽然到时候来客可能稍微多了点。” “阿山呢,若是伱遇到了,会如何?”欧阳戎转头,问后方木讷瘦汉。 柳阿山沉默了下,憋出话来:“老爷,俺水性好,不太怕水。” “……”欧阳戎。 柳阿山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头,补充道: “不过阿妹和阿娘不会,俺会提前准备木桶或竹筏,大水淹来时,护着她们,上次五月的大水,就是因为太突然了,大伙什么也没准备,才死了那么多人……” 他又抬首道: “但若能提前调来大船就好了,不过这肯定是富户家才有钱准备,咱们穷人只能多备些木桶,不管飘到哪,别淹死就行。” 欧阳戎微微点头,“船只避难吗?也是个不错主意。” 三人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欧阳戎伸个懒腰,迈进县衙大堂。 闲下来的他,又忙碌起来,因为又有了该认真准备的事情。 欧阳戎很欣赏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 事实证明,你就算在拯救天下,也得被婶娘含回去吃饭。 梅鹿苑。 欧阳戎推门进屋。 饭桌前,他屁股还没坐稳,怀里就被婶娘塞进一个暖呼呼的檀木食盒。 “去去去,给婠婠送饭去?” 埋首案牍累了一上午的欧阳戎,刚回来就让银发婢女去搬来一只靠椅。 把身子摔进椅子懒得再动弹的他,诚恳道: “婶娘,苏府丫鬟吃的伙食可能都比咱们好,咱们还是别去拉低小师妹的膳食水平了。” 甄氏瞧了眼某个臭小子,含笑: “不巧,婠婠就是想尝尝咱们南陇的特色菜,上午我去看望她,都和她讲好了,你会过去送饭,今天不吃苏府的。” 端庄雍容的罗裙妇人桌下轻踢了踢侄儿的小腿,“所以劳烦某位师兄动弹一下。” 欧阳戎顿时无语:“这后厨的厨子做的哪里是家乡菜,一点也不辣,口味软绵绵的。”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欧阳戎出生的地方都是吃辣重灾区,眼下龙城县这边的口味偏甜,他每日都觉得和吃斋饭一样寡淡。 甄氏这倒没否认,只是颔首: “倒也是,这厨子做的菜确实没咱们南陇那边辣,你娘亲以前最会做辣食了,好像是她们家那边传的手艺…… “现在将就下吧,改日看看能不能换个厨子。你勿偷懒,赶紧把饭送去,婠婠望眼欲穿等着呢,盒里是两人的份,檀郎顺便陪她一起吃,快去吧,可别把自己的饭也拖凉了。” “什么望眼欲穿,婶娘又乱用成语。” 欧阳戎接过薇睐小心翼翼递来的茶杯,喝了口,摸了摸她暖烘烘的白毛小脑袋。 他两指勾着食盒,一脸不情愿的出门了。 甄氏浅笑看着檀郎的背影消失。 “等等,白毛丫鬟你跟过去干嘛,吓着苏府邻居了怎么办?回来。” 余光瞥见什么,甄氏微微皱眉道,眼巴巴跟在欧阳戎身后的叶薇睐浑身抖了一下,原地停步,低着脑袋回屋。 银发婢女又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呈给桌前这位她骨子里害怕的罗裙妇人。 她新来梅鹿苑没多久,白日主人不在的时候,她跟在半细等资深丫鬟们身后学习。 因为她以前是在笼子里长大的,也不值得大食商人花钱培养什么伺候人的技能或者琴棋书画,所以银发少女啥也不会,只有傻乎乎的勤快手脚。 只是手脚勤快在富贵人家的下人之中也并不算优点,而是基本功。 冷暖自然全看主子的喜怒。 这位主人的叔母不太喜欢她,这一点,薇睐在第一天抓住主人的衣角来到这个家时便清楚了。 “大娘子,您喝茶。” 薇睐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讨好神色,两只小手不顾杯烫,捧茶呈上。 她眼下唯一擅长的就是这一点茶艺了,这是最近夜里,见她傻乎乎摆弄茶杯后,主人抽出时间笑着教她的…… 甄氏瞥了眼茶杯,没接过,继续夹了口菜,粉腮帮嚼了嚼,颔首嘀咕:“确实不够辣,檀郎喜欢吃辣的……” 品完,她放下筷子,接过半细递来的餐巾,触了触嘴角,忽问: “最近檀郎睡觉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半夜失眠?” 还没等茶杯举得手麻的薇睐开口,一旁的半细小声道: “大娘子问了也是白问,郎君和她是睡两个被褥呢,郎君夜起,估计她睡得的和小猪一样,哪里知道。” 甄氏玉面一沉。 薇睐慌慌道: “没有没有,主人说他怕睡觉他翻身压着奴儿,所以才两个被褥,主人喜欢摸着奴儿头发入眠,每次他起床翻身,会压到奴儿长发,奴儿都知道的,没有偷懒。” 甄氏却是皱眉:“到底是你照顾檀郎,还是檀郎照顾你?还有,不和他睡一个被褥,你暖什么床?” 薇睐灰蓝色眼眸里冒出水雾,她颤着嘴皮,糯糯道: “是主人不让。奴儿从后面抱他,他就身子僵硬,还说他睡不着,不习惯……奴儿就不敢再抱了,怕影响主人睡觉,他每日忙公务都很累……” 甄氏摇头,“瞎说,檀郎以前就是被我搂着哄睡的,不是睡得好好的吗,哪里不习惯了?” 半细身后有个丫鬟插话: “大娘子说的极是,郎君不是不习惯,是不习惯你,也是,可能是怕晚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你这张奇怪的脸,会吓得做噩梦。” 半细也点点头,睨视白毛丫鬟:“所以郎君是不是背对你睡的?” 薇睐小身板一僵,一时间都忘记手里举着的茶杯的烫了,小脸比烫伤的手指还通红,“奴……奴……” 甄氏至始至终没有接茶,慢条斯理的吃完饭,起身前,丢下一句: “若是做不好贴身丫鬟,就主动点去和檀郎说,换合适的来,别仗着仅剩的那点可怜,绑架檀郎的善心。” 半细附和点头: “对呀,反正你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如把位置让出来,这样对郎君对你都好,至少也证明你不是小白眼狼,是真为郎君好。” “啊啊……” 银发婢女涨红小脸,张着小嘴欲要答应,可一想到会离开晚上温柔摸她脑袋先哄她睡的主人身边,涉世不深的那颗脆弱心脏就一阵悸痛。 少女迟迟舍不得说出那句话,可又想到她这张脸可能晚上吓到主人做噩梦,主人只是怜悯她…… 薇睐小脸上涌出丰富的神色,有自卑、羞愧、自责等等。 银发婢女深深低下脑袋。 “行了,你们别嘴碎了,你们几个要是厉害,就去让檀郎挑你们入房,何至于欺负一个白毛丫鬟,算了,既然檀郎没说话,那就再看看吧。” 甄氏斜瞥了眼身后煽风点火的侍女们。 后者们连忙低头,老实喏喏。 罗裙妇人摇摇头,只觉这内宅一团糟,为何找个适合照顾檀郎的丫鬟就这么难呢? 甄氏脸露惆怅,带领半细等侍女离去。 空荡荡只剩一桌残羹冷饭的屋内,某个银发少女呆立原地,苍白小脸上有两行湿痕,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纤瘦身板才动弹了一下,颤颤巍巍放下手里热完凉完的茶杯。 桌凳前,少女蹲下身子,卷缩抱膝,有水珠落在冰凉地板上,她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花掉的脸,少女的湿手从襦裙的交领怀襟里掏出两枚犹带余温的铜板,眼眶通红的她盯着它,嘴里似是在念叨些什么…… 远处,某人并不知道他每夜压制“浩然正气”并还暗中自豪的君子行径会在梅鹿苑引起这么多波澜,被这么多女儿家关注。 眼下他没走正路,手拎食盒,在后宅那一片陌生梅花林里‘勇闯天涯’。 真别说,这条小路还挺快捷的,不一会儿欧阳戎便瞧见了苏府的建筑。 …… 七十八、才子佳人必须狗血! 梅花林小路。 不走寻常路的某人眺见苏府的建筑。 远远望去,那飞檐画栋的屋舍样式与前几次他见过小师妹的闺院屋舍一样。 欧阳戎朝此方向走去。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梅花林中央有一个小空地,空地上有立有一座人迹罕至的亭子,瞧着是许久没人来了。 欧阳戎没有逗留,直接路过。 所谓曲径通幽处,也不知道这条路算不算个后门。 反正上回小师妹尝试过,肯定走的通…… 咚隆~咚隆~咚隆~ 一道道沉闷的木鱼声传来,连续七声,欧阳戎停步轻咦。 奇怪,他这些日子尊老爱幼、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全县除了柳家,哪位父老乡亲见了他不竖大拇指? 欧阳戎很久没听到木鱼扣功德了。 怎么出来送个饭,就整这出? 难道是这条小路不能走? 可还没等年轻县令反思多久,紧接着,耳边的木鱼声又传来。 咚~咚~咚~ 这回是清脆的木鱼声,也是急促的连续七次,然后又断断续续又来了几声。 原本扣掉的功德又涨了回来,甚至还有点小超。 “……”欧阳戎。 虚晃对吧? 某人既无语又好奇。 根据他的经验,木鱼声间隔这么近又一气呵成,很可能是同一个源头。 但这种扣完又紧跟着涨的操作,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难道是有什么行为伤害了别人,然后又温暖了别人? 渣男实锤了。 摇摇头,还是没想通,欧阳戎继续前进。 不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这条幽径的尽头。 他没多想,走出梅林,拍了拍衣上的落瓣。 待抬起头来,走入数步,却一愣。 这是一间梅花深闺。 除了一栋朱红闺楼。 院内有秋千,有琴台,有荷池。 还有放置香炉、珍本、团扇的檀案。 院内的屋舍样式与布局,颇像小师妹的闺院,但细看又不是。 小师妹是走才女君子风,记得院子里还有个箭靶呢,她前日还说要教他练君子远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多了秋千、琴台这些名媛玩意儿。 不对劲。 这绝对是个陌生女郎的闺院。 欧阳戎板脸。 肃然起来。 幸好此院布局与小师妹的差不多,他估摸着猜到了门在哪。 眼瞧四下无人,又是饭点,他瞅准远处西侧的一扇小门,立马抬腿走去。 然而此刻有点小心虚的欧阳戎没看见的是,他旁边那栋朱红闺楼的三楼,正有一桃一绿两抹倚栏的倩影。 一个是懒起未梳妆的绝色少女,怀抱一只雪白狸猫。 一个是包子脸小侍女,手里捧着一叠书卷。 主仆二人原本正在小高台上午休,一者吸猫,一者晒书。 可梅花林那边忽然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目光。 随后,便瞧见梅花林里钻出某个年轻县令的修长身影。 苏裹儿与彩绶不禁对视一眼,眼里皆布满错愕之色。 特别是前者,哪怕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皙白小脸也徐徐浮现些羞嗔的晕红。 这是她的深闺。 哪怕是阿父阿兄也极少踏足,更遑论一个外来男子。 苏裹儿心中薄恼之余,瞥了下楼下男子手里的食盒,她转头看了看隔壁谢令姜的院子,抿了抿唇。 午后的阳光下,院子里静悄悄的。 似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又似是什么事都发生了。 楼下,狗血误入深闺的送饭男子佯装路过,目不斜视,轻手轻脚朝院门走去。 楼上,抱猫的绝色女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屏气凝神。 她抚摸小猫脑袋的那只纤廋小手,手背露出些许青筋,按住了毛茸茸的猫头,像是要防止它眼下乱喵,撞破尴尬。 可然后……苏裹儿眼睁睁看到一旁的包子脸小侍女鼓着嘴,小手抓起一本书卷,往栏杆外一抛,然后这个该死的小丫头小手捂嘴,转头朝她惊呼道: “哎呀小姐,你手里书怎么掉下去了!这么不小心,哎呀不好,好像砸到人了。” 明明是压低的嗓音,却整个院子都听到了。 “……”欧阳戎。 “???”苏裹儿。 很明显,装糊涂的默契只属于聪明人。 早被自家小姐开除了聪明籍的小丫鬟不在此列,脑回路直接超脱三界之外。 什么,没有狗血了? 无所谓,彩绶会出手。 楼下路过的某人自觉脑袋一疼,低头一瞧,是被一本诗集砸到,诗集恰恰落在了他脚边,同时还伴随着上面传来的丫鬟声音。 楼上,苏裹儿嗔目瞪视彩绶,后者先是缩脖子吐了吐小舌头,然后还邀功似的朝她眨眼睛,似是在说: 小姐小姐,我抛的准不准?才子佳人的浪漫纠葛这不就来了吗? 嗯,开局一个三分球,怎么输? 苏裹儿深呼吸一口气,又狠狠瞪了她眼,但是此刻狗血已然发生。 似是也只能无奈接受后续了…… 楼上,抱猫的绝色少女让语气尽量放得平静: “你……你捡回来。” 清脆女声在院内回响,也不知是说给丫鬟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 彩绶没有回话,忍住笑意,与小姐一起投目,期待的看向楼下正停驻低头的英俊青年的表现。 却见,拎食盒的英俊青年先是看了看地上的书卷,又一脸迷糊的抬头望了望碧空如洗的蓝天,然后嘴里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只言片语隐约传来: “奇怪……不掉馅饼改掉书了……菜要凉了……饿死了,小师妹应该也饿了吧……” 英俊青年似是近视眼,全程怎么都没瞧见楼上那两位眸光盯他的佳人,还很有讲究的绕开地上那本诗集,提着食盒一溜烟的跑路,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庭院恢复寂静,就像是谁也没来过一样,只有滑下树梢的春风将地上的陶潜诗集吹的徐徐翻页,发出些寂寞沙沙声。 “……”苏裹儿。 “……”彩绶。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傻了眼。 原来县令才是装糊涂的高手。 但……伱跑这么快干嘛?又不是吃你! 朱红闺楼三楼,寂静了好一会儿,似是在消化刚刚的一幕。 某刻,苏裹儿将怀中猫儿往彩绶怀里一丢,俏脸板起,点头: “不是喜欢抛吗,下次再敢来,抛这个。” “……” …… 下一章十二点 七十九、桃谷问剑 彩绶抱着猫儿,缩缩脑袋。 她悄悄瞧了下沉甸甸的衔蝶奴……唔,这么重,丢下去不得砸死他呀。 另外,小姐这是生气了?是气她擅作主张,还是气那位欧阳公子一点也不解风情,让小姐很没面子?或者两者皆有? 包子脸小侍女暗暗心道。 午休未画梅花妆的绝色女郎冷哼一声,转身回屋,眼里似有些薄嗔。 其实仔细一想,她也并没有多想和这个欧阳良翰认识,只不过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人群中心的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漠视过。 不管这是不是某些书上所说的男子对女子的欲擒故纵。 等真遇到了,这种被轻视感觉还是令自尊心很强的她十分不爽。 彩绶放下猫,赶紧跟上,在后面宽慰道: “小姐,谢小娘子最近养病在床,欧阳公子急着去送餐,倒也正常,毕竟……与咱们也没那么熟不是?而且现在仔细一想,他非礼勿视,确实君子。” 美人榻上,苏裹儿歪头问: “谁愿意与他熟了?他君不君子关我何事?也就谢姐姐和你这思春的丫头,这么喜欢凑过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苏裹儿撇嘴,语气漫不经心道: “反正我没你俩这么无聊,绝对不会思春去找男子。 “从今日起,你记得把梅花林的后门锁死,别再像今日这样乱放人进来了,回头也不准谢姐姐走。真是净扰我清静,哼。” “是,小姐。” …… “师兄何故如此仓促?” “没,没事。路上遇到一点小意外。” “什么意外?” “有人随手乱扔东西。” “那得好好教育教育。” “算了,算了,下次吧。” 另一间书卷味浓郁的女子房屋内,面对脸色好奇的谢令姜,欧阳戎抹了把汗,摇摇头。 他松了口气,取出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 刚刚情形确实是太危险了,差点就被狗血糊脸。 欸,长得帅就是这一点不好。 欧阳戎心里叹息。 不过还是得检讨,他嗅觉还是不够灵敏,否则刚踏进那间梅林深闺,就应该立马转头,原路返回的,只可惜当时心怀一点侥幸,毕竟来都来了,又饿的脚发慌…… 其实欧阳戎也不太确定,东林寺净土地宫中那个价值一万功德的福宝,是否能送他回家。 但是他的综合判断,是有很大可能。 毕竟净土地宫好像有过飞升净土的前例,而且触发福报的四字石刻都叫做“归去来兮”,是回家的意思。 否则总不会花一万功德值,最后是给他深情朗诵一篇《归去来兮辞》吧? 笑死。 他都会背了。 所以有时候希望这东西就是这样,让伱时而深信,时而怀疑,但又忍不住朝这方向埋头前进。 在兑换地宫福报前,欧阳戎不想留下太多羁绊。 不是薇睐不够可爱,小师妹不够反差萌,婶娘不够亲切。 也不是眼下这个身份让他不适应。 正相反,他挺怡然自得的,甚至都有些确定这就是他的前世后世了,因为不仅相貌一样,连口味都他娘的相同,喜欢吃辣,嗯,另外还都很会读书很会卷。 更不是他是考研狂人,一天不考研就浑身痒死,好吧,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而是……游子回乡不需要理由。 欧阳戎觉得,即使他沉迷这方世界,治完水后,走出龙城县,去洛阳去长安去塞外去岭南……然后出走半生,闯下偌大事业。 但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不管他已经成为什么样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再回到净土地宫,用手指摸一摸那粗糙的四字石刻,最后选择兑换福报。 一份有可能回家的希望就摆在那个,再浪再野的游子都会忍不住回头。 这是根,忘不了。 欧阳戎觉得就算说破了天,他都得先把那份“归去来兮”福报给兑换了,再考虑然后。 如果回不去,就死了心。 如果回去了,也死了心。 更遑论,这还是他这次下山治水斗恶霸的初心之一。 勿忘初心吧。 这也是这些日子,欧阳戎每回忍不住下方“浩然正气”的时候,告诉自己的。 若是真回家了,这些留下的深达十八厘米的羁绊怎么办?在这个时代骗婚骗炮? 真有你的啊欧阳戎。 一张二人围坐的圆桌前,谢令姜轻咬筷子,眼睛上翻,悄悄眺着某人, 见师兄低头扒饭,似是走神,她便也没有开口打扰。 一顿饭无话。 吃完后,欧阳戎起身收拾餐桌,把餐盘装进食盒,准备离开。 谢令姜轻笑开口,“师兄下午可有时间。” 欧阳戎一怔,颔首:“没什么重要事……就算有,也不是太急,师妹问这个干嘛。” 行走仍有些不便的谢令姜挪到床边,坐下后,吐了口气。 她犹豫了下,如实说: “其实主要是身子不便,不适合外出,有件事想稍微麻烦下师兄跑腿,不过……倒也不太急。” 欧阳戎没立马走,洗了两个苹果,一颗扔给师妹,他坐下,咬了一口苹果道: “师妹请讲。” 谢令姜咬唇,脸色不无遗憾: “其实这次我暂留龙城县,除了辅助师兄外,还有一场盛会想去见识下,只可惜前几日养伤,没法前往,已然错过时间了,但又心痒,想师兄帮忙打探下结果。” “去哪打探?” 欧阳戎脸色好奇,顿了顿又换了个问: “还有这什么盛会啊,让师妹这么感兴趣?比我开的端午龙舟会还热闹?” “师兄这个……确实没法和它比。” 她一双柳目亮晶晶看着面前的自信男子,浅笑问:“另外,师兄难道没发现,这些日子,龙城县彭郎渡那边的江湖之人多了不少?” “没发现。不过最近城里治安确实有点下滑,六郎经常往那边跑。”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 “前段时间我经常去西市那边,不全是去渊明楼当冤种,也在打探消息,准备师兄的新营造宣布后,就请假前去来着,只可惜……”谢令姜叹气。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谢氏女郎有点幽怨的瞅了他眼,还是问道:“师兄可还记得之前提过的云梦剑泽与吴越女修?” “忘不了,天天担心她们家院子涨水,淹了咱们龙城呢。”欧阳戎叹息,又不禁问:“是和这些江湖练气士有关?” 谢令姜看向窗外,脸色憧憬道: “云梦剑泽不仅天南江湖执牛耳的隐世上宗,还是天下剑术祖庭,按习俗每五年,云梦女修们会在云梦泽内一处叫作桃谷的地方举办问剑大会。 “届时南北江湖所有志在剑道的剑修都会前往,剑侠、道士、儒生、武夫……只要不是方术士,所有江湖练气士,皆可携剑前往。” “剑是君子之器,师妹也会剑,所以想去试试?” “是有点想请教,不过相比问剑,我更想认识一个人。” “梦中情人?” “师兄别瞎打岔。”谢令姜瞪了他眼,又眯眼道: “她叫赵清秀,是云梦剑泽这一代的越处子,与我同龄,却名气比我大得多,不过倒也正常,传闻云梦剑泽通过灵物在吴越之地寻找到的每一代越处子都传承生而知之的剑术,甚至就是默认的剑术魁首,传承已久,在世内世外自然名声响彻。 “而若没猜错,这一届的桃谷问剑,桃林折枝比剑,云梦剑泽会让她首次出世,代表云梦女修,去挑翻全天下的剑修才俊。” 谢令姜转头认真叮嘱:“不过桃谷问剑已经结束,但龙城县离云梦泽很近,又是四方水运要道,散会离去的江湖之人多,师兄帮我去打探下……” 好兄弟们,有时候后台改下错别字或润下字句,会让章评被吞,不是小戎删的哈…… 八十、越处子 “打探消息吗……也行,不过我这模样有点不太像江湖人士,嗯,带上六郎和阿山一起。” 欧阳戎寻思嘀咕,点了点头。 他又好奇问: “不过师妹,越处子是何意思,是这云梦剑泽的掌门人之类的职务吗?” “是也不是。” 谢令姜摇头,轻吟: “吴越之地,古语有云,当世莫胜越女之剑,这是千年前,先秦练气士给予第一代越处子的评价。 “初代越处子,姓甚名何,无人知道,只知她是从古吴越的蛮夷之地走出来的无名女子,喜爱在穷山恶水间斩蛟。 “传闻是她提一口剑,斩尽了古吴越之地的恶物,才使南方的吴越先民顺利开荒了我们脚下这片肥沃土地,也留下了‘越女斩蛟’的传说。 “古籍上又说,那时海外有仙山,某座仙山多妖龙,她便又应海外仙人之邀,提剑去往海外…… “不管这些是真是假,最后是初代越处子开辟了越女道脉,又在云梦泽建立了越女剑派,也就是现在的云梦剑泽,她又用特殊练气术将神话灵性永远留在了吴越之地。 “这点应该是确认无疑的,是世内世外练气士公认的云梦剑泽起源。 “后来越处子成为了云梦剑泽的一种传承,这应该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长生吧,每一代云梦剑泽女修们,都会入世寻找继承了初代越处子神话灵性的女孩,带回云梦泽。 “越处子确实是云梦剑泽最重要的核心传承,不过每一代越处子不一定就成为云梦剑泽的女修之首,这里面的弯绕其实挺复杂的……” 谢令姜犹豫了下,这些都是练气士长辈告诉她说的,练气士其实是一类很小的群体。 有时候偌大一座师门,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可以入品,入品后能走到哪一步,又要看命。 所以有些秘闻知识一般都很封闭,不会随便乱传的。 但是见师兄啃苹果听得津津有味,她还是说了一点: “云梦剑泽有一座女君殿,就是类似祖师堂,是门派的最高决策之地,能进入女君殿的越女,皆称为云梦女君,数目寥寥,且论资排辈。 “首座女君,便是云梦剑泽之主,也被称为‘元君’,是九百里云梦大泽的万千岛屿湖泊共主。 “每一代越处子必入女君殿,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不一定能成为元君…… “听闻这一届的女君殿,那数位女君之间还未选出元君,好像是本代越处子赵清秀的年龄还太小,暂由师姐代领首座。” 欧阳戎挑眉,笑说:“所以这越处子称号,就类似于魔教圣女啥的呗?” 谢令姜瞪了他一眼: “什么魔教圣女,是不是接下来就是和正道弃徒私奔,师兄演义看多了? “越处子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是有剑真出,天生剑魁,琉璃赤子,容不得玷污剑心半点,师兄在我面前这么说也就罢了,在赵清秀面前敢口花花,她估计能一剑把你心刺个通透。” 见某人不正经的抓着苹果‘举手求饶’,她才鼻哼一声,望向窗外,眼睛轻眯: “而且听说,赵清秀人如其名,性格清冷如冰,从不与除师姐外的任何男子说话,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至极。” 唔,一听就是个高冷仙子的通用模板,这个已经退环境了。 哪有正经却呆萌的小师妹阔爱。 某人一本正经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万一见到,我低头做人绕着她走。” 谢令姜看了看师兄表情,忍俊不禁。 不知为何,可能是上次县衙大堂配合唱戏的后遗症,每回师兄脸色一正经起来,给她的感觉,比不正经还不正经。 谢令姜失笑摇头。 尔后。 欧阳戎收拾好食盒,离开前,谢令姜又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 其实就是手拿小师妹的信物,去之前她熟悉的一处信坊堂口取一份江湖小报,也不是太大难事。 欧阳戎让燕六郎去代劳都行,不过既然是小师妹所托,他又正好要去彭郎渡检查一批王操之他们运来的物料,便也顺路亲为。 离开小师妹的院子,欧阳戎吸取教训,没再走那条梅花林小路,改走正门。 一路上自然引起苏府下人们的注意,很快,那位苏伯父又匆匆赶来。 “贤侄怎么来也不说一声?” 欧阳戎咳嗽不语,总不可能说是走你闺女院子的后门进来的吧。 “伯父脸上……没事吧?” 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眼苏闲右脸几道红痕,询问。 “咳咳没事,葡萄架葡萄架。”苏闲大手潇洒一挥,又真诚建议:“贤侄留在坐坐吧,我让你韦伯母去做些糕点。” 欧阳戎看了看这位苏家老爷的期待面色。 似是要当面证明一下,他在家中的地位。 但是欧阳戎觉得不用证明了。 这么热情好客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这几日送饭也算是整明白了,伱们苏府这是一来客人就家宅和睦了对吧,可以让那位韦伯母有碍面子,在客人面前克制礼貌,使苏伯父获得一些喘息壮气的机会。 难怪这么热情好客,苏伯父也蛮难的。 就在欧阳戎犹豫之际,长廊尽头,又出现了苏大郎的匆忙身影。 “良翰兄过来怎么不早说!”黑眼圈青年嘴里责备。 “大郎不是在上课吗?”欧阳戎忍不住问。 “我请了个小假,良翰兄是阿父阿妹说的榜样,为兄再忙也得过来招待。”匆匆赶来的黑眼圈青年抹了把汗,一脸坚定。 “……”欧阳戎和苏闲。 这位更是重量级。 欧阳戎觉得他还不如尝试去走小路返回梅鹿苑呢。 于是乎。 欧阳戎被这对奇葩各异的苏家父子不由分说的架去待客大厅,喝了两杯热茶,聊了好会儿天,吃了好大一盘糕点,才找到喘息机会,起身坚决告辞。 “贤侄不再坐坐,顺便吃个晚饭?” 苏闲瞥了眼旁边雍容端庄的妇人,不无遗憾的问。 “是啊,贤侄多坐一会儿,他们爷俩挺喜欢你在这儿的。”韦眉微笑道。 欧阳戎摇头坚决告辞,只道下午还有要事得忙。 苏闲等人自然无法强留,不过乘着客人来访逃课狂摸鱼的苏大郎明显还没休息好,他急中生智,朝苏闲与韦眉道: “阿父阿母,孩儿还有些功课上的难题,想请教请教良翰兄,能否让孩儿去隔壁梅鹿苑拜访一下?” “……” 虽然是前几届进士及第的卷王,但欧阳戎哪里有时间教他。 不过看见苏大郎凝着些许泪光的熊猫眼,在苏老爷与韦夫人的询问下,欧阳戎还是有点不忍,没有拒绝。 最后,苏大郎终于请了半天的假,跟随欧阳戎返回梅鹿苑。 梅鹿苑内的画廊上。 苏大郎就像刘姥姥刚进大观园,东张西望的。 被一群号称名师的老夫子包围、久不出门的他,现在看苏府外面的任何东西,都很新奇。 就像夜里刚翻出墙的寄宿生,落脚处是垃圾堆都得原地深呼吸两口,是自由的清新味道。 苏大郎感叹一声:“良翰兄,今日之情,没齿难忘。” 听着耳边传来一道的清脆木鱼声,欧阳戎头不回的道: “不用没齿了,你在书房好好坐着,书架上的书都可以翻,我还有事,要出趟门。” 苏大郎一愣:“良翰兄这是要去哪?” “去一趟渡口那边,去办点事,可能应该不回来吃晚饭了,苏兄到了点,记得回苏府,不要让苏伯父他们着急。” 欧阳戎板脸,提前绝了某人蹭饭的企图,公事公办道。 “欸,好吧。”苏大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关心道:“良翰兄注意安全。” 欧阳戎示意薇睐去倒茶,他准备出门。 苏大郎翻了本书,低头又习惯性的碎碎念: “可惜了出门前抓来的那把银豆子,本来准备请客的,看来只能下次了…… “咦,良翰兄这是干嘛?”他碎碎念的嘴顿住。 苏家大郎抬头,面色疑惑的看着身前挡住他看书光线的年轻县令。 “还等什么,赶紧走啊,就这次了。”后者点点头。 “……”苏大郎。 …… 欧阳戎承认,他之前确实没有好好逛过龙城县。 彭郎渡旁边这条闹街上,坐落这样一座热闹酒楼,他都不知道。 欧阳戎之前只对渊明楼颇熟,不过后者的定位是龙城最豪华的高雅场所,官商士人去的比较多……这么一看,当官当久了有点腐朽啊,不够贴近地气。 眼下,欧阳戎带着苏大郎、燕六郎还有柳阿山来到的这座酒楼。 门上匾名“云水阁”。 欧阳戎往里瞧了瞧,除了饮茶吃饭住宿外,业务瞧着好像挺广泛的。 听小师妹说,这云水阁的老板也有江湖背景,不过不是龙城人氏,云水阁在江南道不少繁华州县都有分店,龙城自然也少不了。 云水阁内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客人挺多,十分热闹,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欧阳戎一身雪白常服打扮,带着苏大郎等人迈步进楼,见一楼人满且吵闹,他们径直上了视野更好的二楼,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他招来侍女,随手点了一壶上好龙井与特色辣菜,反正有人请,白嫖吃喝。 待侍女微笑礼貌的退下去。 “良翰兄,你不是说办事吗,咱们来这里干嘛?” 苏大郎凝眉四望,回过头,一脸严肃的问:“奇怪,这儿的姑娘为何衣不蔽体?” “……”欧阳戎和燕六郎等人。 “苏兄小声点。” 欧阳戎无语,不就是腿和胳膊小露了一点吗,有必要大惊小怪? 他左右瞧了瞧,或许是二楼消费高档一些,而他们一行人看起来又似乎比较有钱,过来服务的侍女确实对比楼下的有点区别,稍微‘慷慨’了点。 不过还没有小师妹二分之一富有。 欧阳戎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过仔细想想后,他也微微点头。 确实,别说是以苏大郎的保守家教来看了,对比欧阳戎去过的渊明楼,这云水间的接客侍女们的穿着打扮是有一点不对劲。 莫非……是有灵活就业? 这云水阁格局打开了啊。 欧阳戎感慨间,暂时离开了位置,让燕六郎他们看护好奇宝宝似东张西望的苏大郎,他下楼去往柜台。 过来蹭苏大郎的下午茶只是顺带的,主要是帮小师妹取份江湖小报。 而并不是傻傻的跑去楼下大厅竖起耳朵打听,效率太低了,这间格局颇大的云水阁,自然会有售卖江湖消息的业务。 欧阳戎在柜台取出信物,又对了个奇怪的行语口号,欧阳戎被一个小掌柜带到了三楼。 然后被请进一间雅屋坐了会儿,从一个柔媚妇人手里接过一只小竹筒,顺手摇了摇,里面似有纸卷。 没去多看,收起这枚小竹筒,婉拒了其它服务,欧阳戎推门下楼,可就在他行走楼梯之际,余光瞥到一抹青色的纤瘦身影,消失在下方楼梯拐角。 这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欧阳戎一愣,这是第一反应。 他立马追了下去。 可楼梯上人多,面对匆忙挤下来的欧阳戎,自然是叫骂,欧阳戎嘴里说着道歉,挤下去的速度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一路追到一楼,堪堪捕捉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一楼的后厨方向。 等他走到后厨,放眼望去,发现厨房内只有酒楼的厨师与端菜小二,并没有那道青衣身影。 在他们疑惑目光中,欧阳戎在厨房转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人。 “抱歉抱歉……” 欧阳戎脸色歉意,准备转身回返。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毕竟那位断指哑女按道理现在不是应该在悲田济养院吗?还有那个毒疮老道也是。前者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额,是不是他太想回家了,连带着对于第一次在净土地宫见到的人也念念不忘…… 准备离开后厨的年轻县令,忽然转身,再一次穿过后厨,推开后厨最里面的一扇门。 他朝外望去,是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只有倒放的垃圾箱与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其中还有个袖管空荡荡的可怜乞丐……但并没有哑女的影子。 欧阳戎吐出口气,摇了摇头。 八十一、又一份福报(求票票!) 云水阁,厨房后门外,小巷内。 欧阳戎驻足了下,转身准备回返,余光瞧见巷尾那几个倒在阴暗角落的脏水里的黑影。 雪白衣袍的青年停步,怀里抓出一小把铜钱,走过去,在这团酒臭醺鼻的黑影前蹲下。 “钱不多,可先买两顿饱饭,城郊十里亭边有赈灾营,报柳阿山的名,会让你们进去,一日派粥两次。 “手脚便利的可以去挖新河道,攒些工钱,等折翼渠修好,沿岸还会有很多新营生。 “手脚……不便利的,找赈灾营的小吏,会把你送到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那儿挺好的。 “另外……把酒戒了吧。” 欧阳戎将铜钱分成四份,塞进或愣或麻木的四个乞丐手里,他站起身,原路返回云水阁。 除了一个右手断了小臂的乞丐外,其他三个乞丐跪地而起,朝那袭雪白衣袍的青年背影磕头,后又面带喜色小跑离开巷子。 剩下的独臂乞丐是个相貌无奇,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 他披头散发,看不见具体表情,只能瞧见脏兮兮垂落的黑发间,嘴角向两边下垂,上唇很薄。 嘴角向下的青年抓着仅有的铜钱,从地上默默爬了起来,右手袖管空荡荡的,摇摇晃晃的走向巷子口。 来到巷子口的阳光下,独臂乞丐没有像刚刚那三位乞丐一样前往城郊,他丝毫没停顿的往左转,无视大街上嫌弃的目光,再次来到热闹酒楼门前,面无表情的走进这扇挂有“云水阁”三字牌匾的大门。 “去去去。” 店小二把长毛巾搭在肩上,挥挥手赶人,下一刻,便被一小把铜币砸脸。 “桂花酿。” 独臂乞丐沙哑道,头不回的走向热糟糟的一楼大堂。 “欸你这泼厮……” 店小二刚要发怒,发现这乞丐丢来的是钱,赶紧蹲下,把脚铜钱数着捡起,嘴里还不忘朝柜台方向高喊“得嘞桂花酿两坛”。 看门维护秩序的几个壮汉打手见状,放人进去。 独臂青年无视他们,跌跌撞撞的在大堂角落找到一张有空位的长凳,毫不客气的挤了进去,身子摇摇欲坠的坐下,旁边人见状赶紧起身,怕被蹭脏,骂道晦气。 一桌的客人都空了,骂骂咧咧离开。 浑身脏破的青年麻木不理。 他左胳膊撑着膝盖上,上半身朝前倾,脑袋低埋,黑长油污的头发落垂到了他破鞋边的地面。 青年是从云梦泽那座有一片桃谷的小岛,一路恍恍惚惚游荡过来的。 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醉生梦死,流浪街头。 甚至他都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是往南走了,还是往北走了。 可他害怕往北走…… 酒来了。 俩壶熟悉无比的桂花酿。 独臂青年左脚踩着一壶酒,右臂抱着一壶酒,仰头豪饮。 没看错,是“右臂”抱着椭圆酒壶。 青年的右小臂是断了,袖管空空。 但是这探出袖口的剩下一小截,却格外的灵活,能干很多事,包括眼下抱着硕大的酒壶咕噜咕噜仰饮。 看样子,是早就娴熟习惯了。 当然,除了不能握剑。 而且,独臂青年右臂剩下的这一小截,确实很小,宛若一截老树的枯木,生长在生机盎然的成年大树上。 与另外粗壮的树干、也就是左臂相比,这一小截右臂十分短小。 很显然,这是幼时就断了臂的结果,不是新伤。 大堂西侧一角,这断臂抱壶饮酒的一幕引起了西侧不少茶客的注意,啧啧称奇。 只是仰头倒酒的独臂青年置若罔闻,任由色泽浅黄、清香突鼻的酒水溢出口鼻、洗脸洗头。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心爱的剑输没了。 中品练气士的气泄了。 骄傲高昂的脸没了。 青年只剩眼下灌进食管胃袋的酒水。 和等会儿会摇摇晃晃被丢来丢去的梦了。 “雪中烛……伱够狠……” 他似是嘟囔了一声,不巧被酒水呛喉,疯狂咳嗽,胃袋就像被一只大手陡然抓瘪,酒水全部喷挤出来,呕的满桌浸湿。 独臂青年趴在桌上,脏脸贴瘪在桌面上,嘴里还不时吐出一些水箭般的酸水,就像一只搁浅濒死的金鱼。 不过这是胃袋在抽搐,是自然的生理反应而已。 周围的食客茶宾们见状,一脸鄙夷,没去在意这种烂酒鬼,这种人,在彭郎渡边的西市,每天都有很多。 趴桌的独臂青年闲着的左手,往身下去捞剩余的一壶桂花酿,只可惜刚刚他咳嗽时,酒壶被右脚踢侧翻了,滚去了老远。 短手哪里捞的着。 嘴角向下的青年趴桌的侧脸朝向长安的方向,嘴里呢喃: “呕……酒……我的酒……桂花酿……桂花娘……桂花娘酿桂花酿……” 他叫阿洁,是一个剑侠。 从长安来,到云梦剑泽去。 于一座桃花开满的山谷内问剑。 在来自天下十道的上百位剑修面前,被一个名叫雪中烛的吴越女修踩在脚下,狠狠羞辱个透。 后又被像垃圾一样一脚踹下高台,收缴佩剑。 成为这位锐气比剑锋还盛的云梦女君立威扬名的靶子。 云水阁一楼大堂一角,烂醉间唱着长安歌谣的跌品青年嘴里忽而喃喃: “……桂花娘……桂花娘酿桂花酿……咦……剑呢……我剑呢……” …… 重新回到二楼窗边的年轻县令并不知道,他的私房钱铜板被换成了两罐云水阁的招牌桂花酿。 他回到桌前,第一句话就是朝燕六郎正色道: “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咱们回头要扩修一下,县衙多给点支持力度,龙城还是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伤残之人的。” 打量窗外夕阳古渡美景的燕六郎一愣,点点头,“啊,好的,明府,我回去联系下东林寺。” “行了,不谈公事了。” 欧阳戎颔首,瞧了眼面前满桌的菜,抽了一双筷子,笑道: “你们都别等我啊,快吃快吃,抽筷子吃,别客气。” 除了一声不吭十分听话抽筷子夹菜的柳阿山外,燕六郎与苏大郎面面相觑,前者一副生无可恋道: “明府,没等你,咱们刚刚尝了,太……太辛辣了。” 二人咽了咽口水。 嘴受得了,菊也不同意啊。 欧阳戎失笑,“这点辛辣就怕了,欸,你们不行啊。” 他瞥了眼桌上的菜肴。 没想到这家云水阁竟然还有一些记忆里熟悉的家乡菜肴。 欧阳戎鼻子嗅了嗅,似乎还行,瞧着有模有样的,色香味俱全。 不过这方世界还没有辣椒,辣菜都是用花椒、胡椒、越椒等物凑数。 所以,就这? 区区小辣,何足挂齿。 “那你们再点几个清淡的菜吧,这些我来。” 这两个月嘴早淡出鸟来的年轻县令轻轻摇头,淡淡吩咐。 “没事,我们点道微辣的菜,良翰兄也可以一起吃。” 欧阳戎摇摇头,眼皮抬也不抬,索然无味道: “我的菜谱里只有特辣和不辣,微辣不过是个巧妙的借口罢了。” “……”苏大郎和燕六郎。 随后,在对面三人敬畏的目光下,欧阳戎施施然取来一碗胡辣汤,嘴角一歪,仰头一口干下去。 嗯是时候表演下真正的技……我靠! 某人嘴角歪出的笑意忽然凝固。 燕六郎、苏大郎、柳阿山,还有旁边几桌被欧阳戎的霸道郎君发言吸引而来的宾客与侍女,都脸色好奇、认真仔细的看着动作卡顿住的他。 欧阳戎默默放下还剩半碗的胡辣汤,对众人对视了一会儿,悄悄咽了咽口水。 他嘴皮子微微颤抖,但努力压住了辣麻到抽搐的嘴角。 快速眨眼,脸部肌肉僵硬的笑了笑,压低嗓子开口: “还……还行吧,不……不过如此。” 然后在众人逐渐古怪的眼神下,年轻县令又腮帮子鼓起,去夹了几筷子其它的菜,结果他是越吃越沉默,到最后,周围的众人都能听到那“嘶嘶嘶”的倒吸气声。 这声音光是听着,就让吃瓜的他们觉得口齿生津、嘴里泛辣了。 “要不算了吧……” 燕六郎等人欲言又止,欧阳戎瞪了他们一眼,才老实闭嘴。 欧阳戎又不信邪的夹了几筷,不过吃到后面,还是忍不住转头,嗓子有些沙哑道: “来人,取……取点冷米饭来。” “……”众人。 欧阳戎回过头,脸上强笑:“还是点几盘微辣吧,给你……你们吃。” 燕六郎与苏大郎等人赶紧点头,去喊侍女加菜。 欧阳戎拍开燕六郎殷勤递来的一杯温水,瞪了他眼,转而去喝了一口阿山贴身携带水囊里的冷水。 菜谱里不幸又添了一种口味的年轻县令长吐一口气。 他眼神有点复杂看着这一桌菜,好家伙,这云水楼的厨子有点东西啊。 竟是与他棋逢对手。 不多时,新的微辣菜终于又被送到。 众人再次动筷。 唔这南陇家乡菜做的……该不会也是老乡? 缓过神来的欧阳戎与燕六郎等人吃的津津有味,心里不禁暗想。 待茶足饭饱,欧阳戎率先放下筷子,正准备商业互吹一波之际,他身子忽然略僵,忍不住左右张望了下,脸色似有疑惑…… 不过很快,他收敛表情,继续拿起筷子,盯着面前的那半盘剩菜不语。 一旁燕六郎与苏大郎埋头扒饭没有发觉。 仅有柳阿山转头看向表现略微奇怪的老爷,不过似是特习惯他经常吃饭时出神,木讷汉子移开了目光。 只有欧阳戎知道,他当下并没有发呆,而是……有点纠结为难。 因为脑海里有一个跳蛋……不对,是福报钟又开始颤了。 是新的福报! 而且眼前这紫气虚影翻滚不息的模样、这钟身颤栗呻吟的程度,比上回还要剧烈的多。 看样子消耗的功德值不少…… 来啦!抱歉忍不住多码了点,晚了一点……咳咳,厚脸皮求下票票。大伙晚安! (本章完) 八十二、云水阁的养生茶道 “都饱了吗,饱了咱们回去吧。” 云水阁二楼。 被“女友来电”震颤的有些脑阔疼的欧阳戎立马点头提议。 “饱了饱了。” “良翰兄,这微辣都很带劲啊。” 苏大郎、燕六郎三人放下筷子,纷纷擦嘴应许。 说是要走,可桌前…… 欧阳戎、燕六郎和柳阿山三人一动不动,正襟危坐。 起身起到一半的苏大郎脸色疑惑: “咦不是走吗,怎么不走啊?” 可是同伴们或眼睛望来,或目不斜视,或欣赏窗外美景,还是没有起身。 苏大郎有点迷糊,直到瞧见不远处有云水阁侍女妇人拿着账单走来,他才顿时恍惚: “哦哦哦,我来付,我来付。” 另外三人立刻从‘休眠状态’中被唤醒,纷纷摇头开口: “应该我来的,欸,大郎还是这么豪气,行吧,下顿我来请,谁也不准抢。” 这是叹息不满的欧阳戎。 “这怎么好意思呢,苏兄真是太客气了,这云水阁消费好像还挺贵的……下次如果去我家陶公街那边,我小六一定好好招待!” 这是讲义气的燕六郎。 “明府说的对,燕兄弟说的对。” 这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的柳阿山。 苏大郎听的一愣一愣的。 他脸色有点感动的点头,觉得大伙真不错,不仅带他出来玩,还都这么实诚讲义气。 看来这趟没白来,也没交错朋友,这绝对不是阿娘嘴里的酒肉朋友。 苏家大郎果断掏钱付账。 旁边手拿菜单等待的侍女小姐姐瞧了眼此间其乐融融、气氛和睦的四人,笑了笑,似是习以为常。 显然,见多了这种组合。 男人出来玩嘛,队伍里总少不了这几个固定搭配: 一个人憨钱多的,一个油嘴滑舌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和一个帅得一塌糊涂的。 眼下这桌,不就一目了然? “姑娘,请问多少钱?” 苏大郎礼貌问。 身穿吝啬抠门的酒楼提供的偷工减料服的侍女小姐姐弯下腰来,递上一份账单: “承蒙公子惠顾,去个零头,六百八十文。” 对于一顿晚饭就花大半贯钱,苏家大郎似乎并没有概念,与不看几乎没啥区别的浏览了一遍账单,二话不说的掏出一枚银豆子递去。 侍女小姐姐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 明明欧阳戎之前见她只是怀抱一份账单过来的,这身衣裳瞧着也没什么口袋,只见她背手一翻,也不知是从哪里又掏出了一份新菜单,递到他们面前的桌上。 “公子们请稍等,奴婢去找零,另外三楼有些茶水,适合饭后消化,诸位可以瞧瞧。” 说完,转身走人。 苏大郎好奇的拿起新菜单瞧了瞧,嘴里问道: “良翰兄,燕兄,柳兄,咱们要不要上去喝一杯,茶水我请,现在回去是不是太早了?” 虽然看出他不想这么快回家的小心思,但是有点走神的欧阳戎还是摇摇头。 “还是算了,下次吧,我头有些晕,回去休息了。” “好吧……” 苏大郎脸色有点小遗憾,他刚要点头,和众人一起起身,但眼睛似是发现了什么,顿时化身好奇宝宝嘀咕道: “咦,这楼上茶水怎么这么贵?” 这时,那个侍女小姐姐再度返回,将红布包好的零钱礼貌递给了苏大郎。 苏大郎抬起头,指着新菜单的最下面几行小字,求知欲很强的问: “请问,这是什么茶,怎么一壶就要一贯钱?还有这个什么‘冬日之温’,一壶要两贯?” 饶是不知材米油盐贵的他,也不禁乍舌,怎么比他阿父喝的茶都贵,一壶这个价,茶叶和金子等价呢? 侍女小姐姐面色不变,礼貌点头: “哦,这个呀,是咱们云水阁的养生茶道,特别适合公子们消化促食,是贵了点,不过服务是一等一的周到。” “有多周到?”苏大郎不禁问。 侍女小姐姐温声细语,如数家珍: “那要看是点什么茶了,咱们云水阁三楼,本月主打四款养生茶,公子请看。 “这个叫‘春之韵’,这个叫‘夏之爽’,都是两刻钟时间。 “后面这个叫‘秋意浓’,最后面这一壶叫‘冬日之温’,价格是贵一些,但胜在时间长,能有半个时辰,足够尽兴而归。 “每一款养生茶道,都会有单独的茶道室,和相应的技艺精湛的茶艺师,煮茶烹茗。 “公子可以在榻上闭目养神,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与茶艺师围炉煮茶,亲自动手;还可以移驾棋盘,和茶艺师对弈论道……都行,看公子们兴致,咱们三楼主打一个高雅养生。” 听完这么一番详略有当、似是什么都说了又似是什么都没说的讲解。 初次见识的苏大郎怔怔无言。 他不禁看了看礼貌微笑的侍女小姐姐,又转头看了看面色古怪的欧阳戎等人。 侍女小姐姐面色如常的问:“公子们要不要上楼品茗?” 旁听这么久,欧阳戎身后的燕六郎好像也变得谦虚好学起来,他虚心请教: “请问你们这儿的茶艺师是男是女?” 侍女小姐姐不动声色道: “自然有女有男,不过女子心灵手巧,肯定是多一点的,但若公子有要求,男的也有。” 苏大郎与燕六郎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流露些似懂非懂。 只有柳阿山脸色始终疑惑,左右四望。 至于全程无话的欧阳戎……他忍不住了,从脸色依依不舍的苏大郎手里抽出菜单纸,塞回了侍女小姐姐怀里。 “这么贵喝啥喝,回去有的是茶喝。” 欧阳戎率先拉扯苏大郎与燕六郎袖子转身下楼: “走吧走吧,该回去了,都吃饱饭了还留在这里干嘛?咱们从这里走回鹿鸣街,正好消化消化,这不更养生……喂,你俩动弹下啊。” 发现后面俩人慢吞吞的,欧阳戎无语回头。 他叹了口气,朝脚步犹犹豫豫的苏大郎与燕六郎道: “我头真有点晕,回去休息吧。” 欧阳戎认真发话了,二人自然无可奈何,纵使依旧求知欲旺盛,也只能老实跟上。 侍女小姐姐也不恼,收起小菜单,礼貌微笑:“感谢惠顾,欢迎再来。” 欧阳戎带头下楼,苏大郎,燕六郎和柳阿山跟在后面。 欧阳戎本以为能稍微歇口气,哪知这只是刚刚开始。 “良翰兄,不对劲,就几壶茶,也没说是不是什么名贵龙井,怎么可能卖这么贵,一壶就一贯钱起步,难不成茶叶是金子做的?想必其中必有蹊跷……” 身后,苏大郎皱眉,凑到他耳边,嘀咕分析。 前方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废话,你也不看看取得都是些啥名,什么狗屁春之韵夏之爽……正经茶,谁取这名字? 苏大郎右手锤了下左掌问:“良翰兄,伱说这里面难不成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隐藏服务?事出反常必有妖!” 欧阳戎摇摇头,“不知道。” 可苏大郎似是压根就不在意他的回答,继续凝眉嘀咕: “但是,良翰兄,刚刚离开前我看到有两个面容姣好的婀娜姑娘拎着茶具盒走上楼,说不定她们就是茶艺师了,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会精湛茶艺,真乃佳人啊,比我院子里那些煮茶倒水的大娘们年轻有为多了……等等我懂了,原来是这种高雅服务!” 他脸色一本正经,认真道:“良翰兄,这么看来,这养生茶道倒也不算太贵,能够与佳人一起品茗,确实风雅,花个一贯钱还是挺值的,能陶冶情操,修生养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欧阳戎面无表情。 此时的他,心里不禁暗骂这云水阁的楼梯怎么这么长,还没走到底,他都快被某个爱嘀咕的家伙吵死了。 年轻县令深呼吸一口气: “大郎你能不能别说了……” “良翰兄,我觉得这种修生养性的高雅之事,我阿父阿娘他们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反对的,你觉得呢?这也算是名士风流不是,书上的名士们好像都是这么陶冶情操的……择一佳人,围炉煮茶,坐而论道,意象多美啊,你觉得呢?” 身后,苏大郎依旧凝眉不已,语气十分向往憧憬。 “……”欧阳戎。 紧接着,毫不停歇,身后又有一阵碎碎念传来: “良翰兄,我算是知道我为何读书这么累了,原来一直是我着相了,方式不对,此前没有意识到读书其实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前提要找对方式,像三楼的养生茶道一样,劳逸结合,品茶读书,便能轻松快乐的增加学识……欸,迂腐之师误我!” 欧阳戎逐渐板起脸。 “春之韵,夏之爽,秋意浓,冬日之温……真有意境啊。” 苏大郎叹息一声,又转而嘀咕好奇: “唔,良翰兄,假如是让你选,会选哪一款,我比较喜欢最后一个,没其他意思,主要是好奇,冬日之温是怎么个温法啊……” 欧阳戎忽而停步,后方三人也跟着停步。 苏大郎立马闭嘴,似是嘴巴上锁一般,彻底无声。 气氛沉默了会儿,燕六郎握拳捂嘴咳嗽一声,语气有点小责备: “苏兄别说了,明府都说了身子不适,要回去休息,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吧……” 苏大郎小声道: “也是……不对,这岂不是上楼更好,反正我带了点银子,咱们可以给良翰兄挑一个安静茶房,让他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顺便喝喝佳人递来的热茶,放松一下,等头不晕了,再回去也不迟。咱们也可以在旁边开几间房等等良翰兄。” 燕六郎似是恍然,吸气点头:“咦这么说来也是啊。” “?”欧阳戎。 就在身后二人互唱双簧之际,年轻县令忽然转身,他们马上噤声老实下来。 欧阳戎看了正东张西望的二人一会儿,他平静的点了点头,率先转身,走上楼。 苏大郎与燕六郎怔在原地,仰头望他。 欧阳戎头不回道: “傻愣着干嘛,走啊,冬日之暖对吧,来啊。” “……” 苏大郎与燕六郎喜笑颜开,立马跟上。 领头上楼的欧阳戎长吐了一口气。 他算是看明白了,要是不带这两个家伙上去瞧一瞧,他一路上都别想安生了。 话说苏大郎的嘴是属唐僧的吧?一个人嘀咕就算了,他还凑过来给你煞有其事的分析一大堆。 算了算了,就去三楼开福报吧……也算是还上次苏府人情了,外加这些日子六郎与阿山办事确实给力,总得奖励下他们……另外他倒要瞧瞧这是什么个养生法……最后…… “你小子买单。” 欧阳戎回头瞪了苏大郎一眼,后者忙不迭点头拍胸,这积极性让欧阳戎嘴角又抽了下。 不多时,云水阁三楼,多了四间房门紧闭的包厢…… 码字的时候,左眼皮一直在跳,不知道为啥,咦该不会我福报也来了吧…… (本章完) 八十三、最后一柄信剑 白日。 一座大厅。 柳子文端坐位上,手捻白布,仔细眯眼,擦拭剑鞘。 他不时转头,平静看一眼大堂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这位柳氏少家主手中的是一柄短剑。 看不见鞘内剑身的具体品相。 但是仅观剑鞘,便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已是极为奢侈。 更别提剑柄上那彩带交织的精巧剑穗。 自是名贵不凡。 终于,大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柳子安与一位陌生男子的的谈笑声音。 “栗老板,这边请,大哥特意让人给您准备了长安白茶,是您喜欢的口味。” “哈哈哈,大当家和二当家客气了,那鄙人就却之不恭了。” 这是一口纯正流利的大周雅言,带有一些关中口音。 可待柳子安将这口雅言的主人带进大厅,方才看清,此人竟是一位波斯胡人,留有两撇胡,一副精明商贾的打扮。 “栗老板,好久不见。” 柳子文忽而露出灿烂笑容,起身将手中短剑与白布递给婢女,亲自去门口迎接。 三人寒暄一番,便又回到大厅,重新坐下。 不相干人等,接连退下,除柳子文、柳子安、波斯商人三人,只剩一个捧剑垂目的小婢女, 取名为李栗的波斯商人抿了口长安流行的白茶,微微一笑,淡淡提了一嘴: “柳大当家,新一批货已经到了,记得查收一下。” 柳子文与柳子安对视一眼。 前者点头,“舍弟已经派人去了,辛苦栗老板又跑一趟。” 李栗摇摇头,嘀咕道: “无妨,都是为贵人办事,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分内之事。若硬要说辛苦,那也是柳大当家这么多年守在此地,最辛苦才是。” 柳子文含笑不语。 波斯商人放下茶杯,看了看面前这对柳家兄弟,还旁边侍女手里的熟悉短剑,他有点感叹: “说来,这已是多少趟来着?” 柳子文想也不想道:“三十七趟。” 李栗感慨: “是啊,都三十七趟货了,每年雷打不动至少三趟,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吧,说来虽是老熟客了,我却还没好好逛逛这座龙城县,此地人杰地灵,能出大当家二当家这样的才俊,是个好地方啊。” 柳子文点头:“能帮上贵人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柳子安捧道:“此间事了,我带栗老板亲自游玩龙城。” 红发鹰钩鼻的波斯商人颔首: “大当家说的好,能让贵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他一双浅绿眼中露出些笑意,又朝柳子安打趣道: “欸就怕到时候两位当家飞黄腾达,都忘了鄙人了。” 柳子安一张病脸挤出些笑容: “栗老板说笑了,要飞黄腾达也是栗老板先飞黄腾达,这么多年,进来这么多东西,都是滴水不漏,无人察觉,栗老板才是首功。” “就一劳碌命,二当家莫玩笑。” 波斯商人失笑摇头,没有当真。 卫氏贵人眼里的首功,自然不会是他,因为这泼天的富贵是这个柳家在挣。 当然,相对应的巨大风险也是柳家在背负。 而他,就是一跑腿的商人,好好做个卫氏贵人的白手套,听话懂事就行,没事干嘛进来背这么大风险。 白手套嘛,少问,多做。 且他是个商人,虽有赌性,但不喜欢梭哈。 而眼前这对柳氏兄弟,阅人无数的李栗看的出来,很喜欢梭哈。 这点就与他很不一样。 波斯商人对此门清,冷眼旁观。 但这并不妨碍纸面上的熟络客套与脉脉交情。 他们只是贵人脚下不同的角色而已,生存方式不同。 一切的一切都得看最后,在贵人耐心消耗完前,柳家拿出来的东西或说做出来的成绩,能否令贵人满意。 这才是双方交情与义气的晴雨表。 李栗明白,他清楚面前的这对柳氏兄弟也明白。 这么多年这么多趟的交往,皆是遵循这般默契。 不过,虽已经来过很多次,对彭郎渡码头熟的不能再熟了。 但对于柳家利用古越剑铺遮掩,暗中所行之事,李栗依旧暗暗有些吃惊。 因为消耗的资源已经太多太多了。 十余年间,他已经带来三十七批货。 柳家每次交出的清单确实不长,但却花费了天文数字般的金银,还有不少涉及了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练气士的稀缺物资。 波斯商人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从西域大漠到南海诸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即使在长安与洛都的顶级商贾圈子中,行事低调的他也是名声不小。 什么稀奇宝物没掌眼过,什么古怪营造没瞧过,什么奇技淫巧没听过?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品练气士他都目睹过两个半。 可眼前这个江南道小县城河边平平无奇的几座匠作剑炉,却是让商人李栗大开眼界。 它就像一只吞宝饕餮,一张贪婪无厌的大嘴源源不断吞进了无数资源,却还只是听个响。 而且波斯商人记得之前某次送货,也是喝茶,偶听柳氏兄弟说过,那个剑胚被找到时,就已是个半成品了,离锻造成功只差那临门一脚。 而就是这临门一脚,消耗了他背后那座大周顶级权贵势力这么多的心血与时间。 还是在它正处于势力发展最鼎盛的黄金十年。 当然,这也与此事需要隐秘进行避免被政敌发觉、输送资源需要隐蔽徐徐等因素有关。 但也足够令人乍舌。 反正这些年来,李栗因为协助此事,在身后庞大势力中获取的资源与权限愈发之多,甚至让作为商人的他都有些心虚了。 若不是龙城柳氏这些年表现的都很老实,没有丝毫扩张的企图,柳家在龙城县外的业务营生也全处在李栗和背后势力的眼皮子底下。 他都要怀疑柳家是不是私吞了资源,戏弄贵人…… 李栗最近听某位同僚说,神都洛阳的顶层朝堂,那场争斗已经到了最激烈最煎熬之时。 甚至他们这些站在势力的‘树荫’下的门客幕僚们,都能感受到灼热阳光与哗哗树摇了。 因此来这趟之前,李栗还主动请示过上面,提议要不要暂时收紧这边的资源投入。 结果上面某位卫姓亲王的批示是……加大力度。 波斯商人心中肃然。 此刻,柳家待客大厅内,落座的三人各自低头饮茶,沉默无话。 “好茶啊,柳大当家有心了。” 李栗率先回神,放下茶杯,笑吟一句: “是不是这次的清单又有些长,哈哈没事,都是老熟人了,尽管取出,鄙人是个劳碌命,习惯跑腿了。” 没想到,面前的这位柳氏少家主轻轻摇头。 柳子文看了一眼柳子安,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张几近空白的纸,递给波斯商人。 这是老匠作丢给他的。 “咦,怎么就一个?” 李栗脸色惊奇,瞧着纸上唯一的一行字,嘴里轻念: “墨家剑匣……” 话语顿了顿,他忽然脸色变了下:“大当家,只需一个剑匣,你的意思是……” 波斯商人似是隐隐意识到什么,两手抓紧木椅扶手,上半身前倾。 柳子文脸色有些释然与怅然混杂。 他点了点头,朝波斯商人示意了下旁边那个乖巧婢女手里捧着的奢华短剑: “栗老板把这最后一柄信物带回去吧,交给王爷,王爷看到剑后,会明白怎么做的。” 刚饮完茶的李栗,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丝毫没有去拿起茶杯的意思。 绿的宛若贪婪老龟绿豆眼睛般的眼眸瞪大,死死盯着婢女手捧的短剑,他当然知道柳子文嘴里这‘最后一柄信物’代表着什么信号。 波斯商人的失态,令柳子文见之失笑,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今日他擦拭短剑等待客人时,也有些手抖。 柳子文朝捧剑婢女平静伸手: “剑给我,你下去吧。” 小婢女两手递剑。 转身离开。 柳子文接剑。 他手里掂了下。 反握拔剑。 起身走去。 鲜血溅满了脸。 她还动弹。 再刺。 二尺八寸的剑身正与肋骨平齐,没柄而入倒地婢女尤有点起伏的胸腔。 完事。 当着另外二人的面,柳子文第二次抽出短剑。 属于心室的滚热血珠自冰凉剑脊上滑落,从婢女的胸前一路滴落到额上。 精美剑穗被柳子文很细节的缠绕在握剑手掌上没被染红。 他伸手接过柳子安递来的白布,细细擦拭略微温热了些的剑身,然后将依旧雪白的布摊开,朝波斯商人示意。 竟是丝毫血迹不沾。 柳子安面色如常。 李栗瞪大眼睛,脸色十分精彩。 并不是因为脚下多了一具冰凉尸体,而是经过简单的示范,他发现眼前这把短剑是开刃的! 按照以往约定。 波斯商人每送一趟货,都会取走柳家准备的一柄短剑,作为信物,呈递贵人。 这算是某种……仪式。 此前十余年的三十六趟送货,他已取回了三十六柄信物短剑。 但它们都是不开刃的。 因为所赠回的短剑一旦开了刃,便代表……那口剑要好了。 李栗两手小心接过新开刃的奢华短剑,他眼神炙热,啧啧称奇。 只需将这柄短剑带回,等到下一次最后一趟专人“送货”,送来的那一只墨家剑匣,便能带走一口令卫氏贵人念念不忘的剑了! 波斯商人脸色满意,指捻八字胡的一撇,点头答应: “墨家机关术造的珍品剑匣存世的已经极少了,每一只都是稀世孤品,不过鄙人听闻过某个的下落。一定弄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皆颔首。 不过面对笑容灿烂的李栗,这兄弟二人脸上郑重严肃的表情并没有散去,反而有些…愈发凝重。 这古怪自然落在了波斯商人那双精明敏锐的眼里。 他瞧了眼,直接问道:“大当家和二当家这是怎么了,明明喜事一桩,为何一副愁容?” 柳氏兄弟对视一眼。 柳子文叹息一声,旁边的柳子安帮忙开口: “栗老板带商队来龙城时,可有发现些不同?” 李栗点点头,眯眸: “鄙人瞧见,好像有一条新河道在来凿,倒有些气派……怎么,这事让二位有些棘手?” 柳子文垂目忽道: “棘手的暂时不是新河道,而是修河道的那个……新来县令。” “哦?” …… 来了,没睡!这章快四千字,抱歉兄弟们,忍不住多码了些,晚了点(撅起)。对了说下,白毛的剧情这两章写,兄弟们放心。另外主角一血也会本卷破,不会拖拉……唔太懂兄弟们了 (本章完) 八十四、功德已满,是否兑换? “其实此君的一些事迹,鄙人也有听说。 “只是未曾想到他会对二位产生如此大阻碍。” 仅有四人……不,三人的柳家大厅。 波斯商人两指轻捻胡须,听完了柳子文与柳子安的诉苦。 好吧,其实面前这对柳氏兄弟谈起此事此人时,语气挺平稳沉着的。 但听在李栗耳朵里,就是语气不忿的诉苦。 对于龙城县内之事,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每次送货过来喝杯茶,柳氏哪里会在他面前提起半个字。 不都是视为后花园,哪里会请他人进门插足。 这不仅很没面子,还是无能表现。 李栗心中失笑,面上微微点头。 “这要慢些。” 李栗看起来十分坏说话,语气诚恳之中带着点大疑惑: 我第一反应不是坏久有来,那行字的长度都变长了: “不正。他们的事,确实是鄙人的事,也是贵人的事。” 欧阳戎抿唇,静了上来,沉吟: 很慢,关于新福报的兑换讯息传入心头。 欧阳戎摇摇头。 李栗示意了上我膝下这柄开刃的信剑: …… 确实十分雅致。 那家茶道屋却是内没乾坤: “龙城县要风平浪静,但是代表江州是不能操作,正坏,后段时间是是才落马一批吗,倒是干净了。鄙人回去就下报贵人。” 汤玉脸色略微为难,沉吟道: 换是换? “冷毛巾拿来。” “欧阳良翰身边没一位谢氏嫡男护卫,是其在白鹿洞书院的恩师之男,走的是读书人道脉,已然是四品,可能离入‘一’也是远。” 小厅内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十年磨一剑,最前关键时刻,龙城县的局势必须由你们来掌控,是可节里生枝…… 那是合理。 可是一旦换了,功德值就跌上了一万功德的心理预线,柳子安没些担心前面短时间外,我有法迅速凑够,因为折翼渠还没很长一段时间,说真的,我其实心外最近没个想法……是太想等到折翼渠竣工这天。 “一位儒门君子吗,还是慢步入中品的……伱确定此子是是奔着咱们来的?我当真是知情他们要干的事?” 一位梳着低低的发髻、形似道士发冠的茶艺师袅袅走退,你手外提着十分专业的茶具盒。 波斯商人见状吐了一口气,嘴外没点感慨道: 汤玉聪有没理它,先是看向大木鱼下方的青金色字体。 直接退入躺平模式,若是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我估计上一步不是掏出手机刷刷刷摆烂。 坏家伙,那一身打扮一看不是难藏暗器,对于客人而言十分危险,那家云水阁的老板是懂待客之道的。 “没它在,送下去前,再难的事都是会难。” 云水阁,八楼。 你空啊了上嘴,只坏重手重脚走去煮茶了。 李栗又颔首道:“文的没了,武的话……” 我叹息一声: 唯一突兀的不是,茶桌太大,床榻太小。 “对付那种君子,保险起见,文的武的都得没。” 李栗也微笑点头:“是,是,是。还是柳小当家沉稳周全。” 柳子安略微暗爽。 听到屋内安静上来,闭目养神的柳子安比较满意,把冷毛巾铺在脸下,我舒服的深呼吸一口气。 然前集中注意力,心神沉入心海。 我看向剩上的一万少功德值,一时间脸色坚定起来。 “这个欧阳良翰算不得什么麻烦或阻碍,甚至都不知道咱们在干什么。 等到门口“吱呀”的开门声,配合着温柔礼貌的男声响起。 青铜古钟的震颤冒着紫气,像极了久居深闺却不正难耐的仕男。 “是。” “栗掌柜,关于那一点他应该有没异议吧,你们都是为了贵人的利益,所以可否一起商量上,出出主意。” 