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华》 第一章 梦魇 明代永乐年间,京城。 这一夜对绿竹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她裹在一条半新不旧的福字纹棉被里,略有些发黄的皮肤上醒目地印着一块一块的淤青。 绿竹头发凌乱,似水草一般黏着汗水搭在头上、赤裸的肩上和背上。她的眼神有些恍惚。灰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木床,和一台冰冷冷的柳木梳妆台。梳妆台的铜镜里映着绿竹模糊的脸庞,脸颊明显有些宣红。两点烛火在她眼中跳跃。 “大爷慢走啊!这姑娘不错?!”门外传来老鸨殷勤的声音。 “咳!”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咳了一下,“不过就是太瘦了点儿!没啥啃头!” “哎呦!五爷!您这口味还真是挑剔。当初嫌我们小桃红太风情,现在好不容易给您寻摸着一个纯情的,脸蛋又漂亮,您却又嫌人身子单薄。”老鸨虽是在抱怨,但语气中依然带着殷勤的笑。 “哈哈!”那“五爷”浪笑了两声,“我是嫌小桃红风情吗?我是嫌她……”两个人的声音越飘越远。 绿竹裹着被子躲在房间里,对门外两人的对话声恍若不闻。她脑中不断闪现着刚刚那恐怖的一幕:一个陌生的男人像抓小鸡一样将自己摁倒在床上,粗壮的十根手指像铁箍一样箍在自己身上,稍有反抗便是重重的一巴掌或是一脚…… 忽地,绿竹只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原来是蜡烛燃尽,幽黄的火光晃了一晃便灭了,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和一丝微微有些呛人的烟火气。 绿竹借着月光愣愣地瞧着那缕青烟缓缓地氤氲、飘散,最后消失得无边无际。 “灭了。”绿竹幽幽地自言自语。她慢慢站起身,机械地捡起被男人撕碎扔到地上的衣服披在瘦弱的肩膀上。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窗边,如一只木偶一般。 窗外,是一片清冷寂寥的夜。几声凄厉的犬吠声自远方传来,打破了夜的沉静。不一会儿,犬吠声止,夜又似死一般沉寂。 深秋的天气处处都透着清冷的寒意。月亮像冻成了冰,模糊而寒冷。冷风自窗外肆虐地钻进屋中,绿竹散乱的长发被撕扯着。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绿竹失神地望着远方,双眼空落落的似没了灵魂。 忽地,她奋力爬上窗台,纵身向下一跃…… 第三章 苦涩的酱鸭包 天刚蒙蒙亮,绿竹赤着脚走在石板路上,瘦小的身子在肥大的外衣里面瑟缩着,显得更加瘦小了。淡淡的阳光夹着丝丝寒气舔舐着绿竹的脸,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晨的集市似乎还在打着盹,并没有多少人,不少店铺也只是刚刚掀开门板、挂起帘子,准备开始做生意。 绿竹的肚子更饿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 “包子,热腾腾的酱鸭包!”那声音夹着丝丝香气向绿竹飘来。绿竹微微侧过头,前方不远处是一家包子铺,氤氲的热气在清晨的寒风中飘散。绿竹快步走过去。她的个头还不到包子的笼屉。她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心中的那句“来一个包子”临到嘴边,终于化为了“你们这里招工吗?我……我什么活儿都会干。” 那店铺老板长着一张瘦削的脸,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正在殷勤地为其他客人捡包子,不曾看绿竹一眼。直到听到绿竹说话,这才皱起眉不耐烦地说道:“不招不招!”见绿竹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又冲她摆摆手道:“不买包子就赶紧走,别站在这里挡着我做生意!” “你别吓着她!”忽地,从后厨走出来一个女人,胸前挂着一块白布围巾,双手和衣襟上沾满了面粉。她脸色有些苍白,一头乌黑的头发夹着几根银白色的发丝,扎着寻常的挑心髻,五官清秀、面色和善。 “我们不招人,你到其他店里问问。”老板娘走到绿竹身边,搓了搓沾满面粉的手,和蔼地说。 “你可以去街头汉王府看看哦!”包子铺老板嘴边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那边的工钱可高呢!” “你何苦坑她!她还是个孩子!”老板娘着急地说,又转头对绿竹道,“你还是去别家问问。千万别去什么汉王府。”她说着,从笼屉里拿了两个酱鸭包,用芭蕉裹了递给绿竹。“小姑娘,还没吃早饭。这两个包子垫垫肚子。” 绿竹却不敢去拿,只是愣愣地瞧着这个被岁月和生活渐渐侵蚀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女人见绿竹不接,伸手将包子塞进她怀里。“小姑娘,你再去别家问问,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们这里雇不起人。”女人声音温和,似这秋日清晨的阳光。 绿竹没说话,只是深深朝着那女人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她口中大口地咬着包子,泪水却不听话地淌了下来。口中的包子微微挂了些苦涩。 “咱们这小本生意的,你今天送两个包子,明天又送两个,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绿竹身后传来那包子铺老板怨怼的声音。 “她这么小的孩子孤苦无依的,多可怜。想当年要不是我爹收留你……”老板娘温和的声音响起,却又被秋风扯得远了。 第四章 汉王府 太阳慢慢爬上天空,街上的行人和车马越来越多,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绿竹瘦小的身躯隐埋在人群当中。她挨个商铺打听要不要招工,得到的回复却只有白眼和不耐烦。 绿竹失魂地走在街上,忽地被一股强光刺到眼睛。原来是汉王府高高挂起的硕大的金字牌匾,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威严肃立。 “这里是你待的地方吗?快滚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像拎小鸡一样将绿竹扔出去。绿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你们这里招工吗?”绿竹一屁股跌倒在冰冷冷的地上,依然不肯放弃,怀着一丝期望问道。 “招什么工?滚滚滚!”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在绿竹看来仿佛是一尊黑黝黝的塔。 “招工,招工!”这时,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来一个瘦竹竿般的身影,长着一张老鼠一般的脸孔,唇上留了两撇小胡子,仰头对着那高塔一般的身影陪了笑:“侍卫大哥,我们在招工呢。您忙着,这个小姑娘交给我。” “招工?我怎么没听说?”那个高大的侍卫皱起眉头,“府中缺人了,都是王妃交代张管家去张罗,想要进府,着实不容易呢。何时这般随随便便招人了?” “还不是小王爷让偷偷地招。”瘦竹竿苦着一张脸。 “王妃不是下令不让小王爷……” “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是奉命办事。哪里敢有丝毫违拗啊!这小王爷年纪虽小,却是王爷的独子,他的话有谁敢不从?到时候王妃怪罪下来,还不是我们这些奴才顶罪?”瘦竹竿的一张脸更苦了,“之前都是找狱中的死囚,现在王妃管的紧了,死囚的这条路断了,咱们又不敢明着暗着地去抓人……” “呵呵”侍卫干笑两声,“不过王爷新纳的那个女人那么得宠,如果再给王爷生下个男孩儿,说不定……” “你还不知道?”瘦竹竿凑近侍卫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王爷还从未近过她的身呢。” 侍卫睁大了眼睛表示惊讶:“还有这种事?听说王爷费尽周折才纳了她入府,怎会……” 瘦竹竿“嘿嘿”笑了两声:“听说那女人长得是国色天香,但咱也没这个福气见一见不是。话说这王爷也真能忍得住……”说到这里,两人会心一瞥,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那瘦竹竿笑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看绿竹,对侍卫道:“我先把这个小妮子处理一下,免得小王爷又说我们这些奴才办事不利。” 那个侍卫用有些同情的目光看了看绿竹,点点头,又回去站岗了。 第五章 小王爷 绿竹仿佛做梦一般跟着那些人来到了王府。她自小便跟随着父母受苦,何曾见过如此华丽的府邸,只觉来到了仙宫一般。她被一个老婆子引着从侧门而入。绿竹随着老婆子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又穿过一道道月门,只见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楼阁,一株株奇异珍贵的花卉,一处处阆苑仙境般的景致。绿竹虽则新奇万分,但却一直低着头,不敢向周围仔仔细细地瞧上一眼。那老婆子边走边打听绿竹的身世,绿竹内心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说:“奴家的父母都是贫苦的庄稼人,今年夏天爹爹和娘亲都染了瘟疫,家里无钱医治,不到入秋便都死了……”绿竹说到这里哽咽住了,顿了一顿,又抽抽泣泣地道:“我们原是租了县里张大户的地耕种,房子也是他家的。父亲死了,交不起租,奴家便被张大户赶了出来。可我身无分文,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只好……”绿竹说道这里,心中一阵颤抖,便顿住不说了。她不想提起被妓院买去之后的情形。 那老婆子听着,眼圈也就红了,叹口气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到了这里,也算是找到安身之处了。只是一点,一会儿你见了管事的,千万别这样哭哭啼啼的。虽则你刚刚死了爹娘,但在王府里,是个人都比爹大,谁会耐烦看你这副嘴脸?一会儿机灵点,好给你分个好去处。” 绿竹赶忙止了哭声,感激地说:“谢谢婆婆教导。”正说着,迎面远远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着一身鹅黄色的绫罗长裙,模样娇美,后面跟着两个十来岁的小丫鬟。 绿竹躲在那婆子身后,小声问道:“婆婆,那可是王府的小姐?”婆子低声说:“她是伺候王妃的丫鬟香屏,不过一般人家的小姐又哪里赶得上她呢!”婆子说着,快步迎了上去,陪着一脸褶子笑道:“香屏姐姐,婆子这里给您请安了!等闲见不着您老一回,可是越来越漂亮啦!” “呵呵,”香屏被婆子奉承得心中舒坦,伸出一双纤纤细手捂着嘴笑着,“原来是宁婆子啊,你叫我您老,可到底是我老呢?还是你老?” “哎呦,我的香屏姐姐啊!您可真会取笑婆子,我糟老婆子一个,哪儿能跟您比啊!我是岁数老,而您那,是资格老!” “哈哈……”香屏笑着,目光转到了绿竹身上,她用一双杏核眼将绿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个小丫头便是小王爷今天买来的那个?” “是是是……”婆子一边说着一边将绿竹拉到香屏面前,低声说:“还不快给香屏姐请安!” 绿竹低头垂眼地福了一福,小声说:“绿竹给香屏姐姐请安。”说完,战战栗栗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呵呵,小户人家的闺女不懂规矩,姐姐您别见怪,以后还得请您好好教导她呢!”婆子陪着笑说。 “估计是不用教导了……”香屏一边打量着绿竹一边说,“可惜了一副好模样啊!”她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姑娘这话的意思是……”那宁婆子不由得一阵哆嗦,眼中露出惊恐的神情。 “还不知道呢,您老也不用这么害怕,你还是带她去婉儿那儿问问!说不定也轮不上她呢!不过这也玄,这府里的丫鬟仆役谁还不没点关系,早就躲得远远的,也就只好用他们这种刚买来的……”香屏说着,用惋惜的目光打量着绿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又回过头嘱咐宁婆子道:“千万别再和别人说了,万一传到王妃耳朵里,小王爷那里肯定又要大闹一场。你也知道,王妃一向都不让小王爷干种事的……” 婆子忙不迭地答应着:“姑娘放心,这个婆子自然明白。再说像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王妃跟前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恩,这就好,你领她去婉儿那里,我这就先走了,还得去花园给王妃摘几朵菊花去呢!”香屏说着,带着两个丫鬟走了。绿竹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思量着两人刚才的对话,一头雾水。 “唉,走!”宁婆子叹了一口气,拉过绿竹的手,抹抹眼睛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婆婆,你们刚刚到底说的什么事?好像和我有关系?”绿竹一边跟着婆子向前走一边问道。 “待会儿就知道啦!那小王爷啊……唉……真是个魔星!”婆子见四下无人,低声说道。 第六章 大难临头 又走了不一会儿,路上碰见很多身着绫罗模样俊美的丫鬟,那婆子都一一上去陪笑问好。那些丫鬟得知绿竹就是今天新买进来的小姑娘,都用香屏一样既惋惜又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绿竹更加地恐惧和疑惑了。 好容易到了婉儿房间。在绿竹眼里,那房间布置得简直就如大户小姐的闺房一样。那婉儿并不比绿竹大上几岁,却由于跟了小王爷,养就了一副大人般的威严,举止行为仿佛主子一般。婆子和绿竹先后向婉儿问过好。 “恩,你就是今天买来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婉儿坐在一张紫檀木云龙纹玫瑰椅上,一边慢慢喝着一杯茶一边脸也不抬地问道。 “绿……绿竹。”绿竹结结巴巴地答道。 婉儿仍旧喝茶,并没理睬。 宁婆子忙上前一步陪着笑殷勤地说道:“婉儿姐姐,您看这小姑娘模样还成,人又老实,您留下端个茶倒个水的也不错啊!” “哼。”婉儿冷冷地哼了一声,将茶碗放下,站了起来,“这事情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小王爷这两天出去就是为了买些奴才来。这些奴才并不报到王妃那里去,即使没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小王爷买这些奴才来做什么,你也知道。别说我这身边根本不缺一两个端茶倒水的,即使缺了,咱们这些做丫鬟的怎敢扫了小王爷的兴呢!”她说着,慢慢向绿竹走了过来,伸出手端起她的下颌仔细瞧瞧,又道:“模样果然不错,我即使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啊……”婉儿又转过头对宁婆子道:“你也知道小王爷的脾气,虽然现在还是个孩子,但那脾气秉性哪里是个孩子呢,他面前,除了王妃,谁敢说上一句话。” 婆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这些婆子自然知道。唉!都是这孩子的命苦啊!死了爹娘不算,如今自己又……”她说着,伸出手来用袖子抹着眼泪。 绿竹在一旁只听得全身僵硬,她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大的灾难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她想问,却又不敢,只觉得这里所有人都高高在上,就连旁边这个一直待自己很好的宁婆子与自己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内心除了恐惧再没有别的什么,紧握的手心里满是冰凉的冷汗。 第七章 魔星 如今绿竹终于知道那些人同情又惋惜的目光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她此时正置身于一个郊外的树林中。 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八九岁的男孩儿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金色的马鞍熠熠生光。那男孩儿的皮肤微微有些发黑,肤质却很好,泛着玉质般的光泽。绿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似寒星一般,望一眼就会让人浑身发冷。他脸色冷峻,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尚且稚嫩的脸上却隐隐泛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凌人之上的威严。还有,就是深深的寒意。绿竹似乎感觉他的心都是冰做的。绿竹已经隐隐猜到,这个人,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魔星”——小王爷。 小王爷身后跟着十来个家奴。两旁站着两排身着盔甲、手握长枪的侍卫。他的眼光并不向绿竹或者她身边那几个同样由于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可怜人望去。或者说,小王爷的目光是望向他们的,但是他的眼中却谁都没有。小王爷的两旁,六只半人多高的猎狗在高声地狂吠,粘稠的白色的涎液顺着尖利的牙齿缓缓流下,傍晚的夕阳下,那钻石般锋锐的牙齿闪着寒冷光。 绿竹瑟缩着身子和其他几个不知是被买来还是抓来的贫苦人站在一起。她本以为进了王府后,只要自己吃苦肯干,从此就不必受冻挨饿了,没想到还不到半天就要命丧恶犬之口。绿竹不明白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为什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却不会皱一皱眉头,甚至没有一点点表情,难道他的心真的比这些猎犬还要可怕?但这些念头在绿竹脑中也只是一转即逝,她顾不得思考太多。此时,她的眼前放佛只剩下那些体型硕大的猎犬的血盆大口,而她的耳边,也只有狂躁而无休止的犬吠——听说,这些猎犬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绿竹身边还有四个人,他们和绿竹一样,都瑟缩着身子,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巨犬,眼中流泻着恐惧的光芒。 绿竹只见那个孩子微微抬了抬手,而这个手势在绿竹眼中便仿佛死神的讯号一般。六条如狼似虎的猎犬被撒开缰绳,朝着她狂奔而来。此时绿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跑。绿竹在树林里没命地奔跑,虽然宁婆子告诉过她,这些被当作猎物来训练猎犬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的,但逃生的本能让绿竹仍然不顾一切地狂奔。她身后,紧跟着一只比她的身躯还要硕大的猎犬。绿竹仿佛清晰地听到了那捕猎者粗重的喘息,也闻到了顺风飘来的猎犬满嘴的腥臭,那味道让绿竹浑身无力,似乎就要窒息。 突然,绿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磅”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后只觉得后腿一阵剧痛。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抬头看了看西方天际那轮鲜红如血的残阳,心中想到了死。此时绿竹已经放弃了求生,她一时间昏了过去,却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哨声。 第八章 死里逃生 绿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是黑夜。她睁开眼睛,只看见旁边一点黄豆大的灯光,自己正睡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了半旧的被子。不远处传来隐隐的鼾声。绿竹转过头去,使劲瞪大了双眼想看清自己置身于何处。只见黑黢黢的一间小屋,屋子中间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放着两只瓷碗,其中一只碗里点着油灯。再靠墙是一张长凳,一个人正躺在上面,鼾声正响,似乎睡得很香。 “难道我还没有死?记得娘和我说过阴曹地府有可怕的阎王还有很多恶鬼,还有刀山和油锅,这里却不是那个模样……”绿竹想着,向前抬了抬身子,想起身仔细看看周围,却不想牵动了腿上的肌肉,只感觉左腿一阵剧痛。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忙又躺下,额头马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躺在长凳上的那个人似乎睡得很香,绿竹的这一声轻吟并没有把她惊醒,那鼾声反而更加响了。 “我怎么会没有死呢?我明明是跌倒了,再没有力气起来,那猎犬也明明咬到了我。难道是有人救了我?可又有谁敢从小王爷手底下救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绿竹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 她又转过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深蓝的夜幕,无数繁星缀满了夜空。“这星星虽然渺小,可毕竟能一直这样亮着,这样生生世世,永远不会消失……”绿竹愣愣地想着,“而我呢,像我这样低贱又命苦的人,还不如那渺小的星星……”想到这里,绿竹的眼角不由得湿润了,她忙侧过头,想将脸埋到枕头里,却一眼瞥见了那盏在黑暗中微微摇曳着的油灯。“唉!怎么能和星星比呢!我的命就像那盏油灯一样才对啊,不一定什么时候刮来一阵风,就灭了……”她这样想着,忽地就真地从窗口刮进一阵风,那灯火在风中挣扎了两下,旋即就灭了。绿竹一见,更加伤心了,将头捂在被子里嘤嘤地哭了一个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绿竹是被饿醒的。她在迷迷糊糊之中只感觉肚子一阵阵地痉挛,接着又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又隐隐听到一阵瓷器磕碰的声音。 她转过头去,只见桌子上摆了两盘菜,香喷喷的正在微微冒着热气,一阵异常的香气扑鼻而来,绿竹忙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人正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绿竹咽着口水,只见来人正是宁婆子。 “婆婆!”绿竹积攒起力气咬着牙勉强喊了一声,声音仍是很有些微弱。 “哟!可醒啦!我这两天还一直担心你醒不来呢……”宁婆子说到这里忙作势去打自己的嘴,“瞧我这张老嘴,说什么呢!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来,正好,我刚刚熬的骨头汤,给你补身子的。”婆子说着,盛了一碗汤,“刚出锅的,有点烫,凉一凉!”她盛了汤放在桌子上凉着。 “婆婆,我到底是在哪里啊?我没被猎狗吃掉吗?是你救了我吗?”绿竹挣扎着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声音微弱地问。 “我婆子是什么人啊,哪里又那么大本事!”宁婆子说着,走了过来,慢慢扶着绿竹坐起来,将枕头靠在她的背后,“你先坐一会儿,等会儿汤凉了,我就给你端过来。几天没吃东西了,一定饿了?”婆子慈祥地笑着说。 绿竹点点头,“婆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还活着?”绿竹继续追问。 宁婆子掏出手绢来替绿竹擦擦汗,“你这孩子虽然命苦,可也是命不该绝。这多亏了王妃啊!” “王妃?”绿竹惊讶地问道。 “恩,”宁婆子点点头,“就是汉王妃啊,这个府里除了王妃,还有谁能管得了小王爷。” “你是说,小王爷的娘?” “呵呵,当然是小王爷的娘啦!”婆子笑笑说,“你别看小王爷一副小煞星的模样,王妃却可慈祥着呢。每天都吃斋念佛,救助穷人,说是……”她说到这里,将头探近了些,声音放低,“说是汉王造孽太多了,要为王爷积阴德。王妃本来因为拿活人做猎饵这件事,说过小王爷很多次,为此还打过小王爷的好几个随从。但王府这么大,王妃毕竟不能时时盯着。再说你别看小王爷那不到十岁的孩子,却比谁都精明,跟王妃面前装得乖巧懂事,对待下人却是另一副模样。他做这些事情从来都瞒着王妃。这次合该你命大,不知是谁告诉了王妃。王妃一听,晚饭吃到一半便忙不迭地去救人,这才把你从狗嘴里救了出来……”宁婆子说着,笑着拍了拍绿竹的手,“幸好王妃去的早,几个人都没有死。我和香屏姑娘说了,把你接到我这里来,一来方便照顾,二来呢,也给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个伴。” 绿竹眼里转着泪水,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婆婆……” 宁婆子笑道:“哭什么呢!命拣回来了便是大喜呢!婆子我平时也都是一个人,怪孤单的,你也正好给我做个伴呢!”她说着,站起身来向桌子旁走去,“汤该凉的差不多了,我喂你喝点!” 第九章 猪斩鸡 就这样,绿竹狗嘴余生,在汉王府住了下来。那宁婆子是在王府的厨房里择菜洗菜的下人,绿竹也就跟着在厨房里打打杂役。过了不久,香屏见绿竹模样周正,人又细心勤快,便让她做一些端茶倒水的差事。但绿竹毕竟年幼,天生又胆小懦弱,常常被大一点的丫鬟欺负,幸好有宁婆子关心开解,又教她一些王府的规矩,日子过得也还平和。 这天,绿竹做完自己的差事,跑到厨房帮着宁婆子洗菜。一起在厨房做杂役的阮婆婆笑道:“宁婆子,你这辈子虽然没儿没女,可临老了,收了绿竹这么一个懂事的丫头,可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强些呢!当真是有福气呢!” “谁说不是呢!”宁婆子一边择着韭菜,一边笑着拍拍绿竹的头,随后又闲聊道:“阮婆子,听说今天王府里来了一个蒙古人,是不是真的啊?” “快别这么大声!”那阮婆子长得又高又瘦,一张黑黢黢的脸上斑斑驳驳地布满了麻子。她此时正在旁边用一小块破瓷片削着土豆皮。一旁,一只大瓷盆里已经满满地堆了一堆削好的土豆。“他们说那蒙古人可凶呢!一双眼睛可有铜铃那么大!那鼻孔就像牛。绿竹,你以前见过钟馗的年画吗?” 绿竹点点头:“以前在集市上见过。” “听说啊!那些蒙古人长得就和钟馗一样,一拳打过来啊,一头壮牛都禁不住。他们都是生吃牛羊肉呢!”阮婆子一脸夸张地道。 “啊?那血淋淋的又腥又膻,能吃吗?”宁婆子皱着眉头说。 “听说那些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生吃牛羊肉又算什么呢?说不定,连人肉都吃呢!”阮婆子撇撇嘴道。 “啊?”绿竹一听,差点把手里的菜掉到地上。 “谢天谢地,老天保佑!”宁婆子一边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一边又说:“可不知道这蒙古人到王府来什么事呢!” “杀人……”绿竹打着寒战说,两只眼睛里充满恐惧。 “你说什么?”宁婆子放下手中的韭菜,一把将绿竹揽到身边,“你听到什么了?” “我……我上次给王爷送茶,听到王爷对别人说,要找蒙古人杀死一个叫猪斩鸡的人……”绿竹颤抖着声音说。 “这个猪斩鸡是谁?怎么取这么个名字?难道是个屠夫?”阮婆子也放下手中正在削着的土豆,将头凑了过来。 “应该是姓朱的朱?难道是皇族?”宁婆子皱着眉头说,“现在的皇上可是姓朱的,咱们王爷也姓朱。” “唉!府里的事,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会知道。”阮婆子低声说道:“要说咱们这位王爷杀过的人,那可是数都数不过来。就连咱们的这位小王爷,小小的年纪,不知道心怎么也那么狠……” 绿竹想到自己犬口余生,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宁婆子轻轻拍了阮婆子一下,有些嗔怪地说:“别提啦!再吓到孩子。”她又转过头对绿竹道:“你听到的王爷说要杀那个朱什么的人,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你也知道这府里,容妃身边的寒烟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人了。要想活下来,就要当聋子,当哑子,知道吗?” 绿竹使劲地点点头,她年纪虽然小,但经历得却多,对宁婆子这些话是听得懂的。 那阮婆子听宁婆子提起容妃,不由闪着一双好事的眼睛,左右小心看了看,凑到宁婆子近前道:“要说这容妃之前多得王爷宠幸,但自从新来的侧妃进门后,这容妃便立刻被冷落到一边。更奇的是,王爷新纳的这个女人竟然嫁过人,还带着个四岁的孩子。”阮婆子说这些话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宁婆子叹口气,依旧低头择着手中的韭菜,沉下声来道:“王爷的心思,谁能知道呢,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便罢了。” 第十章 蒙古人 “绿竹!绿竹!”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叫做小翠的丫鬟跑了进来。宁婆子、阮婆子、绿竹三人一听,不由一起转过头望去。 “绿竹你果真在这儿偷懒!”小翠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脸凶相。她大约十三四岁,虽然比绿竹大不到一两岁,但由于自幼便在王府做了丫鬟,没有像绿竹那样受过很多苦,因此身量看起来要比绿竹高很多,几乎和大人一般。她穿了一身葱绿色的裙子,裙带上还挂着一个香包。据说那是王妃赏的。小翠每天都带在身上,经常拿出来炫耀。 “小翠姐姐,我没有偷懒,我……我的活都做完了。”绿竹天生胆小,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小翠,虽然并不理亏,但说起话来还是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 “姑娘找绿竹有什么事吗?她真的没有偷懒,只是过来帮帮老婆子的忙。”宁婆子忙赔着笑说。 “你的事情自然由你自己来做,还要找别人帮忙,王爷王妃养你们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小翠不依不饶。 “是是是……”宁婆子脾气本来就好,又被这些有一点点权势的小丫鬟欺压惯了,仍旧赔着笑脸说,“姑娘说的对,我这就叫绿竹回去,姑娘有什么差使尽管分派她便了。” “哼!”小翠翻着白眼冷哼一声,“你凭什么叫她回去,她又不是你买来的奴才,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说错了,姑娘别见怪……”宁婆子搓着手说。 那阮婆子见状,忙从蒸锅里端过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碗来,笑着递给小翠说:“小翠姑娘,这是王妃吃剩的芦荟杏仁羹,还有这么满满一碗呢,婆子我专门为姑娘留的。姑娘拿去尝尝,听说最是养颜不过呢!” 小翠瞥了她一眼,伸手接了,勉强笑道:“还是阮婆子会做人。”又转过头来对绿竹道:“王爷在陪客人,叫你过去送茶!” “哦……不过……今天不是姐姐当值吗?”绿竹疑惑地说。平时那小翠为了巴结王爷,恨不得天天都为王爷端茶倒水,不该她当差的时候也常常支使了绿竹做这做那,自己去替绿竹伺候王爷。如今她却主动和绿竹换班,这一点让绿竹不得不疑惑。 “问那么多干嘛,让你去你就去好了!”小翠低头闻了闻那碗芦荟杏仁羹,眼也不抬地说。 “哦。”绿竹答应一声,放下手中还未择完的菜,洗洗手,转身要走。那宁婆子却知道小翠差绿竹替她去送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她揪了揪绿竹的衣服,低声嘱咐道:“孩子,小心点,别出什么差子。”绿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放心,婆婆。”便走出了厨房。 绿竹走进茶房,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桌上,已经泡好了两碗上好的阳羡茶等着人去送。 “绿竹姐姐,你怎么来了?”一个身着黄衣的叫做麦穗的十来岁的小丫头问道。她是专门管泡茶的张大妈的女儿,平时就在茶房里帮帮忙,由于年龄都比较小,所以她和绿竹两个人很是要好。 “恩,小翠姐姐让我来的,说是来客人了,让我去送茶。”绿竹一边拿了茶盘将两碗泡好的阳羡茶放到茶盘上一边说。 “哎呀,小翠姐姐又欺负你了!她肯定是自己害怕那个蒙古人,所以才让你替她去送茶的!” “蒙古人?”绿竹一惊,差点把茶碗打到地上,“你是说王爷要招待的客人是蒙古人?”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那个蒙古人可凶呢!”麦穗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说。 “这……这……”绿竹只觉得一双手开始发抖。 这时,张大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绿竹的头说:“孩子,别怕,那些话都是吓唬人的,大妈见过蒙古人,哪有那么可怕。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难道还有三头六臂不成?要是真有那么可怕,王爷怎么会请他来做客?你去把茶送过去,早些回来,大妈给你留着蜜饯呢!” 绿竹“嗯”了一声,点点头,战战兢兢地端着茶盘走了。 绿竹来到汉王朱高煦的书房。还未进门,便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喊道:“他忆梅山庄算老几!在西域嚣张也就罢了,胆敢惹到我们蒙古人头上,我们让他姓尹的好看!” 那声音响亮而又粗野,把绿竹吓了一跳。手一抖,茶碗眼见就要掉到地上。 第十一章 送茶 话说茶碗眼见就要掉到地上,绿竹微微探了探身,将茶碗接住,接着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坐在书案旁和王爷闲聊。那大汉的服饰打扮显然与汉人不同,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皮坎肩,头上还编了好多小辫子。他脸色通红,皮肤粗糙,眼睛却小小的,不像阮婆婆说的那样和牛一样大,但却精光四射。王爷和蒙古人谈得正兴起,都没有注意到绿竹。 “听说最近忆梅山庄的势力越来越大了,我们汉人到西域去做生意都要受到他们的牵制,你们也不得不提防啊!” “哼!偌大的草原、无数的牛羊,到处都是我们蒙古人,他区区一个忆梅山庄才巴掌大的地方。总有一天要灭了他妈的什么山庄!”那蒙古人越说越激动,抬起手挥起了拳头。正好这时绿竹走到近前要把茶水放到他面前,蒙古人的拳头碰到绿竹的胳膊,只听一声脆响,茶水连同茶盘一同掉在了地上,碎瓷片和茶水洒了一地。 绿竹吓得愣住了,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就十分惧怕那个蒙古人,一直胆战心惊的,如今又闯了祸,她真的害怕那个蒙古人一发火会一拳将自己打死。绿竹此时只觉得浑身冰冷,双腿似乎失去了知觉一样,她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那个蒙古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却不成想那个蒙古人并没有发火,反而对她微微笑着。倒是汉王爷沉了脸道:“怎么回事?端个茶都不会吗?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叫人收拾干净!”只见汉王朱高煦一张方脸,两道浓眉,紫黑色的厚厚的嘴唇,左侧脸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王爷别发火,是我碰到这个小姑娘了。”那个蒙古人说着,对绿竹笑得更殷勤了。但这笑却让绿竹愈加地恐惧,只觉得他那眯起的小眼睛里似乎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绿竹不敢再看那个蒙古人,赶忙蹲下来收拾碎片转身走了。一路上一颗心还在“砰砰”地跳个不停。 当绿竹再次端着茶盘去书房送茶的时候,只觉得那个蒙古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觉得那目光就像是小王爷豢养的那些猎狗的目光一样,似乎要吃人。 汉王看了看蒙古人,又看了看绿竹,欲言又止。他挥了挥手,让绿竹出去。绿竹巴不得赶快离开那个蒙古人粘稠稠的视线,赶忙向两人福了一福,慌忙向门口快步走去。却只听那个蒙古人在背后哈哈一笑,说道:“她一个小女孩儿知道什么?王爷要是不放心,让我带回去便是……” 绿竹正抬起脚来要迈过那个足有半尺高的红木门槛,一听到这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双腿一软,当啷一声,茶托掉到地上,又摔得粉碎。绿竹身子也晃了一晃,噗通一声趴到地上。几个碎陶瓷片扎穿过她的衣袖扎进胳膊里,水绿色的缎面上染上了点点殷红。 “你今天是怎么搞的?诚心在客人面前丢本王的脸是不是?”汉王的一张国字脸上,两道浓密的眉毛似乎竖了起来。左侧脸上的那道伤疤也仿佛一只蜈蚣般狰狞得可怕。那是他随父亲朱棣南征北战时留下的印记。汉王朱高煦说着,站起身,大步朝绿竹走来,朝着她瘦弱的身子就是一脚。 “唉!王爷慢着。”却不想那蒙古人虽然身材硕大肥胖,身手却十分敏捷,倏忽间将绿竹从朱高煦脚下抽了出来。“听说王爷新纳了一个绝色美人,对这些庸脂俗粉自然看不过眼,不如就赏了我。” “呵呵,”朱高煦冷笑一声,“一个丫头算得了什么,事成之后,定当奉上十万黄金。” 绿竹只觉得那个蒙古人的胳膊像一只铁钳一般紧紧地夹着自己,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一动都不敢动,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眼前,是一只半人多高的黄花梨木堆漆花架,上面放着一盆绿萝。那花在绿竹噙满泪水的眼中模糊成一片绿色。 “哈哈,王爷让我办的事可是关系到大明朝国运国本的大事,十万黄金是不是小气了些?”蒙古人说着,将绿竹放到地上。一张黑红粗糙的脸挂着狡黠的笑意望向朱高煦。绿竹双脚一沾到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背后传来蒙古人肆意的笑声。 当天晚上,绿竹被派去专门为那个蒙古人送茶。 第十二章 杀人了! 绿竹对白天的事情还兀自心有余悸,却不敢和宁婆子说,即使想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说自己打破了茶盘,划了胳膊,又被王爷骂了一顿。宁婆子知道绿竹胆小,柔声安慰了两句,也未多想。 宁婆婆嘴中虽然安慰着,但见了绿竹的样子,心中却隐隐感觉到不妥。但在这偌大的汉王府,她和绿竹两个人就像是捡食残食的蝼蚁一般,她们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即使不妥,又能怎样呢? 绿竹擦干眼泪,端了茶盘向蒙古人住的客房走去。此时夜色已深,人们大多都已经睡下了。只有王府里的亲兵排成队拿着亮闪闪的兵器在各处来来回回地巡视。花圃中,各色菊花开得正浓,宁静的夜色中淡淡地飘散着悠远的香气。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绿竹知道那个小王爷豢养的猎犬。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每一声狗叫都会让绿竹心惊胆战。 到了那蒙古人的房间,绿竹先是轻轻地敲了敲门。只听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应道:“进来!”绿竹一惊,双手又是一抖。她用一只手托着茶盘,另一只手轻轻推开房门,昏黄的烛光下,只见那个蒙古人正在自斟自饮。他的一张脸显得更红了,双眼也眯成了一条缝。 “茶……”绿竹轻轻地走过去,将茶碗放到桌上,转身要走,却不想左臂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忙什么,陪我喝点酒……”蒙古人大着舌头说话,绿竹只闻到一股臭烘烘的酒气。 “我……我不会喝酒……”绿竹低声说。她不敢去看蒙古人,一直低着头。她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手臂,那个蒙古人却攥得更紧了,绿竹只觉得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她皱着眉头,却不敢叫出声来。 “不会喝酒就喝茶——”蒙古人醉醺醺地说,“你知道在我们蒙古都喝什么茶吗?奶茶!”蒙古人说着,一双红彤彤的小眼睛半睁着向绿竹微微突起的胸部看去。绿竹见状忙向后退去,却不想一下子又被那个蒙古人拦腰抱在了怀里。 “你要干什么?”绿竹在那个蒙古人的怀里拼命挣扎着。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妓院中那个男人泛着绿光的贪婪的双眼和腻着绿白色舌苔的湿哒哒的蛇一般的舌头,还有那些猎犬锋锐的利齿和流着涎液的血盆大口。如血的夕阳下,钻石一般的利齿闪着寒冷的精光。 “说不定,蒙古人连人肉都吃呢!”阮婆子的话符咒般在绿竹耳边响起。 “她说不定是要吃了我!”绿竹心里一冷。此时蒙古人已将她抱到了里间的四季花草纹黄花梨木架子床上,开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救命啊!”绿竹失声喊道。可门外一队队巡视的亲兵却恍若充耳不闻,没有一个人进来救他。这时那蒙古人喷着酒气的嘴已经贴上了她的脸,滑腻腻的舌头在她细嫩而光滑的脸上来回地逡巡着。 绿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猎犬耷拉在嘴外的流着恶心涎液的红彤彤又热乎乎的舌头,她觉得那个蒙古人的舌头和那些猎犬的舌头一样,都长满了毒刺,只要一舔到身上,就会刮下一大块肉来。恐惧之情迅速蔓延了绿竹的全身。 “放开我!”绿竹拼命挣扎着,抬起瘦小的胳膊使劲去推压在身上的那个硕大而沉重的身体,但却无济于事。她又拼命地乱打乱抓,可她那些微弱的反抗对蒙古人来说简直如搔痒一般,根本全不在乎。蒙古人继续撕扯着绿竹的衣服,一双大手在绿竹身上乱摸,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 绿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送到了死亡边缘,前两次的死里逃生让她对死亡充满了异常的恐惧。而这一次似乎比之前更加令人绝望,之前还有让人感到莫名温暖的小哥哥和王妃来救她,可这一次…… 死亡的恐惧让绿竹的反抗愈加激烈。慌乱中,她从蒙古人的腰间摸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她不暇多想,抓起来使劲地向蒙古人的头上凿去。 瞬间,一股温热而粘稠的东西喷了她满手满脸。那个蒙古人睁着一双惊惧的小眼睛看着绿竹,满眼的不可思议。绿竹见那蒙古人瞪视着自己,愈加地害怕了,忙又拿着硬物向那蒙古人背上、头上拼命地捅去。慢慢地,绿竹才发现那个蒙古人虽然仍旧睁着眼睛,却已经不再动弹,可他沉重的身子却还兀自压在绿竹身上。绿竹使劲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蒙古人,从床上跳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血淋淋的匕首。绿竹心里一惊,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蒙古人向床下跌去,怀里的一张纸也掉在地上,却是一幅画像。画像上似乎是一个小男孩儿,绿竹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些面善,但不及细看,也顾不得去想画像中的人是谁。 “我杀了人了……”绿竹虽然年幼,但父母的过早去世让她对生死有着十分强烈的印象。她此时知道那个蒙古人已经死了,和她的父母一样再也起不来了,而造成他死亡的凶手,就是她自己。 绿竹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杀人偿命的道理她是懂得的,但她不想死,她已经从恶犬嘴里逃生过一次,这一次又从蒙古人手中活了下来。对于死亡,她确实有着比别人更加深刻的恐惧。此时,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心里仅有的念头,和她当时被猎犬追逐时的信念一样,那就是逃!她要远离这个蒙古人,远离汉王府,逃得远远的。 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和宁婆子、麦穗等人告别,她只想快点逃走,逃到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她的地方。绿竹慌慌忙忙地穿好衣服,推开门悄悄地跑了出去。王爷事先嘱咐过巡夜的亲兵,不论那个蒙古客人的房间里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去理会,否则绿竹拼命地喊救命,又杀了那个蒙古人,不可能没有一个巡查的亲兵来过问。也正因为这样,一时才没有人发现那个蒙古人已然被绿竹杀死,而绿竹也才能安然地逃出王府。 绿竹从后院的一个狗洞里钻出去。那个狗洞十分隐蔽,是从小就在王府长大的麦穗曾经指给她看过的。 第十三章 天上掉下个小仙女 绿竹逃出王府,更加没命地狂奔。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发疯般的奔命。真的是奔命。她此时已经忘记了夜的恐怖黑的可怕,心里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赶快离开这里! 绿竹就这样足足跑了一夜,有几次被石头绊倒了,不顾腿上的疼痛马上又爬起来接着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有多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绿竹才在一条小溪边坐了下来,重重地喘息着。此时,她已经跑出了京城,来到了郊外。绿竹只觉得又饿又累又渴,整个人似乎要摊下去一般。她将头探进溪水中,拼命地喝了几口水。此时已值初秋,清晨的溪水很是有些凉意,绿竹顿时觉得清醒了很多。她抬起头,借着熹微的晨光,蓦地发现自己水中倒影的脸上手上沾满了血迹,一低头,翠绿色的衣服上斑斑驳驳的也都是血点。绿竹立刻慌了,忙用溪水洗净手脸,又将外裙脱掉,只穿了一身贴身的褂子和长裤。绿竹不敢将那身带血的衣服随意丢弃,于是在树林里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裙子埋了。等再一次靠在树下歇下来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绿竹却不敢在这里停留过久,一来这里离王府尚且不远,二来她一个孤身的小姑娘这么早在树林中也容易被路人的注意和怀疑。绿竹继续向前走着,不远处路过一个农家,主人家似乎已经下地干活了,院子里空空的只有几只鸡在阳光下啄米。绿竹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敢偷鸡,她怕万一屋子里有人,鸡叫起来自己会被当场捉住。她轻手轻脚地从晾衣绳上拿了一件粗布衣服,慌乱中也辨不清男装女装,抱起衣服转身就跑。 绿竹就这样跑跑走走,到了正午十分,来到一个小市镇。这个市镇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也小具规模。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大大小小的餐馆饭铺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气,诱人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集市。包子烧饼的吆喝声也此起彼伏。绿竹瘦小的身子裹在那件略显肥大的衣服中,为了躲避追捕,她做了男装打扮。绿竹蓦地想起在那个绝望又寒冷的夜晚,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子送给自己的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在汉王府做了侍婢后,绿竹不用再为吃穿发愁,但她却把那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一直很珍视地保存着。 一阵“咕咕”声打断了绿竹的思绪,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又经过了生死的搏斗与连夜的奔波。此时她真想坐下来大吃一顿。她顺着饭菜的香味来到一个酒楼前面。绿竹微微抬着头,秋日刺目的阳光下,她只觉得这幢三四层的酒楼似乎耸入云霄般高大。 “干什么的?我们这里不赊饭,要饭去别家要去!”一个身着深蓝色衣裤的店小二见到绿竹凑近,皱着眉头对她说道。那看待绿竹的眼神中厌恶的神色仿佛是在看一只蟑螂。 “我……我饿……能不能……”绿竹祈求说。 那店小二根本顾不上理她,这时来了一位身着锦衣的客人,店小二仿佛迅速戴上了一只面具一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那笑似乎能从一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溢了出去。他手脚殷勤地送客人进去,不久又走出来,看到绿竹还站在门口,语气和眼神更加厌恶了:“快点走,我们这里又不是赊粥铺,看不到来这儿的都是有钱的客人吗?拿什么赊给你?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挡着我们做生意。” 绿竹看了那个小二一眼,她觉得这个小二和王府中那个神一般的小王爷是一样的,她看不到他们的心。而这个世界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她又能看到谁的心呢? “难道我真的要饿死在这里吗?”绿竹实在走不动了,靠在街头的一个墙角悲哀地想着。她回想着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里虽然很穷,但是爹娘却一直对她疼爱有加,母亲生火做饭时,常常往灶坑里塞一只番薯给她,家里偶尔做了什么好吃的,爹娘也总是留给她。然而在父母去世之后,她却几经风险,在妓院被人欺凌,从狗嘴里逃生,在王府里受人欺辱,好不容易从那个可怕的蒙古人手中逃了出来,如今,却又要饿死在这里。绿竹这样想着,愈发地思念起过世的父母,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干涩的眼睛中流了出来,在她脏兮兮的脸上划过。绿竹伸手一抹,一张小脸立时更花了。 “姐姐,给你吃!”忽地,绿竹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儿天籁般的声音响起。她抹着眼泪抬起头来,透过眼中模糊的水雾,只见面前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那包子的后面,拿着那只包子的,是一直白嫩嫩又胖乎乎的小手。 绿竹几下用衣袖抹干眼泪定睛看去,她仿佛看到了一枝娇嫩而鲜艳的花朵。眼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小裙子,胖乎乎的手里正举着一只大包子向绿竹递了过来。 绿竹一时不由得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又漂亮的孩子,乌黑的头发如柔滑的丝绸,白里透红的脸蛋就像是凝脂般的美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仿佛天上的明星一般,粉红色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仿佛正在翩跹起舞的蝴蝶。她冲绿竹微微地笑着,嘴角边露出两颗甜美的酒窝。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小女孩儿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轻薄而又圣洁的纱衣。绿竹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儿身上似乎处处都在闪光,就像是天上的小仙女一般。 “姐姐,这个给你。”小女孩儿将包子又向绿竹递了递,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仿佛和那雪白的包子一个颜色,手腕上还戴了一串光闪闪又亮晶晶的小银铃。绿竹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劲抹了抹脏兮兮的双手,这才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去接过了包子,仿佛生怕自己的一双脏手玷污了眼前这个神仙般的小姑娘。小女孩儿见绿竹将包子接了过去,又冲她笑笑,那笑容就仿佛是春天里初开的玫瑰花,柔柔的一直让人暖到心里。绿竹不由得也笑了,这是她在父母去世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为了眼前这个素不相识,却有着甜美笑容的小女孩儿。 “廿廿!”一个低沉而又响亮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绿竹抬起头,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那个人背对着阳光,绿竹看不清的他的脸,只看到一身灰色的布袍在风中飘扬。那人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左臂的袖子似乎空荡荡的。 “哎!爹爹,廿廿在这儿!”小女孩儿说着,转身向那身着灰袍的男人跑去,小手摇晃着,留下一串清脆的银铃声。 绿竹怔怔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身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老天爷真的是很偏心,”绿竹一边咬着手中的包子,一边心酸地想着:“他造了一个这样美的小姑娘出来,又给了她那样一个美好的家——她的妈妈也一定很美……而我……”绿竹想着想着,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腮边落了下来,泪水混到包子里,绿竹只觉得那香喷喷的包子,味道却有些苦涩。 第十五章 神秘的白衣少女 这天晚上,天上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如棉絮一般落下。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守夜的士兵来回走着,身上的铠甲几乎都要结成了冰。 绿竹在军帐中睡得正熟。忽地只觉胸口一阵酸麻,她蓦地睁开眼睛。一缕清白色的月光从军帐门口的缝隙中透进来。月光下,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少女,看个头应该和绿竹差不多年纪。 绿竹想站起身,身子却仿佛别人的似的,完全不由自己控制,她张了张嘴巴,也发不出声音。绿竹心中惊惧无比,她使劲抬着眼,想看清那个姑娘,那姑娘却也正探过头来瞧向自己。 “和我倒是确有几分相似。要委屈你一阵子了。”那姑娘说着,开始动手脱绿竹的衣服。绿竹惊疑地望着那少女,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满眼不解。那少女的脸这时离得绿竹近了,月色中只见她的皮肤十分白皙,那种白不是普通的白,而是像军帐外的大雪一般,白得透明。她脸庞略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点漆一般,含着狡黠的笑意。那样子说不上十分美丽,但却带着三分可爱,三分俏皮,三分灵气。仿佛她做什么都是在和你开玩笑,让你生不起气。然而那带着一丝寒意的灵气,却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绿竹心里喊着:“你要做什么?”这时,白衣少女已经脱下绿竹的外衣。她又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素绢制成及踝的长裙,外罩一层轻薄如蝉翼的纱衣。最外面是一件银色暗云纹闪缎狐裘斗篷。 那少女将这些看起来昂贵又漂亮的衣服脱下来,统统穿到绿竹身上,自己却套上了绿竹那件丑陋肥大的军衣。绿竹不解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旁边的秦婆子等与绿竹一起干活的人不知为何今夜睡的格外沉,只听到她们有节奏的鼾声阵阵响起。 “如果有人问起你是不是雪山派的白雪寒,你就照实否认,但你也从未见过我,知道吗?”那少女嘴角挂着笑意,语气中也似哄小孩儿般温柔,一只手却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在绿竹脸上来回比划。那匕首似寒冰一般,绿竹只感到一阵阵凉气掠过自己的脸。“我会一直在旁边盯着你的,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儿就要毁啦!”那少女咯咯笑着,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很开心的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那把匕首向绿竹身边的秦婆子脸上比划了几下。瞬间,秦婆子的一张脸变得血肉模糊。但她却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依旧沉沉地睡着。 绿竹恐惧得大叫起来,但嗓子却哑得什么都喊不出。她只有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少女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而且脸上竟然一直笑吟吟地。绿竹的心中更加恐惧了。 “你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回来救你的。那少女说完这句话,倏忽间就出了营帐。绿竹若不是看到自己身上穿着那身漂亮的白色的衣服,还以为是在做梦。 那少女刚刚消失不久,绿竹只听到营帐外有两个声音在小声嘀咕。一个声音道:“这里这么多营帐,那小妮子身形又快,我们去哪里找?”这声音虽然被压得很低,但粗犷又沙哑,单听声音,便知道说话的应该是个粗壮汉子。 “要说这小妮子也真会找地方,这大漠中一眼能望到天边,她就算跑的再远咱也一眼就能看到。现下竟躲到了军营里,呸!她一个小娘们也不怕被这些当兵的生吞活剥了。”说这话的声音却十分尖细,就仿佛太监一般。绿竹之前在王府听到太监说话就十分不舒服,此时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粗犷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我刚刚看她在这附近一闪就不见了,咱哥俩慢慢找!” 那尖细的声音又道:“咱得赶紧赶到饮马河,那件事应该就是在明天了。今晚找不到雪山派的小妮子也就算了。咱们回去禀明掌门,直接去她雪山派找那个老女人理论。别因为这个女娃娃耽误了大事。” “呵呵,那个老女人这么多年没男人,巴不得你去找她呢。” “你别倒胃口。” 两人小声议论着,这边绿竹的身体依然一动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估计她现在即使能动也只有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份儿了。她心中默念着:千万别找进来,千万别找进来。却不想她正这样想着,忽地只觉眼前一亮,一片月光透了进来。绿竹赶忙紧紧闭上眼睛,仿佛她看不见周遭,周遭的人便也看不到她一样。 绿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地她只感觉一股热气喷到自己脸上,夹杂着一股消化不良的酸臭味。绿竹惊恐得睁开眼睛,如果她能叫的话,肯定已经大叫出声了。 第十六章 一对怪人 绿竹睁开眼,只见眼前一双铜铃般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绿竹觉得那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而那张脸却窄得似马脸一样,病态的苍白,上面布满了皱纹,仿佛田地里的沟壑。 “你这妮子让咱哥俩追的好苦。”随着那人张嘴说话,一股难闻的臭味冲进绿竹的鼻孔。那人的嘴唇是紫红色的,嵌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惊悚感。但是他的声音却十分粗犷,和他苍白又病态的面孔十分不协调。 绿竹张张嘴,想要否认,却发不出声音。 “她被点了穴道?”随着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飘进,绿竹眼前又出现了一颗硕大的脑袋。那颗脑子似是一只椰子一般,除了眼睛和鼻子露在外面,其他地方都长满了毛发。那双眼睛却也小得似绿豆一般。而这个络腮胡子说话的声音却十分尖细。 那络腮胡子说着,伸出手在绿竹身上捏了两下,绿竹马上感觉到自己可以动了。只是刚刚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四肢有些酸麻。 “我……我不是白雪寒。”绿竹刚刚能够开口说话,赶紧矢口否认。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双手紧紧抱着的前胸,瑟缩在床角。 “呵呵。”那尖细的声音响起,络腮胡子开口说话:“我们又没说要找谁,你怎么知道我们找的人是白雪寒呢?”那络腮胡子身材壮硕,一只大肚子更似皮球一般。说话的声音却似太监般尖细。绿竹听了只觉得十分不舒服。而那胖子身边另外一个人却瘦得如同麻杆一般,穿的也极单薄,就仿佛田里的稻草人身上挂了一件肥大的外套,衣袖和裤腿都空荡荡的,像四只布袋子。 “如果有人问起你是不是雪山派的白雪寒,你就照实否认,但你也从未见过我,知道吗?”绿竹回想起刚刚那个小姑娘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下意识地望了望秦婆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只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但是她既然想要用我引开这些人,却为什么又不让我说自己是白雪寒呢?”绿竹心中想着。 那一胖一瘦也注意到了绿竹身边的秦婆子。那瘦子哈哈一笑:“雪山派的圣女好手段呀!”他似个随时要倒下的病夫的模样,声音却十分粗犷,底气十足。 那胖子皱了皱眉头,尖着嗓子小声说道:“师弟,这几天我们虽然一直没断了那小妮子的行踪,但却从未和她照过面。那白雪寒生性狡猾,说不定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她用的一个障眼法呢。” “障眼法?”那瘦子瞪着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大眼睛。 “哼哼。”胖子冷笑了两声,“谁都知道那白雪寒生性狡猾,她若一口承认,倒像是受了谁的威胁。”那胖子说着,双目灼灼地转头瞄了秦婆子一眼,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但她既然一口否认,却不由让人起疑。” “你的意思是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不是白雪寒啊?”瘦子的语气有点急。 “嘿嘿,管她是不是。和蒙古人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咱们先带她过去。先把那件大事办了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怕她飞了不成?” 第十七章 雪夜伏兵 雪,越发地大了。似乎有人捅破了老天爷的面口袋,白花花地直倾下来。寒风裹挟着雪花嘶啸而过,天和地似乎连成一片,混沌,冷寂,暴虐,肃杀,白茫茫,空洞洞,又热闹闹。 绿竹被绑了手脚,嘴里塞了一颗麻团,被“扔”在一个半山坡上。山坡上本来生满了一人高的荒草,此时荒草上又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便似是一幅巨大的厚垫子。绿竹浑身酸软,侧躺在地上,半个身子几乎陷进雪里。那白衣小姑娘的衣服虽然名贵漂亮,却十分单薄。绿竹只觉得冷到了骨髓里。四肢早已麻木。 两个怪人站在她旁边,有些焦虑地向土坡那边张望着。让绿竹又惊又怕的是,他们周围竟然站满了蒙古士兵,乌压压的一片,夜色笼罩又加上肆虐的风雪,那蒙古兵竟望不见尽头,只看得到无数冰冷的盔甲在闪烁。 “怎么还不来?他妈的这大雪下的,把老子的眼睛都要糊上了,要不要派个人过去探探?”两怪中的瘦子有些不耐烦地粗声粗气地说。 “急什么,这雪下的正好!”胖子微微冷笑着说。他头发和脸上的络腮胡子此时都沾满了雪花,整个脑袋活脱一个硕大的雪球。 “赵大侠果真智赛诸葛,这雪确实下的甚合心意啊!”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蒙古人说道。绿竹看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将领。只听他接着说道:“这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离着十里地飞个鸟都能看到,更何况现在是冬天,草都枯了,更无法隐藏。勉强找到这个坡地,也并非十分隐蔽。还好老天爷下了场好雪,倒是把咱们都给藏了起来。”他说完,哈哈笑起来,那两个怪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声中甚是得意。 “他们费尽心机地埋伏在这里是要等谁?”绿竹心中疑惑。 又过了半个时辰,雪花依然飘飘洒洒,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夜更深了,浸人的寒意如鬼魅般逡巡着。绿竹身上越发寒冷,身子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挣扎着想动一动,不料却被那胖子看到了。