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窈醉胭脂色》 楔子 晨光熹微。 她止了身边的侍从,独自登上城楼远眺脚下沐浴在晨曦中即将苏醒的锦绣神州。她伸手在满头的簪饰中摸索到一只陈旧的玉簪,拔下后在手中摩挲了片刻。 她轻叹一声,棠姐儿,解语,梅妃,郭太后。这一路走来,我到底是谁? 她嘲弄似的一笑,而后用尽全力将那玉簪向远处掷去,只听得一阵清脆叮当。 这一刻,她舒了口气,自己终是放下了这一生羁绊纠葛。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任凭东方的光亮一点点将自己满头银丝染成耀眼夺目的璀璨辉煌,炯炯明眸放出矍铄的精光,镐镐铄铄与日同辉,此刻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已与之无关。 罢了,一切就当作是大梦一场。她的思绪回到几十年前—— 这天正是元昭十一年七月十五,地官的生辰中元圣节,整个江州正被浓厚的节日氛围包裹着。 因着朝廷下来了大官巡视,江州寺庙今年格外大手笔包了艘法船,令那住持的大弟子将地官的小像请到船上,然后在船上设了法坛沿路焚香诵经。 法船自护城河的北面一路漂流至南面,两岸的百姓皆投食布施,楼船箫鼓不绝于耳,香烟袅袅更是笼罩得江州城一片烟雾迷蒙。 上午周窈棠才随着母亲与两个哥哥和大嫂去了城北的寺庙中观了法会,周郭氏还封了五两银子捐了个兰盆,用以斋僧。 下午,周窈棠的二哥哥周韫因身上带着公事已先行去了桓王府,周郭氏便带着大哥儿与大媳和女儿去瞧了那法船,一路跟随着又投了不少铜钱。 到了傍晚,周窈棠告诉母亲自己约了几个小姐妹晚上一起放河灯,还要去街上瞧那舞狮子的。恰好周郭氏也感到有些疲惫,只嘱咐了她几句万事小心便与儿子儿媳先行回府去了,只留下了侍女秦艽伴着周窈棠。 夜晚,江州府东大街上人声鼎沸,花灯映地整条街都五颜六色的。周窈棠与几位世家小姐碰了面,先是买了些年糕和旁的小食分着吃了。 而后她们正盘算着去哪里转转,这时呼呼啦啦地来了一群扭秧歌舞和唱大戏的,几人乐呵着瞧了一会便商议着去寻那舞狮子的。几圈转悠下来,几人边吃边玩好不快活。 更晚了些,百姓们都挤着要去城东头的护城河边放花灯,乱哄哄地几人被挤散了,周窈棠的身边只剩下崔府小姐和二人的侍女。于是她们便决定先去放那河灯再回来寻旁人,免得寻不到人,还误了吉时。 二人一同在护城河的东头寻了个地儿将莲花灯放了。周窈棠望着深黝的河面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花灯随波逐流,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凄幽。 她合十手掌,正要闭起眼睛祈愿,却忽然听见身边的人群骚动了起来。她闻声望去,人潮所指的方向是江州城的西南角,那里竟升起了一片火光。 自家的方向正在西南! 一时间周窈棠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旁边的崔小姐与她对视一眼,不断地安慰她莫要乱想,应是无事。 周窈棠勉强点了点头,心却一直突突地跳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见人群中有人喊道:“好像是周府起火了!” 周窈棠的神经似是被激了一下,她发疯地挤过去,扯着那人的袖子问可是听何人讲起的。 那人也支支吾吾地,只推说自个儿在城中时,太阳刚落山便听闻旁人讲周府附近有烟雾升起。今儿本就是祭祀的节日,当时众人只道这家人是在焚香,便未曾多理会,这会儿子瞧这火光冲天的模样,怕是凶多吉少了。 周窈棠攥着那人的衣袖,骨节凸起。自家从未曾在府中设过香炉,自然也不可能焚香。 身边的侍女秦艽攥着她的手,满额头的冷汗,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姐真是咱们府里?” 周窈棠也不知该当作何反应——父母皆在家中,还有自个儿那刚刚被特赦了假从京城回来一天不到的大哥和自己昨晚才见面的大嫂! 她不敢往下想,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转念间,周窈棠忆起白日里自己的二哥哥周韫依诏去了桓王府中,心中依稀燃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二哥哥早听了信已回去救人了。她此刻便只祈祷着周韫万万别下午就回了府,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瞧着长街上人群摩肩接踵,闹哄哄的一时也找不到代步的车驾,一直伴在周窈棠旁边的崔小姐握了握她的手,吩咐自己的侍女速回府邸去备车来接。 于是周窈棠也勉强稳了心神,强打起精神令秦艽去瞧瞧街头能否雇到软轿,而自个儿已迈开大步向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周府。 火光冲天。 殷红的火苗包裹着周府的每一寸横梁竖柱,竟为整个宅邸的轮廓勾勒出了一抹淡淡的黄晕,在这季夏的夜空下格外耀眼。 红色的火舌逐渐吞噬着一切,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灵动地跳跃着,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炽热而决绝地冲向天际,所到之处只留下扭曲而美丽的漆黑。 周厘此刻已像是一只搁浅的鱼一般仰面躺在后院中的地上,他重重的喘着粗气,胸前布满了血窟窿,随着他喘息的起伏,从中涓涓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赤色。 周厘睚眦欲裂,眼中只死死地盯着站在自己身边一身夜行衣的人,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执长剑的另一端还插在周厘的胸腔之中,剑刃上淋漓不断地向下滴着那绯红的颜色。 周厘这般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他喘着,咬着牙强打精神问道:“你到底是是谁派来的?何故如此?” 那黑衣人轻蔑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只伸手至脸旁,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却没有越过去。 周厘瞪大了眼睛,呛出的一滩血沫已流了满地,他恨恨地喘道:“果然是他!”随后,他又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早该我都是我!是我害了全家”说到这里,周厘眼眶中已蓄满了泪水。 黑衣人似乎是有些怜悯似的,单膝蹲下,身子上前伏在周厘的耳边轻声道:“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亲自沾手的活计,你知晓的那般多,竟还敢起那金盆洗手的心思。不中用了的东西竟还妄想着苟活?如今这般痛快已是便宜你了,你就当是带着一家人为咱们主上尽最后一份力罢!” 语罢,黑衣人狞笑着狠狠地抽出手中的长剑,一汪又一汪的猩红液体从周厘的胸腔涌了出来。 周厘听了这话,已顾不上疼痛,胸部剧烈起伏着,浑身抖动了起来:“是你是你!他竟派你来!”说完这话,一口气未曾上来,又呛出了许多血,他的脸色已如纸一般苍白。 周厘此刻已是十分虚弱,他艰难地挣扎着抬起手想要抚摸身旁同样已身中数剑,此刻已昏死过去的妻子,泪流满面地唤着她的闺名:“阿宁是我对不住你” 周厘此刻心知自己大限将至,已无力回天,他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狠戾对着黑衣人叱道:“吾做下的万般大可以一力承担,即便是赐一死,厘也甘愿慷慨赴身。然,吾府上下妇孺何辜?回去告诉你家主上——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就凭他那一瓶不满的谋算,今日屠我周氏满门之仇,日后定遭百倍报应!” 强撑着讲完这段话,周厘已力竭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听着江州府内锣鼓喧天,望着远处烟花璀璨,欣慰地想着还好自己的韫儿不在府中,而小女棠儿此刻也正在城东的庙会上。但是他转念又担心起来,一介孤女就算能躲过此劫,往后又当如何过活? 不对——既然那人只是要让我替他背种种罪过又何须屠了满门?大可只堵住我的嘴便够了。如今施展这般大手笔,还要放火毁尸灭迹,岂会放过一两个漏网之鱼?他们不会如此愚蠢,留下这么个隐患,所以只怕他们是故意的。 周厘的眼珠转了几转,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突然明了了一切——他们竟然打起了另一般心思!铺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居然只是为了将所有的希冀寄托在一枚棋子上?周厘想通了一切,悲凉地大笑起来。 可笑自己,暗中为那人做了半辈子的事,死到临头却发现自己的主上竟是这般蠢货。连他身边的人,居然也许了这般拙劣的计谋。可怜我周氏一府人,仅因着自己当初识人不清,竟成了那人野心的铺路石。 棠儿——为父终究是未能予你一生庇护。 这样想着,周厘的眸色缓缓地灰暗了下来,胸前的起伏也逐渐停滞了,这口气,终是断了。只是他那未曾瞑目的眼眶中的戾气并未褪去,映照着四周的火光,黑衣人竟打了个寒战。 那黑衣人嗤笑一声,更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般,鬼使神差地上前替周厘阖上了眼眸。随后他起身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后,这才奔向前院与同伙汇合。 前院里更是尸横满地,而早等着他的另一人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两人朝着彼此点了点头,又往院中添了把火,趁着夜色的掩盖逃去了。 第一章 关关雎鸠(一) 高高的朱砂色院墙外伸出点点殷红胭脂渍,丝丝娆娆的,烟雨朦胧中揉碎了一汪春水。 周窈棠止了车夫,兀自下了马车,撑起竹骨水墨丝绸伞驻足在丹色之下仰望这支倔强的新条。凝脂皓腕抬起,轻抚嫩蕊。 “荼蘼花事,丝丝天棘出莓墙。” 周窈棠不由自主吟了一句,叹了口气,复而欲转身之时,身后响起澄澈的男声。 “江州府中人皆道周氏女不仅貌美,还文采斐然。我本不信,自小一同长大我如何从未发现?” “如今瞧来竟是士别三日了,果然名不虚传。有女如此,周大人好福气;江州如此湿热之地能生此尤物,周府贵气。” 周窈棠身形顿了顿。识出身后声音的主人,心也砰砰地开始跳了起来。 她未曾转身,只按捺住了澎湃的心潮。先是抚了抚自己的发髻上的玉簪,发现纹丝不乱才放下心来——这才是好样子嘛。 而后依旧望向那株西府海棠,道:“殿下好一个一语双关。棠儿不过一介盐商之女,识得一文半字难登大雅之堂罢了。而这赤色西府海棠乃家母闲暇之笔,岂敢与王爷府内世间绝迹相提并论?” 淡淡说完,周窈棠旋即回转过身形,后退了一步鞠身行礼,“棠儿诳语,请殿下恕罪。”说完又微微扬了小半个头,冲着对面那人调皮地眨眨眼,眼底露出丝丝狡黠之色。 眼前男子一身玄色长衫,故愈发显得身形挺拔伟岸,奈何融了春水似的桃花眼却映衬地面如冠玉的脸庞晕了丝丝柔和,束起的乌发有些许慵懒歪斜着,仿若谪仙一般。 “本王恕你无罪。”赫连桓轻笑笑,瞧出了女子的玩笑之意,便就此顺着她的话说道。 眼见周窈棠依旧鞠立不动,道是她动了孩子气,立即上前扶起,道,“我的好棠儿,江州府内名门无数,就单你一个如此牙尖嘴利,我口说不得,反而得捧着哄着。你说,这算不算被你吃的死死的?” 复而又用手指轻点了一下眼前女子饱满的额头,望着女子灵动如蝶翼般上下翻飞的睫毛,无可奈何道,“令堂是京城温婉有名的闺秀,怎就教不出你这泼皮半分知书达理?” 周窈棠噗嗤一声笑了,抬起因憋笑而涨地红彤彤的脸,“看你说的,谁还逼迫了你不成?明明是你先逗了我,这回我反过来逗你又不成了?我如此守礼,还不是要被你说成牙尖嘴利,索性下次干脆就彻底一点,也好教你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顽皮。” 见眼前女子巧笑倩兮,眼波流转,赫连桓旋即放下心来,正色道,“今日我与你父亲有要事相商,也送你一道回府罢。” 语罢,赫连桓伸出手掌,令周窈棠好就着他的手登上车架。 周窈棠心底漾起丝丝蜜意,却还是白了他一眼,甩手矜持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前边便是我家府门,不过是见着这株海棠开的甚美才想着早几步下车赏玩一番罢了。再者,殿下可是外男,怎可如此?” 话音刚落便回身,倒是显得赫连桓唐突了。 赫连桓哑然失笑:“这时什么话?多少个朝代过去了,我怎不知大齐还有这劳什子的礼要守?定是你那女夫子近日教授了些古书罢。” 周窈棠还是一脸拒绝的表情。 空气有些凝滞,赫连桓只好一笑了之,“今日棠儿怎么了,不似从前一口一个桓王哥哥,还如此见外。” 未讲完,女子已与侍女撑伞在云梦泽中缥缈而去。 赫连桓瘪了瘪嘴,心道这往日里妹妹一般的小丫头,自己与她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仅是虚长了她五岁而已,如今怎么就成了外男?这古朝的旧词冒出来得也是诡异,现今儿早就不用了。 怕是还在耍孩子气。也罢,只好等下办完正事,再去哄哄她罢。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不然那件事,怕是自己也狠不下心 放下垂丝障帘,赫连桓撇去脑海中的种种思绪,但眼前还是残留着那刚才如羊脂白玉般的柔夷的影。 空气中凝滞的不知是身后那枝新海棠若有若无的幽香,还是那妙人儿走过时周身浮起的芬芳。 周府。 二人前后脚进了府门,周窈棠本想叫自家管家引了王爷去前厅与父亲相见。 然赫连桓与周父本是熟识,只摆摆手对周窈棠说不必麻烦,便轻车熟路地自个儿绕过前院花厅去到了前厅中。 周窈棠便自个儿绕了右侧的繁花廊桥往自己住的东厢去了。 周窈棠心里带着些许欢欣,暗暗思索着。自打去年除夕过后,桓王哥哥已许久未召二哥哥带自己一同出去玩耍了。 唯有三月桓王的加冠礼宴上匆匆打了个照面,话自是也未曾说上半句。清明踏青时节也未见着,后来传了花笺去也只叫小厮回自己近日事忙。 正盼着到了端午,请二哥哥帮忙问问,今年王府还有赛龙舟的话能不能依旧像去年一样——去年端午王爷带着自己混在王府的龙舟队里一同摇桨呐喊,虽然自己钗环皆散,香汗淋漓,却十分怡然自得。以至于父亲观赛发现自己时,那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如今还历历在目呢。 不成想,今儿个好容易竟然在府门遇上了。本以为王爷是为了许久没带自己出去玩,亲自登门负荆请罪的,哪成想竟然是来找父亲。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周窈棠想着便又有些气滞,却加快了飞奔的脚步。 罢了,刚才叫他吃瘪算是扳回一城,等这两位“大人”谈好事,自个儿也重新更衣梳洗好了,瞧本小姐去亲自问罪。 想到这里,周窈棠脚步又轻快了起来,哼着谣一路寻着大片无边的海红馥郁而去。 朱栏明媚,身后侍女忙不迭地追上。 第二章 关关雎鸠(二) 如赫连桓先前所说,西府海棠最是忌潮,而眼前在烟雨云梦中却是胭脂点点,如晓天明霞一般浓郁娇媚,袅袅婷婷,阵阵芬芳香艳枕着椒墙。 说来也是一件妙事,这东厢满院的西府海棠本是周氏夫人太过喜爱这类娇葩,硬是托人从京城特意移栽回来的。 眼见着一天天焉头巴脑,本以为是活不成了,但是在周夫人的悉心照料下,这些海棠居然一天天又茁壮了起来。 另一边周夫人也是产期将近,在周窈棠出生的那天,院内的海棠竟全部一夜绽放,争奇斗艳。 周老爷眼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出生就伴着如此花开富贵、金玉满堂的好兆头,顿时眉开眼笑,旋即给这小女儿命名为棠。 再说这周氏老爷。 周老爷单字厘,祖籍幽州,祖上的药材铺营生传到他爹娘这代断了。早年又闹了饥荒,无米无炊的,一家子人竟生生饿死了,就剩下周厘一人。 于是他揣着几本祖上传下来的旧医书,一路浪迹江湖来到江州,在街头做些半卖草药、半给人看诊的江湖郎中的营生。 许是他为人诚恳踏实,几年下来做出了口碑,找他问诊的人络绎不绝,倒也攒下了一笔小钱买了间铺子。 后来因缘际会,周厘又偶然在江州郊外林间搭救了被野狐纠缠的赫连桓。 赫连桓当时还是一个九岁的黄口小儿,初抵江州便听闻府中下人讲近期有奇兽在郊外山林,于是便一意孤行而只身一人前去狩猎。 那日赫连桓在林间盘桓了大半天还未曾捕到像样的猎物,眼瞧着天色渐晚,却突然寻得了一只白狐的踪迹,仿佛是向山林深处。 年少气傲的赫连桓突然心潮澎湃,仗着自己骑术精湛一路疾驰,妄图追寻那白狐的气息和脚印。夕阳下最后一抹橙色从头顶掠过,殊不知少年郎早已迷失了方向。 眼看自己不仅要铩羽而归,甚至于迷路,赫连桓心中止不住地焦躁不安,毫无方向地在林间疯狂策马。 夜色逐渐降临,月色还未明了。 沮丧又疲惫交加的赫连桓在昏暗的林间小路上疾驰,心中想着再迷路下去怕是要招来猛兽了,心神一个不稳,居然从马上坠下,随即摔下了一个小山坡。 他的腿部传来剧痛。 屋漏偏逢连夜雨,赫连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除了痛,他的腿似乎失去了旁的知觉,根本无法发力。 当赫连桓正在思考是否能找回马,却听见周围的林间晚风伴随着树叶飒飒的声响,抬眼间已被数只褐红色的眼睛包围了。慢慢地,一对与其他不同颜色的绿莹莹的眼眸出现,从树后窜出了一只白狐。 赫连桓这才明白许是之前这白狐故意露了踪迹,好诱自己深入。如今自己腿部受伤,根本无法逃跑,再加上摔下坡时数不清滚了几滚,箭囊早已不知所踪。 眼看以白狐为首的野狐群逐渐向自己逼近,那白狐正蓄力起跳,利爪就要拍上面门,赫连桓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他已下意地闭上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咻”地一声仿佛弓弦拉响的声音,接着便有阵风伴着皮毛的丝滑之感贴着耳边呼啸而过。 接着又是“咻——” “咻——” “咻——” 几声过后,再睁开眼,赫连桓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 而刚才的野狐群,已向山林中隐匿而去了。他这才明白过来适才的贴耳之风原来是白狐转了方向,贴着自己鬓边逃去时所造成的。 这时,有个背着箩筐的青年男子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树后跳出,正是刚才救了赫连桓的周厘。 周厘告诉赫连桓这几日他在山中挖笋、采药,今日也是为了寻仙株忘了时辰,这才无意中遇见被围困的他。 另外刚才的弓弦声也是他模仿的,只能吓走狐狸罢了。之后,周厘便帮赫连桓检查了伤腿,带其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山洞休息,等着王府中的侍卫和家丁连夜上山寻到二人后,方才分别。 因着周厘的救命之恩,赫连桓对其甚是感激。 再加上他当时虽是小王爷的身份,却是孤身一人被外放至江州的。而年长十几岁的周厘待自己如兄长一般亲厚,于是便叫他在身边做些差事,总好过给人看诊的街头营生。 这一来二去,周厘也在小王爷身边与各色人物都混了个脸熟。 后经赫连桓引荐,周厘与官府相交,凭借为人仗义且胆识过人,施展手腕成为江州府内数一数二的大盐商,而立之年便已富甲一方。 几年之后因着些机缘,周厘更是抓住机会与官府衙门牵线,谋了个江州官盐协辅司的职位,协助江州府盐运衙门总管着江州和下辖十一郡的盐课转运以及协收。 虽说是商人发家,如今的周府却是江州府内真正的显贵。 别看周老爷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却依旧只有一位夫人,就是周窈棠的娘亲,郭氏阿宁。 周郭氏原为京城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 刚及笄的郭宁与家人到江州游历。斗草阶前初见,粉面罗裙的阿宁回首,恰巧望见在铺面上正给人问诊的周厘。少年衣袂飘飘,意气风发,抬首回以微笑,两人一眼万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郭宁当即偷偷遣人去打听了他的名字。回到京中,两厢依旧念念不忘,私下里书信往来不绝。 周厘甚至还托了个商队里头的药材贩子替他前往京城寻了个媒婆去郭府提亲。只是给的银子不多,只寻得了个下九流的婆子。 换了旁的正经人家,那婆子怕是连府都进不得便会被轰走——奈何郭府是书香世家,修养极好,郭太傅竟然还耐着性子听完了。 而当年周厘还是个小小的江湖郎中,虽说有家铺子做着正经营生,但终究还是个贱商,还远在江州,郭家绝无可能同意郭大小姐下嫁。 然而郭宁甘愿与家族决裂,一心要与周厘长相厮守,于是只身一人来到江州。 周厘想着曾经自己一人还好,在铺子里对付对付便过去了。如今有了妻子,总不好带着个世家闺秀在外抛头露面。 于是便咬了咬牙,当了医药铺子,再加上阿宁又帮忙添了些从家族跑出来时带的银两,二人在江州府的西南角低价买了个宅院,总算是成了家。 没了铺子,周厘只好又在街头支起了小摊看诊。看起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他自个儿心里却洋溢着幸福。 后来这便成为江州府内一件风流佚事。 周老爷曾经起誓与郭宁此生绝不相负,每每念起当年发妻与自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都唏嘘不已。 那些命妇贵女都称周夫人如今真是苦尽甘来,但个中滋味只有周夫人自己才有体会,当年的离亲之痛和今时的宾客盈门,其间的苦乐不足外人道也。 周厘与周夫人早年生有一长子,却因先天不足早夭。幸而夫妻二人福泽深厚,后来又孕育一双男孩。 自他们两个降生,周老爷一直感叹自己与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却不成想仅仅一年便心想事成又得一女,还是这么一个伴着奇迹出生的妙人儿,于是自小便当是明珠一般被捧着含着。 如今周窈棠已是碧玉年华,十六岁的她正如花蕊般娇嫩,生的冰骨雪肌,窈窕天成。 尤其是她的一双翦水秋瞳更是极美。周夫人也常对周窈棠说,她的眉眼酷似自己幼时家中的小妹,湿漉漉乌溜溜的眸子似小鹿一般,里面闪烁着天真灵动的娇态,令人忍不住想要多些怜爱予她。 周窈棠的大哥周煊自幼习武,考了武科举之后如今在京郊外置营服兵役,在一个从八品副尉手下,平日里性子沉稳温厚,做事有条不紊;二哥周韫在赫连王府内跟随王爷习事,因着天资聪颖又懂得变通,深为王爷所喜,就差着认了他为义弟。 第四章 我有嘉宾(二) 东厢。 周窈棠与侍女一路笑闹着回到了东厢。 “秦艽,还不快些扶小姐进厢房?”只见一慈眉善目的妇人从东厢的院内的芭蕉下探出头,含笑着。 “梅雨连天的,你这顽猴儿还扯着小姐玩闹。”说着赶紧上前护着周窈棠进了厢房,帮着取下了周窈棠身上披着的素色鹤氅,惊骂道,“哎呀,怎的这样湿!定是秦艽这小蹄子,不好好地给小姐撑伞?”说着便假装伸手作势要打那名唤作秦艽的娇小侍女。 秦艽吐着舌头躲过,一边扶着周窈棠进里屋更衣一边笑着说,“佩嬷嬷,您可冤了我了呀!” 二人一进了里屋,她便悄悄附在周窈棠鬓边耳语道,“是小姐今儿个终于见到了念的望眼欲穿的人,赶着回来更衣呢,”紧接着又提高了嗓门,对着门外喊道:“奴婢啊,想给小姐撑伞,奈何追不上呢!” 听了这话,周窈棠面颊一红,“你可忒损了,什么望眼欲穿?有你这么做婢子的,整天用些酸话打趣我!” 秦艽偷偷一笑,手上帮周窈棠卸着钗环,嘴里小声自言自语说道,“是了是了,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但是话我可没讲错,小姐可不是等的望眼欲穿——想着桓王殿下知道些好玩儿的地儿,盼着出去玩罢了?奴婢可也是盼着想沾沾光呢。”说完对着铜镜中的女子又眨了眨眼。 这时佩嬷嬷打了穿丝竹帘进来,随着风一阵叮叮当当地响。 见秦艽在给周窈棠拆发髻,她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边。 佩嬷嬷一手取过角落的蒲团坐在小姐边上,然后从托盘中端出一只茶盏,舀了一小匙,轻轻吹凉了一点后小心翼翼地送到周窈棠的唇边,道:“棠姐儿先喝口姜汤,适才淋了雨,这春不春夏不夏的,当心着了风寒。” 周窈棠最是贪凉,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喝了几口,然后用撒娇的口吻憨笑着说,“这几匙便好了罢,好了罢?奶娘,这热姜发汗,喝几口我身子已经暖和了,再喝下去我又要着暑气了。等下我再出去又要吹风,寒暑交替才是要得风寒呢。” “这还有一杯,快快快,秦艽你喝了罢,适才可与我一同淋了雨呢。” 佩嬷嬷轻叹了口气,“罢了,这另一杯本就是给艽丫头备下的。棠姐儿,自小你识字后看了老爷那些旧书,不仅给这两个丫头改了药材做名儿,还仗着自个儿认识药材整日学那郎中讲话。” 周窈棠偷偷抿嘴一笑,“佩嬷嬷,我那叫粗通药理。” “我是个粗人,跟我咬文嚼字的,这方面啊,老身可辩不过你。” 佩嬷嬷又转头白了一眼正给周窈棠梳头秦艽,笑骂道:“你啊也是的,打小便伴小姐一同长大,一天天被纵得越发目无尊卑了。平日里跟小姐嬉笑打闹也便罢了,今日下着小雨还一路跑回来,瞧瞧这院儿里还有哪个丫头婆子同你一般?可也别着了风寒了,这另一杯姜汤你快喝了。” 秦艽大大咧咧地端起另外一个茶盏一饮而尽,擦了嘴净了手后用指尖挑了春天里用粉合欢兑的发油,轻轻地匀到篦子上,然后一下下地帮周窈棠梳顺了青丝,狡黠地道,“好嬷嬷,我就知道您刀子嘴豆腐心,只是今日这事可不好怪我的呀。” 虽然嘴里在打趣着,秦艽手上却已经麻利地在周窈棠脑后将她的头发分了几股,每边各挽了髻鬟结于顶上,并用红绳束了发尾,垂在肩上。 随后秦艽绕到一侧仔细看了看,复又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从桌上执了铜镜,举在周窈棠面前,道,“谁叫咱家小姐心眼儿好呢,可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你说是,辛夷姐姐。”语罢朝着竹帘方向眨了眨眼。 这时又是一阵卷帘叮当声,这时从帘外进来一个身量修长的侍女,头顶梳着的百合髻上点缀着紫罗兰色的绢花,身着靛蓝底印浅银色兰花的织纱罗裙,鹅蛋圆脸上挂着温婉和煦的笑容。 “是了是了,瞧瞧你这身行头便知道小姐对咱们有多好了,就是比起外头的那些小户里的姨娘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说着辛夷先是对周窈棠见了礼,然后将手里捧着的锦衣放在一旁,接下了秦艽手里的铜镜,道:“好了,你也快去梳洗一番罢,自个儿身上也湿了些,更衣便让我伺候着就好。” 周窈棠也不住摆手,“你快去罢。” 秦艽笑着点点头,就着铜镜的影看到自己的双平髻有些散开了,左边的缀着的桃花银钿似是歪了些,便扶了扶。 她又瞧了瞧自己的鹅黄缎鞋,上面残留着泥巴干涸的污渍,自己的裙摆也被溅上了些星星点点的泥水——这是小姐才赏下的娇翠缎裙,这下要费些心思浆洗了,也不知洗不洗的净。 带着些许心疼,退回自己的偏房里更衣去了。 秦艽和辛夷都是周窈棠的贴身侍女,三人年岁相仿,一同长大。周窈棠待她二人更是如姐妹一般,衣料缎子、珠玉佩环从来都是与二人一同分享,还常带着她们陪自己上书塾。 不同的是辛夷是家生子,性子温绵沉稳,丝毫没有一点因自己是管家的女儿而高傲的架子。 秦艽却是个命苦的。 周夫人当年在街上偶然瞧见个妇人正被一群人围观着,原来是小秦艽的生母。她夫君新丧,不好带着个拖油瓶改嫁,于是便在大街上跪卖秦艽,说是好抵些嫁妆。 周夫人心善,见那五六岁的女童头上插着根草,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于心不忍。 她想着就当是给棠儿找个玩伴也好,便将秦艽买了回去。瞧见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周夫人执了小秦艽的手,头也不回的回府去了。 秦艽也懂得周府待她的好,十分尽心尽力地服侍周小姐。 佩嬷嬷是周窈棠的奶娘,自打她出生就一直照料着她。后来周窈棠大了些,也更是依赖佩嬷嬷,离不了了。于是耐不住周窈棠整日缠着,周夫人便长雇了佩嬷嬷在府上。 第五章 言笑晏晏(一) 佩嬷嬷跟着秦艽退了出去。说要去继续取些浸了甘露的芭蕉蕊给棠姐儿做吃食。 辛夷取了些珍珠粉细细地扫了周窈棠的面,然后以青雀头黛描了两簇远山眉,又点了桃花胭脂晕了双颊,最后在唇瓣上轻轻抿了抿。 面妆便化好了。辛夷问道:“小姐要选哪件衣裳?选好了奴婢来配钗。” 周窈棠望向辛夷刚才拿进来的襦裙,看着最上一件月白色的问道:“这可是今春里新裁的?面料倒是眼熟,可是年初桓王爷赏给二哥哥的烟雪罗?” 周窈棠忆起,当时二哥哥回来想也不想便丢给自己了,说是做女子的夏裳甚为合适。还是母亲房里孙嬷嬷张罗着带她去秀锦居量身,只是这款式似不是自个儿当初选的那种样子。 辛夷笑着说,“是了,小姐好眼力。这可不,是春日里秀锦居的当家大裁缝亲自来递了话,说小姐当时选的样子是齐胸,后来觉得不好完全展现这料子的飘逸。” 周窈棠这才明白。 原是她母亲本想问了自己的意思再回那大裁缝,奈何自己那天跟着崔府小姐出去游玩了大半日,母亲等了许久见自己还未回来,又觉得不好叫大裁缝等久了,便叫他自行拿主意了。 周夫人本想着回头等周窈棠回来了再告诉她,哪成想后来竟淡忘了。这不,今晨送来成衣,周夫人才忆起这茬,这才叫辛夷代为转告。 周窈棠道,“那便这件罢,瞧着款式许是小改了一番。” 语罢,便见辛夷将那襦裙取出,展开来是齐腰的样式,只见自上至下渐变的月白色纱罗上绣着百蝶穿花的纹饰。 同色系的靛蓝上襦是颇素净的,在袖口和交领绣了与襦裙上相同的夕颜花,胸前有几片花瓣样的暗纹。 辛夷服侍周窈棠穿好,在腰间打了个漂亮的双耳结,不禁脱口而出:“这料子真是衬极了小姐的肤色,小姐穿上真美呢。” 周窈棠一笑,“瞧瞧,也就是你天天变着法儿的夸我,不像那秦艽,见着了指定要打趣我。” 转身后,只见镜中之人被映衬地肤白胜雪,腰肢纤纤,仿佛不堪盈盈一握。随着身体轻轻地左右回缳,那裙摆上的花也在缓缓摆动,蝴蝶仿佛在其中飞舞,襦裙像是一张画布,如烟似雪,灵动飘逸。 “不愧是秀锦居的大裁缝,这衣裳剪裁的真是好看。烟雪罗也果然名不虚传,看着甚是轻盈呢。”周窈棠口中夸赞不绝。 辛夷一边又打开了妆奁,捧出一个匣子,从中取出只荔枝白玉簪斜插在周窈棠的发髻上,然后在发间点缀了几只嵌翠梅蕊花钿。 一阵卷帘声动,只见换了一身杏色襦裙的秦艽一条腿才跨进门槛来便道,“哎呀,这是哪位仙子下凡来了?” 周窈棠起身,噗嗤一笑,“不愧是你。适才还在与辛夷说你等下定要来揶揄我一番,这可不,人还未至话已到了。” 说完便起身,搭了秦艽的手,道,“随我去爹爹那边瞧瞧。” 辛夷忙上前给秦艽递了把绢伞,对着她道,“这回你打着绢伞护小姐绕连廊慢慢地过去罢,别抄小径了。这崭新的襦裙可不好被淋湿了。” 随后又对周窈棠眨了眨眼,问道:“小姐可要带些回礼给桓王殿下?” 周窈棠迟疑了一下,略微思索后从妆奁中里取出了一只香囊,对辛夷笑了笑。 前厅内厢,赫连桓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一盏茶已见底,依旧感觉口干舌燥。对着周厘道,“适才吾所言,便有劳周老爷了。” 周厘还端着冷了的茶盏,仿佛思绪有些凝滞,手里不住地重复着撇浮沫的动作,听到赫连桓所言,连忙又一惊,道:“是是。那王爷可” 一句话还未讲完,赫连桓忙止了周厘,在唇边比了安静的手势,轻声说,“吾自知其中关系利害,这一切,现在可全然看你如何掌控了。” 语罢,便起身整理了下衣衫道,“今日已叨扰了你府上多时,吾这便告辞了。”转身便向门边走去。 周厘见了,连忙站起来。但由于坐的久了,猛然起身有些身子不稳,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幸好他用手肘拼死撑在了藤椅旁的石案上,这才没有跌了去。 赫连桓听了动静,回身扶了一把周厘道,“啊呀,不必送了。吾自回去便可。” 周厘勉强笑了笑,说:“这怎么成,”自己赶忙站好理了理襦衫,并上前打开了厢门,做了请的手势,道,“殿下请。” 赫连桓顿了顿,道:“你心里可莫要有什么无谓的担忧。请——” 周厘一路陪着赫连桓自内厢出到前厅,接过守在前厅外的小厮递来的油纸伞,撑起遮蔽着赫连桓正要行至厅外廊桥。 刚迈了前厅门槛,便远远见着自廊桥的东头远远行来一抹黛色的倩影,身旁点缀着一点浅杏。 第六章 言笑晏晏(二) 周窈棠瞧着前边两人的身影就在眼前,不仅加快了脚步,心也砰砰跳了起来。秦艽也追上前去小跑起来。 行至厅前,周窈棠远远瞧见自己父亲脸色有些不好,桓王倒是一脸轻松。她心道,别是父亲又要责骂自己顽皮,于是赶忙携着秦艽躬身见礼:“见过桓王殿下,见过父亲。” 果然,周厘训诫道:“你来前厅做什么?这外边还在下雨,怎么不在房中好好待着?” 然后转头对赫连桓道,“小女顽劣,万望王爷勿怪罪” 赫连桓轻笑了笑,摆手道,“无妨,棠儿就像是吾自家小妹一般。”仔细地瞧了瞧眼前的女子身上的华服,咦了一声,问道:“这是烟雪罗?” 周窈棠见父亲还在咬着牙瞪着自己,眼珠一转,便做了规矩,低着头躬身回话道,“正是年前殿下赏给二哥哥的那匹料子,说来棠儿今日也是为了来感谢殿下赏赐的,爹爹,你可莫要怪我没有规矩了。” 语罢偷偷地与赫连桓眨了眨眼,然后即刻扯了周厘的衣袖,撒娇道,“父亲,留殿下在府中用饭呀?” 赫连桓听了这话赶忙摆手道,“吾还有事,这次便罢了。”随后又微微一笑,顺着周窈棠适才的话说道,“谢礼倒是无妨了,是你二哥哥做事得力应得的,不过倒是便宜了你。你若执意要谢,便由你送本王出府,便当作谢礼了罢。” 周厘见女儿的眸中闪烁着期待,便摆了摆手,道,“既然王爷开口,棠姐儿你便去送送罢。” 突然见女儿眼中升起了雀跃,赶忙加了一句,“送至府门口便回来,别又自个儿偷跑出去疯玩,你也知就要到晚膳时间了,你娘见不到你少不得要担心。” 语毕便对赫连桓躬身行礼道,“王爷请慢行,周某便不送了。” 赫连桓回礼,“吾便告辞了。” 周窈棠一蹦一跳地已向前跑了不远,但是又因着要小心着脚下,所以提着裙子半弓着腿的样子狼狈极了,赫连桓见了,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赫连桓取了庭前守着的自己侍卫饕玄手里的罗伞撑起,柔声问道,“棠儿可要与我撑一把?” 见女子稍犹豫后,钻到了自己伞下,便示意饕玄与秦艽共撑一把稍远一些跟在后边。 四人顺着花廊一路前行。 赫连桓的罗伞十分宽大,又为了顾着周窈棠而稍稍往她那边侧了些。因此二人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周窈棠的心脏也一跳一跳的。 走着走着,周窈棠听到自头顶传来男声:“这衣料的款式与颜色很衬你。” 周窈棠冷不丁听到赫连桓夸赞自己的话,耳朵似火烧一般,心中早翘起了小尾巴。为了避免身旁之人发现,还是赶忙将头稍低了些。 “王爷谬赞了。”虽然赫连桓比周窈棠高出一个头,但她生被看出自己的骄傲与羞涩。 赫连桓侧着头,看到身旁女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微微一笑,揶揄道:“适才还说着要感谢我,怎么还是与我如此生分?本来还想着过几日邀你去观莲,听闻涿郡的倾莲坞最近飞来了白鹭,许多公子小姐都争抢着去观赏呢。” “奈何那倾莲坞是预约制,一日仅限三十人赏玩。本王仗着身份,定下了个日子包场。如此看来周家小姐是不好去了,只好叫上江州府里其他的哥儿姐儿了。”说着还一边摇着头,装作惋惜。 周窈棠听了登时便瞪大了眼瞧着赫连桓,赶忙道:“哎呀,哪里生分了?这,这不,我带了谢礼来了。” 说着从袖口迅速抽出了香囊,递给赫连桓,说道:“喏,便是这个了。” 赫连桓一只手接过,本以为会绣了纹饰,细看后却发现是一个素锦香囊,只用一股竹青的丝线打了条络子作为装饰。 虽然外观看起来十分简朴,但是触手后有股极淡雅的清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周窈棠在一旁得意道,“别看这香囊素净,我可是花了大心思配这囊芯的。” 赫连桓道:“闻之气息幽雅,便知不俗。吾愿闻其详。” “我听二哥哥讲,殿下常去下边的郡县料理公务。瞧着现在逐渐入夏了,东边那些郡临着海,更是湿热。” “所以我取了薄荷、冰片、香薷、连翘、藿香、紫苏叶、荷叶、扁豆花、丝瓜络、白芷等十几味药材捣碎,然后混一点丁香蕊加入这香囊芯,夏季带在身边既能提神醒脑、预防暑气,又不会过于有药性。” 赫连桓听罢,称赞道,“果然绝妙,看着是得了些你父亲的真传。这谢礼我就此收下了,你这几日且歇着,待我打点好了公务事宜便派饕玄来接你。” 见眼前女子兴奋的眼神,心道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又想起自己来时她耍的小性子,此番顿时恍然大悟——原是因着许久未带她出去玩耍,生着闷气呢。 于是赫连桓又柔声道,“我自加冠礼后便多了许多繁文缛节,需要多替皇兄分担些。京城事务我自是不便料理,但这江州的公务是日日渐长了。你的花笺我都收着,也记着寻些新奇的地儿带你去玩,但我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不,最近总算是得了些空,又听闻涿郡有白鹭,便忙不迭地来邀你了。” 周窈棠噗嗤一笑,道,“是了,桓王哥哥还当我是那垂髫孩童,像小时候整日巴巴地跟在你们后面,就等着你与二哥哥带吾出游?罢了罢了,我便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许多。只是——如今我已十六了,你也别老把我当孩童看嘛。” 赫连桓哂笑,心道这还不是个孩童,但是嘴上却应和着:“好好好,棠儿是个大姑娘了——” 转念间,他瞧着这丫头实在是可爱得紧,于是忍不住想逗弄她一下,道:“既然已是大姑娘了,改日我为你添份丰厚的嫁妆可好?” 眼前的女子脸上瞬间红霞片片,作势便要打他。 两人打闹着,很快便已行至周府门口。于是赫连桓站在门廊下与饕玄换了伞,后者也忙去门口寻自家王府的车夫。 赫连桓望着眼前女子的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双颊泛着粉,对即将到来的出游满是期待。 于是语气有些宠溺地说道:“那便定了。适时我还会邀些世家公子与小姐,你若是有其他想要相邀的,与我传个话,我会帮你下帖子。” 周窈棠点头道:“好,那便请邀上崔家小姐崔屿忆与我一道罢,棠儿先代屿忆谢过桓王哥哥了。” 赫连桓和煦地应下:“我记下了。”然后止了她道:“快些回房罢。” 语罢便转身上了车驾。 周窈棠见那玄色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正准备与秦艽一同回东厢,又见那马车掀开一角卷帘,是赫连桓对着她摆手微笑。 周窈棠也回以一笑,眸光纯净如皎月。 第十二章 去梯之言(二) 从城西南郊一路策马行至城北的桓王府费了些时辰。待周韫安顿好马,进到王府中已过了未时。进入正厅,赫连桓已在等着了。 周韫赶忙行礼道:“韫来迟了些,请殿下恕罪。” 只见上座的赫连桓正把玩着一只精致的云纹玉佩,见了周韫,起身相迎:“快些请起,吾不是同你讲了,你我二人之间无需做这些虚礼。” 赐了座,周韫与赫连桓面对面坐下,口中只道殿下抬爱。 二人遂又寒暄了一番后,见周韫的汗止了,赫连桓问道:“昨日你去盐监司,那群老学究没有为难你罢?” 周韫瞧了桓王的脸色如常,回话道:“那哪能呢?皆看着殿下的面子呢。” 赫连桓笑笑,道:“虽是吾令你去学着点算盐课账目,也同是督着他们,总归是会令人心里有点芥蒂。” 周韫听了,心下瞬间明了,直拍着胸脯道:“这点殿下大可放心,我哄着那帮老头,也算是学了个囫囵,但是至于账目方面暂没瞧出什么大毛病。” 赫连桓道:“这便好了,令你去瞧瞧,提醒他们便罢了,谅他们也不敢做甚手脚。终是你得力些。” 周韫又道声谬赞,只见赫连桓令他上前来,将刚才拿着的玉佩交给了他。 “这个赏你,拿去玩玩罢。”随后又要替他挂在腰间,周韫大惊,殿下替自己佩环,如此不分尊卑之事,这怎可使得? 赫连桓却淡淡地道:“无妨,吾早将你当作义弟一般了。明日你与你父皆去海安道,吾终究是有些担心。先前虽已叫溯溪同你讲了,但毕竟你是第一次去,还需再嘱咐你几句。” 周韫又道声不敢,谢过后洗耳恭听。 “你二人虽是父子,但你父已是官府的协辅司,诸多事他也有些为难和不便。所以你此去盐郡,需与他分开行走。” “虽外人皆道你父子二人俱为吾谋事,但台面儿上,你父现乃为衙门做事。另外的,你也知道,自他做了那协辅司,私下里吾再未吩咐你父任何公务干系。遂此次你是为王府办事,自还需委屈你避些嫌。” 周韫一一记下,点点头道:“殿下请放心,韫明白此间厉害。” “你需细细瞧着那海安道的转运流程,尤其是那游骑将军。且记着溯溪教过你的,若无纰漏便罢了,一旦他有什么不安分的,你只管回来报吾便是。” 赫连桓叮嘱着,想了想又温厚道:“你此去权当历练,今后熟知了这些盐课事,也可帮我稍稍料理些。” 周韫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考量了起来——明眼人皆能瞧出此番皇上指派大内监司李公公来江州的目的。 因着李盏的身份,明面上是来为王爷宣旨,实则是来彻查江州贪腐的。而江州又是盐课大州,众人便忖度着,应是来彻查盐课的事宜了。 周韫心道这此番殿下安排颇有些手腕。 虽说江州的盐课一向由衙门的盐督司管协的,但是近些年来王爷也逐渐有了插手盐课的权利,只是一直未过多地过问罢了。 王爷此举定是想做个样子给众人瞧。 那海安道的游骑将军是父亲那边,州府衙门负责的人,自己是王爷这头的,这番去岂不是教儿子督老子吗? 如此办,外面定会认为桓王此举大公无私,便是其中有些什么弯弯绕绕的,那也无甚干系于王府。那自己此行便更须得小心着办。 二人又叙了些公务上的事,赫连桓道已是暮鼓时分,便留周韫一道用晚膳。席间赫连桓又说已叫人去周府传了话,今晚周韫就住在王府,这里地处城北,明日自北门出行能近些。周韫不好推辞,于是便留了宿。 翌日,周厘与周韫父子分头出行。 周厘此去盐郡是官府派他与旁的几人去督查盐课,除了海安道,还有临平道,南海道等多处转运点需他协调。 原来也是因着圣上先前的旨意之故,大内监司要亲来江州宣旨。再加上近些年户部里有些大人说江州的税赋账目总是有些古怪,朝廷也一直在揣度莫不是有人从中把持,也派人探查过,终是没个究竟。 江州官府中人想着,难保皇帝此次不是为这事来,假意要来宣旨,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了保险起见,衙门便决定先教各协辅司去自行查办各自负责的部分,这不,周厘这盐课协辅司身上的担子便更是重中之重。 而这头的周韫则是替王爷跑一趟海安道,也是因着圣上的旨意。 赫连桓的身份虽然有些尴尬,然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昔年那个黄口小儿了——如今的赫连桓已在料理州内大小事务,早就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州内衙门军政总管若有消息皆会报与他。 