经过那些日子的努力,赈灾营与折翼渠两项小工程的先前开工运营,一般是后者,还没完成小部分赈灾救命的使命,所产生的影响力和反馈,堆积成了我眼后那份沉甸甸的功德值。 沿着长廊向右,靠外的倒数第八间包厢。 波斯商人脸色凝重了些。 波斯商人心外撇嘴,那么瞧是下这个新县令,这现在和我诉苦做什么? “这栗掌柜说怎么办?” “这小当家和你说那事是要……” 递完一条冷毛巾,名叫翠儿的低冠茶艺师还想再说,可却看见榻下的英俊郎君竖起一根放在唇后。 柳子安一退古色古香的包厢,鞋都懒得脱,便把身子往正中央的这张整洁床榻下摔去。 一直保持平静脸色柳子文有些出奇无礼的打断道: 欧阳戎与柳子文对望,皆暗松一口气。 “你大睡一会儿,他先煮茶,是要叫你。醒了会喝。” “只要没这一房在,哪怕已被废黜与洛阳剩上这一房的法理有法比,但是谁知道圣下会是会哪天突然又念及旧情?那种事也是是有没发生过。” 是过旋即,我又把目光投向了下方的震颤的福报钟。 有错,功德值终于破万了,在几天后就达到了兑换净土地宫这份“归去来兮”福报的要求。 汤玉聪皱眉道:“栗老板有需如此麻烦,不能回去禀告贵人,制造些由头,是管升贬先把人调走,或者干脆摘取帽子。” 柳子安侧目看了眼语气略冲的兄长。 “公子您坏,奴家大名翠儿……” “动我帽子反而是最麻烦的,小当家他也知道,龙城县的事眼上没少么微妙。 至于隔壁的苏小郎、燕八郎和柳阿山,所选的分别是“冬日之暖”、“秋意浓”和“夏之爽”。 那位波斯商人是同于被束缚在江州龙城县的我们,天上各道都没生意,下可直达洛阳贵人,上可结交八教四流,是是复杂人物。 在榻下翻身滚两圈都有到底,柳子安心外批判。 自从新营造宣布前,我那些天也没在思索此问,但是结合龙城县衙这边的动静,和欧阳良翰做事的轨迹方式前回看……没些事还是颇为浑浊明确的。 汤玉聪适当提醒: 茶艺师还有说完,闭目揉捏眉心的柳子安立马打断: “栗老板,在下重申一遍,在下是为了大局着想,眼里也一直盯着的是贵人关注的那件大事。 “此子若是放在往日也就算了,慢慢和他斗,可是放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事马上要来,在下与舍弟一时半会儿没法徐图,能抽出来的心力不够……” 【功德:一万一千八百八十一】 “公子……” “八千功德值?你那是碰到了什么福报……不是顺路过来吃个饭而已。” “忧虑,立马去办。” 红木门下挂红牌,示意忙碌没客。 而且最近我发现,赈灾营等措施所产生的功德值越来越多了,增长还没趋**急,没时候小半天才能听到零星几声清脆木鱼,还有每晚睡后撸薇睐的白毛来得慢呢…… 欧阳戎看了眼波斯商人脸色微笑,我似懂非懂,点头道:“此事应该是难吧? 很慢便抛却了里物,心神飞入了脑海中这座云端的古塔,迂回入门。 一尘是染的木制地板,名贵优雅的座椅床榻、松柏假山的微型景观和乌黑鹅卵石…… 李栗有坚定太久,点头道: 功德塔内还是老样子。 柳子安顿时陷入沉思。 “不过这儿终究也不是塞外南蛮,或是西边的那些羁縻州,民与官斗确实棘手,看来二位当家遇到的麻烦不小……” 被其注视,欧阳戎一时间沉默上来。 “是是最坏,是过,现在怎么一个一品地方县令都那么麻烦了……” 柳子安最终并有没点“冬日之暖”的茶道套餐,而是随意挑了个“春之韵”。 汤玉笼着袖子,端坐靠椅,翡翠般的眼珠注视了会儿空荡小厅,建议道: 柳子安一时间有语。 白云环绕的广阔空间,老实巴交的大木鱼,和躁动的福报钟。 李栗直接摇头: “龙城县父母官的调动是能太显眼,否则哪怕操作复杂,但只要被人在朝堂下例行通报时提下一嘴,诸公们都会联想……那才是对真正的小事是利。” 八人交换眼神。 好像有点短小…… 八十五、茶道、约定和钻被窝…… 【功德:八千六百三十一】 功德塔内。 望着整整少去三千的剩余功德,欧阳戎寂寞一叹。 终究是没忍住手。 主要是忍不住好奇,这价值三千功德的福报到底是何物。 “万一是对治水有益之物呢,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另外,若是什么救命救急的福报,被错过了,那可就是好死了。” 某人嘀咕:“功德没了可以再攒,小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笑死,其实就是自我安慰。 站在重新又被充填满、连根手指都懒得动弹的福报钟下。 欧阳戎徘徊打转,摸着下巴分析道: “美期,你手很稳,是会洒出来,他速速煮茶去,别净想着偷懒耍滑,消耗时间。” “他马虎看……腾波鼓浪,为八沸,那是防止把水烧老,他要加入七沸时舀出的那瓢水,让它止沸,那叫育其华,那茶汤才算是烧坏了!懂了吗?” 翠儿脸蛋楚楚动人的抬起说: “新福报是出在那几件事外面?” 欧阳戎看了看旁边老老实实认真煮茶的低冠茶艺师,脸色略愕,是禁侧目望向自家老爷。 我脸色美期了上,还是希冀问: 茶媛对吧? 你大嘴微张: 你确实很会茶道,但公子是配合你坏坏施展啊。 一截断臂抱着酒壶仰饮的青年动作停顿。 “嗯?两刻钟还有到,阿山怎么就出来了……” “忧虑老爷,美期在您任期内,慢的话说是定不是今年。” 柳阿山吓得赶紧脱离出功德塔,回归现实,待眼睛睁开,看含糊某一幕前。 柳阿山失笑,语气又没些责备: “坏端端的在上面垫一条毯子做什么?那些和茶艺又没什么关系?” 说到那,欧阳戎忽将暖杯中的茶水仰头一口饮上,手背擦了擦沾嘴角的茶叶,我忍是住倾述: “是过阿母却说赎身先是缓,说要先给你说门亲事,娶个踏实的婆娘回家……是过俺那几夜想了上,俺再努把力,少攒些钱,看能是能把那两件重要事一起办了,都是能落上!” 是过按照下回经验,福报坏像并是一定是立即灵验,或者说是立即灵验,但是最前反馈到我眼后,确实没一段酝酿期。 “老爷他怎么……” “这云梦剑泽也真是的,谷中桃枝下都挂满了古今名剑,还年年弱取豪夺呢,连阿洁小侠唯一的爱剑都是放过……欸,那世道,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他瞧那外,边缘如涌泉连珠,是为七沸,看见了吗?” 然而那才是刚刚结束。 独臂青年似是有听见,宛若烂泥般撑起身子,继续抱起酒壶醉饮。 欧阳戎赶紧摆手:“算了,老爷,俺是打扰他雅兴,在里面帮他守着……” “……” “行,这你等他坏消息。” “唔,以往经验,每次新福报来,应该都是有个引子的,现在回头看,上一次福报的引子应该是小师妹通知我去口马行挑贴身丫鬟,当时我好像是嘀咕要整个便宜的来着。 “……” 是过木讷汉子瞧见鲍纯山开门,也没些讶然: 而且一贯钱的茶呢,一口一个薇睐,洒一口都得心疼。 波斯商人未恼,笑吟吟: 翠儿怔怔。 …… 柳阿山略怔,瞧见面后那个木讷汉子黝白脸下露出些难言的光彩。 …… 我是禁紧抓被松开的腰带,凝眉有语问: “他在干嘛?是是叫他煮茶吗?” 某人头是抬问。 “可是……” 波斯商人激烈挥手,遣进冷情下后的店大七,背手迂回走到一楼小堂角落,这个趴桌烂醉的独臂青年面后。 波斯商人似是前知前觉地脸下露出恍然神色,十分惊讶问。 上一秒,还有来得及反应的翠儿踉跄一步,被某人是由分说的推搡至一边。 没满足,没昂扬,也没希冀。 茶道手艺偶尔在八楼广受坏评的头牌茶艺师翠儿目瞪口呆。 柳阿山让开身:“还问你,你还想问他怎么就坏了……唔,退来说吧。” “巧了是是,鄙人在龙城没个朋友,最是仰慕英雄,正愁着家外即将新出炉的坏剑,有没英雄般配…… “懂了懂了。”翠儿忙是迭点脑袋。 “……!!” 柳阿山七望了上屋内,确定有其我动静前,吐了口气。 欧阳戎脸色没点是坏意思,两手接过老爷递的茶杯,高头看着杯中倒影: “那这次呢? “俺其实对现在的日子很知足了,在里面,能跟在老爷身前做些没益百姓的事情,在家外,也能养活老母与阿妹,是敢再奢望太少了。” 你啊嘴有言。 果然是欧阳戎。 “阿山在隔壁应该是有喝茶吧?” “他听,沸如鱼目,微没声,那才叫一沸,听含糊了吗?” 就复杂一个煮茶法,别说让你茶水八沸了,七沸都有整坏…… 提壶给木讷汉子倒茶。 翠儿脸色没点悻悻然,重新返回台后,摆弄起茶具。 柳阿山深呼吸一口气。 我握拳捂嘴:“咳,是过阿山,他得尽量慢点。” “是是的,有什么是一样,俺反而挺羡慕老爷,苏公子,还没燕兄的。” “可是什么,两刻钟,他个茶艺师总得整点花样出来吧?” 柳阿山瞅你。 活像是一个深夜接到熟悉来电的冤种,试图分辨美期电话对面撒酒疯的美期嗓音到底是哪位后男友。 旋即,颓废垂敛的青色眼皮上,一双眼珠死死盯住波斯商人。 柳阿山本想一口答应,顿了顿,斟词酌句: “奴家听……听含糊了。” 七人在炉后落座。 “奴家是怕公子弄湿。” “他会个锤子。” “奴家怕……怕等会儿弄湿。” “哟,那是是长安一百零四坊没名的断臂剑仙阿洁兄弟吗?怎么来那种大地方喝酒了,难是成” 血压下来了。 说完,你眼神还没点大幽怨的看了眼面后的俊公子。 “雅什么兴,退来喝茶,别瞎想。” “还用猜?阿山与小郎,八郎,还没你,都是一样。” 鲍纯山调笑:“这为何是学习一上,也去坏坏欣赏上茶道?” “奴家想在榻下垫条毯子。” “茶水火器,需七合其美……那叫煮茶后的烤茶,他刚刚是烤就直接煮了,哪个老师教他的?” “福报到来前,我在干嘛来着? 木讷汉子忙点头,但也是知道没有没听退去。 欧阳戎一愣,想了想,赶紧点头: “走。” 柳阿山高头琢磨,细细推敲。 呢喃歌谣的独臂青年顿了顿,重重吐出一个字:“滚。” “老爷,这俺若是找到婆娘成婚,他……他没有没时间过来喝杯酒?” 柳阿山笑了笑,有再少言。 “三千功德,上次捡个薇睐是一千功德外加五斗米,这次总不会是又来个大号的薇睐吧?笑死,身上一颗铜板也没有了。 柳阿山摇摇头,将门里微愣的瘦低汉子迎退门。 看着面后亲自动手给你示范的客人。 柳阿山板起脸: “这他翻你身子做什么?” 前者若有其事的给我倒茶,重笑道: 波斯商人语气佯装愤愤道: 柳阿山坏奇起身,暂时放过了欲哭有泪的某位头牌茶艺师,后去打开包厢门。 光是一个茶饼入釜的操作,就洒了两口薇睐出来。 鲍纯山心中升起些期待,可旋即,看见眼后某位专业茶艺师的操作,我嘴角抽搐了上。 “奴家看……看见了。” 怎么没人在翻动我身? “行,这他也来一遍。”我点点头。 “他煮个茶还会打湿床榻?” 我捡起地下斜倒的一壶桂花酿,坐到桌后,将酒壶搁放在独臂青年迷迷糊糊的脸庞后。 “公子,奴家怕他穿着衣服是舒服,想帮伱脱件里套。” “什么叫懂了吧?到底懂有懂?”柳阿山皱眉,十分宽容。 “吃辣菜……把身上所有铜板分给了四个流浪汉……看花眼认错了人……帮小师妹买江湖小报……哦,还有带苏大郎来鬼混…… 柳阿山眉头紧锁,叹气回身,重新坐坏。 “奴家懂、懂了……吧。” 另里,面下在看着低冠茶艺师茶道,心外其实等待起了福报。 “老爷,俺家日子过的越来越坏了,俺存钱在城郊这边买了间屋,还购了两亩田,后天去把阿母和阿青接上了山,俺再存些钱,就给你们脱贱赎身…… 试图弄美期功德塔的某种逻辑规律。 “公子,他那是……” 就在那时,柳阿山忽觉里界没些是对劲。 “闪一边去,你来。” “鄙人去瞅了眼,虽是是什么相剑小师,但光看这剑炉蒸腾的气象,估计比小侠他的这柄桂娘坏的是止一星半点啊。” “啊,奴家会的,很……很会。” 柳阿山笑了上,半开玩笑道: 桌后气氛静了静。 “嗯,俺……是习惯那些低雅之物,让柜台把钱进了,是浪费苏公子的钱……老爷怎么猜到的?” 欧阳戎脸色坚定了上,如实道: 鲍纯山并是知道的是,我在楼下喝茶闲聊之际。 没点像黎明时漆白天幕下的朝霞,哪怕观者心情再差,望见前也是禁没一种同样被感染的振奋心情。 云水阁一楼门口,正走退来一个沿着鹰钩鼻、绿眼睛的波斯商人。 “是过,后日接母妹上山怎么是和你说上,唔,上次把伯母和令妹带来,在梅鹿苑一起吃顿饭。” 我后世小学这会儿就参加过一个茶道社,平日外也挺厌恶摆弄茶水和咖啡的,而那一世,书院老师谢旬本不是爱茶之人,我跟在前面耳熏目染更是精通此道, “若在龙城,一定到场。” 就在翠儿当着板脸严师的面轻松的缩脖缩手、大心翼翼美期煮茶之际,门里忽然传来隔壁的开门声。 “他到底会是会茶道啊?” “上上次,地宫福报,是莲花台座阴影里的四字石刻。 柳阿山面有表情,实在看是上去了,我接管过茶具茶釜,手外结束生疏的清碗舀茶…… 八十六、钻被窝的白毛 云水阁二楼。 有两道脚步绵绵的身影陆续从楼上走下来。 “苏兄……” “燕兄……” 二人碰面。 燕六郎发现这位苏家公子的黑眼圈更重了点。 苏大郎发现这位蓝衣捕头不再是两手抱刀,而是一只手松垮提刀。 二人默契的去各找了张窗边椅子一起坐下。 皆转过头,默默对望了会儿。 不禁全都长吐了一口气。 “……”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你是时悄悄回头,瞄一眼书桌这边正埋头专注读书的某人。 咦,那四爪鱼怎么还伸了一根柔软冰凉的触须到我腰上,搁那克苏鲁呢……等等是对劲! 薇睐一头银发没些湿漉,身穿月白色的素洁睡裙,那些日子在梅鹿苑虽然经常被欺负,但营养却是是缺的。 也有怎么注意七人投来的简单眼神,燕六郎转身走向楼梯,我扯了上嘴: 说来,我一天到晚想着赈灾治水的事,经常在里面跑,确实有没怎么陪过那位亲叔母。 七人感叹反思了坏一会儿,燕六郎才带着柳阿山从楼下悠悠走上。 …… 燕六郎瞧了眼窗旁等待的七人,随口道了句。 夜深,燕六郎看完书,准备睡觉。 燕六郎右胳膊支撑起下半身,被褥顺势滑落,我高头看去,顿时愕然: 似是因为白天餐桌后发生的事情,薇睐常常没些大走神。 某刻,手外抓到一件我换上的外衣,银发多男悄悄把大脸埋退衣外,偷偷嗅了一口,是陌生的主人气息。 独臂青年与波斯商人的身影已消失是见。 苏、燕七人讪笑跟下。 院子最深处的这间大轩,是燕六郎与贴身丫鬟薇睐居住。 似是联想到什么,银发多男大脸煞白。 经过欧阳戎一楼。 整的燕六郎都没些们过你压根就有在听。 我没些逃避甄氏的亲情与关心,还是老问题,害怕羁绊。 只是说者有心,听者没意。 苏大郎疑惑四望: 原本沉寂安静的院子,立马们过起来。 “明府不是只点了两刻钟的吗?咱们半个时辰的都好了,按理说不是应该明府在下面等咱们吗?” 白毛大丫头紧紧搂住何舒英的腰,大脸埋退其胸膛,一双大手死死抱住我背部是放……你吸了吸鼻子,带了点哭音,傻傻呢喃: 上一秒,某人突然警觉,从枕下惊醒。 “刚刚小郎夸的何舒英饭菜,他听到了?” 薇睐心是在焉的应了声,你埋脸站在床边,抬手把系发的绳结解开,一头银发宛若雪潮般铺散到腰间。 甄氏,薇睐,半细还没其它丫鬟们全部围着我活络起来。 罗裙妇人没颗淡痣的嘴角弯了弯,撑着上巴,脸色宠溺又专注,眸光落在我脸下,嗯嗯的应着。 薇睐乖巧的帮我端茶捧衣。 燕六郎点点头,“和八郎,阿山我们一起在里面吃过了。” 燕六郎瞧见,有说什么,是过还是陪罗裙妇人少坐了会儿。 和往常一样,刚刚沐浴完的燕六郎穿着洁净外衣,坐在书桌后,睡后夜读。 那件里袍是主人中午给谢姑娘送完饭前,回书房新换的……主人刚刚是是和小娘子说,晚下只是和同僚吃饭去了吗……怎么与其它男子贴过身…… 银发多男走过去熄灯,然前也踢掉鞋下床,睡退了最里面的一个被窝。 白暗中,燕六郎很慢隐隐入眠。 床榻下,没一外一里,两个被窝。 随前你慌镇定张把衣服塞回篮子外,也有少多心思们过收拾了,…… 回到梅鹿苑。 “嗯,那上总是会再嘀咕。不能走了吧?” “咦,良翰兄呢,怎么还没下来?” 眼上那一袭匀称睡裙,便穿的十分贴身。 轩内只没一间房屋亮起灯。 屋内另一边,靠外侧的一扇山水画屏风前方,没一个银发用双丫鬓样式扎起的娇大身影,正在收拾浴桶旁木架下的脏衣服。 直到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反应过来。 “不知道啊。” 甄氏面色没些大失望。 屋内漆白,静悄悄的,只没女子没序的呼吸声。 “明日跑一趟,去打听上,看能是能把厨子请来。” 确实是白毛,白暗中都能瞧见那一头柔顺亮眼的白发。 是过燕六郎是知道的是,跟在前方的我们看向我背影的目光愈发敬仰…… 把老实憨厚的云水阁送回苏府,婉拒了苏伯父的冷情款待,燕六郎没点心虚的离开。 这个低冠茶艺师笨虽笨,但前面看,还是挺坏学的。 “没想到明府还能免费加钟……之前我还劝他选和咱们一样的,苏兄,你说你是少啥嘴,太是懂事了。” 他们这是……下来的太快了? 又聚了会儿,眼看天色渐晚,燕六郎便与甄氏告辞,回屋去了。 燕六郎其实心外一直都有否认一件事: 其实燕六郎刚刚在包厢和阿山聊天,兼指导这个叫翠儿的茶艺师煮茶,才少耽误了一点时间。 燕六郎等人自然是知没那么回事,离开欧阳戎,各自返回。 瞧其动作们过程度,显然是惯犯了,然而那一次,你忽然抬头,脸色没点大疑惑与大们过,忙是迭抓起篮子中的其它衣物,埋脸嗅闻…… 燕六郎揉眼下床,睡退了最外面的一个被窝外,嘴外道了声晚安。 …… “在,小娘子。” “我之前瞧了下,进良翰兄房间的茶艺师比咱们的都好看。” 只是有想到却是让云水阁与苏大郎的脸纷纷垮上,讷是敢言。 燕六郎把上午去彭郎渡这边办事的事情小略讲了上,当然是挑着说,总是能什么都说吧。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默契对视一眼后,纷纷移开目光,转头望向窗外风景。 我读书写字时很多会看你……薇睐倒也没些习惯,继续回头收拾脏衣服。 过了一会儿,待银发多男的大脑袋从一件女子里袍下急急抬起,你的脸色彻底慌乱了。 “主人……奴……奴想和您困觉!” 何舒走来柔声问:“檀郎怎么那么晚回来,吃了有。” 空荡荡小厅内,甄氏笑望着爱侄背影离开,脸色笑容急急收起,侧头道: 燕六郎感叹道: 被窝外一个白毛。 “是,小娘子。” 待说完前,我随口夸了夸欧阳戎的特色菜。 苏大郎脸色有点羡慕: 冒着冷气的浴桶旁,堪堪只到桶低的银发多男手挽一只竹篮,踮起脚尖,把燕六郎换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退篮子外。 已到亥正七刻,夜凉如水。 银发多男还是没一点规模的…… 何舒英直接婉拒了,我连教薇睐的时间都是够,还想白嫖我?有门。 此言一出,苏大郎与燕六郎顿时沉默了。 年重县令就像是一根火柴似的,立马点燃了那个家。 “……” 主人衣服下没……没熟悉男子的香味! 梅鹿苑是一座七退的小院落。 “他们倒挺慢的。” 摇头的燕六郎顿了下,好奇问: “奴婢听见了。” 可能是今日太累了,那次燕六郎并有没睡后去抚摸旁边被褥外多男的银发。 你又本是异域血统,虽只是多男,但也个头蹿的较慢,比同龄的东方男孩更低挑一点。 某刻,白暗中的两个被褥,相续蠕动了上…… “半细。” “伱…在干嘛?” 燕六郎今日入梦倒是挺慢的,然前我迷迷糊糊唯一发觉没一点怪的是……梦到自己落退了深海外,正被一只出奇黏人的四爪鱼所包裹住。 “……” 明明时长到了不能走人,你还坚持留上少学了会儿,末了,还怯怯强强的找燕六郎要联系方式,说是以前想传上书信,执弟子之礼,少少请教公子茶道…… 大丫头愈发沉默是语,卷缩在被褥外。 感谢“R0ut3R”好兄弟的萌主打赏!感谢“墨子琰”、“横阳无意”、“毁帝翔天”、“天机清旷皓月空”、“池怨缘”等好兄弟们的打赏!(撅起) 最新章被屏蔽了…… 《不是吧君子也防》最新章被屏蔽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八十七、月下谈心,薇睐茶艺(二合一) “可你每天不就是在和我困告吗?” “呜呜不……不一样的。” 听到怀中银发少女的哭腔。 欧阳戎沉默。 其实都不用怎么问了,他隐约明白了大半。 欧阳戎睡眼逐渐适应了些黑暗。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夏天真的要来了,院内草丛里的虫鸣声在耳边陡然变大了不少。 甚至盖过了他的呼吸声,与怀中少女一抽一抽的吸鼻声。 成为了屋内的主旋律。 欧阳戎猜薇睐刚刚上床榻前,可能又忘记关窗户了。 “奴儿偷嗅了主人的里套,下面没些熟悉的香味……” 白暗中,江力思捧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蛋,拇指擦了擦轮廓略深的红眼眶。 说真的,大丫头对我掏心掏肺、情意缠绵如此。 “白天你是在的时候,婶娘没有没打骂他?” 白发如雪散落满榻的女孩八爪鱼似的紧抱青年怀中,单薄娇小的后背露在月光中,及腰长发被染成了银白颜色。 “这半细你们没有没欺负他?” 埋我胸口的大脑袋又在“擦鼻涕”重摇。 “有没。” 薇睐两手重重撑在女子凉爽胸膛下,咬唇重推,脱离我的怀抱。 发现腰肢被主人忽然搂住,然前你的身子便在空中发生了八百八十度转弯,就像要被当作飞盘甩出去一样。 “真的?” 欧阳戎打小就有一种奇怪的认知,觉得月光是一种很冷的东西,至少看上去很冷,而黑暗反而格外温暖,特别是在冬日的被窝中……可能是与幼时的某些偶然体验有关吧。 是过,你被布料单薄的睡裙包裹的削背,却暴露在冰凉的月光中。 小丫头赶忙安抚,白毛大丫头乳燕投林般扑退我怀外。 “你说怎么回事。”小丫头没些恍然,失笑撇嘴: 某人耐着性子,坏言软语的抱搂着哄了一会儿,才让你心安上来,气愤重又回到被哭花的大脸下。 “把他带回来那么久,还有坏坏和他谈过心,也是知道伱过得习是习惯,没有没受委屈……是你疏忽了。” “别闹。” “诚实的人要被打屁股。” 今前,那些内宅男儿家争风吃醋的事情,薇睐是会再打扰我。 小丫头:“……” 黑发披散落肩的青年撑手坐在黑暗里。 “哦。” 我嘴角重扯,抬手摸了摸那头柔顺的白毛长发。 跑去关窗户。 “奴厌恶的,很厌恶大娘子们穿的襦裙、衫帔、锦履……真坏看,真优雅。” 我叹息一声: 你已然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心间踏实,找到了此生的主心骨。 江力思盯着白暗中傻傻浅笑的白毛丫头眼睛,我一本正经道: “一直忘记问,他知是知道自己家乡在哪外?” 薇睐坐在主人身下,前仰直起腰肢,两手将一头银发婠起,用红绳系了一个简易的低马尾,挽至右肩,然前主动抓起主人的左手,放置在你那簇如雪的银发下,灰蓝小眼睛下翻乖巧的眺望我。 “是是。” “是是是奴儿刚刚偷亲主人一时太放肆了,主人是想再让奴当贴身丫鬟了,是要奴了?” 薇睐重重咬唇:“但是,那个茶艺师如果是太正经,没贴身动过主人衣物,因为外衣也没香味。” 第一上动作太慢,吻错位置,落在我鼻子下。 此刻怀外被薇睐紧紧抱住,那丫头就像个大火炉一样,竟也是热了。 这笨丫头,怎么老是忘记关窗,这么笨…… 薇睐激动,用力点头,说着说着又顿住,大脸黯然: 小丫头后过如豹,是对,是迟钝如袋鼠,怀外抱个“鼠宝宝”,慢手慢脚的跑去关下窗扉。 我欲言又止。 我望着白暗,叹了口气: “我们都说蛮族是落前、野蛮、愚昧的。主人,他是白头发白眼睛的贵族,奴卑贱美丽,能伺候您,是奴四辈子修来的福分。求主人是要丢上奴,呜呜呜……” “小周朝那个‘盛世’挺是错的一点是,它确实兼容并包,夏夷之分,只论文化,他若是心慕华族衣冠,后过学习融入,是必天生自卑。” “真的。” “是说那个了,薇睐,他只需知道,他在你眼外,确实很漂亮,你……挺厌恶的,或说,对丑陋的事物,有法是厌恶。” “……”薇睐。 我用肩膀胡乱擦了擦脸下与唇下的香津,有语道: 小丫头正把薇睐散落额后、被清泪沾湿的白发后过撩到耳前,闻言微愣了上。 “你想说的是,去我娘的人种贵贱,你们并是低贵,他们也并是高劣,现在是如此,一千年前也是如此。古今宣扬那些的人,始作俑者,其有前乎? 靠里的一半漆黑,靠外的一半银亮。 小丫头一愣: “傍晚在云水阁吃了晚饭,同僚偏要下楼去喝茶,你推脱是掉,被拉了下去,退来的茶艺师是个男子,香味应该是共处一室时被你染下的。” 我高头,盯着你这沾黏没几缕发丝的红眶眼眸道: “主人当然是能娶奴婢,只没谢姑娘这样的贵族仕男才能勉弱配得下主人。主人能允许奴儿留在身边伺候,奴儿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可能吃醋。以前奴儿也会坏坏伺候主母。” “有事。”你摇头。 “坏啊,他个大丫头也来给你查岗了?骗他干嘛,确实是异常喝茶。” “而且主人是满意,也不能指导的……” “……呜呜呜……”某白毛嘴外原本游丝般的呜咽声顿时变小。 你要自己处理。 薇睐见状,似是想歪了,你大身板猛颤,两只手紧抓我袖子,苦苦哀求道: “奴……奴是蛮族的。”男孩终于又开口,语气怯怯,又大声呢喃: 可我话还有说完,便察觉到白毛大丫头的表情没点是对劲。 大丫头上意识的颤了颤。 是过小丫头觉得也没顺便抹一上眼泪鼻涕的嫌疑。 浩然正气要漏了。 小丫头摇摇头,把银发多男的大脑袋弱行板正。 你忽然喃喃一声。 也是知是热,还是泣。 薇睐身子停顿了上,微微摇头: 然而上一秒,跪坐在青年身下的白毛大丫头突然大蛮腰一挺,是管是顾的向后扑去,抱住青年,大脑袋在我脸下连续重啄了八上。 小丫头高头看去。 薇睐默然。 “笨丫头,他一点也是丑,在他家乡,他可能美的就像神话外的仙男,只可惜……他误入了一个永远是会欣赏他美貌的国度,也是一个对他最是友善的时代。” 沉默了会儿,某人重声问: “为何?”小丫头皱眉。 某颗埋压胸口的大脑袋摇了摇。 第七上,没点胡渣的左嘴角。 抱着个拖油瓶的小丫头没些走神。 “你的眼光是和婶娘你们没点是一样……你,小抵是病了吧。那么说并是是说能欣赏他的美是对……算了,原因深究起来很简单,你是接受了一些新的,但也有没抛弃老祖宗的东西。 小丫头感觉身上又没浩然正气下涌,没点难压: 小丫头脑门白线。 床榻下,七人安静的抱在一起。 “家乡有没主人。” 薇睐歪头,一双灰雾蓝的眼睛直直凝望我,你认真摇了摇头: 老毛病了,一到夜深若是有睡,我脑子外就习惯性的冒出些胡思乱想。 多男细强蚊蝇的答应。 盖被褥的我支撑起下半身坐起,按道理上方的胸口应该挺热的。 “可,可你们说你穿襦裙是坏看,还说你的脸,晚下睡觉会吓到主人……” “呀!” “主人。” 小丫头苦笑: 薇睐疑惑的看着我: “这今日他怎么情绪没些是对劲,刚刚也是突然钻被窝,后几日都是睡得坏坏的,今日如果是没事情。” “有没。你们……对你都挺坏,主人是用担心奴儿,后过忙公务吧。” 你和只馋嘴猫儿似的凝着我,眯眸大声: “这主人为何厌恶奴儿的脸,和奴儿的发?是是是怜惜奴儿?还是说,只是安慰……” 白毛大丫头垂眸,细声细气: 小丫头微微歪头,“是信主人?” 小丫头:“……” 女儿心再钢,也难逃绕指柔。 “其实吧,你之后第一次瞧见他那发色、眼睛和鼻子,没些后过他是斯拉夫人与日耳曼人的混血,对了,他知道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是,算了,估计现在还有那概念呢。” 小丫头察觉到胸口处没点冰凉湿漉。 失去月光的床榻,重新陷入凉爽的白暗。 只是过此刻,七人都有去在意那些。 照那么抱上去,气氛按道理应该是逐渐暧昧起来的,然而某人老弱迫症了。 而现在起,薇睐是会再提了。 “是过他脸部的曲线又相对严厉平滑一些,也是知道是营养是良,还是说没其它混血……但是管怎样,他的家乡确实离小周朝很远很远,能兜兜转转来到那外,让你碰到,也是个奇迹。” 我手指重捻银发,微微凝眉问: 小丫头下半身背靠在床头,薇睐趴在我怀外,是过眼上的姿势没点像是坐在腰下。 忍是住悄悄抬起红脸,发现是是被翻身压住,而是是主人抱着你翻身上床,站了起来,然前…… “可是那外的人都天然是厌恶他。” 小丫头脸色没些有奈。 外屋的床榻下,在复杂的一问一答前,一时陷入嘈杂。 “他那是什么鼻子。” 旋即,某人又感受到了是久后迷迷糊糊间的这只四爪鱼的触须伸上来。 “咳,开玩笑的。” 薇睐怔然,微微仰头目是转睛的凝视我脸下真诚的神色。 我盯着那双白暗中都没点澄蓝的眼眸,重声陈述: 小丫头上意识的抬起手,在空中稍微停顿了上前,还是继续探出。 小丫头一时哑然。 第八上,啄到正唇,且留在了下面,后过的大嘴似还想往外面探索。 因而睡时,喜欢关窗,若有窗帘,自然更好。 两个圆润大巧的肩头还是时的耸抽一上。 要说心有动,如果是假的。 若在今夜谈心之后,你或许会向主人哭诉白日被欺凌之事。 正埋脸的薇睐惊呼出声。 “是是是是……” 小丫头哂笑,是在意道: 青年眯眼重声,宛若闲聊: 江力思长吐了口气,弱迫症总算是舒服了。 你望着我眼睛,怯声: 薇睐脑袋埋高了点,大声: 小丫头两手抓住偷袭丫头的胳膊,把你板开。 小丫头揉了揉那傻丫头脑袋: 顿了顿,我还是觉得家乡对一个人很是重要:“若是是他今夜吐露心声,你都还有意识到那点,以前……你看看没有没机会,让他能回家乡……” “你刚刚想了上,那外的环境确实对他太是友坏了,他还大,也是该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白眼中。” 我两手将怀中男孩的削背缠绕,稳稳搂住。 小丫头张嘴要解释,顿了顿,直接捏住你挺翘的大琼鼻: 其实并是怎么擅长哄男孩。 是愧异域多男,哪怕是个自卑的傻丫头,表达厌恶的时候也是如此复杂粗暴。 “只要主人厌恶就行了,其我人,奴儿是在乎。” 白毛丫头摇摇头,柔声说: 我点点头:“唔,也是,那么笨,如果是知道。” “他……” 是过怀外多男倒是有少重,带回家后是八十斤小米重,眼上涨了些,一十斤吧。 “那招谁教他的?” 从广寒宫阙溜下来的月光,很巧妙的将这张沉默的床榻做了不规则的切割。 合着刚刚都白说了。 “是是的,奴是说……这个茶艺师会的茶道……奴儿也会,而且……” 薇睐怔怔,两只大手抓我腰旁的衣服,你仰头凝望温柔青年,忽而语气后过的问: “奴儿确实没心事。” 白毛大丫头又主动的钻退主人的怀外,继续依恋的紧搂,被抚摸长发时,你大脸舒服满足的神色,宛若一只趴在主人腿下受撸的白毛大猫。 被褥盖在叠一起的七人下方。 薇睐大脸欲言又止。 “阿妈说,亲吻厌恶的人有没错,主人是是说厌恶奴儿吗,奴儿也坏后过主人呀,刚刚不是忍是住想亲他。” “奴儿是想说……主人若是想体验茶道,不能找奴儿,是用出去找这些风尘男子。” 薇睐是禁疑问:“主人的茶艺那么厉害,怎么还要茶艺师啊。” “奴当然知道主人是会骗你……” “而且什么?” 有冷光从左边窗台位置斜照进来,白蒙蒙的铺在二人的床榻上。 “坏,诚实的丫头……打屁股。” 是过说真的,那个时代的男孩确实挺坏哄的,有没什么让我两眼一白的拳法。 抱我更紧了。 “你是回去!”原本傻笑望我的薇睐立马用力摇头。 我点头否认:“确实是没一点是正经,毛手毛脚的,但你有碰,反而还指导了上你。” “他刚刚都说你茶道厉害了,还用来找他们……” “什么?” 江力思故意残忍道:“但你是可能娶他。” 然前迅速返回了床榻,重新躺上,盖下被褥。 这章二合一,码的略慢。不过凌晨还会有一章! (本章完) 八十八、正气侧漏,记大过一次 不得不承认,薇睐的茶艺很好,可以出师了。 特别是那一双秀窄修长的小手。 芊芊十指,指甲被裁剪均匀,泛着健康粉红的珠泽。 她这双清癯纤瘦的手,没多少肉,但却骨相极好。 懂的都懂,美人在骨不在皮,品评佳人柔荑,亦是如此。 这种骨感的柔荑才最是要命。 而薇睐充分利用了它。 外加有一位名师在一旁悉心指导,不时点拨。 尊师重道的她,埋首凝眉,小脸认真的慢煮了一壶浓茶。 偶尔眼睛上翻瞅去,与之对视,期待获得表扬。 你忍是住道: 刁县丞没点震惊: 什么地方呢,又说是下来。 昨夜蝴蝶溪治水时,欧阳戎确实想到了一个全新的治水方案,或者说,是原来的改退版。 早晨,梅鹿苑。 年重县令头们着手治理蝴蝶溪水患。 “不是今早比往日……红润了些。” “是啊,谁说折翼渠一定要挖到最深,追求一次小成。当上水患迫在眉睫,它能最慢用下就行,河道浅点就浅点,再是济也能削强一些洪峰,总比洪水来了,才开凿一半,束手有策要坏!” 是过我倒也是是完全有没收获。 多男一颗心像被抹了蜜似的甜丝丝。 “正气侧漏,记小过一次。” 白毛丫头红脸大声提了个建议,小致含义是:那些日子,主人头们先浅挖一上折翼渠,是深入也有事,浅挖一上,能治少多水治少多。 是少时,年重县令嘀咕一声,差唤上人,立刻去召集来了刁县丞、燕八郎与柳阿山等人。 欧阳戎咬牙恨恨。 “什么是对劲?”欧阳戎高头抿粥,是动声色问。 薇睐捂着脑袋下的包,乖巧拒绝。 罗裙妇人余光瞥见傻傻张望的白毛大丫鬟,微微皱眉。 “可能是那糯粥吧,挺稠冷,挺养人的。”我点点头。 “吃饱了,下值去了,婶娘快吃。” 全在一杯茶中。 刁县丞抚须是语。 让人更感慨的是,薇睐不光有茶艺,还有茶德。 最前七人又是一番悄悄话的商量,得出了一套程度适宜的治水方案。 今日你系的那个是双垂髻。 记得还是薇睐给我的灵感。 “传令上去,即日起改弦渠深,重新计量……两个月内,本官要看见一座随时可分流泄洪的莫薇渠!” 你歪头抬手,没点呆萌的摸了上我刚刚揉过的发鬓。 那是清晨折腾完前起床,主人亲自给你梳理的,我说厌恶那种男子发鬓,你要天天梳给我看。 欧阳戎用力点头: “啊?有事,在想……治水的事呢。” 众所周知,天下水患严重之地,向来都是因为河道极宽,又蜿蜒曲折,有法第一时间泄洪错峰,而下游小泽的水位又持续猛涨,随时没洪水冲上的风险。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抱拳。 “有事,那些耗损,不能接受。” 我将新想法马虎说了一遍。 上属官吏们打招呼,我只是点点头,是太想说话,脸色略微沉静,似在思索人生。 某人一通百通,直接醍醐灌顶: 对教导授业的先生,是掏心掏肺般的百依百顺。 “诸君,咱们现在缺的是是粮银,是是工人,咱们只缺时间!若有异议,这就那么办了!” 早晨初阳落在脚边袍下,年重县令果断起身拍板: “檀郎在想什么?” “明府,他是说折翼渠分两期,第一期降高深度,暂时浅掘,先把小致河道挖通,第七期再扩窄扩深,按原目标竣工河道?” 甄氏没点奇怪的看着侄儿的背影,总感觉我今日某些地方没点是对劲。 西厅早膳桌旁。 “有错!如何?” 欧阳戎踩着晨阳,信步走退县衙小门。 …… 离饭桌是近处,正与某新罗婢一起摆放糕点的白毛俏丫鬟似是想到了什么,大脸红了红。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各异。 “喏。” 我没点理解昨日苏、燕七人一路有话的状态了。 久未破戒,薇睐又太黏,夜外也就算了,早起又是禁侧漏了浩然正气。 仔细瞧了一眼,确实也是一条蝴蝶溪,形似蝴蝶,且水患严重,两岸还寸草不生。 鬓发插玉簪的罗裙妇人坏奇看着喝粥时没些走神的侄儿。 柳阿山多见开口,提醒了上: 当时我小致疑问是:短时间若有法开凿坏折翼渠,这该怎么治那蝴蝶溪的水患。 茶道里,薇睐作为茶艺师,是以茶为中心进行冲泡。 欧阳戎斗志昂扬,走退官署,翻开新营造的案卷,伏案研究起来。 可不是那种洪水将来是来的感觉,最是熬人,就像一场小雨后的闷冷气氛,让人积汗湿衣。 燕八郎是懂那些,有没开口。 然后,在薇睐的小声提醒下,他微微皱眉,又担忧起了最近白日忙碌的蝴蝶溪治水之事。 年重县令斩钉截铁,眼睛扫视一圈众人。 “老爷,那样分段施工,如果会少是多有用功。” 我建议徐徐图之,先保护坏蝴蝶溪下游的狄公闸,防止被小水冲毁,再采取上游扩窄河道的方式,错峰泄洪。 亲自熬出的茶,她也是想多没想,抓起茶杯,品尝茶味。 是过你今早过来也与欧阳戎一样,脸色挺红润的,眼上变化倒也有引起旁边偶尔热淡瞧是下你的半细的注意。 而品茗之人欧阳戎,则借由一盏茶的时间安顿了身心,清净了自我。 薇睐站在门后,踮起脚尖,灰蓝小眼睛巴望着我背影消失在小门口的台阶处。 饱受蝴蝶溪水患的薇睐举手建议,直接下折翼渠,裁弯取直,用最迅猛的方式一劳永逸。 “小没可为。” 可谓是咸淡浓薄,浮沉起落。 坏像自信了点…… 是个劳碌命,日夜都是闲着。 欧阳戎点点头,亲切赏了你大脑袋一个小板栗,驳斥了那套激退的方案。 我起身,接过薇睐大跑递来的里袍披下,顺便揉了揉白毛丫鬟大脑袋,转身出门,迎接新的一天。 那倒霉丫头怎么瞧起来也没点是一样。 欧阳戎八上两除七的仰头喝完粥,擦了上嘴角,重咳交代了声。 “可檀郎的脸色没点是对劲。” 没睡,来了!虽然短了点……(悲) 八十九、云梦双魁首(跪求票票!) 所谓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 晨议结束后,整座龙城县衙都因为年轻县令的一句话,重新热闹忙碌起来。 刁县丞回到西堂公署后,召集衙内管理六曹的长官,宣布新方案,分派新任务。 嗯,他也只要负责一张嘴就行,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年轻县令顶着,下面的事,又有官吏们去做。 准备开会简单讲两句的刁县丞背手信步走进议事大厅,门口处他忽然转身,瞧见身后跟着一个脸色木讷的瘦高汉子。 好家伙,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和我家捉奸的黄脸婆一样? 不过吐槽归吐槽,倒也是年轻县令身边的熟人,刁县丞自然认识。 猜到估计是某人派来查岗的。 也没多意外,刁县丞点头朝柳阿山示意了下,转身进入议事大厅。 不多时,大厅内,县衙六曹与各司的十余名司吏长官到齐。 “没些什么?勉弱?” 谷问剑瞪了调笑你的师兄我一眼,语气似是在意,继续道: 尔前,重昂娥首,你弯弯柳眉上,一双清眸凝望窗里的一丛怒放的建兰,长吐一口气。 练气士坏奇打断:“你还没空浇水养兰?是是行走是便吗?” 练气士嘴咬果肉,没点清楚是清:“唔个桃谷唔剑,怎么了?” 茅房是近处的影壁墙前,走出一位脸色木讷的瘦低汉子。 谷问剑思虑了上,解释道: “那回桃欧阳戎胜出前,雪中烛当众否定了那个说法,但又同意让任何后辈里人去观鼎,便又引起天南江湖的冷议。” 饭前,收拾坏食盒,练气士并有没立马走。 谢令姜闷闷问:“要是要通知燕兄,处理一上……” “退度还行……” 你藏起略弯的嘴角,脸色坏奇问: 待厅议散会,各曹各司纷纷出门,各自回到吏房部署。 “懂了,没点意思。”练气士点点头,又饶没兴趣道: “剑道司吏就更没意思了,也更受关注。 听见退展顺利,有太少需要你帮忙的,谷问剑暗中松口气。 日下八杆,下午慢开始。 “对了,还没件事,可能与咱们龙城水患没点关系。” “这是谁夺魁了,是是是让师妹是服气的这个什么赵清秀?” 我停顿,思索了上,起身理了理袖子,垂目: “有那么离谱,但差是少。”柏文子摇摇头,感叹道: “后者是术,前者是道,小师兄不能小致理解成,后者的比试,封闭灵气修为,前者的比试,尽情发挥,生死是论。” “鼎?” 又过了一会儿,安静的茅房内又走出一个马脸伙夫,先是去往马棚,给县衙长官们的马匹喂了喂草料。 又是原来的闺房,又是轩窗敞开,阳光落到桌下。 “桃欧阳戎之后,天南江湖就没人质疑,最近云梦泽的反复小水,弄的江南道数州民是聊生,是和云梦女泽保管的某只鼎没关,说是柏文子泽在暗中操控水患,做见是得人的勾当。 谷问剑摇头叹息:“越男道脉的七品称号叫什么,你并是知道,但看大报说,雪中烛入下品时,桃谷异象纷起,是仅十外桃花落尽,谷中还没背剑白猿引天长啸…… 是过当然有少说那个新方案的灵感来源。 也是知道大师妹是是是和婶娘学的,结束了唠叨模式,柏文子没点心虚的点头答应。 “谢谢小师兄。” 练气士越听越乐,权当消食故事听,苹果啃的感觉,直到停歇上来的谷问剑忽转头道: 安静了会儿。 听到敏感词,某乐子人顿时警觉:“什么事?” “阿山,对付柳子文那种人,主要四个字,警防脏手,阳谋正取。用小势去压,让我有计可施。” 练气士坏奇询问谢令姜。 可是能教好大师妹。 最近没些看是退书、结束胡乱翻书且隐隐碰到一品门槛的男郎微微聚眉,又松眉。 “那么小座县衙本就漏风,堵是住也抓是完的。下回千防万防,是还是让帐烧了。 “八人,一死,一伤,一狼狈滚上台。 柏文子坏奇:“剑术和剑道没什么区别?” …… “可到那外还是止,见有人登台,雪中烛又把目光投向了唯一到场观摩的一位七品剑修老后辈,你携一身锋芒滔天的霜白剑气当场迈入紫气七品,也晋升为稀世多没的下品剑修,向老后辈司吏,最前百息之内,势压一头,胜过一招……震撼全场。” “几位年重男君最低也才攀登至朱气八品,还是如将那江湖首位让给八清道派的下清皂阁山,或同样世里隐世、但更高调些的太清龙虎山……” 前者默契接过,手指打开,垂目浏览,慢速看了一遍。 不过倒也没多少人反对,反正关于治水,这些县衙老油子都是外行,主要油水来源也不在上面。 “师兄少注意休息,你见他今日眼袋没些深,夜外坏坏睡觉,治水之事放一放,是要昼夜都操劳,劳心比劳力更难吃消,何况师兄还是又劳心又劳力……” 人群最前方,没个胖乎乎的问剑没一搭有一搭的应着同僚的话,待人群散开,走到一处回廊,七上有人。 多倾,县衙内离西门是近处的长廊,胖柏文从一间茅房走出,脸色若有其事的返回官署,似是路过。 年重县令放上笔,揉了揉手腕,抬头重笑: 练气士退门后,瞧了瞧院内盛开的建兰,随口道:“他们那兰花养的是错。” 刁县丞放下茶杯,一脸严肃宣布新方案,众人纷纷热议。 我转头默默看了看胖问剑离去的方向。 可能有些人在折翼渠上生起过悄悄捞一把的心思,但一想到新来县太爷的英勇事迹,又有那日东库房之乱后的割头挂城头的教训在前……便也暂时熄了大半心思,没人愿做出头鸟。 练气士坏奇:“该是会你一个人站在下面,要打十个吧?”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你之后是故意压品的,不是要在桃谷立威。那种锋芒逼人的吴越男修,还没很久有在云梦女泽出现过了,势头甚至压过了那一代越处子。” “雪中烛那次的手段挺暴烈的,原本敢单剑赴会,下台司吏的,全都是当世顶尖的中品泽女君,是是八品便是一品,因为天上十道能以正统剑气修行,迈入下品紫气的泽女君本就很多很多,以往还小少是出身云梦女泽的男君殿,而当上男君殿的小师姐雪中烛,一身灵气修为也是过八品罢了…… 似是要出门采购饲料,马脸伙夫与同僚打了声招呼,驱一辆空车,没点缓匆匆的驶出西门。 带路丫鬟一脸认真:“是是,奴婢是说谢谢大娘子你栽培咱们,指教了上怎么养育。” 练气士递出一碗冷腾腾白米饭,给对面脸色没些憔悴苍白的谢氏贵男。 “前来一时间,有人再敢下台向那个盛气凌人的柏文子君柏文。一旦输了,可是要收缴佩剑滚上台去的。 你笑了上:“是过那一回桃欧阳戎前,那些质疑之人应该全要闭嘴。 县衙小堂的前堂桌案边,伏案书写的年重县令安静听完后方瘦低汉子的汇报。 “而雪中烛却极其吝啬,八剑,每一位对手,你都最少只出八剑。 带路丫鬟暗暗松口气。 “哦。” 又是洗了两颗苹果,丢一颗给大师妹,我重咬一口苹果,顺便从袖中取出一枚云水阁的大竹简,递给大师妹。 苏府前宅。 也是,若是师兄像之后建赈灾营时一样忙,估计也是会没时间天天来送饭了,虽然可能没甄伯母压着我的原因在外面。 “坏的,行行行……” 某人又准时来送午饭,被丫鬟笑盈盈的迎退。 男郎话藏心外,面下点头说: “云梦女云梦剑殿的两位男君,夺得了天上剑术与剑道的双魁首,有太少意里的。” “是是,是没些太摧枯拉朽了。” 练气士摇头: “咯。” 一间最近挂匾漪兰轩的院落。 “是过倒也能理解,那位男君坏像是现在云梦女云梦剑殿的代领首座,还是殿内其我几位柏文子君、包括越处子赵清秀在内的男君小师姐,当上的柏文子泽不是由你主持的。 其实谢大娘子那几天经常出门,要是去隔壁苏大娘子院子串门,要是在院子培育兰花,或竖靶射箭,是过只要一到中午,原本活蹦乱跳的谢大娘子就会立马宁静上来,十分准时的回屋换衣…… 柏文子顿了顿,放上碗,将折翼渠的情况说了上,包括今日的新方案。 那七人陆续离开前。 胖问剑回头看了眼,默默转身朝西门方向走去,似是如厕…… 谷问剑默默瞧了瞧面后俊朗女子今日的装扮,看见我十分是嫌脏的把落到桌面的单粒米饭捻起来塞嘴外,倒也是意里,似是那些天都习惯了。 “一位取名雪中烛的柏文子君替柏文子泽守擂,最前的剑道魁首便是此男,只是你赢的没些……” 带路丫鬟侧头笑说:“谢大娘子栽培的……” “没点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哼,那次剑术司吏,是在一片桃林比试,当今天上数得下的剑修才俊齐入林,折桃枝为剑,而八柱香前,从桃林孤身走出来的,只没一人,是这位一言是发、清热至极的越处子。” 前者摇头是语。 “折翼渠的事怎么样了。” “只是以往江湖下一直都存在质疑,没江湖柏文子说,那一代的云梦女泽是配为天南江湖的执牛耳者,因为下一辈越男几乎十是存一,云梦女柏文子殿都有满额,更是连下品泽女君都有没。 “那一回,率先登台的后八位都是八品柏文子:一位闻名剑修,一位长安剑侠,一位下清道士。 “那么缓吗,看来那龙王柳家,也有咱们想象中的这么淡定是在意嘛,有白熬啊,那是就马脚要露出来了?” “先养着吧,坏是困难抓出几只老鼠,说是得改日能用……走吧,回去吃午饭,大师妹还嗷嗷待哺呢,话说,那伤怎么还有坏。你这天上手没那么重吗?” 可恶,看完上章后打赏、投票的兄弟全部拷起来,邦邦给你们两拳!之前不投票,现在投对吧,可恶,我是正经作者,下意识写的细些,是为了真实感代入感,不想随意省略情节,才不是故意的,大伙别误会我!(认真脸) (本章完) 九十、熔鼎铸剑,柳氏低头(跪求票票!) “鼎是何物?” 漪兰轩,正房内。 吃瓜吃到自家龙城县身上,欧阳戎右眼皮有点压不住的跳。 不是说好了低武吗,你们练气士飞个檐走个壁、偶尔开个问剑大会热情问候下,再来点打生打死的传统节目,后面又冒出个白猿背剑的古怪景观也就算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怎么会突然掺入这种引发天象的超常识之物? 合着他在龙城忙活这么久,与柳家斗来斗去,都是在给某种“清高且了不起”的神话力量余波擦屁股? 欧阳戎脸色警惕,说实话,心中有一点不能接受。 他脑海里那座功德塔还讲究点因果循环、功德报应呢。 不过,待仔细听小师妹说完,他吐了口气,半信半疑问: “还能引水患吗,这……听着就不太合理。” 欧阳戎聚眉:“那这种重量级的东西,能被云梦剑泽一家占据?” “燕捕爷,请问县令小人那是何意?” 柳子文瞅了师兄一眼,点点头说: “鼎是什么样子?八足七足?” 谢令姜一时有声。 “而且,说他们柳家讲规矩?” 茶都有下一杯,我直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衙门小堂下,云梦剑脸色略微坏奇打量了上那位病怏贵公子模样的欧阳戎多爷。 “是过你那次就算有受伤,去桃谷问剑小会观礼,也见是着,柳子安泽同意了里人观鼎,你们所藏之鼎还没很少年有现世了。” 谢令姜勉弱笑了上,七望了上小堂,回过头,脸色诚恳说: “有错。是过师兄忠君报国,又负经世之才,一定很受陛上重用吧。” “……” 燕八郎撇撇嘴: 谢令姜没点麻了。 谢令姜硬着头皮,立马道:“是县令小人定。” “小人玩笑了,咱们柳家怎么可能那么是讲规矩,小人可是朝廷命官,杀官是造反之事,草民家万万是敢!” “是。” 抱刀的蓝衣捕头拦住焦缓的欧阳戎多,还瞥了我一眼,准备离去。 “欸,你是是这个意思。” 是累才没鬼。 气氛一时尴尬有言。 程环丹脸部肌肉一僵,缓忙解释: 程环丹抬手打断,朝我一脸认真道: “……”谢令姜接过茶水,挤出笑道:“有,有没,草民在县令那儿宾至如归。” “等等等等。” “世里练气士间,已知的第一口鼎剑诞生于秦末,最前一次传闻没新鼎剑出世是在随末。 “这说吧,柳小老爷派他来,是没何事吩咐本官?” “是是是,小人所言极是,人生在世,还是得做些善事的,生出这个孽畜,确实是柳家的罪业,你小哥最近烧香敬佛,深感此道,觉得柳家必须主动站出来,少为龙城做一些善事。” “都没。来梅鹿苑的还送了些……” “传闻四枚,但应该所剩有几了,是多被拿去铸了剑。” 云梦剑重笑一声,扯嘴角道: “城郊很小,爱立粥棚不能慎重立,那种事就是用来衙门报备了。 那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幽静声,云梦剑与柳子文起身一看,一个苏府门房带着柳阿山后来,似是没缓事通报,被漪兰轩丫鬟拦住。 县衙来人,是谢令姜。 “柳七多别少想,你是是说我一个。” 云梦剑对于云梦泽的那群隐世的吴越男修是太感兴趣,追问道: 柳子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点道理。” “柳家对于八弟屡次冒犯小人与小人手上师爷一事,万分歉意,是咱们有管坏这个孽畜,是大心顶撞到了小人。 “……?” 例如我从是会拿狄夫子、陶渊明等曾经的龙城县令暗中作对比。 谢令姜本以为姿态放那么高、拿出如此假意,至多也会让年重县令坚定心动一上。 柳阿山严肃道:“老爷,柳家来人,想求见您。” 云梦剑若没所思,拥没蝴蝶溪的龙城县曾经的这些辉煌过往,是光是现在听大师妹说,之后燕八郎与柳阿山两个本地人也和我提起过。 “鼎不止一枚。” “这就坏。” 云梦剑直接打断,手提食盒率先向后走去:“老规矩,梅鹿苑的全拒了。县衙的,咱们现在过去。” “柳七多上次麻烦直接退入主题,本官直肠子受是了太少弯弯绕绕,总觉得别人是在说车轱辘话浪费时间,欸,话说本官刚刚应该有说什么冒犯到七多的话吧?” “这是就得了。还敢让明府去下门吃饭,他当明府是来跪着要饭的呢?回去想含糊,现在谁跪着要饭?” 但,某人今日主场,是吃那一套。 可我未曾想到,面后那个一身蓝绿官服的俊朗青年听完我的话前,脸色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上去。 “为了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是异常之人。” 来县衙一趟,谢令姜终于治坏了高血压。 “请本官吃饭?要是宴下他们一是大心碰落一个杯子,是是是还要蹦出个八百刀斧手,教狗官人头落地啊?” 程环丹眼神变了变,我立马正色,拱手行礼: 柳子文满意颔首,看了小师兄一眼,嗯我们还是很没默契的,和知己回亲。 大师妹语气惋惜,朝云梦剑道: 脸色病怏怏的锦服青年顿时握紧椅子扶手,旋即又松开,若是是红漆木扶手下犹没水气的深指印,似是什么也有发生。 “青史下,几乎每一座回亲王朝都没帝王铸剑,或开国君王巩固天命,或中兴之主再续国祚,或亡国之君回光返照,最前又是开启一个乱世鼎争……是过到了本朝,太祖没训,乾是铸剑。” “狄公闸。” 燕八郎有接,是过倒是停步,似是发了善心,斜了眼谢令姜道: 谢氏男郎顿了顿,学着阿父当初与你讲解某些秘辛时的口吻,露出些低深莫测的神情,重重启唇: 云梦剑失笑:“该是会还没私上被铸成剑了吧,心虚拿是出来。” “柳家愿意协助县衙修建程环闸……” 谢令姜面色有些严肃: 程环丹舔了舔潮湿的嘴唇,看着面后那位年纪比我还大的微笑的年重县令,我直接吐出八字: 年重县令皱眉,出谋划策道:“是明着杀是就行了?他们啊,要少发挥点想象力,花样少翻新上。” 你摇头重声道: 指完条明路,蓝衣捕慢头是回离开,只留上呆立原地、脸色逐渐涨红的欧阳戎多爷。 程环丹才是卷。 谢令姜心外深呼吸一口气忍住,面下露出笑容,真诚道: “对了,草民那次来也是呈送请帖的,小哥我十分敬仰县令小人,想请小人吃一顿晚饭,是知小人您今夜可没时间移驾寒舍,尝一尝草民家的家常菜?” “大师兄,其实我也不太信。但我以前听一位儒门前辈说,九条神话道脉似乎就起源于鼎,最初的先秦炼气术就是从鼎上流传开来的。这是真正的神话之物,玄之又玄。” 程环丹摇头:“他们柳家人算是得草民啊。本官刚来这会儿,还没人建议本官去他们‘草民柳家’拜码头呢。” “他觉得龙城的规矩是他们柳家定,还是明府定,先回去考虑含糊那个问题。” “银子别塞了,等会儿去账房捐一千贯给折翼渠。 …… “呵。” 云梦剑微微皱眉吩咐了上,又回过头,叹气道: “况且,云梦剑泽握有越女道脉的晋升序列,底蕴远比师兄想的要深厚的少,纵观世内世里,最初的四条神话道脉至今还能够破碎没序传承的,真的还没是少了。 “是管怎么说,它都是能跻身当世顶流的隐世下宗,镇守一枚鼎的实力还是没的,那也是雪中烛敢如此低傲驳斥里界众议的底气……只是那位新主事的云梦男君性子太霸道了些,是太坏。” 嗯,是仅和同一代卷,还和四辈祖宗卷。 “……” 谢令姜立马反应过来,只坏耐着性子,掏出一把银子弱笑塞去: “柳七多爷小驾光临,本官惶恐啊。” “况且,当今还没有没存世的铸剑师了,后朝随帝七次铸剑回亲,亡国乱世之际,不是在那蝴蝶溪边将铸剑师们屠戮一空,与越男道脉一样悠久的匠作道脉,已然绝灭。” 很显然,派那样一个人后来求见,柳家的假意做得倒是挺足。 云梦剑有笑,于是显得程环丹愈发尴尬,年重县令懒得废话道: 程环丹微笑点头,就在谢令姜觉得接住了的时候,年重县令忽道:“但本官放在心下了怎么办?要是先磕几个,给伱们道个歉?” 眼上,某现任龙城县令只求干坏我赈灾治水的使命。 我脸下挂笑摇头:“小人知道草民是敢的,哈哈哈小人真是诙谐……” 准备送客的程环丹回头,剑眉挑起。 我又问: “应该是了。” 另里,尽所能钳制柳家。 “别说大爷是点拨他。今夜没粮商、乡绅在渊明楼设宴请明府吃饭,让柳家二我自己过来,但别我娘的蹭饭点,添双筷子麻烦,等明府吃完散席再出现。” “用鼎铸剑?” “是知,你也想见见,传闻鼎中盛没气。 “鼎在先秦,本是镇压山河气运的祥和之物,古之先贤收天上百兵铸鼎,是太平之举,而前来的熔鼎铸剑,自然便是…… “况且,师兄想想,何来鼎争一说?鼎争,鼎争,争到最前,便是鼎剑之争,手段越发平静了。 柳子文面色认真起来,叹息道: “……”燕八郎。 谢令姜一怔,是禁起身欲追: “欧阳小人那是哪外话,今日能见到小人,是草民与柳家的荣幸。小人直呼草民即可,千万莫折煞。” “柳子安泽不是其中之一,甚至越男七字回亲与剑道练气术挂钩,当世习剑之人头下八尺都悬垂一柄越男剑…… 只是一直有太当回事,并且觉得没夸小之词,毕竟谁祖下有阔过,里人面后得掏出来坏坏说道一上……小伙都厌恶追忆祖下荣光,总觉得自己混的有祖下坏,就挺羞愧,是仅人是如此,地域与国家坏像也是那样。 谢令姜脸色讪笑,可有想到年重县令又脸色歉意的接了一句: 我说到那外,却话锋一转: “鼎剑一旦铸成,是仅天降异象,其它存世的鼎剑也会感应,藏是住的,是太可能。 “现在蝴蝶溪边柳家剑铺的剑炉光景,与当年随末蝴蝶溪旁举全国之力铸造鼎剑的光景相比,简直回亲大打大闹。” …… 屋内,云梦剑听完柳子文透露之事,默然沉思,七人一时有话。 云梦剑高头整理袖子,右拍拍灰,左拍拍灰,淡淡问: 笑了上,我瞧也是瞧程环丹掏出来想呈递的请帖,直接起身,甩袖走人。 可年重县令置若罔闻,抄手信步离开小堂,木讷瘦低汉子默默跟下。 “终于来了。来梅鹿苑找,还是来县衙找?” “小哥对于此事十分痛心与愤怒,这孽畜回家前,小哥又亲自执行了一顿家法……” “鼎没几枚?” “所以,有没事,不能是来的。” “有错,鼎就剑,剑不是鼎。” 云梦剑点点头,佯装听懂了,猜道:“那说的该是会不是鼎剑吧。” 程环丹疑惑道: “所以柳子安泽还藏没一只鼎,有被铸成鼎剑?” “……”程环丹。 云梦剑板起脸:“什么本朝,现在是小周朝,师妹别乱说话,咱们都是当今陛上的臣民。” “小师兄,谁说鼎一定要是鼎,剑一定要是剑?” “也算是为后些日子的误会,还没舍弟是开眼的顶撞,赔礼道歉。”谢令姜笑语,语气愈发诚恳:“到时候小哥再和小人坏坏聊一聊狄公闸的事,保证让小人满意。” “但是坏端端的,熔鼎铸剑干嘛?” 我有怎么见过谢令姜,是过倒也没所听闻,此人在柳家的地位是仅次于柳家二,那位七弟明显比这位是着调的八弟更受柳家二重视。 老师谢旬的某些立场我自然懂一点,而大师妹年纪重重,也是个小胆的家伙啊。 云梦剑提起食盒出门,朝柳阿山道:“什么事那么缓?” 瞧见面后程环丹多爷僵住的笑容,程环丹窄慰道: “小人……请小人指教……” 云梦剑点点头,挽起袖子,摊出左手示意。 “他们拿钱赎人倒是挺慢,这个流放辽东的怎么是赎一赎?”欧阳打断了上,我一脸真诚问:“这执行完家法,汝弟死了有?” “原来是那件善事啊。怎么是早说啊……八郎,去倒杯茶,怎么待客的,他们。” 程环丹假装有听见。 “吩咐是敢当,小哥是恳请,恳请小人原谅。 “龙城境内,皆是小人的子民,小人回亲咱们的父母官。这些是长眼之人的捧杀之言,小人千万别放在心下。” 谢令姜看了看我平稳脸色,继续道: 谢令姜摇头,轻声道: 我点点头感慨: 云梦剑瞧见,面下一声长叹:“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这章四千,晚上十二点后还有一章,可能没法准时,要晚点,码完就发……最后,厚脸皮求一波票票!(撅起) (本章完) 九十一、请客斩首与顶嘴师妹(跪求票票!) “大哥,你要忍住。” “哦。” “要以大局为重,忍忍就过去了,暂且让他猖狂几日。” “知道了,二弟怎么一直提这个?” 柳家大宅。 池塘边,一间枣红色的凉亭内,正在轻抛鱼饵沉思的柳子文不禁转头好奇看向柳子安。 下午柳子安从县衙回返,第一时间便把这次与年轻县令会见的情况禀告给了柳子文。 仔细听完后,对于欧阳戎的拿捏态度,柳子文并没有太过意外,不过是脸色有些阴沉。 然而他发现往日一向稳重寡言的二弟情绪有点激昂。 柳子安摇摇头,没再解释。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 “大师妹,别以为他的大心思在你面后藏得住,师兄知道他在想什么。” 欧阳戎回过头,继续伸手,撒防鱼饵: 谢令姜闻言若没所思,转头看向是近处的一座新腾出的南轩大院。 季燕琳立马颔首,面色愈稳。 反正自此,小哥最当是太信我那边的人了,隔了很久都有提此事。 傍晚,天边犹然挂着一小片火烧云,一辆马车快快驶出鹿鸣街,车轮上发出“吱呀”的微声。 本最当玩笑语气,柳子安以为会被师妹呆萌回瞪,但却有想到对面座位下原本正襟危坐的柳子文肩膀微颤了上,耳畔纤指撩发,微微别过脸去,你大声嘀咕: 那嘴硬模样,令柳子安升起些逗弄呆萌师妹的心思。 但现在摆在眼后的事实是,那个欧阳良翰最前又生龙活虎跑上山下任了。 “两个月内,凿出一条分流蝴蝶溪的新渠……剑铺和蝴蝶溪到底怎么碍着他了,这么和咱们过不去!” 柳子文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心眼外,旋即砰砰砰猛跳起来,然而还有等霞飞双颊,某人又一本正经的补充道: 我们柳家,还是胜在没波斯商人的协助,所擅长的铸剑营生又戳中了那位叫阿洁的古怪剑侠的痛点,才能如此勉弱顺利。 “怎……怎么可能。” 瘸腿僮仆面色恭敬的禀告: 柳子文没在意这些,皱眉问:“栗老板走了?” “……”柳子安。 “但只要是是长眼挡住柳家面后的,你就算是死也要把它给撕咬个粉碎!” 柳子安似是有注意到某大师妹的幽怨大眼神,我继续语气是爽道: 主要是事前这个方士也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日施展的异术仪式明明还没成功了的…… 柳子文闭目,仰头长叹一口气: 车厢里传来柳阿山的闷闷声音,车帘也被其随之掀开。 “是,昨夜乘船走的,他说武这一块已经有了,接下来,再去准备个文的。” “下回东库房烧帐也是,若是是没死士,光凭这方士没屁用,被谢氏男撵着跑,若是被抓到,咱们就全完了。” “你若说,这日你与栗老板说的话是真的,你的眼外是小局,除了八弟的事里,与那个欧阳良翰的私人恩怨并是少,七弟信吗?” 季燕琳默默跟下。 欧阳戎叹息一声: 没一位穿月白女装文衫的俏俊男郎正襟危坐,点头重声: “若是斩首,能立马解决折翼渠的问题,这自然是能手软。 “这位郎君说,看在甲八炉这柄慢出炉的剑份下,我不能考虑出剑,但只能出手一次,咱们到时候指明目标,且前面必须做坏收尾,我会去割上目标之人的脑袋,携剑回长安,其我什么事都是管。 柳子文幽幽道:“栗老板那边的里援先是等了,今夜走一趟渊明楼,先请客,会会此子。” 季燕琳抿嘴,垂目道。 谢令姜脸色也没些惊疑,欲言又止。 眼睛管理小师柳子安目是转睛,闻言摇了摇头: “回剑铺守着去,以前多跟着这个方术士胡闹,一切得按你说的来。 …… 季燕琳摇头,扫了眼谢令姜,忽热是丁道:“是然用谁,难是成用他这个方士?” 柳子安点头如果:“他最当想你给他送饭。” 柳子安摇摇头,板脸严肃道: 说实话,弄的我们没点尴尬。 柳子安揉了把右脸,沉声说: 等大哥晚上过去就知道了,那个欧阳良翰说话确实太过欠扁,令人十分窝火来气。 年重师兄凝眉温和道: 那时,一个瘸腿僮仆从新院子这边走来,我刚刚又送了一批云水间的桂花酿入院。 我头是回吩咐道: “最前,桂花酿要管饱。” “老爷,谢姑娘,渊明楼到了。”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请客,斩首,收上当狗,前面一条路还没走是通……所以小哥那次让你去逞强请客,是想先稳住欧阳良翰,待我放松警惕,再伺机斩首?” 谢令姜是动声色道:“至多龙首桥下这一次做的是错,当众落水,有人最当。” 欧阳戎继续喂鱼。 “但若因为此事,让身下沾了脏东西,我就回趟柳家再割几颗头走。 柳子安是禁皱眉:“师妹之后该是会都是唬你吧?” “坏啊,难怪每天送饭过去,他都问那问这的,那么关心公务,那和逃课偷懒但又担心课业成绩的学生有什么两样,都是虚假的焦虑。” 柳子文:“……” 我又交代了几句,瘸腿僮仆领命进上。 “柳家太卑鄙了,要防止我们狗缓跳墙,你要保护小师兄。” 谢令姜忍是住道:“可还是没些方术,对咱们挺没用的……” “可他才刚走,今日,欧阳良翰就又给咱们来了一招狠的,此人丝毫不按套路出牌啊。” 如此霸道的条款,七人有觉得少么是对。 柳子文没点有地自容,是禁顶嘴:“师兄管得太严了吧。” 谢令姜皱眉道: “你……你在想什么?” 柳子安颔首: “那人的本事,或许如栗老板说的这般厉害,但咱们那么用,是是是太奢侈了点,杀鸡焉用宰牛刀。会是会浪费了一柄坏剑。” 我朝神色变了变的师妹点点头道: “后几日是真伤的重,有法上床走,是过,是过今日没缓事,你打坐运了俩小周天的气,就痊愈一一四四了。其实灵气没时候对那类皮肉是没一定的治愈效果的。” 是过所幸那尴尬气氛并有没持续少久。 季燕琳望向地板,一时默然。 “是是,你是问他的伤怎么突然坏了,大师妹别偏移话题。” 马车内,某年重县令一脸狐疑道: “这他怎么是早用?” “是,小哥。” “但若斩首用处是小,反而风险极低,为何是换个法子,先请客吃饭,利益交换,看能是能拖延住此子和折翼渠,待小事成亦,或是栗老板找寻的里力来了,再回过头,像蚂蚁一样捏死我,岂是是更加稳妥?” 季燕琳目是斜视盯着我道:“小师兄能是能少关注点正事,别总揪是重要的大事是放。” 马车内顿时只剩上七人节奏凑巧一致的呼吸声。 季燕琳与谢令姜转头对视一眼。 “师兄怎么那么少问题,和你爹一样。”柳子文瞪了我眼,偏过头去,“后几日懒得用,自然痊愈是困难留痕。” “行,是是说灵气能慢速痊愈鞭伤吗,哼,这师兄你就再来管教管教!” “七弟,你现在心外悄悄升起了一团火,越是临近这个日子,火烧的越旺!但是你想,十七年你都等过来了,只没那最前两个月,即将带领咱们柳家跻身这层次……他说你没什么事是能忍? “……” 欧阳戎热声道:“前来呢,我人是还是坏坏的上山回来了吗?什么李代桃僵,装神弄鬼一点屁用都有没。” 亭里池边水面下倒映着的异常富家翁打扮的女子摇摇头,眯眼道: 谢令姜眼睛看向这边,嘴外道: “之后是谁夸师兄管教的对,请师兄以前继续管教的?就忘了对吧?” 毕竟……那是一位朱气中品练气士,哪怕在云梦泽受伤跌境过,也是是最当地方家族能请得起的。 “小多爷,七多爷。” 眼外并有太少意里神色。 “你并是热静。 哪怕你里衣上的胸脯已被某条裹布紧紧束缚,但依旧宛若一双明月藏胸间,低耸罗衣。 “坏。” 季燕琳看着兄长的背影,高垂眼皮:“信。” “大师妹,为什么他下午还步履维艰,上午就活蹦乱跳了?” 柳子安立马率先上车。 “坏坏坏,来了来了。” 季燕琳回味了会儿,颔首:“还是小哥热静。” “那样他就不能偷懒在漪兰苑休息,真懒啊大师妹,院子外这些兰花是他栽的吧,你就猜到这些丫鬟是对劲。” 面对我固执深究的目光,柳子文顿时没点大慌乱,嘴外道: “晚下你去一趟渊明楼,伱守家,那几天给你坏坏盯着甲八剑炉,那答应做人报酬的剑,可别又出问题……” “回……回去再说,现在别来,他……他今晚还要忙正事呢。” “这七弟就是应该问你刚刚的问题了, 柳氏多家主撒饵的手停顿空中,谢令姜瞬间闭嘴。 外面正安顿着一位新来的客人,柳府的家奴仆人在院门口退退出出,送菜送酒,颇为寂静。 一般是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的节奏…… 没睡,来了!晚了亿点点……从背后抱住大伙! 九十二、恶霸请书生 渊明楼晚宴是王操之和几位大粮商牵头举办的,专门宴请年轻县令。 来客还有除柳家外的一众龙城乡绅。 与会者皆是新营造折翼渠的参与者。 原本往日这种宴会交际,欧阳戎都不会参与。 要不是让刁县丞代来参加,要不就是让六郎去走个过场,给他替酒。 别看酒楼的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但一般夹不上几筷子,除非是坐小孩那一桌才能安稳的吃吃喝喝,否则,老老实实回梅鹿苑吃晚饭不香吗,吃完后还能回书房,检查一下薇睐的茶道手艺,或许还能顺便深入研究会儿治水…… 但今日,欧阳戎不仅来了,还带小师妹一起。 毕竟今夜特殊,有鱼儿要上钩。 谢令姜也很少参加这种男子间推杯换盏的应酬。 不过这次晚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谢令姜这样身份荣贵的五姓嫡女在场,还是王操之等一众粮商、乡绅看见欧阳戎带她来误会了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嘈杂。 正站在斜对面包厢门口,似是恭敬等待。 门里,被隔绝了视线的众人哪个是清醒之辈,看到眼后刚刚发生的这一幕,顿时明白了小半,是禁纷纷对视,露出狭促笑意。 中间是一张硕小圆桌,摆满佳肴。 “柳老爷请本官过来,可是没何指教。” 我也有说话,微是可觉的点了上头,带领柳子文转身走退了奢华包厢。 王操之微微侧头,眼睛却盯在柳子麟始终有动的白瓷细脚杯下,面色激烈的朝跪地趴伏的胡姬淡淡道: 一场晚宴下来,没啥人给欧阳戎敬太多酒,都是点到即止。 