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抄书人》 第一章 青石观 黄粱一梦,人是物非。 “这是哪里,我明明听见主治医生说放弃抢救?” 方休从简陋的床铺上起身,晃晃脑袋。 立时有许多记忆涌入脑海,如画面,又似文字,甚或还有声音响起,浪潮般澎湃不止,将他思绪淹没。 大明国都,燕京,城外小县村,一个妻子早亡的落魄书生,辛苦拉扯大一双儿女。 好容易置备起一份嫁妆将女儿出嫁,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女婿却在新婚当天猝死。 左右乡邻指指点点,亲家公婆怒斥克夫,隔天便将新妇赶出家门。 老书生大受打击,心力交瘁,就此一病不起,时日不多。 眼看这家道要就此破碎,幸而一个小书生挺身而出,硬是不顾闲言碎语,入赘老书生家,以寡妇为妻。 这小书生比老书生还要穷苦,但毕竟年轻力壮,帮着操持家中上下,才让老书生放心瞑目。 这赘婿…… 就是方休的姐夫。 “不是赘婿文啊?” 方休静静坐一会儿,待脑海中的浪潮渐渐平缓下来,才站起身。 “既来之,则安之。” 这副身体十六岁的年纪,正是青葱年少,却瘦弱得像个没长开的孩子,但至少没病没灾,已经远甚他之前。 “此方休,便是彼方休了。” 他换好一身格外干净的布衣,推开门。 门外天色蒙蒙亮,小篱笆院中,一个简陋草棚下的炉灶烧着火。 “阿休,起了?” 灶前是一个穿着朴素的身影,不到二十年华,面容带着几丝日夜劳作留下的憔悴。 是姐姐方屏。 “姐,我来。” 方休下意识上前帮手。 “不用不用,都煮好了,给你热着呢。” 方屏挥手将他拦住,一边掀起锅盖。 热腾腾的蒸汽散开,一阵麦香米香扑面而来。 便看见几张面饼贴在锅沿上,还有小半锅米粥在锅底扑腾。 面饼白胖,米粥浓稠,虽是简陋的吃食,已经难得丰盛——若非今天这日子,往常根本见不着。 “昨夜睡得安稳吗?也是件怪事,一点风雨都无,竟打了好一阵雷,闪得夜里亮堂堂。” 方屏一边盛粥,一边关切问道。 “睡得挺好。” 好得不得了,大病痊愈,只是换了一具身躯。 方休接过碗,蹲在灶边就地扒拉,随口问:“姐夫呢?” “运谷子去了。” 方屏递过一张白面饼,又拉起方休往院子里赶:“你别挨着灶,小心衣衫沾到锅灰,惹道长不喜欢。” 道长? 李道长,李溪,青石观的观主。 方休脑中跳出一个名字。 李溪道长最近要重修青石观的书楼,一应书籍都准备重新抄写整理,正需要人手。 老方这十几年都是佣书为生,而方休虽然被老方认证过是没有才情天赋的愚笨脑袋,但一手字写得还算入眼,一直跟着老方抄书。 爷俩曾替李溪道长抄过花经,算是有点交情,这次青石观雇人便被方休赶上。 今天,正是去青石观上岗的日子。 “抄书耗神,要是眼睛乏了花了,或者手腕酸了痛了,就赶紧停下……” 吃过早饭,方屏又给方休仔细整理仪容,一边念着:“总之要注意休息,家里虽然紧巴,有你姐夫在也不至于挨饿。” “姐夫是读书人,我多赚些家用,就能让他多读些书。” 方休乖巧听着方屏的絮絮叨叨,不时插上一嘴。 记忆里,这也是老方临终前的交代。 方家姐弟都不是读书的料,这入赘的女婿却颇被老方看中,认定有大材在身,直言方家日后要想出头,全指望赘婿读书。 当然,这话是当着女婿面说的,也很有可能只是收买人心。 “爹都考不上院生,你姐夫那榆木脑袋能行?” 方屏掸着方休的衣袖,不以为意。 又是一番嘱咐,方休才背起包袱离开家门。 往燕京城方向行一个时辰,到一处傍水河岸的竹林边,一座小庙宇立在此处,清幽僻静。 青石观。 门扉半开着,方休还未走近,便远远听见里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方休,进来。” 这声音并不响,却如在耳畔,颇为神异。 方休心中一动,回忆起这一方世界似乎并不寻常,真有法术神通,也真有妖魔鬼怪。 “等一下,我这‘夺舍重生’算不算死鬼害人?会不会被发现端倪?” 他差点想扭头就跑,可如此反而更显得有鬼,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再者说,家里连下月的余粮都无,不上也得上。 进入青石观,殿前院中植有一棵大柳树,树下立着一个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清瘦老道,正是李溪道长。 “道长。” 方休小心谨慎,恭敬行礼。 “佣契上都已经写得分明,这一年里,我要翻新的旧书有三百余本,都要抄写完毕,还有观中的水火琐事,你也一并都要料理。” 李溪道长似乎并无察觉方休的异状,直白道:“观中吃住用度都不短你,工钱一月一结,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再传你几手道门符箓。” 修行人的寺庙宫观里,有浣衣打扫的水道长,跟起灶烧饭的火大师,合称水火。 李溪道长看似得道高人,其实也抠唆得紧,方休这差事,只拿一份抄书的工钱,实际却连水火杂役的活一起干了,几如卖身。 只不过,若非日子难过,谁家愿意冒着“庙里无响屁,寺里两担屎”的风险,把少年郎送到寺庙里讨生活? 至于什么符箓,方休更是根本不信。 李溪道长又道:“将手伸出来。” 方休依言伸手,便见老道士并指朝他一点,他指尖忽而有针扎般的痛感。 一滴指尖血飘出,被李溪道长收摄去,落在一枚似乎金石又似木料的令牌上。 方休心中立时莫名多出一种感触,仿佛那令牌与自己之间已产生某种联系。 “这是什么,契约法令?” 方休心中突突,生怕遭老道士算计。 只是李溪道长没有给方休解释的意思,也没打算让他多看,很快便把令牌收起。 “书楼里已经备好笔墨,你去。” 李溪道长摆摆手,扭头进了殿里。 “这老道士肯定有鬼。” 方休暗自腹诽,稍稍迟疑,便往书楼而去。 眼下,还是顺着方休原本的轨迹,老老实实佣书谋生,不要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为好。 书楼内,要重新抄写的书籍已经整理出来堆在一处。 方休磨好墨,随手拿过一本《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开卷》,取来裁好的白纸,将衣袖一束,便开始抄书。 他手腕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笔法记忆,落笔毫无生疏,字迹工工整整。 这一抄就是半天。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是大部头,分作开卷、五宫、通身、先天、修行五篇,记载的是吕祖当年得道之后,开课为门人弟子讲解筑基修行之事。 筑基是道门修行第一步,便是通过打坐静修,感悟体内气息,开辟人身三百六十五窍。 这三百六十五窍又被分作三个部分,也就是五宫、通身、先天三个阶段的修行。 不过这本开卷只是开篇与目录,篇幅较短,页数不多,方休抄完全本也才到中午时分。 他放下笔,晃晃手,捶捶腰,正想休息片刻。 李溪道长忽而进来。 “你这手字,未免太死板木讷,差你父亲不止一筹。” 李溪道长看一眼纸稿,摇摇头。 一文钱一页,还指望我给你画出花来? 方休心里应话,嘴上却不敢。 “你莫要一味求快,胡乱写字,所谓慢工出细活,就先歇歇。” 李溪道长说着,又指示:“去做午饭。” 这叫歇歇? 方休照着吩咐,进厨房先炒一条腊肉做浇头,又下两碗面。 这倒是简单,腊肉本来便有滋味,只用切成片,热锅滑油,炒到滋滋作响便成。煮面更不用说,难不住方休。 青石观只有李溪道长一个常住,加上方休,两碗面一人一碗。 当然,腊肉浇头尽数在老道士碗里,方休只得一点锅底的肉油,淋在面上都不够给面汤染色。 但在老方家,这已经算是个荤菜了! 方休三口两咽干掉一碗面,抬起头却发现李溪道长还未开吃。 这老道士,竟将腊肉一片片码好,看份量没有缺失,才满意动口。 还怕我偷你几片腊肉? 我方某人岂是窃肉小贼? 方休一阵无语。 我等过几日混熟了再下手,偷几块给姐姐补补。 收拾完碗筷,又进书楼。 早上抄完的书纸,方休检索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出错后,取来工具穿眼绑线。 再封上牛皮纸书面,方休提笔,写下书名: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开卷。 卷字最后一笔勾完,手腕才刚抬起。 方休忽而感觉脑海晃动,眼前一阵迷幻,浅浅淡淡的云光起落,便在恍惚间看见一座古朴宫殿。 又见一本崭新书籍,赫然是自己方才修好的《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开卷》,往那宫殿中投去。 崭新书籍隐没不见,而一块两指长宽,镌刻有奇妙纹路的玉符,从宫殿中出现。 第二章 张道士 那玉符一出现,方休心中便生出一股明悟。 每抄录一本书籍,那座古朴宫殿就会给予一份奖赏。 这次抄书所得,就是这枚玉符。 纯阳玉币。 修行者凝聚一股真气内力,度入符纸、木牌、玉石中封存,待到需要时再将之化开,便能得这股真气内力滋补。 先古时期,这类事物常作为修行人士互通有无的抵价物,类似金银之用,故而又称法币、法钱、法金。 有修为高深的甚至能将一道法术封于法币中,一经催动,立时便能将招式施展,是后世法符的前身。 “这是……金手指到账?” 方休惊喜交加,面上却并无表情,只将新抄好的书籍放入书架,又取过一本旧书《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五宫篇》,继续抄录。 五宫期修行,要开辟脏腑之窍,便是肝宫眼窍、心宫舌窍、肺宫息窍、脾宫口窍、肾宫耳窍,每一宫都由几十个小窍穴组成。 吕祖一一详解窍穴,按他所说,这五宫窍穴开辟之后,有锤炼内脏,不受病害瘟疫,耳聪目光,能辨天地细微的功效。 一边抄,一边思虑万千。 脑海中的纯阳玉币煜煜生辉,方休知道只要自己念头一动,就能将之取出。 但一来他尚不知道如何化用法币,二来这等天赐福缘,哪怕有一丝风险都不可暴露人前。 故而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抄书上,努力将关于古朴宫殿与纯阳玉币的念头深藏。 一笔一字,继续抄。 此时眼前的笔墨旧书,已非一文钱一页的佣书生计,而是一座神异非常的无穷宝库。 抄抄抄。 抄出一个明天。 ……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五宫篇》抄完,已是第二天傍晚。 获得:先天元窍丹一瓶。 一丹能开先天一窍。 方休操纵意识打开那古玉雕刻的药瓶,仔细数数,共有三十六枚内蕴流彩,黑色琉璃珠子般的丹药。 方休继续蒙头抄。 李溪道长的藏书颇多,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匀算下来,一天能抄一本。 再抄《吕祖说先天得道经通身篇》。 吕祖讲解通身期,开辟筋骨之窍,一百零八个大窍穴遍布人身四肢,开辟之后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力大如牛,能欺狮虎。 获得:熬金虎骨丹。 有淬炼肉身奇效。 接着抄《上清八景飞经张传本》。 这本经书出自吕祖《道藏》,跟修行无关,却也是精妙经文。 获得:龙虎法币。 龙虎法脉凝炼的法力。 再抄《洞真子辩普贤》。 这本书便连经文都无,而是记载古仙洞真子与佛门普贤辩法的典故。 在这个故事里,普贤起初目中无人,却跟洞真子辩法落败,便拜入古仙座下,得到诸多赏赐密密麻麻写满纸张,修为大涨。 获得:日月净华法币。 佛门小神通日月净华凝炼的法币,能化作一股精纯的佛门念力,也能催发一招仿佛高僧施展的日月净华宝光。 至于这高僧有多高,方休暂时还没概念。 …… 一晃过去月余时间。 方休已获得三十多样奖励,其中大部分是法币,零星有几瓶丹药以及能作炼器、炼丹用的精金、灵株。 李溪道长不知是不是被他勤恳打动,大方得让他每次下面炒浇头时,多切半条腊肉,多斩半只腊鸡。 只是没想到,多的腊肉腊鸡还在老道士碗里,只不过炒的肉多了,捞出来后锅里剩下的油芡便多,给方休的那碗阳春面更添一分油色。 方休空欢喜一场,幽怨地一度又开始琢磨偷腊肉的事。 倒不是他小家子气,有宝库在身还惦记几块腊肉。 而是他如此这般生出歪念头,才显得自己只是个粗鄙的乡下抄书匠。 只是某次看见卖腊肉的行商上门,那行商五短身材,驼背佝偻,脖子上竟是颗立耳尖嘴,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分明是个人立而行的狐妖! 方休乍见妖怪吓一大跳,李溪道长却见怪不怪,熟络地招呼。 卖肉狐妖亦是十分热情,举止仿佛一个普通商贩,按三两一斤的价钱,卖给老道士两筐腊肉。 三两银子,顶自己三个月的工钱! 方休才看明白,平日里炒的腊肉都非普通食物。 以老道士的抠搜德行,这般贵重的腊肉,肯定少了一片都会被发现,方休也就顺理成章地息了偷肉念头。 这一日,方休晚饭后又加一会儿班,将一本书籍余下几页赶工出来。 获得:赤帝御令。 以火催动,御使赤帝亲卫。 这是一粒拇指般大的赤红色玉珠,看起来平平无奇,竟是件法宝。 方休还未仔细琢磨这法宝该如何使用,屋外便传来李溪道长的呼唤。 他应声出来,正看见老道士将一只纸鹤抛出,接着道:“你准备一番,有客人将至。” 纸鹤扑腾翅膀,竟飞出院墙去。 方休见过这手段,李溪道长常用纸鹤传书,让邻村米贩送面油上门。 说来也奇怪,那米贩每次都不收钱,到月底反而还送一袋银子。 他不多问,照吩咐打扫干净院子,在大柳树下备好桌椅碗筷。 不多时,收到纸鹤的酒楼送来酒菜,将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李师弟,久等啦。” 忽而一声浑厚声音从远方传来。 话音由远及近,院中荡起一股风,随即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地轻飘飘无声,正立在桌前。 “好厉害,这就是驾风?” 方休看得心驰神移。 “张师兄,别来无恙否?” 李溪道长拱手行礼,请客入座。 被他唤作张师兄的来客,却是个一脸正气的中年道士。 两人外貌做父子都相当,却没想到兄弟相称,还是老的做弟。 也不知是道门达者为先,还是张道士驻颜有术。 无论什么原因,这张道士的修为肯定要高于李溪道长。 “托李师弟的福,此次闭关半载,福至心灵,侥幸连开两窍。” 张道士举杯笑道,话里颇有几分欣慰。 “竟有这等福缘?” 李溪道长十足惊讶,碰过一杯酒,数道:“这么算来,先天三十六窍,张师兄已开三十二个,余下四窍,即便再无灵犀机遇,最多也不过四五年光阴,便能成就先天圆满!” 先天三十六窍? 旁边方休听得心中一动。 “先天圆满,便是能开山立派的真人!张师兄,你可寻好建道观的福地了?” 老道士笑呵呵问道。 张道士却兴致索然,摇摇手道:“这几年国库空虚,奉部未必能批一座新观,我也没有多大指望。” 真人可以开山立派,建立道观? 却要奉部的批准? 方休仔细听着,这都是乡野草民难以知晓的规矩。 “这是谁?” 张道士突然一指方休。 第三章 太阴过云梭 “自然是我新收的徒弟。” 李溪道长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道:“方休,来见过你张师伯。” 徒弟? 张师伯? 方休听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 “哈哈,又一个徒弟。” 张道士却已经想明白,拍掌笑道:“李师弟,还是你的手腕高超,远甚为兄。” “是我那友人,最近升了奉部的郎中,我才又收了几个徒弟。” 李溪道长满脸得色。 说得云里雾里,方休根本听不明白。 两人欢饮几杯,张道士又压低声音道:“李师弟,你也要小心谨慎一些。我倒是听丛林司的人说起过,早有人已经盯上青石观,只要你稍出差池,就……” “青石观是师傅传给我的,除了你我师兄弟两人,谁有资格主持?” 李溪道长满不在意,只顾举杯。 喝到后面,两人开始叙旧,一番忆苦思甜。 他二人当年拜在青石观老观主座下,每日里在院中大柳树下听课,一晃几十年过去,树下童子今犹在,不见当年栽柳人。 师兄弟两人各有境遇,师尊却已然仙逝。 一番忆苦思甜,酒局也到尾声。 方休前边还竖起耳朵,尽管两人话里好多玄机听不明白,也都仔细记下。后面听两人谈起感情,就有些嗤之以鼻。 这一桌酒席未必值一两银子,老道士若是真念旧情,怎么不让方休切一条三两论斤的腊肉来下酒? 他友人既然是奉部官吏,怎么不传话一句,给张道士批新道观时便宜行事? 这个老道士,是又抠搜又虚伪。 酒后又吃两碗面,自然是没有浇头的清汤面,张道士才告辞离去。 他似乎是真念旧情,走之前还提醒李溪道长小心行事,若有必要,也教方休些修行法门,免得被人看穿虚实,坏了好事。 也不知是什么好事,不过方休乐见其成。 想来老道士之前说要传他符箓,也是相同考虑。 第二天,李溪道长果然就交给方休两本经书,让他抄出副本。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先天篇》、《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修行篇》。 先天得道经前后五部,前三部开卷、五宫篇、通身篇,方休都已经抄过,后面这两部却被李溪道长保存得十分妥善,不在翻新目录里。 先天期,开辟血肉之窍,三十六个最为神异的窍穴,又有元窍之称,开辟之后蜕为先天之躯,食霞辟谷,水火不侵。 筑基期的三百六十五个窍穴里,这先天三十六窍穴最难成就,是凡人与真人之别。 而最后一部修行篇,就是《吕祖先天得道经》的根本,感悟气息的口诀。 感悟到气息,才能推动气息开辟窍穴。 可这口诀玄妙难言,只是跟着念一段,都感觉头疼欲裂。 老道士并无倾心调教方休的打算,但也大方地指点几句,方休才将口诀背下来。 原本只能当做话本看的《吕祖说先天得道经》,立时就成正宗的修行法门。 吕祖是道门始祖,这部经书可谓是道家真传。 却并非什么珍贵秘法,多找几个书局就能买到全套。 其中缘由,是因为道家入门不是从修行开始,而是从种下道心开始。 若无道心,通天修为也不作数,若有道心,凡夫俗子也是真传。 先天得道经也就没有多少珍藏必要,反而被有意无意传播出去,以广大道门。 不过如李溪道长所言,似燕山大罗派、小北海通天派等道家真传,都另有独门的筑基修炼法门,开辟窍穴的速度会快出数倍不止。 那就是真的秘传,绝不会公之于众。 方休白天抄书,晚上便照着口诀打坐修行。 起初也毫无成效,只坐得腿脚发麻,腰背酸痛,一身疲惫地倒头睡去。 一直坚持一月,才终于生出气感,隐约觉察到一丝温热气息在丹田处流转。 他兴致冲冲地跟李溪道长询问自己的情况,却被泼一头冷水。 “好好养着,养个一年半载,气息壮大之后便能尝试冲击窍穴。若是勤修不缀,三四个月便能开辟一个窍穴。” 老道士吃着腊肉面当早饭,随口说道。 这青石观的规矩古怪,一天三顿全是面。 “三四个月才一个窍穴,那要开辟三百六十五窍岂不是……” 方休心算一番,才估算到一千多个月份,还没来得及换算成年份,就已经吓了一跳。 “你当有这种好事?” 老道士瞥他一眼,放下碗筷,一边用擦嘴一边道:“三四个月开辟一窍,指的是五宫窍穴。后面通身、先天的修行自然更难。通身窍,一窍当五宫窍穴五窍,而先天三十六窍,每一窍都与五宫中一宫相当!” 方休听得错愕,他都不需去算,反正肯定是远超山野村民的寿命年限。 “怎么,难道你还指望成就真人?” 李溪道长嗤笑一声,摇头离去。 “这老道士,肯定还有所隐瞒。” 方休固然是不指望老道士把他教成真人,不过老道士的说法也的确离谱。 三四个月才五宫一窍,那先天圆满得要几百年! 继续抄书。 又是半个月,抄书收获十三枚法钱,两颗丹药,以及一件法宝。 太阴过云梭。 飞遁法宝,又有隐匿身形之用。 抄书的诸多奖赏中,法宝最为珍贵,至今也不过两件。 修行上也有些许进境,那口温热气息并未粗壮多少,却已能随着意念在经脉中游走,如臂使指,十分灵活。 青石观平日里没有多少人声,方休蒙头抄书,李溪道长也蒙头修行,只初一十五时,观中才有些许香火。 方休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默默抄满一年书。 这一日,李溪道长突然要出门。 “短则五六日,长则一旬半月,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好门户。” 老道士嘱咐几句,也不说缘故,便整好仪容离去。 方休关好门,自回书楼抄书。 一天下来,方休一如平常,仿佛老道士还在。 直到入夜时分。 方休换了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离开青石观。 他沿着观边小溪,摸着黑穿过竹林又翻过山丘,一直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处荒郊野岭停下脚步。 寻到避风点,盘膝而坐。 神念一动。 一枚玉符不知从何处出现,落入手中。 纯阳玉币! 第四章 葫芦小金刚 玉币不过两指大小,形制古朴,周身镌刻有奇妙纹路,不时有隐约的光彩从纹路下流转,颇是神异。 方休默念修行口诀,推动丹田那股气息,缓缓搬运到掌心。 果然如他所料,那气息与纯阳玉币一触,立时便有一股至精至纯的浑厚法力从玉币上传来。 纯阳真气! 他喜不自禁,又很快稳住心绪,小心翼翼地控制气息,待纯阳真气将自己经脉填满后,便将玉币放置一旁。 随即,纯阳真气缓缓在体内运转。 不多时,他确认这纯阳真气得心应手,仿佛自身气息般温顺,便催使着真气,往一处肝宫窍穴撞去! 一撞,窍穴纹丝不动。 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又兴势头。 再撞,窍穴微微一晃。 此时经脉内的纯阳真气已经耗去三成,气势稍显不足。 他又拿过纯阳玉币,将真气补满。 运转周天,继续撞。 如此重复三遍后。 原本紧闭的窍穴,已然被冲撞得软弱无力,叫纯阳真气寻到间隙,渗透进去,浸润得湿湿嗒嗒。 终于。 纯阳真气第七次冲击时,顺利将这处窍穴彻底冲开。 方休身躯一颤,似乎隐约听见啪一声响,仿佛体内某处关隘被打开,深处涌现一股莫名的力量。 他张开眼,原本黑暗的天色,竟都明亮几分。 继续。 …… 一连开辟三十余个窍穴,纯阳玉币便空空如也,只余一丝残留,无法调用。 方休毫不犹豫,将体内纯阳真气散尽,又取一枚龙虎法币。 龙虎真气不如纯阳真气精纯无匹,但威势更重,只五六个周天便能开辟一处窍穴。 只不过这枚龙虎法币所储存的真气远不如纯阳玉币多,只支撑八个窍穴便无法再用。 方休感悟脑海中的古朴宫殿,再次取出一枚流火法币。 又开八窍。 …… 他这段时间抄书,积攒有七十枚法币,其中半数封印有一招法术招式。 这种法币倒是也可以化作法力,供修行所用,但未免有些浪费,故而方休只取单纯的真气法币。 一连消耗六枚法币。 肝宫几十个窍穴尽数开辟。 方休弃了法币,用自身气息在肝宫眼窍一转,几十个窍穴猛然一震,隐隐勾连成一片。 流转过这些窍穴的气息,也以可见的速度逐渐茁壮,很快便有原本六七倍粗大。 “气息开辟窍穴,窍穴也勃发气息。” 方休推动气息温养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起身,举目四望。 此时临近日出,但天色仍是昏暗。 却根本遮挡不住视线。 天地清晰。 他放眼望去,十丈外的杨树上,树叶片片分明,脉络清晰。 他低下头,一只蚂蚁在脚边草地的土壤内穿行,节肢上的绒毛来回晃动。 “这就是肝宫眼窍的妙用?” 方休心中欣喜,一阵左顾右盼。 好一会儿,他才收敛心绪,趁着日头未出,沿着原路赶回。 青石观安安静静。 夜里的确无人打扰青石观,但以防万一,还是远离青石观修炼为好。 万一老道士突然杀个回马枪,在门口看见一双陌生鞋子,书楼里传来方休的…… 小心为上。 一夜修行,方休不仅毫无疲惫,反而精神奕奕,回来后也不休息,又一头扎进书楼。 抄一天书,正好一本。 获得:天龙法币。 入夜。 方休再次摸出青石观。 今天他穿过竹林后就不再赶路,而是感念古朴宫殿,从中取出太阴过云梭。 这件法宝有巴掌大,两头尖尖,中间稍粗,弯曲如月牙,质地似乎黑色石材,遍布云纹。 气息一动,往手中运去。 太阴过云梭被气息一催,立时绽放光芒,又忽而一晃,将方休身躯摄入其中,随即化作一道只隐约可见的浅浅月光,朝半空里飞射出去。 这遁光何等迅捷,只眨眨眼的功夫,便已掠过几里地界,前面隐约可见一座宏伟大城。 雄关墙垣连绵如丘,飞檐宫楼起伏不绝,灯火似星河泼地,人声比锣鼓喧天。 燕京! 方休赶忙调转方向,往城外钻去。 一路避开村庄道路,到无人荒野时,才敢催动法宝高高升起,趁夜风东卷,与薄云西流,月色览尽百里,不似人间景致。 他何曾有过这种体验,一时只觉着心胸欢畅,直欲叫唤出声来。 好在他也知要谨慎低调,很快便降下遁光,在一处隐蔽山坳现出身形。 “这太阴过云梭不仅遁速快,遁光也只一缕月光模样,在夜幕里根本难以察觉,真是一件好法宝。” 他躲进一处阴暗,一边摩挲着太阴过云梭,一边睁大眼睛往外边打量。 好一会儿,山外都无什么动静,似乎并无人发现月梭遁光而追查来。 他才放下心来,开始修炼。 今天不急着化用法币,方休先从古朴宫殿里取出一只瓷瓶。 拔掉瓶塞,立时有一股浓厚药香升腾,出自瓶中三颗金豆般的丹药。 熬金虎骨丹。 这丹药说是有淬炼肉身的奇效,而淬炼肉身首当其冲便是开辟窍穴。 方休取一颗金豆吞下,打坐入定。 药效才一化开,他便感觉体内涌出一股奇妙气力,在经脉中流淌,立时浑身窍穴震颤。 仿佛有一双柔荑巧手从一个个窍穴上拂过,将原本坚硬的壁垒化作软肉。 此时,方休直觉着即便用自己温养的气息,都能将一个个窍穴开辟。 既然如此,那就…… 天龙法币! 厚重而威猛的精纯法力涌入经脉。 方休照着昨日经验,先运一个周天练手,再以真气撞向窍穴。 啪啪啪! 竟一气冲开三个窍穴! …… 这一晚上,便只听见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修炼一夜,到天明前,方休竟将心宫舌窍、肺宫息窍、脾宫口窍、肾宫耳窍,五宫里余下的一两百个窍穴都尽数开辟! 五宫修行完成。 本来进境还能快些,不过方休没有急于求成,而花不少时间温养自身气息,好统御刚开辟的窍穴,以便藏拙。 趁天色未亮,方休驾月梭折回。 太阴过云梭与剩下的熬金虎骨丹,都被他藏在远离青石观,一处绝无半点人迹的隐蔽地点。 然后步行回观。 抄书。 就这般,白天书楼抄书,晚上野地修炼,一晃两天过去。 配合余下的两粒熬金虎骨丹,通身一百零八窍亦是轻松开辟。 通身圆满! 五宫修行锤炼脏腑五官,通身修行打磨筋骨力道。 此时方休已能目视千里,耳听顺风,气息吞吐如龙,劲力搬运似虎,肉身更有披鳞覆甲般的坚韧,远超凡人。 宛如集齐大娃、二娃、三娃本领的葫芦小金刚。 第五章 张道士偷家 李溪道长所言的几百年先天,固然是有所隐瞒,但即便真正的道门真传,也绝无有方休这般进境。 第五天,刚摸到老道士所说“短则五六日,长则一旬半月”的边,方休就没敢再冒险,乖乖呆着青石观不出门。 接下来几日,他白天抄完书,晚上便回房间打坐,静养气息,暗藏窍穴。 他颇琢磨了一番技巧,控制感官,对超过凡人的知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也控制肉身,行事只用一成力道。 小心遮掩自己金刚葫芦娃的真实面目。 一连过去几天,老道士都未回家,方休也不着急,继续潜伏。 直到第十日。 这天清晨,方休正在院中清扫。 忽闻一阵风声,随即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院中,将刚扫净的落叶卷得到处都是。 “好师侄,别来无恙否?” 竟是之前与李溪道长饮酒的张道士。 他似是有乐翻天的好事,一开口嘴角便咧到耳根去。 “张道长?” 方休稍有错愕,提起小心道:“李道长已经出门有十日,还未……” 张道士是已开辟先天三十二窍的半步真人,也不知有无查看别人修为境界的本事。 “我当然,知道他在哪。” 张道士哈哈一笑,忽而挥动袖袍,立时有数张黄纸符箓从袖中掠出,绕院一圈,悬在身前。 “符咒之术?” 方休眼角一跳,连忙退到院边,有些惊疑:“张道长,你……” 他差张道士大半个境界,还全不懂符咒法术,又将太阴过云梭藏在野外,若这张道士要动手,方休就只能…… 日月净华法币。 乾阳真火法币。 青木神雷法币。 给你来个三块钱的! 张道士却根本不理他,只连掐手诀,默念咒术,随后并指一点。 “去!” 被他点中的黄符,闪过一道隐约光彩,射向主殿。 “去!” “去!” “去!” 他一指指点过,一张张符纸便依次催动,分飞向偏殿、书楼、厨房……甚至连方休过夜的杂物间都不放过。 去往厨房的符纸立时有反应,已化作一道流光,将半筐腊肉拖出来。 “这般灵物,我也要日日享用了!” 张道士甚是欢快,随手拿起一块,也不嫌生硬,就嘴便咬。 其他符纸也一一回转,带回来许多事物,有道袍有木剑有符纸有箱子。 这是……偷家来了? 方休往角落又缩了缩。 以张道士的本事,难道李溪道长还能怪他没守好家门? 张道士也不愧先天三十二窍的修为,牙口甚是利索,两三口便吞干净一块腊肉。 他一挥手,符纸卷来的事物都被掼在地上,木盒子摔烂,掉出来几十块令牌。 方休立时辨认出,他来青石观第一天,被李溪道长取指尖血渗入的令牌,就在其中。 他如今也算有些道行,已能隐隐感悟到,这令牌对自己毫无约束。 最多也就以那滴血迹为引,甄别出自己身份。 “没有,怎么会没有?” 张道士皱皱眉,看向方休,喝问道:“李溪平时储存都在哪?” 方休摇摇头,茫然不知。 “想你也不知道。” 张道士也不怪罪,沉思一阵,忽而抬头,看向院中大柳树。 他与李溪自拜入青石观后,便在大柳树下听课修行,这棵大柳树足可见证他师兄弟二人的手足之…… “风来!” 张道士袖中射出一张符纸,法咒一催,院中立时掀起一股飓风。 疾风肆虐,地面草皮青砖都被掀起,刮上屋顶去,而屋上瓦片哗啦啦作响,也不知被吹飞多少。 方休被风拍在院墙上,虽是无碍,也尽职尽责地痛呼一声:“哎呦!” 一连串沉闷声响。 却是那大柳树,竟被飓风硬生生刮倒。 地面出现好大一个窟窿。 里头柳树根系盘结深处,赫然有一个硕大的精铁箱子,覆满尘土。 “果然在这!” 张道士眼睛发亮,朝铁箱点去一指。 一阵风起,铁箱挣脱树根,翻开盖子。 满箱金银奇珍,大白天里都放珠光宝色。 这箱子深埋树下,也不知李溪道长是怎么将身家都藏进去的。 “李溪啊李溪,你这几年观主,做的比我想的还滋润。” 张道士呼吸重了几分,忽而又催咒唤风将铁箱关上。 扭头看向方休。 “好师侄,你看什么呢?” 看你偷家。 方休还没回话,张道士亲切一笑,朝地上一指,一块令牌被风卷动,吹入方休怀里。 “这是你的奉籍,李溪以你的名字假做奉籍,每月俸银便都落入他手。” 这就是……吃空饷? 方休拿着令牌,稍感诧异。 一直以为李溪道长有什么坏心思,原来只是…… “一个奉籍,即便是只开五宫其中之一的小道士,月俸的粮草、食盐、布匹也能折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 方休瞪大眼睛。 自己辛苦抄书一页才一文钱,一天不过三十文上下,满打满算一个月才一两白银。 他姓李的做个假奉籍,吃一个空饷就是二十两! 这老东西,吃得哪里是腊肉,吃得是我的肉! “他这几十个空饷,再加上青石观的香火缮银,每年几万两进账。” 张道士笑呵呵算着,问道:“好师侄,你说你这师父,该不该死?” “该不该……” 方休正气愤着,忽而醒悟过来,讶然道:“李溪道长他?” “死了。” “死了?” 方休一惊。 “死无全尸。” “你,你……” 方休慌张地往院门口又退几步,脸上有一丝谨慎。 慌张虽没几分是真,但他心底里已经打定主意。 至少给个十块! “我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我自然不会做这等事。” 张道士轻笑一声,慢慢道:“是奉部下令,围剿一名潜伏燕京城中的妖人。京师都供司调遣了西宛、良乡两山的人马……” 西宛山、良乡山并非两座山,而是都供府在西宛县、良乡县的下属衙门,总领一县的寺庙丛林。 方休听李溪道长提到过,青石观在良乡县地界,归良乡山统辖。 “偏偏我这李师弟倒霉,昨夜里一动手,便死在妖人手里。” “死在妖人手里?” 那老道士,就这么死了? 毕竟相处不短时间,老道士虽然抠搜,却也让他尝过油星,还指点过…… 方休心中一转,马上道:“既然如此,死者为大,这月的工钱也不用结了,我这就回……” 那什么妖人,什么奉部,什么都供府的,听起来就是麻烦事物。 自己能不扯上关系便绝不扯上关系。 只要从此脱身,躲在家里安安稳稳抄个几年书,攒一千块钱再出门。 还怕谁? “你走不了。” 张道士笑得别有意味,道:“你是李溪的徒弟,你若走了,这青石观怎么办?” 第六章 赵大人 “我只是一个抄书的,怎么能算李溪道长的徒弟?” 方休赶紧撇清关系,正说着,耳边响起一阵马蹄与车轮声响。 只是那声音尚远,若非自己肾宫耳窍已开根本无法察觉,是以也装没听见。 张道士自然也已察觉,却仿佛早有预料,轻轻一笑,理也不理方休,扭头走出青石观。 方休略一犹豫,也迈步跟上。 两人前后行到观前,远远便看见一架马车行来。 那马车方休还认得,是奉部一个赵姓官吏的私驾。 每逢初一十五时,这马车都会载着一个美妇过来青石观上香。李溪道长特意交代过,让方休不要唐突冲撞。 马车行到观前,帘子掀起。 车中一个身影,却不是那娇媚的赵不知道几夫人,而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 “你们是谁?” 那男人连车也不下,阴郁着脸问道。 “见过赵大人,贫道张岭,是暂挂在西宛山的散修。” 张道士行礼道,顺便捎一句:“他叫方休,是我李溪师弟的徒儿。” 方休没搭话。 少开口少惹事,干干净净脱身才是正经。 “他还真有脸收徒弟!” 赵大人脸上阴郁更甚,问:“李溪呢?” “京师都供司还在善后,但想来赵大人也已经收到消息,此次围剿妖人,我李师弟身先士卒,已经遭那妖人毒手。” 张岭挤出几分愁容,哀声道。 “这没用的老东西!” 赵大人有些恼怒地低骂一句,浑然不顾及青石观的门面。 只是青石观门面前,名义上属于青石观的两人却都未制止。 “赵大人。” 张岭忽而又拱手,脸上哀容不见,淡然道:“逝者已矣,这青石观没了我师弟……” 他说着扭头看向方休。 方休赶忙表态:“当然是张师伯接手。” “赵大人,我若是住持青石观,你在奉部,我在都供府,你我二人枝叶相持,自是前途无量。” 张岭笑吟吟道。 方休这才听明白便宜师伯的来意。 他要的不止是李溪家产,还要青石观,跟赵大人这座奉部靠山。 还真是偷家。 不对。 继承家业。 也差点意思。 吃绝户? “当初李溪,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赵大人却冷哼一声,对张岭的提议不以为然。 “李师弟自是无法与我比较。” 张岭负手,似是漫不经心道:“最多再有三年,我便能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三年内能成真人?” 赵大人有些惊讶,终于高看张岭一眼,沉声问道:“张道长所言当真?” 张岭一笑,不应话。 “好,本官信你。” 赵大人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直白道:“待堂议后,明日就会有十方司的任命下来,你好生做。” 他说完放下帘子,马车正要走,帘子忽又掀起。 “你叫方休?” 赵大人脸色又变得阴沉沉难看,盯着方休。 “是。” 方休硬着头皮应声。 我又没坏你们官供勾结的好事,惦记我干嘛? 赵大人没再开口,放下帘子,马车离去。 “赵大人慢走。” 张岭对着马车恭敬又行一礼,转身便进道观。 方休忙追上去,客气道:“恭喜张道长,贺喜张道长,既然此事已了,那我是否……” “你就这么怕我,非要舍了这里的差事不做?” 张岭斜视他一眼道。 你吃人绝户这么狠,我一个寻常乡间抄书匠,怕一怕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也不对,我家中都无余粮,谁做主顾不是主顾,好好的差事干嘛不要? 啧,这角色心理有点难把握。 方休正觉着脑袋疼。 张岭忽而道:“你好好待着,我将你奉籍的月俸给你。” 方休心中咯噔一声。 走不了了。 一个寻常乡间抄书匠,只怕有天大的风险,都不愿放弃每个月二十两白银。 张岭不再理他,下到坑里将铁箱搬出,随即催动几张符纸,化作无形索,套住倒伏在地的大柳树。 哗啦啦。 尘埃弥漫。 那大柳树,硬是被他拉起。 张岭又散去无形索,撸起袖子上前抱住树干,左右一阵晃荡,扶正树干,扎稳根系。 真?金刚。 又招呼方休一起打理余下的琐碎。 两人又是扫地又是铺砖,花一早上才将院子打扫干净。 张岭又使唤:“做午饭去,蒸两块腊肉。” 好嘛,这下连油星都没得尝了。 吃完面,方休旁敲侧击:“张真人,我只是做些抄书跟杂役的活,真能领一个奉籍的月俸?” “担心我害你?” 张岭慢条斯理擦着嘴,笑道:“你我同门一场,这般缘分,自然要送你一场富贵。” 什么富贵,我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抄书的美男子。 张岭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去了主殿。 方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该怎么脱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又蒙头抄书去。 一晃便到傍晚,方休抄完一本《普贤求丹乾坤洞》。 这又是一部话本,说的是普贤到乾坤洞求取炼丹之法的故事。 似乎普贤高僧是个热门题材,方休抄过不少,文风各异,并非一家作品。 不过这本《普贤求丹乾坤洞》,跟之前抄过的《洞真子辩普贤》,遣词造句颇有几分相似。连尾篇里,乾坤洞主见普贤心诚,赏赐诸多丹药密密麻麻写满纸张,也是跟洞真子古仙一般慷慨。 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手。 笔名却不同,也是件趣事。 获得:洞天辟地丹。 打开窍里乾坤、穴中玄机,化窍穴作芥子须弥之用。 “窍里乾坤……就是把窍穴练成乾坤袋?那我岂不是可以把太阴过云梭随身带着!” 方休正欣喜,便听见张岭唤他。 院中,张岭单手托着那只总得有千斤分量的大铁箱,看方休从书楼出来,嘱咐道:“你好生看门,不得离去,我明日再回来。” 说完也不等方休应话,他便催动法咒驾风离去。 “也罢,在哪抄书都是抄。” 方休思来想去,自己一个抄书匠都无什么利用价值,完全不值得张岭算计。 既然如此,那就抄一天是一天。 待到夜深,他再次翻出青石观。 先拿回太阴过云梭,化作月光遁进深山老林,寻到一处僻静地方。 从古朴宫殿中取出刚到手的洞天辟地丹,张嘴吞下。 体内气息立时鼓荡起来,仿佛浪潮汹涌,在周身经脉奔腾,最后冲入脾宫口窍。 方休忽觉自己嘴里某处窍穴一跳,随即周身气息平缓,再无异动。 他催动气息往方才动静的窍穴处搬运过去,果然察觉到一处空荡荡的玄妙所在。 “这是在我牙齿上凿了个洞?” 这处玄妙所在不过一拳大小,但得了气息滋润,很快便扩张开来。 一直到一丈见方,才放缓增长速度。 方休将太阴过云梭咬在嘴里,窍穴一动,牙关合上,太阴过云梭消失不见,自然不是吞下肚,而是收入那处乾坤窍中。 窍穴再动,太阴过云梭又被吐出来。 他试验几番,很快练熟技巧,嘴巴一张一闭便能控制乾坤窍开合,收放如意,不沾口水。 又取几枚法币存入牙关,以备紧急时化用。 最后,他取出古朴宫殿内的另一件法宝。 赤帝御令。 第七章 赤帝御令 赤帝御令是一枚拇指般大小,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色玉珠。 方休催动气息,往玉珠中灌去。 玉珠得了滋润立时模样大变,内里射出明亮赤光,仿佛焰火流转。 与此同时,一股别样滋味从方休心头升起,仿佛那玉珠已经与自己勾连,是自己手上一块血肉。 “这算是激活了?” 方休捡来些树叶枯枝,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 火一起,他就退后三步,然后……又退五步。 “安全第一。” 将赤帝御令往火中一丢。 轰! 火焰爆起,席卷四方,树木摧折,大地焦裂。 而一道焰光拔地而起,直入云霄,似要将夜幕都点燃! “这么大动静?” 方休吓一跳,忙不迭一退又退,一连退出十丈远,才避开火势。 而那笔直火光燃烧一阵,忽而自下而上,化作焰星飞烬消散,恍如烟花,煞是好看。 到最后焰火只剩一团,一盛一收,焰色内敛,随即落下。 啪! 那焰火落到方休眼前,竟是一个身躯高大,火目红发,好似将军般,着一身赤色狰狞盔甲的英俊男人。 “赤帝卫,拜见陛下!” 男人倒头便拜。 “陛下?” 方休正疑惑,忽而听见一声长啸,似是什么东西撕开夜风。 他赶忙抬头一看,便见天边出现一道白色遁光,正往此处掠来。 与此同时,悠远的声音在山间响起,回荡:“是哪位道友,在燕山玩……演练火法?” “糟糕,被发现了!” 方休当机立断,催动气息收回赤帝御令,吐出太阴过云梭,将自己跟赤帝卫一卷,化作浅浅月光,贴地离去。 不多时,白色遁光闪至此处,迈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 “没人?” 老道左右搜索一番,都不见人迹,正要施法唤来雨水覆灭山火,忽而又停下。 此时又两个中年道人驾风而来,看见老道身影,连忙降下风头,恭敬行礼道:“大长老,你怎么出关了?” “掌教的命令,要我进宫给陛下办差事。” 老道随口回道,皱眉沉思。 涉及圣意,两个道人也不敢多打听,左右瞧瞧,稍年长些的那个提着小心道:“大长老,是哪家晚辈这么胆大妄为,敢在我大罗派的山门纵火?” “晚辈?” 大长老被打断思绪,睨他一眼。 那道人立时明白自己猜错,不由尴尬一笑,硬着头皮道:“我看这火势不大,又是寻常焰种,似乎不是什么高深法术?” “虽是寻常焰种,但意蕴神异,比你要高深得多。” 大长老哼一声,颇有些怒其不争。 自从掌教加封天师,授右都供,又领太微府中天令……三都五府,燕山大罗独占其二,一时如日中天,隐然为天下道门魁首。 只可惜……后继无力。 这些晚辈弟子被功名拖累,一个个眼高于天,却一代不如一代。 “你两个,看好火势,这座山头由它烧。” 大长老拂袖,化作遁光离去。 他还有一句话未说,那人的遁法更甚火法,比自己这个大长老都高深得多。 只是前后脚的功夫,自己竟然连一丝痕迹都无法发现? “燕京左近,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莫非,也是进京给陛下办差的?” …… “陛下?” 距离燕山三百里外的某处无名山坳里,方休上下打量赤帝卫,好奇道:“你叫我陛下?” “陛下难道不是……陛下?” 赤帝卫反而有些糊涂。 “你说的是哪位陛下?” 方休试问。 赤帝卫口中的陛下,极有可能就是意识中那座古朴宫殿的主人。 问清他的来历,应当就能知晓那座古朴宫殿的来历。 方休心中其实不无忧虑,那古朴宫殿来得无迹可寻,天知道是自己福缘,还是已落入什么阴谋算计,成为谁的掌中棋子。 毕竟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陛下,自然就是咸有人国,尊号皇帝、第五龙王的……那位陛下。” 赤帝卫脱口而出。 “叫什么?” “这……” 赤帝卫皱眉苦思一会儿,无奈道:“卑职真气枯尽,许多事都记不真切。只记着……当年赤帝大人将我炼入御令,进贡给陛下。” “赤帝又是谁?” “……” 好嘛,一问三不知,怕是个傻子。 方休不再强求,转而让赤帝卫演练一番本领。 京师之地藏龙卧虎,为免再次惊动旁人,方休特意嘱咐他小心控制法力。 没想到……多虑。 赤帝卫是真的真气枯尽,别说燎原山火,连个火折子的苗头都掀不起来。 倒是肉身不俗,至少在先天圆满之上。 多上就不得而知,也没个参照物。 “太阴过云梭如此不俗,我还道这赤帝御令也有什么妙用,竟然只得一个护卫打手?” 方休颇有些怨念。 赤帝御令入手时,没有半点法力烙印,自己用气息一转就能占据。 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无这枚玉珠的祭炼法门,再催气息入玉珠,便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换言之,他只能御使赤帝卫,却无法为他补足法力。至于这珠子还有无其他作用,就一概不知,也无从推演。 见方休眉头皱起,赤帝卫赶忙行礼道:“只要陛下将赤帝御令投入无论何种火焰里,用热力供养,我都可恢复真气,自然就能记起许多事来。只不过……寻常火焰要效果差些。” “行,为我护法。” 方休挥挥手,席地而坐,入定搬运气息。 他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只余先天三十六窍还未开辟。 气息运转一个周天,便往其中一个元窍撞去。 完成五宫、通神修行后,他的气息已经粗壮如河流,远非先前能比。 但遇上这三十六个元窍,气息却才一冲便自溃散,不知消弭何处。 这般修炼,就好似将一杯水倒入冰封的河流,还未指望化开冰层,反而先被寒气冻结。 “这先天三十六窍,果然远非五宫与通身窍穴能比。” 方休不泄气,他也不指望自己气息能冲开元窍,只是搬运一遍熟练路径而已。 他感念牙关窍穴,将一枚青帝长生法币,在乾坤内化开。 精纯的青帝长生法力盈满乾坤窍,又随他心意涌出牙关,摄入经脉之中。 这一招一演练就上手,倒是意外之喜。 日后再要化用法币,就可以悄然行事,不怕暴露人前。 接下来便是…… 先天元窍丹! 药瓶落入手中,方休拔掉瓶塞,倒出三十六粒内蕴流彩,黑色琉璃珠子般的丹药。 一股脑全部倒入口中! 然后……存入牙关窍穴。 意念一动,又从中取出一粒,吞入肚中。 先花钱,再下药,天下还有打不开的窍穴? 药劲一化开,方休便觉着经脉中忽而浮现一股奇异真气,绕周身一圈,寻到一个元窍便一头扎进去。 原本冰清玉洁的元窍,被股药力一催,立时颤动起来,似乎欲拒还迎。 第八章 无厌观 饶是下了药,青帝长生真气冲撞之下,这颗元窍依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只颤动得剧烈几分。 好在药劲另有一重功效,就是冲击元窍后的真气不会再莫名消散。 方休将真气运转一个周天,鼓足气劲,再度撞去。 窍穴颤抖更甚,却依旧扭扭捏捏,不肯分开。 就这般僵持大半夜。 在方休的持久不懈冲击下,终于。 啪。 这颗元窍再忍受不住,被真气冲破阻挠,一股一股灌入其中。 方休只觉着浑身一颤,一阵异样的酥麻感从每一根骨缝中窜起。 随即,这颗元窍中涌现出惊人磅礴的气息,倒灌经脉,只两三个呼吸,便充满经脉,将来自法币化用的真气尽数排斥。 犹未停止,更多气息涌出元窍,一点点将盈满的经脉撑开。 …… 天明前,方休将赤帝卫收回赤帝御令中,赶回青石观。 先天元窍极难开辟,但开辟后的收益也是极高,方休花小半个晚上才尽数消化。 经脉更加粗壮不谈,血肉似乎也隐隐升华,不似原本粗鄙。 一夜一元窍,若是能够持续,不过月余时间,方休便可成就真人。 只可惜……先天元窍丹不缺,做修行助力的真气法币却已经用完。 为今之计。 抄抄抄。 方休扎进书楼。 午后,屋外吹进一阵风声,又有脚步落地。 方休猜到是张岭到来,但没有唤自己,也就当没发现。 不多时,青石观外有车马动静。 他照例装没听见,直到张岭出门迎到来客,院前响起人声,才从书楼出来。 “……西宛山散修张岭,迁调良乡山,住持青石观……张道长,恭喜。” 赵大人果然有手段,只一天,就把张岭的观主之位安排妥当。 青石观前,送来任命文书的是个女官吏,年岁不大,朝气蓬勃。 此间大明,并不禁女子读书为官,只是难免要辛苦些。 “有劳大人。” 张岭含着笑意,接过文书与印信,不动声色地递上一个小布袋,沉甸甸。 女官吏却未收,看见方休走近,问道:“这位可是方休方道长?” “我是方休……什么方道长?” 方休眉头一皱,隐隐觉着不妙。 “方道长,我乃是奉选司的听传,还请方道长领受任命。” 女官吏笑着行礼,又打开一份文书念道:“良乡山青石观李溪,佑护地方,素有功绩,此次围剿妖人……计功论赏,泽披后人。今西宛山无厌观空置,由李溪爱徒方休,迁调西宛山住持该观。” 迁调西宛山,住持无厌观? 方休听得一愣一愣。 良乡山并非一座山,而是都供府在良乡县的下属衙门,总领一县的寺庙丛林。 这是之前听李溪随口提到过的编制。 良乡县在燕京城外,西宛县却是燕京城以中轴正阳街分隔的两县之一。 这是方休原本就知的地理常识。 换言之。 方休莫名其妙地,被调到燕京城里一座无人道观做住持? “师侄,恭喜。” 旁边张岭笑容可掬。 住持一座道观,定然是个好差事,但看张岭这笑意,方休又觉着肯定哪里有鬼。 女官吏递过文书与无厌观的印信,方休一接过手,便隐隐感觉这印信与自己的奉籍令牌有所勾连。 “方道长,那我们便上路?” 女官吏侧身,示意方休登上马车。 “我……” 方休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侄,大人在等着,你还磨蹭什么?” 张岭催一声。 方休犹豫片刻,终究上车。 马车哒哒哒上路。 “无人的道观,总能安安心心抄?” 只要能抄书便不怕。 古人云,大隐隐于市,自己便做个隐居京城的抄书匠,慢慢抄书慢慢攒钱…… 马车上,方休安下心来。 对面坐着的女官吏正闭目养神,方休思虑一阵,开口问道:“大人,这道观无主,是前任住持过世,还是失踪了?” 可千万别画风一转,变成灵异。 “那自然是死了。” 女官吏睁开眼,轻轻一笑:“要是失踪,奉部肯定不答应,会下令都供府穷搜天下都把他找出来,擅离职守是死罪。” 方休啧一声,有些郁闷。 他刚还设想过,等攒够钱就浪迹天涯去。 “前任观主,前天夜里刚死。” “前天夜里刚死?” 方休心中一动,不由得头皮发紧,脱口道:“妖人!” “不错。” 女官吏点点头。 那这画风又不对了。 自己一去无厌观,肯定就会遇上妖人残魂,逼自己吞下邪门奇毒。自己只能忍辱负重,为妖人效命为非作歹同时,挤出时间抄书,攒个百八十块再…… “你放心,奉部行事,自然是斩草除根,那妖人已死,无厌观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隐患。” 女官吏见方休脸色不好,安慰道:“那妖人虽然有些来历,但他死在京师都供司手里,即便有亲朋故旧要来寻仇,也不敢在燕京闹事……敢在燕京闹事的,肯定也不会跟你一个全无相干的小辈计较。” 还有寻仇的? 方休更是头疼,苦恼道:“我一个抄书匠,怎么会让我来无厌观?” “你不知道?” “请大人指点。” 方休见女官吏好说话,赶紧拱手请教。 “看来你真是个抄书匠,对这里面门路全不清楚。” 女官吏清清嗓子,缓缓道:“天下修行人,皆归都供府管辖,由奉部调遣。” 方休点点头。 这意思大概就是都供府是手握兵力的军队,而奉部是指挥部,都供府要听奉部命令行事。 “修行之人本来便不服管教,尤其不服儒门之人。再则奉部尚书是正二品,与都供府三都五府中的五位府令相当,但三都皆是一品,要压奉部一头。” 哦,又涉及到派别。 “但奉部毕竟管着都供府的升调,自然也就有人愿意听令奉部,换取仕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吃饭嘛,不寒碜。 “而在奉部,向来只有一条准则,就是谁能叫都供府令出惟行,谁就能高升。” 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两种人一拍即合。” 女官吏一拍手掌,指着方休道:“就像你师父跟赵关城。” “赵关城……赵大人?你还知道李溪道长跟赵大人的事?” 方休睁大眼睛。 “这有什么,每个奉部官员,都有交好的都供府之人,否则上官命令下来,你却指挥不动人手,怎么交差?” 女官吏嗤一声,不以为意。 “都供府敢抗命?” “闭关修行无法出门,祭炼法宝不能中断,云游四海还未回家……未必都如此直白,但听调不听宣,算抗命吗?” “原来如此。” 方休听明白奉部跟都供府的潜规则,稍一思索,立时醒悟过来自己遭遇。 第九章 陆逢 “赵大人栽培李溪道长为己用,李溪道长却一命呜呼,赵大人白费了心血,是以耿耿于怀。” 方休推测道。 女官吏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 “你又说那妖人有些来历,故而没人愿意接手无厌观,都怕惹事。赵大人就物尽其用,把我这个李溪道长的便宜徒弟给推出来,解决上官烦恼。” “不错。” 女官吏点点头,笑着道:“所以你放宽心,你现在对赵关城已经没有价值,他不会再惦记你。” 那自己这算是,脱身了? 不对,青石观主是肥差,无厌观主难道就清贫? 赵大人固然不会再惦记自己,可还有一个便宜师伯在…… 算了算了,不去想它,自己能抄书便好。 马车不停,两人打开话闸,逐渐熟络起来。 女官吏名陈习,并非正儿八经的奉部官吏,而是燕北书院的院生,今年刚被举荐到奉部当差,现下是照壁听传。 照壁听传,已迈进衙门,但还未迈进官门。 便是候在官衙大门内的照壁外,听候大人们命令行事,做些跑腿跟班的差事。 方休一听就懂,实习员工呗。 这一方世界的大明,皇帝陛下也姓朱,却跟方休记忆中那个朝代大相径庭。 妖魔鬼怪首当其冲,另一个迥异之处便是此间大明没有科举,朝廷命官全从各个书院举荐,院生到衙门里从类似照壁听传的职位做起,依才干慢慢升职。 难怪陈习对赵大人直呼姓名,全无尊敬,不过就是大学生刚入社会年轻气盛,看不惯奉部这些心机勾当。 待打磨几年,也就改姓赵了。 马车进入繁华的燕京城,一时人声鼎沸,涌入车厢内。 行一段路,拐几个弯,才渐渐安静下来。 忽而一阵呼喝声,动静颇大,好似军中士兵演练。 方休等一会儿,待陈习也听见,才露出疑惑表情。 陈习笑着给他解惑:“是西宛崇武堂的弟子在练武,就跟无厌观隔一条街。是不是更有安全感?” “那是。” 方休点点头,心中却撇撇嘴。 当然是更喜欢全无一点人声的地方,安安静静抄书。 越热闹,便越容易生事端。 不多时,马车在一处小巷内停下。 “这次围剿妖人,无厌观有一点遭灾,你能打理便打理一二,打理不了也不碍事,明日便有工部的吏员来修缮。” 放下方休,陈习便告辞离去,回奉部交差。 方休抬头看看,若说青石观是冷清,那眼前这无厌观就是凄凉……凄惨。 布满灰尘的牌匾摔在台阶上,大门缺了一扇,另一扇斜挂着门框上。 “中东风情?” 方休摇头,走近观内,视野豁然开朗。 一眼能看见邻居家去。 “有亿点遭灾?” 方休哭笑不得。 无厌观房屋已经倒塌干净,化作几堆残砖碎瓦,地面还有好大一个黑黝黝不见底的窟窿。 合着那中东风情,已经是这道观内唯一残存的建筑。 不对,东边靠墙还有半间破屋苟延残喘。 方休爬过废墟,钻进塌陷大半的屋子里,惊喜发现,竟是一座书楼。 这书楼在道观角落,受到波及较少,只塌掉屋顶跟两堵墙,里头藏书并无多少受损,只是有大半被埋在砖石下。 “书楼自然要重建,重建自然要抄书。” 方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 纸张本来薄弱,记载文字成书,便难以折损。 书籍只被碎石划破点纸页,内里完好无损,抖落封面的飞灰,露出名目《太华老仙七擒普贤传》。 “竟然没坏?” 方休随手把书撕开半拉,丢到角落里。 “你是无厌观新任观主,方休?” 忽有一道人声,在院中响起。 方休心中一惊,他根本没察觉任何动静。 妖人残魂! 不对,他知道我是方休? 若非听见那人叫出自己名字,方休差点就想花钱。 从破楼里钻出来,方休才看见院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是个神采飘逸的中年道人,着一身绣龙穿云的华贵道袍,脚下御着一团浓密翻滚的云气,悬在半空中。 仔细看那云,又觉着云丛变幻间隐现锋利气息,刺得眼睛生疼。 这手段,已比驾风要高出一个层次。 方休猜他至少是位真人,连忙拱手道:“我正是方休,敢问前辈是?” “不用前辈长短,我姓陆名逢,唤我一声陆老哥便是。” 道人十分和蔼,说着一挥袖,荡开碎石落到地上。 “原来是陆前辈,失敬失敬。” 方休没听过陆逢的名号,不过以他气度,想来非是李溪、张岭之流能比,恭敬一些总无错。 “无需客气。” 陆逢十分好说话,又道:“我已听闻令师遇难之事,方小弟还请节哀。” 方休能节什么哀,老道士抠搜又虚伪,拿他名字吃空饷,还牵连他莫名其妙做什么无厌观主。 叹口气,摇摇头,再拱拱手。 哀不起来,客套还是要做足。 一番虚情假意来回,方休才问起陆逢来意。 “编书局派我来抄书……” 方休听得心中一紧。 抄书。 这是他最大隐秘。 编书局为什么也要抄书? 跟自己有没有什么关联? “……目。” 陆逢客气拱手:“还请方小弟行个方便。” “抄书……目?” 抄书目? 方休暗道自己紧张过头,让开身子道:“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陆前辈随意便是。” 无厌观藏书,大半埋在倾塌书楼的废墟里。 陆逢张嘴一吹,立时有云丛从口中涌出,分化一丝一缕,钻入砖石里将众多书册卷出。 他又挥手,从袖中飞出几副笔墨纸砚,好似牵绳木偶一般,晃晃悠悠。 云丛卷着书册一本本飘过,无需陆逢动手,那砚台自己研墨,毛笔更是仿佛识字,将书名一个个记录下来。 好手段! 方休眼睛发亮。 好似看见印钞机。 “陆前辈,来日我修行有成,定要跟你请教这本事。” 方休一脸诚恳道。 “这……” 陆逢面露诧异,盯着方休看一眼,忽而笑道:“方小弟初来燕京城,怕是不知道我的师承,这诸天云禁剑道,我也无权私传。” 说着他神态变得落寞,幽幽道:“这门道法虽然高深,却是……能不学,便不学的好。” 诸天云禁剑道? 是那云丛? “陆前辈误会了,我是说这毛笔自己抄书的法术。” 方休指着几只勾墨不停的飞笔,解释道:“不怕陆前辈笑话,我拜入青石观前是个抄书匠,对抄书别有一番爱好。” 要能学到这印钞术,那自己便做李溪徒弟! 陆逢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方小弟真是个妙人,这手段粗浅得很,只要开辟法脉便可领悟。” 陆逢随手演示,一抬手,便从袖中飞出会倒酒的玉壶跟杯,又挥手摄来砖石叠成两个板凳,拉着跟方休一起坐下饮酒。 闲饮几杯清酒,方休才问道:“陆前辈,编书局抄书目做什么?” 陆逢闻言轻轻一哼,朝皇宫方向瞥一眼,随口回道: “陛下要修书。” 第十章 月俸 “修书?” “对。” 陆逢吞一杯酒下肚,冷笑道:“俗话说,盛世修书,我怎么不知如今是盛世?无非就是四院想哄皇帝开心。” 四院,四大书院,内阁四位大学士出身的书院。 这个词即可以指四座书院,也能指代满朝官吏,有时也是以四院为首的儒门代名词。 陆逢话里颇有些怨气,也不知是对四院还是对皇帝。 更像是两者皆有。 对四院好理解,道门本来便跟儒门有些间隙,好比奉部跟都供府。 对皇帝就…… 陆逢也知失言,转开话题道:“方小弟,我还有另外一事要请你帮忙。” “陆前辈但说无妨。” “你住持无厌观,若遇上有人挂单寄宿,务必知会我一声。” 陆逢放下酒杯,注视方休,说得十分认真。 挂单? 无厌观住过妖人,谁会不开眼来这里挂单? 除非是那妖人的…… 方休止下念头,没有细想。 只怕这陆前辈之所以折节下交,如此亲近客气,什么编书局的公务都是幌子,这个缘故才是根本。 “这算什么事,自然为陆前辈留意。” 方休心里想法多,嘴上还是痛快答应。 陆逢自是高兴,拉着方休再饮几杯。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修行,陆逢毫不吝啬地指点几句关隘,让方休受益匪浅。 尤其一句重中之重,令方休豁然开朗。 “道门修行,与其他传承有两处最为不同,其一是要种下道心,又称道种、道果,其二便是,观想法……” 观想法! 不多时,书目抄完,陆逢收了笔墨纸砚,又邀请方休去自家做客,被方休婉拒。 尽管听得意犹未尽,但这位陆前辈跟妖人有染,还是不要深交为好。 送走陆逢,方休也出门逛一圈,了解无厌观周遭环境。 因挨着西宛崇武堂,附近几条街都颇有人气,商铺酒楼一应俱全。 崇武堂是天子布武,在各州县设立的官立学堂,课目以武学为主,是正儿八经的武门传承。 西宛崇武堂虽只是县一级的小学堂,但毕竟天子脚下,也有宗师坐镇。 武门宗师,与道门真人相当。 陈习说的安全感,就来自于此。 由此可见,那妖人能在宗师身旁潜伏,定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天色不早,方休寻到附近饭馆,想赊一顿晚饭。 他在青石观不用开销,便把工钱尽数交给姐姐当家,的确是身无分文。 没想到才刚亮出奉籍,还未掏出无厌观观主信物,饭馆老板就把他迎为上宾,好吃好喝伺候上一顿。 有奉籍在身,俸禄何等优渥,还怕拖欠饭钱? 方休得了便宜,依样画葫芦又找一家商铺,赊置来笔墨纸砚等诸多日用所需。 回到无厌观,他在破书楼里理出一块空地,铺开纸笔,便随手取一本书抄写起来。 大半天没抄书,手痒得很! 只可惜青石观还有一本书才抄一半就搁置,实在可惜。 抄到深夜,方休才吹灯休息。 倒不是他精力不济,而是抄书匠理应精力不济。 第二天一早,果然如陈习所言,有工部的人带着大批工匠涌入无厌观来。 领头的也是个听传,还拿着图纸跟方休确认规划,方休哪里懂这个,只听到恢复无厌观旧制便点头应允。 只不过按理是要先修主殿,被方休要求先修书楼。 书楼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的,方休又让工匠先给他打一张书桌出来。 书桌支在院边,方休一边督工,一边抄书,倒是看得工匠们啧啧称奇。 这个方道长,要么得病,要么得道。 一晃过去一个月,无厌观初具雏形,宫殿厢房一应俱全,只剩下些雕工漆工,就是慢活,需要时日。 期间方休攒二十多枚法币,其中一半是真气,被他抽两个晚上,配合先天元窍丹,又开两窍。 无厌观就他一人,可以随便行事,便不用再去寻荒郊野岭修炼。 上次不认得路,竟跑到燕山地界去,至今想想还后怕。 即便他一个乡野抄书匠,都听闻过燕山大罗的名头,那可是道家首屈一指的丛林。 李溪之前指点修行时提到过,都供府下诸多道观,只有远在小北海的通天派,才有跟大罗派叫板的资格。 燕山在方休心里,已是禁地。 日子平平淡淡,倒是方休抄书道长的名号被工匠们传扬出去,时不时有街坊过来看个新鲜。 连隔壁崇武堂的几位教习都慕名而来,还请方休喝过一顿酒。 这一天到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燕京城里一片喜庆。 更喜庆的是,发工资了。 奉部送来月俸。 方休凭奉籍领一份,已经十分丰盛,住持无厌观又领一份,比奉籍还优渥几倍,另还有无厌观的香火缮银,更是远甚前两样。 粮食、盐巴、布匹,装了满满一车,卸在无厌观院中。 另还有现银上百两,方休先去街上还清旧债,然后雇一辆马车,正准备装上粮食布匹,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回到无厌观,却看见张岭。 院中一辆大车,两个杂役正将粮食等物往车上搬,另有一个满脸精明的商贩,拿着算盘噼里啪啦,跟张岭算着账。 方休心中一叹,就知道这便宜师伯不会放过自己。 见方休回来,张岭挥手唤退商贩,笑吟吟道:“好师侄,你是忘了我说的,将你奉籍的月俸给你吗?” 这话说得就够明白,其他的不给。 方休很识相,把刚到手的一袋银子递上去。 张岭拎拎份量,马上估出差额,笑着道:“差的分量,就当师伯恭喜你上任无厌观的贺礼。” 方休穷苦人家出身,这一个月来吃喝用度的欠账,也出不过一两银子去。 这般慷慨,不愧青石观真传。 “你既然住持无厌观,你的这些师兄们,自然要跟你一道。” 张岭又打开一个木盒递来,里头是哗啦啦几十个奉籍:“奉部那边的迁调手续,我会去办,你好生安顿他们。” 这话说得颇为诡异,其实见金见银。 李溪的空饷徒弟迁到无厌观来,张岭自然就能在青石观继续收徒。 真·不愧青石观真传。 方休一个抄书匠,哪里敢有异议,乖乖将盒子收好。 一会儿工夫,大车便装满货物。 “好师侄,你在无厌观好好待着,我也不会亏待你。” 张岭从大车上又拿下部分,是该方休那份月俸的粮食等物,价值约莫十两上下,再加十两现银凑够月俸,并一本无皮书籍一起交给方休:“这是我道门真传秘法,今日传你,有不懂的可以来跟我请教。” “道门真传?” 方休心中一跳。 莫非是观想图? 当日陆逢指点他时,全无藏私,他才终于解开疑惑,为何李溪口中他要几百年才能完成筑基修行。 便是因为没有观想图。 修行时存神观想,事半功倍,进境远非方休这般空练能比。 这才是道门之人真正的修行方式。 《先天得道经》并不珍贵,这观想图却是秘本真法,李溪根本不可能传他。 这便宜师伯会这般慷慨? 第十一章 明月几时有 “我真是太年轻,太天真。” 送走满载而归的张岭,方休翻开书册一看。 当场就反思自己为何要对青石观之人抱有信任。 之前陆逢介绍飞笔之法时有提到过,道门传人开辟法脉后,真气自生灵性,才能掌握真正法术,控物不过雕虫小技。 而法脉未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催使法咒。 法咒自是不能与法术相提并论,其中粗浅入门的,甚至连寻常人都能借助咒语、咒符施展出来。 张岭这本册子里,就记载着几道法咒。 以方休此时眼光,稍加分辨,就能判断出这几道法咒的成色。 都是粗浅里的粗浅,入门中的入门。 “这也算道门真传?” 方休颇有些嗤之以鼻,唤进来马车夫,将他的月俸搬上车。 今日中秋佳节,衣锦是衣不起,还乡还是要还。 马车上路。 车厢里,方休打开书册细看。 书里记载有:定身、辟邪、搬运、隐身、避水、穿墙、掌上火、足下风、指尖刀、口中雷、斩剑符、无形索,一共十二道法咒。 方休一一试练。 定身定住路边一只野狗。 辟邪一时不好演练。 搬运能隔空操纵,但手段僵硬,远无法如陆逢般飞笔写字。 隐身只能将身影模糊几分,夜里勉强可用。 避水是雨衣,顺带憋气。 穿墙太厚不行。 掌上火是打火机。 足下风是跑得快。 指尖刀能在指尖凝聚一道锋锐,裁纸肯定没问题。 口中雷是大喇叭,吓车夫一跳。 斩剑符与无形索还算看得过眼,前者能将符纸化作飞刀,后者催发一道无形绳索,操纵如意,长短由心。 这十二道法咒其实各有妙用,只不过方休初上手,不甚精通,才显得差劲。 来回演练几番,马车到家。 方休从去青石观抄书,连工钱都是托人寄回,已许久不见家人。 姐姐方屏却是被马车与粮食吓一跳,一阵狐疑,还当是方休从青石观偷的。 东西搬进院里,屋内读书的姐夫吴品听见动静,也出门来,方休才将自己的遭遇一说。 自然是省去抄书致富的事。 妖人之事也不提,免得两人担心。 饶是如此,方屏也听得提心吊胆,一脸愁容,直到方休说起奉籍与月俸,才眼睛一亮,眉开眼笑。 吴品倒是听得愤慨,说些岂有此理之类。 他瘦高个,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眉宇间一股正气。 这小夫妻两人,本就是冤家般的青梅竹马,只不过吴品孤苦伶仃,家徒四壁,连破屋都才半间,老方才把方屏许给别人家,有后来许多事。 见他还说什么要去御史台告状,方屏当场变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将他瞪住。 她早就欺负惯吴品,即便吴品入赘方家来支撑家门,也没改掉脾性。 更别说,弟弟这一个月二十两的差事,什么丈夫不丈夫的都要往一边放,说翻脸就翻脸。 “娘子,这钱来路不正,用着岂能安心?” 吴品好言相劝。 “我们姐弟俩佣书贩舂,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不考上书院怎么就安心?” 方屏一点不给面子,直戳吴品心窝。 吴品哑口无言,自回屋里继续读书。 “不用管他。” 方屏撇撇嘴,但也知道事情利害,嘱咐方休道:“你也要小心些,虽说是身不由己,也不要留下把柄,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要有脱身的机会。” 方休点点头,又把十两银子摸出来交给方屏。 他有奉籍花呗,也无需钱财伴身,不如给家里用度。 “这些钱我都存着,将来给你成家立业用。” 方屏眉开眼笑,仔细收好。 “不用存,你……” 方休刚想分说几句,被方屏拉着走到院边角落。 “你之前两个月的工钱,本来也都存着……” 方屏看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良乡书院的一位先生,似乎挺看中你姐夫,我前几日挪用那钱,买了些伴手礼上那先生家里打听情况。” “先生怎么说?” “那先生说你姐夫颇有几分正气,入书院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脾气太倔,还要再打磨打磨。” 方屏说着叹一口气:“我也不知这先生是什么意思,怕是白送礼了。” “是嫌送得少了?那趁热打铁再送些去。” 方休提议道。 他抄书致富的事只能藏着,这方家要想出头,还真得靠吴品考入书院。 “这倒是不用,我看那先生也是个正直人。” 方屏摇摇头,又捂嘴笑道:“你姐夫这榆木脑袋,我看着生厌,倒有人喜欢的很。那先生今天要办中秋文会,都是书院学生,竟还特意邀请了你姐夫。” “文会?” 方休心中一动,取来纸笔,刷刷便写下一首水调歌头。 怎能忘了传统抄书流的看家本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方屏接过纸,下意识念出来,读得眼睛发直。 老方家是耕读人家,方屏也是读书长大,即便没有才华,也识得欣赏诗词。 明月几时有又是何等文章,立时便把方屏镇住。 “世上竟有如此好的诗词……” 方屏双目闪烁,喃喃自语几句,才问道:“阿休,你这是哪抄来的?” ? 就不能是我写的? 姐弟俩知根知底,都是老方认证过的没才华,方休也就不给自己脸上贴金,忽悠道:“我抄书时,在一本旧书里发现几张写满诗词的夹页,那纸张太过年久,我抄一张便腐朽一张,应当是哪位前朝故人的遗作。” “定然是无人知晓的遗作了,不然早就名传天下。” 方屏点点头,忽而醒悟过来方休用意,眼睛发光道:“你的意思是,给你姐夫……” “只怕姐夫不答应。” “我有办法!” 方屏自信一笑,先取纸笔,仿着吴品字迹抄写一遍,吹干墨迹,仔细折好。 又去吴品屋前,问道:“你晚上不是要参加文会,什么时候出门?” 屋里吴品放下书,回道:“那文会路程有些远,先生说与我同路,会来捎我一程。”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方屏瞪起眼睛,叫道:“先生与你客气几句,你还当真?先生提携你参加文会,你还敢拿大,让先生来接你?你是猕猴偷戴衣冠,当自己是个人了?你……” 一阵劈头盖脸,直骂得吴品羞愧难当,逃也似得,提前上路。 第十二章 抄来的中秋词 临近傍晚时分,一辆马车行到院前。 果然如吴品所言,先生顺路过来捎他。 方屏拿着抄好的诗词迎出来,扮作小鸟依人的模样,软言细语道:“乔先生,我家相公不敢让先生接送,已经提前去了。走得太急,连备好的中秋词都忘带上。” “中秋词?” 车上乔先生颇为诧异,笑道:“我带他去只是为了让他结交几个熟人,他不是向来不作诗词,竟然这次也有准备?” “我相公也是喜欢诗词的,只是他总觉着诗词无用,想凭才干入书院,才从来不在人前张扬。” 方屏不动声色地将纸递上去。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乔先生随口应一声,接过纸张又顺手打开,只扫过一眼,便呼吸一重。 待他仔细读过,已满脸震惊,下意识站起身,撞到顶棚又跌倒,差点摔下车。 “这真是吴品之作?” 乔先生瞪着眼睛,扶着脑袋问道。 “是相公落在书桌上的。” 方屏点点头,又补充道:“让先生见笑了,说不准是他哪里抄的也有可能。” “这等天造一般的文章,哪里能抄的到?” 乔先生忙不迭去拍车夫,叫道:“快,快去文会,快去文会!” 马车调转方向,匆忙离去。 “大功告成!” 回到院中,方屏拍手欢笑。 以这曲水调歌头的才情之高,足可将吴品送入良乡书院! “只怕姐夫的脾性,打死也不承认。” 方休摇摇头。 久不回家,哪哪都亲切,方休帮着方屏一起操持琐碎,又买来许多酒肉,晚饭一顿中秋宴,虽少个吴品,但那是谋前程去,也算团团圆圆。 