如此行径确实有些僭越,但赫连桓心里认为只是衙门中人瞧不起那新来的崔刺史——穷乡僻壤的知县出身会管理富庶之州吗? 而自己做的些许更是一心为了江州,如此做也无甚大错。 大内监司此来,赫连桓深恐莫不是这位不同父不同母的哥哥容不得自个儿?那李公公若是真得了什么旨意,定是少不得要揪些错处,只怕一个不小心别给自己扣顶谋逆的帽子。 于是他便也教自己府中的门客去协督些江州的税收事宜,而盐课这方面便正好交给了周韫去办。 此间用意与周韫自个儿揣度的并无二致。 第十三章 跖狗吠尧(一) 周厘一早去了衙门与同僚碰面。二人自官府出发,坐在马车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叙话。 同僚是他的搭档,也是个协督,这条去海安道的路两人走过数次,都无比熟悉。 只是马车摇摇晃晃地,再加上天气炎热,蝉鸣聒噪,也不由地让人心浮气躁起来。 二人一壶接着一壶地往肚里灌着茶,不知怎的,周厘心里一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天气所致的,只盼着此行诸事顺利。 另一边,周韫自王府出发,从北门一路策马而驰,估摸着这不到一日的行程,自己许是会比父亲坐的官府马车稍稍早些到盐郡。 他一边还心里念着先前王爷跟自己说过要小心行事的嘱咐,想着这次定要认真查办;另一方面,他也期盼着莫要出什么纰漏,皆大欢喜便好。 日暮西垂,周韫才风尘仆仆地到了盐郡地界。 进了郡城直奔郡府,官府的车驾果然未至。他将马交给了门口的马童,正要进入府内拜访,就见着江州府的车驾到了。 许是门房已回了话,这时掌管盐郡的郡守并着海安道游骑将军一同迎了出来。 周韫见父亲与他的同僚下了马车,便跟在他们后面一道与盐郡官府二人见礼。 “张郡守安,孙将军安。”三人行礼道。 “见过周督司,李督司,这位公子便是——桓王殿下派来的,敢问如何称呼?”那边张郡守问道。 周韫又行了行礼,正要回话,只听见父亲道:“是了,此番他代表王府来此。也是犬子,单名韫。” 对面的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回礼道:“周公子安。”然后张郡守做了个请的手势,遂五人一同进了郡府。 进了正厅,只见一张八仙桌上已备好了酒菜。 张郡守开门见山道:“三位今日舟车劳顿奔波至此,一路辛苦,小府略备了些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万望莫嫌这菜粗陋。” 周厘立即客套道:“两位大人客气了,我等来此叨扰,只有些粗茶淡饭叫我们在房里吃了便罢。如此排场,可是要教我等多罚几杯了。” 李督司也在一旁附和道:“快饶了我,孙将军的海量,我可是领教过的。” 五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又寒暄了一会儿,张郡守叫众人不必拘谨,只当一顿家常便饭就好,于是开了宴。 张郡守首先是自端了杯酒,嘴里说着这次劳烦了两位督司和代表桓王府的周公子,教他们三人尽管放开手去探查账目,他与孙将军自当配合。 三人谢过,周厘又携着李督司给孙将军敬酒,道是明日去走访探查海安道需得劳烦他,孙将军也是应下,说本该如此。 周韫自觉身份有些不尴不尬地,找了个插话的时机向着四人一一敬酒,说着自己此来也希望大家彼此相互配合,一切顺利。 五人又谈了些盐郡的风土人情,酒酣耳热。 许是怕今日若开怀畅饮会误了明日的正事,这顿宴的酒量备的巧妙,只做助兴之用。五人用完晚膳,也未觉得有任何醉感。 而后张郡守安顿了三人分别在郡府的客房内住下,教他们好生歇息,又传唤府里的仆人一一为他们送来了热水,便告辞了。 周韫白日里一路策马,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晚宴上饮了些酒,愈发困顿。 他用热水简单地洗漱了,刚熄了烛火准备上床歇息。这时却听见旁的房门似乎传来两声一开一关的声响,似乎有人出去了。 他心道这厢门真是年久了,开门声竟教人听的一清二楚。 转念又想了想,旁边的似是自己的父亲。不知这深夜他出去做什么,亦或是什么人从他房里离开了? 周韫顿时心里起了些疑窦,便悄悄地起身从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周厘披着长衫向茅房的方向走去。 原来父亲只是去如厕罢了,周韫自嘲地笑了笑,躺回了塌上。 这节骨眼上,怎么什么小风小浪都能激起如此大的涟漪。只怕是自己太过紧绷了,以至于怀疑起自己的父亲来。 自己也真是,若是父亲真有什么问题,又何必闹这么大的动静,白白给自己添些嫌疑?这盐郡的事怕是朝廷和桓王殿下都想多了罢,但愿这次的事情能顺利解决——至少目前看来大家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希望账目也是如此。 就这么乐观地想着,周韫呼吸逐渐沉了起来,进入了梦乡。 周厘自茅房出来,见四下安静,远远瞧见另外两间厢房皆熄了烛火,于是便悄悄地绕出了客房的所在的侧院。 第十四章 跖狗吠尧(二) 一出侧院门口,就有个小厮在候着,一路领着周厘,两人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郡府后院中。 只见后院有一间厢房内还有隐隐的烛光。他悄然上前,轻叩了一下门,见烛火一闪,便闪跻身进去了,留那小厮在门口等候。 进了厢门,只见那孙将军正坐在一案几之后。案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两只茶盏,那茶仿佛是新沏好的,隐隐飘出阵阵茶香。 孙将军见他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厘也未推辞,坐在了他的对面。 孙将军阴阳怪气道:“周督司请用些茶。晚宴上吃了那些酒,可醒了?” 周厘轻啜了一口,反问道:“未醒着我还能现在坐在你面前吗?孙将军一向不是这等文人雅客,繁文缛节就免了罢。”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交给了对面的人,道:“我此次来有诸多阻碍,你也瞧见了,不仅是江州府那边,外边还有很多眼睛瞧着。这个你且收好,最近是多事之秋,你可要帮我们盯紧了,下头万万莫要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孙将军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票,不咸不淡地道:“这个我自有分寸,但是你也说了,现在外边皆瞧着。这点儿,可不够呢。”说完又搓了搓手。 周厘听了这话,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磕,压着怒气道:“你莫要在此坐地起价!多少年都是这般,怎么,你想趁火打劫吗?” 孙将军这边却皮笑肉不笑地,“你知道的,我还要上下打点,剩下的几个子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再说最近这事,可不好办。” 周厘冷笑一声,道:“这些是你自个儿的事。上头的那位只叫你最近压着下面安分点,做好你该做的。又不是有什么棘手的叫你去铤而走险,你竟敢在这里跟我狮子大开口?自己好好想想罢,撕破脸对你可没有好处。” 孙将军也回击道:“上头的那位?他讲什么与我何干,你听命他,我替你们办事罢了。要撕破脸皮的可不是我,怎么,我要的比起你们赚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就替他坐不住了?”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这些年里你们赚得盆满钵满——再说了,就算不是为你们办事,外边可有的是人想找我洽谈洽谈呢。你自个儿可以掂量掂量。” 周厘冷哼一声,道:“少做那没用的春秋大梦。没有我们这条路子,你想找其他人,只怕有那个贼心也无力罢?我劝你见好就收。我知道,你只不过想多要点儿,为着你那偷偷养着的外室小妾罢?听闻她快临盆了?” 周厘止住话头,瞧了对面人的脸色,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现在听了自己的话瞬间变的面如青灰。 想必对方是被拿捏住了,怕他面上挂不住,于是周厘便缓和了语气接着道:“你且先收着,这次若办的好,等风声过去了我替你跟上头的那位提一嘴,这点要求自是不在话下了。你也不想看着大家鱼死网破罢?” 孙将军似是还有些不甘心,也想唬对方一下,便硬着嗓子道:“此番你公子也一同前来,你就不怕我一个不小心抖露出什么些来给他?我也很想看看桓王府那边他会如何交待。” 周厘心道,这死鸭子嘴硬的,还做些无谓的挣扎,不过是想给他自己加些筹码罢了。 于是便冷冷地道:“你若想以这个要挟我,便是大错特错了。你也知——他可是我的公子。就像你那外室即将生的儿子一般,既然你也要做老子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回话?” 周厘心知此时万万不能漏了气势,于是便寻了这些胡话来应付他——即使他那儿子当真是忠纯无暇的。 对面的人听了这话,瞬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略微思索了下只得作罢:“那之后便有劳了。” 周厘点了点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告辞了。你也早些休息罢,明日有的是要忙呢。”语罢便起身理了理衣衫,随后由门口的小厮领着又一路回到了客房中。 长夜寂静,皎月当空,仿佛在注视着明净月光下发生的一切,无辜与罪恶。 周厘小心翼翼地进入房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睡下了。 他以为解决了这桩心腹大事,终于可以安枕片刻,但是未曾想到,接下来几日即将发生的事竟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之机。 第十五章 梅开二度(一) 一早,孙将军便带着两位督司并周韫一同赶往海安道盐场。海安道是盐郡以及江州府范围内最大的盐场,位于盐郡最东头的海边。海边有一座滨山,山底通往盐郡中大道的名字也叫海安道。 由于滨山地处临海,每日被海水冲刷,长年累月下来,山底到海岸边还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海盐矿。于是官府便在山底设置了盐场,并沿用大道的名字来命名这座盐场,江州府内的几个盐场都是这般命名的,十分好记又易于区分。 盐场距离郡府不到半日的路程,午时四人便到达了海安道。正值午时,盐场里酷热无比,盐工们正顶着烈日和海风在沙滩上用饭。 孙将军带着三人去了扎在山脚下的营地中,命炊子简单做了些鱼脍和鲜粥来。三人用罢,也到了盐工们开始下午劳作的时间。 于是孙将军带着三人先去勘察盐场。其实两位督司平日不知见过了多少回,但碍于这次情形特殊,还有周韫代表着王府监督,他也从未来过,便只随着一同走个过场罢了。 周韫倒是十分新奇。 从山脚望去,一望无际的海岸被一块块巨大的盐池分割开来。每个盐池里都有数个石制的抽水车,旁边有监工在督促着下面的小盐工们做活。 一些盐工们负责压着抽水车从浅海里汲取海水;还有些负责查看通过石管里的海沙滤过之后的海水是否顺利流入盐池;另外的一些便负责将晒出的海盐装入盐池旁的一个个推车斗里,待到太阳落山后大家再一同将这些满载海盐的推车运回营地。 四人在盐池边上略走了走,周韫看着这些劳工们,道:“这盐场的活计真是艰辛,做个一月下来可得不少工钱?” 孙将军道:“周公子这话倒是没错,外边不少人抢破了头要做,就是看重那份月银的一贯钱呢。” 周韫听了,有些咋舌,道:“这倒真是丰厚,郡守的月银,也不过十五贯钱罢?” 周厘即刻训诫道:“你有几贯?管的甚宽。这是陛下仁厚体恤,才定下的规矩。盐工的辛劳你也见着了,若是月银不丰厚些,谁还愿意来做?” 一旁的孙将军和李督司微微笑着,点头称是。 四人又略微四处查看了一番,便决定回营地里看海安道盐场的出入账目了——这才是三人此行的重中之重。 四人来到了营地的账库之中,只见小小的营帐正中有两张书案,四周是一排排的书柜,书柜上堆满了上了锁的书屉。 孙将军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问道:“几位督司,可要先瞧瞧近几月的出入账目吗?” 李督司道:“这便看周公子了,这些个账目我们是每月都会核查的。除了本月的新账,往前的我们都已瞧过了,现在小心复核一遍即可。先紧着周公子这边瞧。” 周厘也点了点头。 周韫想了想,道:“那我们便先一同瞧瞧本月的新账目罢,待到稽好了,吾再独自看那往月的即可。” 孙将军得令,按照书柜旁的编号查到了最近几个月的,然后找到一个标着“肆至陆月”的书屉用钥匙打开。 抽出那只书屉,只见里面塞了小半屉竹简。他将书屉搬上桌案,道:“几位督司请——权且先瞧着,我去叫炊子煎些茶来。”语罢便出了营帐。 于是三人分别坐下。周厘和李督司面对面坐着,周韫坐在李督司的旁边,他的对面摆放着打开的书屉。 三人谦让了一番,便各拿一册,开始翻看起竹简来。 过了一会,孙将军提着一个茶壶,拿着四只茶碗进来了。他将茶依次倒入茶碗中,分给三人,三人又一一谢过。 而后他慢慢地转悠到书屉旁,也拿出了一个竹简翻看起来。 瞧了一会,周韫问道:“敢问孙将军,这些盐的数量、运送以及盐课出入账目是何人记录的?” 孙将军道:“这个书屉里面的账目皆由盐工总管每日汇予我,他一边报我一边督着账房记录数目。做了这些年,说到底我都算是半个账房先生了。” 众人呵呵笑着。 “但是这里的只有每日海安道盐场晒出盐的石数,以及转运到盐郡衙门的石数,至于盐课账目和税盐转运的详情,是需回郡府瞧那郡账的。” 周韫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不见账房?” 除了周韫以外的三人皆哈哈一笑,孙将军道:“因为那账房还有个身份,就是炊子。白日里是炊子,太阳落山就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账房先生了。” 周厘补充道:“因着盐场这边需要记录的账目要等到太阳落山,盐场总管清点好了方可开始进行,吴先生白日里无须做些什么。” “他自个儿闲不住,又是个爱好厨艺的,于是便主动请缨,白日里帮忙专为孙将军或督司到访时开些小灶,烧点茶水罢了。” 周韫心道这吴账房倒是有些闲情逸致。 三人继续瞧着,期间讲些闲散的逗趣话儿,抑或是盐郡的风土人情。 因着李督司是做个陪同,再加上以往也从未出过什么问题,他便基本上是潦草地翻看着便过去了。 而周韫那边,因着第一次来和王爷的嘱咐,他瞧地十分细致,还寻了毛笔和莎纸进行演算。 周厘的心里装着许多事,像是一团乱麻揉在一起。 他一边迅速地翻阅着本月出入盐量的账目,只要如常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然后又一边考虑着昨晚孙将军的话,想着这次的事情过去了该当如何,是不是要提醒上头的那位,这海安道游骑将军的职位也该换换人?还是像自己游说他的那般,拉拢一番? 周厘本就有些心神俱劳,却也不敢大意,还是谨慎地瞧着竹简上的账目。 这时孙将军见他看完一册,顺手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了他。才翻看了两卷,周厘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这卷竟然是他们的私账! 第十六章 梅开二度(二) 周厘又赶忙翻看了后边的几片,然后迅速将手里这卷合起,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李督司和周韫,见他们二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瞧自己手上的竹简,二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是他偷偷地将这卷竹简藏入自己的袖中,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将军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眼居然发现自己正对上孙将军的眼睛。 周厘瞬间出了一头冷汗,孙将军定然将适才自己的动作收入眼底了。只是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故意将这卷竹简递给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周厘的思绪转了又转,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快些补救这一切。 他咳嗽了一声,站起身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你们先瞧着,我去小恭。”然后就出了营帐。 外边日头正毒,他心神不宁,一时间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只得胡乱地向茅房的方向走去。 这时,孙将军从身后跟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见四下无人,便拉着他进了茅房边上的一间营帐。 二人进去后,周厘仿佛明白了一切。 他冷笑一声,抽出袖中的竹简,问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故意把这私账册简混入公账里边,这是在做什么?旁的二人皆在,若他们发现了,你可知道后果!” 孙将军似笑非笑地望着周厘,一言不发。 周厘道:“怎么,还在探我的虚实?昨日的话我讲的还不够清楚么!” 孙将军狞笑道:“呵,你讲的不错,这是我们私账的卷册。不过并非我故意如此,最近我忙着上下打点,太过操劳了,我是不小心把这一卷跟公账混淆了。” “——你也知道,上下那么多嘴要堵,你与上头那位贵人是做大事的,怎么会顾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呢。” 周厘心道,这姓孙的,竟然还在打着昨晚的主意。 他恼怒道:“我认为昨晚我们已经谈妥了。另外两位还在此瞧着,若被他们发现了,别说是我,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如此铤而走险,还不放弃敲竹杠,我想你是活腻了!” 孙将军也不甘示弱道:“你在我的地盘威胁我?没有我,你们也不能成事。我已经连续几年帮你们做这些个暗度陈仓的肮脏事,明明海安道每月能产四万石税盐,公账只记一半,有两万石走的是私账,尽数进了你们的口袋。” “为了动这等手脚,居然还报了朝廷说海安道连年天灾,海水退潮地厉害。也不知上头怎么相信这些鬼话?” “这么多年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教我一人来,如今风紧,你们人人自危的,有谁考虑了我的风险?怎么,我要这些银票多个保障难道不应该吗?” 周厘听他如此说,冷笑不止,道:“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你可知上头的那位是谁?” 孙将军疑惑地看了周厘一眼,见后者像看着傻子一般的眼神,瞬间瞳孔一缩。 周厘玩味地瞧着孙将军,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朝廷为何相信那些鬼话?” 难道是,是这样想着,孙将军又瞬间没了气焰。 此时周厘见火候够了,便凑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我劝你最好还是记住昨天的话。” 然后将那册竹简狠狠地拍在了对方的胸口,道:“这回可收好了。再教人瞧见,你那未出世的儿子也没命花你索要的这些银票了!” 随后,周厘与孙将军先后回了存着竹简的营帐。 周厘三人又核查了一番近几个月数量出入的账目,都确定没瞧出什么疑点。这时晚霞已铺满西边的天色。 由于孙将军还需要等待盐工总管的汇报,商议之下便决定只由两位督司和周韫三人连夜赶回郡府,待明日继续核查郡账里面所记录的盐课账目和税盐转运情况。 第十八章 化险为夷(二) 周厘理了理思路,他先是将李督司看过的竹简拿来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发现一些数目竟然也有问题。他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些后怕地想,若不是李督司向来是不上心的,恐怕此时几人皆危矣。 上月的账目被涂改的地方还好说。因着朝廷规定,郡志等公文一律需用正楷誊写,不得带任何书写人的笔风,所以周厘只消重新修改成正确的便成了,也不担心因字迹问题被发觉。 现在棘手的是本月的账目。当务之急是先将那些数目不对的挑出。好在只有本月的部分,又加上自己已整理了些,他很快便挑出了几卷。 周厘需按着记忆推算出正确的数字,然后将错漏之处用刀片轻轻刮去,重新填上算好的正确数目方可。 只是要想不留痕迹地刮这竹简,最费事。 他了凝神,给自己的茶盏里又添了把茶叶,迅速地咽了一口,便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过了五更,周厘望着窗纸上渐渐透出的光亮,心里算计着李督司定然不会自己醒来,只需时刻注意着对面熟睡的周韫便好。 睡梦中的周韫不时呢喃二三声,都引地他心惊肉跳,生怕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自己的儿子发现。毕竟这等腌臜活计,千万不可让他沾染。 好在周韫累了两天,睡得十分沉重,周厘这边也算是有惊无险。 破晓,周厘终于完成了。而内厢的李督司和周韫还在睡着。 他蹑手蹑脚地将所有案卷按照原本的位置摆放好,尤其是李督司的那卷。然后又整理了自己的演算草稿。 周厘望着自己儿子熟睡中沉静的脸庞,打了个哈欠,未曾注意那已堆满了烛泪的蜡烛早已自己熄灭。 他轻轻地合了衣,想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却不成想脑中一片清明,早已睡意全无。 辰时,郡守派人送来了早膳。那小仆推开门见满地散落着竹简和桌上一片片的烛泪,两位大人在案几上睡得那样沉,都有些不忍叫醒他们。 三人用早膳时,李督司一直告罪自己未曾及时醒来,教周韫父子二人替他熬了一夜。 周厘却笑称他离去后自个儿也睡着了,只是趴在案几上睡得浑身骨软。 好在经过前两天账目已理好了大半,再加上昨夜周厘的辛勤“劳作”,三人十分顺利地核查之后,皆未发现什么问题。 在第三天的夜晚,三人终于都睡了个囫囵觉。接下来的几日也风平浪静,四月也悄悄过去了。 由于之后周厘和李督司还需去其他的郡县去核查,而周韫则要回江州府将此行的成果报予桓王,于是三人便决定彼此告别。 三人临拜别郡府时,张郡守追了出来。只见他拎着三只蛇皮袋子,道是盐郡的土特产——滨山白首乌,教三人拿回去可做些药膳。 几人又彼此推辞了一番才收下了。周厘叫周韫将自己那袋拿回去州府,送给崔大人。周韫应下,三人遂分道扬镳。 周韫快马加鞭回到了江州府便一路赶往了桓王府。 王府的家仆才将周韫领入前厅里,只见赫连桓已迎了出来。 “韫弟此去辛苦,莫多这些礼。”赫连桓未叫周韫见礼,便赶忙扶起了他,“瞧你面色如此憔悴,可见是这段日子辛劳。快些先看座,用些茶点。” 周韫拱手道:“谢殿下。”他才坐下灌了一口茶水,便将自己此去盐郡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了赫连桓,并把自己这次所做的记录皆交予了他。 “听你所言,那海安道将军并无任何问题,而那些个账目也无不妥。” 赫连桓听罢,粗略地翻看了那些记录,然后放在一旁,道:“如此便好。终归你父亲是做这督司的,有他在定然不会存任何污漏。这样,皇兄即使派人来查,如何也不能往我的头上泼脏水了。” 随即又像是自觉这话有些不妥似的,靠近了些周韫,道:“这话许是有些大逆不道,可不能教外边那些有心人听去了。” 这边周韫点点头道自己知晓。 周韫心道桓王倒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他这边派人去与官府的人同查过了,也就是自个儿和父亲他们。三人此行一切皆有记录,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得了这清白干净的结果,正好可以把桓王府摘的干干净净。 其实也只能得到这结果。因为,这也是桓王派自己去的主要目的——之后若是皇上那边派人再查来,即使出了什么纰漏,也皆与桓王这边无关,定是在这之后,旁的些人在做手脚,此举也就断绝了任何被泼脏水的可能。 只是自己回去还需提醒父亲一切小心,若是那边天子震怒,可别被当做是党羽波及了。 毕竟父亲自从进了官府,早就不为王府办事了,虽然也是人尽皆知的,但是就怕事到临头,解释这些也无用。 而自己为王爷办的事,从来都是些正经生意,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周韫一边想着,又一边将手中的蛇皮袋呈给了赫连桓,道:“殿下,这是盐郡的土特产,韫此去郡府,那郡守特意呈上的。” 赫连桓笑着上前拍了拍周韫的肩膀,道:“如此你便自己收着罢,一路替我辛劳,还做那借花献佛的。你这风尘仆仆地一路赶回来,一回来就先来了我府上,还未曾回家罢?又叙了这许久的话,你母亲和妹妹可要担忧了?便快些回去罢。” 然后又将一枚精致的花笺递给周韫,道:“这个还请你替我赠予棠儿。这两日你便在家好生歇息,养精蓄锐,待端午我们一同去涿郡赏莲。”语罢便亲自送了周韫出府。 第十九章 低心下意 周韫出了桓王府,终于舒了口气。他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家中,才进了前院便已闻到了阵阵饭香。 跨了门槛,自己的妹妹已经扑了上来,嘴里念叨着二哥哥怎么才回来;而母亲在饭桌前已为自己布好了菜,笑吟吟地唤自己快些净手用晚膳。旁的侍女也皆行礼问安。 周韫心头一暖,连日在外的辛劳被这温馨的一幕全都冲散了,想必父亲平日也是这般,这才是家的感觉。 他赶忙将从盐郡带回的白首乌交给孙嬷嬷,一边用饭一边给母亲和妹妹讲些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又道他明日需将父亲嘱咐的另外一袋白首乌送去崔府。 用罢晚膳,三人又说了会话,周窈棠和周韫一同离席。在两边院子的分叉口,周韫从袖中取出桓王给他的花笺,交给了周窈棠,两人便各自回房了。 周窈棠欢喜地攥着花笺,一路哼着小曲回到了东厢。 进了厢门,待到她坐在桌前才将手中的花笺展开,只见上面是一幅关于自己的随笔小像。 小像上少女的表情欢脱,身着那日的烟雪罗襦裙,背景是烟雨江南。上书一行行楷小字:适端阳佳期祈棠轻启玉足为倾莲坞添香,万望晤面,幸甚哉。 周窈棠轻轻笑了,心道此番倒是别样雅致。她收好了花笺,望着镜中姣好的面容,不禁思索起自己出游时应当穿哪件衣衫,毕竟仅有两日了,须得快些准备着才是。 少女的心思萌动着,连窗外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也仿佛随之欢快地鸣奏着。 周韫回到自己的西厢,早有婆子备好了热水,供他舒服地泡了个澡,洗去了一身疲惫。 他早早地躺在了自己的塌上,念着明日要去拜访崔府,是从衙门直接寻了崔刺史,还是走后院借着送些特产的由头见那人一面? 女子的轮廓在眼前晃着,迷迷糊糊地,仿佛看到双清雅的眸子瞧着自个儿笑着,还递出了一只柔夷。 周韫想伸手去牵,却突然抓了个空,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做了梦,周韫摇了摇头,笑自己怎如此痴。 转念他又想起下午桓王教他帮忙传递给小妹的花笺,于是便赶忙合衣从塌上爬起,坐在了自己的书桌边上,寻了一张云纹刺银的竹纸,在上面描绘了一株兰草。 周韫想在旁写些什么,酝酿了一番才要下笔,却发现由于自己想的太久,有滴墨渍恰已滴在了刚刚画好的兰草上。 他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又取了张新的绘了同样的图,凝神提笔写了行字。 周韫满意地瞧着,仔细晾干了墨迹。 然后思之又觉得有些不妥,王爷定然已早下了帖子给崔家,再者自己也不是此次游宴的主人,这花笺要以什么身份送了去?如此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烦闷地将花笺用毛笔胡乱涂了,复而爬回塌上,听着帘外雨打芭蕉,一夜叹息。 第二日,周韫未用早膳便一早儿去了崔府。他在路上想了又想,还是转头走了去衙门的路。 去后头的宅院实在是有些打眼,又偷偷摸摸地。自己虽是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还是得防着,免得日后自家落个行贿的口实。这般,还是光明正大地去前边衙门与崔刺史叙叙,也好将自己此行报备一二。 周韫进了衙门见已升衙了,又恐自己不便打扰崔刺史,便托了门口的衙役进去通报了一声。 烈日炎炎,周韫在屋檐下待了片刻,见那衙役跑来回报说崔刺史令他进去叙话。 周韫进了后堂,见崔刺史已备好了茶点等他,遂行礼道:“韫见过刺史大人。” 崔豹上前扶起周韫,微微欠身回礼道:“世侄快快请起,无须如此见外。这一早儿便来衙门求见,可是有何要事?” 周韫笑着答道:“非也,小侄替家父跑一趟。此次父亲去盐郡出公差,这是那郡守献上的盐郡特产——滨山白首乌,家父叮嘱我一定要送到世伯府上。” “父亲说此前多番去盐郡便想着寻些此物给世伯和伯母尝尝,奈何久寻未果,恰好因着现在正逢时节才得了这些,正好借花献佛了。” 崔豹先是推辞了一番,见周韫坚持,便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道:“哈哈,既然是贤弟的心意,吾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父亲每每如此,怕不是想教人觉着吾堂堂一个刺史整日不思公务,净念着那口山间野味了?”两人哈哈大笑,语罢崔豹便叫一旁的衙役将那竹盒拿到后院去。 崔豹与周韫饮了些茶,又问道:“吾听闻你此次也替桓王去查了些盐课账目,如何?” 周韫谨慎地答道:“是。不过小侄仅仅去瞧了海安道那边的,倒是未曾瞧出有何问题,至于旁的便不清楚了。” 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过世伯不必担心,此次家父去会将各转运点都核查一遍,若有什么,他回来定会报予衙门的。” 崔豹点了点头,道声辛苦,又关心道:“吾瞧你面色似是憔悴了些,是否此番公差劳累所致?你父亲此番定然更是疲惫。” 周韫揖礼:“家父与小侄皆是替公府办事,实乃吾家之幸,这些劳累算不得什么。倒是世伯整日里忙着州府中大大小小的公务,此番看来,小侄之劳仅乃沧海一粟罢了。” 崔豹抚掌而笑,道:“人人皆道贤弟是江州府里头一号的人精儿,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今日吾才知道,世侄却更是青出于蓝呢。瞧瞧你刚才的话,我还不也是为朝廷办事,枉论什么辛劳?攀比不得,攀比不得啊。” 两人又叙了会话,周韫怕自己在此久留扰了崔刺史办公,便告辞了。 临走时,他又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此番端阳佳节,不知崔小姐可会赴桓王殿下邀宴?” 见崔刺史有些不明所以,立马补上一句:“世伯莫要误会,是替舍妹问问罢了。她那顽猴儿天天念着想同崔小姐一道去呢,实在是失礼,侄儿在此替她跟世伯赔个不是。” 在得到了崔刺史肯定的答复后,周韫这才满意地告辞了。 第二十章 驾言出游(一) 五月初五,菖蒲菁菁。 天刚蒙蒙亮,周窈棠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一夜都未曾睡好,因为心里一直在盼着今日的出游,光是夜里就醒了好几次。 见自家小姐已起了,辛夷赶忙端上了昨晚就用艾叶煮好的水供她梳洗,而秦艽则在一旁睡眼惺忪,手中端着一盘蒸好的粽子,哈欠连连。 辛夷伺候着周窈棠上妆,先是为她扫了鹅蛋香粉,描了两弯新月眉,然后淡淡地扑上珊瑚色的胭脂。完成了这一切,又替她梳了一早便选好的元宝髻。 秦艽那边则是早已帮周窈棠盛出了一碗百合绿豆粥凉着,旁边是她刚刚打开的粽子,此时她正在给一只海鸭蛋剥壳。 周窈棠瞧着那青色的苇叶上糯米莹白如雪,边上还有一小碟白糖,便开口问道:“今年我们府上做的都是甜粽么?这是什么馅的呀?” 秦艽答道:“哪能都是甜粽呢,老爷和二少爷一向最爱咸粽了呀,所以今年还是和往常一样甜的咸的都有。” “甜粽是红枣蜜豆的,咸粽是冬菇火腿的,还有红烧肉馅的。只是小姐今日的小粥清淡,所以我先剥了个白粽好适口,若是小姐等下嫌淡了,我再给你剥个冬菇的。” 周窈棠连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可吃不完,你自个儿和辛夷吃。那红烧肉的佩嬷嬷爱吃,你留给她便是。” 语罢,便坐在了小饭桌前,用竹筷轻轻地挑开海鸭蛋娇嫩的蛋清,只见里面流出了金黄的油。 周窈棠又舀了一勺粥,道这粥煨得极好,豆花一朵朵地炸开,配上百合的清甜,入口绵密,她不自觉就着海鸭蛋用了好些。 周窈棠一向不爱糯米的黏腻口感,奈何今日是端午,她也需吃些时令的。 于是她夹了一小块如玉似的白粽,轻轻沾了一点白糖送入口中,瞬间粽叶淡淡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夹杂着一丝醇厚的甘甜。 这便是这个郁郁葱葱的季节该有的味道了。 待周窈棠用罢了早膳,辛夷便准备开始帮周窈棠换今日出游要穿的衣裳。这时门外有个小厮回话,说桓王府的马车已到了门口,另外还送来了一身衣裳,请自家小姐换上便可以出发了。 辛夷依言将那衣匣取了进来。打开衣匣,里面躺着一件荼白的冰丝上襦和一条藕粉色的绢丝裙,上面绣着成套的玉露芙蓉图案。 辛夷同秦艽一道伺候着,待周窈棠换上后,又配上了一条洒金飞花的披帛。最后换上同色系的云头锦履便完成了。 换好了衣裳,两位侍女迅速帮周窈棠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周窈棠便搭着秦艽的手准备出府去。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直接飞到那院墙外边。 谁知在小院里又遇到了追出来的佩嬷嬷,原来是周窈棠忘了带香囊。于是佩嬷嬷又匆匆忙忙地帮周窈棠在腰间系了一只青色的艾叶香囊,这才放她走了。 周窈棠与秦艽行至府门,见周韫已在桓王府的马车旁等她了。 她本以为桓王只是派了王府的车驾来接她兄妹二人,没想到刚一登上马车,掀开厢门便已见到端坐在正中的桓王殿下。 更令她惊喜的是,一旁坐着的人竟然是崔屿忆。一见周窈棠进来,便对她莞尔一笑。 王府的马车十分宽敞,中间设了一张四方形的黄花木雕花茶桌,四人分别围坐在茶桌的四面,竟没有丝毫拥挤的感觉。 车驾平稳,周窈棠置身其中未曾感受到丝毫晃动,而桌上四只满盏的茶水也没有溅出一滴来。 厢内铺了暗紫色的羊绒地毯,还早早就熏好了香,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艾草混合竹叶的清新味道,一起都透露出低调雅致而又奢华的皇室气息。 更精妙的是,车厢的后部有间暗室,里头坐着王府的贴身侍卫。 四人这便上路了。 起初四人皆有些拘礼,互相寒暄问安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周窈棠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与赫连桓叙话又怕冷了崔屿忆;周韫则是在考量着如何挑起话头才能教大家一齐参与进来;而崔屿忆那边是本性如此,有赫连桓这个外人在场自然不会多讲什么。 赫连桓见气氛有些凝滞,便招呼了一声,马车的厢门外边立马进来两个侍从,将几盘茶点放在了桌上,又分别为四人添了新茶。 厢内瞬间茶香四溢。 三人跟着赫连桓的动作,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品了一口。周韫率先开口道:“这茶口感清雅而不单薄,茶香又有股松烟的气息,甚是别致。敢问殿下,是何种茶叶?” 赫连桓笑而不语,只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继续品茶。 崔屿忆又浅啜了一口,微微一笑,也未开口。 赫连桓瞧见了自己左边崔屿忆的表情,道:“崔小姐有何见教?吾等愿洗耳恭听。” 崔屿忆道:“屿忆才疏学浅,若殿下不嫌弃,便诳语一二:这松烟的气息可是在制茶时加入了松枝,与茶叶一同熏制而成所致?” 赫连桓投来赞许的目光,抚掌道:“然也。不愧是江州才女。” 崔屿忆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心道此言甚是客套。 赫连桓又瞧着自己右手边的周窈棠,问道:“棠儿可有尝出是何种茶叶?” 周窈棠嘟了嘟嘴,拧着眉头道:“你若是做了药膳茶汤我还可品评两句,至于这茶种?恕棠儿才疏学浅,实在是尝不出。” 赫连桓假意躬身上前教周窈棠的附耳过来,却又大声道:“瞧你拘着,这才逗你一番。吾这便悄悄地告诉你可好?下次旁的人若是再问你,可去卖弄一番。” 周窈棠随即收了趴在桌前的身子,退回去坐好后瞪了他一眼,道:“你要讲便讲,何须在这揶揄我,倒显得我胸无点墨似的。” 赫连桓与周韫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前者道:“是沩山毛尖,如崔小姐说的一般,炒茶时加了松针、柏叶和黄藤,然后一起放入茶窖里焙着便成了。” 周韫立即挑眉道:“倒还真是雅致。” 四人有说有笑地吃着茶点,那些点心做得小巧精致,都是端午时令的,有艾草团子,茶饽饽和黄酒糕之类。车厢内气氛逐渐活泛开来。 马车逐渐驶离江州府,向着涿郡的方向奔驰而去。倾莲坞虽地属涿郡,但是距离江州西南郊却不到二十里路,两三个时辰便可到达。 周窈棠好奇地掀开帘子,窗外景色逐渐空旷,心情也更加明媚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驾言出游(二) 这一路上确实风景宜人。他们走的是官道,由于是端午佳期,路上也有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游人,加之其他受邀前往赴宴的车驾,这条路也显得有些熙熙攘攘了。 不过好在这里地势平坦,旷野的树高耸繁茂,由于得以肆意生长所以树荫遮天蔽日,炎炎烈日仅能透过树叶郁郁葱葱的缝隙露出斑驳的光影,坐在车里更是格外阴凉。道路两旁皆是灌木丛,偶然会有几株野花,引得蝶舞纷飞。 赫连桓望着窗外的风景,眯着眼道:“不成想这也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只是不知倾莲坞如何。” 周窈棠笑着打趣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我便折支最大的荷叶,与阿忆一同打了,阴可避雨,阳可遮阴。” 说着还一边伸出手摇了摇崔屿忆放在桌前的双手,撒娇道:“你说好嘛,阿忆。” 崔屿忆失笑道:“好好好,就依了你。我只盼着别下了雨,不然那荷叶中的雨水兜头将你我二人淋成落汤鸡,你可不许哭鼻子。” 赫连桓随即附和道:“无事,我们定然不会笑话棠儿。只是到时我们一群人泛舟河上,可不要湿了衣裳的人上船。那——只能委屈你俩在岸边看着啦。”语罢对着周窈棠眨了眨眼。 周窈棠瞬间垮起了脸,脑中像是不停地思考着,随后小心翼翼道:“那,我不打荷叶伞了,泛舟——就还是带上我跟屿忆可好?” 赫连桓见少女可怜巴巴的样子,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凑在她耳边悄悄地温声道:“你这傻瓜,平时还以为你赛小猴儿似的精,看来是我看错了。我同你玩笑的呀,怎么会不带上你呢。你若成了落汤鸡,我也弃了伞陪你可好?” 周窈棠听了瞬间红了满腮,似晚霞一片,竟比那胭脂还多几分颜色。 赫连桓虽说是与周窈棠咬耳之语,奈何这车厢再宽敞也宽敞不到听不见旁边人说话的地步,他适才所言,另外的两人也是听的分明。 周韫和崔屿忆不由自主地也对视了一眼,又迅速羞涩地将眼神移开。一时间厢内思潮涌动。 好在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下了,外边的侍从告诉里边的人已到了。四人随即便依次下了马车。 下车时,赫连桓特意叫周窈棠跟在他后边,自己跳下马车后便向她伸出手扶着她下来时,偷偷地问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那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伸手连马车都够不到。” “每次带你出去玩你都不要你二哥哥在下边扶你,而是叫我先下去,然后把你背下来。你且瞧瞧江州府哪个女子敢如此。” 周窈棠听了,立即抽出自己的手,却不成想没有站稳,瞬间一个趔趄。好在赫连桓还在边上,立刻轻轻扶了她一把。 待到站好了,周窈棠立即反驳道:“哎呀,那还不是因为我年幼不识礼数。你若现在找我算这笔账我可不依。” 赫连桓轻笑,道:“我若执意要算也未尝不可。” 见身旁的少女瞪圆了眼睛,便话锋一转:“罢了罢了,以前你年幼算不得事。不过,今日倒也是叫你占净了便宜——就单我扶着你这一下,你瞧,对面多少江州少女的心碎了一地呢。” 周窈棠抬眼,见果然倾莲坞的围栏外已站着几位名门贵女,其中有些人正面色不善地望着四人这边。 周窈棠嗤笑了一声,将赫连桓推到一旁道:“你怎知不是在瞧我二哥哥呢?净在这里打趣我,日头正毒,你这东主再不邀她们进去,当心等下一个个都着了暑气,再娇滴滴地教你扶呢。” 四人走上前与众人寒暄了一会,见宾客已到齐,赫连桓对着众人道:“今日乃端午佳期,你们本应与家人共叙天伦。奈何本王孑然一身在这江州,承蒙各位不弃陪吾跋山涉水。今日有幸成宴,实需多谢各位赏光,游乐之事必要尽欢,切莫拘礼。” 众人皆行礼道王爷客气,然后随着赫连桓鱼贯而入。 倾莲坞地如其名,抬眼望去荷塘中接天碧绿,莲花有还是含苞待放的,也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恣意盛开的。 远处的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各个凉亭之间有花石廊桥连接,隐藏在莲池中若隐若现;而岸边几只精致的花鸟画舫荡漾在清波之上,供人乘坐赏玩。 这时倾莲坞的掌事迎了出来,先是与众人道歉,道是由于近日天气所致,白鹭已飞走了。众人一片憾然,掌事又道倾莲坞还准备了新花样,保准各位尽兴而归。 掌事询问赫连桓是否还按照之前吩咐的安排进行,得到了首肯后,便叫仆役领着众人先登上了画舫。 今日来的人不算很多,但皆是江州府内家世显赫的公子和小姐们。所以此次出游表面上看起来是桓王府设宴款待,但实际上更是一次重要的世家交谊。 赫连桓许是有些功夫要做,所以邀了镇东侯府家的长子陈钧言、曹参军家的独子曹凌、江中校尉的次子和幼子马援、马蔚,并着周韫等男宾和他们的随从侍卫等共同上了一艘画舫。 而周窈棠这边正与崔屿忆、朱御史长女朱雪沁、鲁通判之女鲁曦媛、鲁曦妍一道准备上第二艘画舫时,却听见余下的那些公子小姐们起了争执。 原来是因着这次桓王邀请的人中一位叫做叶争纯的小姐。 