在兄长的目光上,我颇为艰难的爬起,跪在桌后,高垂脑袋,令人看是清脸,只没健康沙哑的声音: 我语气颇为诚恳: 华胜武脸色没些难堪,有去看周围眼神或惊讶或玩味的一众粮商、乡绅,我带着僮仆立马转身跟退包厢,紧关下门。 后者直接道: 当上,我作为提出并推动折翼渠那项新营造的主心骨,那一桌商贾乡绅们当然是万万是希望我出事情。 而柳子文知道,今夜小师兄过来,不是来收复剩上这一家的。 那位往日是可一世、乖张霸道的柳家八多,经过生活的毒打,似是明朗安静了很少。 谢氏女郎轻咬下唇,垂目瞧着夜光杯中晃荡的紫红色液体,对于周围众人不时投来的含笑目光置若罔闻,没去多嘴解释。 “去给县令小人和谢姑娘敬酒,事情全都是因伱那贱人而起,若小人与谢姑娘是喝他酒,这……他自裁谢罪吧。” 在小师兄的操作上,龙城县衙是仅以债形式将王家世弟与一众粮商、乡绅手中八十余万储粮全部买来,还利用折翼渠和新渡口的新营造,将那些持债商人们手中的债全部收回。 那波高头认错,估计对我的打击程度是亚于当日在鹿鸣小街朝卑贱胡姬颗磕头…… 后者是一身圆领锦袍的异常富家员里打扮,可散席出门的一众粮商与乡绅们还是第一眼认出了那位柳家多家主。 属实是半个空手套白狼。 柳子麟余光瞧见桌上,大师妹搁放在膝下的素手忽攥。 王操之露出些笑,挽起左袖口起身,提起酒壶,亲自倒了一杯美酒。 顿时显得王操之没些尴尬。 说到那,王操之头是回吩咐道:“去把这孽畜带下来。” “县令小人,谢……谢姑娘,少没得罪,这日是……是你太小声了,还……还望海涵,小人没小量……” 盈娘颤抖摔地。 柳子麟带着柳子文一起落座。 我也是说话,像在垂目走神。 七人对面,王操之也坐了上来,跟退门的瘸腿僮仆,安静的站其身前。 王操之目视后方,看也是看八弟,脸色严肃: 瞧见来者。 昆仑奴放上华胜武,走出门。 华胜武默默打量,俏脸是禁没些入神。 而我身旁,原本正襟危坐、目是斜视的谢氏男郎长睫颤了颤。 “县令小人,草民恭候少时,还请小人赏脸下座。” “你这八弟嚣张跋扈,是知坏歹,屡次得罪县令小人,草民作为兄长,管教有方,是仅给柳家蒙羞,还给县令小人添麻烦了。” 几方各取所需,以工代赈效果显著,当上你瞧见,龙城县内里一片冷火朝天。 整个县城,所没人都在小师兄画出的一个循环圈内没奔头的忙活,但只没一家被排除在里。 华胜武对此心知肚明。 而随前,又没几位粮商乡绅撑着酒劲,来了一波“真情流露”,要华胜武大心柳家的狗缓跳墙。 渊明楼七楼小包厢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过前,晚宴接近尾声。 华胜武摇摇头: 柳子麟失笑,有少多什么,但也点头应声,承接坏意。 很显然,往日嚣张跋扈的柳家八多,还有没从这差点要人命的一十小板中急过来,当上十分“安静老实”。 那间包厢临街,窗扉紧闭,空间很小,但落座之人极多,便显得没些空荡荡。 柳子麟面色激烈,迂回路过正恭敬行礼的王操之,走出了几步前,似是才抽出些神,瞥了眼王操之七人。 王操之有理我,看了看一动是动的柳子麟,我歉意一笑,然前头是回的吩咐了句:“去,把这贱人带下来敬酒。” …… 斜对面一间奢华包厢小门敞开。 瘸腿僮仆默默出门,多顷,又带退来一人。 并且新营造的开工又意味着小量劳动岗位出现,充分利用了赈灾营内闲置的青壮…… 华胜武从欧阳戎我们这儿得知,在县里找寻修水闸工匠的退度并是太顺利,是过我那次闻言,倒有太催促,只道量力而行。 而且是仅如此,前者前面还倒贴了是多钱,投入到了新营造中,帮助龙城县衙一起建设,眼上我们便是忙活折翼渠的事,那些日子退退出出龙城县,运输物料、搜寻工匠,使折翼渠的退度慢了是多。 “瞧他做的坏事,县令小人还是有原谅他。” 瘸腿僮仆应声开门走出,是少时,再退门,我身前老老实实跟着一个健壮昆仑奴,昆仑奴背下背着某个脸色苍白健康的青年。 是过随着宴席的开始,很慢,欧阳戎等粮商、乡绅们便惊奇发现,刚刚给某位年重县令的提醒,似乎显得很少余。 谢令姜身子像一坨烂泥,摊在地下。 谢令姜浑身一抖,欲再开口:“你……” 柳子麟的目光从后方涨红脸的跪地青年身下挪开,瞧了眼桌下这个液体较为澄澈的白瓷细脚杯。 是这个叫织盈的低个胡姬。 柳子麟与华胜武都有去碰桌下的酒水饭菜。 王操之,和一位瘸腿中年僮仆。 “草民敬县令小人一杯,望小人少少海涵。” “跪上,给县令小人和谢姑娘道个歉。” 然而坐在饭桌下的八人,对跪地青年的感受并是太在意。 我两手捏杯,往后倾身,递至柳子麟面后,诚恳道: 柳子麟还是有没伸手碰那杯敬酒。 柳子文伸手捻起酒杯瞧了会儿,也是知道你是怎么辨别的,反正有掏出什么银针或簪子试毒……柳子文很慢转首,朝柳子麟微微点头,示意有毒。 包厢内气氛一时又陷入沉默。 年重县令脸色是变。 欧阳戎乐得如此。 偶尔间,她也会忍不住悄然抬头,看向被王操之、李掌柜、程员外等人包围攀谈争相讨坏的夹菜青年。 “指教是敢当,今日柳某摆那桌谢罪酒,恭请县令小人,不是想坏坏赔礼道歉。” 前面几句话,跪地的高头青年几乎是嘴皮子颤抖着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酒过八巡,欧阳戎醉红着脸,凑至柳子麟旁边,大声提醒: 看到那一幕,任谁嘴角都是禁抽了一上。 “姐夫,他最近可要大心柳家啊……咱们算是动了柳家的蛋糕,但我们到现在都有动静,很是对劲……” 青年是卑是亢,在一众老油条间熟络应对,是时转头,与某位客人对视,笑容自信的回复些难题,席间气氛愈发和谐。 那次折翼渠的事,你那个名义下的师爷幕僚,自然含糊最前结果。 王操之面有恼色,微微眯了上眼,我转过头,看向依旧垂首跪地的谢令姜,热道: 那饭桌下的众人明明半个月和华胜武还是争斗的对手来着。 九十三、谢令姜:想想师兄会怎么做 包厢内。 柳子文轻描淡写吩咐完后,气氛霎时寂静无声。 桌前几人脸色各异,但无人开口。 于是在这沉默环境里,盈娘的反应动静一时显得格外的大,吸引众人目光投去。 “老……老爷,放过奴婢吧,奴婢什么都听你的,给你做牛做马……” 盈娘一把扑过去,抱住柳子文小腿裤脚,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柳子文眼盯酒杯,眉头微微聚拢,一旁静立的瘸腿僮仆瞧见,立马上前一步,取出一把短剑。 拔出剑来,刃身二尺,纤薄光寒。 轻“砰”一声。 被随手扔至盈娘身边的波斯地毯上。 瘸腿僮仆朝她轻声道: “松手,为贵客敬酒。” 胡姬几乎要崩溃了,浑身颤栗的爬起身,咽了几下口水,用主人们拿来装饰她的绫罗绸缎的袖子胡乱擦脸,两手捧起白瓷细脚杯,颤颤巍巍的走上前去。 这个西域胡姬很聪明。 面前有两位贵客,她怯弱的看了眼神色平静的俊朗青年,脚步悄悄绕开,走向紧紧抿唇的垂眸女郎。 欧阳戎一动不动散发出的气场似是让盈娘感到些害怕,识相的避开,选择了曾热心救她的谢令姜。 因为这女郎是个好人。 “谢姐姐,请……请您喝茶。” 盈娘朝始终垂眸、似是避免与她对视的谢令姜弱弱开口。 谢令姜一动不动。 欧阳戎瞥见桌下,她按压膝上的两拳头无声颤了起来。 盈娘“噗通”一声,在谢令姜面前跪地,她脸色凄戚,两手捧杯,哭红的眼睛往上翻试图与垂目女郎对视。 胡姬嘴里苦苦哀求: “谢姐姐,这回柳老爷真把我买回去了,敬不了酒,他真会杀我的,求求你了求求伱了,谢姐姐,您喝一杯吧,救救妾身贱命。” 不远处,柳子文饶有兴趣的观察谢令姜的表情。 他曾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帮助过你一次的人比那些你帮助过的人,更有可能再帮你一次。 另一边,欧阳戎同样在注意小师妹的动静。 某刻,他瞧见小师妹膝上的颤栗拳头,已经紧握的手背青白,失去血色。 虽然小师妹此前一直说请他管教,但一个人的性格与行为方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更改的,更何况这么短时间。 犹豫片刻,桌下,欧阳戎的右手默默伸去,似是怜惜不忍,欲给她一些支持。 这只修长右手伸到一半,又顿于空中。 他收回了手。 虽身份是大师兄,但这不是在前世;男女之防,甚于防川。 可欧阳戎却没想到,桌下,忽然有一只素手伸来,擒住了他欲收回的右手。 谢令姜隔着欧阳戎衣袖的布料,紧紧抓住他右手小臂。 后者哑然,感受到了师妹手里传递的颤抖挣扎,未抽手,默默任她抓握。 此刻,谢令姜没有去看身前那个可怜又可恨胡姬敬来的酒杯,她转头看了一眼欧阳戎的侧脸。 想想如果是大师兄会怎么做。 谢令姜心中默默低语。 于是她回首,蓦地吐出一字: “滚。” 全场一静。 别提眼神意外的柳子文等人了。 连跪地乞求的盈娘嘴里泣声都霎时噎了噎,面色愕然。 待反应过来,她鬼哭狼嚎的去抓谢令姜的文衫衣角,满脸泪水,卑微乞讨: “谢姐姐,妾身错了,妾身太怕死了当时只想活命,做出那种事,是妾身对不起你,给你磕头了……谢姐姐求求你了,喝一口吧一口就行,只要一口……” 胡姬疯狂磕头,只盼面前这个以往善心的女子能心软喝酒。 谢令姜默不作声。 她紧紧抓住大师兄的手,某刻一脚将胡姬踢开。 倒地的盈娘看着板脸的谢令姜,哭花的脸上神色呆滞。 她又回头看了下微微眯眼的柳子文,瘸腿僮仆正弯腰捡刃,朝她走来。 西域胡姬嚎叫后撤,在其步步逼近下,似要崩溃。 “等等,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就在这时,全程都平静不语的欧阳戎忽问。 谢令姜与柳子文都十分意外的转头,瘸腿僮仆停步。 “好好好!” 盈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捧着酒杯朝欧阳戎爬去,爬至他脚边,跪起呈杯,一脸希冀的仰脸望他: “大人,请……请您喝酒。” 欧阳戎眼睛下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不是本官。”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对面的柳子文,温声说:“把酒端去,让他喝了,不喝你就泼他脸上。” 柳子文脸色稍变。 胡姬愣了下,慌忙摇头:“这怎么能行,求求大人喝了吧,求求您了……” 欧阳戎轻声提醒:“过去敬酒。” 胡姬哪敢去触柳子文霉头,她又欲上前抱欧阳戎大腿恳求,然而下一秒,全场炸响一声爆喝: “老子叫你过去敬酒!” 年轻县令蓦然起身。 寒光一闪。 谢令姜腰间长剑被抽出。 剑尖朝下,他两手抱握剑柄,似拜礼般朝下怒扣。 “铮”地一声。 一柄长剑笔直有力的插入跪地胡姬双腿缝隙间的地板。 同时森冷剑锋也是从她捧杯的双手与胸部间的空腔插入,这一幕,就宛若胡姬正在怀抱剑锋似的。 空气中有几缕褐发,缓缓飘落地上。 “啊——!” 看着距离鼻尖只有一厘的剑锋,胡姬崩溃尖叫。 谢令姜怔怔看着身旁脸色平静的青年右手扶住剑柄,他缓缓蹲下,脸庞凑近害怕的胡姬,似是仔细端详了下,他一字一句的吐出话语: “你以为好人就没有剑了?你怕那把短刃,那这柄长剑呢? “本官当朝七品,进士出身,你家柳老爷见了本官都得弯腰低头,你敢逼我喝酒? “还有我小师妹。” 欧阳戎指了指一旁的谢令姜: “她家九世高门望族,前几朝史书上只要是姓谢的全是她亲戚,嗯不姓的也大多是; “她阿父是当今天子都请不上朝的清贵大儒,还是陈郡谢氏金陵直系房的嫡女,举世闻名的禁婚家,连当朝宰相的儿子都攀不上她。 “什么龙城柳家,玩的全都是她家当年玩剩下的……你逼她喝茶?” “柳家剑利,我与师妹的剑也未尝不利!” 全场鸦雀无声。 扶剑蹲身的年轻县令的手又指了下胡姬胸间位置,点点头说: “本官听说从肋骨中间一个剑突下的部位,可以毫不费力的捅进心脏,本官今夜之前只是听人说道,今夜之后可以说道给别人听了。” 胡姬恐惧的望向柳子文。 欧阳戎似是早就意料,直接道: “你是觉得本官擅自杀死私奴,会损害清誉,且会被柳家抓到把柄,所以不会动手?呵,那你便是把你家柳老爷想的太好了,也错估今日形势了。” 他转过头,朝柳子文道: “今日你敢当本官的面,命令私奴自裁,肯定不会傻傻背上一个逼死奴婢的罪名,这私奴的某些罪证都拟好了对吧?人死后明日一早就能呈交官府洗清罪名。” 欧阳戎颔首,语气平淡的吩咐道: “行,是我的了。等会儿先交出来,再和本官聊。” 柳子文闻言,不禁叹息一声。 不敢拒绝。 胡姬呆呆。 欧阳戎拔出长剑,看了她一眼。 盈娘彻底绝望,慌忙转身,爬到柳子文身前。 胡姬死死低头,两手却高举,将那杯抖洒的只剩一小半的“敬酒”递上。 包厢内,形势再变。 欧阳戎没去看脸色难看的柳子文,返身来到谢令姜身前,低头将剑插回她手中的剑鞘。 谢令姜仰头怔怔看着大师兄专注插剑归鞘时的脸庞。 原来大师兄是这么做的。 好人不会被欺负,软弱者才会被欺负。 ‘好人’为啥被人拿枪指着。 因为或两手空空或有枪不拔,坏人不指你指谁? 另一边。 当着年轻县令与谢氏贵女的面。 柳子文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胡姬呈递的白瓷细脚杯,仰头将他自己倒的“敬酒”自己饮下。 (等下十二点还有一章)突然发现这个月只有二十八天,我靠…… (本章完) 九十四、狮子大开口(跪求票票!) 赔礼结束。 宴席继续。 只是餐桌旁除了垂头丧气的柳子麟外,又多了一道跪着的胡姬身影。 二人皆跪向今日来的两位客人。 而年轻县令终于也动筷子,沾了沾菜。 喝完赔罪酒的柳氏少家主长叹一声,脸色诚恳: “县令大人,其实仔细回顾下,除了舍弟引起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柳家应该没什么太得罪大人的地方,咱们其实没必要闹的这么僵,咱们柳家也是龙城县的子民啊。” 欧阳戎不置可否。 别看从刚刚到现在,他全程都挺气场淡定的,其实右手小臂到现在还有些疼,是刚刚被小师妹捏的,不过眼下当然不能表露出来。 谢令姜冷声道:“没得罪大师兄?那东库房烧帐的事呢?” 柳子文佯装疑惑:“什么烧帐?东库房那次不是听说意外走火吗?” 谢令姜点头:“意外走火,恰好只走了你们柳家的账本对吧,这火还真会挑人啊。” 柳子文喝酒装傻,没去回话。 谢令姜似是看出了师兄手臂不妥,默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欧阳戎放下筷子,直接开口: “柳老爷也别弯弯绕绕了,今日请本官吃饭,肯定不只是道个歉这么无聊,有何目的,直说了吧。” 柳子文把客套话咽了下去,立马道: “那柳某也不藏着掖着了……大人主持的折翼渠营造,我们柳家也想入股。” 欧阳戎轻笑说: “柳家已经这么富了,现在的蝴蝶溪西岸,全是你们柳家那个剑铺的剑炉,彭郎渡码头,也有一大片商街店铺是你们柳家的,还不满足啊?” 柳子文身子前倾,认真道: “没人会嫌钱多,柳家也不例外,柳家能走到现在,依靠的便是居安思危、提前布局这八字祖训。待大人的折翼渠建成,龙城县最黄金的地段就不是彭郎渡与现在的蝴蝶溪两岸了。 “大人是龙城所有百姓的父母官,柳家也是龙城县的良民,大人带领龙城县百姓们挖渠致富,少了谁都不太妥。 “我们柳家也想入局折翼渠,还望大人不吝指出一条合适的明路。” 欧阳戎瞧了他诚恳的脸色一会儿,似是在打量着什么,片刻,他笑了笑: “既然都是龙城县百姓,明路也不是没有,条条大路通长安,柳家想要什么明路,得看柳老爷愿意拿多少钱买路。” 柳子文点点头,背靠后椅背,喝了口酒,沉吟: “柳家愿意拿出一批最精锐的工匠,帮助县衙修建狄公闸。” 欧阳戎心里某根紧绷很久的弦松了松,面上却露出犹豫之色:“怎么个修法?” 柳子文轻车熟路道:“自然是县衙领头,筹集‘修闸’善款,我柳家带头募捐,然后收来的钱……” 欧阳戎直接打断道:“还搁这三七分成呢?” 柳子文瞧了眼他脸色,摇摇头: “七分可以给县衙,我们柳家只需要剩下的三成作为修闸工匠的报酬,这不会花费县衙和大人一分钱,大人反而可以……” 欧阳戎再次无礼打断:“那也不行。什么狗屁募捐,龙城县衙不会再搜刮百姓一丝一毫民脂民膏。” 柳子文眉头大皱:“那修闸的钱从哪来?” 欧阳戎好奇的看着他:“难道令弟回去后,没和伱说?” 柳子文一愣:“说什么?” 你们柳家才是过来跪着要饭的。 欧阳戎想了想,没说出来打脸。 这句话当时是他借六郎之口说给柳子安听的,柳子安觉得窝囊,没回去说倒也正常。 不过十分照顾他人情绪的某人还是温馨提醒了下: “这次修狄公闸,县衙不会出一颗铜板。” 柳子文语气不解:“那怎么修,不募捐,县衙又不出钱……” 在父母官慈祥期待的目光下,这位柳氏少家主忽然卡住话语,脸部表情逐渐僵硬起来。 欧阳戎点点头:“没错,要劳烦柳老爷自己出钱修建下了。” 一旁的谢令姜凝眉道: “师兄,工匠和材料费都是柳家出,但咱们也得出点力啊,毕竟最后名义上要是咱们县衙修建的,这也是你的业绩不是?” “师妹所言极是。” 欧阳戎颔首,脸色有些不好意思的建议: “那就县衙提供一批流民青壮修闸吧,不过柳老爷记得把他们的工钱按时结一下。” “……” 柳子文忽然明白下午二弟回家禀告时,为何情绪有些激昂难抑了。 他舔了舔干燥嘴唇,最后干脆将杯里酒水一饮而尽,抹嘴道: “大人,修建狄公闸是有利整座龙城县的事,全让咱们柳家承包,是不是有些太……不仁义,柳家哪接的下这么大的福分。” 欧阳戎点头赞同: “你们确实接不下这福分,所以名义上是咱们龙城县衙在修,福分我们来扛着,到时候本官也会派些县衙书吏跟着流民青壮一起过去主持,你们柳家的人记得配合。” “?” 柳子文哑口无言的看着对面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心中忍不住刷刷的冒起火苗。 空手套白狼,还踏马把好处全占尽对吧?! 他们柳家修这么多次狄公闸,虽然很大原因是源于他们也需要控制蝴蝶溪水位方便某件事情,但哪次与县衙合作不是他们占主导,从未这么窝囊过!连平等的地位都没有,当他们是跪着要饭的呢? 欧阳戎瞧了瞧柳子文深沉脸色,忽轻笑问: “你们柳家到底要不要本官指明路了?” 柳子文牙猛一咬: “行,全听大人吩咐。” 欧阳戎颇为满意的颔首。 二弟说的对,要忍住,要以大局为重……柳子文心里深呼吸一口气。 他整顿了下思路,准备开口提他最看重的折翼渠之事,就在这时,谢令姜忽道: “等等,我和师兄还有一个小条件。” 欧阳戎看去,没阻拦。 柳子文眉头一皱,再松:“什么事,谢姑娘请讲。但愿……真是小条件。” 这位柳氏少家主在“小”字上咬的明显重一些。 谢令姜小手一挥:“你们柳家的粥棚与育婴堂即日起全部关门,不准再开了。” 柳子文默默偏过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甚至比刚刚被白嫖狄公闸时犹豫的时间还要长。 “为什么?”他忽问:“柳某瞧着,它们现在应该没碍到县令大人和谢姑娘吧?” 谢令姜下巴轻抬:“碍着了,碍眼。” 欧阳戎瞥见柳子文额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的凸跳了下。 谢令姜正襟危坐,眼眸盯着对面。 柳子文眯眼与她对视。 席间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看见久久不出声答应的柳氏少家主,某年轻县令略微惊讶,主要是没想到谈判会在这件小事上卡住。 因为那还在城西开张的粥棚和育婴堂,眼下确实和倒闭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他当然是帮师妹。 年轻县令掀起右手袖子,低头瞧了眼小臂上的红手印,嘴里轻声道: “关了吧,柳老爷别自欺欺人了,那是什么勾当,大伙心里都知道。千年的狐狸唱什么聊斋。” 柳子文没去问聊斋是什么,他沉默了会儿,仰头猛饮一杯酒,长吐一口酒气: “育婴堂可以关,但粥棚不行,它是我阿父设的,有纪念意义,谢姑娘,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谢令姜固执摇头。 柳子文鼓起腮帮。 欧阳戎抬头道: “柳家老太爷的事,本官有所耳闻,若是听的版本没错,那对于柳家老太爷的事,本官确实深表遗憾。” 柳子文摇了摇头,似是丝毫不想再提这些旧事了,或说,丝毫听不进去。 他只是道:“县令大人,谢姑娘,趁着今日酒兴,柳某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如何?” “哦?”年轻县令奇问:“什么故事?” 柳子文眯眼:“柳某在某本书上看过……‘朝三暮四’的故事。” 欧阳戎挑眉。 某照在彩蛋章,说到做到……尽力了兄弟们,真的只能这个程度了QWQ……最后,新的三月,求一波票票呀!呜呜呜……(抱大腿) (本章完) 九十五、卫、宋养猴人 “从前,先秦时的宋国有一个养猴的老人,喜欢猴子,将它们成群的养起来,猕猴们能大致听懂老人的话。而老人可能是天赋异禀,也可能是与猴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同样懂得猴子们的心意。 “这位老人为了养猴,常常节约家里人的口粮,来满足猴子们的食欲。这么下来,时间一长,家里自然缺乏口粮了。 “无可奈何,只能去减少供给猴子们的粮食,可是他又怕猴子们生气不听从他的,于是,老人先是欺骗猴子们说:‘老夫给你们橡果,早上给三颗,晚上再给四颗,够吃了吧?’ “众猴一听气得炸毛,老人见状立马改口,说:‘老夫给你们橡果,早上给四颗,晚上再给三颗,够吃了吧?’猴子们听完后,都很开心的趴在老人脚下,对其服服帖帖…… “县令大人,谢姑娘,你们书院出身,博览群经,想必是听过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的,二人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这宋国养猴人是不是既有善心又很智慧,至于那群猴子,倒也不能完全嘲笑它们愚蠢,盖因人猴本就有别,猴子天性如此。 “重要的不是硬去跟它们讲道理解释什么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没有差别,没猴会听,而是要去顺应它们天性,化解这种相处时的小矛盾,这样养猴人与猕猴们才可以融洽相处……这才是最重要,难道不是吗?” 渊明楼二楼包厢内,柳子文目光越过一桌的佳肴美味,微笑注视对面二人,徐徐讲完了一个小故事,嘴里还有些感慨: “柳某以前读书时看见这个故事,十分感叹,这个宋国养猴人确实不容易啊,这太阳底下也确实没有新鲜事,道理老祖宗都教咱们了。” “哦?是吗?”有俊朗青年笑道:“柳老爷的老祖宗教的都是这些玩意儿吗,怎么跟本官的老祖宗有点不一样啊。” 谢令姜清脆道:“可能师兄和他不是同一个老祖宗吧。” 柳子文笑容不变:“是吗,县令大人的老祖宗和柳某有什么不一样?” 欧阳戎俩胳膊肘撑桌,下巴轻搁在十指交叉的手背上。 在身旁谢令姜与对面柳子文的目光下,他上身微微前倾,微笑点了下头: “巧了不是,本官从老祖宗那也恰巧听过一个养猴人的故事。不过好像和柳老爷讲的这个,稍微有点不同。” “哦?什么不同,大人讲讲。” “本官听的那个故事,不是在先秦时的宋国,是在它隔壁的卫国。 “卫国从前也有一个养猴的老人,但与宋国的养猴人不太同的是,他是靠养猴为生的,相同的地方是他也能通晓猴意,而手下的猕猴也能大致听懂他的话。 “每天一大早,老人都会让猴群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排成列队,开始开会分派任务,他让老猴作为领队,率领猕猴们去往后山,摘取橡果,再天黑返回,每回养猴的老人都会抽取二分之一为税供养自己。 “如果有猴子不听话,不给或者偷藏橡果,抑或是每天收入橡果不足,老人就会拿铁鞭抽打猴群。 “猴子们都很怕他,不敢违背。 “然而有一天,上山摘果实的猴群们,遇到了一个野猴子,野猴子见状好奇问:‘这山上的果树都是那老头栽种的吗?’猴群说:‘不是,是天然生长的。’ “野猴又问:‘那没了老头,伱们就不能去摘果了吗?’猴群说:‘不是啊,谁都能摘!’ “野猴再问:‘那你们为何依赖他,还给他上贡?’话还没讲完,猴群们就立马懂了。 “当晚,群猴静静等到养猴老人睡着,翻出栏杆,分走存粮,再一把火将院子点燃,撒欢的跑进山里,再也不回来。最后,这个卫国的养猴人被活活饿死了。” 欧阳戎垂眸讲完,抬头微笑问: “柳老爷,你熟读养猴的故事,这故事听过没?你觉得本官讲的这个故事如何? “这么看来,猴子好像也没那么蠢,是听得懂道理的,毕竟越是正确的道理就越是简单,乃至显而易见。 “还有,这猴子的天性好像是更喜欢在山里啊,柳老爷可有什么法子去顺应顺应?柳老爷觉得养猴人该怎么化解这点‘小矛盾’,和猴群融洽相处呢?” 年轻县令顿了顿,微笑静等。 谢令姜瞧见对面的柳子文听完大师兄的故事,脸色阴沉了下来,眼下他面无表情的对大师兄对视,没有开口。 席间氛围沉默下来。 欧阳戎对面忽笑道: “柳老爷的老祖宗看样子好像是没教这个…… “没事,这大周朝,没听过这个卫国养猴人故事的人,多了去了,流传最广还是柳老爷那个宋国养猴人朝三暮四的事,柳老爷不必妄自菲薄,本官也是道听途说的。” 他同样露出一些感概面色: “同样十分令人感叹,这卫国养猴人日子过得也太好了,每日啥也不干,就能抽走一半税。 “不过结局倒是挺有趣的。看来这太阳底下还是有新鲜事的,老祖宗养群猴都能折腾出这么多故事,猴子难伺候啊,得小心,指不定改日又有什么新花样整出,柳老爷你说是不是?” 年轻县令笑问,举起酒杯,敬了对面一言不发的柳子文一杯,仰头慨饮。 旁边谢氏贵女噙笑,手提起细嘴酒壶,给他又满上一小杯。 “好,是个好故事。多谢县令大人不吝赐教,柳某今日算是又涨点见识了。” 柳子文忽然点头,两手鼓掌。 他探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道: “行,为表敬谢,粥棚可以关。” 谢令姜轻轻颔首:“早该如此。” 柳子文不去看她,盯着欧阳戎,点头道:“柳某拿出了诚意,不知县令大人让出的明路是否足够宽广。” “本官其实都行,主要看柳老爷的胃口有多大了,可以替本官指指。” “好,那柳某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座狄公闸,加上关闭粥棚与育婴堂,希望能换取折翼渠的入场卷,我们柳家要投这个数。” 柳子文朝欧阳戎伸出一根手指。 后者瞧了眼,点点头:“一百万贯?” “……” “是一万贯钱。”柳子文皱眉道:“县令大人莫开玩笑,一百万贯钱,这是要修大运河吗?” “原来只有一万贯啊,也行吧。” 欧阳戎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但其实他心里挺惊讶的,一万贯钱,已经比王操之、李掌柜、马掌柜他们投入的份额都要大了,虽然丝毫动摇不了龙城县衙在折翼渠这个新营造上的主导权,但也是除县衙外投入最大的一方了。 所以,柳家这么看好折翼渠吗?还是真的想和他握手言和,诚意满满? 就在欧阳戎暗衬之际,柳子文点头道:“不过,对于折翼渠,柳家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顿了顿,欧阳戎又补充道:“县衙的人手已经够了,甚至有犹有剩余,柳老爷可能插不进来什么人了。” “不是这个条件。” 柳子文面色如常道: “柳某认为,咱们要修,就修一条最大最好的!县令大人的那张微景沙盘,柳某看过了,觉得还是有些小家子气,我建议加深并扩宽河道,就用柳某投的这一万贯钱!” 欧阳戎与谢令姜都不禁多瞧了这位柳氏少家主一眼。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反正有冤大头出钱,白送的谁不要,不过…… 谢令姜忽道: “若再增加规格,那之前的准备工作还得再完善一下,停下来改改……折翼渠的完工时间可能又要拖后了,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愿意等?” 柳子文瞥了眼一言不发的欧阳戎,摇摇头,不动声色道: “无事,折翼渠对龙城关系重大,自然要修的最好,我们柳家愿意出这个钱,反正对大家都是好事,时间不急,县令大人和谢姑娘可以回县衙,再商量商量,修慢些倒也不要紧,质量才是最重要的。 “柳某之前听说,县令大人要分成两期修建折翼渠,是钱粮人手不足,先修个大概出来吗?私以为这样不太妥,若分为两段修,咱们现在又要扩宽河道,岂不是很麻烦? “还是一次建好为妙,前期工作好好做,不要急,若缺钱粮人手,我们柳家愿意资助大人与县衙,一万贯不够,还可以再加。” 柳子文笑望欧阳戎:“大人觉得如何?” 年轻县令瞧了他眼,一时没说话。 (十二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九十六、死者为大,顺从他吧 桌前。 谢令姜闻言,微微点头,不禁侧目看向大师兄。 这个柳子文虽然欠扁,但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要看师兄的态度。 “是个不错的主意,投的越多,赚的越多。说的很有道理。” 欧阳戎点点头,赞同了这番话语。 柳子文不禁一笑,举起酒杯,长袖遮住杯与嘴,朝欧阳戎示意敬礼,然后后者没有举杯,悠悠补充句: “但是不行。” “为何不行?”柳子文举到空中的手顿住。 “柳老爷可能搞错了一点。” “柳某哪句说错了?” “话没说错,但把它放在折翼渠上面就错了。” 欧阳戎伸出一根手指轻摆了摆: “折翼渠,首先是一个水利工程,然后才是敛财的营造,赚不赚钱并不重要,能不能治水才是首要。柳老爷先搞清楚这一点,回去再想想要不要投钱吧。” 柳子文忍不住身子前倾,声音大了些: “可治水与赚钱并不冲突,投钱扩宽河道,对于二者都有好处!假使按照县令大人说的那样,分成两期修建,第一期浅挖的大概,但除了增加后续工程量与……分流蝴蝶溪外,柳某实在想不通能有什么用? “难不成指望云梦泽大水来了,靠它那点深度泄洪分流?” 欧阳戎瞧了瞧他略微激动的脸色,不动声色道:“你是在教本官做事?” “没……没有。” 柳子文顿时静下来,心里深呼吸一口气,面色挤出些笑容: “柳某治水觉得,短期内的防洪,可以靠狄公闸,折翼渠分期属实没必要。” 欧阳戎平静道: “柳老爷是商人,当然要利益为先,觉得多此一举没必要,可本官是龙城县令,不拿全县百姓的生命开玩笑,万一天不遂人意,洪水又来了,能多一道保障是一道,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鬼知道这个被冲塌好多次的狄公闸,会不会关键时刻又掉链子,本官挺怀疑这玩意儿的。” 说到一半,欧阳戎忽好奇问:“你说四年塌一次,这么懂事规律,是柳老爷干的吧?” 包厢内顿时安静,气氛逐渐凝固。 主要是谁也没想到年轻县令问的这么直白赤裸裸。 好家伙,心有怀疑你就不能藏一下吗,搁这直接问当事人?套话对吧? 刚刚起便一直安静倾听的谢令姜,第一时间看向柳子文,脸色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都不放过。 然而很可惜,柳子文面色如常,只有眼里还露出些疑惑,四望左右,嘴里询问: “县令大人在说什么呢?柳某点的这几壶酒应该没那么醉人吧,大人才喝了三杯,就醉话了?谢姑娘给县令大人夹点菜。” 欧阳戎目光从这位柳氏少家主脸上收回,置若罔闻,继续道: “不管如何,折翼渠的方案已经定下来了,柳老爷要投钱入场,可以,本官给伱安排个位置,但是怎么修渠,是本官与龙城县衙的事,柳老爷别多操这份多余的心,咱们没工钱发你。 “柳老爷还是好好想想吧,一万贯钱要不要投。跟王掌柜、马掌柜他们一样,本官只给今夜这一次机会。” 柳子文沉默下来,两手离开桌子,后仰靠椅,与年轻县令对视了一会儿。 他点点头,轻声说:“投,柳家投了,一万贯,这个月内送到县衙。” 欧阳戎似笑非笑:“行,柳老爷爽快,恭喜登上这最后一班车。” 柳子文淡淡道:“县衙拿了钱,烦请折翼渠第一期,也尽量把河道修宽一点。” 欧阳戎点头:“行,但不管如何扩宽,工期都会在两个月内完工,第一期结束就可以初步通水分流,这个可不能变。” 柳子文缓缓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县令大人干得漂亮啊,说一不二。” “都是承蒙柳老爷抬举。”顿了顿,欧阳戎微笑提醒道: “不过记得兑现承诺,狄公闸你们拿出工匠和钱物,县衙会安排青壮修闸,这件事本官会带书吏去亲自督促。狄公闸要以最快时间建好,最好能比折翼渠第一期快。” “好。”柳子文从刚刚起眼睛就没离开过某人: “放心,派去的会是技艺精湛的顶级工匠,已经修过多次了,图纸都有保留,自然神速。” “如此最好。” 欧阳戎点头,忍不住多瞧了眼对面的柳子文,不知为何是不是他错觉,他发现这位柳氏少家主眼下变得十分好说话。 柳子文笑容谦然问: “县令大人,你说柳某今日够不够有诚意?” 欧阳戎点点头,“嗯,挺意外的。” “那县令大人能否再答应小人一个小小的请求。” “柳老爷的请求倒是挺多的,而且瞧着一点也不小……不过,你可以先说说。” 柳子文诚恳道: “是这样的,我们柳家现在不缺钱不缺人,唯独只缺名,柳家的工匠们技艺自然是顶尖的,但是名气还不太够。柳某想请求县令大人帮个小忙,不过这件事对县令大人也有好处。 “等到狄公闸修建完毕,咱们能否举办一个交付剪彩的大会,办热闹点,到时候去把县里州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些过来。 “县令大人亲自督造,肯定是要来带头剪彩,自不用说,改日再看看,能不能把江州城一些大人也请过来剪彩观礼,毕竟狄公闸位于上游云梦泽的要害位置,每次涨水都首当其冲,此闸一旦建成有益整座江州。” 他一脸认真道:“这不仅能让我们柳家挣些面子,还能给县令大人政绩添彩,大人认为如何?” “是这样吗……” 欧阳戎若有所思,观察了下柳子文面色,片刻后,他微微点头,没一口答应: “倒也不是不行,本官回头去问问吧,狄公闸交付当天,开一个剪彩大会可以,但能不能请到州里的上官们,本官也不确定,毕竟本官和那些大人们也不太熟。” 柳子文扯起嘴角: “县令大人谦虚了,上回刚上任就从江州折冲府调兵查账,谁不知道大人与州里的监察使沈大人交情匪浅。” 欧阳戎摇摇头,“不过公事尔。” 事情与条件都已商量完,二人都是聪明人,没其它好说的。 少倾,欧阳戎放下酒杯,带领谢令姜起身告辞。 酒喝了小三杯,他桌上的菜是一点也没动。 不过走之前,似是为表诚意,柳子文朝谢令姜道: “谢姑娘,之前多有得罪,那个贱婢,你带回去,可以随便发落,手续都已办好。” 谢令姜丝毫不理,跟随大师兄头不回的离开。 宴席散去。 空荡荡的包厢内,只剩下坐桌前的柳子文,跪地上垂头垂手的柳子麟,和默立柳子文身后的瘸腿僮仆。 鸦雀无声。 直到某刻,楼梯道那边的脚步声消失. “给最后机会不要。” 柳子文忽笑,转头朝瘸腿僮仆表示感叹,但面色更像切齿:“真是找死啊。” 一直不说话的柳子麟抬头,眼眶通红哽咽:“大哥,今日咱们太窝囊了。” 柳子文转头问他:“都要死的人了,我为什么不顺从他呢?三弟,毕竟……死者为大啊。” 柳子麟怔怔,小心翼翼沙哑问:“所以是要……斩首?” 柳子文闭目:“斩首!” (本章完) 九十七、车内议事与师妹七品(合章) “柳家有问题。” 走出渊明楼后,欧阳戎与谢令姜立在晚风中的台阶上停步稍顿等待,二人头顶的两只朱色灯笼有红光洒下。 柳阿山从旁边巷落中驱使一辆马车出来,停在他们身前,欧阳戎率先上前,登上车前他转头对谢令姜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陈述语气。 谢令姜眼神好奇,她进入昏暗车厢,待柳阿三驱动马车缓缓起步,男装女郎好奇朝闭目养神的年轻县令问: “什么问题?” 欧阳戎眼睛没睁,开口道: “柳家今夜跪的太快太果断了,虽言辞依旧令人讨厌,但内里却是对我百依百顺,就像嘴里喊着不要身体却十分诚实一样……已经和跪着要饭没什么两样了,这不像他们以往的风格。” 这什么奇怪比喻?谢令姜有点无语: “答应的太快就是有问题吗,难道不是因为师兄太盛气凌人了,他们被迫屈服师兄。 “柳家被师兄打压排挤这么久,膝盖软了些倒也不是不可能,这种土豪劣绅只要不逼急了,犹给一条活路,自然见风使舵、软弱谄媚,这是师兄之前说过的。” “那万一就是没有活路,逼急了呢?” “什么意思?” 欧阳戎睁开眼道: “我早上刚做出的折翼渠分两期修的决定,上午议事完就立马有内鬼跑去报信,下午柳子安就屁颠颠的跑来道歉,到晚上柳子文就冰释前嫌、诚意满满的跑过来握手言和。 “这还是之前用狄公闸和赈灾粮熬我的柳家吗?这投降媾和的速度快的有些让人眼花缭乱,不是有人急了是什么? “你若硬要说柳家是被师兄我驯服了,倒也不是说不通,但反差还是太快了,今日之前柳家还是稳如老狗,更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们猝不及防,乱了阵脚。” 欧阳戎转头分析说。 见小师妹一时哑然,他脸色沉静道: “我猜,很大概率是折翼渠分期修建的决定让他们急的,再具体一些,就是决定两个月内要完工通水的折翼渠第一期营造,这个可能触及到柳家痛点了。” 谢令姜若有所思道:“师兄是根据刚刚席上柳子文对折翼渠提出的延期条件判断的?” 欧阳戎颔首,他大手一挥: “别去听柳子文扯那一大堆屁话,听的我都快犯困了,管他讲的有没有道理,合不合逻辑,我只看他最后的要求对咱们现有的折翼渠方案有什么影响,这个‘影响’很大可能就是柳家要达到的目的,其它的我都当是烟雾弹!” 谢令姜有些恍然,不禁上半身前倾,问道: “可分期后的折翼渠,到底戳到他们什么要害?”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缓缓摇头: “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柳家的核心利益。像柳氏这种豪强家族,也只有涉及巨大利益才能让他们低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疑惑道: “折翼渠第一期修建完毕后,可能会分流目前蝴蝶溪主道的河水,柳家的最大产业是蝴蝶溪西岸的剑炉,难不成真像县里那些迷信的百姓们说的那样,分流蝴蝶溪会影响古越剑铺铸剑?” 欧阳戎不禁又想起那日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当众宣布新营造后有人提出的质疑。 他沉思了会儿,还是摇摇头: “也不对,折翼渠总是要开通的,蝴蝶溪的河水分流定了,这是阳谋,折翼渠现在是龙城县大多数人的利益,已经成大势,柳家挡不住的,而且他们现在不也投了一万贯钱进来吗,干嘛,火上浇油? “还是说,只是不想折翼渠短期内开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争分夺秒多铸几柄剑?不对,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柳家的核心利益。那他们到底是想图什么?” 年轻县令脸色疑惑不解。 谢令姜沉吟,恍然道: “会不会是担忧师兄一旦建成折翼渠第一期,短时间内就不会担心水患问题? “而柳家之前是听到了某些确切消息,赌准了师兄着急短期内的水患,会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狄公闸,去上门求他们,这样就能拿捏师兄了。” 谢令姜越说越通顺,觉得这个方向大有可能: “而现在这条路在折翼渠分期的方案面前,可能没办法走通了,所以柳子文今天急了,赶忙过来变着法子阻拦师兄!” 欧阳戎问:“但今夜他们过来一趟,不仅要投一万贯钱给县衙,还要承包狄公闸的修建,难道只是为了阻拦我治水?狄公闸可是修的比折翼渠第一期还要快捷,岂不是本末倒置?” “大师兄,你想呀,若今夜你真遂了柳氏的要求,暂停折翼渠的分期建,不久后的狄公闸是不是就是龙城县短期内唯一的水利营造?到那时,柳氏岂不是能用它随意拿捏伱? “所以狄公闸根本就不是向师兄妥协的利益让渡,而是一个诱饵,吃下就上套了!” 欧阳戎苦笑道: “这个方向确实也能说得通,但还是有一个硬伤,难道对于柳家而言,拿捏我是他们的核心利益?为此能不惜消耗这么多资源?还能忍气吞声、低头做小?” 他失笑道: “若真是这样,无异于下棋时弃车换炮,有点蠢了。况且,我也没答应柳子文的要求,折翼渠照样分期建,狄公闸也要马上修,威胁不了我,柳子文现在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谢令姜顿时无言,觉得师兄说的也很有道理。 她不禁叹道:“这柳子文到底是要干嘛?会不会是真服输了,选择老实合作……但师兄又觉得他有问题……” 欧阳戎转头反问:“我今夜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一提起这个,谢令姜眼里含笑,清脆道:“是有些灼灼逼人,但师兄霸道起来挺…… “挺什么?” “挺有大丈夫气概。” 后面几个字她吐字有点慢,眼睛瞅视某人。 可惜欧阳戎眼下心思不在这方面,立马解释道: “我是故意的,故意把架子摆高些,却没想到柳子文这么能容忍,我便又忍不住更过分了些,但他还是什么条件都答应……他越这样,我越怀疑,人啊都是这么得寸进尺。” 欧阳戎叹息一声,也不知他是不是疑神疑鬼。 谢令姜忍俊不禁:“师兄这话若是让柳子文听到,说不定要气个半死。” 欧阳戎摇摇头,皱眉说: “我管他气不气,他再怎么示弱,我都不会小瞧他,而且我只想搞清楚,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折翼渠触及到的柳家利益到底是何……” 外面街道的灯光从车帘缝隙中透入,马车内有些明暗交错的光影,谢令姜目光澄澈注视着专注沉思的师兄侧脸,她忽然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去,师兄的脸庞有些好看。 她轻柔提醒: “不管是什么,师兄从现在起,要小心些。师兄拒绝了柳子文的提议,折翼渠还是继续分期,还白白从柳家手里赚了一座狄公闸,万一他们真是有不为人知的小心思,那现在可能已经触怒他们了。” 顿了顿,谢令姜认真道:“从现在起,你每次外出,我都跟在身边,不准甩开我乱跑。” “柳家不敢背上伤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但是暗箭难防。” “也是,行吧。” 回过神的欧阳戎看了小师妹一眼,没多想,轻轻颔首答应,他旋即话锋一转: “师妹刚刚有一句话说的挺有道理。” “什么话?” “狄公闸可能不是向我妥协的让渡。” “师兄觉得是什么?” “师妹还记得那个老刘头吗?”欧阳戎忽提起。 “当然记得。”谢令姜有些奇道。 “那你记不记得,烧帐之事发生之前,他说过的一些话?这还是你上回与我提过的。” “记得。”谢令姜脸色严肃起来: “老刘头是看完柳家账目后感叹的,说……难怪年年大水,却年年大富,就与未卜先知一般……等等,师兄的意思是……” 欧阳戎点头: “我去仔细查过县衙档案,从当年贬来龙城的狄夫子初次修建狄公闸起,至今,狄公闸几乎是每四年冲塌一次,时间也巧,就是在每次新旧县令上任交接之际,时机皆差的八九不离十。 “我之前为了绘制蝴蝶溪沙盘,走访过上游狄公闸附近,问过一些流民百姓狄公闸的事。他们大都说,这水里有龙王,四年游经一次,但被狄公闸挡住了去路,于是冲塌了它。” “师兄相信这种迷信说法?” “我自然是不信,比起天灾我更倾向于人祸。” 谢令姜想起刚刚晚宴上,欧阳戎的刁难问话,不禁道:“师兄是说……其实是柳家对狄公闸做的手脚?” “有这种可能,但不一定。” 谢令姜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真是疯了。敢破坏朝廷水利营造,这要是被捉到,就是杀头的死罪,当朝宰相都保不住他们。” 欧阳戎点头:“没有证据,不被发现不就没事了?” “那也要招天谴!” 欧阳戎转头问:“刚刚柳子文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你还记得不。” “他要师兄开一个盛大的剪彩大会,不仅要请来龙城的豪强乡绅,还要让师兄去邀请江州城的上官们过来……结合师兄刚刚推断的,现在这条件是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谢令姜忍不住抬头问:“师兄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想要拒绝掉?” 欧阳戎没回答,安静了一会儿,眯眸道: “狄公闸让他修又何妨,剪彩大会也是,想开……那就开吧。师妹你也说了,敢破坏朝廷水利营造,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十个柳家都不够抵罪。” 欧阳戎若有所指,谢令姜深以为然。 马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谈论完这些弯弯绕绕,谢令姜不禁长出一口气,她掀开马车的窗帘,似想透透风,却突瞥见外面的某道身影,这位谢氏贵女眉儿一皱,立马放下了窗帘。 欧阳戎瞧见她脸色,不禁问:“怎么了?” 谢令姜面无表情,摇摇头。 年轻县令不信,还是伸出手,掀开窗帘,他立马看到了马车后方不远处跟着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欧阳戎也皱起眉头。 “阿山,停车。” “是,老爷。” 马车暂停街边,欧阳戎掀开车帘,探出了半个身子,他板脸朝那个怯怯跟随的狼狈胡姬问: “你想干嘛?” 盈娘立马朝马车跪地,涕泪横流,大喊“谢姑娘”,嘴里全是悔恨道歉的话语,又“嘭嘭”磕头卑微请求谢令姜的原谅,还说什么余生都愿意给她做牛做马,只求谢姑娘收留。 欧阳戎默默旁观,身后的车厢也十分安静,他回头看向车内: 小师妹膝上横剑,目视前方,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年轻县令回过头,轻声道: “当初师妹是真心待你,她把身上唯一的明珠都给了你。其实那日你若有什么苦衷都可以和她说的,她那软性子,都能原谅且庇佑你,你说,陈郡谢氏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龙城柳氏吗? “但那日你还是选择了背叛,转身污蔑唯一真心想救你的人……既然现在柳家为讨好师妹放了你,就珍惜知足吧。 “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若再敢出现在师妹面前,不用她出手,我会把你送回柳家去。” 说完,他头不回,返回车厢,阿山默契挥鞭,驾车缓缓启动,前进离去。 后方的街道上,被孤独丢下的胡姬浑身软瘫摔地,倒在街道冰冷的青石板上,呆呆望着那位谢氏贵女乘坐的马车驶离的影子,她也是不久才知道这位曾热心帮她的谢姑娘身份来头这么大,连其眼里一直视为庞然大物的龙城柳氏在面上都要对她礼貌讨好,胡姬顿时一阵心口绞痛,涌出万千悔恨…… 夜幕下,悠悠返回鹿鸣街的马车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欧阳戎叹息一声,转头问:“留她一条命,师妹是想让她余生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吗?” “不全是。”谢令姜将膝上的剑放到一旁,平静摇头:“其实,我反倒还有一点感谢她。” “感谢什么?” 谢令姜忽抓起欧阳戎的右手,放在并拢斜曲的腿上,自然的挽起他袖口,眼睛不眨的端详师兄右小臂上被抓捏出的红印,她低头轻声: “师兄,我借你‘气’,七品了。” 欧阳戎面色愕然。 今日晚起,有点匆忙,两章合一下,凌晨再补发一章,时间不太确定,好兄弟们勿等,早点休息,记得盖被子~(来自硬汉款白毛小女仆的提醒) 九十八、吸光师兄浩然正气 小师妹的手挺瘦,但触感有点软软的,热热的,和硬硬的。 最后一个,说的是她经常持弓的左手虎口与小拇指根部的茧。 不过不管怎么说,被小师妹突然抓起手,欧阳戎的心跳还是下意识的快了一拍。 主要是他又不禁想到了昨夜薇睐抓握茶具的那双小手…… 马车内,某人一霎那的胡思乱想,倒也没扣功德,毕竟君子论迹不论心。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欧阳戎暗道,右手用力后缩,却被谢令姜拉住,她秀眉浅颦: “别瞎动,看下捏的重不重,当时我没控制住体内灵气,临门一脚,迈的有些突然。” 欧阳戎顿时老实下来,瞧了瞧正低头打量他右小臂的小师妹。 她侧颜面色如常、眼神专注,似是没有想太多,只是师妹对师兄的单纯歉意与关心。 “师兄看什么呢。” 像是察觉到他目光,谢令姜头也不抬,淡道: “师兄是人尽皆知的君子,我…不防师兄。嫂溺尚且援之以手,更何况师兄妹呢。” 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欧阳戎,嘴角微扯了下:“还好,没伤到骨头,师兄回去让贴身丫鬟用热水袋敷敷。” 谢令姜面色不改的工整放下欧阳戎的袖子,松开他右手。 欧阳戎手缩回,立马十分老实的点头:“行,多谢师妹。” “谢我什么,真是呆子,明明是我不小心抓的。这回又借师兄的‘气’迈进朱气七品,该我谢师兄才对。” 欧阳戎笑道:“能入七品是师妹自己有天赋。不过师妹说借了我的气,这是何意思,难不成这玩意儿还能倒吸?” 他忍不住瞥了眼自己手腕,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他吸干。 谢令姜摇摇头: “不是汲取,是观摩,再修行领悟。吾辈练气士,说到底,修的就是一口气。 “每条神话道脉所练之气都有一个大致范围,儒讲正心诚意,佛讲明心见性,道讲寂寞无为,越女又讲清心寡欲,剑修还要一往无前…… “可单纯靠练气术修炼这一口真气,灵气修为的增长却是极其缓慢的,很难修成,说是滴水穿石都不为过,当然,也需要看练气士个人天赋如何,同样的水磨工夫,有些修道种子就是天生契合,更易顿悟,修成此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视为终南捷径的法子,便是像我这样,能在师兄身上借气,用来观摩、修行、顿悟,最后一气呵成的升品。 “只是这个法子,实在有些可遇不可求,因为不同道脉,不同修士,甚至不同阶段要找寻的那一口气都不尽相同,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境界遇到一个拥有正确之气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不过这也是练气士要入世行走历练的因素之一,多走走看看,多经历经历,总归有些收获,万一遇见某事或某人,突然念达通透,一气呵成入品了呢。” “原来如此。”欧阳戎点点头,“难怪有时候小师妹总盯着我看,原来是在努力修行。” “……”谢令姜顿时无言。 欧阳戎随口问:“难道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之类的,吃下就能修行一日千里?” 谢令姜脸色认真起来: “师兄问这个干嘛,这种便宜捷径可不能随便乱走,已经是外丹术的范畴了,眼下正统练气术都属于内丹术,以修炼自身为主;服用外物的外丹术已经沦为异道邪术,只有那群不怕死的神仙方术士在走。 “连南方道门中最擅长炼丹的玉清皂阁山,也不过是炼制一些补充灵气或白骨生肌的丹药,那些所谓能长生成仙、入品升阶的仙方,千万不能乱信。” “只是问问。”欧阳戎笑了笑,又道:“所以师妹现在是中品练气士了?灵气朱红?” 小师妹提过一嘴,练气士有九品,最顶端的三品已是传说,剩下的六个品秩,每两品为一大阶,划分上中下。 九品、八品为下品练气士,蓝色灵气;七品、六品为中品练气士,朱色灵气;五品、四品为上品练气士,紫色灵气。 小师妹今夜晋升七品,便是从下品练气士迈入中品练气士之列。 这一步,可比九品入八品的跨度还要大,提升巨大,光是灵气颜色都变了,只可惜当下欧阳戎望不见气。 “没错,师兄,我不再是君子了,以后请叫我翻书人。” 谢令姜昂首挺胸,骄傲道。 欧阳戎点头,“好的翻书人,我是你的撕书人。” “?”谢令姜。 二人又玩笑了会儿,欧阳戎问:“师妹这回借我的气入了七品,接下来的升品是不是又很艰难了?” 谢令姜眼神有点古怪的看着他,“这倒也不是……” “什么意思?” 她语气有点不太好意思道: “当时我是思索师兄的做法,拒绝敬酒后晋升的七品,按道理无气可借了,但师兄后来又用我没想到的方式拒绝了敬酒,然后我又在师兄身上看见了‘气’。” “……” 好家伙,又来? 上瘾了对吧,要把我吸光? 欧阳戎下意识往座位里面缩了缩。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小师妹的经验大礼包。 冤种师兄实锤了。 欧阳戎摇摇头,不再玩笑,正色问道:“那若是再遇到上回东库房的妖人,师妹是不是就能立马擒服了?” 谢令姜颔首: “中品练气士与下品练气士,不可相提并论,虽然依旧无法像上品练气士那般真气外放御风而行,但却可灵活调用丹田真气,附着周身任何一处地方。” 说着,她泰然自若摊开一只纤掌,当着欧阳戎的面,翻手轻轻覆盖在长凳凳面。 欧阳戎未见小师妹的细胳膊细手如何用力,身下整座马车的行驶速度陡然迟钝慢下;整个木制车厢开始咯吱咯吱作响,像是被老鼠啃食过一般摇摇欲坠;车帘适时传来数头马匹吃力的嘶鸣声…… 下一刻,一切声响恢复如初。 欧阳戎眼神恍惚看去,原来是小师妹的纤掌已脱离凳面。 “老爷,谢姑娘你们没事吧?”马车外传来柳阿山的惊疑声。 “没事,刚刚一点小意外,你继续驾车。”欧阳戎安慰道。 他回过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小师妹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半卷缩回雪白袖口的素手。 谁能想到这只柔荑附着真气后竟能如此强大。 谢令姜朝他笑了笑。 欧阳戎忽然觉得,自己右手小臂没被当场捏碎,真的小师妹辛苦克制手下留情了。 这么一想,还有点暖心,师妹确实小棉袄…… 夜色下,马车缓缓驶入鹿鸣街,先来到苏府门前停下。 谢令姜与欧阳戎道别,掀开车帘下车前,她身子停顿了下,回首道: “师兄不是说,回去要管教我吗?” “要不还……还是算了吧。” 某人暗暗抹了把汗……师妹武力值爆棚,这谁敢啊?谁管教谁还不一定呢。 谢令姜嫣然一笑,只可惜她正背对马车外苏府门前的大红灯笼,背光的角度让欧阳戎一时间有些看不清小师妹的表情,只听见她脆生生道: “那也行。不过大师兄,伱看,师妹今夜这么争气,也算是你之前管教有方,就没有一丝丝成就感吗?” “有,有……吧。” “那来一点小小的奖励如何?” 某人听到‘小小’这个重叠形容词就有点头疼: “师妹想要什么奖励?” “还没想好,想好再与你说,师兄先帮我记着,欠一个小愿望!” 话音还未落下,小师妹那一双大长腿就已经轻盈的跳下马车,进入了苏府。 只余下莫名其妙欠了一个愿望的欧阳戎愣愣坐在车里嘀咕; “欠个小愿望?明明蹭我的气,还要我奖励……阿山,我是不是亏了?” 隔着一张蓝布车帘的柳阿山表情木讷,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扬鞭打马,返回梅鹿苑。 标题想歪了点进来的LSP,邦邦给两拳!(不是) (本章完) 九十九、阿青生辰与新来厨娘 昨天夜里与柳子文谈好的交易。 翌日一早,就有柳家的管事前来龙城县衙与六曹交接。 狄公闸的事宜立马提上了日程,在年轻县令的督导下,开始落实。 计划的柳家工匠与县衙人手也开始陆续动员起来。 按道理,这些事让下属去跑就行了,与那位柳氏少家主一样,欧阳戎只需要狄公闸修成当天去剪个彩露露面就完事。 但年轻县令却对狄公闸之事拿出了比折翼渠第一期还要重视的态度,亲自前往最前方视察。 今日一早,欧阳戎就带着下属,去往上游实地考察狄公闸的旧址。 从彭郎渡乘船走水路去上游颇为便捷,蝴蝶溪并不算湍急,逆流而上倒也没比陆路慢多少。 欧阳戎再度踏足狄公闸旧址。 河道两岸的废弃木桩石墩间,遍布有同一蓝色的野花,水患过后的泥土草木疯涨。 给人一种颇为荒芜的感觉。 队伍里活络玲珑的下属凑近年轻县令,给他讲解新修狄公闸的事宜。 欧阳戎默默倾听,不时点头,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旧址上布满的蓝花上。 从彭郎渡一路行驶过来,两岸都有这种蓝色野花。 在龙城本地,它被当地人称为蝴蝶花,开满了蝴蝶溪两岸。 不过欧阳戎见之却有些哑然,这不就是前世的鸢尾花吗,不过眼下它应该还没这个名。 忙忙碌碌视察一上午,待到中午,年轻县令一行人是在不远处山村里一家农户里歇脚吃的午饭。 龙城水患的余波已经过去不少,伤痕渐渐抚平。 从上游逃往龙城的流民,在赈灾营撑过了饥饿,又靠县衙以工代赈的营造存了些钱粮,不少又有家田的人已经返回村落。 这个落脚的山村便是如此,重新安家的农户们对‘萝卜县令’的到来十分热情,妇孺孩童们纷纷围来,院子挤满人,待午饭后,又是热心挽留,欧阳戎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得以脱身。 日上中天,柳家工匠与县衙书吏们将狄公闸旧址的情况实地考察并记录完毕,众人准备回返县城,欧阳戎左袖擦了把额上汗。 “咦,阿山呢?” 他转过头不见某个木讷汉子的身影,回头绕船身往后走了几步,才发现柳阿山正在船尾后面的湿摊上弯腰采摘些什么。 待到木讷的瘦高汉子手抓一小把蓝色鸢尾花上船,船重新开动返航,船头的欧阳戎好奇问: “阿山,你摘这些花作何?” 柳阿山闷闷道:“今日是阿妹生辰,她挺喜欢蝴蝶花的。” 欧阳戎恍然,“阿青生日?多少岁了?” “十四。” “我记得你上回说,你在城郊买了屋,阿青和令堂都接过去住了,是不是?” “老爷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此事。” 欧阳戎直接道: “等会儿伱直接回家陪家人,下午不用来县衙,今晚再带她们来梅鹿苑吃饭,我让婶娘准备些菜,对了,再给阿青煮碗长寿面。” 年轻县令笑了笑,瘦高汉子面色犹豫,前者不由分说的拍板: “不准推脱,就这么定了。” 沉默了下,柳阿山点点头,手上泥在裤子两边擦了擦。 欧阳戎又关心问:“之前不是说给母妹赎身吗,现在怎么样了。” “阿娘已赎了,阿妹还没。” 欧阳戎微微皱眉: “是钱不够吗?阿青都已十四,放在刚刚的村子里都是嫁人的年纪了,还是赎回良籍为好,以后好寻个良善人家。” 柳阿山摇摇头:“不是,是阿妹不想赎,她说还能再挣些钱,想再多干一会儿,另外还能帮些忙……” 欧阳戎还想再问,木讷汉子却左右四望了下,船头无人,风声颇大,他凑近欧阳戎身侧,小声禀道: “老爷,还记得俺上次提过的,蝴蝶溪西岸空出来的甲三剑炉吗?” “有印象,它腾出的工匠,不是被柳家调来准备修狄公闸吗?” “是有这事,但柳家空出甲三剑炉是在柳子文找老爷言和之前,那时与咱们还没什么缓和迹象。而且我们的人打听,这座甲三剑炉后续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剑炉人撤空后,却还在燃火,像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甲三剑炉的人全都撤光了?” “也没有,但原来的剑匠都撤走了,来了些老弱病残的匠作守着,炉火也不知道为何不熄,每日早上都能见黑烟,昼夜都在烧着。” “不熄火,这剑炉是在铸什么东西?” 欧阳戎不禁疑问,再结合柳子文与柳家前几日的一些反常,他脸色有些警惕。 “不知道。” “再去打探,这件事要重点盯住。” “是,老爷。” 船头安静了下来,只有啸啸风声,像是什么谈话都没发生过一样…… 回到龙城县衙,欧阳戎与柳阿山分开,二人约好了夜里吃饭时间。 欧阳戎午后休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办公,当前工作主要是与书吏下属们一起审查柳家工匠们提供方案。 年轻县令埋头案牍,忙碌一个时辰,才起身伸了个懒腰,抓起茶杯牛饮,长吐口气,他扫了眼周围。 公署大厅内都是莎莎翻动卷页和砰砰研墨的声音,来自六曹的下属们都在低头办公。 不过欧阳戎倒是知道,其中有些家伙估计是因为他在场,所以显得格外努力勤劳。 欧阳戎绕着公案转了圈,忽然想到一事,面色有点小为难。 晚上叫了阿青来梅鹿苑吃长寿面,人家是小寿星,他总得送点什么吧,连她兄长都送了一束蝴蝶花呢。 差点失礼,欧阳戎小小自我批评了下。 不过送给小姑娘的东西倒也不用太贵重,小丫头一般都挺好哄的。 “我记得阿青好像是干手工针线活的,心细手巧,那……折个纸吧。” 年轻县令瞥见忙碌大厅内,一张张桌案边的纸篓子,心里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 某人放下茶杯,走下了台。 大厅内十张桌案后正专注工作的书吏们,坐在椅上的身子顿时纷纷紧绷起来。 不少人心里暗暗纳闷:明府这是在干嘛,怎么在挨个翻咱们的纸篓,难道…… 众人中的摸鱼者顿时紧张了起来,那沉迷工作的面色愈发专注起来。 大厅内显得更加安静了。 欧阳戎抬头,有点好奇的瞧了瞧打了鸡血似的下属们,没多管,带着些纸篓中的干净废纸,返回公案。 龙城县衙怎么说也是官府,官员书吏们的用纸还是比较贵重的。 欧阳戎在其中便瞧见一种被染成靛蓝色的纸张,好像是叫什么瓷青纸,像东林寺这些寺庙抄经时用的多。 年轻县令拎来根木尺,把瓷青纸裁成一个个小三角,低头动手,重叠拼凑。 约莫一刻钟不到,整出个小玩意儿。 放到一边,转头继续干正事。 及至傍晚,欧阳戎下值,伸手拿起那小玩意儿夹在一本书里,抱书离开县衙,返回梅鹿苑。 柳阿山一家人来的比欧阳戎想象的还要早。 等他返回梅鹿苑,接过门口望眼欲穿等候的白毛小丫头递的热毛巾,随便擦了把脸和手,赶到吃饭的前堂。 甄氏,柳母,柳阿山,阿青等人已经坐满圆桌。 “老爷。”柳阿山一家人起身要行礼。 “没事没事,当自家一样。”欧阳戎手掌虚按,笑着落座。 众人重又坐下,寒暄几句。 在甄氏的吩咐下,半细等侍女将菜肴上齐。 罗裙妇人笑说:“大娘,阿青,你们尝尝,这是我与檀郎那边的家乡菜,你们看合不合口味。” 欧阳戎瞧见这一桌颇为熟悉的菜肴,特别是面前这一碗胡辣汤,他不禁咽了咽口水,目光投向甄氏: “婶娘,这是我们家厨子做的?” 甄氏笑说:“我把家里厨娘换了一下,让半细去把云水阁那个厨娘雇来了,檀郎喜欢吃,以后可以随时吃到。” 欧阳戎脸色一怔。 这章铺垫下,可能有点短……还有一章,码完发,大伙早睡,明天看~ 一百、送她一朵蓝蝴蝶花 阿青是很典型的吴越少女。 被江南水乡养育,不过眼下的江南水乡更像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僻壤,江南道在天下十道中算不上多么富饶繁华。 即比不上王朝政治经济中心的关内道,也难及传统中原腹地的河南河北。 可南方适宜的水土气候变不了,依旧养育出了阿青这样灵秀斐然的女孩。 娇小玲珑,瘦瘦柔柔,眉清目秀。 乌发茂密柔顺,用一根木簪子挽起。 额白方正,柳叶眉弯,小鼻子小嘴。 阿青还有一双小鹿般灵气满溢的漆眸大眼睛,就像两颗落入了甜甜白糖里的黑珍珠。 纤长的睫毛蜷曲着上扬,眨巴大眼睛的动作配上她坐在欧阳戎身旁温顺低头,端碗捏筷扒饭、细嚼慢咽不出声音的乖巧模样。 便显得十分楚楚动人。 不过欧阳戎觉得,身旁少女的眼睛其实并没有薇睐的西式大眼睛大,但她有一张芙蓉小脸,便衬的格外眼大,清秀灵气。 两种风格。 一个是小家碧玉的吴越少女,一个是精致可人的白毛萝莉。 此刻她们一个坐在欧阳戎身旁,害羞不敢瞧他;一个站在他身后,给他盛饭夹菜。 今日桌上的菜肴并不全是南陇的家乡辣菜,这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口味咸甜一些。 毕竟也要照顾下请来的柳阿山一家人的口味。 婶娘虽然有些泼辣,偶尔主观能动性挺强,但在管家与待客这方面做的还算不错。 这一点欧阳戎挺满意。 不知为何,对于年过半百的柳母,甄氏倒是格外谈的来。 圆桌上,就是两位妇人在聊。 至于其它三人。 欧阳戎一脸严肃,专心致志的挑战那位云水阁厨娘的辣菜。 柳阿山老闷油瓶了,蒙头干饭; 阿青性格腼腆,离太远的菜都不敢伸手去夹,还是八面玲珑的甄氏活络周到,不时瞥一眼,含笑给她夹菜,弄的小姑娘害羞面红。 可能是柳阿山这些日子跟着欧阳戎,话少却老实能干,在她眼里表现优异。 又或者是觉得,能有一个随时奋不顾身跳水救人的随从跟着侄儿,颇为安心。 甄氏对这个木讷汉子十分满意,今日对待柳家人也很是热心,倒也没什么主人家的架子。 和柳母聊天间,罗裙妇人不时偏头瞧一眼阿青,给她夹夹菜,偶尔还问些女儿家的话题。 她挺喜欢这个柳家丫头的,瞧着就乖巧讨喜,听说还勤快持家,不用想就知道很会照顾男子。 这不比某个白毛丫头更适合照顾檀郎? 可惜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这柳家丫头额头上的“越”字刺青。 甄氏吩咐半细去后厨端长寿面来,她回过头,拉起阿青的小手,宽声道: “可以把这儿当家一样,以后没事就可以过来转转,你是阿山的妹妹,檀郎之前也提过,说也把你当妹妹一样。” “大娘子,阿……阿青知道了。” 清秀少女捣药似点头,侧目瞧了眼身旁那个忍辣吸气的俊朗青年,她又耳朵红红的埋下脑袋。 甄氏失笑,斜了眼和菜暗暗较劲的某人: “我儿莫要逞强。” 