饭后收拾完,方休没回燕京城,只在房内打坐调息。 没有真气法币化用,又不下药,先天元窍根本爱答不理。 方休搬运几遍气息,也只是来回温养窍穴。 月满云梢头。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车上一老一少。 老的笑意盎然,少的颇有些气急。 到院门口。 “娘子,娘子!” 吴品急匆匆奔进院子,叫道:“你快出来,给先生解释。” “解释什么?” 方屏施施然现身,她似乎早有预料,根本就未宽衣睡觉。 “那中秋词是怎么回事?那明月几时有,怎么会是我写的?” 吴品拉着方屏就要出门,被一把甩开。 “吴品,你还狡辩什么,我认得你的字。” 乔先生也下车来,站在院门口,笑呵呵道。 “这等诗词,我怎么写得出来?” 吴品气急跺脚,问方屏:“娘子,你来说,那中秋词是哪来的?” “你若是写不出来……” 方屏故作迟疑,犹犹豫豫道:“说不定是你哪抄来的?” “我也不曾抄过呀。” 吴品着急叫道。 正此时,方休也出来看热闹,被方屏一指:“那说不定是阿休抄的。” “对,对,是我抄的。” 方休连连点头,当即应承下来。 “先生你快看,是内弟抄的。” 吴品如释重负,赶紧叫道。 “这般文章,便是只过一人手,都早已传扬得天下皆知,哪里抄得到?” 乔先生摇摇头,无奈笑道:“你们一家子也是有趣,罢了罢了,吴品,就当是你抄的。” “这怎么能就当?” 吴品还要解释,乔先生已经转身离去。 马车哒哒哒上路,依稀还能听见先生的笑声,似是颇为畅快。 “你这个书呆子,先生欣赏你的才华,你推脱什么?” 乔先生一走,方屏就变脸,瞪着吴品道。 “不是我的文章,我当然……” 吴品话说一半,忽而醒悟过来,叫道:“我知道了,是你陷害我!” “我陷害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方屏气极反笑,一脚把吴品踢个踉跄,扭头就进屋子。 “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吴品忙又追上去,门却已经锁上,将他关在外面。 方休爱莫能助,自回房间。 吵闹一会儿,吴品怎么也拍不开门,只能去书房过夜。 夜深。 方休从定中醒离。 静静听一会儿,确认姐姐二人已经睡着后,将太阴过云梭催动,化作一抹月光离去。 月光飞掠,不多时便到燕京城外。 他绕城一圈,最后找到永定门外,一处流民聚集地。 盛世亦有乞丐,更何况大明国势渐颓,眼下虽无什么战乱,但也不比先皇时富庶,常有受灾破家的流民一路行乞进京。 方休左右巡视一番,悄悄卷走几件被丢弃在地的破烂衣衫。 月光又起,直到一处荒郊野岭才停下。 方休从月光中现身,将手伸出,默念法咒。 嘭。 一团火焰从他掌心窜起。 牙关一动,取出赤帝御令投入火中。 火光立时大盛,化作身披狰狞盔甲的英俊男子。 “拜见陛下。” 赤帝卫倒头便拜。 方休也懒得纠正,吩咐道:“将你衣甲卸去,还有毛发、瞳孔,都化作普通人模样。” 这身狰狞盔甲亦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自有化合妙用,一个念头便被收入赤帝卫体内。 赤帝卫的肉身又在先天之上,一身窍穴控制自如,肉身入微,身体发肤掌握由心,很快便将火发红目的异状散去。 此时再看,便是一个赤裸裸的寻常男人。 “只是英俊了些,快赶上我。” 方休又让他在土里打几个滚,才将捡来的破衣物让他换上。 如此一来,倒是跟永定门外的流民相差无几。 “陛下,这是要我做什么事?” 赤帝卫不大理解。 “我要你扮作流民进城,一路往城南行乞。” 无厌观在城南,待赤帝卫讨饭上门,自己便可将他收入观中,光明正大带在身边。 方休过的是抄书匠的日子,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护卫,否则也不会让赤帝卫在御令里闲置一个月。 只不过今天替吴品抄书,方休忽而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多布置几步闲子,以备不时之需。 “你要先在流民中混迹一段时间,给自己找好遮掩的身份。此事不急于一时,但绝不可暴露来历。” 方休怕他愚笨,颠来倒去嘱咐好几遍。 “卑职领命。” 赤帝卫恭敬行礼,将方休的话刻在自己脑里。 方休又纵月光,将赤帝卫丢在永定门外流民聚集地角落,才潜回方家。 第二天一早,雇马车回京。 第十三章 孤篇盖中秋 回到无厌观,方休便一头扎进书楼。 赶紧抄书。 歇了一天,这手上就跟有虫爬一般,痒得不得了。 什么也别说了,要字多的、本厚的,劲大,过瘾!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抄致富书。 只是没抄多久,竟没纸了。 他也不好意思使唤雕栏画漆的工匠,只能自己出门去买。 才到书店,便见门口摊上,摆着一叠《兴文二十六年中秋词》,不时有人拿一本,颇为畅销。 兴文是当今陛下年号,他已登基二十六年。 “抄书……方道长来了。” 书店老板迎出来,见方休似乎对今日热销有兴趣,主动拿起一本递给方休,介绍道:“这是今年的中秋词。每逢佳节,文人才子们都有诗会文会,凡是在燕京城左近的,都会被应天书局搜罗来诗作,第一时间印书上架。” 方休随口应和一声,才翻开第一页,便看见:明月几时有,吴品读书偶得先人遗作。 “读书偶得?” 方休皱皱眉头。 是昨天姐弟俩的戏演过头了? “方道长不知,这是儒门之人惯用的虚头。” 书店老板在一旁笑道。 “虚头?” 方休不解,随手翻几页,便看见:某某赏月影成诗、某某与月娥欢好以记。 还有夸张的:某某醉上九天游月府与诗仙子论诗词行酒令夜半不得归留诗乃辞。 吹牛皮是? 方休才翻回第一页来。 明月几时有全篇后,还有几句应天书局的先生批语。 “今年中秋词,自吴品明月几时有一出,余词俱废。” “往年亦废。” “孤篇盖中秋。” 应天书局是应天书院的营生。 而应天书院,正是如今内阁首辅张琮的出身,也就是四大书院之首,天下读书人第一学府。 能得这般评价,吴品立时就能名扬天下。 “方道长你看,这般好词怎么读书偶得?这个吴品,是一边谦虚,一边吹嘘,说自己读的书多呢。” 书店老板给吴品打上凡尔赛的标签。 明月几时有固然是佳作,但书店老板是生意人,当然不会在道门道长面前,太过抬高儒门书生。 “这是我姐夫。” “啊?” 书店老板一愣。 方休哈哈大笑,买下中秋词,又购置许多纸张。 老规矩,奉籍花呗。 拎着书纸回到无厌观,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着一身学生儒服,眉如剑出、眸似星现,五官比匠人造玉,雕出唇红齿白,身形仿清风送柳,抚过翩翩倜傥,可说是除天上仙子难见此等容貌,非王公贵人不得这般气度。 突出一个字,就是:我。 “可是无厌观方道长?” 年轻书生拱手行礼,介绍道:“在下张锦,现是编书局的编辑。” 怪道如此英俊。 原来是编辑。 “张锦?” 方休回个礼节:“我是方休,张编辑有事寻我?” “正有一事要麻烦方道长。” 张锦十分客气,先请方休入门,边走边道:“陛下要修书,已派人收录天下书目,待书目整理好,便要开工。” “我听陆前辈说过。” 方休点点头。 “是陆逢陆右使?” 张锦随口问一嘴,接着道:“之前陆右使从无厌观抄写的书目中,有一本顾曲散人所着的《太华老仙七擒普贤传》,不知在否?” 陆右使? 让儒门学生如此敬称,这位陆前辈似乎也有不小的官身。 “你找这书?我给你拿来。” 方休领着张锦走进书楼,很快便从架上找到一本崭新书籍。 无厌观原本的《太华老仙七擒普贤传》受损严重,被方休最早一批抄写。 书里故事方休还记着大概,是一个叫普贤的和尚,对太华老仙不敬,被太华老仙七擒七纵,最终诚服。 话本都是虚构,世上哪有什么太华老仙? 但真有一位普贤! 是几百年前的旧朝圣僧。 想来这话本的作者崇尚道门,才编排这出戏说,踩普贤一脚。 相似的话本方休抄过不少,都是以普贤为代表的佛门高僧吃瘪的故事。 佛门自然也有软文写手,不过方休都在道观抄书,才不曾见过。 “张编辑喜欢看话本?” “这话本不一样,内有玄机。” 张锦一笑,接过书便翻开,却没细看,而是大致扫过,直到尾篇才停下,一字一字看得认真。 方休瞄一眼张锦手上,他看的部分是结局里,普贤拜入老仙座下后,太华老仙赏赐的诸多珍宝。 这老仙十分慷慨,单是这些珍宝的名目,就有两页多纸,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水字数。 让人好生羡慕。 不多时,张锦合上书,欣喜道:“就是此书了!如今陛下还未下令修书,编书局也无权征用,方道长能否给个面子,将此书借我观阅几日?” “这倒是小事,不过你说的玄机是什么?” 方休好奇问道。 难不成《太华老仙七擒普贤传》里藏着什么秘典真传? “方道长愿意借书,我也不好隐瞒。” 张锦坦然一笑,缓缓道:“普贤圣僧入世的年代,道门有一位前辈,尊号睡龙天师,为道门一时魁首,他结一颗顽心果,修行之外,别有诸多志趣,方道长应当知道。” 不知道。 “自然知道。” 方休点点头,神态自若。 心里头却在暗暗思量。 顽心果? 就是陆逢口中的道心、道种、道果? “他尤其喜欢……” 张锦顿了顿,咳嗽一声:“写些话本。” 写话本? 见张锦语气犹豫,方休立时领悟。 写软文。 道门魁首,竟亲自下场? “只可惜,睡龙天师虽然笔耕不辍,但从不以真名示人,至今也无人辑录清楚他的所有成书。” 好家伙,还是披马甲写软文。 “张编辑的意思是……” 方休打断他,问道:“这《太华老仙七擒普贤传》的作者,顾曲散人,其实就是睡龙天师?” “本来也只是猜测,看到这书,才肯定是他。” 张锦又把书翻开,指着那两页密密麻麻的珍宝名目道:“方道长请看,寻常人写书,怎会有闲情将这些事物一一罗列清楚,占如此多的篇幅?” “睡龙天师就会?” 方休不解。 睡龙这名字,倒像是个水怪。 “睡龙天师不同,旁的人就是有这个闲情,编这么多名目也要绞尽脑汁,而睡龙天师只用抄写便是。” 张锦放慢语速,轻声道:“他手上,有一份清单。” “什么清单?” 方休追问。 “姬武底定人国,四方来贺,贺礼清单。” “姬武?” 方休皱皱眉头。 先古时期并无人这一生灵,是一位名叫帝勾离的神魔,捏造出直身两脚的仆从奴役,称之为人。 人中有一个姬武,他与其他人祖一道,暴霜露、斩荆棘,杀尽神魔,占下两界山以东疆域,开辟人国,以皇帝为名。 这是故老传说中的事,以方休见识看来,介乎于女娲采五色石补天,与大禹定金箍棒治水之间。 根本没有几分可信度。 或许真有大禹,但他治水肯定不是靠那根铁棒。 你小子跟我说故事呢? “四方贺礼的清单,早已经失传,但据说睡龙天师曾寻得一份。” 张锦继续道:“后人要想一堵这清单,便只有睡龙天师的话本里,他随手抄写下的那部分。” “编书局,也要把这清单编入书中吗?” “这便不好再细说了,事关编书局大事,方道长见谅。” 张锦抱歉一笑,又道:“如今编书局尚未启用,只有我一个编辑郎在任,但编书一事关乎国体,迟早要提上日程。待书成之时,方道长便知道这清单有何用了。” 编书局,只有一个编辑郎? 也能指挥动陆逢这般人物? 这个张锦,怕是来头不小。 方休心中一动,忽而道:“我之前抄书,倒是遇上过不少普贤……” “普贤圣僧身份尊贵,道门话本里以他入书的尽多,未必就是睡龙天师的手笔。” 张锦摇摇头,叹一口气道:“睡龙天师的真迹难寻,我也是穷读已经证明是他所作的话本,发现出场过太华老仙这么一号人物,才来寻这《太华老仙七擒普贤》。” “这倒也是,不过我抄写的普贤话本里,的确有两本,也有似这老仙赏赐般,满页满篇的珍宝名目。” 方休笑道。 “此话当真?” 张锦立时眼睛一亮,忙不迭追问:“是哪两本,叫什么书名?” 叫《洞真子辩普贤》、《普贤求丹乾坤洞》。 但这两本书都在青石观,方休怎么会给张岭送人情? “书名确实忘了,不过里面的珍宝清单,还记着一些。” 方休故作思考道。 “方道长,这清单对编书局有大用,还请方道长务必回忆起来,抄写一份给我,我必有重谢!” 张锦当即拱手道。 “这是小事。” 方休挥挥手,走到书桌前,将刚采买的纸张铺开,才提起笔,张锦已经满脸热切地替他研墨。 蘸饱笔尖,方休写下: 第十四章 古仙赏赐 “普贤以师礼待之,洞真子古仙念他诚恳,便传他八荒经、琉璃经、斩龙经、映月经、金光阳经、玄光阴经、流月龙隐经、金山绝情经、血肉飞虹经、巨鲸经、赤云经、白鹤花云经、无焰经、紫翎经、五岳经、玄凤经、天龙经、暗狱经、相思经、梅花经、血焰经、如来经、凤翔经、龙游经、森罗风火经、腾云经、中舆经、初云旭日经、斩铁经、冲霄经、碧炎经、双极经、达摩问道经、圣兽经、金灵经、阎罗经、天师风云经、银霜经、霸鲸经、八石经、神武经、落尘经、青雷经、净魂经、赤花佛经、知御经、旋风妖灵经、碧焰龙伏经、紫虹经、朱阳经、血光焰经、异魔黑经、缠心经、赤天经、赤铜经、吸魂经、宇宙经、乌霜经、兽王不老经、玄冥残阳经、破元经、含光玉衡经、龙泉天极经、紫岳经、地灭经、风火经。 “若干年,普贤学经有成,彻悟罪报业火大神通,演化业火红莲世界,洞真子古仙又赐天权玄牝还精宝丹、六阴勾魂圣丹、太素清魂丹、元阳龙力丹、太清炼魄真丹、太玄芝草剑丹、南斗融灵内丹、九霄青霜圣丹、太玄护脉剑丹、六转还神皇丹、太初青霜还丹、百转聚灵冥丹、阴阳润泽妖丹、九阳益气玄丹、太平炼神蛊丹、太初黄泉丹、三转易经宝丹、太易风妖丹、无极龙凤妖丹、北辰玄元秘丹、天灵清魂魅丹、六阴灵魄禁丹、元阴至元丹、乾元火龙丹、太极凝魂幻丹、五转天魔神丹、千转养元魔丹、太虚皇极奇丹、太上玄真煞丹、元始定灵丹、混元万古丹、百转龙精虎猛奇丹、太阴速灵丹、天仙炼神玄丹、玄阴凝火灵丹、太一漱魂丹、无极不老丹、龙凤玄真皇丹、太素玄阴丹、天一地元蛊丹、玄阳元婴妖丹、太和辟神蛊丹、玄冥复容玄丹、混元凝火皇丹、元一补灵灵丹、太乙冥阴丹、元阴罗厄天丹、玄冥培元圣丹、天灵涤尘剑丹、龟蛇青璃赤火灵丹、九阴忘尘冥丹、太清冰心剑丹、十转离殒秘丹、一气大黄幽丹、元始玄元幻丹、天一噬生蛊丹、大日太清圣丹、天权碧玉毒丹、九鼎赤阳玄丹、九霄劫运魅丹、正阳赤阳剑丹、百转三元幻丹、九霄清神化毒剑丹、千转天尘回丹、元阳清魂灵丹、南斗寿元剑丹、天魔清净灵丹、正阳紫玉幽丹、九阴造化内丹、少阳万寿神丹、开阳降露煞丹、天心烈炎秘丹、回魂采阴补阳宝丹、太初龙精虎猛禁丹、太一碧藕幽丹、无极紫灵真丹、天命冰魄魅丹、少阳散功玄丹、太和蓄力蛊丹、乾元紫玉灵丹、十转寂灭仙丹、七命凝神幽丹、九阳水韵蛊丹、太易培元仙丹、九窍太清还丹、太阴太清奇丹、天权水霸丹、上古漱魂冥丹、太阴清净蛊丹、九阳活死人仙魅丹、五转幻真奇丹、太清紫灵妖丹、四转水韵天丹、玄冥红磷回丹、天妖龟髓毒丹、五行血凝秘丹、阴阳返命宝丹、无上双龙金丹、太乙寂灭龙丹。 “又经年,普贤服丹修行,顿悟百世经纶大神通,演化诸因果世界,又欲参悟光明琉璃宝焰,洞真子古仙便赐天一益神回丹、六阴涅盘禁丹、六阳龟蛇煞丹、天璇固基宝丹、九阴冥阴煞丹、回魂灵紫仙丹、大日菩提剑丹、天魔长生蛊丹、太平地灵仙丹、少阴返命奇丹、天璇降尘鬼丹、三纹招魂煞丹、北极聚灵丹、先天洗髓神丹、九窍聚气真丹、龙凤清虚仙丹、七命草还丹、天枢火龙龙丹、九转还魂妖丹、天妖融血幻丹、天权渡厄禁丹、太阳火龙冥丹、天妖清心玄丹、一元菩提霸丹、九霄冰魄剑丹、龟蛇灵紫丹、五行碧藕玄丹、天魂雷魔丹、二转入虚禁丹、九曲小还煞丹、天罡鬼王秘丹、大日筑基天丹、南斗采阴补阳奇丹、天仙还神仙丹、乾元龙力金丹、三纹凝华还丹、六阳风内丹、玄阳力冥丹、天心木真丹、大日紫金秘丹、大罗融灵神丹、少阳风秘丹、元阴龟髓鬼丹、一元渡厄禁丹、太阴复容妖丹、太阳昊元宝丹、天魔护心宝丹、太乙紫灵鬼丹、北极回天仙丹、太素断魂鬼丹、四转换骨霸丹、九鼎隐灵奇丹、玄阳冥阴霸丹、少阴养元金丹、北极金幻丹、龙虎火灵丹、一气易经灵丹、南斗凝魂内丹、六阳芝草皇丹、紫心康宁正气丹、天一复伤灵丹、一元火魅丹、一气漱魂圣丹、先天聚魄还丹、天罡茯苓内丹、太阴小还毒丹、玉清玄元魔丹、摇光涅盘幽丹、三纹黑枣还丹、八卦青冥回丹、九曲康宁正气宝丹、玉衡青冥丹、大日筑基秘丹、北辰地元天丹、太微凝碧回丹、玄阳漱魂魅丹、天罡凝魂蛊丹、紫府聚魄灵丹、天妖漱魂还丹、元阳风雷龙丹、北斗力妖丹、三转青璃赤火龙丹、摇光补天真丹。 “几多年,普贤领悟光明琉璃宝焰,演化净琉璃世界,便思入世磨炼,洞真子古仙爱徒心切,赐他飞凤灭天钟、风魔血涛轮、虹光神仙缚、神鹰六爻帕、水鸟极乐琴、擎天七曜环、金蚕迷魂节、昇龙沧海尺、螳螂天心棒、锁心狼牙伞、紫云九天镯、赤焰三清笛、水仙龙血图、乾坤灭妖戟、曦和幻壶、绝地三泰笛、阴风鞭、青涛玄剑、元炽壶、无踪化骨罩、飞雪火凤钩、冰蚕金虹伞、准提定天棒、阴阳宝瓶、破地绝世伞、屠妖六阳令、世尊金蚕箭、月读青光塔、霓霞千烈镜、惊世碧涛矛、九宫蚀日镯、夺命天罡绳、无涯回春塔、烈风青涛剑、白鹤炼枪、星罗镜、玄阴天雷印、绝代四灵卷、无为八神钉、变幻太极戟、风刃计都印、究极樱花鞭、天残龙宫轮、赤火金蝉刀。” 方休将《洞真子辩普贤》里的清单写完,又取白纸,继续默写《普贤求丹乾坤洞》的内容:“……” 诸多名目,与正题无关,笔者非睡龙水怪,略去不表。 第十五章 神中识海 停下笔时,已写满六张纸。 “多谢方道长!” 张锦喜出望外,将手一抚,便有一道清光漫过,将字迹烘干,才将纸张小心折好收起。 “编书局首功,当归方道长,我欠方道长一个人情。” 张锦恭敬行一礼,诚恳道:“我在燕京城里,大小有些人脉,方道长若有所需,直管问我。” 就等这一句。 方休心中一笑,故作思虑片刻,才迟疑着道:“我倒是的确有一事……” “方道长但说无妨。” 张锦痛快道,半点也不犹豫。 “我俗家的亲人,亦是儒门学生,希望张编辑能照拂一二。” 方休求人办事,也十分客气地拱手行礼。 不指望你是燕京城谁家大少,但既然能主持编书局,肯定在儒门四院能说上话。 吴品入良乡书院已是无虞,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举荐衙门,又猴年马月方能官印加身。 姐夫早一日当官,自己好早一日鸡犬升天。 这才是正路。 “不知方道长俗家是哪里人士,哪亲人又叫什么名字?” “良乡县,吴品。” 方休平淡道。 便是以一阕明月几时有名扬燕京城,令除此词外余词皆废,孤篇盖中秋的吴品! “此事包在我身上,我马上便去安排。” 张锦记下名字,又行一礼,便告辞离去。 倒把方休看得一愣。 你小子,是不过中秋不读诗的吗? 编书局是什么衙门,有什么重大公务要办,竟这么忙? 没奈何,送走张锦,方休继续抄书。 入夜时,抄完一本《昆仑坐论》。 这本书是记载吕祖、荒佛、姬武、丘圣四位人祖先辈在昆仑山论道的典故。 四人讨论天地法理,各有不同见解。 吕祖认为天地法理便是三千大道。 荒佛则认为天地法理在三千大道外——他称之为三千佛外,还有唯一真谛,智慧。 姬武说天地法理就是我! …… 四人虽然谈不到一块去,但也借坐论的机会,将各自学说去芜存菁,留下道、佛、武、儒四门传承。 便是如今天下四门的来历。 除四门之外,其他学说一律只算旁门。 昆仑坐论的典故,似乎是历史考据,却又有几分传说的意味。 可信度大概比铁棒治水高些。 抄完获得:龙虎养神丹。 龙降心猿、虎伏意马,开辟神中识海。 “神中识海?” 方休若有触动。 当晚,夜深人静时,方休取出龙虎养神丹,吞入口中。 药力一化开,便觉一股清凉之气从丹田升起,沿着经脉遍行周身,最后漫入眉心的印堂穴与神庭穴间。 立时便觉神思一清,旁的思绪杂念尽数散去,只余天地我心。 方休入定,遁入虚无缥缈处。 忽的,他眼前乍现一丝清光。 睁眼去看,入目一片白茫茫天地,连云日都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便是识海?” 方休心绪一动,眼前忽而出现众多画面,在天边,又在脚下,如跑马灯般流转不停,又有吵杂声音在耳边响起,将这一片宁静打破。 他马上收束心思,将多余念头撇去。 天地间又归清白,只余方休孤零零一个身影。 “这便是识海。” 方休心生明悟。 识海是人身精神意识之海,一切念头的归处与来处。 那些纷飞杂乱的画面与声音,就是方休的思绪。 而此时识海空无一物,便代表他心中空白,没有一丝杂念。 忽的,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这人影玉冠羽服,仿佛得道真人,身遭有阴阳八卦虚影隐现,气息高深莫测。 再看他面目,竟是方休! 这是方休感念《先天得道经》,将自身修炼这部经书的一应心得、思绪、念头,从识海深处唤醒,显化而来的化身。 “你修行如何?” 方休问道。 “识海一开,擒心猿、拴意马,再无杂念,我的修行进境至少快上一倍。” 玉冠羽服方休开口,声音与方休相似,只更沉稳几分。 两个方休问答,情形似乎怪异,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识海之中别无外物,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本心,通透分明,对修行大有裨益。 “便是快上一倍,没有观想图,只怕也不及真正的道门传人。” 方休叹道。 “嫌弃我慢,不如你勤恳些抄书。” 玉冠羽服方休呵呵笑道。 方休也一笑,眼睛一闭一睁,玉冠羽服方休不见踪影,白茫茫天地亦是远去。 眼前是无厌观厢房。 他搬运气息运转周天,果然感觉灵动自在,如臂使指,效果远甚之前。 依玉冠羽服方休所说,此时若吞先天元窍丹修行,能比开辟识海前省一半法币开销。 默默温养几遍窍穴,方休才停下。 趁夜色还深,催动太阴过月梭,遁出燕京城。 月光很快掠到永宁门外,凭赤帝御令的反应,从流民堆里寻到赤帝卫。 赤帝卫正躺在乞丐窝中,闭眼假寐。 察觉到赤帝御令的气息,赤帝卫睁开眼,朝隐约方向看一眼,也不声张,闭上眼继续装睡。 见他这般尽职入戏,方休才放下心来,回转无厌观。 第二天,方休起个大早,去商铺购置陶炉跟炭火。 特意挑了无烟炭,点上后摆在书桌一旁,一团暖融融气息。 这是他昨日见张锦一手清光烘干墨迹时,忽而灵光一闪,生出的念头。 其实抄书根本不必烘墨,一来佣书本就利薄,不比炭火值几个钱,二来一本书抄上一天,足够墨迹晾干。 之所以置备炭炉,是以烘墨之名,烤珠子! 赤帝御令被投入炉中,方休又催搬运法咒,拣着炭块将玉珠子遮盖住。 按赤帝卫所说,赤帝御令可以吸收焰火恢复法力。 只是方休静待许久,都未感应到珠子上传来一丝动静。 想来是这火力太小,效用微乎其微,才无法察觉。 也不怕。 反正抄书一直都要抄,小火慢烤,迟早叫你外酥里嫩。 抄书。 一晃过去三天。 这一天午后,姐姐方屏托人带来家信,说吴品已被良乡书院以诗词特例,收为院生。 按说所有书院都是一般规矩,只在每年春考时才录取院生,这次良乡书院竟为吴品破例,可见明月几时有的才情。 以信中所说,吴品起初还不答应,一度将良乡书院回绝。 方屏也是心思机敏的人,自然不会在书信中说那明月几时有是抄来的,只说吴品不愿以诗词扬名。 只不过吴品再倔,又怎抵得过方屏的“劝导”? 自是乖乖听话,成为良乡书院的院生。 院生,便是半只脚已踩在官场门边。 “也不知,我有没有当首辅小舅子的命?” 方休畅想一番五百万怎么花,才收好信,便听见有人来访。 是张锦,抱着一幅画卷上门。 这俊俏编辑,一见面倒是气势汹汹,开口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方道长,你怎么不跟我讲清楚,那吴明月有这等才情?” 呦,你小子终于读到中秋词了。 第十六章 周郎观想 “张编辑勿怪,我姐夫从来低调,不在人前写诗词。” 方休客气一笑。 都被叫做吴明月,怕是吴品日后想低调也低调不来。 先入书院,再借重张锦的京中背景,找个好衙门,台阶步步高…… 方休浮想联翩,仿佛看见首辅小舅子在跟自己招手。 “竟然是方道长姐夫,我还奇怪旁人怎称方道长为抄书道长,原来是出身耕读世家,抄书养志。” 张锦点点头,又怪罪道:“我好容易说服应天书院的先生,允我一个特例,没想到才刚报上吴品的名字,就被先生斥责,说我没事找事。” 方休本来正高兴,却被张锦话语听得眼睛一瞪。 吴品破例入良乡书院,是凭明月几时有这等能传千古的名作。 而张锦竟能只几句话,就让应天书院大开方便之门? 良乡书院虽在燕京近郊,算得上天子脚下,又怎比得过领天下儒门的四院之首? 你到底姓张还是姓朱? “也是我最近忙于公务,听先生说起才知道,那明月几时有一出,应天书院就已经派人去良乡县寻人,只是才刚到地方,便被良乡书院硬赶回来。” 张锦说着一叹,摇头道:“以吴明月的才情,换成我是良乡书院的先生,也要跟应天书院撕破脸。” 这就是抢生源? 只可惜良乡书院不仅占着地利,院中乔先生还对吴品有提携的恩情。 以吴品的倔强脾性,要他转投应天书院,弃乔先生而去,怕是要方屏劝上一个月,都难成。 方休大是懊悔,苦笑连连:“我也没想到,张编辑是如此安排。” 早知道有这等机缘,还抄什么诗,即便是无名无气进应天书院,恐怕也比在良乡书院鹤立鸡群强。 四院皆有大学士,而四院之所以为四院,是因为内阁摄理朝政,能直接任命官身。 这般好事,自然只会在四院里择优选贤。 而良乡书院的学子再是出众,从院生这一步迈出来后,也要从听传做起。 “是我太自命不凡,也不问清详细,就敢跟方道长夸下海口。” 张锦自省几句,惭愧道:“吴明月如此才华,将来必是一位大儒,哪里需要我照拂?” 别别别,千万别客气。 咱们马上把转学手续办起来,一个月不行就三个月,一定让姐姐“劝”住姐夫。 “此事不再提。” 张锦没给他机会,转过话题,打开带来的画卷:“我也不能欠着方道长人情,这是我近日偶得的画作,请方道长过目。” 便见画幅展开,先是画题《周郎着书图》,随即一个书生跃然眼前。 这书生面目俊逸,衣袂飘摇,正立于桌案旁提笔写字。 也是寻常画,只是方休才刚一拿眼打量,就觉着识海一静,好似遁入世外空灵处。 随即,那书生简单的动作变得饱含深意,仿佛暗合什么至道至理,有无穷灵机奥妙。 “这是……” 方休心神俱动,脱口叫道:“观想图!” 哪怕他只知这个名头,从来不曾真正见过。 但他没由来地就深信,眼前这《周郎着书图》,便是一幅观想图! “还是方道长识得珍宝。” 张锦笑一声,将画递给方休:“这幅观想图流落民间许多年,只被当做普通画作深埋箱底,今日到方道长手里,才不至明珠蒙尘。” 方休接过画卷,犹自不敢相信,疑惑道:“观想图是道门秘传,怎么会流落民间,又让你寻得?” “方道长有所不知,这画里的周郎,是你我的老朋友。” 张锦笑得别有意味。 老朋友? “你是说……睡龙天师?” 方休不由讶然。 这位前任道门魁首,花活还挺多? “不错。睡龙天师的化名尽多,周郎便是其中之一。” 张锦拍掌一笑,解释道:“我拿这些名字去搜罗睡龙天师遗作,就有一个书画商回我,没有周郎的着书,却有周郎的画作。” 你是什么主角模板,买小说都能买到观想图? 还有这睡龙天师,都什么喜好,自己化名给自己化名作书的事作画? 都绕口。 方休也平复心情。 睡龙天师虽是一时道门魁首,但这周郎着书图既然只是玩趣之作,想来在观想图中并不算上等。 以陆逢所言,观想图大多出自上古真仙,即便有后世之作,也出自那些拔天地造化的一代人物,早已开宗立派,名扬千古。 睡龙天师,怕是还未到那个层次。 否则也不会名声不显,连化名跟书作都遗失。 “这幅观想图现归编书局所有,我也不好私占,只能借方道长……” 张锦顿了顿,估算一番时间,这才道:“编书局马上有一件大事要做,我至少一个月内抽不出身。这观想图就借方道长参悟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再来取,方道长以为如何?” 观想图的用法,是将画上神异领悟,再在意识中观想,并不需要日日对着画看。 有天赋绝众的道门真传弟子,甚至能一眼就将一幅观想图看透。 方休就算差劲些,一个月时间也足够用。 “一月足以,多谢张编辑。” 有观想图相助,方休的修行进境必然更快,是以诚心道谢,拱拱手:“张编辑若是公务繁忙,到时我送画上门,完璧归赵。” “本来就是答谢方道长,怎么还好意思让方道长麻烦,编书局衙门又设在宫中,进出一趟着实不方便。” 张锦挥挥手,定下此事,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也不知编书局到底忙些什么事,这英俊编辑总是来去匆匆。 送走张锦,方休也不急着参悟观想图,依旧抄书。 一直到入夜,他才将周郎着书图挂上墙,坐在画前入定。 识海一片清明,空荡荡不惹尘埃。 忽而有水波般的涟漪泛滥。 先是一张桌案,随即书生现身。 这是方休在识海中,重画一幅周郎。 只可惜这识海里的周郎木讷呆滞,宛如死物,浑无画上那股气质。 方休不着急,只将心神沉入识海深处,一点一点描摹周郎的细节。 如此一夜过去,识海周郎已与画上别无二致,找不出半丝差异。 只是也不知哪里差些什么东西,识海周郎依旧是那呆愣愣的模样,全无灵性。 天明,抄书。 入夜,观想。 一晚过去,识海周郎双眼眨动,仿佛转活。 一日复一日,转眼过去半个月。 识海周郎愈发神异,已得观想图上八九分的风采。 这天抄完一本《坐忘论张传本》,获得:无所定丹。 心无所定,则无所不定。 第十七章 欲见周郎错见方 竟是一颗顿悟心境的丹药。 这还真是瞌睡时递来个枕头,方休当场就把它给睡了。 给吞了。 无所定丹的药力甫一化开,方休便觉着自己的识海震动。 那一片本就空无一物的空无,愈发空无,本就无边无际的边际,更无边际。 意识化作一股念头,掠过无土无壤的地,冲上无云无日的天,俯瞰这一片白茫茫上下。 入目别无一物,却又仿佛看见真正的天地,看见…… 周郎! 方休意识一动,朝着周郎涌去,只一个念头的功夫,或许也真只一个念头,便与周郎融为一体。 周郎停下手中笔,面目忽一阵变换。 不多时,变化完。 竟是方休! 这正是, 无所定处坐观想,欲见周郎错见方。 错了吗? 不错。 方郎弃了笔,环顾四周,眼前便多一个玉冠羽服的方休,身遭有阴阳八卦虚影隐现,气息高深莫测。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 “你觉着如何?” 两方同时发问。 “我觉着你神妙极了。” 这次玉冠羽服方休先开口,拍掌笑道。 “我觉着你粗浅极了。” 方郎嗤之以鼻。 识海寂静片刻,随即两方哈哈大笑。 天地远去,退出识海。 老规矩,先花钱,再下药。 化开真气法币,吞下先天元窍丹,神念沉入识海,观想周郎着书图。 诸多加持,方休催动真气如潮,冲向窍穴。 轰! 一身窍穴都在震颤。 …… 一夜过去,连开九个元窍。 这还是受限于,方休只攒了九枚真气法币。 算一算,方休如今已开辟十二个元窍,完成三分之一的先天修行。 先天三十六窍,为人身三百六十五窍的神异之最,先天修行,就是由后天凡胎往先天真人升华的过程。 “先天大成,便能食霞辟谷,水火不侵,我如今……” 方休先以掌上火咒试验,再仔细体会肉身的变化,很快便心中有数:“寻常水火已经无惧,食霞辟谷还差些气候,不过撑上十天半个月应当饿不死。” 再感悟自身气息。 那不久前还似春街小雨后,屋檐落银线般涓细的小流,此刻已如大江掀波,俨然一条骁龙驾涛,长河作浪,分明无数骏马驮潮。 气息汹涌,龙鸣马蹄犹在耳畔。 甚至有法币化用真气的一两分气势。 “待先天修行完成,我的气息还能更加勃发,不差真气法币多少。” 方休心生明悟:“先天之后是法脉,如此算来,除开第一枚纯阳玉币,我后面到手的真气法币,应该都是法脉境界。” 气息,是经脉窍穴自生。 而以独门道法勾连窍穴,在人身正奇二十条经脉外,违逆自然造化,另辟一条道路,便是法脉。 搬运气息在法脉里走一遭,便能脱胎换骨,获得种种灵性,如此才能称真气。 气息以不同法门运用,是法咒。 而真气催动起来,才是真正威能不可测的法术! 方休到手的诸多法币,如纯阳玉币、龙虎法币、流火法币,上头封存的真气,便是出自纯阳、龙虎、流火这些法脉,才以法脉命名。 “最多不出两个月,我就能先天圆满!” 方休一番体悟,笑颜逐开。 这周郎观想图的价值不可估量,如今看来,即便是拿吴品入应天书院的机会来换,也十分划算。 观想图上有先人留下的印记,这印记既是一个念头,也是一道法门。 亦有高深的观想图,暗含修行口诀,只用存神观想,便能修炼。 就好似一张菜谱,即便你不会做菜,也能照着步骤学个马马虎虎。 而参悟观想图,就相当于参悟先人留下的念头与法门,高屋建瓴,自然进境更快。 落到实处,就是气息更加勃发灵动。 这幅观想图对方休修行的裨益,更在开辟识海之上。 日子继续。 抄书,修行。 观想图的妙用,还不止于开辟窍穴。 方休伏案抄书时,亦在识海中观想周郎着书图,便有神异自生。 即便做得是跟修行全无相干之事,体内气息依旧搬运不停,温养肉身,冲刷窍穴。 抄书养志无大志,抄书修行真的行。 转眼便到一月之期。 方休花重金,奉籍花呗来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将周郎着书图妥善收好,等张锦上门来取。 只是,没等来书生,却等来一个和尚。 这和尚头顶戒疤歪歪扭扭,衣着僧袍邋邋遢遢,腰间别着一个好大葫芦,葫葫芦芦。 迈进无厌观来,连工匠看见都对他指指点点,道门丛林怎会有和尚登门。 是踢馆来了? “这位大师,是有何事?” 方休听见动静出来,又是好奇,又是谨慎。 他可不会辩法。 “道长是无厌观的观主?” 和尚上下打量方休一眼,直白道:“我要挂单。” “挂单?” 方休先是一愣。 挂单就是寄住,可哪有和尚在道观挂单的道理? 随即方休便是一惊。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的妖! “观主莫要误会,我虽然看着像个和尚,但其实是道门弟子。” 和尚见方休脸色不对,递上一个令牌:“你看看,这是我的奉籍,做不得假。” 方休接过令牌,确实是奉部出的奉籍,上面有道门传人的标记,与眼前和尚气息隐约勾连,足可证明身份。 奉籍是奉部与都供府的根本,私下伪造是死罪。 但……哪里需要伪造? 李溪手上就有不少空奉籍,随便他填个人名。 更何况这和尚若是与妖人有关,怎会在乎大明律法? “大师……前辈,无厌观还在修缮,厢房都未打理干净,不如前辈换个地方?燕京城里另有……” 方休交还奉籍,便想推脱。 “无妨,我游历四方,餐风饮露惯了,有张草席就能对付。” 和尚伸手一挡,笑呵呵道:“有劳观主照料,同道都称我酒鬼和尚,观主唤我酒鬼便是。” 你都叫酒鬼和尚,还说你只是看着像个和尚? 听着也像。 方休又不好拆穿,这跟妖人一伙的人物,他哪里敢得罪? 倒不是怕妖人,而是怕烦人。 你们团伙换个地方不成吗? 只不过,丛林挂单是都供府的规矩,方休即便是观主,也不可违背。 犹豫再三,方休又不能撕破脸,只得妥协:“前辈……大师,就住西厢房。” “多谢观主。” 酒鬼和尚一笑,双手合十行个僧礼。 好嘛,根本就是和尚。 第十八章 御传宫 “这可麻烦。” 方休老大不高兴,一来他不愿跟妖人有染,二来有人同住,他还怎么悄悄修炼? 他在院里踱几步,见酒鬼和尚进去西厢房后便没动静,似是真有住下的打算,也只能认栽。 按照规矩,将酒鬼和尚的奉籍挂在院墙上的钟板下,就算挂单。 这钟板是无厌观的仪轨要物,似乎是奉部特制,质地不凡,之前无厌观受灾,地都被掀翻,这钟板却完好无损,铮亮亮如新,一细划痕都寻不见。 挂好奉籍,方休扭头出门。 去找陆逢! 既然他想跟妖人搭上关系,就让他将这和尚请回家去。 方休运起法咒足下风,便有一团风气托在脚下,立时身轻如燕,健步似飞,落脚快若奔马。 穿街过巷,一路到城北,按陆逢留下的地址找上门。 十府街,御传宫。 一座依着皇城的华丽宫阁,飞檐斗拱高,雕栏玉彻贵,哪里像出家人的道观,分明好似皇帝别院。 门上挂一块浓墨金漆的匾:御传。 方休上前拍开门,出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宫女。 宫女? 方休不由一愣。 仔细看看,这宫女其实一身下人打扮,应当是个丫鬟。 只不过这丫鬟姿色动人,衣衫用料也不俗,立在这皇家殿宇般的御传宫前,才像是个伺候贵人的小宫女。 “道长有事?” 宫女般的丫鬟打量着方休,声音轻柔。 “劳烦通报一声,我是无厌观方休,找陆逢陆前辈。” 方休咳一声掩盖讶异,客气拱手道。 “陆右使?” 小宫女捂嘴一笑,娇声道:“方道长找错地方了。” “这里不是十府街御传宫吗?” 方休抬头又看看门匾,分明是御传二字。 回头四顾,街上遍布高门大户、亲王府邸,也的确是闻名燕京的十府街不错。 “方道长莫急,这里确实是十府街御传宫,但十府街不止一家御传宫。” 小宫女伸手一指:“你往北边再走几步,还有一座御传宫。” “还有一座御传宫?” 方休朝小宫女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远远看见一座宫殿,跟眼前这御传宫一般华贵。 小宫女又道:“不过陆右使跟我家孙左使一道,进宫办事去了,方道长怕是寻不到人。” “进宫了?几时回来?” 方休忙问道。 “这就不知,我一个婢女,怎么好打听孙左使的行程?” 丫鬟摇摇头。 方休没办法,告谢一声,又往另一座御传宫去。 走到跟前,同样的朱墙青瓦,同样的御传门匾,如出一辙。 拍开门,这次出来的却是一个小厮。 “道长有事?” 小厮身子清瘦,白净无须,开口声音尖细阴柔。 竟是个小太监。 那家御传宫的孙左使,使唤宫女,这家御传宫的陆右使,使唤太监。 说好的清风明月呢? 方休说明来意,小太监果然也说陆逢进宫办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方休无奈,只能嘱咐小太监帮他留话。 回去路上,方休思量一阵,又跟路人打听奉部衙门所在。 事关妖人,奉部总该管? 他跟陈习也算有份交情,找她询问几句应当好使。 只可惜寻到地方,却被看门的衙役告知,奉部几位官员进宫办差,陈习这听传实习生也跟班去了。 “也进宫了?” 今个是什么日子,这个也进宫,那个也进宫,宫里开席吗? 方休再没有办法,只能打道回府。 按理来说,无厌观是都供府下辖,方休有事也该找顶头上级的西宛山,而非跟都供府敌体的奉部。 更何况,那妖人就是死在西宛山跟良乡山手里。 不过方休之前跟崇武堂的教习喝酒时,听他们提起过,都供府下辖的丛林寺庙也有日常的公务。 可西宛山的山监,却宁愿白养着方休,都不给他指派差事,哪怕传一句话,碰一次头,显然是不想跟无厌观沾上半点关系。 方休猜想,怕是偌大一个燕京城,整个京师都供司,都不待见无厌观。 除了张岭,按时收租。 回到无厌观,见西厢房紧闭,方休索性不管,抄书去。 抄书解百愁。 找本厚的,今天要好好沉迷一番,忘我忘忧。 方休将无厌观的旧书一番拣选,忽而翻到一本《大罗伏龙真经》。 这本真经不厚,不合他心意,正要放到一旁,鬼使神差地随手翻开一看,立时识海一震。 是上面的经文太过玄妙精深,只是看一眼,都让他觉着头晕目眩。 上一次有这体会,是《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修行篇》的练气口诀。 “这难道是……” 方休惊中有喜。 先闭眼调息,待心绪平静,才从头翻过,缓缓看起。 他只看书上字句,稳住识海不去下意识地揣摩经文蕴意,好半天才将这本真经大致看完。 “真是修行法门!” 方休喜出望外。 这本真经记载的是大罗派的一门道法,从筑基修行的练气开始,一直到先天大成,乃至后面更高深的境界去,循序渐进,完备完整。 只不过筑基之后的境界,真经上所述太过高深,方休只依稀看懂法脉气海、内相外景等寥寥几个词,领悟不得。 无厌观怎会有大罗派的真经? 方休仔细思量。 陆逢来无厌观抄过书目,书目清单也已经交给编书局。 既然陆逢跟张锦都未多说,似乎司空见惯一般,那想来是这《大罗伏龙真经》,只是大罗派诸多道门中最浅显入门的,才会不被太过珍藏,流传出来。 饶是如此,这也弥足珍贵。 大罗派,可是天下道门魁首! 就凭大罗二字,便让方休连燕山都不敢去。 这《大罗伏龙真经》,即便再不入流,也是实打实的道门真传。 似李溪、张岭等青石观传人,都只能修行先天得道经,这伏龙真经至少已经上个档次。 “不对。” 方休也不是蠢人,很快醒悟过来其中关键。 大罗派都有修行法门流传在外,其他门派难道就无? 天下道门尽多,难道青石观之人会寻不到先天得道经之外的道法? 是因为道法不重要,重要的是…… 第十九章 老妇求符 “师承。” 方休叹一口气,摇头苦笑。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流传广众,随便一个大书局都可购得,但若没有李溪指点,方休也难以领悟。 先天得道经出自吕祖,三言两语便能点出道理,已是大道至简,最易入门的道法。 这《大罗伏龙真经》虽然高远些,却翻了倍地深奥难解,若无大罗派的前辈指点,旁人如何从艰深晦涩的经文里寻到真谛? 除非是惊才绝艳,世不双出的一代风华秀杰,天赋灵犀,才能有无师自通的智慧。 可这等人物,又怎会没有名师倾心调教…… 咦。 真谛? 智慧? 方休心中隐隐一动,有所猜想。 不过酒鬼和尚就在对院,眼下自己只能抄书。 “你这个小贱人,竟敢让本座空欢喜一场。” 方休目露邪光,扯开衣领,挽起袖子:“本座今天定要狠狠抄你一顿!” 提笔就干。 《大罗伏龙真经》篇幅不长,换成旁的书只用小半天便能抄完,而这真经一字一句都蕴含莫测奥秘,稍稍恍惚多看几字,就要头昏脑胀,自然难抄。 方休把持识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写。 一直抄到天色转晚,才不过一半。 “方道长,晚饭来了。” 门外传来饭馆跑堂小二的唤声。 方休用惯奉籍花呗,也懒得自己开灶,一直都让街上饭馆送餐。 出门来,正听见嘎吱一声,西厢房门也打开。 酒鬼和尚晃着好大葫芦走出来,瞧见院中桌上饭菜,便拍拍揉揉自己肚皮,朝方休呵呵一笑。 挂单在无厌观,吃住就该无厌观管。 方休尴尬一笑,吩咐小二再送一份。 “观主,那我便不客气啦。” 酒鬼和尚坐到桌前,抄起筷子正要开动,忽然咦一声,疑惑道:“当世道门,不是吃面的吗?” 这倒把方休问住。 难道吃面不是和抠搜并列,独属青石观传人的怪癖? “无妨,什么吃食都能下酒。” 不待方休应话,酒鬼和尚拿起好大葫芦,拔塞先灌一口,便开始大快朵颐。 等小二再送饭菜来时,酒鬼和尚已经吃饱喝足,回房去了。 “哪里不能吃吃喝喝,偏要来无厌观。” 方休叹气无奈。 吃饭。 第二天一早,方休又寻去十府街御传宫。 却被小太监告知,陆逢一夜未归。 “陆右使往常进宫,都是待几天回来?” 方休今天非要问个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过来接人。 你姓陆的,还记不记着当初的承诺。 只是没想到,小太监却说:“陆右使是从来不进宫的。” “从来不进宫?那这次怎么……” “还不是都怪那编书局的,非要差遣我们陆右使。” 小太监不无抱怨道:“我们陆右使这般尊贵的人,竟被一个书生使唤,真是冤枉。” 编书局的书生…… 张锦? 他竟有权力召陆逢入宫,还留宿宫中? 方休若有所思。 想来那张锦没有如约来取画,也是被事情拖在宫中。 这般也无办法,总不能去皇宫找那姓陆的负心汉,又进不去。 回无厌观继续抄书,一直抄到中午,才将《大罗伏龙真经》终于抄完。 获得:……没有。 “怎么没有?” 方休将抄本颠来倒去翻看,也无缺失也无遗漏,明明白白已经抄完。 偏偏那座古朴宫殿没有半点反应。 方休思量来去,也想不出缘由,只能暂放一旁,等日后再说。 这一遍抄下来,虽然对修行口诀仍无半点领悟,但至少经文已经刻入脑中,随时便能从识海中打开,慢慢推敲琢磨。 方休正要将书收起,忽听门外有个陌生人声:“方道长在吗?” “又有人要挂单?” 方休脸一黑。 出门一看,却是个畏手畏脚的老妇,迈进无厌观里都不敢走中间道,缩在院门边上,手里挎个篮子,紧紧捂着。 “紧张过度。” 方休松一口气,迎上去问道:“老人家,你找我?” “你是方道长?” 老妇上下打量方休,似是不相信有这么年轻的观主,又很快意识到无礼,忙低下头,恭敬道:“我听人说,无厌观的方道长是个得道高人,想来求张平安符。” 得道高人? 是谁,敢在燕京城里造谣! “你要求平安符?” 方休不由为难,他这个抄书匠半路出家,哪里是会画平安符的正经道士。 可求符上香是道观根本,方休又不能赶人走。 思来想去,他取一张黄纸,搬运气息入笔,开始画符。 这功夫,饭馆小二送吃食来,酒鬼和尚闻着菜香出门,见方休正在画符,也不等他,自己先动筷。 不多时,符纸画完,却不是平安符,而是辟邪符,出自张岭赠送的“道门真传”。 那十二道法咒,皆有咒术跟符术。 咒术直接催使,而符术是将法咒画在符纸上,称之为法符。 法符与法咒一体两面,效用相同。 辟邪,应当也能保平安? 方休如是想着,将辟邪符交给老妇。 老妇千恩万谢,仔细收好符纸,便掀开篮子盖布递上来。 “方道长,我也知道求符应当出些香火,但家里实在贫寒,只有这些东西。” 老妇话里满是惭愧,不敢抬头看方休。 篮子中是一把歪歪斜斜的自制粗香,还有些笨鸡蛋。 方休立时心中了然,只怕这老妇不是慕名而来,而是出不起其他道观求符的香火钱,才来这名不见经传的无厌观碰碰运气。 “老人家,你是碰上什么事了?” 方休不急着收香火,先问道。 “是我家大郎,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精神不振,医馆又说他无事,我才想求张平安符。” 老妇唉声叹气道。 这不就是精神压力大嘛。 买不起房子还是讨不到媳妇? 唔,大概率是一件事。 方休点点头,才从篮子里取走粗香。 “方道长,这蛋也是,这蛋也是。” 老妇忙把篮子又递了递。 “这蛋里我已施了法,回去煮给你家大郎吃,一日一颗,大有裨益。” 方休一脸高深莫测,又补充道:“记住,要冷水下锅,煮上一盏茶的时间,不可多,不可少。” 这一听就是道门秘术,老妇认真记下,满心欢喜地离去。 辟邪符驱灾避害,蛋白质强身健体。 法武同修,双管齐下。 科学保平安。 目送老妇离去,方休才坐到桌前吃饭。 “观主这里,一把粗香就能求走一张真符,倒是少见。” 酒鬼和尚一边喝酒,一边点头,颇有几分赞许。 第二十章 八鬼真经 “让大师见笑,我不会画平安符,是以辟邪符蒙混过关。” 方休客气一声。 话是如此,他却并不担心辟邪符不对路数,至少这辟邪符是真的辟邪符,而就算老妇给的起香火钱,去其他道观求来平安符,也未必就是真的平安符。 世上有符咒,却还有花经。 修行人搬运气息书写的符咒,是有法力的真正经文,而雇抄书匠抄写拓印的符咒,全无效用,纯是个摆设,就是花经。 老方家父子之前便给青石观抄过花经。 这件事上倒不好指责李溪,毕竟修行不易,到十个道观里求符,有九个半给花经。 不是常年来往的大香客,或者达官显贵登门,区区一点香火钱,哪里值得修行人耗费精气出手。 所以酒鬼和尚才说少见。 “这倒没关系,她家大郎不过是沾染了些许阴气,辟邪符也算对症下药。” 酒鬼和尚随口回道。 这也能看出来? 方休不由高看酒鬼和尚一眼。 自己也算半只脚先天,怎么就一点阴气的痕迹都无发现? 若非这酒鬼和尚跟妖人有关,倒是可以请教请假。 “观主心善,是燕京百姓福气。” 酒鬼和尚喝一口酒,又轻轻笑道:“我倒是钻研过一些符咒之术,可以传授给观主。” “唔……谢过大师好意,我修行尚浅,暂没有分心的打算。” 方休客气回绝。 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毕竟他只会十二道最粗浅的法咒,这般技穷的准真人,怕是古往今来都无几个。 只是再心动,也不能跟妖人团伙学什么符咒。 “小事而已,这符咒之术……啊,不学?” 酒鬼和尚一愣,反倒诧异,盯着方休道:“观主不必拘谨,我既然开口,就不会藏私。这符咒亦有高下之分,最擅此道的是神门,但早已断绝传承。我今日可传观主一道锁阴阳咒,已是世上少有的高深……” “多谢大师,但千般法术,也不如道行一二。” 方休懒得听他啰嗦,插嘴打断道。 他马上就能先天大成,等法脉一开,便可催使真正法术。 骑上小电驴,还要啥自行车? 腿闲? 酒鬼和尚不乐意了,放下葫芦,停下筷子,沉下声音,幽幽道:“这道锁阴阳咒,出自鬼宗!” 鬼宗。 这名字平平常常,甚至有些不上台面,但听到耳里却莫名威严,心中自生一股敬畏,殊为奇异。 方休已不是乡野村夫,自然知道这里头有些玄机。 大道无痕,弥漫天地。 睡龙天师在画中留下观想法,还有纸张笔墨作有形的凭依,这鬼宗却能将深意融入两个无形的字中,定然是大有来头。 换言之……大有麻烦! 这鬼宗听起来就邪气嗖嗖,肯定是不干好事,人人喊打,才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不为人知。 “那便更不能学了,我是青石观的弟子,又蒙师长厚爱,举荐我住持无厌观,怎能做背弃师承,改换门户的事?” 方休义正言辞。 学一道法咒,怎么就是背弃师承? 酒鬼和尚气乐,瞪着方休道:“鬼宗避世已久,观主怕是不太了解。这鬼宗出自八鬼老祖,他传下的八鬼真经,将人身三魂七魄中的命魂与中枢魄守住,余下炼成八鬼,养在内相之中搬运不停,开辟窍穴时,只用八鬼一扑……” 他说着摊开手,掌心一缕黑色气息窜起,幻化成一团幽深焰火,内里八道浓墨流转,好似八头鬼怪。 方休下意识看一眼,便觉着那焰火与八鬼都是由一个个细小文字组成,奥妙无穷,耳边更响起晦涩精深的经文。 “大师快收了神通!” 方休转开视线,肃然道:“我修炼先天得道经,奥妙无穷,直指大道,大师怎能用这些旁门左道来扰我视听,乱我道心?” “你把八鬼真经当旁门左道?” 酒鬼和尚气急难耐,收了掌心气息,脱口叫道:“那先天得道经是道童启蒙读物,也配叫直指大道?” “大师慎言!” 方休声音一高,盖过酒鬼和尚:“先天得道经出自我道门始祖,岂容折辱?” “哇呀呀,你这个蠢材!” 酒鬼和尚气得乱叫,饭也不吃,抄起葫芦就回房。 啪! 西厢房门狠狠关上。 “看来我也有些辩法的天赋?” 方休悠然自得。 他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抄致富书。 只要不去跟什么妖人,什么鬼宗沾上关系,安安心心抄书修行,还怕大道无望? 何谓道心? 以方休看来,就是明白自己所求。 除所求外,别无所求。 吃饭! 吃完继续抄书。 回到书楼里,早上抄写的《大罗伏龙真经》新老两本还在桌上。 “待我将这大罗派的真经领悟,难道比什么八鬼真经差?” 方休将新本仔细收好,老本塞到归置旧书的架子上。 书才放好,他却忽而咦一声,又将老本拿下来。 仔细看,便见老旧书皮上,大罗伏龙真经几字好似活转过来,如蛇蜿蜒,一阵聚散,很快变化成另外四个字: 八鬼真经! …… 大明皇宫。 一处往里日玉阶蒙尘、青砖覆苔的老旧宫院,近日因圣驾亲至,清扫得整洁一新,又复宫城风采。 原本冷冷清清无人光顾的广阔庭院,此时亦是人影幢幢。 外一圈禁军,里一列内卫,戒备森严,水泄不通。 与宫门不远处,候着一群疲惫不振的奉部官吏,顶着黑眼眶的陈习跟在上司身旁,正偷偷举目往宫前打量。 “陈习。” 忽而一声威严又不失亲近的声音轻轻响起。 声音出自一个头戴乌纱帽,身披绯红官袍,胸前绣锦鸡补子,成熟稳重的尊贵妇人。 她站在人群前,一众奉部官吏隐然以她为首。 陈习警醒过来,低下头,几步行到尊贵妇人旁,轻声应道:“大人。” “仰面视君,是为不敬。” 女人低声点她一句。 陈习本想解释,她并非注视陛下,而是在看那叫张锦的书生。 和自己一般上下的年纪,却能主持编书局,经办国运延续之事,何等显赫。 但眼前大人早教过她为人处世的规矩,此时该点头应承:“是,大人。” “女子为官不易,处处要比别人谨慎,才能走得长远。” 女人又道。 “是,属下谨记。” 陈习恭敬行礼。 这位就是现今满朝官员中走得最远的女人,如此嘱咐,已经是把她陈习当成嫡系来提点。 这情形落入旁边其他奉部官员眼中,自是一番眼热。 区区一个听传,竟能得尚书大人耳提面命的教诲,还点名带入宫中行走,这是何等的照顾? 也有其他心思的。 女子为官不易? 这个小听传如若不是女子,跟你亲近,会被你尚书大人倾心栽培? 你尚书大人若不是女子,跟中天令亲近,会被内阁提拔执掌奉部? 赵关城在人群之末,十分守规矩地低着头,视野余光却在尚书大人跟陈习脚下,心中如是想到。 只是他有意无意将另一点忽略。 在场诸多奉部官吏,就只有这一熟一少两个女人。 “中天令到。” 忽而有宦官尖声唱名。 便见一道赤练遁光横贯天际,劈开半空,从远处射来,落到宫殿前去。 “天师来了。” 陈习目光顺着那道遁光,往宫殿前望去。 赤练遁光夺人眼球,四周众人都这般,倒是无人去计较仰面视君的不敬。 只不过离得远,殿前人又多,陈习只依稀看见一个修长身影。 大明朝道门魁首。 都供府实权。 天师。 第二十一章 西宛山召令 “八鬼真经?” 方休眉头一紧。 肯定是酒鬼和尚使的手段。 “还想赖上我?” 方休只当自己没看见,将书塞进架子。 随手拣一本旧书,到书桌前正要抄,忽听一声惊雷。 轰隆隆! 晴天白日里,这雷鸣来得毫无征兆,震得屋顶瓦片哗啦啦响。 “打雷?” 现下秋后时节,燕京从来少雨,哪来这么大雷? 方休出门来,便见酒鬼和尚立在院中,闭着眼睛掐算,手诀变幻不停。 正此时,酒鬼和尚好似被什么东西推一把,连退几步,仓皇睁开眼,失声叫道:“好深的因果!” 打雷还有因果? 云层电荷聚集,高压静电场对大地放电。 还用算? 方休抬头望天,却只见晴空万里好日头,别说乌云,白云都无有半朵。 这天气,怎会打雷? “早听闻京城不易居,却没想到这般吓人!” 酒鬼和尚盯着自己手诀,喃喃自语,话里犹有惊色:“我才来一日,就有如此深的因果加身,怎能久留?” 当然不能久留。 方休忙上前去,关切问道:“大师,你算到什么因果了?” “不敢算,不敢算,越算纠缠越深。” 酒鬼和尚连连挥手,又朝方休行礼道:“观主,我此次入京,是受故友所托来寻人,还望观主能替我留话一句。” 留话,那就是真要走的意思。 “这是小事,大师但说无妨。” 方休连给谁留话都不问,当场应承下来。 酒鬼和尚一指院墙上的钟板,他的奉籍正挂在下头:“我走之后,若是有……有缘人寻来,劳烦观主传话,只要捏碎这块奉籍,就能寻到我的踪迹。” 方休还未应话,酒鬼和尚已经转身,一脚迈出,后脚跟才刚提起,人影便消失无踪。 好精妙的遁法! “这就走了?” 方休一时欣喜,倒有些难以相信。 他打开西厢房,里头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无人住过。 出门上街,街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街坊聚在屋檐下,议论纷纷。 一声雷惊动满城人,却不见刮风下雨,自然惹人心奇。 看见方休,还有街坊招呼:“抄书道长,这光打雷不下雨,是什么兆头?” “雷公先到,雨师迟行。” 方休随口回一句,便回观内。 酒鬼和尚来得蹊跷,走得突然,来去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便摸不着,只要不在无厌观住着就好。 方休心中也算是一块石头落地,又可以过上白天抄书、晚上修行的安稳生活。 “这块奉籍我昨日查检过,并无不同寻常之处,真能给什么有缘人指路?” 他行到钟板前仔细打量。 也不知那有缘人是谁,但若要捏碎这块奉籍,免不了要去奉部走一遭。 私造奉籍是死罪,私毁奉籍的罪名同样不轻。 “有缘人……难不成是陆逢?” 只是他前脚进宫你后脚到,他宫中还未出来你就又抬后脚走人。 哪里有缘? 方休摇摇头,正要回去继续抄书,身前钟板忽而响起。 当。 当。 当。 这钟板是无厌观的仪轨要物,别有玄妙,不是只会敲一下响一声的愚铁笨铜。 它不敲也能响。 陈习告知过方休,若钟板自响,九声是皇宫遇袭,燕京一应都司山林都要入宫护驾。 六声是京城戒严,一般无需都司两级出面,只用山林配合燕京守备封锁街面,阻拦可疑人等。 而三声,是西宛山传讯,召集下属丛林。 西宛山对无厌观不管不顾,方休却不能对西宛山的令信置之不理。 顶头上司有请,方休不敢耽误,催动足下风咒出门。 一路穿街过巷,寻到地方。 白云殿。 殿中住持何真人,领西宛山监,白云殿自然就成西宛山门。 白云殿大门敞开,香客信徒络绎不绝,门前立着一个知客道童,乖巧可人,往来皆是笑脸相送。 这才是道家丛林该有的样子嘛。 什么宫女太监,哪里像正经修道人? “小高功,我是无厌观方休,听钟板三声召令而来。” 方休上前说明来意。 “无厌观?” 知客道童闻言,笑脸立时一滞,嗖地窜回白云殿内,藏在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打量方休一眼,又缩回去,只声音传来:“西宛山召令,是去东罗宫!” “东罗宫?” 方休不由疑惑,上前几步问道:“西宛山门,不是此处白云殿吗?” “哎呀,让你去东罗宫你便去,你莫要进来啦!” 道童竟连香客都不管,直接将门合上。 那妖人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如此吓人? 方休无奈,隔着门问到东罗宫所在,再催足下风咒上路。 不多时,便到地方。 东罗宫比白云殿老旧许多,大小和青石观相似,只一个两进的院子。 门头也有个知客道士,听方休说明来意,倒是有成年人的体面,只脸色变化几分,便将方休请进去。 “方观主在院中稍候片刻,老山监与何真人领奉部急令去办一件差事,马上就回来。” 何真人便是如今执掌西宛山的白云殿住持,现任山监。 既然何真人是山监,那这老山监应当是指前任山监。 方休如是想着,迈进门便见二三十道身影,道士居多,只两个僧人,三三俩俩各自站着。 西宛山当然没有这么多丛林,除开几座道观寺庙的住持,余下都是暂挂西宛山的散修,跟之前的张岭一般。 “无厌观,方观主到。” 知客一唱名,院中便一静,所有视线都朝方休打量来。 “方休初来乍到,见过诸位前辈。” 在场或许就有真人,方休不敢怠慢,恭敬作揖行一圈礼。 “你就是张岭的师侄?” 一个身着华贵青衣的年轻女冠开口问道。 “正是晚辈。” 方休应声。 便有一个身着麻衣,扶一杆无字长幡,好似算命先生的老道士笑道:“这个张岭,胆子倒不小,连妖人别院都敢染指。” “他以为有奉部撑腰,便能为所欲为。” 另一个衣袍上绣着朱雀的中年道士哼一声,撇嘴道:“这是胆子大?我看是蠢罢了。” “他要是不蠢,当年他师傅就不会把青石观传给李溪。” 前面那青衣女冠嗤一声笑道。 这三个道士一开腔,院中便是一番对张岭的奚落嘲讽,只两个秃头笑呵呵不插话。 方休当然不会替张岭维护,扮作个不好开口的恭敬晚辈,缩在院子角落。 一会儿看看脚下,数蚂蚁腿毛,一会儿又抬头望天。 天上乌云席卷,也不知何时起的风,眼看要有大雨将至。 第二十二章 宫中修书 院中闲言碎语,方休倒也听出些玄机。 无厌观的前任观主,那位妖人。 眼前西宛山的道士们提及时,话语里似乎并无什么畏惧,倒更像是敬而远之。 而两个老和尚的态度更是明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换言之,那妖人应当并无什么骇人行径,只不过犯了一些忌讳,并且……出身道门? 奉部下令围剿,说明这忌讳虽然对道门无关轻重,却违背大明律法。 之前白云殿的知客道童吓得关门,那这忌讳应当还挺吓小孩? 方休对那妖人一无所知,寥寥一些线索,思量来去,也猜不出更多详细。 这会儿功夫,乌云压城,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方休正想催运避水咒,便见那扶着无字长幡的老道将幡一抖,朦胧清光从幡面流转,映射到院子上空,化作一道流光的华盖,将雨水挡住。 “麻衣真人这法宝,好生精妙!” 有人开口赞道。 “粗鄙法器,还称不上法宝。” 麻衣真人谦虚一声,看一眼身着华贵青衣的年轻女冠,与衣袍上绣着朱雀的中年道士,笑道:“不过是二位观主懒得出手,才让我有献丑的机会。” 一番马屁来回,又有人道:“这雨也下了,何真人跟老山监该回来了?” 方休听得一愣:“难不成,这场大雨竟是法术唤来的?” 那人话音才落,便有两道遁光从天而降,落在院中石桌旁,显出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老的这位垂垂年迈,腰都直不利索,少的这位也不多少,三四十岁的外貌。 “老山监,何真人。” 院中诸人立时收敛散漫,一个个肃容敬声行礼。 方休有样学样。 老山监朝众人点点头,也不多说,将场面交给何真人。 “去得匆忙,让各位久候了。” 何真人,也就是院中诸人的顶头上司,一边扶着老山监坐下,一边开口。 院中便是一番没有没有、哪里哪里、应该应该。 客气完,麻衣真人又开口道:“何真人与老山监这一道法术,竟能让风雨笼罩整座燕京城,实在让我等叹为观止。” 又进入吹捧环节。 方休看出来了,这西宛山有个马屁链,麻衣真人居中,承上启下。 “雨是师尊唤来的,我不过是为师尊护法。” 何真人正给老山监奉茶,闻言笑道。 “奉部的令信,本不值得我出手。” 老山监捧着茶,撇去茶沫浅啜一口,又补一句:“是掌教天师传话来,我才倾力施展。” “天师统领太微府,乃是西宛山上级的上级,竟亲自给老山监传口谕吗?” “你这蠢人,也不想想老山监是什么身份?” “老山监立这东罗宫,乃是燕山大罗别传,算起辈分来,天师还要敬称一声师兄!” 于是,西宛山马屁链来到顶端,院子中充满草料消化后的气息。 老山监听好一阵,才心满意足挥挥手:“我辈修行,务实务真,不说这些虚的,先说正事。” 众人应一声,止下话头,何真人才开口道:“此次召令,也无什么要紧事,不过是配合编书局的公务。” “编书局?” 方休耳朵一竖,仔细听。 “宫中新设的那个衙门?前些日子派出不少人手抄书目。” “听闻是陛下要修书,辑录天下藏书,彰显人国盛世。” “我听说这书是为壮延国运而修?” 院中一番细碎的议论。 “此书若成,能镇三百年国运。” 青衣女冠忽而开口,她似乎知道更多详细,淡淡道:“至少对我们都供府下辖,将有一份不菲的好处。” “什么好处?” “难不成是指天师的三才果借国运修行,国运若延续,天师便有进境,都供府也跟着沾光?” 有人试着推理。 “不用多猜,待过两日各位就知道了。” 何真人笑着道,扫视院中诸人,视线掠过方休时多看一眼,但也未多说什么。 “过两日?” “难不成这书已经修好了?” “不可能,天下书籍何其多,这短短时间,充其量整理出一份书目……” 众人诸多疑惑,但青衣女冠不欲多说,闭口不言,一个个便只能把目光投向何真人。 “的确是书目已经修好。” 何真人不藏私,给众人解疑:“宫中正以书目成册来试水,看能否触动国运。本来这事是交给国师主持,而天师坐镇太微府,以备变故。但国师此次代天巡狩,中途有些缘由,来不及赶回京中,临时让天师顶上。” “赶不回来?” 院中众人扭头看那两个老和尚。 都供府三都之中,右都供天师是道门魁首,而名义上总领整个都供府的大都供,授国师尊号的那位,出自佛门。 “六龙宝乘日行数千里都等闲,只怕不是赶不回来,是不想……” 有人轻声道。 “无量荒佛。” 一个老和尚唱一声佛号,开口解释:“是陛下的旨意,要国师为渊王问疾,才耽搁时间。” “渊王天疾如何能治?再者说,陛下怎会给渊王治那天疾?” 这就涉及天家事,没人搭话,开口那人也知失言,闭上嘴不再多说。 “总之,今日天师进宫主持国运,太微府少了天师坐镇,便下令山林戒严,我才召你们前来。” 何真人及时转开话题,笑着道:“天师出马,自然手到擒来。等尘埃落定,太微府传令来,诸位就能散了。” 原来是站岗值班。 方休心中暗暗思量。 站岗值班是小事,但修书能镇国运,这说法实在匪夷所思。 如此看来,陆逢跟奉部官吏,也是因为修书之事进宫。 另则,这编书局的差事,会不会跟自己的抄书致富有些关联? 院中也有疑惑未休。 “这么说,那道惊雷也跟此事有关?” “难不成是国运应激,才致天降惊雷?” “既是壮延国运的好事,为何又要布雨遮掩?” 这般问出来,就连何真人都不知作何解答,那青衣女冠也面露迟疑,显然不知内情。 “那是四院与编书局的事,与我们无关。” 老山监忽而开口,给何真人解围:“上头有令,我们便做,其他麻烦事情,何必去管,难道自找麻烦?” “老山监说的是。” 院中一阵应和。 说的是不是不重要,老山监说的,那肯定是。 “闲等着也是虚度光阴,我给诸位讲经。” 老山监又笑道。 此话一出,原本热络的众人忽而一静,片刻后,才一个个挤出生硬的笑脸。 “今日实在有幸,又能听老山监讲经。” “早盼着老山监再讲经,每听一次都受益匪浅。” 这些人,嘴上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脸上却明晃晃写着言不由衷。 “我只怕你们不愿多听,毕竟这真经枯奥难解,连大罗派上下都嫌弃,才会流传在外。” 老山监应当是未看出来,也或者看出来却不理会,笑呵呵扬手唤道:“取几本《大罗伏龙真经》来。” 第二十三章 日月净华法币 《大罗伏龙真经》? 方休眼睛微微一亮。 还有这种好事? 这真是……他当场就想把老山监给好好睡一睡! 好好听一听! 东罗宫的道童听令,奔去取书,老山监便先询问在场众人现下修为。 问一圈,其中以暂挂西宛山的麻衣真人最高,听尊号就知,已经是先天圆满的真人。 余下修为皆跟张岭不相上下,最差不过只距离真人十余个元窍。 可见西宛山也不是随便挂名,不是准真人,根本不入山监法眼。 而跟麻衣真人同属马屁链中游的青衣、朱雀两道,修为与众人相仿,并不多高超。 方休却早听出来,这两人是西宛山辖下另两处道观的住持,才卓然出众。 西宛山道门兴盛,老山监自然问的也是道家修行,旁边两个老和尚便被他冷落。 最后轮到方休。 方休正犹豫自己要一窍不通,还是通一两个窍,何真人忽而低头在老山监旁耳语一句。 “原来就是他。” 老山监点点头,朝方休道:“那你更要仔细听经,若是能跟我当年一般,以外传入大罗正宗,自然不会被一个无厌观困住。” “老山监说得轻巧,大罗立派以百年记,真经流传在外也以百年记,可古往今来,也就只有您老山监一人,能无师自通,以这真经成就真人啊!” “老山监是以己度人,却不知道,世上哪有几个人能有老山监一般的道心呀。” 都不用方休开口,马屁链下面诸人排着队替老山监谦虚。 还是先抑后扬,以退为进,以否定佐肯定的进阶技巧。 老山监抚须轻笑,颇是受用。 道童抱来一摞书,人手分一本。 方休摸着崭新书面,心说这《大罗伏龙真经》广为流传,一定少不了你老山监的功劳。 他在无厌观抄一本都费劲,这里却能随便分发几十本。 东罗宫的日常修行,就是抄经吗? 不等他多想,老山监已经开始讲经。 修行入门,自然还是感悟气息、开辟窍穴的流程。 与《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不同的是,《大罗伏龙真经》感悟出的气息非比寻常,称之为伏龙气息。 伏龙气息甚至已有几分法脉真气的玄妙,开辟窍穴自然也要比寻常气息更见成效。 只可惜,经文实在太过艰深。 即便老山监逐字逐句讲解,也只听得院中诸人脑袋昏昏,领悟不到分毫。 难怪这《大罗伏龙真经》会不被大罗派看重,致使外传,连院中一干人都抵触,空负真经之名。 如此,到更显得《吕祖说先天得道经》的精妙。 方休还只是个抄书匠时,得李溪三言两语提点,就能领悟得道经的玄机,感悟气息开始修行。 而此时他已经真人在望,有老山监深入浅出讲解,却还是不得真经门户。 两部经文,高下立判。 不过得道经只是修行入门,如酒鬼和尚所说便是道童启蒙,而伏龙真经却直指大道,完善无缺,也不好简单比较。 倒是老山监,竟能自行领悟,以外传入正宗,着实让方休刮目相看。 看他现在老脱人形,年轻时定然也是风华绝代的一方俊秀。 一场经,一直讲到天色转晚,老山监请众人吃一碗面,继续讲。 “先天圆满之后,筑基修行完成,接下来内相修行,第一步是法脉,《大罗伏龙真经》有伏龙、换海、泼天三道法脉,其中……” 老山监正说着,忽有一道清光从半空中跃来,窜入何真人掌中。 “师尊,是太微府的令信,宫中事情已了,无需戒严了。” “既如此,就不留各位了。” 老山监意犹未尽,又补一句:“经书都带着,回去后也要时时勤读,若有哪处疑惑不解的,尽可来东罗宫问我。” 院中诸人齐声应诺,忙不迭离去。 什么破真经,听得脑袋都疼,回去便束之高阁。 他们有的挑,自然不愿意多听这真经,可方休却没得选。 《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只到先天圆满,再往后头修行,便唯有这《大罗伏龙真经》。 只不过,他倒是想来东罗宫请教——他不是哪处疑惑不解,是哪处都疑惑不解——可他明面上还是“一窍不通”,怎么好开口问法脉之事? 好在,他还有一条出路可以尝试。 回到无厌观时,已是深夜。 今日抄书无收获,自然没钱,也就不好下药修行。 存神进入识海。 方休睁开眼,天地一片清明。 眼前忽而一晃,便又有一个方休出现。 这个新来的方休,披头散发,浑身裹在一件天晴水清色的宽大道袍内,衣面上隐约有蛟龙闹海的纹路,不时泛起一阵水波涟漪。 可一仔细瞧,那纹路便不复精妙,好似孩童随手作画,宛如一团污迹中的蚯蚓玩泥。 《大罗伏龙真经》。 方休对这部经书连一知半解都不够上,识海中显化的身影,自然如此寒碜。 “你当你是老山监吗,也敢正眼看我?” 伏龙方休瞥一眼方休,嗤之以鼻。 “小贱人,看本座怎么治你!” 方休哼一声,搬运意念,从古朴宫殿里取出一枚法币。 日月净华法币。 佛门小神通日月净华凝炼的法币,能催发一招仿佛高僧施展的日月净华宝光,也能……化作一股精纯的佛门念力。 法币化开。 识海立时变化。 虚无缥缈处有佛音禅唱回荡,随即无穷念力从天而降,从地勃发,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涌入方休体内。 念力,即是意念搬运之力,是意识,是神念,是精神运作的轨迹,是一缕思绪升起到落下,是一个念头生出又消灭。 当! 无明处有金钟乍响。 天地忽而一变,有日出东方,万千光霞映射。 当! 又一声,光华一转,幽深僻静,明月高悬。 当! 天地复归清明。 而方休已落尽烦恼丝,披一身璎珞袈裟,肩挑日月,慈眉善目。 “你都成了秃驴,还能参详我道门真传吗?” 伏龙方休呵呵笑道,不屑一顾。 “日出潮落,月升潮涨,世间一切际会,皆是因果变幻。” 方休举目看去。 左眼光明煌煌,右眼清冷幽幽。 而伏龙方休身上道袍的水纹,竟真在日月目光的注视下,潮落潮涨,起伏不休。 “潮汐去还,日月亘古,世间无数因果,唯有智慧分明。” 方休又闭上眼,日月光华消散。 而伏龙道袍上,水纹浪涛愈发澎湃,连蛟龙也摆动爪尾,绕身游动,一圈复一圈。 “你这贼和尚,竟真有几分智慧,能领悟我道门真传。” 伏龙方休开口,话里意思似乎惊讶,神情却笑嘻嘻,颇为欣喜。 不知多久过去,日月净华法币的念力耗净。 方休又成方休。 伏龙方休也原样如初,道袍作蚯蚓玩泥图。 还是有点不同,蚯蚓粗壮些,隐约有须有尾,倒像只泥鳅。 方休细细体会,不多时,忽见那泥鳅睁开眼,一股别样气息升腾。 “伏龙气息!” 第二十四章 庙堂高,山海远 老山监有言,伏龙气息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独门气息。 方休意念一动,眼前伏龙方休的身影散去,只留下睁眼泥鳅凭空游弋,忽而也崩散,化作一股沙砾,如蚊群成龙,前后涌动,翻滚不休。 再仔细看,那飞舞的并非沙砾与虫蚊,而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经文。 随即经文罗列组合,排成长龙般的一行,赫然正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炼气口诀。 原本天书般的晦涩经文,此时再瞧,已清晰了然,领悟透彻。 “果然有用!” 方休喜不自禁,退出识海就要试用。 眼睛睁开,却见窗外天色大亮。 这一番参悟,竟不知不觉已经一夜。 修行不急在一时,谨慎守稳最要紧。 方休出门吃过早饭,不紧不慢进书楼,先将赤帝御令投入炭炉,点火烘烤,才拿过一本旧书抄写。 一边抄,一边在心中思量昨夜得失。 将法术神通封镇成法币,比单纯以真气凝结法币要难。 换言之,高僧的水准放在道门,便是内相修行过半,还在法脉之上。 在方休认知里,只有东罗宫老山监,与御传宫陆逢,估摸着有此修为。 他如今也算个道门传人,自然知道境界划分。 第一个境界筑基,分作五宫、通身、先天。 第二个境界内相,分做法脉……唔,他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道门传人。 总之,对应这般境界的佛门弟子,要参悟筑基期的修炼经文,自然简单,是以方休才有收获。 但道佛两门毕竟不同路,《大罗伏龙真经》又格外艰深,故而高僧出手,也只得一段炼气口诀。 筑基不只炼气,还要搬运气息,还要开辟窍穴,还要勾连周身。 余下这些修行,高僧便力有未逮。 不过方休不担心这个,他手头还有不少高僧,堆也能堆出完整的筑基修行口诀。 只是,筑基之后的部分,怕是寻常高僧就不顶用,堆也堆不出一个水花来。 