胖子在那蒙古将军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将军笑着看了绿竹一眼,轻薄地说:“赵大侠还真是怜香惜玉。”他说着向手下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个蒙古兵拿来一条厚毡子给绿竹盖上。 “这弱不禁风的小妮子是雪山派的圣女?”那蒙古将军的口气中带着轻蔑与怀疑。 “多半是个冒牌货!”瘦子坐在雪地上一边大口地啃着一只冰冷的烤羊腿一边囫囵地说,“管她是真是假,回头还是一刀杀了了事,也算替葛师弟报了仇。”这些蒙古人在大雪中严阵待敌,天气虽冷,却不敢生火造饭,只能吃些冷食。“妈的,这鬼天气只能啃这石头一般的冷肉!”瘦子一边吃着一边喃喃地抱怨。 胖子不动声色地说:“那白雪寒奸诈狡猾,还是小心为好。且万不可轻易挑起两派争端……”他话音未落,脸色却突然凝重起来,眉头紧蹙。那瘦子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扔下手中的羊腿,竹竿般的双腿在地上一登,轻轻越上山坡。绿竹见他身子瘦弱,一脸病态,却不想身手如此矫健。 瘦子匍匐在山坡上,微微探出头,朝前方望了望。风雪中,却并未望到什么。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与沉寂。 “没错,已经来了。”胖子笃定地说。那蒙古将军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上万人的兵马在侧,大战临近,却不闻一丝声响。绿竹只感觉周围静得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仿佛让时间也凝固了。绿竹只觉得过了好久,忽然感觉到地面在震动。不一会儿,又传来人马嘶鸣的声音。那蒙古将军的脸色越发地凝重了。 忽地,又不知有多少兵马冲将过来,只听到雷鸣般的无数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以及震耳欲聋的金戈声。此时天上的风雪却小了起来,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一丝光亮,清冷的月光反射着莹莹的雪光,天地间一片柔和、宁静,又凄清的美,仿佛月上的广寒宫。 山坡的这面,冷寂如水,山坡的那面,杀伐震天。 那蒙古将军一直匍匐在山坡上观看对面的战事,忽地,只见他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将右臂一挥。他身后那上万银盔熠熠的蒙古兵如潮水般涌了出去。那蒙古将军也一跃上马。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嘶鸣一声,如飞龙般越过土坡。胖瘦二怪见状也一跃而过,那胖子冲到阵前时还不忘躺在旁边的绿竹。右手将她连人带毡一拎而起,又“扔”到了山坡那边。 绿竹抬眼向那边望去,心中不禁一凛。只见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地中,银甲熠熠,金戈闪闪,布满了蒙古兵和明军。无数马蹄践踏在雪地上,枯黄色的荒草渐渐露出几分眉目。士兵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振聋发聩。那些蒙古兵和之前在土坡后面埋伏的蒙古兵却并非一路,显然是被明军追赶到这里的。令人奇怪的是,那些蒙古兵虽然嘴里喊的热闹,打仗却似乎并不卖力,但虽是逃兵,也并无仓皇之色。 忽地,那些蒙古兵分成两队,从两侧似流水般散了开去,径直包抄到明军后翼。而那些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蒙古军则顺势一拥而上,两队兵马将明军的来路、去路都堵得严严实实,形成合围之势。 明军领头的是一个内侍,名叫李谦。那李谦深受当今皇上朱棣宠信,随军北征也并非首次。他本是好大喜功之人,此次明军使用以乱打乱的战术,分散追击瓦剌军。蒙古军队恰恰利用这一点,以小股军队诱敌深入,将李谦的兵马围得严严实实。 李谦见到似乎从天而降的蒙古兵,心中早就凉了。这倒并非是他怕死或者怕战败,而是因为他为了讨皇太孙朱瞻基的欢喜,此次追敌将这个大明朝的血脉带在了身边。那朱瞻基可是朱棣的命根子,当今太子朱高炽能够坐上太子之位,很大程度上缘于生了这个“好皇孙”。而此时如果朱瞻基有丝毫闪失,李谦必定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第十八章 孤军遇袭 此时风雪已然停歇,一轮明月高悬天际,苍茫的草原上,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得肃杀又冷寂。刚刚还肆虐无比的狂风,此时却忽地住了。天地间似乎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一片寂寥。 李谦的心更凉了,绝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侧眼看了看旁边的朱瞻基,只见他稚嫩的脸上却并无丝毫惊慌之色。“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危险。”李谦心中想着,“眼下只能拖延时间,希望那些蒙古人并不知道皇太孙也在这里,也好能蒙混过去。皇上不见了皇太孙,肯定会派援军,到时候便能脱险了。”李谦心中虽然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但他也是一个聪明伶俐之人,此次身陷重围,完全是因为被好大喜功冲昏了头。他怎能不明白,蒙古人这样煞费苦心地将自己这队人马围将起来,自然不会是为了他一个小小的内侍。想到这里,李谦的心更凉了。 忽地,只见蒙古军队一下点起火把。几千只火把倏忽间一同明亮起来,竟然惊起了几只藏在雪地中栖身休憩的云雀。几只鸟儿呼啦啦地展翅飞起来,在空中嘶鸣了几声,便扑扇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几片如雪花般的羽毛盈盈落下,以及那略显凄厉的回声。 李谦心中一惊,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他攥着缰绳的手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哈哈,本将军在这里恭候良久了!”在这一直等候着的蒙古将军得意地大笑一声,扬起马鞭“啪”地一声抽了一下雪地。无数洁白晶莹的雪花飘起,伴着他肆意的笑声。 “呵呵,大将军可真是煞费苦心啊!”李谦故作镇定地说,“这大冷的天,不在营帐中喝酒吃肉,倒是这样大动干戈地埋伏了这么多人马来和我这小小的内侍过不去,还真是牛刀宰鸡了呢。” “哈哈哈哈!”那蒙古将军仰天大笑一声,“李大人也不必再装了,快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知道将军您最爱美人,我这行军途中多有不便,可没带什么绝色美人过来。您放在下回去,回头定当奉上几个江南美女,那身子软的,绝对和蒙古女人的风姿不同。”李谦依然笑着和蒙古人周旋,心中却越发地惊惧。 “哈哈哈,”蒙古将军干笑两声,“为了那江南美人,本将军今天肯定要放李大人回去了。也顺便帮我给你们明朝的皇帝报个信,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在我们手里呢!哈哈哈!” 这话一出,李谦惊出一身冷汗。冰天雪地之中,内衣竟已经湿透了。但他依然佯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打着哈哈说:“皇太孙?皇太孙好好地在皇帐中陪着皇上下棋,这大雪纷飞的,那娇生惯养的小皇孙怎会来这里。皇上带他出来就是来看看塞外风景,将军以为圣上还真会让那宝贝皇孙领兵打仗不成?”李谦意识到危险之后,已吩咐手下让朱瞻基换上寻常士兵衣服,混在军队之中。只希望这样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那蒙古将军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又将马鞭一扬,说道:“我们蒙古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干脆爽利,从不拐弯抹角。如果不确定你们的皇太孙就在这队人马当中,我们怎会这样费尽心思来围攻你?我也不想再和李大人废话了,要不交出皇太孙,要不就这几千人马一起血溅当场!”那蒙古将军在说最后这句话时,他坐下的那匹枣红马似乎嗅到了主人的气势,抬起头来仰天嘶鸣一声。他身后的上万蒙古骑兵也似乎一下子腾起了杀气。 李谦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蒙古将军的脸,心中想着应对的计策:交出朱瞻基,自己回去定是一死;不交出皇太孙,敌我力量悬殊,更何况我军已然疲惫,对方却是以逸待劳,真打起来眼前也是一死。在这绝望之境,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既保得住大明的血脉,又保得住自己的脑袋吗? 李谦正在心中焦灼地权衡利弊。不料身后的兵马突然分开成两队,一个小小的人儿,骑着一匹小小的枣红马,缓缓地走到阵前。他身上穿着寻常士兵的灰色盔甲,小小的脸上似大人般严肃。由于天气寒冷,本来细皮嫩肉的小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来者正是皇太孙朱瞻基。一时间,在这广袤的草原上,冰冷的雪地中,几万兵马、数万双眼睛都凝结在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 “你是要找我?”朱瞻基用尚未脱去稚气的声音说道。他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所有人都屏声静气,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了出去。草原上的所有人似乎都被朱瞻基的气势震慑住了,几万人鸦雀无声。连胖瘦二怪这样的江湖中人也都闭口不言,只是用眼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小小的人儿。 “那个人就是皇太孙。”绿竹心中默想着。 “你就是明朝皇帝的孙子,朱瞻基?”蒙古将军问道。 “就是我。”朱瞻基的脸依旧如大人般认真严肃。金红色的火光照在他的小脸上,忽明忽暗。 “好……”那蒙古将军费尽苦心要抓朱瞻基,如今人就在面前,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和这个孩子说我们要杀掉你?“你来我们蒙古军营玩几天怎样?”蒙古将军换了一副哄孩子般温和的语气说。 “你还是杀死我,休想用我去威胁我的皇祖父。我现在虽然是皇太孙,也只是因为我是长子长孙,我大明朝枝叶繁茂,我有好多叔叔伯伯,兄弟姊妹,我即使死了,也依然有人继承皇位,依然有人领着军队来打你们蒙古人!”朱瞻基这几句话铮铮说来,哪里像个孩子。李谦站在朱瞻基身后,不由汗颜。那蒙古将军心中也不由一震。 “哈哈,”蒙古将军冷笑一声,“你有很多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孰不知就是你的叔叔伯伯来托我们取你性命的。”那蒙古将军如今已然收起小觑之心,不再将朱瞻基当成孩子。 “你休想在这里挑拨离间!”朱瞻基扬起手中小小的马鞭怒气冲冲地指向蒙古将军。“我的叔叔伯伯们待我都非常慈爱,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朱瞻基毕竟还是小孩子,心中一急,倒是露出了小孩子的纯真。 “呵呵,这是你们大明朝的传统啊!你道你皇祖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杀了自己的亲侄子?”那蒙古将军笑得更得意了。朱瞻基直气得小脸通红。 “那蒙古人说的是真的啊!”绿竹背靠在土坡上,心中悲哀地想。她此时已然将之前的“朱斩鸡”、蒙古人、皇太孙的画像,和此时此刻的情形都联系到一起了。 第二十章 救兵是个孩子? 只见朱瞻基一声令下,明军立刻涌了上去,将那瘦子团团围在中间。蒙古将军一见急了,下令便要命军队上前。二怪中的胖子劝阻道:“再等等,师弟若败了再战不迟。”他说完,提高了声音对果真有些手忙脚乱的瘦子道:“师弟,莫要分心,只将那孩子抓来即可。” 他这话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那瘦子本已陷入与众人的混战之中,却又不敢拿出武器,怕失手误杀了人。那瘦子与人争斗,从来没有如此缚手缚脚,正自心中憋闷,听到师兄这么一喊,蓦地便放弃了众人,一个起落又“飞”到了李谦的马上。这一落却不停留,又一下“飞”到了朱瞻基的小马驹上。此时李谦也深陷众人的战局中,策马去救已然来不及,轻身功夫又万万比不过那瘦子。朱瞻基本来也是被众人团团围住看守的,但那瘦子一下便拿住了他的要害。众人不敢造次,只得眼睁睁的瞧着。那瘦子一下子拿到朱瞻基,便似是点了明军的死穴。他骑在马背上,右手紧紧扣着朱瞻基的脖子,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那马吃痛,飞一般冲了出去。明军众人不敢拦阻,只得由着那瘦子拿了皇太孙去。李谦冲天长叹一声,“伧啷”一声,手中长剑落地。 此时月亮已然西斜,众人手中的火把也快要燃尽了。这场混战下来,地上的积雪又融化了不少,青黄色的枯草被众人践踏得满是泥泞。 “哈哈哈……昆仑二侠果真是名不虚传啊!”那蒙古将军得意的笑声传来,在李谦听来异常刺耳。 那瘦子自朱瞻基的小马驹上跃下,将其交给蒙古将军,掸掸身上的尘土,轻描淡写地说:“没想到逮你这小娃娃还真要费点功夫。” 那蒙古将军笑着说:“赵二侠果真出手不凡,早知道根本不用费尽心思排什么兵,布什么阵,有您昆仑二侠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胖瘦二怪被他这一捧,心中真是暖洋洋的舒服。大明军队这边,却是从李谦到下,人人垂头丧气。 却不想此时变故又起。 那朱瞻基忽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小的金色匕首,径直向自己的胸口插去,口中喊着:“你们别想用我去威胁皇爷爷!等着他来找你们报仇!” 朱瞻基这一举动谁都不曾料到,没人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会如此刚烈,不惧生死。那胖瘦二怪要去救,但一来相隔远了,出手不及;二来之前蒙古人说过,这个小娃娃本就是要杀掉的。所以二人也并不全力救人。那蒙古将军也是一般的心思,这皇太孙自己死了更好,毕竟杀害他国皇位继承人,可是不小的罪名。两国交涉上,自己这边便首先亏了理。现在蒙古不比从前风光之时,大明又越发地强盛,蒙古人做事便不敢太过放肆。 这边的李谦也大叫不好,皇太孙活着,自己还可以戴罪立功,不论用多少金银珠宝,也要把人给赎回去。朱瞻基这一死,他自己便也是死路一条了。大明这边刚刚誓死护主的众多战士也全都愣了。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下,绿竹在一旁也看得清楚。她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她虽然不识得朱瞻基,但这样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又是那样尊宠无比,养尊处优,如今小小年纪却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绿竹本来经常自怜自叹身轻命贱,但如今看来,即使尊贵如皇太孙,却又如何? 眼见那只有十来岁的朱瞻基就要命丧在这茫茫草原之上。他一张小小的脸上皱着眉头,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却不想倏忽间一声轻响,一件不知名的物件破风而来,“当”地一声正打在朱瞻基白嫩的小手之上。朱瞻基手一抖,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连同那件飞来的事物,瞬间一同埋进了雪里。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那李谦更是松了一口气。众人的眼光都向那暗器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苍茫的雪地上,不知何时,一匹白马已然倏忽间“飞”到眼前。那白马真是神骏非常,额头隆起,双眼突出,身长蹄大,膘肥身健。那白马额头生着火焰般黑色的斑纹,四只蹄子却也是黑色的。到得近前,那马的主人一勒缰绳,只听那马仰天嘶鸣一声,声如石謦,直上云霄。在场的都是习武打仗之人,见到如此好马,心中都暗暗喝了一声彩。 “殿下万万不可中了他人之计!”那骑马之人忽然间说道。众人只顾欣赏那神骏的白马,都没顾得上看来者为何人,直到那人开口说话,这才向他看去。这一望,心中却不由都笑出了声。只见那骑马的却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看相貌和身量,年纪比那朱瞻基还要小。他相貌清秀,虽然年纪不大,眉目间却透着聪明伶俐。 “殿下此时自尽,正遂了那些要害你之人心意,所以万万不可。”那骑白马的孩子说道。 “这些蒙古人要拿了我去威胁皇爷爷,我死了,他们便没了筹码。”朱瞻基陈着小脸认真地说。 “你当真是蒙古人要害你吗?要害你的人是你的叔叔!”那孩子说到这里。只听到蒙古将军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你又是谁?” “呵呵,我叫星远。说出来将军也不认得我。”那孩子换了一副惫赖模样笑着对蒙古将军说道。 “你师父是谁?”二怪中的胖子问道。他见那孩子一手暗器功夫不同凡响,虽然年幼,江湖上尚未成名,但也必定师出名门。 “赵大侠是要问我何门何派!”那胖子未料这孩子说话如此直白。只听那孩子接着道:“我是忆梅山庄的人。” “忆梅山庄!”那胖子心中暗暗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你是忆梅山庄的少庄主?” “哈哈,赵大侠见笑了,我粗手笨脚的,哪里是什么少庄主,我只是我家公子的一个打杂的小侍童而已。” “呵呵,”胖子冷笑道:“一个小侍童便如此身手,你家主子在哪里?今天忆梅山庄是来砸场子的吗?” 那孩子嘻嘻笑道:“今天就来了我一个。” 第二十一章 小书童舌退万军 且说那瘦子见星远来了,一直没有插话,此时一听便怒了:“你们忆梅山庄只派了一个吃屎的孩子!这也太没将我们昆仑二怪放在眼里了。那尹青山还真以为一个孩子就能打得过我们两个吗?” 那蒙古将军却笑了。他本来见了那白马的神骏,又见了那孩子的暗器功夫,心中一直暗暗忌惮。且又听过忆梅山庄的名头。心想:如果是忆梅山庄出头,今日之事确是难办。没想到那忆梅山庄却只派了一个孩子过来。蒙古将军心中一松,不由笑了出来,对李谦说道:“这孩子就是你们请来的救兵啊!哈哈哈!” 那李谦却也正自一头雾水。他一向在内廷伺候,一心只想着怎样拍好皇上的马屁,对江湖之事从不关心,更何况是远在西域的江湖。他本来见了白马,又见人家出手救了皇太孙,也以为会有高人相助,哪知却只是个孩子。 “我家公子说,这点小事,就派我一个人过来就够了。”那名叫星远的孩子依然笑嘻嘻地说。 那瘦子一听更怒了,本来一张惨白的脸,竟然憋得有些发红。他大喊一声:“那就让你赵二爷爷来领教领教!”他说着,一个起落,瞬间已经跃到那孩子身边,本想依葫芦画瓢,像刚刚擒拿朱瞻基一样跃到星远的马上,哪料那匹白马果真神骏异常,见来人不善,抬起前蹄,一声嘶鸣。那瘦子却也真近不得身。 “赵二侠武功非凡,星远平时只和公子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敢领教。”星远这话说得谦逊,却也透着一丝隐隐的傲娇。那胖子提高声音问道:“那这位小朋友今天到这里来有何贵干?”他本就声音尖细,像个太监,说这句话时声音又尖又高,而且声音也异常地大,众人听到耳中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离得不远的士兵只感觉到腰中的武器随着他尖细的声音嗡嗡作响,很多人不由用双手堵住了耳朵,坐下的战马也骚动起来。不久前落在雪地中休憩的飞鸟,又被惊起,呼啦啦地飞走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胖子专门练的一种功夫。 “赵大侠的鬼泣神功果真名不虚传。在下领教了。”那星远向胖子拱拱手说,“江湖上谁人不知昆仑二侠赵氏兄弟的名头。星远一介小小书童,哪里敢来领教。我家公子确实只是让我给这位蒙古将军带几句话。”虽然实力悬殊的高手在前,但星远这几句话依旧说得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原来那一胖一瘦的二人乃昆仑派门下,也是昆仑派掌门人的首徒。由于外形异常,被起了个绰号叫做昆仑二怪。这两人本也是亲兄弟,胖子为哥哥,名叫赵风,弟弟是瘦子,名叫赵广。 那蒙古将军心中生疑,问道:“你家公子要和我说什么?” 星远道:“我家公子请将军放了皇太孙。” 蒙古将军一听,哈哈大笑,抖着手中的马鞭说道:“我这费了多少工夫,又请了昆仑二侠来助阵,才抓到了这个小娃娃,你家公子说一声,我就放了?真是笑话!” 那星远却不管蒙古将军的急躁,微微笑着说:“那汉王朱高煦答应给你一百万两黄金,外加以黄河为界,平分土地,是不是?” 蒙古将军一听,紧紧皱起眉头,惊道:“你如何知道?”他说着,不由偷偷看了看昆仑二怪的脸色。只见胖子赵风面无表情,那瘦子赵广却依旧呼呼呼地气得喘粗气。原来他和汉王谈好了一百万两黄金,却只允诺了昆仑二怪一万两。 星远却不理蒙古将军的问话,继续说道:“且不说这百万两黄金,朱高煦现下只给了你十万两。众人皆知汉王生性残暴多疑,做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别说他不一定能够坐上那皇帝的宝座,即便坐上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将手中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那蒙古将军对于汉王朱高煦的行事作风也一直有所耳闻,星远的这几句话句句听来,不免心惊。“你继续说。”他此时却已不再将星远看成是个孩子,急着要听他的见解。 只听星远继续道:“我家公子说,对于蒙古人来说,与其让汉王登位,还不如让现在的太子登位。汉王像极了他的父亲,骁勇善战,野心又大,登基之后肯定会觊觎蒙古人现在的土地。你们还想以黄河为界划地而分?能保住现在的地盘就已经不错了。而现在的太子仁厚,将来定然是位太平天子。蒙古人连年和明朝打仗,损耗不小,倒可就着他在位休养生息,再图疆土。” 蒙古将军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那本将军费了这么许多周折,难道就白白将这到嘴的肥肉放了不成?”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身边的朱瞻基。只见朱瞻基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骑着白马的星远。 星远笑着说:“我家公子说,将军忙了这么一晚上,又是冰天雪地的,自然不能白忙。彩头总是要有的,这就要问问李大人的意思了。”星远说着,转头去看李谦。 李谦一听,连忙接道:“汉王答应给你多少,我们加倍。只要皇太孙安然无恙。” 那蒙古将军哈哈一笑:“没想到李大人和我们蒙古人一样爽快!就这么定了!准备好礼金李大人就来我们营帐接人!”他说着,拉了朱瞻基的马缰,竟是回头要走。 李谦一见急了,忙道:“将军,您怎么也得让我将殿下带回去啊!” 蒙古将军又转过头来,微微轻蔑地笑着:“我们自然是见了赎金才放人。放心,我们蒙古人不像你们汉人,说话从来都是作数的!这个小娃娃贵为皇太孙,难道还怕我们亏待了他不成?我们肯定会好吃好喝伺候的!” 李谦急得脸上又渗出米粒大的汗珠,忙又道:“我们随军带着一些银子,先请将军拿去,回头我李谦再给将军立一个字据,两百万两黄金,就着落在在下身上,我以全家人性命担保!就请将军高抬贵手,皇太子还是要和我们回去的。” 那蒙古将军手中握着筹码,脸上依旧挂着居高临下的倨傲:“你们汉人太狡猾,我们信不过。还是拿金子来赎人。” 还没等李谦说话,只听星远插嘴道:“李大人,二百两黄金是不是太多了点?其实汉王也只给了他们十万两而已,我觉得二十万两就足够了。” 那李谦被问得不明所以,不知道刚刚还洞察世事朝政的星远为何突然说出这样没头没脑、显然是在给自己添乱的话。那蒙古将军一听,更是火了,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星远,怒道:“没银子算了!我们将这小娃娃带回去,也给我们王子做个书童!你回去让你们太子再抓紧生个皇太孙!哈哈哈!”他说道最后,竟然得意得大笑起来。 李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侧头看着星远,只见那星远却意味深长地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看还是李大人请蒙古将军到府中做个护院不错。”他说道这里,侧过头,眼睛瞧着李谦身后的方向。李谦奇怪,也转头看去,众人也都朝着那方向看去。 胖子幽幽地注视着前方,气定神闲地道:“来了。” 第二十二章 蒙古少年 话说胖子幽幽地注视着前方,气定神闲地道:“来了。” 只见广袤的雪地上,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潮水,那潮水越涌越近,原来是明廷的援军到了。看样子足足有两三万人马。 还未待援军走近,星远扭过头,冲着李谦和蒙古将军各自一揖,说道:“告辞了。”他说完,策马要走。这时却只听朱瞻基叫道:“我回去让皇爷爷请你们家公子到朝中做官!” 那星远回头微微一笑:“殿下费心了,我家公子无意仕途。”他说完,双腿一夹马肚,那白马一声长嘶,跑了起来。 朱瞻基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我会派人去忆梅山庄请你们的!”然而白马已然跑远,苍茫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个灰色的点,不久,便也消逝了。 此时,天色已然放明,东方露出一抹青灰色的苍白。熹微的晨光下,大地显得格外寒冷。但这寒冷,不一会儿便被金红色的万道霞光打破了。 “嘿,咱哥俩这不是白忙一场吗!”瘦子赵广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此时蒙古军和明军都已退去,两个人一夜未睡,坐在土坡上休息。 胖子赵风站起身,走到朱瞻基刚刚被俘到蒙古军阵中的位置,低头在雪地上似乎寻找着什么。“朝廷中的事情咱们以后还是少掺和为妙。这次要不是师父嘱咐我们襄助汉王一臂之力,咱们也不会耽搁了回去的行程。” “只是咱们远在边疆,和明廷更无半点瓜葛。不知师父为什么要和那汉王来往。”瘦子赵广一边继续啃着一块羊腿,一边说。此时,他已生起一堆篝火,可以将羊腿热了再吃。 “嘿嘿,”胖子赵风冷笑一声,“你以为师父的志向是这小小的西疆便能拘囿得住的吗?否则,如今的昆仑掌门也不是他了。” “你是说……那是真的?”瘦子停下咀嚼口中的羊肉,惊异地问。 胖子赵风却不理他,躬身从雪地中捡出一个小东西,放到眼前仔细瞧着。“竟然是一枚围棋子。”赵风皱着眉头低声嘀咕着。那是星远之前用来救朱瞻基的那枚暗器。 瘦子赵广吃完羊肉,在雪地上抓了一团雪,胡乱擦了擦油乎乎的手,站起身来抬高声音道:“咱们走!该办的事情也都办完了!别耽搁了回去给师父过五十大寿。” 胖子赵风却回过头看着绿竹。 “竟忘了这里还有个小丫头呢!”瘦子赵广道,“把她丢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胖子回头看了看绿竹,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此时两人心中已笃定这个小姑娘并非是他们要寻找的雪山派圣女。 绿竹见状,急了。如果在闹市或者军营中都还好,但在这万里无垠、人迹罕至的大漠中,自己孤身一人,不是冻饿而死,就会被野兽吃掉。她是已经“死”过两次的人了,求生的欲望格外强烈。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雪山派圣女,你们带我走!”绿竹走投无路,只好如此说道。 “你是雪山派圣女,怎会没有一点武功,任我们摆布?”瘦子赵广道。 绿竹一时语塞,见二怪起身要走,忙又大声叫道:“我确实不是什么雪山派的圣女,但我和那个白衣小姑娘打过照面,若是见到,我定能认出来。” 胖子赵风瞥了绿竹一眼,转了转眼珠,对瘦子赵广道:“要不带上她。咱哥俩都没见过那小妖女的模样,带上她没准还能认出来。” 瘦子紧紧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若让我碰到那小妖女,定让她生不如死。” 三人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暮宿,无须多言。这一日,已然到达西疆,离昆仑山不远了。那西疆的气候又与中原不同,早中晚温差极大,素有“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俗语。此时已然初春,早晚天气寒冷,而午时阳光却十分焦灼。 这日正当午时,忽地只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茫茫大漠,除了偶尔往来于中原和西域的大队商人,轻易不会有单身赶路的行人。三人奇怪,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阵黄扑扑的烟尘前面,是一匹快马,上面坐着一个人。那马跑得真快,瞬间便到了三人跟前,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骑马之人倏忽间从马背上跳下,一把抓住了绿竹的衣领,大声叫道:“还我的匕首!” 这一下,三人都愣住了。昆仑二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只见这个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做蒙古人的装束,脸色黑漆漆的,圆鼓鼓的两腮泛着粗糙的红色,一双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绿竹,直欲喷出火来。 “你这个贼,我当初还当你是好人呢!你偷了我的匕首,快点还给我!” “什……什么匕首?”绿竹本来就对蒙古人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此时又见一个蒙古人拉着自己,不由得吓得傻了,“我……我从没见过什么匕首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会认错!明明就是你拿走了!你吹了一口气,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匕首就不见了,不是你还有谁!”少年紧紧抓着绿竹的肩膀,一张脸憋得通红。 此时二怪心中也自疑惑,难道这小姑娘真是雪山派圣女?这一路上的柔弱可怜竟是装的?想到这里,二怪也不由仔细地打量着绿竹。 “我若是拿了,就让恶狗吃了!”绿竹满心委屈,眼中转起了眼泪。 少年一见,不由地松了手,有点泄气地说:“你哭什么,我又没打你。” “我说匕首不是我拿的,你就是不相信,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更没见过你的匕首,我一个小姑娘,要把匕首来做什么?”绿竹听少年软了下来,哭得更伤心了。 少年疑心乍起,伸手抹抹绿竹脸上的沙子,又仔细地向她脸上瞧了瞧,忽然惊叫道:“果真不是你!那她到底在哪儿?”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响起,那声音时而如小溪流水,叮咚清脆,时而又如金戈铁马,铮铮有力。绿竹、昆仑二怪和那少年都不由地循声望去,只见西面,缓缓来了十几匹白色的骏马,马背上坐着的一律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色的白衣白靴,领头的那个少女头戴白帽,正是一个月前和绿竹换过衣服的姑娘,她后面的女孩子们却都不戴白帽,每人头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羽毛。白马白衣,裙裾飞扬,当真是这荒凉的大漠中一道绝美的风景,绿竹等人不由得看傻了。 第二十三章 雪山圣女 白马白衣,裙裾飞扬,当真是这荒凉的大漠中一道绝美的风景,绿竹等人不由得看傻了。 倏忽间,琵琶声在一阵缠绵的长音之后渐渐歇止。一个甜美又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在找我吗?”说话的正是领头的那个白衣姑娘。 “就是你!你还我的匕首!”少年见了那个白衣姑娘,丢下绿竹不再理会,一下子窜到那姑娘的白马跟前,大声叫道:“你偷了我的匕首,快还给我!”昆仑二怪一见眼前这情况,知道坐在马背上的正是他们费劲心机要寻找的雪山派圣女白雪寒,不由得狠狠地瞪着那个白衣少女。 白雪寒却不去理会二怪,她笑吟吟对着气鼓鼓地少年说道:“你怎么就笃定这个匕首是你的?” “自然是我的,那是我阿爸给我的!”少年叉着腰,一副理正辞严的样子。 “呵呵,”白衣少女轻轻笑了一声:“既然这匕首也是别人给你的,那你再给了我,不就是我的了吗?” 那少年更生气了,大声喊道:“我什么时候给了你!” “呦!咱们小孩子可是不能撒谎的哦!你仔细想想,当初是不是你把这个匕首心甘情愿地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有一丝逼你没有?” 那少年一听,立时语塞,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好半天才又说道:“虽然是这样,但我……我那时只是说给你瞧瞧,并没说要给你!” “我也只是拿过来瞧瞧啊!”那少女见了少年窘迫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虽然只是瞧瞧,可我又没说要瞧多长时间,一天两天也是瞧,一年两年也是瞧,我看你的匕首果真不错,估计瞧上一百年也瞧不厌的!”那少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匕首,在手里细细把玩。绿竹和二怪只觉得一阵强光刺眼,那匕首在正午的日光下如寒冰一样泛着精光。二怪心里都暗暗想着:果真是一件利器,怎样才能弄到手? “你……你耍赖!”那少年急了。他是蒙古人,蒙古的民风最为纯朴不过,他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有人撒谎耍赖,因此见那白衣少女如此无赖,不由得更加气愤了。 “还我匕首!”少年大叫着冲到白衣少女跟前,伸手去拉她的脚,想要拉他下马,却被那少女轻轻巧巧地避过了。少年一急,攥了醋钵大的拳头向少女身上击去,那少女提起缰绳一侧身,又避过了,却不想那拳头击到了马头上。那少年的力气果真好大,只听那白马一声哀鸣,竟然慢慢倒下了。那少女一见,也自骇然,将双腿在马背上一蹬,飘然落在了地上。 “打不过人家就拿牲口出气,好没羞啊!”那少女惊吓之余还不忘了奚落蒙古少年一番。她左臂怀抱着琵琶,右手仍拿着那柄匕首。 “把匕首还给我!那是我阿爸留给我的!”少年又赶上前去抢,眼见就要抓到了,却不料那少女衣带一飘,又轻轻巧巧地躲过了,只差那么一毫。那少女兀自笑呵呵地说:“你阿爸留给你的,你却巴巴的给了我,你见我长的漂亮,打我的主意,是不是?” 那少年一张脸羞得通红,也不再说话,只是去抢那匕首,可每次都是连那少女的衣角都碰不到半片,每次却也只差了一毫。他怒冲冲地说:“你使妖法!”昆仑二怪冷眼旁观,已经看出那少女用得是上乘的轻功,胖子心里不禁嘀咕:本想雪山派都是一些女流之辈,武功自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却不料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轻身功夫却这样了得,以后可不能再小觑了。 “姐姐,你就把匕首还给他!”绿竹见到少年一副窘相,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插话道。 “我偏不爱给!”那少女一边跑着,一边说,语气却如常人说话一般,并没有一点粗重的喘息。 昆仑二怪中的瘦子却不像他的师兄那样心思细密,他见了白衣少女早就不顺眼了,如今又见了那把锋利的宝器,不禁动了贪念,双脚在地下一蹬,飞身向那少女冲去,口中道:“你说的谁拿到了就是谁的,那么我拿到了就是我的!”他口里说着,身子的去势却丝毫不缓,犹如一只大大的海东青般直冲而去。 那白衣少女只顾着躲避蒙古少年的追赶,并没有注意到昆仑二怪的动静,如今见一个灰色的身影直向自己冲来,不由得愣了一愣,待她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眼见匕首就要落入那瘦子之手。 却不想这时,一匹黑色快马倏忽间飞般驰过,掀起了一片黄沙,少女和瘦子不禁都闭上了眼睛。就在这同时,蓦地,横空里飞出一个人来,那人似是从天而降,一点征兆都没有,如一只鹰隼般“嗖”地一声从少女与瘦子中间飞了过去,待黄沙飘散,两人都定下神来时,那少女手中的匕首已经不见了。只见那人飞过去之后,如一只大鹰般立在了那匹黑马上,使劲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又向回跑来,马背上人声音嘹亮地笑道:“既然是我拿到了,那么这匕首是不是就该归我?” 众人转头看时,只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身青色长袍,却是汉人打扮。绿竹定睛看去,来者正是曾解救朱瞻基于重围之中的星远。 “喂!你这人怎么抢人家东西!”白雪寒最先忍不住了,冲着青衣少年怒冲冲地喊道。 “呵呵,这东西是你的吗?不是谁拿到了就归谁吗?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星远笑嘻嘻地说道。 “原来是忆梅山庄的星远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胖子赵风笑呵呵地道,“没想到星远少侠的轻身功夫和暗器功夫一样叫人佩服。” “呵呵,赵大侠实在是过奖了,星远哪里配得上‘少侠’二字。在下初出江湖,只怕要给我家公子和老爷子丢脸呢!”少年依旧笑着说。 “又是他。”绿竹心里一颤。 只听星远继续说道:“昆仑二侠赵大爷赵二爷的名头在西域可是响当当的,谁人不知,哪人不晓呢!我家公子常常嘱咐我说,如果遇到了两位老前辈一定要恭恭敬敬的,绝不能失了礼数,免得人家说我忆梅山庄训奴无方。至于什么坑蒙拐骗的事情就更是不会做了。”那少年说着,冷冷地瞥了白雪寒一眼。 白雪寒一急:“喂!你在说什么?” 星远呵呵一笑:“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 昆仑二怪被他这么一捧,心里美滋滋的,那瘦子赵广的口气也顿时柔和了许多:“小兄弟此来是要做什么?” 星远却不答,双目愣愣地望向前方,突然面露喜色,叫道:“我家公子来了!” 第二十四章 忆梅山庄少庄主 话说几人转头望去,只见两道烟尘似风一样飘忽而来,原来是两骑骏马,那马跑得好快,刚刚在天边还是两个小黑点,一转眼便到了近前。只见领头的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一袭华美飘逸的白衣,身材瘦长,面目英俊,虽然年龄不大,却透着一股儒雅又威严的气息。他跨下的便是之前星远骑过的白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他后面的一匹玉花骢上,坐着一个少女,十二三岁的年纪,上身穿了一件玉兰花暗纹缎面月华白的襦衣,下着一条鹅黄色的石榴裙,做汉装打扮。 “公子!”星远一见两人忙策马跑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将刚刚抢来的匕首奉上。 那白衣少年斜斜地看了一眼,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异或者艳羡之情,似乎全没把这个令所有人都争得头破血流的宝物放在心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先收着把,等一会儿分明了是非曲直,便物归原主。” 那青衣少年答应一声,便放在怀里收了。 这下可急坏了那蒙古少年,眼见匕首又落入他人之手,而那人的身法自己刚刚也已见识过,似乎比那会使妖法的少女更强。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仰起头,冲着星远嚷道:“这个匕首是我的!你还给我!” 只见星远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家公子会贪你的东西吗?我家公子不是说过嘛,待一会儿分辨了是非曲直,自然会物归原主,你急什么?” 还不待那蒙古少年搭话,白雪寒先冷冷地哼了一声:“自己才多大点人?还学人家分辨什么是非曲直,你也配吗?”她如今已经怀抱琵琶坐到了另外一匹白马上,想是同门的座下之骑。 星远一听急了,快嘴说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吗?自己还没只琵琶高呢!再说了,我们好歹也没干过什么偷抢拐骗的事!” “哼!”白雪寒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小嘴气鼓鼓的不再说话。 白衣公子向星远摆了摆手。星远冲白雪寒狠狠瞪了一眼,乖乖地退到一旁。只见那白衣公子向白雪寒拱拱手说道:“这位就是雪山派圣女白雪寒白姑娘?在下偏居天山,早就听说过雪山圣女的名头,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俗话说相逢不如巧遇,今日有缘一睹雪山圣女的风采,实乃幸事!” “哼,”白衣少女白了他一眼,并不搭话。那白衣公子却也不以为意。又转过头去向昆仑二怪拱手见礼,说话也十分客气。 昆仑二怪回礼道:“这位公子是姓尹?” 那白衣公子道:“在下不才,正是姓尹。” 那昆仑二怪中的胖子赵风心下不禁嘀咕:“早闻忆梅山庄少庄主好手段,却不想是一位如此年纪轻轻的公子,那书童手段便已经不凡,这姓尹的虽然没露身手,但看他这一副闲雅的气度,应该是有过人之处。那姓白的丫头杀了我们的葛师弟,看来定是要与雪山派撕破脸了,所以万不可再与这忆梅山庄过不去了,最好能拉拢这姓尹的一起对付雪山派。”那胖子想到这里,言语间不由更加客气起来。 尹公子又转头对那蒙古少年道:“你说那柄匕首是你的,怎么又落到了白姑娘手里?你不用怕,细细说来,这有昆仑派的两位前辈高人在场,自会给你做主。”他说这话,一来是以晚辈自居,二来也是要打消了昆仑二怪想要抢夺匕首的念头。既然都已经被奉为“前辈高人”了,自然不应再屑于去争夺他小孩子家的东西。 那蒙古少年抹抹脸上的黄沙道:“我叫苏赫。那年,临近部落里的一个贵族来我们部落做客,临走的时候,看见我额吉(母亲)正在河边洗衣服,就把我额吉要了去。阿布(父亲)知道了,跑去找我额吉,可那时我额吉已经被那个坏蛋折磨死了。我阿布也被他一顿毒打,打了出来……”他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却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阿布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留给我这把匕首,说是一定要找到那个贵族报仇……” 绿竹听到这里,心想:“原来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和我一样可怜呢。”想到这里,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情,对那蒙古少年的恐惧也消去了几分。 只听苏赫继续说道:“我好几次去找那个坏蛋,可他身边一直有很多人保护着,我一直没能得手,还差一点丧了性命。几个月前,我听说那个坏蛋要去汉人的地方。我想,你到人家家里去作客,总不能找十几个勇士每天都陪在身边。于是我便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一直跟到了一个什么王府。没想到这汉人的地方高墙深院的,更是不好下手,于是我就在附近找了家店住了下来……” 绿竹听到这里,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敢向深里去想。 “我天天围着那汉人大大的院子打转,想找个机会进去,可非但找不到机会,还被那些拿着尖刀的士兵轰了出来,我也就再不敢露面了,只等着那坏蛋出来的时候再下手。可没想到这时我却听人传说,那人已经死了,说是得病死的……” 绿竹听到这里,身子一颤,险些晕了过去,一张小脸已然惨白。众人一直专心地听那蒙古少年讲话,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同样白衣白帽的小姑娘。 只听苏赫继续说道:“我看他们都说的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于是就一直住了下来,大约住了一个多月,从没见那坏蛋出来过,我想应该是真的死了。只是没有亲手杀了他,心里一直不大高兴。就在我准备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准备睡觉,刚好有点口渴,拿起桌子上的茶水来喝,却不想窗户里突然钻进一个人来,一把打翻我的茶水,对我说:‘不能喝,有毒!’我一愣,只见是个白衣白帽的姑娘……”那少年说到这里,双目恶狠狠地向白雪寒瞪视着,怒气冲冲地说:“就是她!” 第二十五章 葛师弟之死 且说那少年双目恶狠狠地向白雪寒瞪视着,怒气冲冲地说:“就是她!” 众人一听,都不由地向白雪寒瞧去,心中都自不解:那白雪寒明明救了他,他为何对其这样仇视?白雪寒将小嘴一撇,冷冷地说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倒会恩将仇报呢!” “哼!”那少年冲她哼了一声:“我当时还真的以为你是好人呢!谁知道是我瞎了眼!”说着,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苏赫大哥,你继续说,我家公子听着呢!”说话的却是尹公子身后的那个少女。只听她的声音干脆爽利,隐隐透着一股英气。 苏赫又白了白雪寒一眼,继续说道:“我们蒙古人是从来不会骗人的,所以我当时就信了她的话。她告诉我,有人看上了我的匕首,所以在我的茶水里下了毒,等晚上我睡得人事不知的时候再来偷。我当时就急了,说:‘那我等着他,和他拼了!’可那姑娘不让,说我武功太低,打不过那个人。我心里当时还奇怪呢,你怎么知道我武功高低呢,又怎么知道那个强盗的武功高低呢。但我念着她救了我一命,也没有多问,就照着她的嘱咐去做了。躺在床上装着睡觉,到了半夜,果真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个人。我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是一个身材矮小干瘦干瘦的汉子,我当时心里就想,这么个瘦子,我还打不过他吗?但还是照着那个姑娘的嘱咐,待得那人走近了,去摸我腰间的匕首时,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他当时就倒下了。 “我怕将他打死了,想要去探探他的鼻息,却不想这时候那个姑娘又从窗户里跳进来了。一把将我拉住说:‘你这样过去,万一他像你一样装死,你岂不是白搭上一条命?’我一想不错,当时还真感激那姑娘。我说:‘那怎么办啊?’这时却见那姑娘拔出了自己的剑向那人一步一步走过去,我一见,急了,也一把拉住她,说:‘他也只是想偷我的一把匕首而已,我打他一拳也就算了,也不用就要了他性命。’那姑娘却不理我,仍旧拿着剑向那人刺去。我想这个人要是被我打死了也就算了,万一真的没死,还是应该救他一命。我掏出自己的匕首,刚想阻那姑娘出剑,却不想地上那个人突然跳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心想,幸好刚刚没去探他死活,只是不知道这中原人为什么都这么狡猾。只见眼前缕缕银光闪过,那个人叫了一声,好像是受了伤,就和姓白的打了起来。” 昆仑二怪听到这里,攥着拳头的手上青筋暴起,红着眼睛向白雪寒瞪去。那姓尹的白衣公子却笑笑说道:“定是雪山派的独门暗器冰魄神针了,在下无缘一睹神技,真是遗憾啊!”白雪寒将小脸一沉,冷冷说道:“不用在这里说风凉话,想领教我们雪山派的功夫,以后有的是机会!” “喂!你这小姑娘也太不识时务了!就你也配和我家公子动手吗?你尽管放马过来,姑娘我先陪你比划比划!”只见尹公子身后的白衣姑娘将杏眼一瞪,勒马就要上前,却被尹公子一把拦住,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素弦,不可到处树敌,还是先听这位小哥将事情讲清楚。”素弦一听,应道:“是,公子。”尹公子朗声道:“苏赫大哥,你继续说!” 那苏赫于是继续说道:“姓白的怕惊动店里人,从窗户跳了出去,那个想偷我匕首的人也跟着跳了出去。我本也想跟着跳出去,从窗户向下一望,却是极高的。我只得从正门跑了出去,那时这两个人都已经走远了,待我追上他们时,姓白的正被那人逼在一个墙角,头发散乱,眼看就要支持不了。她见我来了,大喊一声:‘还不过来帮忙!’我念着她的两次相救之恩,抽出匕首上去帮忙。我不想杀人,只是用我的匕首帮姓白的抵挡来剑,谁想那人知道我的匕首锋利,长剑一直不肯与我的匕首相碰。我见姓白的眼看就要不行了,心里一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那个男人,我们蒙古人的这一手摔跤功夫,那个人却是从没练过,被我这一抱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想用长剑削我的胳膊,那剑用起来却不大灵便。要知道我们蒙古人都是贴身肉搏,摔跤的时候是不用利器的,就算是用,也是一些短小的匕首。那个人就这么一分神,姓白的剑便刺了过来,从那人身上穿胸而过……” 突然只听“卡嘣”一声,紧接着一声顿响,众人连忙寻声望去,原来是昆仑二怪中的瘦子听到自己师弟被害,一怒之下一掌劈死了苏赫来时骑的枣红马。他的掌力果真厉害,那马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轰然倒下了,直掀起周围一阵黄色的烟尘。绿竹正站在那匹马的旁边,突见此情此景,一张小脸瞬时吓得煞白。 苏赫立时怒气冲冲地冲瘦子喊道:“你这个人为什么打死了我的马?”白雪寒见状也冷哼一声:“哼,自己的师弟死了,没本事报仇,拿一匹畜生出气吗?”那瘦子赵广红着眼睛喊道:“别以为我们昆仑派的好欺负,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早晚有一天和这马的下场一样!”胖子赵风则心想:师父五十大寿将近,派我们三个到中原邀请各门派赴寿宴,却不想葛师弟贪图人家宝物,惹出这等祸端。 苏赫一听怒了,赤手空拳地跑上去就要打,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有着一股韧性和蛮劲。白雪寒为人却极为谨慎,她见瘦子以一拳之力击死了一匹高大的坐骑,其中蕴含了深厚的内力,不敢轻举妄动,想先让那个没脑子的蒙古少年和那瘦子较量一番,看看他的身手再说。 第二十六章 断臂大侠 苏赫却看不出对方有什么过人的内力,心想:你打死一匹马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能打死呢!赤了双拳就要上去肉搏,没想到忽地肩膀一紧,回头一看,那个收了自己匕首的青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自己的身后,扳住了自己的肩膀。他这一扳看似悠闲,可苏赫却怎么也动不了了。瞪视着那少年,憋得满脸通红。 “兄弟,事情该当一码一码的解决,还是先将匕首的问题说清楚,其余的不妨一会儿再聊。”那青衣少年婉言说道。 苏赫见那少年收了自己的匕首,本就对他不满,此时他又阻了自己的去路,更是气上心来,怒冲冲地道:“你干嘛拦着我?你们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星远听了却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就算我们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你的匕首还在我这里?想要的话就先把事情说清楚,余下的事情自然好解决……”他说到这里,又将头探到苏赫耳边道:“他们两个人,你一个人不一定能赢得了他们,有了匕首就不怕了。” 苏赫虽然对星远收了自己匕首这件事一直心怀不忿,但此时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于是罢手不斗了。白雪寒见状,将小嘴一撇,说道:“就你爱来管闲事。”星远笑道:“我是怕那莽撞之人吃了亏。白姑娘武功卓绝,如果是白姑娘出手,小人还真想见识见识姑娘的好手段呢,自然不敢阻拦。”白雪寒见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青衣少年松开手,问道:“既然白姑娘是在帮你,那匕首后来怎么又落入她的手中呢?” 苏赫抹抹嘴道:“我开始也以为她是在帮我,虽然我觉得那个想要偷匕首的人死的有点冤枉,但一来,这姓白的是为了自卫,二来她也是因为帮我才和那人打起来的,因此我很承她的情,和她说道:‘这个人死了,我们赶紧逃。万一官府发现了,你就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那姓白的却极是高傲,说道:‘胆小鬼,官府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听说昆仑派那两个怪物也在中原,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可就麻烦了。’”昆仑二怪听白雪寒叫自己“怪物”,脸色自然很难看,心想:等会儿叫你小丫头见识见识爷们的手段! 苏赫继续说道:“我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昆仑派的怪物,只是见她眉头紧锁,满脸担忧之色,似是有着很大的难题,于是说道:‘这个匕首是我阿布留给我的,今天多亏了你,我的匕首才没被这个人抢去,你对我有恩,不管你有什么事,我就算豁出了性命,也会帮你的!’那姓白的却笑了,说道:‘就凭你?’我一听,心里不太舒服,就不言语了。那姓白的见我不说话了,反而过来哄我,说话的语气也不再那么高傲了,她说:‘你的匕首真是一把利器呢,借我看看成不成?’我当时对她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就把匕首给了她。她拿去把玩了一会儿,忽地叫道:‘呦!这个地方怎么坏了?’我心里一惊,凑过头去看,不料那姓白的在我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点,我只觉得浑身酸麻,立刻就倒下了。接着只感到脑后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了。 “那些汉人当官的以为是我杀了那个人,任我怎样解释也没用,我本来念着那姓白的恩情,想帮她抵罪来着,可我被关进大牢之后才反应过来,那姓白的和那个被她杀死的人一样,也是想偷我的匕首,我万万不能为她冤死。再说,阿布的遗物一定是要找回的。我于是和那些当官的讲了再讲,说了再说,可你们汉人没有一个讲理的,我说再多他们还是认定了是我杀的人,还说什么要把我秋后砍头。我当时心都凉了,心想来了一趟中原想找仇人报仇,没想到仇人没杀成,阿布的遗物也丢了,自己也要命丧在这个南蛮子的地方……” 星远听到这里笑道:“好好好,我们是南蛮子,那你这个蒙古大英雄是怎么逃出来的呢?你不见得能逃出京城的大牢?肯定是有人助你是不是?” 苏赫一脸惊愕:“你怎么知道的?正是有一个人救了我,我来中原一趟也只遇到了这么一个好人。这个人长得高高瘦瘦的,还缺了左胳膊。可他就这一只胳膊却比那三头六臂的还要厉害。我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那些狱卒就通通倒下了,他提了我就往外跑。我在蒙古人中跑步是巴特尔(勇士)。可他提了我这么大一个人,却比我什么都不拿跑得还要快,真如草原上的骏马一样。 “他带我来到了一个荒僻之处,见没人追来,才把我放下了。我叩下头去想要谢恩,却不想他在我肩上一按,我这头就怎么也扣不下去了。我这时才有机会看清我的救命恩人,他大约三十来岁,很瘦,模样长得很俊,在我们蒙古肯定是巴特尔。他虽然没有我们蒙古人长得强壮,不过肯定抵得过一百个蒙古勇士。他给我一匹马说:‘不要谢我啦!你赶紧走!我是朝廷通缉的犯人,早晚是要死的,救你一命算是多积一份阴德,希望老天垂怜,能够保佑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一听,说道:原来你也是被冤枉的啊!那你快和我一起逃走!你们汉人的官府不讲理,你被抓住的话肯定就死定了。我虽然没有你那么大本事,但多一人总算多一个帮手。 “那个人摇摇头说:‘抓我的人来头极大,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是逃不脱的,只是希望他们不要牵连我的妻子和女儿就好。这匹马脚力还行,你快点走,一直逃到你们蒙古人的地方,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我再三劝他,见他执意不走,也就罢了。我临走时他又嘱咐我说:‘你以后和汉人打交道一定要小心。那个小姑娘其实是和那昆仑派的人一样,想盗你的匕首,但她打不过那个人,因此用计讨得你的信任,好让你帮她一起对付那昆仑派的人。到最后再骗走你的匕首。江湖上人心险恶,你性子太过直率,今后可一定要小心!’我点点头,答应了,心里对他十分的感激,他是我遇到的汉人中最好的一个,比我们有些蒙古人还要好。”苏赫说道这里,怒冲冲地冲着白雪寒道:“你们汉人的官府没一个讲理!就会诬赖这样的好人!” 白雪寒此时对她的无理之言却并没有理会,因为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功夫这样好的一位侠士在江湖上应该很有名气才对,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武林中有这样一位断了左臂的大侠呢? 第二十七章 塞上曲 只听苏赫又继续说道:“我骑了恩人给我的枣红马一路向北跑了三天三夜,终于又回到了我们的大草原。我跟族人一打听,害死了我阿布和额吉的大仇人果真死在中原了,说是病死的。我祭了父母的坟就又出去寻找被那恶人偷走的匕首,好容易打听到了一个白衣白帽姑娘的踪迹,就一路向西北追来,却不想原来又被她骗了!她找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穿了和她一样的衣服,引得我追赶,自己却早已经逃了回来!”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向绿竹望去,绿竹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射到自己身上,仿佛这沙漠中正午的阳光一样热辣辣的。她忙低了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和她是一伙的,是不是?”苏赫指着白雪寒问绿竹道。 “不……我不认识这个姐姐,我只是见过她一次而已……”绿竹惶急地答道。 “那你怎么穿了她的衣服,惹得我追了这许多天?”苏赫又问道。 “我……我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爹爹和娘都死了,我只好卖身到王府做了奴婢,谁想到……”绿竹说到这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自己杀死的蒙古人的凶恶的嘴脸,心里一阵害怕。她不敢将自己杀人的事情说出来,于是接着道:“谁想到……我不小心得罪了府里的客人,我怕王爷会责罚我,就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我身上没带钱,一路上只靠乞讨为生,后来被好心人收留在军营里做饭,那天见了这个白衣服的姐姐……” 尹公子听到这里,转过头去问白雪寒道:“他们说的都是实情吗?”白雪寒冷哼一声,并不答话。看来苏赫和绿竹说的确实没有一句虚假,否则凭白雪寒缜密狡黠的性格一定会出言反驳。尹公子见白雪寒不答,也不再追问,朗声冲着众人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分辨清楚,那么这个匕首就该当物归原主——星远……”他冲星使了个眼神。星远答应一声:“是,公子!”便跳下马来掏出匕首向苏赫走去。苏赫怎么也没想到青衣少年竟然真的会把匕首还给自己,接到手中还兀自愣愣的,连谢都忘记了。 “这匕首你以后可要收好了,别再让歹人骗走了。”星远嘱咐苏赫道。 “恩!”苏赫答应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也是好人,看来汉人里也有不少好人!”他说完,也不敢再将匕首插到腰间,只是用右手紧紧攥着,心想:我就这样一直不松手,看你们谁还能抢了去! 星远冲他微微一笑,纵身一跃,又轻飘飘地飘回了马背上。 白雪寒冷眼瞧着,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她见星远还回了匕首,右手五指轻轻拨动琴弦,竟然叮叮咚咚地弹起了一首塞上曲。众人都不禁愕然,不知道她这一着是要有什么举动。只有姓尹的公子面带微笑,神情甚是闲雅,似乎是在用心欣赏这首琵琶曲。 只听琵琶渐渐奏到高潮部分,曲调激昂,仿佛茫茫大漠之中无数金戈铁马一齐冲锋陷阵,苍凉中带着一片杀伐之音。忽地,众人眼前一花,数枚银针从琵琶中激射而出,直冲着苏赫飞去,苏赫还未看清那飞来的点点银光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右手一阵剧痛,不由得将手一松,匕首自然掉了下去。就在这时,那白雪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银鞭,只见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挥动右手,银鞭似一条蟒蛇一般瞬时间缠住了将要落下的匕首,倏忽间又直飞回去。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匕首便又落回了白雪寒的手中。白雪寒发银针,挥银鞭,只是转瞬间的事,而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手指并未离开琴弦,匕首落入怀中,一首塞上曲堪堪弹完,只听琵琶曲调渐歇,仿佛是滚滚烟尘中,无数战马渐渐远去,最终又趋于平静。 如血的残阳下,一片昏黄又苍远的沙漠。 众人一曲听完,不禁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不仅是赞她的琴艺,更是赞她的功夫。虽然白雪寒刚刚从苏赫手里夺走匕首这一招应该算做是偷袭,但这几下干净利落,又与曲子结合得如此完美,也真难为这样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白雪寒将匕首放入怀中,冷冷地说道:“忆梅山庄在本姑娘眼皮子底下就将匕首送来送去的,也太不将我雪山派放在眼里了!” 还未待忆梅山庄三人答话,苏赫先自急了,大步跨上前去,气呼呼地说:“你干嘛又抢了我的匕首?快把匕首还我!” 白雪寒调皮地一笑:“有本事你再抢回去啊!” 苏赫似乎一点都不把白雪寒刚刚施展的上乘武功放在心上,粗声粗气地说:“抢就抢!”说完,就要挺拳而上。 却不料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苏赫大哥,对待一个如此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如何能够动粗呢?你先退在一旁,待在下和白姑娘慢慢商量!”尹公子说这话时,却是望着白雪寒,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笑意。 苏赫虽然不放心自己的匕首,但那姓尹的公子说话行事自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苏赫于是狠狠瞪了白雪寒一眼,退到一旁。 白雪寒将手中银鞭一甩,立时激起一阵昏黄的烟尘。她冲着姓尹的公子高声说道:“这么看来,忆梅山庄定是要管上这件事了?” 姓尹的公子微笑不语。 白雪寒又将银鞭一甩,两腿将马肚一夹,厉声说道:“那你就放马过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将这匕首从本姑娘手中拿走!”她双目紧紧盯着那姓尹的白衣公子,一副整装临敌的模样。 却不想那白衣公子并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仍是微笑着温言说道:“在下说过,不会和白姑娘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孩儿动手,雪山圣女又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白雪寒右手仍旧紧紧握着银鞭,侧了头望着他,十分警觉地问:“你待要怎样?” 姓尹的公子这时从腰间取出一只玉笛,那玉箫通体翠绿无暇,莹华光亮,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尹公子将玉笛拿在手中说道:“刚刚白姑娘赐奏一曲,在下洗耳聆听之后,端的是不胜歆羡。现下在下也便还奏一曲,以报姑娘刚才的清音雅奏。”他说着,将玉笛横置口前,吹了起来,只听一丝袅袅的清音,如烟如雾般从翠绿色的玉笛中飘散而出。 第二十八章 笛声袅袅 话说只听一丝袅袅的清音,如烟如雾般从翠绿色的玉笛里飘散而出。 那昆仑二怪与雪山派众人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厮杀,哪想到那姓尹的公子竟会突然吹起笛子来,二怪不由地心下嘀咕:不知道这又是要捣什么鬼,他要是再想用白雪寒刚刚用的那招,那姓白的已经有了防备,肯定是不能再管用了啊。两人皱着眉头寻思,双眼却一直紧紧盯着尹公子手中的玉笛。 苏赫心下也有些不耐烦,心想,这些软绵绵的曲子听得人都要睡着了,我的匕首可什么时候才能夺回来呢!心里想着,却不敢上前打扰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雪山派众人则是全神戒备着,丝毫不敢疏忽。 这轻柔的笛声自与白雪寒那铿锵的琵琶不同。只听那笛声悠扬婉转,清悦动听,如一根柔丝般轻轻牵扯着众人的心。此时身在大漠的众人眼前不禁都现出了江南青山碧湖、小桥流水的景象,仿佛朦朦胧胧的雨雾后面,是无尽的淡烟流水屏幽。 众人正自听得入神,忽地只发觉周围一片轻微的沙沙的声音,然而向四周望去,却又不见动静。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夹在轻柔的笛声之中实在是有些诡异。雪山派众人都骑在马背上,看得最远,此时向远处望去,不由地都惊呼了起来,只见滚滚黄沙之中,无数条毒蛇、蜥蜴、蜘蛛、蝎子等正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向这边爬来,那些昆虫体型较小,爬行又轻,并未掀起沙尘,但无数毒虫蛇蝎一起爬来,身体摩擦沙土的声音却响成一片,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昆仑二怪见雪山派众人惊恐的表情,不由地心下起疑,那瘦子纵身一跃,越上了那匹被自己打倒的枣红马的马背。