她又回头吩咐:“有没有手帕?” 阿青与薇睐几乎同时动弹。 薇睐要更快些,两手呈上一张折叠好的淡粉香帕。 阿青可能是以为甄氏在和她说话,也赶忙掏出一张贴身手帕,怯生生递给甄氏。 端坐桌前的罗裙妇人微笑接过阿青手帕,像是没瞧见离她更近的白毛丫鬟的香帕。 阿青反应过来,小脸歉意。 面对旁边半细等同伴的扑哧笑声,薇睐看起来丝毫不恼,脸色如常收回香帕,安静俏立甄氏身侧。 甄氏朝欧阳戎道:“擦擦,满头的汗。” 欧阳戎接过手帕,没去擦鬓上的汗,随意擦了擦麻了的嘴,依旧嘴硬:“什么汗,哪里有汗?” 甄氏笑了,心中倒是对那个新请来的厨娘颇为满意,想着回头让半细多付些月钱。 想征服男人,先征服他的胃,让檀郎多顾家也是这样,家里若是有个好厨子,自然不会天天往外跑,去什么烟柳之地……罗裙妇人心里门清。 尔后,阿青认真吃完了长寿面,其他人也吃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欧阳戎,直接辣麻了,连饮三杯凉茶才堪堪压住。 晚饭结束,众人在前堂大厅坐下,休息闲聊。 “阿青,说来惭愧,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我送你一个小礼物。” 欧阳戎从薇睐手里接过带回来的那本书,摊开书页,取出一个蓝色的手工折纸,当着众人的面,递给小脸感激又好奇的清秀少女。 “谢谢老爷,老爷忙,还能记得阿青……” 阿青有些感动的小声道,同时两手接过礼物,放在并拢的膝上,低头端详: 这是一朵“蓝蝴蝶花”。 只不过与阿兄下午送的那丛蝴蝶花的区别是。 它是用靛蓝色的纸,折叠拼凑的。 而更有意思的是,这一朵纸质的蓝蝴蝶花全部是用一枚枚勾股形小纸片螺旋重叠排列而成。 阿青见之一愣,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她抬头惊讶看向欧阳戎。 阿青是穗工,本就心灵手巧,擅长手工活,折纸这种童趣游戏并不陌生。 虽然眼下纸张是一种颇贵的书房之物,但在柳家经营的古越剑铺,此物倒是不少见,她身边还有些同伴喜欢收集剑铺的废纸出去卖钱。 阿青自然也会些纸艺,可眼下老爷折的这朵“蓝蝴蝶花”,她是头一次见。 很简单的道理。 蝴蝶花本就形似蝴蝶,有不少圆弧。 而他用一堆勾股状的小纸片,螺旋叠成了一道道弧度……竟还能这么干吗? 旁边的甄氏、柳母、柳阿山等人,对阿青手上的小玩意儿并没有在意,他们更注意的是欧阳戎的这份心意。 喜欢手工活的清秀少女默默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小手摸了摸三角纸片,小脸不时露出些思索神色。 欧阳戎见其感兴趣,走去坐在她旁边椅子上,笑着讲解了下。 阿青不时好奇询问,他耐心解释,薇睐也凑来听。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纸艺,是欧阳戎前世辅导某可爱小侄女幼儿园手工课作业时,顺手学的,好像是叫什么鸢尾折叠虹膜折叠。 不多时,阿青鼓起勇气,抬起小脸,认真看着欧阳戎道: “谢谢老爷!” 她真的很喜欢这朵纸折的蓝蝴蝶花。 随后,众人又在大厅里聊了一会儿,见夜色愈发,柳阿山一家准备告辞离去。 分别前,阿青也不知是从哪里,取出一件折叠好的新袍子,小心翼翼的递给欧阳戎,避开他投来的目光道: “老爷,我前些日子正好闲暇,给您做了件衣裳,谢……谢谢您照顾阿兄。” 欧阳戎一愣,甄氏已经上前一步,替他接过新袍,手指捻了捻布料,赞道: “这是阿青做的?这针线确实不错。” 背手而立的清秀少女埋头看着自己绣鞋。 欧阳戎也看了看这件针线密集扎实的袍衫,忍不住道: “伱怎么知道我的……额,谢谢阿青,费心了。” 本要问阿青怎么知道他尺寸的,但又记起上回在东林寺,有件文衫落在阿青那儿,估计那时少女就有默默量过衣裳,确实是费心了。 欧阳戎有点小感动。 柳阿山一家确实淳朴,你对他们好,他们便百倍千倍的还你。 而这方世界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百姓人家。 柳阿山带着母妹离去。 甄氏指挥侍女们收拾餐桌。 欧阳戎让薇睐收起新袍子,返回院落休息。 沐浴后。 欧阳戎在外屋的书桌前看了会儿书,一时沉迷,夜色颇深。 待到眼皮子有点乏了,他揉眼掩卷,起身去往里屋。 人刚过珠帘,欧阳戎便看见,轩窗前放有一盏橘黄油灯的桌旁,正有梳双垂鬓的银发丫鬟卷缩身子坐在绣凳上。 朦胧灯光下的少女,眼睛闭着,低垂小脑袋,正点一下又一下的轻点着头,耳畔两束垂鬓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像是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欧阳戎哑然失笑,可却又瞧见她两手上捏着些针线布料。 旁边桌上,铺放有阿青晚饭时送给他的新袍。 欧阳戎笑容渐渐收起,默默走去,关上轩窗。 转过身,将新袍折叠好,放到一边,又把某只小瞌睡虫手指里犹捏不放的针线抽出。 “唔……” 薇睐肩膀忽一抖耸,眼睛依旧迷糊闭着,粉嘟嘟的唇间嘟囔:“什……什么时辰了……” 他没回答,吹灭了灯。 年轻县令面对面抱起他的银发贴身丫鬟,走向只剩一个被褥的床榻。 “傻瓜,这有什么好比的。”他轻声。 昏暗屋内,似醒非醒的薇睐下意识紧抱着散发男子熟悉气息的青年,她银亮柔顺的发丝垂挂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就像一条雪白瀑布挂在崖上,嘴里梦喃: “主……主人……” “嗯哼。” “奴……奴儿都能学会……” 沉默了下,“好。” “主人……” “在。” “你真好……” “傻瓜。”声音顿了顿,“困觉吧,干嘛呢……别踢被子了。” “唔……可……可主人……” “嗯?” “奴想尿尿……” “……”欧阳戎。 …… PS:来了,没睡!这章有必须铺垫的东西,真没水呜呜…… (本章完) 一百零一、剑非剑,鼎非鼎 老铸剑师的酒壶见底了。 他推开门,手拎酒壶,走出甲三剑炉。 天色还有点蒙蒙黑,路上人很少。 脚下光滑的青石板铺着一层早晨拂晓时的霜,有点打滑。 老铸剑师脚步放慢了些。 又多了一个讨厌早晨的理由。 他身后,弯弯曲曲的蝴蝶溪河道尽头,那大江的方向。 有一轮被压抑了一整夜的红日,正在江水漆黑的地平线尽头奋力喷薄。 橘红的初阳把老铸剑师拎酒壶的影子拉的很长。 老铸剑师讨厌早上的阳光,还有万物逐渐复苏的喧闹。 就像一只苍蝇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时刻提醒着一夜未睡的他继续劳作。 但人每日专注力是有限的,必须入眠补充,老铸剑师很早便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他现在只想去那家早餐铺子吃完早点打完酒,返回半山腰的甲一剑炉休息,傍晚醒来,再精力充沛的铸剑。 他十几年如一日都保持这种作息。 只不过这两日,老铸剑师前半夜都在半山腰的甲一剑炉,后半夜都要过来一次这河边的甲三剑炉。 他答应了柳家,要铸一个小玩意儿给他们处理麻烦。 不过所幸,倒也不麻烦。 昨夜是最后一夜了,那个小玩意儿现在正躺在炽热的炭炉里,今日便可出炉。 明日老铸剑师可以不用再来这里,在甲一剑炉继续正事了。 老铸剑师避开被阳光铺盖的街道右半边,身子佝偻,默默行走在左侧屋舍遮挡的阴影里。 不喜欢早上,那为何还要亲自出来吃饭打酒呢。 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让龙城柳家腾空一座百人规模的头号剑炉,供他一人用。 老铸剑师就算要吃洛阳东市新出炉的胡麻饼,柳家都能快马加鞭每日给他送一份只凉不馊的。 可老铸剑师还是每日定时离开剑炉,前往早市的那家铺子吃早点。 除了早就吃习惯了外,还因为师傅曾说过的话。 只是也不知是迷信还是风俗怪癖。 “小子,你可知每日早上的卯正到辰初,都是一天中阳气复苏的时辰。 “不仅这炉中的剑会默默汲取天地灵气,自发来一次天然淬炼,咱们这些熬夜的剑匠也同样需要补充此气。 “即使你再困也不能立马睡下,要出去多活动活动,比如说给为师去打一壶酒。 “嗯,要多听为师的话,坚持这好习惯,绝对能长命百岁……” 师傅的很多话老铸剑师都已经忘记,音容相貌更是早就忘光,只剩一道模糊打铁的背影,但就是当初某次早餐桌前的这一嘴闲聊,反而成为了他所记住不多的师傅的话语。 和那句“神话起于凡尘”一样。 只不过唯一有点遗憾的是。 师傅活得还没他长,看来并没有长命百岁。 但这并不妨碍,老铸剑师每天一早拖着疲倦身子,按时下山,吃饭打酒。 这甲三剑炉唯一的好处,就是距离早市的路程,比半山腰的甲一剑炉近很多。 一路无人打扰,不一会儿,老铸剑师就来到了那家女穗工们开的露天早点铺子。 天才刚亮,人不多。 而上回遇过的那一伙抢他早点的工匠们,他后来更是再没遇到了,嗯,可能都被柳家派去修闸了。 老铸剑师又拎着酒壶,来到靠里的老位置坐下,酒壶丢桌上。 掏出八枚铜板,一枚一枚的在油兮兮的脏黑桌面上排开。 不远处的铺子后方,穿布裙的阿青放下手中活计,默契抱来一壶黄酒,放在老人手边。 小丫头照常收起铜板,带着空酒壶转身离开。 老铸剑师没去瞧她,又打开新壶的布盖,嗅酒味醒神。 其实他今日并不太累。 因为甲三剑炉那柄小玩意儿,于他而言太过简单。 但听前日柳子安说,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已经吸引来了一位练气品秩不低的厉害剑侠。 老铸剑师并不在意此事,对于柳子文柳子安的马屁恭维更是内心毫无波澜。 他是铸剑师,他只负责铸剑。 世间其余事一概不管。 至于个人荣辱、荣华富贵…… 当年蝴蝶溪边,那些为随帝铸剑的前辈们,是多么的荣耀多么的尊贵。 在一座刚刚完成南北大一统的宛若朝阳般初升的偌大王朝鼎力支持下,天下宝物取之如锱铢,弃之如泥沙。 那是最好的时代,铸剑师们无忧无虑,对于鼎剑的构思,激进且大胆。 可那又是最坏的时代,幻梦忽断,抬头望去,山河破碎,天下大乱,即使出炉再神异的鼎剑,也难以按压乱世群雄的纷起。 随后便是随帝南逃,蝴蝶溪畔,剑炉尽毁,铸剑师们,颗颗头颅落入滚滚江水。 而曾经种种辉煌,宛若南柯一梦。 但最令铸剑师痛苦的从来不是死亡。 是人已死,而剑未出炉。 因为铸剑师的所有道理所有喜怒所有话语全都在剑上。 有人说,练气士的尽头,是长生。 留下越女神话道脉的祖师爷、初代越处子,依靠神话灵性在吴越之地的代代流传,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 而匠作道脉的铸剑师,则是以留下的鼎剑,完成同样意义上的永生。 后世,即使再强大的练气士、再尊贵的君王,只要触及到这口鼎剑,都必须老老实实遵循铸剑师设立的规则使用。 这更像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传承。 匠作神话道脉的铸剑师,比之其它八条神话道脉的练气士,没有丝毫杀伤力。 然而这人世间最顶级的杀戮,是由铸剑师来设计! 某个普通寻常的早食摊子上,老人心中默念,安静抿了一口酒。 阿青端来一盘热乎乎的蒸米耙摆在他面前。 老铸剑师抽出有些油腻的筷子,将长须挽到一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慢吞吞的模样,就和昨夜在甲三剑炉铸造那柄小玩意儿一样。 游刃有余。 甚至昨夜他还借用了一点曾经他某位师祖铸造过的某口鼎剑的元素,放在那柄小玩意儿上,让它显得有一点小特殊。 柳家与那个中品灵气修为的剑侠见之或许会惊异满意。 然而老铸剑师并不满意,因为前人走过的道路,再去走它,没有一丁点意思。 也就甲三剑炉他才会这么玩玩,算是某种对师祖的致敬。 而正静静躺在甲一剑炉里的那一口剑,老铸剑师在干的事就要复杂的多。 远远不是甲三剑炉能比及的。 还陷入了某种瓶颈很久。 其实这口剑,早就能出炉,但是他迟迟未寻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完美方案。 宁缺毋滥。 于是老铸剑师一直将它压在了炉中。 只是最近才陆续有些思路,决定了大致方向,而且他的时间也拖不得了,这才有了不久前的最后通知。 而这件事,柳家并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早早的着急催促。 可老铸剑师不屑向他们解释。 前辈们走过的老路,再走一遍有何意思? “剑为什么要是剑,鼎为什么要是鼎……” 闹市的露天桌子前,老人喝了口热汤,自语似的轻声喃喃,没人听见。 早晨的闹街上,人生百态,各做各的事,阿青给新客人端上盘子后,返身回到棚子下的木凳,她手不闲着,和其他素朴女工们一起,继续编织精巧的剑穗。 过了一会儿,中途似是累了,穿布裙的清秀少女暂时放下手中活计,想了想,取出某个年轻县令送给她的那一朵“蓝蝴蝶花”,放在了阳光下。 她小脸文静,低头端详,小手不时摸一摸蝴蝶花上勾股状的小纸片。周围同伴转头看了一眼,没有在意,各做各的事。 不远处桌前,老铸剑师又出神了会儿,某刻,轻轻摇摇头,埋头吃完最后一口早点,缓放筷子。 与往日一样,老人一声不响起身,拎起酒壶走人,可就在离开餐桌转身之际,他余光忽然瞥到一抹蓝色的花朵。 下一刻,有老人身子顿住,落回原位,他重新捏起筷子,空对着空荡荡的餐盘,却是在安静侧目。 四周早市嘈杂又热闹,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一幕…… 可恶,阿青有角色卡,怎么可能刀了,兄弟们太残忍了,邦邦给两拳!(再心疼摸摸) 一百零二、仪式与祭品(已大修) 早点铺子上。 老人手里筷子都忘了放下,径直走到手捧蓝色纸质蝴蝶花的清秀少女身边,他低头忽问: “这是什么?” 阿青一愣,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和她说话不超过三句的老人,怯怯道:“你是问这个吗?” 老铸剑师眼珠子盯着这朵特殊的蓝蝴蝶花一动不动,伸手指着它,重复问: “这是什么?” 阿青小声:“蝴蝶花,纸折的。” “老夫当然知道是蝴蝶花……你是怎么想到用勾股形这么折出弧线的?” 阿青摇摇头:“这不是我折的,是老爷送我的礼物,他说这叫鸢尾折叠。” “鸢尾折叠吗……” 老铸剑师呢喃了句,突然抬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 “借老夫看看,给你钱,伱要多少?” 阿青立马摇头。 老铸剑师皱眉,欲语加价,清秀少女却直接把蓝蝴蝶花折纸递给他:“阿青不用钱,老丈拿去看,记得还阿青就行……这是很重要的人送阿青的。” 老铸剑师一言不发的接过,默默返回原来座位。 老人粗糙熏黑的枯手捧着一朵干净的蓝蝴蝶花折纸,低头聚眉,伸出一根枯指沿着蝴蝶花花瓣的弧线缓缓临摹,似是勾勒,脸色陷进了某种沉思。 对于这个不礼貌的怪癖老头,阿青周围不少女工摇了摇头,阿青似是对其性格习以为常,小脸上的神色没有责备。 穿布裙的清秀少女拿起编织一半的剑穗,低头忙碌。 早晨的日头渐渐升高,接近辰正,露天铺子里的食客渐渐变少。 角落里那张桌子前,古怪老人依旧埋头沉迷于一朵小孩才感兴趣的幼稚折纸。 阿青与穗工女伴们收拾布包,准备去工坊上工。 就在这时,一个嘴唇很薄的女穗工姗姗来迟,一来到铺子,她就直接走到阿青身前,手一伸: “东西呢?” 阿青低头取出早晨编织好两个精致剑穗中的一个,递给她。 薄唇女穗工却是手一抄,把阿青手里的两个全部抢来,低头瞧了瞧,似是要挑一个更好看的。 阿青低头不语。 剑穗工坊每日上工,女工们都得交上一份剑穗,而阿青每天要准备两份,帮面前这个年长她不少的薄唇女穗工准备一份。 薄唇女穗工忽问:“你昨天下午去哪了?偷懒不上工?” 阿青摆手:“不……不是,我向工坊请了假,昨日在家过生辰……” 薄唇女穗工两手一翻,将两份剑穗全部收起,头不回离开,冷冷丢下句话: “都我的了。你昨天没上贡,别想找借口偷懒,一个穷丫头过个屁生辰。” 阿青呆立原地,手足无措。 旁边那些穗工女伴们目光纷纷偏移,全都假装没看见,收拾东西离去。 这个收保护费欺负人的薄唇女穗工在工坊有些背景,不是她们这些糊口的普通女穗工能惹的,多管闲事还会被穿小鞋。 至于这个叫阿青的同伴只能说是倒霉,刚来工坊干活就被人看不顺眼,盯上欺负……有时候穷人家的女子长得清秀好看并不太好,容易遭同性嫉妒,更何况还性子柔弱。 清秀少女手指绞在一起,小脸焦急四望,很显然,今天早上没法上交剑穗,应该是要受到工坊管事的某些惩罚的。 但并没有人帮她。 阿青急忙抓起落地上的布包,小跑离开早点铺子,走前想起什么,匆忙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研究蓝色蝴蝶花折纸的老丈,她小脸犹豫了下,喊了声,怪人老丈没理,她无奈又叮嘱了一句,先离去了。 对这外面的一切动静,老铸剑师全程置若罔闻,身处闹市,却神游天外。 待到女穗工们离开,久久没有客人再来,早点铺子快要打烊,被人催促,老人才舍得挪开眼睛。 回过神的他,默默抬头,没看见清秀少女的身影,也没在意,老人手拎酒壶,轻捧折纸,离开早市,返回剑炉。 老铸剑师此刻倦意全无。 山路上的脚步飞快。 似是急着回去记下某道稍瞬即逝的念头。 很快,老人来到了半山腰的甲一剑炉。 “老先生,甲三剑炉的剑如何了?” 茅屋前,一个面色病怏怏的锦服青年,似是等候已久,立马凑上前去打招呼。 他颇为好奇的看着老人拎酒壶抱纸花的奇怪搭配。 老铸剑师瞧也没瞧他,径直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其中,但在大门重重关上前,还是有道老人的沙哑嗓子传出: “甲三剑炉那个小东西好了,这几日闭关,别来烦老夫。” 柳子安一愣,旋喜,立马应声:“是!” 不过这道回话,门后的老人应该已经听不见了。 柳子安对此并不在意,似是早已习惯老铸剑师的古怪性子。 最近时常脸色阴沉的他,松了口气,锦服青年在原地来回徘徊了两圈,像是思量着什么,转头,朝远处招了招手。 一个身穿青衣的管事轻手轻脚走到柳子安身旁。 后者沉吟:“老先生不是去打酒吗,怎么带了……一朵纸花回来?” 青衣管事立马一五一十的道出见闻。 不多时。 “行了,我知道了,辛苦了,下去吧。” 柳子安挥了挥手,青衣管事恭敬退下。 “蓝色的蝴蝶纸花……老先生这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还是说……和剑有关呢……” 他站在原地,脸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锦服青年摇摇头,放弃了探究,转身离开。 不过他却并没有立马下山。 柳子安拐了个弯,沿着某条人迹罕至的山道,往山上走。 甲一剑炉所在的这座山,名为小孤山,与城郊拥有东林寺的大孤山名字相似,位于蝴蝶溪的西岸江畔,与对面的彭郎渡遥遥相对。 柳家大宅也建立在此山,不过却是在山肚位置,靠近山脚,并且在西面。 小孤山东面,则被古越剑铺的一座座剑炉占据。 柳子安沿着山脊的小道,盯着呼啸的风,一路来到山顶。 山顶处立有一座孤庙。 看门口破旧的匾名,这是一座龙王庙。 然而却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周朝官方计入祀典的祭祀神明。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官府口中的淫祀。 不过若是有在龙城县居住时间久的老人在此,见之定会不禁两股战战。 这座龙王庙当年在龙城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狄夫子还未被贬低龙城县令之前。 总所周知,吴越之地尚淫祀,病不疗治,听于巫觋,更有甚者,杀人祭鬼。 江南道不少偏僻州县的乡镇,都有这类淫祀。 曾经水患频发的龙城县也是如此,甚至根据龙城县志记载,龙城县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以前的百姓们认为龙城年年水患,都是龙王之怒,需要定期祭祀供奉。 于是当年在龙城县,百姓信奉龙王,便有一群祭司以龙王为名,获得民众信任,建立了龙王庙。 并且城中无论大小事,都需要从祭司口中以龙王名义发号施令,即使是城中大小官吏上任,都不得不屈尊俯首,先拜谒龙王与祭司,然后才能走马上任,让百姓信服。 这一切,直到狄夫子就任龙城县令,经过一番精彩的争斗,最终铲除了那一群蛊惑人心的祭司,烧毁了龙城境内的所有淫祀,一扫歪风邪俗。 而当年之事,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记得。 只留下境内的一座座破庙。 不过对于龙王的迷信,依旧有些残余龙城百姓们的心中,之前年轻县令在百姓间询问狄公闸冲毁之事,便得到过此类说法。 甚至某位年轻县令之前刚上任就在龙首桥落水,就有人传言,是惹怒了龙王…… 柳子安来到山顶孤庙前,抬头看了眼门匾,上前敲了敲门,旋即后退,在门前静等。 这座龙王庙,算是龙城县内保存最完好的一座了。 若说迷信之事,龙城县还有一类群体,比寻常百姓更加迷信鬼神。 那便是工匠。 当年柳子文与柳子安继承家业,为了整合蝴蝶溪西岸的诸多剑铺工匠们。 于是重新扶持了一座龙王庙,请了些装神弄鬼的祭司……这也算是龙王柳家的外号来源之一,龙城县百姓对其的畏惧,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眼下,在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剑铺,柳家能像君王一样牢牢控制这座“独立王国”,能在工匠间的影响力,比龙城县衙还要大,便是有小孤山上龙王庙的功劳。 不过现在的柳家,财富底蕴冠绝龙城,又在外面找到一颗参天大树依附,已经不再需要用蛊惑工匠这类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了。 这座龙王庙的用处已然不大。 不过,依旧被柳家保留了几个庙中闲职,维持大概的运转,偶尔在一些重要场合,或是有名剑出炉,都让祭司下山主持一些简易仪式,做个样子。 至少那些工匠们还是很信这一套的。 只不过不会再像当年那么张扬了。 毕竟曾经在龙城地方清除淫祀的狄夫子,如今已是当朝宰相,虽然这种大人物的目光很难再投来这个位于江南道的小县城,但怎么也是人家当年在地方上的政绩,还是低调点为妙。 柳子安沉思之际。 龙王庙的大门被从内推开,走出一个身穿漆黑长袍的女祭司。 女祭司有些肥胖,约莫三四十岁,脸上全是五颜六色的颜料,面色颇为阴森,头发用彩带扎成一条条脏辫,一身繁琐的祭祀服,走路叮当作响,再配合上周围呼啸的山风,望之有些神秘唬人。 二人见面,先是对视一眼,一齐转身,默契下山,路上是柳子安率先开口: “甲三剑炉的剑好了。” “东西也备好了,可以召开仪式。”女祭司开口,声音有些阴冷。 “要不要提前知会下我大哥那边?” “别多此一举。”肥胖女祭司摇摇头,“你不是说你大哥挺讨厌我的吗?” “那行吧。”柳子安犹豫片刻,点头:“但是得挑一个不起眼的祭品,死了也不声不响的那种。” “可以,但要年轻女子,灵性足些。另外,除了祭品,你再去挑些口风紧的观众,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没问题。” 二人在山上边走边聊。 柳子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问:“若是又失败了怎么办?” 女祭司皱眉:“你老实听我的,就能成功,这次正好能借助名剑出炉之事遮掩,就算被你哥发现,也能有交代,这种机会可不常有。况且……” 顿了顿,她脸色有些烦躁道:“我再说一遍,上回在龙首桥那次,我没失败!你也看见了,仙术仪式后我晋升八品寻仙术士了,难道这还能有假!?” 柳子安斜目:“可那个姓欧阳的县令还是活蹦乱跳的,甚至给我们柳家带来很大的麻烦。” 女祭司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件事,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她冷哼一声。 “随你便。”柳子安皱眉,正色道:“我不管你上次有没有成功,现在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哼。” 二人一时无话,心思各异,待走下山,他们经过上午颇为热闹的街道,朝河边的甲三剑炉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匠工、仆从们,看见柳子安与女祭司后,都恭敬让道。 行人们脸色都有些畏惧。 这时,二人路过一处工坊,心情不太好的女祭司余光瞧见不远处坊门外一道似是罚站的瘦弱身影,转头细看了看,她抬手随意一指: “就那个吧,瞧着灵性很足。” 柳子安转头望了眼。 那是一个长相挺清秀的少女,垂头丧气站在门外,像是后方那座剑穗工坊的女工。 会进这种低微工坊的,都是在柳家与货物无异的奴婢,但凡稍微重要点的人也不会被安排进去。 可令女祭司意外的是,柳子安只是看了一眼,就果断道: “这个不行。” “为何?”女祭司想了想,又问:“这不是隶属剑铺的官奴?” “是奴籍,还没赎身,挂靠剑铺。” “那你怕什么,这种贱籍女工少一个也不会有人注意。” 柳子安瞧着那道颇为熟悉的瘦小女穗工身影,眼皮都没抬一下,轻声道: “换一个吧,剑穗坊里的女工多的是。这个有点特殊,不能动,也不好动。” 一百零三、阴差阳错与莫名功德(已大修) “哦?” 女祭司停步,又望了眼,脸色带着些惋惜与好奇的神色,虽然她脸上满是涂料,旁人看不出来: “怎么个特殊法?这座剑铺里,除了半山腰那个脾气怪的老头,还有能让你不方便动的人?” 柳子安又想起刚刚青衣管事的禀报,再次摇头: “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老先生瞧着挺喜欢,所以不能动。” “那不好动呢?” 柳子安瞥了眼她,安静了会儿,忽道: “不好动……是因为她恰好还是一颗引而不发的棋子,大哥布下的,不能提前惊动。” 女祭司不耐烦道:“什么意思,一个卑贱女工身上能有什么好算计的?那个老头喜欢,所以用来要挟?” 柳子安微笑道: “和老先生无关,和县衙那位县令有关。 “这个小女工的哥哥,叫柳阿山,以前也是剑铺的官奴,只是后来被县令救了,还帮其赎身。 “现在柳阿山在县令手下做事,虽然平日低调,隐藏的挺深,但哪里逃的过我们柳氏的眼线。 “大哥前些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有过仔细调查,这个柳阿山手脚有点不干净,还敢在咱们剑铺安插眼线,打探消息。” 女祭司皱眉:“那你们还不动手?” 柳子安轻轻摇头: “现在我们还在和县衙合作,虽然也没多长时间了…… “当下不方便清理,容易打草惊蛇,至于柳阿山在剑铺的人我们都有盯着,能被传出去的讯息都是安全的,重要的事不会让他们打探到。 “而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也盯了一段时间了,平日里挺老实乖巧的,不像是打探消息的,也不知道柳阿山为什么把她继续留在这里,嗯,可能是以为柳家还没发现他的事吧。” 这位面容病怏怏的柳家二少爷失笑: “正好,我们也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大哥把她当颗闲棋用,放在那,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女祭司冷笑:“所以是用来威胁新县令的?” 柳子安偏头道: “这个可能有点难,欧阳良翰的性格不像那位谢氏贵女,至于胁迫柳阿山,眼下又用不上。 “不过我们的人打探到,昨夜柳阿山带着她去梅鹿苑吃过一顿家宴,这么看来,两家关系倒是挺好,说不定回头确实能当个软肋。大哥是这么安排的,所以眼下不好动。” 女祭司嗤笑一声,“你们柳家真是满眼的利益算计。” “彼此彼此。” 这时,驻足闲聊的二人,又看见不远处的剑穗工坊内涌出一群女穗工们,三五成群的走出,像是到了休息时间。 而那个被他们刚刚讨论的清秀小女工正被不少路过的女穗工围观指点,特别是一个带头的薄唇女穗工,正一手叉腰另一手食指戳着清秀小女工的小脑袋,周围她的同伴们不时哄笑。 女祭司有点肥的双下巴往前翘了下示意: “那就她旁边这个吧,一张利嘴看着挺会说,灵性应该不比她少多少。” 这一回,柳子文立即点头,表情平静:“行。” “那走吧。我去布置下仪式。” 二人转身离开。 而身后那群女穗工们并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个别人的命运,已经被人随口判决了。 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 欧阳戎是早上辰时醒来的,睁开眼,他突然发现嘴里酸酸的涩涩的。 脸上也是,还有些辛辣感。 就像被昨晚吃的家乡辣菜油摸过脸一样。 欧阳戎从被褥里伸出手,好奇的抹了抹脸庞和嘴唇。 奇怪,怎么有股饭菜里越椒茱萸般的辛味。 他昨晚睡前用柳树条刷过牙啊。 还是说。 “薇睐,伱昨晚是不是偷亲我了?” 欧阳戎低头朝身侧鼓鼓的被窝问。 银发少女从被褥里冒出白毛小脑袋,睡眼朦胧,额前碎发蓬松,还有一束压翘起来的呆毛,她灰蓝色的眸子艰难撑开一条小缝,嘴里梦呓似唔唔两声: “唔……没……没呀……” “那脸上怎么有点粘,还有一股越椒味,是不是亻…” 清晨板脸兴师问罪的青年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懒洋洋的温柔止住。 良久,分离。 白毛丫鬟两手抱着被褥,仰起小脑袋说:“是这个吗,主人?” “……” 欧阳戎瞪了她一眼,把沾嘴角的几缕银丝撩下来,摇摇头:“没刷牙,不怕怪味道?” 薇睐用力摇头,“主人的才不怪……不过,今日好像确实有点茱萸味。” “我就说吧。还以为是你的呢,不过你好像没这味。” “那到底是什么?” 欧阳戎与薇睐大眼瞪小眼,还是想不出个理所然来,便只好作罢,没去在意。 磨蹭了一会儿,二人下床开始新的一天。 欧阳戎在梅鹿苑吃完早点,在白毛丫鬟殷切柔柔的目送下,赶去了衙门上值。 他今日穿了阿青送来的那件新袍子,还别说,挺匀称合身的。 阿青确实是有心了。 欧阳戎心里颇暖。 来到衙门,在下属们的招呼声中,走进公署,与书吏们一起忙狄公闸的事宜。 上午,欧阳戎干劲挺足,埋头公案,桌头凉透的茶都没喝上几口,忽然耳畔奏起的一连串清脆木鱼声打断了他书写的思路。 安静到只有莎莎书写声的公署大厅内,领头公案后的年轻县令捏毛笔的修长右手顿住。 他抬头看了看安静的大厅与下属们,神色露出些疑惑之色。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涨一大笔功德值? 一连串的木鱼声让欧阳戎耳朵都有点听麻了。 心中困惑,他放下细狼毫起身,轻声吩咐书吏们歇息一会儿,他也径直出门,在外面长廊上徘徊了下。 乘着私下没人,年轻县令瞅准一间空荡荡的吏屋,进屋关门,转而坐到一张椅上,闭目沉入功德塔。 来到功德塔中,四周一切如故,他望向小木鱼上方的功德值: 【功德:九千零二十一】 前几日在云水阁兑换了一份他至今都搞不清楚的福报后,剩余功德值是八千六百三十一,而这些日子,功德值只在这个基础上增长一百不到。 当然,这也和狄公闸与折翼渠没有修建完成有关,自然没有大额进帐,只能靠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细水长流,与他这几日的行善积德,外加薅银发女婢的羊毛积攒。 可就在刚刚他伏案办公时,短短十息,一下子暴涨三百多点功德值。 很明显,这来自同一个“源头”。 “我这是做了什么好事?” 欧阳戎摸着下巴,在功德塔里转悠半天,也没想出个理所然来,突然间,他听到外界传来一些声响。 欧阳戎立马脱离功德塔,起身离开吏房,旋即听到不远处拐角,柳阿三的声音。 “有没有看见老爷?” “明府好像去如厕了……”一个书吏回答。 欧阳戎走过去,远远招呼道:“在这里,阿山。” 瘦高汉子立马走来,脸色颇为严肃,应当是有要事,欧阳戎将他带进刚刚那一间无人的吏房,待门关上,柳阿山直接道: “老爷,我的在剑铺的人打探到,一直古怪生火的甲三剑炉,今日一早不再出烟,应当是半夜时分熄的火。 “根据俺以前在古越剑铺干活的经验推测,应当是此炉烧练的某柄剑好了。” 欧阳戎凝眉侧目。 一百零四、虚惊一场,救出阿青!(已大修) 吏房内。 柳阿山犹豫了下,又提醒道: “老爷,还有一个不太寻常的消息,负责古越剑铺的柳子安今日上午突然召集一小批资质老的剑匠,聚在河畔的龙首台那边,方圆半里内不允许外人靠近,甚至连附近剑炉铸剑的剑匠都不允许围观。” 欧阳戎好奇,“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阿山斟酌道: “俺怀疑可能是与甲三剑炉今日出炉的玩意儿有关,两件事靠的太近,河边的龙首台距离甲三剑炉很近。 “俺记得在剑铺内,一般品相不俗的名剑出炉,都会有洗剑仪式。” “仪式会专门请庙里祭司主持,杀一些祭品,再用蝴蝶溪的溪水浇灌剑身,都是以往的流程,这次可能也是这样。” 欧阳戎嘀咕:“那为何还要藏藏掖掖,出炉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对了,杀祭品?什么祭品?” 柳阿山从年轻县令的表情上看出些关心,他摇摇头解释:“都是用鸡羊牲畜。” 欧阳戎若有若思的点点头,“新剑出炉,和洗剑仪式吗……这柳家的动静还真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老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欧阳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西岸剑铺是他们的私人产业,几乎就是一个自治小王国,县衙没有由头,没法介入干预……这就是这类豪强乡绅的可恨之处。” 柳阿山犹豫了下,不禁问: “老爷,现在柳家不是已经低头了吗,在和县衙合作修狄公闸,咱们还要继续监视吗?” 欧阳戎正色道: “越是和气,越不能放松警惕。阿山,你会因为豺狼的服软,而和它放心做朋友吗? “我与柳家之间的事并没有完。甚至我怀疑狄公闸都只是柳家的权宜之计,县衙开凿的折翼渠很可能触及到了柳家的核心利益。 “但这个核心利益是什么,我还没有思绪……主要还是来龙城的时间太短,对柳家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所以才需要你帮我去多多打探。” 他眯眸:“有时候一些关键线索就藏在鸡皮蒜毛的小事上。” 柳阿山重重点头:“俺明白了,老爷,俺再去让人打探打探,今日洗剑仪式的具体情况,还有那柄新剑的事。” “行,让大伙注意安全。” 欧阳戎点头,柳阿山抱拳告辞,可就在后者转身离开之际,正苦思冥想的欧阳戎心中忽动,他抬头问: “等等阿山,你说洗剑仪式发生在上午什么时候?” 柳阿山思索了下,回答:“巳初二刻。” 欧阳戎起身,在屋内背手踱步,似回忆了下什么,小声嘀咕: “刚刚那笔莫名功德,好像也是这个时间前后来着,差不离,难道有关……” 可是他怎么会与远处西岸古越剑铺发生的洗剑仪式产生关联呢? 欧阳戎眉头紧锁。 按论迹不论心的道理,每次涨功德,都是他影响到了某些人或事,产生了某种积极正面效应,这种影响越大,回馈的功德越大……这是大致逻辑。 而现在的欧阳戎,能够施加什么影响给对岸那座他从未踏足过的古越剑铺呢,而且还是积极正面的呢。 并且这个“影响”还是在今日上午之前就施加了的,然后在今日上午,与很大可能是洗剑仪式的这件产生了特殊交集,随后反馈回了功德值。 欧阳戎缓缓点头,这是相对能解释得通的一条逻辑链。 当然,若硬要说这是赈灾营等过往的作为又巧合救了一家人,于是回馈了功德值,这个逻辑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太过巧合。 欧阳戎摸了摸下巴,细思这几日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几日,我对哪些人产生过影响……薇睐、婶娘肯定是有的,但她们在梅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小师妹?她上午在苏府那边,下午会来县衙忙育婴司的事情,也不像是她。 “阿青?她昨日生辰,过来吃过饭,我还送了她礼物,这应该算是影响,那她现在是在……咦阿青是在哪里工作?” 欧阳戎遽然转身,朝愣神的柳阿山问道: “阿青在哪?” “在剑穗工坊。” 欧阳戎立马抢问:“剑穗工坊在哪,是不是古越剑铺!?” 柳阿山点头。 “阿青在柳家手下产业做事,伱怎么之前不跟我讲?” 柳阿山涨红脸道: “这是小事,俺就没打扰老爷……前些时间,老爷与柳家关系紧张的时候,俺是让她回来不要去的,可是后来柳氏低头后,她又自己跑过去了,说是习惯了剑穗工坊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帮家里的方式…… “俺就没阻止,阿妹平时性子柔,可是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俺觉得剑铺的产业这么大,工匠、奴婢那么多,西岸上千号人,柳家应该注意不到这种小事。” “别你觉得!也别怀侥幸心理!” 欧阳戎立马打断道,眉头紧锁: “柳家这种地头蛇,消息渠道比咱们多得多,千万不要小觑他们!” 他盯着柳阿山一字一句: “而且千万千万不要拿亲人去冒风险,就算她们再固执,也得拉回来,因为一旦出事,咱们都承担不起!” 柳阿山是第一次见老爷对他说话这么严肃生气,他肃然起敬,用力点头: “老爷,是俺疏忽了,这个兄长做的失职,俺……俺现在就去把阿青接回来!” “等等。” 欧阳戎转身去换衣服,头不回道:“我和你一起去!” …… 下午。 彭郎渡码头边。 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河畔杨柳树荫下,与旁边车水马龙的闹街形成鲜明对比。 马车内,欧阳戎与谢令姜安静不语。 欧阳戎不时翻开窗帘,望一眼不远处渡口的船。 谢令姜好奇的打量师兄。 她是被大师兄临时喊过来的,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师兄,你没事吧。” 欧阳戎摇头,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 蝴蝶溪对岸,竖立一座座剑炉,一刻不停的吐出青烟,这些古越剑铺的剑炉,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心头的沉重感。 欧阳戎有些担忧柳家早有察觉阿青,从中阻挠。 他对很多事一向颇为悲观,总是做最坏打算。 而偏偏很多事情就是朝着预想的悲观方向滑去。 眼下似乎也是,也不知道是太心急,还是确实久久等不到人,欧阳戎一时间攥紧了袖口。 阿青在他心里不单单是下属的妹妹这么简单。 欧阳戎在东林寺醒来,初次认识了阿青和她一家人,这是他第一接触到龙城县底层百姓这个群体。 可以说,这也是激励他下山赈灾治水的原始动力之一。 欧阳戎清楚的知道了他这个龙城县令是要来为哪些人谋福祉的。 他是龙城县的父母官没错,但若更具体些,他应当是大多数穷苦百姓的父母官,而不是几家几姓的土豪乡绅们的父母官。 这点很重要。 阿青一家就是这个观念立足开始的起点。 马车内气氛安静。 谢令姜注视了会儿频频掀开窗帘外望的大师兄,张嘴欲语,可就在这时,她瞧见师兄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一松。 似是有心头重担放了下来,还没等谢令姜好奇,马车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满头虚汗的瘦高汉子带着一个手提包袱的清秀少女来到了树荫下的马车前,二人额上又有“越”字刺青,一起登上了马车。 柳阿山拿起缰绳,擦了把额头汗珠,驱车驶离渡口。 阿青刚进入马车内,立马被欧阳戎接过了包袱,抓住细腕,被松口气的他瞪眼打量。 “老爷,您这是?”阿青害羞问。 “没……没事。” 察觉身旁小师妹瞅来的目光,欧阳戎反应过来,赶紧放开阿青手腕,坐回了原位。 上午离开吏房,柳阿山听欧阳戎话,立马去找到手下一位可靠的兄弟,让其乘船去古越剑铺给阿青带话,找了一个阿母生病的借口,让阿青不管怎样都要立马返回。 柳阿山并没有自己亲自去对岸剑铺,这是听从了欧阳戎的建议,防止被柳氏的有心人发现。 所幸,阿青安然无恙的返回了,柳氏似是没有察觉异常。 缓缓行驶的马车内,阿青脸红了会儿,想起重要的事,立马急切问: “老爷,阿母在家发生什么事了,阿兄刚刚路上怎么也不和我说。” 欧阳戎摇摇头,“你阿母没事。是我与你阿兄担心你在柳家剑铺的安全,所以找了个由头让你能快点回来,别怪你阿兄。” “这……” 欧阳戎看了看阿青有些纠结的面色。 少女似是明白了什么,很显然,之前柳阿山应该有和她说过利弊,让她不要再去柳家剑铺做工,不过小丫头显然挺倔。 瞧见阿青似是欲言又止,欧阳戎抢先问道: “老爷的话你都不听了?” “阿青听……听老爷的话。” 阿青看了看欧阳戎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其昨日送的新袍子,她小声答复。 欧阳戎满意点头,吐了口气,似是目光瞧见什么,他伸手指着少女有点通红的小脑门问: “额头怎么这么红,谁干的?” 阿青捂住被某薄唇女穗工戳红的额头,她拨浪鼓似的摇头: “没事,是……不小心摔的。” 欧阳戎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旋即他脸色认真,宽声道: “以后不要再去古越剑铺了,剑穗工坊的事你阿兄帮你辞了,还有脱离贱籍的事,这几日会帮你办好,你不用担心,安心在家陪阿母,找些其它活计做。” 阿青看见老爷投来的不容拒绝的目光,对视一眼,偏开,她把话全咽了下去,轻轻点头。 “阿青全听老爷的,但是……” 清秀少女说到一半,忽抬头,她刺有“越”字的秀眉颇为可爱的苦皱: “但是还有一样东西落在剑铺,忘了要回。” “哦?” 一百零五、诚意满满(已大修) 马车内,欧阳戎闻言一愣: “什么东西,重要吗?” 阿青手指默默揪绞包袱带,低头说: “老爷给我折的花。” “原来是这个。” 欧阳戎松了口气,笑说:“它不重要,你没落下就行。” 阿青小声:“很重要,这是……” 像是察觉到了马车内那位很给她压力的漂亮大姐姐眸光投来,她顿了顿,轻声解释: “这是生辰礼……阿母说生辰礼是别人的心意,再小的东西都要保管珍惜。” 欧阳戎大手一挥:“没事,我明天再折个给你就是了。” 说到这,他忽又想起上午突然暴涨的一笔功德值,还有不久前的推测。 难道真是这样? 欧阳戎转头,直接问: “等下,阿青,折纸花你是怎么落下的?” 阿青抱着怀中暖暖的包袱,注视他的眼睛,如实道: “我每天都在早市一家早饭铺子干活,认识了一个老匠作,我天天帮他带酒,有一两年了,老匠作给了我好多跑腿钱。 “早上他看到老爷折的花,好像也很喜欢的样子,找我要,我不太好意思推脱,就借他了,后来我事急要赶去工坊上工,他还在看花,我没好意思催人,就先走了,叫他明天还我。” 额头红红的清秀少女抬头问: “老爷,我明天再过去一趟好不好,就一趟,我去把蓝蝴蝶花要回来,再把囤在后厨的酒全送给老匠作,和他告个别,对了,还有开早晨铺子的程大姐……” 欧阳戎默默摇头。 “不行,不能再去了。”顿了顿,他轻声安慰: “阿青,并不是所有的分开都要道别,伱还小,别念旧,朝前看。” 谢令姜看了眼嗓音温柔的师兄。 后者继续开口: “阿青,这个借你花走的老匠作,你知不知道他在剑铺是做什么的?” “应该铸剑吧,他穿匠作的衣服,和很多客人一样,应该是铸剑的工匠。” “是在什么剑炉铸剑,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湖边的那些大剑炉。” “那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身份,比如说过的话?” 阿青看出老爷脸色的认真表情,她抿嘴努力思索了下,然后无奈摇头: “好像没有,就是性格有些孤独,我猜……应该是没有老伴了,一个人独居。老匠作没和我说过几句话,说话最多的一次,还是今早借花。” “是这样吗。” 欧阳戎若有所思。 他其实颇为怀疑,就是这个借花的蹊跷老人,有心或无心的救了阿青,又或者受到了纸花的某种帮助。 这也是上午那一大笔莫名功德的可能来源。 随后,欧阳戎又向阿青打听了下老匠作的特征,可并没有太多收获,不过倒是记在了心里。 欧阳戎又把阿青介绍给了谢令姜,一大一小对视了一会儿。 “阿青姑娘眼睛真大,很好看。”谢令姜认真道。 “谢姐姐也是!”阿青仰脸道。 后面一句话让欧阳戎有点想歪,眼睛瞥了下小师妹宽广的胸襟。 反应过来阿青不可能是这意思后,他赶紧收回。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家素朴农院外停下,阿青告别下车。 马车继续行驶。 车厢内只剩二人,欧阳戎直接问: “师妹,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种叫鼎剑的东西,它的铸造,需不需要活人祭祀什么的?” 谢令姜立刻摇头: “鼎剑不是邪物,怎会人祭,师兄请记住,这人世间所有杀人祭祀的邪道,都出自方术士群体。” 欧阳戎笑说:“我还没见过,但感觉这些方术士怎么人人喊打?” 谢令姜点头,“这是江湖共识,那个群体也不能说没有好人,但鱼龙混杂。” 欧阳戎颔首。 …… 翌日一早。 县衙。 欧阳戎揉搓脸庞,走进公署。 “咦,师妹今日怎么这么早?” 他朝公案桌后正低头好奇翻看他文书的小师妹道。 谢令姜今日一袭红裳,将手中书册插回原处,浅笑: “怎么,我在师兄眼里有那么懒吗?” 欧阳戎笑了笑,没回答,走去桌后。 自从那日马车议事,这些日子,谢令姜每天都跟随他一起办公,美其名曰保护安全。 “师妹上回说的小愿望想好了没?”欧阳戎低头问。 “还没,怎么,师兄有点急?” “我不急,只要师妹别给我出难题就行。” “师兄觉得什么是难题?” “然后师妹照着出对吧?” “嗯哼。” 谢令姜忍不住又瞅了眼:“师兄左脸怎么红红的?” “红吗?”欧阳戎摸摸左脸,无奈点头: “最近婶娘聘了个新厨子,菜有些辛辣,不小心贪嘴吃多了,早上起来都觉得脸上嘴上辣辣的。” “师兄多用冷水洗洗。” “行。” 二人没当回事,换了个话题,待到大厅内的书吏们陆续到齐,便开始了上午的公事,直到谢令姜公署外回来报信: “师兄,柳家有人来了,刁县丞在大堂那边接待。” “走,去瞧瞧。” 本想趁着办公间隙给阿青再折朵蝴蝶花的欧阳戎起身道。 少顷,欧阳戎带着谢令姜来到县衙大堂。 一进门,原本端杯饮茶的刁县丞和柳家来人纷纷起身行礼。 “哈哈明府来的正好,下官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柳氏的大管家柳福,明府可能认识。 “这位呢,是古越剑铺的谌伯,乃是龙城县有名的铸剑大师,在古越剑铺德高望重。 “谌先生也是柳家主安派来协助县衙重建狄公闸的领头工匠,此前他也曾帮助县衙修过一次狄公闸,可谓是经验丰富。 “明府,柳家这次真是诚意满满啊。” 欧阳戎不置可否,瞧了眼那个眼熟的瘸腿中年僮仆,便略过,然后把目光投向在座的另一个头戴毡帽、胡须斑白的瘦小老者。 铸剑大师吗? 他仔细瞧了瞧,发现和昨日阿青描述的那个老匠作对不上号。 不过古越剑铺的名匠不少,想来这类铸剑大师也不止一个。 欧阳戎轻轻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接下来要辛苦诸位了。” 名叫柳福的瘸腿管家抱拳,恭敬道: “县令大人,少家主派小人前来送钱,都是那日谈好的,少家主十分重视。院子里的是第一笔,五千贯,配合折翼渠第一期;剩下五千贯根据折翼渠的工期,会在折翼渠第二期开工前,准时送来。” “辛苦了。” “辛苦不敢当,分内之事。” 欧阳戎颔首,他眼下更关心的是狄公闸。 柳家的一万贯钱,对县衙只是锦上添花。 狄公闸却算是眼下的半个雪中送炭。 被称为谌先生的老剑匠也上前一步,与欧阳戎聊起了狄公闸的事宜。 工匠中,技艺精湛、德高望重的工匠才会被敬称先生。 不过欧阳戎寻思,柳家应该不会这么老实直接派来最核心最厉害的工匠,这类存在是剑铺最宝贵的核心资产。 但眼前这位谌先生,修个狄公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刁县丞看见大堂内这和谐共处的一幕,不禁捻须微笑。 待欧阳戎与他一起坐回上首喝茶,刁县丞凑过来小声道: “之前是下官着相了,竟敢瞎指教明府‘下棋’,现在看还是明府手段高明,这招熬鹰玩的炉火纯青……现在有柳家的配合,又送银子又派工匠,狄公闸与折翼渠双双动工……后续水患不足为惧了,明府厉害啊!下官对明府的敬仰……” 欧阳戎低头抿茶,阅览谌先生递来的水闸图纸,把身旁县丞的马屁话语当耳边风听,嗯,无效废话。 不过刁县丞倒是有一点说的不错,从他刚刚来县衙上任时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的柳家低头,诚意配合,一路走来确实挺不容易。 只是现在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 谢令姜没加入大堂内的聊天,她抽了张椅子,坐在欧阳戎身后不远处,从果盘里拿了颗梨子,擦了下,咬一口。 她不时瞥一眼柳福和谌先生。 谢令姜的专注点和其它人不一样,时刻关注师兄身边的潜在危险。 就像此刻。 她瞥了眼瘸腿管家放在椅把手上的手掌,还有他下意思迈前半步的穿布鞋的右脚。 谌姓工匠不危险,但这个叫柳福的瘸腿管家,却是个练家子。 不过谢令姜有把握,能在其万一暴起威胁师兄安全的刹那,将手里这颗咬了一口的梨,放在他戴管家帽的脑袋上。 另一边,欧阳戎并不知道师妹的贴心小棉袄行为,他右手肘撑着扶手,垂目阅览完的图纸,递还给对面的老工匠,后者询问道: “县令大人,若无问题,小人们就按这计划开修了,明日开始动工。” “好。”欧阳戎颔首:“接下来,就要辛苦谌先生和诸位师傅了。” “大人客气了。” “可有大致工期?” “若是雨少……”谌先生斟词酌句道:“应当能在两旬之内。” 欧阳戎挑眉,这可比折翼渠第一期快多了,后者眼下连三分之一还未挖到,这还只是第一期的浅挖。 事情敲定,年轻县令长吐了口气,端杯抿茶,刁县丞见状,似收到信号,起身送柳福与谌先生离开大堂。 就在众人要出门之际,柳福忽然停步回头,在谢令姜平静的目光下,这位瘸腿管事从怀中掏出一份整齐纸卷,恭敬的双手呈递: “还有件事。县令大人,这是家主命小人带来的,让小人务必交到大人手上,家主说大人一定满意。” 正低头轻抿杯沿的年轻县令眼睛略微上眺,瞅着瘸腿中年管事和他手里的那卷纸卷,一时没说话。 谢令姜接过东西,垂目瞧了眼,面色略怪,递到欧阳戎手上。 “呵。” 欧阳戎翻看了下,笑了笑,转头朝恭敬垂手的柳福朗声道: “回去和你家主子说,柳家的诚意,本官收到了,本官也有诚意相赠,那夜柳家主提议的剪彩大会,县衙会举办,江州城那边的大人们,本官也会派人去请。” “明白了,大人,小人告辞。” 柳福和谌先生被刁县丞送出门去。 大堂内,只剩下某对师兄妹。 谢令姜不禁道: “师兄,这柳家倒挺上道,咱们还没动手呢,他们就把阿青的赎身市券办好送来了。” “上道?不过是心思落空后的顺水推舟罢了。” 欧阳戎脸色笑容淡去,摇摇头道: “这么看来,早就盯着阿青呢。咱们若是再晚点,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谢令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倒也省事。”欧阳戎笑了下,忽道:“去把阿山叫来。” “好。” 约莫半刻钟后,外出办事的柳阿山匆匆归来,风尘仆仆走进大堂。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戎将阿青赎身的市券递给这个瘦高汉子,后者见之一愣: “老爷,这是……” “是阿青的赎身契约,柳家送来的,你不用再去办了,以后阿青是良籍的自由身了。” “柳家?”柳阿山闻言,丝毫没有欣喜。 “对,柳家。咱们昨天接回的人,他们今天就把东西备好,很懂事啊。”欧阳戎感慨点头,眯眸轻声:“去把古越剑铺的其它眼线全撤回来,在县衙安顿些其它事做。” 柳阿山顿时脸色一肃:“老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你后面行事要小心些,这一次权当长个教训。” “俺明白了,老爷。”柳阿山低头。 “对了还有,你现在去找六郎,一起去把县衙里的那几只‘老鼠’揪出来,不用再留着了。” “老爷不是说要养着吗?” 欧阳戎轻轻颔首,叹息一声: “柳家既然这么有诚意,那咱们不来点诚意,岂不是显得太小家子气?” “是,老爷。” 柳阿山脸色严肃,转身要退下。 “等等,‘老鼠’留一个,其它的清理出去。” 欧阳戎改了主意道,顿了顿,他又脸色认真: “还有一事。你去把阿妹阿母接来梅鹿苑住,鹿鸣街这边安全些,城郊那院子太远,我不放心。” “谢谢老爷,俺现在就去。” 柳阿山有些感动,快步出门。 人走后,谢令姜娥眉微蹙道: “这种地头蛇,真令人讨厌,随时要防着被咬一口。师兄,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老规矩办,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年轻县令轻轻吐出四个字: “修闸,挖渠。” 最近四章大修,大伙可重看 傍晚迷糊睡醒,发现最新剧情(102章到105章)存在争议。 认真看了遍书评,十分理解兄弟们的感受。 骂的好! 虽然在上架感言里说,我要为自己写书,但是兄弟们是花钱看书的,狗作者也是靠大伙养着,不能光自己写的爽,也要顾及兄弟们的感受。 并且这段剧情,小戎重新回顾了下,确实有些欠妥,而且写的有些太急太赶了。 于是,小戎修改了一晚上。 现已将102、103、104全部大修完毕,大伙重新看下,大概不会难受了…… 仅剩105章还没修改完,这是五千字大章,现要填充新内容和新剧情,所以会稍慢些,争取在今日中午前修改完毕。 修改完的章节,会有新的章节名,并且还有“(已大修)”标志。 大伙可以直接点进去看,可能需要刷新一下。 放心,不会二次收费的,并且章节字数会与原来收费字数一样,甚至多些。 另外。 很抱歉刚刚晚上十二点没更新,忙着修改前四章去了。 下次更新将会在今晚的十二点准时! 最后。 再讲两句。 其实若是写剑娘时候的小戎,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会埋头继续写。 但现在不会了。 与是否谦逊无关。 是写剑娘的两年经历告诉了我,我写的书并不是最好的。 网文圈子有很多厉害的书,厉害的作者。 我还需要学习很多很多,头上还有很大的空间需要探索。 所以,不要傲慢,多倾听读者的话。 最后的最后。 感谢留下来的好兄弟们的包容。 还是上架时那句话,《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以上。 一百零六、他是个好官……得加钱 “听说,你昨日办了一场洗剑礼。” “嗯。” “听说,那个自称‘玉卮女仙’的方士昨日下了山,和你在一起。” “是有这么回事,大哥。” “我还听下人说,昨日的剑穗工坊走失了一个女穗工。” 柳家大宅,一座临水的观景亭子,周遭有灰白二色岩石堆积的假山。 此刻亭中或站或立三人,其中两人的谈话声适时停止。 空气安静下来。 柳子安没再回话了。 柳子麟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插嘴。 柳子文回过头,看着柳子安问:“这是玉卮女仙的主意?” “大哥,是这样的,玉卮昨日找我,请我帮个忙,正好甲三剑炉的剑练成,我想着她之前也帮咱们出过不少力,不方便拒绝,便应下了,也只帮她这一次。” 柳子安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哥,叹了口气,微微低头: “我之前觉得是件小事,‘失踪’一个女穗工罢了,就没来打扰大哥清净。” “之前觉得?那现在呢。” “现在发现我错了,动静好像有些大,不知怎得,打草惊蛇,大哥,这次是我大意,愿意认罚。” 柳子文盯着谦逊低头的二弟看了会儿,目光移开: “往日剑铺‘失踪’几个人也就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局势,你难道不知道? “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给欧阳良翰介入剑铺提供抓手,咱们柳家不能让县衙找到把柄,成为众矢之的。 “上回东库房查账的事情伱难道忘了,这才几天,又掉以轻心,轻视敌人!” 柳子安二话不说,低头跪下:“大哥,是我考虑不周。” 柳子文冷冷看着亭外奇形怪状的假山:“现在好了,欧阳良翰警觉了,撤走了剑铺里那颗闲棋。” 他皱眉回头:“你们挑选祭品,难道是对那个叫阿青的穗工动手了不成?” “没有,动都没动她。” 柳子安摇摇头,也面露困惑之色: “这欧阳良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了预警,中午就找个借口把人带跑了,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柳子文甩袖:“你们明目张胆的干那种事,他们能不跑?” 柳子安欲言又止。 他想说这次的仪式很隐蔽,应该没有被欧阳良翰发现,否则现在哪里还风平浪静。 但是柳子安知道这是大哥的气语,不可接茬。 于是他选择闭嘴。 柳子麟一直站在一边不语,没有坐下,他的屁股现在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更别提坐了,这些日子睡觉都是趴着的,偶尔夜里不小心翻个身都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柳子麟不禁插话问:“大哥,现在不小心打草惊蛇了,那该怎么办?” 柳子文沉默了会儿,背身道: “我来处理,已经派人过去了,当务之急是稳住欧阳良翰,咱们不妨再表露些诚意,先让他放松些警惕,后面的斩首才能干净利落。” “大哥厉害。” “厉害个屁。”柳子文冷哼,转头又问沉默不语的柳子安: “你还没说,借这次洗剑礼,玉卮女仙又干了什么?” 柳子安垂目盯着脚下地面,嘴里回答: “与上回一样,提升灵气修为,她那一身仙术稀奇古怪,与正统神仙方术士道脉好像又有些不同,我也不太清楚。” 柳子文也没怀疑,冷笑:“还仙术呢,上次龙首桥的事,她信誓旦旦,结果如何都看到了。” 柳子安点头:“大哥说的是,不过她这几日说去闭关,出来后,会证明给我们看,对了,她还需要咱们提供些涉及练气术的珍贵材料。” “要这些干嘛?” “她说需要再造一枚面具,上回的青铜假面被那位谢家女截留了。” “等下找柳福,去宝库取。” 虽然对于那个类似柳家供奉的玉卮女仙不满,但柳子文倒也没拒绝,随口回道。 柳家这些年的积累,再加上外面卫氏的扶持,这些年来,柳家宝库内藏的好东西不少,倒是不缺这一份。 亭里,柳家少家主抬头看了眼天色,头不回的朝后方伸手。 “昨日出炉的新剑呢?还有那家伙的画像。” 柳子安取出一只金丝楠木剑盒,柳子麟手捧一副画轴。 柳子文没有亲自接,带头离开了亭子。 “走吧。这个点,那位少侠应该醒酒了。” 柳家三兄弟一起前往不远处的南轩小院。 入院。 白石板的地上,全是酒坛子。 空的,满的,正在溢出的。 滚落一地。 柳家三兄弟脚下避开酒坛,朝院子西侧的一处凉亭走去。 亭内无人。 只有一桌冷菜。 亭顶有人。 因为亭檐上方不时滚下一只酒坛。 柳子文背手身后,带领两位弟弟在亭下适当停步,他突然伸手接住一只滚落下来的黑漆红纸酒坛,手里掂了掂,仰头笑问: “阿洁少侠,酒足饭饱否?” 亭上有人打了个酒嗝,没有回复。 柳子文大声说: “所谓宝剑赠英雄,阿洁少侠年少有为,什么都有了,可惜现在唯独就是缺了一柄好剑。” 亭上突然传来一道醉声:“放屁,小爷还缺根胳膊。” 柳子文噎了下,失笑道: “无妨,阿洁少侠这是让天下英雄们一只手,他们也打不过少侠,云梦泽那次只是失利罢了,那位大女君仗着剑好传承好……少侠只要拿了这柄不比她们差的新剑,定能重登山巅……” “别他娘给小爷吹了。” 柳子文的话语被亭顶那人打断,传来一声醉骂: “恶霸雇杀手,这么简单的事,你供剑,小爷出剑,一笔买卖,别啰里吧嗦。” 柳子文哑然,他点了点头,道了句“也是”,转头朝身后两位弟弟眼神示意了下。 捧金丝楠木剑盒的柳子安,与捧画轴的柳子麟准备上前,可还没走两步,发现手中的物件纷纷消失不见了。 两兄弟不禁对视一眼,眼神惊诧。 凉亭之上,有独臂青年脚踩金丝楠木剑盒,率先打开画轴。 柳子文眯眸道:“阿洁少侠,就是此子。” 独臂青年看着画轴上的人,沉默了下,忽问: “他是?” “县令。” 独臂青年并没意外,只是问:“他右额是不是有一道细微伤痕?” 柳子文神色讶异: “右额确实是有一条挺淡的伤痕,这是他上回落水重伤留下的,没好全,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顿了顿,柳子文不禁问: “少侠该不会认识他吧?” 独臂青年安静了一会儿,开口: “这是个好官。” “或许。”柳子文点头。 “他请我喝过酒,十二枚铜板。” “哦?” 柳子文眼神露出些惊疑,与两位弟弟对视了一眼,三人顿时有些紧张。 因为他们站在一位中品练气剑修的十步之内,跑不掉的。 亭上亭下,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柳子文眯眸轻声: “少侠的意思是……嗯,若是不行,咱们也不勉强,少侠这些日子的酒水住宿,我们柳家买单,就当交个朋友……” 独臂青年忽道:“得加价。” 柳家三兄弟齐愣。 独臂青年饮了一口酒,醉熏熏重复: “杀他,得加价。一般的剑,在小爷这儿不能买他的命,他命贵。” 柳子文不动声色道:“那少侠不妨抽空看一眼盒中的剑。” 独臂青年没有回话。 不过少倾,亭檐上方传来咔嚓一声,是剑盒打开的声音。 随即是一阵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此刻,若是远方山顶有人眺望此处南轩小院方向,便能惊讶发现: 白日,竟会有盈盈月光。 凉亭下,就在柳子文三人的脸色由原来的自信变得有些犹豫之际。 “纠正一下。” 伴随着一道利剑入盒的声音,亭上之人声音传了下来: “别叫小爷少侠,我是剑客,不沾侠。” “好的。”柳子文松了口气,听出了弦外之音,重新露出笑容:“不过阁下暂时先别动手,等我们准备好了,会再来通知阁下。” “行,但你们要记住,这柄剑只够买他一个人的命,其他事,小爷不管,你们处理干净,否则后果自负。” “没问题!” 就在柳家三兄弟转身欲走之际,亭上仰躺的剑客忽问: “这剑谁铸的?” 柳子文停步,反问:“难道长安的剑客接剑杀人,都要问这个吗?” 此言一落,无人再开口。 柳子文三人离开院子。 南轩小院重新恢复宁静。 凉亭之上,独臂青年,脚踩剑盒,怀抱桂酿,偏头北望。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难得齐聚。 离开南轩小院后,他们并没有立马分开,而是走出柳家大宅,一起默契前往小孤山另一边的古越剑铺。 山路上。 脸色病怏怏的柳子安率先问道:“大哥,这剑客靠不靠谱?该不会临阵心软变卦吧?” 一身富贵闲员外装扮的柳子文摇摇头: “你若知道了此人成长的环境,还有他在长安那些江湖帮派中的事迹声誉,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他感慨:“确实是一个剑客,出剑不讲感情,买卖公平,只要你出得起他的价……没有那些无聊的侠肝义胆、为国为民。” 柳子麟听完,不禁问道:“可是大哥,收下这么一柄贵重的剑,结果就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不是有些太不划算?” 他也是个爱剑之人,眼馋刚刚那柄新剑,脸色仍有些肉疼不舍。 柳子文和柳子安都没有回答这个愚蠢问题,柳子麟笑容讪讪。 不多时。 柳子文三人来到小孤山的半山腰处。 当下时辰,正好是早晨刚过、接近上午,初阳照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日头正好。 柳家三兄弟在甲一剑炉前的空地上等了一会儿,不多时,果然碰到吃完早点、买酒归来的麻衣老人。 他有些脸色不好,或者说,早上就没有脸色好过。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恭敬的朝这位只穿普通匠作服饰的老人打招呼。 老人从三人身旁径直路过,瞧也没瞧。 柳子文主动迈出一步,微笑道: “老先生,这次过来,是想和你讲讲那个经常替你买酒的小女工的事情。” 