那便慢慢攒钱慢慢花。 如今想这个也无用。 认真抄书。 宫中编书局事情已了,张锦却还不来取画,也不知什么情形。 方休没有多想,平平淡淡又是一天抄过去。 入夜。 关门修行。 默念炼气口诀,不多时便有一股格外灵动矫捷的奇异气息,从丹田处生出。 正是伏龙气息。 方休暂无搬运催使伏龙气息的法门,只能默默感悟。 经脉中,原本雄壮如江河的气息,竟委曲求全地避让开来,让伏龙气息将丹田彻底霸占。 方休细细体会。 伏龙气息的质地远在寻常气息之上,催使来开辟窍穴,至少能快三倍以上。 虽比不上以法币化用真气修炼,但方休这不是兜里空空,也没几块钱嘛。 不过,真币没有,高币却还富裕。 遁入识海。 清明一片天地间,古朴宫殿现形。 一枚步步生莲法币,从殿里跃出。 …… 一夜过去,睁眼泥鳅竟长出鳞来。 与此同时,伏龙气息的搬运口诀顺利领悟。 …… 天明。 方休吃过早饭正要去抄书,忽而一缕云丛天降。 陆逢从云中迈出,一身道袍歪七扭八,行色匆匆,脸上满是困倦,却难掩笑意,惊喜问道:“方小弟,有人来挂单?” 姓陆的,你是终于来接人了。 “陆右使。” 方休恭敬先行一礼,才迟疑着道:“的确是有位自号酒鬼和尚的前辈,来无厌观挂单。” “竟是酒鬼前辈!” 陆逢更是喜出望外,忙不迭上前擒住方休的手臂,叫道:“酒鬼前辈在哪?快,快为我引荐!” 那酒鬼和尚,有这么大来头,连陆逢都要称前辈? 只可惜,有缘人你来迟一步。 方休便将那日城中惊雷,酒鬼和尚算到因果加身,匆忙离去的事情一说。 “走了?” 陆逢错愕当场,笑容凝滞不说,脸色更是眨眼间枯朽,木雕也似。 堂堂内相高功,竟如此失态,叫人看着都于心不忍。 方休倒是能忍。 并非他铁石心肠,而是他实在不想跟妖人惹上关系。 “陆右使莫急,那酒鬼前辈走之前还留下一句话。” 方休一指钟板:“若是有缘人,只要捏碎他的奉籍,就能寻到踪迹。” “果真?” 陆逢眼睛瞪圆,这般大惊大喜,一时都不知作何表情。 不等方休应话,他一步迈到钟板前去,伸手就要去摘酒鬼和尚的奉籍。 毁坏奉籍是有罪,但以陆逢右使身份,别说一块小小的奉籍,就是砸掉奉部衙门的牌匾,都不怕官司压人。 只是,手到奉籍前,却又停住。 他不是粗人,一瞬间便领悟酒鬼和尚用意。 捏碎奉籍只是一个表象,一份投名状,以示与大明律法决裂。 这是要他抛弃庙堂官身,到山海远处避世修行。 庙堂高,山海远。 二择其一。 陆逢眉头紧皱,眼神游移,既不舍得伸手,又不舍得放手。 一说公门好修行,一又说山海好修行。 一真不是个东西。 山海多远陆逢不知,但他此时庙堂之高,已少有人及。 他身为御传宫右使,奉天承道,尊荣更比三都五府。 这般高的庙堂,谁人能轻易放下? 可御传宫既是琼楼玉宇,又是监牢铁狱,束缚其中,根本不见前路。 修行之人,怎能失却向道之心? 两相犹豫,进退维谷。 “陆右使?” 方休见他迟疑不定,发声问道。 快将奉籍捏碎,随你有缘无缘,爱找酒鬼和尚不找,只别再来无厌观就好。 便见陆逢身躯一震,几步退回院中。 他脸色沉静下来,却更显憔悴苍老,朝钟板行一礼,长叹道:“前辈给陆逢留了一道难关。” 什么难关? 要没这个手劲,跟工匠借个榔头去。 “陆右使,你不是有缘人吗?” 方休也不知陆逢所想,试探着问道。 “过这一关才有缘。” 陆逢摇摇头,自嘲一声:“只怕我一时半会儿,根本过不去。倒是要谢谢那张锦,让我在宫中耽搁,没有与酒鬼前辈当面,否则我这般犹豫不决,定然不入酒鬼前辈法眼。” “因为张锦,在宫中耽搁?” 方休闻言心中一动,迟疑片刻,问道:“陆右使进宫,也是为编书局修书的事?我听说这书一成,能镇几百年国运,不知进展如何了?” 这张锦,竟能主持国运相干的修书之事,定然是四院嫡系,将来内阁可期。 自己现在与他也算交好,多了解他几分,日后好借力送吴品入官场。 更重要的是,这编书局修书……到底跟自己抄书有无关联? “进展?” 陆逢回头看方休一眼,冷笑道:“张锦渎职,致使皇帝重伤,已被打入天牢等候发落。编书局裁撤,修书之事到此为止。” 第二十五章 皇帝失德 张锦渎职? 皇帝重伤? 编书局裁撤? 方休大是诧异,脱口问道:“修书不过抄抄写写之事,再怎么渎职,也伤不到人?” “修书不伤人,国运伤人。” 陆逢哼一声,漫不经心道:“张锦要修的这书,确实能镇国运不假,但盛世修书,盛世在先,若非一代盛世明主……像当今这位,如何能承担国运?” 嘶。 这不就是在说,皇帝不是明主吗? 难怪那日,天师会下令老山监布雨,遮掩惊雷。 怕是修书、国运、惊雷这些事,从此都要压到箱底去,再不能提。 谁提,谁就是在质疑皇帝失德。 “陆右使,这话不好说?” 方休压低声音道,一边左右打量,幸亏工匠们不在附近,未有听见。 这姓陆的麻烦精,勾搭妖人就罢,还如此肆无忌惮妄议圣上。 万一传出去,陆右使或许无忧,方观主肯定歇菜。 “唔,是我欠缺考虑。” 陆逢竟真的认错,点头道:“这些事,对你来说牵扯太大,还是不知道为好。” 算你有良心。 “陆右使,那这奉籍?” 方休又问。 “便留在此处,等我哪日能过这关,再来取它。” 陆逢一挥手,转身就要走。 方休当然不乐意,可陆逢根本不觉着此事需要商量,当即跟他告辞,化作一缕云丛遁去。 “我这无厌观,真是一日不得清净。” 方休也无办法,索性抛到脑后,抄书去。 只可惜,分明是前途似锦的锦,就这般折戟沉沙,说没便没。 大腿都还未有抱热! 另外,这修书之事或许跟自己抄书有些关联,但如今因编书局裁撤不了了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后的日子平平无奇。 方休照旧是整日整日抄书。 抄到真气法币,夜里便化用法币修行,开辟元窍。 抄到其他奖赏,就堆高僧。 陆逢时不时过来一趟,也不多说什么,只坐在院中,盯着钟板下的奉籍看,一边喝闷酒,一边发呆。 “打磨道心,过这一关。” 陆逢如是说。 也不知道他的道心是什么果,反正每次喝酒发呆坐半天,便一声不吭离去。 既然不影响方休,方休只能由他。 方休也留心观察修书之事的后续,只是编书局本来就是草创,知晓底细的不多,燕京百姓根本不曾留意,有这样一个衙门,曾经出现又消失。 只有去买纸墨时,从书店老板那打听到些许消息。 编书局成立之初,凡大明境内,所有书阁书楼,都要将目录整理成册,上表京中。 这在藏书界也是一件盛事。 但以书店老板看来,修书之事工程浩大,没个三年五载肯定无法成书,一时半会儿没有消息也属正常。 可三年五载后,世人早忘记张锦跟编书局。 倒是另一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燕京百姓人尽皆知。 奉部侍郎徇私枉法、滥用职权、贪污供资,惊动圣听,因牵扯人员太多,涉案数目巨大,硬是把皇帝气得生病,只能闭宫静养,交太子摄理朝政。 而太子亲审此案,彻查奉部上下,所有案犯处以极刑不说,个个满门连坐,一应妇孺老幼,尽数发配西域充军。 大明久不见这等大案,也不知是贪了多少钱。 不过方休一听便心中有数,再一问案犯名单,没有那赵大人,不由也暗骂一句皇帝失德。 奉部落马这么多人,职位空悬,那些真正徇私枉法之人,如赵关城,反而有机会升官。 这般可笑之事,不是皇帝失德,又是什么?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方高僧已将《大罗伏龙真经》筑基期修行法门领悟个七七八八。 这一日夜里。 方休吞一粒参术丹,入定修炼。 他抄书获得丹药不少,妙用诸多,这参术丹养补气息,有炼气时搬运一周天抵十周天的功效。 药力滋补之下,只一会儿,伏龙气息便盈满经脉,如蛟龙翻滚,气势惊人。 再吞先天元窍丹,神念沉入识海,观想周郎着书图。 蛟龙一抖,当头冲向一个元窍。 …… 这一次恶龙斗窍穴,硬是鏖战一夜也不分胜负,不知又厮杀多久,恶龙才终于洞开窍穴,狠狠撞入其中。 伏龙气息毕竟不如真气,多耗费些精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般收获,方休心满意足。 自此,他不用再借助真气法币,便能开辟元窍。 先天大成,指日可待。 “呼——” 方休长出一口气,搬运伏龙气息将新开辟的窍穴好生温养一番,才从定中醒离。 睁开眼,窗外天色亮堂堂,已是正午。 出门来,正见陆逢在酒呆。 许是门页开合的声音惊动,陆逢看方休一眼,点头示意,又看钟板去。 本来没事,只是陆逢忽又咦一声,扭头回来盯着方休,好奇问道:“你在修炼《大罗伏龙真经》?” 方休暗道一声:果然! 先天得道经出自吕祖,大道无形,气息无色无相,窍穴又是肉身机密,配合自己演技,旁人便看不穿底细。 而伏龙气息虽然灵动矫健,却没有这份精妙,开辟的窍穴显眼,独门无二,遇见陆逢这等内相高功,立时暴露无疑。 不过方休早料到此节,有所准备。 “不瞒陆右使,我抄书时偶得《大罗伏龙真经》,一直便想修炼,只是不得要领。不想前几日西宛山召令,老山监正好讲解此经,我才侥幸领悟几分,这几日修炼时有点收获……” 陆逢抄过无厌观的书目,另一处来历也光明正大,不怕说与人知。 方休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陆逢脸色。 “方小弟倒是有些天资,连这艰深经文都能领悟。” 陆逢听他说完,不仅没细追究,见他脸色拘谨,反而宽慰道:“这真经虽然是大罗派真传,但早已流传天下,你放心修炼,大罗派不会寻你不是。” 方休暗自松一口气,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问道:“陆右使,我听说那位老山监当年,就是修炼这真经,以外传入正宗?” “是有此事,但你不可学他。” 陆逢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道:“三十年前,他成就真人,初到燕山便与我齐名,人人皆说,大罗三秀同碑,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现如今,也是个如我一般的可怜人。” 第二十六章 成就真人 陆逢竟也出身大罗派? 燕山大罗,果然深不可测。 方休心里在燕山的禁地标签上加个禁中禁。 不过三秀应当是三人,还有一秀是谁? 同碑又是什么典故,听起来不大吉利。 至于什么可怜人,方休只当自己没听见。 一个住持皇宫般的御传宫,有太监宫女伺候,连四院嫡系都要敬称一声陆右使。 另一个老山监虽然卸任,不在位上,但何真人召令都要在东罗宫碰头,可见对恩师的尊崇,西宛山上下,谁敢不追捧? 内相高功的可怜条件,大概是与常人不同。 “不说这些。” 陆逢摇摇头,收敛情绪,沉声道:“方小弟,以你我情谊,我要劝你一句,道法是大道凭依,容不得一点差池,大罗伏龙一脉早已断绝传承,真经难解,趁早回头。” “陆右使,我青石观一脉修行《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只到筑基。” 方休无奈提醒他。 饱汉不知饿汉饥。 没得挑有什么法子? “这……” 陆逢尴尬一笑,为难道:“我师承有些缘由,为避嫌计,不能收徒,也不能传道。” 什么缘由? 御传宫的规矩? 方休有些猜想,只是没有多问。 兴许就是因为这缘由,陆逢才要勾搭妖人。 “陆右使不必如此,老山监喜欢讲经,我也喜欢听经,多请教几次,总能有些收获。” 方休笑道。 再不济,就高僧堆堆乐。 见方休这般打算,陆逢也不好再劝,以免损他道心。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饭馆小二送来吃食。 方休便邀陆逢一起吃午饭,一边打开餐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铺一层滋着油的腊肉浇头。 他如今明里暗里,都是道门传人的身份,也就改换口味,开始吃面。 浇头自然是寻常腊肉。 不寻常的腊肉他吃不起,也没门路。 正要唤小二再送一碗来。 “免了,我从不吃面。” 陆逢干脆拒绝,收拾酒杯便要走。 倒把方休听一愣,下意识道:“我们道门不是吃面的吗?” “我修道几十年,从未听说过这规矩。” 陆逢嗤之以鼻,化作云丛遁去。 从未听说过? 这可是你那酒鬼前辈说的! 难怪你无缘,面都不会吃。 …… 日子继续。 抄书修行。 几日后,这天工匠们刷漆雕栏到一半,忽而发现一件事情。 “抄书道长,今天怎么不见踪影?” 也是干活之余的闲话,随口扯几句,便继续忙去。 一直到傍晚,抄书道长依旧未露面,但也不关工匠们事,回家烫点小酒抱老婆才是正经,收拾家伙下工。 工匠们走光,观主的厢房才忽而打开。 一日未出门的抄书道长,终于现身。 他不是故意躲着,而是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温养窍穴。 三十六个元窍尽数开辟后,只需与周身窍穴连成一片,便是先天圆满。 而他彻夜彻日搬运气息,不惜连吃几颗参术丹之类养补气息的丹药,终于在方才完成这道修行。 先天圆满。 成就真人! 方休迈入院中,长长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极是悠长,寻常人早憋死过去,方休却毫无异状,只闭上眼细细体会,好半天才缓缓呼出。 只是这一口气的吞吐,他体内气息便好似得到滋补,又雄壮一分。 “这就是食霞而生?” 方休心生明悟:“真人已非凡胎,能以肉身吸摄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辟谷自然是小事。” 再一番试验,果真也水火不侵。 他又拿来一面铜镜,对着镜面操纵肉身。 先是五宫窍穴一动,便见镜中面目开始变化,时而作刀疤横脸的凶汉,时而作温润可人的娇娘,时而又作垂垂朽矣的老翁。 通身窍穴紧跟其后,身形忽而拔高八寸,四肢身躯雄壮,差点将衣服撑破。 又眨眼间矮下去一尺,身段化作柔媚,前凸不凸偏不说,后翘倒是十足。 再一变化,佝腰偻背,颤颤巍巍。 这亦是真人本事,一身窍穴尽在掌握,自然肉身入微,甚至连一根毛发都能由心操纵。 不过这般变化极是消耗气力,若无正经用处,实在没必要变化来去。 一则筑基之后是内相修行,与肉身外相暗合内外之别,如方休所见几个真人,凡存求道之心,便不会在意外相形体样貌。 再则开辟法脉之后,各门法脉真气迥异,模样再不同,也能轻易认出底细。 大概女真人会用得多些。 我大清天朝上国,臭美些也属正常。 方休不过瘾,丢了铜镜,瞧见院中的满载大水缸,上前一手抓着就提溜起来,又挖起铺地石板,轻轻一捻便成飞灰,还用小脚趾去踢石桌,翻滚出去几丈远。 比起肉身入微,这些已是小事,不过力道确实更甚之前。 方休还不过瘾,正打算去隔壁崇武堂借把三尺往上长一寸不够厚百八十斤还要重的锯齿大砍刀,耳中忽听车马声。 这马车动静不小,四轮架轩,双马驮辕,不是达官出行,就是贵人游街。 这般来头,想来是去崇武堂。 跟方休无关,却让他警醒过来。 “我初成真人,就这么放浪形骸,未免太失谨慎。” 方休反省自身,一边默念得道经平复心绪,一边小心翼翼将水缸提回去,地砖翻个身拍拍土,石桌也原样摆好,没出一点声响。 这会儿,外头马车正行到无厌观门前,竟停下。 “找我的?” 方休心中生疑,小心收束好一身气息,将窍穴都闭上,才迎出去。 打开门,正见马车夫挑开帘子,露出端坐其中的一个俊逸道人身影。 这道人头顶莲花玉冠,衣着绣云华服,臂上卧一支雪白耗牛尾拂尘。 看面目,似有些眼熟,分明是…… “好师侄,不认得我了?” 张岭笑呵呵开口。 他是有什么境遇,竟肉身还春? “自然认得张师伯。” 方休心中古怪,演技还是做足,迎上去行一个礼:“张师伯,还没到发月俸的日子,怎么……” “你这小子,还惦记这个。” 张岭哈哈一笑,招手道:“上来,我带去你赴宴,主人家不能迟到。” “赴宴?” 方休不明就里。 “不错,真人宴。” 张岭容光焕发,笑道:“我们青石观一脉蛰伏已久,今日终出真人,自然该设宴邀京师同道共庆。” 第二十七章 伏龙法币 真人? 方休心中一惊,自己…… 不对。 方休忽而醒悟,诧异道:“张师伯,成就真人了?” 之前张岭跟赵大人谈条件时,还声称要在三年之内成就真人。 可如今才过去三月都未到,怎么会有如此进境? “大道不易,修行路难,成就真人,也不过是第一步。” 张岭长叹一声,似是感慨万千,嘴角却噙着洋洋自得的笑意。 “恭喜张师伯,贺喜张师伯。” 方休将疑惑压下,先摆出欣喜脸色,连番恭贺。 好一阵来回,张岭心满意足,让方休赶紧上车赴宴。 马车上路,方休才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打探张岭的真人来由。 张岭口风自然紧。 可方休这老影帝,成就真人后都差点把持不去要去借刀,张岭这会儿情难自抑,一不小心便漏出一句:“此番进境,也多亏赵大人提携。” “赵大人提携?” 方休忽而想起那日西宛山召令,青衣女冠曾说,若修书有成,都供府辖下将有一份不菲好处。 彼时何真人也承认,还言之凿凿过两日便能见着。 都供府一应俸禄物资,都由奉部调拨分派,若真有什么好处,肯定也要经奉部的手。 如今看来,那修书之事没有下文,这都供府的好处,却是被奉部扣下。 赵关城这等一惯滥用职权的人,自然有一百种办法损公肥私,将这些好处用来培养自己党羽。 “如今青石观一脉只你我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师伯得道,自然也少不了师侄你的好处。” 张岭忽而开口,摸出一块法币递给方休。 法币? 方休看得心中一抖,却也装模作样接过来,颠来倒去把玩一番,问道:“张师伯,这非金非木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上古炼气士凝聚真气造就的法币,你这等晚辈,不认得也正常。” 张岭一派高深莫测,淡淡道:“你手上这块,是伏龙法币,内蕴伏龙法脉真气。” “伏龙法币?” 伏龙法脉,不就是老山监口中,《大罗伏龙真经》的三条法脉之一? 方休将信将疑,倒是符合没多大见识的晚辈表现。 他如今也是花钱的行家,法币一上手,就知有没有。 都无需催运气息便清晰了然,这法币里头有一缕真气缭绕,隐隐有几分伏龙气息的意蕴,只是更玄妙且更浑厚。 但…… 一缕真气。 每块法币用到最后,都会有一缕真气残留,好似碗底的油星,锅底的残羹,盘踞在法币内部的缝隙中。 倒也不是无法化用,只是硬要将之抽取出来,所耗费的气息反而更多,根本得不偿失。 张岭这块伏龙法币,便是这样一枚已经用干的空壳。 方休一天要产一枚。 “张师伯先前传我法咒,今天又赐我法币,如此慷慨大度,方休无以为报,日后定唯张师伯是从。” 方休收好伏龙法币,肃然行礼。 青石观正宗一脉,独门真气:小气。 别传无厌观一脉,独门秘技:演技。 一番因缘际会,方休现在明里暗里都是道门传人。 “你我同门,无须多礼。” 张岭挥挥手,又道:“这等上古奇珍,奥妙无穷,你要日日揣摩体会,不可懈怠。你来无厌观许久,可曾听老山监讲过《大罗伏龙真经》?” “听过一次。” 方休点点头。 “这伏龙法脉就出自《大罗伏龙真经》。” 张岭解释一句,又吩咐道:“从明日起,你只要有空,便去东罗宫听经。” “听经?” 方休面色古怪得看张岭一眼。 他倒是乐得听老山监讲经,可这话从张岭口中说出来,就显得别有意味。 你张岭在西宛山挂单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老山监讲经的梗? 那是人能听的吗? 真人都不行。 “真经难解,要你有所领悟,确实是强人所难。但你有这枚伏龙法币在手,随时都能体悟伏龙真气玄机,以此为助力,总能比别人多些收获。” 张岭话里严肃几分:“这事关师门大计,你绝不可怠慢,若是侥幸有些成效,一定要告与我知,明白了吗?” 凭一枚法币空壳,就想参悟《大罗伏龙真经》? 你知道我堆了多少高僧吗? 方休心中如是想,口头上当然还是恭敬应下:“张师伯发话,方休无有不从。” 事关师门大计? 师门就你我两人,大计肯定与我无关,也就是说…… 方休心中了然,正如他与陆逢所说——青石观一脉修行《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只到筑基。 张岭如今成就真人,自然要寻前路。 《大罗伏龙真经》肯定不是首选,但方休不过一个闲人,闲着也是闲着,搭上一枚全无用处的法币空壳,就能布一招闲棋,全当是试验,何乐不为? …… 长安街,鹤鸣楼。 这座酒楼有六层高阁,便是在燕京城里最繁华的长安街上,亦是鹤立鸡群,独占鳌头。 夜色渐浓,鹤鸣楼灯火通明,却无多少人声,与热闹的长街格格不入。 忽有几辆高马大车行来,车马披挂锦绣缨络,随风飘摇,彰显主人家的富贵。 到鹤鸣楼前,却被拦住。 “瞎了你的狗眼,不识得我家王老爷的车架!” 为首的马车上,把缰的车夫惯来豪横,劈头盖脸便是一通骂。 小二由他骂,不停赔笑,可仍是不许停车。 “鹤鸣楼好高的台阶,什么时候,连我王某人也进不得了?” 王老爷已经从马车上下来,面色不悦,喝斥道:“让你们掌柜的出来迎我!” “王老爷体谅,今日有贵客包楼,掌柜亲自伺候着,真是出不来。” 小二还是端着笑脸,不停拱手行礼:“不如王老爷改日再来,掌柜腾出功夫,一定好生招待,我做个主,到时为王老爷开一坛三十年的……” “你放这狗屁,蒙混哪个?鹤鸣楼什么时候,有包楼的规矩?” 王老爷打断小二,随手摸一把金叶子出来,丢在他脸上,冷笑连连:“去,给我也包一层。” “王老爷息怒,息怒。” 小二忙不迭将金叶子都捡起来,恭敬捧在手里,呈到王老爷眼前,还是笑脸:“今日真是不行,那位贵客,是包了六层楼。” 第二十八章 真人宴 王老爷勃然大怒,正要发火。 “王兄,怎么回事?” 后头马车上下来人,俱是富商打扮,来问状况。 “无事,无事。” 王老爷不愿丢人现眼,压下火气,强出一个笑脸,挥手道:“这鹤鸣楼的酒菜虽好,但少些花色,我想着还是去隔壁凤栖坊,各位意下如何?” “王兄做东,我等自然客随主便。” 其余人也听他安排,一行人于是多行几步,到旁边凤栖坊。 两座酒楼并排,向来不分伯仲,只是风格各异。 鹤鸣楼素雅,凤栖楼雅。 不多时,花花绿绿歌伴舞,翠翠红红酒与肉。 再一会儿,青荑抚琴兼弄笛,黄莺衔曲又哺酒。 王老爷本就是个豪客,今日里更是出手阔绰,金叶子哗哗撒下,凤栖楼摇摇欲坠。 不够,不够,继续奏乐,继续舞。 一时欢声雷动,传出楼去,将长安街上热闹都掩盖。 正此时,一道人影奔进来,扯过凤栖楼掌柜,斥道:“你们再要如此吵闹,明日就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这一嗓子吼得响亮,堂中宾客都听见。 王老爷抬头一看,那道人影竟然眼熟。 分明是鹤鸣楼的掌柜! 他好容易消解的怒气霎时又升腾,抄起一只酒壶就砸过去。 “哎!” 鹤鸣楼掌柜好险躲过,不至头破血流。 啪啦。 酒壶落地,碎得清脆。 “鹤鸣楼好大的威风,不做我的生意,还不准我在别处逍遥!” 王老爷厉声叫道。 尊客一发怒,满堂皆静,富商们交头接耳,莺燕们面面相觑。 “王老爷?” 鹤鸣楼掌柜一看是往日恩客,也不敢得罪,凑到凤栖楼掌柜耳旁说几句,便朝王老爷拱手赔个礼,匆匆离去。 凤栖楼掌柜却是脸色大变,当即朝堂中打个手势。 立时,花花绿绿忙散去,翠翠红红纷穿衣,青荑缩回袖中,黄莺合上秀唇。 “好好好,你凤栖楼也不做我生意。” 王老爷气乐了,当场就要掀桌子。 “别,别,王老爷!” 凤栖楼掌柜连忙上去摁住,苦道:“今日是真不好做这生意,隔壁是良乡山的道长摆真人宴,听说有两位山监在场,万万不可唐突!” “我管他良……” 王老爷忽而一个激灵,酒醒笛息,瞠目道:“真人宴?” “真人宴?岂不是说,出了一个真人?” “不得了,不得了,一位真人能保一家百年不衰,三世兴盛!” “竟还有两位山监在,那真是两万万的不可唐突。” 王老爷还愣着,旁边富商们已经七嘴八舌议论开。 山监统辖一县修行事,位列五品,也就是天子脚下显得没份,放到地方郡县,便是不用正眼看县令的人物。 “尤其这些修行人喜怒无常,我有一个友人,某次赴宴时遇到一个陆姓道士,只因吩咐下人煮碗面来压压酒,被那道士不喜,一巴掌扇出楼去,掉到河里都没人敢捞,泡了三天才上岸!” “淹死了?” “死了倒是好,那道士有法术,存心折磨他呢!” 又有人说燕京城里有处古怪道观,偶有香客误入,便会被一个老道士逮住听经,听得口吐白沫精神失常才肯放人。 众人越说越起劲,好似志异怪谈。 “哎呦!” 王老爷呼天唤地一声,叫道:“我们方才喧闹作乐,不会惊扰到那真人跟山监?” “那我们去赔礼道歉?” “不可,真人宴岂是谁都能入席的,我们冒昧前去,反而失礼。”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王老爷听得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既要赔礼,又不能失礼,我有个办法!” 终于有人说句有用的。 …… 鹤鸣楼。 张岭嘴上说主人家不能迟到,实则摆好大架子,一路慢吞吞,夜幕落下才到场,宾客早已入座。 “张真人到!” 掌柜的今日做跑堂,亲自唱名,将张岭与方休迎进楼中。 “张真人!” “今日真人宴,真人何来其迟也?” “快快落座,我已等不及要喝这杯真人酒,沾一沾真人福缘!” 满座宾朋,皆是起身相迎,一番盛情热烈。 “让各位久等。” 张岭轻轻一笑,与宾客行过礼,便被众星捧月般迎入主座。 这些宾客,倒有一半方休熟人,是坐在堂中左侧的西宛山上下,除老山监之外尽数到场,俱是张岭前日同僚。 何真人坐在前面,矜持身份并未起身,只笑呵呵看着。 右侧便是不熟的那一半,想来是良乡山之人。 为首的良乡山监,现是张岭的顶头上司,也乐得给他面子,不住唤道:“罚酒,罚酒!” “与诸位共饮此杯,来日同享大道!” 张岭春风得意,自是笑颜逐开,端起酒杯满饮。 “承真人吉言,来日同享大道!” 众人齐声应和,皆是痛快满杯。 真人提酒完,便是下面众人一一敬酒的环节。 这些在外都是一方高人的宾客,此时个个不同说辞,变着花样吹捧奉承,没一个倒酒敢不满溢。 张岭却不再饮酒,换了茶。 “我初成真人,一身窍穴尚在温养,不宜醉酒,以免耽误修行。” 张岭笑吟吟,又一指方休:“便让我这师侄,代我一醉。” 方休眼睛一瞪。 难道我成的是个假人? 他又不能明说,瞪也是瞪自己脚尖,站在张岭身后,来一个便陪一杯。 喝得多了,气息在经脉窍穴中一动,自然逼走酒气,千杯不醉。 哪有什么不宜醉酒,以茶代酒也好,晚辈陪酒也罢,乃至故意晚到让宾客候着,都是他张师伯今时今日身份不同,摆真人架子。 众人也不计较,即便张岭只舔一口茶水,也仍是一杯一杯来敬。 别看他不久前还是个挂单的散修,马屁链里排不上号。 现在却是住持一方丛林的真人,地位比麻衣真人跟青衣女冠之流还高,只比山监差个山监。 这般身份地位,讨好还嫌排队,谁敢计较? 方休虽也是住持一方丛林的真人,但他怎么好摆这真人宴。 不过替张岭挡酒时,敬酒者一口一个恭喜真人、贺喜真人,方休听得美滋滋,也就当自己摆过。 最后轮到两位山监,张岭便不好再拿大,陪酒两杯。 山监毕竟是山监,五品官身。 何真人为何是山监? 老山监提拔。 老山监为何是山监? 燕山大罗别传! 那良乡山监又能差到哪去。 不过今日是张岭真人宴,两位山监也给足脸面,由着底下人胡吹乱捧。 第二十九章 卿本真人,奈何为狗 一圈结束,先歇酒杯,开始谈天论地。 这环节也有讲究,话题自然要围绕主人家,最多说到山监,其余旁的免谈。 散修们更要识趣,笑笑闹闹应和着便是,真人宴上哪有他们引领话头的份。 这不,麻衣真人先开口,回忆往昔与张岭同是挂单,如今张岭高就他还是挂单,幽幽一叹,话里多少倾羡,默默一饮,酒中满是酸甜。 “麻衣老贼,你当年可没少欺辱我!” 张岭笑骂一句。 多少年只能在心里叫的名字,现在光明正大喊出来,麻衣真人还要赔笑:“张真人说的哪里话,我自罚一杯!” 青衣女冠又接过话头,说张岭如今迁去良乡山,也不可忘了西宛山的老友,要多走动来往才行。 “许仙姑要与我来往,难不成是双修吗?” 张岭瞥她一眼,立时哄堂大笑。 许仙姑住持的静心斋是座女修道观,据说跟天师门下有些渊源,平日里谁敢开这玩笑? “张真人,你这话可就失礼了。” 青衣女冠眼睛瞪起,娇喝道:“罚一杯都不够,要三杯!” “好,好,我罚。” 张岭哈哈一笑,举起茶杯,扭头看方休一眼。 你们两个不害臊的! 方休便又是三杯下肚。 一番东拉西扯,忽有个不开眼的散修,兴许是忘了搬运气息解酒,又或者是麻衣真人的好友,也或者是许仙姑的爱慕者,没头脑地问一句:“张真人既然筑基完成,不知打算先开辟哪条法脉?” 堂中一静。 那散修立时后悔,可话已出口,反省太迟。 谁不知道青石观修炼《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只到筑基。 张岭沉默,手上来回把玩茶杯,好一会儿,才悠悠道:“法脉一事,不急于一时。” 急有用吗? 方休冷笑一声。 且等我去听经。 “法脉众多,但能入张真人眼的肯定少之又少,是要慢慢思量,好好挑选。” 有人给出台阶,缓和气氛。 “我倒是有些打算。” 张岭忽而将茶一饮,笑道:“各位可知,不久前有一位无名前辈在燕山演练火法,焰种虽寻常,但高深莫测,连留下的余火灰烬都暗藏神异,奥妙无穷。” 在燕山演练火法? 方休听着耳熟。 “这事我也知道,听说那座烧掉的山头已被大罗派列为禁地,只准门内焚天一脉弟子前去参悟。” 良乡山监开口,说着便眉毛一抖,看向张岭:“你的意思是……” “不瞒山监,我正打算开辟一道丙火法脉。” 张岭自己给自己倒茶,淡然道:“赵大人已经为我牵线,不日就能叫大罗派松口,允我去修行一段时间。” 丙火法脉? 方休不曾听过这名头,但张岭前路飘渺,多谋算几条去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那就预祝张真人法脉有成。” 一个散修举杯笑道。 看看,这才是会说话的。 堂中气氛回暖,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唯有何真人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要跟燕山大罗牵线搭桥,怎么不来问他这个大罗派的外传弟子? 反而问什么赵大人。 可笑。 区区一个奉部官吏,也敢信口开河,叫大罗派松口? 什么东西。 堂中宾客又开始轮番敬酒。 这一次才过半圈,忽有一只纸鹤,扑闪着翅膀飞入堂中,落到张岭桌上。 张岭放下杯,拿起纸鹤,便有一阵清光闪过,纸鹤展开成一张信纸,上面有几行字迹。 “纸谈兵?这是儒门书艺。” 有人咦一声。 方休见过李溪用纸鹤传书,但那是符纸折成,以法咒催使,跟眼前这纸谈兵除开都是纸鹤形状,全无相似之处。 想来是不同路数,一般效用。 “各位恕罪,有一件要紧事不好耽搁,我要先行一步。” 张岭看完信,满饮一杯酒以示歉意,便匆匆起身。 不少宾客上前留他,却留不住,眼看着他一出门便驾风而去。 留下堂中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要紧事情,比你自己的真人宴还重要? 何真人忽而冷哼道:“好好一位真人,竟给奉部当狗。” 这话一出,堂中又是一静。 纸谈兵是儒门手段,定然是那位赵大人给张岭传信。 奉部与都供府素来有间隙,而张岭这做派,分明是已经站到奉部去。 可,这话让人怎么接? 良乡山监心里骂娘,还是笑呵呵转过话题:“何真人,我等佑护地方,不好留宿燕京,也差不多该回良乡了。” 张岭在他辖下,难道要他当着外人面说张岭不是? 日后谁还服他? 再者说,你姓何的是大罗派一脉,跟奉部撕破脸皮都行,其他人哪来这个底气。 “不急,一同走。” 何真人挥挥手,吩咐掌柜让后厨下面。 主人家都已经离席,这酒自然不必再喝。 方休倒是算半个主人家,可他的身份来历众人都心知肚明,也不愿多理会。 面上来,众人默默吃着。 也不是一声不吭。 “这面不错,汤汁入味。” “还是燕京的厨子有手艺,良乡县就不行。” 咸的淡的,有的没的,都是不如不说的废话。 只有方休与众不同,吃得感慨万千。 修行难,道门修行更是难。 他都已经成就真人,还未弄明白这件事——到底吃不吃面? 不多时,宾客散去。 刚才还热闹非常的酒席,眨眼间冷清。 方休唤来掌柜,正打算留下青石观的名头,让鹤鸣楼自己派人去要账。 掌柜却说已经有人结账,是一位仰慕真人的香客,名叫王…… “是便宜师伯的老香客?” 方休不多管,连名字都没听清,便挥手离去。 …… 回到无厌观时,夜色已深。 方休终于得空,取出那枚伏龙法币空壳,来回端详。 一缕真气残存。 跟他用过的法币一般无二。 法币由来已久,是上古炼气士之间互通有无的抵价物,但以真气凝聚法币耽误自身修行,如今早已没有流传。 他一直疑惑,编书局修书,与自己抄书有无关联。 此时看来,多半是有。 “得找个人问问。” 方休催动太阴过云梭,化作一道月光遁出院子。 编书局之事,张锦知道得最详细,却在天牢里,不好去闯。 陆逢说不准也知道一二,可以方休目前修为,不花钱的情况下,还未有跟陆右使碰一碰的资格。 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便是…… 第三十章 法海大师 奉部此次动荡,余波未平,人人自危。 陈习这小听传倒是未受什么牵连,反而因祸得福,晋升正经官职。 最近公务繁忙,她每日都要在衙门忙到深夜,才下值回家,倒头便睡。 这一夜,她正沉沉酣睡。 忽有一团金光在眼前化开,显出一个僧人的身影。 这僧人生得高大威严,面目看不真切,却又平白觉着正气凛然。 “陈习。” 高大威严的僧人唤道。 陈习一个激灵,精神便清醒过来。 眼前除开泛着金光的僧人身影,便是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的天地,好似没有边际,又好似只有咫尺之地。 怪了。 自己不是在房中睡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陈习疑惑问道。 “此处是你梦境,贫僧法海。” 僧人单手立掌,缓缓道:“贫僧奉佛主之命,自业火红莲世界远渡人间,此次冒昧打扰陈阁老,是为询问如今人国气运。” “你叫我什么?” 陈习觉着自己意识朦朦胧胧,真个好似梦中,但她听得分明,眼前僧人称呼她为……陈阁老! “陈阁老难道……” 法海停顿片刻,似是思量什么,忽而恍然道:“竟是贫僧来早一步,陈阁老此时应是初入仕途,还只是奉部一位照壁听传。” “大师,我前几日已由听传,升任从事。” 陈习出声道。 她被尚书大人提拔之事人尽皆知,不知多少私底下的议论,说她是凭女子身才被升职,甚至当面都有人直言不讳。 眼前这位法海竟然不知,是果真有些来历,还是装模作样? “既如此,那便是时机未到,贫僧不再打扰。” “等一下!” 陈习往前行一步想留人,一脚分明已迈出去,跟法海却未接近,颇有几分天涯咫尺、咫尺天涯之感,她顾不得细想,匆忙问道:“法海大师,你说我将来会入内阁做大学士?” “无量荒佛。” 法海不置可否,只唱一声佛号,悠悠道:“因果早是定数,前程自有去路。” 这般临摹两可的回复,自然什么也无法说明。 陈习不罢休,斟酌片刻,试探道:“大师是要问我人国气运之事?大师既然知道我前程,怎么料不到这人国气运?” “施主说笑,贫僧既不知道人国气运,也不知道施主前程。” 法海大师当场反口,阁老也不叫了。 说着,那金光渐渐收拢,法海的身影也缓缓浅淡。 “等等,等等!” 陈习忙追去,连行几步,距离一点未近。 她不放弃,放腿奔跑,却仍是无用。 法海就在彼处,不近不远,却怎么也无法触碰。 兴许是被陈习诚恳打动,金光眼看要消散,又缓缓恢复,法海身影重新稳定,问道:“施主还有事?” “你这和尚真霸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习气喘吁吁,缓过气来,问道:“人国将来气运我不知,但眼下有一件壮延国运之事,确实是办砸了……大师可知道?” “贫僧不知道。” 法海十分干脆。 这和尚,耍人! 陈习恨恨地咬咬牙,便道:“陛下要修书,凡有人文人书以来,儒武道佛四门,经史子集百家,上至星相天文,下至阴阳地志,乃至人间技艺戏说,无所不包,古今文献皆辑一帙,人国气运尽付一书。” 她说到这里,仍是试探:“大师以为,此书如何?” “非如此,无法镇压国运,取出武朝遗珍。” 法海大师淡淡应道。 武朝是先古人国第一个朝代,开国之尊避讳敬称国号,便是姬武。 “大师看来是知道一些。” 陈习呵呵一笑,心中却仍有戒备。 以人国全书触动国运之事,知情者不少,兴许就是谁在装神弄鬼。 想到这里,她又问:“那大师可知,这武朝遗珍里,都有何珍藏?” 此次宫中修书事,虽有始料未及的变故,但的确已触动国运,获得一小部分姬武所留遗珍。 而这一小部分珍藏,现下全在奉部典器司的库房。 负责一一清点,分门别类,登记在册的人,正是陈习。 她今天早上才将清单上交。 现在陛下重伤不振,根本没有时间过问此事。 换言之,普天之下,便只有她陈习与尚书大人…… “姬武底定人国的四方贺礼。” 法海不假思索,随口道:“当有九成是法币,真气与神通法术参半,余下一成里,丹药大半,精金灵株小半,法宝灵器最少,百中未必一二。” “你怎么会知道?” 陈习下意识便道,这法海仿佛照着她的清单在念。 “贫僧不知道。” 这和尚,装傻充愣! 陈习腹诽不满,却对法海大师来历确信几分。 “施主何必套贫僧的话,贫僧即便泄露天机,也会以神通抹去施主记忆。” 法海大师又道,语气平淡:“若是贫僧一时不谨慎,出手太重,以致施主神识受损,就此浑浑噩噩不复清明,施主岂不是平白遭罪?” “我哪里是在套话?此次修书,从紫禁中取得的珍藏,便是由经我手清点,与大师所说一般无二。” 陈习怕法海不信,又道:“当年姬武将四方贺礼视作镇压人国气运之物,存放于紫禁之中,此后再无人有他这般的气运在身,便无法打开紫禁。而此次是有人上策,若能修一本人国全书,功参造化,气运堪比姬武立国,既能镇压国运,又能借机打开紫禁,陛下才下令修书。” 紫禁? 法海道:“施主还知道紫禁?” “自然知道。” 陈习见法海考校,不疑有他,答道:“紫禁又称皇禁,是一种神异的气运,与天子龙气伴生,同是人国气运所属,只有天下共主的皇帝宫城,才能得紫禁垂青。自武朝以来,人国更迭数次,紫禁始终只有一道,随国都迁移而变化方位。” 法海沉默片刻,道:“既然前因后果施主都知道,又何必问贫僧,贫僧告辞。” “不准走。” 陈习又不肯,叫道:“我话还未问完!” “施主前程之事,贫僧真的不知。” 法海无奈道。 “那我不问前程。” 陈习略一思索,接着道:“编书局的编辑张锦,因修书之事入狱,大师可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脱身?” 第三十一章 去听经 张锦何时能脱身? 法海大师好一会儿都不应话。 陈习见他只是沉默,不乐意道:“大师,你不请自来,扰我好梦,是无礼在先,难道这点小事都不肯说?” “无量荒佛。” 法海唱一声佛号,悠悠道:“张锦此子是儒门新秀,自有贵人照拂,何必施主操心。” “编书局裁撤,一应程序都落到奉部,被尚书大人交给我来办。” 陈习见法海有松口的意思,当即解释道:“张锦肯定会脱罪,不过既然归我主办,我自然要早点捞他出来,才能让几位大人满意。只是首辅大人为避嫌,已经放话要各部秉公执法,不准徇他的私情,以至于现在朝中上下都不好过问此事,我也无从下手。” 如今内阁首辅,是应天书院出身的张琮。 张? 法海大师又是一番沉默,一会儿后,才慢慢吐出两个词:“御传宫,陆逢。” “陆右使?那日宫中修书,他也在场。” 陈习一思索,问道:“大师是让我去找陆右使,他会替张锦脱罪?” “贫僧不知道。” 法海又装糊涂,随即道:“贫僧告辞,有缘再会。” 话一说完,金光便收敛,法海身影也浅淡下去,直至不见。 “大师!” 陈习匆忙还想挽留,叫出声来,却把自己惊醒。 月色透过窗格落入屋内,只一点点光明。 她起身下床,嘎吱一声推门出去,院中亦是静谧夜色,无有人声。 “是梦,还是……梦?” 陈习喃喃自语。 一阵夜风起,她才觉着冷嗖嗖,又回房中。 闭上眼继续入睡,眼前再次出现那道蒙着金光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她精神不复清明,意识朦朦胧胧,思绪支离破碎,一如寻常梦境。 …… 一缕浅淡月光,悄无声息地掠过燕京城的街巷,漫入无厌观。 方休回到厢房内,手拿着一枚法币,默默沉思。 所谓法海大师,自然就是他的化身。 他手上这枚法币已是空壳,之前载有一道他心智证神通,是方休抄写《大罗国师》所得。 这本书上记载,大明太祖立国时要封国师,原本是一位佛门高僧。 只是那日高僧在天坛受封,一个观礼的道士嬉笑出声,与其他肃穆虔诚,恭敬行礼的旁人格格不入。 高僧心中好奇,便以他心智证神通探查,听这道人心中所想。 这一听,了不得! 书中并未记载彼时高僧听到什么详细,但确实当场诚服,将道人请上天坛,让贤国师之位。 大明太祖本来疑惑不解,也是被高僧说服,还将几百里燕山封赐给这道人做山门。 这便是燕山大罗的来历。 说起来,如今的道门魁首,竟是当年一位佛门高僧送出来的。 他心智证神通能探查他人心中所想,妙用非凡,但并不合方休所需。 一来这只能听不能问,二来他对佛门神通并不深解,唯恐留下什么蜘丝马迹跟隐患。 方休是以他心智证神通为桥,将自己识海漫入陈习脑中,构筑一片谎称梦境的意识之地。 如此这般,他与陈习便如当面,能问能听。 不过这一步也凶险,一个不小心识海浸入过度,重则将陈习精神创伤变成痴呆,轻则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没日没夜折磨陈习意识。 其实在陈习问出张锦之事时,他心智证神通法币的念力就已经耗尽,后面时间,都是方休在以识海强撑。 极有可能已经伤到陈习。 不过方休不是吃干抹净就擦擦嘴巴走人的渣男,他藏在月梭内仔细观察过,陈习能正常醒来,进出一圈也只不过面有疑色,神态正常不见其他异状,想来是自己控制得当,并未伤到她的意识。 这番试探,收获不少,但疑惑更多。 自己不过一个乡野抄书匠,平平无奇抄书,怎会获得姬武遗珍? 姬武底定人国的四方贺礼在紫禁中,紫禁是天子气运伴生,天子气运是人国气运所属。 “难不成我是姬武转世?” 这剧情未免太俗气。 方休苦思无果,只能放下。 编书一事已经无疾而终,怕是只要兴文皇帝在位,就不会再提。 方休要想追查,至少要等兴文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或许将编书之事重新提上日程,才有机会一探究竟。 眼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收好他心智证神通法币空壳,方休打坐入定,搬运气息。 他初成真人,虽不用像张岭那般矫情摆谱,连酒都不喝,但也确实需要多调息温养,稳固境界。 再者说,对肉身掌控越得心应手,便越好隐藏修为,这才是正经。 《大罗伏龙真经》内相境界的修行口诀,远比筑基更难解,方休之前试了一枚高币不得收获后,便没有再一味浪费。 眼下,还有另一条路数。 隔天早上,方休带上《大罗伏龙真经》,往东罗宫而去。 青石观一脉,如今是张岭当家。 掌教师伯的命令,怎能不从? 到地方时,正是东罗宫的早课时间。 正殿里,老山监在上讲解经文,下面几个大小道士,蒙头抄写真经。 “你来听经?” 老山监都看得一愣。 他在东罗宫讲经多年,虽然一遍遍自夸真经玄妙,却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有人主动来听。 下面正抄经的道士,也一个个目瞪口呆。 竟有人主动来东罗宫听经? 是不是偏头痛来治病的。 “之前听老山监讲经,颇有些收获,今日再来巩固巩固。” 方休恭敬行礼道。 “有所收获?” 老山监神识一动,果然在方休身上察觉到伏龙气息,不由笑道:“好好好,你快坐下,认真听,仔细听,好好听!” “多谢老山监。” 方休寻个位置,将真经翻开,一副虚心请教模样。 他成就真人,肉身入微之后,已能随心将窍穴闭合,一丝气息都不泄漏。 不过之前在陆逢那暴露过伏龙气息的底,光明正大的事,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当然,也小心控制着,只外泄寥寥几丝。 这么一比较,陆逢只用一眼便能发现伏龙气息,老山监却迟钝许多,想来是他的修为要差陆逢一截。 “来,我们从头讲过。” 老山监心情愉悦,为照顾方休,将讲一半的篇章又翻到第一页。 第三十二章 真经难解 “……赤龙搅海,上章执徐,玉泉落渊,重光作噩……” 老山监悠悠讲经,正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炼气口诀。 你听听,这是人听的吗? 何谓赤龙搅海? 简单,舌头在嘴巴里挠。 何谓玉泉落渊? 更简单,吞口水。 上章执徐,重光作噩何解? 这是天干地支的别称,其实就是按时序排列,数着呼吸次数,控制动舌头、吞口水的频率规律。 如此简单? 不简单。 诸位看官不妨一试。 赤龙搅海,舌尖在上颚一撩,上气海便开,奇痒难耐。 玉泉落渊,吞一口容易,连吞三口便吃力,浊气填满下气海,再无法吞咽。 怎么办? 真经中亦有应对之法,可就比赤龙玉泉更难解,纵是老山监深入浅出,也叫人难有反应。 这还仅是炼气。 也就是方休有高僧相助,已将筑基期经文领悟透彻,否则也要听得脑袋发昏。 不过听得懂也要装作听不懂。 方休时而蹙眉疑惑,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默默叹气。 四个时而后,适时加入一个灵光一现、双眼发光。 这正是,四时而不惑。 循环往复。 一会儿,老山监讲完筑基境界,开讲内相。 这就不用装,是真不懂。 四时而也惑。 不过有筑基经文打底,方休至少听懂内相的境界划分。 法脉、丹田、天门。 勾连法脉完,便要构造丹田、天门这上下两处气海。 以真气凝聚下海丹田,与上海天门,体内自成天地,称之为内相。 还有一个境界老山监未提,是方休之前花钱雇高僧干活时领悟——内相之后,便是金丹! 内相经文讲完,早课结束,已经是正午时间。 架不住老山监盛情挽留,方休在东罗宫吃完午饭——面,才告辞离去。 回家抄书。 第二天一早,又来。 老山监仍是讲筑基、内相两章。 再听一遍。 第三天,继续。 老山监继续讲筑基、内相两章。 如此几天,方休很快意识到,他颠来倒去只讲这两章,到内相为止,不往后面更高深的境界去,只怕是他自己也还在内相境界打转,不曾突破。 按陆逢所说,老山监当年风华绝众,那如今即便内相不圆满,也相差无几,是个上海人无疑。 方休来得勤快,老山监对他也一日比一日热情,每每笑颜逐开,比看见亲徒弟还亲。 又指点方休可以在听经时存神观想,让神识更灵动敏捷。 这说巧不巧,睡龙天师留下的观想图,偏是件跟抄书相关的,正好套在此处。 方休正嫌这几天抄书时间少,便带了全套笔墨纸砚旧书,一边抄书一边听经。 “我资质愚钝,只有在抄抄写写时,才能顺利观想《周郎着书图》。” 《周郎着书图》来历清白,也是能坦诚布公的事。 听筑基经文时蒙头抄,听内相经文时再竖起耳朵。 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老山监不疑有他,还让方休不用如此麻烦,东罗宫天天抄经,笔墨纸砚多的是,带本旧书来就行。 不带旧书都没事,东罗宫也有书楼,随便拿。 如此几天过去,有观想图相助,方休还真隐隐领悟到几丝伏龙法脉的玄机。 但几丝玄机距离真正领悟还远,若比喻成一条路,才不过走出三十里。 不过有这一点玄机做门,再以高僧推演时,定然事半功倍。 慢慢摸索,迟早补齐剩下的十万七千九百七十里。 这一日,方休听完经吃完面,正要离去。 迈出东罗宫,却看见一个熟人。 西宛山现任山监,何真人。 他负手而立,悄无声息站在东罗宫门前一侧,似乎等候已久。 “山监?” 方休忙行礼。 何真人尊师,从不在老山监面前以山监自居,不过这会儿老山监不在,方休自然要敬称上司官衔。 “我听说,你这几日都在东罗宫听经?” 何真人抬着头,眼线往下打量方休。 “不瞒山监,我已在修炼《大罗伏龙真经》,真经难解,若无老山监……” “说真话。” 何真人干脆打断。 “我……” 方休故作犹豫,才尴尬一笑,缓缓道:“山监见笑,我确实在修炼真经,不过来东罗宫听经,也有我师伯的吩咐在其中,他……” “我不管是你自己要来,还是谁要你来。” 何真人又打断他,冷冷道:“从明日起,再不准来东罗宫听经!” “啊?” 方休听得一愣。 这何大孝敬,是怕老山监有新欢忘旧爱,吃醋来了? 方休还未应话,东罗宫里传来老山监的声音:“何继斌,由不到你来管我东罗宫的事情。” 何真人面色一紧,朝东罗宫大门拱手道:“师尊,我……” “你我早已不是师徒!” 老山监的声音一高,带着丝丝愠怒:“平常外人在,我留你几分脸面,不要不知好歹,再来扰我修行!” “是我不知好歹,还是师尊执迷不悟?” 何真人被骂得脸色涨红,咬牙道:“真经无解,纵是讲一百年也传不下去,师尊已不是程一峰,也做不了程一峰!” “那我便讲两百年,滚!” 老山监彻底发怒,一声惊喝,犹如飓风过境,将何真人拍出去几丈远。 “师尊!” 何真人止住身子,面色一阵变幻,阴晴不定,却还是屈服,朝东罗宫恭敬行一礼:“师尊息怒,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改日再跟师尊赔罪。” 他又瞪方休一眼,便化作一道青色遁光离去。 又关我屁事? 方休只觉着一口大锅天降,背上无妄之灾。 东罗宫里再次传来老山监的声音,平缓和蔼道:“不用理会,此处还轮不到他放肆,你……明日再来?” “明日再来。” 方休一拱手,告辞离去。 这新老两位山监的师徒关系,似乎内有隐情? 回程路上,方休忽而想到一点。 《大罗伏龙真经》的三条法脉,伏龙、换海、泼天,布天干为壬癸,行地支是子亥,五行列位中,份属北水无疑。 与何真人的真气,似乎稍有不同? 这么说来,难道何大孝敬并非老山监的真经传人? 正想着,回到无厌观,恰好见陆逢又来酒呆。 “方小弟,今日怎么不在观中抄书?” 陆逢看见方休身影,饮着酒,随口问道。 方休行个礼,将他这几日都在东罗宫听经之事如实相告,又顺理成章提到今日遭遇,询问陆逢是否知道缘由。 “都是可怜人。” 陆逢默默一叹,望着院墙上的钟板与奉籍发一会儿呆,才缓缓开口,讲述来龙去脉。 第三十三章 道果何解 “当年大罗派还开门收徒时,何继斌来燕山拜师,却因天资太差被拒之门外,是程师兄看中他连跪三天不肯离去的韧性,将他收入座下。” 连跪三天? 方休听来,也不由暗赞一声何真人的心性。 “程师兄领他入门,将他教成真人,允他自立门户,又提携他接任山监。何继斌今日所有,都是他这师傅给他的造化,这般恩情,他自然要铭记于心,侍奉恩师如血亲长辈。” “那老山监怎么会说,他们已经不是师徒?” 方休更是讶异。 “这便是可怜之处。” 陆逢啧一声,问道:“你可知,燕山大罗并不止一道传承?” “我之前抄《大罗国师》,书中有提到过。” 方休点点头,回忆道:“大罗国师在燕山立下山门,传七部经书,也就是七道传承。其中三部经书已经失传,现下燕山只有焚天、云海、青泽三峰,算上流传广众的伏龙真经,一共四脉传承。” “方小弟博览……博抄群书,倒是见多识广。” 陆逢赞许颔首,接着道:“何继斌已经洗去一身伏龙气息,转投青泽一脉。” “他改换师门?” 方休眼睛微微一睁。 老山监如此厚待,他竟做这等背弃师承之事? 换做手段残忍些的民间帮派,可是要受三刀六洞的大罪! 这哪里可怜,这是可恨! “不必苛责。” 陆逢摇摇头,饮一杯酒,接着道:“伏龙真经难解,程师兄这等天纵奇才,也要困居内相,而何继斌本就天赋平平,成就真人已经殊为不易,遑论内相?他若不改投青泽一脉,终其一生都无望勾结法脉。” “这么艰难?” 方休吞一口唾沫。 “所以我才提醒你,趁早回头。” 陆逢盯他一眼。 方休不应话,也装模作样叹一口气。 有的选吗? 你跟我说这些咸的,怎么不给我个改投师门的机会? 陆逢也知道方休处境,咳嗽一声,继续道:“他此举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就此埋下心结,难得道果。” 方休如今好歹是位真人,已不是一问三不知的道门初哥。 道果一物,他早从各种经书上了然。 道门起源,是吕祖于昆仑坐论后,传下《道藏》与道心修炼之法。 何谓道心? 洞悉自己所求何道,坚定不移,万劫不改,便是道心。 种下道心,来日开花结果,便得大道。 于是又有道种、道果两词,都是道心的别称。 只不过,兴许是求个来日得道的好兆头,道门弟子往往以道果来称呼道心。 吕祖所传道心,如今称元始道果,是最通澈明净的求道之心,因至纯至简、至高至深,后人心境远不及吕祖,再无法重现,便假托许多喻品。 喻品大体分作三。 一是喻道,道果为所求之道,如长生果所求为长生。 二是喻求,道果为求道之法,如顽心果指游戏人生,顽中求道。 三是喻果,既是所求之道,又是求道之法,如护法果所求是道法传承、师门昌盛,又通过维护师门来求道。 道门对天地法理的解法为三千大道,天地万物皆由三千大道演化,无论是何喻品,皆是三千大道之一,求到最后都能得道。 只有凝结道果,才是真正的道门修行,才算得上是道门真传。 “他埋下心患难得道果,那他改换师门又有什么用?” 方休下意识道。 若何真人果真已有心患,别说改投青泽一脉,就是拜入掌教天师座下,也绝无前路。 “有用。” 陆逢却反驳,道:“他心结是愧对师恩,以他师徒情谊,只要化开此结,十有八九能成一颗道果。” 道果是一颗绝顶执着的求道之心,但绝非执念。 看中要看开,有情再无情,入世又出世…… 道果玄之又玄,无人能讲个分明。 但确实有些喻品,是以“拿起又放下”为规律。 “怎么化开?” 方休忙问。 道果并不苛求修为,无论何种境界都能凝结。 修为却倚重道果,不凝结道果,便要困居内相,不得向金丹前行。 他眼下虽然隐约摸到内相境界的路数,对道果却仍是一窍不通。 陆逢不急,慢悠悠喝酒,开口道:“我程师兄亦有心结,才修行停滞,何继斌若是能助他化开心结,凝结道果,自然还清师恩。” 这还一环套一环呢? “老山监的心结?” 方休疑惑道,忽而领悟,脱口道:“他要传伏龙真经?” “不错。” 陆逢点点头,道:“他当年以伏龙真经,从外传入正宗,惊才绝艳,名列燕山三秀之首,不知多少显赫。但他入门第一天,就被长老要求改换道法,他不服气,反而立誓光复伏龙一脉。” “怕是难如登天。” 方休摇摇头。 老山监讲经这么多年,哪有人愿意听? “不是难如登天,是无头死路。” 陆逢直接下断语,对他口中那风华绝代的程师兄,他根本半点也不看好。 “既然如此,那何真人反出伏龙一脉,不是更损老山监的道心?” 方休皱眉问道。 “何继斌是反其道而行。他不愿见他师尊徒劳无益,含恨而终,于是孤注一掷改投青泽一脉,倒逼他师尊趁早放手。” 陆逢对何真人倒是有几分看中,点着头道:“我程师兄若真能因此看开,放下伏龙真经,立时就能突破。他何继斌亦能借此契机,凝结道果。” 方休听得啧啧作声。 这何大孝敬是真孝敬,自己背弃师承,还要拉着师父一起下水。 “那陆右使以为,何真人能成功吗?” 方休又问。 这连环套,若是真如陆逢所说这般解开,大罗派立时能多两位真传。 陆逢不应话,默默饮一杯,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一个可怜人,说不清。” 方休闻言,忽而醒悟陆逢话里可怜人的含义。 他口中的三位可怜人,他陆逢自己,老山监以及何真人,三人有一个共同特征。 心有心患,难结道果! “原来陆逢也未结道果。” 方休心中暗暗想到。 两人一时无话。 正这会儿,一个人影迈入无厌观。 “方道长,别来无恙否?” 那人原本病恹恹苍白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与方休打过招呼,便跟陆逢行礼道:“陆右使,我听御传宫之人说你在无厌观作客,特来谢你搭救之恩。” 竟是张锦。 第三十五章 元景玉胎 “文宫是儒门境界,你不知道也正常,只不过……” 陆逢话锋一转道:“我也不知道。” “连陆右使都不知,那是何等境界?” 方休不由讶异。 “何等境界?” 陆逢瞥他一眼,淡淡道:“这文宫,好比我道门内相,是儒门传人肉身内的小天地。” 方休听得眼睛一瞪。 好家伙,我这疑似姬武转世,辛辛苦苦抄书修炼这么久,也不过隐约摸到内相的路数。 他张锦听个为人民服务,竟就能立成内相! 还抄什么书? 办学院去! “又似我道门气海,是浩然之气充盈盘踞之处。” 陆逢接着道。 方休眉头一皱。 怎么还降级? “更像我道门法脉,能以浩然之气催动种种技艺。” 陆逢又道。 方休眯眯眼。 老陆,你这浓眉大眼的,竟也是个耍笑的丑角。 “其实与我道门筑基也大差不差,能打开肉身秘藏,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陆逢最后道。 方休心中呵呵一声。 “两门传承截然不同,我也只知,儒门传人立下文宫,便相当于我道门弟子开始筑基。但文宫之后的立心境界,就能与金丹比照。” 陆逢饮着酒,随口道:“儒门从来重教化而不重修行,自丘圣之后,便再无人能证得圣名,一代弱于一代,只怕你寻儒门传人去问,也答不上来文宫是何境界。” 方休听着点点头。 应是儒门修行不似道门这般细致,文宫境界的跨度长,起于筑基之前,止于内相之后。 换言之,张锦此刻就是刚迈入筑基,开始五宫修炼。 “方道长!” 张锦忽而叫道,他似乎文宫已定,收起浩然之气,肃然朝方休行一个师礼:“请方道长代吴明月,受我一礼。” “张编辑,你这是何意?” 方休忙上前扶他。 文宫初成,张锦力道倒是不小,硬是没让方影帝扶起来。 “我此番遭遇,一时竟失却心志,不复意气,幸而得听方道长一番话,将我惊醒。” 张锦一礼到底,才直起身诚恳道:“这几句警言,助我立下文宫,虽是方道长转述,但于情于理,我也要尊吴明月为解惑之师,行这师礼。” “不需如此,不需如此。” 方休又帮吴品客气。 你瞧瞧,这儒门之人多谦卑。 我方某人,就爱跟知恩图报之人交好。 待你养望归来,再回朝中任官,我这还有十六行真经,与二十四字真言,好好与你说道。 “你这小子,倒是跟其他目中无人的四院书生不同。” 陆逢终于正眼看张锦,点点头道:“我记着你张家祖籍在永嘉郡?那倒是与渊王封地不远,有没有兴趣到渊王府上行走?” “陆右使开口,我一定抽出时间,到渊王府上拜访。” 张锦拱手道。 看他诚恳恭敬,却也是个人精。 陆逢口中的行走,分明是做个门客的意思,到他嘴里一转,便轻飘飘变成拜访。 “有几分傲骨。” 陆逢也不在意,挥挥手,又是那句:“随你。” “我今日就要启程还乡,不便久留,再谢陆右使搭救之恩,谢方道长提点之恩,谢吴明月警省之恩。” 张锦又是一番致谢,便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陆逢喝干酒壶,也甩甩袖子,化作云丛遁去。 客人走光,方休自回书楼继续抄书。 今日这本《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张传本》,是东罗宫的藏书,方休早上听经时就已经抄过大半,余下半本带回来继续抄。 《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是正统上清道经,而方休抄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张传本》,书名后头多个张传本,顾名思义,是一位张姓道门前辈翻录,附有自己注释见解的版本。 方休抄得道经最多,张传本屡见不鲜,早已认得这张姓前辈。 便是如今大明朝的道门魁首、三都五府中的右都供天师、太微府中天令、燕山大罗的三脉掌教,张玄机。 这名字一听就是天师风范。 不过方休抄过一本早些年的燕山地志,里头记载,张天师本名张幼鱼。 这名字秀气,与天师尊位不合,鲜少被人提及,连书中记载也寥寥,才会被人遗忘,只称张玄机。 要不是方休博抄群书,还真不知她本名。 不错。 她。 方休可真的半点没多想。 张天师可是与老山监一般年纪的人! 有什么好多想? 即便修行有成,驻颜有术,想来也不过跟陆逢是一般的外相年纪。 有什么好多…… 啧,啧啧。 经书抄完,获得:元景玉胎。 丹师葛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炼得八具玉胎,以八景为名。 “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玉胎?” 方休琢磨一番,很快领悟功效。 将玉胎取出,是一块磨盘大,纯净无暇的乳白色玉石。 方休伸手一点,指尖忽而破开,溢出一滴精血,落在元景玉胎上,眨眼间便渗透进去,连个血印子都未留下。 等候一阵,玉石却毫无反应,仿佛无事发生。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见成效” 方休也不急,随手将之收入乾坤窍。 入夜。 方休遁入识海,睁开眼,便见伏龙方休。 随着《大罗伏龙真经》的见解一日日增长,伏龙方休已非之前披头散发的落魄模样。 此时的伏龙方休,头戴玉冠,黑龙虚影绕身,便是双眼一开合,都有精光乍现,气息高深莫测。 “好一条大黑龙,本座已得老山监真传,今日就要将你斩于刀下!” 方休哈哈大笑,捏开一枚大日火焰刀法币。 精纯念力涌入识海,化作一柄通天彻地般广阔,镌刻无数炽红荒文的火焰长刀,朝伏龙方休当头斩下。 “来得好!” 伏龙方休冲天而起,身影一个模糊,便显出一条好大黑龙。 一刀一龙,缠斗不休。 …… 不知多久过去。 火光乌云中,黑龙合身一绞,将火焰长刀崩散,识海重归清明。 黑龙落地,又成伏龙方休。 “还是差些火候。” 两个方休,同时开口。 虽说斩龙失败,但多少有些收获,方休细细体会一阵,感悟得失。 待他退出识海睁开眼时,窗外还是昏沉沉,不到天明时分。 趁着月色未尽。 方休催动太阴过云梭,化作一道浅浅月光,离开无厌观,往城东而去。 得去看看赤帝卫的近况。 第三十六章 县衙坐堂 方休原本打算,让赤帝卫乔装流民进城,一路行乞到无厌观前。 无厌观里正缺杂役,而方观主悲天悯人,见不得这可怜汉流离失所,便将他收留在无厌观。 一切顺理成章。 赤帝卫本来也已经混入燕京城,行乞大半个月,不日就要到城南。 没想到,无厌观出现酒鬼和尚这一番变故,以至于陆逢时不时就要过来喝酒发呆一阵。 陆逢这等内相高功,指不定就能看穿赤帝卫的虚实来历。 为求谨慎,方休只能让赤帝卫不要上门。 太阴过云梭掠过燕京城,顺着隐约传来的感应,落到一处破败老宅子内。 老屋倒塌大半,靠墙卧着一个身影,似乎熟睡。 月光一晃,现出方休身影。 “拜见观主。” 赤帝卫当即翻身行礼道。 他似人非人,无需吃喝休息,只不过按照方休吩咐,每日按时装睡。 称呼方休观主,也是一早就下的命令。 “咦?” 方休视线一扫,便见门前摆着几盘烧鸡牛肉,还有一只好大酒坛。 “观主,这是长乐帮的帮主派人送来的。” 赤帝卫察觉方休目光,解释道:“我前几日在草马市乞讨,被几个恶丐围攻,恰好让长乐帮的帮主看见。他邀我加入长乐帮为他效力,我自然不肯从他,他就每日送来酒肉示好。” “他是看上你的身手?” 方休哼一声道。 一伙草马市的街头地痞,也敢惦记本座的侍卫? 赤帝卫被炼入御令的年代还在姬武立国前,指不定就跟上古神魔交过手,对付几个街头乞丐,肯定比捏包子还轻松。 “那倒不是。” 赤帝卫摇摇头,老实道:“观主之前不是交代,让我不要暴露身手?我便抱头挨打,让那伙恶丐打了半个时辰,直到他们全累晕过去。” 嘶。 听着都可怜。 当年跟上古神魔交手的一方人物,今时今日竟被乞丐围打,还不还手。 方休咳一声,转开话题问道:“你法力恢复得如何了?” “确实有些许恢复,只是……” 赤帝卫将手掌一摊,便有一缕烛火般细小的焰苗从掌心窜起。 扑闪两下,又熄灭。 这动静,连道门最粗浅的掌中火咒,都远远不及。 不过至少说明,炭炉烤珠有用。 “无妨,此事不急于一时,缓缓图之。” 方休也不苛求,点点头,接着道:“你继续乔装,若是那长乐帮的人再来,你一味不理会也显得奇怪,便答应他们,只是记住不要助纣为虐,为非作歹。” “属下遵命。” 赤帝卫恭敬道。 方休又嘱咐几句,才催月梭离去。 回到无厌观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又候一阵,街上开始有起早的人声。 方休才出门,赶着早市买来些猪骨架跟几只老母鸡,并一些干香料,顺便挑一个大瓦罐,通通奉呗付账。 回到无厌观,方休生火起灶,将处理好的猪骨架跟老母鸡放入瓦罐,撒上香料盐巴,倒入清水。 熬! 道门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道果也不是观想图。 是吃面! 外头店铺的面如此难吃,怎配得上方观主的求道之心? 当然要自己熬汤自己煮。 最重要的步骤也不能少——将赤帝御令投入灶里,用柴火遮盖住。 料理完这一切,天色也才刚刚大亮。 方休正要收拾收拾去东罗宫听经,却有一个熟人登门。 之前西宛山召令时,白云殿关门拦客的那个知客小道童。 这小道童长得清秀可人,只是迈进无厌观便小脸煞白,哆哆嗦嗦。 交给方休一封文书,又快言快语转告几句,随即便跟无厌观里有头吃人老虎似得,甩开小腿匆匆跑走。 “坐堂?” 方休眉头一皱。 打开文书,是西宛山的公函,写的正是要无厌观派人到西宛县衙坐堂的调令,下面盖着山监何真人的印信。 都供府的月俸不是白给,辖下丛林都有日常公务,这一点方休早知道。 此间大明的妖魔鬼怪,有些深藏山野,有些却混居人间。 官府常有涉及非人的棘手案子,县衙难以应付,便需要都供府派人协助。 县衙坐堂正是其中之一。 “这何大孝敬,是存心不想让我去听经。” 这是顶头上峰命令,即便方休知道何真人是公权私用,可这公务合情合理,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只能把听经之事延后。 方休叹口气出门,往西宛县衙而去。 这师徒两个闹别扭,怎么还牵扯别人? 不过方休也心中有数,应该是四时而不惑惹的祸。 老山监每每讲经,底下人都听得头痛欲裂,忽而出现个听得有滋有味,似乎有所领悟的,自然欣喜亲近,愈发热情高涨。 这事又免不得被那些抄经的老山监徒孙们,传给何真人知晓。 一来一去,正好套进师徒两个的心结里。 也不知算倒霉还是活该。 寻到西宛县衙,衙门才刚开张,两个衙役守打着哈欠闲聊。 方休正要上前询问,边上又有一个年轻道人过来。 “柳道长。” 两个衙役连忙打点精神,客气唤道。 年轻道人点点头,正要进去,忽而看见方休,咦一声问道:“这位道友,是要来县衙办什么事?” “我是奉西宛山的调令,来县衙坐堂。” 方休摸出文书,正要递给两个衙役,却被年轻道人随手拿过。 “今日是你坐堂?我看你面生的很,是白云殿的新进弟子吗?” 年轻道人边说边将文书翻开,待看清上面字眼,不由惊讶叫道:“你是无厌观之人?” “正是,在下无厌观方休。” “方休?” 年轻道人皱皱眉头,觉着这名字耳熟,忽而醒悟过来,叫道:“你就是无厌观的方休……方观主!” 不待方休应话,年轻道人赶忙将文书递还,恭敬行礼道:“见过方观主,方才多有冒昧,我叫柳清风,是南宫星君庙的弟子。” 南宫星君庙亦是西宛山的丛林,庙中住持名摩阳成,距离成就真人只差寥寥几个窍穴,常穿一身绣着朱雀的道袍,方休见过两次。 第三十七章 勾离国志 西宛山在天子脚下,无厌观这另类不说,其余丛林都大有来历。 东罗宫跟白云殿出自大罗派,静心斋跟天师有旧,而摩阳成住持的南宫星君庙,据说是通天河的别传。 只不过,这个柳清风,怎对自己如此恭敬? 这事情倒是一想就明白。 自住持无厌观以来,自己遇到的西宛山诸人,其实该叫西宛山高层。 实则西宛山辖下,多的是如柳清风这般的普通弟子。 他们即便知道方休来历,也要以观主之礼敬待。 “见过道友。” 方休也不拿大,还个礼,问道:“清风道友,也是来坐堂的?” “方观主唤我名字清风就行。” 柳清风先客气一句,才笑道:“方观主是第一次到县衙办差?坐堂便是在县丞升堂审案时陪审,有一位足以。我今日的差事是快堂,职责在公堂外,协助县尉追查案件。” “原来如此。” 方休点点头。 这就好理解。 审妖魔鬼怪的是坐堂。 查妖魔鬼怪的是快堂。 “方观主请随我来。” 柳清风弯腰引路,将方休迎进衙门。 留下两个衙役,已听得目瞪口呆。 柳道长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南宫星君庙的弟子,身份尊贵,因为常来县衙行走,他们才认得。 而那位英俊小道士,可比柳道长还年轻,竟已经住持一座道观? 可话是从柳道长口里说出,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我们是不是,还未查验这位方观主的文书?” 左边衙役忽而道。 “柳道长都说他是,你别自找麻烦。” 右边衙役瞪他一眼,低声道:“那可是住持一座道观的观主,咱们得罪不起的!” 县衙内的侧厅。 柳清风先请方休入座,便去唤杂役上茶。 一会儿,不止茶水奉上来,还有几味瓜果干碟,仿佛招待客人。 方休见这待遇,不由疑惑:“清风道友,我不是来审案的吗?” “涉及妖魔鬼怪之事,才需要都供府坐堂陪审,寻常案子自然不用劳累方观主。” 柳清风解释道,又将坐堂、快堂的权职,以及日常会遇上的事务都一一道来。 京师重地,少有邪魔滋扰,需要都供府派人的案子,九成九是涉及妖民。 大明威加海内,治下百姓自然不止人族。 所谓妖民,源头是儒门的生灵一说。 人是生灵之长,但生灵除人之外,还有妖与勾。 在儒门看来,万物万类,凡是仰慕人国教化,遵从人国礼乐的,便已与野兽不同,是能归化人国的生灵。 大明律法便立下条款,凡是能化成人身,或者口吐人言,最次能认得汉字的,便可领妖籍,做大明治下的妖民。 但妖民本就不多,上公堂的更少。 这倒不是说妖民比人更遵纪守法,而是大明律法虽写着一视同仁,可审案的却是人。 妖民若是与人起纷争,往往先逮着妖民打二十大板,再慢慢审讯。 故而妖民之间常说,审案的人,简直不是人! 又说,好妖不升堂,升堂无好妖。 前一个是好坏之好,后一个是完好之好。 可见妖生艰难。 “一天未必能碰见一宗妖民的案子,方观主安心喝茶,在此间休息便好。” 柳清风最后道。 正说着,一个衙役奔进来,仓皇叫道:“柳道长,有恶鬼杀人!” 恶鬼杀人? 不是说,京师重地,少有这些案件吗? “慌张什么。” 柳清风面不改色,几句话问清案发情形,才客客气气跟方休告退。 方休见他一直恭敬,也劝一句道:“清风道友,小心为上,这恶鬼敢在京师杀人,定然不是好对付的。” 方休琢磨演技日深,对窍穴开辟后的肉身举止变化,一眼就能分辨。 这柳清风要么如他一般精心乔装,要么根本未开辟完五宫的窍穴。 世上哪有那么多实力派?柳清风定然是后者。 “多谢方观主挂怀,但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没想到,柳清风却挥挥手,笑道:“方观主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凶巴巴让衙役带路,离开县衙。 “这么自信,难不成是有摩阳成赏赐的法宝符咒?” 方休也没有多想,喝过一杯茶,便唤杂役取笔墨纸砚来。 从怀里掏出一本旧书,开抄。 走到哪抄到哪,才彰显方观主的求道之心! 今日这本书是《勾离国志》,记载的是西域勾离妖国之事。 大明国土极西,越过两界山与西域荒漠,便是勾离妖国。 该国子民以勾族为主,这字读作“勾”,写作“乚”。 勾族上半身与人无异,下半身却是一根蛇尾,称之为人身勾尾的勾人。 自然,勾族不会这么认为,他们只会说人是勾身人足的人勾。 俗话说,足尾同路。 原来是说人足与勾尾虽然迥异,但都是行路所用,意指求同存异,亦或者达成相同结果的不同方法。 不过这个词传到后面,意义变成两种秉性的事情混合一处,迟早会出事端。 这里面的端倪,隐约可见勾国与人国的关系。 勾族是上古神魔帝勾离的血脉后裔,与人族算是同出一宗。 但两边肯定是不对付,若非两界山与西域荒漠隔绝,迟早要做上一场……应当说绝对已做上一场。 人国传承至今,王朝更迭不知几许,勾离妖国自然也是如此。 按《勾离国志》所说,勾族一度连皇位都失却,直到白娘王横空出世,将窃权的几大妖族击溃,才恢复勾家河山,也就是如今勾离妖国的执权王朝。 这可不许笑。 帝勾离又名帝娘,娘是勾族贵姓,比人国姬姓还要有分量。 书抄一半,一个官吏迈进偏厅来。 “你是今日坐堂?看你眼生,是第一次来?” 官吏打量方休,一边道:“我是本县县丞,县令公务繁忙,县衙里由我升堂审案。” “方休见过大人。” 方休放下笔,客气行个礼:“我的确是第一次坐堂,还请大人多照看。” “都是职责之内的事,谈不上照看不照看。” 县丞挥手,接着道:“方才有妖民报案,我已派捕快去拘人,待会儿就要升堂,先跟你合计合计。” “大人是要合计什么?” 