他这一望,张大了嘴,便再也合不拢来,只见无数毒虫蛇蝎一起从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涌来,众蛇红色的信子如一簇簇火苗般在沙浪中燃烧。 那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蛇虫大军离众人也是越来越近,渐渐合成一个圈子将众人包围在中心。昆仑二怪等人都是在这大漠中生活惯了的,可却从未留意这沙漠中竟然藏有这许多毒蛇虫蚁,不由得都惊得呆了。绿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冰凉的双手中满是粘稠的汗。苏赫却是小孩儿心性,目不转瞬地望着向自己包围过来的越来越小的蛇虫圈,三分的惊惧中,却有带着七分的好奇。忆梅山庄众人却是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那蛇虫圈越来越小,已经渐渐要挨到了众人。绿竹胆子最小,眼见一只土黄色的毒蛇爬到了自己脚边,不由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不料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捂住了嘴,提了起来。待绿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用担心,它们不会伤你的。我家公子用来对付白雪寒的,不会为难你。”说话的正是与尹公子一起前来的那个忆梅山庄的白衣少女素弦。 绿竹惊魂稍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看着无数的蛇虫在身下蠕蠕爬动。昆仑二怪本来也在全神戒备着,此时听素弦如此一说,果见那些虫蛇爬过自己脚下时并不进攻,而是一直朝白雪寒的坐骑爬去,于是放了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此时尹公子的笛声一直未有停歇,夹杂在无数虫蚁爬行的沙沙声中。 白雪寒见无数蛇虫都向自己爬来,不由得大骇。她本来以为那尹公子不过是要拾自己的牙慧,用笛声来吸引自己的注意,然后再从笛子里面发出什么暗器来进攻自己,趁机夺走匕首。她哪里想到,那样清渺的笛音竟然引来了这许多毒物。她自幼在西域长大,沙漠中的毒蛇蜥蜴自然也见过不少,可却从没见过如此众多的蛇虫一起轰然而来,更可怕的是它们竟然全都冲着自己而来,只见脚下一片灰褐色的身体蠕蠕而动,点点红信簇簇如火。 白雪寒坐下的白马也慌张起来,来回躲避着蛇虫的进攻,又不停地抬起四蹄向那些虫蛇踩去。白雪寒也挥动银鞭向地下的虫蚁抽去。一时间,无数被银鞭带到的虫蛇翻然倒地,白雪寒手中的银鞭也渐渐被染成了红色。可蛇虫毕竟众多,虽被杀死了不少,但余下的听到尹公子的笛声,更如士兵听到了军令般不断地涌上。果真,没过多久,那白马被一只花斑毒蛇咬了一口,慢慢地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其他毒物一见,顺着白马的身体簌簌而上,眼见就要爬到白雪寒的身上。 毒物逼近,使软鞭不再顺手,白雪寒从怀中掏出苏赫的匕首来随意砍杀。此时她的额头上已经浸满了汗水,一身白衣也已经香汗淋漓,握着匕首的右手中也滑滑的满是冷汗。雪山派众人见圣女陷入险境,都想过来救援,无奈毒蛇太多,有几个人刚刚纵进蛇圈,便也同样被毒物包围了,陷入了与白雪寒相同的境地。其他众人一见,自忖武功远不如圣女高明,都不敢再上前冒险。 此时,那倒下的白马身上已经爬满了毒虫蛇蚁,白雪寒站在马背上,几乎没了立身之处。蓦地,白雪寒眼见一只血红色的蜘蛛簌簌地爬到了脚上,那蜘蛛出奇地大,通体油亮血红,两只大钳子就如两把小小的镰刀。白雪寒心下骇然,同时疑心又起:大漠中从未见过此类毒物,倒像是南方的虫豕。她抬起脚来用力一甩,将那蜘蛛甩了出去。这时,又一只碧绿色的蜥蜴爬上了脚面,后面又跟着无数蠕蠕而动的蛇虫,都呼呼地向她爬来。白雪寒一急,双腿在马背上一蹬,纵身向前越去。不料那虫蛇竟绵延了好远,饶是白雪寒轻功不错,这一跃也不能跃出蛇虫圈,反而要掉到无数的蛇虫堆中。 雪山派众人和绿竹见了都一声惊呼。昆仑二怪虽与白雪寒有仇,可眼见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要命丧蛇口,心下也自不忍。 第二十九章 药锄 雪山派众人和绿竹见了都一声惊呼。昆仑二怪虽与白雪寒有仇,可眼见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要命丧蛇口,心下也自不忍。忽地只见一匹黑马如一阵旋风般急冲入蛇虫圈,待到圈中,白雪寒堪堪落下,正好落在马背上。那马长嘶一声,忽地又调转马头飞驰回去,待众人定睛看清时,原来是那个叫做星远的少年骑了马冲入蛇虫圈救下了白雪寒。那些毒物却不咬啮星远的黑马,想是一来黑马速度太快,二来这马也经过专门的训练所致。绿竹只惊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坐在素弦的马背上连连惊呼好险。 白雪寒惊魂甫定,看着蛇虫圈中央自己倒毙的白马身上爬满了无数的蛇虫毒物,簌簌的声音中,一匹硕大的白马渐渐被蚕食净尽,连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白雪寒直看得汗流浃背,握着匕首的右手不断地发抖。此时尹公子仍然在嘬唇吹笛,笛声轻柔婉转,众人听来哪里和眼前这残忍的景象扯得上一点关系。 忽地,那些毒物突然一齐转头退去,想是尹公子的笛声有了某些变化,但在众人耳中听来却无甚分别。那些蛇虫似乎是经过了训练似的爬行得井然有序,并不相互超越拥挤。昆仑二怪等人刚刚见识过毒物围攻白雪寒时的厉害,当这些蛇虫爬过自己脚下时,虽然知道它们并不伤人,可身体也不禁一丝都不敢动弹。 那些蛇虫爬行的速度也真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尹公子的笛声也渐渐地更加悠远轻柔,最后如一缕细丝般消失在无垠的大漠之中。 尹公子收起玉笛,冲着白雪寒淡淡一笑,说道:“怎样?在下的笛声比起白姑娘的琵琶是否另有一番意境呢?” 白雪寒还没有定下神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说不出话。 “匕首——可以给我了吗?”尹公子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说道。 白雪寒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沾满毒血的匕首,忽地一挥手间直向尹公子掷去,她自己也一跃而起,跳下了星远的马背。绿竹见状只吓得一声惊呼。却不想尹公子一抬右手,已用食指和中指牢牢夹住匕首的铁柄。午后的烈日下,只见那匕首银白色的利刃上沾满了毒虫的鲜血,在耀眼的阳光下泛着碧油油的光。 雪山派的一个少女迁过一匹马来,白雪寒一跃而上,看都不看众人一眼,策马便走。昆仑二怪一见,急了,那瘦子道:“这么拍拍屁股就走吗?你杀了我们昆仑派的葛师弟可怎么说?” 白雪寒一听,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今天昆仑派是仗了忆梅山庄的势吗?” 还没待昆仑二怪分辩,尹公子便朗声道:“昆仑二侠何等威名,自然不会容得在下插手。再说这是贵派与昆仑派之间的私人恩怨,区区在下何德何能,怎敢妄加评判。刚刚在下只是见了那蒙古少年势单力孤,因此动了恻隐之心,得罪之处,还望白姑娘海涵。”他说的这些话客气之极,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派,哪里再有半点刚刚那般指挥无数毒虫蛇蝎进攻白雪寒的恶毒手段。 “哼!你倒会做好人!我还以为你们忆梅山庄好管闲事,什么事都要插上一手呢!”白雪寒说着,慢慢策马转过身来,又对昆仑二怪道:“姓葛的是我杀的,你们待要怎样?” 昆仑二怪中的胖子赵风上前一步说道:“葛师弟见了人家的财物起了贪念,自是他的不对,这件事情也自有我们恩师来处置,姑娘为何横插一手,又和那个小子联手要了我师弟的命?”胖子说着,向苏赫指了指,又道:“我昆仑派虽然不能说是威震武林,可也不是好欺侮的,今天就请圣女给一个交待!” 白雪寒将秀眉一扬,说道:“说这么多废话干嘛!你们是两个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来?” 瘦子纵身一跃到白雪寒身前道:“你这小妮子倒也傲气,对付你哪里用我们二怪一齐动手,亮兵刃!” 白雪寒知道自己杀了昆仑派的弟子,昆仑二怪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一战是不可免了。己方虽然人众,但都是些功力尚浅的小姑娘,对付昆仑二怪自然不够,不过好在自己这边人人都有坐骑,实在打不过的话逃命保身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好,本姑娘就陪赵大哥玩两招。赵大哥武艺高强,自然不会和我一个小姑娘当真的。”白雪寒言笑晏晏地抽出了软鞭,一边说话一边竟然已经迅如闪电般向那瘦子的下盘攻了过去。她这一鞭可谓是偷袭,但对手势强,也不怪白雪寒如此行事。 那瘦子赵广虽然为人不如师哥赵风谨慎,但身手却高出赵风几分。他见对方银鞭夹着风势袭来,当下也顾不得掏出兵刃,纵身一跃躲了开去,只见一条软鞭从自己脚下呼啸而过,卷起一阵沙土。赵广正待掏出腰间兵刃,却不想那条软鞭忽地又来攻自己下盘,这一下他人在空中,无可借力,势不能再跃起躲避,眼见就要被软鞭抽到。那赵广身手也真不凡,只见他在空中忽地一个翻身,身子向后仰去,在空中翻转了一圈,最后稳稳地站在了两尺之外。这一越也真够凶险,赵广额头不禁也渗出了冷汗,吐了一口吐沫骂道:“好狠的小妮子!” “昆仑大侠果真好身手啊!”白雪寒赞了一声,长鞭却又如影随形般地袭来。不过这时,赵广也已经拔出了兵器,却是一把药锄。昆仑派的武功一向以剑法见长,因此众弟子都使长剑。但赵风赵广乃带艺投师,虽然亦擅长剑术,随身的兵器还是之前用惯了的。赵广自小身体不好,可以说是被草药喂大的,他的兵器就是平日里侍弄草药的药锄。 赵广的武功本来高出白雪寒甚多,只是被她占了先机,又是一个马上,一个地下,因此两人一来二去,过了三十几招,堪堪打成了平手。 第三十章 碧箫 这时只听胖子赵风大声叫道:“攻她马腿!” 赵广又何尝不晓得自己的劣势,瞅准软鞭的空隙,专攻马腿。白雪寒所骑的白马本来甚有灵性,无奈已死。她现在身下所骑白马则是同门师妹所有,使唤起来不甚灵便。没过多久,只见赵广一剑向那白马前腿横削过去,那马腿一瘸,向前一跪,白雪寒只得纵身跃下,站在平地上与赵广过招。 白雪寒刚刚在马背上时居高临下,手中软鞭挥洒自如,如今与敌人近身而搏,那软鞭太长,一时倒成了累赘。只见鞭鞭去势如风,却只抽起了滚滚黄沙,近不到赵广半片衣角。而白雪寒已经被赵广逼得迭遇凶险,如今已是香汗淋漓,娇喘吁吁,连防身自保都已不暇。雪山派众人想向前相助,无奈功力太浅,根本插不进手来。 只见赵广一锄向白雪寒右腕削去,白雪寒待要闪避,无奈手握银鞭,躲闪不及,被赵广一下直取右腕。不料赵广却不刺出,而是顺着白雪寒的右臂直向上削去,白雪寒向后急退,那药锄却如粘在了白雪寒身上一样,也跟着向前攻去。白雪寒只觉寒光一闪,赵广的药锄已然架在了颈上。 “还不撤鞭?”赵广厉声喊道。白雪寒无奈,只得松开右手,放下了手中银鞭,随即高声赞道:“赵大哥果真好本事!小妹认输了!” 绿竹坐在素弦的马背上,急道:“白姑娘输了,那个人会杀了她吗?”素弦微微一笑,低声道:“放心,不会这么轻易就输的。” “认输就行了吗?你杀了我葛师弟难道这么容易就算了?”赵广皱着眉头说道。 “小妹不过是失手误杀,再说也是为了自保啊!赵大哥不会和我一个小女孩儿一般见识!”白雪寒娇声说道。 “哼!”赵广心想:我今天如果杀了她,便真落得个以大欺小的罪名。于是冷冷地道:“想求饶?看在你年纪尚幼的份上,饶你不死可以,但今天得留下两个招子!” 白雪寒一脸凄苦,低声下气地道:“赵大哥当真和我一个小孩子为难吗?没了眼睛我以后可怎么再见识赵大哥的高招啊!” 赵广还未待答话,忽地只见眼前银光一闪,数十枚银针如无数飞蝗般猛地向自己袭来。赵广一见,只得撤回兵刃向后仰身避过,待得站起身来时,第二把银针早已飞到,眼见就要被银针打到。那银针虽小,但上面却喂了雪山派秘制的毒药,如一沾身,非死即伤。赵广正自焦急,忽地见师弟赵风飞身而来,手里拿了一件灰色的事物在空中一晃,将飞来的银针尽数打落。待赵广定睛一看,那东西原来是两人的包裹。 白雪寒将小嘴一噘,秀眉一扬,冷冷说道:“怎么还想以多欺少吗?” 说着,拾起了地上的软鞭。这时雪山派众人也都策马上前,挨在白雪寒的身后,想要伺机援手。这样一来,双方强弱之势已不再悬殊,如若再战,势必两败俱伤。炎炎烈日下,只见昆仑二怪和雪山派众人剑拔弩张,凝神待战,眼见一场厮杀又要开始。 就在气氛十分紧张焦灼之时,忽地只听一声“公子”自远方传来。众人不由都转头瞧去,却是一个小厮。那小厮骑马驰近,见了尹公子,跳下马来毕恭毕敬地道:“启禀少庄主,庄主说庄上来了极重要的客人,请您回去待客。” “好的,你回去回禀庄主,我即刻回去。”尹公子道。那小厮得了话,又骑马返回,竟没向众人看上一眼。 那尹公子冲着白雪寒和昆仑二怪各自一揖,微微笑着说道:“庄中有些事务,在下要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 “好!”瘦子赵广道。眼睛却依旧紧紧盯着白雪寒,以防她再次偷袭。白雪寒则冷哼一声,斜着眼睛道:“不再管闲事了吗?” 尹公子却依然微笑着道:“在下本欲直接就回去了,但白姑娘既然说在下多管闲事,我正好想起来倒确实有些闲事未了。”他说着,眼光瞅向苏赫道:“我看你根基不错,既然你的家人都已离世,要不跟我回去练几年功夫,免得以后你的宝贝匕首再被别人抢走了。” 苏赫却一点也不承情似的,撅着嘴道:“我不要和你学什么吹笛子的把戏,我要和他学!”他说着,伸出右手指指星远,左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尹公子却也不生气,依旧笑着道:“好,你愿意和谁学就和谁学。不过以后你和星远也就兄弟相称,免得得意坏了他。” 星远万料不到自己首次“闯”江湖,竟然就有人折服,更稀奇的是那人竟然弃了少庄主,而要和自己学功夫。他毕竟还是孩子,立时喜形于色,笑着跳下马,和苏赫勾肩搭背,极是亲热。 白雪寒撇撇小嘴冷笑道:“堂堂忆梅山庄少庄主,竟然被一个孩子嫌弃。也不觉得羞吗?”那尹公子却并不介意,脸上泛起一丝轻薄的笑,对白雪寒道:“等哪天我娶你做了媳妇儿,你再告诉我什么是羞,好不好?”白雪寒一听,又羞又怒,却也不好发作,憋得双颊像喝了酒般晕红。夕阳的余辉下,却像花朵一样娇媚。 “哼,她这般心狠手辣,有人敢娶吗?”赵风冷哼一声道。 尹公子又转头对坐在素弦马背上的绿竹道:“你身世可怜,一路遭了不少罪,如今也随我去。” 那绿竹痴痴地望着尹公子,竟是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小王爷,见过皇太子,应该说这世上最高贵的男子她都见了。但那些人都似高高在上的神人一般,而眼前这个尹公子却是如此亲切。 “你叫什么名字?”尹公子又问。 “绿竹。”绿竹不知为何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声答道。 “你之前身世太过可怜,绿竹苦瘦,别再用这个名字了,以后还是叫碧萧!”尹公子说着,抬头望了望西方烧得火似的的云彩。酡红的天际,一排大雁飞过。 第三十一章 画中美人知是谁? 那忆梅山庄坐落在天山南隅的盆地中,四面环山,地下又有温泉,地表湿热,一年四季都似春天一般。庄主尹青山独爱梅花,山庄处处都植得各色梅树,并有专人侍弄,四季常开。 那尹公子的白马脚程好快,不大功夫便先已驰回山庄。星远等人则在后面慢行。此时正值初春,各色梅花开得正盛,点点或红或白的花瓣似落雪便飘零。尹公子到庄前下了马,早有小厮牵过白马去。 尹公子快步向专门接待客人的迎梅厅走去。那忆梅山庄回廊两侧的梁柱和梁檐也处处雕刻着梅花图案,地面则用了透明无色的琉璃铺就,里面隐隐透着水纹,下面又点缀着点点红白两色的梅花,却是干花镶嵌的。阳光一照,真似个“花自飘零水自流”。 此时那回廊的顶上、地面已然落满点点殷红,尹公子的白色夔龙暗纹缎面靴子踩在上面,如蜻蜓点水般,不留一点痕迹。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看来已过不惑之年,中等身材,两鬓斑白,肤色黝黑粗糙,一身青灰色的粗布短打,身子十分魁梧,粗糙硕大的手中拿着一把大剪刀。看样子似乎是山庄干粗活的下人。没想到尹公子见到此人,却亲切地着叫了一声:“于伯伯!又去折腾你那些梅树啦!” “天旷,你可回来了!庄主急着找你呢!”那“于伯伯”声如洪钟,底气十足。原来他是忆梅山庄的副庄主,于大水。而这位“尹公子”则是忆梅山庄庄主尹青山的义子,尹天旷。 “听说来了客,义父这样看重,不知是谁呢?”尹天旷依旧笑着说。 于大水愣了一愣,随后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还是去问你义父。” 尹天旷也愣了愣,是什么人让洪伯伯这样唉声叹气的?他心中想着,更加快步地走进迎梅厅。 到了客厅,却不见人。只见黄花梨木的方桌上,放着两杯清茶,一盘瓜果、一碟点心。那茶杯却是庄主尹青山一直珍藏着的水晶杯,据说是战国时的物件,平时尹青山自己把玩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等闲都不舍得给别人看一眼。如今两只杯子却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扔在桌子上。嫩黄的茶叶在碧绿色的茶水中舒展着,被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映衬得格外漂亮。 “来人!”尹天旷高声喊了一声。一个丫鬟闻声走来。 “庄主呢?”尹天旷问道。 “庄主回书房了。”那丫鬟答道。 “来的客人是谁?”尹天旷又问,他似乎在房间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梅香。 “是……是一位仙女娘娘。”丫鬟答道。 “什么?”尹天旷本来在盯着那两只水晶杯出神,听了丫鬟的回答不禁皱着眉头道,“什么仙女娘娘?” “是位姑娘,只是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心想也许是从天上飞下来的。”那丫鬟认真地说。 尹天旷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又问道:“那这位仙女娘娘呢?” “已经走了。”丫鬟道。 尹天旷转身向庄主尹青山的书房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丫鬟道:“把那两个杯子仔细地收好了,那可是爹的宝贝。” 尹天旷轻轻地走进尹青山的书房。那书房被镂花红木屏风分成两间,里间放满了铁力木的书柜和藏书。外间则是尹青山日常读书写字的地方,摆设十分简单,一张花楠木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等物。桌角是一只龙泉青釉刻缠枝莲纹大瓶,上面斜斜地插着几只错落的梅花。坐具是一把样式最普通不过的灯笼椅,材质却是紫檀木的。 此时尹青山正站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向对面墙上凝望。他看的是一幅画,那画一直挂在那里,是尹天旷自小看惯的。那画上画的是一个女人,飘逸的淡红色的衣裙,俏生生地站在梅林间,头上随意挽了一个家常的髻子,上面疏落地点缀着几朵红梅,余下的青丝似黑色的绸缎一般软软地披在肩上。那画上的女人却是个背影,只微微侧了头,能稍稍看到左侧小巧的耳朵、白皙的脖颈,和一丝清丽的脸庞,五官却只能由观画者自己想象了。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洒在已然有些发旧的画纸上,更为那画中的女人增添了几许神秘和仙气。 “叔父。”尹天旷轻轻叫了一声。尹青山缓缓回过头来。只见那尹青山四十不到,面色看起来更加年轻。他生得十分俊朗,棱角分明的脸庞,斜飞的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双唇。那尹天旷已经十分俊朗儒雅,小小年纪便一副美男子的形貌,但站在尹青山身旁,却有些相形见绌了。毕竟一个尚且稚嫩,一个成熟深邃。 岁月,对于女人来说,是渐渐吹逝了韶华的寒风,不留一丝情面;但对于男人而言,却是雕刻了棱角的刻刀,催熟了美酒的流光。男人一经岁月的沉淀,却愈发地浓郁醇厚了。(仅限于少数男人,中年油腻的更多。) “爹,客人走啦?”尹天旷走到义父近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心中已然隐隐感觉到了这个客人的不同寻常。 “你来看看这幅画。”尹青山却不回答尹天旷的问话,他又转回头去,双目有些迷离地盯着那幅画像。 “孩儿自小就看过啦!”尹天旷说道,“而且孩儿还经常问您,这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您为什么只画个背影呢?” “因为我不敢。”尹青山幽幽地说,双目依然痴痴地望着那幅画像,“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画家能还原出她那般美的容貌。” “是心梅姑姑?”尹天旷问道。 “你知道?”尹青山有些吃惊地回过头问。 “我也只是听于伯伯说过一些,毕竟他知道的也不甚多。这个庄子就是您为心梅姑姑建的,所以才叫做‘忆梅山庄’。” “唉!”尹青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今天来过了,却又走了。看来我真的只能剩下回忆了……”说到这里,尹青山的双目有些混浊。 第三十二章 初遇 “唉!”尹青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今天来过了,却又走了。看来我真的只能剩下回忆了……”说到这里,尹青山的双目有些混浊。尹天旷不知如何安慰义父为好。尹青山和那位心梅姑姑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他只知道义父一直痴恋着心梅,而且早年也有过婚约,后来因为一个巨大的变故,心梅嫁给了其他人,从此义父便一蹶不振,也从未看过其他女人一眼。为了思念心梅,他特意建了这个忆梅山庄。心梅是腊月里出生,正是梅开时节,因此名字中有一个“梅”字,而且她也生性爱梅。因此,尹青山在庄子里处处种了梅花,似是还痴想着她能回来。 尹天旷自小便生就得英俊潇洒,性格又风流倜傥,不仅武功不弱,而且琴棋书画俱精。虽然只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有不少女人为他倾倒。他一直认为女人都是随手拈来的,哪里需要如此痴痴地守候?他也从不晓得思念女人的滋味。尹天旷有时还在心里慨叹义父太过痴情,为了一个女人便心无旁骛,也不大管庄子里的事情。现在忆梅山庄的事务大多都是尹天旷和两个副庄主在打理。 “她带了女儿过来,要暂时寄养在山庄。就在韵梅园,你过去看看。”尹青山说道。尹天旷正在为难如何劝慰义父,听他这么一说,正好借口走开。免得两人相对无言,一个忧思,一个尴尬。 尹天旷答应一声,忙向书房外走去。只听义父陈厚的声音又自后面传来:“她女儿才四岁,你要好好哄着。” 尹天旷又答应一声,继续向韵梅园走去。心中却有些不耐:“庄子里那么多事,兰伯伯又外出平复纠纷。本来庄中事务便已不胜其扰,如今却让我去哄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尹天旷向韵梅园走着,此时太阳将沉,淡淡的余辉将他颀长的身子在地上拉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尹天旷一边想着,一边踱向韵梅园。忆梅山庄处处都植了梅树,独那韵梅园中的花卉品种琳琅满目,种植了各色花木。此时正值初春,柔柔的柳条上轻笼着盈盈的嫩黄色的绿意,如薄纱般在春风中摇曳。忆梅山庄本就四季如春,地形又较周围温暖湿润,此时园中早春的花朵已然次第开放。莹黄色的迎春,如火般燃烧的凌霄,似玉般晶莹剔透的玉兰,艳而不俗的垂丝海棠,清雅柔媚的紫藤……满园馥郁的花香伴着和煦的晚风,尹天旷不由有些心醉神迷了。 尹天旷向园中走着,忽地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正悄悄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捉一只落在了一株铃兰花上的蝴蝶。那铃兰花是玉白色的,那只蝴蝶也是玉白色,在这满园热闹的春色当中,这一蝶一花当真是清雅幽静。更奇的是,那孩子的手竟然和铃兰花一般的颜色,如玉般晶莹,如牛乳般雪白。那孩子用双手一扑,蝴蝶慢悠悠地飞走了。却只听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原来那孩子的左腕上用红绳系着一串小小的银铃。那颗颗小小的银铃在阳光下晃着,点点银光欢快地跳跃。 那小姑娘见蝴蝶飞了,又转身去追。蝴蝶像是在故意逗她似的不紧不慢地在花丛中飞着,那孩子扑了两次却怎么也扑不到。尹天旷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忆梅山庄乃后起之秀,能够赢得现在的地位着实不易。他在江湖上见惯了腥风血雨,恩怨仇杀,何曾见过如此天真烂漫的景象。他笑着轻轻纵身一跃,身子竟如一只蝴蝶般轻盈盈地飘起。他在半空转了一个身,长臂一挥,挨近那只蝴蝶。那只白蝶欲飞,不料却被尹天旷挥动手臂带来的气息拢住了,扇着翅膀却飞不动,只得在原地打转。尹天旷用中指和食指将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拈,身子又轻盈盈地落下,堪堪落在了那小女孩儿的面前。 尹天旷弓下身子,笑眯眯地将蝴蝶递到小女孩儿面前,柔声说道:“给你。”小女孩儿抬起手来去接,扬起头对尹天旷甜甜地一笑,用稚嫩的声音说了声“谢谢。”这一笑,却让尹天旷愣住了。 西域自古盛产美女,尹天旷也自忖阅遍无数美人,但是此时面对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却不由心下惊叹。只见她的一张小脸粉嘟嘟的便似园中的春花一样艳丽。皮肤白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如夜晚的明星,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颤动。小巧的鼻子俏生生的,粉嫩的嘴唇柔美似花瓣,又丝滑若绸缎。尹天旷突然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我是不敢画。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画家能还原出她那般美的容貌。”尹天旷固然精通文史,饱读诗书,此时却想不到何词何句能够形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美。 而她却只有四岁。 “大哥哥,你是山庄的人吗?你功夫真好!”那小女孩儿甜甜的声音又如天籁般响起。 这句话将尹天旷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回了回神,笑道:“是呀!哥哥以后教你武功好不好?” “好啊!”那女孩儿笑着说,白嫩嫩的小脸蛋上漾出两颗可爱的小酒窝。 “我叫尹天旷,你以后就叫我天哥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呢?”尹天旷柔声问道。 “我叫廿廿!”女孩儿粉红色的衣裙随晚风飘起。 “念念。”尹天旷在心中默念。 “是二十的那个‘廿’,不是思念的‘念’。”廿廿挥动着手中的蝴蝶说。夕阳的余辉淡淡地洒在她身上,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甜美的花香。 这一刻,蝴蝶忽然从女孩儿手中飞起;这一刻,玉白色的铃兰花又开始随着春风飘摇;这一刻,天空中的云彩燃烧得热闹而炽烈;这一刻,缤纷的花瓣洋洋洒洒地洒落在两人身上,缀着点点甜香。 这一刻,尹天旷已经在心中认定了眼前这个女孩儿,这个如花朵般美丽,如阳光般绚烂,又如溪水般清澈透明的女孩儿。 那一年,廿廿四岁,尹天旷十六岁。 第三十四章 联姻 话说廿廿衣袂翩翩地飘了出去,像一片粉色的花瓣。绿竹忙追了去。尹天旷笑望着她的背影。 “对了,公子。”星远说道,“那天你为何非要急着让我去救那个皇太子?咱们不是一直和朝廷都没什么交情吗?” “是义父吩咐的,听义父说,是受了太师父的临终嘱托,要报答一位故人。现在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尹天旷说着,双目幽幽地盯着对面墙上挂的宋代牧溪法师画的一幅《观音猿鹤图》。只见画面上一株嶙峋枯朽的古树上,一只母猿怀抱幼崽,茫然直视,不知何解。这幅画是宋代禅宗画的极品,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装缀,却极具禅意。 星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再深问。他又道:“只是咱们即使救了这皇太孙,那皇太子的位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我听说这次皇帝御驾亲征,派太子监国,结果皇帝回去的时候,太子接驾来迟,又加上那个汉王朱高煦在旁边煽风点火,很是被皇帝狠狠地训了一顿。” 尹天旷又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说:“不过听你回来说,那个皇太孙虽是人小,气度却不凡。” 星远点点头,笑着说道:“不过公子,我骑了你的白马,也是威风凛凛呢。我又按照你教的话说给他们听,也着实地把哪些人震慑住了呢!” “好,我们星远比皇太孙还威风。”尹天旷笑着将茶杯放下,随后又不经意地说道:“不过忆梅山庄偏居西疆,以后朝廷上的事就不要搀和了。” 两人正聊着,素弦进来了,禀道:“公子,雪山派的一位女弟子求见。” “哦?”尹天旷有些意外,“忆梅山庄与雪山派素无往来,她们突然来找我做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素弦引着一位白衣白帽的女子进来。那女子脸上颇有些风霜之色,衣服也不甚整洁,显然是一路奔波所致。她见了尹天旷拱了拱手,也未自报姓名,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显是一直小心翼翼珍藏着的,递给尹天旷道:“这是本派圣女让我带给少庄主的,请少庄主务必亲自过目。” 尹天旷猜不透对方来意。星远接过纸条递过来,尹天旷打开一看,心中不觉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他将纸条折好,随手放在茶桌上,对雪山派的女弟子道:“回去告诉你家圣女,我知道了。” 那女弟子又向尹天旷拱了拱手道:“是。那在下就不再叨扰,告退了。”她说着,转身就走,未向星远等人看上一眼。素弦跟着将她送了出去。 星远好奇,待那雪山派弟子走后,忙问:“公子,那纸条上写的什么?”尹天旷淡淡一笑,说道:“你自己去看啊!”他说着,又踱回到那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翘头画案后面,拿起毛笔画蝴蝶。 星远从茶桌上拿起纸条瞧着,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这个白雪寒,哈哈哈……”此时素弦也送了人回来了,见星远笑成一团,忙问缘由。星远将纸条递给素弦:“你自己看。”素弦看了一眼,不由惊诧之中,也觉有几分好笑:“没想到那白雪寒表面看起来狠辣无情,心中却如此多情。只见过我家公子一面,便……” “公子英俊倜傥,又有哪家姑娘见了不爱呢!”星远笑道。 素弦伸出手指在星远额头轻轻一弹,笑着说:“就你最会拍公子马屁了。却不知这白雪寒是什么意思?她这个时候派人来向公子诉衷情,是要请我们去提亲吗?”素弦皱着眉头说。 “这你都看不出来呀!”星远撇着小嘴说:“听说那昆仑掌门五十大寿那天,就要让他儿子和白雪寒定亲。那白雪寒定是不愿嫁给那个什么少掌门,跑来想让公子搅黄了那门亲事,自己娶了她。” 素弦听了,点了点头,又道:“但这不会是雪山和昆仑两派一起设下的圈套。” “不会。”尹天旷画好蝴蝶,低着头仔细端详着,“他们如果想设计忆梅山庄,大可想其他很多法子,没必要拿圣女的名节开玩笑。”尹天旷说着,将画拿起来,轻轻抖了抖。只见画上的那只蝴蝶淡粉色的双翼轻薄通透,似乎迎风欲飞。 “公子的画功是越来越好了。”星远看着画说。 尹天旷笑道:“素弦说的没错,就你最会拍马屁。”他将画放下,自言自语小声道,“这下,可以陪廿廿放风筝了。”他又踱到画案前,对星远和素弦道:“昆仑和雪山联姻,意在对付忆梅山庄,尤其是昆仑派那个薛老头,一直想吞并我们。此次两派联姻,我本有些担忧。这下好了,咱们大可有理由将他们搅黄了。” “可是……”素弦吞吞吐吐地说,眼中闪着犹疑的光,“可是公子您真的会娶那雪山派圣女吗?” 尹天旷淡淡一笑:“她对于我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娶不娶又如何。”素弦只感到心中隐隐有些寒意。 这时,廿廿在园子里玩了一圈,又跑了回来,嘴中喊着:“天哥给廿廿画的蝴蝶画好没有?”尹天旷忙道:“已经画好啦!一会儿咱们就将风筝做好,天哥陪你去韵梅园放风筝可好?” “好呀!好呀!”廿廿笑着在地上拍手转圈,像一朵粉红色的春花。 第三十六章 赴宴 话说白如冰将那根黑色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双目灼灼地望着天山老人,厉声道:“不要和我提那个人!” 那天山老人却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薛青元赶忙圆场道:“说着儿女的婚事,干嘛提些旧事。白女侠快坐。”那白如冰忽地又有些凄然,垂着脸坐下了。 这时只听另一个声音道:“昆仑派与雪山派联姻,是你们两家的婚事,也是喜事,我们自不会多言。但是这联姻之后,不知道薛掌门又有些什么谋划呢?”那说话之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头卷发,显然是个维族人。薛青元望去,认得那人是骆驼帮帮主西日阿洪。 那骆驼帮开始主要做的是租借骆驼给东西往来商人的买卖。私下里却常常打劫商人的财物。那些商人不堪其扰,只得交些“保护费”给他们,还要高价租用他们的骆驼。随着中西商业往来愈加频繁,如今这骆驼帮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论帮派势力,骆驼帮在人数上其实已然远超昆仑、忆梅山庄、雪山三派。只是这骆驼帮的帮众都是些小混混,论武功就远远不如三派。 薛青元拱拱手道:“原来是西日阿洪帮主,最近生意可好?” 那西日阿洪大咧咧地道:“托您的福。”他顿了顿又道:“我们维族人说话最是直接,昆仑雪山乃西域两大派系,这一联姻,我们这些小帮小派的,还能有饭吃吗?”他这话也正是众人心中的疑虑,此话一出,全厅人不禁议论纷纷。整个厅堂便似有无数蜜蜂在嗡嗡地飞。 白如冰一听,铁青着脸,不说话。一旁的薛昊宇到底还是年轻,有些急了。只有薛青元依旧拈须微笑。 “西日阿洪帮主,您这可是多虑了。”薛青元底气十足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送了出去,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听薛青元笑着道:“雪山派素来恪守门规,又都是女子,从来不越雷池一步。我们昆仑派也历来只讲究炼丹修道,学些功夫强身健体。从来也未想过要染指其他帮派的事务。”他顿了顿又笑着道:“您那骆驼帮的买卖就算交到老夫手上,老夫懒散惯了,也是做不来的。”他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那西日阿洪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却也不甚相信。 “那这么说薛掌门是只为联姻,别无所图了?”又一个声音用蹩脚的汉话说道。那人也是维族人。薛青元定眼瞧去,认得那是人称西域血手的艾尼瓦尔。此人行踪极其诡异,武功也异乎寻常,传说是受到大食那边的异人传授。他向来独来独往,专干些替人报仇消灾的勾当。每杀一个人,便在墙上摁一个血手印,也因此才得了这个西域血手的名号。 薛青元道:“世人都言西域圣手行踪飘忽不定,没想到今日也大驾光临,真乃稀客。” 那西域血手笑道:“我可不懂你们汉族人这些啰里啰嗦的客套话。我历来独来独往,也不在乎什么帮派纷争,我只是想问问这回薛掌门是不是有生意给我做罢了。”他说完这话,不少人都恨恨地瞧着他。那西域血手却也并不在意,只一个人悠闲地喝着酒。 薛青元道:“既然艾尼瓦尔英雄问到这里,老夫也不再卖关子,这也是老夫今天要说的第二件大事,也想请众位武林同道帮忙。” 薛青元此话一出,众人竟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觉,都纷纷思忖着此前是否得罪过昆仑雪山二派。 只听薛青元继续道:“众位身在西域武林多年,自然知晓那忆梅山庄本来出自昆仑。如今也愈发地壮大了。十年前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尹青山师弟才从昆仑出走,自立门派。如今往事早已成过眼云烟,老夫却一直感念着往日的同门兄弟情谊,希望能劝说尹青山师弟重归昆仑,老夫愿将掌门之位相让!”他这话说时情真意切,不少人都叫起了好。只有像天山老人那样久居江湖深谙世事之人,却只是淡淡地拈须微笑。 “薛伯父要请家父做昆仑掌门,那好的很哪!”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白雪寒一直坐在白如冰身边,容颜憔悴。她本来一直低着头,落落不欢,一听到此声,身子立时颤了一颤,脸上绽出光彩,忙转头向门口望去。 众人也纷纷转头一探究竟。只见一个英俊的男子手摇折扇,白衣翩翩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书童,一个丫鬟,左手还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来者正是尹天旷。 “薛伯父口中念着对同门师兄弟的拳拳之情,着实让人感动。可这五十大寿却竟未邀请在下和家父参加,实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小可惶恐,只得不请自到,来给伯父贺寿。”尹天旷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不少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薛青元的脸上隐隐闪过一阵铁青,很快又恢复了苍白的脸色。他笑着说:“是老夫考虑欠周了。老夫与尹师弟已然多年未联系,只是怕这样突然相邀,尹师弟多想而已。” “呵呵,”尹天旷冷笑一声,“薛伯父与家父同门数十载,应该了解,家父岂是如此小气之人。而且伯父既然说要与家父再叙同门情谊,这五十大寿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 薛青元没想到这尹天旷竟然如此咄咄逼人,只得陪着干笑了两声,不再接他的话茬。一面又吩咐下人添加桌椅碗筷。 那尹天旷带着廿廿正坐在了白如冰身旁。那白如冰自从尹天旷等人出现,眼光就从未离开过廿廿。廿廿见了白如冰那副丑怪模样,却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回望着她。 “你娘是谁?”只听白如冰突然厉声问道。 “我娘就是我娘。”廿廿扬着可爱的笑脸回答。 “你娘是不是叫玄心梅?”白如冰双目灼灼地盯着廿廿,目光简直恨不得将那孩子吃掉。 “娘就是娘,”廿廿说道这里,小嘴一撇,似要哭了出来,“您老是问我娘干嘛?我娘已经有好久没来看廿廿了。”廿廿说道这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抹眼泪,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白如冰突然伸出枯瘦冰冷的右手紧紧抓住廿廿胖乎乎的胳膊,双眼睁得直欲将眼珠掉了出来。她急切又凶狠地大声问道:“这银铃就是玄心梅的,你是玄心梅和他的女儿,是不是?!” 第三十七章 婚变(一) 且说白如冰急切又凶狠地大声冲廿廿嚷道:“这银铃就是玄心梅的,你是玄心梅和他的女儿,是不是?!” 廿廿眼中含着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白如冰那张可怕的脸,委屈地撅着小嘴。坐下众人见白如冰如此欺负一个孩子,都有些不忿。更何况那还是一个如此娇美可爱的孩子。但主人尚未发话,其他人也不好多管闲事。 尹天旷如何看得别人如此欺辱廿廿,抬手用折扇点向白如冰手腕的阳池穴。那白如冰手臂一麻,只得松手。如果在平时,尹天旷这一下白如冰肯定是躲得过去的。只是她现在所有心思都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完全忘记了身外之事。 那白如冰被尹天旷“偷袭”了一下,却也不介意,依旧死死地盯着廿廿。厅里众人不禁都在想着,白如冰口中的玄心梅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物。有些对昆仑派有所了解,又在江湖上混得久的人,倒是听说过玄心梅的名字。只听天山老人低声对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这玄心梅也出自昆仑,本是昆仑派上一代掌门人玄苍的女儿。后来,昆仑派十年前的那场大变故发生后,这个玄心梅就不见了。” 那年轻人又问道:“那这个玄心梅和白如冰又是什么关系呢?” 天山老人捻着胡须摇摇头道:“这个老夫就不晓得了。老夫只记得十年前,那白如冰还是一个天真貌美的小姑娘。怎么如今……唉!”天山老人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年轻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天真貌美,前辈您这是在说笑吗?”天山老人忙夹了一颗鹌鹑蛋塞到那年轻人口中,低声道:“别乱说话。”那年轻人忙住了嘴。 “您再和我说说昆仑派的那场大变故。我只听别人议论过,却也都只是凤毛麟角,不得全貌。”那年轻人终究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又问。 “人家门派的事情,你打听来又有何用?”天山老人摇摇头,又道,“时日太久,我也记不得了。”他说这话时,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声音中带着几许沧桑。 不说厅内众人议论,却说尹天旷捧着廿廿被白如冰捏得通红的小手,心疼地看着,口中恨恨地道:“这就是雪山、昆仑二派的待客之道吗?” 薛青山忙打圆场道:“白女侠刚刚一时激动,贤侄不要介意,老夫这就让下人带这个小姑娘去上药。”薛青山一边说着,也不禁一边打量着廿廿,心中默想着:“真是像极了。” 尹天旷将手一抬,冷冷地道:“不必了。在下也无意久留。”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一同来的素弦给廿廿上药。“在下听说昆仑派要和雪山派联姻。但不知这是两位前辈的意思,还是两位贤弟贤妹的意思呢?” 薛青元呵呵笑了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和白女侠已然商定了。两个孩儿也是两情相悦,互相倾慕。”薛青元说到这里,坐在他旁边的薛昊宇脸上竟红了一红,微微低下了头。却只见那白雪寒突然凛然说道:“谁说的两情相悦,互相倾慕。我心里喜欢的根本就不是他!” 此语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惊愕了。本来众位熟人之前还在闲谈聊天,此时大厅中却一丝声音都没有。有好事者嘴角挂了轻蔑的笑,在等着看昆仑与雪山两派的闹剧。 “雪寒!胡说什么!快闭嘴!”白如冰厉声道。 白雪寒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大声道:“我本来想,如果他对我无意,也就算了,就嫁了昆仑派的那人了此一生,即使无味,便也罢了。但他如果接到我的消息,今日专程来此见我,我便知他对我情义。我白雪寒今生今世,非此人不嫁!”白雪寒说这些话时,眼光幽幽地盯着尹天旷,双目莹莹地含着泪,脸上写满了真情与期待。尹天旷微笑地回望着她。 玉虚厅“轰”地一声似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议论白雪寒看上的男人究竟是谁,也有嫉妒好事者忙着嘲笑薛青元父子。只见薛青元和薛昊宇两个人都脸色铁青,眉头紧皱,恨恨地盯着白雪寒。忽地,“啪”地一声,只见白如冰扬起手来,狠狠地扇了白雪寒一个耳光。白雪寒白嫩的脸上立刻宣红起来,五个手指印清晰地印在上面。 那白雪寒却一眼都未向白如冰望去,双目依然痴痴地盯着尹天旷。 “白女侠,动什么粗呀!”骆驼帮帮主西日阿洪笑着凑热闹道,“雪山派的圣女看上了哪个男人,说出来也让大伙一起高兴高兴嘛!”他此话一出,底下哄然大笑起来。 “是呀!是哪个男人这么有福气能得到雪山圣女的垂青啊!不会是我!哈哈哈哈……”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涎着脸说道。 “这下昆仑派的喜事要落空喽,小老道的媳妇儿跟人跑喽!” ………… 众人纷纷议论、猜测、嘲弄。倒是比先前听到昆仑、雪山两派联姻的消息时热闹得多。 薛昊宇脸皮薄,一甩袖子离开席位,径直走了出去。薛青元站起身来,狠狠地说道:“众位且莫多言,别忘了这里依旧是昆仑的地盘!”他说着,倏忽间将手中的酒杯撵得粉碎。那酒杯的碎末竟细到像面粉一般从他指尖流出。厅上众人不由愕然,瞬间全然没了声息。 不想此时尹天旷突然站了起来,朗声说道:“白姑娘说的人正是在下。在下今日也是特意为白姑娘而来。能得雪山派圣女垂青,实是在下三生之幸。” 那白雪寒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望着尹天旷,全然没了平日里狡黠狠毒的模样。薛青元将狠厉的目光投向尹天旷,尹天旷却似全然不觉。 “天哥,那个老伯伯为什么要把杯子捏碎啊?他是不是不喜欢咱们?”廿廿指着薛青元问道。手上还带着五个紫红色的手指印。那是刚刚被白如冰捏的。 “那个老伯伯是在跟自己生气。咱们一会儿就回去啦!廿廿是不是觉得这里没意思?一会儿天哥带你去捉小鸟好不好?”尹天旷柔声说道,似乎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那场闹剧。薛青元愈发地气白了脸。白雪寒见尹天旷如此温柔地对廿廿说话,虽然那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她心中竟然隐隐生出了一股醋意。 第三十八章 婚变(二) 话说白雪寒见尹天旷与廿廿十分亲近的样子,心中竟然隐隐生出了一股醋意。白如冰则冷眼瞧着,不发一言。 却不想廿廿从椅子上爬下来,迈着小步,走到薛青元面前,就如一朵粉红色的小云飘了过去。她扬起小脸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老伯伯,你别生气了,一会儿天哥带廿廿去捉小鸟,廿廿送给你一只好不好?” 那薛青元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忽地见到一个小孩子来添乱,更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尹天旷带来的,于是一肚子火气都冲廿廿撒出来。薛青元蓦地一拂衣袖,口中大声叫道:“哪里来的野孩子,滚开!”他这随手一拂,实则是带着内力的。虽然那衣袖只是薄纱制成,但在薛青元充沛的内力激荡之下,其杀伤力度不亚于铁板、砖头。那廿廿才四岁的孩子,似玫瑰花般娇嫩,这一挨上,非死即残。 尹天旷视廿廿比自己还金贵,忙一个健步飞奔向前,一把抱住廿廿滚了开去。薛青元鼓起的衣袖打在尹天旷的背上。尹天旷只感到背上一阵剧痛,但他内力不浅,并无大碍。 “哼,欺负小孩子吗?”白如冰冷哼一声说道。她本对昆仑派和忆梅山庄并无亲疏远近。此次白雪寒被昆仑二怪擒到昆仑,却不想那昆仑派少掌门薛昊宇对白雪寒一见钟情。薛青元乃老谋深算之人,一来徒弟葛玉衡已死,就算拿白雪寒偿命,也并不能复生,反而添了一个仇家。二来他看出薛昊宇是真心喜欢白雪寒,倒不如两派联姻,既成全了儿子,又多了雪山派帮他对付忆梅山庄,一举两得。 那雪山派很少参与江湖争斗,对于昆仑派和忆梅山庄的恩怨也只是冷眼旁观。白如冰之所以答应昆仑派的求亲,一来是门当户对,二来她见薛昊宇确实老成持重,对白雪寒又是真心,确实是可托付之人,因此才答应了这门亲事。但白如冰实际上对昆仑派并无多少好感,也有些看不惯薛青元的野心与虚伪,反而对尹青山的至情至性更欣赏些。在白如冰看来,白雪寒嫁入忆梅山庄,反而要好过昆仑派。 其实,她还有一个私心:既然他的女儿在忆梅山庄,那么他会不会也在?至少,应该是会去看女儿的…… 白如冰想到这里,侧眼瞧了瞧廿廿,想在她身上找出那个人的影子。只见廿廿虽然受到了惊吓,却一点都不害怕,拉着尹天旷的衣袖说着:“廿廿没事,天哥不用担心,廿廿额头一点都不疼。”只见那宽阔洁白的额头上,肿了一块。应该是刚刚在地上翻滚时磕到的。尹天旷心疼地瞧着廿廿。 “既然本派圣女垂青于尹公子,我也不再阻拦。”白如冰冷冷地说道,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那请尹公子这次回去就和令尊商量一下下聘娶亲之事。”白如冰此话一出。白雪寒立刻羞赧地低下头,脸上却似朝阳般绽放着光彩。薛青元的脸上则立刻罩上了一层腾腾的火气。 “一女岂能聘二夫?”薛青元怒道,“白掌门也太随意了!也不怕人耻笑!” 白如冰脸上闪过一丝寒光,冷冷地道:“今日雪寒与令郎只是定亲,莫说定亲仪式未能成行,即便果真定了亲,我们便不能退亲吗?” 厅中众人本来是给薛青元贺寿的,没想到赶上了一场二夫争一女的好戏,都一边喝着酒,一边乐得看热闹。 尹天旷怜惜地吹吹廿廿的额头,吩咐素弦为其上药。听到白如冰和薛青元争论,笑着站了起来,冲白如冰浅浅地一揖,笑着说道:“多谢白掌门美意。在下回到忆梅山庄一定会禀明家父,一来说明昆仑薛掌门的拳拳伯仲之情,二来也会禀明白姑娘对在下的垂青美意。但是这娶亲一事恐怕是不能妄从了。因为在下已然有心上人,非其不娶。若是白姑娘不介意的话,嫁到忆梅山庄做个妾室如何?” 此话一出,满堂轰然。坐下众人议论纷纷。白如冰的惊愕之情倒大于怒火。薛青元则幸灾乐祸地冷笑。只有白雪寒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的皮肤本就异常白皙,此时更是白得如透明一般。 “你……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来?”白雪寒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只见一道鲜红的血自她的唇边滴落了下来,是已然将嘴唇咬破了。 素弦看得不忍,想过去安慰,却又觉得不妥。星远也有些惊讶了。公子的薄情他见得多,女孩子为公子伤心他也见得多。他只是没想到白雪寒这样一个狠辣肆意的女子,竟然也会如此痴情。 尹天旷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笑着说:“白姑娘叫我来,在下自然不敢不从。”他虽然是笑着的,但白雪寒却从他那双俊美的星目中感觉不到一丝情义。 “你只是不想让雪山派和昆仑派联姻,是不是?”白雪寒绝望地问。 尹天旷并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那个女人是谁?”白雪寒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只见一道清泪自眼角划过她的耳际。 尹天旷转过头看着廿廿,眼中溢满了柔情。无需再多言语,一切已经了然。 白雪寒惊得呆了,木木地站在当地,过了一瞬,忽地冷下脸来说道:“如果她死了呢?”她说着,将右手一抬,瞬间五根玉指中夹满了冰魄神针。 尹天旷却不急着施救,只见他双目灼灼地盯着白雪寒,那其中的冷酷,让白雪寒一直冷到了心里。 “罢了。”白雪寒心中一叹,几十枚银针落在地上。小小的银针,在青石地板上散着清冷的光,像泪。 厅上众人早已炸开了锅。二夫争一女虽则热闹,却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忆梅山庄的少庄主竟然看上一个四岁的孩子,立誓非她不娶,为此不惜和雪山昆仑两大门派翻脸。 只有廿廿,身处闹场却一点都不觉,扳着素弦的脖子说着悄悄话,素弦被她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尹天旷温柔的目光在她身上缱绻。 “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告辞了。”尹天旷将目光从廿廿身上抽回来,冲着薛青元和白如冰淡淡地一揖,说道。 “你将老夫的寿宴闹成这个样子,就想走?真将我昆仑派当成来去自由之所了。”薛青元瘦削的脸上的青筋暴起,恶狠狠地说,身上的缁衣也鼓荡起来。“今天忆梅山庄的人如果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第三十九章 婚变(三) “你将老夫的寿宴闹成这个样子,就想走?真将我昆仑当成来去自由之所了。”薛青元瘦削的脸上的青筋暴起,恶狠狠地说,身上的那件缁衣也鼓荡起来。“今天忆梅山庄的人如果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谁都别想活着离开!”他说完,转头对白如冰道:“你帮哪边?” 白如冰紧锁着眉头,咬牙切齿地说:“忆梅山庄欺人太甚!我雪山派怎能放过他!”她说这话时,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厅上众人见状纷纷叫起好来。骆驼帮帮主西日阿洪大声叫道:“今天兄弟们可没白来啊!不仅见识了好戏,竟还能看到西域三大门派的掌门、少掌门施展功夫,真是这一辈子也难得的机缘……”他话音还未落,只见一只圆溜溜的事物“嗖”地飞了过去,“当”地一声,正好满满地塞进了西日阿洪口中。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青红相间的李子。那李子来势力道甚大,竟打掉了西日阿洪的四颗门牙,只见鲜红色的血水混着西日阿洪的唾液顺着李子流了下来。骆驼帮的帮众忙上来帮忙擦拭。西日阿洪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说话,无奈那李子将嘴塞得满满的,一时还真不好拿出去。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我们过招是为了解决帮派中的事务,不是来给你们这帮跳梁小丑表演杂耍的!”说话的正是白如冰。 西日阿洪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了下去。厅上众人谁也不敢再大声喧哗议论。 “照顾好廿廿!”尹天旷转头对素弦交代道,随后冷笑着对薛青元和白如冰道:“晚辈向两位前辈讨教,两位前辈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一起上?” “尹公子虽然是忆梅山庄少庄主,但在老夫眼中也只不过是个孩子。”薛青元顿了顿,高声叫道:“赵风,赵广,陪尹公子玩两招!” 昆仑二怪一听,立刻站了出来。两人冲尹天旷一揖,口中齐声道:“尹公子,得罪了。” 星远一见,急了,抢前一步道:“你们两个人,我家公子只有一个人,你们想以多欺少吗?” 尹天旷用折扇将星远一挡,眼睛却不看他,微微打量着昆仑二怪,气定神闲地说:“本公子也不一定就惧了他们。星远退下。”星远狠狠地瞪了薛青元一眼,悻悻地退到素弦旁边。 “天哥,那两个伯伯是坏人吗?”廿廿坐在素弦怀里问道。 “伯伯不是坏人,天哥只是陪这两个伯伯过过招,廿廿不要怕。”尹天旷转过头温柔地对廿廿说道。 “那伯伯既然不是坏人,天哥你千万别打疼了他们啊!”廿廿急忙嘱咐说。薛青元听到,鼻子里冷哼一声,向昆仑二怪使了个眼色。昆仑二怪得令,猱身而上。 尹天旷之前见过瘦子赵广与白雪寒相斗,随身兵器是一把药锄,那胖子赵风的兵器却未见过。只见胖子赵风倏忽间不知从身上何处拿出了一只大炒锅。原来那赵风习武之前是个厨子,用炒锅炒菜炒惯了,竟将其当成了兵器。那炒锅用精钢铸成,进可做兵刃,退可为盾牌,实乃一锅两用。 尹天旷折扇的扇柄也是精钢铸成。不一会儿,已经与昆仑二怪交手十几回合。那昆仑二怪虽然武功精湛,但尹天旷得尹青山真传,又得忆梅山庄两位副庄主传授了许多独门功夫,很多招式都是二怪从未见过的。因此,尹天旷以一敌二,竟渐渐占了上风。 薛青元见情势不妙,捻着胡须向另外两名弟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弟子径直走向素弦和廿廿,一个绊住素弦,另一个一把抱住廿廿,要从素弦怀中抢走孩子。原来那薛青元见尹天旷对廿廿的情形,早已看出那是尹天旷最在乎的人,拿住了廿廿,就等于拿住了尹天旷的软肋。 “你们要干什么!”素弦大叫道,“打不过我家公子就来欺负女人和孩子吗?”素弦一面和昆仑弟子抢夺着廿廿,一面气愤地大叫。星远正欲上前帮忙,只见两道金光一闪,那两个昆仑弟子突然间定住了,双目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似乎不明所以。随后只见两道血痕从他们的脖子上流出,两个弟子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倒了下去。临死还一直睁着两只惊异的眼睛。只见那两人每个人的脖子上面都嵌着一朵金色的梅花。伤口中流出的血水却是暗红色,那金色的梅花上显然喂了毒。 尹天旷丢下昆仑二怪,一个箭步奔到廿廿身边,一把将其抱起,冷冷地对薛青元道:“在下真没想到薛掌门竟能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薛青元不动声色地说:“尹公子的暗器功夫了得,这用毒的功夫更是了得。是你义父教你的吗?昆仑一派严禁弟子使用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你义父没对你说过吗?” “呵呵,”尹天旷冷笑一声,“别说我忆梅山庄早已不是昆仑的弟子。即便是,这些下三滥的毒药也要比薛掌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要强。” “好!那咱们就来点光明正大的!”薛青元说着,抬起手掌来连击三下。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无数昆仑弟子,将整个玉虚厅围得水泄不通。厅外,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昆仑弟子。此时太阳已然西斜,金黄色的阳光透过门窗洒进大厅。昆仑众弟子都手握长剑,无数把长剑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睛。 厅中群雄立刻耸动起来,纷纷亮出兵刃。薛青元高声道:“众位英雄且莫急躁,今日是昆仑、雪山与忆梅山庄之间的仇隙,与众位英雄无关。大家且安坐,薛某自不伤及他人一分一毫。 此时厅中人人自危,又没有谁敢起身离去。一来怕被其他人笑话胆小,二来也未见得能从众多昆仑弟子的长剑中安然无恙地出去。天山老人见身边的年轻人手握长剑,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笑笑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还是坐下喝酒。”那年轻人听了天山老人的话,果真坐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制蛊 “还有我呢!”只听又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又有许多昆仑弟子“飞”了进来,一个瘦高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进。众人定睛一瞧,不由都惊得呆了。只见那人一身深蓝色长袍,头上包着深蓝色头巾。让人又惊又怕的是,这人脸上的肌肤不知受过何种伤痛,竟然疙疙瘩瘩的似啦蛤蟆的皮肤一般,而且呈紫红色。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呈青灰色,似乎全是眼白,让人看一眼,便不由浑身打起冷战。嘴唇却是黑红色的,像刚刚吸了血。 厅上众人当中有胆小的女客和孩子,不由都叫了出来。 “兰爷也来了!”尹天旷气定神闲地笑着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此人正是忆梅山庄另一位副帮主,兰沛。这样一个清雅的名字,和他的外貌可当真是不配。 还未等兰沛开口,于大水抢先笑着道:“去了都该有好几个月了,我们都当他死在驼峰岭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冒了出来。”于大水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是见朋友久去平安归来后的释然。 “那驼峰岭上的有些难缠,因此耽搁了。”兰沛说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无事。”尹天旷点点头道,“现在回来正好。” 众人的眼光都被兰沛吓人的外貌吸引,却没注意到兰沛身边跟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眉清目秀,一脸倔强,正是昆仑派少掌门薛昊宇。 “昊宇!”薛青元第一眼便看见了儿子,失声叫道。原来他看到薛昊宇的脉门正紧紧被兰沛扣着。那薛昊宇却不向父亲看上一眼,目光只紧紧地缠绕在白雪寒身上。却见白雪寒的脸色温柔又紧张,正紧紧地盯着另外一个人。薛昊宇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那人正是尹天旷。薛昊宇不禁皱紧了眉头,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于大水与兰沛“领”着薛昊宇走进玉虚厅中央。于大水笑着冲薛青元道:“我们哥俩来给薛掌门拜寿,正找不到办寿宴的地方,没想到遇到了贵公子,就请他领我们来瞧瞧。” 薛青元见儿子在对方手上,忙喝退了众弟子。“快放了昊宇,我不再为难各位。” 于大水见昆仑派众弟子退下,也将手中的大剪刀插到腰上,脸上又堆满了笑容说道:“薛掌门待客热情,请门下弟子指点咱们忆梅山庄几招,怎能算是为难。”薛青元听他如此说话,不知是何意,心中疑惑,目光紧紧地盯着兰沛,生怕他伤了自己的儿子。只听于大水又道:“咱们忆梅山庄报之以李,也要请少掌门来山庄做客几天,咱们哥几个也跟他讨教几招。” “不必了!”薛青元急了,心想,忆梅山庄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儿子这一去,怕是要回不来了。“你们将昊宇放了,老夫派人送你们下山去,总可以?” 于大水转头看了看兰沛。兰沛点点头。于大水又道:“这样也好,我们兰爷刚刚给贵公子吃了点补药,只是这一时来得匆忙,其中缺了一味草药。如果这味草药在三天内补不上,恐怕于贵公子的身子会有些大碍了。”于大水皱着眉头,一脸为难哀叹之色。星远和素弦在一旁看得好笑。 薛青元一脸厌恶和恐惧,忙道:“老夫定当派人将各位一毫不损地送回忆梅山庄,再请赐回解药。” 兰沛冷冷地说道:“薛掌门想要损我们一丝一毫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声音沙哑低沉。 薛青元心中恼火,但儿子在对方手中,却不敢轻举妄动。 兰沛将薛昊宇的脉门松开,放了回去。薛青元派人护送忆梅山庄众人下山。只有白雪寒的一双美目,恋恋不舍地缠绕在尹天旷身上,直到他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了夕阳下青灰色的山路中。 一晃又过了月余,这一日尹天旷正和兰沛在忆梅山庄的梅溪亭探讨如何将西域的毒虫像滇黔的毒虫那样制成蛊。 早开的春花已然落了大半,梅溪亭外满地娇红,远远望去,似是一条粉红色的毯子,散着丝丝甜香。梅溪亭旁的那条清渠上也漂浮着点点落花,水中的鱼儿以为是吃食,探着头冲着点点花瓣吹泡泡。梅溪亭旁,正种了一株晚樱,一朵朵五瓣小花紧紧地挨在一起,如一簇簇花火,又如一团团绣球。此时,连晚樱都飘落了,亭盖上,一片淡淡的粉红。 于大水在一旁笑道:“我看这世上最会制蛊的人就是廿廿这个小娃娃。”兰沛一脸严肃不解的表情看着于大水,尹天旷却在一旁低头微笑。于大水笑道:“你看咱们忆梅山庄风流倜傥的少庄主,平日里杀伐决断,心黑手狠,在廿廿面前却似小绵羊般温和又听话。这不是最厉害的蛊,是什么?”兰沛听了,笑着摇了摇头。 星远在一旁却有些不乐意了,插嘴道:“那我家公子制蛊的本领也很高呢,之前的那些疯疯癫癫、痴痴迷迷的姑娘都不说,单说这个雪山派圣女白雪寒,多狠辣的一个人,在我家公子面前还不是也成了温顺的小绵羊……” 尹天旷听到这里,拿起折扇敲敲星远的脑袋,笑着道:“快别跟我提那个白雪寒了。”星远皱皱眉道:“确实有些让人消化不了。”没想到尹天旷却微微低着头,沉吟着说:“也不是她不好,只是恐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她了……” 星远撇撇嘴道:“公子又不欠她的。” 尹天旷笑笑:“没想到星远你小小年纪,学的比我还心凉。女人是用来爱的,即使你不爱她,也尽量不要去伤她……” 星远撅着嘴道:“我压根就不会去招惹她们……” 于大水轻轻拍了一下星远的头,笑着说:“你这个小娃娃,懂得什么女人!”他顿了顿,又道:“要说真的不会为美色动心的,恐怕就只有……”他说着,转头向兰沛瞧去,却与尹天旷制止的眼色相遇,忙住了嘴。正好这时有小厮来报京里来了客人。那兰沛一直低头侍弄着一只血红的蜘蛛,似乎并没有在意于大水说了什么。 尹天旷淡淡地问:“来的什么客人?” 那小厮道:“小人也不知道,带了很多礼物,说是要见……见星远。” 此话一出,尹天旷、于大水、兰沛等人都面面相觑。于大水道:“这小星远连京城都未曾去过,竟然有人从京城赶着给他送礼?”尹天旷温和地微笑着看着星远,“你倒是比本公子还神通广大呢!” 星远一时也懵了,想不出结交过哪些京城武林人士。他向尹天旷、于大水、兰沛告了退,忙跑去了迎梅厅。 第四十二章 京中来客 迎梅厅是忆梅山庄专门用来待客的厅堂,门口植着几株苍虬的梅树。星远自正门进来,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白净皮肤、眉清目秀、武官打扮的人忙站起身迎了上来,嘴上殷勤地道:“星远少侠,别来无恙啊!” 星远皱着眉头向他瞧了瞧,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哦,你是……是那天在雪地里和蒙古人打仗的……” “正是在下。”那人微微笑道。原来来者正是那日在草原与朱瞻基一起陷入蒙古人包围的内官李谦。 “请坐。”星远学着平日里尹青山和尹天旷待客的样子道,“请问李大人来此何事?” “呵呵,在下千里迢迢而来,也就有话直说了。”李谦坐下说道,“那日里皇太孙听了星远少侠侃侃而谈,很是仰慕,特别是少侠口中的那位‘公子’更是对政局了如指掌,且见地精辟。因此皇太孙回朝后特地禀明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很是仰慕忆梅山庄少庄主的风采,特地派在下前来请尹公子入朝为官,辅佐太子殿下。” 星远听到这里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微微笑道:“此事还请让我禀明我家公子。请李大人稍候。”星远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踱了回来,微微向李谦鞠了一个躬道:“不好意思,李大人,我家公子无意仕途,您请回。” 这次轮到李谦愣住了。他自己心慕名利,因此以为人人如此,却不想竟有人会拒绝太子的如此礼遇。李谦为人圆滑,想了想,又道:“可否让在下见见尹公子,也好当面禀明来意。” 星远客气又生分地道:“不好意思,我家公子正忙着,不便……”他话还未说完,只见廿廿似一朵粉红色的花朵般飘了进来,嘴里嚷嚷着:“是娘亲来了吗?