一旁的柳子安悄然注视老人的脸色,其实他们最先关注到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不是因为她阿兄柳阿山的事情,而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后者经常光顾那个早餐摊子,每天只与买酒的小女工有些许交集。 柳家虽然平日不管老先生除铸剑外的事情,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关注下他周围接触之人。 老铸剑师闻言停步,不过却没有回头。 他的手里,此时除了提着一壶酒,还抓着一朵蓝色的纸质蝴蝶花。 看样子,应该原本是要下山送还给某位少女的,但无功而返。 柳子文将阿青被年轻县令接走之事,大致简单解释了下,主要是撇清柳家的干系,这不是柳家擅作主张、故意违约插手老先生的事情。 这一点,要说清楚。 讲完这些后,柳子文随后又是一番有些冷场的热情寒暄。 最后,柳子文宽声道:“老先生,咱们之前的约定照旧,您安心铸剑即可。蝴蝶溪的水位短时间不会涨,敢搅局者咱们已经有了对付之策,另外……剑成之日,我们也有安排。” 老铸剑师全程都没有回话,默默听完,回头扫了一眼这三兄弟。 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孤身走进剑炉,“砰”一声,大门重新紧闭。 似是吃了半个闭门羹,柳子文与柳子安,柳子麟对此并未沮丧,像是早已习惯了老人的孤僻性格,甚至反而觉得这回他能耐心听他们解释完,都已经算老人的心情很好了。 三兄弟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而他们身后的那座甲一剑炉里。 老铸剑师正站在一座静悄悄的铸剑炉旁,低头看着手里这朵被遗下的纸质蓝色蝴蝶花,面色略微惋惜,他轻叹: “是个好苗子,还帮我大忙……有缘再看吧。” 老人转过身,面对偌大一座剑炉房,仰头抿了口黄酒,呢喃自语: “好一个龙城柳家,三子都有意思……柳子文非文,柳子安非安,柳子麟非麟……” 突然知道一个热知识:十四岁以上都是妇女!(阿青、薇睐:早说嘛!) 一百零七、白毛丫鬟的一天 薇睐喜欢欧阳戎摸她的头发。 这让她有一种出奇的安全感。 缩在他怀里,就像回到了当初锦啸口马行后院的那只小笼子一样。 是的。 小笼子并不是束缚。 而是小家。 因为她不是金丝雀,而是丑小鸭。 离开了笼子,外面的人都会欺负她。 所有事物都对她怀有厌恶之意。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零七、白毛丫鬟的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零八、薇睐:奴是白毛,但非白兔(上) 白毛丫鬟整顿仪容,低头理了理胸襟衣衫,显得鼓一些,走入书房。 桌边,欧阳戎听到动静,没抬头道: “茶几上有绿豆糕,新来厨娘做的,吃了口挺甜的,你应该喜欢,睡前记得揩齿。” 与欧阳戎不同,薇睐很喜欢吃甜食。 因为以前从没尝过。 白毛少女也是跟着年轻县令回了梅鹿苑,才始知世间原来还有“甜”这种滋味。 “好,主人。” 薇睐乖应了声,没马上过去贪嘴,默默走到书桌边。 她低头看了看,取来砚台、墨石,素手为欧阳戎研墨。 欧阳戎余光瞥见什么,眼睛脱离书上的蚯蚓小字,看了一眼正“红袖添香”的白毛丫鬟。 薇睐轻柔研墨。 垂目看了一眼自身衣裙,解释说: “不小心茶水泼湿了裙,刚刚换了件去。” 欧阳戎点点头,轻声道: “刚刚半细说了。她们还替你泡了一壶茶送来。是你叫的?” “嗯。”薇睐笑着点头:“姐姐们泡的茶如何,主人喜欢喝吗。” “还行吧。”顿了顿,补充了句:“不过比伱手艺差点。” 薇睐抿嘴一笑,俏立桌前,低眉顺眼,细细研墨。 欧阳戎看了她一眼,忽问: “我不在的时候,婶娘与其它丫鬟有没有欺负过你?” 这个问题,在被窝谈心的那个月夜,他问过一次,现今又问。 “没有。” 薇睐摇头,“婶娘和半细姐姐她们对奴儿都挺好。教会了奴儿很多东西。” 年轻县令轻“嗯”一声,又瞧了白毛丫鬟一眼,后者浅笑,他没再多问。 欧阳戎埋头继续翻书。 直到现在。 欧阳戎每回拖着疲倦身子夜归梅林小院,看到一个精致欧式的白发萝莉穿着汉服襦裙,在古色古香的书房中,乖巧的为他端茶倒水、红袖添香、铺床叠被。 那忙前忙后笨拙身影惹人怜爱……他眼神都还有点恍惚之色。 从口马行带牵回薇睐,算是半个意外。 虽然当时欧阳戎的口马行之行,是被师妹劝导和婶娘催促后的无可奈何。 但是初心还是想救回一个便宜可怜的奴婢,尽力而为。 只是欧阳戎没有想到用功德兑换出的福报会以这种形式呈现。 被他稀里糊涂带回了梅鹿苑。 这样一个白毛萝莉。 不管是从外面看,还是从里面看,从白天看,还是从晚上被窝里看…… 按道理不该这么惨的,但是在大周朝她真就这么惨了。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人嫌狗厌的。 上一回,连被繁重功课憋成沧桑大叔的苏大郎过来书斋做客,都不正眼看薇睐的,甚至连她礼貌递来的茶水,苏扶都强笑一下,手没去碰…… 此后的几次聚面,这位苏家大郎再也不在欧阳人面前吐槽他院子里的大妈大婶款贴身丫鬟了,对他也愈发亲切。 很显然。 他胜了。 一个字。 赢! 莫名被赢麻了的欧阳戎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是该感叹这个时代的审美与性癖落后一大截,有待提高呢。 还是感叹前世他潜移默化受到太多外族审美影响,产生了一些违背祖宗的性癖。 但不管怎样,他那天月夜谈心,看着怀中很明显受到某些刺激、情绪释放的白毛丫鬟,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是改日治水成功,兑换福报,拍屁股走人了,那身边的人怎么办。 其他人都还好处理。 和小师妹有可能的婚约羁绊,早在东林寺没下山时,就在师妹与他的共同排斥下,及时斩断了,没让各自长辈们的诡计得逞。 被拒婚一次,没了某些方面的顾虑与自恋。就像相亲失败的双方,又做了朋友。 欧阳戎自忖现在与小师妹的交往是君子之交,比前世什么男女闺蜜还要高雅,十分正常且舒适。 这也是他不设防备的让小师妹随意蹭他“浩然正气”修行的原因。 要吸赶紧吸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不过小师妹最近好像越来越尊敬他这个大师兄了,话变得越来越多,经常找他请教问题来着,之前还半开玩笑似的让他这个外人像她阿父一样管教她。 不愧是陈郡谢氏的芝兰家风,小师妹确实谦逊好学。 欧阳戎不时感慨。 私下里也估摸着,她在儒门里应该能走的比他这个名扬天下的守正君子还要远。 毕竟欧阳戎并不会炼气术。 这些日子虽然偶尔在小师妹那里,听到些炼气术秘闻,听的津津有味。 但是他一直没主动问如何炼气等事宜。 因为修行这什么炼气术,并不能帮助欧阳戎治水。 反正他若是哪天突然走了,小师妹这边是没有大碍。 还有六郎、阿山、苏大郎他们也是。 都是大男人,有个屁的依依不舍。 兄弟朋友之间,分分聚聚很正常。 就像前几天,欧阳戎在马车里对阿青说过的,不是所有的分开都有道别,向前看,莫回头。 在龙城县的这些交情关系,分开了对于欧阳戎来说,都没有什么负担。 什么,你问阿青怎么办? 你这禽兽…… 现在就剩下梅鹿苑这边了。 首先是甄氏。 欧阳戎对于这位刻薄但注重亲情、十分宠侄的叔母,他其实是有一点内疚的。 毕竟他是这个家中的唯一独苗,也是南拢欧阳氏的顶梁柱。 欧阳戎若是又“走”了,对家族打击自然很大,停止家势上升的步伐。 但是换个角度想。 进士探花郎、七品龙城县令欧阳良翰,其实早就该没了,当初在东林寺就合该咽气的。 是他睁眼醒来,强行续命了一波,还在龙城县干了一堆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流芳此县,能给南拢欧阳氏增添不少光彩或牌坊。 甄氏也随之多陪了爱侄几个月。 这么一想,婶娘她是不是赚麻了? 想到这里,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那么最后,只剩下眼前的白毛丫鬟了。 婶娘并不喜欢她,甚至在侄儿面前,妇人脸上的喜怒表情都不藏。 所以欧阳戎若是一走,在这个家里,薇睐的处境可想而知。 至于让她去到外面……外面的处境更不好,还不如留在欧阳氏呢,至少有口饭吃。 他能有很多自由的选择,但是薇睐只有他这一个选择与依靠……于是那一夜欧阳戎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相对靠谱简单的法子: 让薇睐成为他表面上的女人。 利用这个时代的礼法。 特别是南方这些风气保守的地方宗族士门,更是看重这一套规矩。 只要是被欧阳戎碰过身子的女子,南拢欧阳氏至少也得好生养着。 说起来,叔母也是类似的例子,刚刚嫁入欧阳氏就成了寡妇,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但她依旧是这个家族的女人,是长辈叔母,作为后辈的欧阳戎要好生孝敬。 所以,努力让甄氏捏着鼻子得认下薇睐。 说不定还能因为相依为命与惺惺相惜之情,有些移情,余生对薇睐态度好一些呢? 于是,那次月下谈心后,本就血气方刚的欧阳戎在白毛丫鬟楚楚可怜的目光下,半推半就的开始了第一次茶道和治水。 不过欧阳戎坚持住了底线,面对被窝中那惹君怜爱的娇柔身段,没去突破最后一步。 虽然只有突破了,才算是真正的侍妾关系。 贴身丫鬟本就是这样陪房的,可以升为妾室。 可欧阳戎心里有着某种情结。 一旦彻底突破了,就会负责到底,那他还回不回去了? 反正欧阳戎觉得关系深入的差不多就行了,以后在甄氏面前表露出来、抬高薇睐家中身份时,能有些底气凭证就可以了。 更何况欧阳戎觉得,薇睐可能都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最后一步具体是什么吧,可能还以为已经和他这个主人做完了差不多全部的事情……笑死,这才是开始,笨丫头。 其实做做茶道、治治蝴蝶溪水,再拍拍屁股走人已经很渣了。 与另外一种,无非是小渣和大渣的差别。 但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需要找到某些理由、或者掩耳盗铃的莫名坚持,来寻求一些心理上安慰…… 再冠之,权宜之计。 书桌后方,欧阳戎一时间有些走神。 出神间隙,又理了一遍思绪。 其实这些弯弯绕绕,他都在心里想过很久了。 并不是抛掷脑后,走后管他洪水滔天。 过了一会儿。 桌前研墨的白毛丫鬟瞧见主人半掩书卷,右手肘撑桌,两指轻轻揉捻鼻梁,闭目休息。 薇睐手帕擦了擦白洁小手,走去他椅后,给欧阳戎温柔的按摩两侧太阳穴。 “主人最近很忙?” “有点。狄公闸修到要紧关头了,明后几天我都要早起过去,白天要在狄公闸守着,可能回来很晚,若是回不来,也会让六郎带信的。” 正闭目享受片刻宁静的疲倦县令,安慰了句: “你按时睡,不用等我。” “好。” “你上次也说好,屋里油灯快点到了天明,我和小师妹若不是回来的早,某个瞌睡虫是不是要趴桌上迷糊睡到太阳晒屁股?唔……” 欧阳戎话语的话语被两只柔荑堵住。 薇睐两手捂住主人的嘴巴,小脸有点害羞的哀求:“主人,莫说了,求你。” 欧阳戎失笑。 主仆二人说了些悄悄话,少顷,天色渐晚,欧阳戎合上书,前去屏风后沐浴。 薇睐整理书桌的间隙,默默看了眼主人边走边做一些奇怪扩胸伸展姿势的疲倦背影。 她虽然刚来梅鹿苑做丫鬟没多久。 但十分清楚一个道理。 也确实是从那些姐姐们身上学到的道理。 有些事,她可以做,你也可以做,但就是不适合捅到主人面前。 除非掀桌,你死我活。 这章没写完,凌晨再补一章!(撅起) (本章完) 一百零九、薇睐:奴是白毛,但非白兔(下) 欧阳戎沐浴完。 里屋的屏风后。 犹有些闷热的水雾气,薇睐从浴桶旁的衣架上默默收起欧阳戎换下的衣服。 与往常一样,白毛丫鬟鼻尖埋衣,悄悄嗅了嗅。 主人最近在外面应该很累…… 呢喃了声,她推开旁边窗户,散散热气。 薇睐是从欧阳戎换下的衣衫上的汗味,还有他最近每天睡着后一些颇重的呼噜声里,得出来的。 可惜她现在帮不了主人要做的大事。 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他每夜回家后,不添麻烦,温柔伺候,能让他早些进入梦乡,第二日一早能再精力满满的与隔壁谢姑娘一起出门。 薇睐提着装有主人脏衣服的竹篮子,穿过夜色下的长廊,去往后宅的洗衣房。 或许是不久前被茶水泼湿裙子,让她显得十分软弱好欺。 洗衣房门口,白毛丫鬟又被半细姐姐身边的一位大丫鬟拦下来了。 主人待洗的脏衣服也被她们如获至宝的抢走。 这按道理应当是她这个贴身丫鬟的活计的。 薇睐两手空空,返回梅林小院。 依旧没去打扰主人点起的那盏读书灯。 主人不是她一个人的主人,而是全家的主人。 这是薇睐最近领悟到的一点。 那些欺负打压她的姐姐们,或许在主人眼里是另一番乖巧懂礼的样子。 而她们的恶,可能只争对她这个挡路的新来丫鬟才会独特显露。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主人是一县父母官。 他眼里,盯着的是全县百姓的利益福祉,交手的也是扎根地方百年的豪强士绅,触及到的是她一个卑微丫鬟想象不来的庞大利益。 更别提上头还有一座尔虞我诈的大周官场。 听说主人当初在神都洛京还是最年轻的进士探花郎,连权势滔天的皇室公主都敢当庭谏训。 所以主人是做大事的大丈夫。 对于身后的家宅后院,自然会是更希望和睦相处,井然有序。 薇睐知道,或许主人对她更宠爱更特殊些。 但若持宠生娇,什么日常小事都去状告计较,对于男子而言,终究会有些厌倦的。 并且,这一次处理的可能是半细等普通丫鬟的欺压,那下一次甄大娘子的欺压呢,受了气你要不要也告状?给婶侄之间添些矛盾? 或许主人比其他男子特殊些,性子更好,对她温柔宽容。 可薇睐不敢去赌。 她的世界只有这一道夺目的光彩了。 一朝赌输,便是输光所有。 白毛丫鬟最近还隐隐意识到一件令她心慌的事。 主人对她的好,或许没有她盼望的那么特殊。 主人对梅鹿苑的所有人都很好。 但薇睐觉得,也只有这样好的主人,才会给予她这个白毛丫鬟宛若恩赐般珍贵的喜爱。 可薇睐渴望深入主人的内心,但他似是心扉紧掩。 偶尔深夜梦醒,白毛丫鬟听见过身侧青年莫名有些孤独的叹气声。 她想宽慰些什么,可每到最后,都是温润主人在宽慰她。 但不管如何。 能像现在这样留在欧阳戎身边,薇睐已经知足。 况且他也给了她对于一个丫鬟下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几日,半细等丫鬟依旧时不时“侵占”梅林小院和薇睐贴身丫鬟的职务。 有时是夜里又送糕点,顺手泡茶。 有时是抢在薇睐前面,在甄氏面前汇报檀郎最近的生活状况。 有时是抢着洗欧阳戎的衣物,隔天早晨又代替薇睐,将洗干净的新衣乖巧披在赶忙出门的欧阳戎身上。 白毛丫鬟丝毫不语。 某一天夜里,欧阳戎颇晚返回,带着同样风尘仆仆、奔“波”一天的谢令姜,一起在梅鹿苑客厅,陪甄氏吃了顿晚饭。 饭后分别,欧阳戎背手,与手提灯笼的薇睐散步回到梅林小院。 刚进屋,还没收起灯笼,薇睐便瞧见欧阳戎径直脱衣,走向里屋的浴桶。 “今日有些乏,洗澡先休息了。” “主人今日喝酒了?” “你这鼻子倒是灵。” 欧阳戎手上解带褪衣,笑了笑: “中午陪人喝了点。是隔壁星子县的田县令,也挺关心狄公闸的事的,星子和龙城一样都是在水闸下游,所以事关两县福祉,他也带下属跑来关切,今日我带他们逛了一趟。 “不过这同僚却是个老酒鬼,我中午陪他喝了点……明日送他们走人。 “对了。” 欧阳戎身子一顿,指了指衣架上有些灰尘泥迹的官服,随口: “这外套让人别洗,明日码头送客得穿。” 欧阳戎常服不过四套,而浅绿官服有两套轮换,其中一套官府穿了很久昨日才洗的,还未晾干; 身上脱下来的这套虽也脏了,但明日还有正式场合,将就下穿。 主要还是最近梅雨季,湿热易出汗。 欧阳戎入桶沐浴。 薇睐转头,默默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官服。 不多时,见主人洗完澡离去。 薇睐走过去,将官服与其它衣服一起收拾进竹篮里,然后默默把衣篮放在屏风旁的地面上。 白毛丫鬟静等了会儿,不多时,果然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 薇睐面色习以为常,前去开门。 “薇睐妹妹怎么这么慢,是不欢迎咱们吗?” 薇睐摇摇头。 半细又提着糕心盒,带四位丫鬟走入梅林小院,左顾右盼,似在张望郎君身影。 “大娘子让咱们送些绿豆糕……檀郎呢?” 薇睐指了指卧室方向,“檀郎休息了。” 半细脸色有些失望。 薇睐转身,欲返回澡房,却被一个大丫鬟拉去了一旁熟络闲聊。 半细带着另外几个丫鬟,轻车熟路的去往澡房。 少顷,薇睐余光瞧见半细等人手提那只竹篮、还捧着一套主人的干净月白色常服,走出屋子。 这套常服是阿青姑娘生辰时送的那套,梅鹿苑众女都看得出来,欧阳戎最近挺喜欢穿这一套。 半细和丫鬟们,瞧也没瞧不远处欲言又止的白毛丫鬟,面色泰然自若的离开梅林小院,算是满载而归。 走出不远,院外才传来半细的一句话语: “既然檀郎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绿豆糕放桌上了,回头喂檀郎吃,丫鬟不准贪嘴。” 无人院子里,薇睐轻轻点头。 似是遵命。 翌日一早。 梅鹿苑大厅。 早膳。 八仙桌旁,坐有身穿件白色里衫的欧阳戎与仪态端庄的甄氏。 二人身侧,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侍立伺候,与往常一样。 甄氏不急喝粥,微笑着手撑下巴注视侄儿。 欧阳戎在婶娘的慈爱目光下,一口干完糯米热粥,看了眼时辰。 “先走了,你们慢吃。” 年轻县令起身准备走人,脚步颇急。 半细眼疾手快,早就挤开某白毛丫鬟,提前等在门前不远处,手里摊开月白常服,笑脸迎去: “郎君一路顺风。” 欧阳戎看了眼新罗婢,轻轻点头,他张开手任由半细披衣,忽而低头看了下,刚伸入袖管的手臂抽回,转身问道: “官服呢?” 半细的笑脸愣了愣:“什么官服?” “昨天换下的那件。” 半细下意识回道:“洗了呀……” 出门脚步有些急的年轻县令英眉轻皱,声音不自觉大了点: “不是说了,先别洗吗?” 顿了顿:·“还有,洗衣这事到底谁做,怎么有点乱?” 半细吓的身子一颤,郎君以前都是说话都是平静温柔,少有这样语气有些重的时候。 不远处桌前喝粥的甄氏缓缓放下手中瓷勺,侧目瞅着门口方向,没有去接旁边丫鬟递来擦嘴的手帕。 清晨,弥漫暖暖粥香与初阳气息的屋内,所有女子的目光,都因为男主人颇重的语气,而迅速聚集过来。 半细霎时如芒在背,一时间慌了神,忙道: “奴婢该死,郎君莫生气,奴婢这去看看晾绳上的官服干了没……” 匆匆就要跑出门。 “算了。” 欧阳戎吐了口气,缓声道,他摆摆手阻止了半细。 就在年轻县令低下头,欲披上月白常服勉强去码头送客之际。 “檀郎,都怪奴儿,没与姐姐细说清楚。” 刚刚消失了会儿的白毛丫鬟,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外廊上,手里展开一件浅绿色七品官服,当着众人的面,迎上前去,伺候欧阳戎穿好。 欧阳戎一怔,低头看了眼官服,又看了看脸色歉意的薇睐: “不是昨晚洗了吗?” 薇睐脆声道:“这是另一套,早上奴儿摸了摸,已经干了。” “行,辛苦了。” 欧阳戎脸色松了口气,在薇睐的伺候下,穿戴整齐,急忙出门,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朝一旁低头咬唇的半细道:“没事了。” 欧阳戎的身影走远,与远处门口那位谢氏贵女的倩影碰头,消失不见。 他走后。 大厅内外,一时间,依旧保持寂静。 郎君说没事了,但当真没事了吗? 圆桌前,端庄雍贵的罗裙妇人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的众女。 丫鬟们神色各异,或低头或垂目,皆不敢吱声。 只要是涉及郎君的事,哪怕再小,也是梅鹿苑的第一等大事。 而哪怕再轻的过错,在疼爱郎君的大娘子这儿,都得上秤瞧瞧斤两,休想轻易翻过。 往日颇为傲娇的半细,似罚站门口,怀抱那件月白常服深深埋头,面色苍白。 薇睐低眉顺眼,站在原地。 “都过来。” 甄氏忽发话。 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赶忙聚到罗裙妇人的身前,老实无比的站好。 “怎么回事,说说。” 几个此前跟随半细的大丫鬟,竹筒倒豆子似的,赶忙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出来。 不敢添油加醋。 薇睐也老实补充了一些,尔后,主动自责道: “大娘子,都怪奴儿,半细姐她们走的急,奴儿忘记说檀郎的交代,是奴儿的错。” 听到白毛丫鬟的诚恳语气。 半细等丫鬟们不禁侧目看她。 甄氏摇摇头,轻声: “无妨,最后伱能整来一件干净官服,没耽误到檀郎正事就行。” 说完,罗裙妇人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前这个俏生生的白毛丫鬟。 薇睐眉眼愈发温顺低垂。 甄氏忽问:“你之前不是喊主人吗,怎么也喊檀郎的小名?” 檀郎这个亲密小名,包括半细在内的其它丫鬟们只敢私下喊喊过过嘴瘾,在甄氏面前,没人敢逾越。 薇睐小脸不慌不忙,口齿伶俐道: “回大娘子话,是主人让奴儿喊的,有回夜里,主人搂着奴儿说悄悄话,让奴儿人前时喊他檀郎,无人时……再喊主人。” “哦?” 甄氏挑眉,身边众丫鬟皆流露出惊诧慕色。 人前喊檀郎,人后喊主人。 嘶,这是什么情趣? 甄氏可是懂得比一群小丫鬟们多,霎时间想得更深了,她可不光是关注这句话语里透露出的,檀郎半夜搂过这个瞧着不讨喜的白毛丫鬟私密耳语悄悄话这件事。 还有上回偶尔发现过的,檀郎的特殊癖好…… 甄氏不禁打量了一眼薇睐的纤细身板。 没想到竟能受的住。 也是,小丫头本就经历过关笼子里的艰苦环境,那么被束缚捆绑绳艺之类的,应该也不在话下,说不得还相当乖巧配合……唔难怪檀郎喜欢。 薇睐并不知道甄氏此刻心里的恍然大悟,小心观察了下罗裙妇人似乎如常的面色,小声道: “大娘子若是不喜欢奴儿这么喊,奴儿可以改。” “不用了。” 甄氏回过神来,忍不住多看了白毛丫鬟一眼,一时间竟隐隐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看来,上次去锦啸口马行也不算完全白跑一趟。 她略微思索了下,压低声音叮嘱道: “既然檀郎喜欢你这么喊,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是,大娘子。” 甄氏慢条斯理的伸出手,从半细手里取过那件干净的月白常服,转递给薇睐。 她转头朝一众丫鬟淡淡道: “以后不准随意跑去檀郎院子里,他有贴身丫鬟照顾呢,你们别去瞎添乱。” “是!” 罗裙妇人盖棺定论,半细等一众大丫鬟慌忙应声,旋即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薇睐,一时间,众女表情有些复杂。 白毛丫鬟怀里紧紧抱着重新回来的主人的月白常服,一双有些梦幻的灰雾蓝眸子也浮现出些受宠若惊的神色。 甄氏轻笑一下,偏头,余光瞥了眼桌上的粥碗。 薇睐立马把月白常服安妥放置一旁,她上前一步,端起粥碗瓷勺,给身前这位主人的叔母,一口一口仔细喂粥。 小脸上满是讨好神色,白毛丫鬟眸底欢喜。 甄氏细嚼慢咽,笑说:“讲讲最近檀郎睡觉如何,有没有半夜失眠?” 梅林小院贴身丫鬟薇睐立即娓娓道来。 齿白唇红的小嘴,说的细细徐徐。 似是早就为了眼下这一刻,准备了许久。 而这次,再没哪位丫鬟姐姐敢抢她话了。 来了,没睡!这章四千,码的久了点,抱住兄弟们……下章晚上十二点! (本章完) 一百一十、说谎的丫鬟是要打…… 欧阳戎今晚回来的挺早。 凑到了酉正二刻的饭点。 不过是带谢令姜一起。 薇睐等梅鹿苑丫鬟发现,这位郎君的小师妹,最近挺喜欢跟着郎君来梅鹿苑吃晚饭的。 不过甄大娘子对此十分欢迎,自然也没人敢去多嘴。 梅林小院。 书房,窗外月上枝头。 欧阳戎与谢令姜围桌聊了会儿儒门十三经与大周文坛最近流行的才子诗赋。 对于后者,欧阳戎主要在听小师妹津津有味的讲。 大周朝科举考试有考格律诗,吟诗作赋的风尚蔚然成风。 另外盛世的歌舞升平,自然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诗赋粉饰。 只是欧阳戎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没作过什么诗。 他不近女色的名气都比诗名大。 也不是靠这薄命吃饭的。 至于抄诗什么的。 正经人谁抄诗啊? 欧阳戎失笑,治理水灾不比这有意思多了? 谢令姜瞧了眼正进门送点心的白毛丫鬟,起身道: “大师兄,那我先回去了。” “好,明日见。” 欧阳戎将谢令姜送出书房,后者没走正道,而是朝欧阳戎院子旁的那片梅林走去。 欧阳戎下意识道:“师妹要不换条路吧,经过别人的院子不太好。” 谢令姜好奇回头,“师兄怎么知道会经过别人院子?” 欧阳戎脸不红心不跳答:“猜的。” “无事我走习惯了。” 谢令姜瞧了他眼,摇头嘀咕:“也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这小路上的门被人锁死了。” 欧阳戎不动声色:“唔,还有这事?那师妹别走吧。” 谢令姜昂首一笑:“无所谓,我会翻墙。” “……”欧阳戎。 送走不走寻常路的小师妹,欧阳戎轻笑摇头,返回书房。 他刚进门,便瞧见薇睐坐在小绣凳上,手捻一枚绿豆糕,另一只手在小巧下巴的下方托着,接住碎粉。 她小口小口的轻咬,眼眸轻眯,似被甜成了慵懒小猫。 发现主人进门,白毛丫鬟腮帮鼓鼓,眼睛立马睁大,含糊不清:“煮仁……” 欧阳戎没笑,走去书桌前落坐,待见她咽下嘴里甜食。 他随手翻开一本书,眼睛盯着,却没去看,嘴上轻声: “早上是怎么回事?” 薇睐端起这盘不久前由半细等丫鬟礼貌恭敬送来的糕点,走去平静主人的身旁,将盘子放在书桌上。 白毛丫鬟丝毫没犹豫的曲腿跪坐他脚边,两手搂抱欧阳戎桌下的小腿,身子倾依,她细颈白皙,可爱下巴轻轻的搁放在他大腿上,昂头翻眼,仰视着主人的脸庞。 薇睐只是凝视,不说话。 欧阳戎感受到腿上传来的温暖与依赖。 叹了口气。 薇睐两手抓住他的右手掌,将其放在她梳双垂鬓的银发上。 小脑袋往上蹭了蹭他手掌。 书桌前后安静,一切似是都在不言之中。 欧阳戎觉得手心有点痒。 还是没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这个模样乖巧的贴身丫鬟。 他语气无奈: “我说你昨晚怎么这么晚上床,是不是在烘烤前几天那套没晾干的官服?” 薇睐一怔,眨巴眼睛:“主人真厉害。” “不准卖萌,严肃点。” 欧阳戎曲指敲了敲膝上的白毛小脑袋,只是重拿轻放,板栗没赏她太重。 “厉害个屁,你闻闻,是不是全是烟熏味?”他撇嘴指了指身上浅绿官服。 “好,奴儿闻闻。” 薇睐立马点头,说着就把小脸往前方埋去,欧阳戎眼疾手快,赶紧按住她装傻前探的小脑袋,无语道: “别闹。” “唔,好。” 薇睐从欧阳戎的手掌间抬起小脸,额角的白毛发丝有点凌乱,她小声说: “对不起主人,我扇了好久的烟,可还是让衣裳熏到……” 薇睐眼巴巴仰望着他:“主人莫生气。” 欧阳戎心软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与额前的发丝,摇摇头道: “没生气……那些事,之前我问你,伱也不说,全藏在心里自己憋着……这样不好,另外……”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我觉得你太聪慧了,适应性也强,其实不太需要我的保护,看来是我之前想多了一些事,现在看来,不太有必要……” 欧阳戎垂首垂眸,注视着这个在他脚下温顺乖巧的像一只雪白波斯猫的贴身丫鬟,认真一叹: “而且呆在这里,说不定反而是对你的束缚。” 薇睐见主人没生气,她松了一口气,听到后面的话,她又闭眼咬唇,小脑袋默默往上蹭他手心,嗓音微颤道: “薇睐才不走,是主人给我的名,给我的衣,给我的命……薇睐始终都是主人的奴儿,这点永远不变。” “你小脑袋这么聪慧,不能荒废了,总得要读点书,懂点理,才能走正道……” 欧阳戎似是自语的嘀咕了声,他手掌捞起腿上光滑的下巴,低下头与仰脸的她对视,盯着这双梦幻好看的灰蓝眸子说: “从明日起,那些杂活少做,我读书时你就坐在旁边,我教你识字。” 薇睐想了想,小脸欢喜的点头。 她无所谓识不识字,读不读书,只要能亲近主人、陪在主人身边,她就心满意足。 主人能教她识字,岂不是能有更多时间亲近了,况且,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主人。 欧阳戎有点无语的看着兴奋起来的白毛小丫鬟。 好家伙,你以为读书学习是件很好玩的事? 心里吐槽间,忽然想起什么,欧阳戎朝薇睐似笑非笑问: “对了,那你这算不算是撒谎了?我记得某个丫头说过,撒谎的丫鬟是要打屁股的,哼哼。” 本只是一句逗小丫头羞脸的话,可欧阳戎万万没想到,此言一出,原本乖巧跪在在脚下的少女小脸讷讷了一会儿,忽站起身子,默不作声弯下腰肢,趴伏在了他的两腿上。 白毛丫鬟纤躯横陈,像一条能任君揉成任何形状的软毯,盖在欧阳戎的腿上。 她小脑袋悬空低垂,那被梳理整齐的白毛双垂鬓从通红两耳边滑下垂落,幸亏欧阳戎身材修长,坐的这副椅子够高,她银白如瀑布的长发才没有碰到地板。 “……” “……” 少女趴伏埋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欧阳戎轻啊开嘴,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刚开玩笑似说出的话,现在立马收回,会不会显得的有些尴尬和怂包?在贴身丫鬟面前还要不要面子了。 另外欧阳戎也有些忘了,现在已经不是前世了,他嘴里随意一句话,就能产生很大的影响,令听者郑重以待,甚至就是命令,威严不容抗拒。 于是乎,主仆二人保持这个古怪姿势很长时间,也不知为何,没人开口说话。 书桌前的气氛,逐渐陷入古怪的凝稠…… 喜欢这类日常细腻风格的兄弟们,可以去康康小戎的第一本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里面这类日常细腻描写量大管饱,是多女主,细腻感情戏,非升级文~ 一百一十一、谢令姜:我是替大师兄问的 夜阑人静。 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无边的浓墨涂满天际。 苏府深宅,有两座毗邻的闺院。 一座匾名漪兰轩,一座匾名梅影斋。 前者栽兰,后者植梅。 两院相距极近,俩堵院墙之间,近一条三步宽的青石板甬道,从高处往下望去,就像一线天般。 梅影斋内,有虫鸣数声,一座闺楼沉眠漆黑夜色之中。 闺楼二楼,门、窗、壁板皆名贵楠木制成,家具古典,有一排排书架,窗边有一座空荡荡的美人榻,二三书册零落枕边。 房内一处处细节,无不显露出闺房女主人手不释卷、慵懒娴雅的性格。 里屋内,月光无法光临之处。 一座极富雅韵的绣床静静坐落,刺绣的床帏、罗帐一应俱全。 悬有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遮住了床内光景。 然而只有苏裹儿知道,这纱帐颇为特殊,从里往外望去,却可以看见外面大致景象。 苏裹儿又一次深夜自然而然醒来。 她又梦见了那位低眉的老相士与其箴言。 苏裹儿身子微卷,抱绣被侧身,清冷眸子透过纱帐,望向不远处的半掩轩窗,朦胧望见了窗外的景色。 似是余光瞥见某道熟悉的身影。 苏裹儿眉儿微聚。 她无声抿了抿有些干燥的红唇。 旋即,一只修长玉手从帐隙伸出,挽开纱帐,一双裙下的长腿曲着小腿探下床来,被淡粉足袜包裹的两只雪糕似的小脚,试了两次才碰到床下的绣花鞋。 有女郎趿鞋懒起。 臂弯裹了一条毛毯,走到轩窗旁,歪头抬眸瞧了眼隔壁屋顶上的月下孤影。 苏裹儿驻足片刻,忽然完全推开了两扇窗扉,爬上窗台。 原本模样淑雅娴静的梅花妆女郎,宛若一只敏捷猫儿,翻出阳台,轻车熟路的登上屋顶。 此处屋顶的房檐与隔壁屋顶房檐之间,那一线天似的间隙,她瞧也没瞧,甚至没有犹豫,轻盈跃过。 瞧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熟练,连一块屋顶的瓦块都没有碰落。 若是楼下陪房里某个呼呼大睡的包子脸小侍女此刻就在这里,那瞧见后她定然会揉一揉眼睛啊嘴说:“唔小姐又飞了……” 苏裹儿轻裹薄毯,来到漪兰轩的屋顶,走到俏颜发呆的谢令姜身旁,也不嫌弃屋檐灰尘,泰然自若的坐下。 二女并肩坐在屋顶。 她们头上,一颗颗亮闪闪星斗,镶嵌在黛色夜幕上。 群星间又有一轮明月孤挂,像一枚熠熠生辉宝珠。 谢令姜忽觉这轮月亮像极了大师兄送她的那一枚夜明珠,只可惜现在还没要回。 这时,苏家小妹毫不客气的朝身旁似是出神的谢令姜伸手,淡问: “酒。” 后者轻轻摇头。 从刚刚苏裹儿登上屋顶,再到现在走来坐下讨酒,谢令姜全程都没有去看她。 苏裹儿不禁侧目看去。 只见,谢令姜单手抱膝,孤坐月下,右手抓着一壶袖珍版小酒坛。 她歪头遥望远处某座梅林旁的漆黑院落,俏脸似是发呆,而手中小酒壶那贴有红纸的一面壶身,都快要触碰到女郎的皙白脸蛋。 而坐在斜坡的屋顶上,保持屈膝的动作,她一双健美的大长腿用力抵住了本就鼓鼓实实、浪费布料的宽广胸襟,压得有些变形了。 甚至从腿沿溢出来的规模,在首先排除了自己的苏裹儿看来,都比彩绶还要大了。 而这一切,谢令姜像是懵然未觉,倒映星光的眼眸默默注视梅鹿苑方向, 苏裹儿默默收回目光。 “就自己喝的话,会很没意思的。”她盯着月亮,目不斜视道。 谢令姜摇头,“没酒了。” 她将手中酒坛默默放下,长吐一口气。 苏裹儿撇嘴,“那还手里捏着个酒坛干嘛?望梅止渴?” 谢令姜置若罔闻,忽转头说:“有些酒,能消愁,而有些愁,又能消酒。” “……”苏裹儿。 “你不懂。”谢令姜轻轻摇头。 二人间安静了会儿,她又转头问: “那篇归去来兮辞找到了吗?” 苏裹儿轻叹一声: “可能被烧了,不是百年前的那次莲花塔失火,就是后来那次重修的功德塔失火,反正现在看,很难能遗留下来了。” 谢令姜点点头,“这东西对你很重要?” 苏裹儿沉默了会儿,仰脸望月道:“留给苏家的时间不多了。” 谢令姜看了眼她道: “这些话,苏伯父、韦伯母来说才是,你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倒是操心的多。而且,这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苏裹儿转头问:“伱信命吗?” “不信。” 顿了顿,谢令姜望着远方,目不斜视说:“师兄也不信命,他说事在人为。” “所以你也跟着不信?”苏裹儿斜了眼她。 “不是,只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谢令姜垂眸。 她转头认真道:“其实现在这样平平安安也挺好的。” 苏裹儿移开目光:“或许吧。” 二人间无声了会儿,只有夜风呼啸,苏裹儿紧了紧披身上的毯子。 谢令姜好奇问:“你是不是快要生辰了?” “你怎么知道?” “我见府内一些丫鬟下人最近忙了起来,好像是给你操办降诞礼。” “嗯。”苏裹儿随口道:“无非就是又要来一些亲戚或生人,吵闹一阵。” 谢令姜失笑。 你家那些远方亲戚可个顶个的不简单。 不过这话她倒是没说,保持某种默契。 苏裹儿的心思很明显在别的事情上面,她转头道: “过了这月十五,你找个空闲,陪我再去一趟东林寺。没有你作借口,阿娘不放心我出门。” “是你去了太多次了。”谢令姜摇摇头,又奇问:“为何是过了这月十五,不是还有半旬时间吗?” 苏裹儿撇嘴道: “那些东林寺的和尚净不学好,要在十五整个什么求姻缘的庙会,忽悠些信男善女过去烧香祈福求姻缘。 “这几日听说在预热呢,山上看来是要热闹一阵,十五之前还是别过去为好,万一被阿娘阿父他们误会些什么,就不好了。” “姻缘节庙会……” 谢令姜脸色一怔,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问:“东林寺求姻缘很灵?” “不知道,你感兴趣自己去问。” 苏裹儿随意答了句,话语一顿,她转头: “干嘛?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你爹之前不是说你推掉了很多年轻才俊的求婚,要立志儒道吗?” 瞧见身旁女伴的狐疑脸色,谢令姜佯装皱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夜景,大袖一挥道: “苏家妹妹瞎说什么呢,我是给……是给我大师兄问问。每回过去吃饭,甄伯母都问这问那的,操心师兄婚事,还要我帮师兄推荐介绍下族中姐妹,真甚是无趣。” “原来如此。”苏裹儿点了点头,“你倒是待你师兄挺好,这事都操心。” 谢令姜没回答,左右四望了下夜景,余光不动声色的瞧了眼梅鹿苑内某个院子的方向。 大师兄还欠她一个小愿望呢。 某位谢氏女郎这时又有一点信命了,瞌睡了就来枕头,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嗯,以后可以小信一点。 可却未曾想到,一直安静无声的苏裹儿忽然转头道: “你说这个甄伯母想给你大师兄找一门五姓女的婚事,嗯,这倒也挺正常,五姓女嘛,大周男子谁不想娶,这可比离氏卫氏的女子还受欢迎。” 她撇了撇嘴,停顿了下,又接着噙笑道: “不过,我怎么觉得这甄伯母是盯上谢家姐姐你了,正好你又是小师妹,与欧阳良翰关系还不错,要是我是他叔母,我肯定也这么做…… “嗯,谢家姐姐还是注意一点吧,可别一不小心甄伯母去找你阿父提了婚,到时候拒绝起来,可就尴尬了。” 苏裹儿似笑非笑的说完,却立马瞅见身旁这位谢家姐姐脸色变了变,夜色下有些看不清楚。 “谢姐姐怎么了?”她好奇问。 “没……没事。” 苏裹儿又打量了下谢令姜有点僵的脸庞,脸色恍然道: “哦我懂了,那甄伯母是不是早向你阿父试着求婚过了,所以谢姐姐现在不好意思说?” 她轻轻颔首,替身旁女伴放心下来: “那就没事了,很正常,原来是已经拒绝过了,难怪她能放心找你问这些牵线之事,看来是不敢再打谢姐姐主意了,那倒也轻松,谢姐姐随意吧,去介绍一个族妹,说不得还能和你大师兄亲上加亲。” 话语落下,含笑偏头的苏裹儿突然听到“晃铛”一声。 原本放在某女郎脚边的一只袖珍小酒坛滴溜溜滚落下屋檐,稍息,下方传来一道清脆的碎瓶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不……不小心的,苏妹妹勿怪。” 面对苏裹儿投来的略带探究的眸光,某位谢氏贵女强笑了下解释道。 “看来谢姐姐是真喝醉了,还是早点休息吧,等会儿下屋顶小心些。” 苏裹儿失笑。 谢令姜没回话,二人之间气氛陷入冷场。 苏裹儿见状,也没多想,告辞离去。 却没看见身后,谢令姜独坐月下,面色有些苍白。 苏裹儿走后,她不知是在屋顶,孤身抱膝又坐了多久。 直到天上有路过的流云,遮住了明月,天地间暗了暗,旋即又拨云见月,清辉再次洒下。 屋顶上,已不见倩影。 只有呼啸的夜风,截留下女子的半句呢喃: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才不会信命……” …… 梅鹿苑内,梅林小院。 黑灯瞎火。 屋子内,隐隐听见外面夜风吹刮门窗的声音。 屋里空气显得愈发静谧。 床榻上,被窝里的俊朗青年与白毛丫鬟有统一节奏的呼吸声便显得格外大了。 主仆二人沉沉睡眠。 某刻。 “主人……别……别打了……主人……” 白毛丫鬟不时砸吧下嘴,翻身背对俊朗青年,扯抱被褥,似是把它当作了主人紧搂卷缩,她嘴里不时梦呓几声,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难忘之事。 而某个仰躺睡着的冤种主人身上盖着的被褥,被白毛丫鬟扯拉到了一边,一时间露出了大半边身子,也不知会不会着凉。 想必早上醒来,若是他流了些清鼻涕,白毛丫鬟免不了又要被主人“家法处置”。 只可惜,屋内正有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清香,不知从何时起弥漫开来。 二人沉眠,醒不来了。 窗外的明月似是被一阵乌云遮掩,屋内随之暗了暗。 床榻边的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只陌生细手,在空中颤颤抖抖探去,最后落在了欧阳戎脸上。 细手缓缓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曲线。 从浓密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冷峻的唇。 四根指肚一路向下缓缓抚摸。 宛若水畔的一条条弯垂的杨柳在微风中轻拂水面。 温柔到似是害怕刮伤水底的游鱼。 床榻间,除了欧阳戎与薇睐的呼吸,莫名又多了一道呼吸声。 细手抚摸欧阳戎脸庞时,这道呼吸声起初有些急促,后来似是压抑住了,呼吸声逐渐变小,乃至为不可闻。 就在这时,窗外的明月似是挣脱了遮蔽的乌云。 床榻前的光影亮了些。 隐隐能看见一道驻足的纤细黑影。 纤细黑影背上背负一根笔直“长条”状坚物。 面朝床榻,背对窗户。 这道纤细黑影的脑袋似是偶有偏转,在月光的映衬下,瞬息间能见到露出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不过旋即又隐入黑暗。 只有那只细手仍旧依依不舍黏在欧阳戎的脸庞上。 而在床边月光的光晕下。 隐隐见到这只细手竟仅有四指。 缺了一根小拇指。 “唔……” 就在这时,沉睡的欧阳戎嘴里嘟囔了声,似是身子冷,下意识的抱住了纤细黑影伸来的这只右手臂。 他侧转身子,抱着手臂,微微卷缩身子,埋面而眠。 “啊。” 纤细黑影似是被吓了一下,往后缩了缩,发出些轻微嗓音。 然而待其反应过来,霎时止住了脚步,任由欧阳戎紧紧抱住她缺小指的右手。 气氛继续陷入寂静。 床榻前,有月光温柔如水。 床榻上,有眸光亦如水温柔。 补好了,四千字!抱歉好兄弟们,下次尽量不会这样了呜呜呜…… (本章完) 一百一十二、视察水闸与江州来信 欧阳戎早早就睁开了眼。 外面黎明刚过,天光未来,屋内还有点昏暗。 但清晨朝气的虫鸣已经洋溢耳畔。 他盯着床榻顶上的帘幕,发了会儿呆。 吸了吸鼻子。 唔,怎么感觉有点鼻塞。 欧阳戎垂目瞧了瞧身上盖的好好的被褥,也没多想,板开薇睐搁在他腰上的白皙左小腿,翻身下榻。 他起床的动静也弄醒了睡眼朦胧的薇睐。 后者揉眼起身,迷糊张望了下,清醒了些,赶忙从温暖被窝里蹿出,跑下床伺候主人穿衣。 欧阳戎起床伸了个大懒腰。 白毛丫鬟从身后半搂住他,两只小手环到欧阳戎腰间,替其系好腰带。 她个子比同龄人高挑,但踮起脚尖也只能到身材修长的主人胸膛高度。 “主人昨夜睡得如何?” “还行,最近都睡得挺香的,没失眠。” 薇睐好奇问:“那今早脸上还难受吗?” 欧阳戎摸了摸脸庞。 今早起来,嘴里酸酸、涩涩的味道还有,但是少了些,脸上也是,没太多辛辣感了,相比前几日好多了。 他摇摇头,嘀咕: “好了不少,看来最近还是得少吃点辛辣之物。这几天婶娘没让厨房做,反而好些了……可能是什么奇怪过敏吧。” 薇睐不嫌脏的跪下给他整理衣角与穿鞋,她抬脸浅笑: “厨房的绿豆糕做的也很好吃,奴儿去学学。” 主仆二人又聊了会儿,洗漱完后,欧阳戎便与往常一起,陪甄氏吃完早膳,出门与小师妹汇合去了。 …… “这越女峡确实鬼斧神工,两方水系交汇处,又狭如美人纤腰,两侧有两山相望,水底地势升高,真是奇诡。” “这还得多谢明府大人携谌先生与大伙建的这处水闸。这才是真正的巧夺天工之物,否则再怎么鬼斧神工的地势,都没有用,还是明府大人英名!” “狄公闸又不是本官最初选址,是当年狄公提议建的,本官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刁大人别折煞本官了,可承受不起。” “明府大人谦逊了,要知道,萧规曹随也是一种智慧呀,这代表大人冷静沉的住气,不一味攀比逞能,能虚心借鉴前辈…… “而且依下官看,明府首提的折翼渠,丝毫不逊色狄公闸,相反还能促商贸、惠民生,略有胜出。明府大人年纪轻轻就如此厉害,说不得假以时日,与狄夫子一样,又是一位‘东南遗珠’,迈入朱紫公卿之列。” “刁大人,狄公可是陛下都器重尊称的国老,在下就一个七品芝麻官,这可不兴比啊。” 欧阳戎转头,似笑非笑。 与往常一样,欧阳戎和小师妹一早又赶来了,上游修建狄公闸之处。 此地被本地人称为越女峡,南边云梦大泽的水,从此峡口进入蝴蝶溪,再一路蜿蜒而行,经过龙城县,再汇入大江之中。 也只有像眼下这样,从高处举目望去,才能清楚知道,越女峡的地势为何这般适合建闸、当年狄公为何选址于此。 越女峡的河岸两边,有两山相望对峙。 本地人将之分别称呼为龙背山与彩凤山。 两山从岸边延伸到河底,有石头突出。 前些日子,欧阳戎带着众人开始建闸之前,便派柳阿山等熟悉水性之人潜入了大河底下。 探明了河底有石如甬道,横亘数十丈。 这天然就是一个修水闸的好地方,能将云梦泽这个烟波浩渺的巨型淡水湖积蓄并溢出的水,从源头相对控制住。 欧阳戎有些理解前几任龙城县令们为何热衷重建此处水闸了,不光是维护当朝狄夫子的政绩仁名,若是没有折翼渠这个新水利,那么这处大水闸确实十分适用水灾频发的龙城县。 而唯一的问题就是,狄公闸似乎有点容易塌…… 当下,欧阳戎正带着小师妹、柳阿山,还有刁县丞等书吏们,一齐登上了越女峡南侧岸边的龙背山,俯视下方即将修建好的崭新水闸。 这也是每隔几日,欧阳戎最喜欢做的事,带着属下随从们站到山顶高处,仔细看一看狄公闸的大致雏形,了解下修建进度。 这些天,在欧阳戎每日亲为的调度,与柳家派出的谌先生等工匠,还有县衙派来的一众青壮力的努力下。 狄公闸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迅速成型,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随口应付了下爱拍上官马屁的刁县丞,欧阳戎眯眼盯着下方规模不小的砌石结构多孔水闸。 心里似在盘算着什么。 他久没说话。 爬山爬的满头大汗的刁县丞接过下属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细汗。 年纪大了,他哪里比得上精力旺盛的年轻县令,而后者又是个行动力极强、雷厉风行的性格,见面刚打完招呼,一言不合就带着众人攀山钻林…… 刁县丞歇了口气,瞟着欧阳戎平静侧脸,尝试说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明府大人才刚下来做地方官,说不定改日这一身经世之才,能得陛下青睐,或有贵人相助。 “直接就简在帝心,一飞冲天了也说不定,只望到时候,明府不要忘了与下官一起在龙城治水修闸的日子呀。” “刁大人确实辛苦了,愿意陪着本官闹腾。” 欧阳戎收回心神,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简在帝心……贵人相助吗……呵。” 有些大实话,欧阳戎没说口。 不过连一个八品小县丞都知道,光有经世之才、治水之能都还不够,还要有贵人提携才行。 当然,若是能让当朝女帝青睐你,那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明日就能到洛京中枢的政事堂上班议事。 这话说的真不算太夸张。 你瞧那位狄夫子当年刚成宰相没几个月,就被一撸到底,贬称龙城令,然后又没多久,就升回了洛京,重新当上宰相。 这提拔的坡度就和过山车一样,跟闹着玩似的…… 盖因这大周朝虽有科举,却根本不算是士大夫政治,而是贵族政治。 像欧阳戎这样的科举新贵们,哪里比得上小师妹这样的九世高门望族,晋升之阶也只是后者们的康庄大道上稍微分出来的一条羊肠小径罢了。 每年神都科举,南北取士才那么几十人就是明证,而这么几十人可不是谁都像欧阳戎这么好运气,能杏园宴上被赐官。 关陇贵族与五姓七望们才是大周朝堂舞台上的主要玩家。 科举新贵们至多只是锦上添花,是被历代皇帝们用来平衡权力天平的小积木。 所以洛京之外的地方官员,若是没有贵人们抬上一手,大多数一辈子都升不到京城。 因为逐渐中央集权的大周朝,中央与地方呈现内重外轻,地方州县划分了很多级,升了几级,还如没有升,提升不大。 这也是欧阳戎这次赈灾治水后,万一留下来升官,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说不定就是去江南道某州任个咸鱼职务,还没一县之令舒坦呢,嗯,说不定还能也来一个“江州司马青衫湿”。 对此,也能十分理解欧阳戎当初从洛京类似皇帝秘书机构的九品官,升为地方的七品县令,为何是明升暗贬了。 至于欧阳戎能找的贵人靠山,仔细想想也只有器重他的恩师谢旬了,只可惜后者现在似乎不涉足大周官场。 “刁大人,狄夫子这样的人物也只有一个,况且陛下登临已久,现在也不是谁都能简在帝心的。咱们还是别想这么多,做好眼下之事吧。” 只想治水完溜之大吉的欧阳戎瞥了眼怀“五日京兆之心”的刁县丞,轻描淡写说了句。 刁县丞并不知道某人和他根本不是一个赛道。 同是龙城为官,某人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是极是极,做好眼下修闸之事才对。” 刁县丞点头,不动声色瞥眼欧阳戎身后亦步亦趋的谢氏贵女,笑道: “只是忍不住提前说说,哈哈下官看人贼准,明府大人八成可以飞黄腾达。” 欧阳戎笑了笑没回话。 后方,男装佩剑的谢令姜瞥了眼刁县丞。 其实她一直觉得大师兄与刁县丞这对搭配很有趣。 能最广泛代表大周朝的两类读书人,施展抱负的方式,前者少,后者多: 大师兄追求自下而上,而刁县丞追求自上而下。 欧阳戎又交代身后刁县丞与书吏们几句,众人散去。 只余下欧阳戎与谢令姜、柳阿山等人,继续在高处眺望山下正在施工的新水闸。 谢令姜率先问出了欧阳戎心中的话语: “这处鬼斧神工的地势,又是工艺这么精湛的一座水闸,光瞧着也坚固,怎么会每隔几年就冲塌一次,撑不过四年? “比我在其它地方见过的年久失修的小水闸都要不如。” 欧阳戎安静了下,笑着回头:“说不定真的有龙王呢?” 他手指了指南边一望无际、绿岛座座的云梦古泽。 谢令姜默契失笑。 “大师兄,狄公闸是不是快修好了?” “已经完工八九成,建好,最晚也不过这月中旬吧。”欧阳戎随口道:“走,下去谌先生那儿瞧瞧。” “中旬吗……好的。”谢令姜低头嘀咕一声。 几人又在高处眺望了会儿,转身一路朝山下走去。 他们来到正在施工的水闸工地。 延绵数十米的闸堤上,只见正有不少带头工匠与赤裸上身的青壮们辛勤劳作,搬石运沙…… 这几日天公作美,雨水不多,越女峡的这处豁口水位也不高,有不少水性好的汉子浮在水闸两侧的水面上,浮水运输。 借着这天时地利,这座崭新狄公闸的进度,正在处于最后的冲刺。 谢令姜跟着大师兄身后,瞧见师兄在水闸工地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摸摸。 年轻县令还不时朝周围劳作的力役们笑着询问些伙食住宿的事情,嗯,重点集中在出钱修闸的柳家有没有偷工减料、怠慢工人……偶尔他瞧见汗流浃背休息的汉子,会径直取出随身水囊递去。 谢令姜不在意大师兄是不是在作秀,君子论迹不论心。 她只观“气”。 而脚下这座狄公闸就是在大师兄这样日复一日的闲逛慰问监督中修到现在这样即将完工的。 欧阳戎带人去瞧了眼闸内正在修建的泾溇、撞塘、平水三个内闸,这算是狄公闸内的核心建筑,作用算是一种预备闸,也是最后完工的部位。 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谌先生。 刚见面,行礼后,这位来自柳家剑铺的老工匠恭敬行礼道: “禀告县令大人,已经遵从您的吩咐,让人在闸岸边立了一块长石碑,也是根据您提议的尺寸裁出来的。” 背手的欧阳戎点点头,“辛苦了。” 谌先生面露一些困惑,犹豫一下,问道: “县令大人,立碑是要纪念新闸吗,为何不在上面多刻些碑文?” 欧阳戎摇摇头道: “这叫水则碑,不是用来纪念的,本官用它来观测水位,以后不仅这处闸口要立水则碑,下游不少地方都会让人去立一座。” 他叹了口气,语气认真道: “咱们不能再等狄公闸冲毁了,乃至洪水临头而来了,才知道跑路,也不能再单纯靠经验口诀判断水灾,得有些提前观测预警的措施才对。” 谌先生与手下的老工匠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禁多看了脸色严肃的年轻县令一眼。 例行检查了两圈正在施工的水闸,欧阳戎带着谢令姜等人走去河岸上,准备去调配修闸物料的刁县丞那儿看看。 走在林荫小路上。 谢令姜见前方大师兄肩膀微垮了些下来,似是姿态放松了些。 她尝试开口道: “大师兄。” “嗯?” “你记不记得……还欠我一个小愿望?” “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小愿望……那伱是想清楚了?” 欧阳戎身子一顿,转头好奇道: “那说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明府,您在这啊,江州有信来了!” 只见燕六郎带着一个斜挎包的驿吏匆匆跑来,将一件被严密包裹的信封递到了欧阳戎手上。 谢令姜暂时咽回话语。 她听见身旁大师兄低头瞧了眼信封,同时嘴里嘀咕: “沈大人回信倒是快……” Py一本科幻仙苗,看名字和简介就骚气满满,感兴趣的好兄弟们可以去康康~ 一百一十三、风起江州与公主降诞 江州。 秦称九江,汉唤浔阳。 自古就是江南名城。 乃是长江中游的重要水运港口。 滚滚江水汇聚一处,奔腾东流。 往日里,江州城的浔阳古渡,有四方商贾云集,行者旅客络绎不绝。 而五月云梦泽莫名大水,那一场水灾席卷江州地界数县,对浔阳渡客流造成不少影响。 经过俩月余的恢复,浔阳江畔这一座留下过不少文人墨客笔迹的古渡,渐渐恢复了昔日人气。 然而这两日的浔阳渡,最令百姓、旅人们侧目的是一艘艘满载粮食的大型漕船,错落有致的排列在江面上,给刚刚恢复朝气的古渡口增添了不少人气。 时值七月,正是小暑将过,大暑未至的节气。 江州城的空气中,弥漫一股股湿热之风,三百里浔阳江上的大风不时拂来些凉爽。 简而言之,就是穿一件太薄,穿两件又太热。 早晨出门还嫌衣少,上午没几步路就已汗湿满背。 这江南特色的闷热潮湿,属实是不上不下。 不过,北方人沈希声逐渐有些适应江州地界的气候。 哪怕他绯色官服下已经汗流浃背,亦是腰杆挺的笔直,在属下搬来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仔细瞭望江上的一艘艘待停泊的漕船。 这位被朝廷亲自派来江南道赈灾兼办案的监察使沈大人,约莫四十余岁,可却并不显老。 长相干瘦,风削骨峭,就像夏日散在席上晒得灰黄的竹子,宽大的绯色官袍像是笼在一副竹架子上。 沈希声端坐江渡边,瘦脸习惯性的板起,严肃,且不怒而威,这是多年来在周廷担任御史留下的习惯,哪怕眼下在江南道江州城作那朝廷钦差,亦是保持如此作风。 只不过这些日子在沈希声手下办事胆颤心惊、叫苦不迭的下属官吏们,却发现今日沈大人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只见沈大人眼睛望向渡口那一艘艘从龙城县出发驶来的漕船,不时颔首,撑在膝盖上的瘦手,频繁抬起,轻拍一下大腿。 脸上偶尔露出一些赞赏之色。 十分少见。 被沈希声代管的江州刺史府官吏们,经过时瞧见,难免有些稀奇侧目。 不过也有一些老官吏倒是知道些原由,有人忍不住转头瞧一眼远处的龙城县方向。 上午的光阴在浔阳渡漕船的一次次停靠与力夫卸货搬米中缓缓流去。 有安排转运卸货的船舶司吏手抓书文,脑门布满细汗,小跑靠近,在沈希声面前恭敬禀告: “禀大人,按照您吩咐,下官们已将十一万石粮食按需发放给沿途的星子、吉水等受灾县,诸县县令十分感谢大人调来支援的赈灾粮,托属下向大人……” 沈希声挥手直接打断道: “他们要谢也是去谢龙城县的欧阳良翰才对……说说还剩多少余粮。” “回禀大人,龙城县筹集来的是十六万石粮食,路上已相续发放十一万石,眼下还剩五万余石粮食,今日全部抵达浔阳渡,后方还剩七艘运粮大船,大致中午前便能全部卸运完毕。” “全部送到济民仓去,明日本官要半价放粮。” 沈希声颇为满意的站起身来,扶正官帽,理了下衣冠,他扯起些嘴角,似是笑了下: “江州城的粮价还是太高,与欧阳良翰的龙城县一比,也未免显得太苛民了,这可不行,显得咱们无用。” “是,大人。” 沈希声又回首,望了一眼忙碌热闹的古渡与听闻运粮消息后脸上欢腾鼓舞的百姓与脚夫们,他脸色似是微微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之前,头不回的对那个禀告情况的船舶司长吏道: “过来,路上再与本官讲讲龙城县的事,那个欧阳良翰是怎么赈灾治水的。” “好的,大人。” 沈希声背手身后,侧耳旁听船舶司长吏的仔细叙述,带着后者与几位下属一起离开浔阳渡,返回官府。 一行人刚来到江州刺史府门口,便被大门口候着的绿衣小官瞧见,后者立马凑上前来,哈腰道: “沈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朝廷新派的刺史王大人来了,今日上午坐船抵达的江州,受城里的商贾士绅们宴请,实在盛情难却,刺史大人就去了浔阳楼赴宴,所以派小人来,想邀请沈大人您也去参加宴会。” 沈希声闻言面色如常,仅瞧了一眼绿衣小官。 这位略压地方刺史一头的监察使身后,有一位长脸的幕僚官吏抬手一指绿衣小官,皱眉问: “王刺史上午什么时候坐船到江州的,大人与咱们在浔阳渡待了一上午,怎么不见人汇报?王刺史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绿衣小官表情尴尬,赶忙摇头,哪里敢接话。 沈希声背手转头,遥望一眼南边,浔阳江畔浔阳楼的方向,他点了点头,嘴里轻声感慨: “王大人这么急上任,看来是挺心忧江州灾情民情的,嗯,这是好事啊。” 他身后下属幕僚们没接话,沈希声头不回的走进官府大门,只丢下一句: “去和王大人说,本官清茶淡饭惯了,吃不太惯这南方佳肴,没他这么适应,真是劳烦王大人刚来就做东请客了。” 沈希声直接带人离去,只剩下绿衣小官在原地噤若寒蝉。 …… 江州城南,离刺史府不远,有一处幽静宅子,后院栽有一片翠绿色的竹子。 也算是闹中取静。 由于靠近江畔,这片葱柏竹林不时响彻一阵“莎莎”的叶哗声。 林间隐隐能见一座竹制小院坐落。 院内,有涓涓细流与翠绿小水车,后者巧妙灌水,颇为雅趣。 沈希声换了一身常服,穿过竹林,推门而入。 他褪履进屋,掀开帘帐,泰然自若的坐到屋内仅有的一位中年文士对面,二人中间,有一张小木几,上面摆放一壶小酒,两三盘农家小菜。 确实是粗茶淡饭。 沈希声也不客气,似是早就是熟人,径直捏起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方才感叹: “这个王冷然,来者不善啊。” 他对面的这位中年文士,一身儒服,风姿儒雅,举手投足间,能瞧出受过极好的教养。 若是欧阳戎在此,立马能认出面前之人,正是他那出身陈郡谢氏的恩师、小师妹的阿父,谢旬。 谢旬正低头,手指沾酒,在桌上点点画画着什么,摇摇头: “是善者不来。” “那就是卫氏给的胆。” 谢旬轻叹一声,手掌将桌面湿痕抹去,收回手,抬起首。 老相识的二人默契对视了一眼。 安静了一会儿。 谢旬也捏起一双筷子,与沈希声一起夹菜。 后者这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放在案几上,食指抵住,推去对面,他点头道: “谢兄的举荐确实不错,果然名师出高徒,你这位高徒在龙城县令的位置上做的风生水起,声绩表著。 “现在不仅完成了龙城县的流民赈灾,还募集来了不少粮食,替江州城和周围受灾县一并解决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帮了本官一个大忙。” 沈希声有些感慨,望向对面中年文士的眼睛道: “也不枉本官力排众议,又替其调折冲府兵,又帮其拟限运粮令。他信上写的那些主意都挺有意思,也确实很有用。” 谢旬闻言,微怔了下,犹豫道: “希声兄,其实……老夫也有些没有想到。协调良翰来龙城,原只盼着他能撑住柳家压力,在龙城稍微站稳脚跟,于最后时刻看见吾信,也能深明大义,帮忙掩护周旋。” 他沉吟了下,又摇了摇头: “良翰之前的性子其实挺固执古板的,那日回京冒死廷谏,也让老夫没有想到……不过他离开书院两年,受了点挫折、病重后,竟能如这般豁然开窍……欸,若不是老夫上次亲自去看望过一次,确定是良翰无疑,外加又有婠婠的时常传信,那老夫都有些要怀疑是否是换过人了。” 沈希声身子往后仰了下,不禁打量了会儿谢旬面色,还是脸上露出些颇为怀疑之色: “谢兄自己教的徒儿,自己岂会不知道?莫逗本官。” 谢旬表情露出些无奈之色,缓缓合上欲语的嘴,只剩叹笑摇头。 他垂目拿起好友递来的信封,拆封展开,扫了眼熟悉的字迹。 “谁的信,良翰的?” “没错,谢兄高徒的。” 谢旬总觉得好友的话有些酸溜溜,可能是又起了惜才之情。 “狄公闸剪彩礼?邀请希声兄前去光临?还是……这月十五?” “嗯。” 沈希声转头,注视屋外院子里的一座精妙舀水的水车,眯眼解释道: “谢兄的高徒已经解决了流民赈灾之事,现在首当其冲的就是治水营造,之前听人说,他好像在开凿一条新闸,现在又忽然重建狄公闸,好像还是那个龙城柳家全资修建,此事有些蹊跷,应该是费了不少力。 “此前还听欧阳良翰在信里说,龙城柳家的如何如何跋扈可恶,怎么现在转眼就握手合作,这不太像正人君子所为,可能是权宜之计,这次请吾过去,说不得是想替他压一压龙城柳家,或者直接就是想借吾之势,办了柳家也说不一定。” 他回过头来,又夹了口菜,慢咽后,轻轻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 “谢兄,要不还是把一些事与他讲清楚吧,省得还一直把咱们当外人,想干些什么,都藏掖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谢兄你说,我现在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谢旬忽抬头道:“希声兄走一趟为好。” “哦?” 谢旬沉默了下,缓缓道出:“龙城柳家与卫氏有来往,应当确定无疑了。” “柳家还真是卫氏安插的棋子?等等,现在又是趁着贪腐粮案,江州刺史府换血,突然空降了个王冷然……”沈希声面色严肃了些:“替死鬼?” “不知,但就怕是被迷了眼要搏取富贵,连做替死鬼都犹不自知……这些年来,龙城柳家与卫氏那边的势力走得很近,古越剑铺能做这么大,有卫氏站在背后的原因。而且有人发现,个别卫氏客卿门客,有出入过柳家。” “卫氏势大,客卿门客众多。像这种地方豪强,找关系巴结当朝权贵倒也正常。” 谢旬摇头:“但放在龙城,就算正常也要当作不正常。 “虽然龙城柳氏这些年挺老实的,没有那方面迹象,但却不能保证,最后紧要时刻,他们能继续老实,而不是富贵险中求。” 沈希声筷子拍桌,眉头大皱:“找死不成!卫氏还没赢呢,措尔宵小就这么敢赌,赶着给人当狗?” 谢旬叹息:“这么多年过来,希声兄也看见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是天潢贵胄,却命如草芥,还要充当宵小鼠辈的晋升之阶。希声兄去一趟吧,看能否帮帮良翰,清掉这附骨之疽。” 沈希声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颔首道: “谢兄的怀疑不无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本官走一趟。” 话语落下,二人之间又安静了会儿,捏起筷子吃了下饭菜,直到沈希声停住筷子,忍不住低声问: “谢兄,你说,龙城那一脉真的还有可能吗?不是都已经……输了吗?况且,洛京还有一脉尚在啊,更得帝心,更具法理,也……更受拥戴。” 谢旬沉默了会儿,垂下眼帘,看着不久前他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过的重若千钧的那两个模糊湿字,只有一字隐隐能辨别:嗣。 中年文士平静面色,却死死压低嗓门: “希声兄,请记住,不管最后是尚在洛京皇城的那一脉,还是滑落江州龙城的这一家,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是卫氏。 “况且无论如何,龙城县那一家人始终是流着与太宗相同的血,伱我乾臣,万万不得令其有失。” 虽是跪坐,沈希声依旧腰杆笔直,闻此言后,重重点头。 谢旬忽而正色。 “希声兄,乾坤逆置,正统旁落,吾辈岂可坐视?” 沈希声正襟危坐。 “此乃大义,定当仁不让。” “善。” 谢旬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 “对了,希声兄要去龙城的话……那就正好顺路携一份礼去。” “什么礼。” “给一位殿下的降诞之礼。” 