方休不明就里。 “那妖民告的是有人欠债不还,这种案子,往常都是直接判妖民败诉。” 县丞说明案情:“不过今日这妖民来势汹汹,还花钱请了讼师,似乎不好对付,你有什么主意?” “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 方休听得一愣。 第三十八章 豪气干云李长乐 “你这年轻人,也不想想,寻常百姓怎会跟妖民借钱?十有八九都是妖民狡诈,设计蒙骗百姓钱财。” 县丞摇摇头,又问道:“燕京几个妖坊,你可熟悉底细?这会儿还有功夫,去打听打听这几个妖民的来历。” “燕京城里还有妖坊?” 方休反问。 县丞一拍额头。 得,指望不上。 西宛山怎派来个什么也不懂的青瓜蛋子? “那我便多费点心思,升堂时仔细梳理案情。” 县丞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些钱财纠纷,即便不是妖民诈骗,多半也是说不清谁有理的一团浆糊。待会儿我判妖民败诉时,他们要是不服,得由你来镇住场面。” 好家伙,一团浆糊就判妖民败诉。 你这审案的人,真不是人! 不过坐堂只是陪审,定夺权终归在县丞手里,方休也只能应下:“听大人安排。” 县丞见他初来,又交待几句细节才离去。 方休继续抄书。 书中正说到勾身三百六十五窍之事。 这一方世界广阔,为何偏偏是人与勾并立? 便是因为他们肉身窍穴的数目,除开四海龙族,远超其余妖族。 窍穴,又称神魔秘藏。 世间生灵,皆是上古神魔血脉遗留,只要打开窍穴,便能获得血脉中的神魔之力。 是以开辟窍穴才有脱胎换骨般的功效。 如道门、武门,乃至诸多妖族,修炼第一步都是开辟肉身窍穴。 佛门亦有身识,将一身窍穴凝于一识之中,一步迈过便开三百六十五窍,神妙非凡。 似儒门这般,对窍穴打磨不多的才是另类。 ……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 外头响起喧哗声,是捕快带回嫌犯。 威武起,杀威棍跺地直响。 升堂! 公堂上,县丞正襟危坐于堂案后,旁边摆张小桌,是方休的位置。 堂下十余个魁梧大汉,正是拖欠妖民债务不还的嫌犯。 这些汉子,个比个的神色桀骜,满脸写着不服管教。 唯有一个老实忠厚些的,竟是熟人。 熟得不能再熟,刚从小火慢炖转大火收汁。 赤帝卫。 好家伙,天光早前才跟你说可以加入长乐帮,这还没到正午,就已经跟着老大在衙门里听判。 该说你有天赋,还是没天赋? 赤帝卫亦是机灵,连眼神都未在方休身上停留,只当作不认识。 啪! 惊堂木炸响,县丞喝道:“好一个李长乐,平日里就听闻你欺行霸市,今天有苦主告到本官堂前来,你认不认罪!” 堂下汉子,为首的浓眉大眼,半张脸的络腮胡,正是长乐帮主李长乐。 以方休眼光看来,至少是个通身大成的武门传人。 李长乐还未开腔,已经有底下兄弟争先叫道: “大人说得什么话,是谁污蔑我们欺行霸市?” “大人不妨去草马市问问,谁不知道我们长乐帮,是出了名的按规矩办事!” 啪! 惊堂木又响。 “本官升堂审案,无关人等退散!” 长乐帮众人不服气,还要叫唤什么,被李长乐挥手止下,才不情不愿地退到堂外院中。 “大人请苦主出来,与我公堂对簿,自然能证明我的清白。” 李长乐孤零零站在堂中,却豪气干云,抱拳说道。 县丞便朝旁边使个颜色,立时有衙役放开喉咙叫道:“传原告上堂!”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人立而行三尺高,穿着短打布衣的灰毛狐狸,扶着一个清逸老者,行到公堂上。 “这妖民倒是聪明,知道要靠讼师主持局面,这般恭敬。” 县丞暗暗想到。 旁边方休却是忽而心中有感,目光在那清逸老者身上来回打量。 这讼师身上,怎有妖气? 他暗自将气息搬运到肝宫眼窍,再举目望去。 便见那清逸老者身后,隐隐有一根狐尾招摇! 方休立时眉头一紧。 狐狸擅变化,要化作如此惟妙惟肖的人身并不难。 但画皮难画骨,这老狐狸举止与人一般无二,如此精妙变化,连方休都要以气息入目,才能看出端倪。 他定然已将妖身窍穴尽数开辟,肉身入微,才能如此随心操纵变化。 换言之,这是头跟道门真人相当的妖王! 这场面如何镇? 难道当着堂上众人花钱? “哪冒出来的狐狸?草马市上只见过马妖羊妖,还是第一次看见狐妖。” “这狐狸,是胡绣行的伙计?” 堂外长乐帮汉子议论纷纷。 “胡绣行?” 李长乐本来也正纳闷,听到这名字才回忆起事情来,不由脸色一沉。 原告被告皆到场,县丞发话道:“那妖民,公堂之上,有什么冤情尽可跟本官道来。” “大人。” 清逸老者先行一个礼,随后指着李长乐道:“这恶汉,半年前到胡绣行买布,店里伙计好生伺候,给他静心挑选上品丝绸。结果这恶汉说是月底结账,可一月又一月,已经半年过去,三百两的账目,分文未结!” 嘶。 方休听得倒吸冷气。 什么丝绸,这般贵重。 我堂堂先天真人,又是住持一座山林的观主,月俸都才二十两! 县丞问:“可有此事?” 李长乐直白道:“确有此事。” “那你为何欠着货钱不给?” “是那店里伙计蒙骗我在先。” 李长乐反唇相讥,缓缓道:“我采买时,那伙计口口声声说这丝绸是南国珍品,燕京城里没有女人能不动心。可我精心制成衣裳送人,却被嫌弃难看,一股脑全丢出门去。” “真是有趣。” 清逸老者打断他,呵呵一笑道:“胡绣行的丝绸,自然是无可挑剔。你说的事情,分明是那鹊楼的青青姑娘,不喜欢你这个人,才将你送的东西丢出去,跟胡绣行何干?” “那是我与青青姑娘之间的私事,与此案无关!” 李长乐有些挂不住脸,一挥手,又道:“那伙计也说过,只要我不喜欢,随时都能退货。” “丝绸是能退货,可你已经裁剪缝制,怎么退?” “当时说的就是,即便已经制成衣裳,胡绣行也会尽力帮我转卖,折成银两抵价。” “那也得是衣裳!” 清逸老者的声音一高,尖锐道:“胡绣行进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你做的那十条肚兜八条亵裤,破破烂烂跟渔网也似,怎么转卖?” “肚兜不是衣裳?” “肚兜怎算衣裳?” “能穿身上的便是衣裳!” “你穿一条给我看!” “我穿十条给你看!” …… 第三十九章 阴阳怪气胡不归 一番你来我往的争吵,恍如两个泼妇骂街。 方休听得直摇头。 果然还是县丞见多识广,早有预料——这钱财纠纷,多半是说不清谁有理的一团浆糊。 啪! 县丞又拍惊堂木,大喝道:“放肆!本官公堂之上,岂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两边争吵立时止下,那灰毛狐狸更是被惊堂木震得腿脚一抖,差点站不住。 能审妖民的公堂,自然不同寻常,被县丞一拍又拍的惊堂木,就有口中雷咒一般的功效,能威慑邪祟,甚至将妖民的变化术震散。 除非是肉身操纵入微,否则什么妖民都要在公堂上现出原形。 方休心中一动,看来要进入下一个环节。 一团浆糊,就判妖民败诉。 果然,县丞开口道:“行有行规,既然李长乐采买丝绸时,胡绣行的伙计已经应承退货之事,那自然要履行约定,将账目一笔勾销。” 清逸老者当场抗议:“大人,分明是这恶汉无理取闹,怎能……” 啪! “好胆!” 县丞眼睛一瞪,竖眉怒道:“本官依律判案,再要纠缠不休,休怪本官无情,现在就将胡绣行抄封!” “大人英明!” 李长乐拱手叫道。 这官司,眼看就是自己赢了。 咦? 李长乐忽而瞥见,怎么外面的自家兄弟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大人要抄胡绣行的店?” 清逸老者却不生气,反而哼一声,慢慢道:“今儿个怕是不行,晋王世子妃午后要来店里采买。” “晋王世子妃?” 县丞眉头微皱。 这是开始亮后台,搬靠山了? “明儿个也不成,宁王妃约了时间。” 清逸老者悠悠道,又啧一声,叹气道:“怪我这脑子不好,记不得后天的事情。小五,后天是哪位恩客?” “是采办司的刘公公。” 灰毛狐狸应道。 这胡绣行的生意,竟已经做到宫里去? 李长乐闻言变色,全没料到会撞上这种铁板。 县丞亦是心中一沉,当即拍案道:“此案初审已判,剩下琐碎细节,交由双方协商即可,其余人等退下!” 老讼棍说话阴阳怪气,先赶出去再说! 留下这灰毛狐狸,先上二十杀威棍,再上二十杀威棍,最后上二十杀威棍,还怕他不乖乖屈服? 话音一落,那灰毛狐狸便往堂外走去。 县丞连忙叫道:“那妖民,你走什么?” “啊?” 灰毛狐狸回过身,毛绒绒的脑袋看不出表情,歪着头,眼神里有些疑惑。 “你是怎么办的妖藉,连人话也听不懂?” 县丞哼一声,朝清逸老者道:“其余人等,说的是你这讼师,还不退下?” “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便是今日原告,可不是什么讼师。” 清逸老者笑呵呵开口,指着灰毛狐狸道:“小五这孩子,不过是伺候我出行的,与今日案情无关。” “你是原告?” 县丞不由勃然大怒:“那你为何要谎称妖民报案!” “大人说的什么话,我本来便是狐族的妖民。” 清逸老者眼睛一眯,不紧不慢道:“我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注籍燕胡坊,姓名胡不归,大人一查便知。” 旁边李长乐听见,却松一口气。 延武是兴文前的年号,先皇在位四十载,延武便一直排到四十年。 要他真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距今已有六十年! 这……不是在说笑吗? 妖族从母胎落地,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学会人话人字入大明妖籍,又过六十年去,是多少年纪? “公堂之上,还敢信口开河?” 县丞也不信,冷冷一笑:“你若是狐族妖民,如何在公堂上维持人身?难不成,你是一身窍穴尽开的妖王不成?” 即便真个是妖王,能瞒住惊堂木,也肯定瞒不过陪审的都供府坐堂。 县丞说着视线扫过旁边,便见今日坐堂,那位年轻道长朝自己点头。 “你谎报身份,蔑视公堂,本官……嗯?” 县丞继续说着,忽而眉头一皱,扭过头,又把视线转回方休身上。 便见方休一脸沉重,又点,点,头。 那神色分明是在说,老讼棍没有撒谎,就是一位妖王! 县丞身子一颤,脑门沁汗。 难怪这清逸老者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反诘公堂。 燕京是人国都城,县丞又有官身,升堂审案,秉公执法,倒是不惧什么妖王。 可即便是秉公执法,遇上后台来历深厚的,都要掀桌子不认账。 而这老狐狸在燕京生活六十年,生意做得这般大,连宫中贵人都是主顾,定然人脉极深,说不定那胡绣行里就有哪位大人物的分红。 更何况,他这随手判下的妖民败诉,可跟秉公执法里掺了不少尸位素餐。 县丞一时坐蜡,不知如何处置。 难道将已经说出口的判决收回? “大人?” 李长乐很快察觉到,情形不对。 县丞怎么一头汗? 再顺着县丞目光看去,便见坐堂的都供府道长,神色沉重。 难道说…… 李长乐吞口唾沫,吃力地转过头,看那清逸老者。 他也是修行有成的武门弟子,才能成为草马市的一号人物,方才是跟县丞一般,先入为主把这老者当成讼师。 此时回过味来,立时便发现些端倪。 这清逸老者,样貌至少八十开外,再是精神矍铄,也不该有如此焕发的神色,瞧不出半点暮态。 还有他的身躯体态,动作时顺似流水,静止时稳如磐石,显然是对控制肉身有极高的造诣,甚至连自己都不可及。 再者说…… 李长乐越想越是心惊。 县丞哪怕跟这老狐狸撕破脸,也不过丢掉官身。 可他李长乐本就做的是刀口舔血,街面上厮混的营生,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一位宗师层次的敌人,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此节,他脸色眨眼间惨白下去。 堂中一时安静,无人开口,诡异非常。 “怎么回事?” 手持杀威棍的县衙衙役,守在堂外的长乐帮打手,也纷纷发现场中古怪情形。 县丞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衙役们自然大气不敢出。 李长乐战战兢兢,长乐帮汉子们不免也噤若寒蝉。 偌大一个西宛山县衙公堂,只因为老狐狸的一句我是妖民,而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第四十章 处变不惊方观主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胡不归,也就是老狐狸,轻轻哼一声,扫视堂中众人,最后看向方休:“小道长,你能分辨出我的真身?” “狐尾是月华凝结,便是妖王也难藏。” 方休应道。 胡不归点点头:“小道长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客气,抄多识广确实。 在场众人,除开蒙混成长乐帮打手的赤帝卫,只有方休最是神态自若,处变不惊。 刚才沉重神色,不过是为给县丞提个醒,尽到自己坐堂的职责。 别说老狐狸是妖王,就是金丹老妖,此时此地,对方休也要客客气气。 在燕京地界,天师坐镇的地盘,什么妖怪活腻歪了,敢对都供府不敬? “我看小道长面生,不知是那处丛林的弟子?” 老狐狸又一笑,不动声色地亮出人脉:“我倒是认得静心斋的许仙姑,是我胡绣行的老主顾。” 许仙姑? 说出来怕吓死你,我乃是青石观真传,那许仙姑见了我张师伯,都要赔笑巴结! 方休不学胡不归狐假虎威,只随口道:“在下方休,现是无厌观的住持。” 却没想到,他这话音刚落,胡不归当场变脸。 是真的变脸。 白色狐毛冒出来,眨眼间变作一个狐狸脑袋。 “无厌观!” 老狐狸尖叫一声,身子一颤,这下不止脑袋,连身子也都变化。 便见一头白毛大狐狸,从衣服中跃出!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场上众人皆是一惊。 “嘤——” 白毛大狐狸却惊叫连连,急急朝堂外逃窜。 院中长乐帮打手们慌忙四散,让开一条道路。 眼看那白毛大狐狸一步一丈,就要逃出县衙。 边上却忽而伸出一只手来。 抓住狐尾就是一拉! 众人只见那白毛大狐狸一个晃荡,被丢回公堂上。 “嘤!” 白毛大狐狸痛呼一声,不敢计较是谁扯他,也不敢再升逃窜之心,只翻个身又匍匐在地,狐狸脑袋磕得地砖破碎,悲鸣叫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胡不归认罪,认罪!” 怎么回事? 这变故,一时叫众人都愣住,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将胡不归丢回来的,自然是赤帝卫。 他连上古神魔都能扳扳腕子,即便如今法力全失,抓只狐狸也不会比抓只包子难。 李长乐看见他这神勇表现,一时都不知自己该喜该忧。 喜的是自己慧眼识珠,竟收服这等好汉。 忧的自然就是将胡不归得罪惨,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只是……这老狐狸怎会对坐堂的小道长这般惧怕? 方休倒是立时心中有数。 无非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人的妖呗。 那妖人的画像又清晰一分。 犯过些对道门无关轻重却违背大明律法的忌讳,既吓小孩,又令妖族惊惧…… 暂且放到一旁,先尽坐堂之责。 先前县丞已经说得分明,若是判决之后妖民不服,得要方休镇住场面。 “呔!” 方休催动口中雷咒,吐出一道惊雷,炸得堂中众人身子一抖。 那白毛老狐狸本就心虚,更是吓得抱头缩成一团。 方休才沉声道:“胡不归,公堂问审,你竟意欲逃窜,是不服县丞方才的判决吗?” “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胡不归瑟瑟发抖,连忙叫道:“县丞大人公正光明,乃是青天在世,小妖当然服判。” “好。” 方休点点头,看向县丞:“大人?” “这……咳。” 县丞正自惊疑不定,被方休一提醒,也顾不得这变故因何而来,忙不迭开口道:“胡绣行既然服判,那便回去将李长乐的账目勾销,不得再……” “大人,不可!” 李长乐却又叫起来,抱拳道:“之前是我糊涂,做这欠债不还的恶事,让胡老板蒙受损失,今日……” 胡不归忙打断他,头埋在地上不动,扯开嗓子叫道:“李帮主说得哪里话,胡绣行本就有这规矩,能以衣裳抵价……” “我那几块破布,遮肉都嫌不紧实,怎能算是衣……” “那衣裳正妙在此处,别出心裁,巧夺天工,被我主顾们哄抢一干,早就卖回本钱。” “真不用再给钱?胡老板不是跟我客气。” “确有此事,那些主顾还私底下跟我打听,是哪家的裁缝,有这奇思妙想……” 啪! 惊堂木响,是县丞听不下去,喝道:“此案既已判决,退堂!” 他生怕老狐狸再纠缠,说完就拂袖走人。 李长乐也匆忙跟堂上拱一圈手,带着手下快步离去。 只有胡不归不敢动弹,跪地不起。 好一会儿,灰毛狐狸蹭到他边上,唤道:“大爷爷,都走啦。” “都走了?” 胡不归抬头一看,公堂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哎呦,可算逃过这一劫。” 老狐狸犹自后怕,变回人身穿回衣服,将灰毛狐狸抗上肩膀,夺路飞奔。 …… 侧厅内。 县丞一出公堂便候在此处,等方休回来,便拱手致谢,长叹道:“方才局面,若不是方道长照看着,本官真不知该怎么下台。” 方休回个礼,轻笑道:“都是职责之内的事,谈不上照看不照看。” 这话听着耳熟,两人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县丞又道:“早听说那燕胡坊里有只老狐狸,想来就是这胡不归,倒是没想到,李长乐手底下竟有这等高手,连妖王都能揉捏。” “连县丞也不晓得他的来历?” 方休明知故问,点着头道:“如此看来,应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宗师。” “还是不及方道长。” 县丞一笑,又问道:“还不知道,那老狐狸怎么一听方道长的名字,就这般失态?” “这个我倒是也不清楚,应该是跟我无厌观有旧。” 方休随口回道。 县丞也很有礼数地不多问,又寒暄几句,便去忙自己公务。 “这坐堂还挺有趣,我这无厌观的住持坐着,什么妖怪不得乖乖听判?” 方休摇头一笑,继续抄书。 不一会儿,今日快堂柳清风,了结恶鬼杀人案,回转衙门来。 他才迈进衙门,就听见衙役们在说方休镇服老狐狸之事,饶是他知道无厌观的内情,也不由在心里暗道:“无厌观的名头再大,这方休才是什么修为,竟然有胆魄跟妖王叫板,真不愧是观主。” 其实他不知道,方休是兜里揣钱心不慌。 真要把方观主惹急眼,百八十块撒下来,燕京几个妖坊,都给你就地征收! 见柳清风安然无恙回来,连衣冠都未乱,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恶鬼收拾。 方休倒是好奇,问道:“清风道友,那恶鬼?” “方观主不知道,这世上哪有几只恶鬼,都是恶人罢了。” 柳清风行过礼,给自己倒杯茶,缓缓道来。 第四十一章 恶鬼杀人 说是燕京城里有一个叫咸宜坊的地方,住着一对从川中搬来的夫妻,远处的人跟近处的人都知道。 丈夫是砍柴的,一早上能砍一百斤的柴,邻居们没有不称赞他勤劳的。 妻子是织布的,一晚上能织一百尺的布,街坊里的其他女人,都没有她的手灵巧。 他们养育一个女儿,从小就格外漂亮,到十二岁时,连县令家的小姐看见她,都要惭愧自己比不上,到十四岁时,媒婆们已经等不及,争吵着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 在燕京城里居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们的日子很贫困,但他们像浅滩上的鱼儿互相用口水湿润身体一样,度过艰难的日子,从来都不抱怨。 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对待邻居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对待邻居的长辈像自己的长辈一样孝顺,对待陌生人都像亲人一样照顾。 小草和大树都会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难道要斥责他们站立在原地吗? 河里的鱼儿会向着大海的方向游动,难道要嘲笑他们白白浪费力气吗? 这样的人家,虽然是没有读过书的平民,但已经跟古代的君子一样,应该受到人们的尊敬。 只是天上的风跟雨都是难以预测的。 这一天,妻子的兄长,来投奔这对夫妻。 这个兄长,脸庞就像凶狠的鬼怪把脸涂黑,背部跟老虎一样宽,腰腹和狗熊一样壮,睡觉的声音像雷公打雷一样响,走起路来能把风吹动。 他的脾气很不好,只要有一点不顺利的事情,就会大声责骂,连周围的邻居,也经常被他欺负。 有邻居过来问关于兄长的事,丈夫说,兄长在家乡做了太多坏事,连鬼怪与神灵都厌恶他,所以逃到燕京城来躲藏。 邻居说,幼小的鸟儿会躲在巢里,还在吃奶的野兽会紧跟着母亲,鸟儿跟野兽都知道怎么躲避危险,你妻子的兄长就像会害人的豺狗跟恶狼,为什么还要收留他呢? 丈夫说,天上飞翔的鸟儿,跟地上奔走的野兽,都会记着同一个父母生出来的情谊,我如果不收留他,那我的妻子不就成了比鸟儿跟野兽还没有感情的人? 邻居说,你就像石头一样固执,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天夜里,这户人家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一张鬼脸,眼睛像灯笼一样圆,嘴巴像水缸一样大,披着红色的头发,很大声地叫道:你以为逃到燕京城里来,我就找不到你吗? 邻居们都知道是鬼怪和神灵来抓兄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第二天早上,丈夫就发现兄长死在床上,脖子上的伤口像豆腐被切掉一样光滑,头颅滚落到床下,还闭着眼睛,好像没有醒来。 邻居们都说,只有鬼怪和山神,才有这样的本事。 做好的事情,就会有好的报答,做坏的事情,就会有坏的报应,这个兄长一定是把坏事情都做完了,才会让鬼怪和山神追到燕京城里,都要拿走他的性命。 隔壁的书生发现这件事后,说应该到县衙官府里去报案。 县衙的捕快过来,又带来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说: “这案子,一看就有鬼。” “不就是鬼怪杀人吗?你的意思是……” 方休停下笔,眉头微皱:“凶手另有其人?” “我查验尸体伤口,没有发现半点邪祟气息,就是寻常刀伤。” “寻常刀伤能如此干净利落,让那恶汉到死都没睁眼醒来?” “所以这人必定惯使刀法,出刀沉稳迅疾,一刀了结性命。” 柳清风补充道:“并且这把刀是刚刚磨好,不曾劈砍过任何东西,否则但凡有一点豁口卷刃,亦或者放上几日生出锈迹,都砍不出这样一刀。” “你不会告诉我,是那砍柴的男人?” 方休被勾起兴趣。 “是不是他,只要确认不是恶鬼杀人,肯定都是从他查起。” 柳清风喝一口茶润润嘴,见怪不怪道:“十件凶杀案,有九件半的凶手在身边,县衙里的老捕头办案,第一个都查报案人。” 方休便问:“怎么查的?” “撬开他家院中地砖,水沟里的淤泥都浸润,是昨夜淌过不少水。” “冲洗凶器?” 方休听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皱皱眉头:“用水的地方多,不好如此判断。” “老捕头都有经验,捞一把绿藻一嗅,就能嗅出血腥味来。” 柳清风对办案流程极为清楚,又道:“再从淤泥上抹一层下来,晒干,是黄白色的。” “黄白色作何解?” “若是磨砍柴的刀,只用粗磨刀石,石质是青灰色。若要磨杀人的刀,就要用细磨刀石,石质是黄白色。” 柳清风解释完玄机,接着道:“本来还要去查他家中几把刀的刀刃,只是那砍柴的一见捕头的手段,就知道自己没法遮掩,他生怕殃及妻女,当场自首。” “就这么简单?” 方休反而不信。 “方观主有所不知,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只是听起来云里雾里,说穿开来全都这般简单无趣。” 柳清风常做快堂,似这类鬼怪伤人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他给方休倒上一杯茶,继续道:“已经审出来了,他郎舅二人原先是川中的江洋大盗,后来砍柴的洗手不干,带着妻女隐居在燕京城里。他兄长这次找上门来,要他重操旧业,否则就将他告发,才被他杀害。” 方休捧着茶杯想了想,还是不解:“那赤发鬼脸又是从哪来的?” “捕快猜测,是火药燃烧的烟火。” “猜测?” “砍柴的不肯认,只说真有一个鬼脸出现,他才借机动手。” 柳清风说着,摇摇头道:“火药违禁,他若是交待太多,妻女肯定会遭报复。” “原来如此。” 方休点点头。 志异奇谈般的鬼怪杀人案,最后水落石出,又是条金龙。 “只可怜那织女。” 柳清风一叹。 方休亦是赞同点点头。 一日之间,失去兄弟与丈夫。 若换成姐姐方屏……肯定一巴掌拍在方休脑门,骂他是闲得没事干,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个早上就这般过去。 中午县衙管饭,一碗盖着好大红烧肉的面。 还配着一壶小酒跟几碟咸干,是县丞特意交代的安排。 柳清风都看得一愣,竟有人能在县衙喝酒? 方休舒舒服服地吃了面喝了酒。 继续抄书。 第四十二章 六狱鼎 方休成就真人之后,肉身操纵入微,动弹手腕写字的速度亦是快上许多。 午后未多久,就将《勾离国志》抄完。 获得:六狱鼎。 拘有六部勾离丹奴,精通弄丸之术。 又是一件法宝。 这可少见。 方休不动神色,唤来杂役,让他随便取本书来。 杂役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便去找县丞,最后给方休带来一本《妖民策》。 方休不挑,拿过便抄。 这本书上摘录有大明律法内,所有涉及妖民的条目,同时开篇也有妖民国策的由来。 儒门所谓的生灵之说,其实也是时局所致。 当年姬武底定人国,正是人族武力最盛之时,却也没办法杀尽妖族。 遑论后世,远不及武朝威势。 大明之前的人国朝代,人与妖冲突激烈,朝廷若强盛,便三天两头有斩妖校尉进山,捕杀妖族,拿头颅换功勋。 而国力一式微,便少不得大妖出山,占地为王,肆意鱼肉百姓。 直到本朝立国时,有大儒神思妙想,以人间繁华引诱妖族出山,入大明妖籍身份,由大明律法管辖。 于是才有儒门生灵之说,才有大明妖民之策, 自此,人妖冲突减去九成,前所未有的和睦。 从前人人闻之色变的妖怪,现在成了上公堂都要先挨二十棍的草包,妖民之策有千秋难磨之功。 那位后来立下岳麓书院的大儒,也因此被称半圣。 儒门不修行后,圣位不问境界,只问教化功绩。 …… 这一抄就是一个下午过去,再无其他事情。 下值时间,县丞亲自送方休出县衙,还递上一小袋银两。 柳清风介绍过,坐堂跟快堂虽是公务,但县衙都会额外给些好处,称之为堂仪。 西宛县衙的堂仪一般是二两银子。 方休掂掂袋子,却至少有十两。 这县丞,真有古君子之风! 方休心满意足告辞,催动足下风咒,不回无厌观,直奔东罗宫。 到东罗宫时,天色都已经擦黑。 主殿上,老山监依旧端坐,下面一干道士抄经。 情形仿佛往常早课。 只是抄经的道士们愁眉苦脸,手都哆嗦,好像已经抄上一天。 看见方休登门,道士们终于看见解脱的希望,纷纷长出一口气。 “方休,你来了。” 老山监原本僵硬的脸色化开,慈眉善目笑道。 “答应老山监要来,不敢失约。” 方休客气行礼,又尴尬道:“只是白天有些公务耽误,无厌观就我一人,也没个使唤的人,来给老山监带句话。” 方休只用说是公务,老山监自然能明白意思。 没必要摆出何真人的名字,免得话传到何大孝敬那里,又惹他不高兴。 谁传话? 老山监收过几个徒弟,但都已不在人间,下面抄书的道士们,都是他的徒孙,得称何真人师叔。 比起方休,他们肯定跟何师叔更亲近。 “无妨。” 老山监挥挥手,拿起一本伏龙真经:“早课……晚课,开始。” 今日早课,竟硬生生拖成晚课? 方休心中大为感动,赶紧找个位置坐下,认真听经。 真经开讲,依旧是筑基、内相两篇。 讲完时已经入夜。 老山监留方休吃晚饭,等面条煮上来的功夫,又为他开小灶,问他最近修行有哪些疑惑障碍。 方休便随口胡编几个。 只是他毕竟已经将筑基经文领悟透彻,下意识说来的,都是他自觉经文中最难理解的关隘。 老山监一听,立时眉开眼笑。 寻常人听伏龙真经,只会听得脑袋发昏,哪儿哪儿都是过不去的天堑。 只有天赋过人,且认真花过心思钻研的,才能从漫漫经文中,找到这些最难翻越的关隘。 这般聪明好学的弟子,老山监当然不藏私,一一讲解,悉心道来。 小灶开完,面都僵了。 吃完面,老山监又亲自送方休出门,依依不舍,甚至提议方休住到东罗宫来,反正无厌观也冷冷清清没有人声。 方休当然不答应,委婉拒绝后,忽而心中一动,开口道:“老山监,有一件事困扰我许久,不知道老山监能否为我解惑。” “我知道的便行,你只管说来。” “不瞒老山监,方休本是一个乡野抄书匠,一番因缘际会才迈上修行路,又住持无厌观。” 方休说到这里,迟疑片刻,终是问道:“那无厌观的前任观主,被奉部不容,遭京师都供司诛杀,人人都称他是妖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厌观前任观主,西宛山上下皆知,唯有方休这无厌观主蒙在鼓里。 旁的人不熟,他不好去问。 陆逢算亲近些的,可他分明跟妖人有染,方休生怕被波及,不敢多问。 还有个张岭,是他名义上最亲近的师伯。 可这师伯明摆着只是利用他,吃无厌观的空饷,肯定不会如实相告。 这件事情,方休本打算抛之脑后,只要不去多问不去多管,自然就不会惹上关系。 但今天公堂上,老狐狸堂堂妖王,宗师真人一般的身份,只听到个无厌观的名字,就吓得亮出真身逃窜,实在让人惊疑。 若是那妖人真有了不得的身份,方休思量着,自己还是趁早打听清楚,以免将来有什么变故时措手不及。 老山监执掌过西宛山,是无厌观的顶头上司,肯定对这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方休眼下又是最得他垂青的听经弟子,想来能问出详细。 却没料到,方休话才说完,老山监的脸色便冷下去。 “你到我这来听经,装模作样这么久,就是为了讨我欢心,好跟我打听此事?” 老山监盯着方休,脸色阴沉沉,竟有冷风四起。 “老山监,我只是……” 方休忙要解释。 “凭你资质,连伏龙真经都参悟不透,还想巴结那位前辈,染指道门真传?” 老山监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啪! 东罗宫门重重关上,拍出一股风来,将方休衣袍都吹得鼓荡。 误会啊! “老山监实在是误会我,我从来不知无厌观的旧事,更别提什么巴结前辈。老山监说的那位前辈,我也根本就不认识……” 方休对着宫门一阵解释。 这算什么事? 老头子你是几个意思,方某人每天每天过来听经,一片真心你看不见,竟如此污蔑? 第四十五章 地上妖国 “回禀上仙,那人名叫方休,原是燕京城外青石观李溪的弟子,因他师傅的功……一些旧事,被奉部郎中赵关城举荐,住持无厌观。” 老狐狸知无不尽,将自己白日里打探来的消息尽数抖出。 生怕说得慢了,那上仙随手就是一招法术打来。 “不是我友人的弟子,竟也敢霸占我友人的别院?” 许仙点点头,便道:“既然是都供府之人,我不便动手,你去把他杀了。” “把他杀了?” 胡不归啊一声,纠结半响,为难道:“上仙,那方休虽然不入上仙的眼,可他师伯张岭已经成就真人,他又极得大罗派程老山监的欢心……” “老狐狸,你是不愿意听我主人使唤喽?” 那勾鬼笑眯眯问道。 “小妖不敢。” 胡不归连忙叫道,咬咬牙,应下差事:“既然上仙吩咐,那我豁出性命去,三日之内,将方休人头奉上!” “三日?老狐狸,你还真是偷奸耍滑的行家。” 勾鬼呵呵一笑。 胡不归脸色一滞,面上有些尴尬,心里头却暗自骂娘。 有你这个勾鬼什么事? 你主上鬼宗出身,这般显赫的来历,不还是顾忌都供府,不敢在燕京造次? 我一个小狐妖,能顶什么事? “算了,此事记在太微府跟张玄机的头上,日后本座自己去取。” 许仙挥挥手,又问道:“无厌观旧人呢?” “这……” 胡不归本来正松一口气,可一听上仙问到此事,脸上立时沁出汗来。 “有你的事?” 许仙问。 “小妖不敢!” 胡不归忙拱手赔礼,腰弯到地上去,连声道:“肉妖上仙已有许久未曾现身,燕京几个妖坊蠢蠢欲动,扈大王又屡纵伥鬼祸害妖坊,被群妖不容。不知是谁跟奉部递的话,就把扈大王给抖了出来。于是奉部下令,京师都供司出手,将扈大王斩杀,无厌观才空置下来……” 肉妖上仙? 听名字就不像名门正派,想来便是那妖人。 可胡不归话里意思,死的却是扈大王? “扈大王?” 许仙皱皱眉头。 “扈大王原是三横坊的老祖,几年前被肉妖上仙……收服,便一直待在无厌观里,替肉妖上仙打理这处别院。” 胡不归说到肉妖这名字时,身子都在发抖,想来便是他对无厌观惊惧难当的源头。 “你们胆子倒是不小,我友人不在,就敢觊觎他的别院。” 许仙冷哼一声。 他身后勾鬼亦是配合地扫了两只狐狸一眼,房中立时一冷,凭空生出霜气来。 “小妖不敢,小妖根本就未掺和此事!” 胡不归忙不迭叫道。 这事情,分明是那扈大王屡纵伥鬼祸害妖坊在先,才会有妖民去奉部告发。 可胡不归心中清楚,在这些天宗上仙眼里,寻常妖民本就是蝼蚁般的事物,哪怕扈大王将燕京群妖杀个干净,尽数炼成伥鬼,也比不得他替肉妖道人打理别院,洒水清扫的功劳。 “大爷爷。” 门外忽而传来小五的声音:“有个客人找你,他自称是十万大山来的故人。” 许仙眉头一紧。 十万大山在明国南疆,少有人迹,向来是山野妖族的聚集地。 胡不归脸色大变,当即对着门外叫道:“胡言乱语,我何曾认识什么十万大山的故人?” “胡老哥说的哪里话,是我,老金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房间内,许仙闻言露出一个冷笑。 胡不归登时如坠冰窟,浑身拔凉。 “胡老哥,我进来了!” 门外一声哎呦,是那粗犷声音的主人,将小五推开。 吱嘎一声响。 一个头顶金毛狮子脑袋的壮汉,开门走进房间。 “咦,胡老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金毛狮子头讶异一声。 便见房间内,门前卧着一只灰毛狐狸尸身,而胡不归脚下一只雪白狐狸嘤嘤低鸣,似乎惊惧难当。 “没什么,惩戒子孙罢了。” 胡不归沉着脸将雪白狐狸抱起,撸着毛,问道:“金兄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打扰胡老哥的家事,是我这有个好消息!” 金毛狮子头哈哈一笑,先将房门合上,才凑近一步,难掩兴奋道:“我已打探到确切的情报,不久前皇宫内有一场变故,使皇帝垂死,才让太子摄政!” “皇帝垂死?” 胡不归眉毛一抖,又很快压下异色,冷冷道:“人国皇帝几十年就要换一个,与我何干?” “胡老哥不急,我还未说完。” 金毛狮子头嘿嘿一声,压低声音,轻轻道:“那皇帝本来必死无疑,是天师出手才将他护住。而天师因此重伤,已经回燕山闭关休养,至少要一年半载!” “天师闭关?” 胡不归睁大眼睛,由此联想到其他一些事情,脸色立时惨白。 皇帝垂死,天师重伤,国师玉蝉子代天巡狩未归,肉妖道人也已被试探出,确认不在京中……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金毛狮子头没发现老狐狸的异状,双眼发光道:“燕京城里形同虚设,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起事,起什么事?” 胡不归厉声叫道:“我胡绣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大把银子等着我赚,我吃饱了撑的,跟你们起事?” “胡老哥,怎能为些许银两计较?” 金毛狮子头摇摇脑袋,笑道:“燕京若起事,太子必定下令四方都供府回京驰援,旁的我也不去管他,可只要陵光府司天令一走,南疆空虚,立时便能起一座地上妖国!” 都供府有三都五府,其中天师统帅的太微府是中府,坐镇京畿中原地界。 而陵光府是南府,由司天令执掌。 陵光府辖下,正是人国南疆,素有监守十万大山的职责。 司天令若回京,十万大山必乱! “蠢货,你难道忘了燕山大罗就在城外?” 胡不归的眼神恶狠狠,斥道:“你自己要送死,别连累燕京妖坊的无辜妖民!” “这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妖族,自然要同气连枝。” 金毛狮子头先解释一句,才抱拳道:“至于那燕山大罗,我此次前来,便是要请燕胡坊老祖出山!” 第四十七章 借个火 金昴翻进一处偏僻荒废的院子,从井中打上冰水,擦擦肿得跟半只馒头贴脸上似的狮子头,痛得嘶一声,低骂道:“该死的胡不归,竟敢打我,要换作在狮驼洞,我一口把他嚼了!” 正擦着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金昴?” “谁?” 金昴心中一惊,立时一个狮子打滚,横扑出去一丈。 他正要现出妖身,忽而看清那发话者,竟是个人身勾尾的勾族。 “勾?” 金昴不由眼睛一瞪,诧异出声,愣在地上。 他潜伏燕京城中,固然要小心谨慎,不能叫大明人发现来历。 可即便遇上大明人,他也是正儿八经办过妖藉的妖民,蒙混过关不是难事。 而勾离妖国跟人国交恶,从未听说过勾离妖族能入妖藉。 眼前这勾,见光必死的身份,竟敢在燕京城里出没,倒显得他金昴有些大惊小怪。 “金兄不必提防,妾身离婵。” “你姓离?” 金昴又吃一惊。 “你认得这姓?” 离婵春风一笑百媚生。 金昴就着月色,此时才发现,这勾长得绝艳无双,胜过三洞大王的妖妾加在一起,一时看得面色一痴。 审美一事,东西各异。 这东西是指两界山分隔的人国大明,与勾离妖国白娘王朝。 大明以人为尊,自然崇尚人身,以人为美。 人国礼仪熏陶下,依附大明的妖民,以及大明境内的山野妖族,第一个变化术都要学变人。 而白娘王朝以勾为尊,便崇尚勾身,以勾为美。 相同情形,西边妖族便喜欢变化勾身。 也不止西边。 勾离妖族是上古神魔嫡系血脉,身份尊贵在万物万类之上——这个说法,人国不大感冒,却得不少妖族的认同。 即便两界山以东,也有不少妖族以勾身为美。 不过…… 一个大长腿,一个大长尾。 腰部以上如出一辙。 能有多大区别? 以离婵的姿色,自然通杀东西,横扫南北。 金昴掐一把自己腰,咳嗽一声,才开口道:“我乃是十万大山狮驼洞的妖将,又不是山野小妖,自然认得离姓。离是勾离国后族之姓,勾族之中,不管是哪一部执掌国君之位,都必须以离姓为配偶,才能得勾离国百姓拥戴。” “你倒是有些见识,难怪被派来燕京城。” 离婵捂嘴轻轻一笑。 “离姑娘见笑。” 金昴看得鬼迷心窍,忽而心中一动,醒悟道:“我白日里才听火猿大将说,三位大王会派人来援助,难不成就是离姑娘?” “不错,是金翅王派我来的。” 离婵点着头,笑道:“还是金兄的功劳,探出燕京空虚,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离姑娘夸赞,老金我不值当,不值当。” 金昴心头乐开花,对离婵所说深信不疑。 三洞大王里,金翅王最擅计谋策略,想来是要借勾族之力,搅乱人国。 金翅王真是仗义! 离婵又问:“妾身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三位大王在燕京是如何部署,还要请金兄指教。” 这一口一个金兄,金昴的毛都听软,当下便是一番竹筒倒豆子,将自己一干妖的底细都交代干净。 “……那火猿大将,虽也是一位妖王,但冲动无脑、目中无人,我家大王特意交代过,要我好生照看着他,不要让他惹事。” 金昴说到最后,免不得将自己一通吹嘘。 美勾在前,男妖嘛,都这样。 “我说金兄这般威风堂堂,怎会做个副手,原来是特使一般的身份。” 离婵眨眨眼,好似闪出星星来。 “哪里哪里。” 金昴眉开眼笑,身子骨都听酥了。 “还有一事,来之前金翅王特意交代,要我千万小心一个叫肉妖的,不知道这肉妖又是谁?” 说着,离婵面上露出一丝惧意。 金昴一见这楚楚可怜神色,立时心都碎了,当即叫道:“离姑娘不用担心,有我在此,那肉妖道人便是来了,也决计不会伤到你!” “多谢金兄。” 离婵娇滴滴弯腰行个礼,继续追问肉妖道人的底细。 “他……他是个以妖为肉,专寻妖族来吃的魔头!” 即便此时在离婵面前逞强,金昴说起肉妖来,还是有些心虚,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缓缓道:“肉妖道人每吃一妖,都会留下头颅炼成鬼头,这些鬼头还有生前记忆,却根本不恨杀身食肉之仇,反而还听肉妖道人差遣,为他寻来更多妖肉!” “呀,竟有这等事!” 离婵听得害怕,娇喝出声。 这肉妖道人,吃妖肉也就算了,竟还有这诡异手段,让被他吃掉的妖,帮着他找妖来吃? “离姑娘莫怕,肉妖道人虽是我妖族大敌,但他枉顾人国律法,连妖民都随口乱吃,已经被大明奉部通缉,是轻易不敢现身的。” 金昴又说道。 “原来如此。” 离婵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忽而掏出一个赤玉珠子递给金昴。 “离姑娘,这是?” 金昴接过手,见这赤玉珠子内蕴流火,品相不凡,不由疑惑。 难不成是我老金魁梧雄壮,让这女勾一见倾心,送来定情信物? 他正想入非非,便听离婵笑道:“我主上说,借个火。” “借个火,借什么火?” 金昴不明就里,又咦一声:“主上?离姑娘还有一位主上?” “喏,在那呢。” 离婵秀手一指。 便见院中,方休不知何时从月色中迈出,立在一旁。 这突然出现个人,金昴自然大吃一惊。 只是不等他再有反应,方休手一翻,将一块法币催发。 乾阳真火法币! 乾阳真火是道门最声名远播的几大焰种之一,驱魔除邪,至阳至刚,少有几条法脉能施展。 而一经施展,威力当然也配得上它的名头。 便见法币一晃,烈焰喷薄而出,眨眼将金昴全身覆没。 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金毛狮子头便作红烧狮子头,随即烧成一个黑影,又崩散成一片片飞灰,随着汹涌火势往前吹去。 火柱奔流直行,正要将地面也给烧穿。 忽而火势一转,往回收缩。 只听得一阵好似风过山谷的哗哗声。 一会儿工夫,乾阳真火便尽数消失不见。 而金昴方才立足的位置,赤玉珠子凭空悬浮,闪过一道火般流光。 第五十二章 隐世道门 “方小弟不必担心,这件事于你也有好处。” 陆逢见他神色纠结,笑着宽慰道:“那鬼将的来历不俗,若是放开手脚,燕京城里无有几人能制住。今日她是为情所困,才有求于你,你此时庇佑她,将来你有难时,她定然也会回报。” “这倒是没事,哪怕她来日恩将仇报,此事是陆右使开口,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方休不动声色拍个马屁,又迟疑着问道:“不过,陆右使既然愿意帮她,为何不让她挂名御传宫?” “此事也不瞒你。” 陆逢招手让方休坐下,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才指着院墙上的钟板道:“你一直不曾问过我,酒鬼前辈为何给我留下这机缘,真的一点也不好奇?” 这话说的。 你当时疑似妖人同伙,我当然有多远躲多远。 早知道你是清白的,我定然问个一清二楚,难道让你白占着我无厌观的地? 心中如此所想,方休理所当然道:“这是陆右使的机缘,我怎能多问?” “你年纪轻轻便住持一处丛林,换了旁人已经眼高于顶,你还能有这淡泊心性,倒是块璞玉。” 陆逢点头赞许一声,接着道:“我这机缘,便是能直入鬼宗做真传弟子,到时御传宫自然要转交他人。” 又是鬼宗? 方休听得心中一动。 陆逢之前说过,他不日就要离开朝廷,想来就是指的此事。 难怪你老陆,要如此照顾那鬼将。 竟是要跟她做一家鬼! “原来如此。” 方休弄清楚原因,又问道:“陆右使,之前酒鬼大师来时,说传我一道出自鬼宗的锁阴阳咒……便是这个鬼宗吗?” “你竟学了这道法咒?” 陆逢眼睛一亮。 “我……平日里也用不上,就没学。” 方休尴尬道。 “你……” 陆逢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呛酒,咳嗽一声道:“你太淡泊,也不是好事。” “听陆右使的意思,这道法咒难道有些来历?” 方休反而疑惑,皱眉道:“区区法咒,即便再是精妙,难道能跟真正法术比较?” “法术催使的是法脉真气之力,而法咒催使的是天地之力,两者是两条路数,并无好坏高下之分。” 陆逢给方休解释,又道:“道门修内相,自然重法术而不重法咒。早些年有个神门,修行天地权柄,由他们施展的法咒,就能跟道门法术相当。但我道门也不是没有高深法咒,只不过施展起来有诸多要求,较神门苛刻。 “比方说,鬼宗有一门大道,能成就一尊三头六臂的降世阎魔真身,这尊元神一念三法,一法六重,素来号称斗法第一……” “降世阎魔真身,元神?” 方休听得入迷。 他半路出家,又无人指引,连道门境界都只知筑基、内相、金丹,再往后头去便懵懵懂懂。 现在听陆逢讲解这些道门真传秘闻,自然听得心驰神往。 “锁阴阳咒,便要以这尊元神法力沾染过的符纸,才能绘制。” 陆逢说到最后,瞥方休一眼,叹气道:“你若学会这道法咒,酒鬼前辈自然要送你些符纸。这降世阎魔符纸,除开画符的功效,还能借上面气息参悟鬼宗道法,乃是无价之宝。” 这听起来,倒是挺像法币……法币空壳? “既然已经错过,无价之宝也与我无关。” 方休神色平淡,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的机缘,我不强求。” “你这心性,倒真是让人佩服,来日参悟道果必然事半功倍。” 陆逢夸赞几句,举杯道:“来,敬你一杯。” “让陆右使见笑。” 方休不亢不卑道,饮下满杯。 不就是纸吗,本座钱都花不完! 放下酒杯,方休又问:“陆右使为何宁愿舍弃御传宫宫主身份,也要去做这鬼宗的门下弟子?” 方休混迹燕京许久,早已摸清陆逢身份。 御传宫,奉天承道。 便是替皇帝修行。 人国从姬武开始,九成九的皇帝都是武学传家,大明也不例外。 不过朱家人手里,还有两门不知从哪来的道法,姓朱的自己不练,反从道门挑选弟子,授封御传使,赐居御传宫,替朱家人传承这两门道法。 也就有两座御传宫,两位左右御传使。 御传使并非官衔,也非爵位,无品无级,但身份不在三都五府之下,又是皇帝近臣,更显尊荣。 御传宫不归都供府统辖,也不由奉部调遣,领不到月俸与香火缮银,但日常用度却是按照亲王待遇,由宫中直接分拨。 这等地位,说是一人之下,一点不为过。 “方小弟有所不知,这鬼宗修行阴阳大道,乃是我道门有数的真传。” 陆逢喝着酒,悠悠道来:“如今都说,天下道门以燕山大罗为魁首,但这只是当世道门。我道门另有隐世传承,不为世人所知,其中卓越者不在燕山大罗之下,如太华山纯阳宫,如知琢谷太虚剑派,如……两界山鬼宗。” 方休听得眉毛一抖。 看陆逢这意思,这些门派竟能和燕山大罗掰腕子? 那酒鬼和尚也是有病,直说鬼宗与太华山纯阳宫、知琢谷太虚剑派并立,在两界山修行阴阳大道,这不是一听就知道是大门大派? 你单把鬼宗二字拎出来,吹得再响,听名字就晦气,谁不把它当做山沟沟里的小家小户? 难怪胡不归一见离婵,就断定许仙是鬼宗上仙。 两界山分割东西,也就只有鬼宗,才能拘到勾族鬼奴。 可……这怕是也不够。 朱家咸有人国,宫中所藏的两部道法,又能差到哪去? 定然还有些陆逢不好明说的缘由,才他决心离御传宫而去。 “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陆逢忽而摇摇头,默默道:“免得你将来想起此事,还要懊悔自己错过鬼宗法咒,有碍道心。” “陆右使说笑,机缘之事求不来,焉知方休没有更好的缘法?” 方休举杯,别有意味一笑。 “说的不错,哈哈,来饮此杯。” 陆逢与他碰一杯,痛快饮下。 这个方休,连正经修行道法都无,只凭入门启蒙的《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与无人能解的《大罗伏龙真经》,前路断在眼前,还能有这般心性。 倒是让陆逢愈发看得顺眼。 两人正喝着酒,忽听一阵破空声响。 远远有三道遁光掠来,落入无厌观院中,现出三个身影,两个眼生,还有一个却是方休熟人。 西宛山监,何真人。 方休心中一笑。 老陆,该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第五十四章 鬼将护身 院中情形,一时有些尴尬。 姓方的,你不是说鬼宗之人没有来过,那这鬼气是怎么回事? 等闲百八十年的鬼,都未必有这般厚重的鬼气! 洪司监三人看着方休,也不知该追问还是不追问。 方休却是老神在在,闭口不言,只盯着陆逢。 鬼气就鬼气。 关我屁事? 放陆逢。 干活。 上! “咳……” 陆逢似乎呛了一口酒,咳嗽一声,放下酒杯,缓缓道:“此事,本不该与你们泄露,确实有一位鬼宗前辈来过无厌观。” 继续。 “这位前辈避世已久,不愿被俗世叨扰,故而一直不曾声张。” 说得好。 “你等也不用继续追查,免得惹那位前辈不悦,平白给自己找来麻烦。” 合情合理。 “此事到此为止,去,不要烦我酒兴。” 陆逢挥挥手,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倒酒。 女鬼害人,女鬼害人! “这……” 洪司监三人面面相觑。 话从陆逢口中说出,他们自然不敢质疑。 眼看是真有鬼宗前辈来过。 可那胡不归分明说,无厌观被人窃据,许仙心怀不满,要除掉方休。 怎未动手? 疑惑归疑惑,陆逢已说到此为止,他们哪里还敢再问。 正要告辞。 “还有一事。” 陆逢忽而又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查咸宜坊?” “回陆右使,是有妖民说,咸宜坊中潜藏有一只从鬼宗出逃的鬼将。” 洪司监不敢隐瞒,据实道:“原先是怀疑,这只鬼将有动手的嫌疑,现在听陆右使这般说,那这鬼将……” “是那位鬼宗前辈留下的。” 陆逢也不知在跟谁生闷气,从鼻子里哼一声,撇嘴道:“那位前辈看中方休心性,赠他一只鬼将护身,你们不用查了。” “赠他一只鬼将护身?” 洪司监三人听得倒吸一口气。 鬼身修行更比人身艰难,而只有一身鬼气凝实不散,法力堪比先天真人,才有资格能称鬼将。 即便如此,别说太阳真火,连阳气也要少沾,平日里不可离开阴窟坟穴,亦或者专门供养的鬼器,不然便有修为停滞,甚至鬼身崩散的风险。 而燕京是人国都城,天下间阳气最兴盛的地方。 能在此间存身的鬼将,必然不止先天级数的境界。 这许仙,竟然有这般阔绰? 这方休,敢信有此等福缘? “愣着做什么,要我请你们喝酒吗?” 陆逢瞪一眼。 “陆右使说笑,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洪司监三人赶忙告辞,匆匆转身离去。 行出一条街去,他们才纵起遁光,一路回到南宫星君庙。 “洪司监,何山监,徐山监。” 押着胡不归三妖的摩阳成候在此处,见三人回来,行礼问道:“无厌观情形如何?” 洪司监三人互相看一眼,皆是沉着脸,没应话。 摩阳成也是个机敏的,马上退到一边去,一个字也不多说,免得触几位上司霉头。 一会儿,三人才开口,商量案情。 若是鬼宗前辈出手,那火猿大将必定已经身死,十万大山的野妖尽数伏诛,此案也无需再查,整理卷宗交给奉部结案便是。 至于咸宜坊的那只鬼将,既然是鬼宗前辈留给方休护身,也根本没必要继续搜查。 陆逢就是这般交代,他们也不敢有其他应对。 “摩阳成,去跟城防与县衙传句话,不用查了。” “是。” 摩阳成应声,扭头安排弟子办事。 正事定案,东兴山徐山监才有些抱怨地道:“何山监,你手底下的人,怎么你连他的底细都不清楚?” 还说什么只是个有些心机的普通人。 普通人能得御传宫陆右使垂青,与他闲坐饮酒? 普通人能让鬼宗前辈看中,赠他鬼将护身? 何真人百口莫辩,反倒是气得瞪徐山监一眼。 陆右使向来脾气古怪,我怎知他会跟方休交好? 鬼宗之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怎知他为何眼光这般独特? 你姓徐的也在燕京城里当差,平日里没少插手我西宛山的事,今次不也是一无所知? “算了,此事便过去。” 洪司监摇摇手,沉声道:“这个方休机缘不浅,来日必有一番成就,你们在京中都要小心着点,轻易不要得罪。” “是。” 两位山监齐声应道。 何真人心中更是幽幽一叹。 都供府以三都五府为首,天师执掌太微府坐镇中原,其中尤以洪司监手下的京师都供司为重。 连洪司监都这般说,怕是他西宛山再也制不住方休。 “倒是这些妖民。” 洪司监忽而又道,盯着院子角落里,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胡不归三妖。 他眯眯眼睛,轻哼一声道:“嘴巴也真不老实。” 那许仙都已经赠方休鬼将,哪里是对他不满,甚至要杀他的态度? 之前是哪个妖民说的,竟敢构陷我京师都供司的青年才俊? 不管了,都不老实。 来人,再给本司监好好……打探打探! …… “方小弟不必担心,这件事于你也有好处。” “陆右使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 “这……哈哈,有鬼宗之名庇佑,等若一件法宝护身,这难道不是好事?” 陆逢挥手收起酒具:“我还有些公务,就不耽误方小弟抄书。” 说完也不等方休回话,便化作云丛遁去。 方向沉着脸,直到那丛云消失在天际,才展颜一笑,悠哉悠哉进书楼。 既然无厌观并无什么妖人,陆逢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他自然愿意与陆逢多亲近。 什么鬼宗前辈都是虚的,陆逢才是能指望的好靠山。 如今这位御传宫右使欠着自己人情,自然会多加照拂。 啧,本座也是燕京城里一号人物了。 方休翻出早上在县衙抄到一半的旧书,正要提笔,忽而想起一事。 若是真如陆逢所言,鬼宗这等隐世道门,不在燕山大罗之下。 那八鬼真经…… 方休从书架里找出那本旧书,却见书面上分明还是《大罗伏龙真经》。 《大罗伏龙真经》是太过枯奥难解,才被大罗派嫌弃,致使流传在外。 真个能传承宗门的真经,谁家会轻易外传? 想来上次那《八鬼真经》,也不过是酒鬼和尚使的障眼法。 方休没有深究,将旧书塞回书架,继续抄书。 到傍晚时分,才抄完,便有奉部听传送来王陈氏的奉籍。 第五十五章 《非人经》 这块奉籍,是香火鬼奉所用,其实该叫鬼籍。 有鬼籍在身,便有奉部跟都供府的背书,就如妖民的妖藉一般,从此便可光明正大在人国生活。 不过鬼怪比妖族还要骇人,若无必要,持鬼籍的鬼奉们,还是会小心遮掩踪迹,不在人前现身。 鬼籍比寻常奉籍要严苛许多,奉部听传还要核查鬼奉的身份。 方休接过鬼籍,轻轻一弹,渡入一份气息。 不多时,感应到召令的王陈氏便飘然而至。 奉部听传公事公办,一番问询查验身份,抄录在案,走完流程便告辞离去。 才迈出无厌观,他一直绷着的脸色立时变化,带着些许震惊惶恐,又回头看一眼无厌观的门匾,匆匆跑走。 无厌观这鬼奉,竟能日游? 可从未听说过,燕京城里有这等大鬼! 难怪陆右使亲自操办此事。 …… “你做我无厌观的鬼奉,虽然没什么香火,但规矩还是要守。” 院中,方休提点着王陈氏,一时也想不出鬼奉该有什么规矩,随口道:“便把自己当做个大明子民就行,遵纪守法,安安分分过日子。” “多谢方观主,多谢方观主。” 王陈氏抓着自己鬼籍来回翻看,一想到自己从此能和王郎长相厮守,不用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都供府发现踪迹,心中喜不自禁,都未听清方休说什么,便是一阵躬身行礼。 这般小女子作态,全无一位日游鬼将该有的派头。 方休看得好笑,等她缓过心情来,才又提醒她:“你切记不要再去招惹妖坊,也不可在人前显身,平日里更要注意分寸,你丈夫只是寻常人身,不要伤了他的阳气,被人发现痕迹。” 王陈氏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红,垂头道:“观主教训的是,之前只不过陪王郎读书,坐得近些,就让他身子沾染阴气,卧病好些日子,婆婆才来无厌观求符。小女晓得利害,以后一定小心对待。” 才坐得近些,就沾染阴气卧病? 如此看来,这日游鬼将还差离婵些境界。 离婵跟自己研读一晚上伏龙真经,也不见一丝阴气外泄,这般一对比,立时显出小勾儿的道行来。 丹师葛者,真乃我人国肱骨也! “妖坊我也不会再去。” 王陈氏转过话题,继续道:“之前我从鬼宗出来时,曾去勾离妖国游历,带回几本勾文书籍,我这几日终于将其中一本《非人经》译成人国文字,只要寻个书坊刊印售卖,便足够家中生活用度。” “《非人经》?” 方休听得眉头一挑。 《勾离国志》中记载过这本经书,是当年荒佛西行时,在勾离妖国传下的佛门经典。 勾国佛法昌盛,不在人国之下。 只不过,虽然都是荒佛留下的衣钵,西传佛门却被人国佛门斥为妖佛,两边从来就无交集。 当然,就如同人国将勾族称为勾妖,勾国又将人族称为人……一般,西传佛门嘴里,也肯定没有人国佛门的好话。 不过敌视归敌视,《非人经》毕竟是荒佛遗书,佛法真经,若是能刊印上市,必然受信徒追捧。 “我听说方观主喜欢抄书,这《非人经》虽是佛学,但人国不曾见,我猜想方观主或许感兴趣,特意送来一本。” 王陈氏说着,从袖中取出本书递给方休,又面露羞愧道:“一本书也不值几个钱,还请观主不要嫌弃。等来日王郎考中书院,家中有富裕,一定备好香火再来致谢。” 她又是一番礼节,才告辞离去。 “这只女鬼,倒是有心。” 方休随手翻翻《非人经》,讲的是非我非佛之辩,也没有细读,便放到旧书堆上头去。 入夜。 方休照例打坐调息,在识海中缓缓体会《大罗伏龙真经》。 没有高僧辅佐,这般蒙头读经的收获甚微,只是搬运气息之余,识海清明,正合来钻研经文,也是聊胜于无。 长夜漫漫,大黑龙昂首挺胸,根本不服方休。 “阻我求道,看本座如何治你!” 六狱鼎来。 离婵。 随本座伏龙! …… 隔天,方休春风满面地起个大早。 何真人十分识趣,没有再安排差事,方休总算空闲,吃过早面便去东罗宫。 与昨日一般,也被拦着。 不怕,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个人多付出些。 你昨日不见我,今日不见我,即便明日也不见我,明日复明日,总有你心软肯见我的时候。 回到无厌观,开抄《非人经》。 才刚动笔,便有人来访,是南宫星君庙的柳清风。 还带着两罐北海鲛膏,最上等的香油。 说是摩阳成近日所得,南宫星君庙也用不完,便给西宛山的同道们分分。 想来也知,是昨日之事已经传扬出去。 摩阳成才特意送礼,以示亲近。 方休客气几句,勉,为其难收下礼,又跟柳清风闲聊几句,方才知道原来便是他发现鬼气,上报的都供府。 “方观主可能不知,这巡护跟坐堂快堂一般,是都供府派人配合各处衙门的公务……” 柳清风一番解释,顺带将西宛山日常职责都一一说明。 奉籍不是那么好拿,领着月俸,就要替大明朝出工出力。 说起来只是些金银俗物,可修行者并非个个高来高去,门人弟子要养家糊口,道观丛林要修缮维护,便少不得这白水真人与上清童子。 如此一来,即便到天师那层次的人物,顾及燕山大罗,乃至当世道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皆在都供府挂职,便倒逼得天师必须是天师,必须执掌右都供之位,才能稳住燕山大罗地位,才能与佛门分庭抗礼。 故而三都五府中,三都从来是一佛一道,大都供与右都供轮流坐。 余下左都供之位,要么派个散修统率旁门,要么是道佛哪门势弱时,由奉部提议,内阁上奏,陛下批准,增补一个左都供进来助威。 你看这儒门之人,一套驭人之术玩得炉火纯青,真不是个好东西。 好不好,当年设下都供府之制的儒门大贤确是绝世大才,真可说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这些事情倒并不是柳清风所说,而是方休自己品出滋味来。 第五十七章 难道斩我不是你? 非我非佛之辩,拆开便是我非我是佛,佛非佛是我。再拆开,我向佛修行便是佛,不再是我,既然如此,那我便是在向我修行,佛不是佛,是我。 这是佛门最高深的辩题之一,或者直白一点说,最胡搅蛮缠的悖论之一。 荒佛亲自解这道题,自然是无上佛学。 换个秃驴来,但凡领悟上分毫,立结五识金身。 方休连道士都还当不熟练,自然没这路数。 只能抄过一遍,拿奖励走人。 斩我法剑。 方休仔细摩挲这柄不过一掌长,经页折成的纸剑。 斩我法剑并非法宝,而是一枚高深莫测的法币,蕴含一式斩我神通。 只是寻常法币都要以木石刻制,似纯阳法币那样的上品,更是要用白玉造就,这枚法币却是纸折的。 靠谱不靠谱? 他试了一番,这枚法币竟无法化作佛门念力,只能催动神通。 倒也行,反正是修炼心性的神通。 入夜,方休唤出六狱鼎。 离婵墨尾一摆,便游到方休身后去,又照惯例将勾尾绕圈,盘在他腰间。 “咳,我要修行秘术,为我护法。” “如此良夜,观主怎这般糟蹋。” 离婵娇滴滴叹口气,便游到房外去,隐藏身形,守在门前。 夜里无人会来无厌观,不过多一重保障总是好。 从前是没得挑,现在有小勾儿在,也正好让她从六狱鼎里出来透口气。 方休静下心,先冥想一阵,将多余思绪都抛开。 才以气息催动斩我法剑。 便见纸剑一跳,忽如有人操纵一般,朝方休眉心扎去。 “还真是斩我?” 方休心中才闪过念头,都不及有所反应,那斩我法剑便已经刺中眉心。 当! 金钟撞响。 方休直觉着自己往后倒去,竟落入无边云海,茫茫多的云雾缭绕盘旋,又似无底深渊,永无落地之时。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一个晃神,眼前乍现一片清明天地。 竟是被斩入识海之中。 “方休!” 一声高喝从天地间炸响。 方休听得分明,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抬头望向天际,便见一道金光闪烁,随后已涨大千百倍的纸剑,朝着自己遥遥斩下。 一斩。 方休被兜头劈作两半。 纸剑翻转回去,已经卷刃残缺,却还是鼓起气势。 又斩。 劈作两半的方休,被横斩成四段。 纸剑再收,已经支离破碎,不复剑形。 再斩! 最后一斩到方休眼前时,终究后继无力,崩散开来,化作一片金光。 金光覆在四段方休身躯上,一番浸润后,四段方休竟各自化作一个方休。 “斩我?” “斩你。” “胡言乱语,到底斩我还是你?” “莫名其妙,难道斩我不是你?” 四个方休开口,你一言我一句。 话说完,四个方休又纷纷摄来残余金光,细细体会。 金光奥妙,蕴含无数玄机,立时便让方休醒悟。 原来佛门有斩四我之剑,分别是斩我、斩无我、斩真我、斩外我。 其中这斩我之剑,暗合三千佛是一佛,一佛是三千佛的至理,能将一个佛斩出千千万万个佛来。 自然便能将一个我,斩出千千万万个我。 只不过方休这柄斩我法剑毕竟只是一枚法币,蕴含有限,只斩到四个我便力有未逮,无力消散。 之前方休在识海中,将修炼《吕祖说先天得到经》与《大罗伏龙真经》的心得、思绪、念头,显化为玉冠羽服方休与伏龙方休,与自己意识对答。 但彼时几个方休,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不过是借识海空灵,分化念头。 而此时这四个方休,是四个我,四个你,真真正正被分做四个,有四道神识。 可这四个方休的神识,却又交织在一块,不分彼此,分明是一个魂灵。 “佛门神通,果然玄妙。” 四个方休合成一个,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 一个方休又分作四个,眼中闪光。 “伏龙方休何在!” “唤我做什么?” 便见一身天晴水清色道袍,有黑龙虚影缠绕的身影出现,瞥一眼四个方休,嗤笑道:“怎么,要以多欺少?” “正是如此。” 四个方休哈哈大笑。 七宝佛光法币。 筑山金刚法币。 明王威目法币。 降龙尊力法币。 四道法币化开,无穷念力从天而降。 “来得好!” 伏龙方休将身一扭,化作大黑龙冲天而起。 此时念力落下,四个方休身影亦是变化。 第一个是身放七彩豪光的秃驴。 第二个是赤着魁梧金身的巨人。 第三个声势更惊人,竟有执剑擎枪握刀把锤四支手臂,双目怒瞪,威严若神灵。 第四个身姿飘逸,遥遥飞起好似天仙,却将手上擒着的一条飞龙抡起,朝着大黑龙便砸过去。 “天下龙种,皆是始皇帝子嗣,今日便试一试,哪条龙才是嫡传!” 降龙尊力方休大喝一声,将手上飞龙使成棍子,砸得大黑龙身子一折。 大黑龙扭头便要咬去。 “区区一条小龙,也敢与佛法争耀?” 七宝佛光方休轻轻一笑,便有七色光芒大涨,将大黑龙身躯定住,不得动弹。 忽有一层水幕冲破彩光,大黑龙抖开身子,正要逃窜。 “我也搏杀过地龙无数,这条黑龙有何不同?” 筑山金刚方休跳起身来,抓住大黑龙尾巴,便往地上摔去。 “佛主当前,岂容长脚虫儿猖狂?” 明王怒目方休放声大笑,四样兵器挥舞,朝大黑龙砍杀过去。 可怜一条大黑龙,往里日耀武扬威,斗败过许多高僧,今次却是双拳难敌八手,被四个方休按在地上,一通乱揍。 一时间,七色光芒明灭,刀光剑影闪耀。 匆匆不知多少时间过去。 大黑龙被飞龙缠住,一寸寸绞紧,终于吃不住力,化作漫天文字崩散。 这些文字,正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经文。 大功告成! 四枚法币的念力也耗尽,重新现出四个方休来。 只是这四个方休神色疑惑,全然不见一丝参悟得道的欣喜。 便见漫天经文落下,又化作两个伏龙方休。 两个? “怎么会有两个?” 四个方休眉头紧皱,不知哪里出现变故。 “有四个你,怎不能有两个我?” 两个伏龙方休异口同声。 这句话的本意,是方休内心在怀疑,斩我法币斩出四个我后,导致自己精神错乱,将《大罗伏龙真经》解出两种真意来。 “不对,四个我皆是一个我,两个你却不是一个你。” 四个方休合作一个,眼中精光乍现。 两个伏龙方休,那是因为有两本《大罗伏龙真经》。 一本是西宛山召令时,老山监让道童分发,每次讲经时讲解的那本。 还有一本,是无厌观藏书,书皮文字显化过《八鬼真经》的那本! 这念头才起,区别一分,便见其中一个伏龙方休身形变化,化作黑袍。 “你是谁?” 黑袍方休邪魅一笑,吐出一个名字:“《天魔策》。” 第六十章 龙精虎猛 老规矩,先下药。 补气丹药方休根本用不完,之前吃过的参术丹,至今还有小半瓶。 不过今天干大事,要吃点狠的。 百转龙精虎猛奇丹! 这名字也不知道谁给取的,端的是拗口怪异。 听着倒是耳熟,似乎在睡龙天师的清单中见过,应是洞真子古仙赐给普贤的灵丹妙药之一。 这丹药的效用非凡,一瓶中只有一粒,药力化开之后,能生龙精虎猛之力,直接将气息勃发,盈满经脉,此为一转。 若是这股气息耗尽,只用稍等片刻,药力便可再生龙精虎猛之力,补足气息,此为二转。 循环往复,直至百转。 方休将丹药吞下,待药力化开,龙精虎猛之力一转。 伏龙气息立时充沛。 方休又催动伏龙魔经,将周身气息灌入手阳明经上的巨骨穴。 经文加持下,这个窍穴竟也变得阔大无比,硬是将一身气息容纳。 直到最后一丝气息涌入,便感受着巨骨穴一颤,伏龙气息又缓缓淌出。 只是这股伏龙气息没有沿着手阳明经运转,竟往下一折,向手太阳经上的秉风穴冲去。 抵达秉风穴后,伏龙气息浸润一番,稍作歇息,然后乖乖顺着手太阳经运至天宗穴,随即又当场变卦,违背轨迹折返向上,越过秉风穴,直达曲垣穴。 再一个突进,冲至足太阳经的附分穴。 至此,这股伏龙气息才勾连五个窍穴,就已经越轨三次,横跨三条经脉,完全违背医理。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谓法脉,便是在人身正奇二十条经脉外,违逆自然造化,另辟一条道路。 伏龙气息休息片刻,便自附分穴往下,漫过足太阳经的魄户穴、膏盲穴、神堂穴。又硬生生停下,再次跳出足太阳经,往督脉神道穴而去。 只是这一次越轨生出变故,伏龙气息未有瞄准方向,还未到神道穴,便一头扎进风门穴去。 路线走错,伏龙气息只维持片刻,便如云雾般散去。 “好狠,只是错一步,就前功尽弃。” 方休啧一声。 寻常人到这里,便只能暂告一段落,要花时间重新将周身气息养满,再行尝试。 而方休啧一声的功夫,体内已经又生龙精虎猛之力。 再来。 这一次,方休勾连出八个窍穴,伏龙气息才溃散。 龙精虎猛之力又起。 十二个窍穴…… …… 也不知过去多久,方休连续尝试九十余次。 终于,伏龙气息自巨骨穴起,绕身盘旋一圈,一刻不停歇,直直涌入会因穴。 前后正是一百五十个窍穴! 涌入会因穴中的伏龙气息,忽而如沸水翻滚,生出奇怪变化。 “这是……伏龙真气!” 这念头才落下。 伏龙真气又自会因穴起,逆走一遍方才路线,回到最初的巨骨穴。 这一番走完,沿途一百五十个窍穴一起颤抖,隐隐有一股奇妙的感应将之一一勾连,再不可分割。 伏龙魔脉,成了! 方休浑身一震,无穷玄妙气息从周身勃发。 他睁开眼,双目中有精光暴涨,射出去几尺远。 与此同时,伴随一道隐隐约约的龙吟声,难以遮掩的玄妙气息冲天而起,眼看就要摧枯拉朽般撞破屋顶,冲出房间去。 幸而离婵已经得了他的吩咐,及时在半空中现身,伸出秀手往下一按。 哗啦。 屋顶瓦片齐齐一震,终是没惹出太大动静。 “观主成功了?” 离婵面露欣喜,又将逸散出来的几缕伏龙真气残息,都仔细收束好,以阴气包裹消纳,不外溢一丝。 而厢房内,正此时,又一转龙精虎猛之力勃发。 方休当即将气息搬入巨骨穴,沿着刚刚成就的伏龙法脉运转。 走完一圈,便是伏龙真气! 方休仔细体会,直觉着这伏龙真气玄妙、灵巧、厚重、深远,方方面面都非伏龙气息可比。 也就只有这等真气,才能施展威力不可测度的,真正道门法术! 不等他再有所感悟,龙精虎猛之力又一转。 气息勃发,运转法脉,化作伏龙真气。 再一转。 气息勃发,运转法脉,化作伏龙真气。 还一转。 满了啊! 方休一身窍穴经脉已经让伏龙真气填满,新生的真气无处可去,已经盈出会因穴去。 方休将最后一转龙精虎猛之力,渡入离婵体内,才免去自己被伏龙真气撑爆肉身的风险。 小勾儿也吃不住这股力道,一时把持不住,竟有阴气外泄。 “观主,今夜怎这般……这般……” 离婵盘在方休腰背,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娇喘一口气,才继续道:“这般龙精虎猛?” “你说对了,正是龙精虎猛。” 方向一笑,伸出手去,摄来离婵的阴气在指尖把玩。 “观主不用担心,待妾身休息……休息片刻,便为观主洗净这阴气,不会沾染……” 离婵正说着。 却见方休掌心涌出一股阴森森鬼气,将那阴气一吞,便消化干净。 又见那鬼气一个翻滚,化作伏龙真气,缩回方休掌心。 离婵看得吃惊,勾尾在方休腰间转动,将身子探到前边,捧过他手掌仔细端详。 竟觉察不见一丝阴气。 方休伸指在她额头一弹,笑道:“不用你操劳,我已不惧阴气沾染。” 这便是,天魔无相! “观主竟能化解阴气了?” 离婵眼睛一亮,忽想到些什么事情,不由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 “妾身……” 她又游到方休背上,在他耳边低声喃喃,如温润春风吹拂:“妾身怕观主被阴气侵蚀,一直不敢放开施展……不知观主这化解阴气的本事,有几分水准?” 好家伙! “敢挑衅本座,本座今日就给你一个痛快! …… 清晨。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一只手伸出来,扶在门框上,缓缓挪出一个身影。 正是方休。 这般直不起腰的姿态,着实不符合观主身份。 方休也意识到这问题,从乾坤窍中取出最后一粒参术丹,直接吞了。 昨晚还有小半瓶的参术丹,怎只有最后一粒? 别问,问就是降妖驱鬼所用。 那勾鬼果然深不可测,方休有天魔无相为助力,源源不断将她阴气化作伏龙真气填补自身,却依旧难以招架。 第六十二章 龙卷雨击,狐妖三姝 一晃几天,方休白日里蒙头听经抄书,一到晚上便叫四个秃驴打手围殴伏龙真经,都顾不上降妖驱鬼。 成功将换海、泼天法脉的经文领悟后,再配合几颗不那么虎狼的丹药,亦是顺利勾连。 其中换海法脉一百六十窍,泼天法脉一百八十窍,数目皆在伏龙法脉之上,只不过这三条法脉虽然路线各不相同,却有许多窍穴重复,拢共只有两百出头的窍穴被勾连。 