她本非江州人氏,家族本是前朝镇守冀州七十余载的叶氏。 但因着前任家主,也就是她的祖父,三年前一次兵败后恐朝廷降下责罚,自戕后骤然离世,整个家族便树倒猢狲散了。这之后叶氏一族仅凭她父亲一人支撑着,全家才得以在冀州勉强度日。 本来叶家有叶争白和叶争纯两个女儿。 叶争白本与当地有名的世家褚氏订了娃娃亲。三年前兵败事发后,那褚家倒也观望了两年,见叶氏再无东山再起之势,几个月前派人到叶府去商议提亲之事。 褚家来人说两家向来交好,所以他们也不做退婚那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如今娶白姐儿做正房已不合适了,可否委屈白姐儿,去褚氏府上做个侧室? 毕竟叶家已今非昔比,况且这次带来的聘礼丰厚,也不算是辱没了她。外加他们公子喜欢白姐儿的紧,若生个一男半女的,再抬了平妻也是有可能的。 而叶争白倒是个有骨气的,据说她当下便拂袖摔了那一地纳征的聘礼,将前来游说的媒人赶了出去。 然后她自己带着一个家丁将摔碎的聘礼尽数抬回了褚府,并在门前大声讥讽那褚氏家主狗眼看人低,倒也不必来做这乘人之危的腌臜打算——她叶家就算是现如今这般,也轮不到褚府如此羞辱。她叶氏的女儿,宁愿出家去庙里做个姑子也不会做褚府的贱妾。 当时褚家主母的脸面就有些挂不住,赶忙叫几个婆子赶走了叶争白。 而正在月前,叶争白竟真的去了冀州与京郊交界的一个道庵里头出家做了道姑了。 霎时间冀州以及相邻几个州郡和京城皆哗然,知晓这件事的人一时间众说纷纭。 那褚家的小公子知晓了,也是叹息连连——一边是家族的利益,一边是自个儿真心喜欢的姑娘。他以科举为由推了家中为他另相的婚事,暗下决心定要考个功名好离了家族,再去庙里将白姐儿接出来,风风光光地做他的娘子。 此次叶争纯也是因着最近冀州城内对她姐姐的琐碎言语令她感到烦闷,来江州散心,恰巧被赫连桓遇上了。 赫连桓对这事也略有耳闻,所以便顺道邀她一同前来游玩。 第二十二章 平地风云 显然眼前的一些公子小姐对冀州叶家的事也不甚了解。 今日来的人中一位是一向与冀州褚氏交好的韩国公府的,韩三小姐韩书琴,此时正明目张胆地给那叶争纯下绊子:“哎呀,这里怎么有位小姐我未曾见过,怕别是什么外头的人混进我们这里了罢?” 旁边的一位张巡抚家的张蓉嫣笑吟吟地温声道:“这位姐儿确实并不眼熟,想来并非江州人氏,可否请自报家门,也好教我们做个判断,可别教韩姐姐误将你当作了那外头的贼人了。” 另外一位涿郡下辖沐县县令家的长子吴端也连声附和。 叶争纯皱了皱眉,淡淡地道:“见过各位公子小姐,小女乃冀州叶氏二小姐叶争纯。” 霎时间一片哗然。而旁的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听了便与她互相见礼。 那叶争纯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面,与众人行了个平礼,便自顾准备登上画舫,不成想一只脚刚迈上了便被身后的一只手止住了。 原来是韩书琴令她的侍女拉住了叶争纯,然后自己拉着张蓉嫣和吴端一步跨上了那艘画舫,居高临下地道:“这位叶小姐,我们这船人满了,你去坐下一艘。” 而一旁的张蓉嫣还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那吴端呢,竟直接说道:“韩姐姐都说了,你这一只脚还跨在这做什么?怎么,是要与吾等争这船吗?” 韩书琴立即讥笑道:“凭她冀州叶氏也配吗?” 旁边的张蓉嫣却似是听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似的,表情窘迫着止了韩三小姐,道:“书琴,你怎么能这么讲呢,白白叫人家叶小姐听了心里难受。” 韩书琴又撇嘴一笑,讽刺道:“心里难受,那可以学自家姐姐出家去啊。找个庵子做尼姑便更好,两个姐妹,一个道姑一个尼姑,齐活儿了。” 叶争纯一时间有些气滞,但是思索着自己并不好与这些人在此起争执,于是便没说什么准备登下一艘画舫。 没想到因着这三人的言语,余下的几人也纷纷像是躲避瘟神似的,有的是怕得罪了韩国公府,说什么也不愿与她同船了。 叶争纯本就白皙的面容因为窘迫瞬间显得更加苍白,她无力地抬眼想要寻找救命的稻草,眼神虚无地扫过赫连桓所乘坐的那艘画舫,而赫连桓他们已经驶出了些距离,上面的男宾皆不知岸边发生的事。 她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此行竟如此屈辱,若是先前何曾会像这般,果然是墙倒众人推。先前,罢了,何必想着先前。 这时,一声娇憨的女声传来:“韩书琴,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知礼么?瞧你名字里琴棋书画占了两样,样样都不通,却在这里对着别的小姐大放厥词的起劲?” 只见是听到了众人言语争执的周窈棠,她正跳下了自己那艘画舫,冲进人群对着韩书琴道。 后边崔屿忆本不想生事,还未来得及拉住她,却先听见她的言语。 崔屿忆心里一声叹息,棠儿也真是,一心只想着仗义,却从不曾思量这世家里头的门门道道。以她的身份怕是压不住这韩国公府的小姐,罢了,还是自己随她一道罢。 想着,便扯了周窈棠的手腕,一同跟了上去。 韩书琴看清来人是周窈棠,本想讥讽回去,但是瞧见她身后的崔屿忆也面色不善,只得道:“周窈棠,我韩书琴教训谁还轮不到你在这里狗拿耗子。” 周窈棠冷笑一声,还未言语便见崔屿忆止了自己,指着叶争纯对韩书琴冷声道:“怎么,这么说是叶小姐惹了你了?还是这画舫是你韩国公府包的么?既然叶小姐远到是客,要不要我府上出些银子也替她包一艘?” 周窈棠义愤填膺地附和道:“是啊,你这画舫里才几个人?你们凭什么抢了她的位子还不让人家上去?阿忆,我来出银子,我们多包几艘。” 韩书琴听了崔屿忆的言语低了些气焰,但还是对着周窈棠道:“我可未曾说过不叫她坐船,你自己问问她,是不是旁人也不想与她同乘?再说了,我就是不愿与这些鸡零狗碎之人同船,你待我如何?” 周窈棠白了她一眼,心道这人真是白痴:“你当心自己的言语,再怎么讲叶小姐与我们一样皆是桓王哥哥下了帖子设宴邀请来的。你若非说她是鸡零狗碎之人,那你自己是什么?” 旁边的崔屿忆也是一脸无言地望着韩书琴。 瞧见旁的一些人听了这话后憋笑的神情,韩书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恼怒道:“周窈棠,你少在这里假慈悲,一天天地自个儿一口一个桓王哥哥,真不害臊。”说完自己别过了脸。 这时旁边的张蓉嫣听了连忙劝道:“书琴,你可莫这么讲,教殿下听见了可不好。” 然后转头,又对周窈棠道:“窈棠你也莫恼,书琴她这是赌小孩子气,别同她计较了。” 随后又一脸谦卑地对着崔屿忆道:“崔小姐,您是个明事理儿的,可否帮我劝劝窈棠,大家都消消气,上自个儿的画舫罢。现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是再不快走,等下殿下见不到我们少不得要过问的。” 另一边的众人听了,立刻作鸟兽散。崔屿忆也拉着周窈棠准备回画舫上了。片刻,大家便都找好了同乘的同伴,然后推说画舫已坐不下了——结果就是依旧没有人与叶争纯同船。 见了这等情形,周窈棠思索了一番,然后换了一脸与刚才的气鼓鼓截然不同的甜美笑容,上前挽上叶争纯的衣袖,问道:“今日见了叶小姐,我竟觉得甚是投缘。不知叶小姐可愿赏光与我们同乘?也好圆了棠儿一叙之愿。” 叶争纯感激地点了点头,与周窈棠和崔屿忆一齐上了她们的画舫。 原本在其中的朱雪沁和鲁氏姐妹二人虽然有些惊讶,但也礼貌地与叶争纯互相微笑着见了礼。 待六人坐定,画舫缓缓向前随波而去。 第二十三章 流觞曲水(一) 画舫的正中是一张圆桌,六人皆围坐在圆桌的四个方向,这时叶争纯率先打破了沉默:“谢过周小姐和这位小姐适才替争纯解围,也承蒙几位姐儿不弃愿与争纯同船,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周窈棠大大咧咧地笑着,道:“刚才与吾一同去与韩书琴争辩的是江州刺史崔氏之女,崔屿忆。” 旁边的崔屿忆对叶争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又点了点周窈棠的鼻子道:“你啊你,做个这副侠肝义胆的样子,可教我担心。我且问你,若是刚才那韩书琴不依,你可要如何收场?” 周窈棠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撒娇道:“这不是还有你替我撑腰嘛——” 而后又为叶争纯依次介绍了余下的三位。 叶争纯一一认下,竟然站起又见了一礼,道:“争纯乃冀州叶氏之女,与几位同舟之谊,日后若有机会吾定当报答。” 几人皆道她言重了,周窈棠更是说道:“只是举手之劳,纯儿你甭往心里去。刚才那韩书琴,仗着她韩国公府整日在外头耀武扬威的,但其实只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你别看她适才趾高气扬的样子,等下呀,我去帮你跟桓王哥哥说道说道,保准叫她给你道歉。” 旁边的鲁曦妍也插言道:“是呀,刚才我远远瞧见了,同她一起的可是张蓉嫣和吴端罢?那俩人也是一样的货色,他们仨混在一起,江州府不知道多少人受过他们的气呢。只是碍着韩国公府,都敢怒不敢言罢了。” 一旁的朱雪沁冷哼一声,道:“那俩位是什么货色?都是狐假虎威的货色。韩书琴倒还真是个蠢的,这些年了都没瞧出那张蓉嫣一肚子的坏水。” “我刚才隐隐听到了些你们的言语,每次都是这般,韩书琴挑起的事儿,姓吴的小子只会附和。她张蓉嫣倒好,这边煽风点火另一边假装做和事佬,我看整个江州府怕不是只有韩书琴瞧不出她的好手段。” 崔屿忆淡淡一笑,道:“管他们许多做什么。” 周窈棠听了立刻附和道:“是呀,干嘛讲这些晦气人呢。我们好容易来这倾莲坞一趟,不得好好瞧瞧这美景?” 余下的几人皆点头称是,于是她们的目光随着画舫的前行左右流连。 画舫中备有茶点,几人一边饮用着,一边对叶争纯嘘寒问暖,问些家长里短,此行来江南可吃住得惯等等;又一边叫她讲些冀州的奇闻轶事,一时间她们的画舫上语笑喧阗。 这时只见前边打头的那只画舫停在了湖中,周窈棠她们的这只也斜着停下了,随后余下的几只也纷纷找好位置停了,众船在湖中围出了一个环形。 等了片刻,有个侍从架着一艘小舟缓缓朝周窈棠她们驶来,靠近了那侍从道是桓王殿下请她们点个曲儿,等下要请众人赏丝竹。周窈棠几人商议着点了首《四时游春》,侍从记下后便又撑船去了其他几个画舫一一问话。 不一会儿,就远远瞧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行驶而来,停在了众船的环形中间。 这只双层画舫的下层门窗皆为镂空雕花的,可以从中隐约瞧见已坐了几位乐师,古琴、琵琶、笙箫、箜篌等弦音齐奏;伶人们凭栏坐在外头正唱着曲儿,余音绕梁。 画舫的上层靠着四根较粗的红色雕花梁柱支撑,旁边点缀着彩灯,上面的舞女皆身着水绿色的轻纱,随着丝竹之声缓缓摆动着身躯,舞姿曼妙。 同时,又从西边驶来几艘船为每个画舫送上了一道道菜肴,同时说王爷带话,要各位务必尽兴。 周窈棠瞧着皆是些寻常宴席上头会有的,不过还是有几道不同寻常的当地菜肴十分应景,诸如莲花饼,荷叶糯米鸡和藕粉莲子羹等。 众人听着丝竹管弦,赏玩着荷塘清幽的景色和眼前的舞榭歌台,同时还能满足口腹之欲,其间之乐岂能用快哉形容。 众人用罢了膳已是脯时,又有小船前来迅速将吃剩的残羹撤了下去,并给每艘画舫都换上了新茶。 那艘双层的画舫上的乐师领班在船头向众人致谢问安后便驶走了,而后众人的画舫也都继续向荷塘深处前行而去。 荷香幽深,眼前的景色也逐渐开阔。画舫将众人带至一小园前,隐隐能看到园中有一假山石和环绕的蜿蜒小溪。众人遂跟随赫连桓停船上岸,进入了园中。 赫连桓站在假山前,笑着对众人道:“适才赏了丝竹,今日还有一雅事。” 崔屿忆环顾四周,心中瞬间已明了,抬眼时却不经意与赫连桓身边的周韫对视了一眼,二人都读懂了对方的想法,于是相视一笑。 这时周窈棠兴奋地问道:“可是流觞曲水?” 赫连桓微笑,赞许道:“正是。只是今日我们玩些新的花样——需两人一组在溪边选个地方席地坐下,而后侍从会将酒觞放入小溪,这酒觞漂至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了,那一组的两人需齐力赋诗一首,一个讲前两句,另一个需对上后两句。” “若对上了便各饮一杯,不成便要各罚酒三觥,若是对的精彩,便可取一筹子,最终筹子最多者可获得我特意准备的彩头。如此可好?” 陈钧言听了,立马在一旁道:“殿下好雅兴,吾适才还同曹兄奇怪今日怎的宴上无酒,平日里殿下哪次宴饮不是将吾等灌醉才放过了?不成想,原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赫连桓与几位公子哈哈大笑。 这时,马援提议道:“我瞧今日几位哥儿姐儿大致数量相等,不如组队的两人需一男一女,如何?”旁的几位公子小姐也依言附和。 赫连桓沉吟道:“那便依马公子所言,如此甚好。只是若实在凑不出,余下的便可不做此要求。”话音落下,众人便开始互相寻找同伴。 因着马援所讲的规矩,起先众人有些忸怩,但很快还是有几位公子小姐找好了同伴。 两两组队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便熟识的世家,抑或者是双方较有好感的玩伴和有婚约的。 周韫这边主动走到崔屿忆的面前,问她是否愿与自己同队。崔屿忆耳朵微微发红,略带着些羞赧,但还是大方地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寻了个草团坐下了。 周窈棠听了规则,正为自己能否对上诗句而头疼,本以为自己的二哥会同自己一队,顺便给自己放放水;或者同阿忆一起,有她在自己定然不必担心。 哪成想抬眼便见到她那一向贴心的二哥哥今日竟然瞧都没正眼瞧自己一眼,抬手已邀了阿忆,俩人还眉目含情的,周窈棠觉得自己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此时真是恨地跺脚,怎的平日里朝夕相处竟没瞧出这二人间的丝毫蛛丝马迹来? 她的心中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油然而生,一边对着自个儿的二哥哥恨铁不成钢,又一边有种好白菜竟让猪给拱了的遗憾。 不过她转念一想,若是屿忆真能做自己的二嫂嫂便真是不错,她要嫁来二人便可从小姐妹变成姑嫂,这岂不更加亲厚,那往后也可以日日一同玩耍了? 周窈棠的脑中已脑补出了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场面,心里甜得仿佛冒出了蜜来。 这时一个温润的男声打破了她的幻想:“你这小丫头,不找人组队,怎的对着你二哥哥那边发呆?一副怔怔的样子。”只见赫连桓朝着周窈棠走来,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周窈棠这才回过神来,窘迫地讲不出话,只是吞吞吐吐道:“我我只是有些担心,担心罢了。” 赫连桓早瞧见了周韫,再看看周窈棠的表情,心中已是了然。 他微微一笑,就着话头问道:“棠儿是在担心无人同你一起吗?那你可愿与我一道?”话音刚落,眼前的女子茫然的眼神里瞬间升起了喜悦,眼睛变成了弯弯的月牙,笑着点了头。 第二十四章 流觞曲水(二) 遂二人在周韫和崔屿忆附近也寻了个草团坐定。 他们二人边上是陈钧言和朱雪沁,远处能看见韩书琴扯着一脸不情愿的曹凌,嘴里似乎还威胁着曹凌若不能拿到那彩头便没他好果子吃。周窈棠翻了个白眼,与边上的朱雪沁闲话道:“曹公子真是好生可怜。” 朱雪沁轻声耳语道:“那也无甚法子,曹凌怎就被她给瞧上了。她倒也不管曹凌到底对她有意无意,硬是让韩国公去曹参军府里订了下了这门亲事,就待着二人到了婚嫁之龄完婚呢。” 周窈棠道:“那如今看来,曹公子必对她无意了。”两人皆替曹公子叹息了一声。 这时,所有人差不多都围着溪边在草团上坐定了。 周窈棠忽然瞥见似乎又只剩叶争纯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假山前,难道又无人同她一道?瞧了一会儿,周窈棠打定主意,对着身边的赫连桓道:“桓王哥哥,你瞧见那叶二小姐了吗,似乎无人同她一道呢。” 赫连桓顺着周窈棠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皱了皱眉道:“怎么会如此?我邀请的人可是双数正好的,不然也不可能出此提议,平白叫人难堪。” 一旁的周韫听见了,回道:“今日似乎蒋司马家的小儿子告了病未能前来。” 赫连桓道:“这便真是麻烦大了。” 周窈棠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这有何难?殿下你可邀请她同我们一组,这也算是彰显了叶小姐是被王府特地邀请来赴宴的,倒也与有荣焉。反正其他人都有了同伴,不会在意我们这组有三人的。再者,我若是对不上诗,叶小姐也可帮些忙呢,到时我们定能拔得头筹!” 赫连桓一笑,道:“原来你竟是念着那头彩,连是什么都还不知晓呢。吾自己备下的,教自己得了总归是不好罢。如此看来也只能依棠儿所言了。”说罢,他起身前去邀了叶争纯前来。 待众人坐定,赫连桓吩咐了一声便开始了。 酒觞在小竹盘上沿着蜿蜒的小溪一路顺流而下,兜兜转转率先停在了周韫和崔屿忆的面前。 周韫便抱了个拳,对众人道:“那韫便先来抛砖引玉,献丑了。”他沉思了一会,开口道:“端阳瑶池欢良宴,丝竹新声妙入神。” 崔屿忆点了点头,接道:“曲终未得真雅意,流觞醉笑寄相逢。” 众人皆抚掌。二人又各饮了一觥酒,赫连桓令他二人拿了枚草筹,然后推动竹盘继续向前。 接着竹盘在环形的小溪中绕了一圈,停驻在了鲁氏姐妹面前。 二人中的姐姐鲁曦媛先道:“琵琶一曲旨酒尽,故人别来春。” 鲁曦妍思忖片刻道:“花楼门前见芝草,闻道闲见高柳深?”而后,又跺了跺脚,道:“妍儿对的不好,自罚一杯罢。”话音才落,便已举起酒觞一饮而尽。 众人继续对了一会儿,有的已得了几枚草筹。 诸如周韫和崔屿忆四枚、马蔚和张蓉嫣四枚、陈钧言和朱雪沁五枚,这几人皆为江州府内有名的饱读诗书之才子佳人,而周窈棠她们三人一起也得了许多。 而有的却因未曾对上诗句而已饮了许多杯,其中以那曹凌为首,虽然每次都是他出了上句而韩书琴未对上,却迫不得已替韩书琴罚酒,此时酒已上头,脸醉得通红。 随着这场雅乐逐渐接近尾声,竹盘漂了最后一圈,又停在了周窈棠三人面前。 周窈棠仔细点了点身边的草筹子,发现与旁边的朱雪沁手中的数目一样,都是五枚。 朱雪沁注意到了周窈棠的动作,于是笑着对他们三人道:“这下你们可要好好思考如何吟最后一首诗了,可莫要白白把这快到手的头彩拱手相让呀。” 周窈棠笑呵呵地道:“那是自然,就请殿下你先来出上句罢。” 赫连桓沉吟片刻,道:“玉棕袭香,千舸竞,荷塘碧空如洗。红莲遗世,争先暗吐香蕊。濯素容,探涟欺淤。遍妆点,亭台佳致。通一气,超群卉。值午后,露止清丽。” 此上句一出,众人皆叫好。 周窈棠眉头紧皱,脑海中飞速地思索着如何做对子。 先前的几首她皆是勉强对上了,如今这几句有些复杂,旁边的人开始倒数,她焦急地思忖着如何应对。 正当倒数快要结束,她好容易理顺了,正要开口时,身旁传来清丽的女声不卑不亢道:“开筵共赏,南枝宴,雅意流觞曲水。东君折赠,岭头佳音远寄。朋酒侣,尊前吟缀。且优游,对景欢娱。更莫厌,羌管怨。琼花缀,思得此味。” 此对一出,众人只觉惊艳。 原来是那叶争纯,她微微一笑将酒樽中的琼浆一饮而尽,与众人行礼道:“献丑了。”陈钧言带头抚掌,道:“此句值当拔得头筹。”说着,将最后一枚草筹递到了她手中。 赫连桓也向叶争纯投去赞许的目光,笑着说道:“各位今日承让,吾自己备下的头彩,怎可教自个儿拔了去?”然后他接过身边侍从呈上的两只锦盒,还未发话,却见周窈棠率先道:“这论起功劳,需得给纯儿罢。毕竟这最后一枚关键的草筹是她赢下的。” 叶争纯摇了摇头,也道:“前几只皆是你赢下的,争纯恐怕受之有愧。” 赫连桓轻笑道:“你们二人怎的开始谦让起来了,这里自已备下了两样,你们二人挑了去便是。” 周窈棠从赫连桓手中接过锦盒偷偷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将其中一只塞入了叶争纯手里,道:“若不是你这最后几句绝妙的对子,我们未必能全胜。快收下罢,这是你应得的。” 叶争纯又推辞了几番,在众人的劝诫下,最终还是接了。 在赫连桓的示意下,二人打开了锦盒,只见叶争纯那只锦盒中躺着一支上好的紫玉簪,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瞧着便价值连城。 而周窈棠手中的仅是一枚寻常的吊坠,比起那支玉簪就更显得逊色。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地谢过了赫连桓,当即请崔屿忆帮自己带在了颈间。 叶争纯这边却有些惶恐,犹豫着是否应当收下这贵重的彩头。 毕竟连她自个儿都未曾想过会拔了这头筹,万一桓王殿下本是为旁的人备下的,如今竟被自己截胡,岂不是不明不白地已然得罪了不少人。 但是另一方面,自叶氏一族家道中落,为了体面度日,家中值些钱的金银已全然典当了,自己已许久未曾佩戴过如此奢华的首饰。这只紫玉簪又好看的紧。 正当她的内心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赫连桓温和地问道:“叶小姐可是对此物瞧不上眼?吾瞧你发间素净,若是实在不喜这类首饰,回头可来吾府上挑选些旁的小玩意儿。” 叶争纯听了桓王此言,还哪里敢推辞,立马行了一礼,道:“谢殿下厚赏,争纯实在是因为瞧着这紫玉簪甚是美观,这才多欣赏了几眼。争纯并非是不喜欢,请殿下恕罪。” 赫连桓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不如吾替你簪上如何?”语罢,他便取出那支玉簪,抬手随意地插在了叶争纯的髻上。 叶争纯的发饰本就素雅,只点缀着几只素银花钿和一根丝带。如今插上了这支紫玉簪,竟显得旁的坠饰烘云托月,连带着衬得整个人本身清冷的眉目皆温润了起来。 周窈棠在一旁忍不住称赞道:“纯儿,这支簪带在你的髻上真是极美。” 旁边的周韫也道:“看来殿下今日这头彩还真是赏对了人了。” 叶争纯又道了遍谢。只是脸微微泛红,手不自觉地抚着簪花之人在紫玉簪上留存的一丝温度,纤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了眸光中泛出的点点倾慕。 众人聚着说了会话,眼瞧着日暮即将西垂,赫连桓便携众人返程了。 第二十五章 人面桃花 回程的画舫上,周窈棠央了赫连桓带着她与崔屿忆、叶争纯,还有周韫同乘,赫连桓实在拗不过,便依了她。 因着适才的流觞席时众人都或多或少饮了几杯,现在皆是微醺敷面,一时间五人都未曾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或饮茶。 周窈棠凭栏而坐,半个身子倚在画舫的护栏边上,左手托着腮望着天边烟红色的晚霞。 画舫逐渐行至荷塘中央,两旁满是碧绿的莲叶铺满了湖面,像是要一直延伸到天际一般。而一身粉裙白衣的周窈棠就好似一朵娇柔的荷花,傲立在荷塘中央盛放着。 荷塘中偶有三两只锦鲤,周窈棠玩心性起,左手扒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将右手的衣袖撸了上前,然后伸出右手去水中逗弄那些鱼儿,引得湖面一片清波荡漾。 前头的船夫见了,便笑着道:“小姐若是喜欢,可改日来倾莲坞钓鱼,这塘中有不少锦鲤哩!” 周窈棠咯咯地笑了,对那船夫道:“我可不会,逗弄两下玩玩罢了。” 这时周韫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赶忙上前就要将她拉回来,呵斥道:“小妹,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回来,若是掉下去了我可不去救你!哪有一点闺秀的样子,整日里没个正形。” 周窈棠被周韫和崔屿忆扯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衣袖尽湿,原本飘逸的轻纱如今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湿漉漉黏糊糊的。 周韫见了她这样子,继续训诫道:“瞧你这一身水,殿下今晨才赏下的衣裳,未到一日便已被你糟蹋成了这般模样,你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周窈棠悄悄地瞪了瞪眼,小声嘟囔道:“二哥哥怎的比父亲还要啰嗦。” 然后又有些可怜巴巴地挤到崔屿忆边上,瘪着嘴道:“阿忆,你瞧瞧二哥哥他,竟如此训诫我。”却不料崔屿忆只是递给了她一个活该的眼神。 这时,桓王温和地笑笑,对着周韫道:“无妨,你我皆知棠儿的性子。由着她折腾去罢。” 然后又转头对周窈棠柔声道:“只是你湿了半边衣衫怕是不好受,先忍忍,待到了岸边去马车里换件新的便好。不过瞧你这样子,与小时候简直别无二致。” 画舫又前进了一会儿,周窈棠却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她看着前方即将经过一个大莲蓬,又连忙探出手去采。 赫连桓瞧着她白皙的藕臂在清涟中拨弄着,似乎本想整支摘下却又只是取了几枚莲子回来,用手捧着问几人可要尝尝。 周窈棠额角渗出几枚晶莹的汗珠,在柔和的晚霞光晕笼罩下,赫连桓有一瞬的恍神,仿佛真的回到了自己十岁那年一般。 第一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六岁的小娃娃。那时深秋时分,自己在江州府内整日闲逛,晃到了南边的月影桥上,远远见着一个女娃娃在桥下的池塘边蹲着不知在做什么,旁边还有个嬷嬷跟着。 那女娃娃头上扎着两只揪揪,小小的背影甚是可爱。于是赫连桓便走下桥去想瞧瞧她在做什么。 到了眼前才看到她刚刚从湖边采了几只莲子,正用裙子兜着,额上满是晶莹的汗水。 见自己路过,便用沾了淤泥的肉乎乎的小手递给自己一颗,软软地娇笑着问,这位大哥哥可要尝尝秋莲子? 当时的小赫连桓才来江州不久,十分想念自己的母妃,整日心中烦闷,见这女娃有趣,于是随手便抓了一颗丢进了嘴里却又立马吐了出来,这可吓坏了身旁的侍从。 不过还好,赫连桓只是被莲芯苦到了,那小女娃娃却咯咯地笑着说见大哥哥脸色不好,给他败败火气,然后就扯着嬷嬷的袖子一溜烟得跑走了。 一旁的侍从正要追上去将她捉拿回来,却被赫连桓止住,说由她去罢。 莲芯虽有些清苦,但那女娃娃的一颦一笑却已清甜到了心里。 后来赫连桓派人打听了才知道,那女娃娃竟是不久前在郊外救过自己的周厘的小女儿。 赫连桓回过神来,接过周窈棠递来的一颗莲子,正准备剥掉莲芯,却见她笑着说:“这是嫩莲子,芯是甜的。棠儿已尝过了,桓王哥哥可放心吃。” 赫连桓笑了笑,将那枚莲子放入嘴中。 另一边,叶争纯望着二人的神情,微微垂下了眼眸。 几人说笑着,很快便到了岸边。岸上已停好了众人来时乘坐的马车,于是众人便各自道别后分别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去了。 叶争纯又与几人一一道谢后才登上了自己府上的马车。 车内十分简洁,仅有张小木桌板和一个木箱供人坐着,就连前边驾车的马夫也是她府上的家丁,既是车夫又是侍卫。 她此行连侍女都未曾带上——家中还哪里有什么侍女呢?这几年为着祖父自戕的事上下打点,家中早已被掏空了,勉强在外头维持着体面,家奴皆被遣散了,只剩一个自小在母亲身边的家生仆妇罢了。 一上了马车叶争纯便软软地靠在了后边的座上,这一天下来本是想着能纾解些心中的郁结,未曾想到这江州府中的人却没几个是好相与的,竟比她在冀州城里还要累,个顶个儿的带着一副副面具似的。 她嘲弄地笑了一声,自个儿不也是一样,带着这副假清高、装傲骨的面具,连那流觞曲水的头彩,都似是旁人的施舍一般。 想到这里她有些烦闷地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紫玉簪子,掀开车帘赌气地想将手中的簪子随手扔了,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手。 因着理智告诉她,这是桓王赏下的,万一日后还有什么人问起,指不定能有些用,再不济也可抵些银两。 随后她又心道曾经怎么没有发觉,自个儿竟是这般市侩的人。 叶争纯心中百感交集,有些赌气似的,又像是想证明自个儿不是这种市井小人,竟抬手将装那紫玉簪的锦盒掷出了车窗。 叶争纯的心中这才有了一丝快活。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将来的某日桓王心血来潮过问起来,这锦盒被弄丢了该作何解释?这里是官道,万一被路人捡了去,又恰巧被今日在场的人得知了告诉桓王,他若怪罪下来岂不更加麻烦?毕竟如今的叶府可经不起任何的风浪了。 叶争纯心乱如麻,心道自己怎么如此鲁莽。她只得赶忙止了车夫,慌慌张张地跳下马车,提着裙摆与车夫一同沿路寻那锦盒。 由于众人离去时已是黄昏时分,马车又在山林中行了段路,所以太阳早就落了山。 再加上灌木夹道丛生,古木参天,四周便更加昏暗。夜风吹过,带着树叶哗哗作响,夹杂着两旁不知是什么动物偶然在灌木丛中穿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冷冷的寒意涌上了叶争纯的心头。 第二十六章 采兰赠药(一) 叶争纯细细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寻找着,奈何林中光线十分昏暗,她沿路走回了好远都未寻到。 眼瞧着夜幕即将降临,此时的她鬓发散乱,急的满身是汗,但是也已顾不得许多,心里只祈祷着能寻着那匣子。 谁知她一心想要找到,那锦盒却偏要与她作对似的,不晓得藏去了哪里。 正当她想要放弃寻找时,却发现夜也已然笼罩了下来,月色只能透过茂密的叶片投进点点斑驳的影子。四下静悄悄地,只有沙沙的风吹树叶的声音呼啸而过。 叶争纯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的道路,身旁的一草一木仿佛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林间仿佛也有隐匿的小兽在直勾勾地盯着这边。顿时她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叶争纯鼓起勇气喊了几声家丁的名字,奈何除了风声没有任何人回答自己。 难道叶争纯不敢想下去了,只得壮着胆子往回走去。心中还一边默念着,这里可是官道,家丁可能只是走远了未曾听见自己的呼喊,应该无甚大碍。 四下一直静悄悄地,叶争纯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这时她听到从前方传来很重的马蹄声和几个男人的吆喝,她心道不好,生怕是什么歹人,于是赶忙藏在了路边的灌木丛中隐了自己的身形,并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叶争纯隐约从枝叶的缝隙里瞧见是几个光着膀子的壮汉骑着几匹马呼啸而过,嘴里互相调笑着讲着些关于窑子的粗话。 叶争纯生怕他们发现自个儿,躲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巧不巧地,这几人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从马身上解下一个兜子,随手朝着叶争纯躲藏的灌木丛泼了去,瞬间一股腥臭的不明液体正好浇了她满头。 叶争纯一愣,吓得差点惊呼出来。 难道几人发现了她?心中这么想着,却还是硬着头皮忍耐着那股难闻的气味,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告诫着自己此刻万万不可显露出身形被他们发现了。 待到几人马蹄声渐远,叶争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她的头发被淋湿了,裙子也被灌木的枝干勾破,满身狼狈。 适才由于精神紧绷着,叶争纯此时控制不住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脑中木然地想着自己该如何。 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她以为那些人又回来了。奈何现在脚下酸软根本迈不动步子,她只得靠在道旁的树边,胡乱摸了块石头攥在手中,想着也好过没有物件防身。 正当她预备着若来人是什么奸徒便跟他拼了,却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呼:“呀,在这路边,有个女子!” 黑暗中一辆马车停在了叶争纯的面前,从上面跳下一个高大的男人。 她正要扑上去,却见那男子上前迅速扶住了自己,对着她道:“叶小姐你?恕属下无礼,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叶争纯这才看清,来的居然是桓王府的马车,而眼前扶着自己的男子竟是赫连桓的侍卫饕玄。 此刻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到对方怀中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叶争纯顾不得许多,伏在饕玄的肩上释放着连日积攒的委屈。饕玄有些不知所措,碍着身份,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着,扭过头对着车里的女子一个劲地使着眼色。 那女子却只顾自己咯咯地笑着,待到看到饕玄实在是局促不安,这才慢条斯理地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将叶争纯扶到了自己的肩上,左手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口中哄着无事了,右手从袖中拿出一条绢子,为她轻拭脸颊。 饕玄后退一步,告罪了一声,便慌忙退回马车边上了。 那女子柔声安慰道:“叶小姐,我们先扶你上车可好?等下露重,当心在这外头着了湿气。你放心罢,有我们在,有什么委屈,你尽可上车一五一十地讲予我们听。可好?” 见叶争纯泪眼朦胧地点了头,那女子给饕玄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齐将叶争纯架上了马车。 王府的马车都大同小异,这一辆也不例外地铺着绒毯,不过与赫连桓乘坐的那辆不同的是,这里的绒毯是茶色的,内里的装饰也更简洁些。因着是晚上,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散发出好闻的松香。 饕玄将叶争纯安顿在车中坐下,便行了一礼道:“叶小姐,就由萱娘在里头伺候你,属下在这外头候着,若是好了便可吩咐一声,我们就回江州府了。”话音落下便退了出去,带上了厢门。 唤作萱娘的女子从坐箱下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裳,利索地替叶争纯换上了,随后又唤了外头的饕玄送了桶清水和新帕子进来,用那帕子沾了水细细替叶争纯擦了脸和头发上的叶片和污渍,又将这些撤了出去,便唤了饕玄进来说可以上路了。 萱娘告诉叶争纯自己叫凌萱,是桓王府的掌事大丫鬟,她可跟着饕玄唤自己萱娘便好。说着又给她倒了杯清茶,叶争纯抱着暖烘烘的茶杯终于缓过了神来。 叶争纯瞧着那萱娘通身的锦缎,打扮得十分艳丽,举手投足也比一般的婢女要圆滑得多,连桓王的贴身侍卫都瞧着她的意思行事,想来应该是个十分得脸的。 于是叶争纯这才整理了思绪,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刚才的经历告诉了二人,言语间也十分客气。只不过她隐瞒了自己扔掉锦盒那一段,只说自己将头伸出窗外看风景时不慎掉了耳坠子,这才急忙下车寻找,在林间与自个儿的车夫走失了,然后又不慎遗失了锦盒云云。 叶争纯口中直道自己该死。 萱娘和饕玄皆抚慰了她一番,说此事并无大碍,殿下宽厚,不会归罪与她的。 叶争纯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随口问道:“想来真是有些后怕,若不是幸好在这里被你们所救,真不知我今夜还是否有命回得去。不过二人为何没有与桓王殿下一同回去?而是这般晚才从后头赶上来?” 饕玄正要开口,萱娘瞧了他一眼,截了他的话头率先道:“这也是巧了,我们走了一阵周家小姐发现手串上有颗珠子掉了,殿下派我们二人回去倾莲坞寻呢。这不,我们寻到那珠子便快马加鞭往回赶,这才在道上遇见了您,这该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护着叶小姐呢。” 叶争纯早将二人的动作看在了眼中,心道这二人的反应,怕是萱娘临时扯的谎,怎就好巧不巧地,那周小姐也掉了首饰? 至于真实的目的和萱娘不想告知她的原因暂且还瞧不出,但是对方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再说了,从自个儿身上,如今也没甚利益需要捞取了,所以一切权且当作不知便好。 叶争纯的眼珠转了转,面上装作勉强地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我是该去给周氏小姐道谢了,今日若不是她三番两次地替争纯解围,怕是早已” 这时萱娘赶紧用帕子捂了叶争纯的嘴,截住了她的话头,道:“叶小姐可莫要讲这不吉利的话。您可累了?若是困了便靠着小睡片刻罢。”说着从旁边的坐箱下取出一个软垫放在了叶争纯的脑后,扶着叶争纯倚在后边,然后吩咐着饕玄叫车夫留意路边可有叶小姐的马车。 叶争纯的精神已紧绷了一整日,现在好容易才能松懈下来。伴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松香,靠在软垫上的她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七章 采兰赠药(二) 没想到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叶争纯惺忪地睁开眼睛,感到头剧烈地痛着,脑中也是一片混沌。她发现自己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头顶的帷幔十分奢华,想开口询问却感到张不开嘴,自然也说不出话来。 好在坐在身边的人令她感到十分熟悉而安心,原来是萱娘。萱娘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一勺勺地舀着什么往叶争纯的嘴里送,而后者也十分听话咽下,随后又陷入了昏迷。 两日后的上午,叶争纯才真正地清醒了。她一睁眼便觉得口干舌燥,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发现竟然已经皲裂了,于是嘶哑着喉咙艰难地发出了“给我水”的声音。 萱娘闻声惊喜道:“叶小姐醒了!”然后扶了叶争纯坐起,端着一碗早温好的米汤一勺勺送入她的口中。 叶争纯好容易缓过来,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旁边的萱娘道:“这里是桓王府呀。叶小姐,你已昏迷了三日了。” 叶争纯不解地问道:“为何?我这是怎么了?” 萱娘答道:“您呀,可算是醒过来了。那日您在车上便昏睡过去了,到了王府我们发现您竟然发起了高烧,还怎么叫都叫不醒,殿下便请了大夫来为您看诊。那大夫说,叶小姐这是着了风,然后惊厥引起的高烧昏迷,于是便替您施了针,还开了方子。殿下吩咐奴婢在此伺候您,这已是第三日了,今儿个是五月初八,您可算醒来了。” 说完,萱娘又摸了摸叶争纯的额头,笑吟吟道:“烧也退了,叶小姐再喝几日汤药,在王府养个半月便可大好了。” 叶争纯还是十分虚弱,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要起来,嘴里道这怎可使得,自个儿回客栈去养病便好,在这里已为王府添了不少麻烦。 萱娘赶忙将叶争纯按回榻上,然后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叶小姐便在此好好养着罢,您可莫要推辞。我们殿下这几日一直在自责呢,叶小姐远到是客,既邀了您赴宴却未曾照拂好您。您现在非要走,莫不是嫌弃我们几个下人伺候得不好,传出去不是给王府难堪么?” 叶争纯只得作罢,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都怪争纯不好,惹了这许多麻烦,如此不该。如今还叫凌萱姑姑亲自照拂,实在是叨扰了。” 萱娘却叫她切莫客气,如往常一般唤自己萱娘即可。在王府里就当作在自家一般,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萱娘又伺候着叶争纯吃了点清粥小点,说是大夫吩咐,才醒来不可暴饮暴食,只待养好了胃才可进那寻常膳食。然后又调笑道,可不是王府小气,过几日她想吃什么玉盘珍馐都尽数为她呈上。 二人正说笑着,有侍女在门口传话说周府小姐和崔府小姐前来探望。叶争纯赶忙吩咐唤她二人进来,萱娘便替她理了理衣衫。 待了一会儿,还未见着人,便听到门口传来周窈棠银铃般的笑声。 只见侍女替周、崔二人打了卷帘,周窈棠率先进来了,指挥着她身后的侍女秦艽捧着几只硕大的食盒小心翼翼地进入,崔屿忆与侍女琳琅跟在后头也进来了。萱娘见了二人便起身见礼,秦艽和琳琅遂还了礼。 叶争纯本要挣扎着坐起,二人赶忙上前止了她,只叫她好生歇着。 周窈棠上前拉住叶争纯一只手臂,喜滋滋地道:“纯儿,你终于醒了。我同阿忆相约了今日来探望你,本以为你还在昏睡,打算放下东西便走,哪成想我们刚到了前厅便听着了你醒来的好消息,这不,立马便进来瞧你了。” 然后又一脸怜惜地道,“你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如今瞧来你的气色,发热已是止住了罢?只是你啊,瘦了一大圈,脸上少些颜色。这些日子可要好生养病。待你好了我带你在江州府多玩个几天!” 一旁的崔屿忆笑着道:“你当叶小姐同你一般顽皮!人家的病还未痊愈,就已想着要去哪里耍了?”然后转头对着叶争纯道:“你可甭听她的,只消好好养着,养足了精气神儿再讲别的。” 周窈棠立刻道:“啊呀,是要养着的,但是也得有点盼头嘛。对了,我同阿忆还带来了好东西,你快尝尝。” 萱娘瞧着那食盒,有些哭笑不得道:“周小姐,你这心意怕是要被我们几人给瓜分了。”见对方有些不解,于是解释道:“大夫吩咐了,叶小姐如今脾胃还虚着,不可进太多吃食,只能以粥养着。” 周窈棠得意地道:“我能不知晓?我这是特意炖了几盅药膳,还查过了我家的医书,也在外头找大夫问过了,说并无不妥。你们且放心,那大夫还说了,这些药膳给纯儿这种情况的病人滋补正好呢。” 秦艽依言从食盒中捧出一只沉甸甸的炖盅和两只砂锅,依次打开了盖子,瞬间整个厢房里满是食物和药材混合的香气。 周窈棠指着那炖盅道:“这道没甚稀奇的,是白参鸡汤,我还特意加了些白芍和柏子仁,听闻你是惊惧所致的昏厥,所以这汤可帮你安神补气。”说着,便见秦艽从盅了盛了一碗递给萱娘。 接着,周窈棠又令秦艽从一只砂锅里舀了菜放在瓷盘中,道:“这道紫苏煨鱼也应合你的胃口。我是取了紫苏叶、江鲫、胡椒、老姜、荆芥、薄荷一同放在砂锅中炖足了两个时辰,这道药膳对你的风寒发热可有些疗效。” 接着,指着最后一道说:“这个是芋头烧凤翅,里边还加了些扁豆,同芋头、鸡翅一起焖得很绵软。芋头和扁豆对脾胃虚弱最有好处,十分适合大病初愈的你。这些药膳我做的很清淡,快尝尝可还合你的口?” 