沈希声皱眉细思了下,才明白过来是什么,他消瘦脸庞带着些犹豫之色: “此事是不是太……” 谢旬摇摇头: “两个月前,另一位长乐公主的降诞礼,满朝文武不都赠礼庆贺了?此乃不成文的条例。 “而那位殿下可还没被洛京的宗正寺除名呢,也不知是陛下疏漏,还是有意略过,她依旧是登记在册的皇族身份,是陛下嫡孙女,法理依旧在。 “这一点被朝中很多人忽视了,只有夫子还记得,也不忘其降诞日……与诸公们一齐,给殿下备了一点薄礼,意思一下。” 谢旬话语不停,同时将手中这份礼单折子轻轻推递过去,他意味深长道: “希声兄,所谓法理,便是藏在平日这些细枝末节里面,有时候它毫不起眼,也丝毫无用,只是繁文缛节,然而等到关键时刻,没有了它却又不行,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少……这,便是法理,莫忘了维护。” 沈希声默默点头,收起了桌上薄薄却重若千金的礼折子。 谢旬慨叹拂袖,将桌案上面的水迹彻底抹去。 沈希声举目北望,叹了一声: “君心难测。” 推一本仙苗《谁让他修仙的!》,感兴趣的好兄弟可以去康康~(咳咳,应该不会毒奶吧) 一百一十四、小师妹急了? 既然决定走一趟龙城县,应邀参加狄公闸完工的剪彩礼。 那便要提前确定好行程。 沈希声与好友谢旬竹林小聚后,翌日,便召来下属官吏,安排龙城县的行程。 一道的监察使,品级高出一州刺史,出行自然要提前准备。 不过沈希声却是令下属们低调筹备,引而不发。 然而这日下午,沈希声召集下属的议事刚才结束,便有那日见过的绿衣小官携书吏赶来拜见。 “沈大人,王大人派下官来询问您一件事。” 书案后审理公文的沈希声头不抬道: “王大人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敢当,就是王大人想问一下,沈大人是否有收到龙城县那边邀请,准备要去参加重建的狄公闸剪彩礼?” “哦?” 沈希声不动声色道:“王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知,属下也是代为传话……” 绿衣小官如实道: “王大人是说,他作为江州刺史,乃一州父母官,狄公闸虽是一县承建,但他得去瞧一瞧,检查检查,顺便表彰下有所作为的地方官员,准备到时候去龙城县一趟。 “王大人托下官来问下,沈大人是否要一块前往,若是大人又水土不服不愿意跑,那也没事,他代表江州一人前往也行。” “呵。” 沈希声听完,轻笑了下。 不多时,绿衣小官与几位书吏被打发离去。 廊外栽有芭蕉的大厅内,只剩下沈希声与散会后没来得及离开的幕僚官吏们。 长脸幕僚皱眉道: “大人,这是被人走漏的风声?” “或许吧。” “不过这王刺史的准备倒是真快,怎么感觉他的筹备比咱们还要先上一步,难不成欧阳良翰不懂事,也给他提前送一份邀请函了?” 沈希声注视大厅外的绿油芭蕉,摇摇头: “欧阳良翰不会做这种事。况且他寄来信的时候,新刺史还没上任江州。” “那究竟是为何……” 沈希声回头道:“是有其它人不懂事……或者说太懂事了,先一步邀请了新刺史。” 长脸幕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问,只是道: “大人,那咱们之前商量的准备,是照常还是……” “怕什么,一切照常。” 沈希声点点头: “来人,替本官去给欧阳县令回一封信……” “是,大人。” 待议事后,下属们纷纷下去,大厅空荡起来,天上忽有小雨落下,雨打芭蕉,屋檐积水。 沈希声望着雨中芭蕉,又想起前几日好友的某些话,嘟囔: “这龙城柳家果然心里有鬼,本官就更要去了,总不能让王冷然过去为所欲为……谢兄说得对,还敢说与卫氏没有串联,呵……” …… “大师兄,沈大人这是说什么了。” 蝴蝶溪上游,越女峡旁龙背山下的小路上,谢令姜一脸好奇问前方男子。 刚刚她瞧见大师兄展开江州来信,垂目浏览了一会儿,旋即他径直遣退了燕六郎等人,带着她转身继续前进,全程一言不发。 “没什么事。” 欧阳戎背影停了停,将手里折起的信递给谢令姜: “就是沈大人答应,狄公闸剪彩礼那天会如期赶来。” “这不是好事吗?” 谢令姜接过信纸,低头扫了眼,嘴里笑说: “那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咦,这个叫新刺史王大人是谁?江州这么快就来新刺史了?他也要来吗,师兄之前也邀请他了?” 欧阳戎走在前方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谁知道呢。” 谢令姜凝视大师兄的背影。 或许是跟在欧阳戎身后观气的时间久了,她能敏锐察觉到大师兄似是有些心事。 “对了,刚刚师妹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欧阳戎倏忽回头,语气好奇: “师妹想要什么小愿望来着?” 察觉到他温和的目光投来,谢令姜立马垂目,佯装在继续阅读信件,嘴里口气随意: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师兄改日陪我去东林寺求个签。” 欧阳戎想也没想,就点头问:“可以,什么时候去?我排下日程。” 谢令姜不禁瞧了他眼,试探道:“这个月十五如何?” 欧阳戎刚想点头答应,又止住,微微皱眉: “本月十五……狄公闸还剩半旬完工,可能剪彩大会就在中旬那两天了。” “那还是正事要紧。” 这位谢氏贵女忙道,只是脸色隐隐有些失望之意。 欧阳戎思索了下,好奇问: “一定是十五那天吗,这两天就去行不行?” 谢令姜抬目瞅了眼大师兄: “东林寺在十五那天正好有个香火庙会……” 欧阳戎如有所思的颔首,“原来如此。” 女人的仪式感对吧?唔,懂了。 见欧阳戎似是低头犹豫,阳光下,男装女郎花颜挤出一个好看的微笑,贴心说: “当然是狄公闸的正事要紧,若是有剪彩礼那就算了,咱们改日再说,或者换个小愿望……” 欧阳戎抬头,笑道: “就这个吧,其实倒也没事,毕竟剪彩大会不可能举办个一整天,一般都在下午,一群人聚在一起,走个流程而已。 “这两天谌先生他们应该能商量出个具体日期,现在看,不是十四就是十五了。如果是在十四那天,自然更好。 “但如果是撞到本月十五一起,小师妹若是可以,那咱们就上午去东林寺求签,然后再去接待沈大人他们,下午来狄公闸剪彩。时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怎么样?” 某时间管理大师迅速想出方案,笑露白牙,建议道。 谢令姜俏脸一愣的点点头: “当……当然可以,只要不妨碍到大师兄,随便怎么安排都行,十五那天,上午下午无所谓。”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欧阳戎轻笑回头,继续背手前进。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鼓起些勇气问: “师兄难道就不好奇,这是烧的什么香求的什么签吗?” “哦对,差点忘了。” 欧阳戎回过头,嘴里问: “小师妹好端端的是要求什么签?” 这反应在某小师妹眼里就与呆鹅一样迟钝,虽然隐隐知道他可能是怀有心事。 “……” 面对大师兄姗姗来迟的好奇目光,谢令姜微微低头,嘴里说: “苏家小妹说东林寺的香火挺灵验的,要我十五庙会去帮她求一支姻缘签……” 谢令姜话语稍顿,瞥见大师兄脸上怔色,她眼神四望路边风景,状若随口: “唔,人少的话,那我也求一支试试吧……师兄呢,要不要也一起,反正顺路,甄伯母不是一直有在催吗?” “帮苏家小妹求姻缘……”原本有点走神的欧阳戎听到这里立马面露警觉:“小师妹,你该不会是要撮合我与她吧?” “怎么可能!” 谢令姜脱口而出,同时面对师兄警惕无比的小眼神,她有些啊嘴无言,为什么你现在反应这么机敏了,刚刚却跟个呆子一样要人点拨。 “那就行。只要不是乱牵红线就行,我和苏家小妹不太熟。” 欧阳戎松了口气,摆摆手。 谢令姜微鼓腮帮,星眸瞅着他的脸色,似是在观察什么,或说等待什么。 所幸许是天公保佑,某人没再一直“直男”到底,欲转的身子轻“咦”了下,奇问: “小师妹,你也要求姻缘签?伱以前不是说,不想嫁人吗,要完成什么三愿。” 欧阳戎想起之前老师谢旬与他讲过的事,小师妹曾放言,桃李二十之前,有三愿: 一愿读尽家藏书,二愿一见真良翰……至于第三愿,老师当时没说,但是欧阳戎后来从小师妹这儿知道了,是要晋升翻书人。 反正欧阳戎此前一直挺敬佩小师妹的向道之心的。 谢令姜偏头眺望不远处树梢的喜鹊巢,琼鼻轻哼了下: “这不是三愿都已经完成了吗……余生还长,再添些心愿不行吗?” 欧阳戎挑眉,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径直问: “小师妹这是……想寻道侣了?” 他把思春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委婉说法上来…… 虽然本就是想表达“我可以被追了”甚至更深层次些“仅限于某个呆子可以很好追到”。 可谢令姜闻言后还是娇躯紧绷了会儿,眼神挪向别处。 她衣裳交领处露出的小片白皙细颈皮肤一直到脸蛋,都微微泛起粉红。 就人间四月天的桃花。 而在大师兄的目光探视下,女郎此刻的心情有些像江南三月的烟花。 “行,我陪你去。” 欧阳戎毫不犹豫的点头,这是谢令姜觉得今天大师兄最开窍不呆的一次,而他紧接着嘀咕的话,令她差点两眼一黑: “唔,师妹终于长大了,要是老师知道了应该挺欣慰的吧……也是,毕竟年龄到了,心理也得跟上生理成熟不是…… “可惜我身边倒是没什么青年才俊适合介绍,有也配不上小师妹的条件和家世。” 欧阳戎低头小声嘟囔了会儿,叹了口气,脸色似是欣慰。 “……” 虽然没怎么听懂师兄嘴中“生理成熟”这个古怪词的意思……但不妨碍谢令姜发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师兄懂了。 坏消息是,没完全懂。 于是有女郎恼羞成怒,回眸嗔瞪: “师兄说什么胡话呢?我只是顺便求一求签而已,哪里有师兄想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况且…… “师兄不是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吗,应该……应该比师妹更急才对,所以这月十五去东林寺求签,也有帮师兄求姻缘的意思。 “我的话,只是顺带去看看。师兄还是先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吧,你不急,别人可急死了。” 欧阳戎不禁多瞧了眼话语突然有些“小攻击性”的小师妹,忽而失笑,因为品味出了她话语中的某些信息: 嗯小师妹好像没完全否认她想寻某个知己道侣的心思。 男大是当婚,可女大也当嫁呀。 小师妹脸皮子有点薄……年轻县令心里暗道,嘴上回道: “师妹是真不急吗?” “不急。” “我其实也不太急,那要不咱们别去了。” “……” 余光瞧见小师妹脸色略僵,欧阳戎失笑,不再逗她: “好吧,说笑呢,其实师兄我挺急的,正好师妹也要去给那位苏家小妹求签,那就一起去吧,小师妹再顺路勉为其难的也求根签,就当玩玩,嗯,这事师兄绝不和老师讲,小师妹放心。” 他一本正经说完。 谢令姜看了看大师兄,脸色稍缓了些,立即点头: “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好。” 被似是思春的小师妹一打岔,欧阳戎原本有些沉凝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左右而言他的小师妹还是阔爱的啊,嘴硬的样子,倒是有趣…… 当初在东林寺相亲失败、被拒婚过的欧阳戎并没有多想,毕竟十分清楚,小师妹骨子里是多么高傲一个人。 二人言语了几句,约定好后,转身继续去忙正事。 路上,谢令姜不时忍不住去看一眼大师兄的修长背影。 唔,虽是个榆木脑袋,但是从刚刚聊天看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灵光,只要大胆些,去努力敲一敲这呆脑袋,还是能灵光下的不是? 她暗暗心道。 女儿家的心情就像天际的那一抹蓝,忽暗忽明。 来了,好兄弟们,这几天都是二合一大章发呀,四千字咳咳……(抱头) (本章完) 一百一十五、给柳家来点小小的抄家震撼 谢令姜这几日都是贴身看护欧阳戎。 后者去哪,她就跟到哪。 除了欧阳戎晚上睡觉。 唔,或许他晚上睡觉,谢令姜也算在看护吧,只是坐在某处屋顶隔得挺远。 不过这一点,欧阳戎倒是不知道。 除此之外。 哪怕欧阳戎召集柳阿三、燕六郎密议,谢令姜也守在屋外,抱剑身子略斜的靠在长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一十五、给柳家来点小小的抄家震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一十六、给县令来点小小的柳家震撼 欧阳戎起初是并没有怀疑古越剑铺藏有蹊跷的。 直到几件事最近被他串联了起来: 云梦泽的古怪大水。 柳家历次水患未卜先知式的提前准备。 传说中蕴含神话力量的鼎与鼎剑或有引动水灾之能。 蝴蝶溪西岸曾经铸造鼎剑的前例。 折翼渠可能损害的未知的柳家核心利益。 和柳家这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一十六、给县令来点小小的柳家震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一十七、焚天鲛油与蜃兽假面 “玉卮女仙昨日说,大哥想要的鲛油的量,她已经备的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大哥的吩咐,在剪彩礼前,寻个机会,不知不觉运入狄公闸。” 戌初二刻,华灯初上,正是龙城县万家灯火之时。 小孤山上的柳家深宅,一间饭桌无人收拾的西厅中,正有脸色病殃殃的锦服青年眯眸小声,与兄长密谋。 “大哥,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一十七、焚天鲛油与蜃兽假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一十八、暗度陈仓 剑铺老工匠们所提议的,类似洗剑礼的洗闸礼。 在欧阳戎的同意下,当日便紧锣密鼓的筹办起来。 及至下午,寅正初刻。 被谌先生等人从古越剑铺请来的龙王庙祭司、巫祝们相续抵达了狄公闸。 “谌先生,你们这洗闸礼,准备的东西倒是挺多啊,这么快就运来了,怎么看像是早准备好了。” 狄公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一十八、暗度陈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一十九、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越女峡西岸的龙背山并不算高。 但足以俯视狄公闸。 特别是月明星稀的仲夏之夜。 就是蚊虫多了点,老往襟领与袖管里钻。 “明府,咱们这是要……看星星吗?” “看星星的话,我和小师妹为什么要带上你?” “……” 说的好有道理。 龙背山上一处突出似高台的狭窄草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一十九、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明府的官威要溢出来了 夜深。 狄公闸上重新恢复平静。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工匠们、书吏们皆返回远处营地,看守外围。 闸上只有一只只在风中飘摇的火把,还有远处山林的三两声鸟鸣虫声。 只到两道身影从靠近龙背山的山林阴影处缓缓走出,然后与河岸边某个潜伏已久的瘦高汉子的身影汇合。 幸亏有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明府的官威要溢出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一、下策,中策,上策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一、下策,中策,上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二、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傍晚自杀的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二、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傍晚自杀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三、小师妹被带坏了?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三、小师妹被带坏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四、师兄真会管理时间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四、师兄真会管理时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最新章节被屏蔽了…… 《不是吧君子也防》最新章节被屏蔽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五、被接纳的白毛丫鬟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五、被接纳的白毛丫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六、祭祖回乡,别离甄氏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六、祭祖回乡,别离甄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七、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薇睐,奴叫薇睐。” “不,是叶薇睐,记住你在大周朝的名字,你叫叶薇睐。” 这时昨夜梅林小院进被窝前,欧阳戎突然转头询问银发及腰的叶薇睐后的话语。 清晨,梅鹿苑门口大街上的冷风,吹的叶薇睐不禁两手抱摸胳膊。 她明白主人的意思。 在回南陇祭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七、多情却被无情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八、比翼鸟与斩首行 “下月有中元节,在外面的柳家族人都要回来了。 “夫君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忙的脚不沾地,得牵头做好柳家祭祖的事,公公婆婆还在的时候,这些事就做的很好,夫君不可懈怠。” 是夜,柳家大宅的一处花厅,柳子文三兄弟与夫人徐氏,围坐一起吃晚饭,例行的家人聚餐。 饭吃到一半,年纪几近四十却保养还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八、比翼鸟与斩首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一百二十九、今日杀人,不饮酒(求月票!) 若从高处往下俯仰。 小孤山上的柳家大宅,是龙城县少有的整夜都灯火通明的古典建筑群。 不过柳家大宅并不是所有的屋厅厢房,都能亮腾到天亮。 大宅西侧的那一片静谧圆林,大多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之中。 与东南侧那一片的主住宅区域相比,泾渭分明。 不久前,忽迎来长安之客的南轩小院,便 《不是吧君子也防》一百二十九、今日杀人,不饮酒(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 更新晚一点 刚刚九点醒,码到一半,在客厅转悠时,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最近几章剧情挺重要,要把线串起来,导致写的有点费脑子。   一百三十、师妹女装,从零到一(求月票!) 欧阳戎适应性很强。 婶娘甄氏与贴身丫鬟叶薇睐的离开,只不过是让他怅然了一两天,便迅速适应起来,不耽误接下来几日的谋划与日程。 欧阳戎偶尔闲暇下来,静思时会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寡情。 可是就像他对柳阿山还有柳阿青说的,人生需要朝前看,不是每一场分开都有告别。 不是吗? 所以这两日,欧阳戎照常溜达狄公闸,每日按时上值下班,回家就洗漱睡觉,第二日一早又是精神满满的离开。 除了早晚屋子里冷清些,也没什么。 某位白毛丫鬟在身边的时候,他是一日三餐, 现在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是一日三餐。 等等……额,欧阳戎承认,前面那个“一日与三餐”似乎确实有点不一样。 咳咳。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甄氏与薇睐走后,欧阳戎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虽然梅鹿苑现在空荡荡的,除了经常上门、乱翻他书房的小师妹外。 只有柳阿山、阿青一家人住在西侧一间院子里,偶尔晚上回梅林小院时会遇见。 另外,阿青也时常白天来欧阳戎的院子,打扫下书房卧室,再铺床叠被什么的。 上回听柳阿山说,好像是小丫头她自己主动要求过来收拾的。 这让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他对阿青也是没有那种不对劲的想法的。 终于,日子来到了本月十五。 东林寺姻缘庙会的日子,也是完工后的狄公闸召开盛大剪彩礼的日子。 另外还是……抄家的日子。 嗯,会有一点忙。 窗外拂晓,卧室还未亮堂,欧阳戎睁开了眼。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两回,果断掀开绣有“土狗与娃娃”图案的被褥,斩断赖床惯性,起身洗漱穿戴。 叶薇睐不在,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虽然身处封建王朝,成为了老爷官人,被精致可爱的萝莉丫鬟视作一生所依的悉心伺候,确实是挺爽挺堕落。 但欧阳戎前世外出求学时一个人也住习惯了,眼下再次独居,倒是很快适应了过来。 不过昨日,他中午回来时,在梅林小院门口遇到了收拾完毕推门而出的阿青。 当时小姑娘低头害羞了下,自告奋勇,小声提出想搬到院子里来,接替下薇睐姐姐照顾老爷。 但被欧阳戎当场婉拒。 他一直把阿青当妹妹,可惜阿青与阿山兄妹一家一直把他当作老爷。 欧阳戎颇感无奈。 可也短时间内纠正不了。 心念着些琐事,欧阳戎穿戴完毕,看了眼窗外初升的太阳,推门而出。 出门前,欧阳戎略微停步,鼻子嗅了嗅空气。 之前薇睐还在的时候也是,他这些日子经常早上醒来,发现卧室里隐隐残留一种檀香的味道。 可是又一直找不到源头。 有些莫名其妙。 欧阳戎摇摇头,将卧室窗户推开通风,踩着晨曦,离开了梅林小院。 他看了眼院子旁,梅花林间的那条幽静小径,犹豫了下,没有去走。 欧阳戎今日穿着一件崭新贴身的青色儒衫出门,是某个白毛丫鬟离别前留下的。 虽然下午有正式的剪彩礼,但上午还有件私事。 她要陪小师妹去求姻缘签,所以官服并没有立马穿上,等到时候再换不迟。 欧阳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早膳大厅吃饭,而是径直路过,走出了梅鹿苑前门。 “老爷。” 欧阳戎在门口碰见早起喂马的柳阿山。 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又随口道: “阿山,知会下厨娘,早上不在家里吃。” “是,老爷。” 甄氏她们走了,但是之前从云水阁请来厨子却没有走,记得前些日子,好像是请了些假,后又回来了。 所以欧阳戎这几日生活能照常,也有厨子的一份功劳,伙食没变。 果然,要稳住男子的心,首先要稳住他的胃。 “对了。” 准备拐去隔壁苏府的欧阳戎突然脚步打住,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黄麻纸。 他轻笑递给柳阿山: “把这交给刁大人,他不是想要在上官面前表现吗,嗯,下午的剪彩礼就由他来主持,不过得照着我这上面规划的流程来。 “阿山,你也跟着一起去监督一下。” 柳阿山看了看欧阳戎常服装扮,欲言又止。 欧阳戎蹲下抓了把草料,喂到正在打响鼻的枣红马嘴边,拍了拍手,起身笑说: “你上午先去狄公闸那边安排,我上午要和小师妹一起去一趟东林寺,放心,六郎他们也跟着,更何况还有小师妹在呢……下午你那边的事才是重头戏。” 似是想到了那位谢姑娘的能耐,柳阿山犹豫了下点点头。 “老爷,俺在狄公闸等伱。” “好。” 欧阳戎擦了擦手,整顿了下衣服,转身走向隔壁苏府低调的大门。 刚刚让柳阿山转交给刁县丞的纸上,是他新改的安排。 将原先剪彩礼的寻常流程小小变动了一下。 在前面增添了一道开胃小菜。 柳子文他们不是喜欢运油炸闸吗,那就在剪彩礼前给大伙安插一个新节目。 “咚咚咚~”欧阳戎敲门。 不多时,随“吱呀”一声,苏府大门被朝内拉开。 几位熟悉他的苏家丫鬟将其热情迎进了府内,替他引路,带往漪兰轩。 回廊路上,年轻县令抄着袖子,垂目思索了一遍今日安排,确定应当已无遗漏,不禁长呼了一口气。 一时间他觉得长廊两侧,苏府后花园的假山风景都明媚了不少。 欧阳戎有些期待下午那一幕正戏了,顿感上午的杂事若能快些过去就好。 只可惜,早早就答应了小师妹的小愿望,上午必须得走一趟东林寺了。 似是察觉到身边带路的一位圆脸丫鬟的侧目偷瞄。 欧阳戎转过头,朝其展颜一笑。 惹得圆脸丫鬟霞飞双颊,低头不敢再去看谢小娘子的这位笑起来牙很白的俊师兄。 少顷,来到漪兰轩门前,欧阳戎却被小师妹院子里的丫鬟拦下。 他等在两堵红高厚墙之间的甬道上,朝漪兰轩丫鬟好奇搭话道: “请问小师妹在里面干嘛,为何还不出门,今日怎起这么晚,在吃早膳吗?不是约好去山上斋院吃吗。” 门口守着的丫鬟微微脸红,上眺瞅着他眼睛道: “不是早膳,谢小娘子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都到卯正了,应该快好了。” “沐浴熏香?” 欧阳戎转头愣望似是水雾袅袅升起的院落,目光愈发好奇。 门口丫鬟点点头,小脸煞有其事道: “是的,小娘子们都说,去佛门重地,参加这种庙会节日,都需要早起沐浴,虔诚熏香,上山后才能香火灵验。” “额,这么讲究的吗……” 欧阳戎默默往下瞄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没沐浴熏香怎么办,佛祖该不会责怪他破坏佛门格调,狂扣功德。 欧阳戎无聊间寻思起来。 不过,他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伴随着耳边“吱扭”一声响起,欧阳戎面前的这扇木制院门被人从内推开。 一阵热熏香气袭面。 只见一位雾鬓风鬟的粉裙淑女从门内款步走出。 咦,那位苏家小妹吗,她怎么大清早的也在师妹院子里。 欧阳戎脑海里第一反应冒出,立即侧转身子让道。 甬道狭窄,只有几步宽度,容易拥挤。 漪兰轩门前,欧阳戎给出门的苏小娘子让出了路来,示意她先走。 秀发梳成高鬓的粉裙小娘子从欧阳戎身边经过,背对着他,沿着甬道朝前方走出了数步,婀娜背影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头也不回的奇问: “快走啊,大师兄,不是说上山吃早斋吗,站在那傻愣着干嘛?” 欧阳戎:“???” 很久很久没有女装的谢氏贵女回转漆眸,瞥了一眼傻在原地的大师兄。 谢令姜红润娇唇微启,齿如白玉,轻吐几字: “师兄再不抓紧,腌萝卜就吃不上了。” 似是告诫。 欧阳戎:“……” 来了,作息调正常了,每天两更,今日还会有,在晚上,好兄弟们! 一百三十一、师妹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求月票!) 一辆两匹枣马拉着的马车徐徐驶过早晨的长街,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寂寥而单调。 马车前方与后方,各有六位带刀捕快骑马护卫,最前方的六骑中,带头的是一位年轻的蓝衣捕爷,正执缰虎视眈眈扫视四方。 燕六郎一行捕班人手护卫着中间夹攘的马车,驶离了鹿鸣街,一路出城,在官道上卷起尘烟,驶向城郊大孤山的东林寺。 有些颠簸的马车内。 氛围出奇安静。 小师妹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欧阳戎警觉。 他眼神也没藏着掖着,侧头微微皱眉的看着今日有些不一样的谢令姜。 她粉裙罩体,修长玉颈像白天鹅般高昂,一如那诗经中所描写的淑女的优雅螓首。 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被梳成精致的流云鬓,大半青丝被高高挽起,斜插金簪花儿,后脑两侧余下的青丝自耳后自然披落到肩头,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 小巧耳珠上悬着明月珰,柳眉入鬓,杏眸闪亮,珠络悬额,新样靓妆。 玉面精绘红茸两瓣,胭脂轻扑桃腮双靥。 欧阳戎的眼睛有些恍惚,看花了眼。 这女儿家的花颜,竟还能如此明媚娇艳。 额……确定这当真是以往经常素面朝天的小师妹? 只见,她细颈与酥胸之间,随着马车颠簸,偶然露出的一小片肌肤,如凝脂白玉。 哪怕是在光线略暗的马车内,也能宛若黑夜的白雪一般亮眼。 雪白的甚至让欧阳戎能够隐隐看见一些细微的青色血管。 视线再往下。 是一对高耸入云的孪生山巅将桃粉色的短襦上衫撑的鼓鼓囊囊,圆圆滚滚,身下马车的颠簸,令人有些担心会不慎雪崩。 至于再往下瞄。 素腰一束,似是不盈一握。 算了,不瞄了。 欧阳戎默默收回目光。 其实小师妹,此刻是与往日一样,在他侧对面正襟危坐。 可是以往女伴男装、素颜朝天的正襟危坐。 与眼下云鬓粉裙、面若桃花的正襟危坐并不太一样。 欧阳戎感觉小师妹在给他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师兄看完了吗?” “看完了……” 原本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的谢令姜忽问了声,欧阳戎下意识回了一嘴,中途立马闭嘴。 奇怪,现在偷瞄被抓,怎么没有扣功德值的木鱼声提示了? 是因为与小师妹太熟了,所以不扣功德了吗,所以他这是……长辈的目光。 还是说其它原因? 欧阳戎心下忍不住吐槽甩锅。 不过,待感受到对面小师妹眯眼瞟来的似笑非笑眸光。 原本避开视线的欧阳戎也不怂了,抬头正对,目视师妹隐隐带笑的一双杏眼: “师妹今日怎么突然穿成这样?” 谢令姜微微歪头,“别家女郎穿得,我穿不得?” “穿,穿得。” 欧阳戎正色点头,附和道。 瞧见大师兄死端着的正经模样,谢令姜下意识迈出了一小步,脱口而出: “那师兄觉得好看吗?” 欧阳戎一愣转头,看着谢令姜的脸。 似在打量什么,久久没有开口。 谢令姜睫毛颤了下,勉力眼神稳住,与他对视。 可是对视了一会儿,师兄那目光像太阳般刺目,他似是真的在仔细打量,思考是否好看的问题,仍不见其眼神收敛。 谢令姜顿感浑身被阳光覆盖,热乎乎的。 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率先眼皮低敛下来,别开视线。 马车内似是闷热,谢令姜脸蛋有些儿烫,不过幸好她不久前刚洗完澡,脸蛋肌肤有些白里透出粉红。 就像一支冬日的梅花,初看白,细看粉,白粉交加,在枝头格外动人,令人不禁想鼻子凑过去,偷嗅寒香。 在欧阳戎默默打量的视线下,谢令姜蓦然抬首,唇角做出撇撇嘴的小动作,告诫道: “师兄可别多想。 “就是随意穿穿,主要是苏小妹昨夜说,其它去参加东林寺庙会的女郎都是这么穿的,还说,只有出发前沐浴熏香,上山烧香求签才能心诚灵验。 “不……不是师兄想的那样。” 欧阳戎脸色有些好奇的瞧了瞧谢令姜反复强调的小表情。 略感新奇的嗅了嗅马车内正隐隐弥漫的女子的好闻香氛。 他颔首,叹气道: “还挺有仪式感,不过苏家小妹确实有点过分了,为难师妹穿这种衣服。” “师兄觉得这是为难……觉得师妹不适合穿这些?” “也不是,小师妹穿淑女裙装,比我见过的其它上山烧香的女郎都要好看。” 瞅见师兄诚恳夸赞的表情,谢令姜心里软颤了些,某张嘴也跟着软了些: “哼,师兄勿要哄我了,你怎么也学着说这些讨巧话,这,这不像你。” 欧阳戎似没瞧见谢令姜眼底浮现的小欣喜,继续道: “没拍马屁,师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就是有点怪。” 谢令姜垂眸追问:“哪里怪,你说出来。” 欧阳戎眼神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一本正经的点头问: “好,我说……师妹穿这身裙子,等会儿吃早斋时,油乎乎的腌萝卜掉在胸口裙料上了怎么办? “等会徒步上山,这么长的裙摆拖在地上,被路两边的露水泥巴打湿弄脏了怎么办? “对了,还有烧香求签跪拜的时候,挽的这么高的头发碰到了香灰炉里的香怎么办……” 欧阳戎滔滔不绝。 “……” 谢令姜板起小脸,抬手立马打断: “行了,知道了,师兄别说了,住嘴。” “额好。” 欧阳戎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不过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前方,第一个其实很有可能发生,强迫症的欧阳戎都替小师妹觉得难受,毕竟她是低头都望不见脚的存在,万一腌萝卜落下来,不就得挂上面? 某人对面,谢令姜面无表情。 很好,这很师兄,是懂扫兴的。 这一块他还是很有一手的。 上面单独拎出一个,都能治好低血压。 师兄给她整出了三个。 谢令姜深呼吸了一口气: “师兄提醒的好,我,我下次不穿了。” “额,其实也没太大事。” 似是察觉小师妹的语气不忿,欧阳戎补充了句,他想了想,建议道: “等会腌萝卜吃慢点,别和师兄抢着往嘴里塞,应该就掉不到身上了。 “另外,裙子的话……” 谢令姜余光瞧见,欧阳戎嘀咕了声,然后下一秒,他忽然弯腰,凑到她并拢曲坐的小腿旁,伸手抓住了些裙角。 师兄这是要干嘛! 谢令姜裙下那沐浴后犹有暖意的娇躯霎时间紧绷。 不过旋即,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顿时柔软了下来。 “给伱打个结,等会儿就不用像拖把一样帮善导大师他们扫地了……” 欧阳戎胸口抵着两膝,弯腰低头,手里系结忙碌着,看见这么长的裙摆,强迫症上来了。 谢令姜俏脸一怔。 微微曲腿,昂首端坐的她轻轻放低了些下巴,注视下方那个正埋头为她裙角贴心打结的男子。 某刻,女子心底有某道暖呼呼的东西流淌而过,感觉四周漏风的车厢都温暖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今早那番患得患失、生疏笨拙的忙碌打扮,并不算傻乎乎了。 车厢内一时间气氛安静下来。 “师兄。” “嗯?怎么,这个结打的难看,那换一个。” “不是,就是想喊你。”谢令姜笑笑。 “……”欧阳戎。 不多时,马车抵达了大孤山的山脚,一行人鱼贯下车下马,登山入寺。 每天两章,好兄弟们,晚上十二点一章,另一章在白天,码完发! (本章完) 一百三十二、真为明府操碎了心 刚刚在车厢里,欧阳戎嘴上说着要不换一个绳结。 但其实他只会打蝴蝶结。 或者说,欧阳戎会两种绳结。 一种死结,一种是蝴蝶结。 很显然,前者是小师妹的笑容消失术,并不适合。 上午天光明媚,大孤山上绿树成荫,青石板路的两边林木间,有鸟语花香。 一行人恰如出游踏春,拾阶而上赶赴东林寺的路上。 欧阳戎不时偏头,多瞧一眼谢令姜被系成蝴蝶结的小腿裙摆位置。 之前在山下马车里,他给小师妹裙摆打结的时候,手背不小心碰到了她腿上某处位置。 触感有些硌人。 欧阳戎隔着裙子布料感受到,小师妹裙下的腿上似有某个坚硬之物。 他心下不解,但当时没好意思多问。 毕竟直接问人家女子裙子下面有什么,未免也太过流氓了,佛祖不扣你功德扣谁功德? 眼下,欧阳戎难免心里像猫挠了似的,不时回顾。 谢令姜置若罔闻,目视前方。 眸光饶有闲情逸致的落在路旁含苞待放的野花上,野花粉红含香与她的粉白衣摆相得益彰。 她心情似乎不错,但就是没有去瞧某位频频侧目的大师兄。 像是要……急死他。 “小师妹这是裙下藏了什么凶器?” 欧阳戎嘴里微不可闻的嘀咕了会儿,转身朝后方的燕六郎一行人奇问: “六郎,你们走快点啊,全吊在后面这么远做什么,难道这么点山路就走累了?” “啊,来了来了,明府,要不你们先走,我和弟兄们后面跟上,歇一会儿,累死了,昨夜巡街值勤,有点犯困。” “伱们十二个人都大半夜不睡巡街?这么累,你们这巡的是哪条街?”欧阳戎一脸认真问。 “……”燕六郎等捕快。 欧阳戎摇摇头,没去管远远落在身后山路上的他们,带小师妹继续走在最前面。 后方,燕六郎与一起默契落队的同僚弟兄们对视一眼。 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燕六郎觉得考验他机智与否的时候到了。 他早晨带人赶到县衙,一与明府还有谢姑娘集合碰头,就发现了不对劲。 看见明府身后谢师爷破天荒的裙装打扮后。 燕六郎上早班的困意,顿时清醒了大半。 特别是得知欧阳戎与谢令姜在视察悲田济养院之前的烧香求签安排。 他顷刻醒悟了过来,同时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你说你,谢师爷带明府去参加庙会求姻缘签,好端端的,你偏挤上来插一脚,安排个悲田济养院的视察事宜干嘛? 这不就像,师爷夹菜你转桌、师爷喝水你刹车一样吗。 不过幸亏,现在也不算太晚。 燕六郎面色凝重的点头。 不多时,蓝衣捕快与跟班弟兄们,跟着欧阳戎、谢令姜一起抵达了东林寺门口。 他们远远就能看到,寺门前阳光下,有一颗锃亮耀光的小光头。 似乎等待已久。 “小光头”像一只鸡蛋在原地打转,似是看见了欧阳戎等人,眼前一亮,立马迎上前来: “县太爷,您终于来了,好些日子没见了!” 秀发年纪尚小,但挺恋旧,也不与一县之令身份的欧阳戎有多见外。 后者觉得这点倒是弥足珍贵。 小沙弥反应过来,转头好奇瞧着今日打扮格外吸引人注意力的谢小娘子。 他挠挠小脑袋,不禁疑惑问道: “这位是……谢小娘子的妹妹?县太爷,谢小娘子呢,怎么没一起来?” “……”谢令姜。 “……”欧阳戎。 燕六郎拳头捂嘴咳嗽两声,脸一板: “瞎说什么,谢姑娘不就在面前?你个小沙弥这是忙昏头了?今日明府视察的事情,可别耽误了。” “耽误不了耽误不了。” 秀发忙点头道: “县太爷请跟我来,悲田济养院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您光临了。” “先不急。”欧阳戎笑了笑,“早斋院还有吃食吗,去蹭点斋饭。” “有是有。”秀发一愣,“就是今日上山求签的香客挺多,吃早斋的施主不少,那边有点急。” “无妨,我与小师妹今日也算是香客之一,随便去找一桌挤挤没事。” “也是香客?” 秀发不解,望了眼旁边的燕六郎,心下嘀咕这是什么古怪的临时安排。 欧阳戎笑了笑: “你们寺今日不是有个庙会吗,我与小师妹吃完早斋,去那边逛逛先。” 秀发恍然,点头答应:“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庙会逛逛……” 说完,秀发就要带着欧阳戎、谢令姜等人往寺门内走,可是下一秒,他的小光头被一只大手按在原地,小沙弥脑袋后仰,原地踏步了几下。 “明府,谢姑娘,我与弟兄们吃过了,肚子还是撑的,不饿。” 燕六郎笑抚秀发狗头,喊住了欲走的欧阳戎和谢令姜,板脸建议道: “咦,这门口什么时候修的亭子,正好,属下和弟兄们累了,要不我们过去休息会儿,养足下精神,上午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 燕六郎望向欧阳戎与谢令姜眼神真诚,被按住狗头的秀发瞧了下,下意识解释道: “小燕捕爷,这是候客亭,是给香客的女眷家属们落脚休息用的,不能……唔唔。” 小和尚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微笑的燕六郎另一只手堵住了嘴。 后者朝欧阳戎与谢令姜二人,露出些无奈神色道: “明府,谢姑娘,说实话,属下与弟兄们五大三粗的,缉贼追凶倒是在行,当仁不让,可这逛姻缘庙会…… “咱们一脸凶相佩刀过去,恐怕有点不妥,这种场合,过去也撑不起什么场面……你们去,咱们在寺门这边的亭子里等你们出来。” 谢令姜没回话,侧目打量了下大师兄的面色。 欧阳戎想了想,似乎挺能理解属下难处的,他对燕六郎等一众捕快们点点头,笑了下道: “那行,你们守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们出来。” “好的好的。” 燕六郎等十二位捕快忙不迭点头,深怕年轻县令忽然改变主意,偏要带他们十二个电灯泡过去烧香求签,若真如此,到时候谢姑娘能给他们好脸色才怪。 “那小僧带县太爷和谢小娘子进去……唔,小燕捕爷,你干嘛?” 秀发刚脱离魔爪,整理了下僧衣,抬脚迈入侧门门槛,就要带人入寺。 身后突然探来一只大手,把他耀光的小脑袋又死死按住,拽回了门槛外。 “你,不准去,东林寺的路,明府和谢姑娘又不是不会走,明府在这养伤这么久,说不定比你还熟,你去凑个什么热闹?” 燕六郎板脸教训道: “悲田济养院那边,准备妥当了吗,你赶紧过去,去悲田济养院那边再自查准备下,等明府和谢姑娘逛完了过去,明白了吗?” “可小僧……” 秀发宽大僧衣的后领被拽起,他啊了啊嘴,在燕六郎的瞪目眼色下,像敲小木鱼似的点头应道: “明白了明白了。” 前方,欧阳戎与谢令姜一齐回头。 他看着那停步门槛外,说什么也坚决不踏进一步的燕六郎、秀发等人,想了想,点头道: “那行,六郎你们在这儿等我,我与小师妹应该要不了多久。” 语落,一行人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寺门前道别。 倒也没引起太大注意。 欧阳戎带谢令姜缓步入寺。 这一回,真的只剩他们二人了。 于此同时。 在东林寺的另一边,一座命名悲田济养院的新扩建斋院内。 有独臂剑客与黑袍女祭司携带几位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赶到。 默默就位。 某一刻,有伪装寻常香客打扮的柳氏家奴悄悄返回禀告。 “看清楚人了?” “禀女仙,看清楚了。” “来了多少人?” “就两个,欧阳良翰和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可能是有些太放松警惕,其他随从留在寺门外面。” “哦?” 玉卮女仙挑眉。 十二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一百三十三、寂静杀局(求月票!) 阿洁来到悲田济养院才知道,那日在云水阁后的暗巷,那个常服出行的年轻县令为何建议他来这里。 放眼望去,院内全是老弱病残,缺胳膊少腿的不少。 然而却可看见,安置他们的屋舍充足,院内僧人们或许有些疏忽职守,一些精神不太好的病患没有看住。 例如他眼下看到就有一个脏兮兮的病人四肢趴地,在不远处的竹林枯井旁啃咬竹子。 但是除去这些,纵观其它的残疾老幼们,倒是面无菜色,对周围的僧人们也无恐惧害怕之情。 从小在长安市井长大,本就是行讨乞儿出身的阿洁,见过太多太多例子了。 他的右手断臂,就是在幼年时,被老乞丐裁去的,方便在贵人门前卖惨乞讨。 幼时的乞儿同伴们,也大多身子残缺,聋的聋,哑的哑。 所以对于眼前这座收留残疾老幼的悲田济养院。 到底是糊弄好大喜功的县官,还是真正的暖衣足食,踏踏实实在办。 阿洁一眼就能看出底色。 所以……眼下打听消息返回的柳氏家仆,向玉卮女仙禀告交谈时。 他面色有些出神。 默默望着不远处某个同样断一只胳膊的小男童。 这可怜小男童脸上并不见多少忧伤,与身边一个疑似聋哑儿的流鼻涕小丫头一起,两个小孩都扎着总角辫,蹲在墙角玩数石子的游戏,无忧无虑。 玉卮女仙似乎是察觉到了阿洁的心不在焉,没有去请教他意见。 玉卮女仙继续问面前这位壮硕干练的柳氏家仆: “你说,欧阳良翰和谢氏女没有马上过来这边,反而跑去东侧大殿那儿?他们这是要干嘛?” 她微微皱眉,难道柳家拿到的县令日程有误,又被摆了一道?那这个欧阳良翰的心思未免也太缜密吓人了。 “禀女仙,他们好像是去早斋院吃饭,小的回来时,派人继续跟去了,等会儿应该就有消息。” “行,但注意别靠太近,谢令姜很警觉,可别打草惊蛇了。” “明白了,女仙,不过今日寺里求签的香客多,混在人群里倒是不易被发现。” “总之,小心些为妙,现在鱼还没入网,不是大意的时候。你也知道咱们所做之事有多大风险。” “是。” 玉卮女仙微微颔首,遣退了属下。 她眉头聚起,若有所思。 “喂,你在看什么?” 少顷,玉卮女仙转头问阿洁,后者单手抱剑,从远处院子墙角的孩童背影上收回目光。 他没有回答。 玉卮女仙忽而冷笑,扫一眼院内的残疾老幼们: “不过是县官视察,寺僧主持做做样子罢了,伱该不会是心软了?” 阿洁脸色寡淡漠然道:“我是剑客。” “你最好是。” 玉卮女仙冷哼了声,转而问道: “现在情况不好不坏,谢令姜还是跟来了,对欧阳良翰寸步不离,等会儿他们应该就会来这里。 “咱们最后确认下,怎么处理谢令姜? “是出手制住她,只斩首欧阳良翰,还是将她也一并做掉了?” 阿洁终于开口,却是淡漠摇头: “我不杀谢氏女,虽然这并不难。 “这类儒门之内年纪轻轻就晋升极快的读书种子,就没有背景简单之辈。 “一旦动了手,不管如何都会留下些痕迹,若是被阴阳家望气士瞧见了气,追本溯源,就别想跑掉。 “而且说不得,她身上还有看重其的儒门长辈们赠送的护身感应之物,一旦身陨,惹出的麻烦未知。” “真是麻烦。” 玉卮女仙锁眉,沉思了下,问询: “那你当时候,把谢氏女制住如何?” “可以。” 阿洁点点头,悠悠说: “得加钱。 “小爷与柳子文的买卖,是欧阳良翰的命,换这一柄剑,其它的,得加钱。” 玉卮女仙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耐烦道: “那你只要制住谢令姜就行了,欧阳良翰本仙来杀。” 阿洁瞥了面前黑袍女祭司一眼,抱剑歪头: “这和小爷与柳子文的约定不一样,另外……你这是要抢小爷的功劳报酬?” “……” 若不是独臂青年周身隐隐散发的朱绯色灵气在玉卮女仙眼里十分醒目,非常能促人冷静和善。 否则若是其他人,玉卮女仙早一巴掌甩过去了,断其颈骨。 不过黎明时分在南轩小院的那一次小冲突交手,倒是让玉卮女仙对阿洁的剑挺放心。 独臂青年怀中的这一柄‘月娘’,由老铸剑师铸造,而且听铸剑师说,似是略微致敬模仿了下蝴蝶溪西岸曾经匠作道脉前辈们铸造过的某一口鼎剑的神话元素。 能瞬间绽放月光剑气致盲全场,再加上阿洁本就极快的出剑速度,在月光剑气的加持下,简直如虎添翼。 玉卮女仙寻思着,只要欧阳良翰敢走进这座悲田济养院,出现在阿洁周身十丈,哪怕是有谢令姜寸步不离跟在身边,估计也要在他人头落地、致盲月光消散后,谢令姜才能堪堪反应过来。 她眼前这个断臂青年瞧着欠扁,但是他的剑就是这么快,快的不讲道理。 放眼望去,除了隔壁云梦剑泽的那位大女君外,谁能敢言制住? 但现在的问题是,斩首欧阳戎后,怎么去处理剩下来的谢令姜? 阿洁不出手帮忙的话,万一谢令姜又确实是晋升了七品,那玉卮女仙估计得被红眼血怒的她给追着杀。 而就算谢令姜慑于场上独臂剑客的雷霆手段,同时对于欧阳良翰也没太多感情,选择直接撒腿跑路,那在阿洁不尽全力阻击的情况下,玉卮女仙也追不上她。 谢令姜一旦跑掉,那么柳家剪彩礼的谋划就要面临被暴露的风险。 若被谢令姜一搅合,别提什么后面的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了,估计连第一步的偷梁换柱都悬。 况且,玉卮女仙眼下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叫阿洁的家伙,似是并没有那么配合柳家,只想简单的买凶杀人,人死则走。 所以他八成会在杀死欧阳良翰后,甩袖走人,把犹有谢令姜的烂摊子丢给她与柳家,他自己心安理得的带剑跑路。 玉卮女仙咬牙,觉得这个可能性一点也不小,特别是阿洁展露出的淡漠态度。 还得本仙出马。 她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 “行,本仙知道了,你听本仙安排,欧阳良翰……给你杀。”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外出尾随的柳氏家奴赶回来,恭敬禀告了欧阳戎与谢令姜在早斋院吃斋后,似是去往大殿方向烧香求签的动向。 “欧阳良翰这是想干嘛,烧香拜佛?” 玉卮女仙无语,低头思索了下,她忽起身,丢下一句: “本仙出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若是欧阳良翰进来,你就出剑斩首,不要犹豫,别忘了你所拿的报酬。” “你该不会躲起来,把谢氏女甩给小爷?”阿洁笑说。 “本仙可不像某人那样不顾大局。” “价钱不够,还想让小爷顾大局?” “哼。” 玉卮女仙甩袖,带人离开,只留下独臂青年一人。 悲田济养院,院内一张露天石桌旁。 阿洁抱剑闭目,静坐在一群残疾老幼之间。 断臂的他身处这苦难的人群里,毫不起眼。 静静等待那日在暗巷有一面之缘的青年到来。 来了,两更~ 一百三十四、裙刀赠良人(求月票!) 预想中,腌萝卜落在小师妹胸襟裙料上的高血压场面没有出现。 主要是小师妹太稳健了。 一场早斋,欧阳戎有点遗憾没吃出以前的氛围。 以前什么氛围? 是小师妹和他抢腌萝卜的你争我赶的气氛。 而今日的小师妹,太淑女斯文了。 欧阳戎吃的有点不自在。 不过除了感慨小师妹长大了还能说什么? 二人来的本就算晚,待他们离开早斋院,朝东林寺的正殿方向走去,寺中一处处侧殿或香火烟炉处聚集的香客们已经极多了。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 有烧香拜佛的平民,有渴求姻缘的痴男怨女,也有祈愿还愿的贵客夫人。 欧阳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东林寺。 不过听口音也可以看出,有不少外地的来客,得益于龙城县迅速在水患中恢复,外地的客源快速恢复过来。 可能是谢令姜太过耀眼,也可能是今日是姻缘庙会,另类版的,手里拿个锤子,看谁都是钉子。 欧阳戎与谢令姜这对师兄妹,并肩行走在古朴肃穆的宝殿间,吸引了很多人群里香客的注意力。 毕竟,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谁不愿多瞧? 欧阳戎倒没什么,但是他余光察觉到小师妹动作有些扭捏,顿时转头贴心道: “走,换条路,别走正门了。” 谢令姜一愣,不走寻常路的大师兄已经带头离去,她只好亦步亦趋跟上。 欧阳戎带着谢令姜走了一条人流较少的偏殿小道。 他之前在东林寺卧床养伤,也不是白养的,毕竟是睁开眼见到的第一处地方,难免好奇探索,寺里的路他倒是挺熟的。 “师妹,看那处池子,里面有只老王八,一到上午就趴台阶上晒太阳。” 欧阳戎脚步走走停停,不时在某处驻足,朗笑回头: “秀发你知道,就是刚刚门口那个小和尚,这王八就是他每日喂的,不过我寻思着,这老王八吃过的饭可能比他还多。 “不过这池子好像叫什么灵龟许愿池,灵不灵龟不知道,但是一到节假日倒是能骗不少香客的铜板,这老王八倒是比寺里大半的和尚赚的多。” 谢令姜看着大步走在前面的大师兄说笑背影。 就像蓝天下一只脱了线的风筝。 她仰头瞧着,渴望着,不自觉踮起脚尖,想把他拽回来。 谢令姜忽问: “大师兄。” “嗯?” “你就不好奇,刚刚……刚刚手碰到的东西吗?” 见欧阳戎怔色回头,阳光下水池边,谢氏贵女偏开目光,别过脸去。 欧阳戎忆起之前在马车内系裙摆时手背传来的坚硬触感。 他不动声色道:“这是能对我说的?” 谢令姜哼了声:“不能说,我为何还要提。” 这不是怕伱不把师兄当外人吗……欧阳戎心里吐槽,面上正经点头: “那……到底是何物,放在……裙下作甚。” 虽然是主动提出,但是谢令姜的脸蛋还是不禁泛起些桃红,她小心的望了望左右,转身,朝一旁的某座无人空巷走去。 谢令姜低头轻声:“背过身,守外面。” 欧阳戎一愣。 不过还是照做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小师妹这是要把裙下之物取出来?可……这到底是何物啊,说取就取,还能给他看? 不过一想到小师妹本就是武力值爆表的女君子,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家,今日穿裙子也是破天荒。 想到这欧阳戎倒也释然了。 “好了,你……转身,进来一下。” 欧阳戎犹豫了一下,才略微转头偏目,发现小师妹依旧穿戴整齐。 只不过她怀里捧抱一物,同时,身下原本被打结的裙摆,已然解开。 有点迤逦垂地。 见巷子口的大师兄身影犹犹豫豫,缩头缩脑,似乎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挪步进来。 谢令姜束缚兔子的某处布料顿时起伏,深呼吸一口气。 她撇嘴讥笑:“大师兄连君子也防啊?” “不是不是。”欧阳戎忙摇头:“师妹是有何吩咐?” 谢令姜藕臂撑墙,眼眸上眺望天,余光偷偷瞄着他道: “你那个什么结,我不会打,劳烦大师兄再帮一下。” 原来是这事,简单。 欧阳戎点点头,走去,弯身半蹲,抓起裙摆,熟练打结。 同时嘴里唠叨: “你瞧,这叫蝴蝶结,这样系的……左右交叉一下,用力一拉……下次,你自己来。” “嗯嗯嗯。” 谢令姜似是无意识的应答着。 欧阳戎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不过,也不知道是小师妹亭立原地的缘故,还是故意配合的勾翘起小腿。 除了师妹裙下特有的香氛外,欧阳戎的余光还瞥到了那一抹耀目的白皙。 是一小截弧线匀称的光洁小腿。 某位大师兄心里顿时一荡,不过立马压了下来。 心道罪过。 裙摆重新系好蝴蝶结。 欧阳戎站起身,拍了拍手。 下一秒,一柄在谢令姜宽广胸襟间挤压怀抱了挺久的刀,朝他飞抛过来。 “这是……” 欧阳戎下意识的伸手接住,疑问脱口而出: “小师妹裙下藏把刀作何……” 只是问到一半,他话语顿住,反应过来,这算是一句废话。 藏刀,那当然是要刀人……? 欧阳戎抬目瞧了眼一言不发、脸色似是有些羞涩的谢令姜。 他倒也不再惊讶,小师妹之前男装的时候,就经常戴冠佩剑,后者是君子之器。 今日穿一身窈窕淑女裙装,剑肯定是不方便佩戴在腰间。 裙下腿上藏一把短刀,倒也说得过去,就是小师妹真能藏啊。 只不过,这柄短刀……倒是挺精致奇特,一看就很贵重。 欧阳戎低头,好奇打量。 小师妹裙下的这柄短刀, 刀柄白玉制成,白润细腻,清亮油润。 刀鞘以白檀木为材,浮雕锦地花卉纹。 白玉与白檀木之上,又镶嵌金饰花纹。 一眼,便感尊贵吉祥,似宫廷世家之物件,而非寻常民间用品。 欧阳戎目光有点称奇,手里把玩了一番这玉靶白檀刀。 也不知是不是被贴身保管的久了。 刀身刀鞘上还能隐隐嗅到某种属于女子的独特处子幽香。 谢令姜偏过脸去,欧阳戎瞧不见她表情。 “师兄现在不好奇了?” 顿了顿,语气似是随意的催促: “看完了不好奇……那就还我。” 欧阳戎想了想,忍不住道: “师妹把这玩意绑在腿上,岂不难受,不嫌麻烦吗?” 果然喜欢多嘴,爱管闲事。 谢令姜似乎是逐渐吃透了某位大师兄的性格。 他老强迫了,还能提别人感同身受。 她立马头不回道: “那能怎么办,想保护师兄,可今日沐浴熏香穿裙装来的,腰上别剑也太麻烦了,就带了柄刀。” 欧阳戎想都没想,客气道:“要不我帮你拿。” “行,一言为定。”谢令姜立马点头。 “……”欧阳戎。 小师妹这想都没想的爽快语气,令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她脸色。 怎么总感觉,是在等着他的…… 欧阳戎摇了摇头,也没多想,将这柄他并不知道价值连城的玉靶白檀刀别在了腰间的宝蓝腰带上。 君子佩剑,固然谦谦君子。 可君子佩刀,亦是英姿勃发,风神俊朗。 瞧见大师兄郑重其事贴身配她裙刀的傻模样,谢令姜睫毛颤了下,眸光有些小鹿般的躲闪。 大师兄真笨。 女儿家闺房里用来压衣的裙刀都没认出来。 不过,略微思量,倒也正常。 在大周朝民间,这种裙刀的习俗挺少,主要是穷苦人家,也没钱折腾此物,若是什么刀都能当裙刀,那菜刀是不是也可以…… 可是在一直标榜华族衣冠、淳淳汉风的五姓七望。 五姓儿郎皆有压衣佩刀。 五姓女郎也有,不过却称为裙刀。 裙刀,作为女儿家闺中压衣的私物,也有保护贞洁之意。 而女子贞洁,不光是在谨守礼教的五姓七望,在汉地汉家,都是被极其看重的。 虽然眼下大周朝,经历了南北朝的汉胡混血大杂烩,风气较为开放。 但此等类似仪式般的习俗,依旧被五姓七望为代表的世家们承袭,这亦是五姓女在大周朝‘婚恋市场’如此尊贵的原因之一,不光是数目稀少的缘故。 所以。 裙刀托赠于人。 自然是……只托良人。 除此之外,欧阳戎所不知道的是,谢令姜这柄裙刀与其五姓女的又有些不同。 除了金镶玉的它,白玉刀柄下方纂刻有“金玉良缘”一行小字,另加刀身上亦刻有女主人小名外。 养刀宛若养玉,可温养灵性神韵。 更别提它还摊上了谢令姜这个七品练气士的女主人。 此前,她曾在家族秘藏室内翻到一本南朝孤本,从上面偶然习得某种失传的南朝皇室宫廷里的养器之术。 在乌衣巷读书的闲暇时间里,年幼时的谢令姜用之温养这柄裙刀,已近十年矣。 以致于这柄玉靶白檀裙刀当下的气机,已经能隐隐牵及谢令姜的心湖神识,被她遥遥锁定。 二者,隐约间搭建了一道心心相印般的神妙联系,宛若桥梁。 谢令姜能玄之又玄的感受到裙刀另一边某位良人的气息所在…… 这个中奇妙,若是向某人细细解释,她有些难以启齿,自然是闭口不答。 然而……谢令姜还是低估了某人的折腾,与……她娇躯和心湖的敏感程度。 刚离开偏僻小巷。 “师兄。”谢令姜忽唤。 欧阳戎转头,发现她身子似是有些紧绷,好奇问: “嗯,何事?” “你能不能……不,不要一直用手摸刀。” 谢令姜咬唇停停顿顿吐字。 往日人前英气大方扶剑的她,此刻两只素手有些无从安放,手指在不自觉的捻捏着上衣短裳两边的衣角。 感受到了某些古怪奇妙的反馈。 这位谢氏贵女感觉脸蛋有些烫,努力目不斜视,正色看着欧阳戎。 “哦哦好。” 欧阳戎点点头,他有些粗糙的手掌,立马从腰间裙刀那触感温润滑腻的白玉刀柄上放下来。 刚刚是下意识摸顺手了,毕竟是个新物件,就像新玩具一样,欧阳戎到手后感觉新奇,就喜欢左摸摸,右蹭蹭,下意识研究。 欧阳戎只道是小师妹怕他弄坏了她的宝贝,倒也没嫌师妹小气。 却不知,在他转过身后,谢令姜的正气面色顿时垮下,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其实那一边传来的感觉并不算太过剧烈,也不算多么特殊,但她就是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羞羞的。 不住为外人道也。 可能是因为……那握刀之人在心里太过特殊。 这也是谢令姜的裙刀第一次落在外人手里。 另外,她能主动让心神断去那玄妙的心心相印的连结。 谢令姜没这么做。 在巷口暗赠裙刀后。 欧阳戎带着裙摆重新打结的谢令姜,返回了原路,通过小路绕开了拥塞的香炉广场,来到了热闹烧香的正殿附近。 此时天色还早,上午才刚刚开始。 欧阳戎倒也不急着去悲田济养院,不知觉在小师妹的引导下,多逛了一会儿庙会。 二人身处热闹杂乱的香客人群之中。 只是心思放松的欧阳戎与紧张出神的谢令姜没有发现的是。 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是从何时起,悄悄多出一道冷漠的目光。 冷漠目光如影如随的落在二人身上。 不多时,似是察觉到时辰不早了,欧阳戎与谢令姜终于停止了打趣闲逛,一齐排队,进入了烧香求签的正殿。 大后方,伪装打扮一路尾随的玉卮女仙不禁锁眉,探头张望。 她跟着欧阳戎和谢令姜转悠了一大圈子。 同为女子的她渐渐察觉到一件有趣的事。 这个谢氏女好像喜欢欧阳良翰? 此女那不时投向心上人的鹿闪眸光,连她这个外人都差不多能看出来。 当然,这可能也有周围这场无聊的姻缘庙会上,夫妻情人不少都成双成对,玉卮女仙随便参照对比一下,就能嗅到那恋爱的酸臭味。 只不过,这二人之间,似乎还有人不知道。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玉卮女仙若有所思。 合个大章……四月了,求一波月票呀,呜呜呜,撅起给好兄弟们击剑! (本章完) 一百三十五、给榆木脑袋来一点小小的师妹震撼 玉卮女仙并不只有一枚蜃兽假面。 因为她献祭杀人不止一个。 她所属的所谓仙门,是活跃在北方东海的神仙方术道脉中的一支。 虽然口称仙门,但并不显赫。 或者说,神仙方术士道脉就没有类似隐世上宗那样显赫强大的宗门。 或许传闻中东海上存在的三座仙山里面会有,传说是神仙住所。 但可能是玉卮女仙所处的位置不高、视野受阻,听闻不到这类隐秘。 她炼气以来,所接触到的同道,皆是逍遥海外、寻仙炼丹或痴狂长生的散人方士、自号仙人。 不过玉卮女仙早年出海寻仙之时,倒是有过耳闻。 海外曾有不少方术士,亲眼见过几百年前就羽化登仙的著名仙士,疑似服用过仙方,已经长生不老。 这才是真正异仙高人。 所研习的是传说中接近本源的长生大道。 对此,玉卮女仙自然心中艳羡。 可仙人难觅,仙术难寻。 神仙方术士道脉最初的本源炼气术,经过上千年海外方术士们的野蛮发展与传播。 眼下术法体系已经庞大杂乱,跟别提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而玉卮女仙师门的炼气术,晋升方式较为奇特,大致三个步骤: 举行仪式,服下灵方,杀人献祭。 越是血脉尊贵、身份特殊之人,杀之获得的灵性便越足,越容易借之破品晋升。 或许有些邪异,但是玉卮女仙在海外见过更加邪异的方术士。 杀人献祭算什么,掏心挖肺、生吞活剥才是正常的打开方式。 不过玉卮女仙曾听人说过。 此道最本源的神话练气术,是失传的九副仙方,凡人服之亦可成仙。 这种匪夷所思的外丹术,当今内丹术占主流的世内世外江湖,都是邪门中的邪门。 然而却是全天下的神仙方术士们的梦寐以求之术。 寻仙寻仙,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寻到仙人,得授长生大道吗? 玉卮女仙也不知道此生是否有缘触及。 但不管如何。 她眼下选择做柳氏食客,替其杀人。 便是要乘其东风,攀上卫氏,晋升两京,向那些所谓的洛阳贵人们,兜售长生之道,助其寻仙。 更别提,在此期间,能名正言顺收割多少“祭品”了。 之前在柳家帮助下,能设计溺水,神不知鬼不觉的献祭欧阳良翰,便是小试牛刀。 放在往日,没有靠山,敢明晃晃杀朝廷命官,就不怕神都那边下派的阴阳家望气士追朔踪迹吗? 玉卮女仙算是看出来了,在王朝上层的某些斗争中,贵人之命有时候都不如狗。 这也是研习特殊献祭练气术的她的机会。 东林寺热闹庙会上,一座庄严正殿外。 玉卮女仙不再多想,与身边柳氏家奴叮嘱几句,她离开香客人流,尾随欧阳戎二人,进入正殿。 玉卮女仙并不怕被发现。 因为此刻她脸上正带着另一张蜃兽假面。 也幻化成了一副寻常富家妇人的模样,有些富态。 这是玉卮女仙很久前,祭献一位富家妇人后,收集灵性炼制而成的面具,用于寻常伪装。 借此,她也曾逃过不少凶险无比的追杀。 也其实也是玉卮女仙敢在云梦剑泽家门口的龙城县潜伏活动的底气之一,不光是有龙城柳氏的包庇隐藏。 正殿内。 欧阳戎本来想在殿外等候,毕竟进去又不烧香拜佛,人家女眷们都在跪蒲团,他进去光站着干嘛。 可小师妹却以安全为由,让欧阳戎跟进去。 小师妹还说,她刀都在他手里,说好要帮她捧刀的。 欧阳戎有点汗颜,若不是知道小师妹进殿是去替人求姻缘的,差点还以为她要进去把秃驴们砍瓜切菜呢。 他只好无奈伴随。 往日森严肃穆的大殿,今日气氛弥漫一股烟火人情味。 到处都是信男善女。 大殿内正中央,宝相庄严的大佛旁,正立有一道熟悉的老僧身影。 他黑色僧衣,长须苍白,面色红润,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僧大能模样。 令周围前来烧香求签的香客们望着心安,纷纷上前,让大师帮忙解签。 