是娘亲来看廿廿了吗?” 李谦惊愕地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姑娘,待看清她那粉嘟嘟的俊俏可爱的小脸时,不由地笑了,弯着腰低下头问道:“你娘亲是谁啊?” 还未待廿廿回答,只见尹天旷右手握着折扇跑了进来。他进了迎梅厅,却是连李谦和星远瞧都不瞧上一眼,径直过去抱住了廿廿,柔声哄道:“廿廿不急,今天来的不是娘亲,等廿廿长大了,天哥带你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那廿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廿廿扬着小手撅着小嘴问。 尹天旷笑着刮了刮廿廿小巧的鼻子,说道:“等山庄的梅花再开十二个春秋,廿廿便长大啦。” 星远见李谦被晾在一旁好不尴尬,忙提醒尹天旷道:“公子,这位就是京里来的李谦李大人。” 尹天旷将廿廿又安抚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来,双手握拳冲李谦拱了一拱,淡淡地说道:“李大人一路辛苦!” 李谦没想到星远口中对政局真知灼见的“公子”竟然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不禁更加错愕了,有点迟疑地问:“这位……就是尹公子?” “正是在下。”尹天旷落落地答道。 “真未想到尹公子竟如此年轻,实在让在下这等空耗了许多年华的庸人汗颜。”李谦道。 尹天旷笑道:“李大人过谦了。听说太子此次又遇到了些麻烦,李大人是为此而来的吗?” 李谦道:“尹公子真是身处江湖之远,心忧庙堂之高啊!尹公子对朝局了然,在下也用不着刻意回避了。”他顿了顿,又道:“汉王和太子的皇储之争已然多年。此次皇上御驾亲征,命太子监国。太子可谓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马虎怠慢。那汉王却待御銮回京时,参了太子一本,说太子接驾来迟,有慢皇威。真是欲加之罪。” 尹天旷淡淡一笑:“这些权利之争,本属平常,也不用太在意。汉王跋扈,太子坚忍,两个人的性格及行事做派,便已定了结局。” 李谦听了心中一喜:“您的意思是……” 尹天旷摇了摇折扇道:“在下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李大人莫要当真。” 李谦不死心,又道:“既然公子也看好太子,何不随在下一同进京辅佐?” 尹天旷淡淡地道:“在下无意仕途,太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李谦笑道:“尹公子莫不是嫌在下官小身微,请不动您的大驾?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太子,请太子再派朝中重臣来请。” 尹天旷道:“李大人误会了,在下一向远离朝堂,在这偏远的小地方懒散惯了。确实无意入朝为官。” 李谦将信将疑道:“公子那日特意派了星远少侠解救皇太孙于危难之中,此事皇太孙回去一直挂在嘴边,对公子盛赞不已。太子和皇太子都以为您是有辅佐皇储之意……” 尹天旷哈哈一笑,将右手的折扇在左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谢过太子的美意。但在下此举全是因为义父的先人之前曾受人恩惠,特意嘱咐要寻机报恩。义父也曾经叮嘱过在下,那次之后,忆梅山庄便不会再涉足朝堂之争了。” “报恩?”李谦皱着眉头狐疑地自言自语,“报恩报到了皇太子头上,那庄主的恩人是?” 尹天旷微微一笑,笑而不答。李谦是个聪明人,也不再追问。 此时廿廿凑到李谦面前,扬着粉嫩的小脸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吗?你见过我娘亲吗?” “你娘亲是谁呀?”李谦低头笑着问廿廿,这一来是因为他见尹天旷对廿廿的态度,不敢怠慢这个小女孩儿;二来也因为廿廿确实美丽可爱。 “娘亲就是娘亲呀!她被一个叔叔请去做客,可却落下了爹爹,也不知道爹爹去了哪里。娘亲把我送到了天哥这里,说等那个叔叔想通了,她就过来接我。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娘亲怎么还不来呢?她是不是不要廿廿了?” 李谦犹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不由向尹天旷瞧去,正看到尹天旷向他使了个眼色。李谦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笑着对廿廿说道:“廿廿乖。叔叔在京城还见过廿廿的娘亲呢。她说现在还有些事情耽搁,不能来接廿廿,等事情办完了,就来接廿廿。” 廿廿偏着头想了想道:“那那个叔叔肯放娘亲走了吗?” “什么叔叔?”李谦也很奇怪,问道。 “他们都叫他王爷的,满脸的大胡子,脸上还有一个疤。他对别人总是恶狠狠的,可吓人了。但是对娘亲和廿廿,却一点都不凶。”廿廿说道,“他的家好大,可是没有忆梅山庄这么漂亮,怪不得娘亲不想留在那里。其实廿廿也不太想回去了,要是爹爹和娘亲都来这里陪着廿廿一起多好!” 第四十三章 京中又来客 话说廿廿向李谦描述那个“叔叔”的面貌,李谦一听,便心中了然,知道廿廿口中的“王爷”便是汉王朱高煦了。他也曾听别人议论,说朱高煦新纳了一个侧妃,是个绝色美人,难道那便是廿廿的娘亲?看这个孩子长得如此玲珑剔透,应该就是她的娘亲了。 尹天旷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将廿廿抱起,摸着她的头说道:“这位叔叔说过啦!廿廿的娘亲办完事就来接廿廿。如果不来接,天哥就带廿廿去找娘亲好不好?” “要等山庄里的梅花再开十二个春秋吗?”廿廿认真地问。 尹天旷笑着点点头:“要等廿廿长大呀!” “为什么要等廿廿长大?”廿廿认真地问,“现在就去不行吗?” 尹天旷一时语塞。并非是他不想带廿廿去找母亲。而是玄心梅来时特意叮嘱过不要带廿廿去找她。她将廿廿送到忆梅山庄就是为了确保其安全。她本来已然自顾不暇,如果廿廿再落入汉王手中,定然成为她受制于人的把柄,她便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天尹青山本想留下心梅,无奈心梅不忍忆梅山庄受累,执意要走。 尹天旷正在思虑间,只听廿廿说道:“好,廿廿听天哥的话,廿廿这就去给梅树浇水,让他们早些开花。”廿廿说着,似一朵彩云般飘了出去。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李谦叹了一口气说。尹天旷看着廿廿的背影,心中也觉得微微有些酸楚。忽地,只见素弦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头发有些凌乱,一脸焦急地说道:“公子!汉王、汉王竟然带着大队人马来了!此时已经快到山庄了!” “哪个汉王?”李谦也一脸惊异。 “还有哪个汉王呀!当然是那个朱高煦了!”素弦急道。 “他干嘛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西域?而且还带着兵马。难道是要打仗吗?”李谦皱着眉道。 “他来做什么?难道是要将廿廿接走?”尹天旷心中一紧,忙对素弦说:“赶紧通知于大叔和兰二叔,让他们集合人手待命。如果朱高煦来了,务必守好庄门,只能让他带着贴身侍卫进庄,余者概不能入。”尹天旷说完又转头对李谦道:“李大人还是先回避一下。毕竟汉王与太子之间有些龃龉,避免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李谦连连点头道:“在下也正有此意,还是公子思虑的周全。”尹天旷又转头对星远道:“你带李大人到暗香苑休息。”星远答应一声,转头要走。只听尹天旷又将他叫住:“你将李大人安顿好后,马上去看看廿廿,让碧萧陪着她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星远答应一声,带着李谦又要走。不料尹天旷又将他叫住了:“你也在那里陪着廿廿,碧箫不会武功,我不放心。” 星远又答应一声,却站着不动。尹天旷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快去!” 星远赔笑道:“我等着看公子还有其他吩咐没有。” 尹天旷不禁也笑了:“快去!就你淘气!”星远答应一声,带着李谦去了。 他们出门不多久,只听一个粗犷又充满戾气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心梅!心梅!……”随着声音渐近,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脚踏入了迎梅厅,嘴中还叫着:“尹青山你把心梅藏到哪里了?快让她出来见本王!”来者正是汉王朱高煦。 尹天旷向朱高煦瞧去。只见那人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两道浓密的眉毛,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似要喷出火来。果然如廿廿所言,朱高煦左脸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疤痕,配在这样一副怒火中烧的表情上,更加显得狰狞可怖。那朱高煦穿了一身金黄色的盔甲,腰间佩着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长剑。不过他竟然敢孤身一人闯入忆梅山庄,不带一个侍卫。尹天旷也感到微微讶异与敬佩。 “你们将玄心梅藏到哪里了?快把人交出来!不然本王一把火烧了你的忆梅山庄!”朱高煦正眼都不向尹天旷瞧上一眼,大喇喇地坐在那张红木云纹藤心扶手椅上。早有小厮端上茶来,朱高煦拿起茶碗咕咚咚喝完一杯。咣当一声,将茶碗扔到红木茶几上。那茶碗在茶几上滚了两滚,竟停住了,并没有掉下去。小厮忙收了茶碗下去。 “这茶水中特加了西域特产的雪菊,汉王觉得滋味如何?”尹天旷站在一旁,冲着汉王朱高煦微微笑道。 朱高煦这才注意到尹天旷,一双虎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素弦抢着答道:“这是我们忆梅山庄的少庄主,尹公子。” 尹天旷也向朱高煦拱拱手道:“在下尹天旷。” “你和尹青山是是什么关系?”朱高煦又问。 “在下是尹庄主的义子。”尹天旷不卑不亢地答道。 朱高煦却并不在意尹天旷与尹青山的关系,径直嚷道:“叫尹青山出来!”一脸的颐指气使。 尹天旷正待回绝,只听尹青山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王爷远道而来,有何贵干?”随后,之间尹青山也慢慢踱进了迎梅厅。 第四十四章 公子,不好了! 尹天旷正待回绝,只听尹青山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王爷远道而来,有何贵干?”随后,尹青山也慢慢踱进了迎梅厅。 “你就是尹青山,心梅口中的师兄?”朱高煦又将尹青山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又道:“本王是来带心梅走的,快将她交出来!” “心梅不见了?”尹青山立时满脸关切,“她去哪里了?” “本王是来问你要人的!”朱高煦没好气地说道,“她不是来了忆梅山庄吗?” 尹青山马上回头问尹天旷道:“心梅又来了吗?”尹天旷摇了摇头。 “那她能去哪里呢?”尹青山一双剑眉拧到了一起,脸上现出沉思之色。 朱高煦冷眼瞧着,哼了一声:“你甭给本王演戏了,除了你这里,玄心梅还能去哪儿!” 尹青山急忙转头吩咐尹天旷道:“天儿,你赶紧让大水带人去找,看看心梅是不是又来过。”尹天旷答应一声,让素弦去办了。尹青山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她如果又来过,为何不来找我呢?”说这话时,双眼空落落的,流淌着失望与哀伤。 朱高煦见尹青山不似作假,又问道:“她果真没来?” 尹青山颓然坐到雕刻着梅花图案的红木椅子上,沮丧地说:“我倒希望她来过。” 朱高煦将右拳重重地在红木茶几上一击,蹭地站了起来。茶几上摆了一只青天釉的花瓶,受到震动,颤了两颤。 “她为什么就非要离开我?难道我对她不好吗?”朱高煦说完这句话,也颓然坐到椅子上,低着头,喃喃地道:“我为了她,连王妃都杀了……”尹天旷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凛。 尹青山凄然道:“你如果真的爱他,就该放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 朱高煦听到这句话,双目直欲喷出火来。他又将拳头重重地击在红木茶几上,只听那只天青釉的花瓶嗡嗡作响。“凭什么?我与她自小便相识,又对她那么好,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舍给她!她却一心只想着别人,我又比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男人差在哪里?!”这句话他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今天终于亲口说了出来,却不想是对着另一个“情敌”,倒是有几分凄然。 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朱高煦,尹青山却依旧只静静地坐着。他待朱高煦说完,淡淡地道:“我又比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男人差在哪里?”他顿了顿,又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心梅又何尝不是。” 朱高煦听到这里,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咣当”一声瘫坐在身后的红木云纹藤心扶手椅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又突然跃了起来,紧紧攥着双拳,脸上青筋暴起,那只蜈蚣一般的伤疤直欲裂了开来一般。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管她心里爱着谁,我只要她陪在我身边!” “你这又是何苦?”尹青山的话中竟然带着一丝同命相怜的同情。 “本王不管,你把那孩子交出来,本王要带她回去。本王就不信,她舍得下一切,难道还舍得下那孩子?!” 还未待尹青山回答,尹天旷抢先道:“不行,你不能带走廿廿!” 朱高煦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快把那孩子交出来!”他顿了顿,又道:“当初是心梅答应要留在本王身边,本王才答应她将孩子送过来。没想到她那时就打定了要走的主意。本王就要用那孩子将心梅找回来。她一天不回来,本王就一天不给那丫头吃饭,看她能拖到哪日!”朱高煦恶狠狠地说。 尹天旷看着朱高煦狰狞的面孔,心中实在不明白,难道爱一个人太深,就会化成恨吗? “不行!”尹天旷大声道:“廿廿不能跟你走。你折磨心梅姑姑的孩子,她只会更恨你,难道还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吗?” “她本来就不心甘情愿!她本来就恨我,恨我抓了她的丈夫,恨我害得她们母女分离。她即使再多恨我一分又能怎么样!本王只要她留在我身边。她即使一直对我冷冰冰的,也好过她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尹青山听到这里,心中一颤。他竟然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专横跋扈的王爷说的是有道理的。虽然那很自私。但与自己这样日日相思,夜夜沉沦比起来,只要心梅能在身边陪着,只要能日日看到她,其他的又哪有那么重要。 “快将那丫头交出来!不然本王就要派人来搜了!”朱高煦气急败坏地说。 尹天旷一瞬不瞬地盯着朱高煦,冷冷地道:“王爷的人马都被挡在山庄外,您如何发号施令?” 朱高煦也狠狠地盯着尹天旷:“你们难道还想绑了本王爷不成?!” “那就要看王爷是不是能放过廿廿一马了。”尹天旷眼神坚定。 “哼。”朱高煦冷哼一声,“你铁定要护着那孩子了?” 尹天旷点点头,眼神坚毅。 “即使被朝廷通缉,被本王毁了你的忆梅山庄也不怕?”朱高煦恶狠狠地威胁道。 尹天旷摇摇头,接着又冷冷地说道:“那也要看看王爷有没有这个本事安然无恙地离开忆梅山庄了。” 朱高煦轻蔑地冷笑:“我看你们谁敢动本王一根汗毛!本王是堂堂的皇子,你们不怕被诛灭九族?” 尹天旷淡淡地道:“皇子又怎样,在我眼里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他说着,一脸冷漠。 朱高煦灼灼地盯着尹天旷,尹天旷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两人之间的杀气比这正午的阳光还要炽烈。尹青山则全然未将两人放在眼中,他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在看着什么,仿佛失了神一般。也许,他眼前,正是过去与心梅一起玩耍的时光。 双方正在对峙,忽地只见星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边大声喘着气,一边一脸焦急慌张地说:“不好了!公子!廿廿、廿廿不见了!” 第四十五章 雪莲 廿廿睁开眼睛,只发现眼前一片雪白。雪白的墙,雪白的桌椅,雪白的床和雪白的帐幔。就连桌子上放的茶壶茶杯,也都泛着莹莹的雪白的光。 “这是哪里啊?”廿廿自言自语。她拍拍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自床上坐起来。她光着一双小脚,坐在床沿上来回晃着。那双白嫩的小脚似藕一般。 她撅着小嘴,皱着眉头,四处打量着。房间不大,却很高,高高的、圆形的穹顶上面,刻了一圈圈的莲花图案,那饱满的花瓣一直攒到顶心。房间靠边摆着一张白色的象牙床,白腻光滑的床头也刻着莲花水纹图案。廿廿现下就是坐在这张床上。 屋子中间放着一套圆形的白色桌椅,桌面是一朵盛开的硕大的莲花。周围四把椅子的椅背也做成了三片莲花瓣交叠的图案,似三簇燃烧的火焰。墙角的花架上放着一只白色的花盆,里面种着一朵雪白的莲花。翠绿的叶子如翡翠一般透明,洁白的花瓣如玉般晶莹剔透。廿廿认得,那是尹天旷曾经指给她看过的天山雪莲。 廿廿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在房间弥漫,含着一丝凛冽的清冷的气息。她不由下了床,光着脚向那盆雪莲走去。忽地,只听“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廿廿忙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白衣白帽的姑娘走了进来。只见那姑娘高鼻深目,显然是西域的少数民族。廿廿像做错了事一般,僵在原地。那白衣姑娘面无表情地看了廿廿一眼,又转身走了。廿廿赶忙追了过去,想去问出心中的许多疑问,却不想还未待开口,门“啪”的一声,又合上了。 廿廿又光着脚回到床上,转转眼珠,只听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好想吃碧萧姐姐做的梅花杏仁羹啊!”廿廿摸摸干瘪的小肚子,有些委屈地喃喃自语。 这时只听房门又“嘎吱”一声,刚刚那位白衣姑娘又走了进来。她走到廿廿面前,用有些蹩脚的汉语说道:“跟我来。” 廿廿抬头看着她,眨着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问道:“这里是哪儿啊?” 那少女却不回答,蹲下身帮廿廿穿鞋,穿好后又站起来领着廿廿的小手,带她向外面走去。廿廿只感觉那少女的手似象牙床般冰冷。廿廿随着那少女走过了一个长长的幽暗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白色的门。廿廿刚刚所在的那个房间的门便是其中之一。那走廊也特别高,足足有两丈。走廊的顶也是弧形的,上面雕满了一朵朵雪白的莲花。 廿廿只感觉这条走廊好黑好长,而且远没有忆梅山庄的踏梅廊那般美丽绚烂。“天哥,你现在在哪里呀?”廿廿心中念着。 终于,廿廿只觉得眼前一亮,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座大厅。那座大厅又大又亮,是一个硕大的圆形。廿廿猛然间从幽黑的走廊进入这个明亮的大厅,直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将两只手指间轻轻地打开一条缝,慢慢地适应了那刺眼的阳光,才顾得上向四周望去。 这一望,廿廿惊讶得一张小嘴都合不拢了。只见这个硕大的屋子的房顶竟然是透明的。一整块圆拱形的透明的琉璃镶嵌在顶上。一抬头,便能望得见蓝天、白云,和那白花花的阳光。廿廿讶异得再也合不拢嘴,呆呆地望着天。几片花瓣随着风飘落在屋顶,被风一吹,又散了开去。 这是哪里呀?廿廿心中想着,好美! 廿廿正想着,只觉得小手痒痒的。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白色的狗正伸着粉色的舌头“哈赤哈赤”地舔着她的小手。那只狗似小狼般大小,浑身的毛又密又长,一张脸长得似狐狸一般。廿廿的小手被它添得似被羽毛轻抚一般麻痒。廿廿不由笑出了声,弯下腰轻轻抚摸着那只小狗的头:“你这个小淘气,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只白狗汪汪叫了两声。这时只听一个略显苍老的女人声音说道:“雪莲,回来!”那只叫雪莲的狗向廿廿摇了摇尾巴,便颠颠地转头跑了回去。 廿廿顺着那只狗跑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正坐在一张透明的水晶椅上。廿廿认得,那人就是在昆仑派掌门寿宴上一直追问自己娘亲是谁的女人。原来此人正是雪山派掌门,白如冰。 廿廿向四周望去,只见除了白如冰之外,大厅两侧还站着许多白衣白帽的姑娘。那个领着她过来的姑娘也在其中,只是服饰打扮都一样,混在人群中便找不到了。 大厅正中,是一个白色石头砌成的大池子,里面种着一朵朵白色的雪莲。池子周围是四根一人来抱的大柱子笔直地伫立着,支撑着房顶。那柱子竟也都是透明的。廿廿透过柱子向那些姑娘望去,只见她们都恍惚成了一个个长长的白色的影子。忽地,廿廿只感觉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一侧头,看到白如冰正用如冰般寒冷,又如火般焦灼的目光盯着自己。那目光中满是浓浓的恨意,却似乎又夹杂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柔情。 第四十六章 红梅 白如冰正用如冰般寒冷,又如火般焦灼的目光盯着廿廿。那目光中满是浓浓的恨意,却似乎又夹杂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柔情。 “姑姑,这里真漂亮,这是你的家吗?”廿廿年纪尚幼,自小无忧无虑地跟着父母长大,到了忆梅山庄,自尹青山、于大水、兰沛到星远、素弦、碧萧,甚至是扫地挑水的丫鬟小厮,都对廿廿十分喜爱,尹天旷更视她如命般宝贵。因此,廿廿从未知晓恨为何物,自然也感觉不到白如冰目光中的恨意。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眼中似乎有两簇兴奋的火焰在燃烧。 白如冰坐在水晶椅上,又直又黑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她冷冷地道:“你喜欢这里?那就永远待在这里不要回去好了。” “不行,天哥会着急的。而且我长大了还得去京城找我的娘亲。”廿廿眨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说。 “不要和我提你娘!”白如冰突然厉声道。 “姑姑认识我娘?”面对着白如冰的声色俱厉,廿廿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不认识!”白如冰不耐烦地说。她皱着眉,额头上一道道沟壑一般的皱纹更深了。 “那你认识我爹爹吗?”廿廿又问。 白如冰似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一下子愣住了。她眼前似乎被罩上了一层迷雾,迷雾后面是她初见他的情景。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而他,虽然身负家仇,对她却不乏柔情蜜意……” “姑姑,你认识我爹爹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廿廿的话将白如冰的思绪从往事中拉了回来。 白如冰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廿廿,她从她的眉目中,似乎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白如冰叹了一口气,凄然道:“我倒宁愿从未遇到过他。” 廿廿觉得奇怪,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只粉色的丝帕来,递给白如冰,语气中带着心疼道:“姑姑,你哭了。是爹爹欺负你了吗?” 这句话歪打正着,正说到白如冰心里。白如冰心中一酸,眼泪更是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廿廿将手绢又向前递了递。白如冰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全然忘记了绑廿廿来这里的初衷,她顺手接过手绢,正要去抹眼泪,忽地只见那丝帕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梅花如血般殷红,似一把利剑般一下子刺穿了白如冰的心。 倏忽间,白如冰“嗖”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廿廿的脖子。廿廿惊恐地睁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紧紧箍着自己脖子的五只枯瘦细长的手指,似冰一样冷。那五根手指似蛇一样越卷越紧,廿廿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嘴中微弱地叫着:“姑姑……”白如冰那张苍老又美丽的脸,在廿廿眼前渐渐恍惚,如鬼魅一般。 眼见廿廿便要如一朵娇嫩的花朵一般被白如冰碾碎。忽地只见一个白影迅捷地飘了过来。白如冰只觉得手臂一麻,不由松开了攥着廿廿脖子的手。廿廿赶忙后退几步,呼呼地喘着气。白如冰定睛一看,救了廿廿的竟然是白雪寒。 “你要干什么?”白如冰厉声问道。她将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水晶椅的扶手,直攥得青筋暴起。 白雪寒不说话,只站在那里低着头。她自小聪明伶俐,飞扬跋扈。即使被昆仑二怪掳到了昆仑派,也从未服过软,只是筹谋着如何能使个诡计脱身回到雪山派。那昆仑派的少掌门薛昊宇见了白雪寒,竟对她一见倾心。白雪寒也就假情假意,哄得他神魂颠倒,好让他放了自己回去。却不想假戏真做,两派掌门各怀目的,竟要联姻。白雪寒的一片芳心早已系在了尹天旷身上,无奈只得找人给尹天旷送信,希望心上人能来“救”自己。没想到尹天旷来,还不如不来。 自从那日自昆仑派回去,白雪寒就很少说话。她以前生起气来骂人、摔东西,甚至用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侍女。这回却像变了一个人,回来之后几乎话也不说,饭也很少吃。每天就闷在房间里,抱着那把已经磨得光滑似鉴的琵琶叮叮咚咚地弹着,弹的也都是一些之前很少弹的凄凉伤感的曲子。 “姐姐……”廿廿在一旁轻轻拽了拽白雪寒的衣角。却不想白雪寒伸手将自己的衣袂拽了回来。光滑的衣角从廿廿手中溜走,廿廿愣愣地看着白雪寒。 “我替你杀了这个小妖精,你为何拦着我?”白如冰气呼呼地说。 “你杀了她,他就会爱我了吗?”白雪寒依旧低着头,凄然地说。 白如冰似乎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送她回去。”白雪寒抬起头,淡淡地说。她的眼睛向着白如冰,但白如冰却感觉不到她的目光。 “不行!”白如冰立刻急了,沙哑着嗓子说,“我找不到她娘,难道还杀不了这个小东西?她抢走了我最心爱的人,我也要让她失去她最心爱的人!” “那也是他的孩子,你不怕他会恨你吗?”白雪寒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白如冰听了这句话,蓦然间瘫坐在水晶椅上。她愣愣地望着透明的屋顶,眼神空洞。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飞了过来,可能是看准了那池中种着的雪莲,径直飞了过去,却不知有那么一层透明的琉璃,一头撞到了坚硬的屋顶上。那鸟儿被撞得有些晕了,凄然地叫了两声,抖了抖翅膀,又飞走了。 白如冰将一切看在眼中,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她闭上眼睛,两行清冷的泪水自腮边流下。泪水流到嘴角,一股苦涩的味道。 “放她走。”白如冰有气无力地说。 廿廿被雪山派的女弟子送了回来。她转了这一圈,差点就命丧于斯,她自己却毫不察觉,回来后反而异常兴高采烈的,叽叽喳喳地对所有人讲雪山派的那个有着透明屋顶的大厅有多漂亮。尹天旷看着廿廿脖子上五个淡红色的手指印,心中说不出的心疼。 看到廿廿那样喜欢雪山派的房子,尹天旷便也派人为廿廿建了一个。那房子也建成圆形,用白色的石头砌成。屋顶是一块巨大的琉璃。那块琉璃是花了大价钱,托了骆驼帮从大食运过来的。骆驼帮的人对忆梅山庄的生意不敢怠慢,尹天旷又肯出大价钱,自然是挑最好的。就这样,廿廿住进了这间玻璃顶的房子,每天看着月亮和星星入睡。尹天旷为它起名念梅馆。忆梅山庄的所有屋宇都有一个“梅”字,而念,也是“廿”的谐音。 这一晃,又是五个寒暑。转眼间,廿廿已然九岁,尹天旷二十一岁。 第五十章 夕阳下的笛声 尹天旷带着廿廿,骑着白马在沙漠中奔了一阵。星远、苏赫,和碧萧只有一匹马,三个人在后面慢慢踱回忆梅山庄。 廿廿在外面玩了半天,又有些受了惊吓,坐在白马上奔了一忽儿,便觉得有些累了。尹天旷跳下马,将廿廿抱下来,两个人坐在沙漠上休息。廿廿将头靠在尹天旷的肩膀上,慢慢闭上眼睛。夕阳下,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噏动,像两只展翅欲飞的蝶。 尹天旷细细地数着廿廿的睫毛,数完一遍又一遍。他又从腰间抽出笛子,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那清澈的笛声,如溪水般缓缓流淌。廿廿听到笛声,也不睁眼,依然静静地靠在尹天旷的肩膀上,嘴角却向上翘起,微微笑着。 尹天旷吹到一半,忽地被一阵嘈杂的乐声打乱了。他抬眼望去,只见远远的,一队人马正吹吹打打地走过。其中一匹马拉着一辆板车,车上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戴着红色的花帽,身着艾德莱斯绸制成的大红色衣裙,头上盖着一领半透明的红色纱巾。她的身旁,五六个身着五颜六色鲜艳裙装的维族少女簇拥着,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再后面,是几个维族的小伙子,或拿着手鼓,或抱着冬不拉。一路上弹弹唱唱,好不热闹。夕阳下,那一队人马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廿廿听到乐器和唱歌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只见在远远的天边,那些人走在阳光中,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个轮廓,但廿廿从那欢快的歌声中,便似乎能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 “他们在做什么呢?”廿廿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那些人问。她自己也仿佛被那欢乐的情绪感染了,轻轻地跟着哼起维族小调。 “他们是在送亲呢。”尹天旷眯着眼睛看着队送亲的队伍回答。 “送亲?”廿廿不懂,皱着眉头问。 “送亲,就是两个人成亲,把姑娘送到小伙子家里去。”尹天旷回答。 “那成亲又是什么呢?”廿廿问。 “成亲就是,姑娘和小伙子长大后,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尹天旷回答。夕阳,将他那对清澈的眸子染成了淡淡的金黄色。 “那我长大也要和天哥成亲,永远和天哥在一起不分开。”廿廿轻声说,就像说着家常的话一样随意,简单。 “好。”尹天旷也轻声回答。 在他们两人看来,这仿佛是一件最平常不过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送亲的队伍渐渐走远了,在天边消失成一个个小黑点。只有那欢快的冬不拉和唱歌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回荡。 廿廿眼睛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将头靠在了尹天旷的肩膀上。尹天旷拿起笛子放在嘴边,轻嘬嘴唇,又吹了起来。笛声袅袅,似绵延的远山,似流淌的溪水,似飞倦的鸟儿在枝桠上休憩…… 夕阳下,只见一个粉红色的小小的背影,微微倾斜着身子,静静地靠在身旁白色的背影上。暖暖的阳光淡淡地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似一袭轻薄的纱衣,点点金色的光影在两个人乌黑的头发上跳跃…… 远方,是一轮渐沉的落日,和一望无垠的金黄色的沙漠……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两人休息够了,尹天旷骑着白马,带着廿廿慢慢踱回忆梅山庄。暖风阵阵,吹落了一树繁花。空气中泛着潮湿甜腻的香气。 尹天旷将廿廿抱下马,拉着她的手,穿过踏梅廊和梅溪亭,向廿廿的念梅馆走去。此时星远几个也已经回来了。碧萧忙迎了上来,蹲下身,疼惜地摸摸廿廿小小的身子,看着她破碎的衣服,眼中泛着心酸又疼惜的光。那碧萧比廿廿大了八九岁,自从被尹天旷分去照顾廿廿,她感念尹天旷收留的恩情,加之廿廿又聪明懂事,便一直视廿廿如小妹妹般疼爱。而廿廿对她,也似大姐姐般依赖。 “碧萧你不用担心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放心,不论遇到什么事,天哥肯定都会来帮我的!”廿廿看到碧箫心疼的目光,一边安慰她说,一边紧紧拉着尹天旷的手,抬头望着他。她此时的个头已经快长到尹天旷的胸口了。 尹天旷蹲下身笑道:“这是自然。不过碧萧担心的对,廿廿以后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天哥和碧萧都会心疼的。” 廿廿笑着点点头:“好。”他又拉了碧萧的手,“我们去换衣服。我有些渴了,碧萧,你给我做了梅花杏仁羹了没?”说着便蹦蹦跳跳地拉着碧萧走了。 这时于大水和兰沛一起走了过来。于大水笑呵呵地望着廿廿的背影说:“这孩子真是可爱。只是怎么没教她些功夫防身呢?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什么意外,学些功夫防身还是有必要的。” 尹天旷微笑着望着廿廿渐渐消失的背影,淡淡地说道:“一来廿廿并不太感兴趣,二来女孩子家即使学些拳脚功夫也不会太高明,反而被人欺负。如果对方看她不会功夫,倒是不忍心为难她了。” 于大水指指尹天旷,冲着兰沛笑道:“兰爷你听听,这小子哪里来的歪理学说。不学功夫反而不会被欺负了。他明明就是存了私心,怕那小丫头这么聪明,性子又活泼,万一功夫学的太好,就自己独闯江湖去了,不再需要他保护罢了!” 兰沛听了,竟然微微笑了一笑。但从他脸上那疙疙瘩瘩的皮肤上并不能看到笑意,只能看到黑红色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翘。他随后又不动声色地说道:“只要是忆梅山庄的人,即使不会功夫,外人也不见得就敢欺负。” 三个人正聊着,忽地只见星远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见三人在踏梅廊聊天,忙收住了脚,但开始跑的太急,又收得太急,身子向前一扑,差点扑到了兰沛身上。兰沛伸手将星远的身子轻轻一顶,堪堪卸了他冲撞过来的力道,星远便稳稳地站在他面前。 “这个小星远呀!跟了天旷这么久,没学到一点成熟稳重,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于大水叹口气道。 尹天旷笑道:“他也只在自己人面前这样,出去倒还装得有模有样的。”他说完,又侧过头问星远道:“又是什么事?” 星远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长方形的烫金纸片道:“昆仑派给的请帖,刚刚公子不在,庄主看了,让我拿给公子定夺。” 第五十二章 昆仑大会 忽地,只见设在百花谷东面那边的贵宾席上,薛青元站了起来,开口朗朗说道:“各位英雄好汉,武林同道,老夫今日在此设下这个昆仑大会,承蒙各位拔冗光临,实是荣幸之至。”薛青元这几句话朗朗说来,顺着微风缓缓送了出去,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百花谷中瞬时安静下来。 “昆仑派的事,谁能不给面子啊!”人群中一人大声喊道。旁边的人立刻随声附和起来。 薛青元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接着说道:“承蒙各位看得起,各位武林同道支持,昆仑派这几年也算是小有建树。都说饮水思源,昆仑发展得越好,老夫便越发思念同宗。想当年尹师弟因为一点误会离开了昆仑,自建了忆梅山庄。虽然同在西疆,却两地相隔,遥相望之,不得亲近。因此老夫希望能借此机会将两派合为一派,今日请来这许多武林人士,也是希望能做个见证。” 薛青元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那是自然,这忆梅山庄本就出自昆仑,再回归昆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也有人道:“人家忆梅山庄也做的好好的,突然说要并派,尹庄主能答应吗?” “关键是人家忆梅山庄也是声势浩大,可也不是这么简单说并就能并的。” “并派之后谁做掌门?两派的日常事务是统一料理还是分开料理?这都是问题。” ………… 百花谷中一时议论纷纷。 “好热闹啊!”忽地,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而且压过了这许多人议论的声音。众人赶忙住了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白雪寒更是心中一颤,她手中本来无聊地摆弄着一朵白色的小野花,此时心中一激动,手中一抖,那野花竟被她掐断了。 “原来是人家正主来了。”有人小声议论。 只见百花谷中正对着贵宾席的方向,忆梅山庄一行人正缓缓走来。来者有尹天旷、星远、素弦,和副庄主于大水和兰沛。后面跟着几个牵马的小厮。 “尹公子终于现身了!”薛青元笑呵呵地说,双目却在忆梅山庄一群人的身影当中逡巡,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那当然。”尹天旷朗声笑道,“薛伯父招呼大伙儿商议着要把忆梅山庄并入昆仑,在下敢不来吗?” 薛青元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又夹着一丝得意。但这表情一闪即逝,他笑着招呼忆梅山庄一行人在贵宾席落座。自从尹天旷现身,白雪寒的眼睛就一直未曾离开过他。 “不忙坐。”尹天旷站在薛青元身边说道,“咱们就直入主题。薛掌门今天主持召开这个大会,打算怎样一个并派法?” “呵呵,尹公子果真爽快!”薛青元轻轻拍了拍手道,“忆梅山庄本就出自昆仑,之前尹师弟出走是因为一点小误会。时隔多年,这些龃龉早已灰飞烟灭,还是两派合为一派,更有利于两派的发扬光大呀!” 尹天旷笑着附和道:“薛掌门果真见识非凡,所说甚为有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是怎么都想不到如此长远的,就连家父也未曾想到。两派合为一派,果真是势力更强,什么雪山派、骆驼帮,哪里还能在西域立足。” 他此话一出,群雄立刻耸动起来,本来是两派的家务事,尹天旷却说成了波及整个西域武林的大事。 只听尹天旷继续火上浇油道:“咱们今天先两派合并,明天再并了雪山,后天并了骆驼帮,到时候这昆仑的势力可就不可一世了。小可也可以仰仗着薛伯父分一杯羹啊!”这话一出,群雄更是鼎沸。 薛青元的脸色立刻一沉,冷冷地盯着尹天旷,尹天旷却浑不在意,脸上依旧挂着笑。薛青元提声道:“尹公子此话有点唯恐天下不乱之意了。老夫的本意只是昆仑与忆梅山庄乃同宗同源,因此想要两派合为一派。又和雪山派、骆驼帮有何干系!” 这话一出,倒是令尹天旷有些意外。那薛青元做人一向虚伪,又好面子,说话从来都是冠冕堂皇,机锋暗藏,何曾如此简单直白过。看来是尹天旷说破了他真正的用心,有些恼羞成怒了。 “呵呵,”尹天旷干笑一声,“看来倒是在下思虑过多了。”他说完,便不再说话,径自坐下,端起茶杯,留下薛青元一个人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 薛青元究竟城府极深,虽则尴尬,却并不表露。转头问尹天旷道:“尹师弟没来吗?” “哪个尹师弟?”尹天旷明明知道薛青元问的是尹青山,却故意反问回去。 薛青元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贵庄庄主尹青山。” “哦!”尹天旷故做恍然大悟状,“家父离开昆仑多年,自创忆梅山庄,从来没人叫他一声尹师弟,小侄竟是没反应过来。” 薛青元冷笑着看着尹天旷,心中暗暗叫骂。那些武林人士也都似看戏似的站在一旁看热闹。他们本来就料想昆仑、忆梅山庄并派必有一场热闹好看,巴不得两派之间早些撕破脸打起来。 白雪寒见忆梅山庄来的人少,心中一直暗暗担忧,紧紧攥着双拳,生怕尹天旷吃了亏。她有许久没见过尹天旷,本来以为已将他淡忘了,如今一见,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薛昊宇见尹天旷戏弄父亲,则一直皱着眉头观察着局势。 “呵呵,”薛青元笑笑,“是老夫考虑不周了。只是老夫与尹师弟同门二十年,最近更是屡屡思及曾经一同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光。尹师弟最是聪颖善悟,很得师父欢喜,不像老夫,生性愚钝,只能下些笨功夫。如今这许多年过去了,以前与尹师弟相濡以沫的情景还每每浮现在老夫眼前,越是上了年纪,就越是怀念。”薛青元说道这里,眼中竟闪出了泪花。不少人都被他的“真情”打动了。忆梅山庄众人则在一旁冷笑。 “老夫与尹师弟一别,可是该有十余年未见了。本想借着今日的机会,能够与尹师弟再续同门之谊,难道他还放不下此前的误会吗?”薛青元“动情”地说。 尹天旷忙道:“哪里,是薛掌门误会了。家父只是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您也知道,家父一直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同门师兄弟,许久未见,怕见了您徒增伤感。” “那今日并派之事,就是尹贤侄做主了?”薛青元问道。 “还是要请薛掌门主持大局。”尹天旷“客气”道。 这句话说的薛青元心里极其舒服,却又觉得局势发展得太过顺利,有些将信将疑。果真,只听尹天旷又开口道:“这新派的掌门人该是由谁担任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离庄 尹天旷说话的声音不大,那几个少年却听得清清楚楚,一齐朝他望去。尹天旷浑不在意地向他们回望,每一个人都匆匆对视了一瞬。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忆梅山庄少庄主了尹公子了?”那青衣少年说道。话虽客气,语气中却带着倨傲。 尹天旷微微一笑,在胸前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说道:“大名鼎鼎可真不敢当,哪里能与名剑山庄的莫少庄主相比。”原来那莫非韩乃名剑山庄少庄主。那名剑山庄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收录了不少当地名门富甲的弟子,声势浩大。少庄主莫非韩在当地也大有名气,不仅剑术出神入化,且相貌英俊,可谓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 莫非韩从嘴角强挤出一个冷笑,说道:“不敢不敢。”随后又有些警觉地道:“尹公子此次莫不是也是为玉螭剑而来?” 尹天旷哈哈一笑:“让莫少庄主见笑了,在下是误打误撞闯到这里来的。而且这青年才俊大赛销声匿迹已久,这玉螭剑又如何能易主呢?” “那青年才俊大赛虽然没了,但江湖上一向的规则是弱肉强食,宝剑如此,美人也是如此呢。”说话的却是红衣少年,他说着将双眼向廿廿瞧去,脸上挂着邪笑。 廿廿笑着回道:“我家天哥便最喜欢美人,宝剑可以不取,美人却不能不要。这位姐姐如此国色天香,一会儿是谁赢了谁便可以带姐姐回家吗?” 星远等人一听,哈哈笑了起来。那红衣少年微微红了红脸,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尹天旷笑道:“廿廿,这回你可看错了。这位红衣美人乃福建璇玑阁的阁主欧阳擎苍。” 素弦抿嘴笑道:“好威武的名字,当真是人如其名呢!”那欧阳擎苍白了她一眼。 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紫衣少年却开口了,对尹天旷道:“你与他们都未曾谋面,如何识得他们的身份来历?你又能知道我是谁吗?”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不卑不亢,倒给人一种凛然的高贵感。 那红衣少年的脸上却微微划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紧张。 尹天旷说道:“莫少庄主腰上的宝剑上刻着一个古字“意”,名剑山庄讲究的是以意御剑,人剑合一。这把如意剑也在前两年由莫老庄主传给了莫少庄主。在下也只是随意猜一猜罢了。”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位欧阳阁主,江湖盛名已久,又是极具个人魅力的,在下也只是试着猜了猜罢了。”他说罢,上下打量了打量紫衣少年,说道:“阁下应非武林人士,而是出身皇族?” 那紫衣少年脸上一丝诧异一闪而过,正色道:“你又如何得知?” 尹天旷哈哈一笑,“说出来却也不怕公子见笑,在下只是见公子的相貌与太子和汉王世子有几分相似罢了。另外公子举止雍容,气度不凡。在下也只是随口猜猜罢了。” 那紫衣少年道:“尹少庄主可真是谦逊得很呢。”原来他正是宁献王朱权的次子朱盘烨。 星远素弦等人对于小王爷朱瞻圻颇有反感,如今见到这位紫衣少年是皇亲国戚,心中不禁也产生了些许抵触。星远冷冷说道:“倒真是和那位汉王府的小王爷有几分相似呢。” 那紫衣少年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出星远话语中隐藏的敌意,哈哈一笑说道:“我倒是有十几年没见过几位小侄子了,不知道那个小黑炭头最近可好?”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黑炭头,”素弦想到朱瞻圻黑亮的肤色,掩嘴笑道,“这个名字倒是挺别致的。” 朱盘烨接着道:“这小子小时候就一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们都叫他烧不热的黑炭头。” 廿廿好奇地问道:“你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却叫太子和小王爷侄子?” 朱盘烨向廿廿挤挤眼睛道:“你别看我年纪小,我辈分可大呢。当今皇帝可是我的堂兄长,这些个小黑炭头,小老夫子,自然就是我的一群小侄子。” 星远见这位世子没有一点架子,说话又十分可喜,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笑着问道:“那这小老夫子又是谁?” 朱盘烨故作神秘地探过头去冲众人转转眼珠:“你们猜。” 廿廿微笑着试探道:“是太子吗?” 朱盘烨用手指连连指着廿廿道:“你也被他折磨过是不是?”语气中满是同情。 廿廿抿嘴笑道:“倒也没有……” 还未待廿廿说完,朱盘烨又接着说道:“那个小朱瞻基,小小年纪就满口的仁义道德,礼教廉耻,做事情一板一眼的,当真和他那个胖子老爹一个样子,一点都不像皇四叔。” “请问令尊是……”尹天旷问道。 朱盘烨将头靠近尹天旷的一侧,低声道:“我爹啊,就是那个被抢了朵颜三卫又被发配到边疆的倒霉王爷。”说完,冲着尹天旷无奈又玩闹般地笑笑。 尹天旷恍然地点点头,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那宁王朱权多次会合诸王出塞作战,以善于谋略着称。却不料被自己的好哥哥朱棣连哄带抢,夺走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朵颜三卫”,朱棣即位后又被打发到了偏远的南昌。从此以后,宁王朱权终日韬光养晦,并建造书斋一间,弹琴读书于其间。 尹天旷自然深知这段渊源,对于一个在权力斗争中失势的王爷,他表示同情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得淡淡地一笑,说道:“听闻王爷新近得了一把‘中和’琴,乃旷世的宝琴,不知何时能有缘一见啊!” 莫非韩等人并不在意朝局之事,对于琴棋书画之类更是嗤之以鼻,只关心玉螭剑的下落,见朱盘烨和尹天旷等人一直闲聊,不由得有些不耐烦。那白衣少年道:“咱们还是赶快去找玉螭剑。”他说着,看了看渐渐浸入雾气中的梨树林,身上竟有些微微发抖。 “你很冷吗?”廿廿看出白衣少年的异样,关心问道。 “不用你……”那白衣少年本来很不耐烦,但“多管闲事”四个字还未出口,一转身看到廿廿俏生生地站在夕阳下的模样,口里立刻软了下来:“这位漂……好心的小姑娘费心,在下没事的。” 这白衣少年却是威虎堂少堂主白玉珩,那威虎堂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帮派,且与名剑山庄是姻亲之家,算起来这白玉珩乃是莫非韩的堂弟。 几人心中一直都惦记这玉螭剑。莫非韩向尹天旷拱拱手道:“在下几人擅自而来,实是有些唐突,不知是否可以劳烦尹少庄主帮忙引荐一下,我们兄弟几个也好可以向骆庄主告个罪。” 尹天旷听了,不由嘿嘿笑出了声。白衣少年白玉珩立刻沉了脸道:“你笑什么?是笑我们几个身份低微,不配见这离庄的庄主吗?” 星远早就看这个白玉珩不顺眼,瞪了眼睛就要还嘴,却被尹天旷一把拦下。只听尹天旷不紧不慢地说道:“各位少侠都是出身名门,在下如何敢轻视。只是刚刚莫少庄主让在下帮忙引荐这离庄庄主,殊不知在下在此处盘桓了月余,却从未有缘与庄主一见。所以莫少庄主所请,估计在下是不能胜任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星远私下对着尹天旷小声道:“这个什么庄庄主的架子也忒大了,连公子都不见?您莫不是哄他们的?” 尹天旷白他一眼,没有再理星远,见莫非韩等人的神情似信非信,于是说道:“承蒙骆庄主款待,在下这次叨扰了几日。只是这几日中来来去去的就只是那几个哭丧着脸的仆人,并未见过庄主真容。在下也素来听闻庄主喜清静,也就不敢打扰……” 这时却只听廿廿有些失望地说道:“我也好想见一见这位庄主啊……” 尹天旷立刻转过身来微笑着问道:“我的小廿廿是因为听了人家说这离庄的庄主是一位旷世的美男子,所以要见一见吗?” 碧箫听了这话,没见廿廿怎么样,自己却微微红了脸。 廿廿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之前天哥说这位庄主为情所伤,才隐居在这深谷之中,并收留了许多像他一样的伤心之人。我只是好奇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才会这般绝望。”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玉剑侠当初在江湖上的名头虽响,但销声匿迹之后却并无甚人关心其下落。莫非韩等人此来也只是为了那把玉螭剑而已。 “若有一天你离开我了,我也会像他这样……”尹天旷望着那如雪花纷飞般的梨花林,幽幽地说。(一语成谶) 廿廿只觉得心中莫名一痛,不知为何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尹天旷见状,忙伸出手帮廿廿擦干眼泪,笑着说道:“小傻瓜,天哥在和你说笑呢。廿廿怎会离开天哥呢!” 廿廿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忧伤,轻声说道:“别说要离开天哥,这件事廿廿就算只是心里想一想就好难过。”她说着,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尹天旷:“天哥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尹天旷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天哥说错了,天哥以后再不说了,再不说了……”两个人在这里说着情话,竟是将周围的人都当成了空气。 这时,只听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有些尴尬又有些奇怪的气氛。那些正自浑身不自在的众人忙抬起头去看咳嗽之人,原来正是宁王府的世子朱盘烨。那朱盘烨尴尬地笑了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为难地嗫嚅了半天,这才说道:“我只是……只是……嗓子有些痒痒,两位继续……” 欧阳擎苍等人一听,不由泄了一口气,翻了翻白眼。倒是尹天旷似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问道:“几位少侠都是为了玉螭剑而来,却不知世子却为何而来?” 朱盘烨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家中一个婢女走失了,在下出来找找,顺便散散心……”众人一听,便听出了其中关节。欧阳擎苍拉着长音、抛着媚眼说道:“想不到小王爷也是一位风流少年呢!” 白玉珩、莫非韩和星远等人脸上的表情则似笑非笑。 朱盘烨见众人神色,忙道:“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话音还未落,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走了过来,款款向众人行礼道:“庄主有请。” 莫非韩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各怀心思,却都是默然不语。廿廿兴奋地叫了一声“天哥!”尹天旷向她笑笑,却也没有说话,心中微微升起一丝警惕。 那白衣女子在前面带路,一行人随着她穿过梨花林,眼见来到了峭壁边上,向周围望去,除了那一片如白色焰火般开得绚烂无匹的梨树花,周围并无什么庄子房屋,而眼前就是断壁高崖,已然无路可走。 众人心中奇怪,一众人等不由都将手放到腰间的佩剑之上。 只听那婢女不紧不慢地说道:“各位少侠,这边请……”她说着,指着悬崖壁上的一处。众人这才发现那崖壁上竟然凿出了一行台阶,只是那台阶极窄,刚刚够两只脚并排的宽度,旁边也并没有围栏。那行台阶一直通到峭壁之上,又陡又长。 星远冷笑道:“庄主不想见我们,说一声就好,谁也不会强自叨扰。这可真算是见上一面,难比登天了。” 其他人也都面露难色,只有尹天旷一人对那婢女拱拱手,客气地道:“劳烦姑娘带路了。” 廿廿望着高耸陡峭的崖壁对尹天旷道:“天哥,这庄主住的地方还真是特别……” 尹天旷笑道:“那天哥就带你上去玩玩。” 还未等廿廿回答,他便一手揽住廿廿的腰,自那台阶上疾步而上。廿廿只看到那眼前的梨花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悬崖下的众人也都渐渐缩成了一个个小黑点。不一会儿,尹天旷将廿廿放到地上,两人放眼看去。悬崖半腰上,竟然建着一个极大的露台,露台里面,在石壁之内竟是一个极大的厅堂,深深嵌进悬崖之内。 第一百四十章 玉螭剑 悬崖半腰上,竟然建着一个极大的露台,露台里面,在石壁之内竟是一个极大的厅堂,深深嵌进悬崖之内。 那厅堂里面桌椅摆设一应俱全,与一般房间无二,只是这崖壁间没有窗户,所以这房间靠墙一遭每隔几步便放着一个大大的烛台,几十只蜡烛将这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当真是别有洞天。”尹天旷不由感叹。 廿廿将双手捧着脸颊,将臂肘搭在露台上的白玉栏杆上,望着谷底那一片似雪飘飞的梨树花,幽幽地说:“点点是,离人泪。也不知道这离庄的庄主每天站在这里看着花开花落,心中是在想着谁……” 尹天旷听到廿廿的语气中竟然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不由心中一紧,笑着说道:“估计那庄主在想,这些梨花怎么还不结梨子,我练功练得口渴得很呢。” 廿廿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尹天旷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说笑间,后面众人已经一一走上露台来。只是有的人脸色青白,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碧箫不会武功,只得在下面等候。 几人走进大厅,有白衣仆人奉上茶来。那些仆人依旧个个脸色哀怨,一言不发。白玉珩还未待喝茶,便半欠起身子急着问道:“你们庄主呢?” 那白衣仆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说:“这位少侠是想问我们庄主,还是想问玉螭剑?”白玉珩一下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那仆人却依旧看都不看他一眼,放下茶碗便转身进了内堂。 廿廿却是处处好奇,仔细端详着着这在峭壁中凿出的屋子。只见这屋子并无甚特别,靠西的墙边摆着一排紫檀木的架格,上面放着书画古玩等物,靠北面的墙正对门口,挂着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卷。那画笔墨豪放肆意,不拘一格,颇现洒脱之气。靠东的墙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兵器架,上面挂着刀枪剑戟等物。看来这露台上确是这玉剑侠的练功之所了。 廿廿目不转瞬地盯着那幅山水画卷看着,久久不肯挪开眼光。尹天旷见了奇怪,摸摸廿廿乌黑的秀发问道:“在看什么呢?”说着,也顺着廿廿的眼光望去。 “天哥,你看。”廿廿指着那幅山水画卷的一个小角落道,“这么气势恢宏的山水之间,却有这样一个女子坐在江边梳头,衣袂蹁跹,身影窈窕。画这女子的笔法又如此细腻,连每一根发丝都画得那般仔细,完全不是画这山水时的豪迈笔触。就好像是另一个人画上去的一般。” 尹天旷看了也觉得颇有意思,两人不由走近过去瞧,只见那女子一袭红色衣衫,斜着身子坐在河边,手中拿着一把篦子,微微低着头,照着清澈的河水梳头。河水中映着他动人的倒影,却看不清容颜。 “好想看看这女子的脸……”廿廿有些遗憾地说。忽地却想起忆梅山庄尹青山房里挂的那幅美人画像。也是这样背着脸,青丝掩映下微微露了一丝白如凝脂的肌肤。让人愈发想要看到这女子的容颜。 “只是她一个人坐在这山水中间,却是有些孤寂。”廿廿语气中有些空落落的。抬头去看尹天旷。这尹天旷却正秉神盯着这幅山水,微微皱着眉头,神情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两人正看画间,只见一个仆人从内堂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深紫色的漆盘,盘子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上面盖着一袭白色的帕子。 他端着漆盘走到厅堂中央,耷着眼皮,不向众人看上一眼,将那漆盘往厅堂正中的红木桌子上轻轻一放,口中淡淡地说:“这便是玉螭剑。庄主说,你们想要尽管拿去。”说完,竟是转身便走了。那言语中的口气便仿佛这名震江湖的玉螭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玩意儿一般。 众人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了好久。在来此之前,莫非韩等人心中已经演绎过无数次为了抢夺玉螭剑而和这里的庄主大战的情形。如今竟然是不费一唇一舌,不用一枪一剑,人家便自动拱手相让。这其中莫非有诈?各人心中都将信将疑,思虑丛生,却没有人第一个走出去掀开那白色的帕子。 廿廿好奇,已经听别人无数次提起这把玉螭剑,便暂时放下那幅画,蹦蹦跳跳地来到红木桌前,伸手欲掀那漆盘上的帕子。这一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紧紧盯着廿廿白皙的小手,却没有人再有闲心去欣赏那如玉葱般的手指。 眼见廿廿的手已经要挨到那帕子,却被尹天旷一把拉住了。 “还是我来。”尹天旷轻声对廿廿道,生怕这盘中藏着什么危险的机关,伤了廿廿。莫非韩等众人却是怕尹天旷独占了那玉螭剑去,一个个都手按腰间兵器,上前几步围在那桌子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漆盘。 星远和素弦见状,也不敢怠慢,屏气凝神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众人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散着紧张的气息。 就在尹天旷掀开帕子的那一刹那,除了廿廿,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深紫色的漆盘上,静静地躺着一把短剑。那剑大概只有一尺多长,最特别在于整把剑是用一整块玉雕琢而成,青白色的剑柄与剑身通体晶莹,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剑柄上用极为繁复细致的手法雕刻着一只盘踞的螭,那螭瞠目张口,目露凶相,仿佛在与谁恶斗一般。 众人心中不由都微微有些失落,没想到名震江湖的玉螭剑竟然这般短小。而且通体用玉制成,却是如何御敌。 尹天旷心想:这玉螭剑扬名天下,定然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伸手去拿,想仔细端详一番。不料才伸出手去,便被一把长剑挡在前面。只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尹兄也想要这把玉螭剑吗?” 尹天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那些人的忌了。 尹天旷嘿嘿冷笑一声,收回右手,说道:“不敢不敢。”冷眼瞧着莫非韩等人。 那白玉珩双眼望着玉螭剑,贪婪的眼睛里似乎要留出涎液来,正要去拿,却被另一人抢先了。 “我来瞧瞧这把剑却有什么特别。”那人说话柔媚似水,却正是红衣少年欧阳擎苍。 白玉珩狠狠瞪他一眼:“你这是要将这把玉螭剑据为己有了?” 欧阳擎苍也沉了脸:“我看一看又怎样?这把剑上可没有刻着半个‘白’字。” 那白玉珩还想说什么,却只听莫非韩道:“在人家的地盘吵什么?赶紧拿了东西走人,以免出什么差错。”他看了看欧阳擎苍手中的玉螭剑,微皱着眉头说道:“这其中定有什么关窍,不然一把小小的玉剑怎会名扬江湖。”他想从欧阳擎苍手中要过玉螭剑,却又怕在这谷中生出什么枝节。那骆离名扬江湖几十年,可不是好相与的。心道:“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谷,这玉螭剑的主人非我名剑山庄莫属。” 忆梅山庄众人也要赶去南京寻找玄心梅。尹天旷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便谢过离庄众人,带着廿廿等人一起离去了。 莫非韩一行人和忆梅山庄众人一路,穿过茂密的梨树林。几个人心中只念念不忘玉螭剑,心中各怀想法,默默不语。倒是那朱盘烨,对这玉螭剑并无甚兴趣,一路上和廿廿等人说说笑笑。 几人穿过繁茂的梨树林,走过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眼前竟出现了一片静寂的梅林。此时梅花的花期已过,皴裂的树枝上长着一颗颗小小的果子,碧青的果肉隐隐透着黄色。 “这一片似乎不是梨树。”莫非韩皱着眉头说道,“这梨庄不应该种的都是梨树吗?到处都透着古里古怪的。” “这应该是一片白梅。”廿廿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一片梅林说道,“和念梅馆外那一片梅林结的梅子很像呢。” 尹天旷轻轻摸摸廿廿的头道:“是不是想家了?” 廿廿微微点点头:“我们找到娘亲之后,带她一起回忆梅山庄。” 尹天旷答道:“好。” 几人说着,朝着那片梅林走去。还未待迈进梅林,忽地只间从梅林深处走出一行人来。那些人走的好快,本来只是几个黑点,倏忽间便到了眼前。 众人定睛望去,却是四个仆役抬着一顶竹椅。四个仆役都身着白色长袍,面无表情。和之前在离庄见过的仆役一般无二。竹椅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老者,头发花白。他坐在竹椅上,看不出身高,只能看出身材不胖不瘦,放在腿上的一双手纤长白皙。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老者的脸上似爬满了蜈蚣一般的伤口,已然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貌。只有一双炯炯的眼睛,透着犀利的光。众人见那老者的模样无不心惊。白玉珩大声叫道:“来者何人?” 只听其中一个仆役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位是我们离庄的庄主。”他说话声音虽小,却似响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众人瞬间沉寂,或惊异或惶恐地看着坐着竹椅上的老者,没有人再说话。 廿廿心中惊道:“天哥说这位庄主是位旷世无双的美男子,却如何这般模样?”廿廿想着,转头去看尹天旷。尹天旷却也正目不转瞬地望向骆离,再淡定的神情也藏不住眼神中那丝猝不及防的惊异。 廿廿一直想见骆离,却不想这位庄主和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廿廿仔细朝骆离看去,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凉:他是因为脸受伤了才隐居在这里吗? 如今那张令人不忍直视的脸上,只有一双美目神采依然。 那骆离也正向廿廿瞧了过来,见到廿廿的模样,身子竟微微颤了一颤。只是这情绪的变化是如此细微,并没有任何人察觉。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庄主既已然将玉螭剑赠与我等,怎又在此处拦截?岂不是言而无信?”莫非韩义正言辞地说道。 骆离对于莫非韩的紧张与疑忌视而不见,淡淡然说道:“这把玉螭剑本就是身外之物,各位少侠喜欢,尽管拿去。老夫从未吝惜。只是这梅林却是这谷中的禁地,还请几位少侠绕道而行。” 白玉珩阴阳怪气地说道:“难不成这梅林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欧阳擎苍拉着长音道:“就是,骆庄主这么爽快地就将玉螭剑给了我们,区区一把又短又小的玉剑怎么就会名扬江湖?