距离周身三百六十窍尽数沾染,勾连天魔法脉,仍有不小距离。 三条法脉勾连完,方休却没继续冲击丹田气海。 这天入夜,他从乾坤窍中取出一枚龙卷雨击法币。 他抄书所得的众多法币,真气法币之前开辟窍穴时消耗一空,最近用不上反倒有些积攒;佛门神通法币已经花的七七八八;倒是这法术法币,只花过三块火法跟一块黄泉鬼印法币,库存颇丰。 方休少跟人动手,这些法术法币自然便花不出去。 若将之化成真气来用,又太过浪费。 不过如今有《天魔策》在身,方休倒是察觉到这法术法币的另一样用途。 他先将龙卷雨击法币化开,随后遁入识海,直接分作四个方休,又显化成四个天魔方休。 经脉中,龙卷雨击法力缓缓流淌。 识海里,四个天魔方休争论不休。 《天魔策》既然能参照道法演化魔经,自然也能推演法术。 …… 夜深时,方休催动太阴过云梭,离开燕京城。 以真气催动月梭,遁速更是比之前快出数倍,不一会儿便掠过几百里,眼前出现一条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河。 “就是这了。” 方休在岸边立定,催动伏龙真气,施展《天魔策》刚刚推演出来的龙卷雨击法术。 真气、口诀、指诀配合,便见方休并指一点,平静水面上猛然刮起一阵飓风。 随即雨来,覆盖百丈之地,每一滴雨水都嗖嗖作响,如飞矢疾射,箭阵般密集,将水面砸出无数水洞,溅起浪花激沫连绵一片,如大河煮沸一般, 又有一条水龙从雨中显形,龙躯一个舒展,便从天而降,狠狠撞在如沸水面上,轰一声惊天动静,惊起一道几十丈高的水浪。 这威力,寻常大船直接打烂,即便真人之身在其中都要折损! “果然不愧是法术。” 方休心满意足点点头。 待水面平缓下来,他吞一粒补气丹药,再次运转龙卷雨击。 这一次,是以换海真气催动。 绝大多数法术,都能以不同真气,施展出不同效果。 当然这真气至少该跟这道法术的本质相合。 伏龙、换海、泼天,三道法脉的真气都极擅纵水,推动龙卷雨击法术自然行有余力。 若换成方休之前化用过的纯阳真气、龙虎真气,效果便要打些折扣,这还只是本质不怎么相合的情况。 本质若完全不合,乃至冲突,如以流火真气推动龙卷雨击,那自然是水火难容,口诀念一半便会真气动荡,震伤肉身。 方休一番试验,将龙卷雨击反复施展,比照出三种真气的差异。 伏龙真气更具灵性,催动的龙卷雨击中自生一条水龙。 换海真气厚重深远,虽无水龙,雨幕覆盖区域却更广,雨势也更大,好似一块块巨石砸落。 泼天真气最有威势,雨幕中竟有惊雷混杂,雷雨相生相伴,几乎将大河打断。 他又分别以这三种真气催动太阴过云梭,果然也得到相似结果。 伏龙真气闪转腾挪更如意,换海真气后劲无穷,源源不断,泼天真气则直来直往,遁速更快三成。 “法脉勾连的窍穴不同,行走的路线不同,所产生的真气质地便会不同。” 方休细细体会,对真气领悟更深一分。 一番试验完,他才回程,以泼天真气催动月梭,更是比来时迅疾。 方休估摸着,怕是国师那闻名天下的六龙宝乘,都未必有自己这遁速。 不多时便到燕京,他正准备回去无厌观。 路过燕胡坊时,却意外发现,一辆挂着宁王府标识的马车,正趁着夜色往胡绣行而去。 “大半夜的,也出来买布?” 方休心中好奇,悄悄跟上去。 便见,宁王府的马车停在胡绣行后院。 “王妃,到了。” 赶车的轻轻唤一声,便从车上迈下一个头戴金簪玉钗,衣着锦绣华丽的贵妇,面上覆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相貌,但只看她黛眉明眸,与婀娜身段,便可断定是个天下罕见的美人。 只不过,方休法眼之中,分明看见那腰肢后面招摇着的狐尾。 “狐妖?” 方休皱皱眉头。 宁王妃竟是一只狐妖? 这胡绣行的生意,原来是这般做起来的。 那狐妖宁王妃上前敲敲院门:“小五,是我。” “大姐姐?” 院里响起灰毛狐狸小五的声音:“二姐姐跟三姐姐正等你呢。” 小五忙不迭开门,将大姐姐迎进去,送到一处厢房。 房间内,已有两个女人候着。 一个方休认得,变化术还不利索,拖着一根雪白狐尾的野狐媚子。 另一个也是只狐妖,变得人身十分周全,容貌、身段,皆不在雪白狐尾的野狐媚子之下。 只不过……她少根尾巴,好像就差几分意思,反倒是晃着雪白狐尾的野狐媚子,看起来姿色更甚。 “大姐姐!” 野狐媚子从床榻上跳起来,扑到宁王妃身上去,撒娇道:“你可来了,想死小三子了。” “大姐姐。” 另一只狐妖却素静许多,起身行个礼。 “这些日子多少人盯着宁王府,我也不好轻易出来。” 宁王妃揭下面纱,雍容艳丽的面容映得房中一亮,又问道:“大爷爷呢?” “大爷爷让都供府的恶道士一顿好打,正在老祖那养伤,我也几日不见了。” 小三子扶着宁王妃坐到卧榻上,叹着气道。 大姐姐朝另一只狐妖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才朝小三子道:“我遣人去奉部问过,案卷遮遮掩掩,不清不楚,你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三子便从李长乐欠账不还闹上公堂说起,胡不归败了官司,便派人去无厌观打探,竟招惹到鬼宗上仙,又好巧不巧,正碰到金昴上门…… 宁王妃听到十万大山野妖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握着两个妹妹的手一紧。 小三子没注意,继续说。 第六十三章 狐妖谋计,张岭送礼 一会儿,小三子才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通通说完。 “那许仙不是让大爷爷去杀方休。” 宁王妃开口问道,有些不解:“怎么后面都供府之人又说,方休是他看中的晚辈?” “大姐姐不知道,那许仙脾性古怪的很!” 小三子忿忿叫道,又捂着胸脯,有些后怕地道:“他当时说不定就是一种试探,若是应对不好,大爷爷跟我当场就已经遭他毒手!” “不用怕,这些隐世之人,不过偶然在人间行走,日后不会再遇见的。” 宁王妃安抚道。 “大姐姐说不用怕,那我就不怕了。” 小三子一笑,把脑袋埋到宁王妃怀里去。 “大姐姐,金昴、火猿大将这些个十万大山的野妖,你认得?” 旁边胡二姐姐忽而问道。 她心思细腻,方才已经察觉到宁王妃的异状。 “说认得倒是不认得,只不过宁王招拢来一批能人异士,似有一位是十万大山来的。我曾听他说过,十万大山深处有一座古火山,山口中的太古洪焰能蕴育妖物,浴火而生,落地便有纵火神通……” 宁王妃作回忆状。 “岂不就是火猿大将?” 胡二姐姐暗暗咋舌,原来这火猿大将有这般大的来历,随即她眉头微皱,问道:“宁王这位门客,会不会也是十万大山之妖?” “是人是妖都罢,只要能为宁王效力,不必管他出身。” 宁王妃不置褒贬,转开话题道:“现在想想,十万大山野妖们打探来的消息,应当都是从宁王府流出。” “呀,竟是宁王害得大爷爷受苦!” 小三子当即直起身,面色愤慨叫道。 “既然已经挨过去,现在也不必计较这些,等宁王掌权,自然会有我们一家的好日子。” 宁王妃又问二姐姐:“晋王那边,这几日可有怎么说法?” 晋王比宁王要高一个辈分,是兴文皇帝的胞弟,先皇在时就是兴文皇帝的拥趸,宗室之中,属他最得兴文皇帝信任。 “晋王一直闭门不见客,连世子都只有早上请安时才见一面。” 二姐姐摇摇头。 “你仔细些,务必要从世子口中问出些有用的来,这是宁王特意交代的事情,不容有失。” 宁王妃认真叮嘱,又压低声音道:“若是皇帝驾崩,燕京城里真有什么变故,晋王掌着宗人府,至关重要!” “是。” 晋王世子妃也知道要紧,肃然点点头。 胡不归使尽手段,她们姐妹也争气,才侥幸进入两座王府。 但说是王妃与世子妃,其实只是不能登堂的侧妃,仗着王爷与世子宠爱,叫个好听唬人的名头而已。 依老狐狸原本的打算,做到这一步已经难得,自此胡家便可在燕京长久传承,不怕风风雨雨。 可大姐姐却有自己心思,她还要往前走,往上登。 胡二姐姐没她这般争强好胜,也是为帮衬她,才违背大爷爷主张,私下里听她吩咐办事。 “大姐姐能做皇后吗?” 小三子忽而插话,双眸闪着光。 “我们若不是狐妖,此刻我倒是敢应你这句话。” 宁王妃苦笑一声,将小三子揽入怀里,轻轻道:“奈何我们是……” 小三子没应话。 她知道大姐姐一直以自己出身为憾,若非人妖有别,以大姐姐的手段,宁王早册封她为正儿八经的宁王妃。 “大姐姐之前不是教导我们,狐妖的出路,便是寻一个男人去勾引,待他妻室产下子嗣后,哄骗一个来养,再扶持这孩子继承家业,好做主母奶奶。” 胡二姐姐挽起大姐姐手臂,笑着道:“这一手,放到朱家难道就不好用吗?” 大姐姐知道,这心思细致的二妹妹,是故意这般说开解自己,也就顺势笑道:“总归要试试才知道,做不得王妃,便做个……王母娘娘!” 三只狐妖拥在一起,笑成一团。 小三子调皮,去抓两个姐姐的软肉。 一阵嬉笑打闹,举止间衣衫牵扯,香艳无比。 方休见她们没再说什么正经话题,便……又看一会儿。 才回去无厌观。 看来这宁王,是真有些想法。 方休倒是希望那无德皇帝早些驾崩,新皇登基,才有可能重启修书之事,将英俊编辑召回京城。 至于新皇是太子还是宁王,对方休来说却是无关紧要。 隔天。 听完经回来的方休,在无厌观门口见着一辆四轮架轩,双马驮辕的高大马车。 这不是便宜师伯的座驾? 迈进门,果然便见张岭,正在院中来回踱步。 见方休回来,张岭忙迎上去,一脸亲切道:“好师侄,你是去东罗宫听经了?” 这态度,看来也已经得知陆逢与鬼宗前辈之事。 方休便笑呵呵道:“这是师伯的吩咐,我自然不敢懈怠。” 你这师侄,分明有大人物照拂,还为你去听那不是人听的真经。 感动不感动? “你这般勤恳,难怪会得陆右使垂青,我李师弟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张岭感慨一声,对天作揖,似是追忆李溪。 虽说有些虚伪,却是他的表态。 这代表着,方休自此便是正儿八经的李溪徒弟、青石观传人,而非借名吃空饷的乡野抄书匠。 他这观主的位置,才能坐得安安稳稳,没有后顾之忧。 方休也就配合他演戏:“多赖张师伯教导。” 一番客套,张岭又让方休将之前从青石观迁到无厌观的奉籍拿出来。 “当时你初成住持,师伯怕你势单力薄,被人欺负,才将这批奉籍挂单在无厌观,助助声势。既然你已经站稳跟脚,也就不再需要。” 张岭收好装着奉籍的木盒,神态自若道。 几个空饷,也能助声势? 方休叹为观止。 不过这样一来,无厌观少掉几十个空饷,倒是变得清白,对方休这观主也是个好处。 只是这个好处未免有些不够意思。 你要是诚心,不如直接将这批奉籍送给我。 还是青石观本性难改呀。 “张师伯这番来,就是为此事?” 方休又问道。 一见面就给两个好处,即便有陆逢与鬼宗前辈的名字在,方休也不信青石观之人有这般大方。 果然,张岭微微一笑,开口道:“确实还有一件事,要请师侄帮忙,师侄可不能推脱。” 第六十五章 进山观摩,参悟法脉 燕山。 便见从山脚下起,一条行人不绝的宽阔青石山路,沿着山体迤逦而行,直入山中,铺到一座宏伟道观前。 这道观香客如云,人声鼎盛,不时有阵阵击罄声响起,于山间缭绕。 正是天下道门魁首,大罗派。 当然,大罗派的真正山门还在燕山深处,此地只是供信徒上香参拜的外殿,称大罗殿。 也就只有方休不知道燕山大罗的规矩,自己驾着月梭贸贸然闯入山中去。 旁人都得先从大罗殿过,得到外殿允许,方能通行进山。 而被大罗派指来住持这座外殿的,正是京师都供司监令,方休见过一面的洪司监。 想想也知,洪司监能做京师都供司监令,就是因为他住持着大罗殿。 半空中,张玲催动乘风咒,携着方休御风而行。 这乘风咒自然是远远无法与太阴过云梭比较,好在燕山就在燕京左近,不用多少工夫。 方休陪张岭走这一趟,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一来他对张岭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丙火法脉,颇感兴趣。 周身三百六十窍尽数被法脉勾连,才能成就天魔法脉,是以方休如今最缺的便是不同法脉的修行之法。 尤其这丙火法脉,既然以火为名,涉及的窍穴定然与纵水的伏龙、换海、泼天三脉截然不同,能给天魔法脉填上不少空缺。 二来,燕山这处所谓的,无名前辈演练火法留下的遗迹,方休之前听说时就有所猜测,这次再跟张岭打听几句,基本便能断定,是自己当日催动赤帝御令所留。 本来也只是无心之失,没想到竟被燕山大罗当成宝贝。 焚天一脉也是操火的行家,若是他们真个参悟出什么玄机来,方休得及早探探底细,以免有暴露赤帝卫,甚至牵连到自己的风险。 那座余烬山头也未深入燕山,只在外围。 如今天师闭关养伤,方休又已习得天魔无相,还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自然不会再畏畏缩缩,不敢登山。 所以才放心说出一句:“师伯发话,方休义不容辞!” 两人落到大罗殿前。 立时将往来的信徒目光吸引。 “高功!” “大罗派的高功!” “道长赐福,道长赐福!” 一片作揖行礼,恭敬虔诚。 这乘风咒虽比不得道门真正法术,可对凡夫俗子来说,御风而行是何等神妙之事,自然对两人敬若神明。 “无上天尊,无量功德。” 张岭还一个礼,将手一挥,便从袖中飞出无数符纸。 凡对他作揖行礼的,一人送去一张。 “是平安符!” 信徒中有识得道门符箓的,立时辩认出来。 “多谢高功,多谢高功!” 众信徒自是欣喜,又是一阵行礼。 大罗殿前的几个知客道士却是脸色一黑,便有一个年轻些的开口,不悦道:“张岭,与你说了几次,燕山谢绝外客,你当真还要纠缠?” 想张师伯堂堂一位真人,又住持着一座青石观,随手撒一把花经都能叫信徒们虔诚礼拜。 那年轻道士却连五宫窍穴都未必圆满,还只是一个小小知客。 也敢直呼张岭姓名,话语不甚客气。 这便是燕山大罗的底气。 哪怕只是外殿。 这般情形,倒是把香客信徒们看得一愣。 怎么这位高来高往的高人,不是大罗殿的高功? 张岭听得冷哼一声,却也不敢计较,只往旁边侧开半步,亮出方休来。 好师侄。 上! “这位道友误会,是我随师伯参悟法脉修行之法,想进山观摩前辈遗迹,才让师伯带我前来。” 方休客气道。 原定的说辞只有进山观摩,并没有参悟法脉。 方休随口一变,不动声色按下埋伏。 “你又是谁?” 年轻道士上下打量方休一眼,嗤一声道:“看你修为平平,怕是连一宫窍穴都未开,也敢妄言什么参悟法脉?” 方休不置可否,只答道:“在下方休。” “方休?” 年长道士呵一声,道:“没听过。” “方休!” 旁边其余几个知客道士本来不愿理会,由得年轻道士打发张岭走人,这会儿听清方休名字,最年长的那个讶异一声,连忙上前一步。 “师兄,他……” 年轻道士没说完,年长道士已经朝方休作揖问道:“敢问道友,可是西宛山无厌观的方观主?” 那年轻道士见识得少,这年长道士却做惯知客,知道这迎来送往最是讲究耳聪目慧,是以对燕京地界之事,都探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 方休这名字不出奇,无厌观却是鼎鼎有名。 年轻道士这才也想起这号人物,不由脸色一僵。 无厌观方休。 洪司监几日前还特意提到过这名字。 与陆右使交好,得隐世道门前辈垂青的,无厌观方休! “是我。” 方休回礼笑道。 “原来是方观主要进山,且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示。” 年长道士连忙道,又瞪自己师弟一眼,吩咐道:“照看好殿门!” 便匆匆进去。 这一番变故,更是把香客信徒们看迷糊。 原来这英俊不凡的小道长,才是真正高功? 想来是这年轻道士不懂事,不识得高人,而年长知客见多识广,才认出身份来。 那西宛山不就是燕京城里的西宛县嘛,原来还有一处叫无厌观的道观。 信徒中有燕京城里来的,已经心中火热,就要上前结交。 “居士请,今日是我师叔讲经,万万不可错过。” “善客快进,我师伯正在画符,安家积福……” 几个知客连忙招呼起来,将他们都迎进殿门去。 这丢大罗殿脸的事情,可不能声扬出去。 倒把年轻道士一人留下。 小师弟,你长大了,该自己擦屁股了。 “方观主,是我有眼无珠,一时无礼,还请恕罪。” 年轻道士此时涨红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垂着头朝方休拱手致歉。 方休一笑了之。 不过是借用陆逢与许仙的名头。 凭他一个小小无厌观主,还是少在大罗殿前张狂。 倒是张岭呵呵一声,阴阳怪气道:“道友守山有责,何错之有?” 年轻道士更是满脸尴尬,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连声赔罪,把张岭哄满意了,才将二人引入殿门后的茶房内。 又恭敬奉上两盏香茶。 方休不懂茶,啜上一口只觉着唇齿盈香,也尝不出其他好坏。 不过看张岭喝得连连点头,应当不是俗物。 怕是寻常人来还喝不到。 不等方休再喝一口,那年长道士已经又匆匆回来。 “两位,殿主正在修行,一时不好中断,让我代为问好。” 他说着递上来一个令牌,笑道:“这是殿主信物,持着它进山,必不会有人阻拦。至于到前辈遗迹参悟一事……张观主既然有奉部文书,殿主也不便插手。” “多谢道友。” 张岭已是喜不自禁,又跟他打听那处前辈遗迹所在,随即再催乘风咒,携着方休钻进燕山。 连乘风咒都比刚才催使的利索,速度要快上三成不止。 殿门前,几个刚登上山路正歇脚的香客,又是看得睁大双眼,忙不迭作揖行礼:“高功,高功!” 那年轻知客送走方休二人,正松一口气,见这情形,也不由轻哼一声,朝着燕山深处遥遥望一眼,低声自语:“进山容易,想参悟前辈遗迹……可没这么简单。” 第六十七章 你认得那位前辈? 这神色傲慢的男人亦是一身红领素袖扮相的焚天弟子,周身有灼热气息缭绕,仿佛将空气都点着。 竟是一位真人! “见过道友,在下无厌观方休,这位是我师伯,青石观张岭真人。” 方休先把礼节做足。 “你就是方休?我听过你的名字。” 神色傲慢的男人扫他一眼,却又哼道:“机缘是不错,但凭你修为,还不够资格在我身前说话。” 他说着将脚一跺,山头立时一阵晃动,震醒张岭,接着道:“已到我参悟时间,速速离去。” 张岭正醉心修炼,忽而被他打断,自然恼怒。 可待他看清眼前是焚天一脉的真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客客气气拱手作揖道:“这位道友,许是有些误会,那边亭中之人,已经允我们在此参悟两个时辰。” “谁允你,你去找谁。” 神色傲慢的男人半点也不客气,直接道:“给你们十息时间,如若不走,后果自负!” “你!” 张岭自然不愿意走,好不容易才进山来,天知道还有无下次机会。 旁边山头的亭台里,几个人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插手打算,甚至有几声轻笑传来。 被算计了! 张岭大是恼火。 难道只有自己走,跟被撵走,两条路数了? 他扭头看一眼方休。 方休摇摇头,沉默不语。 看我干嘛,我已经报过名号,镇不住他。 “还未请教,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张岭想拖延时间。 神色傲慢的男人闻言,却只看着他冷冷一笑,并不回话。 一会儿,才听他吐出几个字: “十息了。” 便见汹涌气息从他周身勃发,如一股火炉中喷出的热浪,夹杂火星飞烬,朝张岭扑去。 竟是说动手便动手! 张岭神色大变,忙将袖一挥,便有风咒催动,化作一股飓风,卷动热浪牵扯。 那热浪是焚天一脉的独门气息外放,最简单不过的手段。 饶是如此,也拼得张岭一退再退,连退出去十余丈远,中间连催四五道各式风咒,才终于将热浪吹尽,止在自己身前。 还是方休机敏,一见情形不对,早已经催动足下风咒躲走。 “手段虽然粗浅,倒还真是一位真人。” 那神色傲慢的男人逼开张岭,便大大方方坐下,浑然不顾忌正在与人斗法,随口道:“既是真人,便告诉你我的名字,记住了,我叫苏海。” “苏真人何必如此相逼,此处山头尽大,难道就容不下张岭?” 张岭自然不会贸然出手,只咬牙叫道。 “人一多,气息混杂,搅乱此处灵气,如何还有玄机可悟?” 苏海探出张岭底细后,倒是客气几分,不似之前咄咄逼人,挥手道:“不用跟我纠缠了,免得真个动手,在你晚辈面前伤了体面,去。” 张岭紧咬牙关,说不出话,却也迈不开腿。 他前路已经断绝,这一步若转身离去,只怕终身限于真人。 “你也不必生气,你即便参悟得道,也不过一条法脉。而我门中长老已经放话,焚天一脉弟子,只要参悟出这焰种的玄机,便可拜入天师座下。” 苏海自恃天资绝众,是大罗派最年轻的真人,素来便倨傲自大,即便是同门师兄弟,只要修为稍差,便根本不拿正眼去看。 但真个修行有成的,又能得他真心敬重。 张岭这真人虽然成色不足,但好歹与他是一个境界,是以才态度好转,多解释这几句。 他见张岭犹自不肯走,又笑道:“修行不易,你真要葬送于此?这样,我许你一个好处,待我拜为天师座下亲传,设宴庆贺之时,给你青石观也送一份请柬。” 这番话,反而更让张岭难受。 也不过是一条法脉? 这一条法脉便是前路,就只能换你苏海宴上的一份请柬? 一股恶气寻不到排解之处,淤堵在胸膛里,几乎要炸开。 张岭大口吸着气,脑中甚至有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 连方休这好脾气听着都觉着气。 还是早些走人,不然待会儿一时忍不住放水把他给淹了,放龙把他给抽了,放电把他给辟了,惹来大罗派的长老,事儿可就闹大了。 正此时,天色忽而一变,红彤彤仿佛晚霞忽至。 方休扭头一看,便见天边一道光耀如薄云映日的烈火长焰,将天穹烧着一般,朝燕山席卷而来。 苏海看得眼睛一睁,张岭也一时忘却心头恶气,直愣愣看着那火光发呆。 旁边山头亭台里的几人,更是匆匆奔出来,震惊眺望。 “这是……” 那气势众人陌生,那气息众人却熟悉。 分明跟灰烬山头的焰种同出一脉,只是更灼烈千倍万倍! 方休心里咯噔一声。 长焰及近,忽而笔直落下,正在他身前,不远不近。 火焰四散而去,显露出一个身着狰狞盔甲的高大身影。 赫然被他派去跟着火猿大将的赤帝卫! 几日不得消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 “前辈!” “前辈!” 苏海跟张岭顾不得惊慌,匆忙行礼,恭敬无上。 那边山头的几人,也忙不迭架起遁光赶来。 赤帝卫却没理他们,他正要朝方休行跪拜礼,膝盖都已经弯曲,却见方休眼皮猛眨,快眨出花来。 ? 不要行礼? 属下拳拳忠心,如何能面对主上不行礼? 这是赤帝卫的本能反应,他根本无法压制,最后在方休的连番眼神下,化作一个抱拳拱手礼:“观主。” 观主? 旁边苏海跟张岭没发现方休的异状,却被赤帝卫的举止看得目瞪口呆。 这位操纵神异焰种的前辈,怎称方休观主,对他如此亲近? 只是不等他们诧异完。 方休已朝燕京方向使去几个眼神,赤帝卫读懂意思,又化作烈火冲天而起。 “前辈!” 苏海忙要留他,却哪有那个本事,眼睁睁看着火光消失在天际。 一旁的张岭却比他反应快,几步迈到方休身边,又惊又喜问道:“好师侄,你认得那位前辈?” “方休!” 那吱嘎老道士已经身化焰火遁来。 自是不比赤帝卫的遁法,却也显出他气海修为来。 老道士也看见刚才情形,差点惊掉下巴,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忙忙问方休:“你认得那位前辈?” 苏海也转身过来,神色惊喜又失落,错愕又困惑,百般情绪,化作茫然眼神,盯在方休身上,犹自不可思议问道:“你认得那位前辈?” “怎么回事,那位前辈为何突然现身又离去?” “那位前辈怎会认识这个叫方休的,他们是什么关系?” 亭中余下几个焚天弟子慢老道士一步,也纵风赶来。 灰烬山头,众人将方休团团围住,灼灼目光凝在一处,直盯方休不放。 各自不同表情,却是同一个意思: 你认得那位前辈? 第六十八章 燕赤霞 “认得。” 方休片刻间已经定下应对,坦然道:“这位前辈名燕赤霞,就在燕京城中隐居。”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古人诚不我欺。” 老道士大为感慨,没想到兜兜转转,焚天一脉苦寻不见的前辈,就在燕京城中。 这道神异焰种,说无用也无用,不过是一缕火焰,不能吃不能喝,焚天一脉亦掌握数种灵焰,不缺手段。 可要说有用,也格外有用。 《焚天煮海经》本就是浴火修行,多参悟一道焰种,便多领悟一分大道。 尤其这道焰种如此神异,天下罕见。 焚天一脉上下,都将受益匪浅。 “燕赤霞?从未听过修行界有这个名字。” “既然是隐居,只怕也是个化名。” “那这位燕赤霞前辈,府邸在燕京何处,可能登门拜访?” 一干焚天弟子七嘴八舌,还是老道士挥手止下他们议论,又问方休道:“那他怎会与你结交?” “燕前辈潜藏的身份,涉及一桩案子被告上公堂,那日又正好是我坐堂,因而结识。” 方休一点也不心虚。 方某人句句属实,光明正大! 咦,这话耳熟。 几个焚天弟子看方休的眼神已经不对劲。 与陆右使交好也就罢,陆逢向来与焚天一脉不对付,不值得钦羡。 得鬼宗前辈垂青也放一边,燕山大罗乃当世道门魁首,门人弟子自认不输鬼宗多少。 可这方休,连去做坐堂这等俗务,都能结识燕赤霞这般修为难测的前辈。 这是何等鸿运福缘,神来气旺的吉人? 老道士收回方才的评价,重新上上下下打量方休。 幸进之徒有一次两次机缘说得过去,接二连三得高人看中,就肯定不会别无长处。 可这方休看起来修为平平,天资亦平平,唯一能算优点的也就长相颇是俊朗。 就凭这? “方观主,你可否为我引荐燕前辈?我必有重谢!” 苏海忽而肃然开口,语气诚恳恭敬,一边还朝方休作揖行礼。 “对,对,这才是正经事!” “不错,能否寻个机会,让我等拜访这位燕前辈?” 其余焚天弟子也连声叫道。 方休还没来得及回话,苏海已听得眉头一皱,瞥他们一眼道:“凭你们修为,有什么资格在燕前辈身前露脸?” “苏师兄此言差矣,我等虽然修为不及你,可机缘一事难以分说,方观主都能与燕前辈结识,我等难道就不行?” 有人不顾苏海往日威名,当场反驳。 “修为可见天资,以你们的资质,再多机缘又有何用?” “我等若无资质,如何能拜入燕山大罗修行?即便不及苏师兄,又能相差多少。” “真是好笑。” 苏海冷冷一笑,不甚客气道:“我已成就真人,而你们还在先天三十六窍打转,不是资质不如我,就是勤恳不如我,也有脸跟我叫嚣?” 这帮焚天弟子斗嘴,倒是把方休听得脸色古怪。 你们是拐着弯在说方某人修为低、资质差、不勤恳? “闭嘴!” 老道士竖眉一喝,愠怒道:“贵客在此,你们吵成一团像什么样子?都给我回去闭关!” 几人这才安静下来,脚跟却牢牢扎在地上,不肯离去。 老道士这会儿也没工夫细究,又收敛表情,摆出一个和煦笑容,正要朝方休说什么。 “师侄,既然大罗派不愿让我们在此地参悟,那我们便早些走。” 张岭忽而开口,当即把住方休手臂,催动法咒乘风而起。 “不能走!” “不能走!” 苏海几人当场变色,忙将焚天气息催动,想要阻拦。 可张岭毕竟是真人修为,又占先机,便连苏海都慢他一手,灼灼热浪追之不及。 “便宜师伯还挺机灵,这一手玩得巧妙!” 方休心中暗道一声。 他自然乐得让张岭主持此事。 省得焚天一脉几人问东问西,问出破绽来。 眼看他二人要驾风离去,还是老道士伸手一指,道袍鼓动,法力施展,催出一道华盖火云在半空中显形,往下一压,便将张岭逼回地上。 “好,真个好!” 张岭落地,不怒反笑,拍掌叫道:“我与我师侄二人,的确是有求于你们,却也是持礼而来,更有奉部文书关会,却被你们三番五次刁难。现在你们有求于我师侄,倒说我们是贵客,我便问问你们,坐也不让我们坐,走也不让我们走,这是招待贵客的道理吗?” 一路而来的委屈,此刻尽在话中。 张岭这一股脑吐出来,直觉着胸中郁气终于寻到出口,无法言喻的痛快。 旁边方休也跟着叹一口气,仿佛忍受不公,心有难言。 好师伯,会说话就多说点。 有理当然声高! 几个焚天弟子闻言,皆是面有羞色,苏海更是无地自容,扭过头去。 还是老道士识得大局,恭恭敬敬朝方休二人行一个礼,惭愧道:“之前确实是我们失礼,我代大罗派上下致歉,还请张真人与方观主海涵。” “请张真人与方观主海涵。” 苏海与几个焚天弟子,亦是跟着行礼,齐声恭敬道。 这般作态,方休也不好拿大,正要还礼,却被张岭拦住。 ? 张岭朝他眨眨眼,然后一挥袖,硬邦邦道:“我们青石观一脉势弱声微,连这位道友的尊号都无缘闻听,当不得这大礼。” 方休对此事并无多大所谓,张岭却还有其他心思。 便宜师伯知道,现在主客易位,若是轻易松口,反而让他们看轻。 他也是个会说话,以退为进更显得大罗派仗势欺人,再者虽然听着是强硬不满,却又抛出话题问老道士的名字,这便是一个引子与台阶,才好延出后面话头,不至于真个谈不拢,一拍两散。 “张真人见谅,方才只顾着指点弟子,匆匆一会,来不及报上名号,是贫道过错。贫道陈述,忝为焚天一脉的授经都讲。” 老道士果然接上话题,又从怀里摸出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瓶递上去,讨好道:“张真人,这两瓶百参千术丹,全当是赔罪,还请收下。” “百参千术丹!” 一众焚天弟子皆是眼睛一瞪,有人惊呼道:“陈都讲,这是你半年的供奉!” 见此,张岭一挥袖收走两只玉瓶,咳嗽一声道:“师侄,我看陈都讲也是诚心相待,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 “由师伯定夺。” 方休扮作个恭敬晚辈,交由师伯主持公道。 他来燕山不过是有意丙火法脉,现在不仅丙火法脉到手,还额外收获一条灵锁法脉,已是两倍收益,心满意足。 赤帝卫这件事,是出乎预料的变故,张岭要是愿意出头,那便交他处理也行。 只要趁早了结,别横生枝节便好。 只不过…… 师伯,你要狐假虎威,好歹也换点好东西。 丹药我多的当六味地黄丸吃。 第七十章 师伯有事相求,都讲问案寻人 回到无厌观时,天色已经擦黑。 “今日时候不早,师侄便早些休息。” 张岭放下方休,又问道:“明日是否还去老山监那听经?那《大罗伏龙真经》确实难解,你听听便罢,可不要真个去修炼。” 不修炼那还去听什么经? 方休差点想翻个白眼。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里毛病,张岭呵呵笑道:“即便你不修炼此经,多听听也有好处。研读修习这些难解难懂的经文,对你心性、悟性都有裨益,日后再修炼其他道法时,便可有事半功倍的成效。” “多谢师叔指点。” 这一点方休倒是认同。 他今日翻阅《火鸦观真传法脉注解》,只觉着上面所述简单易懂,轻轻松松便可领悟。 这便是《大罗伏龙真经》的功劳。 若是做个比方,就好似一个习武者,每日里跟宗师拆招,一日又一日,连拆十年全都落败。 但能说他全无收获吗? 他定然已有不小的进步,只是在宗师面前无法显现。 若换个其他对手,立即便可施展出来。 张岭说着,又取出两瓶陈述给的丹药交给方休,认真嘱咐道:“这百参千术丹能养补气息,正合你开辟窍穴所用,只是你眼下肉身未必容得下药力所化的气息,要谨慎服用,小心把握药量。” 嗯? 方休一时都有些不适应。 好师伯,你变了。 张岭又道:“燕前辈之事,你也不必勉强,不能成就不能成,但若是真个能成,那法宝法术丹药,自然也都是师侄你的。” 方休听着更是感慨。 师伯是真的变了。 “不过……你肯定得去一趟,为师伯讨要些机缘来。” 张岭终于说到正题,一拱手,正色道:“师伯的法脉,还要指望师侄相助!” 原来主旨在这。 方休咳嗽一声,呵呵笑道:“若有机会,一定帮师伯这忙。” “那便有劳师侄多操心了。” 张岭笑颜逐开,驾风离去。 他十分知趣地没有多打听燕赤霞的事情。 方休如今便是青石观一脉的门面人物,而张岭自认青石观当家人,自然诸事都要把他的处境放在当先考虑,甚至把他捧得比自己还高。 就好比天师之于焚天一脉。 大长老身为长辈,也要恭敬侍奉天师。 张岭的这般变化,始于陆逢与鬼宗前辈之事,今日又见燕赤霞,更是变得彻底。 只不过方休虽然隐隐觉察到此事,却根本未放在心上。 张岭对他吝啬也好,大方也罢,不碍着他抄书便行。 …… 西宛县衙。 正要下值的县丞,被何真人留住,询问方休当日坐堂的情形。 “何真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事,是方道长出什么事了?” 县丞皱着眉头。 与何真人一同来的陈述,县丞并不认得,不过看那身焚天一脉的道袍,料想应当是太微府或者京师都供司派来的。 无论是太微府来人,还是何真人,职位再高,都供府与县衙却是两个系统,县丞与他们没有上下级之分。 是以县丞有底气先问详细,不急着直接回话。 自己与方道长也算有份交情在,要是他真出什么事,那自己若是能回护,自然也要回护一二。 “无事,不过是检查日常公务而已。” 何真人笑着应付道,他自然看得出县丞的态度,不由在心中暗忖:“这个方休,倒是挺得人心。只是不知道……怎会跟陈都讲扯上关系,难不成他又在攀附焚天一脉?” 陈述只让他来问此事,却也根本没说为何要问。 “那日方道长坐堂,只审理到一桩案子……” 县丞不疑有他,便将那日情形如实相告。 听他说一半,陈述忽而打断,问道:“你说那胡不归显出妖王原形逃窜,是怎么被留下的?” “被李长乐手下一人给丢回来的。” 县丞回忆着道:“事后我跟方道长讨论过,应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高手。” 大隐隐于市? 听得陈都讲心中一定。 他也不作什么表示,待县丞继续说完案情,又随口问几句李长乐的情形,便跟何真人告辞离去。 才从县衙出来,陈述就拱手道:“何师侄,今日多有麻烦,等你领悟道果成为青泽峰真传,你我还有相处的机会,再好好亲近。” “陈都讲折煞弟子,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何真人赶忙回礼,迟疑片刻,终是问道:“就是不知道,陈都讲为何要问方休的事?” 他知道陈述这是要支开自己,按说这种情形下,他便也不好再多问,可又实在压不住心中好奇。 那个方休,到底有什么蛊惑人心之术,竟能惑住自己师尊,惑住陆右使,惑住鬼宗前辈,又来惑陈都讲? “这是我焚天一脉的私事,实在不好明说,乃至今日之事,也要麻烦师侄守口如瓶,切莫外传。” 陈述摇摇头,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方休此子,我也看不透,但他福缘深厚,将来定有一番成就。如今他在你手下当差,你便多照拂一二,说不定……也是你的机遇。” 这话听得何真人瞠目。 大罗派弟子入门,都要先在授经都讲座下听经修行,待领悟道果成为真传之后,才会被门中前辈选为亲传,仔细调教。 他何真人当年到燕山拜师时,都因为天资不够被拒之门外。 陈都讲平日里教导的,皆是千挑万选出来,资质还在何真人之上的天纵之才。 他的眼光该有何等挑剔,怎会对这个方休有如此高的评价? 凭什么? 陈述不再多说,别过何真人,变化身形乔装一番,寻去草马市。 长乐帮是草马市的一霸,都不用自己去找,坐在酒馆里竖起耳朵,便有不少喝大酒的地痞流氓,大声呼喝,夸耀着长乐帮之事。 陈述听一阵,很快便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近些日子,长乐帮中新出一号人物,本领高强,手下全无一合之将,短短时间便坐上帮中第二把交椅,深得李长乐倚重。 说来也奇怪,连李长乐都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多番亲近,也只得一个赤字,便都称之为:赤大哥。 陈述当即了然。 这赤字,可不就是燕赤霞之赤? 第七十五章 请燕兄指教! 不止恶龙息,几朵焰火在焚天峰几人身前各自变幻。 映着耀眼金光的太阳真火,五色轮转如虹彩的焰火,碧绿色的翠湖煞…… 几道焰种,皆与方才展示如一无二。 焚天峰众人震惊无比。 这燕赤霞的焰种,究竟是什么底细,竟能演化其他灵焰? 尤其大长老。 身前分明一朵北海烛焰。 这焰种采自北极岛,是烛龙王垂死呼出的气息,长久困积在地底,不知多少岁月凝聚后点燃,才结出这雪白焰火。 被大长老无意中取得。 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朵来。 而大长老根本就未展示这焰种,只不过方才催火煮茶时,让燕赤霞看见过一眼。 就这一眼,便被他参透玄机? 青石平台之外,众多瞩目此处的焚天一脉弟子,虽然有阵法隔绝,听不见此处声音,但场中情形却都看得见。 一个一个更是恍若见鬼。 几朵焰火继续变幻。 太阳真火、恶龙息、翠湖煞、北海烛焰…… 焰种演绎自如,随心所欲,毫无迟滞之感。 焚天峰几人,已看的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太阳真火至高至正,如何能与凶邪的翠湖煞气共通? 北海烛焰冻杀一切生灵,又怎会跟自生灵性的恶龙息同存? 眼前这等情形,完全超过他们对焰种的所知所悟。 好一会儿,焚天峰几人才回过神来,一阵窃窃私语,争论不休。 有人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去,稍稍靠近那神异焰种,便有无穷玄妙气息扑面而来,好似汪洋浩瀚无极,又如林海错综密布,一时识海动荡,头晕目眩。 赶紧收手。 之前那座山头留下的余烬,残存寥寥,能感知的气息不多。 而此时这焰种就在眼前,才真切体会到其中神异,根本不是自己等人能够参详。 几位长老皆神色肃然,齐齐拱手道:“请燕兄指教!” 燕赤霞收回焰火,缓缓道:“火者毁也,南方之行;火者生也,鹑相之宫。火者化也,阳气用事;火者随也,万物变改……” 玄妙大道,弥漫青石平台上。 焚天峰几人听得如痴如醉,沉浸其中。 只是没多久,那陈都讲便眉头一皱,遇上难以领悟之处。 再一会儿,邱长老亦是垂下头去,神色疑惑。 接着,是采得翠湖煞的那位长老…… 只不到半刻钟,坚持最久的大长老也终是败退,目光中流露不解之色。 而燕赤霞仍未停,继续悠悠说解。 转眼便是半个时辰过去,焚天峰几人已听得头昏脑胀,摇摇晃晃坐不稳当。 “……是故赤帝以火纪,有五火之官,谓之……” 燕赤霞说到这里,见焚天峰几人已如此不堪,停下讲解,摇头道:“你等对此道参悟太浅,多说无益,反而徒增困扰。” 焚天峰几人这才从沉沉迷茫中警醒过来,面面相觑,皆是羞愧难当。 好不容易请动燕赤霞来此。 说是论道。 他们却连蒙学听课的幼童都不如,丢尽焚天峰的脸面。 大长老收敛神色,沉吟片刻,问道:“敢问燕兄,可是神门之人?” “神门?” 其他几人面露惊讶。 大长老比他们多领悟几分也有限,但至少从燕赤霞的话里品出几分味道,依稀分辨出来,是神门学说。 可神门不是已经断绝传承? 燕赤霞沉默不语,一会儿才点点头:“不错,我修行赤帝火。” “原来是赤帝火。” 大长老长长叹一口气,失落道:“若是如此,即便我等悟性再高,没有足够的天地权柄加身,也无法参悟这焰种。” “竟是赤帝火,没想到竟有缘见这古书所载的灵焰。” “赤帝火是神门焰种,我道门之人如何能掌握?” 焚天峰几人一番议论,又很快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大长老。 大长老也明白他们意思,不由脸色尴尬。 事实上,不能参悟也没事。 燕赤霞方才一语中的,焚天峰只是以焰种为手段,来作修行助力。 剑侠未必会铸剑,刀客几人能锻刀? 若是燕赤霞能留下几朵赤帝之火,赠给焚天峰。 那焚天一脉弟子勾连法脉后,只要稍稍参悟分毫,便可将赤帝之火摄入法脉,助自己修行。 大长老咳嗽一声,犹豫着道:“燕兄,我有一不情之请……” 不等他说明,燕赤霞却仿佛早有准备,伸手摊开,掌心喷吐灵焰,随即跃出三枚符纸折成的币状事物,在赤帝火中载波载浮。 “这是……法币?” 大长老先是疑惑,随即一喜。 法币是上古炼气士之间互通有无的抵价物,如今早已没有流传。 也是大长老博古通今,才一眼认出。 若燕赤霞是要将这三枚赤帝火法币,赠予焚天峰,便能让焚天一脉出三位操纵赤帝火的门人。 这尚且只是眼前收效。 焚天法脉并不会折损焰力,这三道赤帝火可以在焚天一脉代代相传,直至有世无双出的绝代道子,功参造化,将之领悟透彻…… 说是神门焰种,可我道门也有妙法,焉知将来之事? 便听燕赤霞道:“我来此论道,是给方观主的情面,若要我留下这三枚法币,却需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燕兄但说无妨!” 大长老干脆道。 “别说一件事,只要力所能及,三件五件都等闲!” 旁边更有心急的长老插话。 “长老客气,倒也只是一件小事。” 燕赤霞挥手一送,三枚赤帝火法币便飞向大长老。 待大长老欣喜收下,他才伸手一指身后的俊秀年轻人:“这是我一个晚辈,与我神门缺些缘法,希望能拜入燕山大罗门下修行。” 一直沉默至今的俊秀年轻人,这才从蒲团上起身,恭敬行礼道:“弟子宁采臣,见过几位前辈。” …… 燕京城,无厌观。 “大功告成!” 方休面带微笑,将赤帝御令收起。 燕赤霞此番拜访燕山,一言一行,都是他以赤帝御令遥遥操纵,指点他作出的应对。 自然,不包括论道那段。 原本的打算,也是让燕赤霞去燕山走一趟,了结神异焰种之事,顺便让大罗派记下他方观主的人情。 再者,看有无机会探得《煮海经》的经文。 但思来想去难办,论道容易,问人家要真传经书却难。 而现在成功将宁采臣送入焚天峰。 《煮海经》已是唾手可得! 第七十六章 不要香火方观主,门可罗雀无厌观 这宁采臣,自然便是元景玉胎。 寻常老鬼夺舍肉身,除各种秘法外,还有诸般限制要求。 而元景玉胎与方休系出同源,一体血脉,根本不会抗拒方休的意识。 方休只用将识海中斩我法剑斩出的四个方休,分出一个漫入玉胎,便轻轻松松将之占据。 有这个分身放在大罗派,还怕弄不到几条法脉? 今儿个心情好,抄本厚的! 方休悠哉悠哉进书楼,随手捡一本旧书,铺开纸张,蘸墨起笔,一字一字缓缓抄写。 仔细看,他五指却是虚握,并未触碰笔杆,而是以一团真气附在笔上,好似一只无形手掌在提笔写字。 当初来无厌观第一天,就看陆逢那一手真气控笔的手段眼热。 现在终于勾连法脉,催生真气,当然要好好琢磨一番。 …… 燕山,焚天峰。 燕赤霞化作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往燕山外遁去。 “焚天一脉真传,随我送客!” 大长老也极尽礼数,长唤一声。 便见焚天峰上下,忽有许多光彩从四处射起,皆是山中真传门人,无有一个在真人之下。 这些光彩汇合几位长老,各催遁法跟上燕赤霞。 众多遁光映成一片,如拖着七色焰尾的昂首长龙,迤逦而行,一路相送。 不知多少目睹此景者,暗暗咋舌惊叹:“焚天峰,这是来了什么尊客?” 青石平台上,只留下陈都讲,与宁采臣。 燕赤霞的条件,大长老自然是当场允诺。 这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焚天峰一早便说过,愿奉燕赤霞为门中长老的话,如今只用多收一个弟子,这是多少折扣? 尊客一走,隔绝青石平台的阵法散去。 立时又有许多人影从四面八方扑来,是早已急不可耐的年轻弟子。 “陈都讲,这次论道,论得如何?” “那位前辈的焰种,到底是什么来历?” 一干弟子将陈都讲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这道神异焰种,让长老们发话,谁人领悟便可拜为天师座下亲传,自然叫弟子们趋之若鹜。 “咦,这人……好生俊俏!这人是谁?” “是那位前辈带来的,他与那位前辈又是什么关系?” 也有人对宁采臣的身份好奇,跟旁边同伴窃窃私语。 “那焰种名唤赤帝火,实在高深莫测,不好参悟。好在燕前辈以赤帝火凝结三枚法币,赠予我焚天峰。” 陈都讲长话短说。 “这般说来,便可有三位弟子,摄赤帝火修行!” 有人立时听懂。 “陈都讲,这三枚法币会分给谁?” 有人着急问道。 焚天一脉但凡已经勾连法脉的,都已摄入灵焰。 只有这一代的新进弟子,未到这一步修行。 “凭你们修为,也敢垂涎这赤帝火法币?” 苏海在人群前,斜睨四周师兄弟们,傲然道:“那座余烬山头的气息,也是我参悟最深,自然要有我一枚。” “论修为,难道我不如你?” 边上便有一个身形消瘦的弟子开口。 苏海看他一眼,点点头道:“好,韩潮,也该有你一枚。” 三去其二,只剩最后一枚。 其余弟子立时脸色不好,却听陈都讲眉头一拧,斥道:“胡言乱语,这三枚法币如何处置,自然要由长老们与天师定夺,轮得到你们多嘴?” 他说着将手一挥,便有两道火光从袖中窜出,把苏韩二人抽飞出去。 焚天峰年轻一辈弟子,都在陈都讲座下听经。 自他领授经都讲之位以来,还未教出过一个真传,自然要有不少风言风语在背后传扬,说他这颗护法果名副其实。 他一直以来的指望,便是苏海、韩潮二人,众多听经弟子中,以他们天分最高,自修行以来便领先同侪,先后成就真人。 可这二人的心性却桀骜顽劣,听经日久,也不见半点长进,全没有能凝结道果的样子。 陈都讲看着都来气。 不抽他们一顿,都要动摇护法果的本心! 边上立时有人附和道:“陈都讲说的是,不过是两个真人,都未勾连焚天法脉,即便有赤帝火在手也无法化用,与我等有何区别?” 又有人阴阳怪气道:“说是参悟最深,怎么不见参悟什么心得出来?” “你们也闭嘴!” 陈都讲气个半死,竖眉喝道。 一个个斗嘴厉害,怎么不把心思多放在听经修行,跟打磨道心上? 一干年轻弟子,这才乖乖合上嘴巴。 陈都讲环视一眼,哼一声,才接着道:“这是宁采臣,从今天开始也是我大罗派弟子,与你们一同修行。” “宁采臣,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这个宁采臣亦是礼数周到,朝众人拱手示意。 便有一个明眸如星的年轻女冠,越众而出道:“陈都讲,宁师弟初来乍到,我领他走动一圈熟悉情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这新师弟,是那前辈带来的,定然关系匪浅。 若跟他亲近关系,还怕没有赤帝火? “你今日倒是殷勤。” 陈都讲哼一声,看这明眸如星的年轻女冠,也是不大顺眼。 她的天分不在苏韩之下,距离真人也只差寥寥几个元窍,却比那二人还加倍的顽劣,时不时要跑出燕山游玩,哪有半点一心向道的样子? “宁采臣,这是你苏环师姐,就由她给安排修行所需。” 陈都讲又横众人一眼,沉声道:“都给我回去看经书,明日我考校大洞经,谁答不上来,罚抄经百遍!” 说完便纵火光而起,往焚天峰顶飞去。 一干弟子这才依依不舍散去。 又有几个跟明眸如星的年轻女冠交好的弟子,凑近过来,低声道:“苏环,陈都讲嘴硬心软,若我们明日考校经书时表现好,他定会在长老面前美言,说不定有机会分到那三枚……不如我来帮你做这差事,你就回去好好看大洞经?” “大洞经哪有这师弟好看……不是,大洞经我早已熟读,不怕陈都讲考校,你们自去仔细看便是。” 苏环正偷瞥宁采臣,忽而醒悟到说错话,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上前抓住宁采臣手臂便乘风而起。 “宁师弟,我带你领略焚天峰的风采。” …… 分身宁采臣有佳侣作伴同游燕山,本尊方休却还在苦哈哈抄着书,倒也乐此不疲。 今日这书字多,不知抄得多过瘾。 正抄着,无厌观却又来香客。 自从那日在大罗殿前报过名号之后,这几日屡有人来无厌观上香,着实是个烦恼。 方观主抄书为志,要香火做什么? 巴不得无厌观门可罗雀。 出门来,却看见那香客竟是个熟人……熟狐。 “她怎么来了?” 第八十章 大罗金丹歌,祖师传经 “这是燕山殿,我们大罗派的正殿。” 苏环携着英俊小师弟,落到大罗峰山腰处,一片宏伟古朴的道宫前。 方休抬头望一眼,稍稍有些讶异。 “是不是觉着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苏环看出他的疑惑,笑着道:“当年大罗祖师在燕山立下山门时,人国皇帝下令工部在此建造此殿,赐给大罗祖师作传道讲经之地。大罗祖师羽化之后,朝中以此为口实,要求大罗派一应弟子,都要在奉部登记造册,领取奉籍。 “前辈祖师们不愿意,便花七日时间,在燕山外再造一片相同宫殿,还给朝廷。也就是现在的外殿,大罗殿。” “彼时奉部有这般霸道,敢跟大罗派叫板?” 方休有些诧异。 若是如今,便宜师伯持着奉部侍郎的文书而来,却连外殿的知客道士都敢随意阻拦。 “你不晓得,那会儿大罗派没有金丹坐镇,奉部自然便霸道。” 苏环领着他往燕山殿里去,边走边放声高歌:“大罗道士谁同流,草衣木食轻王侯。世间甲子管不得,壶里金丹只自由。” “好诗歌。” 方休听得一赞。 苏环停下脚步,狡黠一笑,如星明眸盯向英俊小师弟,忽问:“好诗还是好歌?” 她像是在以师姐考校师弟,又像邻家姐姐在院边偶遇,隔着篱笆抛来年少的情愫。 要说是好诗,那自然是说这不知哪位前辈留下的诗好。 要说是好歌,可就捎带着一赞苏环的歌喉。 方休自然不傻,笑道:“好诗……” 眼看苏环脸色一沉,撇着嘴转过头去,他又凑近一步,在她耳边轻轻道:“……姐。” 好诗……姐? 好师姐。 不得了,这姓宁的是个狠角色! 阵耳边风吹得苏环脸色一红,瞪英俊小师弟一眼,又逃也似得躲开他目光,低头往燕山殿里去。 小妮子,你还嫩呢。 方休洋洋得意,心中却忽而生出一丝警觉。 自到青石观抄书以来,自己遮遮掩掩不敢以本性示人,一直谨小慎微,伏低做小。 可来大罗派的这一连串行径,却似乎有些放浪形骸,不复之前慎重。 是风流倜傥以匹配这身英俊不凡,还是……修行《天魔策》后,被魔解沾染,变得无法无天? “这诗歌说的是,要得金丹才自由。” 苏环扯开话题,边走边道:“当世道门,只有结成金丹者,才能与四院分庭抗礼。” 方休立时听懂她的意思,诧异道:“四院有金丹?” 那赵大人赵关城,如今是奉部侍郎,朝中有数的大官。 那张编辑张锦,内阁首辅张琮的嫡亲孙子,儒门一时才俊。 两人加起来,花不掉方休一只手。 怎么看,都不像是金丹之后。 “天知道有没有,不过儒门虽然重教化不重修行,手段却多得很,否则怎么跟皇帝共治天下?” 苏环随口说着,又半猜半疑道:“倒是有听说,四大书院里,藏着不少饱读圣经的老学究……” 这会儿,两人已迈进燕山殿。 殿中一派威严庄重,香烛陈列供台,袅袅檀香与烛火摇晃,熏着书写无上天尊真名的六角经幢。 供桌后神龛里挂着一卷画轴,合上的。 供桌前蒲团上坐着一个老头,合眼的。 苏环一见那老头,脸色微变,低声朝英俊小师弟道:“小心点,是云海峰的马长老。看来今日是无法参悟祖师图,待下个月的时节,再让陈都讲带你来。” “是。” 方休点点头。 来的路上苏环跟他说过,燕山殿本该由三峰长老轮流坐守,只是最近焚天一脉都在为天师护法,便全交由云海峰、青泽峰来安排。 若遇上青泽峰长老在此,自然一切好说。 而云海峰长老,肯定会故意刁难。 “小丫头,歌喉倒是不错。” 那身着云纹道袍的老头睁开眼,看着苏环,嗤道:“只是焚天峰没有教过你,祖师殿前不能大声喧哗吗?” 苏环咬咬牙,给自己辩解道:“马长老,我带刚入门的小师弟来拜祖师,唱一遍大罗金丹歌,也是在追忆祖师,不算错?” “巧言令色,忤逆师长,回去抄一百遍大洞经,三日内交来祖师殿。” 马长老不容反驳,又看一眼方休,问道:“你是焚天峰的新弟子?” “弟子宁采臣,见过长老。” 方休恭敬行个礼。 焚天峰与云海峰的梁子,早已结死,这个时候可不能逞强。 三十年前的燕山三秀,伏龙一脉的老山监自困心结,无缘道果;焚天一脉的天师修行有成,领天下道门魁首之名;而云海一脉的……陆逢,陷于御传宫中,前路断绝。 如今属于天师的威名,本该是云海峰的! 要不是同门,两座山头早早已经抄家伙做上一场。 “倒是一副好皮囊。” 马长老哼一声,挥手送来三支香:“行礼。” “师弟,小心点。” 苏环也不敢再顶撞马长老,嘱咐方休几句礼节,弹指燃起一个火苗,给他点上香。 方休照她说法,手握三支香扣在额头,朝着供桌后的神龛敬道:“弟子宁采臣,拜见祖师。” 这边马长老也不再挑刺,脸色肃然,跟着唱道:“今有弟子宁采臣,愿入我燕山大罗座下,守三皈九戒详细……辩三尸六贼分明……” 待他将详细与分明一一唱完,最后道:“请祖师过目。” 话音刚落,那神龛内的画轴展落,现出一副图画。 画上一个羽服道士端坐,手捧一册经书,正在娓娓道来。 大罗传经图。 画的是当年大罗祖师讲经传道的情形。 大罗派门人又称之为祖师图。 这是一副观想图! 方休才看一眼,便觉着画中大罗祖师朝自己微微一笑,随之嘴唇翕动,立时有一段经文在耳中响起。 “……赤龙搅海,上章执徐,玉泉落渊,重光作噩……” 这是《大罗伏龙真经》! 方休眼睛微微一睁,忽而又看见,画中大罗祖师神情变化,露出些许诧异些许惊喜,然后点头一笑。 “上香呀。” 苏环见他发呆,假借朝祖师行礼走近,拿胳膊肘轻轻一撞。 “哦哦,弟子宁采臣,见过祖师。” 方休才醒神过来,赶忙上前三叩九拜,将三支香插入香炉。 “礼毕。” 马长老一挥手,画卷又收起。 拜见祖师时可以参悟大罗传经图,照往常的规矩,待三支香燃尽才会收起画卷。 只可惜遇上云海峰的长老,照不到往常。 “走,参悟观想图不急于一时,每月时节弟子都可拜见祖师……” 苏环正说着。 “不准走。” 马长老忽道。 第八十一章 一眼参透观想 “马长老,还有事情?” 苏环一愣,与英俊小师弟互视一眼,神色有些谨慎。 “候在此地,我自有安排。” 马长老合上眼继续打坐,不再理会二人。 燕山殿中,祖师灵位前,堂堂一方长老,总不敢对晚辈弟子不利? 苏环皱皱眉头,也无其他办法,便拉着英俊小师弟坐下。 一会儿,便听一声长啸,从殿门往外望去,正看见一道云丛从天而降。 随即,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迈进殿中。 苏环立时垂下头去,又把方休一拉,示意他也乖乖低头。 那年轻男子却看也不看焚天峰二人,只朝马长老拱手道:“长老,徐都讲正给弟子们演示炼丹,着我过来听候长老差遣。” “你怎还去都讲那听课?” 马长老睁开眼,看年轻男子的眼神好似嫡亲大胖孙,格外和蔼可亲。 “大道路迢迢,弟子不敢懈怠,何况徐都讲的经学、丹学造诣,连我师父都要夸赞。” 年轻男子一脸诚恳道。 “好,好孩子。” 马长老慈祥一笑,点点头,接着道:“废一炉丹不算什么,你让他亲来一趟,我这有要紧事情。” “是。” 年轻男子也不多问,化作云丛射去,长啸作响。 什么要紧事情? 苏环眉头一皱,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便起身将英俊小师弟一拉:“马长老,大长老还等我们回去问话,就不久留了。” “苏环,焚天峰若是没教你门规,我来教你一遍也行。” 马长老话里有些威胁意味,又屈指一弹,便有一缕红霞射出,将殿门封住。 苏环脸色变化,愈发觉着不妙。 “马长老,你要我们留在这,到底有什么事情?” “候在此地,我自有安排。” 马长老还是这句。 苏环咬咬牙,到底是不敢放肆,又跟方休坐下。 “师姐,方才那位师兄是谁?” 方休悄悄问。 “云海峰首席大师兄。” 苏环盯着马长老,顿了顿,接着道:“我们这一辈的大罗弟子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传。” “真传弟子?” 方休暗暗咋舌。 道门修行,凝结道果才是真传! 常人不提,就说陆逢与老山监,虽然德高望重,名声在外,但都还算不得大罗派真传。 而那年轻男子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真传身份。 难怪马长老对他如此看重。 “你们若能似他一般勤恳不懈,再有名师调教,也能成为真传。” 马长老瞥二人一眼,淡淡道。 能入燕山大罗修行,哪个弟子会不勤恳? 马长老这话分明是落在名师调教上,暗暗讽刺焚天峰的师承。 “马长老赞谬了。” 苏环呵呵一声,想想还是不高兴,便跟英俊小师弟道:“其实青泽峰还有一位师兄,早几年前便有凝结道果的机遇,才是诸峰弟子之首。” “洪如海也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 马长老自然知道苏环口中的人是谁,摇摇头叹气道:“只盼他在外殿,跟俗世红尘多滚打些时日,能将道心打磨干净。” 他话里的可惜与怜悯十分真诚恳切,不见一丝作伪。 这态度倒是再明显不过。 对青泽峰弟子一视同仁,只看你焚天峰弟子不顺眼,上上下下都不顺眼。 苏环听得哼一声,没开腔。 都怪那苏海跟韩潮不争气! 方休听着倒是心中一动,想起洪司监来。 京师都供司监令,燕山大罗的外殿住持,应当就是他们话中的洪如海。 又一会儿过去,苏环愈发不安。 马长老唤徐都讲来,定然不是好事。 但自己只是领英俊小师弟过来拜见祖师,循规蹈矩,不过在殿前喧哗几声,也已经被他责罚。 还能有什么事情落他口实? 她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殿外又一声遁法的啸声动静。 马长老挥手散去封门的红霞,便有一个仙风道骨的清逸道士迈进殿中。 正是徐都讲,他看见苏环二人,亦是神色疑惑。 尽管两脉不对付,但燕山大罗的弄丸炼丹一道,都是徐都讲在传授,焚天峰弟子常要忍受着云海峰弟子的奚落去听课,是以苏环也不敢无礼,客气唤道:“徐……咳,徐都讲。” 一开口,苏环才觉着喉咙发干,说话都不利索。 心中烦躁更是难耐,直欲寻个幽潭扎进去,通体浸个湿透,好好冷静冷静。 “徐都讲。” 方休也有样学样唤道。 咦,这少年倒是一副好皮囊。 徐都讲朝二人点点头,跟马长老行礼道:“长老,召见晚辈是为何事?” 便见,马长老伸手一指方休,道:“此子一眼便将祖师图参透,可堪调教,当入我云海峰修行。” 一眼参透祖师图? 徐都讲电一般拧头,满是惊喜地看向苏环身旁的好皮囊少年。 道门修行,观想图乃是重中之重! 似大罗派、通天派这样的当世道门巨擘,与青石观之流的小道观,最大的差异便是门中所传的道法与观想图。 将图中神异领悟,再在意识中观想,便能得先人留在图上的念头与法门,高屋建瓴,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可观想图也非这么容易领悟。 首先这观想图宝贵,每个门派多半只有一张,作为镇山至宝珍藏,不会交给弟子们日夜观摩。 如燕山大罗,便只在每月斋戒,门中弟子参拜祖师时,才能得见大罗传经图。 其次观想图上的神异,也不是那么好领悟。 燕山大罗往常情形,新弟子入门后,都是每月参悟一炷香,回去仔细体悟一个月,然后再来参悟。 循环往复几次,才有机会领悟。 眼前这一副好皮囊的少年,分明是个没有半点修行痕迹的凡人,竟能一眼就参透。 这是何等天资? 即便当年的燕山三秀,都未有这般霸道。 “小师弟,你参透祖师图了?” 苏环亦是睁大眼睛,惊异非常。 不等方休开口,她又脸色一变,跳起身叫道:“马长老,宁采臣是我焚天峰弟子!” 马长老一笑,问道:“你说是便是?焚天峰的底册,可有登他的名字?” 底册便是燕山大罗弟子的名册,各峰皆有,入门之后便要登记在册,记录一应身份信息。 日后若凝结道果成为真传,被哪位长辈选为门内弟子,还要在底册上变动。 苏环只不过领着英俊小师弟逛一圈焚天峰,根本没想到先办这一步。 “当然登了!” 她理直气壮叫道。 “还未拜过祖师,怎能登在底册,焚天峰竟如此没有规矩。” 马长老摇摇头,朝徐都讲道:“如今他已拜过祖师,取我云海峰的底册来。” 徐都讲袖袍一动,手上便多一本好大名册,古朴线订,上书云海二字。 云海一脉的底册,一直由他保管! 第八十六章 道果秘法,旁门细考 杂事院的事情忙完,方休二人折返山腰。 苏环看着真传宫殿,酸溜溜道:“小师弟,你成为天师座下亲传,便是我焚天一脉的首席大弟子,以后我该唤你一声大师兄了。” “师姐不必取笑,我初来乍到,还要师姐多照顾才是。” 方休摇摇头道。 他倒是宁愿做个普通听经弟子。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看陈都讲座下这么多弟子,可没几个能成为真传。” 苏环哼一声,又认真道:“你也要好好修行,早日成就真人、凝结道果,否则德不配位,定然遭人非议。” “师姐,道门修行我一知半解,只知将一身得自上古神魔血脉的窍穴开辟,便是真人。” 方休小心组织话语,试探着问道:“不知这道果,到底如何凝结?” “笃定所求之道,自然凝结道果。” 苏环一脸无所谓,见方休态度诚恳,便又道:“这东西我也未凝结,怎么说的清?反正哪一天若是你能凝结道果,你自个儿心中就会明悟,模模糊糊看见你的道果,就像只隔着一层窗纸。” “那道果秘法是?” “道果秘法便是戳破那层窗纸的指头。” 苏环解释一句,又想想,详细道:“你要求什么道,你能求什么道,总要你自己先心中有数,才能以秘法凝结出道果。这事儿你不用急,先成就真人,门中自然会传你秘法。” “要先成就真人,才能凝结道果?” 方休又问。 “这倒是未必,只不过道果要问心性,说着简单却极凶险。若不先修行磨练些底蕴,冒冒然去冲击本心,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歧途,走火入魔。” 苏环说着露出一丝害怕表情,顿了顿,接着道:“还记着我跟马长老说到过的,青泽一脉的洪如海洪师兄吗?他尚且已经成就真人,都在凝结道果时出了差错,靠门中赐下的法宝才维持住本心。” 方休点点头,兀然想起洪司监那柄,以锁链捆在背上的无刃厚脊阔剑。 再详细问几句道果之事,苏环自己也了解不多,只能说个大概。 方休也不管深浅详细,总之都一一记下,刻在心间。 他自身目前的修行进境,有两个往前去的方向。 一是学习更多法脉,将人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尽数沾染,勾连出天魔法脉,则天魔无相更进一步,这是术。 二是凝聚上下气海,完成内相修行,往金丹而去,这是道。 所谓千般法术,不如道行一二。 术总归不如道。 境界提高,才是修行之本。 这里面就牵扯到另一件事情,魔解无法无天,并不承认三千大道,自然也就没有道果。 而道门只有凝结道果之后,才能开始金丹修行。 换言之,方休必须在内相修行完成前,确认自己的方向,是否真的要魔门一条路走到黑。 若继续修行《天魔策》,确实是省心省力的选择,不用费心钻研道果,也不用担心没有道法。 但…… 魔门毁在神门手里,神门不知道毁在谁手里,两门都早早偃旗息鼓,乃至消声灭迹。 而道门一直传承至今,为天下四门之一。 你说哪个厉害? 为今之计,只能两手都抓,先把道果之事看个明白,才方便将来抉择。 …… 天色擦黑的时候,方休抄完今天的书,《旁门细考》。 天下不止道佛儒武四门,只不过其他门别因为名声不显,通通便被归结为旁门。 这《旁门细考》正是详解一些还算有些名气的门别,为首的便是神门、魔门,只可惜都是一笔带过。 前者只得一句:早已断绝传承。 后者两句:为四门不容,早已断绝传承。 反正都断。 余下一些门别,倒是看得方休大开眼界。 比方说术门,是道门最大的别支,但又违背道门根本——不结道果。 没有道果,如何修行金丹? 术门以外物代替道果,炼成的金丹与道门金丹不同,称之为外丹。 外丹好炼,日后进境却有限,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再无前路。 道门还有一个别支,唤作克门。 这克门比术门还要离经叛道,克解为:克己复道,得见无上天尊。 克门虽与术门同是道门别支,待遇却天差地别。 术门颇为兴盛,实际上似张岭、麻衣真人、李溪这般小门小户的传承,多半这辈子也无法凝结道果,你都说不清他们到底是道门之人,还是术门之人。 而克门,是道门明令禁止传教的禁学邪说。 与之一个待遇的,还有佛门的别支密门,武门的别支祖门。 佛门戒六欲修行,密门却纵六欲修行。 这般违逆根本,如何能不禁? 武门修行自身,祖门却修行祖身。 祖身修行,其实与龙身修行是一个路数。 或者说龙身修行便是祖身修行之一,只不过龙身修行是以神魔始皇帝为先祖,若真个大功告成,便是始皇帝再世。 不少妖族也是祖身修行,追求返祖,重现神魔之身。 而当年帝勾离造人时,以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几乎采遍所有神魔血脉。 故而人族若修行祖身,尽可挑选各种先祖,也就会导致……血脉大变,混杂不堪。 血脉一变,就不再是人。 如此违反人伦之事,即便武门自己不禁,儒门都要替他禁。 不过这三个别支虽然是禁学,却一直在暗地里传承,未有断绝。 从中倒是可以窥见四门各自的小心思。 你看看,克门是道门要禁,禁不了;密门是佛门要禁,禁不得;祖门是武门与儒门要禁,禁不完。 只有四门都要禁,才能真正断绝传承。 这四大门别,啧啧。 抄完书,方休便出书楼,吩咐胡小桑去准备晚饭。 还是吃面。 方家米铺也在这会儿打烊,方屏迈进无厌观时,正好看见胡小桑端面出来。 便把方屏看得眼睛一瞪。 我的秀儿……不是,休儿,你哪找来的这娇艳仆从? 方屏忙把方休扯到一旁,问胡小桑的来历。 “胡绣行的掌柜,是无厌观的大香客,他仰慕道家传承,将晚辈送来出家修行。” 方休只能如是说。 按理来说,这说辞足够蒙混过去。 也不是埋汰方屏,只是她一个良乡县的村妇,想来是不知道胡绣行的底细。 却没料到,女人的知识面就是这般古怪。 方屏或许不知道燕京城的城门都往哪边开,可偏偏就知道,燕京地界上,最好的布料出自胡绣行,而胡绣行是一干狐妖开设。 于是当场变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我跟你说,别想!等我忙完这阵,就给你说个好人家去。” 方屏恶狠狠瞪着自己弟弟。 “我想什么想?是你乱想!” 方休翻个白眼,为自己解释道:“那胡绣行的掌柜,可是一个大香客,随手给的香火就是上百两……” 上百两? 方屏不吭声了。 她偷偷打量胡小桑,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咬咬牙道:“她跟我住米铺!” 第九十九章 敬故人不散,咏梅花孤芳 完了。 方休默默一叹。 这般当面喝斥,应天书院几人哪还坐得住。 “吴品,你胡言乱语什么,我等皆是以真凭实学考入应天书院,岂是你口中的无义之人!” “给你几分脸,才叫你吴明月,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 “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良乡书院学生,也敢狺狺作吠,议论四院之首,应天书院的学子!” 场中一时沸腾,吴品却理也不理,只朝县令拱拱手,说一声吴品告退,便扬长而去。 雅间外竖起耳朵偷听的酒楼下人们,一个个脸色惊讶,又赶忙给吴品让开道路,满眼敬佩地目送他离去。 “岂有此理,这吴品,不过写了一阕好词,就这般狂妄!” “狂妄,太狂妄!” “县令,这种人如何能用事?还是快把他赶回良乡书院去。” 应天书院几人犹自恼怒,指责不停。 全然忘了,是他们苦苦缠着县令,才有吴品到县衙历练之事。 良乡县令沉默半响,叹口气道:“我去良乡书院时,便听乔先生说过,这吴品性格执拗,极容易惹出是非。我本想着,若是能让与你们结交一番,将来在官场上也多一分周转余地……” “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这等人怎能做官?” “怕是将同僚都得罪光,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应天书院几人犹是气愤,话说得愈发难听。 “诸位不知,这吴品其实是个赘婿,大好男儿这般作践自己,又能是什么光彩人物?” “这事谁不知道?不过是顾及他脸面不提罢了。他入赘那户人姓方,说是读书人家,其实是个老抄书匠,家徒四壁,也不知他图什么。” “我倒是有个猜测,兴许是老书生读书一辈子,好不容易攒出一阕明月几时有,便以此为聘,将那他招赘进来。” 胡小桑听得咬牙,又不敢发作,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方休也皱眉,正要开口,忽而看见,那良乡县令朝栏外梅院举杯,仿佛与湖泊断栈共饮,仰头便尽。 他心中一动,问道:“县令这是敬谁?” “敬一个故人。” 良乡县令放下酒杯,轻轻叹道:“自我入官场以来,便与那故人愈行愈远,几乎走散。” “那到底走散没有?” 良乡县令一愣,转过头看着方休,一会儿,忽笑道:“幸而大道不孤,有人教我指路,想来应是没有。” “那倒是百姓的幸事。” 方休应一声,又长长叹一口气。 姐夫啊姐夫,你若愿意做只知阿谀奉承、投机钻营的小人,那只需几首诗词,便可让你名满天下,享誉儒门。 也罢。 方休扫视应天书院几人,见他们仍在对吴品指手画脚,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不由得一笑。 旁人由得你们说,可老方家的女婿,还轮不到你们指指点点。 “诸位!” 方休忽以口中雷咒发声,立时盖过满屋动静,镇住全场。 众人扭头看他,不明所以。 “取笔墨来。” 方休使唤一声胡小桑,便朝众人道:“今日既然是文会,我这有一阕词,请诸位鉴赏。” 胡小桑正在气头上,忽听此言,都是一愣。 她只知道方休抄书为乐,倒是从不知道,方休会写什么诗词。 “词?” “方观主也会写词?” 良乡县令咦一声,一干书生也满脸疑惑。 “王兄,你似乎认得方观主?” 有人低声问王薄。 王薄跟这些应天学子结交,是他自己的手段,实则他尚未考入应天书院,算不得正经院生,故而座位在雅间角落,入席之后便被忽略。 他与方休是老相识,王陈氏又常在无厌观行走,更是方家米铺的一大主顾,自然知道方休姐弟与吴品的关系。 听旁人问起,王薄不由面露尴尬,轻声回道:“方观主这方,正是吴明月入赘那方。” “你说他是那老抄书匠的儿子?” 那人一时惊讶,出声叫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这么说来,他是吴品的小舅子?” “难怪联袂而来,原来是郎舅两个。” “方观主……方观主……我听说燕京城里的无厌观,新任观主便姓方,旁人都唤他作抄书道长,难道就是这位方观主?” 这些应天学子,今日是为吴明月而来,自入席之后便未正眼打量过方休,此时才注意到,这位方观主竟也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眉目间颇有几分诗书气。 “抄书虽然清贫,但贫而不贱,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做道士?” “他把自己当吴……他把自己当谁?” “我倒要看看,一个道士会写什么诗词。” 一干书生,嗤笑几句,把吴明月都先放一旁,饶有兴致对酌起来。 似乎要等方休这一阕词出炉,再好生点评一番,以彰显四院学子的风采。 吴品掷杯而去,他这小舅子,众人岂能放过? 雅间中本就备有笔墨。 小狐狸挽起袖子,先将桌面杯盘清理,再摊开纸张,细细磨墨。 只这轻巧几个架势,雅间中却忽而安静下来,连倒酒声都无。 一众应天学子,目光尽数落在这身姿可人的小狐狸身上,一个个张着嘴巴,愣愣出神。 要不怎么说,狐妖乃是书生天敌。 胡家七十二法中,头两法绿衣捧砚、被看添香,可说是一句:遍数儒门无敌手,血洗四院也等闲! “观主。” 胡小桑轻轻道。 这简单一句,都似在一片无声中荡起风儿来,宛若清晨林间淌出的天籁。 方休便取笔蘸墨,笔尖落在纸上便不停,仿佛那一阕词早在腹中,没有一丝迟滞,不用半点斟酌。 胡小桑在边上看着,秀唇微微阖动,心中默念词句。 只片刻,她便瞪大眼睛,双眸好似偷摘来的一对星辰,放出诱人的光彩来。 那一众书生,更是看得面色涨红,心间鹿儿胡乱跳动。 这工夫,方休已经写完词,将笔一丢,朝众人道:“那日我与姐夫一起抄书,他抄来那曲明月几时有,我抄来这阕咏梅,还请诸位一阅。” “又是抄来的?” 众人正疑惑,却见方休直接起身离去。 胡小桑满脸神采地跟在后面,穿过雅间这几步路,还趾高气昂的斜视应天学子们一眼,从鼻腔里轻轻哼一声。 臭书生,要你们好看! 应天学子们被她这一眼剜走心肝儿,浑身都是一颤,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工夫讶异方休的举动。 “这是什么意思,写完就走?” “方观主这侍女,倒是真的……” “县令看看,他写的什么东西,这般装神弄鬼,莫不是怕丢脸?” 良乡县令的位置便在方休一旁,他起身取来词稿,扫过一眼见格律齐整,便顺口念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第一百章 我准是老胡家的崽! 驿外断桥边。 ——确有此景。 寂寞开无主。 ——无非是说那梅花,只是此间这么多人,怎会是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强说愁字,下乘中的下乘。 更着风和雨。 ——一派胡言,哪有风雨? 便有人耻笑道:“这方观主,哪里会写词?韵律虽然不差,却是生搬硬套,写景与景不合,写情……” 他话说一半,忽而愣住。 应天书院乃是四院之首,一众学子自然文采出众。 半阕词落在耳中,初听只觉哪哪儿都是毛病,可仔细一品,立时窥见字里行间中的锦绣。 “这说的是……吴品?” 有人试探着道。 定是了。 他远诗词而近时政,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人人都只唤他吴明月,只看他的才华诗情。 胸怀受屈,确实寂寞。 心意难舒,正是一愁。 又遭连番攻讦,岂非风雨? 众人好似被电劈中,一个个瞪大眼睛,出神不知。 “好一阕词……不对,下半阕呢?” “县令,下半阕是什么,你怎不读?” 却见那良乡县令,正捧着词稿发呆。 被众人唤回神来,他却还是不读,只将手中词稿放下,便哈哈一笑,扬长离去。 “这是什么情况?” 一干书生面面相觑,混不明白,县令这又是唱哪处。 有人上前拿起词稿,一眼扫过下半阙,立时目瞪口呆。 “你傻了?” 又有人过来夺过词稿,亦是只默念两句,便愣愣说不出话来。 “你也傻了?” 再来一人,照旧。 这词稿就这般在众人手中转一圈,递过一人,便要镇住一人。 最后落到王薄手里,他才缓缓念出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众人直觉面红耳赤,自己等人方才的行径,哪配得上群芳二字,此时真恨不得凿一条地缝缩进去。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两句缠绵悱恻的委婉曲折,又是何等荡气回肠的忠贞不渝。 一众应天书院学子,谁也不出声,好似中邪一般,就这样呆站着。 这一阕咏梅,写景是景,写情是情,景与情交融,竟分不出一丝半点的生分违和,犹如把梅花掰碎,磨入墨砚润笔,又像将国手提来,照着吴品临摹。 这文字天造地工,已是人间绝唱。 好半响工夫,忽听那刘才子出声道:“吴明月,大才!” 吴明月大才? 众人一听,立时醍醐灌顶,醒悟过来。 那一曲是,孤篇盖中秋。 这一阕又何尝不是,一枝压梅雪? 明月几时有,谁人能信是抄来的? 这咏梅,难道就抄的到? 方观主是道门之人,即便有些诗书气,被人唤一声抄书道长,也断然写不出这等传世之词。 这阕词,必然是……吴明月之作! “我们走!” 刘才子忽道。 一众学子看向他,几人只对视一眼,便卸下满脸肃穆,各自欢畅一笑。 “走!” “走!” “去哪?” 王薄不明就里。 “去良乡书院。” 刘才子领着众人往外行去。 这几人倒也不愧是应天书院的高才,不用再多交流,便已心有灵犀,皆作同一个打算。 “去找吴明月,赔罪!” …… “观主,那咏梅,真是抄来的?” 驿站楼另一边,方休下榻的小院。 胡小桑犹自沉浸在传世之词中,扑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方休。 “是抄的。” “明月几时有已经是抄来的,这咏梅怎么又是抄来的?天下哪有这么多不世出的绝句可抄?” 胡小桑不信。 “不是抄的。” “那是谁写的?” 胡小桑蹙眉不解。 “是抄的。” “……” 胡小桑哪里还听不明白,方休是故意作弄,根本没打算说实情。 一时又恼怒又幽怨,倒也不敢忘了本分,只轻轻哼一声,便去给方休倒茶。 “驿外断桥边……真好呀,寂寞开无主……真好呀,已是黄昏独自愁……” 胡小桑一边喃喃念着咏梅,一边勤快干活。 一会儿,她忽一愣。 抬起头,方休正吃惊地看着自己:“你……” 原来是她沉浸在咏梅中,不知不觉就倒好茶水,整好床铺,给方休宽去外衣,又打来一盆水。 这会儿正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柔荑,蹲在床前给方休脱鞋。 条忽间,胡小桑秀脸一红,又很快恢复如初,低下头去。 便见她摘去方休鞋袜,伸手轻拂水面,清澈涟漪荡起,又撩起一捧来淋在方休脚上,娇声问道:“观主,这水温合适吗?” “可以。” 胡小桑便把他双脚放入水中,一边轻轻揉捏,一边道:“今日车马劳顿,观主想来是累了,不如晚上……” 说到这里她话一止,仿佛有些娇羞,再说不下去。 手上却未停。 只见柔柔嫩嫩一双手,如初洗玉藕,纤纤细细五根指,似新剥青葱。 沉在水中,澄澄波光更映白皙养眼,抚上脚肚,点点水滴正衬秀色可餐。 方休哪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也懒得拆穿,自顾自享受这灵动的柔软。 “观主?” 胡小桑又追问一句。 “晚上你睡隔壁房。” “啊?” 胡小桑张大嘴,立时恼怒起来,胡乱给方休擦干脚,端起水盆就走。 啪。 恨恨摔门出来。 “这个方休,难道是石头做的?太可恶了!” 胡小桑忿忿不平倒了水,转身看一眼方休房门,又眉头一皱,暗暗道:“可他收拾那勾鬼也手段利索,怎么偏对我这般生硬?难不成……我真是白毛黄鼠狼?啊呀!” 她正忧心悲痛,忽又想起自己方才,下意识端茶送水的举动,又咦一声,想道:“错不了,这勾引男人的本事都刻在我骨子里,我准是老胡家的崽!” 胡小桑嘻嘻一笑,乐哉乐哉吹着口哨,进了隔壁房间。 方观主,咱们来日方长。 迟早教你落到我手心来! …… 夜深时分。 一抹月光掠过院子。 白天查看卷宗时,方休已经记下几处关键。 良乡县发现克门踪迹后,已经悄悄调查些时日,摸清几个主谋所在。 克门求见无上天尊,也确实有手段能直见荒古前的存在,只是这般手段难以把握,一个不小心,就要错过无上天尊,看见其他什么事物。 故而克门传教之时,常要哄骗信徒入定,轮番试验仪轨,以找出那条正确的路径。 换言之,这些主谋才是真正克门之人。 余下那些教徒,不过只是被坑蒙来的牺牲品。 倒不是方休嫉恶如仇,趁夜都要斩尽邪教禁学,而是…… 他也想求道果。 第一百零一章 太极玄秘,无上天尊 一处暗室。 烟香弥漫,熏得屋中云遮雾绕一般朦胧,四下里有无数烛火,高高低低摆着奇异的阵仗,围绕着中间一方供着无名碑的神龛。 不知何处响起的细细碎碎经声,时而悠远,时而急促,几个起伏就能把人把心弦拨动,随那经声快慢,咚咚跳得让人胸闷气短。 神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满脸亢奋的中年男子,他压低声音,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道:“上师,上师,请让我见一见!” “如你所愿。” 神龛前一身笼在黑袍内的上师,声音凄哑。 上师伸出手掌,托着团云气,一块青紫色石头沉浮其中。 那细细碎碎的经声忽而一急,猛将心弦乱拨。 跪在神龛前的中年男子,双眼一睁,随即有一层雾气遮住瞳孔,再看不见事物,又好像看见其他什么事物。 他脸上浮现夸张的喜意,身子却颤栗不停,仿佛有无边恐惧。 “你看见什么?” 上师的声音嘶哑而吃力,好似快断过气去。 “我看见……我看见……” 男子喃喃自语,却说不出口,究竟看见什么。 正此时,遮门的帷幕掀开,进来一个和上师同样披着黑袍的人影。 “尊者。” 上师行礼敬道。 尊者点点头,便在边上旁观。 “尊者,这是我座下所见最远的弟子,已见过太易、太初,今日是第一次见太始。” 上师介绍道。 尊重没应声,又看一会儿,见那中年男子还在喃喃,便道:“引他见太极。” “见太极?” 上师有些诧异,下意识道:“他才初见太始,未必能挨过去,便是见太素都是送死,若贸然见太极……” 无极生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循序渐进,称之为先天五太,随后天地诞生,无上天尊分剥清浊,生出阴阳两仪,直至生化万物。 倒是可以听出来,这上师与尊者的路数,正是按着先天五太的化生顺序而来。 “引他见太极。” 尊者不解释,只打断上师的话,又重复一遍。 “是,尊者。” 上师不敢反驳,便将掌心的青紫色石头一抛。 那萦绕暗室中的细细碎碎经声立时喧哗惊沸,刺得人耳膜生疼。 而那中年男人猛然吸一口气,似被云气托起,缓缓离地,漂浮空中。 他笑得愈发浮夸,几近狰狞,身子也颤抖得更加剧烈。 “你看见什么……” 上师又问。 “我看见……我看见……” 中年男子的身躯猛地一抖,拧成一个诡异的姿势,四肢往后交在一处,后背近乎反折。 咔。 一声脆声,是他的脊椎折断。 还未停。 他的身躯继续抖动,拧出一个个违背常理,叫人看着都心悸的姿势。 咔咔咔。 骨折声连绵不绝。 他一身骨骼折断不知多少,锋利的断骨刺破躯体,鲜血淋漓。 这般伤势,便是妖王都已经瞑目。 那中年男子却浑然未觉,反而笑容愈盛,嘴角几乎裂开。 “我看见了!” 他已口齿不清,却拼尽力气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竟真的看见? 尊者果然是尊者,料事如神! 上师一喜,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呜呜……” 中年男人正要说出什么,被断骨刺穿的脏腑碎片,伴着浑浊鲜血从口中涌出,将他喉咙堵住。 只挣扎片刻,他的身躯便无力垂下,啪一声摔在地上。 似乎是,玩弄他身躯的那股莫名力量已经褪去。 “只差一点!” 上师捶胸叹气,忽而又眉头一皱,道:“尊者,是不是他所见之物,不愿让他透露所见?” “不错。” 尊者点点头,随口道:“无极无在,见与不见只在一念之间,而先天五太从无到有,越有便越混沌,越混沌便越在,直至玄秘之在、无上天尊之在。” 上师面露狂喜,这等玄妙难言之理,是尊者在传道! 他一边敬大礼谢过,一边眼珠子胡乱转动,仔细思索尊者所述。 先天五太从无到有,越有便越难见,是以要慢慢培养信徒,从最简单的太易见起,择优再见太初,过关再见太始,没疯再见太素……硬生生拿命堆出路径。 今日是无上天尊庇佑,竟让一个从未见过太始的,连越两级,直接见到太极。 “不用多礼,这是你的功劳。” 尊者一招手,那青紫色石头便落入手中,他仔细端详一阵,笑道:“大功告成,总算不辜负殿主的托付。” 这块石头只有拳头大小,表面崎岖不平,除开艳丽颜色外,跟寻常捡一块山石并无差异。 但尊者跟上师都知道,这石头如今,已有见到太极的路径! “尊者,这只是见到太极……” 上师闻言反而疑惑,小心翼翼道:“未必是无上天尊。” “何必是无上天尊?” 尊重哈哈一笑,先将青紫色石头收好,才道:“那道门迂腐,只认开天辟地的无上天尊,但太极之中皆是玄秘,与我等而言,便皆是无上天尊。” 上师听懂几分,又好像没听懂几分,犹豫着道:“这般说,我们已经能见无上天尊了?” “对,你要不要见?” “我……” 上师先是一喜,又迟疑踌躇,不敢开口。 他主持这处得见殿,日就要引信徒来见先天五太,自然知道若见的不顺利,该是什么下场。 似中年男子这般死状,都已能说是面带安详。 其他更凄惨诡异的情形,如今想想都要后怕腿软。 “不用怕,我亲自送你去见无上天尊。” 尊重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正是上师心神松懈之时,尊者却猛然揽过他脖子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摸出把匕首,熟练地扎进他心口。 “尊者!” 上师惊惧万分,死命挣扎,却被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我该说你好运还是倒霉。” 尊者搅动着匕首,笑呵呵道:“要说好运,几处得见殿里,只有你这见到太极。要说倒霉,偏偏赶上奉部来查,我也不敢再留你们。” 上师嘴里咳咳作响,一会儿,便没动静。 尊者才松开手,又将尸体拖到神龛上,手指戳进那心口窟窿,蘸来鲜血,在无名碑上书写符箓。 这神龛上的无名碑,对外蒙骗信徒说是供奉的无上天尊神位。 其实却是一件阴邪法器,能磨灭魂魄,不留痕迹。 免得有高人追查,让死人开口。 符箓写完,无名碑上泛过一道阴森森的黑光,便从上师尸体上摄来一缕虚影。 “尊者,尊者!” 那虚影不住叫唤,只是很快便没入无名碑,消失不见。 尊者又候一阵,等无名碑上的阴森森黑光消散,才转身离去。 至于地上那摊软泥般的中年男人,太极中的所在既然不愿让他透露,自然已经抹去他的魂魄,倒是省事。 七歪八扭绕过重重烛火昏沉的暗道,才得见天光,是一处老宅后院。 正是夜深人静时,尊者无声无息潜入夜幕,没留下半点线索。 谁也不会发现他的踪迹。 只有一抹月色,一路从暗道里跟出来,紧随其后。 第一百零二章 不生早也不生迟,偏偏跟你生一时 尊者趁夜而行,好一会儿,才到一处高门大院。 他好似窃贼般翻墙进去,却又大大方方直入后院主宅。 将大床搬开,尊者从地道进入密室,取出几块青紫色石头藏在精铁宝箱中,仔细锁好,才脱下黑袍,换一身寻常衣物出来。 大床推回原位,尊者也不去别的地方,直接躺到床上入睡。 这般隐秘之事,只有垫在自己屁股底下,才放心。 他未注意到,一抹月光从床缝淌出,随后融入透过窗格撒入房中的月色。 “原来是个大户人家。” 方休在尊者家里转一圈,入目只见七八进的宅院,尽是青砖青瓦与高墙高楼,挖出不少湖泊池塘,更种有奇花异株无数,便是下人都有几十个。 倒是四处都可见请来镇宅的道门法度,符箓、石镇、牌位,乍一看,只让人觉着是个道家善信。 明面上的道门信徒,背地里行禁学之事,愚弄残害无辜百姓,着实该杀。 只是这事却不好此时动手。 方休正思量着,忽见尊者屋外,院中栽有几棵南方才有的乔木。 …… 第二天一早。 方休才到县衙,迎面就是气势汹汹的吴品。 “那咏梅,不是我写的!” “什么咏梅?” 方休眨眨眼睛。 跟在后面的胡小桑捂嘴一笑。 “昨晚驿站楼我走之后,你写的咏梅。” 吴品瞪着眼睛,又见胡小桑神色,叫道:“方休,你又来这一手!” “哪一手?” 方休反问一句,又道:“那咏梅确实是我写的,关姐夫什么事?” “那怎么……” 吴品正要追问,忽见县令也上值来,拱手刚要行礼,便听见良乡县令笑吟吟道:“吴咏梅,方观主,来的早。” 吴咏梅? 胡小桑捂不住嘴,噗哧一声笑出来。 吴品脸色涨得赤红,气得说不出话。 方休咦一声,饶有兴致问道:“县令,这吴咏梅又什么说法?” “你不知道?” 良乡县令哈哈一笑,解释道:“昨晚那几个应天学子,跑去良乡书院,惹出好大一番阵仗,到半夜里才消停。如今这件事已经传扬出去,人人都知道,良乡书院有一个吴品,被应天学子敬若先生,也人人皆知,有一阕绝代咏梅问世。自然要在吴明月外,多出一位吴咏梅。” 他说着朝吴品一指,笑骂道:“你这个吴品,当真不是好人,才刚盖过中秋,又来欺压梅雪,天下学子都要恨,不生早也不生迟,偏偏跟你生一时。” “那咏梅,不是我写的!” 吴品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当然不是你写的。” 方休脸色一肃,沉声道:“分明是我的手笔,怎能挂在你名头上?” “你承认了?” 吴品一喜,忙朝良乡县令道:“县令你看,这咏梅是我妻弟之作,乃至那明月几时有,也是他所写。” 良乡县令看这郎舅两人一眼,嗤一声,哈哈笑道:“那倒是你的福分,入赘到一户好人家。” 说完,他便摇头晃脑进县衙,嘴里还喃喃着:“无意苦争春……啧,好,一任群芳妒……啧啧啧,真个好……” 吴品气急,上前一把抓住方休手臂:“你马上跟我去应天书院,把这件事情当面说个清楚。” “说什么清楚?” 方休反问道,神色不解:“他们愚笨曲解,便是他们的过错,我行得正站得直,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没有道理还要我来自证清白?” 吴品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逻辑? 只是他心中着急,一时竟找不出方休话中的错漏。 方休苦口婆心劝道:“姐夫,诗词无用,不要花太多心思在上面,还是公务要紧。” 吴品倒吸一口气,直觉着方休说的天衣无缝,自己根本找不到反驳的机会。 方向又问:“案子还办不办?” “办。” 吴品终是只能闷闷一声,领着方休进县衙。 会合县尉之后,三人一番商讨,皆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 克门要哄骗信徒为祭,在燕京这等管辖严明之地,自然藏不住踪迹。 良乡县一早就已发现端倪,是县令担心打草惊蛇,有漏网之鱼,遗毒无穷,才按下不报奉部,着人仔细调查。 县尉负责良乡县中缉拿治安,手下颇有几个神捕,这些时日来,已经把克门传教地点摸清,确认再无其他遗漏,县令才发文给奉部。 既然奉部已派人过来,那自然就已到收网的时候。 “这几个邪教徒,本事都平平,难不住我与我下面的弟兄,但藏在背后的克门之人,定然另有阴邪手段,不是我能够对付。” 县尉看着方休,皱皱眉头,试探着问道:“不知方观主修为如何?” 这县尉是崇武堂出身的武门之人,一身筋骨也已打磨到通身期,自然有些眼力,看得出方休目前进境。 就是因为看得出,才要问。 凭这位方观主一宫窍穴都未开辟完的水准,连县尉手下几个捕头都不如,能顶什么事? “我已开辟十个肾宫耳窍。” 方休自信满满回道。 县尉瞠目结舌。 你怕是有毛病,这也值得骄傲? 西宛县里岂无人呼? 改明儿我也走动走动,调燕京城里去。 县尉不知道,方休这已是颇提了提修行速度。 “那方观主此次来,可有携带什么法宝符箓?” 县尉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又问。 不像武门之人一身修为全在拳脚上,道门还有诸多身外的手段。 兴许这年轻道士,是代替师长而来,有师门赐给的法宝。 “法宝没有,符箓倒是有一些。” 方休掏出一叠法符来,递给县尉:“可以分发给捕快们护身。” 都是他以何真人所制符纸画的辟邪符、定身符、斩剑符,数量不一,各有用处。 县尉接过法符,细细感悟一番,脸色缓和几分,又问:“方观主,还有吗?” “若是时间充裕,我再画些也行。” “我不是说符……” 县尉幽幽一叹。 他鉴别的出来,这些法符的符纸不凡,效用应当不错,换作寻常道观,十两香火银子都未必能求得一张。 但方观主出手大方是大方,却于事无补。 以县尉的身手,自然不需要定身符与斩剑符,凭他练武练来的阳气,也不差辟邪符多少,可他就是浑身贴满符纸不漏风,也不敢跟诡异阴邪的克门传人放对。 难不成,今日就是以死报国之时? 眼看县尉神色愈发严肃,大有慷慨赴死之豪情。 屋外忽而响起一阵风声。 第一百零三章 青石旧事,克门祖师 “师侄,你来良乡县做什么?” 随着声音,一个身着披羽道服,头挽玉冠,只看扮相都是得道高功的道士迈进门来。 自然便是便宜师伯,张岭。 方休一早便托驿站楼的下人,去青石观传信,请他过来县衙。 “张真人!” 县尉稍稍一惊,赶忙行礼。 良乡县地界,统共只有良乡山监、青石观何真人,以及千户所的指挥千户,三人有真人、宗师这般境界。 这身份之显赫,不比县令稍差。 县尉自然便认得张岭。 他殷勤拱手,张岭却只看他一眼,也不多理会,径直走向方休,笑呵呵道:“是西宛山派你来公干?有什么事情,尽管交师伯来办!” 县尉眼睛一瞪。 原来不是代师长而来,而是师长来代他办。 这方观主,竟是张真人门中弟子? 定然前途无量! 县尉吃惊的工夫,方休却是心中暗咦一声。 勾连法脉之后,肉身内有真气运转,而真气远比气息雄厚无数倍,根本隐藏不住。 而张岭身上,赫然有丙火真气与灵锁真气的气韵流转。 不过一月不见,张岭竟已勾连两道法脉? 看来赵关城给他的好处不少。 方休也不在意,便把克门之事道来。 听他说完,张岭脸色微微变化,又很快收敛,挥袖道:“这等小事,自然不用师侄你费心。” 他应下差事,便十分不客气地使唤县尉:“给你一炷香清点人马,务必布置妥当,我只负责压阵拿人,其余琐事却不管。” 虽有些颐指气使,但真人开口,县尉怎会计较,当即应声出去。 张岭又瞥一眼吴品,咳嗽一声。 “张真人有事?” 吴品生硬道。 他早从方休那儿听说过,张岭伙同奉部赵关城赵郎中——如今已是赵侍郎,假作奉籍吃空饷的事,是以对张岭并无几分好脸色。 要不是眼下查缴克门为重,说不定吴品还要当面斥责此事。 这态度,倒是把张岭看得一愣。 他张真人如今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便是县令见面都要以礼待之,你这书生是什么来路,也敢…… 便听方休介绍道:“师伯,这是我姐夫吴品,在良乡书院求学,这次被县令借调来,配合此案。” “姐夫?” 张岭本来正要发作,闻听此言,立时改作一副笑脸:“原来是吴院生,失敬失敬,米铺的生意近来可好?” “不劳张真人挂念。” 吴品沉着脸回他一礼。 见吴品不给面子,方休也知道张岭是有话要说,便找个由头跟他出门。 两人行到院中,张岭左右瞧瞧,还是担心隔墙有耳,竟直接携着方休乘风而起。 以真气催使御风咒,自然更甚往昔,不一会儿便至青石观,落到院中大柳树前。 “师伯,你到底要说什么事,要这般小心谨慎?” 方休皱眉不解。 “此事不谨慎不行。” 张岭神色严肃,盯着方休问道:“西宛山为何派你来办这克门之事?” 方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将当日何真人召令之事从头说来,到最后老山监对他的嘱咐,只把两张惊哨符有他一份的事情略去。 “原来是老山监照拂你。” 张岭听完,神色缓和几分,点头道:“你得老山监垂青,倒是你的机缘。” 机缘? 方休瞥他一眼。 便宜师伯,我要是攀上老山监这机缘,你可就失去我这机缘。 正想着,便听张岭又道:“我还以为,是咱们青石观的老底,被谁给抖出来了。” “老底?” 方休听得心中一动,诧异道:“师伯,你不会想说,咱们也跟克门有染?” “咱们自然是清白的,只是……” 张岭欲言又止,犹豫好一会儿,才叹气道:“等我百年之后,青石观定然是要交到你手里,此事便不瞒你。” 照他这意思,不清白的便是青石观。 方休好容易才洗去无厌观的罪名,能安安心心呆着,这会儿听张岭这么一说,倒是真想跟青石观保持距离。 “我也是从你师傅的遗物里得到此书,才知道,原来青石观代代相传之时,都有传下这样一件隐秘之事。” 张岭神色沉重,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本古朴线订书。 李溪的遗物,不是那一箱金银珠宝? 方休瞄一眼那书,不开口,等他慢慢道来。 “这书上记载有我们青石观祖师的生平。” 张岭拿着书,有些忌惮地压低声音,朝方休轻轻道:“我们祖师,正是克门出身……” “克门?” 方休瞠目。 感情这一趟办案,要办到自己头上? 张岭料到他要如此想,赶忙道:“不过自祖师之后,我们青石观就与克门再无瓜葛,此次克门之事,也断然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方休才放下心来。 他的确是图谋克门的直见无上天尊之法,想取来作一条备选的后路,以便将来道心不足,无法凝结道果时,不至于束手无策。 道门弟子,人人都闻克门而色变。 方休有这个胆量,还是因为修炼《天魔策》日久,渐渐被魔解沾染,行事愈发无法无天,随心所欲。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休才心生警惕,有几分弃暗投明,复归道门的心思,自然便要做好道果打算。 但这图谋归图谋,自己明面上却不可与克门扯上关系。 不过,这本书…… 方休心中细细思虑,面上则忧心忡忡道:“这件事情若被外人知晓,只怕青石观有倾覆之灾。” “我也是这般担心,只是你看。” 张岭说着掐一个火咒,丙火真气一动,掌心便吐出熊熊烈火。 而那本古书,只被火势掀起的热浪吹得书页纷飞,却一点焦痕炭迹都不见。 “我已试了无数办法,都无能折损这书分毫。” 张岭收了火,摇头道:“若不想办法将之毁去,我们青石观一脉,终将寝食难安。” “的确如此。” 方休一边点着头,一边悄悄观察张岭神色,试探着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请燕前辈动手?若连燕前辈都烧不动,就只能继续深藏,即便哪一天藏不住,也是青石观命中该有此劫。” 张岭脸色一喜,忙问道:“燕前辈会愿意帮忙?” 方休笑道:“他有一个晚辈,是借着与焚天峰论火的机会拜入燕山,他一直便说欠我一个人情,要找机会还我,想来不会拒绝。” “我听说过此事,据说他那晚辈,天资绝世无双,仅仅一月光景便开辟三宫窍穴,是燕山大罗弟子历来之最。” 张岭随口几句,便又回到眼前事,小心翼翼道:“此事真的能行?” “不用担心,燕前辈并非道门之人,未必会与克门禁学计较,再者我请他帮忙毁去此书,也不必将书中内容翻给他看。” 方休分说几句,见张岭脸色变化,好似松一口气。 他知道张岭已被自己说动,便伸手去拿祖师之书,张岭果然不拦着,被他将书拿走,塞入怀里放好。 方休心中一定,也不忘继续演戏,肃然道:“师伯,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忘掉此书,青石观也从来不曾有过此书。” “我自然知道。” 张岭点点头,忽而长长叹一口气,朝方休拱手道:“师侄,从前之事不提,从今往后,青石观一脉,唯你马首是瞻!” 第一百零四章 福尔摩桑 两人回到良乡县衙时,县尉已经备好人马。 按理来说,方休身为奉部来人,也该随队出动,只是张岭如何都不许,只让他在县衙候着。 要不是张真人开这口,县尉都要忘掉此事——方休只是个修为平平的小道士,未必顶一个捕快用,县尉根本就没作安排。 方休自然乐得清闲。 那尊者的修为瞒不住方休,最多到通神境界,一个先天元窍也未曾开辟,即便他有些阴险诡异的克门手段…… 张岭可不仅是真人,还勾连有两条法脉,焚天一脉送的《照霞三法》又合其中丙火真气之用,也一早就让张岭抄过副本。 以张真人现如今的本事,除非那尊者背后的主使是良乡山监,否则谁来了都可一路平推。 县尉与张岭带着几班捕快涌出衙门去,吴品也与几个师爷文书坐到一处,拿着神捕们交来的名单,商讨拷问顺序与量刑宽松。 也无其他事情要方休办,方休便让胡小桑备好笔墨,随手取一本杂书来抄。 抄书至今,什么书能抄,什么书抄了也是白抄,方休已渐渐摸出规律。 《道门真传十二咒》、《火鸦观真传法脉注解》、《照霞三法》,方休抄过,全是白抄。 《天魔策》、《大罗伏龙真经》、《煮海经》,也是白抄。 以这规律来看,应当是修行之法抄之无用。 但《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分明是道门筑基所用,却又能获得奖赏。 方休改换思路,想到张锦还在之时,编书局修的书目——人国全书,定然不会收录各门各派的修行道法,但昆仑四祖有底定人国之功,四门也是如今人国砥柱,吕祖的着述自然要列在其中。 抄书是从紫禁中取物,冥冥之中便和编书局有所纠缠。 若是说,在那书目上的书,才抄之有用…… 又有一个漏洞。 《非人经》。 这经书是王陈氏从勾离妖国带来,译成人国文字时,张锦早已发回祖籍永嘉读书,编书局也裁撤已久,怎会收录进书目? 以现有线索来看,这事尚无法求个明白。 但这两种规律,也足够方休所用,知道哪些书可以抄,不至于白费功夫。 方休抄着书,倒是胡小桑对案情十分好奇,她知道绿衣捧砚法对道士无用,也就省下几个媚眼,站在屋前翘首以盼去。 一直到方休抄完小半本的时候,才有些呵责哭闹的动静从外头传来。 吴品与师爷文书匆匆而去,胡小桑也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听。 一会儿工夫,小狐狸皱着眉头回来,跟方休汇报道:“县尉已经查封一处邪教祭坛,抓了些邪教徒回来,只是……” “只是什么?” 方休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只是那处祭坛的邪教头目,被他们唤作上师的克门之人,早被人杀死在祭坛上,尸体都凉了。” 胡小桑一脸严肃,沉声道:“捕头说,这是邪教已经发现县衙要办此案,所以收线灭口!” “县衙已经追查此案许久,连邪教信徒名单都摸出明细来,怎么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奉部派人过来后,就被发现?” “呀!” 胡小桑叫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盯着方休道:“观主,你的意思是,有内鬼!” “怎么推断是县尉与捕头们的事,不用你我多管。” 方休回一句,便继续抄书。 “内鬼会是谁呢?” 胡小桑蹙眉沉思,在房中来回踱步,倒真把自己当成神捕。 一会儿工夫,外头又有动静。 胡小桑当即跑去打听,回来之后忿忿叫道:“定然是有内鬼!” “怎么了?” “县尉又查封一处祭坛,跟之前那个一样,上师已经被杀。” 胡小桑叹一口气,又掰着指头道:“昨天我们来县衙时,验看奉部文书的那个衙役……送我们去驿站楼的车夫……今早门前的衙役……这几个人嫌疑最大!” 方休由得她推理尽兴,自顾自抄书。 没多久,又有一班捕快押人回来。 胡小桑腿脚麻利,一去一回,继续推理:“那驿站楼的人,也有嫌疑!” …… 等到第五处祭坛也被查封,捕快回转衙役之后,胡小桑打听来情况,兴冲冲跑回来,叫道:“有线索了!有线索了!” “抓到活的了?” “也是死的。” 胡小桑先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几口,才抹着嘴巴道:“但是县尉在这处祭坛外,发现一些沾着红土的脚印!” “沾着红土的脚印?” 方休脸上露出一个,这也算线索,的表情。 “岭南红土!” 胡小桑一脸笑意,好像这线索是自己查出来,解释道:“花草树木都有习性,换个水土气候就难以成活。而这岭南红土,只有那些栽种南方乔木的大户人家,庭院中才会有。” 说着,胡小桑还搬一张椅子坐到方休身旁,兴匆匆继续道:“这处祭坛冷清,并无其他人迹,这些脚印又新,定是杀死上师之人所留!这岭南红土不是一般的贵,一车又一车从岭南运来,把整个院子填满,便是胡绣行都没这财力,良乡地界上,有这份家底的屈指可数,真凶就在眼前!” “县尉倒是有几分手段。” 方休一笑,夸赞道。 “那是自然。” 胡小桑哈哈一笑,好像方休夸的是她,又信心满满,十足笃定道:“县尉已经带着手下精锐,跟张真人一起去追查,定然能将背后的克门之人抓回来!” 方休点点头,恰好抄完杂书,便起身去看看情形。 这会儿县衙里已经是哭喊声一片,被捕快们抓回来的邪教徒,怕不是有上百人,看起来都是寻常百姓,一个个哭叫着自己是受蒙蔽被骗,绝没有助纣为虐帮着传教。 看一圈,竟连一个反抗激烈些,为克门辩护的都没有。 想想也是如此,那些真个被蒙蔽五识,虔诚拜入克门之人,早已被送入祭坛,死在去见无上天尊的路上。 就此时,方休忽而看见两个熟人。 是一对老夫妇。 他先是一愣,随后转去隔壁房间,吴品与几个师爷文书正在已经审讯完的名册上点点划划。 方休拿过一本,翻出两个名字,跟吴品指示。 “是他们。” 吴品脸色不变,点头应道。 方休觉着有些头疼。 自己竟跟克门有如此深的纠缠? 先是青石观,再是这对老夫妇——方屏的前公婆,方家原本的亲家。 方休的前姐夫在新婚当天猝死之后,就是这老夫妇两个,隔天便将方屏赶回来,还在乡里四处宣扬,是方屏克死他家儿子。 致使方屏受尽指点冷落,一度连家门都不敢出。 直到吴品入赘来,在跟村头和人为此事争执,难为他一个瘦弱书生,竟也狠狠打过一架,才没人再说三道四。 第一百零六章 请无上天尊现身 那诡异石头已被方休藏入乾坤窍,再以天魔无相遮掩住一身修为。 窥视的神识自然察觉不到半点端倪,一触即收。 却已被方休抓住尾巴,随后催动太阴过云梭,化作一抹月光追去。 不多时,便在夜色下发现一道遁光,往燕京城方向掠去。 一路追到一处荒野中的宅院,眼见那遁光落入屋内。 “这遁光,怎么看着眼熟?” 方休心中起疑,随月光漫入院中。 太阴过云梭是真正法宝,精妙高深之处,远非那些假称法宝的法器可比,夜色下根本无法察觉,倒也不怕被发现。 那屋子敞开着门,里头站着一个魁梧巨汉,满发大领道士打扮,又有锁链缠身,捆着一柄门板大的无刃厚脊阔剑…… 方休兀然一愣。 洪司监! 一瞬间,所有线索贯通一处。 前情后果当属意料之外,却又合乎情理之中。 殿主,不是得见殿之主。 而是大罗殿之主! 以尊者的家境之富裕,连院中栽树都要从岭南运,他若是道门善信,要去道家丛林上香祈福,这燕京地界上,还有哪处道观能与大罗殿比较? 他为何咬死不透露衙门中的内鬼? 因为奉部来人办案之事,根本不是衙门中的内鬼泄漏,而是都供府的内鬼! 奉部给西宛山派活,公文必然经过京师都供司的手,洪司监怎会不知? 尊者若供出衙门中的内鬼,反倒是只用一审,就会穿帮。 “他几年前凝结道果时出了差错……” 方休回忆起苏环所说。 大罗派这一辈弟子中,是洪司监最早有道果机遇,为诸峰弟子之首。 他错失道果,如何能甘心? 大罗派赐他法宝镇压本心,他正可借此妙用,抵御邪神侵蚀心神。 他住持大罗殿,便能趁机招收信徒,暗传克门之法…… 大罗派已经这般照顾,他还是选择邪法。 这道果,到底是有多难? 方休正思虑着,忽见屋中洪司监眉头一紧,随即扭头朝屋外看来,沉声道:“好精妙的遁法。” 他发现了? 方休心中一惊。 催使月梭至今,即便是当初第一次上手,在燕山大长老眼皮子底下都未被发现,洪如海能有这本事? 方休隐忍不动,便见洪司监走到门前,魁梧的身躯在屋中灯火映照下,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院中,冷冷道:“看来青石观替焚天峰张罗论法之事,得了不少好东西。” 不对。 方休立时醒悟。 他并非看穿太阴过云梭的虚实,而是猜到有青石观之人在屋外窥视。 洪司监今夜之行,是探查方休,若是有人发现他的踪迹追查而来,自然只能是青石观之人。 他住持大罗殿,所有外人进出燕山都瞒不过他的耳目,要猜出燕赤霞的焚天峰之行,是青石观从中牵线,并不难。 所以他才会以为,屋外青石观之人是凭焚天峰赠予的法宝潜藏。 “出来,是无上天尊指示,你藏不住。” 洪司监又道。 无上天尊? 方休心中明白,洪司监这是在试探,想逼自己现身。 他只是得哪路邪神提示,有人在院中藏身,但根本不确切所在。 自己此时若抽身离去,洪司监根本拦不住。 但青石观只有方休跟张岭两人,即便能躲过今夜,也躲不过明天,迟早会被扯出来。 为今之计…… 方休心中一叹,暗道一声:“洪司监啊洪司监,我本来打算,只当作没看见你……” 便收起月梭,坦然显出身影。 “是你?” 洪司监却是面露诧异,上上下下打量方休,似是不敢置信。 即便有人能追查来,也应该是张岭,怎会是这个方休? 方休倒是客气,先拱拱手,才道:“洪司监不用惊讶,我也没料到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难道大罗派弟子,就不能求克门之法?” 洪司监哈哈一笑,又嗤一声道:“你倒是深藏不漏,我本来打算,只当作没看见你,没想到你竟敢追来。” 方休摇摇头,没应声。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也是一样想法。 “既然你已经知晓此事,倒不妨告诉你,我已得见无上天尊,有凝结道果之法。” 洪司监盯着方休,笑呵呵道:“不如你投入我门下,我保你将来道果可期。此次克门之事出来,良乡山监也要换人做,我可以让青石观顶上去。” “山监之位,从来由奉部任命,洪司监怕是还没有这个权限?” “今夜过后,我便有了。” 洪司监眼中射出一缕光,笃定道。 今夜有何事? 方休不急着问,行到院中石桌边坐下,伸手一请,客气道:“洪司监请坐,我也对克门有些兴趣,想跟洪司监请教一二。” “难得,道门中竟还有除我之外的人,敢染指克门。” 洪司监面露赞许,只是又摇摇头:“换做平时,我一定与你痛饮达旦,秉烛夜谈,但今日却没时间。给你三息时间,要么随我修行直见无上天尊之法,要么我这便动手,送你去见无上天尊。” 方休一笑,默数三声,开口道:“不妨请无上天尊现身。” “好大的胆!” 洪司监脸色一怒,伸手一推,便有一股真气从掌心涌出,色作青碧之色,扑向方休。 勾连法脉之后,便可施展法术。 但施法繁琐,远不如直接催出真气来的迅捷。 方休才是什么境界? 即便有些遮瞒,也断然抵不住真气之威! 可出乎洪司监意料的是,眼看那青碧色真气要吞没方休,却见方休身上猛然暴涨起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火势汹涌,只一个扑腾,便将青碧色真气吞没。 “你!” 洪司监大惊失色。 他如何认不得,这是吸摄焰种后的焚天真气! 难道方休之前入燕山,已经拜入焚天峰? 即便如此,他怎会已经勾连法脉,跟自己一般境界? 洪司监不及细想,当即将双手甩荡一圈,从袖中飞出无数符纸,向方休疾射而去。 这法符方休倒是眼熟,正是得自张岭的道门真传十二咒中,斩剑符。 能以符纸化刀剑,削铁无声,切铜如泥。 不过洪司监的斩剑符似乎更高深些,符纸有若阵法排布,卷起道道惊风连作一块,风势便水涨船高,将方休团团包围,死死压住火势。 而洪司监指决一掐,口中默念不停,已经在催使真气,施展法术! 第二十章 魂魄封镇,代代相传 不动明王,又号不动尊。 世间无有可撼动者,是名不动。 执掌智慧光明者,是名明王。 尊荣无上者,是名尊。 这道神通一经施展,便可得不动明王加持,以忿身护法,无视一切苦难恐惧…… 禅意太深的不说,言简意赅一些,就是这道神通催动后,可以极大提升心智,并催生无穷念力。 要再简单一点。 就叫:切换战斗形态。 悟真大师若能领悟这道神通,可以一朵莲花一朵莲花丢着玩,当场埋掉毒草头陀。 方休倒是不缺念力,随手拿几枚神通法币便可转化。 他要的,是不动明王加持后,无可撼动的心智。 这一天入夜。 先把最近几日一到晚上,就放出尾巴在眼前晃荡的两只狐妖,给一瓶参术丹打发去修炼。 照例是离婵姐妹护法。 方休端坐房中,催动不动明王神通。 也无什么声响动静,但识海却猛然一震,念力源源不断迸发,将清明天地都染作旭日初升般的金色。 识海一片清明,本就代表着已经撇去一切杂念。 可方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在此时又上一个台阶,比清明更清明,仿佛触碰到天地间的大智慧。 他体悟一会儿,便将自己识海分割成两块。 老规矩,只分出一个我去见无上天尊,留下两个我静观其变。 免得生出什么变故,致使本我尽数迷失。 一个我以克门秘术催发得见石后,识海立时便是一暗,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细细碎碎的诡异经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在深渊上徘徊缭绕,如一阵风,莫名卷出一股云雾来,好似遮蔽住什么,又好似呈现出什么。 饶是方休有不动如来加持,也被吹得心慌气短,头晕目眩。 但至少一直牢牢把持着意识,未曾迷失。 不似他之前直见杨苍时,被那猩红色瞳孔一个注视,便迷失本我,只能等杨苍的意志退去后,才恢复过来,回忆起杨苍留在识海中的话。 这已是所有克门之人,梦寐以求的状态。 忽而,深渊中裂开一条缝隙,透入些许红光。 “方休。” 裂缝猛然撑开,化作一只猩红色瞳孔,唤出方休的名字。 杨苍! 这位魔祖的话音刚落,猩红色瞳孔又重新收缩成只能透出红光的缝隙,就好像裂缝那头有什么东西将他牵制住。 方休根本顾不得去思索其中缘由。 只猩红色瞳孔现身的这片刻工夫,他已觉着意识剧烈晃动,几乎承受不足。 “杨……苍。” 方休一边强催不动明王神通维持神识,一边唤道:“清浊气要如何取,又如何给你?” 按照洪司监的供述,清浊气便是介乎于先天与后天之间的,天地初生之气。 这一方世间的天地早已成型,清浊气也早就失落。 但杨苍教给洪司监一个采取之法——内相圆满后,肉身中自成小天地,亦会生出清浊气…… 方休都懒得去细究这法子。 定然是杨苍随口蒙混洪司监。 若非如此,洪司监都已经内相圆满,自然能供奉清浊气,杨苍何必还要再布下方休这棋子? “这么说,你已经内相圆满?” 直见无上天尊的地方在识海,而方休早已撇去识海中的一切杂念,是以杨苍对方休的情形一无所知。 但杨苍能超脱世间,便不是蠢人,从方休只言片语中,就能猜到不少东西。 “只这短短时日……果然,我的《天魔策》才是这一方世间,最上等的功法!” 杨苍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不无得意,接着道:“清浊气的真正采取之法,至少要元婴境界才能施展。” “我无道果,连金丹都凝炼不得,遑论元婴?” 方休暗示道。 “你凝聚道果做什么?” 杨苍却反问一句,怪道:“你是我魔门弟子,何必凝聚道果?大可以从其他门别的路数下手,待突破这一境界后,再以天魔无相,转化一颗金丹出来。” “那你为何安排我进入道门?” “这一方世间如今是道门昌盛,自然是身在道门才好办事。” 杨苍话中带笑,一点也不以为耻,继续说道:“洪如海的位置太显目,你的身份却低调,我这般布置,便是为了让你能私底下传我魔门,将《天魔策》传承下去,直至有后人能突破至元婴境界。” 方休之前的身份,确实低调。 但现在…… 他正有些哭笑不得,待听清杨苍后面一句话,立时察觉到不对,讶异道:“后人?” “《天魔策》确是超脱之法,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借以超脱。” 杨苍语气平常,缓缓道:“你若能孕育元婴,自然不用后人,你若不能……便寻一件法器,将魂魄封镇,放在门中代代相传。 “待你后人助我开辟一方世间后,我自会再来将你带走,赐你一个神魔出身……” “还要来日?” 方休口风转冷。 “超脱之法,岂有一时之功?” 杨苍一笑,接着道:“迟早你会发现,与漫漫前路相比,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几万年,都只是……” “我等不得那么久,也不愿将自己封镇于法器内。” 方休直接打断他,冷冷道:“你若没有其他法子,那便祈祷克门兴盛,能再有其他人寻得直见你的路径。” 克门乃是禁学,传承何等艰难? 太极路径也需要众多信徒拿性命去堆。 即便堆出路径来,见着的也未必便是杨苍。 “除开《天魔策》,这一方世间还能有什么超脱的法子?” 方休说出这几如威胁的话,杨苍却不生气,反而笑道:“不用急着拒绝,最多不过几十年,待你修为停滞,苦寻不得突破之法时,自然便会再来见我。” 方休沉默不语。 如若真的前路无望,只能等死,那将魂魄封镇于法器中,代代相传…… 等等。 方休心中忽而一动。 这个说法,怎么有些耳熟? “你自己斟酌,希望下次再见时,是你来问我要封镇魂魄的秘术。” 杨苍话音一落,那红光便渐渐消散。 眼看缝隙要就此合上,忽而又停顿片刻,从缝隙里透进来一股玄妙难言的气息,渗入方休识海。 “你若要继续走道门的路数,这一缕太极之在,可助你凝结道果。” 杨苍的声音又传过来:“只是我正在与人争夺一股阴阳气,没有时间点悟你,你自己领悟。” 这一次,缝隙终于合上。 第二十四章 荒佛西行,金漆描眼 广林寺。 原址本是一处闲置的善堂,被朝廷重新修缮一番,废物利用,充作寺庙。 地段也偏僻,四遭冷清没有多少人声,别说跟白云殿比,连无厌观都远远不如。 悟真大师却有几分高僧风范,半点也不计较。 寺里院落殿阁还未翻新完,就带着几个弟子住进去,跟着工匠们一起做修修补补的活。 悟真大师此番孤身进京,是奉部批准新建广林寺后,他才将徒弟们的奉籍,从白马寺调来燕京城中。 这是国师打过招呼的事,奉部自然应允。 广林寺能在短短时间内落成,倒是这些和尚们出了大半力气。 方休上门时,广林寺正在早课。 他也不打搅,坐到边上一起听。 悟真大师今日讲的是《西行经》,这是佛门经典之一,方休前几日刚抄过。 书中记载的,是荒佛西去勾离妖国,传扬佛法的典故。 当年姬武立国之时,已将国中妖族尽数镇服,只有两个威胁难以去除。 一是毗邻的东龙宫。 东龙王虽非神魔,却是始皇帝的嫡亲血脉,天生通天彻地的法力,不在寻常神魔之下。 一是两界山西边的勾离妖国。 勾族皆是帝勾离的子嗣,有帝勾离传下的修行之法,一直便是这一方世间的主宰。 前者,是姬武与东龙王约下盟誓,握手言和,得以解决。 姬武的第五龙王尊称,便是因此而来。 后者,则是荒佛支身西行,将勾离国君感化,才熄灭战火。 如今勾离国都中,还有一座住金寺,号称是最正统的荒佛传承,寺中甚至有荒佛留下的金身遗蜕。 相比之下,连金国庙、白马寺,都要差几分名声。 “荒佛西行,暴霜露,斩荆棘,才有传法之地……正如我们此时入京。” 悟真大师说到最后,对弟子们谆谆教导:“燕京城里盛行金国佛法,我们要在此立足,传扬白马佛学,绝对不是易事。但事在人为,只要……” 一番说教,早课才结束。 “方观主。” 悟真大师起身行礼。 师父都如此,一干弟子自然也恭敬有加。 何况他们都知道,方休只短短时日便打开四识之事,心中也都敬佩。 方休回过礼,才好奇问道:“悟真大师,不是说今日广林寺立寺,怎么不见法事?” “立寺法事在明日。” 悟真大师一笑,领着方休到正殿中,朝佛像示意道:“今日是点金之礼。” “点金之礼?” 方休可不懂这些佛门仪轨。 “便是为佛像以金漆描眼。” 悟真大师解释道:“世间寺庙皆有佛法,但佛有三千相,佛法便有三千解。广林寺是白马寺别传,寺中佛像就要由白马寺带来的金漆描眼,以示传承。” 他说着话的功夫,已经有弟子呈上来一个古朴木盒。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瓷盏,卧着一小团放着金光的漆泥。 “好浓郁的念力!” 方休看得微微侧目。 这金漆上的念力,几乎能与不动明王神通相比较。 只怕寻常五识金刚,都无法在一团寻常漆泥上,加持出这等深厚的念力。 “方观主见笑。” 悟真大师取来一支笔,正要继续说什么。 外头忽而响起一阵人声。 “师父,奉部赵侍郎来了。” 有弟子匆匆跑来禀报。 “赵侍郎?” 悟真大师面露疑惑,讶然道:“他来做什么?” 那弟子摇摇头,又道:“先前给奉部送过一张帖,邀请参加立寺法事,但日子写的也是明天。” 方休插一句嘴:“是为点金之礼而来?” “广林寺是都供府所属,由奉部管辖,才邀他们参加法事。这点金之礼却是我佛门的仪式,与奉部全然无关……” 悟真大师正说着。 便有一干人涌进广林寺来。 “悟真大师。” 为首的正是赵关城,脸上带笑,跟悟真大师行过礼,客气问道:“本官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过来照看,不知这广林寺的宫阁制式,可符合白马寺的规章?” “有劳赵侍郎挂念,佛法无边,佛学无定,白马寺并无什么制式的规章。” 悟真大师摇摇头,双手合十道:“我与弟子们,能有几间苦舍便够,现在得这般宫殿院落,还要多谢赵侍郎。” 方休听悟真大师说起过。 白马寺此番到燕京立下别传,是白马寺与金国庙早就约好的事情。 金国庙将此事交给国师,而国师跟奉部打过招呼后,实际操持此事的,正是赵关城赵侍郎。 “悟真大师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赵关城笑呵呵回个礼,此时才注意到方休,不由眉头一皱:“你……方观主也在?” “在。” 方休糊弄似地应一声。 这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官,又跟自己有间隙,方休如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懒得跟他虚与委蛇。 赵关城吃个瘪,有些恼怒地哼一声,也不多言语。 他身旁一个下属的小官吏忽而开口道:“悟真大师,我看你手中的金漆不凡,难不成,今日是广林寺金漆描眼之礼?” “不错。” 悟真大师点点头。 那小官吏又道:“我听说,这点金之礼,不能由寺庙自己人来做,而要请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悟真大师笑道:“这位大人,也熟知我佛门礼仪?” “佛法高深,我只略知一二。” 那小官吏拱供手,缓缓道:“佛门之人到一处地方建立寺庙,是有大功德的善事。这善事不易行,佛法也难传,若有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背书,给这处寺庙做个保举,自然利于寺庙香火。” 悟真大师听得连连点头。 小官吏接着道:“修建寺庙是功德,故而请来为佛像描眼的,往往便是出资修建寺庙之人,以点金之礼的功德回赠。” “不错。” 悟真大师应道。 “那悟真大师可有想好,请谁来为广林寺佛像点金了?” 小官吏最后问道。 问的是悟真大师,他视线却瞄向赵关城。 左右一干奉部之人,皆是听得笑容满面。 儒门之人,倒是无所谓什么功德不功德。 但赵关城在奉部任职,若能给白马寺别传行这点金之礼,自然便代表着跟佛门的关系与手腕。 “自然已经有人选,正好赵侍郎与诸位大人在,可以做个见证。” 悟真大师呵呵一笑,将手上毛笔一递。 赵关城摆出一个和煦笑脸,正要接过毛笔…… ? 他脸色一滞。 悟真大师手上毛笔递出去的方向,赫然是…… “方观主,还请你来为广林寺行这点金之礼。” 第二十七章 光明琉璃宝焰 “方观主的佛缘,可说是举世无双。贫僧原本打算,如若贫僧无法将方观主感化,就请一位首座入京。” 悟真大师说得坦诚,又肃然道:“只是现在看来……” 方休听得提起小心来,试探着问道:“现在如何?” 他有天魔无相护身,连天师都敢当面调戏。 但方休也已不是不谙世事的抄书匠,到他这个身份地位,自然便会知晓些,道、佛两门的真实情形。 玉蝉子根本算不得佛门第一人。 佛门真正的大佬,是金国庙与白马寺的方丈跟首座们。 悟真大师若不请首座入京,难不成……请白马寺方丈? 以方休的谨慎性子,首座都未必愿意见,何况方丈? “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悟真大师斟酌一番,缓缓道:“待方观主闲暇时,能否南下一趟,到洛阳白马寺做客?” “去白马寺?” 方休听得皱眉。 感情不是让白马寺来燕京绑人,而是让方休自己送上门去? 这是几个意思? 方休有些糊涂,无奈问道:“悟真大师,这五色琉璃光神通,到底牵扯什么隐秘,值得你特意请我去白马寺?” “五色琉璃光并无什么隐秘,但是若跟无限光明火放在一处,就……” 悟真大师话说一半,便住口不言。 好似真有什么难言的隐秘。 “又跟无限光明火神通有关?” 方休更是不解。 “无量荒佛。” 悟真大师宣一声佛号,摇头道:“事关佛门根本,恕贫僧无法详说。待方观主来日到白马寺一会,自然清楚。” 事关佛门根本? 这可言重。 方休犹豫片刻,拱手道:“既然是悟真大师开口,那等方休忙过这阵,一定抽出时间。” 别怀疑,这一阵肯定有的忙。 忙什么? 反正就是有的忙。 既然白马寺对自己的这两道小神通感兴趣,那除非炼成金丹,否则别说去白马寺做客,洛阳城都不用进。 “之前我交你的经书名单中,有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经》,你回去之后要多多诵读参悟。” 悟真大师又嘱咐几句,仔细道:“每日里正午日头最盛时,以及夜半晴朗无云时,你坐到天色下背诵经文,以此禅定观悟,便有机会领悟出日光遍照神通,与月光遍照神通。” 方休听得心中一动。 那日在虎峡山,毒草头陀曾说过,日光遍照神通能与月光遍照神通,合练成一道日月净华。 换言之。 白马寺的这道隐秘,事关五色琉璃光、无限光明火、日月净华,三道小神通! 想到这里,方休脑海中忽而跳出一本书来……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谢过悟真大师指点,又被留下来探讨一番佛学,才告辞离去。 回到无厌观。 方休进书楼,摊开一张白纸,略作回忆,提笔写下: “几多年,普贤领悟光明琉璃宝焰,演化净琉璃世界。” 光明琉璃宝焰。 单从名字上看,似乎隐隐跟五色琉璃光、无限光明火、日月净华有些关联? 既然神通能够合练晋升,如日光遍照神通与月光遍照神通,合练成日月净华。 那会不会…… 光明琉璃宝焰,就是由这三道小神通合练而来? 方休看着纸上这行字,陷入沉思。 超脱世间之后的事不谈。 道门修行的最高境界,是成就一尊元神。 而悟真大师跟方休介绍过,佛门八识之后,是借大神通演化一座佛国,成就佛主之位。 那英俊编辑张锦,到无厌观求书时,方休给他默写过《洞真子辩普贤》里,洞真子古仙赏赐给普贤的诸多珍宝。 而普贤借着洞真子古仙的赏赐,领悟罪报业火大神通,演化业火红莲世界;领悟百世经纶大神通,演化诸因果世界;领悟光明琉璃宝焰,演化净琉璃世界…… 睡龙天师披着马甲写话本,虽是出自玩心的戏作,但以他的学识,连随手写下的珍宝清单都是失传的姬武秘藏。 这些大神通以及与之对应的佛国,又岂会无中生有? 必然存在。 亦或者曾经存在。 方休又想起。 之前他到燕山,在老山监经课上透露自己佛门修为时。 座下一位焚天峰真传,无意中提到一嘴,曾有十七位佛主陷于天地大劫之中。 天地大劫。 这个名头,那个古怪的好诗姐苏环,也提及过。 在她口中,天地大劫将所有神门灵坛抹去——想来便是神门覆灭的原因。 暂且不管天地大劫究竟是何物。 既然那十七位佛主已经身死,那他们演化的佛国又是什么下场? 是随他们一同泯灭,还是…… 方休思索许久,试着得出一个结论:“白马寺手中,有一座无主的净琉璃世界?” 不管是否如此。 涉及到这个级别的隐秘,绝对不能轻易沾染。 方休心中便是一定。 这白马寺,眼下是万万去不得。 既然已经打开五识,可以光明正大成就真人,那便趁早找个机会,把《非人经》交给悟真大师。 然后。 便彻底跟佛门断绝关系。 至少在拥有足够境界前,不可去白马寺。 而这个足够境界,只怕连金丹都不够。 方休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抛出识海。 眼下,还是道果要紧。 入夜。 方休将周身气息调理妥当,便遁入识海,先催不动明王神通,再催五色琉璃光神通。 这道五色琉璃光,可说是妙用无穷。 进则能驱邪除魔,退则能护身避祟,加持在自身,还有涤荡神识,提升心智的作用。 包裹识海的蒙蒙金光上,又披一层五色光芒。 两道神通护法,比昨夜更胜一筹。 又催问心碑剑。 问心剑意化作的剑形虚影,在识海中出现。 方休照旧将识海分做三份。 得自杨苍与青石祖师的两缕太极之在,被他大大方方留在直见无上天尊的那块识海内。 克门秘术催动,得见石打开路径。 意识一沉,随即那已经听得耳熟的诡异经声响起。 不一会儿。 那道昏黄色光芒重现。 轰。 方休忽觉识海一震,眼前的昏黄色光芒猛然大涨。 是那位无上天尊,将路径大开,直接现身! 先是一只遍布鳞甲与倒刺的狰狞巨手,随后是一股无有实体的烟雾,中间漂浮着三只犹如毒蛇般的竖瞳。 三眼一手。 正是这位无上天尊的本相。 第二十八章 领悟太极之在 “见过天魔使者。” 三只蛇眼垂下瞳孔,遍布鳞甲与倒刺的狰狞巨手,也摊开五指往下一伏。 随即那诡异经声一收。 识海中风平浪静,根本不像是在直见太极中的存在。 如此看来。 这位无上天尊,确实是畏惧杨苍。 方休暗松一口气,问道:“这位天尊,认得天魔尊?” “天魔尊的大名,我自然认得。” 三眼一手放低声音,小心翼翼着道:“上次是我眼拙,未认出来阁下乃是天魔尊的信徒,还请恕罪。” 堂堂一位天尊,竟这般恭敬作态? 可见杨苍在太极之中的威名。 方休彻底放下心来,开口笑道:“天尊客气,是我冒昧直见,无礼在先,天尊有所防备也是正常。我叫许仙,是天魔尊魔门传人,不知天尊如何称呼?” “原来是许使者。” 巨手轻轻一摆,充作礼节,接着道:“旁人都唤我独龙尊,只是天魔尊座前,怎么敢称尊?许使者唤我一声独龙便是。” “独龙尊是天尊之身,许仙怎能无礼?” “万勿客气,万勿客气。” 独龙尊连连赔笑,又问道:“许使者既是天魔尊的信徒,怎会有沾染吕天尊气息的太极之在?” “这是天魔尊的安排。” 方休张口就来,胡扯道:“吕天尊开辟一方世间后,原先布置的诸多安排都用不上,被他留下。我便依照天魔尊的吩咐,假扮道门传人,伺机窃取。” 说的倒都不是假话。 青石书,就是吕祖的布置。 是吕祖闲置无用之后,才赐予青石祖师。 而方休假扮道门传人,不正是杨苍的安排? “原来如此。” 独龙尊听得手掌摆动,似是深信不疑。 于他们这些天尊来说,太极之在俯拾皆是,好比如空气一般的存在。 但沾染天尊气息的太极之在,却事关这位天尊的底细与奥秘,绝对不会轻易留下。 除非像吕天尊这般更进一步,才会放任自己气息流传。 独龙尊苦于实力不及,一直无法寻吕天尊报仇,可对吕天尊的情形却十分清楚。 吕天尊开辟世间后,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寻回所有世间的使者,带入太极之中,又接引入自己那一方新世间,赐予神魔出身。 故而这些使者,皆有沾染吕天尊气息的太极之在,也就传播广众。 再者说,天魔尊神威莫测,兴许也有手段,取得其他天尊的气息。 这些都无关紧要。 真正紧要的是——天魔尊仍未突破。 带有天魔尊气息的太极之在,只会是他亲手赐下。 而天魔尊,万万不可得罪! 独龙尊提着小心,又问道:“不知许使者见我,是有何事?” “一件小事。” 方休拨弄着两缕太极之在,好似无所谓道:“我是来寻凝结道果之法,以符合我假扮的道门传人身份。” “道果是何物?” 独龙尊问道。 方休一愣,下意识回道:“你不知道道果?” 话一出口,他便醒悟过来。 道果是吕祖留在这一方世间的修行之法。 而太极中有诸多世间,其他世间便未必有道果这一说法。 甚至,都未必有道门。 “我见过一方世间,道果是至高境界,为修行人毕生追崇。 “也见过一方世间,道果是无上法术,可以沟通无数世界。 “还见过一方世界,有名混元道果的秘术,能积蓄修行者一倍的法力……” 独龙尊随口举几个例子,才问道:“不知许使者所在的这一方世间,称之为道果的是什么事物?” 方休便把道门修行之法,与道果的来历,详细说给他听。 “这修行之法倒是巧妙,将所求之道凝结成道果,炼入内相之中,便能随着境界提高,自然而然领悟大道,这吕天尊……” 独龙尊差点夸出口,想想是仇人,便止下话头,转而道:“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许使者已获得太极之在,只用稍领悟几分,便在道果之上。” “我也是这样想,可天魔尊正在与人争夺一股阴阳气,只来得及赐我这一缕太极之在,却分不出时间将我点悟。” 方休叹口气,朝独龙尊笑道:“我无可奈何,只能来见无上天尊。” 独龙尊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道:“许使者,你还在世间之中,这一次穿过壁垒与我相见,是……” 方休不动声色道:“是天魔尊留下的路径。” 这可没瞎编。 这块得见石,是从克门那个尊者处获得。 那尊者是洪司监的香客。 洪司监又是杨苍的傀儡。 那这条路径,可不就是杨苍留下? “竟是天魔尊的安排?” 独龙尊颇有几分吃惊。 他虽是无上天尊,但在太极之中却排不上名号,与吕天尊、天魔尊这般镇压一方的大天尊相比,差距不知多少亿万里之遥。 天魔尊,怎会让他办事? “若是独龙尊没时间,那许仙也不强求。” 方休笑道。 他是一点也不担心,独龙尊去找杨苍对峙。 对峙便对峙。 反正天尊也无法降临世间,就是事后发现被方休哄骗,又能如何? 大不了,这辈子不超脱了! 你说万一要是超脱,在无极中碰上独龙尊? 这就更简单。 到时大家都是天尊,这边还有天魔尊、吕天尊两座靠山,还用怕什么独龙尊? “自然有时间!” 独龙尊赶忙道,声音带笑;“天魔尊的安排,独龙怎敢怠慢?” 他说着,便伸起巨手,朝着昏黄色光芒招摇,立时便有一股玄妙气息渗入方休时候。 沾染吕天尊气息的太极之在,独龙尊唯恐涉及天魔尊的布置,而不敢动用。 沾染天魔尊气息的太极之在,有天魔尊的底细与奥秘,他就更不敢。 便只能自己动手,为方休引渡一缕太极之在来。 “太极之在,有人称之为大道,有人称之为真谛……其实不过是一切事物的由来之根、变化之本、存在之体……” 独龙尊缓缓解释,一边说,一边从这一缕太极之在上,分化出棉絮般细微的一丝。 才一分化。 方休识海立时一动,隐隐有所领悟。 就好像一道高深至极的难题,被拆解成一个个简单的公式与算数。 方休只凭着加减乘除,都能将难题推演出答案来。 第三十章 炼丹之法 自在果。 喻品:太极之在,真正自在。 方休的内相修行已经圆满,这道果既然凝结,下一步便可以将道果沉入上气海天门,开始炼丹,也就是金丹修行。 方休原本以为,金丹修行应当远比筑基与内相更艰难。 但等他借不动明王与五色净琉璃的心智加持,连下几天苦功夫,将《大罗伏龙真经》的金丹经文参悟之后,却意外发现。 金丹经文,反而比前两篇章都要简单。 老山监讲解过炼丹之法,配合金丹经文,方休很快便发现,这金丹修行,竟也十分轻巧。 尤其对他来说,格外轻巧。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老山监与陈都讲在给听经弟子讲解经文时,从来只讲筑基、内相两篇。 是因为从金丹开始,《大罗伏龙真经》、《煮海经》、《青德经》,乃至各门各派的修行方法,都大同小异,甚至可以直接借用。 道果入天门,炼出丹坯这一步,只要道果凝结便可轻易完成。 倒也不能说轻易,毕竟道果已经千难万难。 道果凝结,丹坯自然便不难。 炼出丹坯之后,要将丹坯落入丹田,再以法脉真气在丹坯上点出丹窍。这一步倒是有些难度——与凝聚气海一般,难在真气积累。 这是个水磨工夫。 气海都无多少人能凝聚,遑论要求更为严苛的丹窍? 但方休最不缺的便是真气。 他随手抄书就有法币到账,又有天魔无相,能将任何法币转化做天魔真气,几乎不打折扣。 换言之。 丹窍这一步对方休来说,不比气海难过多少。 点出丹窍,自然便会催生丹相。 而最后一步,丹相合一,成就金丹,对常人来说也是个难题。 真气质地不同,丹窍与丹相便不同。 性质完全迥异的真气、丹相,若想将它们合为一体,当然是殊为不易。 尤其是——金丹无悔! 这说法有两个来历。 一是金丹之后,道果无悔。 炼丹自道果开始,金丹炼成之后,便再不可更改道果。 若真个道心有移,道果动摇…… 轻则金丹崩碎,境界倒退。 重则金丹反噬,直接身死道消! 二是金丹之后,内相无悔。 内相是指法脉与上下两处气海。 气海自然没有什么说头,谁都是天门、丹田两处。 法脉却千差万别。 而丹相合一之后,金丹之中便只有这几种丹相由来的法脉真气。 故而一些道门传人,往往会在炼出丹坯之后,多寻几条法脉勾连,为的是来日能有更多手段。 正是这个缘由,世间才会有《火鸦观真传法脉注解》,以及陆逢临行前赠予方休的几道法脉,这些单独的法脉修行之法。 想来也是这个缘由,才导致各门各派的炼丹之法都差异不大。 无论哪个门派的弟子,到炼成金丹时,都有乱七八糟各种法脉。大家情形都相似,炼丹之法自然便会相似。 而这就是丹相合一的难处。 出自同一门道法的不同法脉,如《大罗伏龙真经》的伏龙、泼天、换海三道法脉,虽然勾连的窍穴不同,但真气性质尚有互通之处,勉强能够将丹相合一。 要是乱七八糟各种法脉,乱七八糟各种丹相。 这可怎么合一? 也不是非得乱七八糟。 只是法脉积蓄有限,《大罗伏龙真经》三条法脉,《煮海经》五条法脉,每门道法的法脉都不同,唯一一个相同点是——足够凝聚气海。 丹窍的要求,却比气海高的多。 不多勾连几条法脉,根本积累不够真气。 而这个难题…… 方休直接跳过。 《天魔策》只有一条法脉。 天魔法脉勾连人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能积蓄的真气远比寻常法脉更多。 一条法脉。 便只用点出一个丹窍。 也就只有一个丹相。 不用合一都是一。 啧。 别说对天地法理的解法不同。 即便是道解与魔解能完全共存,单凭这天魔法脉,道门也得恨死魔门——嫉恨的恨。 不过这也是工夫花在前头。 天魔法脉必须沾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方休前前后后搜罗的法脉有数十条之多,在勾连法脉上耗费的心血,远甚于寻常道门弟子。 丹相是后话不提。 方休结成自在果后,隔天便将丹坯炼出。 以他的种种便利,点出丹窍这一步,也至少要抄个几年书,才能有足够积累。 这已是旁人难以企及的进境。 急不来的事,就慢慢抄。 时间匆匆过去月余。 方休打开五识的消息,没几天便传遍燕京。 他一个道门传人,却在六度八识的修行上更进一步,自然要有些指指点点的非议。 可传授方休佛学的乃是悟真大师,正儿八经执佛门牛耳的白马寺高僧,立时便止下不少议论。 连东兴山那两座金国庙别传,虽与白马寺有些不合,也不会怀疑悟真大师的眼光。 以方休这等佛缘。 只要能将他感化,弃道门而入佛门,那便是佛门一大幸事。 在道、佛两大门别的争端之前,金国庙与白马寺的间隙,都是可以放下的小事。 反倒是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之下。 燕京城中开始有传言……这悟真大师,能将道门传人都指点地打开五识,那该是何等佛学深厚的高僧? 广林寺因此而香火不绝。 至于道门之中的非议。 方休也早已在老山监那漏过底。 有燕山大罗作保,其余人便是有什么说法,也只能乖乖烂在肚子里。 老山监得知消息后,还喜出望外,给方休送来不少丹药。 嘱咐他好生修炼,早日成就真人。 方休前前后后做的几番准备,这便一一派上用场。 有老山监与悟真大师背书,没有人还会去怀疑:这个方休,为何能如此之快,轻而易举打开五识? 即便是格外关注他的有心人,也对方休只有一个疑惑:他是会在五识反哺之下,轻易成就真人,还是索性背出道门而去,改投佛门? 由得他们猜去。 方休虽已打定主意,就走道门修行之路。 却也巴不得旁人瞎猜。 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是,此事之后,他既然有投入佛门的机缘,玉蝉子自然便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只可惜。 跟玉蝉子的关系缓和,跟赵关城的关系却更紧张。 这一天。 又有奉部的公务下来。 “文昌法会?” 方休翻看着奉部官吏送来的文书,眉头微皱。 赵关城,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三十一章 文昌法会,定国公府 道门有诸多法会,科仪各不相同,大会能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小会也能求姻缘前程、富贵平安。 这文昌法会倒是一听便知,是读书人求功名成绩的。 儒门春考在即,正是时候。 只是…… 法会,确实是都供府的职责。 燕京城中每到时节,都可见到都供府高功与高僧,甚至天师或者国师的身影,在天坛摆下仪轨,为国运与万民祈福。 可这是朝廷下令才会举办的大会。 似文昌法会这种,专为斋主自家摆道场的小会,怎会成奉部的公务? 燕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但再有权有势的斋主,也只会私下请一位山监,或者大罗殿的一位高功,已经是好大的场面。 方休往公文后面看,立时明白。 要办文昌法会的,是定国公府。 定国公虽然不姓朱,祖上却跟朱家沾亲带故,又是从军中起家,为大明立过汗马功劳,可谓是尊荣无比。 今年是定国公家里几个孩子要考应天书院,才要办文昌法会。 这大公府,别说能否使唤动奉部。 奉部尽有愿意漏些权限出来,跟定国公家示好巴结的人。 按理来说,定国公既是军功封爵,想来便是武门世家——不过高门大院的公府,自然对子孙都有布置,送几个入书院读书,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武门唯我唯武,儒门心比天高。 无论这两个门别中的哪个,都不像是会请道家传人上门,摆什么法会的。 其中定然是有些蹊跷。 即便不说四大门别之间的间隙。 定国公府这等身份,奉部若有人想讨好,大可发文给大罗殿,亦或者南宫星君庙,都比无厌观来得体面。 这就不用多猜。 肯定是赵关城的手段。 他知道方休的来历,不过是李溪吃空饷的挂籍弟子,半路出家,哪懂什么法会科仪? 若是无厌观没把文昌法会办好…… 轻轻巧巧,就让方休得罪一座大公府。 甚至还有其他后手也说不定。 “这个赵关城,不能留呀。” 方休摇摇头。 法会定在这月十五,还有两天。 方休给青石观送去一封信,又跟南宫星君庙知会一声。 日头还未转到下午,张岭与摩阳成已经赶来无厌观。 将事情一交代。 都不用方休多说一句,两人便直接承担下来。 两人也都不蠢,稍一思索,便品出其中滋味。 “是赵侍郎?” 摩阳成皱着眉头,试探着问。 这几日正有些风言风语流传,说广林寺立寺之前,本来该是奉部赵侍郎来主持点金之礼,却被无厌观方观主横插一手,让赵侍郎颜面扫地。 摩阳成身为山监,常跟奉部走动,也听奉部之人说过几次,赵侍郎对无厌观有些抵触。 “想来应该是。” 方休点点头。 摩阳成瞥一眼张岭,沉默片刻,便借口要去准备法会用器,先行告退。 这倒不是临阵退缩,他的山监之位是方休给的,天然就已经站边。 只不过西宛山里谁不知道…… 现今这位良乡山监张岭,之前先天圆满摆真人宴时,被何真人骂过一句:卿本真人,奈何为狗。 就是不说这么难听。 张岭也跟赵关城的关系匪浅。 摩阳成自然识趣,让张岭与方休师侄两个自己聊去。 他才走,张岭便沉沉骂了一句:“姓赵的这狗东西,不知好歹!” 方休看他一眼,没吭声。 好师伯,以前你接掌青石观时,叫人家做赵大人,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狗东西…… 张岭察觉他眼神,哼一声道:“他之前虽然对我有所提携,但若无我帮他做的几件事,他凭什么升任侍郎?现在我已经不欠他,他却来招惹我们青石观一脉的人,那便不能让他好过!” 方休笑问一句:“怎么不好过?” 儒门早不修行,赵关城也只会些纸谈兵之类的粗浅书艺。 别说方休,也别说张岭,就方休明面上的修为,都能一只手捏着玩。 可奉部侍郎这等大官,朝廷与儒门都有回护的手段,轻易不会出什么差池。 若真出什么差池来。 都供府又怎能坐视不理? “师侄放心,我不会莽撞。” 张岭哈哈一笑,摆手道:“奉部与都供府休戚与共,他让我不顺心,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不顺心。这件事情你不用操心,交给师伯来办便是。” 大方揽下事情后,又交流一番修行,张岭才离去。 方休如今道门修行已经“突破”五宫,开始进军通身窍穴。 虽然差张岭不少,但他可是燕山大罗程一峰的得意门生,伏龙真经打磨出来的人物,又神乎其神地打开五识,自然便有资格与真人论法。 陆逢留下的法脉与法术,方休抄过一份给张岭。 时不时再“无意”中道破玄机,张岭还颇有几分收获。 关于方休五识尽开,兴许要投入佛门这件事,张师伯却是与老山监一般深信不疑。 我师侄是什么人?定然做不出这等事! 转眼到这月十五。 本该是无厌观的职责,方休却连门都不用出。 区区一个文昌法会。 有良乡山、西宛山的两位山监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也能给足定国公府脸面。 方休悠然抄书。 一直到中午时分,耳中传来人声。 “来了。” 方休心中一笑,继续抄书。 “小狐妖,给我下面去。” 花团锦簇的吃面少女,才迈进无厌观来,便兴致勃勃唤道:“先来一碗杂酱面开胃,你家观主有没有教你新手艺?若是没有的话,就再下三碗牛肉拉面……” 竟无人回应。 张幼鱼直接推门进书楼,问道:“方观主,小桑姐妹呢?” 她来吃过几次面后,跟无厌观几人也算熟悉。 又是吃面的大事,可不管会不会打搅到方休抄书。 道门之人,抄什么书? 本来就是个怪毛病,惯着做什么。 “张小姐,又来吃面?” 方休抬头看她一眼,便继续抄书:“你来的不巧,她们都不在。” 堂堂天师,微服吃面,自然不能表露身份,张幼鱼也就只跟无厌观几人说自己姓张。 “她怎么能不在?” 张幼鱼脸色微微变化,又忽而一喜,脱口问道:“那你是不是自己煮面,要煮什么面,是不是新花样,好不好吃?快,快……” “我不煮。” 方休慢慢悠悠抄着书,头也不抬道:“我已经辟谷。” 第三十二章 你还要我给你打下手? 最近方家有件喜事。 方屏怀上身孕。 时间不早不晚,正在她新开一家米铺分店后。 方家过上好日子未多久,方屏的身体底子弱,自然更要好好养胎。 只是以她的性子,怎会放得下米铺生意? 方休干脆把姐姐赶出燕京城去,在良乡县购置一处院落,又雇两个老妈子照料,让她安心养胎——那张师伯的信徒王老板,鞍前马后布置此事,都未花掉方休多少钱。 