叶争纯自然是十分感激地道谢,在萱娘的服侍下吃了几口,道:“周小姐真是厨艺精湛,几道菜肴皆十分可口。” 秦艽在一旁有些得意地道:“那可不,我们小姐卯时未至便爬起来做这些药膳了。每样需要炖的时辰还不一样,我们几个丫鬟婆子跟在后头可心疼坏了呢。” 周窈棠立马喝止了自己的侍女,道:“你讲这些个做什么,叶小姐初来乍到这江州府,平白无故地遭了顿罪。既然远到是客,我们理应照拂些。再说了,这药膳的食材还是阿忆买了送来的呢。” 崔屿忆在一旁羞赧地道:“我可没有棠儿这般心灵手巧,只是尽一份力罢了。” 然后又一边对着叶争纯道:“听闻你的钗环遗失了,昨日我正巧去首饰铺取我的钗,见到这对耳坠子很适合你,便买来了,你且收下罢。”说罢,琳琅便递上了一只小巧精致的匣子,打开来瞧见里面有一对翠色镶金圆珠耳环。 两人又是互相推辞了一番,崔屿忆道自己从不带这类款式,这是特意买来就是为了赠予她的。 最终叶争纯只得收下了,她湿漉着眼眶,道:“争纯何德何能如此有幸,得几位真心照拂,如此大恩教争纯何以为报?争纯自问是个有恩必报之人,承蒙几位不弃,今后若是有能帮得上忙的,吾必当倾力襄助。” 众人又安慰了她一会,道是不必讲如此重的话,只是力所能及罢了。几人又说了会玩笑话,周窈棠和崔屿忆便道不打扰叶争纯休息了,并嘱咐她好生养病,随后便一齐告辞了。 第二十八章 不落言筌(一) 五月下旬,周老爷终于办完了差事,回到了江州府。 整个江州下辖的盐场走了一圈,周厘心力交瘁,整个人都黑瘦了不少。好在只有盐郡海安道的账目出了问题,其他的盐场并未出现太多的纰漏。 抵达江州府已是午后,两位督司忙不迭地一路行至衙门,向盐运使汇报此行的成果。江州的盐运使姓赵,同时兼着都察院盐课御史衔,因此众人皆称他为赵御史。 周、李二人进了盐监司的后堂,便见那赵御史已备好了香茶等候二人。 赵御史赶忙迎了上来道:“昨日吾收了你们二人即将到达的消息,便叫下头吩咐醉仙楼备好了酒菜。你们二人此行辛苦,先在此歇片刻,待到傍晚散了衙,咱们叫上同僚一道去。” 两位督司忙称不敢,又谢过了御史大人。 赵御史又与二人寒暄了片刻,才切入正题:“此行虽说衙门早已下了定论,令你们二人前去核查账目也只是走个流程,免得上头再来查时出什么纰漏。” “吾知道,你二人此行的结论定然是——盐课账目清晰无误。只是,你们得明白为何如此衙门还要派你们前去?” 见二人未曾言语,赵御史继续道:“此番并非我多此一举,咱们江州衙门要的是底气来告诉朝廷:在他们来之前咱们便查过了,不管谁来查,都是一样的结果——江州的盐课从来清白如水。所以现在你们老实告诉我,其间可有出过什么岔子?或者是否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 语罢,赵御史紧紧地盯着二人的神情。 李督司看了周厘一眼,立马躬身道:“御史大人,你向来是晓得我的——” 他见赵御史并未表态,便接着说:“此行去查江州下辖十一郡的盐课账目,皆是以周大人的意见为主,属下只是个在旁辅佐的。周大人既未瞧出什么异样,那御史大人便请恕属下愚钝,不好发表旁的言论了。” 周厘在一旁倒是泰然自若,听了他这话,便拱手道:“赵大人,此行属下细查了下辖十一郡的账目,皆同往常一致,并未核查出任何问题。” 说着,又呈上了此行一路做下的记录,道:“赵大人请瞧属下的手稿,其间有详细的记录与演算。未免上头适时信不过周某,里头皆录下了各郡守和游骑将军的掌印与押字。” 赵御史接过那本厚厚的记录随手翻了,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清晰工整,押字也很齐全。果然如周厘所言一般。 他合上了册子,面无表情地瞧着周厘,问道:“吾只问你,若上头下来核查,可能得出与此一致的结论?” 周厘斩钉截铁地答道:“定无二致。” 赵御史先是捋了捋胡子,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面上瞧不出喜怒。 随后赵御史突然笑了出来,抚着自己的胡子指着周厘对李督司道:“你且瞧着,可知晓为何自个儿没有周督司爬的快了?” 李督司只好尴尬地赔着笑。原是他做这督司已一十四年,自中了举人便是江州府盐督司了。 这时赵御史又换上了一幅和颜悦色的面孔:“你们二人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吾试你们一试罢了。算算日子,距离李公公到达江州府还有不到两月罢?上头派人来稽核,定然会比吾今日更为严厉跟谨慎。没有问题便是最好,盐监司这几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风浪。如今既得你周厘如此保证,吾便信了你。” 随后又转向了李督司那边,语气有些严厉:“周厘是你的同袍,你怎可说那种推卸责任的言语?你们二人此次同去,若是真出了问题,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干系?” “对着吾便罢了,若是旁的人,可有这耐心听你分辨?你自当好好思量思量,我们盐监司向来是协同一致的,下次可莫要再教我听到这类言语了。” 李督司在一旁弓着身子,告罪连连。口中直道自己记下了。 说着,赵御史又教周厘靠近些来,悄声道:“吾同你透个底儿,你且放心——官府这边知晓厉害,日后若有人蓄意栽赃或者出了什么岔子,定会全力保你。” 周厘躬身道:“谢大人。” 赵御史令周厘起了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道:“近两月我们皆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辛苦了你们二人。待这事过去了,定有犒赏予你们。” 三人又吃着茶叙了叙近日的时事,待到前头散了衙,便叫上刘运同、钱运副、王运判等几个同僚一齐去了醉仙居。 赵御史说一早便令醉仙楼掌柜备了菜的话倒是不假,先是上了脯腊、素鹅两个头盘;而后是时令的荔枝白腰子和鳝鱼炒鲎、鲜虾烩蹄羹、肫掌签等几个下酒菜;松鼠桂鱼作为压轴,辅以江鳐炸肚和蟹粉豆腐;最后上了莲子蓉香糕作为点心。 几人席间所饮的酒是钱运副从家中带来的两坛绍郡黄酒。因着明日还需上衙,再加上刘运同和王运判等人上了年纪,所以未曾饮酒。于是便只有赵御史和钱运副同周、李两个督司略饮了几杯。 席间,四人不断推杯换盏。钱运副更是为众人讲着他在前头衙门听来的轶事,尤其是学着当事人的神态语气,仿佛是亲眼见证了一般,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周厘也同他一起插科打诨,气氛十分热烈。 正值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赵御史竟站起向着两位督司行了一礼,酬酒道此番多亏了他二人跑这一趟,还得了个干净的结果,令盐监司众位都心里有个托底了。 遂余下的几人便跟着赵御史一同向二人酬酒。 与李督司的诚惶诚恐不同,周厘不骄不躁地向众人回礼,酢酒道:“周某能有今日之幸,实不敢忘诸位大人提携之恩。为官家办事自得尽心尽力,比起诸位大人坐镇州府衙门的辛劳,周某仅做分内之事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再者,此行幸得诸位大人的面,下边的郡县才如此配合。另,也得亏李督司与吾同去,在其间诸多斡旋、调和,不然仅凭周某厚颜,此行怎可如此顺当?”语罢,又做了感激涕零之态,众人皆道他过谦了。 酒过三巡,众人也吃罢了酒菜,遂道了别各自回府去了。 第二十九章 不落言筌(二) 李督司的家宅在江州府西头,于是周厘便寻了辆马车,顺便送他一道。 二人皆有些醉态,互相搀扶着上了车驾。坐定后,周厘略带着些歉意道:“李大人,今日旁人的那些话,皆是应酬之语,你可切莫放在心上。” 李督司自嘲地笑了笑,借着酒劲道:“周大人,我这人向来是……两不沾的性子,旁人不喜,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周厘叹了口气,道:“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李督司打着酒嗝道:“下午……赵御史凑在你的耳边……承诺的话,你相信吗?” 周厘望着窗外星光稀疏,漆黑的夜幕仿佛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他未曾开口,只是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李督司无力地瘫在后座上,笑了笑,愈发大舌头道:“那我俩……可算是被绑在一条船了罢?那笑面虎……真是老谋深算……只晓得推我们二人出去!周大人,你可知我为何是如今这种模样?” 说着,李督司开始涕泗横流,“我当年……也不是这般软弱,如今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江州府活下去!”一边却又无奈地笑着道:“周大人,你可明白?这里头的水太深了!你可明白?” 周厘在一旁瞧着他神情激动的样子,赶忙捂住了他的嘴,随后抚慰道:“李督司,可是吃醉了酒?怎的说起这般大逆不道的胡话来。” 说罢,又赶忙找了自己的手绢替他擦了擦脸。 见李督司的样子,竟似是真情流露,于是便朝着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的。只是这话,你放在心里便是了。我今晚权当什么都没听到,你也什么都没讲。往后,可莫要再如此失态了。” 说完,周厘举着手帕的手无力地垂下,也颓唐地靠在了车里。 李督司听了,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眶,硬是扯出一个笑容:“罢了……周大人,我只知你是个有本事的,今后如何,只能全然仰仗你……了……” 李督司的言辞逐渐模糊,一个快及不惑之年的七尺男儿竟就这般流着泪睡着了。 周厘瞧了眼他,苦笑了一下。 心里想着,若连你都躲不过的,我岂不更是……想到这里,周厘不敢再想下去,只期望着两人只是吃醉了酒讲些胡话,在这里杞人忧天罢了。 回到了家中,已是深夜,周夫人吩咐过家丁为周老爷留了门。 整个周府十分静谧,朦胧弯月从云间显露出来,洒下一抹氤氲的光泽,笼罩在周府的上空,柔和而纯净。周厘心中感叹,若是每个夜晚的月色皆能如当下般宁静便好了。 他怕自己一身的酒气惊动后宅的妻女,于是教管家搬来了被褥,打算在书房中合衣而眠。 只是周厘躺在书房里,听着更漏滴答,似是声声都滴在他的心头上。 他忍不住思索起近日发生的一切,他在海安道修补的漏洞,孙将军威胁他的那些话,以及这次回州衙竟如此顺利地过了关,还受了褒奖。 周厘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章 观衅伺隙(一) 整个六月,江州府内都是一片风平浪静。 蝉鸣日渐聒噪,天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官府里头的人都憋着劲儿,备着迎接朝廷来人的仪仗。周厘自然也是更加忙碌,又被派至了下边的郡县去出公差。 同时,江州府内众人皆盼着能快些出了这潮热的梅季,万事雨过天晴。 只是六月中旬,周窈棠几人前脚刚送走了冀州叶二小姐,又听闻今日来了位京城哪个暴发户家的纨绔,下榻在醉仙楼,整日在江州界内游山玩水。 听说这个纨绔空长了一幅好皮囊,又出手阔绰,但是却全然不识礼数,已冲撞了江州府内不少人。 原来是他好听旁人府里头的奇闻轶事。起初大多数人是不愿理他的,因是近日的气氛紧着,对这人又没个底细。 但难免会遇到些嘴碎又贪财的,愿讲个一二,这人听得越发津津有味,还打赏下许多银钱。 之后众人却发现他并未拿出去讲,许是爱趣闻的嗜好罢了。一个男子,竟好做那长舌妇之态。众人皆道到底是从那小门小户出来的暴发户,没得世家大族的底蕴和规矩。 其实周窈棠也听闻了那纨绔的事迹,无非是些没头没脑的小节。 诸如他非要结交地方小县衙门的一些官员——那些人有的虽是个九品芝麻官,却自视甚高,不屑与之为伍。 奈何他又赠了不少丰厚的拜礼,有贪财的虽是对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却又邀了人来家中做客。谁知这纨绔进去便对主人家的宅院评头论足,还会将之与他们同僚的宅子对比一番,又吹嘘起自家在京城的大宅可没有如此寒酸,惹得许多人都恼怒无比。 亦或是他游玩时,时常问旁人这山、那湖用多少银子可买下。更离谱的是他有次去了滨山远足,登顶时指着山脚下,不客气地问这整个盐场外加里头的盐奴可卖否?引得众人啼笑皆非,只当他是个痴的。 还有的便更加离谱。因着他是个纨绔,自是爱去那秦楼楚馆。但是他每次只是进去瞧些歌舞,给的赏钱也颇丰厚,至于旁的竟是丝毫不沾。有些个爱搬弄是非的竟传起了龌龊的闲言碎语。 周窈棠心道这人倒是有趣,想着何时能会会,看是否真如外头说的那般无礼。听闻那纨绔就快要回京了,于是便邀了崔屿忆去醉仙楼吃些小点,顺便可远远地瞧个一二。 六月二十六正午,周窈棠和崔屿忆乘着小轿一同来到了醉仙楼。 二人才进了酒楼,门口的店小二一见了二人便带着她们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只见不远处的另一扇窗边,有一男子正高谈阔论,他的身边围坐着几个江州府里的小户公子。 自她们二人从楼梯走上来,那男子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窈棠的脸,霎时间似乎愣住了。见周窈棠与自己对视了一眼,他立马移开了目光,继续与身边的公子哥儿吹水打趣儿。 那男子眼眸澄澈,瞧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伤怀与悲悯——却还是被周窈棠敏感地捕捉到了。 周窈棠心中有些疑惑。 第三十一章 观衅伺隙(二) 这时只听那桌一个公子哥儿似是顺着男子的目光瞧了过来,然后对着男子不怀好意地道:“倪公子,你眼光倒真不赖,周家小姐确实水灵,旁的那些庸脂俗粉是比不了的。” “怪不得江州府里面那些个花魁名伶都瞧不入眼,原来你倪公子想寻的是这般上等的颜色。只是——那可是周家的小姐,她父兄颇有些本事,可不好搞呢。” 那公子哥儿似是故意要教周、崔二人听见,话音越讲越响。 一旁的崔屿忆也听见了,提自己的好友忿忿道:“呸,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货色,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周窈棠无谓地笑了笑,道:“甭理他们便是了。这些人平日里本就是些不入流的,何须同他们一般见识?瞧你这言语,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知书达理、兰质蕙心的‘崔小姐’的样子?” 崔屿忆装作恼了,打趣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反倒拿这些酸话来调侃做什么。我见他们捧着的那人似是近日有名的,好像是京城过来的纨绔。唤作倪——倪什么来着?” 这时身旁一个温凉的男声传来:“倪洵。” 两人抬眼,只见一汪寒潭般深幽的瞳仁瞧着二人,眸光清冽。 “小生倪洵,见过两位小姐。” 那男子身着苔灰的丝帛衣裳,发间束着羊脂白玉冠,周身散发出一股兰麝的香气,配上他一幅略带着玩味的表情,更是教人觉得这男子定是个纨绔无疑。 而他身后的一群公子哥儿竟在起着哄。 周窈棠只觉得这人似乎并不简单,虽然他面上是一幅玩世不恭的笑,但是眼中却凝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霜。刚才望着自己伤感的神情也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崔屿忆未正眼瞧他,只是嘴角扯出丝冷笑,道:“倪公子。” 倪洵向着二人见礼,道:“适才本公子从窗子便瞧见了二位小姐的花容,正苦于寻个什么由头一亲芳泽。谁知两位竟上来了,还与本公子隔桌对望,实乃缘分。不知可否有幸得知二位小姐芳名?” 周窈棠正要开口,却见崔屿忆斜睨了倪洵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开口搭理他,于是便也乖乖地闭口不言。 倪洵瞧了二人的反应,轻笑道:“两位小姐误会了,洵某并非什么登徒子,只是想与两位结识一二罢了。” “想必二位定是听了些传闻,对本公子起了误会。”倪洵瞧着崔屿忆依旧冷着脸,便向着周窈棠道:“敢问这位小姐芳名?本公子是见着这位小姐面善,酷似一位旧人,才前来请教。另,若小姐允许,可否邀我过府一叙?” 而崔屿忆在另一边不着痕迹地对周窈棠摇了摇头。 倪洵见她们依旧没有搭话的打算,于是便一揖,“如此看来,便不叨扰两位了。”他倒也干脆,语罢便与那帮公子哥儿簇拥着下了楼。 周窈棠向窗外望去,只见那倪洵也正抬首望向自己的方向,眼中仿佛聚着一股凛冽逼人的寒气,似一把利刃就刺过她的心脏。 周窈棠不明就里地打了个寒颤,将头往里缩了缩。 待到瞧不见那群人的身影,周窈棠对崔屿忆道:“那倪洵瞧人的眼神好生奇怪。” 崔屿忆道:“我瞧见了,他看你的眼神确是有些不怀好意。这般明目张胆地,想必定是个下作的纨绔败类。小鬼难缠,我怕惹上了又甩不掉,这才多番制止你同他言语。” 周窈棠点了点头,“我知晓的。只是我见他不似传言那般,又听他说我酷似个故人,起了些好奇。方才他在楼下望了我一眼,眼神好生可怕呢。” 崔屿忆冷笑了一声,道:“什么面善,我瞧着倒像是搭讪的手段罢,这等下九流的烂俗手段,话本子里头都不兴用了。” 随后又抚慰道:“棠儿莫怕,我们方才一个字都未曾与他言语,也没有透露名字给他。这里又是江州的地界儿,谅他也不敢怎样。” 语罢,崔屿忆唤了小二上来,两人点了些时令的小菜一同吃了,又聊了些近日秀锦居新裁的衣裳款式,很快便把这段小插曲忘得烟消云散。 另一边。 倪洵与那帮公子哥儿一道,乌泱泱的一群人寻了个听曲儿的馆子。 正值午后,闷热的天气连蝉鸣都有气无力的。 众人听着台上的小倌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二胡,扯着喉咙唱着曲儿,声音像是被热气蒸得喘不过气儿来。 因是这群人才用饱了饭,这会儿又惬意地靠在藤条椅背上,很快几个公子哥儿便已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时一个小倌拿着个单子到台下来,弓着身,凑在倪洵边上。众人见是来教点曲儿的,便没有在意,继续眯着眼睛小憩。 倪洵接过单子,瞧着上边的曲目不动声色地对那小倌道:“近日可还打听到什么?” 那小倌道:“未曾有新的了。” “江州府内有几个姓周氏的大户?还是家主和公子都有些本事的。” 那小倌细细想了,道:“便是只有一户。上回似是查问过了,官府里头的人,没什么可疑的。” “我想起来了。还是盐运使衙门里头的!之前怎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他斜睨了那小倌一眼,神情冷峻。 只一瞬间,小倌顿时感觉自己似是被支箭射中一般,后背有些湿漉漉的。 那小倌摸了把冷汗,支支吾吾道:“可是奴遗漏了什么?” 倪洵摇了摇头,唇边漾出丝玩世不恭的笑容,指尖在曲单上随意地点着,旁人看来像是在与小倌讲些玩笑话。 “怪不得你,因是人家隐藏的极深罢。这周氏,你需再去探查清楚底细,这回任何消息都要报予我。若我估计得不错,很快便能收网了。”说这话时,倪洵眸光深沉。 小倌点了点头,一一应下后又装模作样地在单上勾了些曲目,便下去了。 倪洵略带疲倦地靠在了藤椅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闭目养神起来。 第三十二章 风雨欲来(一) 太极殿上。 只见大殿之上,一个身着柘黄朝服的男子在龙椅上面南而坐,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奏折。 男子的浓眉之下长着一双赫连氏标志性的桃花眼,炯炯有神的眼中泛着深幽的谋算,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他的乌发纹丝不乱地束起,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与生俱来的皇室威仪和上位者的霸气。 这便是大齐的当朝皇帝赫连邈。 这时一旁上来一个容貌端正的中年太监,将桌角已冷掉的茶杯撤下,奉上了一盏新茶。 “爷,您自下了朝衣服都未换,这些折子您都瞧了一天儿了,动也不动的。且吃盏茶歇息下罢,您这不为自个儿身子的劲儿,老奴瞧着都心疼呢。” 赫连邈正聚精会神地处理着公务,抬眼见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便松下了神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那满脸的疲态,显然是已在案前批了一天的折子。 赫连邈也不嫌烫,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而后又站起身松泛了自己的身子,在龙椅旁绕了几圈,薄唇轻启:“千沧,李盏那边可有消息了?” 名唤千沧的太监即刻上前,答道:“今儿个已初四了,算着就是这几日了。不过倪督公那边倒是传来了消息,已有了些眉目,就等着李督公到了便可开始彻查呢。” 赫连邈点了点头,道:“甚好。你速派人递消息给倪洵,叫他将要紧的报给李盏便可回京来了。” 千沧点头称是,便预备退下去办皇上交代的事。 赫连邈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止了千沧,问道:“听闻朕那皇弟,近日与冀州叶氏的女儿走的颇近。” 千沧小心翼翼地回道:“是,探子回报,桓王殿下一直派人暗中保护着那叶氏女。两月前的端午佳节开宴,还专程邀了她。后听闻回江州的路上出了些意外,叶氏也一直留在王府中休养,月前才离开呢。” 赫连邈冷笑连连,道:“果真是不省事的。”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唇边溢出玩味的笑容,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磕了两下,“这叶氏的身份,倒还真是与皇弟颇为般配呢。” 千沧也细声细语地附和道:“那是,这叶氏已倒了多年,如今也被万岁爷捏在手中——想来今后应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赫连邈合上手中的折子,冷声问道:“那叶庭耀子承父业,如今替朕继续镇守冀州,也不知是否真如先前的叶老将军一般忠心无二?” 说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叶老将军倒真是忠勇,只是性子太烈,可惜了。” 千沧听了这话,立马伏在地上,惶恐道:“万岁爷言重了,我大齐上下臣民对皇上皆忠心贯日。抚北将军满门忠烈,尤其是叶老将军自戕后您并未降下过重的责罚,叶氏上下皆感恩戴德,定是不敢对您阳奉阴违,做那有违君命的事儿。” 赫连邈轻笑,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倒是会说。只是——不知他叶庭耀会不会念着先帝对他一门的恩情,分一点忠贞给朕?” “朕是未曾降下什么实质性的责罚,甚至还允他们继续承袭这抚北将军的官职。但是却实打实地派人去分了他叶氏兵权,架空了他们。只怕他为着此事,暗地里憋着劲儿呢。” 千沧偷偷瞧了眼赫连邈的脸色,道:“奴才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爷派遣去接管冀州兵权的都是自个儿人,抚北将军夹在中间,怕是想憋什么坏也难。” 赫连邈睨了千沧一眼,“你道是通透。”随后又冷声道:“既然皇弟他自个儿打起了这叶氏的主意,那朕便成全了他——你且再传消息给李盏,告诉他宣廉亲王的加封旨时一并将这赐婚的旨意也宣了。” 随即,赫连邈便拟好了一份圣旨,交给了千沧。 千沧接下,瞧了一眼,上书无非是廉亲王赫连桓秉正纯孝,人品贵重,今有冀州抚北将军叶庭耀之嫡二女,娴淑良顺,誉名闺闱,故朕钦定为廉亲王正妃,特赐吉日完婚云云。 千沧心中暗自不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这旨意,太后娘娘那边?” 听到这个词,赫连邈眼底有一丝幽深一闪而过,口中却平静道:“朕先前便与太后商议过,那边的意思是全权由朕做主。至于前朝那边,若是有人问起,朕只消说是他们二人两情相悦,皇弟自请赐婚便可,谅赫连桓也不敢多言语。” 赫连邈嘴上讲的轻松,实际上心中却很是懊恼。原来不久前他与穆太后商议此事,太后嘴上说着不插手,但是暗里却使了些绊子给他。不得已,赫连桓批了两个穆氏子弟在朝中为官作为交换条件,太后这才松了口。 这老虔婆——如今,赫连桓提到自己这位养母便已是恨得牙痒痒,幼时的教导之恩早已在这十几年的权力斗争中烟消云散了。 这边千沧应了,退下前又不甘心地问道:“爷今晚可要去哪个娘娘宫里?或是想令谁来太极宫侍寝?老奴也好教下头预备着。” 赫连邈没有抬头,只是挥了挥手令他下去。 千沧摇了摇头,心道自郭妃娘娘仙逝,皇上便黯然神伤,就鲜少去后宫中了。这几年来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前朝的事是一日多过一日。皇上政务如山,也愈发清心寡欲了。 后宫子嗣本就稀薄,皇上也整日忙于政事,至于选秀就更是没那个心思。如此下去,怕不是要走了先帝的老路了?这可怎么是好啊。 千沧担忧地想着,但立即又责怪自己怎可如此诅咒爷,狠狠啐了自己两声。随后,他躬身退出大殿,将殿门带上。叹了口气。 永安殿内厢。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瘦削妇人跪坐在蒲团之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口中滔滔不绝地念着佛经。 这时从外边进了一个矍铄的老妇跪坐在她身旁,凑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太后娘娘,太极殿那边传来了消息,陛下递出了赐婚桓王和冀州叶氏的旨意。” 瘦削妇人一直闭着眼睛,听了这话只顿了一下,即刻便舒展了神情。 而后她又继续一颗颗地捻着手中的佛珠,始终没有说话,也未曾睁眼。 第三十三章 风雨欲来(二) 原定于七月十五抵达江州的大内监司总管李盏在两日前便到了,住进了衙门的客厢里头。这灰眉白髟的李督公笑眯眯地道是佳节将至,教众人不必分心管他,只还如常备着州府的节日便可。 话虽如此,州府衙门却还是要好生招待的。毕竟李盏是上头派下来的正二品督公,身上带着圣旨自已代表了赫连帝,更是教一众衙役连巴结都够不上面儿。众人虽有些人仰马翻,却还是细心侍候着。待到一切安顿好后,李盏便在晚间独传唤了崔刺史一人过来叙话。 崔豹依诏独自进了内里,便见一位身着褐色织金飞鱼补服的老迈公公站在花架旁,身边还有两个小太监伺候着。 “江州刺史崔豹叩见李督公。”因着李盏为正二品大内监司总管,执掌朝廷内监司,官职本就远在崔豹之上,这回又是来代皇帝宣旨的,于是崔豹一进门便行了大礼。 李盏也十分客气,只听他在上头细声细语道:“崔刺史无须多礼,莫折煞了本公,快快请起罢。” 崔豹这才起身谢过,抬头瞧了眼李盏。他约莫四五十岁,虽已经上了些年纪,但因保养地极好,脸上却没有太多褶子,甚至可以用朱颜鹤发来形容——李盏面上气色极好,只是微微泛灰的头发和鬓角微微有些昭示出他的年龄。 李盏唤了崔豹上前看座,开门见山道:“崔刺史与本公一样皆是皇上的人,本公便不多拐弯抹角了。你自知皇上派本公此来是为何,你来此六年可有发现?” 崔豹不知李盏上来便如此直接,有些猝不及防,却还是稳了心神瞧了两眼李盏身旁的小太监。 李盏知他的意思,摆摆手令两边的小太监下去,然后说道:“本也无碍,他二人皆是本公的人。崔大人莫紧张,本公知你向来两袖清风,不然皇上也不会将六年前才在耘县做出一番事业的你调任至江州的地界儿上。陛下看重的就是你这点,有能力又清白正直,正好来江州这摊浑水中历练一番。所以——你只回话便是。” 李盏的问题令崔豹哑然。 十几年前,自己刚进了翰林院便被当时还大皇子的皇上选中,先是去了耘县历练,后来一腔热血和忠勇赤胆终是有了一点点回报。他还未来得及高兴,一封密诏却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漩涡——表面上皇上派他到江州上任刺史,实际上在密诏中,皇上令他盯死桓王府,看他与官府可有勾结。 想到这里,崔豹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自己无法回答。一是因为自己在江州这六年确实未曾发现桓王有任何异动;另一方面,江州官府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 当时皇帝对前任江州刺史在奉召进京的途中暴毙身亡之事起了疑,才派他前来暗中查探。他初来乍到,作为一个外来官员,处理官府里头大小事宜都有诸多掣肘。下头的一些官员如地头蛇一般,甚至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所有人皆知他是朝廷派来的眼线。 既然江州的水明面上已如此凶险,崔豹不得不谨小慎微,要保全身家性命的同时还要蛰伏下来替皇上探查真相。 崔豹本就志不在此,他那颗报效朝廷的赤子之心,不想站在晦暗无光的地方。他曾经无数次在心中问陛下为何要派他来,怎么不干脆派些专门查治官员的探子来做这刺史。 但是崔豹不能去求,不敢去怨。每每忆起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将重任交托自己时的眼神,就如自己今时今日一般,孤立无援,却还是要想办法继续在阴影中蛰伏。 他只能告诉自己要忍耐,为了陛下,为了家族和妻女。而这一忍就是六年,却毫无成果。 崔豹思来想去,最终打定主意,起身跪下,将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 “下官请恕下官无能,这些年未曾寻得任何头绪,也从未曾给陛下带去过他需要的消息。下官有负皇恩,甘愿受罚。” 上首的李盏叹息了一声。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崔豹的额头一直死死地抵着地砖,腿脚酸软。 “崔刺史,你糊涂啊!”李盏终是有些不忍,上了前来,一把扶起了崔豹,“快些起来罢。罢了,这些怨不得你,你这人至刚易折,还是没有明白皇上的用意。” “有发现如何?没有头绪又如何?皇上要的,从来都只是你一句话啊!” 崔豹听闻,猛的抬起头,脱口而出道:“不!皇上他不是” 未待崔豹讲完,李盏便用手中的拂尘在崔豹面前一扫,眯起眼睛,及时止住了他下边的话:“崔刺史慎言。” 崔豹望着李盏的眼睛,只见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情感,不似老人那般浑浊的清明眼球中透出的满是平静。 “七月二十本公才会宣旨,还有七日。中元圣节将至,皇上为表仁德颁下赦令,碍着风俗,这旨意的期限才宽至中元圣节后。这几日你可细细思量。” 崔豹听了李盏的言语,额上的冷汗好容易止住了。他心里仔细品味这话的意思,本朝既尊佛敬道,碍着节典——中元前后五日内诸州少杀生之事,皇上又在京里下赦,因此这次的旨意当中也定不会有何苛待问责之言。 崔豹一厢情愿地揣度:桓王那边既已寻不出什么错处,只要这几日江州城里不出什么大乱子,想必也无甚大碍。想到这里,崔豹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于是依着嘱咐,点头称是。 另一边,李盏似乎看透了崔豹的心思,冷冷地开口加了句话,“崔大人可是心里还存着侥幸?莫忘了本公刚才同你讲的话!本公已提点了你,适时旦夕福祸,全在你一念之间。” 讲完这话,李盏收了他的拂尘,疾步离去了。 崔豹愣住了,刚刚稍微放松的心再次提到了喉咙眼,他眼瞧着那双乌色皂靴从自己身旁踏过,却只能茫然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待他回过神来膝下早已没了知觉。 第三十四章 翘首以盼 七月十四,周府上下正在为着即将到来的中元节准备着。 一早儿管家娘子便与佩嬷嬷一起带着几个侍女去了街上采买,直到正午才回来。 佩嬷嬷一回来,周窈棠便缠着她要一齐去后厨包饺饼。 佩嬷嬷言道:“我的小祖宗,如今哪儿需要你做这些个活计?若是闲来无事便去街上瞧瞧,今日我老婆子事忙,可不能陪着姐儿了。” 周窈棠自是不依,挽着佩嬷嬷的手臂撒娇道:“奶娘,你知我最喜欢包那饺饼了嘛。往年不也都许我搭手,今年怎就不许了?” 佩嬷嬷道:“往年那些姐儿包着玩玩,夫人在一旁乐呵。今年可是大不同了嘛,要备下的太多,你再缠着我,怕是来不及准备明日的斋了。” 周窈棠听了,惊讶道:“明日的斋?明日母亲要去庙里吗?” 见佩嬷嬷点头,周窈棠不解道:“为何呀,不是前儿父亲才同母亲讲因着朝廷来了大官儿,怕今年庙里人多,乱的很,不教我们去了?” 佩嬷嬷道:“还不是为着大哥儿。你说说,人都要至家门口了才传信回来。这下好了,前院那边已是忙得人仰马翻了。早上夫人便嘱咐了我们去备下晚膳和明日的素斋,这回子可是要带着你们几个好好地去拜拜呢。” 周窈棠听罢,激动地问道:“大哥哥要回来了吗?” 佩嬷嬷点点头,“天不亮夫人便接到了大哥儿传来的信,说是人已至江州地界了,晚上便到。你韫哥儿已去接了,本想瞒着你,给你个惊喜来的。” 周窈棠喜滋滋道:“现在知晓也是惊喜的嘛,那如此棠儿更要去搭把手了。好嬷嬷,你便带我去嘛。” 佩嬷嬷见实在是拗不过她,便教她换了身简洁方便的衣裳,跟随着一路去了后厨。 才进了后厨,周窈棠便见灶上堆满了新鲜的食材。 一只已脱了毛的肥鸭子在铁钩上吊着,一旁有几根还带着淤泥的莲藕,这应是要循例做每年中元节都有的莲藕炖老鸭了。 再往边上一个小厮正用丝瓜藤刷着螃蟹和河虾,刘厨子口中催着他快些动作,等下莫要忘了剔去虾线。 刘厨子自己站在灶台边上,拿着笊篱准备捞食物,只见那油锅里满满当当地全是虾片。 几个侍女在外头的井边端着竹篮清洗荠菜、菠菜、莴苣、口蘑等时蔬,管家娘子孙嬷嬷正与厨娘一道剁着几块带皮的猪肉,应是在准备饺饼的馅儿。 见了周窈棠进来,几人都行了礼,然后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孙嬷嬷瞧见了佩嬷嬷,着急道:“你总算是来了,怎的还带了小姐?你力气大,快,快些将刚刚和的面再揉揉。” 到了下午,一切食材都准备停当。刘厨子调好了饺饼的馅后开始用猪骨吊高汤,几个丫头和嬷嬷便在边上包起了饺饼。因着要做素斋,又要备着大哥儿回来的吃食,所以刘厨子一共调下了两种馅。 说是饺饼,实际上是一种江州府里特有的类似春卷的吃食。只取一张同纸一般薄的酥油面饼,在里边裹上各式各样的儿,然后卷成扁竹筒样子便成了。 周窈棠用小匙取了一勺翠白相间的荠菜鱼肉馅子。 荠菜是早上卖菜的大娘才从地里挖出来的,嫩得能掐出水儿来。鱼肉用的是应季的小银鱼,夏秋交替的时节正是最肥美的时候。两者的鲜美融合在一起,再佐以素油、麻油、葱花和虾皮,单是闻起来都要令眉毛掉了。 另一边,辛夷和旁的几个侍女在包素馅的饺饼——虽然是素馅儿的,但是用料和饼皮却是比肉馅的还要考究几分。 需要先以择好的菠菜和剁好的莴笋下入滚水中汆烫,时间要把控好,既要保存蔬菜的色泽又要去除它本身的气味。待烫好捞出后挤去水分,接着剁碎后用滤网细细地筛过,然后用纱网将菠菜跟莴笋团在一起挤去剩余的汁水,直到完全挤不出为止。 接下来需要将菠菜和莴笋茸、豆腐碎、木耳糜混合,再加入盐和酱油汁。最后,一定要滴上几滴手磨的芝麻香油,这才是素馅的灵魂。 做素斋的饺饼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皮儿需做五彩的。所以在和面时刘厨子混了菠菜汁、红心萝卜汁和甘蓝汁,然后手擀而成。 为示心诚,周夫人净了几遍手,亲自到后厨来包了几只素斋饺饼,又嘱咐了侍女婆子们用心准备着晚膳。见着周窈棠也在,抚了抚她的脑袋,便令她回东厢去换身衣裳,然后往前院里头备着迎她大哥哥回府。 一院的人忙活了一天,终于备好了晚膳,已是华灯初上了。 这时,先行回来报信小厮来报,两位哥儿自北大街策马归来,马上就至府门前了。 周夫人本瞧着窗外的天色左盼右盼着,好容易听了这话,赶忙激动地站起身,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 旁的侍女赶忙上前扶了一把,周夫人稳了稳心神,口中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孙嬷嬷去告诉后厨准备传膳,又一边打发了个脚程快的小厮去衙门唤周老爷回来,而后一边携着周窈棠和一众侍女们去门口迎两位哥儿。 周窈棠下午换了身鹅黄缎裙,颜色极为娇嫩,再加上她本就是娇艳欲滴的年纪,如今更被衬得如出水芙蓉一般。 到了府门前,才知晓整个江州城已被一片预备着即将到来的节日的氛围笼罩着,街上到处张灯结彩,隔壁的吴大娘拄着拐杖路过,见了周府两个女眷和呼呼啦啦的几个丫鬟们候在门前的阵仗,便问道:“夫人这是?” 周夫人喜上眉梢,“我家大哥儿今日归省,马上便到了。这不,两年多没见着,我心里念叨得慌,好容易将他盼回来呢!大娘这是刚用完晚饭?” 吴大娘点了点头,“刚吃了,”随后眯着眼回忆了一会,问道:“可是你家煊哥儿?他从京城回来啦?” 周夫人一边望眼欲穿地眼神直瞟着北大街的方向,一边答道:“大娘好记性,可不是吗。” 吴大娘笑眯眯地瞧了眼一旁的周窈棠,“啧啧啧,你们夫妻真是好福气唷!儿女双全,两个儿子都结棍(吴语方言,这里形容厉害,有本事),女儿又标致水灵,真教旁人羡慕不来呀!” 周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同吴大娘寒暄了几句,便听见街口传来了马蹄声响。 周夫人算着时辰以为自己翘首以盼的人儿终于到了,她激动地扯着女儿的衣袖,二人巴巴地望着转角处拐进来的那匹瘦马,却不成想上面坐着的是周老爷。 周厘才下了马,就瞧见自己的夫人狠狠地白了自己一眼。 “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们站在门前迎我作甚?我知晓煊儿已经回来了,倒也不必摆出这个阵仗罢?” 周夫人有些气滞,便又剜了自个儿的丈夫一眼,未曾接话。 旁的几个胆子大的侍女已嗤嗤笑了起来,周窈棠无可奈何地说道:“爹爹今日散衙倒比往常快些,只是回来得真不巧,”然后又凑在周厘的耳边小声道:“嬢嬢带着我们是在迎哥哥呢。” 周厘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哂笑着对她母亲道:“我这不是看娘子在门前等得辛苦,与你们玩笑两句嘛。”而后又一边讨好地凑上前去,搂着周夫人的肩膀与她咬耳:“我知晓你盼着煊儿回来一家团圆。这不,你差人来唤,我不敢耽搁,立刻回来了。” 周厘又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我本以为他们早到了,没想到竟还是我快些。夫人心里若是不痛快,我便骑上那马再回街上去,待煊儿和韫儿回来了再唤我可好?” 周夫人面上一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行了,亏你想得出,也不嫌折腾!你早回来了也好,白日里只有棠儿在身边,我今儿个一天都心神不宁的。还是你来做我的主心骨更合适,就与我们一道迎着罢。”语罢,周夫人自挽着夫君的胳膊,夫妇二人一同瞧着街角的方向,有说有笑。 不一会儿,果然街角又传来了马蹄声,这回倒真是众人盼着的周煊回来了。 第三十五章 其乐融融(一) 只见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迎面驰来,上面坐着个一身玄色戎装的少年,他的身边跟着周韫。 少年策马径直停在了周府门前,一个利落的翻身跳下马背,兴高采烈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了个军中礼仪,口中直道:“父亲、母亲,煊儿不孝,没能早些回来。” 周夫人远远便瞧见了,神情本已十分激动,听了周煊这话,面上一个绷不住,泪如泉涌。 周厘倒是镇定,一把扶起了他,“你也知晓,行这虚礼做什么,还不快教你娘好好瞧瞧?你不在的这两年,她可是没有一天不在念叨着盼你回来。” 周煊赶忙上前,拥抱着已哭得说不出话的周夫人,周窈棠也在一旁牵着母亲的手抚慰着,一边用眼神示意周韫快些下马过来。 几个看着两个哥儿长大的婆子也在一边瞧瞧抹起了泪,众人一同安慰了周夫人片刻,好容易她才缓过气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自个儿的大儿子,抚着他的脸颊心疼道:“快教我仔细瞧瞧。这才去了京城两年,怎的变得又黑又瘦?煊儿是否吃不惯那边的饭?可曾是受了什么苛待?” 一连几个问题下去,只教周煊不知从何答起。 周韫一边拍着母亲的背脊帮她顺气,在一旁帮腔道:“你瞧把咱们母亲心疼的。大哥这是去军营中历练了一番,我瞧着倒是颇有男人的气概了?今儿早上一见面,我真有些自愧不如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周夫人笑中带泪,望着身旁两边握着自己手的夫君和女儿,又瞧了瞧眼前欣长刚毅和聪慧机敏的两个儿子,心中感叹自个儿三十六年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哪次能比得上此刻更圆满幸福了。 天色渐晚,众人在门前又叙了这么久,周夫人突然反应了过来,便赶忙招呼大家回府中,又一边嘱咐婆子和侍女们去正厅传晚膳。 这时,周煊却叫住了双亲,周厘和周夫人回过头去,一头雾水地望着自己的大儿子,而一旁的周韫显然也有些神色古怪。 周煊却一脸不好意思地回过身去,周氏夫妇随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他的身后还停着一只软轿。 周煊走上前去掀开轿帘,只见一个清秀的女子搬动着两只木箱从里头下来了。周煊小心翼翼地接过箱子,将那女子扶下轿撵,而后遣散了两个轿夫,这才牵着那女子的手进了府门。 见了这阵仗,孙管家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自己上前接过了周煊和女子手中的木箱,即刻给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令他将宅院的大门关上了。 一进院子,周煊便携着那女子一同跪在了地上,口中直告罪道:“请父亲和母亲恕孩儿不肖,未经您二老同意,已在外私自成婚了。”周煊不敢抬头,咽了口水继续道:“因着事情突然,还未来得及跟您们商量。” 此时周夫人的脑中已如炸响了惊雷一般,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消化这消息,自己的儿子一向沉稳,怎会如此?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新妇,一边攥紧了丈夫的手臂。 周厘十分冷静,他瞧着跪坐的二人,口中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煊干笑了一声,答道:“就在四个月前。去年,于副尉带着我们一个小队在京郊外巡逻,偶遇了上山挖野菜的阿萝姑娘,当时她差点被山匪掳走,正巧被我救下了。我们把她送回家去之后,她的家人一直对我们千恩万谢的。