其中定有外人不知道的关窍,莫非就藏在这梅林之中……” 他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无不一凛。骆离的眼光紧紧盯着欧阳擎苍,那欧阳擎苍却视而不见。骆离道:“众位既然执迷不悟,老夫也不再多说。”顿了顿,又道,“这梅林中的一切与玉螭剑无关。剑寻有缘人,缘分到了自然会知晓这玉螭剑的一切。” 莫非韩听后忙道:“请教前辈,这柄小小的玉螭剑为何能够名震江湖?” 骆离却不回答他,淡淡地道:“那皇帝小小的玉玺为何又能号令百官?”说完,顿了顿又道,“这梅林是我谷中的禁地,各位若执迷不悟,千万莫怪我怠慢。” 说完这话,那四个仆人便又抬着竹椅将骆离抬走了。几个人的背影倏忽间消失在梅林之中。 “天哥,咱们还是绕道走。”廿廿道,“骆前辈既然不让咱们进入这梅林,咱们就别闯人家的禁地了。” 尹天旷轻轻握了握廿廿的手,却不说话,只是看着莫非韩等众人。莫非韩若有所思,并不说话。欧阳擎苍将玉螭剑拿在手中把玩,说道:“看来这梅林中定然有什么秘密,即使不是关于这玉螭剑。他玉剑侠骆离纵横江湖这许多年,定然有什么外人不知晓的关窍……” 那朱盘烨也跃跃欲试道:“他越是不让进,我倒越想去探一探究竟了。这梅林中竟藏着什么秘密?” 星远和素弦都是小孩儿心性,都瞧着尹天旷,待他定夺,只有碧箫一人紧紧拉着廿廿的衣角。刚刚骆离以那么恐怖的面目出现,便已将她吓坏了。 莫非韩看看白玉珩,又看看欧阳擎苍:“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去瞧一瞧。”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诡异的梅林 一行人走进梅林,此时日影西斜,夕阳正好,碧绿的梅叶上泛着点点金黄。一颗颗小小的青色的果子在夕阳的映射下晶莹剔透得似一粒粒绿色的玛瑙。 尹天旷站在梅树下,伸出颀长的手臂摘下一颗梅子,对着阳光瞧了瞧,随手塞给星远,又扬着头仔细挑选着。碎金般的阳光顺着他的指缝淌下。 不一会儿,星远的衣襟便已放满了梅子。 “公子,这些又酸又涩的梅子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忆梅山庄每年结那么多梅子,平日里也没见你多吃一颗,倒在人家的梅园里摘起了梅子。不怕骆庄主不高兴吗?”星远双手兜着装满梅子的前襟,皱着眉头说道。尹天旷在这里摘青梅,莫非韩等人不耐烦,在前面先走了。 尹天旷并不转头,依然一边仔细地摘着青梅,一边悠然说道:“咱们这一路上少不了车马劳顿。廿廿有时会头晕恶心。这些青梅正好可以让碧箫腌成话梅,给廿廿在路上吃。”他说着,望了星远一眼,“你也过来一起摘啊!” 尹天旷话音刚落,只见素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尹天旷皱着眉头看她。素弦笑道:“公子果真是只吃过话梅,没腌过梅子,这话梅要经过九蒸九晒,数月方成。等我和碧箫腌好了,咱们估计都从南京回来了。” 尹天旷的表情瞬间凝固,举着摘梅子的手放也不是,摘也不是。这时只见朱盘烨笑着从梅林深处走过来说:“无事无事,腌不了话梅,咱们可以做青梅酒来喝。这谷中除了梨花就是梨花茶,好久没痛痛快快喝一顿了。” 尹天旷慌忙点头:“是是是,青梅酒也是极好的。”他说着,又摘下一颗梅子放到星远衣襟前。 素弦无奈地笑道:“果真是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这青梅酒也要炮制月余才成。等泡好了,估计小王爷早就被青梅酒馋死了。” 这次轮到朱盘烨表情凝固了,嘿嘿地尬笑两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廿廿走过来,从尹天旷手中拿起一颗梅子,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一张小脸瞬时蜷缩成一团,好不容易强自忍下酸涩,微抬着头笑着对尹天旷道:“天哥给廿廿摘的,廿廿都喜欢吃。” 尹天旷见廿廿酸成这个样子,万分心疼,赶快将她手中的梅子扔掉,一把将廿廿拥进怀中。星远见了,也将一颗青梅放进口中,故意大声叫道:“哎呦,这梅子好酸啊!”素弦、碧箫、朱盘烨等人都笑了起来。 几人正说笑间,忽然间白玉珩从梅林深入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脸惊恐。“他……他……他死了……” “谁死了?”尹天旷等众人异口同声,满脸惊异。星远心中一惊,双手一抖,衣襟上的青梅洒了一地。 “欧阳……”白玉珩浑浊的双目溢满惊恐,“琴声,恐怖的琴声……” “在哪儿?”尹天旷镇定地问道。 白玉珩向梅林里指一指,颤抖着声音道:“就在那儿,我们在前面听到琴声,觉得古怪便分头去找,没想到欧阳擎苍被杀死在这梅林里……定是、定是她……” 众人还未待白玉珩说完,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跑过去,尹天旷怕廿廿害怕,紧紧抓着她的手。 此时太阳已淹没在西山,只留下缕缕余晖。月亮升入半空,还未十分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天上,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梅树下,只见欧阳擎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身红衣,分外刺眼。 莫非韩靠在欧阳擎苍身体边的梅树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似是丢了魂一般。 尹天旷蹲下身,摸摸他的脉搏,已然没有心跳,口鼻中也没有了呼吸,只是应该刚刚死去不久,身体尚有余温。 其他人也都探着身子仔细查看,却并不能看出一个所以然。 “谁先发现他的尸体?”尹天旷正色问道。 “我……”白玉珩的声音有些颤抖,说着朝一旁的莫非韩看了看。那莫非韩却只是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是刚才那个骆庄主?”小王爷朱盘烨猜测道,“他说这梅林是禁地,恐怕这其中果真有什么古怪……”他话音刚落,碧箫身上立刻激灵一下。 “他身上的玉螭剑还在不在?”尹天旷若有所思地说道。星远忙去检查欧阳擎苍的衣服,却听旁边的莫非韩道:“不用找了,玉螭剑不见了。”莫非韩说着,抬起头来向每一个人的脸上看去,眼光灼灼似乎要刺探到别人心里。 “看我干嘛?”星远立刻回瞪回去,“我们忆梅山庄才不稀罕那把玩具似的的玉剑。你刚刚单独在他尸体旁这么久,难道不是你拿了?” 莫非韩脸上瞬间变色,气急败坏地指天发誓道:“我莫非韩若偷拿了玉螭剑,名剑山庄所有人不得好死!” 星远冷哼一声:“你们名剑山庄的人是生是死又与我什么相干?” 莫非韩蓦地站起身,就要对星远动手。朱盘烨正站在他身边,忙拦下了,口中劝道:“大家现在一起在这个诡异的梅林当中,应该一起想办法才是,自己人就别动手了。” “谁跟他是自己人?”莫非韩红着脸叫道,“还有你!”他气急败坏地对朱盘烨道:“你说自己是小王爷,谁知道是真是假?焉知你不是为了这玉螭剑而来!刚刚在梅林中你也听到琴声了,与我们分头去找。你后来便不见了,这期间你做了什么又有谁知道?” 朱盘烨正色道:“你不要疯狗乱咬人好不好?你说我拿了玉螭剑,大可以来搜啊!”他说着,抬起胳膊作势让人搜查。 莫非韩冷笑一声道:“谁拿了玉螭剑会傻到放在身上?岂不是坐实了杀人夺剑的罪名?” 朱盘烨气急反笑:“照莫公子这么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杀人夺剑的嫌疑了?”他顿了顿又指着廿廿、素弦和碧箫道:“你不会连这三个小姑娘都怀疑?” 莫非韩冷冷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尹天旷轻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朗声说道:“现并不是胡乱怀疑和猜测的时候,找到凶手和玉螭剑才最为要紧。”他说着,随手摘了一颗青梅,放在鼻下嗅着,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看这骆庄主应是光明磊落之人,应该不会这样暗中杀人,且玉螭剑既已送出,又在杀人后拿回。这等行径如何配得上‘玉剑侠’的名号?” 莫非韩冷冷道:“谁知他是不是表面装出一副慷慨大度模样,私下里又行如此奸邪狡诈之事?这玉螭剑名扬江湖,他怎会如此轻易拱手让人?” 此时朱盘烨正随着星远、素弦、碧箫三人挖坑,拟将欧阳擎苍安葬。听了莫非韩的话感叹道:“这世间之人或为权势富贵,或为美人宝藏,连兄弟骨肉都能相欺相残,可叹人心不足,深不可测啊!” 廿廿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听了朱盘烨等人言语,轻声道:“我相信骆庄主。”她声音虽小,语气却十分坚定。 莫非韩冷哼一声:“人心叵测,这哪里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看得出来的?” 尹天旷紧紧握了握廿廿的手,冲着莫非韩道:“在下倒觉得莫公子心机更深呢。” 莫非韩将双目一瞪,两道蚕眉似乎要竖了起来。 素弦有些不耐烦了,一边帮着众人将欧阳擎苍的尸体安置到土坑中,一边说道:“说了半天,到底谁是凶手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玉珩看到众人挪开欧阳擎苍的尸体,突然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是冤魂来索命的……”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怖,紧紧盯着欧阳擎苍之前尸身停放的地方,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却青得发紫。他浑身都颤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最为可怖之事。 众人都疑惑地朝白玉珩望去,又顺着他的目光朝欧阳擎苍停放尸身的空地望去,只见一地被他尸身压萎的花草,并未见什么异常。只有莫非韩的身子微微震了一震。 此时太阳已然完全落山,远方只留下一抹泛着猩红色的灰白。梅林里影影绰绰,每一个人都不能再看清彼此的面目。忽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缕琴音。那琴声凄婉哀怨,似是在啜泣,又似在轻语。此时此地此景,众人听了这琴声无不背脊发冷,汗毛直竖。 “又是这琴声,刚刚欧阳死前就是传来这琴声!”白玉珩尖着嗓子叫道,那声音中的惊恐惊起了一群飞鸟。只听几声凄厉的鸟鸣,紧接着呼啦啦一声,一群黑影自林间飞出,仿佛这夜中无主的魂。不久,梅林又归于沉寂,只有那凄婉的琴声依然如泣如诉。 “这琴声,我曾听过。”廿廿轻声说道,“在我养伤期间,晚上偶尔能远远地听到抚琴声,和这声音一模一样……” 碧箫在她身后拉拉她的衣袖,颤抖着声音说道:“姑娘别说了……” 廿廿捏捏碧箫的手道:“没事的,有天哥在。” 碧箫嘴里不说,心中却有些悲哀地想道:“公子却只是你一个人的天哥啊……”此时,她不由想起了金矢。 此时星远已然点起火折,在树上折了些许树枝充当火把。一时间这空寂的梅林中映出一片淡淡的昏黄。颤抖的火光下,每个人脸上都忽明忽暗,凭添了几丝诡异。 那琴声依旧。 尹天旷道:“现在最紧要的是先找到这琴声,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众人都点头称是。于是一行人顺着琴声继续朝梅林深处走去。 未行甚远,忽地只见梅林中一片蓝色的光影,众人心中疑惑,想要前去探看究竟,却不料那光自己就飘飞过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好大一群萤火虫。但奇怪的是那萤火虫的虫尾本应是黄色的荧光,这些萤火虫的虫尾却泛着深幽的蓝光。 “这些虫子是从墓地里飞出来的!只有墓地里飞出的萤火虫才是蓝色的!”白玉珩颤抖着声音说。 众人心中不由都生出了几分恐惧。那些萤火虫极多,真似一团团鬼火,而且专往人身上扑。 “都是你那个火把引来这些虫子!快扔掉!”莫非韩一边扑打着身边的萤火虫一边大声嚷道。星远闻言将火把扔到地上,踩灭。不料那些虫子依然似幽灵般围着众人飞舞。 “鬼火……鬼火……”白玉珩的语气惊惧中带着一丝痴傻。 “小莲……小莲……”朱盘烨也突然念叨起来。 廿廿则紧紧拉着尹天旷的衣襟,口中呻吟道:“天哥……天哥……” 尹天旷发觉廿廿神色不对,忙用衣袖捂住她的口鼻,大声说道:“这些虫子身上有迷药,大家快捂住口鼻!”尹天旷自小与兰沛学习制毒、用毒,对各种毒物了然于胸。他先拿出两粒醒神的药,给自己和廿廿分别服下,又忙拿出水囊,往星远、素弦和碧箫几人脸上泼去。几人恍了恍神,似乎大梦初醒。尹天旷对他们说道:“这虫子有毒,快捂住口鼻。”一边说着,一边帮忙驱赶毒虫,并拿出药丸给忆梅山庄众人服用。过了许久,那些虫子终于飞散。忆梅山庄众人定过神来,却发现朱盘烨、莫非韩、白玉珩三人被毒虫迷惑后,都已倒地。尹天旷心中闪过一丝阴云,赶忙拿着水囊,将冷水向三人脸上泼去。只见白玉珩和朱盘烨渐渐醒转,莫非韩却依然一动不动。尹天旷心中暗叫不好,忙用手去探他鼻息,果真已然没了气息。 此时,那琴声又已归于沉寂。 尹天旷首先回头去看护廿廿,见廿廿并无大碍,只是奔波了一天精神有些疲惫,便放下心来。他拉着廿廿一起坐在一棵梅树下,将她的头靠着自己肩膀,微微侧了头对廿廿道:“睡一会儿。” 廿廿微微抬起饧涩的双目,看了看尹天旷,嘴角微扬笑了一笑,便安然睡去。 尹天旷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夜半篝火 夜风萧瑟,天气越发湿冷起来。尹天旷怕廿廿着凉,命星远烧了一堆篝火。几人围着这堆篝火团座,都默然不语,心中又是凄凉又是恐惧,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会是谁。 过了许久,尹天旷首先开口:“凶手如果不在我们中间,也定然在我们附近。” 众人心中都震了一震。身上的汗毛立刻都竖了起来,脊背阵阵发凉。感觉仿佛不远处有一双深邃又冰冷的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这边。 “你们有没有发现……”朱盘烨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扒拉着炭火,若有所思地说,“欧阳的尸体上并没有伤口……” “可能是中了什么毒。”星远道,不由偷偷乜了尹天旷一眼,心想:“难道是公子想要那把玉螭剑,将他杀了,把剑私藏了起来?”却不想被尹天旷狠狠瞪了回来。星远忙低了头,一心只往向篝火里添柴,不敢再说话。 却只听尹天旷道:“如果中毒的话,应该是极高明的毒药,因为看不出任何中毒的迹象,反像是睡着了一样。”尹天旷顿了顿又道,“据在下所知,这世上惟有两人有此手段,一是在下的老师,忆梅山庄的兰副庄主,另一人则是兰副庄主的老师,天晴夫人。兰副庄主远在西域,而且与这位璇玑阁阁主毫无瓜葛,至于天晴夫人,则早已过世了……” 众人沉默,忽地只听朱盘烨道:“那为什么不能是兰副庄主的弟子尹公子?”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尹天旷身上,却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柴草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呵,”尹天旷冷笑一声,“在下想要玉螭剑,还轮得到他们几个沾手吗?”说话间,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又转头对朱盘烨道:“我知道小王爷生在帝王之家,见惯了皇室中的明争暗斗。但用这种阴招的,若非实力不济,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武林中也一样,强者为王,有能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抢,这种背后伤人的事只有那些不敢正面较量的小人才做得出。” 朱盘烨意味深长地看了尹天旷一眼,没有再说话。素弦见气氛有些尴尬,忙道:“会不会是骆庄主?” “如果是他……”朱盘烨微微皱着眉沉吟道,“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为了玉螭剑,那他当初为何大方赠与?若是为了我们闯入这梅林,这梅林中又有什么秘密?”朱盘烨话音刚落,忽地又一阵琴声响起,众人心中都猛地一惊。 “我们是不是都会死?”碧箫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她此时想到的却是金矢,心中一阵哀伤。 “是冤魂来索命的……”白玉珩自吸入蓝色萤火虫的毒之后,便一直有些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众人并不太去理他。 “她……她一直跟着我,从扬州一直跟到这儿……”白玉珩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惊恐,声音颤抖,仿佛夜风中摇曳的火苗。他的脸色在火光的映射下忽明忽暗,更添了几分阴森与恐怖。 “谁?谁跟着你?”星远只觉得身上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蓦地,周围一阵阴风吹过,仿佛看到一个白影飘过。星远立刻站起来,将周围几人吓了一跳。 素弦皱着眉冲星远叫道:“你干嘛?吓我一跳!” “我看见……”星远还未说完,却被尹天旷拽了下去。他本来武功不错,下盘极稳,被尹天旷这一拽却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狼狈万分,想说的话便没再说出来。众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廿廿也被这笑声吵醒了,微微睁着迷蒙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众人,一脸迷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尹天旷轻轻拍拍她道:“没事,睡。”廿廿又将身子向尹天旷靠了靠,依旧沉沉睡去。 “与其这样胡乱猜测,我们还是应该从两个死人身上找找线索。”尹天旷声音不大,却沉着有力。 “死人?”朱盘烨皱着眉头道,“难道让死人开口说话?” “《洗冤录》看过没有?死人也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尹天旷沉着地说。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尹天旷。碧箫和素弦两个都觉得脊背发凉,身子都不由地向篝火又靠了靠。 “那你快去看啊!”白玉珩忽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尹天旷,一脸的气急败坏。他虽然依旧情绪波动很大,从眼神中可以看出白玉珩此时倒是神志清醒的。 “别吵!”尹天旷语气严厉,声音却很低,“没看到廿廿在睡觉吗?” 白玉珩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尹天旷会拿这么一个理由“搪塞”自己。“你那么多跟班,让别人守着她不就行了?这么多人的人命重要还是一个小姑娘睡觉重要?”白玉珩情绪激动,说话声音越来越高。 “闭嘴!”尹天旷低声喝道,随手一挥,瞬间白玉珩只觉得什么东西直冲进自己嘴里,重重地砸向喉咙深处,他被那东西冲得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感觉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张大了嘴气都喘不上来。白玉珩好不容易将那东西呕了出来,放到嘴里一看,原来是一颗核桃大小的梅子。尹天旷如果再用力一些,这粒梅子定能直贯头颅。白玉珩无疑会当场毙命。 白玉珩自己又如何不知,立刻不敢再做声了。将青梅随手一丢,默默坐到火堆旁边。 朱盘烨微微抬眼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廿廿,那粉嫩的小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加明艳了。他低声说道:“你用情太真,即便谋略无双,但若生在帝王家,恐怕也和我一样的下场。” 尹天旷毫不在意地笑笑:“隋文帝有独孤皇后,唐太宗有长孙皇后,就连咱们的开国皇帝也有马皇后。可见所谓的‘红颜祸水’也只是无能的男人在推卸责任而已。” 朱盘烨哑然失笑,自嘲道:“只可惜这世上的男人多半像我一样无能的。”他说着,愣愣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迷离。 其余人也都不再说话,只听到柴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地,星远、素弦和碧箫几个人便睡着了。其他几个人也都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白玉珩这一夜都没有睡踏实,嘴里老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跟着我”类似的话,那声音中的恐怖为这梅林中的夜更增加了几分诡异。其他人都被他搅扰得不曾安稳,直到天快亮了,才睡得踏实一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木槿花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梅林,倒是廿廿第一个醒了过来。她是昨天入睡最早的。尹天旷一直不敢睡沉,见廿廿醒来,便也叫醒了其他人。几个人一起分食了点干粮,喝了点水。 白玉珩起身对尹天旷道:“这位小姑娘已经醒了,可以去看看我那两个朋友死的有什么蹊跷了?” 尹天旷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径直朝着莫非韩的尸身走去。昨天莫非韩死后,一行人都精疲力竭,还未来得及掩埋。 尹天旷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莫非韩的口鼻眼等处,又去查看他的胸口和背部。当掀开他的上衣时,碧箫和素弦不由都有些羞赧地将头扭了过去,却听到星远叫了一声:“咦?”声音中充满惊异。 “原来果真是他!”朱盘烨的语气中掺杂着意料之外的惊讶和恍然大悟的释然。 素弦和碧箫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莫非韩敞开的外衣里露出一块青白色的玉,那玉上雕刻精致的螭张牙舞爪,正朝着众人怒目而瞪。正是那柄消失了的玉螭剑。 “昨天说的那样义正言辞,仿佛所有人都有可能拿了玉螭剑,却绝不可能是他!武功不怎么样,撒谎倒真是高出了好几筹!”星远没好气地说。 朱盘烨也冷然一笑:“我倒还真信了他。当真还是嫩了些。” 廿廿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莫非韩胸口藏着的玉螭剑,又看看尹天旷,不解地道:“他自己拿了剑,为何还要说是天哥拿了?还差点让骆庄主背了锅。”她说着,微微皱着眉头,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尹天旷语气中带些严肃说道:“这个世界上确实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的话并不能信的。”尹天旷说这句话时,当真是在心中斟酌了又斟酌,考虑了又考虑。他本想给廿廿一个无忧无虑,没有欺骗、没有邪恶,没有尔虞吾诈的世界。但这段时间自从带着廿廿离开忆梅山庄以来,遇到了无数风雨和艰险。“她也许确实需要长大些了。”尹天旷心中想着,深深地朝廿廿望了一眼。廿廿此时却没有看他,而是伸手去拿莫非韩胸口的玉螭剑。她很好奇这只剑道地有什么特别。 “不要!”尹天旷低声喝道,说着迅速拉开廿廿的手,“有毒!” 廿廿心中一惊,惊恐地看了看尹天旷,又看了看那把玉螭剑。 “难道是这把剑有毒?所以所有拿过这把剑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死去……”朱盘烨的声音着有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颤抖。 “所以,那个骆庄主才会如此大方地将这把剑送给我们,原来他是知道我们即使拿了剑也不能活着走出他的这片梅树林!”白玉珩的语气里带着气急败坏的愤慨,还有一丝逃过大难的侥幸。 却只见尹天旷微微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道:“并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隔着一方丝帕将玉螭剑拿了起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众人都不敢打扰他,凝神屏气。 此时,太阳已然升得半高,但天上偏偏堆着许多棉絮一般的云朵,那太阳藏在云朵后面,奋力地透出金红色的光,却只是仿佛给那厚厚的云朵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而已。天空,倒是湛蓝色的。 此时,却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那蓝天白云。众人都将目光凝聚在那柄短短的玉螭剑上。只见那剑身光滑莹润,泛着点点阳光,却看不出有丝毫异常。 “这剑上涂了木槿花的花粉,无色无味,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尹天旷淡淡地说。 “接触到这种花粉的人就会送命吗?”白玉珩的语气中带着惊惧与紧张。 尹天旷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这种花粉对人体没有任何危害,只是在和兰鸢相遇时,才会危害到人的神经,让人窒息而死。” “蓝鸢?”朱盘烨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就是一种蓝色的鸢尾花,”星远忍不住插嘴道,“这种花会让人神志恍惚,妓院里经常用它来迷倒新买的雏妓,我们忆梅山庄会用来审犯人……”星远尚未说完,只见尹天旷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知道言多有失,忙闭了嘴。 “天哥,那昨天那些萤火虫蓝莹莹的尾巴,是不是就是这种蓝鸢?”廿廿好奇地问道。 尹天旷点点头,随后又皱着眉头道:“这凶手好心机,养了这么多萤火虫,又将毒药一个个涂在他们身上,当真是煞费苦心,准备良久,只是……” “只是如果莫非韩是他的目标,他又怎会笃定莫非韩会藏起这把玉螭剑?如果别人拿了,岂不是会杀错人?除非……”朱盘烨还未待尹天旷说完,便接着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狐疑,又掺杂着一丝恐惧。 “除非他想杀的并不是莫非韩,或者说并不仅仅是莫非韩。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拿了玉螭剑都会死于蓝鸢之毒。”尹天旷这两句话不动声色地说出来,在众人听来却如同响雷一般,每一个人都只觉得后背丝丝冒着寒气。 “不对呀!”星远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玉螭剑上的毒是何时被人涂上去的呢?”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若说木槿花的毒药是骆庄主一早就涂了上去,那为何欧阳擎苍死于其他方式,却要兜兜转转地非让莫非韩得了这把剑再用木槿花的毒杀死他?如果是在欧阳擎苍死后再涂上去的,莫非韩是对这把玉螭剑志在必得的,必然盯紧了欧阳擎苍的一举一动,也必然是在欧阳擎苍死后第一个赶到的,也正为此才得以藏起了这把玉螭剑。难道在他之前还有人先行一步在欧阳擎苍死后将玉螭剑从欧阳擎苍的怀里掏出来,涂了毒药又放了回去?只是为了毒死下一个拿到玉螭剑的人?而这个人也必然就在我们中间。”星远说着,目光不由朝着白玉珩瞧去。 白玉珩慌忙摆着手说:“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木什么花,什么蓝什么鸢的,这种下三滥的害人功夫我连听都没听过。”见众人的眼光依旧充满怀疑,忙又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玉螭剑,我既然拿到了玉螭剑,自己藏起来便罢了,为何还要涂了毒药放回去?” “因为这样你就能够杀死其他和你争夺玉螭剑的人。你拿了玉螭剑更可以高枕无忧了。”星远冷冷地道。 白玉珩不怒反笑,冷冷哼了一声道:“我白玉珩自认是真小人,但只有我一个人觊觎这把玉螭剑吗?”他说着,目光灼灼地朝着朱盘烨看去,“这位来历不明的小王爷,说是来找人人,却为何找到了这世人都不知的离谷当中?锦衣玉食的小王爷跟着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又经历了死人又经历了下毒,他若没有什么目的,谁会信?”他说着,眼光又朝着尹天旷看了过去,依旧冷冷说道:“这里最会用毒的就是你尹公子,而公子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为了一把剑毒死个把人也不算稀奇,为什么只怀疑我白某人?”他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只见廿廿一张乌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黑玛瑙一般的眼珠上似乎蒙着一层雾水,只听她万般委屈地嘟着小嘴说道:“天哥才不会……才不会害人……” 白玉珩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有办法知道这毒药是何时被涂到玉螭剑上的。”只听尹天淡定地说道。众人都转头向他望去,等着他解释。尹天旷继续道:“试想,这欧阳擎苍当日在悬崖上的厅堂内,用手拿了玉螭剑,然后放到了怀里。”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却并不明白其中关窍。尹天旷只得继续道:“如果这玉螭剑是一早就被涂了毒药,那么欧阳擎苍的手上也必然会沾染。如果是他死后被人涂了毒药又被放进怀中,那么只有他胸口的衣襟上会被沾染,手上却不会有。”众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星远自然不肯放过拍主子马屁的机会,忙道:“果真还是公子英明。”却又被尹天旷瞪了一眼。 “那我们回去再查看一下欧阳擎苍的尸身!”素弦道,“我还大致记得葬在了哪里。”众人正欲走,只听白玉珩有些凄苦地道:“能不能辛苦各位先把我堂兄安葬了,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实在不忍就让他这样曝尸荒野。” 星远唾了一口唾沫说道:“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不知道,我们可都会活得好好的。”他嘴上虽这样说,却依然走过去帮忙安葬莫非韩。尹天旷和朱盘烨也过去帮忙。不一会儿,葬穴挖好了,众人帮忙抬起莫非韩的尸身,白玉珩无意向尸身下一瞥,脸色立刻变了,松了手连着倒退好几步,口中颤抖着说:“是她,是她,是她来索命了,来索命了……”那眼神中的恐惧和惊异直看得众人毛骨悚然。 “是谁把你吓成这样?”朱盘烨问道。 “你看,你看!”白玉珩指着莫非韩尸身下面说道,声音中充满惊恐。众人低头朝着刚刚停放莫非韩尸身的地方望去,也只是一片被压萎的花草,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你莫不是见了鬼了?”星远半开玩笑道。 “是有鬼!”白玉珩凄厉的声音直冲到了天际,只见一群飞鸟被他凄厉的声音惊得乌拉拉飞了出去,太阳此时也隐没到了云层后面,梅林里立刻暗淡下来。 “她,她的头上当时就戴着这样一朵鸢尾花……”白玉珩声音颤抖,眼神凌乱,似乎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众人又仔细朝着刚刚搁置莫非韩的地方望去,只见确实有一朵蓝色的小花,却毫不起眼,和其他野花混在一起,丝毫不会引起注意。 尹天旷怕廿廿害怕,紧紧搂住她的肩膀,问白玉珩道:“她是谁?” 白玉珩却似乎没有听到,只顾胡乱地自言自语,说着“索命”“鸢尾花”什么的,众人再问不出什么线索。 “他可能最近受了什么惊吓,昨天又被蓝鸢迷了神志,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尹天旷对众人道。众人点点头。 “公子,咱们还是先去看看欧阳擎苍的尸身,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素弦道。 几个人循着记忆的方向找到了埋葬欧阳擎苍的土丘。虽然掘人坟墓是十分忌讳之事,但此时为了查清真凶,众人也顾不得许多了,三下五除二便将欧阳擎苍又从坟墓中挖了出来。众人将欧阳擎苍的身体平放在地上,紧张地盯着尹天旷去检视。 只见尹天旷先是隔着手帕拿起欧阳擎苍的手来看了看,又递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面无表情地放了回去。众人看不出端倪,急忙问道:“有没有毒?”尹天旷却不答,又掀起欧阳擎苍胸口的衣襟检视了一番,低下头闻了闻,却蓦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众人齐声问道。 尹天旷一脸疑惑道:“这尸体上不仅手上没有木槿花毒,就连胸口的衣襟上也没有半点花粉。” 众人一听,同时愕然。 “难……难道是莫非韩拿到匕首,自己抹了木槿花粉?想要毒死自己?”星远说着,也感觉自己的说法太离谱,忙住了嘴。 “又难道是有人在莫非韩死后,趁我们睡觉之时拿了毒药涂在玉螭剑上?”朱盘烨沉吟道。却不想星远冷哼了一声,朱盘烨疑惑地看他。只听星远不无倨傲地说道:“怎可能有人在我家公子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你也太小瞧我们忆梅山庄了。” “而且这莫非韩因两种毒药一起作用致死,这木槿花粉不会是在他死后被人涂上去的。”素弦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一事也很奇怪。”只听尹天旷道,“你们是不是还记得,昨天我在检视欧阳擎苍的尸体时,曾经有一事很疑惑,就是找不到他的死因,身上既没有致死的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而今天再来看,很明显是中了某种烈性的毒药。” “会不会是昨天有人将毒药下到了尸体上?”白玉珩此时神志已经清醒了许多。 “不会的。”尹天旷语气果决,“如果是死后下毒,毒素也只到口鼻而已,不会伤及其他脏腑。另外还有一个疑点……”尹天旷又道,“从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来看,应该并不是昨天傍晚过世的,而是已经死了好几天。” 此话一出,众人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此时正值正午,太阳自云层后面露出了脸,白花花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但这白色却仿佛带着寒意,晃的人有些眩晕。 “难道……难道……”白玉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惧,“这几天我们竟是和鬼在一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蓝色鸢尾花 “难道……难道……”白玉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惧,“这几天我们竟是和鬼在一起!”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战,廿廿紧紧抱住尹天旷,将头埋在他的怀中。碧箫也紧紧握住素弦的手,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 尹天旷却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对白玉珩说道:“你一直说有鬼来找你索命,这个鬼,应该不是欧阳少侠?” 白玉珩警惕地看看四周,摇摇头,故作镇定地说道:“哪里有什么鬼。我堂堂威虎堂少堂主怎会信这些鬼神之说。”他说这话的声音不禁有些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也不免有些僵硬。 “哦。”尹天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接着弯下腰从埋葬欧阳擎苍的墓穴中捡起了什么,放到手中浑不在意地把玩,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这欧阳少侠的墓穴中怎么又多了两朵鸢尾花?昨天咱们埋葬的时候并没有放鸢尾花在墓穴里?” 众人一愣,尹天旷手中拿的果真是一朵蓝色的鸢尾花,而欧阳擎苍的墓穴中也赫然放着一只鸢尾花。 “啊!”白玉珩的神经彻底崩溃了,背靠着身后的一株梅花树,身子一寸一寸蹭到了地上,“她真的是来索命了……他们两个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她是谁?为何来索命?”尹天旷步步紧逼。他紧紧握着廿廿的手,只感到廿廿滑腻的小手上潮乎乎的,渗出了冷汗。“廿廿不怕,有天哥在。”尹天旷小声在廿廿耳边低语。廿廿紧紧靠着尹天旷,点了点头,神色镇定了许多。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清晰地记得她的头上戴着一朵蓝色鸢尾花。”白玉珩缓缓道来,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听他接着说道:“那,应该已经是十年前了,我当时也只有十四岁。那一年,汉王府召集江湖各门派武林人士赴京城参加武林大会。我与莫兄、欧阳兄一同随各自的父兄亲友参加。” 星远小声对尹天旷道:“应该是九年前,昆仑派夺魁的那一次。”尹天旷冷哼一声:“那薛青元最喜结交官府。” 只听白玉珩接着说道:“那是我们第一次去京城,年纪又小,不能登台比武,于是闲暇时三个人约了一起游玩,那一日骑马来到京城郊外。那时正值酷暑,我们三个便来到城外的山林里避暑,顺便打点野味。却不想突然遇到了大暴雨,赶紧找了一个山洞避雨,却是这一辈子噩梦的开始。” “那山洞里面有吓人的野兽吗?”廿廿好奇地问。白玉珩却不回答,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双目迷离地继续说道:“那雨下得好大,引发了泥石流,将山路都冲毁了,我们避雨的山洞口也被砂石掩埋了。我们三个人被困在了洞里。” “只有你们三个人吗?”尹天旷冷冷地问道。 白玉珩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还有一对兄妹,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也在山洞里避雨。” 尹天旷不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白玉珩。只听白玉珩继续说道:“那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我们几个被困在山洞里出不去,身上带的仅有的一点干粮也早就吃光了。那洞门被堵得死死的,我们身上没有工具,又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挖了两下就挖不动了,只能干等着人来救援,但山上的路都被冲毁了,别说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就算知道,也不是轻易能找到我们的。没有水源,没有食物,那个时候,我们都想到了一个字,就是‘死’。” “那这几天,和你们一起困在山洞里的兄妹俩吃的什么呢?”素弦忍不住问道。 白玉珩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只听尹天旷慢悠悠地道:“恐是那兄妹俩手里的干粮也早已被这三个少侠给抢夺过来了。”他将“少侠”二字拉得很长,语气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白玉珩白了他一眼,恨恨地道:“生死边缘,所有人想的都是能活下去,谁能顾得了什么是非道义!换作是你们,也会一样!”他说完这话,众人不由都皱眉思索着若是自己处在那样的环境下会怎样。 还未待想清楚,只听白玉珩继续说道:“所有干粮都吃完了,我们几个饿得都要死了,甚至连山洞里长的野草,爬的虫子都吃得一点不剩,最后将目光盯向了那个小姑娘。”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凛,尹天旷明显感觉到紧紧靠着自己的廿廿身子颤了一颤。忙大声打断白玉珩道:“不要再说了!”说着,将廿廿揽进怀里,用双手堵住了她的耳朵。 那白玉珩却似乎已经沉迷于对往事的回忆中了,双眼迷离,一脸的陶醉:“你们知道饿得要死的时候能吃上一口肉是什么滋味吗?而且,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那滋味简直……啧啧……” 梅林里一片寂静,仿佛能够清晰地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太阳,又隐没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梅林中瞬间暗淡下来。 “那女孩儿的弟弟呢?你们怎么处……处理的?”朱盘烨斟酌了一番,还是用了“处理”这个词。 “不久之后,我们就被救了出去。我们见那男孩儿也快要被要饿死了,便将他姐姐的最后一块肉喂给了他,是死是活,由他去了。”白玉珩说这话时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在众人听来却都似响雷炸裂一般。 “至今,我每每做梦都会梦到那女孩儿浑身血淋淋地来找我,看不清面目,只是头上别了一朵蓝色的鸢尾花,和她临死时一模一样。”白玉珩语气惊恐地说。 “出来!”尹天旷忽然高声喊了一声,喊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周围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回应,只听到风吹动梅林的刷刷声。过了一会儿,尹天旷又高声道:“你既然已经报了仇,不需要再藏了,出来!”众人屏气凝神,警觉地看着四周,终于,从太阳渐渐西斜的方向,一个青衣少年疏忽而出。 “公子早发现他了?”星远低声问尹天旷道。 尹天旷没有回答,径直对那少年道:“你,就是这鸢尾花姑娘的弟弟!” 那少年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只见他面若敷粉,唇若含朱,眼似丹凤,鼻如悬胆,一头青丝似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并没有梳发髻。众人中心不由暗暗喝彩道:“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只有白玉珩像见了鬼一样浑身颤抖着,嘴里呜呜呀呀地叫着鬼啊。想是那少年和她姐姐长的有几分相似。不由得都十分惋惜。 尹天旷语气沉沉地道:“这位白公子说的是否属实?” 那少年将眉头一皱,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这群魔鬼,又何止是……”说到这里,平复了一下心绪,又道:“我们姐弟俩何曾是正巧去山洞避雨遇到了他们,而是因着他们见了我阿姐生的好看,将我阿姐抓去了山洞的,我一路跟了去,亲眼见到他们……”他说到这里,语气中的悲愤、怒火喷涌而出,那眼神中恨不得要吃人。只是那少年说话的声音欠些雄性,倒是和死去的欧阳擎苍有几分相似。 尹天旷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般地望着那个少年。 其他众人之前已经听了那样残忍的故事,听到这里,倒并没有多少惊异之色。 “却不想,遇到了山洪,我们几个便一齐被困在山洞里。他们抢了我们仅有的一点干粮,我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对我和阿姐做些什么。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蓝色的鸢尾花有毒,见山洞里长着这种花,便骗他们吃下,想毒死他们。怎知那花只是让人产生幻觉而已,反而让他们失去了心智,他们拿着刀去杀我阿姐,我与他们的争斗,被捅伤了胸口,他们见我受了伤,便商量着索性杀了我。阿姐为了保护我,冲上来自己将脖子抹到了刀上,只求他们能放过我……”他说到这里,不再说了,口中变成喃喃的自言自语:“是我害了阿姐,是我害了她……” 众人听到这里,想象着当时惨烈的场面,都不生唏嘘。 那少年忽地望向尹天旷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我从来没有露过面,你怎么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 尹天旷微微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开始并没有特别去怀疑这个梅林里除了我们这几个人外,还有其他人。我们都一直怀疑凶手是我们这些人里面的某一个,至多是那个骆庄主。直到,我今天看到了欧阳擎苍的这具尸体……” “这具尸体有什么不妥吗?”那青衣少年微微皱着眉问道。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尹天旷,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说过,这个尸体身上没有木槿花的毒,而凶手也不可能在莫非韩拿到玉螭剑之后将毒药涂到剑上。另外,就是死亡时间。欧阳擎苍明明昨天死在了我们眼皮底下,而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却是好几天前,这也说不通。”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就是昨天那具尸体的胸口上有一处深深的疤痕,而今天这具尸体的皮肤却白皙光滑。当这位少年述说自己胸口受过伤之后,我便更加笃定了。因为这只有一种可能,昨天我们见的尸体和今天的不是一具尸体,很显然,被人偷梁换柱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那之前那具尸体是谁的?那具尸体去哪儿了?到底哪一具尸体才是欧阳擎苍的呢?”众人恍然后,却又有了更多疑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易 “那之前那具尸体是谁的?那具尸体去哪儿了?到底哪一具尸体才是欧阳擎苍的呢?”众人恍然后,却又有了更多疑问。 “昨天的那具尸体,呵呵,就站在你我面前啊!”尹天淡然地说道,两只眼睛炯炯地盯着青衣少年。众人也不由将惊异又疑惑的目光投到青衣少年身上。 只见那青衣少年轻轻拍了两下手掌,不冷不热地说道:“不愧是名扬江湖的忆梅山庄少庄主,果真是大有过人之处啊。” 尹天旷淡淡一笑:“过奖了。”接着又道,“不仅是昨天的那具尸体,这几日和我们在一起的应该都是这位英俊的少年。”众人惊异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说说,你是怎样杀死欧阳擎苍的。”尹天旷道。 那少年冷哼一声:“我这点用毒杀人的小伎俩,在尹公子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了。”顿了顿,又道,“确实,早在他从福建来这庄子的路上,我便找机会毒死了他。然后易容成他样子,与莫非韩和白玉珩会合。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你易容成欧阳擎苍,就不怕别人识破你?”白玉珩没好气地道。 少年冷冷一笑:“白公子识破了吗?”白玉珩瞪他一眼,说道:“我与欧阳兄一别数载,自然并不十分记得他长相举止的每个细节。” 尹天旷道:“而我们这些人,对于欧阳擎苍更是从未谋面,只是有所耳闻。也正是因此,这少年才顺利过关了。” “哼,我与这个欧阳擎苍相处数月,每每忍不住想杀了他,却一直忍着没有下手,就是因为想要一起除掉你们三个魔鬼。后来听欧阳擎苍提起心中十分觊觎这把玉螭剑,还有这把剑的主人玉面侠的事,我便撺掇他邀请莫、白二人一起去抢夺玉螭剑,再找机会将他们三个混蛋一起送去见阎王。”那少年语气中依然充满恨意。 “看来你和欧阳少侠的关系不错,他对你倒是言听计从。”朱盘烨嘿嘿笑了一声道。 那少年听后,双颊微微一红,随后正色道:“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确实花了不少心思。莫非韩和白玉珩两个人都出身自名门大族,平时进出都是前呼后拥,只有欧阳擎苍独自一人躲在东南的小岛上深居简出,我自然从他下手。” “不对,不对……”白玉珩突然叫道,“你的姐姐和你一起来的,她是和你一起来报仇的……”白玉珩眼神凌乱,语气中带些疯狂。 那少年忽地仰起头笑了起来,笑声突然变得尖细柔媚,却又异常恐怖,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寒毛直竖,疑惑又惊异地望着他。 “看来白公子到现在也没忘记我,我也是时时刻刻记得你呢!”他说这话时,声音和形态突然变得像个女人,一步一步地走到白玉珩面前。那白玉珩颤抖着身子想退,却被身后的那棵梅树阻住了去路。 “天!这世上还真有鬼!”星远低声叫道,声音中有惊诧,也含着一丝恐惧。 廿廿将身子又向尹天旷靠了靠,小声问道:“天哥,他是被他姐姐附体了吗?”尹天旷也正自疑惑,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们杀死了我,又烧毁了我的身子,让我到阎王那里都不能转世投胎,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呵,我就时时跟着你,看你究竟遭到怎样下场!” 说到这里,那少年忽又换了男声,说道:“姐姐,我已经替你杀了欧阳和莫非韩两个禽兽,这一个就留给你。”众人一听,瞬间觉得脊背如临寒冰,冷气一直冒到头顶。 “好,小易,干的好!我做了鬼,也恨不得能生吃了他们!”那少年的举止和声音又变成了女人,只是眼神中那凄厉和仇恨未变。 “姐,这是你最喜欢的鸢尾花,”那少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朵蓝色的花,正是之前在两具尸体下见过的鸢尾花。“我帮你戴到头上。”那少年说着,抬起头来,将蓝色的鸢尾花小心翼翼地插到自己头上。尹天旷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每个人都一动不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白玉珩也早已吓得脸色惨白。 那少年缓缓地矮下身,侧腿坐到白玉珩面前,用女声说道:“白公子,你已在世上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给我偿命了。” 那白玉珩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当时是自杀的,我们……并……并没有要杀你……” “你们……对我和我弟弟做出那种事,更甚于要我们性命……”那“女鬼”说着,伸出手去掐住了白玉珩的脖子。只见那双手修长又白皙,而且,是过于白皙了。 白玉珩挣扎着想反抗,却似乎使不出力气。只见他的脸一点一点变成青紫色,过不多久,便气绝身亡了。直到死,眼睛还一直瞪得大大的。 其他人见白玉珩死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生怕那“女鬼”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自己。却只见那“女鬼”缓缓站起了身,用男声说道:“姐姐,我们终于报仇了。”接着,那人又用女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姐姐,”那男声又说道,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只匕首,一下子插到了自己的胸口,用微弱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姐,最对不起你的人其实是我……”他说着,便慢慢倒下了。 过了许久,众人才如梦初醒,缓了一口气过来。看看四周,太阳已然快要落山。西方的天际涂抹着血一样的颜色,红得发紫。 “他,这是真的被他姐姐的魂魄附体了吗?”碧箫小心翼翼地问道,却依然一动不敢动,仿佛生怕动一下就会被女鬼注意。 “他,应该是这里出了问题。”尹天旷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换了我,经历他的遭遇,估计也会疯的。”朱盘烨的语气中不乏同情。 “我第一次见到,疯子有这样的。”素弦的语气中带着惊悚,“太吓人了。” 朱盘烨略带轻蔑地一笑:“你见的那些人都没经历过极端折磨罢了,在皇室中,也曾有这样的人……只是”朱盘烨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道,“只是这个白玉珩虽然这几天神志有些不清醒,但也算在江湖中小有名气的,怎么会就被人活活掐死,没有反抗之力呢?” “应该是因为他头上戴的那朵蓝色鸢尾花被浸了毒药,这个少年自己先服过解药了。”尹天旷说着,目光投向少年小易的尸体。随后叹了一口气道:“这人间待他确实有点薄情了。咱们将他们都葬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秦淮河畔 一行人将小易等人的尸体埋葬之后,天色已然很晚。几个人又在梅林里凑合了一宿,第二日一早走出了梅林和离谷。 朱盘烨向众人告别,尹天旷将玉螭剑赠与他。朱盘烨推辞不受,尹天旷道:“你们四人一起来到这离谷中,就是为了求取这柄剑,骆庄主也将剑赠与各位了。如今,他们三个都离世了,这把剑理应由世子保管。” 那朱盘烨也是随性之人,听尹天旷如此说,便也欣然收下,随后说道:“这玉螭剑乃江湖圣物,其中必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朱某人一来不懂江湖之事,二来又不如尹公子这样心思缜密,这玉螭剑的秘密估计要埋没在朱某人之手了!”说完,自嘲般地哈哈一笑。尹天旷也随他一起笑了起来,说道:“这秘密倒还真是埋没了好,不然不知道又要挑起多少江湖纷争。”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拱手告别。 忆梅山庄等人日夜兼行,风餐露宿,不一日来到了南京城。 这南京城不愧为自古帝王州,物华天宝,龙蟠虎踞,人烟凑集,金粉楼台。酒馆茶楼、布庄鞋店、笔墨字画、洋物番货,应有尽有。还有红梅新唱,香阵卷温柔,句句动人,夜夜笙歌。秦淮河上,画舫如织,船中不时传来婉转的歌声,动人心魂。 廿廿自小生活在西北大漠之地,最近才去过京城。哪里见过如此繁华的南国风光。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之际,晚风中掺杂着让人微醺的气息。 几人进得南京城,已是傍晚,街道两旁的店铺华灯初上,大街上的行人依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廿廿、素弦和碧箫都是第一次来南方,三个姑娘看到一切都觉得新鲜,一边走着,一边睁大了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生怕错过了什么。星远则打听着哪间客栈比较好,好将一行人安顿下来。尹天旷则守在廿廿身边,寸步不离。 不一会儿,星远回来,脸上挂着嘻嘻的笑。尹天旷见星远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星远挠挠头道:“今日秦淮河一带正好召开花魁大会,公子……要不要去看看热闹?”还未待尹天旷回话,廿廿抢先问道:“什么是花魁大会?” “就是……就是……”星远斟酌着不知如何回答,却被素弦啐了一口:“啐,星远口中又能有什么好事,廿廿你别听他的。”素弦说着,却不由想起了那天和金矢一起去品香阁的情形,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又怕被其他人看到,忙低了头。 “反正是有大热闹好看。”星远故意挑逗廿廿,“你没看,全城的人都往秦淮河那边去呢吗?大家都是去看热闹的。”星远说完,瞧着廿廿的反应。 廿廿果真被星远的话挑起了兴趣,左右瞧了瞧,果真好多人朝着一个方向走,那些推着小车的小商小贩也都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咱们去瞧瞧!”廿廿仰头对尹天旷道,“瞧瞧那花魁大会到底有多热闹。” “哈哈,”尹天旷笑道,“瞧一瞧是可以,只是怕是咱们去了,人家这个花魁大会就不开了。” 众人齐问:“为什么?” “因为廿廿去了,他们还用选什么花魁呀!” 一行人随着人流一起来到秦淮河畔。 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只见那秦淮河两岸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被看飘香,笙歌伴宴,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不愧为江南佳丽之地,如花美眷之所。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此时,南京城里大半的人都已汇聚于此,谈笑风生,纷纷议论着今日的花魁大会。那些卖花的,卖小吃的,卖小玩意儿的此时也都聚在此地,吆喝声此起彼伏,希望能个凑个热闹,多挣份辛苦钱。 各个茶楼酒馆全都爆满,不少酒楼应付不过来,干脆在河边支起桌子。很多文人雅客临风谈笑,饮酒赋诗。 忆梅山庄一行人站在秦淮河边,晚风阵阵扑面而来,夹杂着初夏氤氲的气息,以及河水甜腥的味道,和丝丝脂粉的香气。两岸临河建着两排两三层的木质小楼,每幢楼都紧紧挨着,深棕色的房子上点缀着一个个深红色的灯笼和或粉或白的窗纱,临风招摇着。那是一个个温柔乡、销魂地。 秦淮河里,一只只各具特色的画舫装饰着各色轻纱与花卉在河水中轻轻摇曳,夜色中,似一只只欲飞欲舞的蝶。琴声撩人,清歌曼妙,美人独坐,这般情形,恐怕也只有梦中的仙境才有了。 廿廿站在秦淮河畔的青石板路上,定定地看着这一切,不禁有些出神。她忽地抬起头来对尹天旷道:“天哥,这里这样美,我们莫不是走进了画里?”顿了顿,又道,“我以前只道茫茫大漠、落日孤烟是美的;忆梅山庄终年梅花烂漫,到了冬日落梅与雪片齐飞是美的;到了京城,皇城中那赤红色的巍巍高墙映着落日的余晖是美的;离庄中那一大片如雾如雪的梨花是美的,如今,眼前这番景象,又不知该怎样形容了。” 尹天旷微微一笑,眼中透着温暖的光,轻声说道:“只要能和廿廿在一起,我觉得荒山石岗,枯树败花都是美的。”他说着,定定地看着廿廿,一眼万年。 可怜星远等人,只觉得又酸又麻,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没事找事地看看这里,瞧瞧那里。碧箫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酸楚又有谁知。 “河边潮,你穿的鞋子又薄,咱们赶紧找个酒楼坐下。”尹天旷说道。廿廿果真觉得脚下有些凉,轻轻跺了跺脚。青石板缝里的青苔似黏腻的蛇,潮湿又阴冷。 却不想,几人问了好几家酒楼,都客满了,说是几个月前就已经将今晚的位子定光了。正踌躇间,忽地只见人丛中涌过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华衣锦服的公子走过来。 “我家世子在这边的酒楼定了临河最好的位子,邀请廿廿姑娘和众位一起饮酒赏月。”忆梅山庄众人定睛瞧去,来人却是汉王府世子朱瞻圻,说话的正是他的随身侍卫明轩。 忆梅山庄众人不由惊讶得上上下下打量着朱瞻圻。星远诧异道:“你竟然没死?!” 明轩一听,怒了,将手按在佩剑上,沉下脸道:“不得对世子无礼!”朱瞻圻却咳了一声道:“让诸位失望了,在下目前安好。”朱瞻圻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瞧着廿廿。 “你没事……太好了……”廿廿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很担心……”语气中透着真挚。 “你……”朱瞻圻顿了顿,“不怪我?”明轩从未听到朱瞻圻对谁说话这样小心翼翼。而这份小心翼翼,却也被掩盖在了镇定与冷淡中。 “如果天哥有事,我定会怪你。”廿廿道,“如今大家都安好,我心中便也安然了许多。”众人听着廿廿这些话娓娓道来,就像是一朵在山谷开放的洁白的百合,寂静又淡然地地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只让人仿佛觉得,她的“安好”,便是自己的“安好”。 喧嚣又旖旎的秦淮河,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渐渐荡漾开去。 尹天旷见状,虽深知朱瞻圻的心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双方算是“握手言和”,几人便一同来到秦淮河畔最大最豪华的酒楼——秦淮夜语。二楼临河的位子是观看秦淮夜景和花魁大会最好的位置,既能站高望远,又能看清曼歌轻舞,花丛美人。 众人围桌而坐,除了明轩,朱瞻圻身边还跟着魅姬和鬼蜮双蝶三个武林人士。一行一共十人围桌而坐,看起来倒甚是和谐。这秦淮夜语不愧是秦淮河畔最大的酒楼,即使在整个金陵城也十分有名。那二楼大厅甚是宽敞,摆了二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大厅中央专门辟出一块地方,给江湖艺人表演助兴。此时,正一男一女两个人,抱着琵琶唱评弹。其他桌的客人或高谈阔论,或低声细语,或觥筹交错。不少当地的达官贵人或者文人墨客还请了这秦淮河的姑娘作陪,莺莺燕燕,当真是风光无限。其间还有一些卖小玩意儿的低声吆喝着穿梭在各桌之间,兜售着时令鲜果、各色鲜花、当地小吃等。 小二忙上了茶水点心,什么千层糕、桂花糕、萝卜包,水晶虾饺,都是南方的精致小点心。忆梅山庄众人在路上行了一天,此时倒是真的饿了,毫不客气地举筷吃了起来,不一会儿,这些小点心竟被他们风卷残云吃光了。星远连连叫着又要酒又要菜。看得明轩直皱眉,心中暗道:“世子这次可真当了冤大头了。” 魅姬媚然一笑,斟了一杯酒推到尹天旷面前,说道:“许久不见,妾身敬公子一杯。”那声音简直比唱评弹的姑娘还要软糯。 尹天旷拿起酒杯,放到鼻下闻了闻,微微一笑道:“好酒!”说完,一饮而尽。喝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魅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魅姬的脸上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失望。随即又恢复成一脸勾人心魄的笑意,只是这笑不免有些尴尬。原来魅姬擅长用毒,心中一直暗暗将尹天旷当了对手,因此今天和第一次与尹天旷见面一样,是在与对方斗毒。她递给尹天旷的那杯酒里放了极厉害的毒药,却不想尹天旷用鼻子一闻,便判断出了毒性,随手便给解了去。 “什么好酒,甜不丝丝的,一点味道都没有!”那罗十少粗着嗓子叫道,又转头冲店小二道:“你们这个点也忒小气了,这么小的酒壶酒杯,还不够俺塞牙缝的,快给我来一坛老烧酒,换大杯来!” 店小二见他长的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去了。那些南方人说话本来就比北方人轻言轻语,罗十少这种大嗓门在当地极是少见的,周围的酒客不由都转过头看他。罗十少却混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吃喝。坐在他旁边的罗一洛的眼睛一直在廿廿身上打转。 廿廿见了他,也很亲切地冲他笑道:“你这个小鬼头竟也在这里,那日自你带我去品香阁后,我便一直再没见过你,又去哪里找乐子去啦?” 却不想廿廿这一句话说出来,将朱瞻圻和尹天旷两个人都激怒了。连带这素弦和碧箫心下也都惴惴不安。 罗一洛用余光瞟了瞟一脸冷峻的朱瞻圻,脸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忙道:“姑娘说笑了,那地方取的名字,我还以为是买点心的,想带姑娘去尝尝,没想到,嘿嘿……” “哦,”廿廿转着眼珠想了想,“那地方不是卖点心的吗?我看有好多漂亮姑娘,那是干嘛的?”她说着,又转头冲着朱瞻圻道,“小王爷,你常去那里,那里究竟是卖什么的呢?” 她这话说完,尹天旷和星远两人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只听尹天旷道:“原来小王爷还是品香阁的常客呢,怪不得在这秦淮河也如此地如鱼得水。” 朱瞻圻一听,狠狠地瞪了罗一洛一眼,却又不屑去争辩,只淡然说道:“不敢当,尹公子才是个中老手,这一点本世子可是甘拜下风。” 罗一洛见气氛尴尬,又是自己捅出的篓子,忙举了酒杯对众人道:“喝酒,嘿嘿,喝酒。” 尹天旷借势道:“好!”他说着,斟了一杯酒,递给魅姬,眼中闪着戏谑的光说道:“美人配美酒,姑娘也来一杯!” 魅姬知道这是尹天旷的“回敬”,只得笑意盈盈地接过,放到嘴边闻了闻,却闻不到任何异样。她断不出酒中放了何物,自然不敢冒昧饮下,不由端了酒杯在嘴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尴尬。 第一百六十章 凌风 “他们两个本是仇人。”云不知冷着脸说出这句话来。廿廿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只听云不知继续说道:“你的祖父韩观和外祖父玄清,本来是同朝为官,关系也十分要好。靖难之役暴发之时,两个人正是年少得志、意气风发之时。当时你的外祖父玄清上了前线杀敌,韩观则在后方为玄清募兵,两个人立誓要携手铲除燕贼。” 廿廿点点头道:“哦,那就是成祖皇帝了。” 只听云不知继续说道:“谁知后来,南京城守备空虚,先皇帝看准时机拿下了南京城,即位登帝。而孝文帝却不知所踪,有传言说死了,也有传言说跑了。其他群臣们见大势已去,自杀的自杀,投降的投降,而你的祖父和外祖父正选了两条相反的路。” 廿廿皱着眉头,一脸疑问地看着云不知。 只听云不知继续道:“你的祖父韩观本来还在南方征兵,一心想着要跟你的外祖父汇合再图大事。不料却听到了你外祖父投降燕王的消息。他又急又怒,偷偷找到你的外祖父,想说服他一起反燕,不料却被埋伏的官兵抓了起来。你的祖父铮铮铁骨,大骂燕王朱棣和你的外祖父玄清,却不想这时被你的外祖父一刀捅死了……” 廿廿听到这里,瞬时间失了神,手中本来拿着水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怎……怎么会?”廿廿喃喃地道,一脸失望又惊异的神色,“外祖父怎么会……”她说着,已然要掉下泪来。 “这世上之人,当然无法懂得玄清将军的良苦用心。”云不知的声音掺杂着一丝无奈,“世人都道玄清将军杀友邀功,但谁会知道这埋伏在将军府外的士兵都是燕王布下的,玄清将军虽然投降,但燕王多疑,对他并不信任。其实当时将军也是被软禁了起来。他派人出去送信给韩观,让他不要前来,谁知那送信之人也早就遭了燕王毒手。燕王知道玄清将军与韩观大人的情谊,也知道韩观大人暴烈的性子,正是布好了局等着他上钩啊!” “啊!”