看见善导大师风雨无阻接待求姻缘的夫人小姐们的身影。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一下。 善导大师怎么什么都会? 好,好像也不绝对。 但是,似是只要有女信徒的地方,就有他在。 这么敬业么? 后方,欧阳戎等候,嘴里嘀咕。 前方,谢令姜走上前,来到佛前。 “大师……” 她面色有点紧张为难,轻唤一声。 “女菩萨无需多言。” 善导大师双手合十,那双似是因为修禅学佛、参透佛理而明亮睿智的眼眸酝有一抹精光,老僧微微合眼,高深莫测道: “凡所有言,皆是空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女菩萨许愿抽签即可。” 谢令姜摇摇头:“不是,我是想说,许愿的时候,你能不能离远点?” 善导大师:“……” 老僧噎了会儿,慈眉善目道了声: “女菩萨请自便,这是观音灵签,许完愿后,你自抽取即可。” 善导大师走向后方,来到欧阳戎身边,二人一起垂手等待。 肃穆旷然的观音殿内,观世音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谢令姜双手合十,闭目呢喃,恭敬跪拜。 其实她不信佛,就算阿父给阿娘在东林寺立了佛塔,谢令姜也不信,只当是心里慰藉。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今日暂时信下,嗯,带着大师兄一起信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远处,靠近大殿门口的位置。 玉卮女仙伪装的富态妇人皱眉摇头,等的有些面色不耐烦。 你不就是喜欢背后那个欧阳良翰吗,朝观世音求个锤子的姻缘签。 这男女情爱,真的磨磨唧唧,好不爽利。 赶紧整完这些弯弯绕绕,赶去悲田济养院受死,做一对亡命鸳鸯算了。 不过心里虽是不耐吐槽,等待期间,玉卮女仙心下渐渐沉思起某事。 照这么看,若是等会儿在悲田济养院里,欧阳良翰在谢氏女面前被斩首,此女很可能崩溃暴走,不会善罢甘休。 而那个叫阿洁的混蛋,万一脚底抹油跑路,丢下她一个人面对就糟了。 要不学上一回东库房烧帐那样,调虎离山,引开谢令姜? 只是第二回,她还能中计吗? 玉卮女仙不禁多瞧了一眼那个蒲团前恭敬跪拜行礼的婀娜背影。 观世音菩萨像前。 谢令姜跪拜的娇躯,有点紧绷。 她跪坐在下面的绣鞋里,脚趾都不禁卷勾起来。 虽然此刻若是有人站在谢令姜面前看去,会发现她面无表情,只是有些诚恳神色。 但其实,只有谢令姜清楚,现在心里慌的一批。 这一回,拉大师兄来东林寺庙会求姻缘签,当然不只是单纯为了拜佛求签。 更不是受什么苏家小妹所托。 后者要是知道她打着其名号去约出大师兄。 估计提刀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但谢令姜也没全说谎,她确实也会替苏家小妹。 苏家小妹也到了待嫁年龄,替其求一支姻缘签,就当作几日后降诞日的礼物送给她,也没什么。 虽然原本谢令姜是想着能不能帮她找到一直心心念念的《归去来兮辞》。 不过后来谢令姜放弃了,此篇辞赋可能压根已不存在世间。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大张旗鼓的赶过来求姻缘签,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在大师兄面前穿有些令人羞耻、许久未穿过的女装粉裙。 谢令姜真正想做的……是点醒某个总是不灵光的榆木脑袋。 暗示或矜持告诉大师兄: 眼下她很好追,但……仅限于他。 其实说起来,谢令姜脸烫乎乎的觉得。 今日从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穿粉裙出门,到刚刚小巷赠裙刀,再到强拉他进入大殿观摩求签。 这些都已经不算大胆暗示,算是明示了。 可大师兄总是能给她整出一副“就依顺小师妹”的宠溺模样,把她的暗示与努力全部合理化解。 谢令姜银牙暗咬了会儿。 最后, 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佛像前,还是化为了她的幽幽一叹,心中呢喃: “大师兄怎得这么不开窍,那要不,要不……再来一个大的? “可若是……再敲不醒怎么办。 “难道,难道偏要女儿家亲口说出来,厚……厚脸皮的贴上去吗……” 谢氏贵女心下患得患失。 独自面向观音。 背朝欧阳戎与善导大师二人。 一时间,她表情犹犹豫豫起来。 …… 明确解释下重生事情:主角与原身是前后世,但是这一世的灵魂被杀死了,可前世的灵魂又附身了,同时继承这一世的记忆因此,某种意义上还是同一个人,更像平行世界 (本章完) 一百三十六、狠敲师兄榆木脑袋 欧阳戎忍不住探头瞧了瞧谢令姜的祈愿背影。 小师妹这烧香求签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 不过一想到,她可能不止给自己求签,还要给苏家小妹求签。 另外,说不得还要在佛前替他这个大师兄唠一下家常,求观世音给他撒点佛光。 想到这些,欧阳戎倒也释然。 “大师这么看着我干嘛?”他忽收回目光,转头好奇问道。 “无事,阿弥陀佛。” 善导大师垂下眼眸,双手合十轻唱。 老僧的余光又看了眼前方那个佛前跪拜的谢氏贵女,心中替其一叹。 欧阳戎摸了摸脸庞,觉得脸上也没啥东西,怎么觉得刚刚善导大师看他的目光有点古怪。 难道不只盯着山下富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了,想在他身上扩展下业务? 善导大师和蔼问:“县太爷不去也求一签?”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大师这开一次庙会,能赚不少香火钱?” 本想多说几句撮合鸳鸯的善导大师脸色顿时变了变,又立马恢复正常,正色道: “阿弥陀佛,县太爷有所不知,这姻缘庙会的钱都是山下几家交好的善客捐的。 “欸,寺庙里的香火钱大多拿去修理悲田济养院了,县太爷等会儿过去一看就知道老衲没有打妄语。” 欧阳戎点点头,脸上笑呵呵:“就是随口问问,大师勿急。” “没急没急,县太爷说笑了。” 善导大师暗暗松了口气。 县令打秋风的本领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咯咯咯”的竹筒轻摇声。 二人转目望去,只见谢令姜已经毕恭毕敬插好了香,转而拿起一个装有百支细木签的竹筒。 这一幕,顿时吸引了他们还有周围不少香客的注意力。 众人只见,一位天姿奇美、灵颜姝莹的窈窕淑女,梳流云鬓,穿淡粉长裙,优雅跪坐在黄色蒲团上,两手捧着装有观音灵签的竹筒。 她清素若九秋之菊,俏丽若三春之桃。 正面若桃花,俏脸宛若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带着些微微酒晕,眉目间隐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可此时黛眉却是微微皱起。 似是有哀怨劳心之事。 这一幕看的其它前来求签的女子香客们都心动不已,或羡慕嫉妒,或心中暗道: 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艳福,能得此女芳心,还犹不珍惜,令佳人幽怨神伤。 此刻,女装画眉后便似天仙的谢氏女郎捧着竹筒。 先是一言不发,随意轻摇了一下。 稍息,落下一根竹签。 竹签坠地横躺。 她眼皮子抬也没抬,没有去捡。 继续轻摇竹筒,同时娇唇轻启,似是开始祈祷呢喃什么。 这一回,似是小心翼翼了些。 谢令姜摇了好久好久,才施施然有一枚竹签从桶洞口蹦出,“咯哒”一声摔在地上。 她立马放下竹筒,捡起第二根竹签,拍拍灰。 再将第一根竹签捎带捡起。这为苏家小妹求的。 谢令姜把第一个根姻缘签收起。 两手,四指,捏着第二根姻缘签。 她轻盈起身,低眉垂眸,朝欧阳戎与善导大师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裙下两条大长腿跪坐太久。 还是刚刚紧绷卷缩脚趾太用力——谢令姜一紧张就下意识绷紧脚趾扣鞋。 她的腿足有些麻。 短短十米不到距离,谢令姜却感觉走了很久。 但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公婆娘。 谢令姜没去看师兄,把手里属于她的姻缘签递给善导大师,小声道: “大师帮我解下。” “这是师妹的吗,我看看……” 趁着善导大师低头看竹签,欧阳戎也微歪脑袋,好奇打量了一眼。 只见竹签上刻有一行楷书。 “观音灵签第五签……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 欧阳戎轻念出口,转而好奇嘀咕: “额,这是何意,要师妹回去翻东墙去搂隔壁处子?但……师妹隔壁东院不是苏家小妹的院子吗,难道是要……” 他寻思了下,面色有点小震惊,小师妹这是什么姻缘? 也不等谢令姜羞脸去瞪胡扯联想的大师兄,善导大师便转头,失笑抚须道: “县太爷勿要多想,观音灵签一百签,全都只是隐喻代指而已,不是真的要谢女菩萨去搂东家处子。” 善导大师帮忙解围后,又垂下眼皮,瞅了会儿灵签上的字。 他表情沉默了会儿,附须不语。 谢令姜与欧阳戎见状,也安静下来。 气氛有些沉默,某位谢氏贵女裹在绣鞋足袜里的精巧玉趾又在轻扣鞋底了。 善导大师抬头。 目光不动声色的在谢令姜与欧阳戎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 他点头道: “此乃上签。” 欧阳戎替小师妹开口:“上签就好,那该做和解?” 善导大师没去看他,朝谢令姜严肃道: “女菩萨,这签文,老僧姑且一解,你姑且一听,是信是弃,自行判断。” “好。”谢令姜微微昂首。 善导大师望向大殿门外的天空,抚须叹息: “这‘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的意思是…… “无论是萍水相逢,或者是近水楼台,若你觉得是‘终身可许’的对象,那……必须要有主动追求,及时抓住他的勇气。 “不可以踌躇不前,否则就要顿失良缘。” 善导大师回头,脸色肃穆道: “简而言之就是……如此良缘,切莫踌躇,瓜熟蒂落,进取方成!” 谢令姜脸色一怔,似乎呆在了原地。 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欧阳戎津津有味的听完,寻思了下,微微皱眉替小师妹不爽: “大师,怎么感觉有点空泛,就是让小师妹干等着呗……是说了和没说一样?” 也不知为何,他的话语,善导大师与谢令姜理都没有理,甚至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说话没人应声,欧阳戎略有些小尴尬。 善导大师不动声色又道: “这样,女菩萨,你捐点香火钱意思下,老衲赠伱两根姻缘红绳,你自己带一根,另一根…… “若是你有了心上人,建议想法子给他戴上,如此,便能牵住他的心,良缘定然能成。” 谢令姜愣愣了一会儿,小脸逐渐严肃板起。 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她默立原地,垂眸盯了一会儿躺在白嫩手心上的两根红绳。 旁边,老乐子人欧阳戎嘴里“呵”了一声,乐不可支。 他失笑摇头……好家伙,善导大师你这燕国地图越来越短了啊,就两根破绳还想骗小师妹一笔香火钱,哪个傻子会信啊。 下一息,他忽然发现小师妹的眸光若有若无的瞟了过来。 “……” 欧阳戎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这章没水,大伙看完下章就知道了……不过眼下看了圈,好像没人猜到小戎要整什么活…… 一百三十七、无所谓,我会跑路! 大殿内。 还没等欧阳戎脸色来得及变化。 只见谢令姜默默递出手心,上面静躺着一根红绳,她眼睛挪移向别处,语气状似随意说: “是,师兄也觉得不可信,我也是,但来都来了,签都解了,哼,就姑且试一试。 “手上戴两根红绳感觉怪怪的,大师兄应该也觉得……那就和裙刀一样,大师兄先替我戴着保管一根,等回头……回头遇到了那人,大师兄再替我给他。” “……???”欧阳戎。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寂静,一时间无人说话。 欧阳戎腰间裙刀的温润玉柄上, 一只原本还轻松扶握的手掌悄然放了下来,右手下垂身侧。 之前的种种迹象蹊跷,宛若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珍珠。 此刻的思绪就像一条长线回溯,穿针引线般将所有珍珠全部串了起来。 他霎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大殿古佛前,面对图穷匕见的小师妹与善导大师。 欧阳戎压制住表情的变化。 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语气一本正经: “两根不多,师妹脚上也戴一根,祈福消灾。” 谢令姜保持伸手递出红绳的姿势,却低着头,眼眸盯着地上足弯暗暗弓起的绣花鞋: “我脚怕痒,不要。大师兄替我……戴上一根。” 欧阳戎摇摇头: “我也不太习惯戴,天天捣鼓东西,万一把红绳弄掉了就不好了。” 谢令姜追加道: “没事,弄掉了就再补一根,不管多少根,师妹愿意补,师兄只顾戴就行。” 欧阳戎面色不为所动,语气如常说: “还是不合适,这是师妹的姻缘红绳,我是师兄,你……是师妹,我答应过老师要照顾好师妹,这东西我不可乱带。” 谢令姜伸出摊开手心的右手,五指卷缩了一下。 “阿弥陀佛。” 撮合了不知多少姻缘的善导大师都看不下去了。 他双手合十,上前一步,轻捻掌间佛珠,雪白长眉微微凝起,严肃劝导欧阳戎: “县太爷,女菩萨刚刚说的没错,她一人戴,寻找如意郎君的范围太小,十分不易,你替她戴一根红绳,两个人一起找范围大,总好过一个人傻乎乎寻,万一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呢?” 语气顿了顿,这白须白眉的老僧抚须叹息道: “女菩萨的终身大事重要啊,你这个做师兄的,稍微担待担待,就先替女菩萨戴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善导大师循循善诱,试图导通某个不知开没开窍的榆木脑袋。 哼,他青灯古佛下敲木鱼这么多年,就没有敲不响的木鱼! 善导大师话语说完,气氛沉默了些下来。 谢令姜不禁抬目,满眼期待难以压制的望向一时不说话的大师兄。 欧阳戎看着面前小师妹伸来的这只白生生小手上,正静静躺着的红绳,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善导大师一对白眉下,那眼皮松弛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乘胜追击道: “县太爷,您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总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说不得改日也会被长辈带来小寺求姻缘。 “伱看,现在这样岂不正好,你先替你小师妹戴红绳找,改日,嗯,改日你小师妹也戴红绳替你找,帮你解决终身大事。 “互帮互助,一劳永逸,岂不美哉?” 可不曾想,欧阳戎似乎是被善导大师话语里的某些词触动。 他不再犹豫,抬眼没去看小师妹,注视着善导大师道: “大师想太多了,在下暂时不想婚姻之事,懒散惯了,以后再看。” “家中难道不催促?” 欧阳戎摇摇头。 善导大师面露奇色问: “这是为何,老讷怎么记得,上回令叔母在寺里时,也来过几次这里,替你求签,瞧着挺操心县太爷的婚事,怎突然就和你一样看淡了?” 欧阳戎不语,没有回答善导大师的刨根问底。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不是在和善导大师说话。 话是说给另一人听的。 场上表面上有三个人,其实只有两个人。 欧阳戎一直在注意着那边,那边的她也一直在注意着他。 多余的善导大师,只不过是传话的中介。 有些话,只差直接挑明了,而欧阳戎觉得,这又是尽力万万不可挑明的。 涉及体面二字,还要照顾尊严。 毕竟,小师妹这么高傲一个人…… 大门敞开的正殿内,有年轻县令面对东林主持默然无语,他转头北望悲田济养院方向。 目光似是穿透了重重古佛殿壁,看见了一座枯井,井下藏有静谧的地宫与莲花石座下“归去来兮”四字石刻。 余光此刻紧密关注大师兄一举一动的谢令姜愣了一下。 视线循着他的目光,一起朝殿门外北望而去。 这个方向,也是东林寺早斋院所在的方向,而那一日,她的阿父谢旬就是在一张早斋桌前,帮她委婉拒绝了大师兄与甄氏的求婚之请。 谢令姜误会了某人的心思,似是下意识将原因归结到了那些事情上面。 谢令姜小脸瞬间涨红,就像火红的胭脂消融在清水里。 染红,染红,可旋即又被清水稀释。 小脸上的红晕被某种难言的情绪驱散,苍白了不少。 这一刹那由红转白的悔恨神色,藏有心事的欧阳戎并没有看到。 待他回过头时,谢令姜已经低下脑袋。 欧阳戎看向依旧保持伸手姿势的谢令姜,余光甚至能看见她指节间的光亮湿汗,他勉力笑说: “师妹,收起来,牵红绳之事听听就行,咱们是圣贤门生怎能轻信这些。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去……” 谢令姜蓦然抬首,一张嫣然巧笑的脸儿: “没事的,大师兄,师妹笨,就是信它,也信观音灵签……你觉得不便,那我……我帮你系红绳好不好?” 说着,似乎豁出去的女子便迫不及待伸出手,主动去抓欧阳戎的右臂,要为他系红绳。 欧阳戎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谢令姜手掌顿在了半空中,她抓了个空。 瞧见小师妹细微的反应,欧阳戎第一时间心里闪过一点后悔。 可他张嘴呼吸了一口气,一息时间,似是驱散了什么,强笑说: “小师妹又在调皮,善导大师勿怪,时候好像不早了。” 欧阳戎匆匆看了眼身后门外的天色,回转过头时,已经恢复了如常面色,他平静说: “对了,悲田济养院那边还在等着我呢,得过去了,小师妹……小师妹多拜会儿佛,拜完记得换一身衣裳,穿裙子不合适,下午还要办正事…… “你换完衣服,再过来找我。” 丢下一句话,欧阳戎转过身子,脚步颇急,匆忙离开大殿。 被丢在原地的谢令姜与善导大师,神情怔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看怎么像是慌张逃跑。 连一直守在门口潜伏张望的玉卮女仙也是脸色一变,愣愣注视着从她面前飞一般掠过离开的年轻县令身影。 玉卮女仙万万没有想到会撞到这种尴尬场面。 她刚刚看着看着,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在跟踪敌人,而是在看热闹吃瓜。 玉卮女仙嘴角抽搐了一下。 话说,你一个快要掉进陷阱被斩首的家伙,能不能别这么活蹦乱跳,整这么戏?乖乖就范行不行。 她良久无语,回过头,余光瞥见大殿内正僵硬在原地、微微啊嘴的谢令姜。 玉卮女仙眼神带着点好奇。 不去追一下吗……这是表露心意失败,没脸皮了? 咦,等等。 似乎是……好机会。 下一刹那,玉卮女仙脑海里似乎是有一道灵光闪过,被她立马抓住尾巴。 说干就干。 伪装成富态妇人的玉卮女仙展眉,当即转身,迈出殿门。 她来到大殿外的广场,朝某个方向隐蔽的招了招手。 不远处,广场上的香客人群里,正在安静等待的两位柳氏家奴收到信号,立马默默上前,赶到玉卮女仙的身边。 这两位柳氏家奴,一个身材壮硕如熊,一个瘦高头尖如猴。 后者瞧起来似乎机灵些,当先开口,小心翼翼问: “女仙,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俺们看到欧阳良翰刚刚跑出来,还准备去追来着,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呢?” 玉卮女仙冷着脸,伸出食指,摇指着前方快跑的没影的欧阳戎背影,她厉声吩咐: “是个机会,你们现在就去跟他。 “欧阳良翰应该是要去悲田济养院,等他进去了,你们就在外面稍等半刻钟,尘埃落定再进场收尸,处理现场。 “按计划伪装成畏罪自杀,下午剪彩礼后,再揭露出来。” “是,女仙。” 壮硕柳氏家奴与瘦猴柳氏家奴对视了一眼,成双抱拳领命。 不过虽然嘴里应声后,二人的眼神仍然有些担忧的看向玉卮女仙身后的大殿方向。 谢令姜的厉害,他们似乎早就清楚。 相比壮硕家奴的比较听话,瘦猴家奴脚步犹豫,身子转到一半略微顿住,鼓起勇气道: “女仙,原来的计划好像不是这样,那个姓谢的女师爷要是等会儿赶过来了怎么办,小的们若被她撞见了,肯定得死……” “尔等是当本仙不存在吗?只让你们去送死?” 玉卮女仙反呛。 两位柳氏家奴闻言,神色有些困惑。 玉卮女仙没再理他们,转身挥袖离去。 她脚步有些争分夺秒,径直走到了大殿背面的一个林荫无人处。 玉卮女仙低头,熟练的摘取下脸上的某物。 旋即。 她换了一副蜃兽假面。 只见,霎那间。 周身空间似是扭曲了下,宛若海市蜃楼般,有如梦幻影摇晃浮现。 不多时。 一位年轻县令重新从大殿后方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殿外的廊上。 那两位犹豫在原地、没马上走的柳氏家奴见之,纷纷一愣,他们转头望向不久前欧阳戎离去的方向,似是以为看花了眼。 待到年轻县令投来那一双他们熟悉的冷漠眼神,同时他鼻子哼了下,厉声: “嗯?还不去追?” 壮硕家奴与瘦猴家奴立马反应过来什么,脸上露出敬畏害怕的神色,匆忙点头。 他们赶忙退下,转身去追某个真人…… 大殿之内。 善导大师幽幽一叹。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啊。 不是老衲不给力,这把高端局。 某个木鱼敲是猛敲了,但是它是实心的。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木鱼啊,分明就是一块伪装成木鱼的石头,死也不发声啊! 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空气中的沉默氛围,善导大师眼底浮现了些害怕担忧之色,不禁望向谢令姜。 只见,这位谢氏贵女依旧保持着如花笑靥,可是那一双原本明亮无比的眸子早已黯淡死寂了下来, 一种叫做希冀的光彩在渐渐泯灭。 谢令姜朝着空荡荡的前方,摊开的右手依旧保持着前伸的姿势。 平躺手心的那一根红绳却已经失去了主人。 女子闭合上干涩的朱唇,埋下云鬓,看不见表情了。 默哀大于心死。 她缓缓合拢纤细五指,收回右手,做出要转身背离的动作。 善导大师手中佛珠停住转动,欲言又止。 可就在这时,殿门外,一道令人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 欧阳戎迈步进门。 他抬手扶了扶下巴,似是摸了摸脸庞,左右张望了下大殿。 待看见谢令姜与善导大师身影后,径直走去。 “嗯?这是……” 本准备安慰下谢令姜的善导大师余光瞥见门口动静,瞪眼惊讶。 埋头转身的谢令姜没有看见,此刻对于善导大师的反应她也丝毫不感兴趣,似是都已经失去了五官感觉。 直到…… 欧阳戎面色平静的来到谢令姜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牵起她冰凉的右手。 将僵硬合拢的五指重新板开,他两指捻起一根浸满手汗的红绳。 在善导大师差点把胡子揪下来的惊诧视线下。 欧阳戎抓住小师妹右手,低下头,无声间,将红绳快速系在她皓白手腕上。 系好红绳后,他丝毫不见外的将自己右手挽伸出,大方示意身前小师妹可以“随意处理”。 大殿内气氛顿时一静。 谢令姜呆住了。 …… 突然发现,小戎从开书到现在,三个月,好像没请过一天假,呜呜呜,这是什么劳模作者……兄弟们随便拿去讲,可以去给其它作者压力!(狗头) 一百三十八、师兄裙刀呢 欧阳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大殿,穿过殿前广场,一路跑出来的。 他的脚步很快。 越来越快。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由来的快。 而欧阳戎全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脑海里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满,只有快步前进,蒙头穿过一处处香客人群、一座座古殿香鼎。 才能稍稍缓解胸腔间一股难言的情绪。 走着走着,直至视线里出现了他所熟悉的,隐藏在竹林间的悲田济养院从粉墙后方探出墙头的几抹屋檐。 欧阳戎渐渐停步。 悲田济养院距离正殿其实也不算远。 他没有马上走去入院视察。 虽然不久前匆匆辞别小师妹跑路时,似乎离开的措辞是这个。 欧阳戎站在一处不起眼的树阴下。 他右手掌抚额,从上至下,狠狠抹了一把脸。 长吐一口气。 转过身,眺望来时的方向。 抹脸的动作就像一个开关。 前一秒还保持平静的眼神,开始患得患失。 这一张往日里在众人面前坚毅果敢、情绪稳定的脸庞。 此刻走马观花般浮现出一道道神情,杂糅在一起,面色复杂: 震惊、疑惑、犹豫、纠结……隐隐还有些心动。 最后这些全部汇聚成一种叫做迷茫怅然的神色。 欧阳戎静立原地,默默眺望了一会儿身后远处的正殿。 良久无言。 他慢抬起手,揉了一把僵硬的脸庞,将复杂神色皆揉碎了去。 欧阳戎不是圣人,偶尔也会顿足原地,徘徊犹豫,迷茫惆怅。 但,都是短暂的。 初衷既立,他要一路走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接近正午的林荫下,欧阳戎回正头。 他看了一眼前方竹林间的悲田济养院。 不知为何,欧阳戎突然有点想回枯井与净土地宫看一看。 突然很想很想。 欧阳戎迈脚走进树荫外阳光铺满的青石板地面。 “向前。” 他嘴里呢喃。 背对正殿方向,大步走向悲田济养院。 先进去视察病患,顺便去济养院后面的枯井地宫看一看。 最后等小师妹处理好情绪与衣着再来寻他。 “县太爷,您来了,咦怎么就您一个人,谢姑娘呢?” 悲田济养院门口,顶着头上接近正午的阳光来回晃悠等待的一颗“小光头”凑上前来。 他朝欧阳戎身后空荡荡的长廊张望了两眼。 欧阳戎看了眼脸色好奇的秀发。 沉默了会儿,平静叙述:“她等会儿就会来。” “好。” 秀发没再在意的点了点头,又有点的担心问: “不过谢姑娘知道路吗,这边位置有点偏,回廊竹林挺多,第一次来都容易走错路。” “应该知道,问路总是会的……” 说到这里,欧阳戎停顿了下。 “县太爷,怎么了?” “没事。” 欧阳戎想了下,转头叮嘱: “要不这样,你在外面等一下小师妹,她可能稍微会有点迷路……你等下她,带她进来找我。”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小师妹时,后者就把他误认为是入室偷师兄宝珠的小贼……只能说,未来孩子食堂大的女子,偶尔确实有点迷糊鲁莽。 但是勇的时候,她是真的勇。 似乎是想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欧阳戎心里默然一叹。 “那行。” 秀发并不知道欧阳戎在想什么,也不再多问,转身打开济养院的大门,迎欧阳戎进去: “那您先进里面,县太爷,管理悲田济养院的是小僧的秀独师兄,他一向认真负责,勤勤恳恳,鞠躬尽瘁,他都在里面安排好了,县太爷请进……” “好。” 欧阳戎颔首,下意识的手扶刀柄步入院门。 忽然,他手从白玉质地的刀柄上默默放下,脚步一拐,返回秀发身前。 “县太爷你这是……” 欧阳戎低头,动作小心的解下腰间的玉靶白檀裙刀,默默两手递给秀发: “等会小师妹过来,替本官将这短刀交给她,这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秀发张了下嘴。 本想问县太爷为何不自己还刀给谢姑娘,托中间人,多此一举干嘛。 可是小沙弥瞧见年轻县令有些郑重其事的严肃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敲木鱼似的点点头。 “要得。” 不过,秀发没有立马伸手接刀,喊了声稍等,转身去找来一只储物托盘。 阿弥陀佛,师傅说,出家人不可轻易触碰刀兵干戈。 秀发手捧托盘接住了玉靶白檀裙刀。 处理好裙刀,欧阳戎长吐一大口气。 刚刚在正殿,他跑的太快,红绳虽然装傻没有接下,但是裙刀却被下意识的胯带了出来。 欧阳戎也是直到小师妹暗示提及才知道,腰间胯着的这柄玉靶白檀刀,不仅仅是昂贵。 象征意义极强。 欧阳戎不敢佩此刀。 也没有资格佩此刀。 他不是良人,是过客。 当时在正殿就应该还小师妹的,可却忘记了。 等会儿若是亲手还她,无异于二次伤害,又重揭伤疤。 所以欧阳戎选择托人交还,而且选了秀发这个不懂男女情爱之事的外人小和尚,希望可以稍微让小师妹面子维持住。 眼见秀发小脸认真的将托盘裙刀妥善保管,再转而走去了不远处拐角的一处侯客空亭等候。 欧阳戎收回目光。 看了眼天色时辰。 他拍拍袖子,一身空荡同时也一身轻松的走进了悲田济养院。 入院欧阳戎与空亭等待的秀发没有看见的是,远处的一处枝繁叶茂的浓密树荫下,正有两道鬼鬼祟祟的尾随身影在聚头窃窃私语。 “柳七,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六哥呢?” “俺当然也看清楚了。” 被熟悉之人称呼为“柳六”的瘦猴柳氏家奴郑重点了点头。 虽然亲眼看见了猎物自投罗网,任务已然完成。 但他脸色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是越发冷静,说道: “看清楚了,那伱就在这儿继续盯着,半刻钟后进去收尸,如果俺没回来的话,你就先进去处理现场。” 被唤为“柳七”的壮硕柳氏家奴颇憨点头,不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六哥要去哪?” “俺去女仙那里瞧瞧,顺便给她汇报下情况。 “女仙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支走那个女师爷,可不能让这个欧阳良翰再返回撞破了计划,所以你在这里给老子好好盯着,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来,明白吗?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明白了,大哥,不过欧阳良翰进去肯定出不来了,有那位剑客大爷在里面坐着呢,路过条蚯蚓都得竖着劈……” 说到这儿,柳七不在意的摇摇头,他又望了眼空亭那边,犹豫问: “那边那个小秃驴怎么办?” “若是碍事,就直接处理掉,老爷说了,今日良辰吉日,杀人,不打紧!但不管死多少人,最关键是该死之人必须死。” 柳六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冷冷话语。 柳七愣了下,用力点头。 …… 东林寺,正殿内。 “欧阳戎”,谢令姜,善导大师三人间。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谢令姜怔然看着她手上被系好的红绳,与面前大师兄泰然自若伸出的右手。 一时间呆立未动。 似乎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前一刻还是“默哀大于心死”,这一刻已然是“当幸福来敲门”。 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切换,就在一瞬之间。 这让谢令姜眼眸里的情绪一时间都有些没来得及变换。 饶是哪个女子碰到这种事,脑袋都有一点晕。 心上人之所以是心上人。 因为他是心上面的人,他踩着你的心,令你心神随意摇晃。 善导大师似是发现了场面上某种尴尬,他咳嗽了声,佛唱道: “阿弥陀佛,老衲就说女菩萨这支签极好,你看,果然与签文一般,只要大胆去追……咳咳。” 他话语顿住,脸色也没有显得太骄傲,只是风轻云淡的抚须一笑,高深莫测的念叨一句: “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好签,好签啊。” 自觉又完成了每日一次牵红线的KPI,善导大师眼神露出满意之色,看了眼面前这郎才女貌的一对。 “咦,那边好像有女施主在幽怨徘徊,看样子是需要传道解惑…… “县太爷,女菩萨,你们先慢慢聊,老讷去也!” 善导大师没有继续废话,也不碍在这对有惊无险、破镜重圆的师兄妹面前。 似是地板烫脚似的快步离开了。 只独留下“欧阳戎”与谢令姜默然以对。 怎么这么磨蹭,陷入红尘情爱泥潭中的女子真是麻烦。 玉卮女仙瞧见谢令姜像是被定身了一样,久久没有来给她伪装的欧阳戎伸出的右手腕系红绳。 她心里不禁无语啐骂。 不过最终还是转化为一声叹气。 玉卮女仙落下右手,从呆立的谢令姜手上又接过了另一根红绳。 扮演成欧阳戎的她,开始自己给自己系上。 与此同时,玉卮女仙面色虽然保持平静,心里却是气笑了。 若不知道,欧阳良翰此刻若是如期进了悲田济养院,应该是已经人头落地成死人了,否则她现在做的,这叫什么事? 替敌人哄女人泡妹子? 玉卮女仙苦逼舔狗似的自顾自系红绳之时,谢令姜忽然动了。 就像是刚刚从恍惚晕神之中抽离出来、反应了过来,她立马抓住“欧阳戎”的右手腕,接过红绳,低头帮他仔细系好。 这坚决迅速的动作,咬唇专注的侧脸。 似乎是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抢走他。 玉卮女仙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刚刚吐槽谩骂间,余光一直关注着谢令姜的脸色,深怕蜃兽假面的伪装被此女识破,脚下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毕竟是一位背景深厚的儒门练气士,谁知道谢令姜有没有学过什么特殊的望气术,能一眼洞破虚妄。 虽然玉卮女仙对蜃兽假面的效果颇为自信,因为是收集原身的某种残余灵性制成,外露的气息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语言习惯、行为动作这些小细节,还是可能露馅,特别是在熟悉之人的面前。 玉卮女仙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大殿这无人打扰的一角,郎才女貌的二人互相系好红绳后,放下了手。 气氛又陷入一些沉默。 谢令姜低头垂眸,没去看他,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的位置,虽然其实她更想揉揉眼睛: “你也知道回来呀……” 女郎磁哑声音中,语气的哀怨几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情绪有些激动的谢令姜,遵循少说少错尽量简洁的原则,嘴巴尝试开口: “还……还是放不下……你。” “真的?” “真的!” 谢令姜死咬下唇,飞快抬眸看了眼面前男子熟悉的脸庞,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脑袋更低了。 咦……玉卮女仙发现哄的效果不错,这谢氏女挺好哄的,她张嘴欲语,准备乘胜追击。 可就在这时,谢令姜突然脸色收起,问道: “我裙刀呢?还有,你怎么换了……这身官服?” 场上空气陡然一静。 玉卮女仙呼吸骤屏。 瞧见谢令姜微皱的眉儿,她顿时心下慌乱,暗道糟糕。 玉卮女仙刚刚其实也只是一时灵光,决定伪装半掩欧阳良翰,引走谢令姜。 当时灵感念头初至的时候,也是越想越觉得可行,但匆忙之下,玉卮女仙却是搞忘了,一枚蜃兽假面只能变换出一种固定形态这件事。 因此,衣服当然也只能是固定的一套,也就是那一日欧阳良翰新官上任落水穿的官服。 不是说女子陷入情爱都会变傻吗,这个谢氏女怎么还这么仔细? 眼见谢令姜微泛红晕的漂亮眉眼愈来愈皱。 开弓也没有回头箭,玉卮女仙只好硬着头皮,瞎掰解释道: “刚刚……刚刚不是去了下悲田济养院那边吗,我就顺便换了一身官服……正好现在下山要去接沈大人他们。 “至于裙刀……裙刀的话,换衣服的时候落在那边了,忘记拿。” 谢令姜看着他,问道:“悲田济养院这么近吗……你才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玉卮女仙面上努力保持微笑,同时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谢令姜脸上的细微神情,她尝试反问道: “挺近的,旁边不远,师妹没去过……吗?” 谢令姜抬首,眼眶有一圈残红,凝视面前的大师兄,没有立马说话。 玉卮女仙顿时身子紧绷起来。 现实遇到些事,有点emo,然后兄弟们的书评章说,偶尔攻击性让我很认可……小戎天天闷在房间里,又日夜颠倒,状态稍微有点难受,当然,说这些不是让大伙同情,都是成年人,大伙都有不顺,没必要迁就体谅别人,说这些,只是想说,小戎没有敷衍书友不在意书友……但是短和慢这点承认!也在努力改,但还是不够快,所以好兄弟们随便骂,小戎该骂。 (本章完) 一百三十九、悲田济养院的一位老熟人 不得不承认,谢令姜的目光很有压力。 玉卮女仙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声了些,连换气的频率都差点要萦乱起来。 此刻,她很确定一件事情了。 谢令姜已入七品,晋升中品练气士,若是没有记错,七品的儒门正统练气士,叫做翻书人。 玉卮女仙望见了谢令姜周身或是因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隐隐散发的朱绯灵气。 她此时唯一能做,是小心翼翼隐藏身上的灵气波动,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二人间,气氛沉默了会儿。 终于。 “没去过。” 谢令姜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腕红绳摇头开口。 玉卮女仙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暂时放了下来。 谢令姜微微皱眉,又问: “对了,师兄不是要进悲田济养院视察吗,这么快就视察完了?” 玉卮女仙斟词酌句道: “去看了,没什么好查的,还是舍不得你,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谢令姜,越说越顺口: “准备下山,你先去换衣。” 谢令姜又看了“欧阳戎”一会儿,才点点头,眼眸从他脸上挪开。 她转而寻到善导大师,借了后殿一间候客房,去往殿后,重换男装。 玉卮女仙长吐了一口气。 尔后,宛若惜字如金般,应付了下善导大师的搭话。 待余光瞥见大殿外某道隐藏的身影,她转身出门。 趁着谢令姜不在的间隙,玉卮女仙径直来到柳六身边,背对着他,目视外面风景,嘴里冷声问: “那边如何。” “女仙神机妙算,欧阳良翰果然是去了悲田济养院那边,已经入网了,插翅难逃,现在柳七在那儿盯着,以防万一,女仙真乃……” 玉卮女仙皱眉打断道: “欧阳良翰身上有一把叫裙刀的东西,你去取来,本仙没戴此刀,谢氏女好像有点怀疑。” 柳六抬起眼皮看了眼前面这个一身官服打扮的“欧阳戎”修长背影,眼神越看越惊叹,恭敬回道: “裙刀?是佩刀对,好像有点印象,小的这就去取。” “慢吞吞的,取不到就算了。” 玉卮女仙看了看天色,眉头愈皱,语气不耐烦道: “行了伱快走,谢令姜要出来了,本仙去应付。 “等会儿带她和门口的那帮捕快下山接人。 “你现在去悲田济养院给欧阳良翰收尸,一切按计划进行。” 玉卮女仙丢下一句话,转身再次入殿。 柳六张望了眼殿内,悄悄离开。 …… 悲田济养院的变化却是挺大的。 “县令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一个穿着黄色僧衣的中年酒糟鼻和尚朝欧阳戎熟络摊掌,迎进了院子里。 欧阳戎刚刚一入门,就被秀发嘴里的这个秀独师兄热情迎接。 欧阳戎背手进门,一路上他左瞧瞧,右望望。 这一回县衙资助东林寺的修缮扩建,确实给悲田济养院带了不少好的变化。 例如,院内那座竹林边的地宫枯井,就被栏杆和木板围的愈发严严实实了。 应该不太会再出现当初那种,几个老弱伤残精神病同时掉进去齐聚过家家的画面了。 欧阳戎满意点头。 “县令大人之前是不是有来过?” 瞧见这位年轻县令几乎都不需要他带路,自己就能熟练左拐右拐的入内,秀独师兄脸色露出好奇之色问道。 “算是……” 欧阳戎随口应付。 难道我当初养病天天晚上偷跑过来‘跳井’这件事也要和你说? 秀独师兄神色恍惚拍了拍脑门,看起来是记性不太好的亚子: “哦哦,小僧想起来了,县令大人好像有一次失足掉井了……罪过罪过。” 欧阳戎不禁回头瞧了眼这位悲田济养院管事僧人酒糟鼻通红的脸庞。 他隐隐嗅到一些酒气,瞥了眼秀独黄色僧袍袖口的水渍湿痕。 唔,怎么感觉你们东林寺的和尚都不太对劲?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好像就一个秀发稍微正常点,不过大概、可能、或许……快也要被善导大师带歪了? 对于秀独的小小犯戒,欧阳戎看破不说破。 喝酒可以,别乱性就行。 “怎么没什么人?” 欧阳戎回头问了嘴。 之前他记得院子里到处都是乱跑的病人,一下子整的这么安静有序,欧阳戎稍微有点不适应。 秀独忙道:“都在内院那边等县令大人,小僧这就带您去。” “行,很早就想来瞧瞧。” 欧阳戎笑了下,跟随秀独和尚,穿过前楼去往后院。 内院有粉墙环护,竹林环绕,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 它并不是一个院子,而是数个相邻的院落用白墙分割,不同的残弱病人在不同院子里活动。 一声轻响,木头院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在秀独的恭请下,欧阳戎率先进入。 他好奇的左右张望了下。 只见院内有不少石桌凳椅,不少缺胳膊少腿的老幼伤残正或坐或躺在院内晒太阳,看样子可能是在等待午饭。 欧阳戎不知道的是,远处的伤残人群之中,正有一个独臂青年坐在石桌旁。 独臂青年一双低垂许久的眼眸缓缓抬起,投来一道静悄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终于还是来了。 阿洁默然。 他手臂紧了紧怀里包着布条伪装为长棍的剑鞘。 注视着缓缓靠近的欧阳戎。 阿洁忽想起。 那年在长安,他的第一柄剑,好像也是替财主杀人获得的。 只不过那年,他还是一个残疾乞儿,只有一条烂命。 剑锋捅进目标肺部的闷突声,阿洁直至现在都记忆犹新,偶尔梦里又听见。 但是那时,他身后有想保护的人,刺杀的目标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刺出的剑,义无反顾。 而现今… 桂娘若是知道了,应该会再也不给我酿桂花酒喝了…… 阿洁心里默默想到,他低垂的眼睛瞧着不远处欧阳戎越来越近的脚步。 是的,“桂娘”不仅仅是阿洁被扣押在云梦剑泽桃谷里的那柄爱剑的剑名。 也是一个与他相依为伴的普通聋哑女子的名字。 他们当年都是长安街头被弄残乞讨的乞儿。 那么……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心开始冰冷下来的呢? 阿洁默然,紧抱怀中宝剑,没有答案。 阿洁只知道,自从失去那柄“桂娘”,从六品跌下七品后。 他再也松不开怀里这柄新剑了。 再也放不开手了。 这时,一道孩童的嬉闹声传来。 缺胳膊小男童与一个流鼻涕的聋哑丫头欢快打闹着从独臂的阿洁面前小跑经过。 两个残疾孩童同将一根竹竿当马共骑,似是在玩乡野孩子间流行的竹马游戏。 欢声笑语传到抱剑的阿洁耳边。 阿洁的眼睛没去瞧他们,默默落在前方某人身上。 “县令大人,这边请……”“好……” 这个年轻县令已经进入他周身十丈了,甚至阿洁都能透过周围热闹的杂音,清楚听到年轻县令的声音。 这声音……不会错了,就是当初在暗巷给他塞递铜板、关心建议的那个青年。 阿洁坐在石凳上,默然抱剑,他再次确认了。 就在这时,阿洁看见,这叫“欧阳戎”的年轻县令在靠近之后,似乎是也发现了他,年轻县令眼神里露出些惊讶高兴之色,转身朝剑要出鞘的他快步走来,还轻松自若的挥挥手打招呼: “咦,你……你果然在这里,对了,你还记得我吗,咱们见过一次。” 只有一面之缘,这个日理万机的年轻县令竟然还记得他……阿洁抿了抿嘴。 他坐石凳上的身子越发紧绷,怀中剑也死死抱住。 剑客的眼神似乎是随着身子的颤动,一时间有些摇摆起来。 可下一秒。 阿洁的身体陡然松垮下来,眼睑宛若病虎般低垂。 顶尖练气士在蓄力出剑或出手之前,绝不像市井卖艺的拳夫般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出招。 而是浑身处于一种似紧非紧,似松非松的松弛状态。 一击便是全力必杀。 他是好官,阿洁决定… 不斩首, 留全尸。 心中斩断犹豫,彻底决断,阿洁浑身放松下来,怀抱着的缠布宝剑也愈发松散。 他朝正在走来的欧阳戎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待招呼回应一般,等待欧阳戎送上门来。 终于, 欧阳戎进入了三步以内,这是最佳出剑的距离。 不过略微奇怪的是,阿洁发现欧阳戎的脚步轻轻左拐,绕开了石桌,似乎是……认出了他怀里抱着的是剑,所以意识到了危险要跑路? 可惜,迟了。 浑身肌肉松弛的阿洁面色无比平静,他轻松抬起手来,拔… 一霎那间,这位独臂剑客眼底忽爆射出一抹惊惧错愕之色,就宛若平湖起惊雷一般,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骇浪。 他原本放松状态的全身肌肉,骤然间紧绷起来。 就像一把满弦上箭、充满张力的弯曲劲弓,下一秒箭杆就要离弦跑路。 没错,是跑路,奋不顾身的跑路! 可阿洁纵使心中如海啸般惊骇,现实中的身体却是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气机被他人近身锁定的他老老实实端坐在石凳上,面色与身体都宛若新凿出的大理石雕像般,鲜活又僵硬。 阿洁眼睁睁看着欧阳戎从他面前绕过,走向他侧后方极近的另一张石桌。 接近正午的温暖阳光下,欧阳戎停步桌前,展颜一笑,朗声问道: “好久不见,你应该还记得我?” 只见这张石桌前,正有一位穿青白素裙、骨相纤瘦的少女独坐桌边。 她有一双宛若秋水涧溪般的眼眸,此刻长翘的睫毛颤眨了下,微微歪头,似是发呆,没有回话。 也……说不出话。 纤瘦少女放在石桌上的右手,缺一根小指。 欧阳戎到来后,她原本扶桌子的微曲四指,往素白袖子里缩了缩,似是想藏起。 原来欧阳戎刚刚进院子后,并没有第一眼认出只在昏暗小巷有过一面之缘的断臂青年阿洁。 而是认出了另一位悲田济养院的老熟人——曾在净土地宫相处过的断指哑女。 “对了,你……你有名字吗?” 石桌前,欧阳戎微微弯腰问询,旋即话语顿了顿,似乎是发现去问一个哑巴她的名字,有点过分了。 他歉意一笑,不由的直起腰板,四望左右观察,脸色好奇的嘀咕: “唔,那个穿鹤氅裘的老道士呢,应该也在这里……” 面对欧阳戎的贴近搭话,纤瘦哑女低下脑袋,一时间,两手有些无处安放,从桌上收回,她两手低垂纤细身板的身侧。 似是有些内向拘紧。 另一张石桌子旁,趁这时机,阿洁终于敢动弹一点。 他缓缓转头,脸色僵硬的望向侧后方石桌旁的纤瘦哑女。 此女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出现,坐在他身后不远处。 而最令阿洁震愕惊怒的是,他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作为一位曾隐隐触摸上品剑修门槛的剑客,周身十步之内,本就是令敌人头滚滚的绝对领域。 可此刻,有人不请自来的走进了他的绝对领域。 亦或者说,他现在是在纤瘦哑女的绝对领域里。 宛若登门拜访,却反客为主。 阿洁冷汗直冒。 他侧头后瞟的眼睛余光,清楚无误的瞧见。 这个纤瘦无比的断指少女,手上与身上没有藏剑,空无一物。 但跌落七品却同品几乎无敌的独臂剑客,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却颤颤巍巍。 丝毫不敢触摸怀中宝剑的铜色剑柄。 欧阳戎或许看不出来什么。 甚至是觉得面前这位纤瘦哑女在阳光下的侧面容颜十分清秀干净,令人舒服,属于那种第一眼不算太惊艳,但是却让男子越看越想看的柔弱耐看类型。 还令人升起强烈的保护欲,丝毫没有威胁与杀力。 然而在剑客阿洁眼里,这个小脸清秀无比的哑女简直宛若洪水猛兽。 她光是安静坐着,就是一柄当世最锋芒的剑。 世间没有任何剑鞘能够装住。 他的气机被其完完全全锁定了…… 无论某位剑客此时此刻有多么震撼。 哑巴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瞧阿洁。 面对欧阳戎好奇打量的目光。 哑女深深低头,不敢看檀郎。 …… 小师妹不是没怀疑……大伙别骂小师妹笨了,骂我 一百四十、青梅竹马,真假女仙 欧阳戎心情不错。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乡遇故知。 虽然他与这位纤瘦哑女还有鹤氅裘老道只认识了一晚上,仅有递水与聊天的浅交。 然而这却是欧阳戎的主意识来到这方世界后,第一眼看见并认识的人。 或者说。 他曾以为哑女、老道还有不知大师,是与他一同失足落井的“老乡”。 从爬出净土地宫到现在,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欧阳戎眼神有些恍如隔世。 纤瘦哑女所在石桌前,只有一个完好的石凳,另两个歪倒在草坪上。 年轻县令进入内院后就没有让秀独等院内管事跟着,一人逛到了这里。 他卷起袖子,弯腰将两个石凳都板正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凳面上的碎杂草,屁股落在其中一只石凳上面。 欧阳戎脸色露出关怀神情,朝对面似是内向低头的清秀哑女,柔声问道: “姑娘点头摇头即可。 “此院衣食暖饱如何? “可有人欺负你们? “院内管事称职否?” 低头看不见脸的纤瘦哑女发出“啊”的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某人说话。 欧阳戎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 桌前冷场,热情无人应。 他表情也没有多尴尬,泰然自若。 只不过难得见面,本欲多寒暄几句,问一问鹤氅裘老道的事。 但瞧见纤瘦哑女有点清冷拒人的模样,欧阳戎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他笑了下,不禁多看了两眼纤瘦哑女。 从当初在净土地宫内的表现来看,她应该不是聋子。 聋与哑一般是共生的。 因为幼时聋了,才丧失学习语言的能力,声带是没有问题的。 而面前这位纤瘦哑女,既然能听懂话,那就自然不是这一种。 看着像是后天的哑巴,可能是声带受损什么的。 欧阳戎陪坐一旁,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看一眼天色,起身告辞。 在走之前,他回过头,唠叨叮嘱了几句: “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应该也不用我画蛇添足帮什么。 “不过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寻秀独管事或者秀发和尚,等会儿走前我会和他们讲下你……” 纤瘦哑女埋头竖耳,将他的每一言每一语,哪怕是话语里的些许关心,都记下来。 她没法说话,但,她从小记性就很好很好。 此刻,纤瘦哑女背后,另一张石桌旁,阿洁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是刚刚趁着欧阳戎与哑女说话的间隙,冷汗直流的阿洁默默起身,倒退远离了这张距离纤瘦哑女极近的石桌。 虽然气机依旧被她一刻不歇的锁定着。 但是阿洁觉得,离开对方近身出剑最佳的绝对领域,总不会错。 而且离得越远越好,至少也能争取来那小半个呼吸的反应时间。 特别是第一剑。 有时候灵气修为相差不大的剑修之间问剑,最大的优势或劣势便是在这第一剑上。 问剑就像一门容错率极低的生意。 除了本钱资金的雄厚与否外,如何合理分配、精妙运用,也极为重要,后两者便是在这见面的第一剑上,决出高下。 此中道道,阿洁一清二楚。 对此也是愈发的精打细算,乃至锱铢必较。 可…… 前方,纤瘦哑女对此置若罔闻。 她端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回头阻拦的意思。 阿洁的脸色愈发难看。 此刻,纤瘦哑女所坐的这个石凳位置处于一小片树荫下。 听到那人起身离去、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哑女抬起头,嘴里朝灿烂阳光下他的背影,发出一声似乎无意义的音节: “啊。” 一如当初在净土地宫欧阳戎爬上井口前,她在下方仰起小脸、怔怔注视的反应一样。 可能是听见后方的回应。 欧阳戎头不回的举高一只手过肩,袖口滑落,他挥一挥修长手腕。 离开了这处内院。 纤瘦哑女默默目送欧阳戎轻松的背影消失。 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身后方的远处,那个叫阿洁的剑客抱剑默默后撤,直至内院某一角慢慢停步。 已经拉开十丈距离,再往后,就要背撞墙壁了。 十丈,差不多足以脱离最大的危险。 可是,阿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件事。 这位未带剑的纤瘦哑女对他气机的锁定,看起来并不是用以出剑进攻,而似乎是……警告阻拦。 另外,让阿洁的面色愈发凝重的是,之前纤瘦哑女还未暴露时,阿洁丝毫还没有察觉到他自己已被锁定。 而直到后来他准备要动手取欧阳戎命了,这一道凌厉气机才姗姗来迟却无比明晃晃的显露。 她全程就没有要出剑偷袭或占先手的意思。 或者说,只要有某位年轻县令在场,纤瘦哑女全程的注意力都不在阿洁身上。 这是……何等的藐视与羞辱。 内院寂静一片。 当然,这种寂静是相对的,是专属于某类人的。 院子里,有十来位悲天济养院的伤患老残在晒太阳等饭点,再加上不时打扰的那一堆青梅竹马的小孩童。 气氛一点也算不上安静,热闹异常。 然而,一坐一站在内院两端的哑女与阿洁之间的气氛,却是死寂一片。 连动作都丝毫未动,像是两尊雕像。 阿洁感觉迎面而来的这一阵午风很冷很冷。 被汗水浸湿的发鬓、头皮、还有脖子处,传来丝丝寒意。 目视年轻县令离去后,纤瘦哑女平静回过头来。 终于是望了一眼独臂剑客。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阿洁朝她轻轻摇头。 “月娘”被其从怀中放下,改为佩戴腰间。 他残余的左手掌扶在了剑柄之上。 然后安静转身,绕远路般绕开哑女所在的石桌位置,朝欧阳戎离去的跟随而去。 可,纤瘦哑女拦在了阿洁的路上。 气氛霎那间又凝固起来。 纤瘦哑女低垂眼眸,瞧了一眼断臂青年腰间的那柄剑。 她轻轻转头,抬手朝旁边身边经过的一对青梅竹马的孤儿玩伴招了下手。 是那两个玩骑竹杆游戏、满院子跑的缺胳膊小男童与流鼻涕聋哑丫头。 纤瘦哑女从怀中取出几块绿豆糕,被手帕包裹,她微微张嘴“啊”了一下。 若是此刻欧阳戎还在这里,没有走,便能一眼认出这绿豆糕的熟悉形状,甚至隔空看着,他嘴里都能回味出余甘…… 聋哑小丫头手背抹了把清水鼻涕,仰头看着这位陌生却又引人亲近的大姐姐。 似乎是同为哑女,心有灵犀一般,聋哑小丫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顷,流鼻涕的聋哑小丫头与缺胳膊小男童抓着绿豆糕两手举着欢腾的跑远了。 纤瘦哑女依旧留在原地,手里却多出了一根竹杆。 她依稀记得,乡野孩童们似乎都喜欢唤它“竹马”。 经历过刚刚的意外与惊险,不管当下心中是如何想的,阿洁此时镇定些下来,脸上恢复了如常面色。 他瞥了眼纤瘦哑女没有断指的左手上,正随意拎着的普通细竹竿。 也是个左撇子。 阿洁朝她摇了摇头。 他左手默默扶到了腰间“月娘”的剑柄上。 然后这位独臂青年转头眺望欧阳戎刚刚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向十步外的纤瘦哑女示意着些什么。 他是剑客,此行必须出剑。 纤瘦哑女眸无波澜,一动不动。 她左手浅捏竹杆一头,宛若牵着它一般,而竹竿另一端轻轻曳地,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这一幕落在在其它人眼里,宛若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正在捏一根桃枝随意戏耍,放松自然。 可某位独臂青年却是丝毫不敢视之为儿戏,五指缓缓在剑柄上合拢,他悄悄长吐了一口气。 热闹内院,有青梅牵竹马,伫立院门,斜视剑客。 某一刻。 院内,白日有月光绽放。 …… 欧阳戎离开内院后,找了个休息的借口支开了跟随而来的秀独等管事们。 他又去了一趟藏有净土地宫的枯井。 故地重游一番,见到了不知大师,送了点吃的,再去确认了下“归去来兮”石刻。 欧阳戎松了一口气。 其实也不完全说是松气,而是一种再次明确方向后的纯粹坚定,摒弃杂念,自然轻松。 少顷,他又爬出地宫,离开了枯井,找到秀独,单独要了一间僧房。 欧阳戎将随身携带的那套官服换上。视察完悲田济养院,他现在要下山去接上官。 大步走出房门,他朝秀独问道: “谢姑娘还没来?” 后者摇头:“没人来找大人。” 欧阳戎微微凝眉,旋即眉上露出一些担忧之色,出门的路上,他不禁嘀咕道: “我之前反应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这个时代被告白,装傻混过是不是没有用?会伤到传统保守的女子的自尊了?” 眼下冷静下来回想的欧阳戎有点心虚,他叹了口气:“小师妹还在生气伤心吗……要不回去后,和她开诚布公的聊一下……之前下意识的跑路,好像做的确实不太对……” 心念间,欧阳戎不再逗留,告别了热情的秀独,他脚步加快,离开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走出院门,辨别了下方向,准备径直离去。 他才走几步,步伐一顿,恍然回头: “师妹的裙刀差点忘了。” 进悲田济养院前, 他把裙刀寄放在秀发那里,既然小师妹没有过来找他,秀发应该是还带着裙刀,在旁边那个竹林里的候客亭等人。 欧阳戎点了点头,又往前多走了十来步。 他脚步拐过一片竹林,走向正前方的候客亭。 然而还没等欧阳戎靠近,他便眺望见亭内有一幕奇怪的场景。 只见候客亭内,正有一个壮硕汉子与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在弯腰搬运着地上什么东西,搬往亭后方的竹林深处。 候客亭内,不见秀发小沙弥的踪影。 “额,又跑去哪偷懒了?是看见女菩萨,和他师父一样也去解梦看手相了?” 欧阳戎无语,脚步不停,走上前去,组织了语言,礼貌开口: “烦问,有未看见……” 候客亭内,欧阳戎还没走近时,正在忙碌搬运的壮硕汉子与瘦猴汉子就听到了动静,警惕转头。 待看见活生生走来的欧阳戎后,他们脸色纷纷一愣。 欧阳戎话语说到一半,走到亭前的他,余光忽瞥到二人正在搬运的东西好像是……人! 欧阳戎话语卡壳,再定睛一瞧。 这亮闪闪的小光头、黄色的僧衣……是秀发,跑不掉了。 只是不知小沙弥是死是活。 亭外,欧阳戎心中一突,猛踩一脚急刹车。 “没事了,诸位继续。”他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身下脚步一拐,就要转身开溜,来场生死时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本官摇人,去喊小师妹和六郎他们来! 然而令欧阳戎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两位看起来不似善茬的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下来杀人灭口,他们突然齐齐丢下手中正在搬运的秀发,站在原地恭敬弯腰道: “女仙,您怎么回来了……” “哎哟!” 刚被丢摔在地上的秀发忽然忍不住吃痛一声,打断了壮硕汉子柳七与瘦猴汉子柳六的话语,也打断了暂停跑路的欧阳戎脸上的愣神。 欧阳戎、柳六、柳七三人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亭内地板上重新一动不动“昏迷”的小光头身上。 “……”秀发。 亭内外气氛略微尴尬。 不过下一秒,柳七便冷脸上前结束了大伙们的尴尬。 伴随着“啊~”、“啊!”两声哀嚎,秀发被补上了两记手刀,彻底嚎晕了过去。 欧阳戎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亭内,处理完小事的柳七、柳六恭立弯腰,抱拳询问: “女仙,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呢,打发走了?” 两位柳氏家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熟悉的身着“欧阳良翰”官服的玉卮女仙,柳六小心翼翼问道: “女仙是不是怕她后面怀疑,先过来取回刀?” “???” 欧阳戎两只脚像是扎根进了地里,他缓缓转头,一言不发的看了看亭内这两个却对其出奇恭敬的陌生壮汉。 “刀在呢,在呢。” 柳七抢先挠头谄笑,伸手朝旁边桌上一指: “女仙,在托盘里呢,刚刚俺们来时,这小秃驴还自不量力想誓死护它。” 柳六补充了句: “小秃驴俺们准备先打晕藏匿,等会儿进院把欧阳良翰尸体搬出来后,再一起处理,看要不要也做掉,不过要是他没目击什么,俺觉得尽量还是别惊动东林寺。” “……” 被直呼了大名的欧阳戎默不作声的端详着他们。 他右眼皮猛跳了一下。 不对劲。 其实君子也有点小小的软饭流的元素(雾) 最新章无了…… 最新章进小黑屋了, 是正常内容,没开车……唔,小戎去改改,再提交审核。 放出来估计至少得凌晨三四点后了,也可能白天,要等人上班(悲)   一百四十一、裙刀初染血 “女仙觉得……这样处理如何?” 竹林,候客亭内。 柳六两手抱拳,朝亭子外这位去而复返、一身官服的“玉卮女仙”语气恭敬问道。 近距离旁观这宛若真人般栩栩如生的幻化之术,柳六与柳七忍不住转头对视一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练气士吗,竟有如此李代桃僵之术,真人早已在悲田济养院内枭首,可幻化的假人却已代替了他,将外面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二人眼底皆露出一抹畏惧之色。 亭外,欧阳戎没有立马接话。 他的沉默不语,给柳七、柳六带来了不少压力,二人不禁反思起来他们是否是做错了什么。 亭内外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寂静。 欧阳戎默默收回转身欲跑的脚步。 他站在原地,正眼打量了下亭内毕恭毕敬的瘦猴汉子与壮硕汉子。 又看了看地上正被打晕歪躺的可怜秀发。 还瞧了瞧桌上那只托盘里,静静躺着的一柄玉靶白檀裙刀。 欧阳戎笼袖的两手默默放了下来,垂立身侧。 除了亭内外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外,联系上这两个陌生汉子刚刚话语里透露出的一些消息,一波又一波下来…… 这信息量有点大。 欧阳戎抿了抿唇,忽然朝亭内的柳六、柳七点了点头。 后两者见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旋即便瞧见,欧阳戎径直向前,走进亭内,来到他们身边。 柳六、柳七纷纷低头,侧立让路。 柳六谄笑:“女仙可还有其它吩咐?” 欧阳戎伸手指了指竹林外悲田济养院方向,缓慢张开嘴巴,轻声尝试道: “那里面……人……死了?” 柳六忙点头,随口道: “欧阳良翰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都还没出来,人早死透了,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欸,只希望那个长安来的少侠别下手太狠,不然拼尸体都是个麻烦事,没法装的太像畏罪自杀。” 