她家的村寨刚巧离我们营场不远,所以后来阿萝经常和她娘一道给我们营里送些野味和她自家种的果蔬。” “这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熟识了。到了今年年关,有天阿萝突然哭着跑来营里找我,告诉我山里头的强盗放出话来,说是年后要强掳她去做填房。所以当时阿萝问我可有法子救她?” 说到这里,周煊不好意想地挠了挠头,有些脸红地继续说道:“我本就对她有许多欢喜,再加上旁的弟兄们起着哄,我当即便向她求了亲。后来后来于副尉带着我去了她家提亲,三月初便在村中、营里弟兄们的见证下完婚了。” 说完,周煊和身旁名唤阿萝的姑娘一同伏在地上给二老磕了个头,道:“因当时情况实在是有些紧急,未来得及征得父母的同意,这都是煊儿的罪过。煊儿自知有错,所以只好乘着今日探亲时将阿萝带回来给二老过目。只是这一切,希望父亲和母亲不要怪罪于阿萝。” 周厘听了,一直打量着儿子身旁的姑娘。那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色。周厘见她身着素净,举止也十分规矩,倒是像是个清白人家的姑娘。 思考了半晌,见身旁的夫人未曾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便开口道:“你们二人先起来罢。煊儿你也是,就算如此,你也该提前来封家书讲明一二,好教我们有个准备。罢了,过程虽然听着波折,但倒也算是明媒正娶了。只是,不知我这儿媳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 这时,那女子恭敬地行了一礼,十分自然地开口道:“回公爹的话,阿萝乃京郊洛水村人,祖上都是承蒙洛王荫庇的佃客。我家姓李,本名李箐萝。” 随后,她竟上前又跪在了周厘和周夫人的面前,口中不卑不亢地说道:“是箐萝不懂规矩,但箐萝只知夫君是个好人,所以只得在此舔着脸请求二老莫要责罚夫君,要怪便怪箐萝罢。” 说着,她又一边将两只木箱奉上,“这两只箱中乃为箐萝的嫁妆,我们私自成婚,箐萝也一直未曾在公婆身边伺候。我爹娘早知夫君是个可托付的良人,便一早令箐萝携着嫁妆跟随夫君回到府中,今后便在此侍奉公婆,从此不用回去了。” 这时,一旁的周煊大惊道:“什么?阿萝,临行前你不是告诉我箱子里装的是些土特产吗?” 这时,李箐萝口中抱歉道:“夫君莫怪,只因着爹娘念夫君良善,怕你知晓了不忍,这才叫箐萝有意瞒着你的。”随后,她伏在地上,继续对周厘道:“箐萝来此之前不知夫君出自如此大户,箐萝的嫁妆怕是九牛一毛,万望公婆莫要嫌弃。” 第三十六章 其乐融融(二) 周夫人闻言,心中已是不忍,便连忙扶起了她。原来她虽然十分惊讶,但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之人,起初只是怕自己的儿子寻的是个烟柳女子。 如今,她瞧着眼前的李箐萝确是个踏实的人,又忆起自己与夫君年少轻狂时候的那些风花雪月,比之竟显得儿子儿媳更规矩些。所以,倒也干脆就默许了。 这时,周厘见身边夫人的脸色如常,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心道这李箐萝的家世也算是清白,虽是个村姑,回起话来竟也有几分胆色,如今瞧来对自己的儿子确是真心实意的——其实只要过了夫人那关便好。 于是周厘打着圆场道:“罢了罢了,既已是一家人了,便别说这些话,教你母亲听了难受。快,煊儿,扶着你的新娘子教你母亲好好瞧瞧罢。”而后似是又想起什么,“对了,既如此,咱们也得寻个日子在江州府里头办个宴席,好教人家知晓,煊哥儿娶了媳妇。” 众人点头称是。 这时,李箐萝终于抬起了头,众人这才看清眼前这新妇的模样。 周窈棠听着大哥哥所讲的,本来十分不解为何贼人三番五次地要掳她这位新嫂嫂,如今瞧见了李箐萝的脸,心中了然。 李箐萝瞧着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如瀑的乌发仅用一根粗布发带系着却也难掩光彩,一笼罥烟眉更若轻烟一般,眉下眸光潋滟,桃腮如霞,沾了三分羞赧。随着李箐萝的一颦一笑,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笑靥如花。 众人心中不禁感叹,这样的绝色,若是生在那乡野山间,倒真是一件祸事。 这时,孙嬷嬷过来,告诉周夫人晚膳已备妥当了,是否可以开宴?于是周夫人便张罗着众人先进正厅用饭。 几人净手坐定,周厘和周夫人自是在面朝厢门的上座,他们的对面,周煊和李箐萝挨着坐在一起,左右两边是周韫和周窈棠。 得了吩咐,帮厨的侍女先是给每人面前各盛了一碗莲藕鸭汤和一盘水煎饺饼,周夫人经历了大喜大惊,柔声道:“大家先喝点儿热乎的垫垫,煊儿跟萝、萝儿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有日子未曾好好吃饭了罢?这饺饼是下午我跟棠姐儿才包的,快尝尝可还和你们胃口?” 李箐萝闻言,又欲起身谢礼,周厘赶忙制止了她,口中道都已是自家人,饭桌上不必如此多礼,她这才坐下举起了竹箸。 一旁的周煊早已狼吞虎咽起来,他连喝带吃了几口,口中连连称赞道:“还是家中的饭食美味,小妹如今真是好手艺!两年未见,我刚才瞧着小妹似是长高了不少,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周韫嘿嘿一笑,打趣道:“她呀,你别看她如今这样貌有鼻子有眼的,本质还是那般顽劣咧,像只小猴儿,哪有个大姑娘的样?她与嫂嫂一般年纪,可性子呀,就差远了,不如嫂嫂沉稳娴静。”语罢朝着周窈棠眨了眨眼。 周窈棠见了立马会意,于是杏目微瞪佯装生气,一边说道:“那也是大哥哥英明神武,这才能娶到萝儿嫂嫂这般温雅贤淑的女子。你瞧瞧你自个儿整日里欺负我的样子,某人可是看在眼里呢。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别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妹’!” 周韫听了顿时涨红了脸,两人隔着兄嫂就打闹了起来, 原是他兄妹二人还在担心父母一时间无法接受大嫂,于是便一齐变着法子地夸赞李箐萝,周窈棠还顺便插科打诨,揶揄了自己的二哥一番。毕竟上次在涿郡她偶然窥见了周韫和崔屿忆之间的情愫,如今还可拿来逗乐一番,她的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周夫人见了他们兄妹几人打闹,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幸福的感觉煨得整个人身上暖洋洋的。她依稀听懂了些周窈棠的话,韫哥儿似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若是两情相悦便更是好,待过几日去细细问问,若是个相宜的,便教夫君早日去提亲,岂不双喜临门? 周厘也瞧着自己夫人慈爱地微笑着的侧脸,在桌下偷偷地牵了牵她的手,口中却佯装严厉地呵斥道:“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快些用膳!食不言寝不语,别打闹了!” 周厘轻轻摩挲着周夫人早已不似年轻时光滑的柔夷,心里泛起了些年少时的回忆,只觉得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斑斓的一场梦。换做十几岁的时候,刚与阿宁成婚时那般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时的自个儿是怎么也不敢想能有今时今日的。 他瞧着一家子人的笑靥,舒展了眉头。但不知道怎的,他竟又突然念起李督司才同他讲的那些话,霎时间起了寒颤。 周厘心道,这瑰丽的梦境决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因此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心尽力办好了最近的事,待到这次应付完了朝廷来的内监督公,便向桓王和衙门请辞,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做那些腌臜活计了。 用过了晚膳,孙管家又张罗着下头的丫鬟重新布置周煊的厢房,先前本以为只是他一人回来便仅需打扫干净,如今多了位大娘子,这厢房还待好好布置一番。 另一边,周夫人吩咐孙嬷嬷端来了面盆,里头满满一盆全是刚刚和好的面。孙嬷嬷上前来行了一礼,道:“夫人,准备齐当,可开始了。” 原是要准备捏明日斋僧所用的花馍。 这还是周夫人少时在京里头族中的规矩。每到中元,周厘一家子人都需各自捏一只大花馒头,可以依据个人喜好或捏人形,或捏些元宝、葫芦和小动物。待一齐上锅蒸了,出笼后各人认领了自个儿捏的,再转送给其他的人。 不同的形状也有些讲究——若是人形,那便只能由兄妹几个小辈们捏了送给父母或邻里长辈,寓意长寿和多子多福的祝愿;若是动物,最多的便是羊羔和鱼形,也就是孝顺和年年有余之意;而元宝和葫芦的自是不必多说,就是取个福禄和财源滚滚的好意头。 周夫人一手一个地牵着周煊和李箐萝,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捏着,直到看他二人捏了好几个小人形状的花馍,更是眼角含笑。就这样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一直叙到了深夜。 周窈棠早已支撑不住,歪在她二哥哥的膝上睡着了。眼瞅着就要到后半夜,周夫人念着明日还要去庙里,便催促着大家各自散了,众人这才回了厢房歇下。 第三十七章 抱火寝薪 不到卯时,各房的嬷嬷们便开始叫起了。周窈棠在睡梦中听见了佩嬷嬷唤她,又极不情愿地被从床上拖了起来,嘴里直唤着,“好嬷嬷,再教我睡会子罢。” 佩嬷嬷却是不依,教秦艽和辛夷分别备了净面的水盆和早膳,又一边手脚麻利地帮睡眼惺忪的周窈棠换好了一身桔色衣裙。 周窈棠半睁半闭着眼睛,哈欠连连,就着辛夷的手刚刚勉强用了小半碗粥,就听见前院派来的小厮在厢外声声地催促着,秦艽只得飞快地替她上了妆面,佩嬷嬷在周窈棠的脑后简单地挽了个元宝髻。 佩嬷嬷一边替周窈棠簪花,一边口中啧啧赞道:“瞧咱们棠姐儿这一头如云的鬓发,油光水滑的,若不是从小便奶着你,打死我也不信怀里那个只有几簇稀疏的胎毛的小不点儿能出落地如今这般标致哩!” 听了这话,周窈棠噗嗤一笑,好容易才算是醒了些,于是蹭在佩嬷嬷的怀里,道:“这便是奶娘的功劳了罢?” 佩嬷嬷也笑道:“你这姑娘,耍嘴皮子倒是提起劲了?好了好了,今日夫人要带着你们去江州寺去祈福祭拜,刚才没听见前院的小厮来催促?再不快些,也不怕他们不带你了!” 说着,侍女二人好容易也帮着拾掇好了。于是待周窈棠站起,佩嬷嬷又蹲下替她理了理裙角,站起身后细细瞧了她好几眼,这才放了她和秦艽出去。 周窈棠火急火燎地到了前院,见着母亲与兄嫂皆说笑着,就等她了。 周窈棠上前来行了一礼,周煊远远便瞧见了她,微笑着上前开口道:“今日一见,竟觉着小妹与昨日又不一样了。昨日鹅黄娇俏,今日这桔红婀娜,真是艳丽无双。” 周窈棠狡黠一笑,道:“大哥哥去了京里两年,如今竟也变得跟二哥哥一般油嘴滑舌了,可见是平日里为了哄大嫂嫂开心,练习了不少罢?现在嘴里夸着我这个小妹,只怕是心里只觉得萝儿嫂嫂最美呢!”语罢,对着一身浅葱薄蓝的李箐萝眨了眨眼。 周煊听了,有些红了脸,身边的李箐萝也是偷偷抿嘴,梨涡浅现。 这时周夫人止了兄妹二人,“罢了,时辰不早了,有功夫在这里斗嘴儿,咱们可出发了。” 五人坐着辆小马车向江州寺的方向驶去,天刚蒙蒙亮,沿途的大街上已挤满了摆设香烛和赶着寺庙去观法会的人,一路上香烟弥漫,鸣锣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五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便到了江州寺,彼此搀扶着下了车,便见寺庙外头已是人头攒动,一个个摩肩接踵。 周夫人令周煊牵好他的娘子,自个儿拉了周窈棠,随着一路开路的周韫,五人好容易才挤进了庙里。 庙堂正中布了个供人祈福的吉祥道场,四周点满了祭祀所用的荷灯。而超度法会的仪式已开始了,只见住持正绕着祭坛口中正振振有词地念着兰盆经,众人随着绕行了三遍。 住持又念了约莫片刻,便停下来站在祭坛前,开始口诵超度亡魂的经书。整场的人肃静了下来,都闭着眼随着住持祷告着。 而后,祝词完毕,众人站起身听住持念诵佛名,随罄声行跪拜大礼。待礼成后,等候在旁边的几个小沙弥端上了用以上供的兰盆,住持拈香诵经后示意众人可以开始捐兰盆供了。 百姓们遂一拥而上,排队进奉的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可见是人人生怕落后怠慢了地官,少了先祖庇佑,碍了自家的祥瑞。 周夫人领着几个孩子排了好久的队才轮上,日头渐毒,周夫人掏出丝绢抹了把汗,被簇拥着上前去。 自今日晨起,周夫人便感到眼皮子突突地跳,她自感是因着昨儿哭了那一场所致,加之如今又沐在祈祝之声里,佛光浸润,令人无比安心。于是便没有在意,一心只想着做好眼前的斋事。 周夫人先是掏出五两银子捐了,而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像祈了片刻,无非是些希望家宅安宁,平安如意的愿望。待念完了祷词,这才起身接过身后的侍女递来的食物,往兰盆里又投了昨日备下的斋僧饺饼和早上现蒸的面羊。 待周夫人做完这些,那看顾兰盆的小僧与她互相施了一礼,又以净瓶中的柳枝沾了甘露,轻点了下她的手,周夫人这才欢喜地又辞了一礼,下了兰台带着几个孩子继续观礼。 眼瞧着快到了正午,那兰盆中早盛满了百味五果,这时众僧受食的仪式开始了。只见僧侣们端上了茶汤,一并将适才所受布施的食物每人一块,分给了众人。 住持念诵了一段祝祷,并领着众人用了斋果后,法会这才结束了。于是各小僧们托钵回寮,众人也散去了。 观了一上午的法会,加之其间或跪或拜,周府众人都有些疲累,正想寻个馆子用些饭。周韫告知母亲桓王日前有召,眼瞧着到了时辰,需去办些公务。周夫人嘴上怪罪了两声,却还是叮嘱周韫一路小心,放了他前去了。 不知怎的,才寻了个马车坐上了,周韫突然感到周身浮躁了起来。他心底有些担忧的情绪浮起,掀开车帘瞧见母亲几人未走远,不知为何自个儿突然出声喊住了他们,又鬼使神差似的跳下车去奔上前去,拥抱了母亲。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周夫人只笑着道:“韫哥儿今日这是怎么了?都是快加冠的人了,还是同婴孩一般,”说着,又在周韫的肩头捏了捏,“你瞧你,如今比为娘都高出些许了。快去忙你的公务罢,早去早回也好,等下回去我教孙嬷嬷蒸你最爱吃的肉圆,待晚上你回来便能吃了。” 周韫感到有些鼻酸,只点了点头便回到了车上。他的心底泛起了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涩,竟想要再多瞧两眼母亲和兄长。 周韫甩了甩头,暗自嘲笑自个儿今日的心意如此绵密,倒像是个女儿家了。因着公务在身,他此刻只得将种种期许强压了下去,心里只盼着等下桓王少些差事予自己——也真是奇怪,今日是中元圣节,衙门也是公休的,到底是何差事非要今日去办不可? 余下的几人正想寻个小馆,奈何今日过节,许多店家也关了门去观那法会了,一时间也寻不到合适的。周窈棠又在一边直嚷着要去护城河瞧法船,于是大家便商议下来,往城北的方向边逛边寻些小食摊。 第三十八章 摧肝裂胆(一) 一路上众人走着,寻了些吃食,而周窈棠也一直拽着她的新嫂李箐萝一道,沿路介绍些江州的风土。周煊更是挽着母亲,一路笑谈这两年在京中的见闻。 眼见着前头便到了护城河,周窈棠眼尖,老远地便隔着人潮瞧见了那法船的模样。 江州寺今年设了四艘法船,各个雕梁画柱,船尾点缀红红绿绿的纸灯,是为“度孤”。四艘法船中一艘供了地官的小像载佛婆念佛,一艘放焰口做施食饿鬼之法事,一艘烧锡箔纸锭以奠先祖,一艘沿路放着各式河灯。 众人皆乐呵赶这热闹,于是沿途随着那几艘法船走了一道儿,周夫人又从荷包里掏了把铜板,分给了身边的女儿和儿媳,寻着那缘铂一同投了去。 周夫人带着周府众人逛玩了大半日,日暮西垂时分,她已然略微感到几分疲惫,于是便吩咐着准备回府。 周窈棠却道:“母亲,我同崔小姐约了鲁氏姐妹同去放河灯呢,可否容棠儿去东大街上与她们一道,凑个热闹?” 周夫人心知女儿顽皮的心气儿,只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便同意了,临走时只嘱咐道:“你且一路小心些,别玩的太晚了,记着放了河灯便早些回来罢。”语罢,便又叮嘱周窈棠的贴身侍女秦艽要看顾好自家小姐。 而几人皆不知这一离去,便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如今的几句话竟成了永别。 周窈棠跑了一路,早已气喘吁吁。左右不见秦艽雇了软轿前来,她只得靠着自个儿的双腿急匆匆地朝府宅的方向狂奔。 好在适才放花灯时已走到了江州城东南头的护城河,那汹涌的人潮闻讯倒也给自己让开了一条出路,需要跑动的距离倒也不算十分远。周窈棠一路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裙角,心里只祈祷父母兄嫂已逃了出去,又一边加快了脚程,希望自己的速度再快些。 周窈棠平日里哪遭过这般阵仗,跑了一刻,只觉得肺已在炸裂开来的边缘。但是脚下却一刻不敢停驻,只呼哧呼哧地喘着向前疾跑着。 又跑了约莫一刻,周窈棠好容易到了周府前的街角。她老远已瞧见了自家上方卷起的火舌,一浪随着一浪随着风飘向高空,比那夏夜繁星更耀眼。 过了街角却未在门前见着家人,周窈棠心中咯噔一声,她不敢细想,满脸的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只拖着两条腿发疯似的奔向大门。 因着今日灯节,左邻右舍皆少人在家中,因此此刻只有零星的热心路人在帮忙泼水救火。周窈棠冲上前去,扯着人便问可瞧见自家人去哪里了。 路人虽不知晓,但此刻这般境况若是人在其中只怕早凶多吉少了,却又不忍告知眼前这个小女孩,只连连摆手,或借以泼水掩饰,心中却怜悯这周府孤女,境况如此惨烈,不知今后当如何。 这时周窈棠忽然瞧见了隔壁吴氏,即刻冲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问道:“大娘!你可有瞧见我父亲同我母亲吗?” 吴大娘本有些耳背,先前一直在家中,对隔壁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听着外头愈演愈烈的声响才出来瞧,哪知刚一出来便碰上了才回府的周窈棠。 吴氏虽然不知周府的人如何,但总归是活了半百的人,一见眼前这般惨烈的阵仗也是明白了大半。吴氏心里可怜这孩子,只把周窈棠箍在自个儿的怀中,垂泪不语。 周窈棠面上早布满了泪痕,她瞧着自家府门黑黢黢的一片,目光透过中庭直望见院中昨日还繁花片片的海棠树,此刻所有枝干已被烟熏得焦黑,还能隐约瞧见内里不时爆裂的火星。可见就算能灭了大火,却也是活不成了。 周窈棠苦笑一下,胡乱地想着母亲若早知今日,当初何须要费劲力移栽这些娇葩。这满府的海棠树如今倒成了这明火的燃料,想必母亲此刻定然心若泣血罢。 周窈棠心底此刻已有了不好的念头,只是却不愿面对,路人忙着救火,吴大娘也只顾着抚慰她,一不留神,转眼间便见那桔红的娇小身影对着自己将一盆水兜头泼下,而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火场中,瞬间仿佛被火焰吞噬一般,与那殷红的火光融为了一片。 吴氏悔不迭地怨自个儿适才怎就没扯住周窈棠,可怜这周氏一门,昨日那般欢声笑语,自己同那周娘子夸赞她家两个哥儿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如今只剩下这女娃儿,一个不注意竟也冲进了那大火中了。想到这里,吴氏只得在心中替她默念了段般若心经。 周窈棠躲着房梁下不时掉落的火星,一路来到前院中,不成想却瞧见了满院的家奴尸首。管家和他娘子,家丁,侍女们都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正被大火正吞噬着,地上血流成河。 而眼尖的她忽然透过火光发现从小伴着自己长大的辛夷正躺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细细看去,辛夷身边似是还有个背躺着,看上去像是临死前还做着护着她的动作的嬷嬷,从身形来看有些像是自己的奶娘佩嬷嬷。 周窈棠悲从中来,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本以为是谁家的焰火掉入自家院墙引起失火,而此刻见了这尸横遍地的院子,心思瞬间转了几转——这火绝不是意外所致,是为了毁尸灭迹! 周窈棠摸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用刚扑湿的袖口掩着口鼻,带着满心的疑惑沿着血迹一路跑到了后院,映入眼帘的却是被火光吞噬了大半个身子的大哥。她凄声尖叫一声想要上前,却被面前的火舌拦住了。 周窈棠强忍着泣意隔着火光瞧了一眼,只见周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前有个大大的血窟窿,还未燃着的衣服也布满了打斗过撕裂的痕迹,而身下的血迹已干涸了,想来应是已昏死过去很久了。 忽然,周窈棠听见“噼啪”一声,回首望去原来是后厢的房梁已被烧朽了,抬眼间只见那根烧着的木头恰巧掉在门前躺着的父亲身上。 那根梁木压死了父亲,周窈棠心焦不已,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她蹲下身来摇晃着父亲的身体,正想着要喊人来帮忙搬走那木头,却察觉到手中一片黏腻的触感。她翻开手掌一瞧,竟抹满了血污,而父亲浑身上下如筛子般布满剑孔,此刻还在不时地渗出乌红。 周窈棠颤颤巍巍地伸手向前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得到了自己始终不敢面对答案。她愣愣地跪坐在父亲的尸首边上,望着院中满目疮痍,终是承受不住眼前的一切,抱着自个儿父亲早已冰冷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十九章 摧肝裂胆(二) 周窈棠胸中满溢了悲痛与恨意,昨日才一片笑意融融的一家,今日竟成了这般模样。起初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晓得哭泣,胸腔里面填着的也净是悲愤,她不知晓家中有谁得罪了什么仇家,竟要人做下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来。这般想着,竟直直儿要哭得昏死过去一般。 然而身旁的大火烧得愈发猛烈,滚烫的火舌卷着院内人的尸首发出爆裂的声响,混杂着外边帮着救火的人喊叫她的声儿此起彼伏,周窈棠这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微弱的呼声,“棠姐儿棠棠儿”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周窈棠惊喜地回过身去,眼见后堂的的门侧里倒着自己的母亲,而此刻的叫声就是周夫人发出的。 周窈棠瞧着自己的母亲整张脸已被浓烟熏得焦黑,面上也瞧不出血色,正有气无力地唤着她。于是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嘴里喊着:“母亲!母亲您可还支撑的住?棠儿这就带您出去。” 语罢,周窈棠上前将母亲的身子扶起,扯下一片湿衣裙角蒙了周夫人的口鼻,将她的右手臂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娇小的身躯奋起,歪歪斜斜地就要拖着周夫人朝外头走,却不成想身边的母亲止了她:“棠儿莫莫要管娘了” 周夫人一字一喘地,吸了不少浓烟的她又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嘴的赤乌。 周窈棠见了大惊失色,赶忙问道:“娘,你怎么了?!” 周夫人的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十分费劲地发出喑哑的声音:“娘身上中了剑,只提着一口气等着你总算老天有眼,让为娘等到了你娘已不成了棠儿,你莫要管娘,快,快逃罢” 周窈棠闻言细细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母亲的身上也布满了剑痕,她涕泗横流,道:“不!还有救的!还有救的!我带您出去,找个大夫去细细瞧一瞧,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周夫人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孔雀玉牌塞在了周窈棠的手里,剧烈地喘息着道:“棠儿,你将这玉牌收好,快离开离开江州,跑得越远越好” 周窈棠泪流满面,道:“不要,娘,您别丢下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您!”虽说周窈棠一直用湿衣袖半蒙着口鼻,此刻却也是被烟熏的呛了好几口,再加上适才的泣诉,更差点喘不过气儿。 周夫人瞧着自己的小女儿这般,只得深深提了口气,双手箍着周窈棠的脑袋,道:“棠儿!你好好听着我说,今日的这些歹徒万分凶狠,不知是你父亲得罪了什么人,他临临终前,”提到自己夫君惨死,周夫人哽咽了一下,继续道:“似是认出了他们的头目江州已经不安全了,你若能寻了韫儿和你的大嫂,你们就拿着这玉牌去去洛安京里,去寻郭府找郭太傅,他是你们外祖,见了这玉牌他就知晓你们是吾儿了,他定会护你们周全” 说完这话,周夫人的眸光已失了神采,她无力地靠在厢门后,手臂从周窈棠的耳边滑落,即使已上不来气,口中依旧喃喃道:“可怜吾儿是爹娘没用,不能看护着你们。今后你要万事小心,记得这玉牌,见你外祖前,莫要示人” 最后那“人”字的音还未全然落下,周夫人已阖上了眼眸,再也没有一丝气息。 周窈棠大恸,低声呜咽着。她不知自己今后该如何,但是此刻母亲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她知晓自己如今只能依着母亲的话,于是便强打起精神,小心地将那枚刻着“宁”字的孔雀玉牌藏入怀中。 周窈棠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万缕思绪徊转而过,她强忍着泪水替母亲理了理衣衫,便又掩了口鼻退出了堂外。 出了厢门,周窈棠望着院中愈发猛烈的大火瞬间感到心惊肉跳,原来是进来的路已被掉落的梁木和院墙旁的草枝封死了,从前院走是不成了。 好在这几年周府翻修后院时,为了在厢房外边重新布景,挖了个小水池在后院中以做景观之用。于是周窈棠沿着后厢外边的绕了一圈,终于在水池边找到一棵还未来得及烧起的小树。 她瞧了瞧自个儿的外衫已沾了满身的血污,于是她将外衫脱去,随手扔到了大火中。而后又在池塘边稍稍清洗了脸颊和手臂,细细看了一眼有些晕了色的襦裙,周身已教人瞧不出什么端倪。于是她扒着那棵小树的枝干,从墙上爬了出去。 周窈棠从府后的矮墙上跳了下来,一脚踏在巷子的地上,竟险些脱了力。她扶着身后的院墙咬咬牙,想要揉揉酸软的腿脚,低下头去却见着鬓边垂下些乌丝,这才发觉原是在火场中早被燎去了几缕鬓发,现如今已是髻环皆散。 周窈棠顾不得许多,脑海中还回味着母亲先前的话语,但是这一晚发生的事太多了,此刻她脑中更是一团乱麻。本就是朵被呵护在温宅中的娇蕊,从未经过这般事——家宅大火,父母被人寻仇骤然离世,母亲又拼着一口气与自己交待了许多话,一时间竟无法全然消化。 周窈棠抬头望着自家宅院内升起的火光,默念了段心经,而后就地跪下,对着后厢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 做完这些,周窈棠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巷子,心里只记着母亲叫她寻了二哥哥和大嫂,于是便在街上一路抹着泪昏头昏脑地走着。好在今日是中元圣节,人都聚在护城河边放河灯,只有零星路人经过,见她抽泣只道是在奠念先祖,并未察觉到周窈棠的怪异之处。 周窈棠只记得下午与二哥哥分别时,他是去桓王府办差事,于是依着记忆一路浑浑噩噩地摸到了桓王府的门前。自城西南至北,平日里她坐着软轿都嫌疲累的路,今时今日腿都木了,竟只恨自个儿的脚程不够快。 第四十章 鱼游釜中(一) 好容易到了,周窈棠按捺住心中忐忑,硬着头皮上前叩了王府前的门环。 若说在平日里,桓王府对她来说其实也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今日,她的心中满含着悲思和期望。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直教周窈棠觉得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令她满心的怯意——她只怕叩开这扇门,听到的不是自己心中期望的消息。 周窈棠望着门环,这转瞬的几秒对她来讲万分漫长。 不一会儿,王府的门便打开了,开门的竟是赫连桓的师爷溯溪。他一见是周窈棠,又打量着她狼狈的模样,有些错愕道:“你可是周府的小姐?是你?这么晚了,怎的这副模样到王府来?” 随后又像是自己回过了味儿一般,温柔地笑着用手中的折扇打了打自己的额头道,“啧啧,你瞧我这榆木脑袋,定是来寻韫公子的罢——快进来,他就在里边同王爷议事呢。”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将周窈棠请进府,“今日中元,周小姐未曾去放花灯吗?” 还好,自己的二哥哥还是安全的——周窈棠听了溯溪的话,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泛了下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向前昏倒过去。 在失去意识前,周窈棠感到一支有力的折扇骨托着她的手臂,未免她摔倒,那人上前来扶过了她,一近身便传来一丝若隐若现的石楠腥香。 周窈棠眨了眨眼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奈何一晚上又惊又惧,一直憋着的血气此刻涌上额头,她无力地靠在身边人的肩上,只听见溯溪略带歉意又斯文的音色在她耳边道:“抱歉今日王府食鱼脍” 对方话音未落,周窈棠便失去了意识。 溯溪看了一眼怀中已晕过去的女子,收了手中的铁骨扇,一边令小厮下去打点,一边将周窈棠打横抱起向着王府客厢的倚翠小榭深处走去,嘴角渗出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 两个时辰前,桓王府。 车驾一路行至赫连王府,周韫下车便见府前四处张灯结彩,满是节日的氛围。 王府门前候着个迎宾的小厮和一位俏丽的掌事丫鬟,见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忙堆起笑脸迎了上来:“韫二爷,您来啦?快随奴婢进罢——” 周韫认出了那丫鬟正是桓王府的大掌事凌萱,于是客气地唤了声萱娘。心中却泛起了嘀咕:昨日殿下传话召自己只说要办些公务,今日瞧来这门前的阵仗竟像是要办个宴席一般? 虽是感到奇怪,他却也未曾多问,只随着萱娘一路进了王府。 萱娘像是有些看出了周韫的心思,悄声对着他道:“韫二爷,今儿我们殿下设宴款待,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定要伺候好了您——奴婢在这儿先同您透个底儿罢,今日可有您的大好呢!”语罢,她抿着嘴狡黠地一笑,又嘱咐道:“爷聪颖绝伦,等下若是猜到了什么,可莫要在我们殿下面前显露出来。” 周韫有些不明就里,却也只能任由萱娘领着,到了客厢之中去先行更衣。 周韫在厢内候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萱娘招呼着一个小厮拿来了一套衣衫,在门前令他伺候里边的自己换上,而后自己便退到外院去候着了。 周韫从未教旁人侍候着更过衣,听了这话更是十分地不自在。于是便只说自个儿来就好,那小厮听了吩咐放下衣衫便退下了,只留周韫一人在客厢内。 这时周韫又听见外边的萱娘与那小厮调笑道,“里头的爷如今脸皮子还薄着,可今后倒是要慢慢习惯了由旁人侍候呢。” 周韫依旧一头雾水,只当作未听见。他自个儿取了衣裳,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件深青色的缫丝锦衣,上面满是银丝暗纹,袖口处绣着代表桓王府的振翅金乌云纹图,低调而又大气。周韫一眼认出了这是王府官吏的公服,而深青色代表的是八品吏。 依着萱娘先前所言,又见了这件公服,周韫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他按捺着心下的激动,手微微颤抖着换上了那锦衣,又在腰间系上了相配的鍮石带銙。待他整理好通身装束,便神采奕奕地跨出了厢门。 在外头候着的萱娘抬眼瞧见周韫出来,眉开眼笑道:“韫二爷果然皎如玉树。” 周韫不好意思地笑笑,由萱娘一路领着进了王府正厅。 进了正厅,竟见王府中俨然已是一幅夜宴景象。 虽然还是下午时分,厅内的窗子都由厚厚的席帘挡着,不曾透进一丝光亮,厅里点满了灯,更令人觉得分不清时辰了。 赫连桓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位子上,他的案前左右两列皆是着王府吏服色的仕宦,这些人或是桓王府的僚士,或是有品阶的侍卫,都在品茗饮酒,一同笑谈着。堂前的优伶带着几个清倌儿唱着曲子,丝竹之声空灵婉转。 一见了周韫进来,赫连桓笑着对左右道:“这是咱们的渡北仓关津吏来了。” 两列人听了赫连桓的言语,皆侧目而视。 周韫忙躬身行了礼,赫连桓玩笑道:“周韫你瞧瞧,大伙儿伴着本王饿了一晌午的肚子,就等着你来,现在终于可开宴了。”语罢,他招手示意那些乐娘下去,门前的萱娘又将帘幕放下,掩上了厅门便退出去了。 众人见赫连桓起身,亲自上前去迎周韫,堂内本身喧闹的氛围瞬间严肃了起来。 周韫低着头,只听赫连桓在他面前温声道:“周氏韫听封——本王命你为桓王府从八品渡北仓计吏,即日起领冀州北仓计署事。你——可愿听令?” 四下安静,周韫的心脏兴奋地跃动着。他有些恍惚地抬首,正对上赫连桓鼓励的眼神和眉间一抹和煦的笑意,瞬间感到如沐春风般,便下意识地点了头。 跟着,周韫行了个大礼,口中坚定道:“殿下垂爱无以为报,今后属下但凭差遣。” 听了这话,赫连桓口中道好,又亲自扶起了他。这时两旁的幕僚们也跟着喝起了彩。 第四十一章 鱼游釜中(二) 赫连桓将手中一枚云纹鱼符递到了周韫的手上,告诉他道:“此乃证明你作为王府仕吏的符契,你可要收好,莫弄丢了。”见周韫应下,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本王只有任命八品以下府吏的权力,只能先委屈你了。你如此年轻,只要好生效力,吾再教人替你向上进些言,今后定能一路青云直上。” 周韫还未来得及回话,便被拉到席间,赫连桓指着他坐在自己左下首旁的位子上,道:“你边上的是你今后的上峰,冀州北军府使高堑,你可教他多为你指点一二。”而后赫连桓又交待了几句,周韫自是一一应下了, 周韫正想敬自己那上峰几杯,却见高堑率先起身酬酒道:“今后你我二人共事,大家便都是兄弟了。同为殿下谋事,若说什么指点,可真是折煞了高某。你是殿下看重的人,往后若发达了,莫忘了殿下今日慧眼识英便好。” 周韫道声不敢,与高堑共饮了一杯。而后两人又对着赫连桓连敬了几杯。 这时两侧的侍女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为众人的桌案上边布下了各式佳肴,其中不乏下酒的肥鲊鱼脍。跟着,乐师们也鱼贯而入,继续弹奏着丝竹管弦。 待到周韫三人饮完,众人又依次上前来敬酒道贺。 酒过三巡,周韫已然有些上头,恍惚间他感到席间的灯光变得有些晦暗,又隐约瞧见从赫连桓座位的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周韫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似是王府的师爷。 那师爷用手中的折扇遮了半面,凑在赫连桓身边与他耳语了几句,随后周韫瞧见二人目光一齐投向了自个儿。虽是遥遥一望,周韫也瞧不清他们的神情,却觉得周身突然躁郁了起来。 对视之下,那个师爷收了折扇,笑着走向了周韫,向他行了个平礼道:“在下溯溪,恭贺韫公子得封府吏。” 那叫做溯溪的师爷一近前来,周韫便感到他通身的石楠腥香。他微微皱了眉,却还是礼貌地回了礼,而后忍不住问道:“韫见师爷面善,敢问” 未待他说完,溯溪便像是已知晓了周韫心中所想一般,微微轻笑,道:“在下去过令府几次,与令尊有些公事交集。”语罢便端起边上的酒樽敬了周韫一杯。 周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与家父——是韫失敬了。”于是也端起了杯盏一饮而尽。 周韫见溯溪饮酒时以袖掩面,一应礼仪端正,教养也是极好,便心道这人必是不凡,竟懂得那官宦人家的礼节。 “在下还有事要办,韫爷尽可自便罢。” 瞧着溯溪正要转身离去,周韫有意示好,便低声与他道:“师爷——师爷可是在哪里沾染了石楠花儿?” 溯溪乍一听闻,回过头来先是一愣,随后旋即戏谑地一笑,立马指着桌上的酒菜道:“是那鱼脍的血腥气,适才在下不小心在后厨沾染了些。” 溯溪的眸底暗涌着些周韫看不懂的情感。 溯溪离去之后,众人又一涌而上,哄着周韫喝了数盏,仿佛他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朝之权贵。 周韫隐约间仿佛看见架通天云梯自九天之外纵至自己的面前,只要他向前迈步,便可青云直上。他心道,如今府中可真是双喜临门了——待宴毕了,还要快些回家去告诉母亲这好消息。 念此,周韫更是不停地端起酒樽灌下琼浆,灌到他头晕目眩,渐渐地,再也分不清眼前的人影。 暗厢内,有两个男子。 只听见一个男子躬着身子对另一个断断续续的低声耳语:“爷,咱们的计划有些变数那女子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利把一个丫鬟当成了如今竟还活着,不知爷有何打算?” 另一边被叫做爷的男子沉吟道:“罢了,她平日里便是待旁人极好,她的丫鬟定然是打扮得不似寻常下人,你们看错也算是她命缘如此。只是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漏网之鱼?” “应是没有了,我们细细检查过,没有放过一个活口。” 高位的男子闻言叹了口气,询问道:“另一边呢?” 下首的男子答道:“那头更是好办,影侍们寻到他时,他还在那甜水儿胡同中养着的外室怀里头醉生梦死呢。” 高位男子冷笑一声,“牡丹花下死,他倒是风流。” “是啊,也不枉他此生了。听影侍的弟兄们讲,同他在一起的外室女子已孕九月有余,那孕妇见着自己的官人被绑了当即娇滴滴地哭喊着求饶的话,弟兄们也自然给她了个痛快。只是可惜,那高高隆起的孕腹被生生剖开,里头还是个男胎。他眼睁睁见着自己快要瓜熟蒂落的儿子就这么成了瘫烂泥,受了刺激当场便昏死过去了。” 下首的男子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了现场一般,越到惨烈之处越是兴奋,可见这简直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鬼,“这么一来便更好办了,影侍们收拾了那孕妇和婴孩的尸体,又将现场清理了,再将他往房梁上一吊,伪装好他悬梁自尽的假象,任凭谁也分辨不出端倪来了。” 高位的男子闻言皱了皱眉,斜睨了下首的男子一眼,“逢着节典,还是莫讲这些言语了。” 下首的人哂笑道:“是了是了,是该忌讳些。不过如此一夜过去,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终于被料理了,谁教他们不一心为您办事呢。大计当前,属下们自当为您保守住一切秘密。” 高位男子叹息一声:“那风流匹夫倒也罢了,只是周他确是个会办事的,这么一来真是可惜可叹。” 下首的人进言道:“能干的人普天之下多得是,以后再找便好,您可别可怜这不忠之人。只是那女主上可有何计划?” 高位男子反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下首的男子像是早就准备好一般,立即附在高位男子的耳边耳语了一番,说完后又补充道:“既然她张了这副皮囊,可不好白白浪费了。” 那高位男子听了,却迟迟不语。见对方没有回应,下首的男子又进言道:“主上可要把握这大好的机遇,莫要因着一时不忍,白白浪费了这枚棋子,她可比他更好用。若是掌控得宜,定是我们成就大计的关键助益。” “只是不知她到底知晓多少,若是未曾窥得我们的秘密便罢了,只需好好调教一番;若是她卖弄小聪明,坏了我们的大计,那只能”语罢,下首的男子在自己颈间比了个手势。 高位的男子权衡了片刻,终是有些艰难地点了头:“如此,便依先生所言。” 下首的男子闻言阴笑道:“主上英明!如此还需您去探她一探” 第四十二章 曙后星孤(一) 子夜里,被安置在倚翠小榭中的周窈棠悠悠转醒。 “二哥哥!”周窈棠醒来前呓语道,伸手向前却扑了个空。 她一睁眼便见着赫连桓坐在榻边,关切地看着自己,萱娘在一旁侍候着。 见她醒来,赫连桓赶忙吩咐萱娘端上了一盏汤药,自己上前用手抚着周窈棠的前额,然后十分怜惜地安慰道:“棠儿莫慌,我已令府中大夫替你瞧过了。你适才昏倒,是因着先前大悲大恸,又吸进了些烟熏着了。你身上的擦伤也已上了药,并无大碍。你——你且先宽下心来” 说到这里,赫连桓已是不忍。周窈棠闭上双眸,心中一切明了,适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噩梦是真实的。 眼角静悄悄地滚出一滴泪珠来,周窈棠有些颤抖着用手拭去,而后抬眸惨淡一笑。她压抑着喉头翻滚而出的呜咽声,好容易挤出了句:“殿下令殿下费心了。” 说完这句,周窈棠一言不发地仰躺在榻间捂着脸,脖颈上的青筋凸起,想要忍着不教自己哭出来而不住颤抖着纤细的手臂。 赫连桓见她这副隐忍着的可怜模样,再也不想其他,连礼节也顾不上,一把将那娇柔的身躯搂在了怀中,一边用手拍着她的脊背,一边连声安慰道:“棠儿,别怕。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罢,大哭一场也好过现在这般憋在心里。” 周窈棠整个人被圈在赫连桓坚实的臂膀中,她轻轻颤抖着倚在赫连桓的肩上,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无声地从眼眶中滑落了出来。 过了片刻,萱娘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汤药放在塌边的案几上,见此情景便马上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到周窈棠稍微冷静了些,赫连桓腾出手来将汤药端过来,舀了一勺慢慢吹凉,又自己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这才哄着怀中还在抽噎的女子道:“棠儿,先把这药喝了罢。” 周窈棠闻言点了点头,往日里连浓茶汤都嫌苦的她,此劫竟乖巧地一勺一勺将整碗汤药尽数喝了下去。 