廿廿啊了一声,她一直在尹天旷无微不至的庇护下长大,哪里见过,甚至是听过这样狡诈的阴谋。 只听云不知继续说道:“韩观大人已然上钩,若落入燕王手中,他铮铮铁汉,定不会降,必将落得方孝孺和铁铉将军一样的下场,不仅被株连十族,还会被凌迟处死。你外祖父不忍好友受此酷刑,便说了很多恩断义绝的话,与之争执起来,当场一剑将韩大人刺死了。” 云不知说着,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悲凉,深深地叹了口气。 廿廿忍不住心中悲痛,豆大的泪水嗒嗒自一双美目中掉下来。“后来呢?”廿廿直勾勾地看着破庙门外漆漆的荒野,仿佛看到了当时那惨烈的的情景,口中却无哽咽之声。 “后来……”云不知幽幽地说了一句,又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接着说道:“燕王朱棣如何不知道玄清将军的用心,他故意大肆宣扬玄清将军忠心耿耿,大义灭友,表面上加官进爵,实际上却撤掉将军的兵权,让其闲置在府,并派人监视。并将捕杀韩观大人亲友一事交给将军。这心计当真是既深沉又歹毒。” “外公定然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廿廿幽幽地说,泪眼模糊。 云不知低声道:“对。”心中一阵绞痛。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身为玄清将军手下的自己,为了保得将军不再被暴戾的燕王怀疑迫害,瞒着他去捕杀了韩观的家人。 “后来……”云不知故意将这一段略去不讲,接着道:“玄清将军不忍再眼睁睁地看着朝廷血雨腥风的杀戮,自己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所以辞官退隐。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你娘来到西域。而当初若不是为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不被屠戮,玄清将军也一定会像他的好友韩观大人一样。” 廿廿彻底忍不住了,双腿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外公和祖父都太苦了。”她此时也终于明白了,外公为何给尹天旷留下“不得入朝为官”的祖训。 云不知见廿廿哭得伤心,走近她,伸出手来,想拍拍她的肩膀来安慰,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缩回了手。他将廿廿掉在地上的水囊捡起来,又坐了回去,仰起头来喝了一口酒。 月影西移,透过残破的庙门,洒了清冷的光进来。 “但是让朝廷没有想到的是……”云不知接着说道,“韩大人的家人并没有全部被杀害,还有一个儿子被人藏了起来,终是长大了。” 廿廿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惊喜地说道:“就是爹爹!” 云不知微微点了点头:“你爹爹为了躲避朝廷追杀,化名凌风。他自小便将你的外公认作了仇人,苦练武功就是要找你的外公报仇。那一年,你爹爹应该是二十来岁,学有所成,只身来到西域。此时,你外祖父已然在西域开创了昆仑派,并收了两个徒弟,薛青元和尹青山。” 廿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薛青元和尹庄主本是同门师兄弟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而当时,你娘玄心梅也已然长大了,并早和尹青山定了亲。” “啊?”廿廿瞪大了眼睛,娘亲和尹庄主之间早有婚约的事情她却是一直都不知道的。“那爹爹岂不成了横刀夺爱?”廿廿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没有说话。 “后来,我听说韩凌风找到了玄清道长,但终究由于功底不如玄清深厚,败下阵来。昆仑派众弟子本来想将他杀死以绝后患,但玄清却命人好好地将他送了出去,并对他说:‘只要我不死,我就等你练好武功再来找我。’可这凌风却也够倒霉的,出了昆仑派,路上竟又遇上了雪崩,差点死在山里。幸得雪山派的圣女白如冰所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廿廿听到这里一愣,心中疑惑道:“雪山派的圣女不是白雪寒吗?”随后心中又道,“是了,云伯伯讲的是过去的事情,那个时候白如冰才是圣女。” 只听云不知继续说道:“那雪山派历来都是女子,很少与男子接触。那白如冰救了凌风,为他治病疗伤,两个人日日相处,竟爱上了他,并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云不知斟酌着说出了“肌肤之亲”四个字,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放低了声音。有意无意地瞧向廿廿,却不想廿廿心中刚刚一直盘算着雪山派圣女究竟还是白雪寒还是白如冰,浑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云不知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待你父亲将病养好之后,可能是学了雪山派什么绝门功夫,半年后又去找了玄清道长报仇。而这一次……”他说着,却不再说下去了,而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一次怎么了?”廿廿问,“爹爹千万不要杀了外公啊!” 云不知皱着眉头道:“这一次昆仑派却生了大变故,我彼时已不在老将军身边,因此并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最后玄清道长去世,据说是被你爹爹杀死的。薛青元和尹青山师兄弟则反目成仇,尹青山自建了忆梅山庄。而你娘,则跟着你爹爹一起私奔了。” 廿廿听到这里,皱着眉头眼巴巴地盯着云不知,想问出个所以然来。可那云不知脸上却也是疑云笼罩。 “外公定然不是爹爹杀死的。”廿廿斩钉截铁地说,不知何时捡了一根细细的小木棍在手,狠狠地戳着地面。一张小脸紧紧地绷着,严肃的样子倒也甚是可爱。 “估计这也只有你外公和你爹爹知道了。”云不知叹了一口气道。 “那我娘和我爹后来怎样?”廿廿晃着手中的小木棍关切地问。 “那尹青山到底是男人,拿得起放的下,虽是早有婚约在身,但终是没有为难你娘。只是那白如冰却是个痴情又固执的,拦了你爹爹和你娘,以救命之恩相逼,誓死不放你爹爹走。后来传说你爹爹问她如何才能了了这段恩情,白如冰说除非你爹爹自己卸了一条手臂,没想到你爹爹当时就挥剑斩了自己的左臂下来……”(白如冰一直珍藏这凌风的手臂,用石灰防腐) “啊!”廿廿惊异地叫了一声,“我自小便见父亲只有一只手臂,却没想到左臂竟是这样失去的。”廿廿只觉得心中一痛,瞬间,不听话的眼泪又流了满面。 “玄清道长已死,你爹爹的仇也算是报了。后来你爹便与你娘归隐江湖,不再问这些恩恩怨怨。”云不知说着,想起当日自己奉朝廷之命去暗杀凌风那日,正赶上玄心梅生产在即,凌风当时的关切与焦急,恨不能替玄心梅受了这份罪,可见两人确实恩爱情坚。 廿廿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若他们能一直这样,该多好。”说着,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凄苦。 “世人都道情深不寿,可能是两个人过分恩爱,连老天都会嫉妒。”云不知也叹了口气道,“后来又不知他们又如何招惹了汉王朱高煦,这三个人便又是一世的恩怨……” 云不知说到这里,也不再说话。 廿廿低着头,左臂抱膝,将下颌搁在膝盖上,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但眼神迷离,也不知看向何物;她右手则拿着那根小枯枝在地上乱画着,也不知在画何物。过了一会儿,廿廿忽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瞬地盯着云不知道:“云伯伯,你为何知道我外公这许多事?” 云不知正拿着水囊喝酒。他说了这许多话,早已口渴,他今晚说的话加起来,应该抵得过这十六年说的所有了。云不知听廿廿问起,放下水囊,缓缓说道:“我曾是你外公手下的参将,多年来追随你外公征战沙场。只可惜终究不像你外公一般参透世事,待他退隐后依然留在了朝廷为官……” 廿廿点点头“嗯”了一声,还想再追问,若他一直在朝廷为官,为何又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厨子。但想着可能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被朝廷罢官了,总归是一件不甚光彩的事情,便不再追问。又低下头来,一个人愣愣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这个时节虽已入夏,但深夜的风依旧透着丝丝凉意。廿廿觉得一阵夜风袭来,不由抱了抱双臂。 云不知心中认定廿廿是害死自己女儿的仇人,但此时却又对自己道:“一个已然要死在我手中的小姑娘,便待她好一些。”想着,起身将庙中散落的一些破木头捡了起来,又捡了些杂草生起一堆火来。那火苗跳跃着,映着廿廿写满心事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朦朦胧胧的困意来袭,廿廿终是忍不住睡去。 这一夜,廿廿睡的极不安稳,乱糟糟地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她的外公和祖父慈爱地冲着她笑,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第二天,廿廿醒来时,天色尚早,却不见了云不知的身影。破庙中,只余一堆燃尽的灰烬。廿廿正自奇怪,忽地见云不知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套衣服,扔给廿廿道:“你换上。” 廿廿捡起衣服抖开一看,却是一身半旧的男装。而且面料粗糙,一看便是云不知从附近庄户人家偷来的。 廿廿拿着衣服皱着眉头出神。云不知见状道:“怎么?嫌弃这衣服不好?” 廿廿摇摇头道:“廿廿只是猜不透伯伯为何让我换这身衣服,我都要死的人了,穿什么又如何呢?”说着,抬起头来望向云不知道:“伯伯打算什么时候杀死廿廿呢?” 云不知哼了一声:“我要把你带到倩儿的墓前,用你来祭奠她的冤魂。” “哦。”廿廿点点头,脸上挂着些许委屈,“那倩儿姑娘的墓在哪里呢?” 云不知道:“苏州。”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古庙夜战 只听一人大喊:“媳妇儿!” 廿廿一惊,那容妃的儿子矮子已经蹿到自己面前。 “小豆丁!”“你是谁?”廿廿与云不知同时脱口而出。 “你又是谁?怎么会跟我媳妇儿在一起?”矮子仰着头,紧紧盯着云不知问。 “你是谁?怎么叫她媳妇儿?”云不知皱着眉反问。 “他是我朋友。”廿廿替矮子回答,接着转头对矮子道:“你怎么来这里的啊?你娶媳妇儿的钱盘到了吗?”说着,矮身摸摸他的头嘻嘻一笑。 “你还有心思笑!”矮子不满地气呼呼道,“俺们都找你找疯了!你那一个小白脸一个小黑脸的两个相好,恨不得把整个南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那个小王爷脾气真是差,找不到你就杀人,光他那些当差的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了。还有你那个平时老是笑眯眯的什么天哥,这些日子再没见他笑过了,那个脸色,怕是该叫做‘鬼见愁’才对。不过俺也不怎么见得到他,俺们都分头四处去找你……” 廿廿听着他唠叨,眼中却不由落下泪来。矮子见了,忙道:“媳妇儿,你怎么哭了?你快别哭了。”说着狠狠地盯着云不知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俺给你报仇!” 廿廿忙拦着矮子道:“不是,不是,这位伯伯是……也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她踌躇了一下道,“我此次是随他去苏州办点事情。”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矮子问。 廿廿绞着双手,踟蹰不答。却不想这时只听一人高声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廿廿、云不知、矮子三人一同向土地庙门口望去,只见进来四个人,领头的正是昆仑派掌门薛青元。 薛青元一直在为朱瞻圻办事,矮子在南京汉王府见过薛青元,于是提起嗓子叫道:“薛老头儿,你怎么来了?” 薛青元却不理他,只把一双有些发灰的眼球盯着廿廿,冷冷说道:“今日我薛某人真是走运。”嘴里虽说着“走运”两个字,口气中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意,只有浸人的寒冷。 廿廿本与薛青元并未见过几次面,但因他在北京汉王府要置尹天旷于死地,因此对薛青元多有反感,也沉了一张小脸凛然道:“你又要干嘛?” “哼。”薛青元冷哼一声,“今日你这小姑娘孤身一身撞到我手里,就不要再想着回去了,让那尹天旷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痛。”他说这话时,瘦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恶狠狠的戾气。“今日我若杀了你,怕是那尹天旷会比自己去死还要痛不欲生。”薛青元说这话时,用盯着猎物般的眼光盯着廿廿,语气中带着七分咬牙切齿的恨意和三分玩弄猎物的得意。 “喂!薛老头儿,你杀了她,不怕小王爷也杀了你吗?”说这话的却是矮子。 “哼,”薛青元从嘴角哼出一声冷笑,“那个心智不全的黑小子只是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罢了,又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再说……”薛青元说着,用充满寒意的目光将周围所有的人扫了一遍,冷冷说道:“这荒郊野岭,又有谁知道是我杀的?” 矮子举着手中的锄头跳了起来:“你当俺是死人吗?” 薛青元却一点没将他放在眼里,又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你那丑八怪亲娘已经落在我手里了。”说着,从袖口拿出一个事物,顺手一甩,扔到了矮子面前。矮子捡起来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正是容妃平日里戴的发簪。 “你!”矮子大喝一声,提了锄头上前就砍,却被薛青元一把抓住他的锄柄,只见薛青元瞪着眼睛冷然说道:“你若想让你娘活着,最好给我听话!”薛青元因为中毒,脸上的肌肉全部都僵硬了,没有一丝面部表情。矮子此时仰着头看他,月光下,就如一具僵尸一般,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薛青元趁矮子出神,立刻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又示意身后的几个手下将矮子捆了起来。 接着,薛青元缓缓地向廿廿走过来,低声道:“现在轮到你了。”说着,目露凶光,右手已然聚满内力。廿廿却丝毫不惧,心想反正到了苏州也是一死,于是抬起头,挺起胸竟迎了上去,只是却将两只美目闭上了。脑中浮现出尹天旷的影子。 还未待薛青元抬手,忽地只听一个声音道:“这里还有一个人。”那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感情。说话的正是云不知。 “我知道。”薛青元的声音也异常平静,“千手屠夫费尽心机将这小姑娘偷……带了出来,不就是想要她的命吗?今日,老夫便代劳了。” 那云不知冷笑一声:“我云不知想杀的人,不须旁人代劳。”说着,将廿廿拽到了自己身后。 薛青元双目灼灼地盯着云不知,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过了许久,才道:“云大侠究竟是何意?” “大侠不敢当,我就是个……厨子”云不知说着,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接着又冷着脸对薛青元道,“这个女娃娃是我带出来的,岂容他人染指?” 薛青元被云不知口中的“厨子”弄得莫名其妙,却也没心思去深究,凛然说道:“今日,你是护定她了?” 云不知道:“我要带着这个女娃娃到我女儿墓前杀了她祭祀,在此之前,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廿廿在云不知身后一脸委屈,心道:“大家竟然都争着杀我,我这是命里缺德吗?” “好!”薛青元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那就别怪薛某不客气了!”说着,伸出右掌向云不知击去。云不知伸出右掌回应,两个人瞬间狠狠对了一掌,各自退了两步。 云不知向薛青元拱拱手道:“未分胜负,请薛掌门再出招。” 薛青元笔直地站着,脸上阴晴不定地盯着云不知,身上青灰色的纱制长袍在夜风中飘舞。“今日,薛某人便给云大侠这个面子,后会有期!”薛青元突然说道,竟拱拱手,让手下人拉着那矮子走了。原来薛青元和云不知对过这一掌之后,发现对方内力精纯,自己并无胜算。而那小丫头在云不知手里也是一死,自己何必非要赌上性命和这千手屠夫打上一架呢?他心中如此权衡了下利弊,便决定带着人走了。 话说薛青元等人刚刚出了庙门之后,廿廿便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道:“云伯伯,没想到你不仅做饭做的好,功夫也十分了得,一掌便将那个大坏蛋打跑了!” 云不知看着薛青元的背影淡淡地说道:“可惜他怕死,这么快就走了,都没打尽兴。”薛青元却听到了这句话,微微侧了侧头,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脚上却丝毫未停。 “下次肯定还有机会教训他。”廿廿笑道。却不想云不知见薛青元走远了,突然低声对廿廿道:“快走。”语气甚是凝重。 廿廿在他的语气中只感到事态严重,跟着云不知就从土地庙的后门走了出去,两个人一路向着与薛青元相反的方向前行。走了不多久,那云不知忽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廿廿见了,立刻慌了,不知所措地道:“云伯伯,你……你怎么了?” 云不知摸摸嘴边的血迹,淡然一笑,中气不足地说道:“我到底只是个厨子,打不过人家。” 廿廿听了这话,两行热泪“刷”地一声流了下来,“廿廿一定会找人医好你。”语气中有坚定,更充满了关心与担忧。 廿廿扶着云不知来到最近的一家客栈。如今已进深夜,客栈老板和小二都睡下了,廿廿拼命敲门,许久也没人开门,只传来店小二不耐烦的声音:“敲什么敲!关门了,别敲了!”廿廿只觉得云不知靠在自己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她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沉。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麻烦你们开门!开门!开门!”廿廿急得嘴里只不停地说着开门两个字,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终于,客栈中的其他客人被烦的不行了,气冲冲地找到店家。店小二无法,这才开了门,放廿廿与云不知进来。但见云不知虚弱的样子,不由一脸嫌弃。 廿廿终于将云不知安顿下来,对他道:“云伯伯,你且睡一会儿,我去帮你找大夫。”云不知半睁着眼睛看着廿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未说出口。转过了头闭上眼睛,一张松弛的脸白得似纸一样。廿廿喂云不知喝了两口水,又帮他盖好被子,便转身出去,这一夜再也没回来。 云不知这一夜如何能睡得着,胸口闷得像被压了一个重重的大麻袋,又不停地咳嗽。脑海里时时翻滚着倩儿在世时的样子,而恍惚间,那张可爱的笑脸渐渐变成了廿廿的样子。云不知只觉心中一痛,“哇”地一声,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抬头一看,微朦朦的晨光已从窗外射了进来。云不知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心中只想到了一个“死”字。 “大夫,这里。”却是廿廿的声音。云不知心中一阵翻涌,依然紧闭着双目。一滴泪却从眼角划到鬓边。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被推开了,一阵清晨的凉意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袭来。 “云伯伯,大夫来啦!”廿廿轻声唤着云不知,云不知只微微点了点头,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 廿廿搬了一只凳子在床边,请大夫坐下。那大夫头发花白,身材瘦削,面色有些憔悴。大夫拉过云不知的手臂,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诊脉,两眉之间的那个疙瘩越拧越深。廿廿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双手绞在一起,一颗心也因着大夫紧皱的眉头七上八下。 那大夫诊完脉,又看了看云不知的脸色,不经意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坐到八仙桌旁开方子。 “大夫,他怎么样?”廿廿焦急地问。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方子且吃吃看。”那大夫说话的语气不掺一丝感情。 “我听说您是这附近最好的大夫了,您一定能治好他的,是不是?”廿廿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哭腔。 “医病不医命。”那大夫缓缓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许遗憾。忽地又道:“若是能得一根千年人参,倒是会多几分生机,只是这药十分昂贵……” “我有钱!”廿廿斩钉截铁地说,心里却在暗暗后悔当初在张府婚宴上没有拿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廿廿送走了大夫,顺便去药店抓药,回来又给云不知熬药,忙了一个早上,将药碗端到了云不知面前。 廿廿扶着云不知坐起来,将枕头给他垫在床架上,扶着他半靠在枕头上。将药吹凉了,喂到他嘴里。云不知却不张口,盯着廿廿空落落的左腕道:“你的镯子呢?” 廿廿嘻嘻一笑,一张俊俏的小脸上沾了几处乌黑的煤灰。而那煤灰,又显然是被泪水浸染过。“若不是有我的镯子,您可吃不上这药呢。快吃!”说着,又将勺子递到云不知嘴边。 “你为什么回来?”云不知低头喝了一口药,忽然又问道。 廿廿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啊?为什么回来?我不回来去哪儿啊?” “去找你的天哥。”云不知淡淡地说道,“我正病重,你若走了,我定然追你不上。” “我自然是想天哥的。”廿廿微微低着头,语气中稍稍带着些委屈,忽地又抬起头望着云不知道:“但云伯伯你正病重,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天哥,不然谁来照顾你呢!” “我若死了,你便更不用替倩儿偿命了。”云不知冷冷地道。 廿廿一听,瞪大了眼睛,皱着眉头紧紧盯着云不知。云不知却一时被她盯的心中发毛。只见廿廿撅起一张小嘴,鼓着小腮帮子忽地道:“云伯伯,你是不是因为这药太苦,故意扯东扯西的不想吃药?”声音中带着训斥的口气,和碧箫喂她吃药时一个样。 这下轮到云不知露出惊诧的神色了。“啊?”他无奈地看着廿廿,当真是哭笑不得。只见廿廿一边喂他吃药,一边接着说道:“这药虽然苦,但大夫说了,吃下去就能好。你看,我还给你买了什么?”廿廿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八仙桌,“果子蜜饯!你只要乖乖把这碗药喝了,我就给你吃……三颗蜜饯!”她说着,拿着磁勺的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你若还是不好好吃药,哼哼……”廿廿一边哼哼,一边转着眼珠“我就……我就找大夫让他下次把药开的再苦一些!”这是她费尽心思想出来的“惩罚”云不知的方式了,“让他把药里加上黄连、苦瓜、苦杏仁……” 云不知不等廿廿这样一说,马上抢过药碗来,咕咚咕咚将一碗黑色的汤药全喝干净了。廿廿在一旁直看得一边咽唾沫一边撇嘴。 “好了,喝了就好。”廿廿拿过药碗,放到桌上,又拿了三颗蜜糖金桔递给云不知:“只能吃三颗哦,不然吃多了牙又要疼了。”说着,冲着云不知微微一笑,转身拿了药碗出去了。 这几日,廿廿每日里给云不知熬药,又让店家做了不少好吃的端上来,亲自喂饭喂药,又日夜地守着他,白天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回忆着自己与尹天旷在忆梅山庄的往事。那云不知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哪里听过这许多话,每天当真是“不胜其烦”,不过身子倒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棋 兰沛的手指动了一动。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魅姬。眼前这个女人,依稀还是十来岁初见时的俏丽模样。 “师兄,兰儿欠你的,今日终算是还了。你可还肯再唤我一声兰儿?”说着,眼神转为落寞,“自你离开后,便再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啦!兰儿,兰儿好想听师兄再唤我一声。”她说着,目光殷殷地仰望着兰沛。 “兰……兰……”兰沛嗫嚅了两声,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口,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扔给魅姬,只说了两个字:“解药。” 那魅姬灿然一笑:“师兄终究还是舍不得我。”说着,拿起解药吃了下去。 “自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兰沛说完,转身欲走,魅姬却忽地站了起来,从背后一把将兰沛抱住。“师兄不要兰儿了吗?” 兰沛站住,没有说话。眼神中却思绪万千。 “师兄,你永远都记不住师父最重要的那句话,”魅姬将红唇放到兰沛耳边轻声说道,“学毒术,心毒比药毒更重要。”说着,一点红唇向着兰沛的的后颈吻去,口中的一枚毒针深深扎进了皮肉。 兰沛的眼神中却没有惊愕,似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第一次为了活命和掌门之位,这一次又是为何?”兰沛沉着声音问道,面色平静。 兰沛的这种反应倒是让魅姬很是意外,他没有想到当自己第二次再加害这个男人的时候,对方的语气中竟是没有一丝惊讶与怨怼,有的是什么?是失望。魅姬只觉得心中一凉,说道:“为了铲除忆梅山庄,光大我百花圣教。” “你倒是得了师父真传。”兰沛说完这句话,便慢慢地倒了下去,魅姬托着他的身子,一起慢慢坐了下去。 而魅姬此时在想什么呢?与兰沛两小无猜的过去?百花圣教名扬江湖的锦绣前程?不知道,众人只看到她抱着兰沛的尸体愣愣地出神,口中念着:“你既已猜到,为何不躲?为何不躲?”浑然不见尹天旷飞奔而来的身影,和那两枚淬了剧毒的金针。瞬间,魅姬的双眼血流如注,顺着雪白的脸颊流了下来,似两行泪。 尹天旷飞身跃到“棋盘”上,冷着脸对魅姬说道:“他用了一生去深爱你、用了千百种借口去原谅你,你却又一次要了他的命!”兰沛对你不忍,我尹天旷跟你可没什么交情。 魅姬放下兰沛的尸体,缓缓站了起来,轻启朱唇说道:“你杀了我,给他报仇。” 尹天旷冷笑一声:“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刚才那两枚毒针是我替兰爷送给你的,虽不至死,但会慢慢侵蚀大脑,夺去记忆,你会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是谁。倒最后和一个白痴没什么两样。”顿了顿,又道:“这毒,是兰沛为自己准备的,但终究是没忍心服下。若是当初他真的自己吃了,今日又何必死在你这个毒妇手中。” 魅姬没有说话,惨然一笑:“忘了也好。” “尹少庄主这样欺负一个女人,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忽地只听一人说道,紧接着一个灰影飞向比武台。尹天旷定睛一看,却是薛青元。 “薛掌门倒是沉得住气,这个时候才出来,想是这些七七八八的高手死的死,走的走,伤的伤,这个时候上台倒是时机最好呢。”尹天旷摇着折扇笑道。 薛青元却并不生气,说道:“尹少庄主也是这个时候上台。” 尹天旷笑道:“彼此彼此,大家心思一样。”说着,招呼星远抬走了兰沛的尸体,这边薛青元也命人将魅姬扶了下去。 薛青元道:“借着今日比武的机会,咱们之间的账也该清一清了。”说话的语气倒是平静,可话语后面却暗流涌动。 “好说,好说。”尹天旷拱拱手道,说着,一挥手,一把金针洒了出去。此时太阳已然西斜,金红色的阳光下,点点耀眼的金黄。 薛青元没想到尹天旷这么快就出招,连忙向一旁躲去。尹天旷紧接着又一把金针洒了过去,薛青元大袖一挥,那些金针呼啦啦落在比武场两旁,场下之人多有躲闪不及的,被金针误伤了。尹天旷见了,摇着头连说可惜。“这可是专门为薛掌门准备的,倒是便宜了其他人了。” 薛青元一声不吭,拔出腰间佩剑,如疾风一般向尹天旷刺来。尹天旷侧身躲过。也拔出腰间玉笛迎战。 当真是好一场比试,只见双方你来我往,招招取对方性命,一个不留神就是命丧当场。不少人都知道忆梅山庄和昆仑派的宿怨,不由都为两人提了一口气,这场比武当真看的心惊肉跳。倒是也有不少人幸灾乐祸的,希望两人同归于尽才好。 最近几年忆梅山庄渐渐做大,而薛青元则投靠了汉王爷,两人在江湖上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所谓树大招风,自然不少人看他们不顺眼。如今这同归于尽的打法,却正中了这些人的下怀。 “薛掌门,今日是比武选武林盟主,咱们没必要非要了对方性命,让其他人看笑话。”尹天旷说道,手中招式却丝毫没有放松。 薛青元“哼”了一声,依旧步步紧逼。 尹天旷又道:“薛掌门,你若为了报仇与尹某人同归于尽,这辅助汉王登位的大业谁又去做呢?将来封侯拜相、封疆列土却又是谁去受君恩呢?” 薛青元听到这里,表情依旧木然,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终于开口说道:“你待要如何?” 尹天旷道:“薛掌门,咱们先罢手,在下自有一番道理。” 薛青元沉着嗓子道:“咱们两人同时罢手。” “好!”尹天旷说着,两人同时向后退了几步。尹天旷随手理了理刚才打斗时乱了的衣服和头发,随后拱拱手说道:“尹某人听闻薛掌门精通棋艺,今日这比武场恰恰设成了一张棋盘,想是这设置比武场之人也是想将棋道与武艺相结合。” 尹天旷看了看在场众人,人人脸上都一脸迷茫,薛青元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于是又继续说道:“在下不才,对于棋道也稍有涉猎,在下是想,不如将下棋的规则与比武相结合,这样比起来也能文雅一些。” 薛青元冷冷地道:“你待如何结合?” 尹天旷道:“咱们下棋是下棋,但又不是全然在下棋。平日里对弈之时,黑白双方想落子哪里便可落子哪里,对方不得干涉。但今日尹某人与薛掌门下的这盘‘武棋’,一方却可以用武力来干涉另一方落子。可以阻止对方棋子的进攻,当然也可以将对方棋子逼到死地。但干涉之人只能站在原位,双脚不能落到其他位置,否则便是犯规,判输。同时也不能故意将对方逼下比武场地,若有一人掉落到场外,只算是平手,再继续来过。最终谁赢了这盘棋,便是胜出。” 薛青元冷哼一声:“也就你们姓尹的,花花肠子如此之多。”但言语中却没有反对,便算是默认了。在场其他武林人士都是头一次听到还有这种比法,有些心思粗犷的汉子不由觉得矫情,一些自命风雅之人便在心中叫好,不过倒是人人都兴致勃勃地瞧着这一局,都想看看这场不同寻常的“武棋”究竟是如何比法,最后又究竟是谁能胜出。 小王爷朱瞻圻竟也带着几分兴致向这边瞧着。这世上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之事倒真的不多。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渐落西山。天边,闹哄哄一片火热的红色,像热恋中少女的腮红。 尹天旷和薛青元两人先是在东西两边正中的木桩上站定。只见尹天旷开口道:“薛掌门是前辈,您走黑棋。” 薛青元倒是毫不客气,一跃便站了天元之地。在场江湖中人有不少颇通对弈之术,见薛青元第一步下到了天元,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死地啊,第一子落到这里如何能活?”尹天旷却微微一笑,猜到了薛青元的心思,若是平常下棋,这一步确然并不高明。在如今在这场“武棋”当中,薛青元这一步却是占据了整个棋盘中的最中间位置、最有利地形,也就等于掌握了对整个棋盘的操控能力。 尹天旷见薛青元下完,轻轻一点脚,站到了棋盘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星上,正是在西北角。薛青元看尹天旷的眼神中现出一丝疑惑,随后一跃,站到了左手边正西方的星上,堵住尹天旷进攻之路。尹天旷则随后又跃到正北方之星,薛青元则又站到东北之星,阻住了尹天旷向东之路。 “薛掌门是一条活路都不给在下留啊!”尹天旷笑道,眼神和语气中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之意。说着,纵深一跃,向南飞去。薛青元见尹天旷向南,显是要占据西南之星,进入自己腹地。薛青元忙一把袖箭扔了过去,却不想尹天旷中途便落了,正落在薛青元在正西方之星的北边一个目上。薛青元暂时不顾西边之子,径直向南占据了东南之星。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薛青元的“黑子”基本占了大半个棋盘,而尹天旷则偏安西北一隅,眼见便要落败。尹天旷却并不惊慌,自西北之地步步向北边蚕食。 薛青元一上来便忙着抢夺地盘,在大部分方位都布了棋子,待见尹天旷已然牢牢地盘踞西北,又向东南蚕食之时,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几次阻挡尹天旷“落子”。尹天旷侧借机将薛青元一步步引向自己的地盘,吃掉他不少“黑子”。薛青元这才有些慌了,尹天旷要在哪里落子,他必去哪里阻挡。尹天旷却算准了他会阻挡,常常使用声东击西之法,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再伺机占领要地做大。 两人这一局棋恰似忆梅山庄与昆仑派的真实写照。先是薛青元夺了昆仑派掌门之位,尹青山被逼出走,自立门户,建了忆梅山庄。薛青元并未将这忆梅山庄放在心上,只一心扩张昆仑派的势力,待得尹青山父子苦心经营忆梅山庄多年,声势逐渐壮大。薛青元才慌了,反过来要“并派”,但闹了几次都未成行,反而将自己的儿子搭了进去。 诚然,棋局如人生,下棋之人的做事风格和心态必在棋局中表露无疑。而下棋也是在算棋,高手却是在算心,将对手的心思和性格都算了进去。 而这一局,薛青元又是输了。 “薛掌门,承让了。”尹天旷见大局已定,冲着薛青元拱拱手道。薛青元利剑一般的眼光射到尹天旷身上,一句话也不说,蓦地转身,飘然飞下比武台。 台下众多武林人士不由轰然叫好。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武棋”,尹天旷赢得漂亮。而其他众人也自少林、武当、缥缈等大的门派相继落败或出事之后,也再无人能与尹天旷相争了。此时,底下忽地有人高声喊起来:“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却都是被忆梅山庄收服的那些小门小派,此时见“主子”得胜,忙不迭地力表忠心。其他不少人也或真心或假意地跟着轰然喊了起来。只听到“武林盟主”四个字响彻整个山谷,那谷中的鸟儿都被震得呼啦啦飞了起来,遮云蔽日。 远方,是一轮血红的残阳。 尹天旷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比武台上,看着脚下的众人,带着青草味道的夏风扑面而来,一时间忽地有一种眩晕感。他此刻豁然明白了汉王朱高煦为何要心心念念谋取帝位。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 尹天旷心中忽地有些不安,向下面众人拱了拱手,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飞身下了比武台,直朝着廿廿走去,此时廿廿依然睡着。尹天旷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心中并不愿意让廿廿看到自己刚才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走到一半,廿廿却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笑眯眯地看着尹天旷,就像小时候一样。“天哥!”廿廿叫道。尹天旷不由加紧了脚步,廿廿站起身来,伸出双臂等着他,也如儿时一般。尹天旷纵身一跃,将廿廿抱在怀里,刚刚还有些不安的心此时变得无比踏实。忽地,却只听廿廿“啊”了一声,声音中满是惊恐,尹天旷心知有异,忙抬头去看,此时廿廿却将身子一转,将尹天旷挡在了自己身后。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尹天旷只见一柄利剑蓦地刺了过来,正中廿廿胸口。拿剑之人,正是薛青元。 这一瞬,尹天旷的心似撕裂一般。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廿廿被人重伤,而且是在自己怀中。自责、懊恼、心疼、仇恨,种种情感洪水般涌了上来,却只化作一声声音微微颤抖的“廿廿”。 第一百七十章 梅林古琴 尹天旷的心中自责、懊恼、心疼、仇恨,种种情感洪水般涌了上来,却只化作一声声音微微颤抖的“廿廿”。 星远、素弦忙都围了过来,小王爷朱瞻圻也忙赶了过来,随后大声命令手下将薛青元拿下。那薛青元此时什么都没有了,他这才孤注一掷,想趁尹天旷不备要了他的性命,一来能为儿子报仇,二来铲除自己在武林中的绊脚石,却不想也失了手。他现在一无所有,只剩下汉王一个靠山,若再得罪了,便当真是丧家之犬了。于是不敢再生事端,武功虽好,却丝毫没有反抗。 廿廿躺在尹天旷怀中,冲着他灿然一笑,虚弱地说道:“天哥,你没事就好。”尹天旷听了,一颗心都要碎了。此时素弦已然帮廿廿查看过伤口,上了药,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可那鲜血却依然一层一层地渗过纱布,染到了尹天旷雪白的衣服上。 “你放心,天哥一定会治好你的。”尹天旷强忍着心中的痛,沙哑着声音说道。他紧紧握着廿廿的手,仿佛在握着她的生命。而那只平日里温暖的小手,此时由于失血过多已然冰凉。 “廿廿伤的很重。”素弦一脸凝重地说道,“需天山雪莲续命不可。” “我有,我有天山雪莲,王府里要多少有多少。”朱瞻圻连忙说道,此时就像是一个要失去了最珍爱玩具的孩子,慌乱得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冷峻与淡漠。他说着,连连吩咐明轩回王府去取。 明轩却站着不走,一脸为难地说道:“此地离京城尚有三百公里,这一来一去,恐怕廿廿姑娘已经……” “闭嘴!”小王爷站起来冲明轩吼道,“那你就去找,去山东府去找,去这里的豪绅家里去找,能献上天上雪莲的,必定重重有赏!”小王爷神情可怖,一双眼睛通红,本来帅气的一张脸此时竟有些扭曲。 明轩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忙领命去了。他刚走不久,忽地只听有人远远地道:“天山雪莲,我知道哪里有!”就这短短的一句话,那声音便倏忽间到了近前,众人定睛望去,却是千手屠夫云不知。 “前辈请明示。”尹天旷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忙道。 云不知一边仔细看了看廿廿的伤势,一边心疼地道:“我这几日不在这丫头身边,你们竟把她连累成这个样子,真是没用!” 廿廿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张开失了血色的双唇吃力地说道:“义父,别……别怪天哥………”说完,竟晕了过去。尹天旷心中已然是万分自责,听了云不知的话更是心如刀绞,说道:“前辈放心,若廿廿有何不测,尹某也不可能独活。” 云不知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尹天旷一眼,随即说道:“此地离离庄不远,我知道骆离骆庄主一向就喜欢收藏些奇奇怪怪的药材,天山雪莲他定是有的。” 尹天旷马上道:“我现在就去取!”说着,便要起身。 云不知伸手按住他道:“那骆离脾气有些古怪,你跟他又没什么交情,他不会给你的。”朱瞻圻高声道:“大不了派兵踏平他的离庄,烧了他的梨花林。我就不信,杀光那庄子的所有人,他们还能藏得住这天山雪莲。” 云不知听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算啦!还是我跑一趟。”星远惊喜道:“老爷子与这庄主是朋友?” 云不知哼了一声道:“我们是仇人,他脸上的疤便是我留的。” 众人听了无不都吃了一惊。只听云不知继续说道:“他那么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被我毁成这副模样,定然恨我入骨。我此去便用自己的命做交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要肯给我天山雪莲救这丫头。” 云不知说完,转身便走了。若是换了其他事情,尹天旷定然不会让云不知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他不能也不想欠这样大的人情,也不愿别人为自己做这样的事情。但如今,为了廿廿,尹天旷却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出口。“只要廿廿能活转过来,再大的人情将来也慢慢还便罢了。”尹天旷心中默想。 朱瞻圻依旧不放心,欲派人跟着云不知以防不测,却忽地见自己身边的丫头冷月骑马奔来,一脸焦急。那冷到到得近前,甩蹬下马,都不顾拴好马绳,也不顾与朱瞻圻见礼,便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世子,皇上驾崩了!” 这一夜,尹天旷一直没有合眼。廿廿却睡得很沉,若不是那苍白的脸色与嘴唇,当真可以用恬静来形容她的睡容。而如今,那恬静中却透着让人心疼的怜惜。 尹天旷的心却比廿廿刚受伤时平静了许多。“大不了陪她一起去便罢了。”他虽这样想,心中却还盼着云不知能早点回来,带着天山雪莲回来。 星远与素弦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不敢在尹天旷面前多说一句话。 第二天傍晚,云不知终于回来了,不止带回了天山雪莲,还惊喜地说道:“不知为何,那骆离不止送了我天山雪莲,还说愿让丫头入谷,他亲自诊治。要说这玉剑侠的医术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若得他医治,廿廿的伤便又多了几分希望。” 尹天旷等人听了也甚是欢喜,为廿廿服了天山雪莲,伤势稍微稳定一些了,便寻了马车去到离谷。这一路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待到得离谷,离庄庄主骆离果真早晚都过来诊治,一切汤药饮食也伺候得甚是周到。只是那骆离只是看病,其他事情都绝口不提。 这一日,廿廿稍稍有些精神了,身子半坐着,靠在床头上。尹天旷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药。 “天哥。”廿廿轻轻叫了一声。 尹天旷马上小心地说道:“怎么了?是这药太苦吗?” 廿廿缓缓摇了摇头,“上次也是在这离谷,是廿廿喂你吃药。如今却换作你喂我吃药,倒也真是巧的很。” 尹天旷摇摇头道:“不巧,一点都不巧。我宁愿如今吃药的依旧是我,而喂药的依旧是你。” “但廿廿不愿。”廿廿坚定地说,一双大眼睛深深地望着尹天旷,漾满了深情与爱恋。尹天旷只觉心中一热,就想将廿廿揽在怀里,但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只在心中默想道:“尹天旷何其幸也,能得她待我如此。” 话说在骆离庄主的精细照顾下,廿廿的伤果真大好起来。骆离还专门给廿廿配了淡化瘢痕的外用药,当真是想的十分周到。 这一日,廿廿稍稍有些精神了,尹天旷陪着她在梨树林中散步。此时,梨花已然散尽,树上结着一个个核桃大小的青涩的果子。廿廿想起第一次来此地时,还是繁花满树,梨花如雪,如今,却是人是物非,梨花不在,人依旧。廿廿想着,握着尹天旷的手更紧了。尹天旷仿佛知道廿廿在想什么,也将廿廿的手握得更紧了。 西方,是一片耀眼的霞光。一如廿廿与尹天旷并坐在西域大漠上的那一天。 忽地,只听一阵琴声远远地飘了过来。那琴声悠悠,如夏日的空谷幽泉,冬日的梅林飘雪。“那一日,也是这琴声。”廿廿轻声说了一句。尹天旷知他说的是小易死的那一天。当时,尹天旷便对这琴声十分疑惑,只是当日发生了太多变故,没有来得及去探查这琴声的来由。而今日,这琴声倒引起了尹天旷的兴趣。 尹天旷和廿廿渐渐循着那琴声走去。尹天旷的右手紧紧握着廿廿的左手,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廿廿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尹天旷侧过头,看了廿廿一眼,只见她脸色沉静,似是有心事,平时脸上那抹天真的笑容此时已不知所踪。尹天旷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便将廿廿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人走了不远,来到了那一大片梅林。那琴声也越来越清晰,应该就是从这梅林中传出的。两人穿过几株梅树,远远地看到枝丫横斜的梅树后面,隐隐藏着一个白色的凉亭,可此时那琴声却蓦地断了。廿廿忽地松开了尹天旷的手,加快脚步朝着那凉亭走去。尹天旷忙跟了上去。待到凉亭近前,却只看到石桌上放着一方古琴,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那只棕黄色的蒲团坐垫上,尚有一丝余温。 廿廿忽地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把七弦琴,蓦地流下泪来。她这一流泪,弄得尹天旷不由地手忙脚乱。“这把琴有什么古怪?”尹天旷一边忙着从怀中掏出手帕给廿廿擦眼泪,心中一边想着。他忽地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石碑,于是拉着廿廿一起过去。走近一看,却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拙夫韩凌风之墓”几个字。墓碑前是一个坟坡,上面已然青草离离。 “是娘!”廿廿忽然说道,声音中带着哽咽。 “啊!”尹天旷张嘴“啊”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平日里哄女孩子的那些花言巧语,到了此时竟完全都用不上了。 “你是说……刚刚弹琴的人是心梅姑姑?”尹天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见到韩凌风的坟墓,又不得不相信。 “刚刚那首曲子是娘平日里弹惯的。”廿廿低声道,“可是,娘为何又藏起来?她为何不肯见我?”廿廿抽泣道。 尹天旷一时哑然,竟不知道如何劝导廿廿为好。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娘!”廿廿忽然抬起头高声喊了起来,“娘!我是廿廿,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娘!”只听见一声声地呼唤在梅林中回荡。但除了梅枝在风中簌簌而动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应。 “哇!”廿廿忽地蹲下身,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尹天旷俯身将她抱在怀中,柔声道:“廿廿不哭,我们去问问骆庄主。他应该知道你娘的事。” 两人来到离庄的会客厅“落华居”,却不想骆离正坐在一把梨花木做的圈椅上等着他们。面色沉静。 “梅林里面是我娘对不对?”廿廿一见到骆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骆离点了点头。 “我娘为什么不肯见我?我要见我娘!”廿廿哽咽着说。 “当时她来这离谷之时,曾经立誓,不见任何人。她在这里住了一十三年,我也等了一十三年,却也从未能与她见上一面。”骆离幽幽地说道。然而语气中却并没有太多难过与遗憾,想是在这一十三年当中早已被消磨殆尽了。 “可我不是别人!我是她女儿!”廿廿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 “她的心,早已随了他去了。”骆离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我爹?”廿廿抬起头道,“我爹爹是怎么故世的?骆庄主,你知道是不是?” 骆离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抹血色的夕阳,面色沉静,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的一张脸早已瘢痕纵横,似皴裂的枯木一般,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俊美,依旧神采奕奕。还有他的身材,裹在一身飘逸的灰色长袍之中,隐约能够看出当年健硕的身姿。 尹天旷和廿廿仿佛在骆离的眼中,看到了他昔日洒脱倜傥、迷倒万千女子的英姿。 “那一年,我是第三年夺得了玉剑侠的称号,得到了玉螭剑。正是少年好得意,俾睨天下之时。”骆离忽地开口说道,眼神却依旧深深望着门外的斜阳,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不想,却遇到了她。”廿廿只觉得骆离眼睛一亮。她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坐着听骆离说话。 尹天旷的左手紧紧握着廿廿的右手。 骆离的眼底似表面平静、实则却波涛汹涌的海面,其中的光影变幻万千,在十多年的时光中纵横穿越。但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甚是平静:“当时还没有这离庄,也没有这离园,我只是云游到此地而已,恰巧遇到了她。”骆离说道,“她不知为何摔下谷来,身子弱得很。好在这谷中草药甚多,我帮她医治。而曾经那个傲视天下的少年郎,却也成了她的俘虏。”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乐安城 尹天旷喊了“廿廿”两个字,缓缓闭上眼睛,耳中听到最后的声音是:“皇上御驾亲征啦!马上要打到乐安城啦!” 这一边,乐安城的汉王府内,廿廿已经被朱瞻圻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了,自他开始逼廿廿成亲的那天起。此时,她又吵着要出去,桌上放着大红色的喜服和明灿灿的新娘头饰,以及那方血红的盖头。两个丫鬟想要伺候廿廿换衣服,廿廿却怎么都不肯,只是使劲地敲门,喊着要出去。门口,是日夜轮值守卫的一队士兵。 “姑娘,你别喊了,换上喜服不就可以出去了。”一个丫鬟双手捧着绣满了精美花式的喜服劝道。她是想劝廿廿换上衣服,不料廿廿听了,转了转眼珠,心念一动,说道:“好,我愿意换衣服。”说着冲门口的侍卫喊道:“你们去告诉小王爷,放了素弦和星远过来给我送亲,我便愿意换衣服。” 那门口的侍卫没有回答,却忙不迭地跑去报告了。不一会儿,星远和素弦果真被放了进来。两人一进来,廿廿便打发了两个丫鬟道:“这里有素弦帮我换衣服,你们先出去。” 两个丫鬟犹疑着不愿走。廿廿将小嘴一撅道:“你们在这里我便不换衣服,到时候小王爷怪罪下了,哼。”她也不知道小王爷怪罪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在汉王府里见多了,便学会了用这句话来威胁别人。倒果真管用,那两个丫鬟忙不迭地放下衣服出去了。 廿廿见两个丫鬟出去,便紧紧握住素弦的手,焦急地问道:“天哥呢?” 素弦摇摇头道:“一直没有公子的消息。”说着一脸焦急。 “公子受汉王胁迫,入宫行刺皇上,至今没有消息,不知……”星远忧虑地道。岂料廿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几日憋在心里的委屈、担忧、恐惧和思念,都在见到亲人后释放了出来。但她着一哭,倒让素弦和星远有些束手无措了。 幸好不久廿廿就收起哭声,抬起脸来道:“咱们要出去找天哥。小王爷关着我,不让我出去,咱们便假装出去成亲,然后路上找个什么由头逃走。” 素弦和星远一了点头。几人正手忙脚乱地要将喜服给廿廿套上,忽地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大开,朱瞻圻带着冷月和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廿廿以为刚才要逃走的事情被朱瞻圻知道了,忙挺身上前,将素弦和星远护在了后面。不料朱瞻圻一把拉过了廿廿,冷冷地对身边士兵道:“将这两人处死。”说着,便拉着廿廿要走。 廿廿想挣开朱瞻圻的手臂,却挣不脱。心中一急,忽地伸手拔出朱瞻圻的腰间佩剑,横在自己的玉颈前:“你若杀他们,我便自杀。”甜美的声音当中散发着森森的冷气。 朱瞻圻一见,忙去夺廿廿手中长剑,却又怕用力不准,反而失手伤了她。于是妥协道:“好,我放了他们,但你必须跟我走。” “去哪儿?”廿廿疑惑地问道。 原来那朱高煦生性残暴,尤其是火烧离庄之后也没有找到玄心梅,心性更是大变,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诛杀手下之人,弄得人心离散,连之前追随他一起打仗的那些将领都有许多不告而别。 而朱瞻基御驾亲征,更是给朱高煦的人头开出了高价。这乐安城中人心惶惶,有的忙着逃走,更有的就在算计朱高煦的人头,这一仗还未打,胜败便已成定数。 朱瞻圻见大势已去,忙不迭地收拾了细软要逃走,自是一定要带上廿廿。那应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了。 太阳,白晃晃的太阳似挂在天上的一个硕大的火炉,散着刺眼的光。无情的炙热。 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被利剑般的阳光刺得打了蔫,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举目望去,是一片灰蒙蒙土黄色的田野,热气腾腾中,草木的影子都恍恍惚惚,亦幻亦真。 一辆马车自那田野的尽头疾驰而来,驾车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侍卫,正是朱瞻圻的贴身近卫明轩。马车内,廿廿不知被朱瞻圻用了什么法子,一直靠在他的怀里沉沉睡着。朱瞻圻两只手臂紧紧地护着她,生怕廿廿被什么东西磕了碰了。冷月则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那马车跑得急,忽地碾过一个小石子,使劲颠了一颠。廿廿身子一震,悠悠醒转过来。她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迷迷糊糊地说:“我在哪儿?” “在路上。”朱瞻圻见廿廿醒了,将她搂得更紧了。 廿廿皱了皱眉头,伸手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只见一片无垠无际的旷野匆匆自眼前掠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廿廿揉了揉眼睛问道。 “蒙古。”朱瞻圻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到蒙古暂时避一避风头,孛罗王子会率蒙古大军支持再我打回中原……” “我不去。”廿廿还未待朱瞻圻说完,便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去找天哥。” “你的天哥……”朱瞻圻眼中闪着冰冷冷的光,冷哼了一声。 “天哥怎么了?”廿廿立时脸色大变,焦急地问道,一双黑漆漆的美目中噙着泪花。 “你的天哥早就被炸得尸骨无存了。”一旁的冷月冷冷地说道。 廿廿两只瞪大的眼睛瞬间似波涛汹涌的海面。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冷月,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倏忽间挣脱了朱瞻圻的手臂,纵身一跃,跳下车去。那马车一侧正是一个极陡的山坡,廿廿跳下车后,便顺着那山坡一路滚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朱瞻圻被廿廿挣脱了出去,赶忙伸手去拽,却没有拽住,心中一急,便也要跟着跳下去。却被冷月一把抓住,冷月指着马车后面的滚滚尘埃道:“世子,追兵已然要追上来了。”朱瞻圻向马车后面望了一眼,只见滚滚的烟尘后面,是明黄色的御驾的旗帜。 “他竟自己亲自追来了。”朱瞻圻心念这样一转,早已错过了廿廿掉落的地方。他转脸对冷月道:“若我有何不测,将这些珠宝尽数销毁,也不要落入蒙古人手中。”说着,便就势纵身向下跳去。这是宁愿被朝廷抓回去,也不愿舍了廿廿独自离去。却不想他刚要向下跳,忽地只觉后脑一痛,便一阵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觉,重重地倒在了冷月怀中。原来是冷月情急之下伸手将朱瞻圻打晕了过去。 这边明轩一边赶着马车,一边频频回头道:“他们快追上来了,车上的东西太重了……”冷月一边将昏迷的朱瞻圻安置好,一边一咬牙,将车上的辎重一件件都扔了下去。 朱瞻基见朱瞻圻的马车渐渐远了,自己的御驾沉重,便派出一队骑兵去追。不久,那队骑兵中的一人回来报说,朱瞻圻的马车已然翻下山去,大家人正在山下搜寻叛党余孽。朱瞻基听了,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冷漠。 不久,又过来人报,在路上和山下找到朱瞻圻随着带着的珠宝若干,并一个昏迷的女人。朱瞻基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眼神不经意地掠过了那马背上躺着的女人,忽地脸色大变,赶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那昏迷的女人旁边。 朱瞻基看了看那女人的脸,眼中忽地漾满了焦急与心疼。他二话不说,伸手将那女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双臂托着抱在自己怀中,直接抱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宫!”朱瞻基的声音异常严肃,眼神却格外温柔,就如那天边沉静又温暖的夕阳。只是这温柔的光,只属于躺在她怀中的那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正是廿廿。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不知道这个随逆党一起坠山的女人到底是何来历。“皇……皇上,叛党余孽还未找到……”骑兵队长有些结巴地说道。 “随他去。”朱瞻基口中说着,眼光却未曾离开廿廿一刻。 只见此时廿廿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穿过阳光,在下眼睑上投下两排细密的影子。廿廿的脸上粘了些尘土,却依旧掩不住俏丽无俦的容颜。她的额头左侧微微有些淤青,显是撞到了什么坚硬之物,这应也是廿廿昏迷的原因了。 朱瞻基心疼地轻抚着廿廿额头上的淤青,忽地抬起头来大声对外面喊道:“快召太医!” 乾清宫这一夜灯火通明。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如临大敌,捧着面巾、铜盆、参汤、补药之类的在龙床边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唯一放肆的便是挨着屋墙放置的那一排排黄花梨木灯架,灯架上的点点烛火伴着夜风摇曳,似此时朱瞻基的焦急又不安的心弦。 宫外,是墨汁般的夜空和泼墨般的瓢泼大雨。 明晃晃的烛光中,只见紫檀木雕花的龙床上,正躺着一个少女。只见她双眼紧闭,一头乌黑的秀发似水草般凌乱地铺展在明黄色的织花缎面褥子上,衬得脸上的肌肤白得似透明一般。她此时呼吸已然平稳,只是时而紧紧皱起眉头,似是经历着什么痛苦异常的事。每当这时,一直坐在一旁一瞬不瞬盯着她的朱瞻基便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想帮她承担这身体或心理的痛苦。 这个女人正是廿廿。 没有人敢劝皇上去就寝,没有人敢问这个女人是谁。因为所有人都从未见过他们的君主如此紧张又焦虑。朱瞻基虽年纪轻轻,但做事一向老成稳重,即使是叔父起兵造反,危及皇位,他也举重若轻般地在短时间内将这场祸端消弭。而此时,对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他却失了往日的淡定。 “参汤又凉了,快去热一热!”朱瞻圻头也不抬地对着身边的宫女说道,语气中带着不耐。那宫女领命,赶忙转身去了,不想朱瞻基又叫住了她,“这参汤都热了好几遍了,怎么再喝?再炖新的来。”那宫女答应一声,领命又去,不想背后朱瞻基又来了一句:“选最好的高丽进贡的人参。”那宫女答应一声,却不敢走了,怕皇上再有什么吩咐。朱瞻基见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本来就憋着的火气立刻上来了:“还不快去,愣在那儿干嘛?一会儿廿廿醒了,参汤若还熬不出来,就来领死!”那宫女一听,吓得赶忙小跑着出去了,手中托盘上的青花瓷盅被晃得发出清脆的瓷器的撞击的声音。这声音朱瞻基听了却更加心烦意乱,不由皱了皱眉头。 朱瞻基一向待人宽和,如此严厉却是头一遭 忽地,小太监来报:“启禀皇上,张太医到。” “快宣!”朱瞻基从雕祥云纹的梨花木方凳上站起身,一脸急切。 只见那张太医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深蓝色的官服上深一块浅一块,显是走得太急,淋了雨。张太医见到躺在龙榻上的廿廿,心中不由微微一惊,堆满褶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做御医几十年,从未听闻更从未见过皇上将龙床让给其他人住。后宫的嫔妃各有各的寝宫,只有在皇上临幸的当晚能住在这乾清宫,平日里就算最宠幸的妃子也不会“霸占”了皇上的龙床,让皇上整晚只能坐在方凳上。而这双目紧闭的姑娘他从未见过,显然并非宫中的哪位妃嫔。 “这姑娘是谁?”张太医心中不由泛起疑问,却丝毫不敢挂在脸上。在宫中行医几十年,他深明保身之道。 张太医看了看廿廿额头上的伤口,又轻轻将手指搭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凝目静思。朱瞻基紧紧盯着张太医的脸,关注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却又不敢去打断他。待张太医诊完脉,才忙不迭地问道:“如何?” 那张太医进来时已然看到在暖阁里候着的陈太医和许太医,两个人都愁眉苦脸的,显然是都已经看过病人了,没有说出令皇上满意的结果,这才又召了自己来。而眼见皇上对眼前这女子如此上心,该如何应答呢? 这一刻,寂静异常,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哗啦啦的雨声。张太医的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完璧 这一刻,寂静异常,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哗啦啦的雨声。张太医的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张太医心中转了几转,对着朱瞻基矮下身拱了拱手,缓缓说道:“这女子看似是头部受了外伤,实则是内心受了重创,老臣见她一直这样昏昏沉沉的,一则是头部受了撞击的缘故,二则是她自己已失了生的意趣,不愿醒来。” “什么?!”朱瞻基紧锁着眉头,转头看了看廿廿。心中道:“她那痛苦的表情,竟是不想再活下去了吗?”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隐痛。 他又转头对张太医道:“朕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活,朕要她活着!”一字一句,充满了王者的威严。“你们去想办法,若她不能醒转,你们几个废物也都准备下自己的后事。”他最后这话语气并不严厉,隐隐的杀气中却透着一丝无奈与凄然。 落雨的声音吞没一切。夜风,送来丝丝湿冷的味道,在这个夏夜,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发凉。 张太医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显然,病榻上的女人是他心之所系,如今却命悬一线。君临天下,坐拥四海,却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死亡面前,也如普通百姓般无助与无奈。 张太医不敢怠慢,拿出匣子来给廿廿针灸。数十盏明晃晃的烛火将这乾清宫照得如同白昼,长长的银针在廿廿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细细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颤抖。 朱瞻基在一旁看着,张太医落下的每一针都仿佛扎在他自己心上。自从在边境的乱军中见到廿廿的第一眼,这个美丽又善良的女子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只是战乱中的匆匆一瞥,终是彼此的过客而已。后来在汉王府武林大会上又见廿廿,朱瞻基对这个有着阳光般明媚笑容的小姑娘更是心生好感。 再后来,在南京,与廿廿一起夜色中泛舟,听着廿廿对尹天旷那份旷世痴情,他更是被眼前这位姑娘的至情至真打动了。这个纤尘不染的女孩子,当真便如溪水般清澈,如春花般甜美。 但彼时朝局不稳,汉王朱高煦野心勃勃、虎视眈眈,他也知廿廿是朱瞻圻的心上人,为免节外生枝,便隐藏了心中这份涌动的情愫。 后来登基之后政务繁多,他虽然会时时想起廿廿,却并未想过要设法去找到她,将她留在身边。在朱瞻基想来,将那纯洁的美好深深埋在心底,偶尔拿出来品味一番,也是一种很温暖的幸福。 如今,这幸福竟忽地降临到自己面前,唾手可得。若是没想过要得到,便不会有得不到的苦楚。如今既有了想得到的欲望,面对着可能会失去的结果,朱瞻基如何不心痛。更何况那欲望一旦被燃气,便是如此的强烈。 一阵夜风吹进来,廿廿轻轻咳了一声,朱瞻基立刻抓住张太医的手,一脸关切:“你是不是把她弄疼了?” 张太医头也不抬,淡然说道:“知道疼便是好事。”