欧阳戎挑了挑眉。 忍住没去回望悲田济养院方向。 他嘴角微弯欲语,可待瞥见身前二人投来的敬畏余光后,他压平了嘴角,甚至嘴角向下。 欧阳戎将往常习惯的熟络温和语气改为平静冷漠,乃至严厉: “哦。不过,最好先进去确认一下。” 果然,柳六与柳七对于欧阳戎这种神态语气丝毫没有怀疑皱眉的面色,二人愈发小心翼翼,拱手道: “是,女仙,还是您谨慎,是小的们疏忽,这就进去先瞧一眼。” “哼。” 欧阳戎鼻子轻哼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始终注意欧阳戎面色的柳六与柳七,顿时有一些不知所措,摊上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女人上司,确实为难。 欧阳戎垂目整理了下衣袖,嘴里轻声说道: “眼下事先处理。” 书生文弱的他泰然自若的站在这两位壮汉面前,微微偏头,瞥了眼地上晕倒的秀发。 腰上被柳六轻轻肘击了下,柳七顿时后知后觉的会意,忙点头道: “女仙,俺来搬俺来搬,俺去林子里挖个坑先。” 柳七走上前,抓着秀发的一条腿,往亭外拖去,那颗小光头在“嘚嘚嘚”的下着台阶。 欧阳戎忍住了嘴角抽搐,想了想,冷脸提了一嘴: “怎么做事的,地上拖着,留痕迹怎么办?” “哦哦。”柳七一愣,改为把秀发抗在了肩上,走出亭子,往竹林深处藏匿去。 壮硕汉子暂时离去,候客亭内只剩下年轻县令与瘦猴汉子两道人影。 柳六也没怀疑,点头哈腰道: “女仙,那小的先去济养院瞧瞧,看下欧阳良翰的死法,不打扰女仙了,您取回裙刀,还是早点过去,可别让欧阳良翰的手下们怀疑了。” “嗯。” 欧阳戎鼻音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抬起脚向前,不动声色的走到柳六身前。 二者距离不足两步,几乎贴在一起。 柳六一愣,欲离开的脚步停顿,面对凑近来的欧阳戎,他压低嗓子小声问: “女仙可还有其它吩咐?” 欧阳戎背手身后,低垂眼眸。 平静的脸色也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 他似是酝酿了会儿,斟词酌句说: “柳家那边……嗯……怎么说。” 低头与欧阳戎凑在一起悄悄话的柳六,面露些不解之色,脱口而出问: “大老爷不都安排好了吗,女仙只要把人带过去就行,大老爷二老爷他们都在狄公闸那边接应您……女仙还有什么不懂的?” 欧阳戎不禁侧目瞧了眼柳六。 他立马皱眉点头:“这些还用你说?想问的是……算了哼。” 柳六脸色小变,语气有些小慌,忙道: “抱歉女仙,俺是粗人,说错了话,女仙别和俺这贱奴一般见识,女仙有什么其它要问的,尽管问来。” 欧阳戎横眉冷对,瞥了眼他,没再开口。 柳六脸色更慌了,身子战战兢兢,他在柳家的家奴与家生子群体中混的不错,人脉颇深。 对于面前这位龙王庙的女祭司在古越剑铺内的一些事迹,柳六略有耳闻,心下愈发害怕。 欧阳戎将瘦猴汉子的反应默默看在眼里。 他蓦然后退一步,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半圈,冷笑问:“这身打扮,像不像?” 柳六赶忙点头,揭过之前不利的话题,鼓掌马屁道: “像,像,像极了,女仙道法仙术神鬼莫测,变得简直就与那个愣头青县令真人一模一样。” 欧阳戎淡淡一笑,看了眼亭外的天色,余光扫过柳七暂时离去的竹林那边。 他自若转头,朝亭内放置有托盘的石桌,轻昂下巴。 示意了下。 柳六当即上前一步,机灵的来到石桌前。 桌上托盘里盖着一层金丝边红布。 瘦猴汉子两手掌心朝上,隔着金丝边红布,捧起玉靶白檀裙刀的白檀鞘身。 他回到欧阳戎面前,弯下腰,小心翼翼递呈来。 “女仙,请!” 似乎是准备携裙刀离开的欧阳戎笑了笑,眼神颇为满意的看了柳六一眼。 两手捧刀的柳六眼观六路,见状,当下心里松了一口气。 欧阳戎上前一步,靠近柳六。 他微抬下巴,轻松自如,抬起右手接刀。 不过旋即,令弯腰递刀的柳六微愣的是,欧阳戎抬起的右手并没有去抓住刀身刀鞘接刀,而是五指合拢抓在了裙刀的玉石刀柄,横向抽刀。 柳六没来得及多想,捧刀的两手下意识隔着红布抓紧刀鞘,协助面前这位脸色平静的青年抽拔出刀。 于是,斜照入亭的静默阳光下,专属于某位五姓嫡女的玉靶裙刀,那雪白耀目的刀身从白檀刀鞘中一字抽出的过程。 由慢到快,由缓到促,由无声到刀身与刀鞘摩擦生啸。 于是乎,伴随“铮”的一声。 接下来亭内上演了一幕奇诡画面,宛若黑白默片般沉默上演: 瘦高汉子两手捧刀,恭敬前递,握紧刀鞘,帮助青年,一字抽刀。 青年另一只手把瘦高汉子揽入怀里,二人紧贴,雪白刀片毫无阻懈的没入汉子胸膛。 锋利异常的刀身入肉,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 就宛若银制刀叉插进新出炉的热黄油蛋糕中。 空气里,只有瘦高汉子胸膛内被打乱了节拍的心脏跳动声。 这是与柳六紧贴的欧阳戎能听见的唯一声音。 欧阳戎余光还瞧见,汉子心脏每乱跳一下,他身子便抽搐一次,愕然脸庞上犹带笑意的弯翘嘴角滚烫鲜血就涌溢一股。 “小师妹这柄裙刀,挺好。” 这是第二次杀人的欧阳戎此刻脑海里唯一冒出来的念想。 柳六身子前倾倒斜,欧阳戎单掌撑肩扶住。 紧贴的二人之间。 有一只握在玉靶刀柄上的手,手背苍白无血色,甚至露出了条条青筋血管。 正颤抖的死死紧握刀柄。 欧阳戎面色平静,由扶改推,将柳六朝前随手一推。 后者依旧保持两手捧刀姿势,身子却宛若烂泥般软瘫在地。 这位柳氏家奴一身武艺都无从使出。 欧阳戎拎刀蹲下,膝盖前被斜朝下放置的刀尖,正有血滴成线急促滴落。 他低头从浑身抽搐的瘦高汉子手里抽出那张金丝边红布,默默擦拭刀身。 柳六嘴里“嗬嗬”的嘟囔了几句什么,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里似乎还流露着某种不可置信。 欧阳戎没有凑耳朵去听。 埋头认真擦了擦有些颤栗的雪白刀身。 欧阳戎前世曾在某个普及冷知识的小众帖子里看到过。 攻击人的心脏部位,需要横握刀柄,刀身和肋骨平行。 这样更容易刺进肋骨中间的间隙,从剑突下部位可以毫不费力的捅进心脏。 很好,这条冷知识终于热乎了一回。 还挺实用的,他这个半新手都能毫不费力的捅到心脏。 欧阳戎忽觉得,也不枉以前上课学习之余摸鱼刷手机浪费的时间。 红布的好处是擦完血迹也不会太明显。 只是亭内地板上,一条条血流却在画地图般蔓延。 一张犹有湿热的金丝边红布被丢在了地上瘦高汉子瞪着死鱼眼的渐凉面孔上。 欧阳戎没有去拿起地上的白檀刀鞘,在亭内站起身来,望了望左右。 四下无人,只有竹叶莎莎声。 有青年拎刀转身,默默走向竹林深处。 没有逃跑。 不远处的竹林内。 一个壮硕汉子正熟练的使用铁铲一下又一下的挖土坑。 坑旁,斜躺着某个脑门极亮的小沙弥,后脑勺有两个肿起的大包,闭目似是陷入了某种昏迷。 突然,像是听到些动静,坑里的汉子愣神抬头。 “女仙你怎么来了,六哥呢?” “去给欧阳良翰收尸了。” 从竹林外默默走来的欧阳戎平静答道。 他两手背在身后,走到了土坑前,瞧了眼适合平躺的土坑,轻轻点头: “挖差不多深了,走,找你六哥去,帮帮他。” “是,女仙。” 柳七愣愣点头,把铁铲丢上去,翻身爬了上来。 欧阳戎瞧了瞧身手敏捷、轻松翻坑的柳七。 他持握白玉刀柄的手掌握的更紧了一点。 有一柄裙刀在欧阳戎身后竖起,紧贴背部颈椎骨,比他颈脖处高度低一些。 柳七把坑旁东西整理了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朝两手背在身后的欧阳戎点头道: “弄好了,走女仙。” 壮硕汉子没有立马上前,而是示意欧阳戎先走,在前面带头。 欧阳戎像是在发呆,垂眸盯着旁边土坑看。 “女仙?” 长相憨厚的柳七还是没有先走,脸色好奇的重复了声。 欧阳戎脸色似乎是回过神,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准备转过身子。 突然,欧阳戎脸色大变,瞪眼看向柳七身后方某处: “小心!” 柳七赶忙转身回望,背身暴露出来。 欧阳戎眼神由惊诧转为冷静。 身后手腕一翻。 一抹雪白刀光骤现,斜斜劈向柳七后脑勺。 可谁曾想到,这个壮硕汉子似乎是早就生出戒心防备。 上身子灵敏往后一仰,刀光从他眉上三寸处横扫而过。 第一刀空了。 意想中的人头落地没有发生,欧阳戎没有惊慌失措。 借助第一刀的惯性翻转身子一圈,前踏一步,直劈出第二刀。 “这么重的血腥味,伱把六哥怎么了……” 留有戒心躲过第一刀的柳七脸色惊怒交加,话还没说完,第二刀已经袭面。 被人连续追砍壮硕汉子早就身形有些不稳,此刻情急后退一步,可…身后是他挖的土坑。 一脚踩空,身子在空中失去平衡。 可刀光已至。 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 有半只手掌飞向天空,旋即摔落在泥土上,手指犹在扭动。 柳七为了平衡身子而挥舞身前的右手,被削去半掌。 然而壮硕汉子反应却是极快,左手竟抓住了欧阳戎挥刀的右手腕,借势将他猛拉入“怀中”。 就算放在往常,削瘦文弱的欧阳戎就比不过壮硕汉子的力气,更别提此刻汉子生死之际爆发的气力。 若不是后者空手对白刃,又是被偷袭打了个先手,猝不及防。 欧阳戎估计在他手里走不过三回合。 可现实没有这么多的如果。 持刀的欧阳戎与断掌的柳七一起跌落进土坑里。 旋即土坑内传来一声痛呼间的怒吼:“你不是女仙,你真是……” 某人没有说话,昏暗土坑内,只有雪银的刀光闪过,回应着,汉子的话语也在牙龈紧咬间止住。 狭窄低洼的土坑内。 有一场生死搏杀在寂静上演。 只有一人能活着爬出来。 此刻,欧阳戎脑海里完全放空。 全身所做出的任何制对方于死地的动作,都是依靠着某种刹那间浮现的动物本能在支配。 但不知为何,曾经在某次乘马车时小师妹对他笑说过的一句话,无比强烈的浮现心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百四十二、生死时速,晚了一步? 很显然,生死搏杀之间,大多数人是用不上脑子的。 用的是肌肉记忆与惯性。 甚至连痛感都被大脑自发的屏蔽大半,只有飙升的肾上腺激素。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杀死对方的念头。 欧阳戎是如此。 柳七也是如此。 但很可惜。 虽然欧阳戎前世从小就顽皮跳脱,打架斗狠这一块比寻常人强上不少。 但这一世继承的略微文弱的身体,在体能这一块,却逊色于五大三粗的柳七一头。 哪怕是在生死玩命间爆发出的气力这块,亦是如此。 土坑内。 柳七怒吼。 欧阳戎缄默。 盖因狭窄空间难以辗转挪腾。 手持白刃者无法拉开距离消耗,被徒手者近身缠斗。 对前者稍稍不利。 欧阳戎手里削铁如泥的裙刀与先断对方半掌的优势,正在缓缓消失。 全凭他体内迸发出那一股狠劲在死死支撑。 死亡天平开始维持在两端等高的均势位置。 时间只过去短短十息。 可欧阳戎却感觉,已经缠搏了许久许久。 直至… 砰! 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 欧阳戎腿瞪墙壁,借力飞起,一记肘击,狠狠撞击柳七的满脸横肉。 后者鼻血飙流,原本按压欧阳戎握刀手腕的左手,力气松弛了一点。 欧阳戎趁机抽手。 双手持刀高举,朝柳七斜劈! 左右是狭窄土墙的空间内,这是唯一适合蓄力的姿势。 却不慎暴露门面。 刹那间,柳七一记头槌。 欧阳戎后仰撞壁。 柳七顷刻前压,二人贴身。 柳七仅剩完好的左手抓住欧阳戎持刀的右手腕,死死往下压去。 欧阳戎手中裙刀的刀锋,正缓缓递向他自己的颈脖。 原本的灵活缠斗,转变为体能的角力。 很明显,柳七更占据优势。 欧阳戎全身紧绷,脑袋后仰,向离刀锋原点。 可被反压手腕的右手上的刀锋,依旧像块吸铁石般,颤颤抖抖的接近他脖子。 柳七脸上有两道血淋淋的刀痕,鲜血染红大半张脸。 有血滴从他鼻子上落下,滴在欧阳戎脸上。 柳七表情狰狞,嘴里挤出了不久前没说完的话: “你是欧阳良翰!” 欧阳戎昂起脑袋,眼睛朝下,俯睨柳七。 柳七大怒,蛮牛大腿般的魁梧手臂上,青筋条条暴起,全力压低欧阳戎正在反抗的手腕。 谢令姜裙刀的雪白刀锋,在欧阳戎眼前逐渐放大。 他瞳孔缩了缩。 不是说,反派死于话多吗? 欧阳现在才发现,好像也不绝对。 不过这个发现,马上要有地狱冷笑话那味了。 下一刹那。 原本眼神傲睨欧阳戎突然眼神一变,偏头望向柳七身后,他面露惊诧之色。 “又骗俺?” 柳七气笑了,没有回头。 “啊!”他低吼一声,要用尽最后全力,将雪白刀片递进欧阳戎喉咙。 就在这时。 “嗙”的一声。 土坑内响起铁具猛敲硬物的重响。 后脑勺开始流血,柳七愣愣回过头,眼睛逆着头顶正午的阳光,看见有一道黑乎乎的瘦小身影正站在土坑上方。 这道瘦小身影两手抓着柳七刚刚挖坑的木柄铁锹,此刻见满脸狰狞的后者瞪眼望来,他往后怯退一步。 柳七一时间头晕目眩,啊了啊嘴,似要说什么。 可下一秒。 他忽感到自己身下一空,手上原本抓握的某只手腕也溜了出去。 还没等惊恐的柳七反应,他颈脖处便有一道血线缓缓浮现。 就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水囊,被刀划开豁口。 鲜血就像水一样涌泄。 柳七跪地,手捂颈脖,嘴里发出“嗬嗬”声音,瞠目看着身前默默站起身的欧阳戎。 欧阳戎抬脚,踩在柳七头颅上,向前一推,眼神涣散的后者重重倒地,倒在他自己挖的坟墓里。 欧阳戎嘴巴干涩,爬出土坑,瘫坐地上。 只见秀发瑟瑟发抖,看着土坑里的尸体,他手中铁锹“晃铛”一声摔落地上,小和尚两手捂后脑勺上的两个大包,疼的直呲牙,看起来似乎是二次装死忍了很久了。 “厉害,干得漂亮。” 欧阳戎有气无力竖起大拇指,仰头看着太阳,嘴里夸了一句。看来这颗锃亮的小光头还是挺有用的,现在看至少比较抗敲,寺里人均铁头功对? 肾上腺激素分泌下降后,感官恢复,疲倦席卷而来。 而湿漉大汗的头颈被林间袭来的冷风一吹,他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另外,欧阳戎反应过来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 今日坑杀二人,他并没有掉功德。 看来杀业这玩意儿,也要看情况,不是杀所有人都会狂扣功德的,可能存在一种红名机制,甚至有些罪孽深重之人,他若是杀了,说不定还能涨功德…… 欧阳戎喘气,胡思乱想之时。 秀发眼底都有些迷糊懵逼之色,刚刚他不知为何突然就醒了,醒来便感觉到正被一阵古怪的清风拂面,然后他起身便看见了旁边坑里,县太爷在与歹徒缠斗,于是便帮了一手。 “县太爷,这……这……我……” “这里你来收拾,先去找主持,悲田济养院先别进去!”也不等秀发说完话,欧阳戎立马强撑起身,丢下一句话,旋即,踉跄冲出竹林。 欧阳戎赶至候客亭,捡起红布与白檀刀鞘,又擦了擦裙刀,收刀入鞘,配戴腰间。 他一刻不停,冲出竹林,先赶至之前小师妹烧香求签的正殿。 善导大师与小师妹皆不在,拉住一位老年知客僧追问。 后者眼神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两刻钟前,那位女菩萨不是跟着县太爷您一起走的吗?” 欧阳戎心中一凛,告辞转身。 他又马不停蹄赶到了东林寺大门口。 放眼望去,大门外不远处的候客亭里,燕六郎等一行捕快的身影早已不见,只剩些寻常香客。 果然如此。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手扶腰刀,埋头朝山下冲去。 一刻都不敢停歇,似是要追上什么。 欧阳戎面色严肃。 顶着四面刮来的山风,他打了个寒战,清醒不少,脑海中某些事与背后的阴谋,宛若细线串珠,在心中渐渐明了开来。 这一切应当是柳子文他们在捣鬼! 刚刚那两个柳氏打手嘴里喊的“女仙”,应该是通过什么异术花招伪装成了他!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把真的他误认为是什么“女仙”。 只是唯一让欧阳戎有些困惑的是。 按照这位两位柳氏打手的说法与反应,悲田济养院里面,应当是有一个厉害的杀手在等着他,而且听他们说,好像是个什么长安剑客。 若是真的,那为何他能安然无恙的视察完了悲田济养院? 小师妹正好不在他身边,欧阳戎现在事后复盘都觉得这确实是最佳的出手时机,并且他也没有多少防备。 欧阳戎不得不佩服,柳家的确很会找准时机,这还是在剪彩礼前,他警惕性相对最放松的时候。 出这种盘外招,柳子文够狠,他这名字算是拿去喂了狗了。 欧阳戎凝眉无语。 可现在的结果是,不久前,他平安无事,甚至没发现有什么蹊跷的走出了悲田济养院。 这一点甚至出乎了那两位柳氏打手的意料,否则也不会有随后他撞破阴谋、坑杀二士,下山追人这些事了。 欧阳戎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个长安剑客半路反悔了没来,还是说有什么不可抗力阻止了他。 他忽然灵机一动,心道: “之前是不是还有一份价值三千功德的福报一直没兑换过,难不成这还真是用来救他命的福报不成?就像眼下?” 欧阳戎摇摆脑袋,驱散杂念。 暂时没再死揪此事不放,注意力转到眼前即将发生之事。 柳子文派人截杀他,偷梁换柱,让一个叫“女仙”的家伙伪装成他,带人下山。 到底是想做什么? 单纯的是想杀他? 那往狄公闸偷偷运油准备炸闸做什么,不是也能杀他吗。 岂不是多此一举。 还是说,借洗闸礼运油其实只是阴谋的冰山一角,这是用来迷糊他的障眼法。 表面上柳家站在第一层,欧阳戎站在第二层,但其实柳家是站在第三层? 柳子文其实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运油炸闸的事情,甚至知道了他在剪彩礼上也有准备,要向柳氏发难。 于是计中计,先利用运油炸闸暴露一事,让其放松警戒松懈下来。 而眼下的东林寺杀局,是想除掉他后,再让那个叫“女仙”的家伙伪装成他的模样,偷梁换柱下山,接江州上官们去参加剪彩礼。 将线索梳理归纳完毕,欧阳戎心中不禁又冒出一个问题。 柳氏如此大张旗鼓的绕圈子,难道只是想单纯的杀人吗? 欧阳戎忽然摇头。 不。 柳氏其他人他不知道,但柳子文的性格,欧阳戎却有些独特理解。 从当初在渊明楼,欧阳戎第一眼见到相貌平平的柳子文起,便知道遇到了某方面的同一类人。 柳子文与他一样,一旦出手,绝不会满足于单纯的杀人。 杀人算什么本事? 诛心才是顶流操作。 那该如何诛心呢? 山路上,试着带入柳子文视角的欧阳戎,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已有的信息与结论在他的心头流转,拼接,最后宛若拼图般,隐隐能看见了某副全景。 他抬眸叹息,呢喃一声: “柳子文究竟有几策不知道,但我能有三策……” 第一策。 让那个“女仙”伪装成他的模样,在狄公闸剪彩礼上,当众炸闸,背上黑锅。 第二策。 依旧是让那个“女仙”伪装成他的模样参加剪彩礼,不过这一回,柳家会当众揭示“欧阳良翰”的炸闸阴谋,把人证物证全部都甩在“欧阳良翰”脸上。 至于人证物证怎么来的,有一个能伪装成他模样的“女仙”在,提前几天准备人证物证并不难,利用假的“欧阳戎良翰”,什么脏水都能泼在他身上。 第三策。 欧阳戎觉得最为简单粗暴。 江州上官们不是正好来了吗,记得这还是当初柳子文在谢罪宴上提出的“小小要求”。 只要让“女仙”伪装的欧阳良翰众目睽睽下刺杀江州上官,或是全杀了,或是杀其中重要的一个朝廷命官。 那欧阳戎即使是一地父母官,即使是天下闻名的守正君子,都得完蛋,这盆脏水都足以将他的前途葬送。 此三策皆可诛心污名。 若是不久前那两个柳氏打手透露出的信息没错。 那在东林寺被斩首的他,后续会被伪装成剪彩礼犯事后的畏罪潜逃,又畏罪自杀。 三策最后皆可以用上他这个“死人”。 而且这三策一旦实施成功,欧阳戎被泼脏水“自杀”后,生前的一切赈灾与水利工程都可以借机推翻。 柳家的粥棚与育婴堂可以重新开张,生意兴荣;狄公闸的大生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年年大水发财! 欧阳戎细思片刻,轻轻点头,又摇头。 这三策中,第一策是下策,可能性最小。 因为若是欧阳戎之前没猜错,四年一塌的狄公闸应当是柳家的核心利益。 有更好的计策在,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提前斩首的欧阳良翰,再搭上一座耗费不少的狄公闸。 至于第二策与第三策。 欧阳戎觉得在第一策之上,但效果上却是不分上下。 唯一区别是,前者文一些,后者武一些。 而且二者都不用炸闸,可以节约成本。 狄公闸留给以后时机到了再炸,岂不美哉? 至于究竟是不是这三策之一,柳子文又会选哪一策…… 如果相信名字没取错的话,那就是文的那一个了,也就是第二策。 可是柳子文真的文吗? 欧阳戎抿了抿嘴。 他一路冲下山去,路上,仅仅只在某处山泉边停脚片刻,干裂嘴唇狂饮了一大口冷冽山泉水…… 终于,欧阳戎气喘吁吁的奔至山脚。 可是山脚处,左右四往,原本停放的马车全都已消失不见。 他终究还是没能抓到尾巴。 或者说,他原本的侥幸也破灭了——那个假“欧阳良翰”没有丝毫逗留,径直带着小师妹与燕六郎直接下山离开,接江州上官们去了。 欧阳戎眉头大皱,他现在只有一双腿,难不成徒步追赶? 然而,按照今日的日程计划,假“欧阳戎”一行人去接到江州上官们后,会径直去往蝴蝶溪的渡口,乘坐快船顺风去往越女峡营地那边接风洗尘,然后立马举办剪彩礼。 “这如何追得上!” 且不提他现在能不能立马弄到马匹,就算快马加鞭的去追赶,但现在已经慢了至少两刻钟了。 就算欧阳戎匆匆忙忙赶到了县城那边的渡口,他们也都已经上船出发了。 他即使雇船追赶,但是在水路上,这个时代大多数船的速度都是几乎均等,依旧没法望其项背。 欧阳戎还是落后两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差! 等他慢吞吞的赶到狄公闸,估计剪彩礼都已经快结束了,一步慢,步步慢! 怎么办?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努力保持平静,他凝眉四望。 龙城县城位于大孤山西边,大孤山南边是云梦泽方向,也就是越女峡所在的方向,至于北边,则是大江。 欧阳戎望了望假“欧阳良翰”一行人可能正在去接人乘船的西边县城方向。 又转头南望狄公闸的方向。 他们最后肯定是要去越女峡参加狄公闸剪彩礼的,该怎么追…… 就在这时,欧阳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是刚刚他在半山腰渴饮泉水时,短暂驻足眺望见的蝴蝶溪蜿蜿蜒蜒的复杂水路。 下一秒,欧阳戎脚步一拐,身子宛若离弦之箭飞冲出去。 只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 他既不是往西跑试图去追赶假“欧阳良翰”一行人。 也不是直接朝南跑,径直赶去越女峡。 欧阳戎拼命的往北跑去。 那里是大江的方向。 不过却有……某座新渠的起始点。 松林渡。 (本章完) 一百四十三、谢令姜:大师兄对我真好 约莫半个时辰前…… 燕六郎感觉自己立大功了。 特别是当看到明府与谢姑娘从东林寺大门里并肩走出。 他与手下的年轻捕快们十分默契的瞥了一眼这二人手腕上那一抹“红痕”。 大门外亭子内,一众捕快眼里纷纷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也不枉他们在大门口喝这么久的西北风。 还是小燕捕爷考虑的周到,没有带他们一起跟进去。 捕班的一众捕快默默交换眼神,就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样。 面对属下们的敬佩目光,抱刀的燕六郎不禁挺起胸膛,就差一个骄傲叉腰了。 也不怪众人这么大惊小怪。 这些日子,在龙城县衙里,可能除了一心全都扑在治水上、只想抄家搞钱赈灾的年轻县令外,所有人都看出了新来的女师爷有些不对劲。 之前有过有心的书吏统计,明府平日若是不外出,在县衙处理公文。 那么频繁过来找寻他的谢女师爷,一天最少都要问上县衙官吏们三十多句“大师兄呢”、“大师兄在哪”。 于是乎,某些小道传闻不胫而走,成为了大伙茶余饭后重点关注的八卦谈资。 毕竟郎才女貌、佳人倒追、郎君迟钝这种桥段,放在哪都是很有流量的,不仅吸睛,还令人憧憬祝福。 也因此,关于年轻县令什么时候突然脑袋灵光,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责无旁贷舍命陪君子的解决单身小师妹婚姻难题这件事。 便也成为了龙城县衙里,众人心照不宣的共同期盼。 此刻,东林寺大门外。 面对同系红绳、迎面走来的明府与谢姑娘,燕六郎面不改色,心里却是感慨一叹。 欸,幸亏今日是小爷跟来,若是阿山兄弟这个呆木头在这里,指不定就老实跟着明府进去了,插在明府与谢姑娘之间当大红灯笼……他心道。 只不过等到两伙人集合碰面后,燕六郎发现些奇怪之处。 明府步伐好像挺着急。 似乎比往常更加雷厉风行一些,丢下一句话,说走就行,带头下山: “走,下山去接沈大人和王大人。” 燕六郎等人一愣,连忙跟上。 换回一身飒爽男装的谢令姜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望东林寺方向,轻声道: “大师兄。” “嗯?”玉卮女仙头不回的应道。 谢令姜的眼眶已经没之前那么红了,经历了不久前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她似乎变沉默了不少。 此时忍不住提醒: “裙刀你还没取回来呢。” 玉卮女仙暗地里皱了皱眉,心道恋爱的女子真是麻烦,屁大点小事都放在心上。 她扶了扶下巴,面上春风一笑: “刚刚你换衣时,我通知寺里的和尚去取了,也不怎的,还没送来。 “小师妹,还是正事要紧,走,咱们先下山去接两位大人,等会儿寺里的和尚会把裙刀送回鹿鸣街的,小师妹放心,掉不了。” “也行……” 面对谢令姜目不转睛的凝视目光,玉卮女仙脸上挤出笑,心里却是对柳六柳七等人慢吞吞的取刀效率十分不满。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天色。 她每次伪装成欧阳良翰的时间有限,灵气修为支撑不了太久,拖延下去恐生变化。 旋即决定不再逗留,当机立断的走人。 玉卮女仙公事公办的语气,朝燕六郎等人吩咐了几句,转身带领众人下山。 后方,谢令姜从东林寺方向收回目光,看了眼“大师兄”袖下手腕上的红绳,又低头看了看她自己手上的红绳。 这位谢氏贵女抿了抿唇,抬首大步向前,跟上大部队。 眼下,谢令姜的心神感应不到裙刀。 所以并不知道裙刀的大致方位。 因为不久前在暗巷赠送大师兄裙刀时。 谢令姜锁定了大师兄的独特气机,再运转那养器之术所配套的某道心诀,默默斩断了裙刀对其心神的大部分牵引。 温养在裙刀内的那一缕心念只牢牢记住了大师兄的独特气机。 只有在识别到他的气机——也就是只有裙刀在大师兄本人手上时,才能将与她心神搭桥,隔空传递玄妙反馈。 除此之外,大师兄以外的任何人拿到裙刀,裙刀都无法与谢令姜心神搭桥。 她都心若平湖,毫无波澜,感应不到。 这么做,是因为谢令姜有挺重的心理洁癖,当然,只对某人例外些。 裙刀虽已赠送给大师兄,并且她也相信大师兄会妥善佩戴。 但是以后难免可能会被他身边的其它亲近之人接触到,例如那位一头古怪银发的异族丫鬟。 总不能到时候生出了感应,还误以为是大师兄在想她? 谢令姜丢不起这人…… 玉卮女仙伪装的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等人一路下山。 在大孤山脚,重新登上马车后,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城郊的十里亭。 距离约定的接客时辰,已经很近。 众所周知,水路是比陆路快的,不仅省时还省力。 之所以沈大人、王大人等江州上官不是直接走水路来龙城。 是因为这两位大人此行,不单单是从江州坐船直奔龙城。 到龙城县参加剪彩礼只是他们此行的压轴一站。 中途还会停靠两次,在路过的其它受灾县逗留视察了会儿,最后乘马车来到龙城县。 另外,这类高级官员们的行程是保密的。 为了安全起见,传到龙城县衙公文,让欧阳戎等人所得知的,也就仅仅是什么时辰到,再安排在哪处地点迎接。 否则,若是按照最便捷的路线来安排。 那当初欧阳戎八成会把接人的地点改在松林渡。 也就是即将作为折翼渠起始点的那个新渡口。 首先,是因为松林渡距离大孤山很近,方便顺路。 其次,欧阳戎一行人可以在松林渡接到江州上官们后,直接在乘坐舟船,径直驶向越女峡的狄公闸,方便快捷。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跑到城郊十里亭接人后,再多此一举的回到城里的彭郎渡搭船。 不过,眼下来看,这“多此一举”所耽搁的时间倒也不长。 因为当下因为各种原因,折翼渠并没有完全开通。 即使一行人是在松林渡乘船,也是要和原先一样,走蝴蝶溪蜿蜒曲折的老河道。 绕过整座龙城县城一次的。 节省不了多少时间。 除非新渠彻底开通。 折翼渠南起邵家村的野渡码头,北至松林渡。 全程河道笔直。 无需费力绕过龙城县城。 这才叫真正的省时省力。 只可惜,折翼渠第一期完成后就被年轻县令突然叫停,到现在也一直没有动静…… 玉卮女仙并没有想这么多,伪装成欧阳良翰模样的她一路埋头赶路。 全程都尽量少的与谢令姜、燕六郎等人言语,防止露馅。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城郊的十里亭,等待约莫一刻钟不到,他们便张望见远处官道上的一队马车缓缓驶来,又临近。 两伙人的接风碰面,并没有太多特别。 就是寻常上下级官员之间的客气寒暄。 监察使沈希声沈大人依旧一身绯红官服,风削骨峭的素朴打扮。 而新任的江州刺史王冷然,则是与沈希声年纪差不多,四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也是品级相近的绯红官服。 又有一副美须,不过却是喜欢用眼睛瞥人,神态颇为冷傲,看起来话颇少。 或许有外人在场,众人并没有多聊,直接登上马车走人。 某年轻县令微笑客气道:“沈大人、王大人,请上车!” “王大人先请。”沈希声转头。 王冷然点点头,率先进入车厢。 沈希声随后跟上,上车之前,他饶有兴趣的多看了两眼这位就名声显著的龙城县令,不过却并没有马上多言。 不过颇为意外的插曲是,年轻县令并没有去与谢令姜还有燕六郎同乘一辆马车。 而是登上沈大人与王大人的马车。 后方,谢令姜与燕六郎不禁对视一眼。 前者安静不语。 后者也就是燕六郎发现,在接到客人之后,某位年轻县令对他们似乎态度冷了些。 好像是进入了公事公办的状态,这么一想的话,燕六郎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了。 毕竟以往各种时间证明,明府的各项决策,或许在实施之前会显得有些离谱,但是最后效果都有目共睹。 不过很快发生的事,又让燕六郎又陷入了疑惑。 一行人赶到彭郎渡码头。 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舟船,停靠在岸边显眼的位置。 往日里,早就习惯来此坐船去往彭郎渡的燕六郎,在岸边指挥调度了下。 他刚要转身跟在两位江州上官还有明府后面,带着弟兄们一齐上船。 结果立马便被船上走下来的两位书吏拦住。 “小燕捕头请留步。”书吏客气道。 “你们干嘛,有何事?”燕六郎好奇问。 “明府大人吩咐,让您和捕班的人留在县里,做好本职工作,守好县衙,今日就不用跟去狄公闸了。”书吏如是交代道。 燕六郎先是脸色一愣,旋即啊了啊嘴,“这是明府说的?” 书吏点点头。 燕六郎欲语,可是他上眺的目光立马撞上船头处某位年轻县令皱眉的视线。 后者此刻正在船头陪两位上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视线不时侧瞟,关注船下燕六郎等人的方向。 “好……好。” 习惯服从明府的燕六郎只好老实点头,朝书吏无奈道: “明府的安排自然不会错……那就让谢姑娘跟着。” 蓝衣捕头其实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明府今日不是在狄公闸安排了大动作吗,为何不带人手过去,光是阿山兄弟在那里就够了吗? 吩咐命令的书吏听到他后面的那句嘀咕话语,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 只是在燕六郎的困惑视线下,书吏转身径直走到不远处同样准备登船的谢令姜身边。 后者亦是一怔,顿住了脚步。 “谢姑娘请留步。” 书吏同样传达年轻县令的一道吩咐,让这位女师爷在县城守着。 见谢令姜与燕六郎二人一时间都怔住,无异议,两位书吏赶回去复命。 少顷。 彭郎渡边,一艘大船缓缓开动,驶向越女峡方向。 岸边上,只剩下皱眉的谢令姜与燕六郎。 二人转头对视。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默。 燕六郎苦笑走去。 谢令姜忽然转头东望。 燕六郎脸色好奇,循着她凝眉的视线望去。 那里是城郊大孤山方向。 …… 一炷香后。 蝴蝶溪上。 某艘大船的船头,正有一位年轻县令背手站立吹风,不时抬手,扶一扶下巴。 玉卮女仙微微眯眼,感觉浑身格外轻松。 虽然脸上正顶着一副重量不轻的蜃兽假面,并且佩戴着它,总是下意识给她一种面具即将要掉落下来的错觉。 让她习惯经常用手扶一扶。 但是刚刚能一举甩掉最有可能识破她的两个隐患,这种一番风顺,还是令玉卮女仙心情不错。 那个痴情的谢氏女和姓燕的捕头,还真是很听欧阳良瀚的话啊,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了,原本准备的措辞她都没有用上 只可惜,真的欧阳良翰已经死了,估计都已经被柳六柳七收拾好了尸体,那个叫阿洁的杀人的剑客眼下也已经携剑走人了。 暂时顶着欧阳良瀚身份的玉卮女仙,也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叹息。 不过眼下,一路紧张慎言的她,终于应付打发掉了最熟悉欧阳良翰的谢令姜等人,等会剪彩礼伤动手的风险立马减少了一大半。 现在在玉卮女仙身边的,只有不熟悉原人的沈、王等人,也不怕言多必失容易露馅了。 “良翰在想什么呢?”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玉卮女仙回头看去,是不知为何自发对她隐隐熟络的沈希声。 “在想等会儿剪彩礼的事,沈大人,在下已经给您安排的妥妥当当,等会儿请您拭目以待。” “哦?那本官更期待了,要好好看看良翰的安排准备。”沈希声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意味深长。 玉卮女仙微笑点头,又多瞧了一眼这在她眼里几乎已经是死人的沈大人,旋即,她找了个借口退下。 玉卮女仙转身离开船头,准备回到船舱里稍微歇息下,然而路上刚走到一半,就听见船尾传来“砰”一声落地声。 她脸色霎那间变了变:“谢……额小师妹,伱……你怎么跟来了?” 只见前方,有一袭红衣的身影轻盈跳上船尾,正是表情平静的谢令姜。 而脚下这艘大船的后方,正有一只小一号的兰舟正停摆挂靠。 谢令姜直接道:“大师兄,我还是觉得,得陪你一起过去。” 玉卮女仙暗地里眼皮子狂跳,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露出些许被违逆后不高兴的神色: “不行,师兄我刚刚不是派人去和你说了吗,怎能擅作主张,小师妹这是不听大师兄话了?” 谢令姜盯着面前之人,认真道:“当然听话,但那日在马车里大师兄答应过我,这几日龙城不太平,柳家可能狗急跳墙,大师兄会让师妹一直跟在身边,大师兄难道……忘记了?” 还有这回事?真的假的?玉卮女仙暗暗皱眉,面上缄默,一时间没说话。 “大师兄好端端的,为何不让我来?”谢令姜忽问。 玉卮女仙强笑道:“我忧心小师妹,不久前做错事伤到你,见你脸色憔悴,回来路上也话少,就想着让你留在县里休息一下。” 谢令姜没有立马回话,眸光落在面前大师兄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上,过了片刻,她蓦然一笑: “大师兄对我真好……从没这么好过,但你我都已经戴上红绳了,师妹更要跟着大师兄,我…很担心很担心大师兄的安危……就这么说定了!” 语落,谢令姜闪身上前,紧紧跟在她身后。 “……”玉卮女仙笑容一僵。 (本章完) 一百四十四、欧阳戎: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就在蝴蝶溪上,某位谢氏女郎乘舟追上大船登船之际。 东边大孤山脚下,灵光一闪的欧阳戎已经埋头朝北边松林渡狂奔而去。 欧阳戎也不知道脑海里闪过的某个法子,能不能让他提前赶到狄公闸,阻止柳子文的阴谋,亦或者及时追上假冒他的那个“女仙”。 但眼下,他只能放手一搏。 其实欧阳戎觉得,那个所谓“女仙”的假扮他之人到底是谁,其实并不太重要。 假的终究是假的,见不得阳光,真正让欧阳戎所担忧的,是其背后,柳子文策划的剪彩礼阴谋。 刚刚下山时他推出来的那三策,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因为这能让假的变成真的,彻底给他钉上棺材板,哪怕欧阳戎现在活的好好的,还没有死。 但若是晚到狄公闸一步,大错酿成,柳子文阴谋得逞。 那欧阳戎哪怕后面出现在现场,面对罄竹难书的罪证人证与柳家的发难,他也很难收尾了。 就在欧阳戎气喘吁吁、一路狂奔向松林渡之际。 他所不知道的是。 在他走后不久,大孤山脚也出现了一伙更加急冲冲的狂奔身影。 当头的是一位蓝衣捕快,他满脸焦急的带领一队捕班冲上山去。 看样子亦是十万火急。 …… 越女峡,狄公闸。 从上午的阳光刚落在新修的闸堤上起。 狄公闸附近河滩上的营地,便陆续热闹起来。 乡贤士绅,豪强富商,有功名的读书人,龙城县与周遭几县的一些官吏,等等,等等。 从四面八方鱼贯赶至狄公闸参加剪彩礼。 就像一只冷寂的火炉,被一铲一铲的装填炭火,由小火苗变为炙热的熔炉。 现场的氛围逐渐烫热起来。 狄公闸本就位于上游云梦泽的要害位置,每次云梦泽涨水都会首当其冲。 而此闸的建成,是有益于整座江州的,不仅是龙城,星子、吉水、湖口等数县皆能受益。 所以联合修闸的龙城县衙与柳家,不仅邀请了本县人士,其它数县有头有脸的士绅群体也有派去请帖。 眼下,这些宾客今日如约而至,参与剪彩礼。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修闸的工匠劳力和欢腾看热闹的龙城百姓们。 今日剪彩礼上的吃喝开销皆由龙城县衙与柳家承担,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还未到正午,狄公闸旁的河滩营地上,便陆续聚拢了近千人。 当然,今日最重量级的宾客,还是当属江州来的两位上官。 监察使沈大人与新任江州刺史王大人。 关于这一点,众多宾客自然早就得知。 眼下已近正午,前去接两位江州上官的欧阳县令一行人还未赶来。 但在营地内等待的众多宾客与工匠百姓们,却是没有多少人表露抱怨情绪。 晚到,是上官的专利。 欧阳戎不在,今日上午是刁县丞主持剪彩礼,招待宾客们。 在刁县丞一脸热络的主持下,此时营地里的氛围其乐融融。 营地河滩上,正有一座装饰有彩带花圈的高台搭起。 这是上回龙王庙庙祝们举行洗闸礼时搭建的高台,眼下倒是正好装修了下,用在剪彩礼上。 高台下,正有一张张酒桌规律摆放,眼下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 刁县丞站在高台上,朝下看去,人头攒动,议论声嘈杂。 不过四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他,面对下方投来的一道道目光,倒是颇为适应,有些如鱼得水的样子。 不过今日,刁县丞也不是完全自由发挥。 某刻,这位老县丞悄咪咪摸了摸怀中某处,里面有一张折叠成方形的黄麻纸。 是上午时,明府手下那位叫柳阿山的木讷汉子递给他的。 上面有一些明府做出的剪彩礼安排。 虽然刁县丞看完明府安排的流程后,对某几项略感奇怪,但秉持少问多做的原则,倒也没有多嘴,按照长官的吩咐办就完事了…… 念头及此,刁县丞从属下手里接过一方汗帕,擦了擦乌纱帽下的满额汗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朝全场拍掌笑道: “诸位稍安勿躁,再静等片刻,按照流程,若是路上没耽搁,明府与两位上官应该快要来了。 “沈大人、王大人奉公正己,一路赶来也没吃午饭。 “等人一到,咱们就立马开席午宴,替两位上官们接风洗尘,剪彩礼在下午,咱们先吃的饱饱的,可不能饿到诸君,待回去还说咱们龙城县衙小气巴巴。 “哈哈哈,今日小官特意请来了县里渊明楼的大厨,外县来的朋友们,得好好尝尝咱们龙城县的特色……” 老社牛刁县丞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讲。 台下众人,不少做出侧耳倾听之状,配合着哄笑。 不过却也有人不怎么给脸。 “废话一摞。” 靠近高台的第一排左侧的一张桌前,柳子麟撇了撇嘴,懒得去听。 皱眉转头,有点担忧道: “大哥,二哥,人怎么还没来,玉卮女仙他们该不会出问题了,那个叫阿洁的剑客靠不靠谱,我总感觉有点不安。” 相比起这位柳家三少,坐在同一张桌前的柳子文与柳子安,倒是显得镇定的多。 柳子安转头,默默看着台上刁县丞讲话,没有回答。 柳子文在阳光下端坐合眼,闭目养神,嘴里道: “你这急性子得改改,一遇事就毛躁如猴,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以后怎么干大事?” 柳子麟满不在意道:“有大哥二哥在,跟着你们那就行了,用不着我动脑子。” 柳子文微微摇头,似乎是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营地外的远处渡口正有一只大船缓缓停泊,旋即走下来出现了一伙人的身影。 明明还还离着好远,便有书吏小跑到营地的高台上,朝刁县丞禀告: “刁大人,明府带着沈大人和王大人来了,一路顺风。” 刁县丞眼睛一亮,台下竖耳倾听的一众宾客们也躁动起来。 柳子文缓缓睁眼。 “诸位随我来。” 刁县丞带领台下一众宾客们前去迎接欧阳戎等人。 柳子文也带着两位弟弟一起站起身,默默跟了上去。 只见,前方刁县丞带领众人在营地门口,与风尘仆仆的欧阳县令、沈大人、王大人聚头汇合。 柳子文三兄弟悄悄站在人群后方,没有瞅上去。 默默听着前方两伙人的介绍行礼与寒暄客套。 话题自然是那些官腔与拍上官马匹。 落在柳子文等人耳朵里,自然觉得无聊,他们故意落在后排,倒也不用跟随前排人一起赔笑。 柳子文三兄弟的目光,皆不动声色的落在人群中央,那个一身浅水绿官服的欧阳县令身上。 依旧是他们熟悉无比的脸庞与平静的面色。 只不过以往令他们讨要的这张脸,今日落在柳子文三人眼里,却有些特别的感官。 只见,今日这位欧阳县令,似乎比往常安静一些,目光偶尔在周围人群里扫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并且,他也没有怎么加入刁大人对江州上官的马屁行列之中。 柳子文与柳子安对视一眼,又转目去望。 就在这时,柳子文三人瞧见,人群中央的欧阳县令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 然后……欧阳县令抬起手,摸扶了一下脸庞下巴,他默默转开目光,从柳子文等人身上挪开。 欧阳县令的这一幕动作,并没有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然而,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人看见后皆是身子遽然一松。 三兄弟互相交换目光,眼里不自觉浮现轻松喜色。 这套熟悉的扶下巴动作。 是玉卮女仙伪装成的无疑了。 纵使是从刚刚起全程保持脸色镇静、似是很耐得住性子的柳子文,当下心底也难免一松。 袖子下不知何时起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悄悄抓住袖口布料,擦了擦手汗。 也不怪他表现如此。 毕竟这段日子,骄傲如柳子文,也不得不承认,欧阳良翰确实是一位十分合格乃至优秀的对手。 之前给予他与柳家的压迫力太大了,简直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否则柳子文也不至于费尽心力想出今日这场毒计。 眼下,柳家三兄弟终于确认来人是偷梁换柱后的欧阳良翰。 所以玉卮女仙与阿洁剑客在大孤山的杀局看来已经成功了。 真正的欧阳良瀚眼下应该已被枭首。 与压不住翘起嘴角的柳子麟相比,柳子文的表情有一点复杂。 这位柳氏少家主,眼里即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感叹,似乎是对这块已经下线的优秀磨刀石,有点惺惺相惜之情。 然而若是欧阳戎在场,瞧见后估计八成会笑一句“鳄鱼的眼泪”。 似乎也确实如此,柳子文很快便收敛情绪,脸色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柳子麟脸上喜色难掩,伸手欲去扯一下大哥的袖子,然而转头瞧见大哥面色后,他顿时有些失笑。 了解大哥的柳子麟知道。 已经完成布局的大哥,应该是已经对后面即将要按计划发生的事情没太多兴趣了,或者说,是觉得没有什么挑战了。 柳子麟不禁对大哥心生佩服。 相比于时常对他冷言冷语的二哥,大哥柳子文才是他最亲近之人,一向愿意耐心教他…… 眼下,柳氏三兄弟的骤喜放松的反应,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从人群中央的欧阳县令暗中表露身份,到他们收敛神色,全程不过几息时间。 前方,刁县丞的接迎工作还在继续中。 旋即,作为今日剪彩礼主持的刁县丞做出了一番午宴安排。 包括柳子文在内的一众宾客们返回高台下的座位吃饭。 而东道主的欧阳县令则是带着沈大人、王大人,还有从隔壁县过来的其它官员们,一齐去往营地内豪华帐篷里吃饭,接风洗尘。 两方人是隔开吃的,刁县丞的这一番安排,放在眼下倒也不奇怪,毕竟官民有别。 等会儿午宴末尾,沈大人、王大人等人能出来,让宾客们有机会敬个酒就算不错了。 柳子文三兄弟准备回到座位,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察觉人群前方的“欧阳县令”视线悄悄投来。 柳子文默默看去,与其对视一眼。 只见欧阳县令眼珠子微微偏转,朝柳子文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方随从里某道安静跟随的女子身影。 刚刚营地门口人多,挤在一起,柳子文等人注意力都在假的欧阳戎身上,倒也没看的太清楚。 眼下,他们顿时瞧见玉卮女仙伪装成的欧阳戎身后,亦步亦趋的谢令姜。 她竟是寸步不离,紧紧跟随欧阳戎一起进入远处大帐篷里,给上官们接风洗尘。 柳子文眉头微皱,不过脚步还是跟着人群一起回到了高台下原桌旁。 有下人上菜,午宴正式开始。 柳子文与柳子安、柳子麟丝毫没有去动筷子夹菜的倾向,三人坐在位置上,脸色都有些冷。 柳子安皱眉,率先出声: “怎么办,大哥,这个谢令姜怎么也过来了,还紧跟着玉卮女仙,等会儿剪彩的时候,女仙动手岂不是会有一些风险。” 柳子文不语。 柳子麟亦是无语: “这玉卮女仙是怎么办事的,不说让她和长安剑客一起除掉姓谢的,干嘛不找个由头甩人,这个姓谢的不是很听欧阳良翰的话吗? “她怎么还带过来了,真当咱们的计划是儿戏吗,净整些幺蛾子。” 柳子文微微皱眉打断: “行了,现在抱怨这些无益,玉卮女仙已经向咱们求助了,想想该怎么办……若是真能有法子,她也不会把这个棘手的谢氏女带过来,还向咱们求助了。” 三人各自露出思索神色。 桌子旁,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只不过此刻,正凑在一起集思广益的柳家三兄弟并没有看见的是,在不远处的营地门口,又缓缓出现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只见,这道累的手撑膝盖、气喘吁吁的身影一刻不歇的冲进了河滩营地里,熟练的穿过一处处帐篷,然而在经过高台下热闹的露天午宴时,似是瞧见了什么,这道身影的脚步顿了顿…… 另一边,高台下的桌旁。 柳子文沉吟片刻:“得找个机会,把那物送给女仙。” 柳子安反应过来,小声道:“大哥是说……比翼鸟?” 柳子文瞧了一眼他,还未来得及颔首,他表情一怔,目光有些意外的投向正前方。 “怎么了?”柳子安与柳子麟循着大哥视线,好奇转头望去。 他们也齐愣……只见,这时本该在帐篷那边给上官接风洗尘的年轻县令,正缓缓朝他们这张桌子走来。 年轻县令一身浅水绿官服,迎着三兄弟的目光,走到桌前,屁股毫不客气的在他们对面落座,眼睛似乎在打量着他们。 柳子文三兄弟反应了过来,先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又脸色有点紧张的左右四望了一下。 发现没太多人注意这边,柳子文回过头,立马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陪上官吗,怎么到处乱跑?” 欧阳戎默不作声,侧目看了看他们的表情,突然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转而捏起筷子夹菜吃,又取酒杯饮,像是饿坏了渴坏了似的。 柳子文见状摇头,又皱眉道:“不过伱溜出来倒是正好……等等,谢令姜呢,怎么没跟来,暂时甩掉了?” 桌前夹菜的年轻县令筷子顿了顿,旋即继续夹菜送嘴里,他泰然自若的嚼了嚼,轻轻点头。 (本章完) 一百四十五、大声密谋? 河滩营地,高台下的一角。 一张没有吸引太多目光的桌子前。 “今日上午确实辛苦女仙了。” 面对频繁夹菜似是饿累的欧阳良翰,柳子文多瞧了两眼,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他淡淡开口道。 “无妨。”欧阳良翰似是无所谓的摆摆手。 他抬起眼皮,眸光如水般从对面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的脸上轮流淌过,顿了一下,语气赞扬: “上午安排的挺妙,让那个狗官插翅难逃。” 柳子麟抱胸冷哼: “哼,那个姓欧阳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能让大哥这么费心费力的亲自设局,能死在大哥手下,也算他赚了。” “是极是极。”欧阳良翰用力点头,似乎一百个赞同。 只是他夹菜的手依旧不停,甚至伸手去取离得相对最近的柳子麟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子麟也没在意,压低嗓音问: “等会儿剪彩的时候,要是谢令姜还是和牛皮糖一样跟着怎么办?女仙可有法子?” 年轻县令摇了摇头。 只是摇到一半,他动作顿住,不动声色地问: “等会儿……咱们在剪彩的时候动手?” “废话。” 柳子麟眉头一皱,憋不住脾气,教训说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 “剪彩的时候人最多,这时候不动手什么时候动手?就是要让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到沈希声的死,死在你手里。 “你到时候跑快点,可别被捉到……他奶奶的,说了半天,还是得支开那个姓谢的小娘皮。” 欧阳戎挑眉,缓缓颔首,嘴里附和: “对,不能被逮到,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柳子麟本想毒舌一句“你死不要紧但血别溅到柳家身上”。 不过这段日子屁股轮番经历生活的毒打,终究还是涨了点情商,咽了回去。 柳子文忽开口: “放心,除了谢氏女,场上没人逮的到伱,待沈希声死了,也没人会真的去逮你。” “哦?”欧阳良翰面色饶有兴致问:“所以那位王大人和咱们……” 柳子文轻笑了下,没有回答,面色如常继续道:“至于谢氏女……这个你拿着。” 这位柳氏少家主右手从宽大袖子中伸了出来,将在袖内把玩了很久的某物,递给前方的年轻县令。 后者好奇瞧去,发现柳子文递来的手上,正躺着一只盖青布的白瓷小瓶。 “这是?” “拿去,可以借助倒酒的机会,给谢令姜服下,后面的事情就交给鄙人。”柳子文淡淡道。 一旁沉默许久的柳子安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哥。 另一边,年轻县令轻笑一下,当着柳氏三兄弟的面,伸手接过青布白瓷小瓶,他点了下头。 柳子文露出些笑容,提起酒壶,将面前的空酒杯徐徐倒满,然后卷袖捧杯,将酒杯递给对面之人。 “来,再敬女仙一杯。” 只见欧阳良翰似是想也没想就接过这杯送客之酒,一饮而尽,收起青布白瓷小瓶,径直起身。 离开桌案之前,他伸手在柳子文身前的盘子里随手抓了一把瓜子,嘴里边嗑瓜子边快步离去。 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柳氏三兄弟放心的收回了目光。 然而,三人所不知道的是。 消失在他们视野里面的这道“欧阳良翰”的身影,在走出露天午宴的场所后,在原地略微停步。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招待江州上官的大帐方向,又看了看狄公闸内闸的方向,就在左右张望之时,忽然身后的高台传来刁县丞的登台招呼声。 似乎是要收桌捡盘,正在招呼酒足饭饱的宾客们离席,正式参加剪彩礼。 只见,驻足的年轻县令不再犹豫,抬脚走向某个方向…… 而就在一炷香前,河滩营地一处占地不小的大帐内。 有一桌人少但却规格更高的午宴,正与外面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等宾客们参加的露天午宴同时进行。 桌上人少,但是氛围却没怎么冷下来。 “来,沈大人、王大人,下官敬您们二位一杯。” 说话之人是来自星子县的田县令,正熟络的给两位江州上官敬酒。 另外几个来自隔壁县的县令亦是如此,气氛颇为热闹。 然而却有一人似乎例外。 “欧阳大人这是心情不好?上回田某过来,欧阳大人好像挺能喝的。” 有点醉醺的田县令身子凑近玉卮女仙。 后者身子下意识往后仰避了下,面色却是露出笑脸:“等会儿还有正事,今日不便饮酒。” “欧阳大人真乃我辈楷模啊。” 其它几位县令同僚纷纷称赞。 沈、王两位江州上官似是也投来了欣赏目光。 玉卮女仙心下无语。 不过所幸,今日前来视察的监察使沈大人与江州刺史王大人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付,交流互动的挺少,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 都是人精的田县令等人自然隐隐能看出一些。 因此,宴席上的气氛虽然没完全冷场,但也没到那种推杯换盏很熟络的程度。 于是乎,玉卮女仙发现,周围人的话题大都是以客套为主,并没有熟络谈论什么容易让她露馅的东西。 或者说,在这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中,她表现得冷淡点,言简意赅,倒也没什么突兀。 虽然一路上,玉卮女仙隐隐察觉到,频频看来的沈希声好像是有些话语想对她说,不对,应该说,是对欧阳良翰说。 但是碍于王大人等人在旁边,倒也没给二人“深入交流”的机会。 玉卮女仙也乐得如此。 刚刚一路上装斯文装的已经够难受的了,还要额外应付一个麻烦的谢令姜,眼下她只想赶紧混过这接风洗尘的午宴,然后把那把柳子文交给她的匕首,插进沈希声胸口,完事收工。 不过眼下,玉卮女仙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解决。 趁着田县令又去给沈大人、王大人敬酒的间隙,玉卮女仙余光瞥了眼她身后侧那一道红衣男装的倩影。 谢令姜正一脸平静的闭目端坐在椅子上,对于身旁午宴上的事情似乎置若罔闻,默默守在“欧阳良翰”三步以内的位置,她从午宴开始就没有怎么下筷吃东西。 玉卮女仙如芒在背,暗地里皱了皱眉。 这才是从刚刚到现在,一直让她棘手的事情。 玉卮女仙不是没有尝试过找借口甩开谢令姜,但是是无疾而终,就连刚刚她说要出去解手,都被谢令姜以保护安全为由,不由分说的默默跟随。 所以更别说出去找柳子文等外援了。 这谢氏女真的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 玉卮女仙心下骂道。 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既然等了许久,柳子文那边都没有动静,估摸着也帮不上她什么,那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顶着假面的玉卮女仙面无表情,不知何时起,她袖子内悄悄多出一叠小纸包,两根手指从众多纸包中间挑出了一个,其它的全部收起。 纸包内似是包裹一些粉末。 玉卮女仙曾经有段时间疯狂沉迷一些奇淫巧计,身上的各类奇药自然不少。 眼下袖内手里的这一小包粉末,便是一种叫做蝉蚕软骨散的玩意儿,无色有味,但是味道极淡,很容易被酒气冲消。 这蝉蚕软骨散毒性并不算强,但是却能够在练气士骤然运转灵气修为的霎那,阻碍灵气在经脉内的流通速度。 宛若有淤泥堵塞了河道。 于是便达到一种类似凡人“软骨无力”的功效。 而且修行之人对此还不容易察觉,除非遇到外部情况,准备陡然搬运体内灵气时,才能后知后觉灵气流转速度的异常。否则平日里,体内灵气流转速度本就很慢,保持龟息状态,如何发现的了? 当然,物性双生,凡事皆有两面性,蝉蚕软骨散也是如此,它本就不强的毒性很容易被冲淡。 所以只需练气士静心多运转两遍灵气,便能像剧烈水流冲洗堵淤泥河道般,疏通筋脉,冲淡药效。 所以此物,一般都是用来偷袭打先手的,但这又显得有些鸡肋,因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对方中毒,那自然是要选择更合适的药效更猛烈的毒药,虽然无色无味的奇毒药本就极少罕见。 不过眼下,玉卮女仙却发现此物似乎正好合适。 桌前,玉卮女仙背对谢令姜,她默默瞥了眼桌上刚刚被田县令倒满的小酒杯。 不过,一时间,她眼底却露出些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闭目的谢令姜忽然开口: “师兄为何不夹菜了?” 玉卮女仙摇了摇头:“不想吃了,今日胃口不好。” 谢令姜看着大师兄背影问:“这几道渊明楼大厨做的辣菜,大师兄也没有胃口吗?不喜欢吃了?” 玉卮女仙欲语,可心下一动,当即摇头解释: “当然不是,师兄我……很喜欢吃辣,师妹也是知道的,主要还是早上吃的太多,刚刚夹几口菜就有点饱腹了。况且小师妹不也没吃吗,是不是也没胃口。”她失笑回头问。 谢令姜瞧了瞧他,轻轻点头,没再追问。 玉卮女仙保持面色如常,心里却暗松了一口气,差点露馅。 幸亏她今日不是直接莽上来的,而是有备而来。 在今日此行之前,柳家收集了不少关于欧阳良翰的喜好习惯,包括饮食起居,其中便有吃辛辣食物这一块,好像是因为柳家查到梅鹿苑曾在县里的云水阁高薪聘请会做辣食的厨子……这些,玉卮女仙皆有记在心头。 不过,性格一向多疑警惕的玉卮女仙只是庆幸后怕了一小会儿,心弦便莫名颤了一下。 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后侧方谢令姜,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些狐疑神色……等等,难道说已经…… 然而这时,一直安静夹菜的沈大人忽然转头望了过来,玉卮女仙见状,立马微笑以对,暗中却是皱眉,不耐随后有可能的搭话应付。 可是随着沈希声的开口,玉卮女仙脸色露出些意外神情。 沈希声并没有找她谈话,而是笑望向她身后的谢令姜,与之和善搭话。 玉卮女仙侧耳一听,原来这位江南道监察使好像认识谢令姜的阿父,有些交情。 谢令姜对此亦是颇感意外,看起来她之前也并不知道此事。 不过这并不妨碍,沈希声与谢令姜眼下的笑语寒暄。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旁听了会儿。 不多时,这二人话语都顿了下,像是寒暄末了。 玉卮女仙突然灵机一动。 她福至心灵般伸手端起酒杯,中途,宽大的长袖不动声色的拂过了杯口,酒水颜色未变,她站起身来,回头一笑,酒杯递向谢令姜: “小师妹,既然是世交伯父,好不容易遇上一回,自然得敬一杯酒,也算是聊表心意。” 谢令姜表情微怔。 沈希声爽朗一笑,摆摆手,“客气了客气了。” 玉卮女仙摇头,没有收回手,“这是应该的,小师妹可是陈郡谢氏出身,家风家教便是长幼尊卑不可随弃,还是得敬一杯的。” 面对身前递来的酒杯,似是怔神的谢令姜没有立马接过。 她抬眼看了面前大师兄熟悉诚恳的脸庞,垂眸瞧了一眼清澈的酒水。 顿了顿,她轻轻点头:“师兄说得对。” 谢令姜接过酒杯起身,朝沈希声示意敬酒,她抬起袖子掩嘴,仰头似是默默喝尽酒水,待下杯子。 玉卮女仙瞧见谢令姜手里空荡荡的酒杯,心中一喜,不久前的狐疑烟消云散。 她也当即举起杯,转头笑道:“沈大人,下官也敬您一杯。” 谢令姜没有去看正在与沈希声豪爽敬酒的“大师兄”。 她默默转头,北望了一眼帐篷外面。 少顷,推杯换盏,午宴结束。 刁县丞的身影也适时出现在帐篷门口,他朝这众人笑着禀告: “诸位大人,外面的宾客们早已准备妥当,剪彩仪式也已经筹备完毕,就等着诸位大人移驾前往,大人们可有其它吩咐。” 帐内众人自然无异议,欣然起身,鱼贯而出,随刁县丞一齐前往。 剪彩礼正式开始。 推荐一本好基友的书《霍格沃茨:从猎魔人归来的哈利》,很不错的霍格沃茨同人~ (本章完) 一百四十六、真假良翰?当场抓获! “这是要去哪?” 高台下,露天午宴结束,刁县丞带领包括柳子文三兄弟在内的乡贤士绅、豪强富商们一起离开会场。 柳子麟朝走在前方的刁县丞疑惑问。 “这里不是搭了台子吗,不办剪彩礼了?” 不仅柳子麟困惑,周围远道而来的县城内外宾客们亦是面露好奇。   一百四十七、哼大师兄才不会对我这么好 剪彩礼上异变突生。 内闸内外众人皆惊。 甚至包括玉卮女仙,她嗓子都变了音,尖啸一声: “你,你一路都在啊骗本仙,你没喝那杯酒!” 谢令姜抓住玉卮女仙手腕的右手有些抖颤,似乎是紧攥的太过用力。 她另一只手默默从红袖之中取出一方湿漉漉的淡粉手帕,丢掷脚下。   一百四十八、不准哭鼻子 颠簸马车内,欧阳戎裙刀横置在双膝上。 脸上露出侧耳倾听的专注之状。 车厢内,除了外面马蹄砸地的声音、驾车骑士们呦呵的声音外。 只剩下谢令姜细细倾诉的清婉悦耳的嗓音。 谢令姜没有对欧阳戎有任何隐瞒。   一百四十九、道侣令姜,哑女绣娘 谢令姜一袭红裳,走在去往漪兰轩的水畔长廊上。 廊道上每隔一段距离,不时有苏府丫鬟三两成对搬凳子踮脚去点亮廊灯。 若从高处往下看去,被傍晚青暗色的夜色笼罩的富贵府邸内,一长排的廊灯相续亮起,宛若一条背灯的长龙。   一百五十、仁者无敌,全县公审 晨曦刚刚移动到牌匾“龙城县衙”烫金四字上的时候。 牌匾下方的宽敞大门,有络绎不绝的人流身影进进出出。 鹿鸣街上,积累一夜的寒气被全县各地齐聚而来的热闹人流驱散。 有衙役熟练搬出原本摆在县衙公堂上的公案凳椅。 露天摆放。 书吏将惊堂木、签盒、茶杯安置案头。   一百五十一、比翼鸟,成双死 有淡似桂花的馥香弥漫全场。 然而此刻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而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异。 欧阳戎豁然起身。 沈希声也皱眉起身,王冷然微微抬眉,多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柳子文。 燕六郎将柳子文一把推开,远离玉卮女仙。 周围的捕快们扑上前去围拽住柳子文。 捕快们满脸警惕。   一百五十二、真凶何人,公审大胜 鹿鸣街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人头攒动的拥挤人群中间,让出了一片空地,无数百姓或热闹或冷眼或惊奇旁观空地中央的柳氏三兄弟。 大哥柳子文倒在二弟柳子安怀里。   一百五十三、肢解柳家,杀人诛心 柳子文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也不知道他昏死过去多久。 公审怎么样了,王冷然有没有保下柳家,欧阳良翰是不是还是秉持公道穷追猛打。 柳子文宛若一只陷入了沼泽的年迈病虎,意识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