赫连桓瞧着她这般模样,自是无比怜惜地将一颗蜜饯果子递到了周窈棠的唇边,哪知周窈棠却是摇了摇头,只捉着自己的手臂,口中急切地问道:“殿下,我二哥哥呢?可否能带棠儿去寻他?” 赫连桓微微一笑,“你二哥哥正在王府上,只是吃醉了酒,此刻应是还在昏睡” 周窈棠闻言挑起眉毛,压抑着怒意道:“什么?他好大的心肝,竟还有心思在王府吃酒,是连自家父母都不管不顾了么?” 赫连桓忙按住正要下榻的周窈棠解释道:“这不怪你二哥哥——都是我不好,近日里为他谋了个王府仕吏的差事,一心念着待到今日过节在众人面前好好抬举他,这才办了个宴席,哪知却碰上我们同在厅内吃酒,一晚上外头什么动静你二哥哥是一概不知的,你莫怪他,就连现在,他也还是被蒙在鼓里呢。”赫连桓不忍讲完,只叹了口气。 周窈棠听赫连桓如此讲,便问道:“殿下已知晓了?” 赫连桓点了点头,“你昏倒在我门前,王府卫才瞧见城中火光溯溪回了我后便派王府侍卫们去查了,也替你们报了官府。你莫担心,相信很快便能真相大白了。只是那样的情况,你是怎的逃出来的?” 周窈棠一想到当时的场景便浑身发冷,“我当时正在同阿忆一起放花灯,我,我听人说起火了,便跑回家去瞧,哪知回府便” 赫连桓抚着周窈棠的脊背为她顺气,温声问道:“听着救火的人讲,当时有个小姑娘跑进火场去了,就是你罢?那般大的火,且不说会被困住,万一纵火的人还在里头,你如何逃了出来?” 周窈棠摇了摇头,心中记着母亲的嘱咐,于是只含糊地讲了自己脱身时的情况:“当时火太大了,我才冲进府门便被大火拦住了,燎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府中水汽重,我只被熏了几口,便贴着墙根绕了侧墙翻出来的。” 赫连桓听了,又怜又气道:“你怎的这般傻,火那般大,救火的都来不及,你还要冲进去!好在如今无事,不然你二哥哥他也”说到这里,赫连桓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只得尴尬地岔开了话题,“如今你二哥哥还睡在隔壁,他什么都不知晓,待到天亮了我教萱娘带你去找他罢。只是你可曾想好如何告知他?” 听了赫连桓的话,周窈棠愣住了,是啊,自己要怎么将这比噩梦还要残忍的夜晚发生的事,一一描述给自己的二哥哥呢? 赫连桓见到周窈棠又要暗暗垂泪的表情,便安慰道:“棠儿莫慌,适时我多令几个去调查的侍卫陪你去说罢。只是可怜了你二哥哥,本来打算教他跟着自个儿的上峰今日便出发上任的如今这般,只好待他同你料理好了府中事宜,再上路了。” 赫连桓小心翼翼地讲着,避免用那些“丧”啊,“葬”啊的字眼,免得又勾起周窈棠的伤怀。 见周窈棠点了点头,赫连桓又继续宽慰道,“你先莫过于担忧,你二哥哥还在,他大可担待着一切。再不济,还有我呢。”语罢,已是深夜。 赫连桓便哄着周窈棠先歇下,哪知她一闭眼,眼前就浮起了全府葬身火海的惨烈景象,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下了。 过了半宿,萱娘在外头传话,说是下头的侍卫有情况要禀报,将赫连桓叫了出去,只留下周窈棠一人。 四下无人,周窈棠依在塌上,悄悄地从怀中摸出了母亲临终前交给自己的孔雀玉牌,心里想着母亲嘱咐自己的那些话,手中缓缓摩挲着玉牌上的花纹。 母亲拼着一口气叮嘱自己要寻了二哥哥和大嫂嫂,拿着玉牌进洛安京中寻郭太傅——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只因着自家得罪了什么人要被灭口,现在还活着的三人更是无比危险。 尤其是周窈棠自己。 想着先前赫连桓的话,二哥哥如今什么也不知晓,明日他本要去赴职,现在瞧来却是不成了。且不说如今大嫂的下落毫无头绪,二哥哥他若是知晓了此事,该有多懊悔和难过? 周窈棠心中各般杂乱无章地揉在一起,左右拿不定主意,只盼着赫连桓快些回来,好与他商议一二——毕竟如今自己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桓王府了,这也许是今夜唯一欣慰的事罢。 这样想着,周窈棠又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收入了怀中,静静候着。 第四十三章 曙后星孤(二) 稍过了一会儿,赫连桓推开厢门进来了。一见着他,周窈棠忙从塌上起身问道:“可是我家那边有消息了?” 赫连桓一进来便铁青着脸,坐在榻边只抚着周窈棠的头,绷着脸一言不发。 周窈棠见他的脸色不好,心中咯噔一声,只战战兢兢地追问道:“殿下,如今已是这般了,求你你若是查到了些什么尽可告知我罢!” 赫连桓怜悯地望着周窈棠,眼中是无限地心疼,口中叹息一声,道:“棠儿,你一介弱质女流那里头牵扯甚广,有些事,还是不知晓的好。你刚刚经历了这些事,还是且安心养着,一切就交给我和你二哥哥去办罢。” 听了这话,周窈棠眼中流下了泪来,她大声质问赫连桓:“不!到底是何事,这背后有什么,你不能瞒着我!我知晓是我爹得罪了什么人,我府上的人是被灭口的!他们都是枉死的!你到底查到了些什么,为什么不愿告诉我!” 讲到自家惨死处,周窈棠声泪俱下,她瞧见赫连桓的神情从悲悯到震惊,再到夹杂着惋惜和恐惧等其他复杂的情绪,似是打定了不告诉她任何事的主意。 这时帘外风直吹得榭中竹林响动,窸窸窣窣的。 周窈棠忽然从塌上爬起,扑通一声跪在了赫连桓面前地上,她哭着抱住赫连桓的膝盖,仰头望着他,口中哀求道:“桓王哥哥,到底都查到了什么?棠儿求您,求您告诉我罢!就算是这背后有天大的阴谋和危险,也好过一直被蒙在鼓里啊!” 赫连桓望着周窈棠充满痛苦的面庞,摇了摇头,“棠儿,这背后的事是你无法承受的,就算是我探听到了这一点点的消息,怕是也凶多吉少了。这其中牵扯到了前朝,知晓得越少就越安全啊。” 周窈棠闻言起初十分不解,许多心思在脑海里转了几转,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霎时间感到无比恐惧,她颤抖着问:“是连桓王府都那岂不是,岂不是皇?” 话音还未落下,赫连桓已上前捂住了周窈棠的嘴,在自己的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口中诧异道,“你怎么想到的?” “你适才讲的,自己都凶多吉少了。所以桓王府都无法抗衡的,结合近日里在江州发生的,自然只有京中的势力了。只是棠儿不解,我父亲到底在官府中得罪了什么人,竟能惹得那般人来,做这种事?” 赫连桓眸色闪烁着。他权衡了片刻,见周窈棠已猜了大半,拗不过她似的叹息一声道:“棠儿,你真是冰雪聪明。只是我能力范围有限,能够探听到的也不多,现在我只能将我知晓的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听了之后切不可妄动。” 周窈棠连忙点了点头,于是赫连桓便将自己的属下所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周窈棠。 “唉,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终究是我害了你父亲啊!前朝的那位一直想寻个由头将我处置了,谁知他竟要挟你父亲一直替他做了那些事,你父亲感念我对他的知遇之恩,一直不肯行嫁祸之事。如今他见栽赃不成,竟然卸磨杀驴!棠儿,你可怪我?要不是我,当初若未将你父亲引荐给官府,今天也不会遭此杀身之祸了。”说完,赫连桓懊悔地感叹道。 周窈棠不解道:“依殿下所言,我爹他当时进了官府没多久,便被皇京中那位的暗线给选中,被那位要挟着了。我爹这些年里所办的公务,竟然全都是在替那位侵吞盐课?我爹,我爹他不是这样的人!” 赫连桓无奈道:“你父亲的本性必然不是如此。只是因着他原先为我办过事,京里那人看中的就是这点,为了将一切嫁祸给我,于是那人便一直以身家要挟你父亲,这些年来替那人昧了数笔巨款。” 赫连桓冷笑一声,继续道:“如今来江州彻查的内监司,便是京中那人想要收网才派来的,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为了栽赃嫁祸!” “如此可悲可叹,那人前十几年里装作与我兄友弟恭,如今按捺不住自己本性暴露,为了将我置罪竟赔上了你一家的性命!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坐那天下之主的位子!”赫连桓自替周窈棠悲愤不平,语气也愈发地愤怒。 周窈棠本只是个养在闺中的小女孩,不知自家这事背后竟牵扯了这么大的阴谋,乍一听到这些更是感到恐惧。她脊背发凉,已冒出了许多冷汗,如今夹杂着怒意,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周窈棠的内心中已明了几分,依着赫连桓所言,暗中加害自家人的竟是当今皇上。他不仅想将桓王赶尽杀绝,为了一己私欲强迫自己的父亲替他贪腐税盐,如今嫁祸自己的皇弟不成又将她一家灭了口,这是多阴毒的心肠才能做下的事?赫连桓说得没错,这种狠辣卑鄙的小人根本不配当皇上! 周窈棠又想起母亲临终前嘱咐自己去寻外祖。只是如今外祖还在朝中做官,若是知晓了整件事背后的隐情,还肯庇护自己与兄嫂三人吗?且不说母亲已与郭府断了联络,就算是外祖愿意帮自己,那以一府之力如何抗衡那万人之上的皇权?——只怕是要重蹈了周府的覆辙罢。 想到这里,周窈棠有些心灰意冷,她蜷缩在榻角,不知所措。 赫连桓望着眼前女子的可怜模样,安慰道:“如今的境况来看,你跟你二哥哥已经很危险了。只是你们二人现下皆在我府内,旁的那些无人知晓你们还活着的消息。棠儿放心,只要今后你们二人隐姓埋名住在我府里,我赫连桓若在一日,便没人动的了你们。你若愿意信我,便听从我的安排可好?” 周窈棠听了这话瞬间泪眼婆娑,她抬头对上赫连桓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冷声问道:“若如此苟且残生,大仇,何时得报?” 第四十四章 各怀心事(一) 崔屿忆站在东大街的街口左顾右盼,好容易等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琳琅回府衙叫来的车驾。 崔屿忆就着琳琅的手一脚跨了上去,还未坐稳便训斥道:“怎来的这样慢,教我等了大半个时辰!”虽说是训斥,但在琳琅听来,自家小姐一向温和,此刻也只是稍提高了些音量而已。 前头的车夫倒是听了一耳,未待琳琅回话便替她开解道,“小姐莫怪,琳琅姑娘的脚程也够快了。只是今日过节,这街上各处都被围得水泄不通,车驾不好以平日的速度驰骋啊。” 崔屿忆闻言皱了皱眉,道:“是我心焦,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等得,那火可等不得!你且尽量快些沿着大路往周府去,人多的地方也莫乱闯就是了。” 外头的车夫闻言便赶忙吆喝着,连抽了两鞭。 这时,崔屿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琳琅,你回去时可有报予爹爹?官府可派人去了?” 琳琅回答道:“因着今日的节典,衙门里头本来就没几个人值守。我回去的时候,老爷跟夫人、并几个大人正陪着朝廷来的公公用晚宴呢。瞧那阵仗,以我的身份也不好打搅,所以我就只悄悄告知了老爷身边的小厮,由他转告了——说老爷那边会看着安排的。” 说完,琳琅见自家小姐依旧十分担忧,便贴心地安慰道:“小姐,您放心罢,老爷肯定已派人去了。再说了,周小姐一家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退一步讲,如今还不知那边到底是什么个光景,到时指不定是旁的人家在做法事——虚惊一场呢!” 崔屿忆闻言轻叹道,“那般大的火光唉,如你所言便是最好了。这傻棠儿,就那么自己跑到大街上去了,也不知咱们还能不能接到她。琳琅,你帮我仔细盯着你那一侧,看看能否瞧见周小姐或者她的侍女秦艽。”说着,她一边打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帘向外张望去。 琳琅干脆地应下,主仆二人一齐向窗外观望着。 崔屿忆扭着脖子瞧了一路,也未曾碰上她的挚友。她的眼皮子一直突突地跳着,于是只得令前边的马车夫一路疾驰至江州西南郊的周府。 未到周府门前,崔屿忆便已从车窗瞧见那冲天的火光。 如今这惨烈的光景就在眼前,一路上都忧心忡忡的她早耐不住,马车一停,不待琳琅下去扶她,便顾不得形象得自个儿先行一步跳下了车驾。 “崔小姐!崔小姐!求您、求您劝劝崔老爷,救救我家小姐罢!” 崔屿忆刚一下车,便见周府门前已围了一圈救火官兵的和凑热闹的老百姓,一个身影忽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上来便抱住她的腿,跪在自己的面前一边不住地磕着头,一边哭诉道。 琳琅正要上前护住自家小姐,她先凑上前去想将那人拉开,结果靠近竟看到那人是周窈棠的贴身侍女秦艽。 崔屿忆和琳琅连忙一同扶起了秦艽,崔屿忆惊讶地问道:“你家小姐?棠儿她怎么了?!秦艽,你先莫慌,你细细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去寻了软轿,未曾接到棠儿吗?”说着,她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琳琅,后者替秦艽拭了拭脸。 秦艽先前一直在周府门前死活闹着要闯进火场去,奈何被左右的人群拉住,如今脸上也已被大火熏地焦黑,身上本来精致的衣裙也被扯破了角,再也不复平日里那股子傲气和体面。 秦艽抽泣着,一边用帕子抹着脸上的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话道:“都是我不好!小姐教我、教我先前去寻,那软轿可是大过节的,街上、街上哪有轿夫可雇?我见左右寻不到,便只能、便自个儿寻着路跑回来了,只是一路上也未碰到小姐” 秦艽面上的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不住落下,随着她擦眼泪的动作,脸上的焦黑痕迹与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早已看不清她的容貌,“我跑回来,才,才听人讲,这火已烧了大半天小姐快我一步到达,小姐她,她竟冲进火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火势太大,旁的人拉住我不让我进去,也没人敢进去救小姐崔,崔小姐,求您劝劝刺史大人,派人救救我家小姐罢。” 语罢,秦艽又要跪下叩头,却被琳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崔屿忆听了这话一时间也愣住了,有些颤抖地问道:“你、你说什么?棠儿她就这么冲进火场去了?” 秦艽流着眼泪点了点头,半低着身子抽噎道:“我、我求了那些官兵,但是我人微言轻,他们都说火太大了,没法儿进去救人。崔小姐,您是刺史大人的千金,您说话一定顶用!求您帮帮我,我们小姐,去劝劝那些官兵罢” “你且先起来” 未待崔屿忆说完话,秦艽又猛地挣开了琳琅,只身跪在了地上,哭求着道:“崔小姐,秦艽本身就是个奴婢,做牛做马的身子,只是我家小姐您就是能替奴婢跟衙门的官兵讲一声,放奴婢进去火场救小姐也成!就算是让奴婢这条贱命,去换了小姐也好啊!奴婢求您,您若愿意救她,只要您开口,将来我怎么报答您都行!” 崔屿忆听了周窈棠已冲进火场的消息本就无比担忧,秦艽又昏了头似的一味地求救,讲些傻话。此刻听了这“一命换一命”的昏话,更是如火上浇油一般,崔屿忆心情又焦灼了一分。但是她心知此刻自个儿是第一个不能慌张的人,于是便强按住燥意,上前扶起了秦艽。 崔屿忆眉头微微皱着,温声道:“你先莫急,先起来听我把话讲完。棠儿是我的挚友,我此刻比你更心焦。莫说是你如今这般求我,就算是你未曾开口,我也自会想尽法子救人的。你放心,我定会帮着救你家小姐的。” 听着自己小姐这样说,琳琅瞧着边上逐渐围过来的群众,便上前拉过了秦艽,道:“秦艽,你现在这样扯着我家小姐,一味地缠着,小姐她还怎么帮你?适才你也听我家小姐讲了,就放心罢。瞧你这模样,且先上车歇歇,静静心罢。” 说着,琳琅一边将情绪激动的秦艽扶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边同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得了令,待琳琅一关好厢门便载着里头的秦艽朝衙门方向驶去。 第四十六章 如怨如慕(一) 崔屿忆虽依着母亲所言回了自个儿的厢房,但心中隐隐还有些担忧。 奈何她心知此刻除了等父亲传回消息来也别无他法,左右也是个等,倒不如先歇下来养养精神。 琳琅帮着崔屿忆卸了钗环首饰,又打来了一桶热水,好教自家小姐在里头泡个澡,松泛松泛身子。 奔波劳累了一晚,崔屿忆也确实身心俱疲。她将身子整个儿浸入水中,乏力地靠在木桶的边缘。 因着之前一直紧绷着神经,除了要救棠儿的念头,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如今稍稍可以松一口气儿,崔屿忆将自己的肢体舒展开来,竟才觉察出周身疼痛酸软,只是脑海中始终担忧着挚友的安危,交织着父亲临走时的神情,挥之不去。 崔屿忆在火场时因为紧张而一直保持着捏拳的动作,如今摊开手掌细细瞧来,自己的掌心竟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红印。 琳琅见状便取了栀子油来,心疼地替崔屿忆揉着。 待崔屿忆泡好了澡想要歇下,已是三更天了。她闭了眼,在沉静的夜里听着更漏滴答,眼前却一直浮现出周府大火的场景,和自己幻想出的棠儿冲进火场时的景象,在塌上辗转反侧起来。 江州七月的天本就闷得人不得安眠,崔屿忆见自个儿左右都是烦躁,索性直接合衣从塌上爬了起来,唤了琳琅来。 崔屿忆问道:“你可打听了周府其他人去了哪里?他们又将秦艽安置在了何处?” “奴婢先前去问了,周府的人不知去向。而碧琇那边回了话来,说是夫人将秦艽安置在客厢的下人房中了。” 崔屿忆点了点头,略略思索一番后道:“你去瞧瞧,若是她冷静下来了,便带到我跟前来。记得同母亲身边的刘嬷嬷回个话,就说我有些问题要问她。” 琳琅干脆地应下,便退出了厢房。不一会儿,便带着秦艽进来了。 崔屿忆正在案前对着一本诗经发呆,她听见动静抬眼,便瞧见秦艽跟在琳琅身后进了来。秦艽显然是已被带着梳洗过了,先前散乱的鬓发如今重新梳好,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只是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十分苍白。 崔屿忆关切地问道:“秦艽如今可好些了?身上可有受什么伤?” 秦艽总算冷静了,上前对着崔屿忆行了个大礼,低着头答道:“谢崔小姐挂怀,奴婢没什么大碍。只是先前、先前一时被那大火冲昏了头,对崔小姐大放厥词、言语不敬,秦艽在此赔罪。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崔小姐海涵。” 崔屿忆十分温和地一笑,抬手赐了座,“你没事便好,快坐罢。”说着又令琳琅给她看了盏宁神茶,“瞧你说的,当时你不也是因着对你家小姐的一片忠心,关心则乱嘛,称不上什么得罪啊、不敬的,这些都是没有的事。” 秦艽听了连忙又诚惶诚恐地谢过。秦艽抿了口茶,有些想要开口,但是又怯生生地瞧了对面的主仆二人一眼,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去。 崔屿忆瞧着她拘谨的样子,心下已猜到了几分她想要问什么,于是便温和地说道:“你在崔府莫要拘着,若是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大可同琳琅和我讲。但是关于你家小姐和周府,如今我也不知道形势如何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先前我答应过你的已做到了——我只来得及劝了爹爹,衙役们也会尽力救援。至于结果如何,我同你一样,讲了两句便被送回来了。” 说着崔屿忆苦笑了一声,“如今,我也只能等待衙门传回来的消息了。” 秦艽听了,十分感激地跪下,又行了一礼道:“崔小姐大恩,奴婢无以为报,今后若有哪里用得上奴婢的地方” 未待秦艽说完,崔屿忆便上前去扶起了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莫再讲这些谢辞了。我同你是一样的,盼着棠儿能”说着,崔屿忆鼻头一酸,她拿出绢子拭了拭眼角,“我唤你过来,其实是有些睡不着,想同你问问当时的境况。你可瞧见了?” 秦艽摇了摇头,道:“奴婢当时也是听旁人讲的,未曾亲自瞧见。”而后,她又将当时听来的情况重复给了崔屿忆。 “你是说,你家老爷、夫人,还有哥儿们,他们、他们全都在那火场中?”崔屿忆本来只是以为周府宅子失火,里边的家眷妇孺等人都已被衙门安置了,如今却听秦艽讲,里边的人竟然全在那火场中! ——怪不得棠儿会那般冲进去! ——他呢?他的身手不差,若是察觉起火,也应是能逃出来才对。 只是如今,自己这俩人连身在何处都不知晓,安危境况更是亟亟可危。 崔屿忆一时间只觉得脑海中各般念头如洪水般一涌而上,冷静智慧如她,此刻竟也有些慌了神。但是耐着秦艽在自己面前,内心的焦躁和担忧不好全然表现出来,崔屿忆只好转过了身,佯装镇定地坐回案前,悄悄弯下身子,有些痛苦地揉了揉心口。 琳琅一眼便察觉出了自家小姐的情绪,于是迅速地借口小姐有些疲惫、要歇下了,将秦艽支了出去,然后立马将心烦意乱的崔屿忆扶回了塌上。 崔屿忆躺在塌上,浑浑噩噩中半梦半醒着,想象周韫与周窈棠逃出去的场景和他们全家葬身火海的噩梦交织着,就这样过了一晚。 到了下半夜,崔屿忆从梦魇中第三次惊醒,只感觉周身无比燥热,一身冷汗裹着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旁守着的琳琅见状替她用手巾擦了又擦。 “琳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还有一刻便到卯时了,您再睡一会儿罢。” 崔屿忆坐起身子,道:“不了,左右也是被魇着,倒不如起了。对了,母亲房中可有传话过来?” 琳琅摇了摇头,崔屿忆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这样左等右等也不是个法子,你侍候我一道去母亲房里请安罢。” 崔屿忆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迈着端庄而迅速的步伐来到了钟氏的正厢门外。 第四十七章 如怨如慕(二) 崔屿忆从厢房出来时才发现昨夜淅淅沥沥地下了点小雨,地面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此时的天已微微露出鱼肚白,东边被笼罩了一丝破晓之光。 到了正厢外边,只见厢门虚掩着,门前也没有嬷嬷守着,崔屿忆心道莫不是母亲还未起? 于是她敛了敛心神,正要教琳琅叩门时,却听见里头传来母亲与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老爷刚刚才传了话回来,那周府那边怎样了?” “回夫人,周府火势太大,衙门里头的人扑了一晚上都未曾有法子扑灭,好在前头下了点儿小雨,这才好容易浇灭了那一院子的火。”一个年轻男子答道,听着语气像是崔刺史身边的侍卫。 只听钟氏叹了口气道:“是上天垂怜了,那周府的人都怎么样了?那小女儿可救出来了?旁的人呢?” “回夫人,老爷说、说是,先教不要告诉小姐,周府的人一个都没能救出来。” “什么?!” “那扑天大火烧了一晚上,待灭了才勉强能进去人,属下进去远远瞧了眼,那满院子的全都被烧焦了,根本辨认不出来到底是人还是旁的物件儿此刻老爷正督着衙门的仵作,在里头一个个儿地检验、呃,辨认和检验尸体呢。”那侍卫也是十分不忍,虽是有条不紊地回着话,语气却也有些磕巴。 听了这话,钟氏在里头沉默了,许久都未曾说话,像是在默默在心里替周家哀悼,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钟氏心里确是在思考这整件事为何发生,何人做下的,又有何目的?可会波及到刺史府,等等。 盘算了一会儿,只听她吩咐那侍卫道:“你且去给老爷传话,就说我知晓了,一切会看着办的,教他尽心去查办罢。你继续跟着老爷,有何动静记得要速传话回来。” 那侍卫应下了,便立刻起身告退。 崔屿忆在门前听着里头的言语有些发怔,待那侍卫已迅速退出了厢门,她才想起要避开,结果一个躲闪不及,竟与那侍卫撞了面儿。 那侍卫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一眼崔屿忆的神情,便已知她知晓了,于是愧疚地退身告罪了一声,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钟氏在里头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于是便将崔屿忆传了进来,又教琳琅关上门在外头候着。 钟氏瞧着女儿进来的模样,叹了口气,“你父亲本是怕你知晓了难受,才不教告诉你的。我正想着过些时日再缓缓告知予你听,哪知你竟在门前” 崔屿忆不知自己早已红了眼圈,毕竟她在门外探听到那噩耗时,大脑已一片空白了。 此刻她只守着规矩十分机械地行了个礼,勉强端着身子,回话道:“母亲恕罪,女儿不是有意站在门前偷听的。只是周府,怎么,怎么就” 说到一半,崔屿忆有些说不下去了。 钟氏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周氏一家子可怜见的,他家小女儿与你又那般好,你伤心些也是无妨,只是切莫失了规矩与分寸。” 说着,钟氏将自己的女儿拢到了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 “你父亲也有他的难处,作为一州的刺史,要考量的自然更多些,昨儿晚上已是很顾着你的心思了。只是如今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你可切莫再去扰他,你可明白?” 见崔屿忆难过地点着头,钟氏便知自己的女儿虽伤心,但理智尚存,于是欣慰了几分。 “你放心,那周郭氏母家好歹与你外祖有些交情,待一切尘埃落定,为娘自会封笔厚银子,好好葬了他们一家。适时,你若想去吊唁也好、悼念也罢,只是如今,可莫要出去说道,也不可再给衙门添乱子了。” 崔屿忆一一应下,本就强忍着流泪的情绪拘着礼,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想起周窈棠一家人的境况更是感到悲痛万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左右徘徊着。 知女莫若母,钟氏瞧着崔屿忆面上快要绷不住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吩咐琳琅扶着崔屿忆回房歇息了。 临走时,崔屿忆像是又想起些什么,眼看着眸中的泪珠就要落下,却又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回过了头,问道:“母亲,周府的丫鬟秦艽,您准备作何打算?” 钟氏神情有些复杂,并没有回答。 因为她还未曾想好如何安排那个丫鬟的去向——这稍有些棘手。 一是因着周府着了火,那丫鬟的卖身契已付之一炬了,若是自个儿卖个好将她放了去,也算是皆大欢喜。但是又怕她一个小丫头没了亲人,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沾上,反倒是害了人家。 若是依旧当着婢子交给衙门,教他们重新拟了契、安置了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丫头如此命苦,若是不幸摊上了什么不善的主家,别又恨上了崔府给她的安排。 崔屿忆探了探自己母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可否令衙门重新拟了秦艽的身契,允女儿将秦艽留在身边?” 钟氏闻言惊讶道:“为何?” “秦艽是棠儿的贴身侍女,棠儿又是我的挚友,如今周府蒙难,女儿想留秦艽在身边以作念想。再者,若是今后周府的案情有何动向,留秦艽在刺史府中也可代为作证。” 崔屿忆虽心中悲恸,但依旧强自镇定,口中有条不紊地游说着钟氏,一心想将秦艽留下。 崔屿忆讲的也是实话,一方面她不放心将秦艽放出去,与其碰上不知脾性的主家,倒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代为照拂些,也算是为挚友尽最后一份心。 另一方面,她对周府的大火还是心存疑窦的——那样大的火,到底是人为还是天灾?若是日后查起来,秦艽也算是最后的人证,她在刺史府中无需抛头露面,被查问起来也方便些。 钟氏听着女儿所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赞许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你且先候着,待我传了那丫鬟来,问问她自个儿的意思,再做决断不迟。” 第四十八章 如怨如慕(三) 不一会儿,秦艽被传了进来。 待她行了礼,钟氏将周府如今的境况简单地告诉了秦艽,而后温声对她说道:“我传你过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如今你的主家已无人了,衙门可以为你做主,你可有何想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秦艽来讲无异于是晴天霹雳。秦艽听闻了周氏一家的死讯,早已抹起了眼泪,豆大的泪珠子就那么一颗颗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从小便被自己的生母当作拖油瓶拿出去卖了,秦艽庆幸自己遇到了周夫人,受到周夫人和自家小姐的垂怜,二人又那般待她好——从未将她当作卑贱的下人看待,秦艽以为自己好容易过上了好日子。 而现在,一直怜惜自己的主家落了难,如今又一次失了庇护,今后的日子在秦艽看来,也完全失去了盼头。 秦艽心中有些哀怨,呜呜地落着泪,但到底是念着自己如今身在刺史府中,只得克制着小声抽噎,一边答道:“秦艽,全凭夫人安排。” 钟氏瞧着她也是个半大的少女,这副模样着实教人心疼,于是便问道:“我家姐儿有意留下你,不知你可愿意?若是你想教我将你放了出去,也无不可。” 秦艽听闻此言,在心中盘算道,自己已失了可以倚靠的主家,自己左右都是伺候人的命,与其被放到外头,不知道去哪里苟延残喘,倒不如留在刺史府中做个丫鬟来的体面些。 而崔小姐又是个好相与的,平日里以她与自家小姐生前的交情,也定会对自己更为宽厚仁慈些——由今日有意留下自己便可看出。只要日后自己尽心得力些服侍,后头升个大丫头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秦艽从悲痛和担忧中渐渐缓过了劲儿来,她心思转了几转,其实也就几秒钟的功夫。 只见秦艽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呜咽着涕零道:“谢夫人、崔小姐垂怜,秦艽何德何能,接连遇上两位仁厚的主家。蒙崔小姐不弃,也依着先前的承诺,崔小姐既已守信,秦艽也该履诺,今后愿凭差遣。” 说着,她对钟氏和崔屿忆依次行了个叩首大礼。 钟氏见她确实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模样,于是便提点了几句,无非是些今后要谨记身份、忠心护主的话。 而后钟氏又告诉她既进了崔府,便要重新学习世家婢女的行事规矩,为了方便起见,指了崔屿忆身边的碧琇和琳琅一道教她规矩。 见秦艽乖巧地应下,钟氏便令嬷嬷将秦艽带下去安顿了。 秦艽走后,崔屿忆也算是了了心头一事。但她心里头依旧哀恸着,又强忍着泪水挨了不少时辰,只想着回厢去自个儿排遣一番。 崔屿忆正要告退,钟氏却在她临走前嘱咐了一句:“忆儿,我瞧那丫头应是有些城府,你要时时提点训诫着才好。对了,既已去侍候你了,可要重新给她赐个名字?” 崔屿忆勉强笑了笑,轻轻摇头道:“不必了,这名字是棠儿取的,取得极好,孩儿也念惯了的。” 钟氏叹了口气,“母亲知道你这孩子嘴上不说,实则心里重情重义的紧。罢了,那便随你去罢。她到底不是家生子,你且教碧琇和琳琅好生指点着罢。” 崔屿忆心知若是再不应,便又不知要被耳提面命到什么时候,于是她勉强敷衍着应下,便告退了。 崔屿忆一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待进了自己的院子,终是有些抑制不住,泪水如同蚁穴溃堤般,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内心却不住嘶吼着,只有喉咙因为哭泣而止不住颤抖着,呜呜咽咽的。 崔屿忆抬头望向前头衙门中伸出的梧桐树冠,又忆起去年夏日里棠儿与自己偷偷地在那树下边埋了梅子酒的时日,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挂了满腮。 崔屿忆忽然一边啜泣着一边朝那棵梧桐树跑去,那棵梧桐树在衙门的庭院角落里,崔屿忆从放工具的房中取了一把铁铲,跪坐在树下,一下一下地挖了起来。 琳琅将自家小姐的模样瞧在眼里,却只能心疼地规劝道:“小姐,还是让奴婢替您挖罢。这儿是府衙里头,您不好亲自动手的呀,若是教旁人瞧见了” 崔屿忆根本未听见琳琅的话,她只红着眼圈,狠命地挖着眼前的泥土。 昨儿夜里下了些小雨,表层的泥土已被润湿了,所以树根周边都十分松软。崔屿忆丝毫不费力地便挖出了一个小坑,从中取出一小坛杨梅酒。 琳琅正要扶起她,却见崔屿忆径直爬了起来,抱着那坛子酒便奔回了自个儿的院落。 回到了厢内,崔屿忆将厢门关上,下了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接着,她取出两只小盏想要将那坛酒启封。奈何她根本不忍心,只一边流着泪,一边苦笑着,又端详了坛壁许久。 二人一同埋下梅酒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而在周窈棠家里喝了她的那坛的光景在眼前浮现着,崔屿忆一遍遍地摩挲着上头的封泥,临了却终究不忍下手。 最后,崔屿忆竟自己抱着小坛,倚着小桌,捂着脸抽泣了起来,脊背也随着哭泣的动作不住颤抖着。 佳酿尚醇,而与自己一同埋下酒坛的那人,却缺席了。 ——隐忍了一上午,此时崔屿忆的心里头不再去想着守那劳什子的礼仪,也不用再支撑着盘算那些小心思,现下里剩余的只有满腔的悲伤、同情和感念。 曾经的自己像是西岭之巅上终年不化的雪,在那寂静的阴岭处渴求一缕阳光的垂青。崔屿忆一直认为这座雪山会尘封下去。 直到遇见了棠儿,她不仅用那暖光将整座冰封的山照亮,还带来了足以融化积雪的十里春风。 那春风一寸一缕地,骋巧如剪,先杨柳,后桃杏,直到裁出了整个春天的色彩。 那春风便是周家二哥哥,谢庭兰玉的韫公子。 崔屿忆本以为自己的余生便有一挚友,一知己得以相伴,而如今的变故只教她分辨不出是老天太残忍,还是自己的愿望过于奢侈。 崔屿忆念了又念,最终还是轻轻地将那坛杨梅酒启封了,缓缓将浅赭红的清透液体倒入两只盏中。而后,她将对面那只盏中的杨梅酒尽数撒在了地上,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清冽爽口的佳酿穿喉而过,不似当初的青梅酒那般酸涩,只在舌间留存了一丝微醺的甜腻。 随后崔屿忆一杯接一杯地将那澄红的液体灌入口中,小半坛子很快便见了底儿。 而她早就有些不胜酒力,双颊酡红映衬着面前的杨梅酿,泪水盈眶的她,却对着窗外的天边嗤嗤地笑着,口中直道:“棠儿,可莫教你二哥哥瞧见,咱们今儿个不醉不归!” 说完,崔屿忆便醉倒在了桌前,睫毛上还挂满了泪珠。而此刻,她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她——大雪又封山了。 往后,便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阳光同春风了。 第四十九章 歧路亡羊(一) 桓王府内。 赫连桓听了周窈棠的话,反而沉静地望着她的盈盈泪眼,问道:“你想如何报?” 周窈棠一时间哑然。 是啊,如今自己再也不是富贵人家府里的尊小姐,只是一介落难孤女,穷途末路,孤立无援,何以报大仇? 赫连桓见周窈棠不做声,安慰道:“不若还是依我所言,你与你兄长隐姓埋名在我府中便罢了。如此一来,平安过活也好过一世颠沛流离。” 周窈棠听了,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说自己不愿就这样了此残生。 赫连桓的神色深了又深,他沉吟片刻,一把捧起了周窈棠面庞,紧盯着她的双眸道:“我若说有些一计,不知” 周窈棠闻言,瞬间自眼底升起一股渴求,“不管是什么法子,我都愿意一试!” 赫连桓顿了顿,见对面的少女坚定的神情,最终松口道:“好罢。只是我这法子许是有些激进和残忍” 赫连桓吞吞吐吐地说着,周窈棠生怕他改了主意,于是赶忙捉住他的手臂,哀求道:“殿下,不管是什么方法,你且说便是了。” 赫连桓点了点头,这才娓娓道来:“我也是适才才想到,如今你二哥哥得封了仕吏,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如今皇兄那边的人不知晓你们的存在,你二哥哥又是我亲自指派到冀州做渡北仓计吏,今日本是走马上任的日子。如若你二哥哥能改名换姓,继续走马上任,这么一来,他不仅能安全地出了江州,也正好能掩了还在江州的那帮人的耳目。” “而这之后,你二哥哥只肖办好那边的差事,我再为他谋划一番,今后必然青云直上。待到将来他羽翼丰满,倒也不愁复仇之事。” “那我呢?”周窈棠问道。 “唉,这便是对你最不公平的一环了。你也深知你二哥的性子,他是最为孝悌父母、情深义重的人,若教他知晓了这些,他必是痛不欲生的。悲恸一把也便罢了,万一到了后头整个人哀毁骨立,复仇大计还如何可成?” 周窈棠听了点了点头,先前她确实也还在苦恼如何将周府发生的一切告知自己的二哥哥,平日里别看他总爱插科打诨,实则最重孝道。他若知晓了,必是要崩溃一场。 “所以,棠儿,如若想为了他好,我们要将此事暂且瞒住你二哥,好教他一心谋差事。另一方面,待日后再告诉他,也可冲淡些悲痛。” 赫连桓继续道,“而棠儿你,则需要委屈一下,在我府里蛰伏下来,时时传去家书给你二哥,以稳定住他的情绪——并且你还是个小姑娘,由王府庇护也安稳些。到后头时机成熟,再由你去道出原委,那时你二哥得知了真相,必然会尽心竭力联合我,到时何愁复仇大计不成?” “你是说,我父母的死讯,一切都先瞒着我二哥哥?”周窈棠问道。 赫连桓点了点头,“如此虽是对他有些残忍,但他日后也必会理解的。” 周窈棠皱了皱眉,心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如今的自己确实孤立无援,想要复仇,便需要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如今自己与二哥哥的处境十分危险,与其如同无头苍蝇般四下逃窜,倒不如蛰伏下来以待时机。 以自己二哥哥的才智,今后想要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倒也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最重要的便如同桓王殿下所言,二哥哥若真因悲痛而形销骨立,那还谈何日后? 还有一方面,二哥哥心里头有个人,便是阿忆。若是教他隐姓埋名在桓王府中苟且一世,从此再不能与阿忆相见。二哥哥他,会甘心吗? 所以且先瞒着二哥哥也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日后——若日后真能如桓王殿下与自己设想的一般,待二哥哥在朝中蒸蒸日上之时,自己便可将一切告知,他们俩兄妹便可立即与外祖家相认,到时再连同桓王府 想到这里,周窈棠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勃勃野心吓了一跳,自己竟已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谋篡些什么了。 ——只是自己行吗?就凭一己之力,想要去撼动天下之主的位子? 但是她转念忆起了火场中自己的大哥与父母,府中家丁仆妇们惨死的可怜模样——那等阴毒狠辣的小人也配做天下之主的位子吗? 想到这里,周窈棠竟有些替赫连桓惋惜起来。 赫连桓见周窈棠的神色变了又变,一直沉默不语,于是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棠儿可是被吓着了?也是,寻常的女儿家,怎会突然遭受这些罢了,你若不愿也是人之常情,那便还是依我先前所言,待我代为料理了你们父母的后事,再做打算罢。” 周窈棠眼神闪烁着,似乎是在心里衡量了许久,最终还是艰难地答道:“不,就按照殿下的法子办罢。” ——如今,这也是唯一自己能想到和认同的办法了。 赫连桓又与周窈棠一同商议了些细枝末节,又令周窈棠写了封手书好交给周韫,周窈棠在手书中尽陈故作轻松之言,好教自己的二哥哥放心。 待周窈棠将写好的手书交给赫连桓,赫连桓便去教手下幕僚去安排了。 一早儿,周韫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 马车为图脚程,摇晃得十分厉害,加之昨日的宿醉使周韫头痛欲裂,本就胃中翻江倒海的他一个恶心,扒开车窗呕吐了起来。 同坐在车厢里的高堑瞧见了,豪爽地大笑起来。 待周韫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高堑便顺手从身边捉起一只行军水壶,递给了周韫。 “小子,我瞧你这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酒还未醒?快来喝口茶润润。” 周韫点了点头,一边谦和地谢过,一边狼狈地掏出帕子擦拭嘴角,随即拧开水壶的盖子,大口灌了起来。 壶中的热茶穿肠而过,周韫感到周身舒畅了些。 适才他呕吐的时候瞧见外边的景色,像是刚出江州府的城门,心下十分奇怪,于是便拱手问道:“敢问大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韫何以一早儿便在这马车上?这马车驶向何处?” 高堑见他一股脑儿地问了许多,便呵呵一笑,摆手道:“别大人不大人的了,以后你我共事,你唤我高兄就行。现在是辰时二刻,咱们现在是去冀州北军府,我带你领你的仓计署吏事去呀。” 周韫听了这话,有些惊讶道:“啊,怎的这般匆忙?昨日殿下才封了我,怎的未曾告知——今日便要启辰呢?我还未来得及同家里去个信儿” 高堑见周韫这副模样,起了些揶揄他的心思,于是故作严肃板起了脸,训斥道:“昨日才痛痛快快领了职,今儿怎么就开始抗旨不遵起来了?莫不是你也是个花架子,想空领饷银?” 高堑的外形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长相也较为粗犷,故作出这副神情,倒真教周韫以为他动了气,于是便赶忙行礼道:“属下不敢,大高兄容禀,只是属下未曾同家里知会一声,怕他们徒添担忧罢了。” 