说着,已然用针完毕,抬起身子来对朱瞻基道:“明日晚间,老臣再来施针,连续七日,便能见分晓。” 朱瞻基盯着他看了一眼,张太医感觉到那眼神中的冷峻,慌忙补充了一句:“老臣定当尽心竭力。”顿了顿,又道,“这七日内,每日需以参汤续命,这姑娘体弱,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不喝更是危险。” 朱瞻基听了,抬头对那些太监宫女道:“还不快去,每日里捡最好的人参炖了给姑娘喝。”顿了顿,又转过头,满眼温柔又心疼地看着廿廿道:“她如今虽不能吞咽,喂她十口,能喝进一口也是好的。”这话却是自言自语。 众人不敢违旨,忙不迭地去了。张太医也赶忙瞅了个时机退下了,出得乾清宫,这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此时,雨声已然渐小。东方天际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明。 其他两个当值的御医则依旧在暖阁候着,以防病情有什么变化。 这时,朱瞻基的贴身太监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朱瞻基身前说道:“皇上,累了一天,也该歇一歇了。再过一个时辰便该早朝了。” 朱瞻基只轻轻“嗯”了一声,眼光依旧不肯在廿廿身上挪开分毫。 “要不……”小德子小心翼翼试探着说,“要不先将廿廿姑娘挪到西厢房?皇上也好歇息歇息……” “不用。”朱瞻基想都不想地打断道,“就让她在这儿。”顿了顿又道:“你去搬张罗汉床来,朕就守在她旁边对付一晚就好。”他说这几句话时,眼光依旧没有离开廿廿,眼神中浸满温柔和怜爱。 小德子不敢违拗,吩咐小太监抬了一张鸡翅木三弯腿三屏风罗汉床来,又在上面铺好被褥。走到朱瞻基身边道:“皇上,这里有小的们和太医守着,廿廿姑娘不会有什么差池。您先歇了。” “嗯。”朱瞻基轻轻“嗯”了一声,握着廿廿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眼光也不肯在她身上挪开半毫。 “若是被太后知道了皇上为了一个姑娘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怕是会迁怒廿廿姑娘……”小德子见如何都劝不住,只得搬出太后“这尊大佛”。这一招果真管用,特别是他说的是“迁怒廿廿”而不是“怪罪皇上”,正是戳到了朱瞻基的软肋。 “好。”朱瞻基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走到罗汉床旁边,这罗汉床离廿廿睡着的龙床其实也只有一丈来远的距离,朱瞻基却连这点距离都不愿离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慢慢侧身躺了下来,一双眼睛却依旧不转瞬地盯着廿廿。 小德子吩咐宫人将烛火熄了,朱瞻基这才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夜却是耳中风雨,梦里凌乱。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朱瞻基便起身了。他还来不及穿衣,肩上披了龙袍,便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廿廿身边。此时太监们见皇上起身了,已然掌了灯。微黄的烛光下,只见廿廿呼吸匀称,睡得倒是安稳多了。 “看来这个张末谦倒还真是有两下子。”朱瞻基心道,忍不住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了抚廿廿乌黑的秀发,凝视着她虽然苍白但依旧艳丽无俦的脸,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低声对身旁的小德子道:“今日,你去找个稳婆过来。” 小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待见朱瞻基含情脉脉地看着廿廿,便瞬间领悟了,忙点头应道:“是。” “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朱瞻基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廿廿的手,又嘱咐了一句,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忐忑。“你若已然不是处子之身,那朕便该当拿你如何?” 这日早朝,朱瞻基坐在龙椅上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想早些回去看看廿廿的情况。 众大臣却并没有在意皇帝的神色,只见杨荣上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乐安城内叛军余党已然全部投降,只有余孽朱瞻圻下落不明,可能逃往了漠北,是否要派军去追击?请皇上定夺。” 朱瞻基却只愣愣地盯着殿外湿漉漉的地面,对杨荣的话似乎充耳不闻。忽地说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太阳若出来,定然是湿热难耐。”转头对一旁的小德子说道:“要些冰送到乾清宫去。”小德子刚要去办,他忽地又嘱咐了一句:“先问过太医,冰块的冷气会不会伤了她。” 朝堂下的众大臣直看得瞠目结舌,特别是杨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皇上决断,颇有些尴尬。 “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退朝。”朱瞻基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杨荣惊疑不定地盯着朱瞻基,又道:“刚才老臣说道……” “就随他去!”他还未说完,朱瞻基忽地打断道:“朱瞻圻如今孤身一人,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而且汉王落败,朱瞻圻对蒙古那边也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若我们派兵去寻,反而会给蒙古国挑起战端的借口。” 杨荣听了,微微颔首。一旁的小德子听了,倒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皇上还是将心思放了一些在国事上,不然……” 小德子这边心中正嘀咕着,忽地只听杨士奇奏道:“启奏皇上,赵王主动将兵权交了出来。” 朱瞻基听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未显出丝毫的喜悦之色,随后道:“今日便这样,退朝。”说着,站起身来,竟是径自就走了。留了一群花白胡子的大臣面面相觑。 乘着御撵走在前往乾清宫的青石板路上,朱瞻基的的心却越发地不安起来。但他的神色却依旧淡定如常,保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严。 此时太阳已然自东方的云层中喷涌而出,将万道金紫色的霞光投向人间。朱瞻基抬眼看了看那如火的朝阳,忽地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日出,嘴角不由微微向上勾起,划出一个灿然的笑意,因为他心中想道: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有她陪我一起看日出了。 他心中想着,御撵已然到了乾清宫,宫女太监们前来迎接,稳婆也早已在一旁候着了。那稳婆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满是沧桑之色,显然不是在宫内日常伺候的。朱瞻基心中暗暗赞赏小德子办事妥帖。随后对宫女太监道:“你们都下去。”那些伺候的宫人向朱瞻基行了礼,都依言退下,只留下朱瞻基、小德子、稳婆三个人,以及依旧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廿廿。 朱瞻基向小德子点了点头,便独自去了西暖阁。小德子跟稳婆交代了两句,便也来到了西暖阁。只见朱瞻基坐在一把云龙纹梨花木梳背椅上,左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端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碗,放到嘴边,却不喝,又放了回去。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不停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一双皂靴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似焦躁的鼓点。 小德子不敢打扰皇上,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关注着朱瞻基的一举一动。只见朱瞻基眉头紧锁,双拳紧握,一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对于他来说,这短短的片刻,却如黎明前的黑夜般无尽地漫长。 小德子也紧紧地捏着一把汗。他知道这稳婆查验的结果对于朱瞻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猜不透,皇上对这个女子如此上心,若这女子并非完璧之身,皇上会如何处置呢?他会舍得将这女子送出宫去,不再见面吗? 而此时朱瞻基心中却不敢去想那结果。他所挚爱的女人,在他心目中至纯至真完美无瑕的女人,怎能不是完璧之身?这就仿佛将他心中最美好、最珍视的东西揪出来狠狠摔在地上一样。这样的结果他不敢去想。 但廿廿与尹天旷情深意笃,两人自塞外便一直朝夕相处,后来又被朱瞻圻拘禁在乐安城,那朱瞻圻似他的父亲一般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对廿廿又用情至深…… 朱瞻基不敢去想,只希冀有奇迹发生。 还好,再漫长的等待,也总归是有结果的。那稳婆终于走了出来,来到西暖阁。朱瞻基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却不开口问话。倒是小德子低声问了一句:“如何?” 那稳婆向朱瞻基行了个礼道:“这姑娘依旧是处子无疑。” 听了这话,小德子深深吁了一口气。朱瞻基不动声色地道:“好,你下去。”声音却隐隐有些颤抖。 那稳婆又福了一福,转身出去。小德子送了她去。 朱瞻基见两人走出屋去,重重地瘫坐在那只梳背椅上,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向沉稳成熟的脸上突然间绽放出熠熠的光彩,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然而这独自欢愉的时刻并没有多久,忽地小德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又惊又惧地低声道:“皇上,太后来了。” 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回去,刚刚站起身,便听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道:“听说皇上的龙床上睡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哀家专程过来看看,这女人到底是谁。”那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居高临下的权威。 第一百八十章 安南 尹天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并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当年心中向往的所有地方,都是设想了和廿廿一起去的。如今,斯人不在,形单影只,去到哪里又有何意义呢? 路过一个集市时,他买了一只青铜色的面具,此后便一直戴在脸上。他不想再以真面目示人,自从失去了廿廿之后,他便已然不再是他了。是另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不知不觉,尹天旷已然走到了大明边界之地。这一日,他感到有些口渴,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酒馆,便坐了下来。 说是酒馆,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撑起了一片棕榈叶铺的顶子而已。时值秋日,这里却依旧湿热非常,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露着胳膊的短卦,带着大大的斗笠。 天边,滚着乌蒙蒙的一大片灰黑色的云,似末日来临前的天空。 “小二,来一斤酒!”尹天旷低低地喊了一声,却正赶上天边一声响雷,将尹天旷的声音盖了下去,正在忙着照顾客人的店小二并没有听到。 尹天旷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声音又提高了些:“来一斤酒!”这个小酒馆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忙前忙后,此时他正在后面给客人备菜,而酒馆里的其他客人正吆五喝六地猜着拳,十分嘈杂,那小二又没有听到。 尹天旷见叫了两次都没人应声,心中火起,蓦地一下站起身来,将拳头重重地敲击在木桌上。只听一声闷响,木桌碎成两半,桌上的茶碗掉在地上,“哐啷啷”滚了一地。 座下众人都惊呆了,特别是尹天旷那一张带着古铜色面具的脸,更吓坏了不少人。喝酒猜拳之声戛然而止,只听到一声声“咕噜噜”的闷雷。 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午后的时辰却犹如黄昏一般。 那店小二赶忙从后厨跑了出来,看到这个场面,忙贴上前去想要道歉,还未开口,却只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大敌当前,你空有一身力气与武功,不去杀敌灭寇,却只在这里耀武扬威,吓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岂是大丈夫所为?” 尹天旷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不由怒从心起,朝着说话之人瞪视过去。只见那人瘦小的身子,一身灰色儒袍,头上带着一顶方形儒巾,作最寻常的书生打扮。那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相甚是普通,若不是他“胆敢”对着尹天旷这个“暴戾的怪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肯定无人会注意到他。 尹天旷紧紧握着拳头,一双俊朗的眼睛自面具后面射出寒光,没有人敢与他对视,也没有人敢说话。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如那黑沉沉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大哥哥,能给点吃的吗?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忽地,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大,此时此刻在却如响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担忧又怜悯地望着那个小女孩儿。 只见那小女儿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瘦小的身子,身上穿的褂子和裤子都肥大了些,显然是别人穿剩的衣服,上面还打满了补丁。 尹天旷朝着那小女孩儿望去,只见她尖尖的下巴,头上扎着寻常女孩儿扎的双丫髻,头上和脸上都挂满了灰土,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明亮,流淌着渴望的光芒。 这个小女孩儿比之刚才骂了自己的读书人更让尹天旷有些措手不及。尹天旷本来是一个极其会和其他人打交道之人,不仅武功高强,嘴上功夫也十分了得。但自从认定了廿廿“去世”之后,他几乎再没有与其他人交流过。在他眼中,那些来去匆匆的身影与脚下的草木和耳边呼呼的风声并无二致。 尹天旷愣了一愣,那女孩儿的眼睛长得十分漂亮,似一汪泉水般清澈见底。他想起了廿廿,应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廿廿,此时只是又忆起了而已。 尹天旷回头望了望,想给那个小女孩儿找点吃的,却见身后那些酒客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恐,眼睛里现出厌恶又恐惧的光芒。 尹天旷忙地回过头去,只见一队皮肤黝黑、穿着短卦短裤的人走了过来,这些人头上都裹着深色的头巾,手中拿着长矛剑戟。原来是一队安南士兵。 尹天旷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明与安南的边界。他又随眼望去,只见到处都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这样的人他之前也见的很多,但当时都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那队越南士兵大咧咧地走进小酒馆,那些正在吃酒的汉人忙不迭地都离开座位躲了开去,只有那个之前“骂”了尹天旷的书生,还兀自自斟自饮地吃酒,连正眼都不看那些安南士兵一眼。 那些安南士兵乱哄哄地坐下,操着一口安南话向那店小二嚷嚷着。那店小二听不懂,但知道他们定然是在要酒要菜,只得点头答应着,赶忙去准备。 不一会儿,那店小二端出一坛坛米酒出来,和几碟下酒的小菜,不过是些鱼虾果蔬之类的。那些安南士兵吃的高兴,竟唱起歌来。那歌声随着风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却似风在哭泣。 不一会儿,那几坛米酒便被那些安南士兵喝光了。又向店小二嚷嚷着要酒,那店小二一边摇着头,一边摊开手,表示已经没有酒了。那些士兵突然勃然大怒,指着那书生的桌子,嘴里嚷嚷着安南语,似乎是在说这个书生桌子上有酒,我们为什么没有酒? 那店小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明白这些黑黝黝的安南兵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时愣在了当地。忽地,一个喝多了酒的安南士兵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两眼放光,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只黝黑的大手倏忽间伸了出去,似一只鹰隼般,一把抓住了那个似小鸡般瘦弱的小女孩。 “啊!”那小姑娘惊叫一声,颤抖的声音就似一只饿着肚子的猫一般,丝毫没有威慑力,反而更惹了那士兵征服的欲望。 那士兵开始撕扯女孩儿的衣服,众目睽睽之下,就如一阵肆虐的暴风雨在蹂躏着柔嫩的小草。那小草根本没有丝毫能力去反抗,或者说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睛流淌着惊恐。忽地,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一抹鲜艳的红,两个什么东西忽地掉到地上。有人大叫一声,那声音中满是惊恐与痛苦。原来是尹天旷用利剑砍下了那双非礼小姑娘的手。 这变故一出,只见那一队正在喝酒吃菜的安南士兵瞬间“呼啦啦”都站了起来,一阵银光闪烁,每个人都从腰间抽出斩马刀来。而这一瞬间,尹天旷已伸手将那小姑娘揽到自己身旁。周围的百姓大气都不敢出,远远地躲着看热闹。只有那灰袍书生,依旧自斟自饮,仿佛既听不到那电闪雷鸣,也看不见这刀光剑影。 那些安南士兵见尹天旷只有一个人,口里嚷嚷着冲上前来,手里执着银光闪闪的利剑,一条条银蛇一般。尹天旷面具后面的脸却丝毫没有表情,只见他将折扇一挥,只听一阵“铛啷啷”的声音,一条条“银蛇”似被点了死穴般都落到了地上。那些安南士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兵器是如何被打落的。 而这时,那书生才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了尹天旷一眼,眼神却十分复杂。 又一阵闷雷响起,似天与地的低吟。狂风撕扯着尹天旷白色的长袍。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那日狂风暴雨中,赶去汉王府去看廿廿。那日,风也似今日这般狂躁,雨,更是肆虐无边,而他心中却溢满温暖。如今呢?只有无边的寒冷,甚至是连温度都早已感觉不到的麻木。 伴着闷雷声,那些安南士兵又举着兵刃杀了过来。在尹天旷看来,他们便似木偶一般笨拙。折扇挥舞当中,那些人纷纷倒地。众越南兵见势头不好,心中却又十分不甘,于是捡起兵刃转而向尹天旷身边的小姑娘招呼。尹天旷见状,一把将那小姑娘抱起。只觉那瘦小的姑娘轻飘飘的,直似一根羽毛一般。 尹天旷左手抱着那个小女孩儿,右手依旧挥舞着折扇。对方人多,他不愿恋战,于是招招见血,不一会儿,那些越南兵倒地一片。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汉人平日里没少受这些安南兵的欺侮,此时见尹天旷将对方收拾得狼狈不堪,不由十分解恨,都凑上前来往那些被打得不得起身的兵丁身上扔石子,口中骂着那些安南士兵曾经犯下的种种罪行,声泪俱下。有的人更是围到了尹天旷周围,磕头作揖,叩谢连连。尹天旷也不拒绝,也不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而远方除了滚滚的乌云和海浪一般在狂风中翻滚的树林外,却也毫无其他。 忽地,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金面大侠!”紧接着,众人都纷纷地跟着喊起来。那些贫苦人乌拉拉跪了一片,竟对着尹天旷顶礼膜拜起来。 尹天旷不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依然面无表情,不言一语,转身欲走。忽地,只觉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动。尹天旷以为遇上了地震,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只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片,却不是乌云。 “安南兵来了!”“是安南人!”“安南人又杀过来了,快跑啊!”…… 这边的汉人一时间都乱了起来,嘴里一边乱哄哄地喊着,脚下一边乱哄哄地跑着。只见那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近,脚下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强烈。尹天旷极目望去,只见是乌压压一大群安南兵骑着大象正向这边赶来。 看着这大队的安南兵和慌乱的汉人,尹天旷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内心遁世已久,这几日虽然经常看到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但却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应该说他并不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黎利叛变之后,这交趾的百姓复又陷入水火之中了。”尹天旷回过头,说话的却是那个一直面不改色、自斟自饮的书生。不知何时,那书生已经走到了尹天旷身边。 “黎利”“交趾”,久不关心政事,这些词在尹天旷听来十分陌生,但他已然猜到大致情形了。那安南国臣服大明之后,经历了胡氏篡国、领土纷争等一系列争端,一直都不甚太平,如今有人反叛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大家向南,往昌江城去!”忽地,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竟然又是那个书生。别看他身材文弱,不想声音却十分洪亮。那书生说着,便带领着这些百姓向南走去。“你断后。”那书生这话却是对着尹天旷说的,语气不容反驳。尹天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又带着几分复杂。 只见那大队的安南士兵越来越近,天上的闷雷也“轰隆隆”地越来越响。忽然,仿佛就在一个瞬间,黄豆大的雨点倾盆洒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混沌,雨点打到棕榈叶上的声音似乎将其余一切声音都遮盖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象阵 雨下的正大,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朱瞻基上完早朝便急匆匆赶回乾清宫。倒也没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他只是怕下雨天廿廿一个人在屋子里会闷。不过这件事对于朱瞻基来说,可能就算得上是万分紧急了。 朱瞻基自小在爷爷朱棣与父亲朱高炽的悉心教导下长大,自小又常随朱棣出征大漠,经历过许多生与死的大场面,又在皇家的夺嫡之争中经受多年的考验与洗练,当真是小小年纪便十分的成熟稳重,对政事有着精准的把控与判断,对人心也洞若观火,同时又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十分具有君王风范。 而自从“捡”回了廿廿之后,朱瞻基却似变了一个人一样,或者说是在对待廿廿相关的事情上似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一往情深的情郎。这一方面纵然是因为对廿廿的深情,另一方面,其实他如今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而已,多年皇长孙、皇太子,和如今帝王的身份让他不得不表现出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但他何尝不羡慕普通人放纵的情爱与无拘无束生活。或许,他也是想借着廿廿来放纵一回自己的真性情。而这种放纵,对于皇帝来说,是最无伤大雅的一种了。 朱瞻基快步回到乾清宫,迫不及待地迈过西厢房高高的门槛,而此时房间里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太监。朱瞻基一愣,心中蓦地一凉,忙问那两个小太监道:“廿廿姑娘呢?”他说这话的声音有着旁人听不出的微微的颤抖。其实在“捡”了廿廿回来之后,他便一直在担忧着这一天,若廿廿哪天真的想起了“天哥”是谁,她终是要离开自己的。即使他贵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即使这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而那颗心却终是不属于他的。仿佛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一样,总是要还回去的。 “外面突然下了大雨,姑娘怕新种的梅树被雨淋坏了,去园子里给梅树遮雨去了。”一个洒扫的小太监说道。 “这么大的雨,你们让她去园子?为什么不拦着?”朱瞻基又急又气,却不待小太监回答,便转身出了西厢房,向御花园快步走去。小德子在后面为他打着伞,紧紧跟着他。但那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还未走两步,朱瞻基的下半身已经全部被淋湿了。黄色的龙袍被浇成了棕黄色。 不一会儿,朱瞻基便来到御花园,只见浮碧亭旁,廿廿正带着众宫女给一小片梅树遮盖厚厚的毡布。孙碧薇则在廿廿身后为她打着伞,还时不时地拿着丝帕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只是那帕子早已湿透了,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朱瞻基见状,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抢过廿廿手中的毡布交给身边的小德子,皱着眉头说道:“这么大的雨,淋坏了怎么办?” 廿廿却不看朱瞻基,一双美目只是盯着那一枝枝刚刚插入泥土中不久的梅树,口中道:“是啊,这么大的雨,把它们淋坏了可怎么办。” 朱瞻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小德子道:“你给廿廿打着伞,别让她淋着了。”说完,又从众人手中拿过毡布,指挥着随他同来的小太监一起为梅树遮雨。小德子见皇上淋雨,却又不敢不听皇上的话不为廿廿打伞,而为皇上打伞,心中急的似猫爪一样。却不想这时廿廿从孙碧薇手中拿过一把伞来,走上前两步,在朱瞻基的头顶上为他撑了起来。 朱瞻基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身边,头顶上的雨突然小了很多,转头一看,却是廿廿正冲着自己微微地笑着。他的心在这一瞬间被暖的化开了一般。 流民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接连护送进了昌江城。尹天旷站在城墙上,透过雨幕看着那大队的安南兵,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守城的士兵们一个个似木头一般矗立在风雨中,严阵以待。 “安南人有大象,但这城门,我们也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尹天旷转过头,说话的正是那个瘦弱的书生,而此时他已然绒衣战甲,一脸凛然。 那“书生”见尹天旷在看自己,冲他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乃昌江城的守城将领李忠,今日还要多谢金面大侠帮助在下及时护送这些流民到城里,不然便又是一片尸横遍野。”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尹天旷淡然说道:“无名之辈而已。”说着,又转过头去看着城外那席卷而来的安南兵。大军压境,乌压压的一片,眼见便要逼近到城下。 “安南兵素喜用大象攻城。却也有克敌之法,若是不下雨,便可用火攻破解,只是这瓢泼大雨,火把根本点不着。”那李忠有些担忧地说。 尹天旷听到这里,心中不由隐隐讥笑他无胆无谋。忽地,只听到李忠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兵丁大声说道:“不论如何,誓死守卫昌江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这一声大吼,倒是吓了尹天旷一跳,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书生,嗓门儿倒是不小。只见所有守城的士兵都一齐大喊起来:“誓死守卫昌江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那声音,震慑山野,与头顶的雷声上下呼应,犹如排山倒海之势,一时间不由让人热血沸腾。 尹天旷忽地从身边守城的士兵身上卸下一桶箭,一只弓来。一跃便跃到了城墙的最高处。守城的众士兵,包括李忠都诧异地看着他。只见尹天旷一把抽出两支长箭,麻利地搭弓上弦,对着那大队的安南兵远远地射了过去。众人不由都惊得呆了,一是为了尹天旷那一次射两箭的技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安南兵尚在远处,这一箭,这里无论何人都没有这等臂力能够射到敌人的。但众人又不由想到,安南兵如此众多,即使能够射杀敌人,这样离着老远地射杀却又有几分杀伤力呢?难道是想先用双箭齐发的功夫杀一杀对方的军威? 李忠心中想着,不由紧紧盯着那飞出去的羽箭。 忽地,众人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声远远传来,对方军阵立刻乱了起来。只见一只大象痛苦地挣扎着,已然将身上的安南兵颠到了地上。那只大象一面痛苦地呻吟着,柱子一般的四肢巨腿一面胡乱地踩踏,不一会儿,不少安南兵已然丧命在它的脚下。而它的双眼上,则插着两只羽箭,两行血水似红色的泪一般汩汩流下。 众人这才看懂,原来尹天旷是用箭来射瞎大象的眼睛以破象阵。而只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尹天旷已经连放多箭,一头头大象接连失控,对方军阵的乱象已然不可控制,无数安南兵被大象踩踏致死。一时间尸横遍野,哀嚎声、呻吟声、惊恐声夹杂在滚滚的雷声之中。雨水,冲刷着这一切,旁边的那条小溪,渐渐被染成了红色。 安南军中大乱,开始向后撤退。 李忠看准时机,冲着身边的士兵大吼一声:“开城门,追敌!” 众人得令,守门的士兵用力推开城门。其他明军列队整齐,跃跃欲试,准备出城追敌。这些明军已然与越南兵交战过无数次,不少兄弟死于安南人的剑戟之下,如今看到安南兵狼狈撤退,正是打击敌人的好时机,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愤懑悲痛与憋屈,都要在此刻发泄出来。 伴着一阵“吱呀吱呀”沉重的开启城门的声音,明军的兴奋也提到了顶点,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与安南兵生死一战。 尹天旷依旧站在城头,不发一言。他极目远眺,透过厚厚的雨帘,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忽地,只见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大帅有令,关闭城门,不得追敌!”众人都是一愣,以为听错了,却只听那人又一遍遍地喊道:“大帅有令,关闭城门,不得追敌!大帅有令,关闭城门,不得追敌!” 李忠一听,紧皱起眉头,一把抓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圆瞪着双眼低声吼道:“你说什么?” 那士兵吓得激灵一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说的,是大帅有令,不许追敌。” 李忠怒道:“敌人溃不成军,此时正是剿灭安南军的好时机,我军已然接连溃败了好几次,此刻正是杀敌建功,重振军威的好机会,大帅为何不许追敌?!”李忠气势汹汹,两只铜钱一样的眼珠子直要瞪出血来。 那士兵被李忠的气势吓懵了,浑身微微哆嗦着,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此时,又一个士兵跑了过来,一边跑着一边口中大声道:“大帅有请李参军与金面大侠!” 廿廿果真病了,虚弱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却怎么也睡不踏实,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一张小嘴也失了血色,像干枯的玫瑰。朱瞻基坐在廿廿床边,双手紧紧握着廿廿的一只手,只觉得那只手又湿又冷。他满眼的怜惜,又满目的焦急。 床榻边,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一个个颤颤巍巍,连头也不敢抬。 “外面雨下这么大,你们如何不看好姑娘,竟放她出去淋雨!”朱瞻基的火气似那夏日午后的骄阳一般,灼得那些太监宫女一阵阵冒着冷汗。他们从未见过皇上发过如此大的怒火。他们发觉,自从这位廿廿姑娘进宫之后,这位皇上的性情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是轻易不露喜怒之色,如今对其他事情还好,只要是有关廿廿的,便常常大喜或者大怒。 那些太监宫女低着头,不敢反驳半分,只是不停地说着“奴才万死”。 “是……是我自己要出去的,怪不得他们……”廿廿忽地张口说道,她半睁着美目,望向朱瞻基,虚弱地一笑,“你别怪他们了。” 廿廿这一笑,朱瞻基当真是心疼万分,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你明明知道自己身子弱,为何还要出去淋雨,万一再大病一场,可要朕……如何是好。”他本想说“可要朕怎么活”,临时却改口道“可要朕如何是好”。 “那些梅花是我才种下的,若是被雨淋了……咳咳”廿廿说到这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朱瞻基忙将她扶起,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心疼地说道:“好好好,朕都知道,朕都知道,以后别再这么不爱惜自己了就好。” “那你……也不怪他们了?”廿廿稍稍平复了一些,又赶忙问道。 “只要你没事,朕便不罚他们,可好?”朱瞻基将廿廿轻轻放到床上躺好,随后又道:“你少说些话,多休息休息。” 廿廿轻轻点点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发现朱瞻基依旧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自己。 “你回去忙。”廿廿轻声说道,“我没事啦!” “朕不忙,朕守着你。”朱瞻基温和地说道。他说着,又拉起廿廿的手,放到脸颊上轻轻蹭着,又放到嘴边轻吻了一下。 廿廿的脸蓦地红了,使劲想抽回手,无奈病中虚弱,力气太小。朱瞻基却也是紧紧抓着廿廿那只手,怎么也不肯放,心中暗暗道:“这次,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果儿 尹天旷本不愿去见什么大帅,只是此时大雨倾盆,这昌江城外不是茂密的丛林,便是大批的安南军队,他一时也实在没什么其他去处。又见这李忠实在也是有些“可怜”,于是便同他一起去了。 这“大帅府”离城门甚远,两个人一路走去,那昌江城内的百姓都整整齐齐地站在路边,表情凝重地目送两人走过。两人每过一处,那路边的百姓便躬下身子深深地冲两人鞠躬,两人走一路,那路边的百姓便也行了一路的礼。 原来这昌江城被安南兵围困日久,城内兵困粮匮,多亏李忠几个月来带兵一力守护,这才坚持在敌人的几次攻城中坚持到现在。今日是安南兵攻势最猛的一次,安南兵的首领黎利亲自带领大军来攻,人数是守城兵将百倍有余,加上象阵当前,当真是势在必得。怎知却又来了一个尹天旷,一斛箭,一只弓,便将这安南人引以为傲的象阵破了。这昌江城的百姓本来以为今日城门必破,抱着家破人亡、必死无疑的念想,如今却起死回生,怎会不对尹天旷感激涕零。 尹天旷在路上走着,见到当地民众对自己这样毕恭毕敬,眼中流露着无上的崇敬与感激,也不由心有所动。走到半路,忽地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子站在路中间,尹天旷与李忠仔细望去,却是之前在小酒馆向尹天旷讨饭的那个小姑娘。 两人不由站住身,向那小姑娘望去。那小姑娘怯怯地望向尹天旷,一双大眼睛似两点秋日的晨露,清澈见底,却也隐隐透着一丝寂寞与清冷。那小姑娘什么也不说,只是上前向着尹天旷走了过去,走到尹天旷面前,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那目光中的清冷忽地化为融融暖意,流淌着丝丝的依恋。 “这孩子的亲人都被安南人杀死了,无依无靠的,也是可怜。”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道,语气中泛着同情与无奈。 “大哥哥,我会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留下我伺候你好不好?”那女孩儿的眼中闪烁着渴望。 尹天旷本欲拒绝,但一瞥女孩儿那双流淌着渴望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廿廿,尹天旷鬼使神差般忽地改了口,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果儿。” 尹天旷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随我来。” 果儿一听,脸上瞬间绽放出春花般的光彩,嘴上却只答应了一句“好”,便跟在尹天旷身后,像已然相处了好久般自然。 不一会儿,几人便来到大帅府,被府丁请到客厅等候。丫鬟献上茶来,尹天旷坐下,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喝着。李忠却坐立不安,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叨着“再不追就要晚了”“怎么还不出来”。果儿则站在尹天旷身后静静地凝视着他。在她眼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尹天旷一个人。 不一会儿,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嗲声嗲气道:“大帅,别走嘛!”那尾音拉得似蜜糖一样又长又嗲,声音中带着七分撒娇,三分不舍,十分的娇媚。李忠乍一听,身上不由打了个激灵。尹天旷则面不改色,依旧低头喝着茶。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本帅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乖!”前面的“去去就回”四个字带着几分讨好,还有几分不耐,最后一个“乖”字则透着十分的敷衍。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只见那人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胖,一个似怀胎六月的大肚子向前面撅挺着,紧紧地箍着一条深色的腰带。那人却没穿官服,只穿了家常便服,皮肤白净,脸上带着几点麻子,眼睛不大,鼻子扁平,下颌上留着三寸的小胡子。 那人进屋之后,抬眼朝着尹天旷与李忠两人打量了一下,目光最终落在了尹天旷身上,开口说道:“这位便是金面大侠?” 尹天旷也不起身,也不答话,只朝那人点了点头。原来来者正是御封的征夷将军王通,专门自京师帅军平定安南黎利之乱。 “大帅!”还未等王通再开口,李忠便抢先说道,“此时安南军大乱,众士卒士气大减,溃退无状,正是将之一举剿灭的好时机,属下恳请帅军追敌,并愿立下军令状,不夺黎利首级,忠便提头来见!”他说这话时气势高昂,神情激动,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那王通背着手静静地等着李忠说完,却只回了两个字:“不可。” 李忠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问道:“如此良机却要白白错过,却是为何?!” 那王通整了整长袍,缓缓坐到红木官帽椅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安南人生性狡诈,多次以逃兵诱我军深入险境,这次怕又是黎利那奸人设的陷阱……” 尹天旷听王通说了这话,不由轻蔑地一笑。那王通却没有发觉。李忠则更急了,忙解释道:“大帅,属下敢以性命担保,此次绝对不可能是安南人设的陷阱,若不是有金面大侠在,昌江城此时怕已被安南人攻陷了,此次我们击退安南兵极是侥幸。那安南兵几十倍兵力于我军,怎会再玩什么诱敌深入的把戏?” 王通也有些急了,沉着脸道:“那黎利狡诈异常,怎能以常理揣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今昌江城兵力有限,若敌人果真设下埋伏,那这几个月来的坚守便都功亏一篑了。到时候你拿什么与朝廷,与皇上,与这满城的百姓交代?”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辞色已然稍显严厉。 李忠则似乎对上司的脸色视而不见,丝毫不让地说道:“但若此时放虎归山,不仅昌江城早晚会陷落,这安南大大小小的城池都将落于贼手。大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这也不过是求一时安逸的掩耳盗铃而已。”他说到这里不由冷笑一声。 那王通脸色立时就变了。原来王通初到安南时,曾在应平之战中于宁桥一带中过黎利的埋伏,死伤惨重,此后便益发地胆小。 “李忠,你对上司如此不敬,就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吗?!”那王通红着脸怒道。 李忠冷笑一声道:“连疆土都要被外族侵占了,老百姓备受欺凌,自己的前程算个屁?”他说完,竟是不再理会王通,径自甩甩袖子走了。留下王通一个人瞠目结舌,被气得连连跺脚。 而此时尹天旷对这个李忠内心倒是起了几分敬佩之情。他见王通与李忠两人之间闹得十分尴尬,不由站起身,向王通拱了拱手道:“在下便也告辞了。”说着,便想走。不料王通却一伸手,将他拦住了,说道:“金面大侠慢走。” 尹天旷皱了皱眉头,停住了脚步。只听王通继续说道:“今日昌江城大敌当前,却能侥幸逃过一劫,全靠了金面大侠,本帅在此要替全城的百姓向金面大侠表示感谢!” 尹天旷摆摆手道:“顺手而已,不必挂怀。”说着,又要走。果儿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王通忙又叫道:“大侠留步!本帅是想请大侠留下一起抗敌。”见尹天旷略微迟疑了一下,王通忙又说道,“金面大侠武功盖世,单枪匹马便破了安南军最厉害的象阵,当真是国之栋梁,民之救星。当下正是国家危难之时,这边境的百姓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还望金面大侠能挺身而出,救大明一救,救百姓一救!” 尹天旷的脸被面具盖着,看不到表情,说话的声音却冷冷的:“那是你们当官的该操心事,小人只是一介草民,恰巧路过而已,如何能堪此大任。” 王通忙道:“能能能,当然能。”见尹天旷依旧没有要答应的意思,他赶忙又道,“大侠放心,待平定安南之乱后,王某定会向朝廷请命,为大侠加官进爵!”见尹天旷依旧不动声色,王通转了转眼珠,瞥见尹天旷身后的果儿,笑了笑,凑近了小声道:“不仅是高官厚禄,王某人府中还蓄了不少歌妓舞姬,可以任大侠挑选。” 尹天旷开始还耐着性子听王通说话,这话一出,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便径直向外面走去。果儿紧紧地跟在后面,王通也急忙跟了出去,口中道:“大侠到底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王某一定竭尽全力,只要大侠能留下来。”尹天旷忽地站住了,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王通道:“我想要死人复生,你能吗?” 王通听了这话愣住了,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而这一会儿,尹天旷已然走到了大门口。尹天旷推开府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只见这大帅府门口密密麻麻地站了无数百姓,见了尹天旷走出来,都齐刷刷跪到了地上,口中喊着:“多谢金面大侠救命之恩!恳请大侠留下!恳请大侠留下!”那声音似潮水般一阵阵涌来,重击着尹天旷的胸口。 “今日,若不是金面大侠,咱们全城的百姓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其中一个人说着,拿出一个大篮子来,里面放着一些银光闪闪金光熠熠的器物,接着道,“这里连年打仗,那些贪婪暴戾的官吏和安南人将咱们搜刮的也差不多了,如今我们只剩下着这一点点稍微值钱的东西,大家凑了一凑,希望能够给金面大侠当月响,我们全城百姓恳请金面大侠能够留下!”说到这里,其余的无数百姓又跟着一起喊了起来:“恳请金面大侠留下!”那李忠也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尹天旷看着那一筐金白之物,显然是这些百姓最后的一点家当了,他忽地心头一热,开口说道:“请大家放心,我留下便是了。”说着,指了指那一篮子的金银之物道,“至于这些,便不用了,还是留着做军饷。毕竟只靠尹某一个人,也是打不退安南军队的,还是要靠千千万万的我大明的勇士。” 在朱瞻基的悉心呵护下,廿廿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竟是还比往日稍稍胖了一些。这一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朱瞻基心情大好,下了早朝便带了廿廿来御花园赏菊。但赏菊对于廿廿来说,有些过于安静了,她看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致,嚷嚷着要玩捉迷藏。 朱瞻基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笑道:“好,朕也许久没玩过捉迷藏了。” 廿廿拍拍手道:“好!”说着,拉起朱瞻基的手,朱瞻基只觉得一股暖流自手掌徜徉到心中,全身都暖洋洋的。廿廿将朱瞻基拉到一处假山前面,让他背过身子,说道:“你从一数到一百,不许偷看哦。”说完,见旁边笑眯眯的小德子,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别人看到了也不许告诉他,不然就算输。”小德子连忙摆摆手笑道:“小德子不敢说,不敢说。” “好,那我藏起来啦!”廿廿说着,远远地跑了开去。瞅见一个假山,便矮身钻了进去。她之前早就注意过,这座假山中有一个山洞,正好可以藏身。 岂料廿廿刚刚进山洞,只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也是做宫女打扮。廿廿却不害怕,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低声道:“你也在这里和他们玩捉迷藏呢?”那宫女被人突然从后背拍了一下,猝不及防,“啊”地一声大叫起来。廿廿怕被朱瞻基发现藏身之处,忙伸手捂住那宫女的嘴,口中焦急地低声道:“不要叫,不要叫。再叫就被发现啦!” “再叫就被发现了”这几个字似乎格外管用,那宫女果真就不叫了。 廿廿借着山洞外洒进来的阳光朝那宫女望去,只见她大概十一二岁年纪,皮肤黝黑,大大的眼睛,朝天鼻,厚嘴唇,一头秀发倒是乌黑锃亮。 廿廿无意中朝洞内一瞥,只见里面摆着一幅画像,画像前面放了些糕点水果。只是洞中光线昏暗,所画之人什么样看不真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婚 廿廿掺着朱瞻基回到乾清宫。其实朱瞻基只是背上被扎了一刀,腿脚又没受伤,哪里便需要别人搀着走路了,但他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半靠在廿廿身上,入鼻只觉一阵阵馨香。 回到寝宫,朱瞻基屏退众人,只留廿廿一个人在身边。朱瞻基趴在床上,廿廿一会儿问他口渴不渴,要不要喝茶;一会儿又问他冷不冷,要不要手炉。朱瞻基却一把抓住廿廿的手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便够了。” 廿廿被他这一下抓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缩回手来,却被朱瞻基紧紧抓着,心中又觉得对朱瞻基有愧,便也就由着他了。 “过年之后,我们便成亲,好不好?”朱瞻基抬头望着廿廿,满眼期望。他只觉得廿廿的手心潮乎乎的,微微出着汗,不由握得更紧了。 廿廿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一直想寻找的那个白色的影子似乎也只是个影子罢了。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第一时间只想着要保护自己,即使冒着生命危险。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感动的。 廿廿轻轻点了点头。朱瞻基欣喜若狂。 天上一直飘着细雨,凄冷的空气丝丝侵入心骨。到处都是一片潮湿与泥泞,还有无边的冷寂。尹天旷的心情也似这阴沉沉的天空,既空旷又阴冷,没有一丝阳光。 他来到安南军的驻地,此时安南兵因攻得了昌江城,又抢夺了不少女人和钱财,正弹冠相庆,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入夜时分便一个个酩酊大醉,鼾声四起。 尹天旷毫不费什么周折便进入了安南兵的驻地,找到了黎利的王帐。此时黎利正独自一人借着烛火看战地图,见到尹天旷进来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反而镇定地看着尹天旷,双目闪烁着精光。 “金面大侠。”还未待尹天旷说话,黎利便首先开口。 尹天旷朝黎利望去,只见他身材干瘦,脸色黝黑,单眼皮,鼻梁微塌,这副长相在安南之地是再普通不过了,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似乎能够望穿人心的光芒。 “你认得我?”尹天旷眉头微皱。 “若不是金面大侠守昌江城数月,这城池早就被我军攻破了。黎某怎会不识。”黎利说道。 “你若识得我,便也应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尹天旷双目冷峻地看着黎利。 “你是要为这昌江城的百姓报仇?”黎利目光灼灼地回视着尹天旷。 尹天旷嘴角挂上一丝轻蔑,“这全城的百姓与我何干,我只为一个果儿。” “果儿?”黎利皱紧眉头,他怎会猜得到尹天旷会为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来专程要自己的性命,“看来这个果儿与金面大侠渊源不小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尹天旷冷冷说道,“这攻城略地乃两地将领之事,你们如何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哼,”黎利冷哼一声,“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两军交战,死几个无辜百姓不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吗?当年你们的明太祖起兵之时,还有后来的靖难之役,你们现在的大明王朝不就是在尸骨堆上建起来的吗?” 尹天旷心中一怒,“刷”地一声拔出剑来,直指黎利的喉咙。“你自己没有女儿吗?” 黎利轻蔑地一笑:“有又如何,这场战争谁又能幸免于难。我的女儿早在多年前就被作为人质押入大明的皇宫去了,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说着,突然双目凛凛地瞪视着尹天旷,低声说道:“今日,你可以杀了我,但只要还有马骐这样暴虐的官吏在,我们安南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黎利站出来,你杀也是杀不尽的,只会让这场战争越拖越久,让这里的百姓越死越多!”黎利说到激动之处脸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闪着凛凛的光。 忽地,只见一阵血光溅起,黎利只觉得脸侧一凉,紧接着一阵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直流到了脖颈之中,这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伸手一摸自己左侧的脸颊,空落落的,已然不见了左耳。 “这场战争是历史大势,凭我一己之力自是阻止不了,我也无心想要去管这些闲事。但果儿的仇必是要报。今日,便要了你一只耳朵。”尹天旷说完,收剑入鞘,转身走出军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无边的黑夜和凄风冷雨之中。 尹天旷回到之前的农户家去找李忠。却被告知李忠的伤稍稍有些好转后便径自离开了。他又回到昌江城找了果儿的尸首好好安葬。忽地,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天地之大,竟茫茫然无归处。 “还是回忆梅山庄。”尹天旷心中默念。至少,那里还有廿廿的影子。 这一路上依旧是战火频仍,百姓离散。尹天旷却没有再多看一眼。 这一日来到安南与大明的交界处,已然入夜。此地崇山峻岭,地势险峻异常。这几日依旧是阴雨连绵,脚下湿滑不堪。尹天旷独自走在密林之中,不时听到阵阵鸟兽的叫声。他正想着找个山洞落脚休息,忽地只听到前方有打斗和争吵之声,说的都是安南话。 尹天旷不欲多管闲事,视而不见般继续向前走。忽地只听一个汉人的声音高声道:“你们今日便杀了我罢,我大明定会搬师前来,平定你们这些宵小之徒!”这话却引起那些安南人的一阵笑声:“你们的大帅王通正与我们的平定王议和结盟,而且送给了平定王好多奇珍异宝,就差下跪求饶了。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书生再生战事?你做梦!”说着,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尹天旷听了他们的对话立刻警觉起来,因为,那汉人说话的声音正是这段时间他最熟悉不过的——说话之人正是李忠。 尹天旷快速飞奔过去,又听到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却未听到李忠哼了一声。待到近前,只见十几个安南兵正围着李忠一人,肆意暴打凌辱。尹天旷也不多废话,拔出长剑,月光下,只见剑光闪了几闪,几个安南兵便瞬间倒下,剩下的几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逃走了。 尹天旷也不再去追,蹲下身去检视李忠的伤势,翻出随身带着的伤药欲为他包扎。却只见李忠冲他摆了摆手,虚弱地说道:“不必了,我自知命不久矣,拜托你一件事。” 尹天旷握着李忠的手,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只听李忠虚弱地说道:“兵败之后,王通为稳住局势,假意与黎利议和,暗中却派我回朝禀告,搬师救援。只是……咳咳……”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久,才渐渐平复,又继续道:“我路上遇到了些意外,估计是无法回大明搬救兵了,只求……只求金面大侠能代我面见皇上,请朝廷派兵增援。” 尹天旷听到这里,犹疑了一下。他此时早已心灰意冷,不愿再掺和这世事纷争,更不愿再和朝廷有什么瓜葛。但李忠却又是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有着生死交情的兄弟,临死所托,如何能不应?因此,他只迟疑了一下,便又点了点头。 那李忠欣慰地一笑,忽地仰天大声吟诵道:“万里孤城久困时,腹中怀奏请王师。红尘失路风霜苦,白日悬心天地知!”说完,只觉心事已了,哈哈一笑,便溘然而逝。 只听到林中飞鸟一阵凄鸣,紧接着扑棱棱翅膀飞走了,空余一片肃杀与寂寥。 正月十五日,廿廿与朱瞻基大婚。 虽说册封的是皇贵妃,但礼仪建制与皇后别无二般,册宝俱全,只是一个头衔的区别而已。但对于朱瞻基来说,皇后、皇贵妃、甚至只是之前的“廿廿姑娘”,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也只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而已。但朱瞻基依旧要说给其他人听,要将自己能决定的最尊荣的一切都给廿廿,因为这就是他对廿廿好的方式。当然,这自然是天下所有女人都求之不得的,但廿廿却并未放在心上。 册封皇贵妃是大事,一般都会经过充足准备。朱瞻基却在廿廿答应之后一个多月后便举行册封大典,并非是由于草率,而确实是迫不及待。 这日天色还未破晓,册封皇贵妃的仪仗队、乐队便在奉天殿内列陈待命。内官设皇贵妃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于宫中,设香案于殿上。 待得天色大亮,正副使及百官鱼贯而入。三声鼓响后,朱瞻基身着吉服来到奉天殿。礼部官奉册宝,各置于案。乐作,百官向皇帝拜了四拜,乐止。承制官奏发皇贵妃册宝,承制讫,由中门出,降自中陛,至宣制位,曰“有制”。此时,廿廿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祎衣,由礼官引着缓缓走至殿上,南向而立,又由礼官搀扶着屈膝而跪。承制官站在大殿之上,宣制曰:“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今册廿廿为皇贵妃,命卿等持节展礼。”宣毕,将册宝交于廿廿手中。廿廿双手接过,叩首谢恩,再由礼官搀扶着缓缓站起。 整个册封仪式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了廿廿身上。廿廿的身世是颇有些传奇色彩的,再加上朱瞻基的异常宠爱,早已在皇亲国戚乃至百官大臣中成为讳莫如深的谈资。如今,这些大臣亲眼见到廿廿的本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都在慨叹:“怪不得。” 朱瞻基的目光自然也一直缠绕在廿廿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战场,也曾被蒙古人掳走命悬一线,他也曾亲临登基大典,威严繁华,百官朝贺。但他却从未像现在一样激动过,也许是因为过去的种种对于他来说,早已是上天安排好的,无论他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都是命中注定的要接受。而其他东西,只要是他想要的,都无需多言,便早有人争抢着献上。只有廿廿,埋在他心里很久,也是第一次,他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千方百计地才有了今天这场“大婚”。他的内心竟如第一次做新郎一般,激动、欣喜,又万分期待。 尹天旷牵着一匹瘦马,经过月余马不停蹄的跋涉,这一日终于来到京城。他心中一直记得李忠临终时的那句诗:红尘失路风霜苦,白日悬心天地知。这种愚忠,在之前他肯定会觉得可笑。如今,他虽然心中也并不认同,却会对这份担当肃然起敬。他从未想过为朝廷,为百姓,他只想为廿廿,为自己。他之前的江湖,无论是昆仑派还是骆驼帮,无论是西域还是中原,都是争名夺利勾心斗角,他自己的念头也只是想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中俾睨群雄,为忆梅山庄赢得一席之地而已。他与人交往,都掂量着利益,计算着权谋,从未与谁真心相交,赤城相待。而如今,李忠对他以生死相托,他也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赴汤蹈火。也许,李忠是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兄弟”。虽然,他甚至不知道尹天旷的名字,只是叫他“金面大侠”。 进得京城,眼前处处还是当年熟悉的景致,只是时隔年余,早已物是人非。尹天旷牵着那匹瘦马,朝着紫禁城走去。眼前的光景却越来越热闹。只见处处红绸飘荡,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百姓们都站在街道两旁,兴致勃勃喜气洋洋地看着热闹。 “听说这次皇上册封的这位皇贵妃长得似天仙般漂亮。” “那是自然,也难怪这贵妃的册封大典,比皇后还要热闹隆重。” “这要是再为皇上生个一男半女,怕这后位便是要换一换了。” “是呀,这太庙祭祀的礼节是只有皇后才有的,如今这皇贵妃祭祀太庙,可见这位新人在咱们这位年轻皇帝心中有多金贵。” ………… 百姓们的这些闲谈似轻风般扑入尹天旷耳中,可他却浑不在意。他对皇上娶了谁,长相如何,皇后是谁漠不关心。他心中只是不由回想起那日在南京城临溪姑娘的紫云楼与朱瞻基见面时的情景。当时朱瞻基还是太子,年纪轻轻却在与朱高煦的斗争中隐忍多年。他当时便看出这位年轻皇帝的不简单。相比之下,那个只会杀人斗狠的朱瞻圻便显得稚嫩很多。 这些事情虽然只是隔了一年有余,但如今在尹天旷回想起来,却仿佛隔世一般。他不愿多想,牵着马向紫禁城方向走去,却正遇到新册皇贵妃的仪仗自皇宫向太庙方向而去。而那富丽堂皇的车辇之中,坐的正是廿廿。 两人相向而行,又擦肩而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元宵佳节 朱瞻基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瞧着桌案上一只黄白相间的玛瑙夏蝉,可他的眼睛里,也许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一会儿,才对小德子道:“宣张太医!” 小德子答应一声便去了,没一会儿张太医匆匆赶来。原来张太医见公主进宫,便先去了偏殿等候,这会儿听到皇上召见,很快便来了。 “皇贵妃的情况如何?”朱瞻基急切又关心地问道。 张太医给朱瞻基下跪行礼,这才站起来道:“回禀皇上,娘娘的身子已然好多了。脑子里的淤血也已渐消,想是平日里头疼头晕的毛病也应是减轻了不少。”朱瞻基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而是面无表情地问道:“她的记忆是否也能恢复?” 张太医道:“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对过去的记忆应该会渐渐清晰起来。即使不能完全恢复,也应该可以渐渐记起一些……”他说到这里,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不由偷偷看了朱瞻基一眼,却见朱瞻基表情异常严肃,便闭了口,不敢再说下去了。 过了许久,才听朱瞻基道:“给皇贵妃的药不用再吃了,针灸也不用再做了。平日里就进些补药,保得她身子康健即可。” “这……”张太医皱着眉头,有些为难地说道。 “朕的话你还想不听吗?”朱瞻基双目灼灼地盯着张太医,那犀利的目光直看得张太医心惊胆战。 张太医赶忙“噗通”一声跪下,口中说道:“臣不敢!”接着又道,“只是皇贵妃这脑中的淤血,即使不加治疗,日子久了,应该也有可能会慢慢自行消解……”张太医跪在地上,眼光微微上瞟,正好看到朱瞻基青筋暴起的紧握的双手。他忙地收回目光,矮矮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一定有办法。”朱瞻基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有些痛苦的沙哑。 “臣……”张太医犹疑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曾听江湖中的朋友说过,忆梅山庄的副庄主曾研制出一种药,吃了可以使人的记忆逐渐消失……”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朱瞻基。只见朱瞻基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太医又道:“据说这位江湖中人研制这种药,是为了忘掉之前的情人。”