于是乎,胡小桑姐妹两个便忙碌起来。 既要照看方家米铺两处店面的生意,时不时还要替方休去一趟良乡县,看看方屏的情形。 这一忙。 无厌观里便空荡下来,都无人给方休烧中午这顿。 小狐妖还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方休已经打开身识,自然便能辟谷。 就是这理由打发小狐妖足够,打发一心要吃他面的张幼鱼却显不足。 “你要改投佛门?” 张幼鱼皱着眉头问道。 她虽然一个月才下山一次,也早听说方休打开五识之事。 “没这个打算。” 方休一边抄书,一边摇头。 “那你辟谷做什么?” 张幼鱼便是一哼,开口道:“佛门六度修行中,戒度戒去酒肉,忍度要忍饥寒,才有这那辟谷的破规矩。但你若修行道门,要借取大天地成就小天地,怎能不食人间烟火,自绝于大天地之外?” 方休听得一愣。 天师不愧是天师。 三言两句就显出大修为来。 唔,也有可能只是为吃面,才有这么冠冕堂皇的说法…… “张小姐,对修行之事倒是挺了解?” “我……” 张幼鱼咳嗽一声,遮掩道:“这么粗浅的道理,到寺庙道观里上香时听几句都能领悟。”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还要多谢张小姐指教。” 方休呵呵一笑,继续抄书:“烟火气看来是不能少,只是我今日这书还未抄完,怕是没时间煮面。” “你一个道门弟子,都有时间去修行佛门的六度八识,就没时间给我煮碗面?” 张幼鱼睁大眼睛,又是不服气,又是不乐意,忿忿不平叫道。 方休心中暗笑,故作犹豫片刻,才道:“那……便等我抄完这本。” “你一个修行人,天天抄书抄书,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吃几碗……” 张幼鱼往书桌上一看,便见方休所抄之书,是《南斗六司妙度经张传本》…… 《南斗六司妙度经》是原本,这书名后却加个张传本。 何谓张传本? 附有天师张玄机见解注释的版本。 张幼鱼硬生生止下话头,嘟囔一声:“这本书倒是值得一抄。” “看来张小姐也识得我道家经典。” 方休不动声色,慢慢悠悠继续抄。 张幼鱼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还十分殷勤地帮方休磨墨,只盼着他赶紧抄完。 只是方休今日抄得格外慢,她很快便失去耐心,有些焦躁地绕着书桌走了几圈,终究是等不及吃面,伸手将桌上的《南斗六司妙度经张传本》拿起来。 “张小姐?” 方休不解问道。 “这本经书,张玄机已经重新修订,删去不少无用废话。” 张幼鱼拿起笔,便在书上大段大段划去不少,一边划拉一边道:“你抄这旧版也是白抄,旧版是十年前的老书,如今天师修行又有进境,新修订的版本自然更加精妙。” “天师重新修订过《南斗六司妙度经》?” 方休好奇问道。 “我……我跟书局熟识,才提前得知,这新修订的版本,很快就会面市。” 张幼鱼遮掩一句,继续划拉。 “让我想想,这段应该是删掉这句、这句……这句要不要……不是,这句有没有删呢?还是删了……不是,是已经删了。” 笔一划,便是一段。 “……南斗六司与北斗七政分职,共理三才六合、八卦九宫,乃紫微、太微两极都曹也……唔,这些详细名目都是常识,的确应该删去。” 手一挥,就是半页。 开始还划得随意,到后面却也斟酌起来,每一页都要思虑片刻才下笔。 就这般,张幼鱼一边喃喃出声,一边划拉不停。 看起来,倒真像是在回忆自己提前看过的新版。 只是……更像是在临场发挥,现场修订。 方休看得有趣,也随她。 不一会儿,张幼鱼便将至少删减掉一半内容的经书递过来。 方休接过来翻一翻,也不由佩服天师的道学造诣。 他已是炼丹高功,又被伏龙真经打磨过,自然有些眼力。 大道微言,道家典籍本来便无多少字,篇幅更多是在修订者的注释上。 而张幼鱼删掉一半注释后,留下的部分却依旧能将经文解释清晰,一个要点也不遗漏,一处歧义也不多生,行文简练精要,让人一目了然。 “张小姐的记性真好。” 方休笑道:“待新版面世,我去买一本来对照对照。” “你放心,一个字都错不了!” 张幼鱼信誓旦旦,又有些心虚地道:“只是这新版虽然已经交给书局排版开模,但天师一直都在闭关,总要等天师发话,才能印刷贩卖……你近期未必买得到。” “无妨,既然张小姐说不会出错,那肯定不会出错,我就抄这本也行。” 方休忍着笑,铺开白纸开始抄。 只不过…… 方休原本已经抄了大半。 而张幼鱼现场修订的这版,虽然较原版少掉一半注释,却要从头开始,重新抄写。 一进一退,要花的工夫是一点没少。 张幼鱼眼前一黑,直觉着自己脑仁疼。 这还白搭进去她修订的时间! “方观主,别抄了。” 张幼鱼一手按在纸上,凑到方休眼前,脸色阴沉沉难看,直盯着他道:“我帮你回忆这新版,想得肚子都饿扁,你就不管不顾,还要继续抄书?” 少女青稚气息,随着温湿口风吹在方休脸上,让人有难言的舒适感。 就是她话里隐含威胁,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架势。 “唔,说的也是,那我煮碗面犒劳一下张小姐。” 方休没在逗她,放下笔,转身离开书楼,一边:“张小姐来给我打个下手,早点把面煮出来。” “你还要我给你打下手?我……好好好。” 张幼鱼眉开眼笑,兴冲冲跟上来。 第三十七章 方观主可否给我个面子? “这方休好大的胆,竟敢让七叔等他?” 徐骠终于敢说话,恶狠狠叫道。 语气好似愤怒,脸上却是眉开眼笑。 名镇边关的龙平卫徐家七爷,金衣真气已然三转,凭方休这个假和尚小道士,如何能够抵挡? 即便方休果真已经打开五识。 他在燕京城中修行,能经历过什么风雨? 而七叔这种沙场上滚打出来的老将,不知遭遇过多少命悬一线的生死厮杀,对阵经验何等之丰厚。 哪怕只用一招。 也绝非方休能够抵挡! 徐骠越想越是开心,嘴角咧到耳根去。 一会儿,他才察觉到古怪。 七叔怎么不理他? “七叔,我也是想讨祖母欢心,才冲动了些,你可不能告诉……” 徐骠小心翼翼说着,凑到徐七山身前一看。 “七叔!” 他惊呼一声。 却见,徐七山双眼圆睁,太阳穴高鼓,额头密布青筋。 一层金光映在他皮肤下,疯狂涌动。 忽而。 嘭。 一声脆响。 金衣真气似乎终于突破什么屏障,从徐七山身份涌出,眨眼间化作一副金色盔甲。 这才是只有金衣宗师,才能催化显形的真正金衣。 只是金衣很快又崩散,而徐七山失力一般软倒。 “七叔,你旧伤复发了?” 徐骠赶忙扶住他,慌张叫道:“且不跟这姓方的计较,我们回公府养伤,等……” “滚开!” 徐七山一把将他推开,又催起金衣真气在周身游走一圈,才恢复气力,站稳身子。 “七叔,不要强撑,我们……” 徐骠还要说什么,却见徐七山朝无厌观里一拱手,扬声唤道:“方观主这一招,老汉已经领教。老汉这一招,便待来日再会,告辞。” 他说完扭头便走。 徐骠看得一脸疑惑,又隐隐猜到什么,连忙追上去,急急问道:“七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方才……难道是姓方的使了什么招数?” “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徐七山瞪他一眼,招手示意亲兵牵马,又回头深深望一眼无厌观,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道:“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口含……天宪神通?” 徐骠睁大双眼,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在方休手上虽走不出一招,但在军中已是一等一的好手,又出身定国公府这样的名门大户,自然有些见识。 天宪神通。 乃是佛门最上等的小神通! 徐骠连方休已经打开五识都有些不信。 遑论让他相信,方休竟领悟到这道罕见难得的小神通。 分明是个道士! 啪! 徐七山一巴掌将满脸震惊的徐骠抽回神来,瞪着他道:“给无厌观的赔礼,你亲自去准备,绝不可失了公府脸面。” “是,是。” “给广林寺也送一份礼,还有青石观……张山监与摩阳山监一同主持文昌法会,不可厚此薄彼,都送一份。” 徐七山跨上马,思虑片刻,又道:“鬼宗山高路远,我们也没有门路,你给御传宫与燕山伏龙峰,也各送一份厚礼去。” “要送这么多?” 徐骠下意识回道。 “我……” 徐七山手搭在腰上,没摸到马鞭。 毕竟是亲侄子,要是催金衣真气化鞭抽他,真下不去手,只能又狠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这是你惹出的麻烦!若是处理不好,你看定国公怎么治你!” “七叔,我也是……” 徐骠还想要分说几句,徐七山却理也不理他,已经策马而去。 街头街尾的公府亲兵撤去,眼看行人们又要经过,徐骠也没脸在此久留。 他又望一眼无厌观,神色颇有复杂,便赶忙上马随徐七山而去。 “姓方的,你有这个本事,我徐骠认栽!至于……奉部……奉部!” 徐骠心中诸多思绪,追上徐七山后,又凑近开口道:“七叔未必输给那姓方的,他即便有天宪神通,也无法伤到有金衣护身的七叔。而只要七叔挣脱天宪束缚,便是他束手就擒……哎呦!” 徐七山一脚将他踢下马去。 …… 外头的情形,方休自然知晓,也没去理会。 定国公是领兵的贵爵重臣,可谓是位高权重。 以现在的方休,虽说不至于不敢得罪,但也没必要非去得罪。 能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便是最好的结果。 方休继续抄书,一直到傍晚时分。 “师侄!” 张岭脚踩两只火鸦,从天而降落入无厌观,直奔书楼而来,焦急叫道:“我听定国公府的人说,徐七山跟徐骠来寻你了?你有没有事?” “师伯放心,一切无虞。” 方休一脸淡定地摆摆手,三言两句将之前情形道来。 “这就好,这就好。” 张岭才放下心来,又忿忿道:“这定国公府的人真是无礼,我尽心尽力给他们做法,他们竟背后来寻你生事……还有这娄真人,算的什么卦……说来去,还是那姓赵的狗东西!” 最后骂到赵关城头上,张岭更是气愤难平。 骂几句出完气,张岭忽而扭头看向书楼外,讶异道:“陈主事?” 适时有一个声音从外头响起。 “方观主可在?” 方休跟张岭迎出来,正见陈习迈入无厌观中。 还有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张山监也在?” 陈习礼数周到,跟方休二人互相行过礼节,才介绍身旁人:“这位是东兴山娄真人。” “见过方观主,张山监。” 那老道士笑呵呵行礼。 娄真人? 张岭当即变色,怒目而视:“就是你给定国公府算的卦?” “张山监恕罪,我也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才解出那个卦象。” 娄真人摇头叹道。 “娄真人自知对不住方观主,特意请我居中当个说客,来给方观主赔罪。”陈习插句话,朝方休道:“方观主可否给我个面子?” “还请方观主恕罪。” 娄真人拱手唤道。 这两人一唱一和,立时便把方休二人看得疑惑。 这是几个意思? 受人所迫,逼不得已? 娄真人不是听赵关城差遣的,怎么又跟陈习一道? 方休思虑片刻,开口道:“陈主事,你我是老相识,不必说这些客套话。” “方观主如此说,那想来是不计较了。” 陈习点点头,朝娄真人一挥手。 娄真人淡淡一笑,拱手致谢:“多谢方观主,多谢陈主事。” 说完便转身离去。 堂堂一位真人,竟这作态,倒像是陈习的臣属! 第三十八章 大人物 这个娄真人,哪里有在意方休是否恕罪? 他根本只听陈习使唤。 陈习带他来他便来,陈习让他走他便走。 卿本真人,奈何…… 只是,娄真人怎会弃赵关城这位奉部侍郎而去,转而给陈习当差? 方休如今对奉部的情形,也算了解。 要说奉部,便免不了要说都供府。 都供府名义上的主官,是三都五府之首的大都供,又有国师尊号。 虽说现任大都供是佛门传人,但如今天下的的确确是道门更加兴盛。 或者说,正因为现任大都供是佛门传人,更可证明,如今天下的的确确是道门更加昌盛。 在都供府的职衔中,天师要被国师压一头。 可谁都清楚,身为当世道门魁首的天师,才是当下都供府中的第一人——从她占下三都五府八个名头中的两席,也可见一斑。 而张玄机是女子身。 朝廷便特意安排一位女官吏,来领奉部尚书之位,以示跟天师的亲近。 女天师与女尚书。 听起来便登对,自然好打交道。 而陈习也因为是女子身,被这位女尚书当作亲信放在身边,手把手地调教培养。 才平步青云,晋升飞快。 换言之。 只要张玄机还是天师,女尚书的官位便稳定,陈习的仕途也会一片光明。 而另一边。 一直有人反对,朝堂上出现太多女官吏。 其中最是旗帜鲜明的,乃是出身嵩阳书院的谨身殿大学士,程不权程阁老。 赵关城便是由嵩阳书院出仕,理所应当算程阁老的门生。 自然便与程阁老立场相同。 程阁老与女尚书不对付。 赵关城又怎会与陈习和睦? 娄真人对陈习这般毕恭毕敬,以赵侍郎的小心眼,怎能容他? 方休思量着,沉默不语。 边上张岭亦是疑惑,他见方休不开口,便语气不悦道:“陈主事,你轻轻巧巧就把此事按下,我倒是想问问,他娄真人是怎么个受人所迫,怎么个逼不得已?” “张山监这不是明知故问?” 陈习反问一句。 张岭哼一声,冷冷道:“娄真人陷害我师侄与定国公府交恶,我不问个明白,可放不下心。” “张山监大可放心。” 陈习闻言一笑,神态自若道:“我既然替娄真人当这个说客,便是已经担下此事。” “呵呵。” 张岭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打量陈习,冷笑道:“陈主事若是早来几个时辰,我兴许还会信。如今此事已被我师侄解决,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陈主事来担?” “张山监,方观主,不是陈习故意来得迟,而是我得知此事也未多久,已经是第一时间去寻娄真人,让他重演卦象,又赶来无厌观见方观主。” 陈习无奈摇头,又朝方休一笑,双眼微微发亮道:“却没想到,方观主不愧是方观主,竟连徐家七爷也能应付下来。” “陈主事过奖,是徐老千户明事理而已。” 方休不动声色地客气一句。 心中却是一动。 以陈习所说,她也是才知道此事,才寻到娄真人…… 然后便将娄真人收服? 她给的什么价码,能让一位先天真人如此轻易投诚? 她若有这个本事…… 方休心中隐然有所猜测。 这边张岭又开口,挑刺道:“陈主事这买卖做得划算,什么事情都不用担,便落下一份人情来。” 他倒不是尖酸刻薄的人。 只不过青石观一脉如今以方休为尊,张岭自然要照顾方休的体面,自己来当这个恶言恶语的恶人。 “张山监误会,我说的担下此事,并不是指定国公府。” 陈习哈哈一笑,声音忽而张扬起来,话语里毫无顾忌,直白道:“主谋不除,风波难平。我要担下的,是赵关城!” 张岭听得一愣,面露错愕。 主事不是小官,但比起侍郎来还是远远不及。 她凭什么开这个口? “两位不信?” 陈习笑问。 张岭哼一声,自然是不信。 不过陈习说得言之凿凿,不像是随口胡扯,似乎真有什么倚仗。 什么倚仗都好,既然这件事有得谈,张岭也就不再多问,交给方休决策。 方休干脆道:“陈主事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好,那我也不卖关子。” 陈习点点头道:“两位与赵关城的关系,已经难以缓和,与其等他来寻事,不如两位与我合作,早一步下手将他……除去!”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别有意味地看向张岭。 张岭面色古怪,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开口道:“你若是要我们刺杀他,便不用再提。陈主事不会不知,朝廷官员皆有官印护身。” “自然不会是这种手段,两位且听我道来。” 陈习一笑,缓缓道:“张山监应当知道,去年宫中修书之事……那批得自紫禁中的珍藏,一直都保管在奉部典器司的库房,被这个人私取几件,那个人偷拿几个,已经所剩不多。如今库房空荡,正需要有人出来背罪。” 方休听明白她意思,问道:“栽赃?” “怎么能说是栽赃?赵关城本来就不干净,这只不过是让他的罪行大白天下。” 陈习瞥张岭一眼,张岭听得脸色不自在,没吭声。 她便从怀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药瓶,递给方休道:“这是那批珍藏中的青鬼丹,丹方早已失传,世间仅此一瓶。若将之放到赵关城家中……” 方休接过翠玉药瓶,也未细看,便问道:“凭这点小手段,如何除去他?如你所言,私取珍藏的人不少,赵关城大可说是别人陷害,甚至随便找个人便可以给自己顶罪。” “方观主放心,这小手段不过是起个头,后面的事情自然有人做。” 陈习笑得高深莫测,慢慢道:“有一位大人物,也从那批珍藏中取走一件事物……那位大人物不愿被人知晓此事,自然便要找人背罪,才能遮掩过去。而如此大案,至少要一位侍郎下狱,才合情合理,不会被朝廷起疑,继续追究。” 大人物? 方休不由好奇。 听陈习的口气,这大人物的来头绝对不小。 操纵朝堂,给一位侍郎定罪。 这等手腕与权势,连陈习背后的那位女尚书,也远远办不到。 他是谁? 第四十一章 程阁老,夏书生 “夫君,你要去哪,是有贼人的线索了?” 娇媚的赵不知道几夫人追出来,忧愁问道。 她行得匆忙,亵衣松落丝绳,露出圆润香肩来。 这一番香艳就在眼前,赵关城却根本无心一看,只沉声道:“马上收拾行李,我们要离开燕京!” “离开燕京?” 赵不知道几夫人惊呼一声,惶恐道:“那贼人竟有这般可怕,能把你一位侍郎,逼得要连夜逃走?城门都已经关闭,我们怎么走?” 下人已经将马车赶来,撩起车帘请示。 赵关城却一挥袖,便见清光一闪,那车辕立时哗啦一声散架。 “不用多问,等我回来。” 赵关城匆匆留下一句,便跳上马扬鞭而去。 柳树阴影内,莫敢当的身影一晃,亦是遁入夜色,紧追不舍。 快马在前,阴影在后。 还有一抹月色跟随。 不多时,赵关城奔行至长安街,从鹤鸣楼与凤栖楼旁的胡同拐进去,未行多久,便见一座大院。 透过院墙,能看见灯火通明的高楼,欢声笑语,歌舞不停。 长安街上的酒色,当以鹤鸣楼与凤栖楼为最。 只是这两座酒楼虽然名声在外,但大门朝街,来者不拒,如何能合贵客的喜好? 那些身份尊荣之人。 怎会愿意与粗鄙商人在一处地方饮酒? 而眼前这院子,便只有真正身份尊贵之人才能迈入。 若少些斤两,再多金银也敲不开门。 “赵侍郎?” 院前守门的壮汉,认得赵关城面目,见他神色紧急,忙开门迎进去。 赵关城直接登上三楼,脚步匆匆,踩得楼梯吱嘎作响。 到三楼又停下,深呼吸一口气,收敛情绪,整好仪容,才转过拐角,迈入厅中。 这是一个明亮的厅堂。 十余个随意披着淡薄轻纱的妙龄少女伺候其中。 有的在拨弹弦乐,有的在曼妙轻舞,还有几个正绕着酒桌奔走,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在哪呢?别让我捉着!” 一个蒙着眼的鹤发老者,身上衣衫胡乱挂着,露出干瘪老迈的身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张开双手,随着少女们的动静追逐而去。 除此之外,便只有进门口的位置,一个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的年轻书生,孤零零跪坐在条桌之后,闭目养神。 “赵侍郎来了。” 年轻书生适时睁开眼,瞥一眼赵关城,才扬声唤道:“阁老,赵侍郎求见。” “赵关城?” 鹤发老者咦一声,驻足原地,忽而急行几步,将一个停下脚步的少女擒入怀中,叫道:“捉着你了!” “哎呀,程阁老使诈。” 那少女惊呼一声,装模作样地挣扎着,任由鹤发老者上下其手,一阵蹂躏,娇笑不停。 好一会儿。 程阁老才哈哈一笑放开手,席地而坐,扯下蒙眼的丝巾。 与他嬉戏的少女们都围过来,软乎乎的少女玉体挤在一处,好似一个温柔软塌,让程阁老舒舒服服靠着。 又有美酒与甜果送到嘴边。 程阁老顺口尝了尝几根青葱指头,才看向门前的赵关城,问道:“赵关城,夜色正深,你寻老夫是有何事?” “卑职扰了阁老的兴致,实在该死。” 赵关城也不说来意,只垂头拱手,毕恭毕敬请罪道。 “不用多礼,这兴致还要多谢你送老夫的姬武遗珍,老夫已有许多年不曾这般尽兴。” 程阁老呵呵一笑,随便抓一只白净的小手儿轻轻揉捏,慢悠悠道:“只是那瓶丹药已经不剩几颗,你何时再送一瓶来?” “卑职也想为阁老效力,只是……” 赵关城说到这里一停,双手将翠玉药瓶捧上。 “这是什么?” 程阁老问道。 那年轻书生拿过翠玉药瓶,闭目片刻,便睁开眼睛道:“阁老,这是青鬼丹,在奉部整理的姬武遗珍清单里有。” “这名字听着诡异,你找人试过药效了吗?” 程阁老又问。 “阁老,这并非我从典器司库房中取的。” 赵关城脸色难看,阴沉沉道:“是今夜有人潜入我家中留下的。” “嗯?” 以堂堂阁老的心计,自然一听便明白缘由。 栽赃。 程阁老吞一杯酒,问道:“你近日与哪个同僚起了间隙,还是跟那女人有争端?” “阁老明鉴,人人皆知我是阁老门生,我怎会做那嚣张跋扈,得罪同僚的蠢事,给阁老丢脸?” 赵关城表着忠心,又道:“我与尚书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根本不会有争端。” “不错,谨言慎行方是为官之道。” 程阁老点点头,问向那年轻书生:“最近燕京城里有什么风声吗?” “回阁老,风平浪静。” “都察院有参他的折子吗?” “回阁老,没有。” 程阁老眼睛一眯,扫向赵关城:“全无来由,只待明日朝会雷霆一击……这手段,老夫要插手都来不及。” “阁老救我!” 赵关城直接跪倒在地,叩首叫道。 “不用怕。” 程阁老站起身,行到赵关城身前将他扶起:“自老夫幼孙病逝后,便是你最得老夫欢心,老夫怎会坐视不理……你先躲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老夫再安排你回京。夏萧,送他回嵩阳书院。” “学生领命。” 年轻书生拱手应道。 赵关城听得是这叫夏萧的年轻书生护送,立时眼睛一亮,自然是好一番千恩万谢。 他此时仍想不出,是谁要陷害自己。 这段时间若说与谁结仇,只有那无厌观的方休。 可他一个小小道士,根本不可能,也没有能力以这种方式来报复。 且不管下手之人有何等来头。 只要自己安然回到嵩阳书院,便有书院庇佑,可以高枕无忧! “去。” 程阁老挥挥手,转身又将丝巾蒙在眼上,笑呵呵扑出去。 “多谢阁老,待赵关城回京,再为阁老效力!” 赵关城也不管程阁老看不看得见,深深鞠躬行礼,才随夏萧下楼。 到院中。 夏萧唤来门丁,吩咐道:“寻一个车夫来,迟些时候替我送阁老回府。再跟王公子说一声,阁老要借用他的马车,不日还他。” 门丁应声,很快便将王公子的马车牵来。 “赵侍郎可有家眷要随行?” “没有。” “好。” 夏萧把赵关城请上车,自己坐在车前,也不用甩缰绳,只轻轻唤一声:“走。” 拖车的马匹便迈开蹄子上路。 一会儿,马车行至燕京城门,出示程阁老的信物后,被城防放行。 顺着官道,不多时便消失在夜幕中。 夜色正深。 一片寂静里,除开赶路的马车,便只有阴影与月色在转动。 第四十二章 画上仙、诗中剑 哒哒哒。 马车顺着官道走一阵,离开燕京城渐远,忽而调转方向,往一条小径行去。 停在一处空旷荒野。 “夏兄?” 车内传来赵关城的疑惑声。 夏萧没应他,只站起身来,朝着夜色拱手,扬声唤道:“请同行的朋友现身一见。” “啊!有人跟踪我们?” 赵关城声音惊慌。 “赵侍郎勿用担心,有夏萧在,自然护你周全。” 夏萧安抚一句。 马车里响起几声磕碰,很快也安静下去,只有赵关城沉重的呼吸声。 夏萧等一阵,见四下里无人应话,摇摇头,接着道:“此处僻静,即便惹出些热闹,也不怕人知。再往前去,未必有这般好的地方,朋友还在等什么?”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他。 “小书生,你叫夏萧?姓赵的与我定国公府有仇,今日必须留在这里。” 莫敢当的身影在车前一株大树下出现,面目藏在树影内,只显出魁梧的身躯。 “定国公府?” 夏萧看他一眼,摇头道:“徐家上下世代修行铁牢金律功,只有小公爷徐骁例外,年少时离家到崇武堂学来五丁拔山刀意……我观壮士身上气息,似乎并非这两者。” “小书生有些眼力。” 莫敢当也不否认,又问:“你是嵩阳书院的学究?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似你这般年轻的学究。” 学究。 潜藏月色中的方休,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他之前听苏环说过,四院之中藏着不少饱读圣经的老学究。 如此看来。 这学究一词,指的便是仍然注重境界修行的儒门弟子。 “壮士过奖,夏萧不擅教化,也不懂治政,唯有经学上略知一二,只能做个学究。” 夏萧客气一句,又道:“壮士若要遮掩自己气息,那自然畏手畏脚,绝无法从我手中留下赵侍郎。壮士若放开手脚,也最多只留下赵侍郎,却绝无法留下夏萧,还会暴露底细,让夏萧寻到壮士背后之人…… “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果然是儒门作风,看似恭敬有礼,实则目中无人!” 莫敢当哼一声,纵身便往马车跃来,嘴里叫道:“我看你走不走得了!” 人在半空,他已拔拳砸出。 呜—— 拳锋撕出风响,如饿狼夜啸。 “这是何必。” 夏萧摇摇头,将手一挥,便有一幅画卷从袖中展开。 月色明亮,照见画纸上的断桥与梅花。 画才亮相,四遭便有寒风忽起,细雪纷飞,点点红梅夹杂其间,一时分不清这景致在画中还是画外。 莫敢当撞入画景,立时便被风雪裹挟,以致身形凝滞,寸步难进。 “开!” 他怒喝一声,一身真气涌动,无穷劲力勃发。 莫敢当也担心被夏萧识破来历,故而只将真气藏在肉身中,并未放出体外。 饶是如此,真气灌注下的拳势,也轻轻松松将风雪抖开,直直砸向马车。 “开。” 夏萧亦是同样一个字。 便见画景之中,细雪一转,随风化作一朵朵红梅,向莫敢当围去。 啪! 不知多少梅花被拳劲砸碎,花瓣如雨四溅。 可风雪未停,梅开不止,任凭莫敢当一拳又是一拳,梅花反而愈来愈多,几乎将他淹没。 “年前良乡县有一位高才,作咏梅绝篇。夏萧读来心潮难已,闭关许久,才将一身浩然气凝炼,画出这一幅咏梅图,请壮士鉴赏。” 夏萧手抚画卷,淡淡笑道。 好像真是在请客人赏画,而不是对敌拼斗。 “素闻嵩阳书院剑有画上仙、诗中剑,剑画双绝。你只这一幅画,可拦不住我!” 轰! 重重梅花忽而爆开。 便见其中一道人影,身遭有青黑色真气显化异象,上身似槐木撑开树冠,下盘如三足拱立鼎肚。 莫敢当终究还是显露自己真气。 武门修行,真气九转之后,才能显化武相。 莫敢当的武相虽未成型,但至少说明他已经真气九转,迈入武相修行。 这境界比作道门,便是内相圆满,开始炼丹。 而他武相的形状…… 天子宫前有三槐九鼎,由御驾六军拱卫。 这真气的来历。 内行人一看便知! 既然透了底,莫敢当自然不再留力,身形一晃,真气凝聚拳面,好似擒着一股龙卷,滚动风雪,朝夏萧砸来。 “六军禁卫炼身秘法?这门功法只在燕京崇武堂流传!” 夏萧眼中精光一现,随即伸手一挥,便从画景中折来一杈梅枝。 “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 他轻诵一句,便挥舞梅枝刺出。 分明是简简单单一根树枝,还是画出来的,如何能用来对敌? 可迎上莫敢当威势无匹的拳锋之后。 顶着一朵梅花的枝杈,忽而暴涨出无匹剑光,直接将槐鼎真气刺破,气浪爆起,朝四面八方炸开。 轰! 噼里哗啦。 周遭几十丈之内的野树尽数摧折一空。 夏萧身后的马车首当其冲,化作无数碎片。 “夏兄救我!” 赵关城惊慌掉落在地,怀中滚出一枚令牌,猛然射出清光来,将他团团裹住,抵下槐鼎真气的余波。 竟是安然无恙。 奉部侍郎官印! 悬在半空中的咏梅画卷,也一阵哗啦啦抖动,好似要被扯破。 而夏萧与莫敢当过招之处。 槐鼎真气消耗一空,却也将那梅花枝杈轰成齑粉。 莫敢当不管不顾,赤手空拳继续砸去。 夏萧手中失了兵刃,却也半点不慌,只并指在身前一点,诵道: “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 诗声才落。 咏梅画卷便是一抖。 画景中的细雪与点点红梅,忽染刺骨霜意,寒如剑锋! “好犀利的剑画!” 莫敢当神色一变,当即收拳,脚下在地上一点,抽身后退。 嘶嘶嘶—— 饶是他第一时间变招,仍是被细雪红梅剑意波及,衣衫划破十数道缺口,隐见血色。 “你不是我对手。” 夏萧摇摇头,转身扶起赵关城,又朝莫敢当道:“你此时退去,我可允诺三个月内,不去崇武堂追查你的底细。” “夏兄,不可!” 赵关城急忙叫道。 “赵侍郎,程阁老只让我护送你回嵩阳书院,却没让我听你差遣。” 夏萧瞥他一眼,淡淡道。 赵关城面色一窒,说不出话来。 他虽是奉部侍郎,位高权重的朝中大员。 但夏萧是嵩阳书院百年来,最有望立下文心的学究,被山长寄予厚望。 若不是程阁老发话,赵关城在他面前还要持学生礼。 “如何?” 夏萧又问向莫敢当。 莫敢当脸色阴沉沉,应不出话。 他正思量着要不要殊死一搏…… 忽而。 “这个人,去不了嵩阳书院。” 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在夜色下响起,冷冷道:“他的命,我要了。” 第四十三章 香如故,百剑 十七道伤口。 莫敢当清晰知晓自己的伤势。 以他这等悍将,即便断肢断骨都能奋战到底,何况这十七道只划破皮肤的轻伤。 但莫敢当同样知道,夏萧说得没错。 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夏萧剑花双绝下的“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一句,虽说并未给莫敢当造成多大伤势,可……莫敢当早已成就宗师! 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尽开,肉身宛若铁铸,水火不浸,刀剑无惧! 可见夏萧这一句的剑锋之利。 这还是莫敢当躲闪及时。 若晚上一时半刻,被细雪与梅花覆盖,至少要数百道伤口,削去一寸血肉! 而夏萧置身画景之中,莫敢当非要突破这一句,才能近身。 即便近身。 夏萧尚有另一句“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能与莫敢当灌注真气的全力一击拼个旗鼓相当。 又该如何抵挡? 一幅画,两句诗,夏萧便立于不败之地! 莫敢当此时真恨不得把定国公府的门匾给砸掉。 若非徐骠横插一手,赵关城怎会有嵩阳书院的学究护身? 要是让赵关城安然离去,致使主公的大事出现差池…… 莫敢当牙关咬紧,手中已多出一瓶摧折血气、压榨肉身的丹药。 正当他打算以命搏命时。 那古井无波的声音从四下里出现。 “谁?” 莫敢当立时一愣。 还有人要杀赵关城? 那边夏萧本以为是他同伙,可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也不由眉头微皱,转身朝赵关城瞥去一眼。 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赵关城被他看得脸色一红,心中不知多少污言秽语。 还未想明白前一个仇家是从何而来,这就又出来一个。 找谁说理去? “夏兄……” 赵关城干巴巴唤一声。 “放心。” 夏萧挥挥手,便朝四下里扬声道:“躲躲藏藏岂是君子所为?这位朋友还未鉴赏过夏萧的咏梅图,便说赵侍郎去不了嵩阳书院,未免言之过早。” “就凭你这张破画?” 另有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从林中响起。 还有人? 莫敢当与夏萧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影从夜幕中飞掠而出。 月色照下,首先映入眼眶的是一张楚楚可人的绝色面庞,再是一段分外婀娜有致的身躯,以及…… 一条摇曳摆动的墨鳞长尾。 勾? 不对。 一丝生机都无。 是勾鬼! “勾鬼?” 夏萧心中一动,下意识想到一号人物。 只是不待他细想,那勾鬼已经游到近处,闯入画景之中。 “月寒!” 夏萧吐出二字。 这是儒门诗艺的绝学,唤作简言诗,用简短几字代替一句长诗,同样能催发诗句效用。 月寒,便是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 话音一落,画景之中杀气腾腾,一粒雪、一瓣花,皆作剑锋凌厉! 却见那勾鬼长尾一荡,周身便涌出浓郁至极的阴森森鬼气。 细雪梅花所化的剑光,只刺入几寸,便被鬼气凝滞,仿佛由画景重归画纸,一动不动。 而勾鬼伸手一推,便有霜寒气息从掌心吐出,扫开细雪,吹走梅花,在如阵剑光中分出一条路来。 “好高深的鬼气!” 夏萧当即又催浩然之气,喝道:“折!” 仍是诗艺绝学,简言。 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 他在这一句诗上的造诣更高,已能以一字催发。 话音落,就听咔嚓一声轻响。 便有一枝梅花折断,都无需经过夏萧之手,好似自有灵性一般,挥舞一圈,朝美艳勾鬼直直刺去。 画景之中皆是画,皆随夏萧意识流转。 心念一动,画景便动。 这才是这位嵩阳书院学究的真正本事! 旁边莫敢当看得心神俱震。 方才夏萧若使出这手段,他根本就无法全身而退,甚至已经有性命危急之险! 以他的眼力,自然也能分辨出这勾是鬼魂之身。 勾离妖国在两界山以西,大明难得一见。 驭鬼为奴的手段倒是并不少有,但眼前这勾鬼至少有鬼将修为,绝非寻常修行人能够祭炼。 勾妖所化之鬼…… 这般情形,唯有一种答案。 莫敢当举目四望,寻找那位前辈的身影。 不久前,在燕京城显露过行踪的,鬼宗许仙! 而此时画景之中。 梅枝刺出,摧枯拉朽般破开霜寒鬼气,如入无人之境,直直刺向勾鬼眉心。 这勾鬼,自然便是离婵。 “好狠心的书生。” 离婵娇声一笑,听得夏萧心中一震,意识出现片刻混乱。 鬼音摄魂! 这秘术颇有几分神异,越是美艳女鬼,施展来越有效用。 夏萧一失神,那梅枝立时少掉五成威势,被离婵鬼气一裹,便崩成齑粉。 正此时。 夏萧恢复清醒,断喝一句:“香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句出自那位高才咏梅原作的诗词,本就与咏梅画景意境最合。 是夏萧在这一幅画上的绝招。 他至今只能将之简言成三字,可见这一句诗的底蕴之深。 三字出口。 那梅枝所化齑粉登时一震,转作千千万万道剑光! 离婵娇呼一声,便将鬼气收回身前,凝作一面阴森森骇人的镜子。 望镜中一望,甚至能看见张牙舞爪、七窍流血的恶鬼,在镜面上一闪而逝。 密密麻麻的剑光斩在鬼镜上,发出暴雨般密集的敲金击玉之声。 只一会儿。 剑光便消磨大半。 却听一声咔嚓。 镜面上乍现一道裂痕! 咔嚓咔嚓。 剑光所剩无几,裂痕却越来越多,眼看鬼镜就要被击碎。 忽有一只藕般纤长、玉般白净的手臂从镜中伸出,青葱五指舒展,轻轻一握。 残余剑光,尽数收入掌中,化作鬼气从指缝间溢散。 哗啦。 鬼镜崩碎,重新化作鬼气,被面色苍白几分的离婵收回体内。 而那手臂的主人,已经显出真身,立在离婵身前。 一般的人身勾尾,一般的绝色容颜,只比之前那勾鬼消瘦一分,才让人看出分别来。 两只勾鬼! 夏萧神色一变。 他咏梅画景的三句诗,尚还与一只勾鬼分不出胜负。 若再来一只…… 夏萧当机立断,一挥衣袖。 便又有一幅画卷从袖中展开。 这幅画极长,画着一柄又一柄造型各异,闪着寒芒锋光的长剑。 “百剑图!” 旁边莫敢当惊呼一声,叫出这幅画的名字。 夏萧却不恋战,回身抓住赵关城肩膀,喝道:“起!” 哗啦啦—— 百剑跃出画纸,合作一股剑龙,直冲云霄。 而夏萧伸手抓住其中一把剑柄,便随剑龙冲天而起。 剑龙速度之快,离婵姐妹根本不及阻拦。 眼看夏萧与赵关城就要脱困。 夜空中忽有一层水气弥漫,泛出涟漪波光。 随即一道黑影从水光中跃出,朝剑龙撞去。 竟是一条头角狰狞的龙蟒! “我说了。” 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又响起,淡淡道: “他去不了嵩阳书院。” 第四十四章 儒门当以圣经为先! 画上仙、诗中剑。 嵩阳书院剑画双绝。 而百剑图能将剑画合一、双绝合璧,乃是嵩阳书院压箱底的画景。 是以莫敢当才认得。 夏萧的咏梅图与折、月寒、香如故三句,已然叫莫敢当看得惊异,混没想到他竟然还未用尽全力,仍有一幅百剑图在袖。 此画一出,才是夏萧真正放手施展! 只可惜,这般来历显赫的百剑图,却被从天而降的吞月龙蟒一撞,便哗啦啦崩散。 “好强横的法术!” 夏萧心中一惊,当即松开手,催动咏梅图画景,随风雪飘荡而出。 四门各自手段,尤以道门法术最具威势。 但法术也有高低。 而以夏萧的见识看来,眼前这条龙蟒,定然是最上等的法术无虞! 剑龙溃散,龙蟒却犹有一分余力。 便见龙蟒长啸一声,张开尖吻,利齿间玄阴水气逸散,朝这夏萧继续撞来。 夏萧身遭环绕两幅画卷,一幅是百剑图,此刻因百剑黯淡而失去光彩,另一幅咏梅图却还完好。 “香如故!” 他断喝一句。 风雪只是一震,便再无其他反应。 “糟糕,我的浩然气不支了……” 夏萧神色变化,匆忙吐出一个字:“折!” 咏梅花景中便有一段梅枝折下,刺向龙蟒。 轰! 吞月龙蟒残存的法力炸开,淹没梅枝,又惊起一阵风浪,朝四面八方涌去。 “夏兄!” 赵关城惊呼一声。 却是夏萧被风浪波及,好似被一堵墙拍在身上,不由得浑身一震,眼冒金星,手上也失了力道,没有将他抓稳。 两人立时被风浪吹散。 正此时。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头戴黑漆头巾,身着青罗道袍,脚下一双皂靴。 瞧着平平无奇。 却把夏萧看得心神一震,暗暗叫道:“果然是他!” 奉部卷宗里有胡不归的口供,记载鬼宗许仙的衣着相貌,正是眼前这人。 赵关城怎会得罪他? 隐世道门之人,又为何插手世俗之事? 夏萧百思不得其解。 却见许仙一现身,便往赵关城掠去。 “赵侍郎小心!” 夏萧匆忙催动咏梅花景,想要借风雪梅花施以援手。 “小书生,你怎么不看我?” 忽有一个娇柔抚媚,却又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夏萧鬼使神差般转过头去,入目便是一面镜子。 镜中先映出他的面目,又眨眼间褪去皮肉,化作腥红骨架,瞪着一双淌血的可怖双眼,凄厉叫道:“我寒窗苦读二十载,凭什么要给一群酸儒做鹰犬差遣?为何学究不能做官,为何学究不能……” “鬼音,鬼镜!” 夏萧立时一惊,当即将头转开。 眼前却又是一面镜子。 “什么教化! “什么治政! “儒门当以圣经为先!” 镜中恶鬼七窍流血,尖锐惨叫声在耳畔炸响,震得他头晕眼花。 有两只勾鬼! 夏萧当即咬破舌尖,借剧痛镇住神识,再将所剩无几的浩然气催动,灌注在咏梅图中。 风雪一盛,梅花绽放。 咏梅画景重新展开,将两面鬼镜放出的阴邪鬼气抵住。 也只不过是一时周全。 鬼镜左右包夹,即便两只勾鬼不再动手,夏萧的浩然气也很快便会被鬼镜消磨干。 到时画景一散,如何还有招架之力? 这…… 已是死局! 夏萧脸色奇差,扭头一望,正见鬼宗许仙掠至赵关城近处,伸手抓去。 忽有一团清光涌现。 一枚令牌在赵关城身前浮沉。 奉部侍郎官印! “赵侍郎,躲在官印笼罩内!” 夏萧扬声叫道。 这已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赵关城倒是也有几分浩然气,可他既然走的是为官仕途,自然在修行上没有多少造诣。 一点粗浅手段,只够让信件折纸鹤传书,修为连才开一宫的小道士都未必能及,跟在场几人比较起来,他等若一个从未修行的凡夫俗子。 官印护身,清光抵住来人。 赵关城本来惊惶难当的神色平缓几分,又升起恼怒来,扯开嗓子叫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为何? 方休感受着官印阻力,心头叹一口气:“你怪徐家阿彪去。” 他跟赵关城之间只有些小摩擦,还不至于非要取走姓赵的性命。 只不过…… 既然张岭已经参与此事,那此事便一定要干净利落结束。 赵关城若不逃,兴许还有几分渺茫机会,在牢房里过下半辈子。 可谁也没料到,冒出一个徐骠来,致使此事横生枝节。 眼下赵关城若要逃。 那就只能死。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赵关城又厉声叫道,手指燕京方向,怒喝一句:“本官乃是……”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双眼睁大,满是错愕与惊惧。 方休的手臂,竟轻轻松松穿过官印清光阻碍! 官印的神异来自官运,而官运是人国气运与儒门气运化合而出。 方休潜伏半夜,可不是干看着。 人国气运浩大,他领悟不得。 可儒门气运……天魔无相能转化四门修行,自然熟门熟路,借着盘踞赵府宅院的官运,推演出几分心得来。 这会儿只不过是将藏在掌心的天魔真气转作浩然之气,稍加几分遮掩,便骗过官印。 “你要看,那便看仔细。” 方休伸出一根手指,在赵关城惊恐眼神注视下,往他眉心一点。 啪! 只一缕真气吐出,便将赵关城大好头颅轰成血肉碎末。 官印清光立时消散。 无头尸身掉落。 “怎么可能?” 夏萧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心神俱震,被鬼气寻到机会,突破咏梅画景,往他身上扑去。 四门修行,以书生的肉身最是孱弱。 鬼气一扑,夏萧脸色眨眼间惨白,只挣扎着呼几口气,一声都来不及叫唤,便被鬼气浸入心神,直接晕死过去。 一直旁观着的莫敢当,也看得胆战心惊。 既然是鬼宗之人,那只用一道法术便破去百剑画景,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他是怎么破去奉部侍郎官印的? 莫敢当没工夫多想,很快收敛神色,朝方休拱手行礼,恭敬唤道:“晚辈莫敢当,见过许前辈。” 方休正把玩着奉部侍郎官印,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认得本座?” “之前十万大山的火猿大将潜藏燕京,是许前辈出手除去,我代大明百姓谢过许前辈。” 莫敢当深深鞠一躬。 “你若要记本座的恩,便记住本座这句话。” 方休冷哼一声,阴沉沉道:“青石观祖师与本座有旧,谁要再敢给青石观一脉惹事,本座绝不轻饶!” 第四十五章 好一个陈习 青石观? 莫敢当一时都未想起来,这是哪处道观? 待脑袋转过弯,才回忆起,不正是今夜潜入赵关城府邸的良乡山监,张岭的山门? 难怪许前辈也要杀赵关城。 原来是替张岭扫清首尾。 只是小小一座青石观,从来名不见经传,怎会跟鬼宗结下交情? 这般看来。 前段时间名扬燕京城的无厌观方休,之所以能得许前辈青睐,也是他出身青石观一脉的缘故。 甚至他的种种机缘,都是因为与鬼宗的交情。 幸好,幸好。 这次让张岭办事只是顺水推舟,并未威逼利诱,否则…… 得罪鬼宗之人,该是什么下场? 莫敢当方才还在惊疑,许仙是如何破去官印。 这会儿忽而醒悟过来。 为何许仙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察觉他的气息与修为? 莫敢当已经开始武相修行,这是能与道门炼丹比照的境界,放在军中至少是一位都司指挥使,跟之前的洪司监是一个品级。 他的修为,绝不算差。 自然有些眼力。 夏萧是儒门学究,手段巧妙,看不出虚实也是正常。 可道门真气从来汹涌,威势根本无法遮掩,只用从气息上稍加分辨,修行境界便一目了然。 除非是…… 金丹无漏! 一位金丹真君,如张玄机这般,都已经能触动国运,区区一枚官印,当然随手破去。 莫敢当也顾不得细想,赶忙行礼道:“晚辈一定谨记!” “记着就行,若还有下次,我直接去寻你主子问话。” 方休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落到莫敢当耳中,却听得他脊背发凉,额头沁出汗来。 若是给主公招惹来一位金丹真君…… 自己简直万死难辞! “余下事情你来处理。” 方休挥挥手,便催动真气遁走。 “恭送许前辈。” 莫敢当敬礼唤道。 夏萧被鬼气制服后,散在他身旁的咏梅图与百剑图,便落入离婵姐妹手中。 这会儿方休离去,离涓没有什么心机,丢了咏梅图便跟上,离婵却将百剑图卷好收起,才身化阴风,追着方休身影而去。 一人两勾鬼消失在夜色下。 莫敢当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怕不已。 不过今日也多亏许仙,否则以夏萧的两幅画景,只怕自己豁出去性命不要,也留不下赵关城。 正事要紧。 莫敢当催起槐鼎真气,先将赵关城的无头尸身轰成碎末,又把几十丈土方圆的土地犁翻一遍,掩埋掉所有线索痕迹。 这才拎起不省人事的夏萧,趁着夜色潜回燕京城。 第二日。 奉部典器司库房失窃一事案发。 监守自盗的首犯,奉部侍郎赵关城,自知罪不可赦,已经早一日畏罪潜逃,被刑部张榜通缉,奉部上下也有不少官吏牵扯其中,一并治罪。 方休不用去刑部打听,只听街坊们闲言碎语几句,便知晓此事。 不过街坊们的谈资也无具体事项,比方说究竟还有哪些从犯便不得而知。 倒是赵关城家中被查抄时,侍郎夫人撒泼抗拒,一个不小心扯掉一身衣衫的事情,说得津津乐道,有鼻子有眼。 转到正午时分。 便有一位定国公府的管事,带着不少礼品登门拜访,又领来几个工匠,并几车最上等的青石。 昨天徐骠踩坏几块地砖,公府财大气粗,今日直接给无厌观一整个院子都翻新,算作赔礼。 方休也不客气,淡然收下。 工匠们便热火朝天开工。 午后,王陈氏照例来无厌观上香。 今日这女鬼将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瞧着格外开心。 方休随口过问一句,王陈氏便兴匆匆道:“观主,昨夜我夫君与几位朋友饮酒论诗,竟遇上程阁老!” “程阁老?” 方休故作不知。 “就是谨身殿大学士,出身嵩阳书院的,程不权,程阁老!” 王陈氏眼睛发亮,欢喜道:“程阁老的车夫不知遇上什么事情,借了我家的马车提前离去。后来程阁老要回家时,是薄郎为他驾车送还,一路上相谈甚欢,极得赏识!” 方休看她这高兴劲,没好意思拆穿。 要怎么说? 难道跟王陈氏说,你家薄郎昨晚去的,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倒是两人对话,被院中监工的定国公府管事听见。 这老管事犹豫片刻,插话道:“这位夫人,程阁老并非一个好依靠。” 王陈氏听得皱眉,有些不悦地瞥他一眼。 女人总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丈夫不是。 女鬼也这样。 老管事赔笑一声,拱手道:“夫人莫怪,我是见夫人与方观主熟络,才担心郎君走错路数,影响仕途。” “此话怎讲?” 方休打个圆场问道。 “方观主有所不知,今日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老管事将赵关城监守自盗的事情三言两句说来,接着道:“谁不知道,赵关城之所以能任侍郎,是因为去年程阁老的幼孙病故,他借着奉部权势,请一位都供府高功给那死人配阴媒,娶了几个刚死的女鬼同墓超度,才得程阁老欢心,一路高升。 “赵关城自诩为程阁老门生,这次倒台得这么快,程阁老却不闻不问……保不齐,就是有人要对付程阁老,才拿赵关城下刀!” 啧,这大公府的管事,说起朝政时闻来,也一股子菜市场味。 老管事说到最后,劝道:“程阁老兴许已经自身难保,郎君可千万别上错船。” 女鬼将听得忧心忡忡,香也不上,便急匆匆告辞离去。 方休有心多打听几句,便故作随意道:“徐管事对朝中情形真是清楚。” “方观主过奖,是这次事情闹得大,我才听说几句。” 老管事乐呵呵客气一句,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内阁已经明令奉部那位女尚书,要她自己请辞下野,回书院读书去!” 奉部尚书也被牵连? 方休听得一愣,十足讶异。 那女尚书是陈习的靠山。 而这次姬武遗珍失窃一案,让赵关城顶罪的事情,是陈习从中联络,一手促成,可以说居功甚伟。 难道那位大人物在幕后布置此事时,没有料到此节? 还是说…… 方休想到一处关键,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原本以为,陈习只是替女尚书办事,而女尚书才是跟大人物来往之人。 现在看来…… 好一个陈习! 第四十六章 大人物的身份 奉部有一条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只要张玄机还是天师,女尚书的官位便稳定。 而陈习也可以仗着女尚书的提携,平步青云,前途明媚。 无论谁要对女尚书不利,便是对陈习的仕途不利。 除非…… 是陈习要取而代之! 奉部需要一位女尚书。 而陈习也是女子身。 只要将现在这位拉下马,所有因为女天师存在而加诸在女尚书身上的优待,都可以转而交由陈习接手。 奉部只有女尚书与陈习两个女官吏,女尚书一去,自然要把陈习提拔起来。 这叫,没有中间…… 此番推论唯一的问题是,朝廷尚有其他各部,大可以调来一个女官吏。 方休猜想,那位大人物一定还有安排。 果然,未过几天,那位大人物的安排浮出水面。 奉部女尚书请辞还乡,堂中事宜暂由内阁直接打理。 而内阁对奉部的第一个安排,便是提拔一位郎中顶替赵关城的侍郎之位,再则……陈习升任郎中。 这意思昭然若揭。 陈习便是下一位女尚书,只待再打磨些资历,便可一步一步登上奉部尚书之位。 与此同时。 吏部尚书竟然也托病辞官,下野读书去了。 有意思的来了。 这位吏部尚书与奉部女尚书一般,都出身自有第五书院之称的石鼓书院。 第五书院的名头,一听便知,是盖过天下书院,只在四大书院之下。 女尚书辞官后,回乡到石鼓书院读书。 而吏部尚书辞官后,留在京中,在应天书院读书! 第五书院的名头再大,也只是第五。 而应天书院名列四院之首。 内阁四位大学生,只有四大书院出身才能担任。 女尚书的仕途,兴许已经到此为止。 而吏部尚书这一举……是在为入阁做准备! 这次赵关城倒台,朝中明面上的文章,皆是由他主持。 他如此殷勤卖力,自然是因为那位大人物,已经许他一个将来入阁的机会。 而吏部掌管官员任免升降,只用随手一些布置,便可保证奉部只有陈习一位女官吏。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背后主谋之人的手段,可谓是高超。 这便又引出一个问题。 那位大人物究竟有何来历,能有这般手段,将内阁大学士、奉部尚书,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官衔,信手把弄,好似玩物? 他究竟从奉部典器司库房里的姬武遗珍中,取走哪样东西,竟有如此重要,值得他一番布置,不惜送出内阁大学士、奉部尚书两个官位,也要遮掩下去? 方休心中的确有个猜想。 不消几天。 这个猜想便得到验证。 赵关城一事的风头过去,张岭才光明正大进城,到无厌观找方休叙话。 这几日,青石观着实热闹。 登门的香客络绎不绝,且出手十分阔绰,供奉的香火钱足够张岭八辈子挥霍。 首当其冲是定国公府,给所有跟方休相关的人都送一遍礼。 徐骠虽是赵关城身死的“罪魁祸首”,但定国公府与此事并无多少关联,可以抛开不算。 接下来是陈习。 张岭替她办事,有些礼来礼往的客套,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再接着……是刚卸任官职,正在应天书院读书的前吏部尚书。 这可就大有问题。 张岭跟这位吏部尚书全无关联,他为何要派人跑到良乡县去,给一座平平无奇的小丛林供奉香火? 吏部尚书之后,还有几个朝中高官、世代武勋、军中将领,一一登门。 这事不用多想,无非是莫敢当回去后将许仙之事透露,青石观的地位借着鬼宗的名号一跃拔高,才会有香客蜂拥而至。 且这些香客,都是那位大人物一系,才有机会得知许仙存在。 张岭虽不知道自家祖师爷竟然与鬼宗有旧,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只用略一思索,也会明白过来,是自己替那位大人物办事,才会有这些人登门。 他将这些香客的身份都记录下来,列成一份名单。 一看吓一跳。 已是小半个朝廷。 陈习在其中只能是垫底中的垫底,上头每一个名字,都不在赵关城之下,是原本的张岭想巴结也巴结不到的大人物。 “这名单你也留一份,以免将来事情生变时,我们手上全无倚仗,只能任人鱼肉。” 张岭将名单递给方休,脸色难看道:“师侄,只怕我们已经掺合进天大的风波之中。” “师伯多虑,他们这是对你示好,不必这般提防。” 方休收下名单,虽然心中有数,也只能装模作样地道:“这位大人物翻手为风,覆手为雨,将朝廷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还会跟我们两个小人物计较?” 张岭摇摇头,叹道:“他所求如此之大,动辄有倾覆之危,只用一点余波,你我便无葬身之地。” 方休听得咦一声,问道:“师伯知道他是谁了?” “他也派人来青石观了。” 张岭神色沉重,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渊王。” “渊王?” 绕是方休早有猜测,此时听到张岭确认,也颇有几分震动。 “渊王文成武就,还在东宫之时就已经名扬天下,极得人心……也就只有他,才能叫这么多高官权贵臣服。” 张岭叹一口气,便问道:“以渊王的身份,你说他能求什么事物?” 方休没应声。 这问题的答案,可不好说出口。 张师伯倒是跟胡不归是同一种态度——这般大事,只要参与其中,成与不成都危险,唯有敬而远之才是明智之举。 “民间一直有传言,说渊王是因为有天阉绝症,无法诞下子嗣,才被夺去储君之位。天疾无治,他也心灰意冷,远走渊野。而这一次,渊王极有可能是从姬武遗珍中,寻得能治好天疾的先古丹药…… “所以此事绝不可泄露,无论花费多少代价,哪怕叫奉部尚书侍郎全落马,也必须遮掩。 “所以这些高官权贵才替他办事,是已经看见从龙之功! “只不过……” 张岭一番推论,说到最后取出一本手抄书,迟疑道:“这是我之前从赵关城处得来的姬武遗珍清单,我颠来倒去,也看不出哪个丹药是治天阉的。” 方休接过来翻看一遍,上面总有三四百样事物,足够自己抄一年。 “师伯不必担心,若真出什么变故,我们投靠燕山大罗便是。” 方休递回去清单,又一番啰嗦,才把忧心忡忡的张岭给安抚住。 他送走张岭后,遥望燕山方向,心中细细品味着一个,刚在姬武遗珍清单上扫见的名目。 张岭没找到。 他找到了。 渊王从姬武遗珍中取走的并非丹药,而是一样宝物。 而这宝物,方休也有一件。 第四十九章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 邓百坛。 这是定国公府宴席之后,邓老四的新名号。 随着这个名号一起传扬的,还有一声令下便让邓百坛乖乖饮下一百坛的方休。 这件事情倒是有一件小后续。 隔天邓家一个跟徐骠脾性相似的晚辈,气势汹汹到无厌观来,说是要给自家四叔报仇。 方休哪里愿意多理会,随手拿下,便跟处置徐骠一样,用无形索咒将他捆到门前去。 邓老四没脸再来无厌观,而来处置此事的邓家人自觉丢脸,便借着国公府的权势告去奉部,想给方休找些麻烦。 却没想到,奉部派来陈习处置。 陈习也干脆,直接将无厌观门前的一干邓家人,通通扣押拘捕。 都司山林有镇守地方之责,与卫所兵站的地位相当。 这事情往大了说,能判谋逆。 最后是邓国公出面,一直求到宫中去,颇花不少工夫,才把人给捞出来。 自此,再无人敢来无厌观闹事。 燕京百姓在多出一个笑料之余,也不由得暗暗吃惊,无厌观这位方观主,又惹出好大动静。 而知道更多内幕之人,对青石观一脉愈发敬畏。 之前从奉部跟都供府传出消息,说方休被鬼宗许仙垂青时,尚有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除开都是道门传人,可就再找不到半点关系。 即便不少人知道无厌观的来历,明白许仙或许是为寻肉妖道人而来,也不过是感慨一句方休的机缘,便一听一放,并未当作什么大事。 毕竟鬼宗之人皆在山海远处隐世修行,从来不会跟俗世打交道。 而这次从莫敢当处传来的消息,可就截然不同。 一来,许仙放话要照拂青石观一脉,这话里份量让人不得不掂量。 二来……许仙还在燕京!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不管许仙是为何而来燕京城,又为何停留不去。 只要他在燕京地界一日,就无人敢对青石观一脉不敬。 这件事情,尚只在燕京最有权势的勋贵高官间流传,连身为青石观观主的张岭,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号人物。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方休,全然不顾外头情形,只悠哉悠哉抄书。 他倒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有些放浪形骸,不复原先谨慎。 但这也题中应有之义。 若方休把自己当做魔门之人,那魔解无法无天,自然随心所欲。 而若他把自己当做道门之人……他的自在果,喻品乃是自在。 道门真传一切言行,都要遵循自己所结的道果! 不管方休如何看待自己的路数,修行都必须与心性相合,不然轻则修为停滞,难有寸进,重则……天魔真气在身,自在果在心,这已成方休本性,也不会有重则。 未几日,又到十五。 天师大驾光临的日子。 跟张幼鱼的关系,方休是一点也不着急,就慢慢相处慢慢接近。 他原本倒是有几分功利心,只是随着自己修为增长,尤其开始炼丹修行之后,对抱上天师这根大粗腿的念头,已经未有那般强烈——当然,能抱还是要抱。 反倒是张幼鱼提起吃面时那天真憨纯的作态,几乎让方休一时忘掉,她张玄机的身份。 谁能想到,堂堂天师还有这样一般面容? 捉弄张幼鱼,已经成为他每个月最享受的事情。 这一天,方休连面团都不备。 张幼鱼一来,便被他打发去厨房和面。 “我哪里会做这个?” 张幼鱼差点气疯。 这话其实该说成——天师哪里做过这个? “这有什么难?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揉到紧实不沾手就行。” 方休回一句,伏案抄书头也不抬,又随口道:“要么张小姐就等我抄完这本书?” 张幼鱼便往书桌上打量。 方休早有准备,今天不抄张传本! 张幼鱼这下没辙,一边怒不可遏,一边还是忍气吞声,挽起袖子下厨房,费劲地研究怎么和面。 好半天没动静。 等方休抄完书过去查看时…… 面粉弥漫的厨房内,沾满面粉跟个面人般的张幼鱼,脚下是几只空面粉袋,身前是好似一叠棉被大小,几乎连案板都容纳不下的一个大面团。 “是你说的,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张幼鱼理直气壮地瞪着方休。 她一手扒拉着干巴巴的面团,一手拿着瓢,正要进行面多加水的环节。 看那水瓢满满当当的样子,基本可以料定,水多加面的环节也马上就要到来。 方休无奈接手,三下五除二将面团处理完。 张幼鱼跟边上看得啧啧称奇,末了又面露羞愧道:“是我手艺不精,糟蹋了面粉……方观主,你给我多下几碗,免得浪费。” …… 吸溜吸溜。 嗝。 张幼鱼心满意足地放下面碗……面盆,就着井水梳洗干净身上的面粉,便跟方休告辞离去。 只是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皱着眉头问道:“方观主,你就没发现我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 方休仔细打量她几眼。 还是那般花团锦簇的衣着,与一副不加粉饰的动人五官。 咦…… 她今日是没有化妆,还是方才洗脸时一同洗去妆容? 方休还真是没注意。 “你果然是哄骗我的。” 张幼鱼当即面色一冷,盯着方休道:“从前我上街,十个人里有十个人要回头看我,今天却只有九个!我就不该听你的,不化妆便出门。” 方休一点也不慌,摇摇头道:“张小姐此言差矣。从前那十个人,看得是张小姐的浓妆华服。今日只有九个,便是因为张小姐未施粉黛,少了一个看新奇的。” “真的?” 张幼鱼不信。 但仔细想想,好像方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我骗张小姐做什么?” 方休反问一句,又道:“张小姐下次不妨再换一身简单些的衣物,回头的人又少一个,那余下八个人,便是真正被张小姐容貌折服。” “别的女子都穿一身好看的,我为什么偏要穿简单的?” 张幼鱼有些不服。 方休笑道:“因为你要和面,衣衫太隆重,总归不方便。” “下次你让小桑把面团备好!” 张幼鱼哼一声,扭头便走。 方休不留她,乐呵呵收拾。 日子就这般悠闲而过 一直到张岭登门,想寻王陈氏论法。 方休才发现,出事了。 第五十一章 胡家第一把交椅 山。 是都供府的编制,大概可以理解为,都供府在一县之地内的统辖衙门。 往下是各处丛林,如西宛山统辖无厌观。 往上是总管诸多山的都司,如西宛山、东兴山、良乡山,都要听候京师都供司的差遣。 说是大概,是因为也有一些山,并不局限于县治范畴,甚至不归都司管辖。 比方说,陵山。 陵山直属太微府,山监能与别个都司的司监平起平坐。 燕京地界上一应阴阳之事,都由陵山处置。 似张岭常打交道的各路孤魂野鬼,名义上也归陵山所治,只是陵山从来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由其自生自灭,才让张岭积下名气。 相比较陵山的其他职责,些许个孤魂野鬼确实不值一提。 陵并非县名。 而是因为陵山还打理着,天家贵胄的丧葬与陵墓,才有陵山之名。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陵山山监的地位奇高,甚至不大把太微府与奉部放在眼里。 顶头上司尚且如此,其余人就更不用说。 再则这位山监又是鬼修,少有同道,是以虽然也在燕京左近,却从来不跟都供府其他修行之人走动来往。 方休也是之前听张岭提起,才知道还有这处山林存在。 “你来之前,我问过她的生忌八字,一番推演,她命格鬼运之中,心气最弱、阴气最淡的时间……” 张岭回头瞄一眼书楼中,见王陈氏正闭目调息,五识与外界隔绝,才悄声道:“正是她得知王薄要另娶妻室的时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定然是有人陷害! “而燕京地界上,有手段算计一位日游鬼将的人……只有陵山山监,鬼柳君。” “他就敢得罪鬼宗?” 方休不解问道。 无厌观的香火鬼奉,是鬼宗许仙所留。 这件事情方休从未隐秘,只要是稍有权柄之人,随口打听几句就能知道。 即便许仙仍在燕京的消息还未传扬开,但鬼柳君既然是鬼修,怎会对鬼宗不敬? “这我也不知。” 张岭亦是面露疑惑。 两人讨论一会儿,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岭便道:“王陈氏一身鬼气之浓郁,连我也看不出虚实,只怕鬼柳君不会轻易放弃……明日我便去找陈习,若奉部插手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段时日,就让王陈氏留在我这,一来有阵法可以助她养伤,二来青石观毕竟是都供府的山监治所,鬼柳君不敢乱来。” 这已是最好的安排。 方休又过问几句陵山与鬼柳君之事,才回无厌观。 天色已经昏暗。 胡小桑与胡瞻淇已经关了店铺,正在院中记账。 还有一个熟面孔,胡绣行的小五。 这灰毛狐狸最近修行有些进境,已经把人身变化出来,身躯修长、肌肤白皙,虽是个雄的,也不愧狐妖之名。 只差一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还未变化周全。 胡小桑与胡瞻淇,站在店铺门口不用吆喝,只凭两张脸蛋都能招揽来许多顾客。 可要她们做买卖行,记账却从未学过。 这账簿不账簿的,方休是一点不担心两只小狐狸会吞钱,可胡小桑却不敢松懈,才把小五唤来,跟他求教记账的本事。 胡不归已经不认这两个孙女,小五却还记挂两位姐姐,只一个口信,便屁颠屁颠跑来无厌观。 “方观主!” 一见方休,胡小五赶紧起身,神色拘谨。 妖民本来便最怕都供府之人,而方休如今在西宛山等若山监,名声比原先的何真人还要大。 方休打过招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我……我……” 胡小五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怕什么,观主是自家人。” 胡小桑给他脑门甩一个巴掌,才替他说道:“胡绣行最近惹了几个恶客,都是混不吝的地痞无赖,耽误不少生意。大爷爷自从……之后,胆气小了好多,都不敢多生争执,吃了好几次亏。小五是想替大爷爷分忧,故而打算问问观主,能不能施以援手?” 方休想也不想,随口回道:“去草马市找长乐帮,报我的名字便成。” 如今长乐帮有燕赤霞坐镇,已然是燕京街头响当当的名号。 对付个地痞无赖,正是本行。 “多谢方观主,我现在就去!” 胡小五立时欢喜,连记账也不教了,扭头便飞奔离去。 “真是没见过世面。” 胡小桑翻一个白眼,便把今天的账目报给方休,一边又让胡瞻淇去准备晚饭。 按说胡瞻淇是二姐姐,不该让她来做这伺候的事。 只不过胡二姑娘脾气柔顺,又不似胡小桑这般已是方休房中人,便与方休隔着生分,在无厌观里颇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味道,故而手脚格外勤快。 再者说…… 自从胡小桑知道,自己才是姐妹中唯一一个真正勾引过男人的,便有些猖狂起来。 别说二姐姐柔顺,就是素来要强的大姐姐在这。 连男人都未勾引过,算什么狐妖? 以后胡家,我胡小桑坐第一把交椅! 报完账胡小桑还有活干,从方休交给她的一瓶丹药中倒出一粒,磨成粉末,再取少少一丢丢,掺入白天在药房抓的养胎药里。 姬武遗珍皆是上等灵丹。 要小心控制份量,才好让方屏服用。 大夫把过脉,方屏怀的是双胞胎。 方休对这两个未来的外甥外甥女,可一点不敢马虎。 报账,抓药,吃饭。 都是琐碎事。 不过方休枯燥的抄书日子之余,倒也挺享受这些生活琐碎的闲适。 尤其这些琐碎尽在掌握,顺风顺水,更让方休心境安宁,别有一分愉悦。 若这个不顺,那个不顺,如何求自在? 天下修行路数尽多,但无论如何解读天地法理,都对修行者的心性极为看重。 尤其四大门别的解法,最声名远播也最旗帜鲜明,根本不容心性上出一丝差错。 即便不说这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往小处说,谁又不喜欢照拂家人? 入夜。 胡小桑再次唆使胡二姑娘换纱衣失败,怎一个恨铁不成钢了得。 而她忿忿不平的工夫,方休已经催动月梭,化作一抹月光离开燕京城。 王陈氏,也是无厌观的半个家人。 方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再把这件事情往大处说。 扰我心性,便是阻我修行。 乱道之敌,岂能容他? 第五十二章 陵山鬼柳君 陵山治所在燕京城中,礼部的一处衙门。 但鬼柳君却在燕京城外。 离城向西北行百里远,进入深山之中,本是一座前朝皇陵,因战乱而被盗掘,只余下一座空坟山,便是鬼柳君的山门。 方休趁着夜色遁入山中,催动神识,感应着地脉走势,很快便寻到风水最佳的山头。 只见半山腰上一座孤零零的庙宇,门前栽着一株张牙舞爪的阴柳,树枝上吊着许多纸钱串,与一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 时有一阵夜风来,刮过树间,发出一阵诡异的呜呜声。 白喜灯笼、纸钱串、阴柳条,合着那声响一同摆动,好似在招揽过路客人。 方休落到庙宇前,已是许仙装扮。 便听得庙宇中传来一阵吹拉弹唱的动静,好似在唱戏。 “敢问这位前辈,是来拜访我家师尊吗?” 挂在阴柳上那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忽而一晃,从树杈掉下,化作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 白色喜字仍在她的红盖头上,被两只鸳鸯刺绣围绕。 枝杈上的纸钱串亦是一阵抖动,哗啦啦崩散作漫天飞舞,最后聚成一个人形,只一眨眼,便变作一个颤巍巍的素袍老太太。 方休扫视她们一眼,不由得眉头一皱。 竟是两只鬼? 鬼修听着晦气,却不是鬼,只不过修行阴魂鬼魄之道,把自己练得阴森森跟个鬼魂也似,才被唤作鬼修。 而眼前这新娘子与老太太,却跟王陈氏与离婵姐妹一般,是实打实的两只鬼。 鬼气凝实不散,宛若真正人身,这是……堪比先天真人的鬼将。 两只鬼将看门,这鬼柳君倒是好大的排面。 只不过,若她们口中的师尊是鬼柳君…… 可就犯了大忌讳! 人身有修行法,鬼身亦有修行法。 而张岭说过,道门有明令规定,人身不得修行鬼身法,鬼身亦不可修行人身法。 就算只是师徒相称,也已经犯忌。 “你们是谁?” “前辈唤我一声红娘子便是,这是我师妹白太婆。” 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恭敬应一声,又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本座许仙,来寻鬼柳君。” 方休表明身份。 “许仙?” 红娘子噗哧一声,惨白的手掌捏着一块纱巾,伸到红盖头里,捂着嘴咯咯发笑。 “师姐笑什么,怎能在客人面前无礼?” 白太婆皱眉道。 “你这蠢太婆,又不得师尊欢心,自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红娘子伸手一挥,便有一阵阴风往白太婆袭去。 “咦呀!” 一声凄厉鬼鸣,白太婆料不到师姐会突然出手,根本不及躲避,便被打散成漫天纸钱。 “前辈,请随我来。” 红娘子刻意将前辈二字说得极重,娇笑一声,便领着方休往庙宇内行去。 方休连燕山都可走一趟,也就懒得猜她在笑什么隐情,大大方方迈进庙门。 便见庙中有一张戏台,边上是乐师吹奏拉弦弹拨,台上一个神君打扮的戏子,正抖开花腔唱着一出《飞仙会》。 戏台前的观众,只有一个倚靠在太师椅上,捏着花生配酒的老汉。 “师尊,许仙……” 红娘子开口,提及许仙二字又忍不住笑一声,才接着道:“许仙前辈来访。” “许仙?” 庙中的唱戏动静一停,乐师们住手不动,立时变作僵硬纸人。 哗啦。 是一把花生米落地。 那看戏的老汉竟也化作一个面无表情的诡异纸人。 反倒是台上唱戏的神君,将脸一抹,显出一张阴沉沉,却含着笑意的人脸来。 “你就是许仙?” 鬼柳君跃下戏台,招手收起所有纸人,坐到太师椅上,才上下打量着方休道:“还是叫你……方休?” 这一句,立时听得方休眉头一拧。 连张玄机都无法觑破天魔无相,鬼柳君怎么可能有这眼力? “你这变化术倒是精妙,连我也看不出端倪,是跟何处学的?” 鬼柳君悠哉悠哉饮一杯酒,轻笑着道:“张岭那个草包,若有你这手本事,也不至于捡我陵山漏下的剩菜饭吃。” 看不出端倪? 方休心中若有猜测,只沉默不语。 “你能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我师尊。” 红娘子也笑呵呵开口,她行到鬼柳君身旁给他斟酒,一边道:“鬼宗有无许仙这号人物,我师尊难道会不知?” 是这个缘故? 方休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你跟鬼宗有渊源?” “天下鬼修,皆以两界山为尊。鬼宗掌门是陈八斤,几位长老,再加一众真传弟子,都无一个姓许的。” 鬼柳君将红娘子揽在怀里,瞥着方休道:“你倒是也聪明,借着陆逢随口胡扯的谎话,编出许仙这号人物,狐假虎威,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可惜,你遇上我。” 陆逢? 方休立时心中一定。 王陈氏是鬼宗许仙赠给方休护身的鬼将,这个故事源头就是陆逢。 