高堑瞧着他礼仪周全的模样,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同你玩笑呢,你小子这般文质彬彬,可是该去漠北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说着,高堑将周韫扶起,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 “冀州的渡北军府可没这么多劳什子的规矩要做,太冗余繁杂了。你放心,殿下昨日便派了人去知会你的家人。呶,这是你小妹知晓你临走前,非要教人交给你的手书。” 周韫闻言总算放下了心来,他又谢了谢高堑,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二哥哥亲启—— 二哥哥,桓王哥哥派人传了信来,同我们讲明日你便要启程去冀州赴任了——是个棠儿没记清的官职。 二哥哥,你放心去罢,爹和娘很是替你高兴,逢人便夸耀一番呢。大哥哥和大嫂嫂也说要等着下次你回来了,再好好替你庆祝一番呢。 待你下次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同我讲讲冀州可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若有好吃的,可别忘了带回来给我尝尝。 还有,最重要的是:你可要牢牢地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毕竟是你领了职的第一天,今后你也定要好好办差事。 对了,我在去倾莲坞那日便瞧出来了,你是喜欢阿忆的罢?如今你去了冀州,还会将她放在心里吗?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在下次传家书时告诉棠儿,由我转告她,好解你们二人相思成疾! ——小妹周窈棠敬上。 第五十一章 兔起凫举(一) 求推荐~ 崔豹在周府督着衙役们处理完救火、清理勘察现场、安抚左邻右舍等事宜,才来得及回到衙门里头处理公务。 他前前后后忙了两个通宵,七月十八一早儿,又接到下头的盐郡郡守传来的消息,这才得知就在周府大火的当晚,盐郡也出了事:海安道游骑将军孙氏在甜水胡同里自缢身亡了。 先前是他那娘子吴氏七月十六一早私下里找张郡守报的案,说自己的夫君一夜未归,定是在烟花柳巷里头风流快活——如此有违礼义廉耻的行径,吴氏便悄悄拜托了张郡守,说是希望衙门去拿人,给他长长教训。结果等衙役们寻到时,孙将军的身子早就凉透了,张郡守赶忙叫了吴氏来认领尸身。 而孙氏的遗孀吴氏愣是打死也不相信,事情怎么闹成了这样?孤儿寡母——哦不,他们还没有孩子,孙氏家里头只有他的老娘和娘子。现在俩个寡妇一夜之间突然没了依靠,哭天抢地的,已在盐郡的郡衙里头闹了好几日。 吴氏一口咬定这里头定有可疑,起初,张郡守也觉得在甜水胡同自缢的举动确实十分草率,不像是他这个游骑将军平日所为。 但是不管张郡守如何询问,吴娘子都支支吾吾地,像是遮掩着什么。后来被衙役提审了一遍又一遍,她才松口吐露出了个惊天的丑事来—— 吴娘子的身子原就不好,而孙将军又一直想要个一男半女的。于是他竟背着妻子在那甜水儿胡同里头养了个烟柳娇娘,想着若是能替他生下个儿子,便接回家去做个妾室。 就在案发前的几天,孙将军才告诉吴氏这件事,只说那外室快要临盆了,教她准备纳妾礼。 吴氏当时虽没说什么,只是应下了,后头却越想越气不过,就在案发前一天,趁着孙将军上衙时跑到甜水巷里将那外室大骂了一番,结果孙将军当晚就未回家去。 吴氏以为自己的夫君听了那狐媚子告状,为了她同自己置气呢。吴氏心道,还未过门便敢给自己气受,将来生了孩子进了门还了得?于是便一心想着要打压打压她的气焰。 一气之下,吴氏决定第二日去衙门报个案,让衙役去拿人,也好给这对狗男女个教训。哪成想,如今等来的却是夫君的尸首。 听了吴氏所言,张郡守便派盐郡的仵作验了又验,他自己也带着衙役去现场勘查了好几次,却并未发现孙将军的死因有任何可疑之处。 遗留在现场的遗书中所言也是合情合理,笔迹对得上,于是便早就断定了孙将军确实是自缢身亡的。至于那外室,应该是怕得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吴娘子死活不信,嚷着要瞧瞧那封遗书。但是这里头涉及盐郡秘事,不便教她知晓,张郡守只得每日教人打发她走。 张郡守本想将这事儿压下去,毕竟牵扯了他们盐郡的公务,如今圣上派来的督司又在江州,总不好自投罗网? 他一心想等着风声过了再做处理,哪知如今那吴氏和孙将军的老娘日日来衙门闹事,张郡守实在是招架不住,便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和那封遗书等一应物证,一股脑儿地全都报予了崔刺史这边。 嘴上说是请教刺史大人拿主意,实则是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崔豹。 崔豹将整个案子的卷宗迅速浏览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那孙氏在遗书中将自己这些年来作为海安道盐场的游骑将军,利用身份和职务之便贪腐盐课的罪行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个清楚。 孙氏在遗书里头详细地列举了他挪用海安道中盐课的方法和数额——足足有五十万两之多!而至于自己这些年来昧到的税银,早被他又是狎妓、又是赌钱的,给全部输掉了。 而在遗书的最后,他又写了段声泪俱下的自白,说此事与旁人无由,都是自个儿管不住贪念,才想了这私自克扣进出税盐的石量和控制转运的法子。 如今朝廷派了内监司的督公来查,他深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实在是害怕东窗事发,连累了家人,这才在甜水儿巷里头自行了断,只盼着官府莫为难他的老娘。 崔豹看着这自白书皱了皱眉,这事儿十分棘手,又有种说不上来得怪异。 那案卷的封皮儿还没焐热,崔豹正头疼着如何处理时,衙役在门口通传说,李督公到了。 崔豹这会子早焦头烂额了,冷不丁听了通传,他心底咯噔一声,却还是毕恭毕敬地起身迎了上去。 “下官叩见李督公,不知今日来找下官何事?近日衙门事忙,若有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还望李督公多多包涵。” 说着,崔豹挥手令小厮上前看茶。 李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眯着眼捻着手中的拂尘,摆摆手道:“不必了,叫他们都下去。” 待左右都走出了厅堂,李盏自己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对着崔豹皮笑肉不笑道:“崔大人真是驭下有方啊,不愧是皇上钦点的贤才。怪我李盏有眼无珠,竟不知晓江州这般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还同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崔豹一个惶恐,以为李盏指的是周府起火的事,于是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当即躬身赔着不是道:“李督公息怒,中元节是出了点子意外。只是这等小事,怎好惊扰大人?下官想着,权且教下头的人处理了便是。再不济这儿也是州府衙门,岂可连芝麻大点的小事儿也要劳动执掌内廷的督公大人您呢?” 李盏神情一转,面色瞬间变得冷峻而严厉,只听他厉声叱道:“芝麻大的小事儿?崔刺史,你好大的胆子!作为一个盐课大州的刺史,竟纵着州下郡县的官员贪污盐课!欺瞒朝廷不说,下头的官员将手伸的那般长你都未曾发觉,如今还一心想着蒙蔽本公?” 崔豹闻言吓了一跳,这海安道游骑将军的事儿,自己才接到盐郡郡守的公文,还在被这事儿震撼着,他怎么竟已先自己一步知晓了? 崔豹转念一想,如此看来,李盏此番奉旨前来调查只是个幌子,皇上必然已经对江州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将整件事摊开来,大张旗鼓地查办——毕竟这事儿,自己确实不知道。 崔豹此刻只得行礼请罪,口中自责道:“下官不知李督公指的是盐郡的事。督公明鉴,崔某也是刚刚才知晓这消息,同您一样震惊和愤怒。下官实在有罪,不成想不知小小一个游骑将军,竟能绕过这么多的关隘,蒙蔽这么多双眼睛。下官实在惭愧,有负皇恩” “哼,你是有负皇上。皇上对你那般信任、提携,而你呢?竟连发生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都发现不了!这些道歉的话,你还是等查清了真相,留待到皇上面前去讲罢!只是不知到时候,你这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李盏冷冷地道。 李盏也知道这些年来崔豹在江州被处处掣肘、郁郁不得志,贪腐盐课的事儿定是江州本地的官员私下偷偷做的,确实不是崔豹有意纵容,但是为了提点他好好解决,只能厉声责备。 “是,李督公苦心,下官明白。只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亡羊补牢,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下官才梳理了案卷,现下需要先将一应人等闻讯清楚,细细查完再将此事的公文整理,写个奏折上表皇上,请圣上裁决。适时皇上要责要罚,崔某自负荆请罪便是了。” 说着,崔豹将张郡守递上来的卷宗呈给了李盏,谦逊地问道:“如今李督公既已知晓了此事,下官厚颜,可否请督公派人一同调查?此事一出,难保没有其他的人欺上瞒下,若是内监司能同州府衙门一道查办,应是有利于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李盏敛了敛怒气,接过卷轴翻看了起来。 第五十二章 兔起凫举(二)求推荐票~ 李盏一边浏览,一边忿忿道:“这蝇蚋甚为可恶,昧了这么多银钱,真是朝廷的蛀虫。” 崔豹点了点头,“可惜这五十万两银子,如若用到黎民百姓身上,不知能做多少事?他居然竟数花光了。唉,我若能及早发现,也不至于此。” “据我所知,江州府衙门里头是专门设有掌管盐课转运和督查的盐监司的罢?” 崔豹瞧李盏斜睨了自己一眼,已然心领神会,他这是在怀疑江州府衙门里头的人也有问题了。 “是。因着身担要职,盐监司里头的官员大都是些本地世家大族出来的举子,平日里很是克己慎行。就单说那赵御史,便也是先皇钦点的。而我也听闻近日盐督司们去下头的盐场跑了好几趟,都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来,只怕是这孙氏行事隐蔽,教各位督司受了蒙蔽也不自知。” 李盏听了却未搭话。等了好一会儿,崔豹继续开口道:“其实下官觉得有个疑点,就是孙氏自缢的行径,说得通,又说不太通。” “你且说说看。” “孙氏的外室既已快临盆了,为何他竟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畏罪自缢?他怕连累家人,那这外室肚子里头的孩子对他来说,不是更为重要吗?他也知晓自己就这么去了,老母和遗孀无人照料,那他这做父亲去了,孤儿寡母的外室又当如何活下来?” 崔豹继续说道:“他为何要选择在自己未来孩子的母亲这里自缢?若是跑到山野之中无人知晓不是更好吗?——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还有就是,他的外室为何不见了?过去了三日都未寻到,一个就要临盆的孕妇,孤身一人,大腹便便的能跑到哪儿去?” 李盏沉吟了一会儿道,“可是现场也勘察过了,确实没有可疑的痕迹。我看过仵作验尸的记录,那匹夫确实是自缢而亡的。” 瞧见崔豹一脸疑惑而惊讶的神情,李盏点了点头,道:“是的,本公一早便知晓了海安道将军自缢身亡的消息。而且我也查到,中元节那天江州有户人家全部被烧死在大火里头,而那户人家的家主周氏,是你们盐运使衙门里头的官盐协辅司,素日与海安道那位将军公务来往十分密切——我讲的可有丝毫差错?” 崔豹的额头瞬间浮起了一丝细密的冷汗。 “是,李督公明察秋毫,崔某敬服。” “依我看来,这两件案子都十分蹊跷,可将两者并案。但是对外你不要声张,我给你两天时间,你按照并案的思路从暗处查。”李盏突然顿了顿,抚着自己的拂尘继续问道:“对了,听闻这周氏似是桓王的旧僚?” 崔豹心道,这李盏这番话,莫不是想暗示自己将两件事往桓王府那头引? 他谨慎地答道:“是,周督司在进衙门前是在桓王府做了段时间的事儿,但那都是以前了。听闻他进了衙门后,为了避嫌,桓王府自行与他那头断了公务往来。自下官上任以来,也从未见其有何异常的举动。” “那我怎么听说两个月前,皇上派本公来江州的旨意前脚刚传来,桓王后脚便亲自登门拜访了周府,还在里头待了不少时辰?” 崔豹赶忙答道:“呃——对了,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去送端阳帖了罢?那日他也来衙门送了份给小女。大抵是碍着从前的交情,又在里头续了续旧罢了这也真是巧了,您说是不是?” 李盏眯着眼睛问道:“你信吗?” 送走了李盏,崔豹心里一紧,适才他说只给自己两日之期,于是赶忙马不停蹄地分派手下衙役去查办。 而另一边,李盏从崔豹这里离开之后,心中也有了大致的判断。 在来之前,皇上便嘱咐李盏此次只需敲山震虎便是。 于是他便前前后后派了许多内监司的暗探来,本来杂乱无章的消息一条条地传来,都没有什么眉目。直到自己手底下最得力的徒弟倪洵来了,才将所有的明暗线条理清。 在李盏到达江州之前,倪洵便早已将所有的线索和结论报予了他,并撤回了一部分的暗探,剩下的则继续留下来探听消息,以便随时掌控江州大小官员的动向。 适才试探了崔刺史,李盏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这崔豹应该确实是未蹚到江州这汪浑水中的。加之自己已观察了这么些时日,李盏只觉得崔豹这种两袖清风、品行端正的人,倒真是个十分难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想着,李盏决定再去会会赵御史。 赵御史得了通传,忙不迭地到了门前相迎,满脸的褶子也一齐赔着笑。虽是听闻了海安道将军的事情,他在心中也将李盏的来意猜了个七八分,但他依旧感到十分心虚,深怕自己这回应付不过去,这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就断送了。 “下官叩见督公大人,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是否有何要事?” “赵御史不必多礼,杂家也只是寻你叙叙家常罢了。想来你已听闻近日发生在江州的事儿,不知赵御史对此可有评判?” 赵御史心里头咯噔一声——果然是为盐课的事来的。 他小心瞧着李盏的脸色,心想着李盏在大内做事,整日面对的都是些一顶一的人精,自己若装傻充愣必会使他起疑,但也不好贸然回答。 好在他自己先前也是做了些准备,此刻便回道:“回李督公,下官知晓您许是因着两个案子,有些怀疑盐监司了。但是先前衙门已经派这已故的周督司同另一个督司去核查了一遍盐课,他们带回来的结果也是毫无任何问题的。衙门里头还有当时周督司下去调查的签字,以及江州所有涉及盐课事宜的相关官员的署名画押。您若愿意,下官可教下头的人拿来给您瞧瞧?” 李盏只瞧着赵御史没有回答。 那眼神直教赵御史心里发毛——在江州他是虚与委蛇惯了的,盐课的大小事务又是他一人只手遮天,如今遇上李盏这个在内监司浸淫了半辈子的宦官,对方无论是气场还是谋算都远在自己之上,赵御史只得硬着头皮迎上李盏探寻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李盏却忽然笑了起来,摆着手道:“不必了,本公信你。” 赵御史心里瞬间松了口气。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见李盏正要告退,他赶忙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盒,就要奉给对方。 “下官听闻督公大人酷爱收藏玉雕,尤其是前朝大师纳兰鹤的作品。这里头正是前些日子,内人侄子寻到的纳兰大师生前所雕的孤品。下官不懂欣赏,放在这里实在是暴殄天物了。正巧听闻督公大人苦寻已久,于是今日便在此借花献佛,望大人笑纳。” 李盏见了他的举动冷笑一声,训斥道:“赵大人,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是在公然贿赂本公吗?” 赵御史哆嗦了一下,躬身请罪道:“下官不敢!下官实在是不懂这古董文玩,才想着与其教明珠在下官这里一世蒙尘,倒不如赠予真正懂它价值的人啊!” 李盏冷哼了一声,“罢了,念你初犯,今日所为本公就当作没看见,只是若下次再教我知晓,别怪本公不对你心慈手软。”说完,他就要拂袖而去。 赵御史一边行着礼,一边直念自己知错,心道这李督公看来是个十分难啃的骨头,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而就在李盏到了门边时,赵御史却听到他轻声言语道:“你打听错了本公的喜好,这纳兰大师的玉雕,是为本公的小徒所喜。你若有意,便去问问他罢——” 第五十三章 兔起凫举(三) 求推荐票~ 崔豹连着两日忙得连轴转,督着衙门一干人等又是验尸、又是询证的,却始终都没有查出任何可疑之处。 就单说那周府,大火将整个宅院的花草树木、檐柱房梁吞噬殆尽,更别提阖府的尸体,已是被烧得只剩下了一堆堆灰烬。若是能寻到骸骨,那倒真算是幸事了。 仵作对着成堆的骨灰叫苦不迭,奈何崔豹领着衙门里所有人自中元开始便日以继夜地查了数日,依旧一无所获。 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也依旧是孙将军确实是死于自缢,而周府的火灾则是因着中元圣节时,数枚焰火的火星子正巧落入了他们的院落中,周府院中又多花木,本就极为易燃,这才导致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天灾。 正当崔豹忐忑之际,李盏却宣了他前去。 崔豹将案情的进展一五一十地报予了李盏,本以为李盏会连带着自己一并起疑,并降下责罚。毕竟先前李盏问自己关于周厘时,言语间明显已怀疑周厘是桓王的白手套,而自己来了六年又未曾查出桓王任何异动,难保不教旁人疑心自己这个刺史是否有包庇之嫌。 只是崔豹知晓,自己这颗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而李盏听了,却只告知他事已至此,若是没有新的证据能证明江州两起命案之间存在关联,便可就此结案,将一应案卷整理,报予圣上裁决。 临了,还拍了拍崔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日后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自己今时今日的提点之恩。 崔豹不知李盏葫芦里卖的都是些什么药,前些日子李盏还胁迫自己定要捏造个桓王的错处,两天前又限自己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明里暗里地暗示自己要将盐课贪腐往桓王身上引。如今却又说自己要平步青云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崔豹暗暗想着李盏这几日的言行,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丝大胆的猜测,加之先前家父和妻子族里传来的消息:说朝中势力互相攀扯,皇上近日应对各派群臣很是吃力,正急于扶植属于自己的势力,族中教他好生表现以乘势而上。 李盏这番前后行为反差如此之大,莫不是先前那些威胁的言语只是皇上派他代为试探自己的品性,是否能在重压之下依旧行事端正、是否有颗纯臣之心? 想到这里,崔豹对这个猜测感到有些恐惧,毕竟自己这么多天就站在万丈深渊的边上,若哪一步一个不稳,行差踏错,那等着自己的必然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一阵恶寒闪过,崔豹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想着,崔豹还是一一应下了李盏所言,又小心地将他送了出去。 而李盏则在七月二十那天去了桓王府宣旨。 桓王府。周窈棠已在倚翠小榭中待了数日。 虽然整日里赫连桓想着法子地开解她,山珍海味和各色精巧的小玩意也是如流水般日日往她的房中送着,但自周窈棠下定决心瞒着二哥哥送走了他那日之后,便已然一下子被抽干了精气神,行尸走肉般熬着日子。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能在王府中隐姓埋名,不尴不尬地住着。周窈棠也不知晓日子久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这天一早,周窈棠便瞧出桓王府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仆从更为恪礼,氛围十分肃穆。而萱娘也自晨起便嘱咐她,今日莫在王府随意走动,最好只待在倚翠小榭中。 周窈棠虽说有些疑惑,但人在屋檐,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得应下。 周窈棠被拘在小榭中,只听着院内传来阵阵仪典鼓乐之声。周窈棠瞧瞧打开了一丝门缝,瞧见外头有许多生面孔的小厮,人来人往的,十分喧嚣。 ——今日的王府可谓是门庭若市了。 正当周窈棠百无聊赖之际,却依稀听见自己厢房的院墙外头传来几个人交谈的声音。她好奇地凑过去,悄悄扒上院墙边的树干,竟看见溯溪正与几个监工模样的宦官站在墙下闲话。 因着倚翠小榭靠近王府的内库,周窈棠远远瞧见那监工正督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将一只只大红雕花的木箱抬进库房里。 周窈棠又朝前头凑了凑,才勉强听清几人的对话。 “今儿王府真是双喜临门喽!来之前奴婢还不知晓呢,李督公只是来替皇上宣个赐封号的旨意,怎竟教我们带了足足三倍的贺礼?哎唷,您是不知道,这一路上可是把人给累坏了。今日儿早上,督公大人才教我们知道,原是还有一道赐婚懿旨呐!而这些贺礼,全都是皇上和太后娘娘为您家王爷备下的——足见圣上天恩浩荡。这样大的阵仗,真是羡煞旁人啊。” 周窈棠听着那监工口中说出“赐婚”二字,只觉得无比的刺耳。 只见溯溪谦和地笑了笑,拱手道:“哪里哪里,不过是皇上体恤兄弟,哪儿就有公公说的这般风光无限了。”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个大红布袋递给对方,“这是我们王爷赏下的,只为讨个好彩头。今日劳烦公公们了,等下尽可去吃口酒罢。只是为何此次口风这般紧,竟不教我们王爷事先知晓赐婚的事儿?” 那监工喜滋滋地收在了怀里,而后神秘一笑,砸着嘴道:“王爷美意,奴婢在此谢过了。师爷适才所言差矣——这么丰厚的贺礼还不风光吗?至于那赐婚的女子嘛——若您等会儿子知晓了,应是要感念天恩了。” 溯溪面上略带了一丝疑惑,道:“哦?左右不会是什么大户小姐了。若是,应该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罢。” 监工嘿嘿一笑,说道:“奴婢不敢多言,只是待会儿您清点好了这些箱子,自去正堂听听便知了。” 周窈棠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手一直紧紧的攥着身旁的树枝,骨节发白。 虽说周窈棠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自打家中落了难,她已不敢如同先前一般想着有朝一日,她的桓王哥哥能来求娶自己。但是二人始终也算是是打小便青梅竹马的情谊,周窈棠心里依旧残存着一丝渴望与奢求。 而如今听这太监所言,皇上下旨给殿下赐了婚,显然,这被赐婚的小姐并不是自己。 小姐?如今的自己,也还算是个小姐吗? 周窈棠黯然神伤。她耳边一直回旋着那太监所说的“赐婚”、“大户小姐”、“你且自己去听”之类的言语,鬼使神差般,周窈棠竟偷偷从倚翠小榭中溜了出去,一路来到了王府正厅后头的偏殿。 虽说是偏殿,实际上是用一扇屏风从正厅隔出来的一个小间,从后头可以给侍婢用来备些茶点,也可以做侍卫藏身之用,抑或是给主人更衣之便,大户人家大多设有这样的隔间。 周窈棠藏在屏风后头,悄悄地探出头来,透过屏风的缝隙注视着正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厅内被装点地十分富丽堂皇又不失庄严大气,除了赫连桓和前来宣旨的宦官一应人等,旁边还站满了前来道贺的人,厅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 周窈棠来得十分巧,显然众人已是寒暄过了一番,只见领头的是位身着红褐织金飞鱼补服的宦官,看着很是喜庆,又不失典雅。 那位公公站在厅中,手执玉轴的银龙圣旨,赫连桓已行了听旨的礼仪,跪拜在圣旨之下,只听那位公公口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咨尔桓王爷赫连氏,乃先皇明宗之第二子,朕之弟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今顺应天意,授以册宝,加封尔为侧一品尊亲王,特赐封号为‘廉’,钦哉!” 赫连桓赶忙叩首谢恩,还未待他起身,只见那公公笑眯眯地道:“尊亲王莫急,皇上还有一道旨意呐!廉尊亲王赫连桓听旨——” “臣接旨。” “兹闻冀州抚北将军小女叶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廉尊亲王年已加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叶氏争纯待宇闺中,为成佳人之美,今奉皇太后慈谕,特以指婚廉尊亲王赫连氏。一应礼仪,交与礼部操办,另责钦天监择吉日以完婚,钦此——” 只见赫连桓复而躬身行叩谢之礼,口中道:“臣,领旨谢恩。” 语气不卑不亢,听不出悲喜。 第五十四章 心乱如丝(一) 求推荐票~ 周窈棠听了后头的这道旨意,面色瞬间凄冷了下来。 她注视眼前的男子匍匐在地上接旨的模样,一直到他起身,周遭贺喜之辞如潮水般涌来,被潮水包裹住的仿佛不是赫连桓,而是周窈棠自己。 竟是争纯被赐婚给了桓王哥哥、不,如今是廉尊亲王,自此之后,争纯便是廉尊亲王王妃了。 周窈棠遥望着赫连桓面上仿佛堆满了笑容,虽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是他夹杂在道贺之人的中间,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直教她觉得曾经那个与她共食莲子的大哥哥,今后便要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周窈棠想要抓住,奈何大火早已烧尽了两人之间微弱如游丝的缘,如今一道圣旨又彻底斩断了她所有的憧憬。 她深知此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且不说殿下如何想,就算是有意垂青,以自己如今的处境是连个侧室都做不得的,更别说皇上赐婚的正妃是争纯了——毕竟昔日也算是交好过的,周窈棠怎么可能抹得下脸与她共事一夫? 况且最重要的是,周窈棠自认与赫连桓两小无嫌猜,情窦初开的少女,又怎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之人? 但是周窈棠心里也知晓,这事怪不得争纯,要怪只能怪那狗皇帝,竟乱点鸳鸯谱。 于是她只得黯然从偏殿里头退了出来,哪知刚出厢门便见着溯溪从院中走来。 溯溪一见周窈棠的神情便明了了一切,而周窈棠又被捉住了心事,只得满面羞愤地跑了出去,一路上跟丢了魂似的,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倚翠小榭中。 过了半日,萱娘过来瞧她,似是想要开解,却被周窈棠断然拒绝了,于是只得在隔着房门告诉她,殿下如今在前头宴请宾客,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同她讲话。 周窈棠听着阖府的欢声笑语都与自己无尤,只能暗自垂泪。而更令她感到无所适从的是,今后等叶小姐真进了府,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周窈棠胡思乱想着,一晃就到了晚上。 王府侍婢给她送来了晚膳,周窈棠只道自己吃不下,瞧都未瞧一眼就教人撤了下去。 她自知郁结难解,正要寻些话本子来看,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来到了自个儿的眼前。 周窈棠抬手,只见赫连桓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他沾了满身的酒气,一双桃花眼里蕴满了秋水,在烛光的映照下,灼灼地望着自己。 周窈棠瞧着他睨着自己的目光,里头带着三分痴醉和两分轻佻,余下的,全都是温情含情。 周窈棠从未见过竟有世间男子这般模样,于是两团红晕即刻浮上了她的双颊。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羞赧道:“殿下,殿下怎的这般瞧着我?教棠儿好生害羞。” 赫连桓没有回答,他只神情地凝望着周窈棠的眼睛,似乎是想要通过注视把对方藏进眼窝里头。 赫连桓就这么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似水柔情,直到周窈棠的面上终于一个绷不住,捂着自个儿的脸娇嗔道:“羞死人了!” 听了这话,赫连桓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坐在自己对面的周窈棠圈入了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脑。 周窈棠被冷不丁地被抱了个满怀,动弹不得,只依靠着对方坚实的臂膀。 周窈棠闻着他身上的松叶香气和酒气混合在一起,只觉得沁人心脾,仿佛自己也跟着一起沉醉了。 两人静静地抱着,过了一会儿,周窈棠竟发觉对方的手臂越箍越紧,直教她有些喘不上气儿,便开始挣扎了起来。 赫连桓却像是要将周窈棠揉碎进他的怀里一般,颤抖着身子道:“棠儿,别动。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周窈棠停止了挣扎,点了点头,只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却听见耳边传来赫连桓有些沙哑的声音:“棠儿,我皇兄的旨意,我一点儿也不乐意你可明白?” 周窈棠听了,鼻头一酸,憋了一整日的委屈在此刻如溃堤蚁穴般释放出来,带着些许哭腔反问道:“我都瞧见了,你当时看起来可不是不请愿的样子!” 赫连桓叹了口气,放开了箍着周窈棠的手,又将她的脸捧起,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我总是要做给外人瞧的。你也应当明白我的心意,棠儿,除了你,我自是谁也不愿——” 未待赫连桓表明完自己的心迹,周窈棠便赶忙将食指放在了他的唇边,“嘘——小心隔墙有耳。我,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你已被赐婚了” 周窈棠说着,双颊早已变得滚烫。 赫连桓摇了摇头,“不,我不愿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为妻。我只想要你,只有你才是我属意的正妃人选!” 周窈棠大惊失色道:“桓王哥哥,你疯啦?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了,难道你要抗旨?就为了娶我这样的女子,你教天下人怎么看?” 赫连桓的眼中闪现着一丝狂热又悲痛的神色,他坚定道:“为了你抗旨又如何?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还管旁人怎么看做什么?就因着先前同那叶氏多说了两句话,皇兄竟故意将她许配给我!棠儿,我只想要你做我的正妃!不如、不如我们今夜就私奔,就算要逃去天涯海角,也总有我们的安身之处——” 周窈棠闻言,即刻拿手捂住了赫连桓的嘴。 “桓王哥哥,江州如今已满是皇上的眼线了,这样的形势怎可容我们这般胡闹?!棠儿何德何能,你竟甘愿为我犯险不是我不想,只是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我二人躲得了一时,皇上会放过我们吗,我们如何逃得了一世呢?我便罢了,桓王哥哥,你可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啊!你怎可如此自私,就因我一人,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呢?” “再者,若是你我私奔,不正好给了皇上机会掩盖自己的行径,也教他可以将盐课的事嫁祸到你的头上,到时候整个桓王府怕是都要” 周窈棠说到了这里,赫连桓眼中燃着的炽烈火焰瞬间被浇灭了不少,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眸中闪过盈盈泪光。 “是啊,棠儿,你说的对,若是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不光是王府这么多人,那舅舅一家也危矣母妃当年,不就也是这般被他们给害死了”说到了赫连桓多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楚,他流着泪喃喃自语道:“如今,他们又用同样逼人就范的法子来拿捏我了哈哈哈,我的好皇兄,你当真就是不愿放过我啊!” 说着,赫连桓抱着头痛哭了起来,周窈棠瞧着觉得阵阵心疼,跟着也红了眼眶。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被害得家破人亡、还要任人摆布? ——凭什么那样残害手足的豺狼可以坐在那个位子上,肆意地践踏他人的生命? 这样想着,周窈棠胸中攒了多日的哀怨终于变成了满腔的愤懑与恨意,熊熊心火肆意燃烧着。 望着对面痛哭流涕的赫连桓那般无助的模样,周窈棠的心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十分冒险的想法——既然皇上能派眼线来监视桓王府,那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窈棠正值复仇心切的时候,所以她心中所想,便是由自己潜藏进皇宫里头去,替桓王府,也替她自己做一回掩藏在皇帝身边的暗探。 反正左右都是隐姓埋名,而如今的自己对于仇家来讲早就是个死人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利用谁也不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这个契机,教殿下帮自己改名换姓,混入皇宫里去直面那个害了自己全家的歹毒皇帝。 宫中多设女官,而自己又正值年龄,周窈棠认为凭借自己多年来对医书和药膳的钻研,混入尚药局里头做个小女官倒也不难。日后若能把握住时机,说不定还能由自己亲手了结了那禽兽的狗命。 周窈棠对适才自己大胆的想法感到十分兴奋,却也带了一丝惧怕。 她反复在心里问自己,就凭借一己之力,真的能做到吗? 但是又转念一想,如今自己家破人亡,唯一的情丝也被斩断殆尽,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而刚才既已得知赫连桓也是同样是欢喜自己的——甚至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周窈棠只觉得就算是百死也应了无遗憾了。 ——自己周氏满门何辜!桓王府何辜! 螳臂且敢当车,蚍蜉若聚在一起也能憾树,既已被上头那人强拉入了局,与其做一世娇花只待红颜枯老,倒不如放手一搏! 第五十五章 心乱如丝(二) 求推荐票~ 周窈棠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才打定主意,将自己的想法与计划对赫连桓和盘托出。 赫连桓听了周窈棠所言却是一愣,随后怜爱地说道:“你这主意着实过于冒险。你大可不必因着日后那叶氏要进王府才做这般计划,你且安心待在我府上,我定会想法子教你在这儿舒心畅快。” 周窈棠听了,摇摇头道:“我若只想安逸地活着,那大可寻到数百种法子。只是如今既已瞒了二哥哥,教他一人在那漠北边境苦苦支撑,都不如一同冲入那漩涡之中,也好过如今这般苟且偷生。” 赫连桓听了,望着对面女子澄澈而坚定的眼神,一把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沙哑着嗓子道:“棠儿,真是苦了你了。都怪我不好,既已起了护你一世的誓言,却偏偏又碰上唉,虽我知你十分好强,但这都是何苦啊?” 周窈棠在赫连桓的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心中酸涩无比。 只听她闷闷地道:“这一切岂能怨你?要恨,棠儿也只恨你那皇兄,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只这一世,也许你我只能缘尽于此” 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周窈棠的眼眶中滚滚落下,濯湿了赫连桓一片青衫。 赫连桓见周窈棠如此坚定,于是一边轻轻抚慰地拍打着她的脊背,一边说道:“既然你意已决,我若再劝也是劝不动的了。现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便是寻些路子将你安顿进宫中,再为你寻个庇护——这个倒也不难,只是你需要什么尽管朝我开口,我一定鼎力襄助。” 周窈棠点了点头,赫连桓望着她稚气未褪的姣好面庞,叹了口气:“如今你恰好是二八芳龄,正是娇艳欲滴的年岁你又生得如此花颜月貌,我只怕、只怕皇兄他见了,若是对你有意” 周窈棠眼中凝着水汽,喏喏道:“怎会?后宫之中想必全是些国色天香、仙姿玉质的女子,棠儿混杂在其中,想必定然是个不起眼的。” 赫连桓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我皇兄有一青梅,你的容色与她少时十分肖似” 周窈棠闻言先是有些吃惊,随后又冰冷地一笑,用嘲弄的语气道:“那便正好,也省得我要绞尽脑汁地接近他。” 赫连桓看着眼前女子曾经那般的天真烂漫已不复存在,十分心疼地道:“你若利用得宜,那自是对计划大有裨益。只是你教我如何舍得,纵你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般、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呢?” 周窈棠只是惨然一笑,“若我大仇得报,自是如何牺牲都值了。再者,不是还有二哥哥和桓王哥哥你,棠儿一点儿也不怕。” 赫连桓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棠儿,若我们还有来世,我赫连桓必以江山为聘、四海为媒,只娶你一人做我的正妻。有违此誓,我甘愿” 未待他说完,赫连桓的唇上划过一阵温润而冰冷的触感,像是被覆上了一片雪花。 ——原来是周窈棠的柔夷。 只见周窈棠轻轻将食指覆在他的唇上,温情地笑着道:“桓王哥哥不必赌咒起誓,棠儿信你。” 赫连桓捕捉到眼前女子眼中有一瞬的温柔心光一闪而过,像是在寂静的夜幕洒下了一片细碎琉璃,直教他忆起她幼时,两人第一次见时的仲夏里那抹笑意。 然而只有一瞬,恍惚间周窈棠眼底已恢复了沉静,只残留了一丝她还未有能力掩藏下去的汹汹欲望——那是复仇的烈火。 接下来的日子,赫连桓便真的不知从哪儿为周窈棠寻来了个嬷嬷,整日里向她传授宫中的规矩。 而周窈棠自打定了主意之后,便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向那嬷嬷虚心求教,很是勤学好问,。她一心想着将宫中的种种繁文缛节学好了,将来也少走些弯路——毕竟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又如一叶浮萍,稍有不慎便很容易被人拿捏了去。 只是自从那天晚上二人互诉衷肠之后,周窈棠便有意避着赫连桓。 一连数日,赫连桓及贴身侍奉他的一应人等连个照面都未曾与周窈棠打过。如若不是教习嬷嬷需日日向赫连桓回话,差点就教他怀疑这人是不是从自己府上消失了。 赫连桓只当周窈棠是知晓自己最终的宿命,羞于见他,而自己也不想再为二人凭添离别的伤悲,所以也就任由她躲着自己了。 待李盏又再江州下的郡县视察了些时日,一直到了八月上旬将将要过,这才关照了衙门中人自己准备打道回京的消息。 于是赫连桓作为江州这片地方的领主,又被新晋封了廉尊亲王,便借着替李盏饯行的由头,宴请了江州府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一同为李盏送行。 为了彰显自己作为尊亲王的风范与气度,也为了表达自己对皇兄的敬意,赫连桓有意将宴会的规格提了一级,又请来了“醉仙楼”里有名的老师傅掌勺,办得十分隆重。 领开宴的头两日,王府上的侍婢和小厮们便已开始了筹备。饯别宴定于八月初八,这天一早儿,天边还未曾亮起,王府众人便已全都忙活了起来。 宴上定设“八仙席”,席中的菜也十分考究,共设十六道——包括六道冷盘、两道大件、六道中菜、两道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 其间的十二道菜品中,有四道冷盘、两道大件、四道中菜和两道压桌菜皆由江州特色的荤、素八仙所做,素八仙为茭白、菱角、菱角菜、水芹、莲藕、刺莲藕、马蹄、荭丝根;荤八仙则是青虾、河蟹、剪刀肉、螺蛳、泥鳅、黄鳝、甲鱼、鲫鱼。而另外的四道,则由掌勺的厨工挑选应季的菜品进行烧制。 众人忙碌了一整天,却也分工十分明确。在府内扫洒、后厨帮忙的,与前厅里头布置宴席的仆婢们相互配合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门前迎着的侍婢都是王府中最为训练有素的,由萱娘领着一溜儿地恭身立在门廊中,准备着迎候前来赴宴的世族宾客们。 晚膳时分,宾客终于陆陆续续地抵达了王府中。待到了酉时,见众人已到齐了,赫连桓这才宣了开宴。 第五十七章 宴无好宴(二) 求推荐票~ 李盏冷冷地目睹着这场闹剧,几人的言辞尽数飘到了他耳中。通过近日的探查,他发觉江州多是不可一世的地头蛇,这韩国公府更为首当其冲。 他以为自己被封了个国公多么不可一世,连自个儿这个内监司的正二品督公也不放在眼里——到了江州足足一个月,都未曾见那韩国公府的人前来拜会。李盏心底正记着,适才韩国公女儿的言语恰好教他抓住了机会,于是便决定出言训诫一番。 只瞧着李盏朝自己身旁的小内侍递了个眼色,那内侍小太监即刻便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对着韩国公府那桌的方向道:“咳,这都是哪家的小姐,竟敢在饯别宴上大放厥词、污言秽语的,有扰尊亲王跟督公大人清听?” 