朱瞻基听到这里,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只听张太医又继续说道:“只是这种药也只是在江湖中传闻而已,具体效果如何,又有什么成分,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这些臣都尚且一概不知。” 朱瞻基没有说话,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朕会派锦衣卫去找到这种药,你负责将药性药理研究好,切勿对皇贵妃的身体造成伤害。” 张太医心中为难,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这种会对人脑造成损害的药,如何能够不伤身体。但这话他却不敢说,只能待朱瞻基心情好些的时候再慢慢解释。张太医答应一声,嗫嚅了一会儿,还是试探地说出了一句话:“臣恐……这药若真能够让人记忆消失,皇贵妃对皇上的记忆怕是也会一并消除……” 朱瞻基的右手紧紧攥了拳头,缓缓地背过身去,许久,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两个字:“无妨。”说这话时,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元宵节这天,街上格外热闹。朱瞻基早就答应过廿廿要在元宵节晚上带她到宫外看花灯。两人穿了平常百姓的衣服结伴而行,小德子和众侍卫则远远地跟着。 夜色如水,花灯如梦。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擦踵,相互说笑着,嬉戏着。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花灯,如盛开在这冬夜中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在这寒冷的冬夜升腾、飘散。 朱瞻基很自然地拉着廿廿的手,就如普通的夫妻一样。廿廿是第一次来看花灯,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朱瞻基博闻强识,耐心地向廿廿解释着这些灯谜的渊源和谜底。他一会儿给廿廿买块年糕,一会儿买一串糖葫芦,在旁边看着廿廿花灯映照下吃东西的侧颜,心中默念着,但愿时光在这温馨的一刻永远停驻。 其实自从将廿廿“捡”回皇宫以来,朱瞻基心中便一直隐隐地有些患得患失。他坐拥天下,一言九鼎,如今心爱的姑娘在身边,他却总觉得有些像做梦一般,仿佛哪一天梦醒之后,廿廿便会离自己而去。 “这个梅花灯好漂亮!”廿廿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提起一盏做工精致的梅花灯。那盏灯用红色的绸缎做成,点缀着丝丝金色的丝线,烛火下,就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你喜欢,那便买回家去。”朱瞻基笑着说道,他也仔细打量着那盏花灯,心里却想着,廿廿喜欢热闹,哪一日在宫里也为廿廿办一个花灯节。 “三十六枝梅花……”廿廿默念着那梅花灯上的字,微微皱起眉头。那是谜面,要猜一个字。 “姑娘当真是好眼光呢!”那卖梅花灯的老翁笑道,“当今皇上最宠幸的皇贵妃最爱梅花,皇上便吩咐专门为皇贵妃做了梅花灯,这灯便是仿了宫里的样式。”他说着,又将花灯在廿廿面前晃了晃,“看,是不是特别漂亮?” 廿廿瞪大了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卖花灯的老翁。朱瞻基却笑了,对那老翁说道:“这当真是宫中也看着新巧的样式呢!看来这皇上宠幸皇贵妃的轶事,满京城都已经传遍了?” “何止京城呢!”那老翁抹了抹胡子说道,“据说那皇贵妃不但模样貌似天仙,连身世也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呢!” 廿廿听到这里,忙急切地问道:“什么?她的身世怎样?” 那老翁笑道:“看这姑娘的容貌,定是不输那宫里的皇贵妃,姑娘何不先买一盏花灯,再听老翁向两位细细道来。” 朱瞻基此时却沉下一张脸来:“皇贵妃娘娘的事,岂是尔等小民可以妄议的?”他说着,眼光冷冷地盯着那卖花灯的老翁,直看得那老者不寒而栗。 “是是是,”那老者应该是感觉到了朱瞻基身份不凡,只连连作揖,不敢再多话。朱瞻基扔给他一块银子,随手将梅花灯拿走了。转过头温和地笑着对廿廿道:“这些小民说的话都是以讹传讹,你不要在意。”说着,又将花灯递到廿廿手中,“回去,朕便吩咐内务府给你做更漂亮的花灯,好不好?”他说着,便拉了廿廿的手,带她离开那老者的摊位。廿廿却失落地回过头,心中念念不忘着那老者说的“皇贵妃的身世”。 “我到底是谁?”她心中悲哀地想着。 朱瞻基似乎知道廿廿心中在想什么,忽地说道:“你就是朕的皇贵妃,朕最宠爱的皇贵妃。”他说这话时,却没有在看廿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廿廿听了,转头看了看朱瞻基,从他的眼中,却读出一种淡淡的悲哀。 两人各怀心事正走着,忽地只听廿廿“啊”地一声,还未待朱瞻基反应过来,只见廿廿的身子突然横了起来,一溜烟地似一道霞光般消失在人群中。 朱瞻基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确的是,身边的廿廿不见了。大冬天里,他瞬间急出一身汗,赶忙大声叫锦衣卫去寻人,又叫小德子回宫调集军队找人,自己则沿着廿廿消失的方向寻去。 廿廿正和朱瞻基一起走着,心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忽地只觉一下子被人举了起来,还未待看清那人是谁,便一溜烟地被那人扛着跑了出去。廿廿只觉得大街上的人影与花灯都似流光般在眼前飞逝,耳边是呼呼的寒冷的风声。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分,那人忽地停了下来,将廿廿放下。廿廿借着月光定睛瞧去,竟是个又矮又丑的汉子。只见他皮肤又黑又黄,一颗大大的脑袋就像是一个疙疙瘩瘩的土豆上被安了鼻子和眼睛,还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上嘴唇从鼻子下面就裂开了,露着两只大白牙。 廿廿大晚上蓦地一见那人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但仔细看看却又觉得似曾相识,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谁?”她说着,看了看四周,只见自己置身于护城河边的一个八角亭中。此地已是郊区,周围一片旷野,杳无人烟。 “俺是你男人啊!媳妇儿!”那矮子道,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 廿廿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是你媳妇儿?” 那矮子道:“这是自然,虽然咱们还未成亲,但俺已经将成亲的钱攒够了,俺这次就是带你回去成亲的。”矮子一脸笃定。 廿廿一脸茫然地看着矮子,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努力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矮子的身影。“你是哪里人?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廿廿疑惑地问道。 “你不记得俺了吗?俺见你长的好看,就发誓要娶你做媳妇,要不是那些人捣乱,现在你和俺娃娃也已经生了好几个啦!”那矮子说道,说话时的表情倒是一本正经。 廿廿却忍不住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矮子却不乐意了,撅了一张嘴,将头一扬,说道:“你是笑我长的丑,配不上你,是不是?” 廿廿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你说的话有些好笑。” 那矮子依旧不乐,说道:“你心中定是这样想的,原本俺也不及你的那个什么天哥和你那个什么小王爷长的俊俏。” 廿廿听到“天哥”两个字,胸口像被捶了一记重拳,全身的血液都向着头顶涌了上来,她只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说话却小心翼翼的:“你……认识‘天哥’?”顿了顿,终是忍不住,急切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和我什么关系?我们是怎样失散的?他现在在哪里?”这一连串的话问出来,将那矮子都问傻了,直呆呆地看着廿廿。 “快说啊,快说好不好?”廿廿见矮子呆呆的不回答,又急忙问道,声音已近乎哀求。 “你……为何要问俺?”那矮子过了许久才皱着眉头说道,“那不是你的天哥吗?他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吗?” 廿廿听了这话,神色哀戚:“我记不得了,我脑子受了伤,只记得‘天哥’两个字,却记不起他是谁,只隐隐感觉到他是对我极其重要之人。” 矮子点点头,忽地拍手道:“这样不是正好,你既然不记得了他了,便正好与俺回去成亲。” 廿廿先是皱了皱眉头,又转了转眼珠,故意说道:“这样也好。不过你若想让我回去与你成亲,便要告诉我天哥是谁。” 矮子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你当真将他忘了?”随后看了看廿廿一脸恳切与无辜的样子,又挠了挠头,一脸不情愿地说道:“好,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是在王府时,拿了小王爷的钱,叫我们取他的性命。我只知道他是忆……”那矮子刚说出一个“忆”字,忽地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再说话。 廿廿看了吃惊,忙唤了两声,却只见那矮子噗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支锋利的羽箭自他胸口中穿出。原来是中箭身亡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西域公主 只见那矮子噗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支锋利的羽箭自他胸口中穿出。 廿廿被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这周遭是杳无人烟的一片旷野,那矮子是如何中箭的?这支箭又是谁射的?廿廿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心跳加速,额头上沁出冷汗。她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但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再没有什么动静。 忽地,只听马蹄声响,一簇簇灯火快速逼近。廿廿举目望去,原来是一队禁卫军。廿廿刚欲举手向他们呼救,心中忽地升起了另一个念头:“我若不再回到宫里去,便可自己去民间寻找天哥了。”怎奈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便听那禁卫军的首领大声喊道:“皇贵妃在这里!找到皇贵妃啦!”听到这话,廿廿的心一下子便凉了。 禁卫队策马驰近,纷纷甩蹬下马,齐齐整整地在廿廿面前跪下,叩头说道:“臣等救驾来迟,望皇贵妃娘娘恕罪!” 廿廿自是也不会怪他们,只是有些失落地看了看矮子的尸体,对那首领说道:“是这个人将我掳过来的,帮我查一查他的身份。”廿廿是想从这个矮子的来历当中,找寻天哥的线索。 那禁卫队首领答应一声,又道:“臣等现在马上护送娘娘回宫。” 廿廿点了点头,又看了那矮子一眼,便走到一匹骏马旁甩蹬而上。禁卫队前后左右簇拥着廿廿回宫。刚走了一盏茶功夫,忽地只见对面又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正是朱瞻基带着一队禁军。 “廿廿,你没事?受伤没有?”朱瞻基见到廿廿,赶忙策马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廿廿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神情却有些恍惚,仿佛思索着什么。朱瞻基感觉到廿廿神色不对,却不去追问,只是握了她的手道:“没事就好,朕接你回宫。” 廿廿点点头,冲着朱瞻基勉强一笑,便转回头去不再说话。这一路上,廿廿一直都是沉默不语,朱瞻基却也不说话,其他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听到马蹄踩在地上的嘚嘚声。 天,越发地冷了,白色的月亮孤零零地悬挂在墨色的天上,孤独,清冷。 朱瞻基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接近过廿廿的内心,心下不由一阵悲凉。 那矮子的身份,对于锦衣卫来说,自然是极好查的,但廿廿却未得到半点音信。她最近一直吃着张太医配的调理身体的药,但记忆力却反而越来越差。她最近总是恹恹的,笑的也越来越少了。朱瞻基却来得更勤了,只是话越来越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有时候,廿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忍,却不明白那不忍的含义。 她梦到那白衣人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觉得“天哥”两个字都变得陌生了,仿佛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却始终牢牢地记得。 春节过后,番邦来朝。蒙古国的孛罗王子、东察合台汗国大汗,以及朝鲜、交址的使节等一同觐见。朱瞻基在乾清宫宴请各国使节。 各国献上所带礼物,之后宫廷歌舞进殿献伎。 歌舞过后,只见孛罗王子已然好几杯酒下肚,带着几分醉意对朱瞻基道:“这些舞姬都是些庸脂俗粉之辈。听闻皇上新近册封了一位皇贵妃,乃闭月羞花之颜,何不请出来给我们大家瞧一瞧?”他说着,嘿嘿地笑起来,其他各国使节也跟着一起笑着凑热闹。 朱瞻基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随后笑着说道:“朕也听闻孛罗王子的妹妹,阿根塔娜公主乃草原上最美的花朵,何不也请出来大家一起见一见呢!”说着,又忽地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说道:“哦,朕记起来了,去年在汉王府的武林大会上,格根塔娜公主公然跳上比武台比武招亲,我们当时好多人都已经一睹公主的风采了,当真是胆大豪迈,英姿飒爽。孛罗王子,比之你这个哥哥,倒也是一丝不差呢。”朱瞻基说道这里,下面陪坐的明朝大臣,也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那孛罗王子一听,脸色也瞬间黑了下来。却只听朱瞻基继续说道:“听闻当时那格根塔娜公主已然有了夫婿,没想到又公然比武招亲,好像差点就招到了一位几十岁的老头儿,你们这草原上的风俗,我们大明还真是不太能理解。” 那孛罗王子怒极反笑,冷笑一声说道:“我们大草原的风俗固然开放,但你们中原也是不遑多让啊,听闻皇上纳的这位贵妃乃是之前汉王府世子的世子妃。这哥哥抢了兄弟的老婆,我们大草原的男儿肯定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朱瞻基一听,脸上青筋瞬间曝气,眼见便要发作。那东察合台汗国大汗见此情形,连忙打圆场道:“要说这女人啊,还是属我们西域的最美,今日来朝见大明皇帝,本可汗特别带了一个礼物,献给皇帝。”他说着,冲着身边的手下拍了两下手。众人的眼光都朝着大殿门口望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西域姑娘缓缓走上前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戴着一顶淡紫色的花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羽毛,身后是一头瀑布般的乌黑的秀发。那姑娘用一袭淡紫色的纱巾遮着脸孔,隐隐约约间闪烁着姣好的容颜。 “这是臣的女儿,阿依慕公主,今日特意进献给皇帝陛下。”东察合台汗国大汗站起身来,右手抚着左胸,向着朱瞻基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他说到“阿依慕公主”三个字时,别人倒没什么,孛罗王子的眼睛却跳了一跳,赶忙向那西域女子望去。只是西域的女孩儿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又蒙着面纱,他并不能确定是不是心中所想到的那个人。 朱瞻基神情却淡淡的,并没有向着那个异域女子多看一眼,只是笑着对东察合台汗国大汗道:“多谢大汗美意。朕一定会厚待公主的。” 那东察合台汗国大汗哈哈一笑:“皇上年纪轻轻便平定了汉王的谋乱,如今又将大明治理的国泰民安,真可谓是少年英雄。所谓美女爱英雄,阿依慕能够进宫,本就是她的福分。” 这几句捧得朱瞻基心中倒甚是舒服。他身居高处,不敢有分懈怠,时时刻刻都高度自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怠慢而毁了一个国家。但他心中其实也常常自忖在治国方面并不输祖父与父亲,有时也会自喜,只是从来不敢流露出而已。此时东察合台汗国大汗这番话,倒正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当时心中一喜,说道:“封阿依慕公主为顺妃,赐住延禧宫。” 宴请藩国之后,朱瞻基很自然地又走到了永寿宫。还未进宫门,就听到孙碧薇在与廿廿道:“娘娘,听说今日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将公主进献给了皇上,延禧宫的丹朱见了那公主的样子,据说是美貌异常,比之娘娘也不输几分呢。”孙碧薇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焦虑。 朱瞻基听到这里,故意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并不着急进去。 “嗯。”廿廿只是轻轻答应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听孙碧薇继续说道:“虽说皇上对娘娘一往情深,但是这深宫里的勾心斗角、起起落落奴婢是见得多了。娘娘还是要早早为自己打算才好。” 廿廿却依旧漫不经心,淡淡地说道:“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下,过一天便是消磨一天的时光罢了,往后的事情,无需去多想。” 孙碧薇微微皱起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说道:“娘娘这样可不成,虽说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绝世无双,但是又怎能抵得过岁月的侵蚀,再说皇上的后宫佳丽那么多,今天什么汗国送来一个,明天朝鲜国又送来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难保皇上对其他女人不动心……” 孙碧薇说到这里,朱瞻基心中却有些气恼,仿佛这些话亵渎了自己对廿廿的感情,于是不再听下去,哼了一声走进宫去。那孙碧薇见皇上来了,赶忙住了口,躬身向朱瞻基行礼,一脸的不自在。 朱瞻基有些恼她,瞧都不向她瞧一眼,便吩咐她下去了。其他宫女太监端上茶来。 朱瞻基刚喝过酒,端起茶来一饮而尽。他将茶碗放下,走到廿廿身边,说道:“今天番邦来朝见……”廿廿却不答话,静静地盯着屋外的一株白梅发呆,那是朱瞻基特意让工匠移种到永寿宫来的。朱瞻基只得继续道:“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将他的女儿送进了宫,被朕封了顺妃,住在延禧宫。”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廿廿,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但令他心中极为失望的是,廿廿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 “挺好的,”廿廿终于开口了,将眼光从白梅身上移到朱瞻基身上,但却只瞟了一眼,便又移到了其他地方,“这样,便又多了一个人陪着皇上了。”廿廿的语气淡淡的,似屋外的梅花一般疏离冷漠。 “你……希望其他的女人也陪着朕?”朱瞻基说这话时既忍着一股怒火,又无比的落寞。 廿廿淡然一笑,“只要皇上心中高兴就好。”她的笑容似月光般清澈迷人,但却有一种让朱瞻基无法靠近也无法捉摸的疏离感,就像水中的月影,伸手一捉,便碎了。 此时朱瞻基心中特别想问:“若是你的天哥,她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你也是这样回答吗?”殊不知当初廿廿与尹天旷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尹天旷招惹了怎样的女人,或者是什么样的女人爱上了他的天哥,她也都从未吃醋过,也还是这句“只要你高兴就好。”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廿廿对于尹天旷是绝对的信任,而对于朱瞻基,则是不在乎。 朱瞻基心中气恼,话也不再多说一句便甩袖而去。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留宿在永寿宫,而是去了延禧宫。 阿依慕公主依旧穿着回族衣服,脸上挂着紫色的面巾,见了朱瞻基进来,用回族的礼节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朱瞻基却也不向她看上一眼,径直走到主位上,对小德子喊道:“上酒!”小德子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儿端了许多酒菜上来。朱瞻基一个人饮酒,阿依慕只在一旁静静地站着。朱瞻基几杯酒下肚,脸色微微有些泛红,粗着声音对阿依慕道:“过来,陪朕喝酒!” 阿依慕听了,走近几步,坐到朱瞻基对面,依旧一言不发,端起宫女斟好的酒杯一饮而尽。朱瞻基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她,阿依慕却也丝毫不示弱,毫无惧色地迎视着朱瞻基的目光。 “你也不想留在朕的身边?”朱瞻基忽地说道。 “臣妾只不过是可汗献给皇上的一个礼物罢了,礼物哪里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阿依慕说道,语气带着疏离与冷峻。 “哼,”朱瞻基冷哼一声,“恐怕你在宫外,也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一边说着,又一边浑不在意地喝起了酒。 阿依慕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心中不由忆起了尹天旷。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你若不喜欢这宫里,朕就放你出去,放你去找你的心上人。”朱瞻基说道,却依然自顾自地饮酒,没有向阿依慕看上一眼。 阿依慕显然没有想到朱瞻基会这样说,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不由涌上几丝复杂的感情。 “你既然肯放了我,为何不肯放过她?”阿依慕轻声说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同情与商量。朱瞻基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似一头被攻击了的饿狼一般狠狠地盯着阿依慕,突然用沙哑的嗓子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她?!” 阿依慕有些被朱瞻基的表情惊到了,手中的酒杯微微颤了一颤,但脸上却依旧强装平静,说道:“我也只是在宫外听到过关于皇贵妃的一些传闻而已。” 朱瞻基低下头,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低声说道:“你想走,可以。她,不可以。”他说完这句话,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阿依慕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不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陪着朱瞻基饮酒,喝到最后,朱瞻基忽地趴到桌上,口中喃喃说道:“朕坐拥天下,为何得不到她的心……”说着,一滴眼泪自他眼角流出,缓缓滴落到金丝楠木的桌子上。 阿依慕见到此情此景,忽地也一阵悲从中来,自言自语道:“怪就怪我们……爱错了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有喜 这一夜皇上宿在了延禧宫,这消息似这早春的风一般,无处不到。皇宫里到处都在传,东察合台汗国可汗送来一个西域美女,甚得皇上宠幸,皇贵妃眼看就要失宠了。只是这传闻终究是还是后宫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心中所愿所想罢了。她们此时心中嫉恨廿廿,巴不得有人夺了廿廿的宠爱,孰不知不论换作谁,只要得了皇上的专宠,她们总是要恨之入骨的。她们恨的并不是某一个被皇上宠幸的女人,而是皇上对自己的漠视罢了。 且说第二日朱瞻基在延禧宫醒来,只感到头痛欲裂。她向周围望了望,入眼尽是烟紫色的帐幔,觉得有些陌生,轻轻拍着自己的脑袋,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小德子小跑着跑了过来,低声道:“皇上,您醒啦!奴才伺候您更衣。” “朕这是在哪儿?”朱瞻基微蹙着眉头说道。 “皇上您忘啦?”小德子陪着笑道,“您昨天新封了东察合台汗国的公主为顺妃,赐住延禧宫,昨天您就宿在了延禧宫。” 朱瞻基听了这话,瞬间沉默了。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小德子道:“永寿宫那边有没有差人来问?” 小德子有些尴尬地一笑,一边帮朱瞻基整理衣衫,一边说道:“这几日皇贵妃娘娘身子有些不爽,怕是没顾上。” 朱瞻基低低“嗯”了一声,说道:“吩咐张太医,少给皇贵妃开些药。她身子弱,可能受不住这样滋补。”小德子答应一声,已然帮朱瞻基穿好衣服。阿依慕又送来漱口和净面的水。 朱瞻基这才仔细看了看阿依慕,见她依旧穿着回族衣服,头戴面纱,便道:“你以后在宫中便穿你自己的家乡衣服便可,”顿了顿,又道,“你可会做西域的饭食?” 阿依慕点点头道:“会一些。” 朱瞻基道:“皇贵妃对异族的饭菜很感兴趣,你这几日可以做一些给她送去,顺便陪陪她,她自己在宫中很是寂寞。”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几分怅惘。 阿依慕道:“皇上对皇贵妃娘娘真是用心。” 朱瞻基却没有回应,洗漱完毕后,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小德子跟在朱瞻基后面,殷勤地道:“皇上要去哪儿?要不要摆驾永寿宫?” 朱瞻基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小德子一张赔着笑的脸,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道:“朕为什么要去永寿宫?朕后宫这么多美人,为什么每天都要去永寿宫?她不是说朕高兴就好吗?朕就高兴每天去不同的妃子宫里,朕还要挑更多的美人进宫伴驾。她喜欢一个人种她的梅花就让她种梅花,喜欢想她的天哥就让她想她的天哥!”小德子听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得涎着脸赔笑。 朱瞻基坐上龙撵出了延禧宫,径直来到乾清宫。此时,早已过了上早朝的时间。朱瞻基自登基以来,一直勤勤恳恳,耽误上朝,除了和廿廿大婚那几天,这还是头一次。 朱瞻基依旧觉得头疼,吩咐小德子端茶来。他平时酷爱龙井,廿廿又别出心裁地用梅花来熏茶,制成梅香龙井,更是让朱瞻基爱不释手,每日里非此不饮。不过今日这茶碗刚刚送到嘴边,一股淡淡的梅花的香气伴着龙井的味道扑鼻而来,朱瞻基却只觉得心中一酸。 其实他曾经反复盘算过,即使廿廿心中一直存着那个人的影子,只要她能时时陪在自己身边,便也心满意足了。 但人心真的是永不知满足,得了她的人,便想要她的心。 朱瞻基只在茶碗中啜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拿起奏章开始批示奏折。 “皇上,该用膳啦!”小德子轻声唤道。桌子上已摆满了各色点心小菜和粳米粥。 朱瞻基连头都不抬,说道:“朕不饿。”只是他虽然双眼盯着奏折,却真又能读得进多少?阳光,自镂空的窗棂洒进大殿,将那金灿灿的龙椅,和龙椅上坐着的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朱瞻基都映照得有几分不真实。 此时,忽地有人进来报道:“启禀皇上,张太医在殿外求见。”朱瞻基心中一沉,忙道:“快宣!”说着,就想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但心中一转念,又忍着坐了回去。 只见张太医走进殿来,甩了甩袖子,双膝下跪行礼道:“臣张末谦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故意看都不去看张太医一眼,双眼依旧盯着奏章,不紧不慢地道:“有什么事吗?皇贵妃的身子又有什么不爽吗?” 那张太医回道:“回禀皇上,皇贵妃的身子并无大碍。” 朱瞻基听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脸上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地道:“既然没事,这么大惊小怪地来做什么?以后皇贵妃的事情不用大事小情都来禀告,朕没那么多闲工夫。” 这段话说的张太医瞠目结舌,张嘴嘎巴了半天,才试探地问道:“启禀皇上,今日,微臣早上为皇贵妃诊脉,查知——娘娘有喜了——不知,这算不算大事……” 张太医话音还未落,朱瞻基“当”地一声便将奏折扔到桌上,似一阵风般从龙椅上小跑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对小德子道:“摆驾永寿宫!” 永寿宫中静悄悄的,廿廿因有孕犯懒,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红色的帐幔,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她是并不喜欢大红色的,但自从被封了皇贵妃后,永寿宫里的一切摆设和她穿的衣服都按照朱瞻基的意思变成了大红色。 朱瞻基见永寿宫里没有一点动静,急匆匆到了门口,却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小德子想要传话“皇上驾到”,也被他阻止了。 执事的宫女太监见了朱瞻基,都赶忙躬身行礼,欲呼“万岁”,朱瞻基却怕打扰廿廿休息,用眼神制止了,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碧薇,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日特别想吃梅子。我记得我之前好像从哪里吃过一种腌制过的梅子,酸酸甜甜,味道特别好。宫中的蜜饯都没有那梅子好吃。只是……”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失落,“只是我再记不起从哪里吃过了,也再尝不到那个味道了。” 朱瞻基听到这里,心中一颤,忙走近去说道:“朕去南方时,尝过南京郭记做的蜜饯,甚是好吃,朕差人去给你买点腌梅子回来。”朱瞻基说着,快步走到廿廿床边,挨着床沿坐下,满目怜爱地望着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却依旧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南京?”廿廿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回忆着什么,朱瞻基怕她想起什么,忙又说道:“京城王记的蜜饯也很不错,朕做皇太孙的时候经常偷偷溜出宫去,有时候便到他家去买零食,只是要排很长的队。” 廿廿莞尔一笑:“皇太孙也要排队?” 朱瞻基许久没见过廿廿的笑容,此时她这一笑,真似这冬日的阳光般温暖,不由看得有些愣了。 这时,廿廿突然捂住嘴呕了起来。朱瞻基忙招呼人道:“快,快拿钵盂过来!”孙碧薇早就已将钵盂准备好了,赶忙端了过来。廿廿对着那钵盂只是一阵干呕,却并没有吐出什么。 “娘娘从昨天晚上到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是这样一阵阵地干呕,又吐不出什么。”孙碧薇的语气里带着心疼,但在朱瞻基听来,却是对自己的嗔怪。这两日,廿廿因为怀了自己的孩子寝食难安,而自己却在其他女人的房间里喝得烂醉。他心中不由万分自责。 “快去找张太医过来!”朱瞻基并非第一次做父亲,此时胡皇后已然为他诞下一位公主。但此时的朱瞻基却颇有些手忙脚乱,似初为人父一般。 不一会儿,张太医便急匆匆地赶来了。跪在地上隔着帘子为廿廿诊脉。朱瞻基在一旁站着,秉神凝息,生怕打扰了张太医诊断。 其实张太医一早已替廿廿诊过脉,也开过安胎药了。此时却越发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细心的样子,又细细询问了这几日廿廿的饮食和睡眠等情况。这才起身对朱瞻基回复道:“禀皇上,皇贵妃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要这几日静静在床上将养,再吃上臣开的安胎药,便无大碍了。” 朱瞻基皱着眉头说道:“没有大碍,怎么会吃不下东西呢?不吃东西,身子怎么能吃得消,怎么能保住胎呢?” 张太医耐心地说道:“这都是正常的害喜的反应,并无大碍,臣在方子里再加一些止呕和促进食欲的药便好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太医道:“之前的药现在不宜再吃的,该停就停了。” 张太医慌忙答道:“是是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永寿宫的炭火再加一倍,即日起皇贵妃免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之礼。”朱瞻基高声说道,“另外广招各地的厨师试菜,只要能让皇贵妃娘娘吃得适口的,便可留在宫中,朕重重有赏。” 而此时,廿廿躺在帐幔后面,只觉得外面的人和事都好生聒噪。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我是要做娘亲了吗?我的娘亲又是谁?”想到这里,不由又头痛起来。 忽地,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倒在朱瞻基面前道:“启禀皇上,安南黎利进表。”说着,将一个黄澄澄的奏本举过头顶。小德子上前几步接过,躬身送到朱瞻基手中。 朱瞻基看了看奏表,本来容光焕发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原来此乃黎利请和与请求立陈氏后人为王的奏表,而沐晟与柳升那边战况僵持的奏报也接连到达朝廷。朱瞻基马上要召集群臣商议此事。他于是走到廿廿床头,温和地说道:“廿廿,朝中有事,朕先走一步,晚些再来看你。” 廿廿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木讷,双眼中没有丝毫不舍。朱瞻基心中一酸,却也无暇再想什么,便匆匆走了。对于他来说,和廿廿的日子还有以后的天长地久,而安南的事情却是当下便要决断。 这朝堂之上,吵得热热闹闹。此时虽尚处春寒时节,但朱瞻基坐在乾清宫的御座之上,只觉得燥热不已。安南久乱不治,朱瞻基即位以来便派兵平乱,耗费了大量兵力与钱粮,至今已两年有余,若自此撤兵,则这两年牺牲的无数将领耗费的无数钱财即功亏一篑;但若再这样继续僵持,则有可能因小失大,让本就因朱棣南征北战而耗费的国库继续亏空。何况朱瞻基虽一直跟着祖父朱棣四处征战,但对于父亲朱高炽宽厚仁和、休养生息的治国之策却更加认可。 是战,是和,此时确实万难决断。 英国公张辅见朱瞻基紧锁眉头,站出来说道:“将士劳苦数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黎利为人狡黠,此时议和定然是缓兵之计,这时更应该增派兵力,斩草除根,以免后患!” 这时只见一个身材微胖、面目黝黑的老者站出来附和道:“就这样毫无理由地放弃了我们的属地与贼人黎利,岂不是示弱于天下?我大明的颜面何在?国威何在?”说话的正是蹇义夏原吉。 夏元吉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材瘦小、脸色焦黄的老头子跳出来,红着脸道:“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便意欲立陈氏后人为王,只是遍寻不到,这才在安南设置了郡县。如今拟立陈氏后人为王,不正是合了太宗皇帝的初心吗?这是盛德之事,何谓无名!况且汉弃珠崖,前史为荣。何谓示弱!”那老头说着,深深向朱瞻基拜下,说道:“愿陛下今日明决。”说话的正是杨士奇。 朱瞻基听了众人的议论沉思不语,沉吟了一会儿,又转头问杨荣道:“杨大学士以为如何。” 只见杨荣捋了捋下巴下的一撮灰白色的小胡子,上前一步说道:“自永乐年间大肆用兵,至今国力尚未恢复,百姓也依旧困顿未得足够的休养生息。臣愚见,不如顺势应允了黎利求和之请,祸事变为了福事,将领和百姓也可再免遭征乱之苦。” 朱瞻基依旧沉默不语,心中难以决断。正思虑间,忽地只听门外太监报道:“蒙古国孛罗王子求见!” 朱瞻基一听,心中倒稍稍松了一松,对众大臣道:“各位暂且退下,此事后面再议。”众人领旨退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铁临溪 廿廿坐在御花园中,忽地,从假山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那斗篷大大的帽子遮着头,背朝阳光,仓促间看不清面目。 廿廿却并没有感到惊慌,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抬头朝那人望着,淡然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那人却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廿廿身边,坐下来,依旧用斗篷蒙着头。廿廿好奇地朝她望去,只见一张清丽绝美的容颜,只是皮肤有些发黑。“原来是个姑娘。”廿廿心中默想着,只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廿廿也就不再费神去想。这些日子,回忆不起之前的事情,她也都习惯了。所有的回忆她都放弃了,只除了那个“天哥”。 “你是谁?”廿廿问道。 “我就是新进宫的厨子,专门为娘娘做饭的。”那人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沉。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一直盯着廿廿。 “我知道。”廿廿说道,“但你把纸条塞到包子里,约我到这里来,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那人倒是似乎没想到廿廿会这样开门见山,稍稍愣了愣,这才说道:“你为什么要嫁给皇上?”说这话时,双目灼灼地盯着廿廿的脸,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真相。 “我……”廿廿倒真是被这句话问住了,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从她自沉睡中清醒后的第一天起,朱瞻基便不停地告诉她,她就是她的妻子,她的皇后。再后面,在这个偌大的又富丽堂皇的皇宫中,那个男人护他的种种,甚至用命来保全她,这一切似乎都是她要嫁给他的理由。但却没有那个最直接的理由——因为爱他。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你认得我?”廿廿没有直接回答那人的问题,而是满脸疑惑又期待地反问。她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想到这里,她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 “没有,从未见过。”那人说道。廿廿的心瞬间凉了下来。 “但我常常听人提起你。那个无时无刻不将你挂在嘴边、放在心里的人。”那人说着,脸上现出一丝沮丧的醋意和淡淡的无奈。 “你说的人是谁?”廿廿赶忙问道,一下子抓住那人的手,一双紫葡萄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那人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廿廿,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廿廿见了她的表情,凄苦地笑了一笑,说道:“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啦!” “原来如此!”那姑娘说着,语气中却带着几分释然,“如果你还记得他,万不会嫁给皇上的。毕竟……”那姑娘说着,眼神有些迷离,仿佛有些出神,“毕竟,他那么好。”那姑娘说到这里,嘴角挂上了一丝崇拜的笑意。 原来此人正是南京紫云楼的临溪。原来那临溪阅遍天下男人,却从未对谁动过心,但自从那日尹天旷冒死只身闯入汉王府来救自己,临溪便已将一颗芳心系在他身上。但这姑娘却也是一个痴人,听说廿廿嫁了皇上,她并不是暗暗窃喜,想方设计接近尹天旷来成全自己的姻缘,而是为着尹天旷打抱不平,偏偏要进得宫来向廿廿讨个说法。 她本就结交了许多官场中人,做饭的手艺也是一流,很容易便借着皇上为廿廿招厨师的机会混进了宫。 “你说的人,是不是天哥?”廿廿迫切地问道。 临溪轻笑一声道:“这声‘天哥’,只有你叫得。”随后又看向廿廿道:“你还记得?” 廿廿望着西方天际即将隐没的落日,有些沮丧地说:“我只是记得‘天哥’两个字。刚刚醒来的那段日子里,总是梦到一个白衣男子的影子,我伸手去抓,却抓不到。我再大声喊,他也不曾回头。到现在,我连这个梦都很少做啦,只记得‘天哥’两个字。”她说到最后时,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无奈与凄苦,就仿佛那池中被吹皱的春水一般,悄无声息地荡漾开去。幽然又寂寞。 “你们之前那刻骨的感情,又怎会轻易忘记呢。”临溪幽幽地说道,“他与我在一起时,说的也尽是你。即使是与我……”临溪说到这里,脸上忽地泛起绯红,过了一会儿,才褪去扭捏的神色,轻笑一声道,“我堕入红尘十年,自诩对男人了如指掌,也没有哪个男人逃得过我的绕指柔,只有他,自始至终心中只有你。”她说到这里,心中又不由想道:“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就是当今的皇上,彼时的太子。但他的心中并非装了别的女人,而是权力。如今,他费尽心机赢得了权力,心中才真正装得下女人了。” “他……叫什么名字?”廿廿这句话问出来,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临溪张口答道:“他姓尹,叫作……”却不想,后面“天旷”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临溪忽地住了嘴,以极惊恐的目光瞪视着前方。原来是倏忽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枝羽箭,正中临溪胸口。只见她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身子渐渐瘫软下去。 廿廿见到这一幕,“啊”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她一边伸手去扶临溪,一边大声喊道:“有人受伤了,快叫御医!快叫御医!”话音未落,忽地只见从朦朦胧胧的暮色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从廿廿手中夺过了临溪。那人伸出食指麻利地点了临溪伤口周围的穴道,帮她止血,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让她含在嘴里。来者正是铁安。 临溪微微缓过一口气来,睁眼看了铁安一眼,嘴角挂上了一丝轻笑,似是在嘲弄爱慕者一般。不想铁安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到底是不是铁铉的女儿?” 临溪依旧平静地望着他,虚弱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终究……逃不过这宿命……”她说完,冲着铁安淡然一笑,终是闭上了眼睛。 “你醒醒,醒醒啊!”铁铉大叫着,依然不甘心,捋起临溪左臂的衣袖,只见上臂上,一块鱼形的红色胎记。铁安看到这个胎记,忽地泪流满面,大声叫着:“姐!姐姐!”那声音撕心裂肺,似天边的残阳一般。 廿廿在一旁看着,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却莫名的难过,为了眼前这个花一般年纪便早逝的少女,也为了眼前这个身材壮硕却哭得像失去了至亲的孩子般的少年,也为了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天哥”。同时,她还有着莫名的内疚。这位姑娘,和之前那个矬子,都是在要告诉自己有关“天哥”的真相时惨遭横祸,很难说只是巧合而已。想到这里,廿廿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而此时,这里的动静已然惊动很多人。孙碧薇正拿着玫瑰花露向这边走来,忽地看到廿廿身边两个陌生人,还有一摊血迹,她赶忙拔腿就向这边奔来,玫瑰花露也随手扔在了路上。一边跑着还一边大声呼叫侍卫:“快来人啊!皇贵妃娘娘出事啦!” 不一会儿,廿廿、铁安、临溪三人已然被大内侍卫团团围住。众人见皇上最宠爱的皇贵妃娘娘正与“刺客”在一起,都举着兵刃,却不敢贸然向前。正僵持间,只见侍卫中间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朱瞻基急匆匆走了出来。 “廿廿!”朱瞻基见到廿廿大喊一声,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却一把被一个人拉住了,转头一看,却是孙碧薇。 “皇上,危险。”孙碧薇说着,眼睛向着铁安望了一望,顿了顿,又道,“还是让奴婢将娘娘请过来。” 朱瞻基此时已看清来者正是铁安,也就是他熟悉的金矢。他冲着孙碧薇摆摆手道:“你退下。” 孙碧薇稍稍现出窘色,微微红了脸,低着头退到了后面。 朱瞻基面无惧色,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虽然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众人却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其实此时铁安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临溪身上,并没有太在意朱瞻基这个以前的“伙伴”。 朱瞻基走过去,一把抓住廿廿,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这才对铁安说道:“你回来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许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依旧带着温暖与亲切。 铁安依旧半蹲着,抱着临溪的尸体,抬头看了一眼朱瞻基,忽地说道:“是你杀了她。”他说这话时,眼神冷寂又犀利,完全没有朱瞻基眼中看到老友时的温和。 朱瞻基愣了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铁安会如此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向廿廿望了一眼,又望向铁安说道:“廿廿怀了身孕,让她先回去休息。” 铁安虽然了解一些廿廿与尹天旷的过往,但他此时整个心思都在临溪身上,对于廿廿嫁了谁,是否怀孕一点都不在意。他也没有心思去回应朱瞻基,只是幽幽地望着临溪。 其实朱瞻基自从铁安进宫那天起,便派人仔细查过他的身份。对于帝王来说,时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怎么可能大意。他见铁安不说话,便向孙碧薇招了招手,示意她将廿廿带回去。 孙碧薇走过去,伸手去搀廿廿,却不想廿廿一动不动,忽地说道:“我不走。”她伸手指了指临溪的尸体道:“她认识‘天哥’,我想留在这里弄清楚,她是谁,与‘天哥’是什么关系,‘天哥’又与我是什么关系。”廿廿很平静地将这段话说完,但却是朱瞻基最害怕听到的话。 朱瞻基暗暗调整了一下心绪,这才转过头来,伸手握住廿廿的手道:“廿廿说的这些,朕也想知道,也会尽快查清楚的。只是你看现在天色都这么晚了,又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你怀着身孕,若是着了凉,可就麻烦了。”他说着,语气越来越温柔,“廿廿先回去休息,这里都交给朕来处理好吗?”他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廿廿,满眼的疼惜与真诚。 面对着朱瞻基的无限温柔与疼惜,廿廿却没来由地只觉得浑身冰冷,忽地有一种莫名的陌生与隐隐的恐惧。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抽出被朱瞻基握住的手,从嘴中挤出了三个字“我不冷”。 朱瞻基似乎是感觉到了廿廿情绪的变化,忽地满眼的失望,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满眼的温柔与疼惜:“你看你的手都是冰凉的,怎么会不冷呢。”他说着,又抓住了廿廿的手,而且不肯再放。“到永寿宫还有一段路,你今日也乏了,朕抱你回去。”朱瞻基说着,一下子便将廿廿打横抱了起来,又不敢抱得太紧,怕会挤到肚子里的孩子。转身便向永寿宫走去。 廿廿倒没想到朱瞻基会这样做,也不好再坚持留在这里,只得任由朱瞻基抱着,回到永寿宫去,只是还是频频地回头望向临溪与铁安。 朱瞻基直接将廿廿抱到寝宫,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吩咐宫人们好好伺候,这才走了出去。 朱瞻基径直回到乾清宫,他已吩咐侍卫们将铁安带到那里等他。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兄弟 朱瞻基径直回到乾清宫,他已吩咐侍卫们将铁安带到那里等他。 朱瞻基走进乾清宫的时候,铁安像一根木头一样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思绪似乎早已飘落到远方。 朱瞻基自他身边走过,也并不和他打招呼,径直走到龙椅上。这才对铁安说道:“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 铁安这才抽回了思绪,冲着朱瞻基躬了躬身道:“臣——”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才又道,“只是去了臣该去的地方罢了。” 朱瞻基却也不深究。坐到龙椅上,缓缓说道:“朕前几日带着皇贵妃去云隐寺上香,灵光和尚倒是长胖了不少,如今倒是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和尚了。”朱瞻基说着,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灵光和尚正是朱瞻基与铁安初识时,一起救下的干瘦又迂腐的老和尚,朱瞻基随口便说了句让他去云隐寺做住持。 铁安依旧站在那里,不发一言,眼光却落在御案上放置的一把匕首上。那匕首大概六寸左右,紫铜色的鞘上刻着古朴的花纹,匕首的柄和鞘上都没有任何珠宝装饰。和那些珠光宝气的其他摆件相比,实在是很不起眼。 朱瞻基没有放过铁安的任何眼神变化。他随手拿起那柄匕首说道:“这个是朕刚刚登基之后的那个寿诞,你送朕礼物。当时朕正在和你学习剑法,你说朕的身份平日里出入佩戴长剑不便,所以为朕特制了这柄匕首。”朱瞻基说着,眼神温和,似乎回味着与铁安一起习武,像兄弟般相处的那段时光。 铁安却依旧一言不发。 只听朱瞻基继续说道:“这柄特制的匕首的刀柄上,有一个暗扣,按下去,藏在里面的剑刃就会弹出来,一柄小匕首瞬间可以变成长剑。自从你送给朕这柄匕首,朕便一直贴身带着,几次微服私访,也都会拿出来过过剑瘾。”朱瞻基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御案后面走向前去,摆弄着手中的匕首,慢慢将匕首从铜鞘出拔出来,便要按下匕首柄上的暗扣。却不想瞬间被人一把将手中的匕首夺下。定睛一看,正是铁安。 “不要。”铁安的声音有些焦急,“这个匕首坏了,皇上还是弃了。”他说着,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腰间。 朱瞻基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目不转瞬地盯着铁安,似是等着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时已然暮色四合,乾清宫外寒冷的夜色弥漫,乾清宫内,一片孤独的冷寂,似乎可以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朱瞻基只感觉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铁安开口说道:“草民一直对陛下隐瞒了身份。”他顿了顿,似乎是思索或者准备了一下,这才道:“草民的本名并非金矢,而是铁安。草民的父亲乃建文朝的兵部尚书铁铉。当年家父被朱棣残害而死,全家人也都惨遭凌迟或流放。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二十多年隐姓埋名,苦练武功,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父报仇!”他说着,眼中渐渐燃起仇恨之火,“所以,我进宫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杀了你罢了。”铁安说着,忽地抬起头来,灼灼地盯着朱瞻基,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朱瞻基本能地向要向后退去,一回手扶住了御案,又站住了。 “这个匕首,便是我为杀你而准备的。”铁安继续说道,语气冷峻,“匕首之内装有机关,只要这个暗扣按动超过百次,剑柄中便会弹出暗器来,反向刺入匕首的主人,且那暗器上淬了毒液,即使只是划伤也足以致命。”铁安说着,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你如果想杀我,现在也可以。”朱瞻基回望着铁安,眼光向他腰间的匕首晃了一晃,又回到铁安的脸上。他目光沉稳,语气也是一丝不苟。 铁安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微微低着头沉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却没有说话。 “临溪确实是你的妹妹。”朱瞻基忽地说道,“朕自知永乐初年皇爷爷大肆杀戮建文朝遗老,实属有悖天理人伦,父皇和朕一直都在想办法补救。父皇登基后,即平反了方孝孺、铁铉等冤狱。而朕也曾派人到各地寻访他们的遗孤,设法保护。像临溪姑娘,朕不好违背皇爷爷的圣旨直接将她从教坊司赎身,只得退而求其次,将她安置在紫云楼内,让她能够有自己的一方净土。”朱瞻基说这些话时,语气真挚,双眼也一直闪着真诚又温和的光芒。 “既然这样,你为何又要杀了她?杀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铁安的目光冒着火,似乎要吃人。 朱瞻基强压下内心的惊惧,面做镇定道:“朕并不知道来者是谁,朕只是吩咐暗卫,一切接近皇贵妃的不明身份之人,都要及时处理。” “呵,”铁安听到这里忽地冷笑一声,“‘处理’,活生生的人命,在皇帝陛下口中只是轻描淡写的‘处理’二字而已,陛下与你那残暴的祖父又有什么区别?”他说到这里,双眼泛红,脸上青筋暴起。 朱瞻基也并不胆怯,迎视着铁安的目光道:“生在帝王家,朝堂上要面对老狐狸间的互相倾轧、党同伐异,疆场上要见识累累白骨与血流成河,就连皇族和后宫中也处处都是尔虞我诈,骨肉相残。你难道幻想着一个手握大权杀伐决断的帝王会像云隐寺的老和尚那样心软仁慈吗?”他顿了顿,又道,“所谓高处不胜寒,朕一生在孤独中长大,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一直十分珍惜。你要为家人报仇,朕自不会贪生逃避。只是现在北有蒙古虎视眈眈,南有安南久乱不定,朕的皇子又还未出生。待朕在皇族中选定一个合适之人即位,把皇贵妃的下半生也安置好,你再来取朕的性命,如何?” 铁安听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朱瞻基,忽地说道:“那就让老天爷决定!”他说着,从腰间抽出匕首来递给朱瞻基,低沉着声音说道,“目前这个匕首的暗扣被按过多少次,谁都没有算过,但应该已经接近百次了。请皇上此时再按一下,若是暗器出鞘,便是天不容你朱氏,若是暗器未出,我铁家与你皇家的恩怨也便一笔勾销!” 朱瞻基听了,先是有些意外地愣了一愣,他自是没有想过铁铉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接过匕首,拔出铜鞘,将右手拇指压在暗扣上,轻轻按了下去。只听“噌”的一声,长剑似一条银龙般蹿出,其他地方安然若初。 朱瞻基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冷汗湿透了龙袍。 “从此一别,再无相见!”铁铉向朱瞻基拱了拱手,走到乾清宫门口,抱起临溪的尸体,大步而去。 朱瞻基有些怅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作为帝王,他自然早就暗中查明了铁安的身份,否则怎会让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但他只是从不戳破。他欣赏铁安洒脱的为人,向往铁安口中的江湖,他是真的在拿铁安当朋友,乃至生死之交。 而这,对于帝王来说,最终也都是奢求。 第一百九十三章 顺妃 第二天早上,廿廿起床后便一直精神不好。早膳端上来,全然没有了临溪做的那些精致的小点心。廿廿几乎一口都没有吃,便叫人收了。她恹恹地半靠在床上,怔怔地盯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去问。 这天天气很暖,阳光伴着春花的味道自半开的窗子飘散进来。以前,应该也曾有过这样好的春光,应该是和“天哥”一起。廿廿虽然想不起“天哥”是谁,但一想起这两个字,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起来。 在一旁当值的宫女和太监们不由都看得呆了。一个宫女小声地对旁边的太监道:“怪不得皇上对咱们娘娘这样好,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呢。” 却只听那太监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好看,只怕这人间留不住呢。” 宫女道:“要留也只能留在这帝王家。”顿了顿,又道,“你看碧薇姐姐和娘娘长相有几分相似,平日里穿着打扮,行动举止也越发在模仿娘娘。” 那太监道:“咱们娘娘那是仙女落在凡间,模仿不来的……” 正闲话着,忽地见外面当值的小太监跑进来道:“顺妃娘娘来看望皇贵妃娘娘。”廿廿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她也许并没有在意。孙碧薇对廿廿解释道:“就是前几日进宫的东察合台汗国的公主,被封为顺妃的。”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优越感。当初阿依慕刚刚进宫就被招幸,让孙碧薇着实担心了一阵,怕动摇了廿廿宠妃的地位。而如今廿廿身怀龙种,皇上再也没有去过顺妃所在的延禧宫。在孙碧薇看来,这顺妃定是为了巴结来的,自己便如胜利者一般。 孙碧薇见廿廿没有回答,冲着小太监道:“今日皇贵妃娘娘身子不爽,让她回去。” 那小太监答应一声要走,却被廿廿叫住了:“让她进来。”廿廿轻声道。孙碧薇不由微微红了脸。 廿廿从床上下来,正遇到阿依慕穿着一件大红的斗篷进来。廿廿出来,冲她笑笑,说道:“你就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公主?” 阿依慕见了廿廿,着实吓了一跳,不由愣住了。她自与尹天旷等人分别后,经历了种种坎坷,最后为了家国的命运嫁入明廷为妃。她对于尹天旷虽然一直在心底念念不忘,可却一直毫无音讯。在她想来,廿廿与尹天旷应该一直形影不离才对,怎么会出现了皇宫?还成了皇上最宠爱的皇贵妃?那尹天旷又在哪里? 阿依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只是认错了人,收敛了惊异的表情,坐下了。宫人端上茶来。廿廿说道:“我们中原的茶,不知道你喝得惯喝不惯。” 阿依慕轻轻抿了一口道:“在外漂泊已久,哪有什么喝不惯的。”顿了顿,忍不住道:“我们那边都喝奶茶,不知道皇贵妃娘娘是否喝过?” 廿廿淡淡地一笑:“我也不记得了。”嘴角挂着一丝失落。 阿依慕又问道:“皇贵妃可曾到过西域?” 廿廿又是微微一笑:“不记得了。”她说着,又对阿依慕道:“你能给我讲讲,西域是什么样子吗?” 阿依慕心中有些奇怪,但左右宫人太多,也不方便直接说什么,便顺着廿廿的问话道:“好啊!”她说着,开始描绘起家乡的样子来:“西域有无边无际的大漠,有朔朔凛冽的西风,也肆意奔驰的骏马,有浓郁飘香的奶茶,还有——一个忆梅山庄……”她说道最后四个字时,仔细观察着廿廿的表情,却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那个忆梅山庄,是做什么的?”廿廿对忆梅山庄表现出些许兴趣,阿依慕心中却更相信眼前这个皇贵妃与此前的那位廿廿姑娘只是长得极为相似而已。 “她那样性子活泼的姑娘,怎么会愿被拘在这深宫里,更何况尹公子怎会舍得……”阿依慕心中想着,但心中对这位长相“酷似”自己之前的挚友之人,却生出几分亲切。 “那忆梅山庄里种满了梅花,一年四季都梅香弥漫。他们有一位少庄主,为人行侠仗义,常救人于危难……”阿依慕说着,回想起自己与族人被蒙古人追击,尹天旷用计将他们救了下来,眼中不由泛着倾慕的光。她自然忽略了尹天旷救他的族人,完全是因为廿廿的请求而已,和“行侠仗义”四个字完全扯不上关系。 “唉,”廿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这些当真是令人向往,我自醒来便一直在这深宫之中,很少出去,更何况那无边无际的大漠了,好想去看看。”她说着,美丽的面庞笼上了一层惆怅。 “有机会回家乡的话,我带着皇贵妃一起去瞧瞧。”阿依慕说道,声音却十分细小,因为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便是不得自由之身了,何来机会回到家乡,又何来能力带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处处受到皇权约束的皇贵妃去到那遥远的地方。 自由,于她们来说,都是奢望。 “好啊。”廿廿笑笑,也并不十分渴望。忘了从何时起,她便很难对什么事情提起兴致了。她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只要随口一说,朱瞻基无不替她办到的。但前提是要在朱瞻基所认可的范围之内。而廿廿心中真正渴望的,往往都是朱瞻基无法认可的,就像找寻“天哥”,渴望被消磨得久了,廿廿也就累了。 “你提到的那个少庄主叫什么?”廿廿突然对阿依慕提到的“少庄主”提起了兴趣。 “他叫尹……”阿依慕刚说到一个“尹”字,忽地只听门外有人叫道:“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我来带你去瞧个大热闹,好不好!”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姑娘一身红裙冲了进来,来者正是嘉兴公主。 嘉兴公主见到阿依慕也在,且长相颇有异域风格,上上下下冲她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皇帝哥哥新纳的顺妃。” 阿依慕站起身来,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嘉兴公主一番,说道:“你就是嘉兴公主。” 嘉兴公主笑道:“你认得我?” 阿依慕道:“在这深宫之中,能够这样自由自在的,除了与皇上一母所出的嘉兴公主,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了。” 嘉兴公主不由点了点头笑道:“你倒是聪明,比那些成天只想着怎么让皇帝哥哥多看自己一眼的丽妃她们强多了。只是过于聪明的女子呀——”她说着,又看了看廿廿,忽地笑道,“都不怎么对我的皇帝哥哥上心。” 她说完这话,阿依慕不由也笑了。三个女人在这一刹那似乎产生了一种亲切的默契感。 “你刚刚说让我去看热闹,是什么热闹?”廿廿问道。 “哦,”嘉兴公主道,“我过几日要比武招亲了,请皇贵妃娘娘去看看热闹,顺便呀,帮我瞧瞧那些男人靠谱不靠谱。” “比武招亲,也亏你想得出来,皇上同意啦?”廿廿笑道。 “他现在只想着你肚子里的小皇子,哪里顾得上我。”嘉兴说这句话时不由有些酸溜溜的,“再说了,人家蒙古国的公主在江湖人士汇集的武林大会上都能比武招亲,我堂堂大明的公主,正正经经地办个比武招亲有什么不成?”嘉兴说着,一张小嘴微微翘了起来。 “总之,你就是不想嫁给那个井源。”廿廿一语中的。 “谁又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嘉兴脱口说道。此话一出,廿廿和阿依慕都不由脸色一变,瞬间沉默了。 阿依慕为了打破这沉默,开口说道:“我听说那蒙古公主是自己去上场比武招亲的,嘉兴公主可会武功?” 嘉兴耸耸鼻子道:“我自是不会,但自有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上场,只要他能打败井源,便是我的乘龙快婿啦!” 廿廿和阿依慕不由都笑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嘉兴口中说江湖豪杰时用的是“他”,而不是“谁”。 这时,忽地听到小德子的声音自外面远远地响起:“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