而知道此事,或者说能猜到此事之人,只有…… 王薄。 还真是个薄情郎。 方休对鬼柳君的推论不置可否,只问道:“这么说,确实是你要谋害王陈氏?” “她丈夫都不要她,不知托多少人才求到我这。我见她丈夫心诚,才打算出手帮衬一把……至于将她炼化,助我点出丹窍,也是顺手为之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谋害?” 鬼柳君笑意盎然,低头把玩红娘子惨白的手腕,随口道:“红儿,等我取走那弃妇的一身鬼气,留她在陵山与你作伴如何?” “师尊是要她与我作伴,还是与师尊作伴?” 红娘子哼一声,红盖头摇晃,醋意十足。 鬼柳君哈哈大笑,又朝方休道:“我劝你安安分分待在无厌观,不要插手此事。那鬼将是冥狱出身,与鬼宗并无什么情分,你要为她出头,反而把自己陷进去。” 方休听得一笑:“就凭你鬼柳山监?” “就凭我。” 鬼柳君眯眯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机缘不错,只可惜我虽在奉部挂籍,却是礼部下属,但凡都供府之人,都动不得我。那陆逢或许能折腾几下,可他早已闭关……我要取那鬼将,谁也护不住她!” 方休摇头轻笑。 我辛辛苦苦修行,是为了跟你比认识多少人物? “你此时回去,我可以给陆逢一个面子,不出手伤你。” 鬼柳君挥挥手,便再不理会方休,只顾跟女弟子作乐。 却听方休淡淡道:“你的戏唱完了?” “嗯?” 鬼柳君有些疑惑地抬头。 正看见方休身后,有两道倩影游出来。 是离婵姐妹。 鬼柳君的神色一滞,双目圆瞪,恍如白日见鬼。 该说是,半夜见鬼。 还是……勾鬼。 第五十三章 师尊,不要! 方休每次以许仙这个身份露面,都没人怀疑他的来历。 不用刻意强调名号,甚至连真气都不用幻化——对付夏萧的吞月龙蟒术,便跟常人印象中阴森森的鬼宗传承完全不搭。 即便如此,方休只用往那一站,再把离婵姐妹唤出。 任谁都会第一时间认定,他便是鬼宗之人。 天下间除开鬼宗,还有谁能驭使勾鬼? “不可能,不可能!” 鬼柳君猛地站起,连怀中红娘子滚落在地都顾不得,只震惊叫道:“王薄分明说过,那鬼将是自己来的燕京城,根本没有什么许仙!” 方休轻笑一声:“是啊,哪有什么许仙?” 这话更是说得鬼柳君惊疑不定,不过他很快便作出决断,只目光一凝,便有汹涌如潮的阴郁真气从周身涌出。 法术虽然威势无匹,但只有炼成金丹才能瞬息间施展,远不如真气来得操纵由心。 “我破了你的障眼法!” 鬼柳君的真气眨眼间将庙宇盈满,遮掩住自己身形,又波涛般扑向方休。 方休怡然不惧,只轻喝两字:“火来!” 嘭! 立时有一团光彩夺目的明亮火焰轰然窜起,焰火并不强盛,焰光却耀眼无比,宛如实质一般,将阴郁真气抵住。 滋滋…… 焰光照耀之下,竟将鬼柳君的真气都点燃,不住地泯灭消散。 “无限光明火?你果然是方休!” 鬼柳君的声音从阴郁真气中传出,竟有几分庆幸。 无限光明火虽然有驱除一些阴邪的天性,正是他真气的克星。 但鬼柳君的境界与方休相当,已然开始炼丹修行,上下两处气海自然早就凝聚,真气仿佛取之不尽,大可放任无限光明火灼烧。 而只要方休还是方休,那便一切不惧。 “师尊,我来除掉这两只假勾鬼!” 红娘子笑吟吟的声音响起。 便见浓郁真气中,忽有一抹红色身影跃出,惨白五指长出寸许长的滴血指甲,一爪袭向方休身侧的离婵。 方休已经打开五识的事情,人尽皆知。 但红娘子亦是鬼将之身,境界与五识金刚相当。 虽说无限光明火克制鬼气,但她此刻正抱着在鬼柳君面前献功争宠的心思,出手攻击的方向也避开方休正面,自然无所顾忌。 离婵虽然也是鬼身,但她又是六狱鼎的鼎灵,天然不惧一切焰种。 这会儿被无限光明火的焰光笼罩,反而觉着暖洋洋一阵舒适,连法力都随心如意许多。 可落在红娘子眼中。 一只勾鬼,如何能安然待在无限光明火的佛光焰火之中? 不是假的还能是什么? “我撕掉你这张假脸!” 红娘子的声音竟有些嫉妒。 眼看那血爪突入焰光之中,被灼烧地滋滋冒烟,亦是片刻不停歇,正要抓在离婵艳色无瑕的脸庞上。 离婵张开秀唇,轻轻吐出一口霜气,凝做一面阴森森骇人的镜子。 镜中映出红娘子的身形。 红娘子的血爪及近,携带着阴风卷动,竟把镜中人的红盖头吹起。 立时显出一张双目遍布红丝,七窍流血,脸皮上满是青紫尸斑的可怖面孔。 “夫君,你分明说要与我长相厮守,怎么我才身死,便不愿意与我配阴婚? “你也要死,你也要死!” 镜中红娘子凄厉惨叫,又伸出一只血肉碎裂,几乎腐烂的骨手,一把将镜外红娘子的血爪擒住,扯到镜面前。 两个红娘子脸贴着脸,一边是红盖头,一边是尸变后的恐怖脸面,肌肤破烂,黄绿的尸水淌出,染在红盖头上,触目惊心。 “丑人多作怪。” 离婵犹有功夫轻哼一声,呸道:“自己长得吓人,反倒说别人脸上假的。” 红娘子惊惧难当,直觉着意识晃动,三魂七魄仿佛要被震散,不由尖声叫道:“师尊救我!” 与此同时。 盈满庙宇内的阴郁真气忽如沸腾般翻滚。 一道纤长的昏黄色光芒破开真气云潮,如鞭子一般自上而下抽来,仿佛要将整座庙宇劈作两半。 是鬼柳君借着真气遮掩,施展出来的法术! “观主小心。” 另一边的离涓轻唤一声,闪身挡在方休身前,伸出白皙秀手,正正将长鞭抓住。 轰! 真气与鬼气冲撞,爆起惊天的动静,气浪朝四面八方席卷,直接将庙宇屋顶掀飞。 眼看离婵也要被波及,她便将鬼镜一转,抵住冲击。 红娘子倒是因祸得福,被甩回鬼柳君的真气中,她一脱离鬼镜震慑,便惊声叫道:“师尊,这两只勾鬼是真的!” 这会儿,威势惊人的昏黄色长鞭崩散,离婵亦是痛呼一声,好似被马车当面撞上,往后飞去,正落在方休怀里。 “不是与你说过,你的手软,没有多大劲。” 方休轻轻笑道。 他一手揽着离涓,另一手朝前一推。 只听得一声龙吟,便有无穷水汽弥漫,龙蟒从中跃出,直直撞向鬼柳君的真气中。 鬼柳君有时间施展长鞭法术,方休自然也已经准备好吞月龙蟒。 却见龙蟒撞入鬼柳君的真气云潮中,立时响起一声惊呼,红娘子慌张叫道:“师尊,不要!” 轰! 龙蟒一震,直接炸开,冲荡的威势将鬼柳君的真气席卷,如飓风撕碎云丛,连带着整座庙宇被夷为平地。 月色洒在山腰。 砖石哗啦啦如雨落下。 离婵借着鬼镜护身,闪到方休一旁,伸手扶住软绵绵脱力的离涓。 “姐姐,我……没事的。” 离涓红着脸轻声道。 可惜说得太迟,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方休怀抱。 咦? 离婵微微蹙眉,瞥她一眼。 乖妹妹,你是跟那野狐媚子走得太近,学坏了? 唔……也不好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怎么回事,师尊怎么跟许仙前辈动手?” 烟尘弥漫中,白太婆的声音响起。 方休伸手一挥,真气鼓荡夜风,吹去烟尘。 夜幕下,鬼柳君原本立身的地方空无一人,唯有一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落在地上。 人呢? 方休心神一动,扭头看向原本庙宇前的那株阴柳。 正此时,忽一阵地动山摇。 地面裂开巨大的沟壑,山石泥土翻滚间,隐见一根粗如水缸的茁壮树根。 哗哗哗。 整座山都在晃动,地面如沸腾一般,无数枝杈破土而出。 而那株阴柳拔地而起,被树根与枝杈托扶着越长越高,树冠撑开仿佛一座小山。 …… 几十里外。 真正大明皇陵的镇守,远远看着废皇陵方向出现的庞大阴柳。 “怎么回事,鬼柳君发什么疯?” “他这株大柳扎根在地脉中,轻易可不会挪动,一定是有情况,去看看。” 第五十四章 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白太婆被红娘子击溃人形,这会儿才刚重新凝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只跪地叫唤道:“师尊息怒,师尊息怒!” 却被一根阴柳枝杈扫中,又崩散成漫天纸钱。 “这鬼柳君倒是有些手段,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方休有心试验这阴柳的威力,便趁着一根柳条扫来时,不闪不避,只放出真气护身,硬生生挨一记。 啪! 柳条应声折断。 而方休亦是被抽出去几十丈,顺势催动真气腾空而起,避开阴柳枝杈挥舞的距离。 “好强横的力道!” 方休神色稍稍凝重。 他是一身窍穴尽开的真人之身,又有佛门身识加持,肉身坚韧之处,堪比武门宗师。 却与一根柳条不分伯仲。 而眼前这一株阴柳,怕不是有上万根枝杈分干! 轰隆隆。 山石崩裂,眼看这一整座山头都塌落倒下,阴柳才终于停止生长,显出堪比山高的庞大身躯来。 一根高举的枝干上,鬼柳君的身形立在此处,左右两根枝杈上,挂着红娘子化身的白喜灯笼,与白太婆化身的纸钱串。 “没想到你竟然已经内相圆满,看来你跟传言中的不同,并非是个只知趋炎附势的草包。” 阴柳护身,鬼柳君自然有恃无恐,又扫一眼方休身旁的离婵姐妹,目露贪婪道:“你这两只……日游鬼将!是王陈氏游历勾离妖国时擒来的?若非你让她们现身,我差点错过。 “三只日游鬼将,至少能助我能点出三颗丹窍……哈哈哈,我金丹在望!” “就凭你鬼柳山监?” 方休笑声道。 这话他方才说过一次。 鬼柳君明白方休是在故意取笑,不由神色一怒,却又很快舒展,笑道:“这株阴柳乃是天下罕见的灵物,吸摄地脉与前朝帝尸之气而生,除非张玄机在此……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他说着掐出一个指决,便见一根阴柳条猛然甩动,泛起昏黄色光芒,直扫方休。 竟是鬼柳君方才已经施展过的长鞭法术。 此刻借阴柳催动。 与此同时,白喜灯笼一晃,射出一道红光,化作血色爪印。 纸钱串亦是抖动,便有无数纸钱,似斩剑符一般疾斩而出。 三重攻势,接踵而至。 方休怡然不惧,先将不动明王神通催起,立时识海一震,直觉着夜色都亮堂几分,天地间一片清晰。 不动明王加持之下,念力、心智都将数倍拔高,化身专司斗法拼杀的护法明王。 方休却没有借此施展小神通,而是利用心智大涨,识海汹涌的机会,以最快速度推动真气,抬手便唤出一条龙蟒。 龙蟒吞月术! 这道法术如今是方休手头最具攻势的手段,此刻又在不动明王加持下,更是威势大增,比之前粗壮数分。 轰! 更显狰狞的粗大龙蟒与阴柳条所化的长鞭撞在一处,恍如巨浪拍在峭壁,惊天的声响中,龙蟒崩溃作真气逸散,而阴柳条也寸寸碎裂,化作碎屑。 余波席卷,将血红爪印也一并吞没,直接湮灭。 倒是有不少纸钱未被波及,继续斩来。 不用方休动手,离婵便已经凝出鬼镜,将纸钱尽数收入镜面。 这一招分出结果,方休便心中一定,摇头笑道:“鬼柳山监说笑了,只凭这手段,可称不得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他见识过燕山长老们斗法。 鬼柳君这会儿的阵势,别说与操纵北海烛焰化龙的大长老,以及驾御乌云雷霆两条巨蟒雷长老相比,便是较吸摄五方行尽真焰与翠湖煞的那两位焚天峰长老,都远远不及。 而鬼柳君这长鞭已是法术。 那两位焚天峰长老,却是直接催使真气。 这里头又是不小的差距。 眼前这株堪比山峰庞大的阴柳,的确威势惊人,若是甩起几百条柳枝抽出,只怕真能与几位燕山长老过招。 但方休看得分明。 鬼柳君唤起阴柳真身后,根本没有操纵命令的方法。 这阴柳完全是在凭本能行事,故而现身之时,才会一个不小心将白太婆的人形打散。 而看它枝杈树干动静间的迟钝木讷,应是灵智极其有限,比寻常树木是要多些,却未必比猫狗聪慧。 想来也是因为如此,才会被鬼柳君收服。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真正的手段!” 鬼柳君猖狂一笑,手上指诀不停,一连唤起三根阴柳条,化作三道昏黄色长鞭。 他左边白喜灯笼光芒大盛,射出一只房屋般大小的血色巨爪。 右边纸钱串疯狂晃荡,抖出遮天蔽日般的纸钱。 攻势较之方才,猛烈数倍! 而看鬼柳君神态自若,不见一点吃力,好似信手拈来一般的轻松。 “原来是可以借用阴柳法力,难怪这般猖狂。” 方休看出玄机,笑着道。 这阴柳的庞大树干扎根山体之中,不知吸摄多少年前朝废皇陵的地脉与帝尸之气,一身法力深厚,源源不断供给鬼柳君施展法术,几乎取之不竭。 单从法力来讲,倒真可以说一句,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可……谁家斗法,会一味地对轰法术,不用一点其他招数? 眼看那三道长鞭落下,就要抽中方休。 方休唤回离婵姐妹,催起太阴过云梭,便化作一抹月光掠走。 轰! 三道长鞭直接将一座小山头抽烂。 四溅的碎石被血色巨爪抓中,捏成粉末,一无所获。 漫天飞舞的纸钱,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寻不到下手之地。 “人呢?” 鬼柳君眉头一紧,当即抽来阴柳法力,催动法术,在头顶显化出一只红色巨眼。 这巨眼的瞳孔阴邪,每眨一次眼,瞳孔四周都会多出诸多血丝,而鬼柳君眼中视界立时清晰无数倍,连天地间最细微的气息流动,都明白可见。 只是鬼柳君四下里环视一圈,巨眼连眨九次,血丝齐齐震破,鲜血直流如涌,法术再坚持不住,直接崩散。 也未寻见方休与那两只日游勾鬼的踪影。 夜幕下,只有月色与阴影。 “逃走了?” 鬼柳君正疑惑,眼前忽而出现一只手掌,朝自己抓来。 那手掌之后,赫然是方休笑吟吟的面容! “这是什么遁法?!” 鬼柳君惊骇难当。 他根本料不到,方休一个道门传人,怎会如武门匹夫一般,行这蛮横冲撞的举动。 紧要关头,鬼柳君来不及施展其他手段,只能将一身真气尽数催起,挡向方休。 嘭! 一团光彩夺目的焰火在方休手上窜起。 无限光明火! 第五十五章 大胆贼人 不动明王加持下,无限光明火的焰光凝聚成浅浅的一层,却又耀眼数倍,包裹在方休手臂之上。 嗤—— 方休的手掌如一柄烧红的刀刃,切入牛油豆腐一般,轻轻巧巧将鬼柳君的真气破开,直接将他的脑袋抓住。 鬼柳君只觉着眼前一黑,忽而又乍现一团五彩流转的光芒,直接将自己神识镇住。 五色琉璃光! 无限光明火进可攻、退可守,焰势澎湃,还能驱除邪祟,算得上妙用诸多。 但若论用处之多、用途之广,还是佛光类的神通最甚。 一道佛光神通,除开见心通、见舌通、他心智证神通这些用处独特的小神通例外,能实现绝大多数小神通的效用。 虽说样样精通往往便往往稀松,但五色琉璃光是最上等的小神通,再是稀松也稀松不到哪去。 方休又不是门外汉,直接以五色琉璃光,将鬼柳君识海、天门、丹田三处要害尽数封镇。 鬼柳君的真气失却控制,被夜风一吹,便如云雾四散。 而他自己,好似个不事修行的凡胎俗骨,被方休擒在手里。 再难有半分反抗的机会。 方休诸多手段中,若论攻势,还是吞月龙蟒术最是威猛无俦,拔山陷地,甚至截断江河,都不在话下。 不过攻势最高,未必便最实用。 他若施展佛门神通,以不动明王加持,无限光明火护身,再配合五色琉璃光的妙用。 和真气九转的大宗师摔跤都不怕。 似鬼柳君这般的道门传人,真气又恰好被无限光明火克制,只要闯入近身,根本无力招架。 “师尊!” 眼看鬼柳君被擒,白喜灯笼与纸钱串疯狂抖动,正要出手。 “跪下。” 方休轻声一喝。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白喜灯笼与纸钱串齐齐一震,显化出红娘子与白太婆的身形,毕恭毕敬地跪叩在地。 就这电光火石的片刻工夫,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鬼柳君师徒三人,尽皆束手就擒。 “你,你若敢伤我,礼部断然不会放过你!” 鬼柳君惊惧难当,强撑一口气叫道。 方休理也不理,正打算唤出离婵姐妹来。 忽觉脚下一震。 是阴柳。 “怎么回事?” 他招手将红娘子与白太婆摄入六狱鼎中,交给六部丹奴关押,便抓着鬼柳君腾空而起。 扭头看去,只见阴柳不停摇晃,柳条甩荡间,身躯缓缓缩小,只不多时,便将所有枝杈与树根收回,恢复原本大小,立在山头崩塌的乱石泥壤中。 仍旧不停。 最后化作一株巴掌大的小树苗。 细细的树干朝着方休一弯,好似行礼。 “是天宪神通的缘故。” 方休当即明白过来。 这阴柳虽然法力雄厚,不在金丹之下,但心智却极为低幼,自然被天宪神通所慑。 “你做了什么?” 鬼柳君心中震骇,正是心绪激荡的时候,一时都想不到天宪神通这一茬,只惊慌叫道:“这阴柳是我的,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 方休轻轻一笑,催动真气伸手一招,将小树苗收来手中,仔细探查。 叫人奇怪的是。 这小树苗与方才阴森森骇人的阴柳截然不同,不止没有柳树模样,连气息便变化,只让人觉着生机勃勃,好似栽在土壤中,立时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方休正奇怪。 忽见两道身影,从远处山间掠来。 夜色深沉,山路崎岖,这两人却如履平地,一步飞跃便是几十丈远,可见修为不凡。 至少是宗师。 方休将鬼柳君一抖,问道:“他们是谁?” “你已经死到……是皇陵镇守。” 鬼柳君本来言语恶狠,可方休话音一落,他便鬼使神差般说出答案来,又顺着话头叫道:“皇陵所在数百里山域,都是禁地!你擅闯皇陵,死路……” “闭嘴。” 鬼柳君声音一止。 以他的修为,论起境界与方休相当,都是才刚炼出丹坯的水准。只是叫五色琉璃光封印一身修为,自然便难以抵御方休的天宪神通。 鬼柳君这边气势汹汹,却不知道,正赶来此处的两位皇陵镇守,远远看着庞大的阴柳被制服,又见鬼柳君好似鸡仔一般被擒在手里,已经是心中震惊,面色大变。 若非皇陵镇守的职责极重,一个疏忽就是死罪,两人真想当作自己没看见。 几座山头的距离,在两位宗师脚下只不过是几步。 两人眨眼间奔到近处,各自催动真气,左右分开成掎角之势,才有一人扬声喝道:“我们是大明皇陵镇守,奉天子之命卫护皇陵。此处是皇陵禁地,生人勿近,阁下即便与鬼柳君有私仇,也不该闯入此地!” 他开口声音嘹亮,话却说得极有水平。 是为私仇而来。 不是为闯皇陵而来。 至于鬼柳君与他二人有几分名义上的同僚关系之事,待会儿再说。 “原来如此,那我马上走。” 两人在心里期盼着方休如是说。 前朝废皇陵毕竟不是大明皇陵,有鬼柳君的仇家来寻仇,难道也能算他们皇陵镇守的罪过? 却没料到。 方休一点不给面子。 “鬼柳君私与收下鬼将师徒相称,传授人身修身之法,犯我道门忌讳。” 方休语气冷淡,面无表情道:“你二人代我问一问大明皇帝,是他人国的禁律重要,还是我道门的规矩重要。” 隐世道门之人? 两位皇陵镇守脸色难看,五味杂陈,一时都不知如何应话。 这要如何应? 这不是为难人吗? 两人正犹豫不决,眼前忽而一花,再不见那个擒着鬼柳君的神秘人。 夜色下再无人影。 “走了?” 一个皇陵镇守咦一声。 “应是走了。” 另一人接话,又追一句:“看来,的确是跟鬼柳君的私仇。” 两人互视一眼,皆是松一口气。 末了,一人忽而怒目道:“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皇陵,还擒走鬼柳山监,视天威不顾,于国法难容!” “这等歹徒,只恨你我二人修为平平,没有办法将他留下,否则一定交朝廷处置!” “走,回去之后,马上给燕京传信,让宫中知道此事。” “走。” “走。” 两人一唱一和,连地上一块石头都不动,十分默契地转身离去。 第五十六章 冥狱显化神禁,阿鼻元阴剑光 方休没回无厌观。 寻到一个荒僻山头,将鬼柳君放下。 天魔无相转化焚天真气,再吸摄太古洪焰,将真气升华作灼杀生机的熊熊烈焰,威势更上一个台阶。 对着鬼柳君烧去。 鬼柳君还受天宪神通束缚,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被太古洪焰一勺,立时烧去七八成的窍穴,连上下两处气海都直接烧穿,气旋崩溃,激荡的真气乱流,将余下几十个窍穴也一并冲烂。 天门与识海勾连,这处气海一破,忍受着刺骨刮肉般剧痛的鬼柳君,立时意识一晃,人事不省。 离婵姐妹已经等候一旁,伺机催动鬼气,将鬼柳君的魂魄摄出。 一成鬼身,那自然由得两只小勾儿处置。 不一会儿,就逼问出所有方休想知道的事情。 王陈氏之事,确实是王薄主使。 他倒是有些才华,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考入应天书院,被程不权器重,将一个堂侄女许配给他。 四大书院的院生,又跟阁老结下亲事,王薄的前程仕途,可谓是一片明媚。 唯一的绊脚石,便是王陈氏这见不得人的鬼将。 不仅碍着王薄另娶娇妻,也是他将来为官后的一大隐患。 恰好他这新妻的父亲,也就是程不权的族弟,在礼部担任一个小官,给王薄指出一条明路来。 王薄才求到鬼柳君这。 鬼柳君虽然口口声声自己是礼部下属,但别说礼部,就是内阁也使唤不动他,只有宫中与宗人府有差遣下来时,才能叫他办事。 也是因为听王薄说,王陈氏乃是日游鬼将,才将他打动,一番谋划设计,让王陈氏失却心气,三魂七魄动荡。 若不是被方休发现,只要再给鬼柳君些许时日…… “这王薄,能有今天境遇,全是王陈氏翻译《非人经》赚来的稿酬资助,现在竟为荣华富贵抛弃贤妻。” 方休听得恼怒,一会儿,又长长叹口气。 鬼柳君要对王陈氏不利,他大可杀上门来,将鬼柳君擒下问罪。 可到王薄这。 男欢女爱之事,最是梳理不清。 尤其方休一个外人,几乎怎么做都是错。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王陈氏养好伤势,自己来处置此事。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 离婵姐妹又逼问出鬼柳君的修行之法。 《小冥狱显化经》。 这门道法竟跟鬼宗有些渊源,倒是让方休稍感吃惊。 不过并非鬼宗道法,而是一位世外鬼修到鬼宗论法,有幸观摩到一道名为小冥狱显化神禁的法术,从中悟出几分心得,推演出这门道法来。 修行经文直接略过,《小冥狱显化经》有黄泉、五都两条法脉,并有缚魂锁、照九幽、阴阳磨、五方池四道法术。 鬼柳君方才催使应敌的,是其中的五都真气,以及缚魂锁、照九幽这两道法术。 余下阴阳磨是吞噬鬼气之法,五方池则可以蕴养鬼身。 方休在两位皇陵镇守面前随口胡扯,说鬼柳君私传手下鬼将人身修行法,经这么一审问,倒确实是污蔑了鬼柳君的清白。 不过他干的事情虽然并不犯道门忌讳,却着实更加恶劣。 他与红娘子、白太婆师徒相称,是哄骗这两头鬼将听他差遣。 待这两头鬼将在五方池的蕴养下,修行精进,到一定境界,便会被鬼柳君以阴阳磨吞噬鬼气,滋补自己修为。 燕京地界上之所以没有什么鬼怪出没。 便是因为周遭但凡有些品相的鬼怪,都已被他搜罗去,以这套路处置。 看他跟红娘子亲亲热热,一番疼爱,实则迟早要将红娘子吞下肚去。 方休将真气一催,鼓荡天门气海,识海立时也是一振。 再唤来五色琉璃光与不动明王加持,借着意识与心智高涨的契机,沉入识海之中,仔细感悟经文。 天明前,成功将两条法脉与四道法术领悟。 天魔无相一转,试手一番黄泉、五都真气,再催起阴阳磨,将红娘子、白太婆的鬼气尽数吞噬,化作真气补益修行。 两只鬼将所化鬼气,至少能抵方休两个月的搬运——抄书领的法币另算。 鬼柳君的魂魄,则被方休随手一道缚魂锁击成粉碎。 方休又从乾坤窍里取出一枚阿鼻元阴剑光法币,一并推演参悟,这才回转无厌观。 这些法脉与法术,对他来说也有大用。 既然许仙逗留燕京城,那么迟早还会有出手的时候。 一直催使龙蟒,总是不符合鬼宗之人的身份。 他手上倒是有几枚与阿鼻元阴剑光类似的法币,听名字就知道不是阳间法术,随时都能推演。 奈何。 每一道法术,都需要性质相合的真气才能施展。 方休只听酒鬼和尚说过几句《八鬼真经》的大概,《天魔策》演化出的《八鬼魔经》便徒具其型,远去其里。 装装样子可以,要用来施展法术,未免差些气候。 如今到手黄泉、五都法脉,这才补上关键一环。 也不用怕被人识破来历,察觉到跟鬼柳君的关系——鬼柳君专研五都真气,从来不大催使黄泉真气。 五都真气擅长蕴养鬼身,而黄泉真气更重杀伐之道。 正合方休所需。 …… 第二日。 张岭一早便登奉部衙门,寻到陈习,将王陈氏之事说来。 “竟有此等事?” 陈习听得脸色一沉,皱眉道:“早听说这个鬼柳君,仗着礼部与宗人府撑腰,从来不把奉部放在眼里。没想到,他竟敢觊觎都供府的香火鬼奉。” 张岭没应声,等着陈习给出答复。 于情,他刚帮陈习背后的大人物办过事,陈习自然要给个情面。 于理,王陈氏是都供府下属,她的鬼籍都是奉部发出,鬼柳君此举,等若是在跟奉部作对。 里里外外,陈习都不能袖手旁观。 “此事交给我来办,我一定给张山监与方观主一个交代。” 陈习果然也应下此事,又安抚道:“张山监切莫冲动,只用等我消息便是。” 张岭闻言,自然是心中一定。 鬼柳君的陵山山监之位,名义上仍是都供府辖下,要由奉部节制。 奉部插手,想来他不敢放肆。 等张岭离开奉部衙门时,忽而醒悟过来一件事。 今日这陈习,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姿态如此之低? “切莫冲动?” 张岭回味着陈习这句话,有些不大理解:“我请她办事,我冲动什么?” 第五十八章 恭喜王公子 程侍郎很生气。 堂堂一位礼部大员,何曾受过这气? 被一个小小的女官吏,如此挑衅冒犯? 故而一从奉部出来,程侍郎便亲自到各部衙门走过一趟,将事情闹得颇大——无厌观的香火鬼奉胆大包天,竟敢擒走陵山山监鬼柳君,又被奉部陈习包庇。 陵山职责是礼部所属,由礼部侍郎出面督促此案,合情合理。 再则这位侍郎又与程阁老是族兄弟,各部衙门也不敢怠慢,当场都应声要彻查此案,绝不姑息。 故而程侍郎走完一圈,回到自己公署时,已是气定神闲,信心满满。 他几乎可以料见结局。 那只鬼将由都供府出手诛杀,陈习也被吏部除职,交给都察院法办。 只是没想到…… 才刚过午后,就陆续有各部衙门的公文回执递送过来。 案情查明。 擒走鬼柳君的,是隐世道门之人,与无厌观的香火鬼奉无关。 这是其一。 其二是,鬼柳君涉嫌谋害无厌观的香火鬼奉! 香火鬼奉是丛林所属,此举等若攻击丛林,攻击都供府……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之前邓家晚辈不过是在无厌观门口叫嚣几句,都闹到邓国公出面,一路求到宫中去,才把人给捞出来。 而鬼柳君所做作为,更要恶劣数倍。 程侍郎登时便一惊。 他惊的不是鬼柳君要被治罪,而是……案情查明。 似这种牵扯各部衙门的事情,哪有什么案情查明的说法? 既然他程侍郎已经亲自登门,知会过一圈,那么案情就该是他的那套说辞,怎会生出变故? 除非…… 陈习也知会过一圈。 可……就凭她一个小小的女官吏? 连她顶头上司,那女尚书楚丹阳,都一点风波也经不住,她哪来的手腕? 程侍郎打死也不相信。 他哪里知道,陈习根本不用亲自登门。 渊王党羽遍布朝中各部,只用派人将鬼宗许仙的名字传给他们……鬼柳君便是折了腿的蛤蟆,没得蹦跶。 待日头稍晚些时,各部衙门尽数回复完。 已经由不得程侍郎不信,反而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送来礼部的文书,一份比一份言辞激烈。 甚至已经出现,要求揪出鬼柳君幕后主使与同谋,彻查他为何谋逆的声音。 为何? 程侍郎当然知道为何,他再坐不住,又去一趟都察院,堵住一个早上口口声声答应他,没过半天又变卦的老友。 这老友耐不住他搅扰,叹一口气道:“程兄,这件案子,你管不了。” 程侍郎听得双眼圆睁。 这句话陈习也说过! 事情的发展超脱他的预料,这会儿已不是震惊的时候。 程侍郎当即去寻程不权,求他出手,将自己一干人保全下来。 …… 渊王党羽潜伏水面之下,自然比不得程阁老光明正大插手此事, 不消几日,尘埃落定。 鬼柳君私传鬼将人身修行法,违背道门禁律,被除去陵山山监之位,逐出都供府。 至于他的生死…… 都已经不是朝廷之人,还管他做什么? 线索也就断在鬼柳君身上,没有牵扯出更多事端。 与此同时,朝廷还给礼部发去申饬,指责礼部御下不严、管教无方,才致使鬼柳君惹出这祸端,有碍朝廷与道门和睦…… 按说陵山乃是太微府辖下,这申饬该发给奉部。 不过朝廷还需要奉部与都供府互相牵制,若以道门禁律指责奉部,未免影响到奉部的权威。 也就只能礼部背这个罪名。 礼部尚书好好在家坐着,从天而降一口大锅,岂能忍? 于是乎,罪名最后还是落在程侍郎头上,官降一级,侍郎之位不保。 …… 一个月后。 张幼鱼脸着淡妆,身披素服,又来无厌观吃面时。 正遇见两只小狐妖抛下店铺生意,在院中给王陈氏梳妆打扮。 还有胡小五,从胡绣行送来几身衣衫,皆是经年老裁缝的手艺,一丝一缕无瑕疵,一针一线见做工,由得搭配挑选。 化过几个妆,王陈氏都不大喜欢。 化了又洗,洗了又化, 连张幼鱼吃完面都来看热闹,拿着眉笔来上几下。 倒是没想到,反而是张幼鱼涂出来一副用色大胆的浓妆,最让王陈氏满意。 青紫眼线、腥红唇色,方休出来看见时,都吓一跳。 仿佛看见被姐妹勾心斗角陷害的小嫔妃,终于痛定思痛,放下往日单纯良善,变作冷血无情的钮祜禄氏,势要杀出冷宫,血洗三宫六院…… 今日,是王薄大喜之日。 王薄不会自找没趣,给无厌观送请帖。 但王母却跟方休求过符,一直念着他的恩情,瞒着儿子送来喜帖。 方休带着王陈氏上门时,喜宴已经开始,王家院中一派热闹,喧嚣如沸。 要说这大宅院,还是王陈氏的稿酬置办。 只是如今这里的喜气却与她无关,也不知王陈氏此时目睹此景,内心该如何一番波浪。 看她一脸生人勿近的冰冷,倒是可以揣测一二。 方休来得迟,往角落里才寻到一张未坐满的酒桌,正有几个王薄文友,在满是艳羡地议论着王薄的福气。 才考入应天书院,便跟礼部堂官结亲,听说还是程阁老指派的婚事…… 啧。 怎一个福字了得? 忽有人问,新娘的伯父,那位礼部侍郎怎么今日未到? 便被旁边人捂住嘴巴,说你快轻点声,程侍郎已经不是程侍郎,他刚刚降职被贬,怎能出入喜事场合,被人揪小辫子? 正说着。 几人忽见王陈氏落座,都觉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打量来目光。 王陈氏是鬼将之身,虽说有香火鬼奉身份,可以放心在燕京城里生活,但也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张扬,故而从来是素面朝天。 今日被狐妖姐妹跟张幼鱼一番妆扮,穿一身扎腰的利落道服,好似个修行邪法有成的旁门女修。 着实惊艳无比。 不多时。 今日新人王薄,出来给宾客敬酒。 一桌又一桌,欢声笑语不停。 终于来到方休这桌。 一桌人起身,举杯道喜。 而本来笑容满面的王薄,一眼便认出形象大变的王陈氏。 “你……你……” 王薄脸色眨眼间苍白下去,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一直面无表情的王陈氏,终于露出笑脸,她举杯道:“恭喜王公子,喜结良缘,前程似锦。” 话音刚落,王薄眼白上翻,身子软倒,竟吓晕过去。 “王兄!王兄!” 原本喜气洋洋的喜宴,好一阵鸡飞狗跳。 而王陈氏饮下喜酒,掷杯而去。 人心残忍,只问前程。 鬼心反而慈悲,要放旧情一条生路。 方休摇摇头,正要离去,又扭头朝慌乱的人群唤道:“他这是欣喜过头、气血上涌……用粪水秽物灌进嘴里去,压一压就好。” 口含天宪,言出…… 第五十九章 恭喜观主,炼成金丹! 鬼柳君一去,陵山空缺。 这山监之位,最后被张岭填上。 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来是张岭本就在阴阳鬼道上颇有几分名声。 二来,推动此事的渊王党羽,也想借机跟青石观示好,与许仙结下交情。 张岭身兼良乡山、陵山两个山监之位,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 陵山山监的治所在礼部,一应公务跟别个山监全然不同,张岭也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却没料到新任礼部侍郎,亦是他名单上的渊王党羽。 有这位侍郎指点,张岭很快便将陵山职责熟悉,稳坐礼部。 只是,这可不算好事。 他又不知道许仙之事,只以为是陈习等人要拖他下水,绑到渊王这条船上去,才以此利诱。 还是方休安抚他,说此事应该与渊王无关,是陆逢插手…… 张岭更是心忧。 陆逢“闭关”许久,方休想当然拿老陆来挡箭牌,一时忘了……陆逢当年跟渊王是至交。 燕京城里的渊王党羽,别人都可把心思藏在胸中,隐藏自己身份。 唯有陆逢。 就别想藏不藏的事,那是铁打铁硬的渊王一系人马,只差脸上写个渊字。 方休也没奈何,只能由得张岭忧心忡忡去。 鬼柳君之事,彻底翻篇。 王薄在大喜之日犯病,得了失心疯,连应天书院都没进去,只能呆在家里养病,也算是应得的报应。 王陈氏第二日就给自己改名,仍是得自鬼宗宗主的陈姓,名字取《非人经》非人二字,倒是里外里都符合她的身份。 陈非人不愿再在燕京城里居住,只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去处,便寄身在青石观。 恰好张岭忙于礼部事端,便将青石观交给她打理。 而方休依旧是悠闲抄书。 匆匆便是两年。 …… 这一日,方休打坐入定,细细感悟。 便见丹田气旋之中,一粒丹坯载波载浮,丹坯周身遍布着三百六十五个隐约可见的窍洞,正是他这两年修行下来,打磨出的丹窍雏形。 以法脉真气冲击丹坯,犹如流水遇礁石,不能动摇分毫。 但只要持之以恒、日积月累,真气终有一日会在丹坯上打开一个窍洞,便是丹窍。 一种真气,对应一个丹窍。 天魔真气却奇怪,虽也只是一个丹窍,却能在丹坯上开出三百六十五个窍洞来。 想来是暗合天魔法脉勾连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之意。 方休修行两年,抄书两年,几百枚法币灌下去,这三百六十五个窍洞已然到突破关口。 今日,他将最近积攒的几十枚法币取出,一枚一枚催动,再以天魔无相,尽数转作天魔法力,化成一条汹涌至极的真气长龙,狠狠撞入丹田之中。 轰! …… 丹坯。 丹窍。 丹相。 丹相合一,便是金丹! 而方休只有一个丹相,何须合一? …… 无厌观忽而一震。 便见一个黑袍披发的人形虚影,从方休厢房上空浮现,真气缭绕,光芒流转,威势几若神灵降世。 天魔金丹的丹相! 这等动静,单凭离婵姐妹已经无法压制。 却见院中一株大柳树轻轻一个摇晃,便将房屋地基的震荡止下,又有一道青光射出,绕着天魔丹相一卷,尽数遮掩。 长夜静悄悄,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离婵姐妹在院中显出身影,折身行礼,恭敬唤道:“恭喜观主,炼成金丹!” “世间甲子管不得,壶里金丹只自由……修行三年,终于稍有成就!” 方休长笑一声,推门出来。 两年过去,面容稍见几分成熟,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异状,任谁来看,都是普普通通一位……真人。 他不久前已经顺利“突破”先天境界,一场真人宴甚是隆重,燕山大罗、奉部、广林寺、定国公府、崇武堂……诸多送上贺礼的来宾,几乎连鹤鸣楼都要坐不下。 声势比半年前,天师亲传弟子,宁采臣的真人宴还要热闹。 方休明面上的修行,是五识倒灌窍穴,自然进境惊人,再加上宁采臣这位两年成就真人的道子珠玉在前,也不怕有人怀疑。 此时方休并未运转天魔无相,只以金丹无漏,便可隐藏住一身气息。 吱嘎一声轻响。 隔壁厢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胡小桑满是惊喜的秀脸。 “观主,你……” 胡小桑欣喜开口,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事,当即止住话头,然后轻手轻脚蹦出来,直接扑进方休怀里,双眼发亮道:“观主炼成金丹了?恭喜观主,恭喜观主!” 金丹是何等境界? 当世道门魁首,天师张玄机,也不过就是金丹! 方休往那门缝望去,便见胡瞻淇的身影,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以及被胡小桑举止惹出来的羞涩绯红。 而胡瞻淇身后,床榻上躺着两个胖孩子,正呼呼大睡。 是方屏的双胞儿子,因为生意繁忙,便养在无厌观里,交狐妖姐妹带着。 哗哗。 院中大柳树摇晃树枝,从枝头上跃下一个身影,倒头便拜:“恭喜观主!” 这人面容俊秀,看着便是个风流人物,只是面对方休全无一点骄色,只有满脸恭敬。 方才丹相动静,便是被他操纵大柳树遮掩下来。 大柳树,自然就是得自鬼柳君的那株阴柳。 方休事后为了查清这阴柳的来历,颇寻了几本记载奇花异木的古籍钻研。 阴柳的来历没查到,抄完这些古籍后,却获得一件法宝。 青帝御令。 以木蕴养,御使青帝亲卫 与燕赤霞是一个来历。 当年人国底定之时,神门五帝皆有贺礼,天帝另算,赤帝、玄帝、白帝、青帝,尽皆炼制一枚御令,赠予姬武。 同样也与燕赤霞一个情况,因为在紫禁中虚度千年,已经法力枯尽。 比燕赤霞幸运的是,方休手头正好有一株阴柳在,可以给他作补充法力之用。 而方休原本准备给燕赤霞的安排,顺手给布置给他。 ——假扮城外流民,被无厌观雇来作仆。 兴文皇帝一直在宫中养伤,已经有两三年未曾露面。 太子摄政至今,显出几分力不从心来,致使大明上下人心惶惶,竟有几处战乱掀起,无数百姓遭难,流离失所。 燕京城外的乞丐流民,也愈发多起来。 方休拍拍胡小桑,让她去照看两个外甥,随即催动月梭,化作一抹月色腾空而起。 “燕青,随我来,我要演练一下金丹法术。” 第六十一章 他非金丹无误! “你主子要与我过招,试练我这一道法术吗?” 方休随口问一句。 莫敢当听得冷汗下来,赶紧道:“前辈说笑,我主公虽说在武学上也有些成就,但如何能抵挡前辈金丹之威?” “那就免了。” 方休摆摆手,只将身一扭,便消失无踪。 “好精妙的遁法!” 莫敢当几人皆是看得眼睛一睁。 不着一丝痕迹,不见半点异样。 这等神出鬼没的遁法…… “他……许前辈,真是金丹境界?” 有人下意识出声道。 金丹是何等修为,若非亲眼所见,谁敢轻易相信。 “我莫敢当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莫敢当哼一声,挥手示意收队。 却有一个人高马大,足有旁人两个粗壮,只是脸色木讷的汉子,又往前行几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打量夜色下的丛林,非要找出一点许仙留下的端倪。 “傻仆,你这蠢货。” 莫敢当也不理会,转身往营地而去,几个纵跃便回到重重把守的渊王营帐前。 英俊编辑与几个渊王府的臣属已经候在此处。 闻听是许仙出手,增了三载岁数,更显几分英俊不凡的张锦眉头一皱,陷入思虑之中。 “试练法术?” “怎么这么巧,偏偏今日渊王进京时,在此处试练法术?” “难道是受人指使,来刺探渊王虚实?” 几个渊王府属官议论纷纷。 “以许前辈的修为,谁能指使动他?” 张锦开口,目光往远处那孤零零的帐篷瞥一眼,朝渊王营帐拱手道:“渊王,依我之见,许前辈应是无意中路过,察觉到小殿下的气息与众不同,故而才出手探查。” “我也以为如此。” 莫敢当点点头,附和道:“许前辈若对我等有敌意,根本不必现身见我,只用随手一道法术,我便挨不过去。” 这会儿,越女剑派的三人行来。 一个徒弟扶着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另一个徒弟抱着她的断肢。 中年女子强撑一口气行过礼节,便精神萎靡地依靠在弟子身上。 适逢那个寻找许仙踪迹不得,被莫敢当唤作傻仆的渊王府近卫回来,正见中年女子这般重伤不振的模样,脱口而出:“赵掌门,你怎么被那人一招便伤成这样?” 饶是中年女子身受重伤,也被他问得柳眉一竖,差点想动手。 有你这么说话的? 不过一路行来,她早知道这傻仆脑筋不大灵光,也就不多计较,只朝搀扶自己的徒弟示意去一个眼神。 那年轻女孩点点头,伸手将盖在师父伤口处的衣衫掀起,露出伤口。 便见那齐肩斩落臂膀的豁口上,一抹惨白色的异样光彩,盘踞不肯消散。 赵掌门拼尽气力运转真气,也只能勉力抵御着不被这惨白色光彩蚕食掉血肉,根本无力驱逐。 “好霸道,好阴狠的法术!” 有人惊呼一声。 打开人身三百六十五个神魔秘藏,蜕为先天之躯,便是宗师。 而宗师真气九转,肉身再经真气淬炼九次,才能唤作大宗师。 而赵掌门更进一步,已经修炼出武相虚影护身。 她只差一步便能武相大成,在境界上与道门金丹比照。 却被许仙一招…… 这不是重伤。 这是许仙手下留情。 若他这一招的落处不是肩膀,而是脖颈…… “那人便是许仙?” 赵掌门沉着脸,缓缓吐出一句:“他非金丹无误!” “赵掌门,你确定?” “真是金丹?” “不是说,鬼宗并无许仙这号人物吗?” 众人更是哗然。 许仙破去夏萧两幅画景,又捏碎奉部侍郎官印之事,莫敢当已经如实回报。 但事后一番分析,若许仙有破去官运的秘术,未必便是金丹。 毕竟…… 当世能有几位,在人间行走的金丹? 这突然冒出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号的,甚至能改变一方格局。 正议论,渊王营帐内传出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送赵掌门去三七山养伤,由得他们开价,只要能为赵掌门重续断肢。” “是。” 自然有人应声,随即牵来车马。 “多谢渊王。” 赵掌门忍着伤势,恭敬行一礼,才被两个徒弟扶下去。 这位女剑客一走,便有人出声道:“渊王,赵掌门若去,此番进京……恐怕不能护住小殿下的周全。” “我马上传信回渊郡,让离公公快马赶来。” 莫敢当提议道。 “一去一回,不是一时半刻的光阴,难道我们就停留在此?” “不可,朝中定然会有非议。” 有人反对。 一番议论,直到张锦笑着开口:“诸位不必为难,能护住小殿下周全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张先生不要卖关子,快说清楚。” 几人催问连连。 还是莫敢当眼睛微微一睁,问道:“张先生说的是……许前辈?” “不错。” 张锦点点头,缓缓道:“到许前辈这般境界之人,行事最重因果。他此番出手伤到赵掌门,致使渊王麾下无人可用,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多少欠下一个人情,沾染几分因果。再加上我们一直以来对青石观与无厌观的示好,即便许前辈对我们置之不理,方观主与张真人,定然也会愿意施以援手。 “若他二人出面,又与许前辈有何区别?” …… “这英俊编辑真不是好人,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利用我?” 方休带着几分好笑,回了无厌观。 还未把燕青放到柳树上去,就听得厢房中传来胡小桑的声音。 “离婵姐姐须要知道,小桑即便只是妾室,那也是半个主人家,姐姐却是奴婢之身,怎能与我争宠?” 小狐妖拿捏着腔调,装出一副后院之主的气势。 她是得过方屏准许,才迈入方家后院,在见不得光的离婵面前,自然底气十足。 “小桑妹妹说笑,我侍奉观主早在妹妹之前,何况……观主如今炼成金丹,气力悠长,后劲无穷,妹妹一人服侍,只怕是有心无力,解不得渴。” 离婵笑吟吟出声。 这就戳到胡小桑短处,当即叫道:“若非我二姐姐要费心照料两位小公子,我姐妹二人,难道不如你姐妹二人?” “容姐姐想想。” 离婵故作思考,娇声笑道:“只怕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我离涓妹妹一双手。” 这小狐妖与小勾儿,一直也都和和睦睦,只不过这会儿方休不在,斗嘴取乐。 方休摇摇头,神识往两个小外甥房中探去。 第六十四章 燕山缺席,道子无名 煮石先生正举着酒坛美饮,闻言一愣,酒液哗哗从嘴角淌下。 他一阵手忙脚乱地放下酒坛,将嘴一擦,瞪眼道:“八碑是何等要紧的重物,你已经看过人皇碑,怎能再看青秀碑?” 便是应天书院的先生,平日里也不得查看八碑。 张锦此次前来,不知花费多少口舌与工夫,才让祖父张琮松口,给他这个机会。 如此难得。 张锦既然开口,索性也就不要脸了,只抬头望天,慢悠悠道:“我就是为青秀碑而来,是煮石先生只顾着饮酒,不等我细说清楚,就把人皇碑……先生坐镇此院看守八碑,职责之重,按理是不许饮酒的?” “好你个张锦,竟敢陷害我!” 煮石先生怒不可遏,举起酒坛就要砸碎…… 终究是舍不得。 “只此一次,下不例外!” 煮石先生怒哼一声。 松竹又动。 青秀碑显出踪影。 八碑一般模样,皆是四四方方一人高,只是碑上列名的规则不同。 八种规则对应八种气运,是儒门最昌盛时所立,与气运牵引,伴天下变化,只要能碑上列名,便必然符合其中规则,被气运所钟。 无人能够造假! 只要抄下八碑名单,便是天下气运。 虽是轻易不得见的重物,但其中颇有几尊石碑,并不值得多费工夫去求见。 如人皇碑。 朱家宗室子孙的名目,皆在宗人府记载在册,若非那小殿下的情形特殊,何必到应天书院来,跟一尊石碑上请教? 再如天宗碑。 一十四个天宗之名,若无惊动一方世间的大变故,百年未必更易。 但也有几尊石碑,常有变化。 比如这青秀碑。 唯有这一方世间最卓然出众的天之骄子,万里挑一,冠绝同侪,才能碑上列名。 当年燕山大罗就是三秀同碑,才一跃成为当世道门魁首。 可见这青秀碑的份量。 张锦暗暗催动文宫,将浩然之气催起,正准备将碑上一百个名字尽数记下。 却见古朴碑面上,原本罗列整齐的名字忽而一晃。 随即,每一个字都开始晃动,犹如一只只灵活俏皮的小鱼,开始漫无规则地胡乱游动。 整个碑面上的几百个字,就如一个鱼群,时而四散时而聚拢。 别说这名单已经打乱。 就是想看清上面哪怕一个字都难。 “煮石先生,你这……” 张锦面露苦笑。 罪魁祸首的煮石先生不闻不问,只慢悠悠催出一缕浩然之气,将沾湿衣领的酒液渗出,滋溜一口泯入嘴中。 又把酒坛重新泥封,手一晃,硕大酒坛便化作一枚棋子,被他藏入棋盒里。 末了,煮石先生才并指朝松竹林一点,浩然之气运转,青秀碑隐没在松竹之中。 “十息了。” 他哼一声,便挥挥手,捏起一枚棋子继续思虑棋局,头也不抬,再不理会张锦。 张锦无奈,也只能恭敬行个礼,告辞离去。 他原路左拐右转原路返回,穿过重重叠叠的走廊与门户,回到应天书院学子们读书生活的区域。 “张兄?” “张兄回京了?” 这会儿再有院生跟张锦打招呼,得到的待遇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张锦一概不理,只脚步匆匆,随便寻见一间书房,便问也不问,直接闯入。 房中书桌上正有笔墨纸砚。 张锦操起笔,往还未化开的墨块上一按,浩然之气催动,摄来墨泥,染在笔尖狼毫。 他片刻不停,将笔尖一落,便在纸上飞舞如龙。 写满一张,再换一张。 不一会儿,桌上便多出上千个毫无规则,好似胡乱排列的文字来。 十息不多。 英俊编辑却硬是在十息之内,将青秀碑上打乱的上千字都记在脑海。 这会儿一字不差,默写出来。 默写完,张锦便重新取白纸铺好,一边细细磨墨,一边望着那上千字细细思索。 要将这些字重新组合排序,罗列出真正的青秀碑名单,倒也有些窍门。 青秀碑上的名字,一并有门派出身。 比方说…… 张锦目光在几张纸上来回扫视,同时落笔写下:太虚剑派,玉襄儿。 一十四个天宗,定然不会在青秀碑上缺席。 甚至可以说占据大半篇幅。 名字先不提,单单太虚剑派这四字,就从纸上择出三组来。 儒门之人本就消息灵通,更别说四院之首的应天书院。 张锦又是内阁首辅的嫡亲孙子,再加上这几年为渊王奔走,有渊王麾下众多耳目,更是对天下大势知之甚多。 当然,也有不少要猜的部分。 …… 张锦很快找出所有一十四个天宗的名字,再将自己所听闻过的人名填入。 没填满。 颇有几位青秀,只知是出身天宗,却是他从未听闻的人物,只能暂时空缺。 张锦不急,继续扫视余下几百字,片刻后,在纸上写下:夺朱宫,赢央。 夺朱宫是小北海七座大岛之一。 而赢央乃是夺朱宫之主,通天老祖的座下首徒。 除开一十四个天宗,诸如通天派、燕山大罗等同样不可小觑的大门大派,也是轻易可以找出来的组合。 …… 一会儿工夫,张锦便抄出六十余个确切无误的名字。 余下这些,便是要猜的。 “奇怪,连桐分明是三皇宫之人,怎么这里并无三皇宫这三字?” 张锦两只眼睛像弹珠一般滴溜溜转动,将每一个字都颠来倒去排列。 “三皇宫乃是纯阳宫别传,难道他被接引入纯阳宫了?不对,纯阳宫的名字已经填满,没有缺了……太虚剑派还有缺! “是连桐背出气宗,还是说……剑气两宗针锋相对几百年,其实私下里已经合好?” 张锦眼睛一亮,在纸上写下:纯阳宫,连桐。 又画一个圈,以示存疑。 “咦,怎么没有燕山大罗?” 他又发现一处疑点。 青秀碑上列名的气运,乃是年轻一代的俊秀。 这年轻二字,倒是并不只跟年纪挂钩,同时也会考量这位青秀的身份地位。 比方说,张玄机执掌燕山,成为大罗派掌门之后,便从青秀碑上除名,转而到另一尊石碑上。 张锦自然也不会觉着,几十年前的燕山三秀,如今一个皆无,是什么奇怪事情。 他起疑的是…… 余下这些字,已经组合不出一个名字。 ——这几年声名鹊起,有燕山道子之称的,大罗派焚天一脉传人。 宁采臣! 入门两年,便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这是何等进境? 早有人唤他作,宁青秀。 谁要是觉着宁采臣不配,还要被骂一句眼瞎。 可…… 青秀碑不瞎,也不会瞎。 第六十五章 女子中的宁采臣 “这个宁采臣,有古怪!” 张锦眉头一拧,暗暗猜到:“难不成,他其实另有出身与名目,是为窃取燕山道法,才乔装更名混入大罗派?” 这个猜测很快又被推翻。 宁采臣如今是张玄机的亲传弟子。 他即便能瞒过燕山诸多长老,又怎么可能瞒过金丹境界的天师? 张锦思虑许久,也想不出足够信服的答案来,只能暂且放下。 “不管是什么原因,得小心这个人。” 儒门虽与道门有些间隙,但张玄机身为都供府天师,可以说是大明的国之重器。 四院一边要压制天师,一边也要提防着天师出现什么差错,以至都供府动荡,国力受损。 张锦继续在纸上剩余的几百字中翻找。 忽而,他拼出一个名字。 陆逢。 “陆右使怎还在青秀碑上?” 张锦咦一声,仔细检查一番,更觉疑惑:“燕山大罗缺席,御传宫也缺字,难不成……太虚剑派的那个缺,其实是陆右使?断无这个道理,奉天承道已成空名,太虚剑派绝不会把陆右使接引回山门…… “应该只是个巧合。” 张锦摇摇头,这便打算放弃。 即便以他的眼界,也绝无可能一个不差认全天下才俊。 更何况青秀碑上的名字,不止有人,还有北莽南妖、西方勾离,以及四海水族。 这些外族取名的习惯与人国迥异,用字生僻,更是难猜。 张锦正要将几张纸收起,忽而眼珠一转,又拼出一个名目来。 他不由一愣,好一会儿,才提笔在纸上写下: 无厌观,方休。 …… 无厌观。 “你就是方休?” 两个年轻女子迈进观门来,看着院中就地打滚的一个屁孩跟左右哄着的两个女仆,另一个屁孩正蹲在角落玩泥巴,边上是一个挽着袖子修剪绿植的下人。 这一幅乱糟糟的景象里,唯一身着道袍的方休,便被一眼认出身份。 倒是院中几人,被她这不大礼貌的气势问得一愣。 这是谁? “你们找我?” 方休开口问道。 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越女剑派赵掌门的那两个弟子。 昨晚跟赵掌门对招时,尚不觉着这两个弟子有什么出色之处。 不过现在看来。 这两人的年岁都不大,即便驻颜有术也绝不会超过三十开外,却都已经成就宗师,算得上百里挑一的翘楚。 要知道,如今整个西宛山,都只有方休一个真人。 可见越女剑派的兴盛。 也可见渊王府的底蕴之深。 这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宗师,放在外面已能坐镇郡县州府的崇武堂,亦或者统领一个卫所,镇压地方。 在渊王麾下,却仅是小殿下的侍卫。 “张先生说已经跟你知会过,小殿下要在无厌观里暂住几日。” 两个越女弟子说着让开身子,迎入一道身影。 这身影…… 好不容易制服吴翰,将他抱起来的胡小桑,抬头扫见那身影的面目,竟看得眼皮微微一睁,心中下意识叫道:“好漂亮的人!” 以她狐妖姿色,比起眼前人来,都要自愧不如。 胡瞻淇亦是看得失神片刻,只是她很快警省过来,上前扯一扯胡小桑的袖子,又去把玩泥巴的方垣抱起,跟胡小桑一同回去房中。 这般美丽的女子,定然大有来历。 这是观主要处置的事情,她们两个女眷自然要避让。 “这位便是小殿下?” 方休拱手行个礼,神色有些古怪。 小殿下,竟是女子身! 说女子身未免简单些,该说是……倾城倾国的女子身。 方休见过的美人不少。 离婵妩媚,离涓娇媚,两只小勾儿即便在妖国后族的离部之中,亦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胡小桑俏皮可爱,胡瞻淇羞涩柔顺,她姐妹三个本就是燕京这一支青丘狐族中最出众的三狐,才被胡不归抱来主家培养。 不过她几人美则美矣,毕竟是妖族出身,都难脱一份妖艳,让人一望便心中生痒,恨不得揉进怀里来把玩。 张幼鱼则不同。 尽管堂堂天师,早养成颐指气使的习惯,但一遇见煮面妆扮这些不大精通的领域,自然而然又会流露出不谙世事的本色来。 她的姿色不在四女之下,最大的分别便是这一份稚嫩。 而眼前这渊王府上的小殿下,是个美人。 美人。 不用其他修饰,也找不到其他修饰,就是个美人。 她肤色如雪,再白一分则嫌恹,恰是神工璞玉的无暇颜色。 她身躯曼妙,再瘦一分则嫌弱,正好春生娇柳的亭亭绰约。 这天造一般的美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若要简单些说,便是…… 女子中的宁采臣。 她,也是玉胎之身! 渊王从奉部典器司库房取走的,根本不是治他天疾的灵丹妙药,他的天疾也从被治愈过。 他取走的乃是丹师葛上供给姬武的宝物,八景玉胎! 丹师葛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炼得八具玉胎,以八景为名。 当日方休翻看姬武遗珍的清单,第一眼就扫见其中一个名目——玄景玉胎。 外人从这玉胎的名目上,如何能判断出它的效用? 料想应是陈习,不知以什么手段发现玄晶玉胎的妙用,才把这宝物进献给渊王。 以她小小一个主事。 若非立下这大功劳,渊王怎会把奉部尚书的之位许给她? 这会儿,方休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名字。 三七山。 他听说过这名字,天下炼丹第一。 方休以自己精血点醒元景玉胎,便是以自己肉身为模板,才诞生宁采臣。 渊王若是也如此,怎么会诞下一个女子? 其中蹊跷缘由,跟这三七山定然脱不了干系。 方休这边行礼问候,那小殿下却神色冷淡,连视线也不往他身上投来一眼,好似根本未有听见。 还是两个越女弟子将耳朵凑到她身边,听她细细吩咐几句,才领会到她的意思。 “小殿下不喜男人,你带上男童与男仆,另寻住处去。” 越女弟子言语直白,又道:“只用将那两个女仆留下,照料小殿下起居。” 方休听得一愣。 英俊编辑纵是老友,来此也要客客气气请他帮忙,不敢自作主张。 你当这儿是渊王府? “好。” 方休干脆点头,转身挥袖道:“燕青,送客。” 第一百二十章 兵分四路,洛阳荒庙 方休一直在白莲教总坛逗留数日。 一方面是按照既定的路途,距离他“抵达”洛阳还早,另一方面……审出白莲教讯号之后,总坛已经化成白莲教徒的赴死之地。 收到圣女与四位护教法王传讯而赶来总坛的白莲教骨干,往往才进入这片山域,就被远远斩来的丹霄客一剑毙命。 就这般杀了几天。 偌大一个搅动大明朝不得安宁的邪教,几乎被方休以一己之力赶尽。 不过即便骨干死绝,却还有大量白莲教徒仍盘踞在蜀中及凉州一带,不是方休一人能够扫清。 这几日不仅是离婵姐妹忙着审讯离翘。 究摩多也未闲着。 先是替方休推演天罡所在——并非须弥天罡,方休暂未打算窃取三十三天世界,自然不用着急去寻这座佛国的下落。 是他依照《天地大解》,已经从中挑出一种合自己心意的天罡。 炼煞、化罡、元宫。 孕育元婴才是方休眼下正紧要做之事。 天罡运转轨迹推演出来后,究摩多便依照方休命令,推演胡瞻淇,也就是如今执掌南天门神坛的银边儿,她的下落。 诸般布置都妥当,方休这才启程。 兵分四路。 离婵姐妹回京,照看无厌观。 燕赤霞去寻南天门,让他以神门传人身份告知银边儿,白莲教乃是魔门传承之事——白莲教余孽需要有人费心清剿,南天门也需要一个由头重新出世。 正是一举两得。 玉襄儿虽然惹人厌,银边儿却毕竟在无厌观里侍奉两年,方休心中记着情分。 能扶持一把,便扶持一把。 而燕青与元景玉胎继续坐镇白莲教总坛。 一面继续绞杀前来总坛的白莲教徒,另一面……炼丹! 从离翘处审来的身外金丹炼丹之法,正合元景玉胎所用。 修行《玉匣百炼剑道》的宁右使,如今乃是方休手中一大王牌,即便是他自身,也要手段尽出、全力以赴,才能在丹霞客下讨到好处。 方休本来便也苦恼,这一具肉身因为无法凝结道果而止步于此。 如今离翘献上身外金丹炼丹之法,正解此愁。 若能将这件知琢谷的至宝炼成真正外丹,叫元景玉胎的境界再上一个台阶…… 剑道素来号称杀伐第一。 恐怕到时连方休自己,都不是元景玉胎的对手。 更为关键之处在于,翻过道果与金丹这一关后,方休现在有《天地大解》与四魔锏,后面炼煞、化罡,都是一片坦途! 甚或这具肉身在境界上超过方休本身也犹未可知。 毕竟剑道也是速成第一。 方休又将元炽壶也留给燕青,待元景玉胎炼成外丹之后,便可依照究摩多的推演,去采摄那种他所需的天罡。 三路三处去向。 最后是方休独身一人,往洛阳赶去。 …… 太阴过云梭一夜能行数千里。 方休自然不会直去洛阳,而是在距离洛阳五日路程的地方降下,捉了一头野牛当坐骑,走得不紧不慢。 这一趟洛阳之行,其实多少有些莽撞。 若多斟酌一二,想想以玉襄儿这等年轻弟子,都有堪比金丹的造化,知琢谷该是何等强盛?与太虚剑派同为天宗的白马寺,又能差到哪去? 偏偏方休是颗自在果,又修行无法无天之解。 那就走呗? 玉蝉子只是个脸面,且去会一会,这一方世间真正的佛门领袖。 走了一天,入夜时。 方休寻到一处荒庙。 他给野牛拍上一道无形索咒,放它出去吃草,自己在庙中收拾出来一块干净地方,掌中火咒升起火堆,席地而坐,入定修行。 后半夜。 荒庙外忽而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好似念念叨叨的呢喃,又好似夜风拂过山林的呜呜之声。 “野鬼?” 方休本来也不在意,凭他的本事冥府都能走一遭,何惧一只孤魂野鬼。 他正思量着那吃草的老黄牛一直都未回来,是不是被野鬼阴气吓退,忽而听清那野怪的呢喃声:“……张……张岭……” “咦?” 方休听得一愣。 师伯竟有这般大的威名,连洛阳地界上的野鬼,都知晓他的名讳? 那野鬼愈发靠近荒庙,最后止步在荒庙前,只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张岭……张岭……” 因着白马寺的缘故,洛阳佛门昌盛,连这处荒庙也是佛家丛林遗迹。 这野鬼到寺庙门前叫喊道门之人,着实是件奇事。 方休犹豫片刻,便扬声道:“哪里来的游魂,为何唤我张师伯的名字?” 荒庙外野鬼的声音一止,一会儿,才又出声问道:“是张岭吗?” 方休回道:“贫道燕京无厌观住持方休,乃是青石观一脉别传,你口中张岭,正是我师伯。” 野鬼不应声。 又一会儿,继续呢喃:“张岭……张道长……张岭……” “这野鬼是失心了?” 若不是失心,也不会跑到佛门找道长。 方休心中好奇,起身走出荒庙。 便看见一只披头散发,面目痴愣,阴身黯淡无光的女鬼,正愣愣立在门外不远处。 “三魂七魄动摇,即便不是失心,也距离魂飞魄散不远。” 张岭在鬼道上的修行跟鬼宗那是没得比,但在燕京周遭却是一块招牌。 方休抄书之余,也跟张岭学过几手,自然有这个眼力。 这只女鬼心智不全,只怕连寻个阴窟藏身都不会,明早被太阳一照,就要阴神消融,自此消散人间。 方休弹指射去一道驭鬼咒。 这道从张岭处学来的法咒极其粗浅,只能勉强将这女鬼的三魂七魄稳住。 但方休却悄无声息在驭鬼咒中藏了一丝五方池的法力。 那女鬼立时阴身一颤,鬼气以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只一会儿,原本痴愣无神的面目便现出几分颜色来。 女鬼心智恢复后,下意识扭头便跑。 只是她才飘出去十丈远,便回忆起方才听见的话,又当即折返回来,跪伏在荒庙前,唤道:“方观主,请带我去寻张道长。” 方休愈发好奇,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的我张师伯名字,又为何要寻他?” “我想请张道长救我,救我……” 那女鬼连连磕头,忽而一愣,喃喃道:“不,我已经死了……” 她又继续磕头:“我想请张道长帮我,帮我。” “帮你何事?” “帮我……” 女鬼抬起头,双目中血光直射尺许长,凄厉叫道:“杀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多谢方观主帮忙 “县衙缺不缺人手,不消你来担心!” 黑面捕头性子刚正,不容李十三糊弄,转身便带人往李家村而去。 却听李十三冷冷一笑:“既然捕头如此说,那李家有没有人命案子,也不消县衙来操心。” 他话音一落,村长已经领会意思,招呼村民们一拥而上,将山路围得水泄不通,拦住一干官差的去路。 这些山野村夫,方才见着不知来历的骑牛道士,畏畏缩缩不敢多说。 此刻有李十三与村长撑腰,对上官差却是一个个精神抖擞,毫无半点畏惧。 “好大的胆,敢阻拦县衙办案!” “退下,退下!” 山路之上,一时你推我搡,恍如闹市。 周闲和尚叹一口气,在方休边上介绍道:“附近地界,有三个村庄都姓李,是同源而出,拜同一座宗祠。这李姓人多势大,平日里有些争端连县衙都管辖不住,要倚仗李家族老出面……李十三是李家祠堂这一辈当家族长的兄弟,排行十三。” 方休嗤一声:“倒是会生。” 周闲和尚眉毛一抖,咳一声便不再开口。 这姓方的行事无所顾忌,说话也夹枪带炮,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要让那边李家十三叔听见,免不了惹出一番事端——这儿可是姓李的地界,别说县令,连他师父悟谷山监来了都不好使。 眼看争吵愈发激烈,就要动起手来,黑面捕头喊住一干下属,转过身来,沉着脸道:“李十三,你今日是非要阻拦我办案?” “捕头莫与我说笑,李家村哪有案子?” 李十三笑吟吟,目光扫向端坐牛背的方休,哼道:“倒是此处有一拦路打劫的贼道人,怎么不见捕头办案?” “方观主也是为办案而来!” 黑面捕头瞪着李十三道:“李家村拐卖囚禁良家,有燕京女子遭了毒手,化成鬼身都要求到方观主座前喊冤。此案若不查清,我不走,方观主也不会走!” “燕京女子?” 李十三不以为意,随口道:“若真有冤情,便叫那苦主出来,指明作恶的案犯。” 黑面捕头怒道:“她已成鬼,如何现身?” “若无法现身对峙,又怎见得真有冤情?” 李十三嗤之以鼻,又道:“即便已经成鬼……寻山道长乃是挂单在都供府山林的道门高功,有他相助,我李家宗祠也能查明此案。寻山道长……嗯?” 他说着看向一旁,却意外发现,本该附和自己的寻山道长,正有些谨慎地注视着牛背上的年轻道士,神色迟疑。 “寻山道长?” “啊?哦……十三郎说得对。” 寻山道长回过神来,恢复高人风范,点头回道。 李十三作威作福惯了,仗着自己地头蛇的身份,不把外来人放在眼里,寻山道长却晓得利害。 方观主。 旁的都不说,单凭观主二字,那可是一座丛林的住持,还是燕京来的! “捕头还有什么话说?” 李十三笑意盎然道。 黑面捕头脸色阴沉,扭头看向周闲和尚。 习武之人并非没有对付鬼怪的手段,但照大明律法,凡涉及此类,皆是都供府的职责。 庆宝寺是本县山监治所,悟谷大师便是寻山道长的顶头上司。以周闲的身份,确实可以压寻山道长一头。 周闲心领神会,正要开口。 便听李十三道:“周闲大师,别来无恙否?祠堂里前几日给庆宝寺送去今年的香火,请荒佛庇佑李家昌盛……却不见悟谷住持,不知他去何处云游了?” 周闲脸色一窒,沉默片刻,闷声道:“师父到洛阳白马寺参加琉璃法会,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 李十三点点头,笑得更是得意。 眼看周闲和尚也被李十三一句话打发,一直旁观的方休终于开口,平淡道:“这位善信说得有理,捕头便等那苦主现身,说明冤情,再办案不迟。” “方观主?” 黑面捕头不明就里,可眼下也无其他办法,只能如此行事。 “那好,捕头与这位方观主便在此等着,我要替宗祠处理家事,就不奉陪了。” 李十三哈哈一笑,领着寻山道长,正要越过一干官差去往李家村…… 哒哒。 野牛迈开蹄子,拦在山路上。 方休瞥着李十三,似漫不经心般道:“此案查清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出李家村。” 李十三脸上笑意一止,拧眉道:“你敢拦我?我……” 眼看要说出什么狠话来,旁边寻山道长赶忙一扯他衣袖,咳嗽着含糊道:“观主,观主……” 观主便是住持,住持! “观主又如何,便能占山为王,拦路不放?” 李十三哼一声,叫道:“捕头也不管?” “李家村之人皆有嫌疑,确实要拦住进出之路,以免案犯走脱。” 黑面捕头不理李十三,只朝方休拱手道:“多谢方观主帮忙。” “好!” 李十三也不等黑面捕头跟方休一唱一和完,直接道:“我陪二位一起等。” 他说着先给村长一个眼色,便寻了路边一块石头坐下,又让寻山道长以法符折纸鹤传书,不多时就有人送来酒肉。 吃吃喝喝,倒是跟郊游踏青一般快活。 黑面捕头不去看他,只面朝李家村村民,一遍一遍,又是劝说又是警告,叫他们不要执迷不悟,阻拦县衙办案,趁早醒悟,配合县衙办案才是正途。 可祠堂的十三族叔已经发话,谁还听他的? 就连黑面捕头的几个下属,有那见情形僵持,无有进展的,轻声跟同僚道:“头儿怎么犯糊涂,跟李家作对?谁不知道,这儿姓李的说了算……” 眼看天色转晚,就要天黑。 一直闭目入定的方休睁开眼,从牛背上下来,行到李十三身前。 李十三正饮酒,随口问道:“方观主有何吩咐?” “我要离开片刻,留这三道斩剑符替我把关” 方休从袖中取出三张符纸,伸手一拂,三张符纸便依次排开,凭空悬住,他接着道:“你往李家村迈一步,便要受一道斩剑符,第一道斩你衣冠,第二道斩你肉身,第三道……斩你李家上下。” “好大的口气!” 李十三丢了酒杯,腾地起身,怒道:“你……” “你大可一试。” 方休根本不听他多说,留下一句话,便骑上野牛,钻入山林之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辜吗 有方休足下风咒加持,野牛脚步飞快,一会儿便不见踪影。 “好一个道士!” 李十三怒不可遏,正要一把撕掉那三张钉在空中的法符,才伸起手,心中忽而窜起一股浓重的不安,好似眼前并非三张符纸,而是三柄锋芒刺骨的刀剑。 “这……” 他一个激灵缩回手来,迟疑着看向寻山道长:“道长,这三张……” “斩剑符只是寻常法符,十三郎先天窍穴都已开辟十余个,有气劲护身,不是这法符能伤的。” 寻山道长自然认得道门符箓,又接着道:“但方观主既如此说,这三张法符便是他的体面。他回来时若见不着这三张法符,恐怕就会与十三郎撕破脸皮。” “只是寻常法符?” 李十三松一口气,暗道自己过分谨慎,便哼道:“他一个外地来的道士,我给他体面,他才有体面!” 他说罢一挥袖,便往前行去。 只是第一步方才迈出。 便见左首斩剑符忽而闪过流彩,符纸嗖一声疾射而出! “十三郎小心!” 寻山道长脸色大变。 而李十三已经瞪大双眼,只那剑光才亮起,他已心中了然,凭自己一身气劲,绝无法抵挡! 哗啦。 他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拦在身前,剑刃宛如秋泓捶打,寒光流淌,显然是一把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 哗啦啦。 秋泓宝剑崩裂成无数断片四溅,而斩剑符威势不减半分,从李十三面门上一掠而过。 刷—— 李十三愣愣好一会儿,才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 发髻已经斩断不说,中间更有一抹溜滑的头皮,不着寸发。 “呀,十三叔的头被剃了!” “好厉害的手段,这道士是什么来历?” 一声声惊呼。 黑面捕头面露嘲笑,而周闲和尚叹一口气,开口道:“方观主乃是燕京无厌观住持,他已……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真人!” 李十三面色一变,逃也似地往后退出十数步。 他一时都顾不得自己脑门见光,既是惊慌又是求助般地看向寻山道长。 “真人?” 寻山道长也有些吃惊,迎着李十三的目光更觉心中发麻,踌躇一会儿,才提起胆气回道:“十三郎不必担心,常言说真人可畏,那是褒赞道门法术的威势。但我观那方观主身上气息平平,并无勾连法脉、凝练真气的迹象…… “若无真气,自然也就无法施展法术。如此一个真人,即便有些来历……有族长坐镇宗祠,他也要对李家客客气气。” “这就好,这就好。” 李十三神色舒缓几分,一会儿,又恨恨道:“若大哥来此,一定要那贼道人好看!” 周闲和尚摇摇头,没有多说。 那方观主或许是个素真人,但却是如假包换的真金刚。 道门法术可畏,难道佛门神通就客气? 就这番变故的片刻工夫。 那脚踩轻风的野牛又奔回山路上。 背上方休一去一回,手上竟提着个人,被丢在李十三身前,便又守回原位,不发一言。 “哎呦!” 那人痛叫一声,见着李十三便扑过去跪下,叫道:“十三爷,我可是按你的吩咐办事,只是还没摸进李家村,便被这个骑牛道士……可疼死我了!十三爷,你要为我做主啊!” 李十三正撕下衣角包住脑袋,见着方休便有些胆怯,再一见这人更是心虚,急中生智道:“没用的废物,不过叫你打只野味,都办得不利索!” “野味?” 那人一脑门的雾水。 李十三又道:“那是大哥要招待贵客的,你办事不利,自己回去找我大哥请罪!” “族长?” 那人双眼一亮,这是听明白了——回去搬救兵! 眼看他一溜小跑离去,黑面捕头看得心中一动,唤来一个下属吩咐几句,也叫他沿着来路折返,不知什么安排。 方休通通不理会。 连斩剑符已经斩出一张,都好似没有发现。 转眼天黑。 村民们大半散去,只被村长留下些健壮的,继续把持山路,不叫官差们通过。 黑面捕头也是强硬,硬是继续僵持。 一副不把案子查明绝不罢休的气势。 …… “村长!” 夜深时分,一声尖叫在山间响起,把山路上昏昏欲睡的众人惊醒。 “怎么回事?” “是谁在喊?” 一众人定下神时,便见着一个村民从李家村方向仓惶奔来,一边叫道:“杀人了,女鬼杀人了,三婶家那燕京媳妇所化的女鬼,又来杀人了!” “真是女鬼杀人?” 村长面露惊恐,迎上来人,叫道:“我不是叫你们准备好黑狗血守夜,怎会被那鬼怪冲进村里?” “她未来村里,她去了后山!” 报信的村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几位婶婶照村长的吩咐,带村里的外地媳妇藏去后山,被那女鬼找到了!” 村长赶忙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村里哪有什么外地媳妇?” 村民这会儿却是已经吓破胆,根本听不出村长话里意思,直叫道:“村长,几位婶婶是听你安排才去的,都被女鬼害了!” “你是被女鬼吓疯了,在这说什么胡话?我……” 村长正急着堵口,后面黑面捕头大喝一声,怒目叫道:“若白日里让我们查清案情,怎会至此?还不赶快让开,放我与周闲大师进村!” 拦路的村民们正犹豫,后面李十三厉声叫道:“让什么让,谁都不准让,把路给我堵死!” “李十三,死的可是你李家人!” “不过一只女鬼,不用捕头操心,我……” 李十三正说着,忽而目光扫到余下那两张斩剑符,面色一窒,接着道:“只要寻山道长进去,将那女鬼擒下便可。” 寻山道长点点头担下职责,正要上前…… “县衙查明此案前,不许任何人进出李家村。” 一直沉默不语的方休忽而开口,朝寻山道长轻飘飘看去一眼。 寻山道长当即止步,连脚也不敢抬起。 即便不会法术,那也是真人。 李十三指着方休斥道:“好你个贼道人,寻山道长是去救人,你也要拦着?” 连周闲和尚也开口劝道:“方观主,案子迟早能查清,似这般僵持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让寻山道长进村,免得那女鬼伤及无辜。” 方休扭头看向他,淡淡问道: “无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