韩国公自诩父辈与世祖皇帝一起打过江山,位份又是先皇特别加封,位高权重,所以连当今的皇上他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更别说一个内监司的督公了——李盏在他眼里同普通的宦官并无分别。 听见李盏身旁的小内侍上前发话,韩国公便更是一幅傲慢的姿态,装作没听到似的,未曾搭理他。 李盏见韩国公连任何反应都没有,一丝怒气自心底窜起,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对自己身旁的小内侍道:“瞧你这般多嘴,倒也不嫌旁人觉得不够格儿呢。” 只见有的做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有的面上露了惶恐的神色,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个儿面皮的,满宴之人神态迥异,交相辉映得竟比那门廊上的花灯还多了几分色彩。 李盏皮笑肉不笑的,话锋一转冷冷地道:“我竟不知江州府还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好好儿的世家小姐,却一口一个“下贱胚子”,言行如此龌龊,连一个王府侍婢的礼仪都不如。”说着,李盏转向身旁的周窈棠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且上前去,给那些哥儿、姐儿们的做个示范,教他们好好跟你学学,什么叫做规矩。” 冷不丁地被提及,只见周窈棠依旧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躬下身子,端端正正地对着李盏行了一礼后回话道:“回督公大人,奴婢解语,谢督公大人谬赞,真是折煞奴婢了。大人容禀:奴婢不敢妄自尊大,实在不敢上前示范,怕丢了丑,于我们王爷面上无光呢。” “哦?这是为何?” “督公大人有所不知,世家的礼仪都是历经了族里头百年的沉淀,而年轻的公子、小姐们的言谈举止又都是请了德高望重的嬷嬷们悉心调教过的。解语仅乃一小小侍婢,就算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同众哥儿、姐儿们相提并论呀。” 周窈棠的这番言语在李盏听来十分受用。她虽明面儿上说着不敢,实际上是却与李盏一唱一和,暗戳戳地嘲讽了韩国公府没有规矩。言辞间也全是谦和有礼的敬语,又教旁人也挑不出任何的错儿来。 李盏心底感到十分欣喜,觉得周窈棠实在是个可塑之才,于是更加下定决心,要想个办法将她带在身边好生调教着。 而周窈棠适才所言,令李盏心中忽然又萌生了另一个想法——那便是借机假意笼络韩国公府,且瞧瞧他们的反应。李盏一边盘算着,一边暗自感叹,解语这名儿起的不虚,她还真是朵解语花。 李盏打定了主意,只听他冷哼一声,道:“我当是什么?我看倒是应该送进宫里好好学习规矩才行。我瞧着回京了得与司礼监去说说,下回到江州采选秀女时可要仔细着点,莫漏了哪家的小姐,白白浪费了这等好颜色。” 韩国公的夫人听了这话膝下一软,竟生生从椅凳上跌了下去。原是韩书琴的两个姐姐为了家族联姻,已是一个远嫁到了漠北,一个配给了西南边陲的镇南王府,如今若依李盏所言,她这三小姐岂不要被选进宫去了?这教韩夫人如何舍得。 而另一边,韩国公表面上看着面色铁青着,但心中一边盘算着李盏此言的动机:他是否在借势暗示拉拢自己,还是想借此磋磨他们韩国公府;一边斟酌着若将三小姐送入宫中,于韩氏一族是否更加有利。 李盏算准了韩国公定会仔细衡量利弊,故意教韩国公以为自己是在暗地里拉拢他——毕竟能将女儿送进后宫里,对韩国公府来说虽然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如今自己开了口,虽然语气不客气,但是言语间却是在向他递话,是否要将女儿送进宫中? 以韩国公的野心和多疑多虑的性子,定会琢磨许多层意思,适时他也会以为自己在暗中笼络。到那时,眼中只能瞧见利益的韩国公便会如同见到了肥肉的饿狼一般有所行动,从他嫁的前头两个女儿便可得知。 李盏也肯定以眼前这位三小姐口无遮拦的性子,若是真进了宫去,不出两日便会被人暗下毒手,就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晓。适时自己再推波助澜,将些旁的事情暗引向韩国公府,不正巧达到了自己落井下石、整治韩国公的目的。 而另一方面,如若日后这三小姐真能一朝得势,李盏作为韩国公所自以为的牵线人,自然能同韩国公府搭上联系。所以无论怎样,于自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作为宴席的主人,赫连桓见气氛由紧张变得有些微妙,于是赶忙令下人上了新的菜色,一边打着圆场道:“这八仙席的第一道大件儿菜便要上了,诸位可莫要光顾着吃酒谈天,忘了品尝这道美味佳肴啊。” 说着,只见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了一道道鲜美的珍馐。 周窈棠侍候着李盏用了一碗,并在一旁介绍道:“督公大人,这道是我们王爷特意命醉仙楼的掌勺为您精心调制的‘霸王展翅’,平日里寻常人家都是吃不到的。就是达官显贵的老爷们想吃了,也得提前一个月预约,以保证这道羹的新鲜美味。” 李盏依言尝了一勺,原是用甲鱼和鲨鱼翅、海燕窝一道儿炖煮而成的。 鱼翅和燕窝皆是由赫连桓提供的上上之品——都是他这些年收到的贡品赏赐,品质自是好得没话说;甲鱼又是由掌勺亲自挑选了,养在山泉水里头的,品种、饲养环境俱佳,做出来的羹汤自是鲜美异常。 李盏对于这道宴席,自然是十分地满意——从舌尖一直到心底,他只觉得自个儿畅快极了。 宴席进行到了一半,赫连桓见着众宾客已是酒酣耳热,热闹非常,于是趁着众人未曾注意自己,朝身边的萱娘使了个眼色,悄然从身后的屏风退了出去,来到了偏殿。 溯溪已奉旨来到了偏殿内,早在里头候着了,见赫连桓进来赶忙行礼,赫连桓却止了他道:“前头的事儿萱娘可同你讲了?” 赫连桓所指的事情,是李盏方才有意收了周窈棠的事。 其实赫连桓本不担心周窈棠被李盏选中,毕竟她本就是要进宫去的。如今,若是能趁着这个偶然的机会跟着李盏进宫,有了这层关系在里头,更是大有裨益——比之先前两人所谋划的,自己找舅舅托人安插进去,不知安全了多少。若能一朝被扶上位,棠儿同王府的关系也可暗藏下来。只是赫连桓一直忧心,为何李盏就在今晚偶然瞧见周窈棠之后,忽然萌生了此番念头? “棠儿竟这般入他的青眼?如此大胆冒进的,他就不怕这侍女是我有意安排的?” 溯溪点了点头道:“属下已听说了。属下认为,殿下大可不必过于担忧。” “哦?此话怎讲?” “据属下所知,李盏这些年一直在苦寻合适的女子以培植。相信这点,殿下已早就知晓。” 见赫连桓点了点头,溯溪继续道:“今日周小姐的行为可能是无意的,她本想借机试试自己近日所学的礼仪,奈何恰好被李盏给遇上了:这个婢女既貌美又知礼,同时也没有作为侍婢的自卑气儿,刚好她的身份又低微——当然,这是在外人看来。” “殿下可见过饿虎扑食?周小姐对于苦寻了那么久都未有结果的李盏来讲,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就像是饿了许久的嗜血猛兽,忽然闻见了一丝荤腥的气息,哪里还顾得及看周围有没有布置陷阱?——所以李盏才会这般急不可耐了。” 赫连桓闻言,赞许道:“先生所言,倒是教我茅塞顿开了。” 溯溪继续道:“加之属下分析了李盏来江州所有的动作:出了案子他却只是磋磨刺史府,自个儿带来的人去查案也仅是浅尝辄止,本有机会栽赃,他却并未这么做。所以这种种行为在属下看来,都像是在有意无意地拉拢王府李盏本就是个善于钻营、见风使舵的阉人,许是听了什么风声,决定卖个两头好儿罢了。” 赫连桓道:“这倒也说得通,他若将棠儿带回去,等于是多了个与桓王府的关联,日后棠儿若真扶摇直上,我们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 溯溪点头道:“是啊,这阉人真是刁滑奸诈,打出的算盘也都是对他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 赫连桓嘲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以为自己是那雀儿?如今我们只要按兵不动,将计就计陪他演了这一出便是了——到时棠儿也如愿进了宫。有了李盏庇护,比之先前的计划也更安全稳妥些。如此一来,棠儿同我们王府的关系也可暗藏下来了。” 溯溪闻言,拱手道:“殿下英明谋算,属下敬服。” 赫连桓摆了摆手,又转身绕过屏风,回到了正厅。 第五十八章 各怀鬼胎 求推荐票~ 赫连桓一回到厅内,便瞟见李盏笑容可掬地上了前来,他的后头还跟着周窈棠。 “本公今日还未感谢廉尊亲王办下的这饯别宴。您可别说,这八仙席里头的玉盘珍馐,咱家吃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儿,真教人有些谦让未遑啊。” 赫连桓听了,连忙自谦道:“李督公客气了,本王既统领江州封地,自然要尽到地主之谊,为您办个饯别宴这点子举手之劳更是不值一提罢了。只是这宴席上头的菜肴美味,也是醉仙楼的大厨的功劳,本王可不敢妄自居功啊。” 李盏道:“廉尊亲王说笑了。殿下不必过谦,您这府里头的侍女儿也教老夫见识了,若说是知书达理都不过分——总教人瞧着竟比些小姐儿的礼仪都做的好。只是不知尊亲王平日里都是如何管束下人的?可否让咱家讨教一二?” 赫连桓早已心知肚明李盏的意思,倒也只能赔着笑敷衍道:“左右不过是小时候从宫里头带出来的嬷嬷和大丫鬟们教着罢了,本王可不管这内宅之事。” 李盏点点头,含笑道:“是了是了,是老奴眼界忒窄了点儿,整日在宫里头同内侍监们打交道,只能窥见内宅这么大点地儿的事儿。” “李督公可甭自谦,您掌管的可是皇宫里头的事儿,虽说是内宅,但却是为皇上的内宅办事儿,可以说实际上是在为国忧心了——” 李盏摆了摆手,“得了罢,本公查案已有月余,道是今日乃寻常宴席,本以为好容易能松泛着点儿,廉亲王还这般给老夫戴高帽子。既然如此,老夫便也不拐弯抹角,只有个不情之请,想听听尊亲王的意思。” 赫连桓闻言,装作好奇道:“哦?李督公可是还有什么事未办完,需要本王搭个帮手?” 李盏咧开嘴笑着道,“非也,老夫是想向尊亲王讨个丫头——”说着,李盏转头看着周窈棠,“便是这位解语姑娘。这丫头行事端正大方,礼节周全,今日宴上侍候咱家十分得力,本是想着要赏赐她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好像寻常的银钱倒也颇为俗气。” “尊亲王也知晓,老奴如今年事渐高,本是早就断了子女福分的人。可承蒙陛下体恤,早先收养了个小女孩,却是被病痛折磨着去了;但不知怎的,今日本公细细地想啊、瞧啊,越瞧着,越觉得这解语丫头甚合老奴的眼缘,竟是教老奴念起了先前那小女儿承欢膝下的光景。” 说到这里,李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发皱的眼眶中落下了几滴泪来,他有些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只丝帕,在脸上擦了擦,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周窈棠,满眼溢出的都是怜爱的目光。 赫连桓瞧着李盏这副模样,心中冷笑连连:这老奸巨猾的狐狸,竟为了朝自己讨个侍女如此惺惺作态。就连自称的口吻,也从本公变成了老奴,一幅苦情的造作嘴脸, 虽然赫连桓心中对李盏的此番行径十分鄙夷,却还是虚与委蛇得关切询问道:“李督公莫要激动,且慢慢讲。本王竟不晓得还有这段伤心往事,惹得督公如此伤怀。只是不知如今,本王能为李督公做些什么?” 说着,赫连桓向身边凌萱使了个眼色,“——萱娘,且带着解语,下去看杯茶来,教督公大人好好平复一下。” 赫连桓知晓李盏现在做足了苦情的戏码,马上就要开口要人。依照先前与溯溪的筹划,若是等下自己答应了,李盏定是要直接将人带走,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告知周窈棠‘将计就计’的新方案了,所以现在是将周窈棠支下去交待的最好时机。 凌萱会意,便马上行了一礼,带着周窈棠下去了。 李盏听闻赫连桓询问自己能做些什么,感到十分高兴,道是赫连桓总算也是个识相的:“尊亲王真是折煞老奴了。唉不提也罢,只是老奴瞧着解语丫头甚是喜爱,所以在此豁出了这张老脸,恳请尊亲王殿下割爱,能否将这丫头许了老奴做个干女儿,好解了老奴多年来的丧女之痛?” 未待赫连桓答话,李盏赶忙接着道:“若是尊亲王不愿,老奴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期望殿下也能谅解老奴如此唐突的行径,仅是出于作为老父的一番思女之心切”说着,只见李盏眼中先前的精光全然黯淡了下来,俨然一副悲恸的父亲模样。 赫连桓轻蔑地瞧着李盏装腔作势的样子,心道若是不知晓内情的人见了,还真当他是个新丧了女儿的慈父呢——不过是当年他想要扶植上位的那个女子运道不好,才进宫去便得了肺痨死了。而李盏先前好容易谋划的一切,也都随着他那干女儿的离去,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恰好李盏在自己这里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又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所以李盏这才像他自个儿说的一般,豁出去了一切,舔着老脸来求自己——而这一切,正中了自己的下怀。 赫连桓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做出一副动了恻隐之心的表情道:“本王还当是什么事儿?区区一个侍女儿,能被李督公选中,倒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李督公何须这般客气,说什么体恤、谅解的,就是您仅仅吩咐下头的小公公来知会本王一声,直接将人带走了,本王也只会敬佩督公这番爱女之心,同情您的丧女之痛啊。” 李盏闻言,已是老泪纵横,口中直感激道:“谢尊亲王体恤尊亲王殿下如此慷慨,倒显得老奴过于小家子气了。对于先前那小女儿,老奴也是多年来久久不能释怀啊。如今,厚颜讨了解语丫头来,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说着,李盏又抹了几把眼泪,“老奴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尊亲王可愿再听老奴一言?” “李督公大可畅所欲言,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能办到的,本王定当竭尽全力。” “谢尊亲王。讨得了解语这个干女儿,老奴本已别无所求。然,如今宴上人多嘴杂,宫里宫外又有些嘴碎的那般得教人不省心。老奴只怕别有用心之人若将此事听去了,添油加醋地学舌给皇上,万一谣传成了您与老奴二人暗中牵线教老奴二度丧女事小,只是怕尊亲王您,平白无故被人污了清誉、引得皇上猜忌,此事便不美了。” “老奴实在不敢因一己之私连累尊亲王府。所以,为了您、为了尊亲王府,也为了解语丫头,能否赏老奴个脸面,莫教旁人知晓她是被老奴从您府上讨出来的这个秘密?” 赫连桓的面上做出一副钦佩对方谋算的神情,“李督公所言甚是,本王倒要未曾想到这一层,如今得了李督公提点,倒是应好好儿感谢您如此为王府着想了。那便依了李督公所言,本王定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待宴会结束了,晚些时候本王会教府中侍卫悄悄将棠解语护送至你的处所,万望李督公及早备好接应的人员——” 二人总算是达成了一致,心照不宣地表面上装作互相敬酒道贺着,实则却在小声谋划着晚些时候接应的事宜。 此刻赫连桓的心中只觉得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巧合都妙极了,事情的走向也全然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如今,算着时间棠儿应已是知晓了新的计划,她的心里应该也是高兴的罢。只需待宴会一结束,自己便可去同她交待几句,就此别过了。 想到今后二人只可通过旁人在信中联络,也许此生也再没有多少机会能够时时相见了。而眼下,仅剩的一点儿能够相处光阴还需用来交待计划,都不知够不够草草道别。 想到这里,赫连桓感到心中一阵酸涩。 第五十九章 伯劳飞燕 求推荐票~ 萱娘一路领着周窈棠回到了她所居住的倚翠小榭,推门进去,只见溯溪已在其中候着了。 周窈棠心中有些疑惑,但先前听了点李盏所言,倒也猜到了许是有什么事要交待自己去做,至于旁的,却还是不甚了解。 溯溪见了她,躬身行礼道:“周姑娘,在下奉殿下之命特意在此恭候,只因今夜有许多要紧的事儿需交托给您,还望您能认真记下萱娘同我接下来所讲的话。” 周窈棠颔首,示意他们二人可以开始了。 溯溪撑开了手中的折扇,将之前他与赫连桓分析好的李盏要收了周窈棠的意图,以及如何将计就计的计划全部和盘托出。 “如此一来,姑娘便有了双重的身份:一重是作为大内监司总管的干女儿,一重有咱们殿下给您托着底儿。如今李盏不知晓您真实的计划,所以您大可借着这股力,放心大胆地进宫去施展拳脚了。这于您、于王府都更为稳妥安全些。” 见周窈棠沉思不语,萱娘试探着她的脸色说道:“周小姐不必担忧。您还不知晓罢,殿下适才还一直夸您,说您今晚一应礼仪规矩都做得极好,教人一点儿也瞧不出从前的影子。就连这描眉抹面,若不是与您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差点连同奴婢也骗了去呢。” 听闻萱娘说了赫连桓也夸赞自己的话,周窈棠的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蹙着眉,有些担忧道:“可若我此去,万一” 未待周窈棠讲完,溯溪像是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儒雅一笑,修长纤细的手指挥着折扇,道:“姑娘是怕伪装不好,露了怯去?也是,以周姑娘的年岁,寻常的姐儿家都还承欢在父母膝下,天真烂漫着呢。怎能如同姑娘这般,娇蕊还未长成便要去经受外头的九重烈日、风吹雨打了?” 溯溪话音刚落,周窈棠的心中已被激起了一股无明业火,她念起母亲临死前对着自个儿说话的模样,还有满府人惨遭毒手的惨状,一股恨意逼切,如红莲华。 溯溪瞧见周窈棠眼中涌起的汹汹怒意,便知晓自己这把柴添得不多不少,正好够燃着。 “若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溯溪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只为点醒姑娘,切莫忘了您想要进宫去的初衷。如今箭在弦上,已由不得姑娘过多犹豫了。” 周窈棠舒了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溯溪继续交待道:“姑娘在府中学习了这么些时日,规矩礼仪、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然精通;好在诗词歌赋方面本身就会些,以您的天赋日后在宫中寻个人稍加提点着,更精进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您自己关于膳食和药理的知识,为自己谋划、关键时刻保命更是如虎添翼。” “只是在下不才,这段时日既已教导了小姐些隐藏自己心绪的法子,怎的适才吾一试,竟发现您还是未能很好地掌控自个儿的情绪,教人一眼便能从眼神里瞧出了您的心思。” 周窈棠有些懊悔道,“这不怪先生,是棠儿自个儿悟性太差” 溯溪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摇着手中的折扇道:“这本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学会的,是在下太心急了。也罢,如今总归是来不及了,姑娘只要记着在下讲过的话,且边学边历练着也好。至于旁的,在下也帮不了您什么了,且盼姑娘只身一人在那寂寥阴暗的深宫里,也能时刻保持清醒与冷静,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这时,刚才出去的萱娘从外头进来了,并告诉二人,殿下唤了溯溪出去。 溯溪刚出了门,萱娘便到了周窈棠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递给了周窈棠道:“周小姐,这本册子是殿下为您寻的新身帖,一应都是按照先前您同殿下所商定的细节做的。您且先瞧瞧,熟悉熟悉身份罢。” 周窈棠将代表了自己新身份的身帖接过翻开来,只见里面姓氏一栏确实是按照之前自己的要求,为了取“窈”同音,写上了“姚”;而名字那一栏,则是取了她本名中的海棠之意,是为“解语”。户籍那一栏已不再是先前的良籍了,新的身帖上面赫然写着的,正是奴籍。 周窈棠心中暗自苦笑一声,自己从此再也不是周府的堂堂小姐周窈棠,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廉亲王府里卑贱的侍婢姚解语了。 未待周窈棠感叹完自己的命运,便听溯溪在门外通报了一声,说是宴席刚结束,殿下片刻之后便至,有些私密之言嘱咐周姑娘。萱娘听了马上心领神会,朝周窈棠行了个礼,十分识大体地退了出去, 周窈棠的心中同时升起两股情绪,一丝雀跃和几分苦涩。 雀跃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去施展自己的复仇之计了;而另一方面,苦涩的是,马上就要同赫连桓分别了,这也是她始终不愿去面对的事。 不一会儿,周窈棠便听见自己居住的倚翠小榭门前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那人轻轻将门叩了两下,随即便听见了赫连桓那温润而和煦的音色。 “解语姑娘,我本王可否进去说话?” 因着刚刚才知晓今夜便是与赫连桓的离别之夜,这之后便要独自一人离开江州到京城去了,周窈棠的心脏一直扑通扑通地跳着。 纵使如今的她比之先前已坚韧镇定了不少,但实际上,周窈棠还是一个从未离开过故乡的少女,对未知的未来本就怀着些迷蒙与害怕。 周窈棠的心情还未平复,冷不丁地听见了欢喜之人的声音,心中也明白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对方的机会了,泪水瞬间盈了满眶。 虽是激动,周窈棠却没有如往常般任性地跑上前去开门,而是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将泪水吞回了心中,又敛了敛衣衫,才沉着冷静地走到门前。 她轻轻将门打开一丝缝隙,清冷的月光同男子的身影一道投射进了厢房内,周窈棠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柔声开口道:“奴婢恭迎殿下,殿下请进罢。” 只见赫连桓颔首,也是神色如常地进入了厢房内。 一进门,他便赶紧将厢门掩上,而后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周窈棠揽入了自己的怀中。口中念道:“棠儿,我的好棠儿,这一切真是苦了你了啊!也不知今后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本来强忍着分别之痛的周窈棠再也禁不住这般伤感的言语,泪水有如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从眼中滑落了出来。 赫连桓拥着周窈棠心中一边叹息着,一边替她拭去了满脸的泪痕,“瞧你这模样,脸上的妆都花了,像个小猫儿一般。” 说完这话,只听扑哧一声,二人都笑了。 待到两人都感到冷静了些,赫连桓让周窈棠将耳上的坠子取下,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对素银的耳坠一边替她重新戴上,一边嘱咐道:“这对坠子乃是代表你身份的信物,你进宫之后定要时时带在耳朵上,切不可取下,以免宫中接应你的人认不出。我先前已同舅舅递了话去,舅舅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乃是宫中的贵妃。贵妃娘娘今后会在暗中派人护着你,待时机成熟便会将你收入她的宫中。但是在这之前,你万万不可主动去与她交好,只能装作不识,或者做些戏与她交恶也是可以的。” 周窈棠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另一只耳坠,上面除了有几处暗淡的云纹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还有些陈旧。耳坠的成色不纯,看样子里头的用料掺杂着不少杂质,教人一眼瞧上去便觉得十分寒酸。 “这是专门请了师傅做旧的,这样才隐蔽。上面的暗纹也只有咱们的人才认得出,你大可不必担心被人发现。若是旁人问起,你便说是被变卖为婢之前,家中祖母留给你的便好。” 周窈棠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叹连这等小事都做得如此精细,足见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多么凶险的深渊。 赫连桓继续叮嘱道:“棠儿,你只身此去,若是寻得任何消息只能通过贵妃娘娘与吾传递。但是未免暴露,在贵妃娘娘将你收入她宫里之前,倒也不必急着刺探,只管着自保便是了。那里虽是皇宫,普天之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但也是处处埋藏着凶险的暗礁险滩,你此去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 周窈棠冷笑一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已做了这个决定,棠儿定会谨言慎行,好好保全自己的。” 赫连桓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我依然是放心不下你。不过既然李盏要你当他的干女儿,推你上位,自然也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你也需时刻谨记,李盏是只修炼千年的狐狸,你在他面前要小心侍奉着;在未有任何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之前,要好好儿地扮演他乖巧女儿的身份,莫露了马脚才是。” 周窈棠一一应下,赫连桓继续提点道:“溯溪适才同我讲,你身上那股子大户闺秀的骄矜气儿还是太重,虽说不是一两日便能改过来的,但你还是要尽些力敛下去那股子锋芒,莫教人瞧出什么端倪。” 赫连桓交待了些其余的事之后,二人又互诉了会儿子衷肠。赫连桓见着时辰差不多要去命人下去安排了,便教周窈棠自己在房中收拾行装,预备着一会儿暗卫前来将她送去李盏那里。 就在赫连桓与周窈棠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正要离去之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周窈棠悲怆的哭腔。 “桓哥哥!这是棠儿最后一次自称棠儿,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了今日别去,不知不知来岁牡丹时,你我二人可否相逢?” 赫连桓没有转身,却顿了顿身形。 “” “吾心皑如山上雪,卿卿皎若云间月。” 过了许久,只听着赫连桓口中答非所问地念了这句诗,之后便再也缄口不言,只身退出去将厢门替她掩好。 仅一墙之隔,倚翠小榭外的皎皎银钩终是被门外的人亲手关在了外头,里头的人却只能留住自己眸中最后一颗晶莹的鲛珠。 珠帘幽梦,月色与情愫,就此别过。 明天要上架啦~求订阅和票票~ 这段时间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明天阿羽这本《海棠窈醉胭脂色》就要正式上架啦~~~ 喜大普奔!!! 各位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们, 如果你们想继续看我们的女主周窈棠如何涅盘,怎么找到灵魂与爱情的最终归宿,如何翻手为云执掌乾坤; 如果你们想知道崔屿忆与周家二哥韫公子后续何去何从; 如果你们好奇大嫂李箐萝和混血小狼狗白子渊后续将擦除怎样的别样火花; 如果你们期待王爷与叶争纯大婚的场面; 如果你们想探究为何帅气公公倪大人为何对女主情有独钟; 如果你们想看大反派怎么死、女主后续如何超爽虐翻渣男复仇成功; 如果你们想看女主如何追寻自我,看后宫中温暖人心的闺蜜友情; 如果你们想看朝堂与后宫如何波谲云诡,种种权谋纷争 总之一切的一切,你想看的这里都有!!! 只要你想看,我们就可以有故事! 只要你想看,就请尽情用你们的票票和订阅来砸我!砸晕我! 有钱的老板们请尽情订阅!阿羽在这里先谢谢各位小可爱啦~(鞠躬) 咱们明天见哟~后续更精彩! 爱你们ua~(w\) 第六十章 心口不一(一) 叶争纯坐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了两个多月,终于回到了冀州。 叶争纯回程的路线是一路由江州北上的,江南那夹杂着温润海风的潮湿气候早滋养了她。 一路走走停停散着心,叶争纯只当着再也不需考虑自家府里头那点子糟心的事,放宽泛了心态,整个人也容光焕发了起来。加之临走之前的小半个月,又吃了周窈棠许多药膳,更是将她调养得红光满面。 然而近乡情更怯,叶争纯离冀州越近,越感觉到那股源自大漠中扬起的沙尘气扑面而来。 叶争纯揽镜自照,对着自个儿的面颊左瞧瞧右摸摸,之后叹了一声,无比惋惜地感慨道:“唉,好容易在江南养出了同那边女子一样滑溜溜的肌肤。如今人还未到漠北就已被打回了原形——这脸别说润了,说是糙如砂砾都不为过!想来我也真不是那般精致的命罢。” 前头的老车夫听了,隔着车厢的门爽朗大笑起来,“小姐天生丽质、润妍如玉,方才这么讲,是怀念江南风光了罢?老奴也觉着那边儿的山水是比大漠养人些。这次也是沾了小姐的光,否则活这一辈子也见识不到那般光景儿。” 叶争纯也笑道:“得亏是叶伯你疼我,一路上又是赶车又要护着我,如此辛劳,如今竟还得说出这般话来哄我开心。” 被叫做叶伯的车夫闻言,正色道:“小姐这是哪儿的话?老奴自打幼时便跟随着老将军,又被赐了家姓,白姐儿同小姐您可以说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老奴早已将叶府当作是自己家了,小姐们待吾更是同亲人一般,能护卫着你们本就与有荣焉了,又何来辛劳可言?” 听着叶伯提起自己那姐姐和府中往事,叶争纯叹了口气,最终只是开口道:“我既唤你声叶伯,在我面前又何须再自称老奴?左右叶府风光时您也是祖父的贴身侍卫,如今这般自称也不怕折辱了自己。” 叶伯听了,也再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吆喝一声,催着胯下的老马朝着叶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回到了抚北将军府,叶争纯就着叶伯的手下了车驾,一抬头便发现自家宅院的大门似是同几月前自己走时有些不一样了。 叶氏在冀州历经了百年沉淀,宅院本就饱经沧桑。加之叶氏倒了的这几年,府里没有过多的银钱,叶争纯小的时候将军府的大门便已是十分陈旧了,轻轻开启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连大门匾额上的“抚北将军府”这几个字儿上面的漆迹都斑驳了。 而今日瞧来,叶府的大门明显被重新粉刷了一遍,上面漆了带着松香气儿的玄黑漆,瞧上去油光锃亮的,再配以苔灰色的瓦顶和灰白的台阶,很是威严大气,仿佛祖父在世时叶府的气概回来了些。 叶争纯抬眼望去,梁上的匾额竟也换成了上好的紫檀木,其上的“抚北将军府”几个字的雕得更是笔力遒劲,气势磅礴。细瞧之下。上头的每个字面儿上都被贴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金箔,在阳光下更显得熠熠生辉。 叶伯才叩了门,便见着位面生的小厮上前来一把将大门打开,将叶争纯二人迎了进去。那小厮麻利地接过叶伯递来的包袱,又将那匹瘦马牵去了马厩。 叶争纯咋舌道:“今日倒是稀奇,想是这门轴新上了脂油?竟不似往常那般咯吱作响。” 说完,映入眼帘的一幕又教叶争纯感到无比得疑惑:院落内的陈设被布置一新,原本有些破败而朽萎的花草树木也被重新栽种,如今已是枯木逢春般,即使是在秋日里也是一片丹枫浓翠——若是放在往年,准是只有一片萧瑟罢了。 这时,正堂里头的人听见有人进门便从中探了头出来。那正是叶争纯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抚北将军叶庭耀,他一瞧是自己的女儿,竟然朝着叶争纯迎了上来。 叶争纯正要跪拜问安,却见叶庭耀一把将她扶住,竟还反过来朝她行了一礼。 瞧着自己父亲这般不自然的模样,不待叶庭耀开口,叶争纯便冷笑连连道:“父亲今日怎的了?不仅翻修了宅子,反倒还朝女儿行礼?可是萧姨娘临盆闹的,又将母亲给逼走了?那不知轻重的小蹄子可是给父亲生了个心心念念的庶子罢?” 只见叶庭耀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臣恭迎尊亲王妃娘娘,未知娘娘何日回府,有失远迎,万望娘娘莫怪。” 叶争纯闻言吓了一大跳,十分诧异地问道:“父亲你,你可是得了失心疯了?方才唤我什么?” 只见叶庭耀自起了身,神秘一笑道:“怎么样,为父方才行的礼仪可周全?二丫头,你可不知自个儿出去的这几个月,皇上赐了道旨意来咱们叶家,指了你与那廉尊亲王择日成婚呢!皇上的慷慨赏赐连同着太后娘娘的体恤,他们特意为你添了不少嫁妆呢,如今全都在咱们府中的库房里头放着。” “什么?!这廉尊亲王是谁?”叶争纯赶忙问道。 “便是圣上的皇弟,从前的桓王爷了。如今他已被封了廉尊亲王,而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准尊亲王妃了。待到来日你嫁与了他,为父就得同你行礼了——方才只是先熟悉熟悉、过过嘴瘾罢了。” 叶争纯听了,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在路上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已被皇上赐了婚,还指给了桓王——不、听父亲方才所言现在应该称呼廉尊亲王了。 叶争纯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有些疑惑,在江州时瞧着那周氏小姐同桓王之间定是有些什么的,虽然自个儿心中也有些小九九,但因着家室却也不敢奢求。 本以为他二人定会结那秦晋之好,自己倒也没什么念想了,怎的如今竟像走了什么奇运一般,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块馅饼——突然心想事成地被皇上指了婚? 叶争纯心中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心想事成,换了谁会不高兴? 但因着些旁的原因,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即心思一转,故作忸怩道:“女儿、女儿根本不认识那什么劳什子的尊亲王,怎的这般就被轻易指了去?纯儿还小,纯儿不嫁!纯儿一心只想侍奉爹娘膝下呢。” 叶庭耀闻言训斥道:“二丫头这是说的哪里话?你好歹也十七了,马上就要做王妃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识大体?你姐姐不懂事,你也要学她那般,非要将为父气死、将为父苦苦支撑的叶氏的脸面丢尽了才好么?!” 说着,叶庭耀一边扯着叶争纯的袖子,一边将她拉入了府内的祠堂中。 第六十一章 心口不一(二) 二人进了祠堂,叶庭耀便马上将祠堂的门重重关上了,然后命叶争纯正面对着宗族先祖的牌位跪在了祠堂的正中。 只见牌位前有只小案,叶庭耀上前一步,拿起案上供奉着的一张玉轴圣旨,递给了叶争纯道:“这便是那道赐婚的旨意,你且瞧瞧罢。” 叶争纯接过圣旨,细细将上面的字阅读了一遍,然后面色清冷着道:“不过也是同姐姐一般被指给了有利益交集的人家,姐姐还更好些,对方是打小便熟识的;而我却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指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 叶庭耀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丫头怎么同你母亲、姐姐一般犟?你且教旁人听听,以咱们如今的地位能高攀了尊亲王府,哪个不是连做梦都要偷偷笑出声来的?也就只有你们姐儿俩随了那假清高的娘,整日里挑三拣四、不知所谓!” 叶争纯闻言,冷眼瞧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何必这般挖苦母亲?母亲好歹也曾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嫁了父亲之后遭遇了这些种种,可曾有过什么怨言?父亲不念着母亲多年来为您诞下两个女儿的苦劳,反倒还怪罪她未曾给您添过男丁,家中这般光景了,竟还纳了萧氏过门!若是个本分的也便罢了,可母亲被那贱妇气得病了几次,被逼得跑回外祖家,您一点儿不心疼她,反倒还骂起了我们假清高” “你住口!” 不待叶争纯说完,叶庭耀早一个大手挥了上来。 只听“啪”地一声,叶争纯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狠狠地掴了一掌。 因着叶庭耀是习武之人,力气本就十分大,如今怒火中烧更是下了狠手,只见叶争纯原本光洁白皙的左颊瞬间就肿了老高,上面清晰地印着五个绯红的指印。 叶争纯伏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捂着自己吃痛的脸,她强忍泪水,依旧冷眼瞧着叶庭耀道:“父亲宠妾灭妻已不是一两日了,怎的今日还怕女儿说实话?父亲方才这般掌掴了女儿,就不怕被人瞧见了传到皇上耳中,说您竟随便对未来尊亲王妃掌嘴,然后被治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叶庭耀闻言,态度马上便软了下来,有些懊悔地想上前去瞧瞧叶争纯的脸,却被她侧身躲开了。 “为父也是一时怒火攻心下手不知不觉就重了些,等下教嬷嬷给你瞧瞧罢。你这丫头也是,讲话太过不知轻重。好歹你萧姨娘也是个长辈,你怎可那般辱骂她?” 叶争纯听了,心中更是嗤之以鼻。 自己这父亲总想要个儿子继承祖业,奈何母亲刘氏只生了姐姐和自个儿之后,便再也不曾有孕了。他倒好,不仅不替母亲寻大夫来调养身子,在得知她的母家没落了之后,竟愈发怨起了自己的发妻。 前几年叶氏一族倒了,母亲一人苦苦支撑着整个后宅,还拿了自己的嫁妆来补贴日常的开支。本以为父亲会念着母亲辛苦待她更好些,哪知没几日便带了个小妾回来。 叶争纯的母亲一向为人宽和大度,本着家宅安宁的想法,倒也接纳了那萧氏。萧氏刚进门时低眉顺目的,本来以为是个能安生过日子的,哪成想她伏低做小了几天,发现主母仁善,索性不再伪装下去,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整日里争风吃醋,夜夜吹枕边风,缠着叶庭耀替她花了不少银子。 这些年仗着叶庭耀的宠爱,萧姨娘越发不把刘氏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去年年底有了身孕之后更是趾高气昂,时常故意对刘氏言语不敬,区区一个小妾还总给叶争纯她们娘儿仨不好过,有次还将刘氏气得生了病。 然而叶庭耀得知后,不仅没有责罚萧姨娘,反而训斥刘氏作为主母不能容人,教她多忍让着些。刘氏不堪其辱,只得一人拖着病体回娘家去养了些时日,身子才堪堪好转。 而如今,自己都被皇帝赐了婚,是未来的王妃娘娘了,父亲居然因为自己埋怨了几句那贱妇而狠狠地掌掴自己! 叶争纯这般想着,心中弥漫起了浓浓的恨意。 叶庭耀看着自己女儿高高肿起的脸颊,又想起她方才所言,倒真的有些害怕教旁人瞧去了。 于是叶庭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方才口中说着不愿嫁,为父也是怒你不争。你姐姐便罢了,配褚府那痴情小子,若嫁过去生两个孩子定能抬了平妻,忍一时的辱,做个侧室又有什么?后头还不是一样能做主母。” “但二丫头你可不一样了,如今被许了廉尊亲王为正妃,今后便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了。你姐姐说不嫁还能去当个姑子,难道你还敢抗旨不成?纯儿,你从小便十分识大体,如今莫要再讲这些傻话了,高高兴兴地备嫁罢。” “姐姐在你眼里就仅仅是个弃子?” 叶庭耀看着叶争纯冷冷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哆嗦,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为父知晓你孝顺,也知晓你心里委屈,不想嫁予一个不相熟的人。但是好歹对方也是堂堂的尊亲王,一表人才,想来你此次去江州应是已经接触过了的,定知为父说的是实话。现下你姐姐已是不成了,咱们府又是这般样子。如今就算你不为为父的仕途考虑,但是为了你母亲,为了你弟弟,为了咱们叶氏满门的荣光,你也定要做出个满心欢喜的样子嫁过去啊。” 叶争纯听了,十分诧异地反问道:“我弟弟?母亲只生了姐姐与纯儿两个,我哪儿来的弟弟?” 叶庭耀哂笑着搓着手道:“你萧姨娘半个月前替你和白姐儿添了个弟弟,取名为文仲。他一生下来,为父便做主将他记在你母亲名下了,也一直抱在你母亲房中养着,如今仲儿确是你的亲弟弟呀。” 叶争纯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换做寻常人母怎么肯?萧氏那小蹄子葫芦里定是卖了什么药——左不过是知晓自己的身份卑贱,倒不如暂且过继给主母,混个嫡子的名分。 母亲如此良善,定然不会耍手段防着萧氏母子二人相认。万一那贱妇教坏了弟弟,而自己走后无人再能照应着,母亲日后岂不要被她们母子狠狠地拿捏了? 叶争纯听了,打定主意决定要最后再为自己的母亲争夺一点权利。于是细细斟酌了一番,觉得这事需徐徐图之。 第六十二章 心口不一(三) “纯儿明白父亲心思,纯儿自己也一心想要为光复咱们叶氏出力。只是如今这般情形,叶氏倒也没甚利用的价值啊。且不言为何皇上会将那金尊玉贵的王爷与我一个落魄小氏的女子赐婚,单论若日后对方也同那褚府一般,看着女儿身上无利可图,将女儿赶出王府去,岂不比姐姐更加教人笑掉了大牙?” 叶庭耀见自己的女儿这般发问,以为她还是不愿,但是又欣慰与她所说的也想替家族出力,于是一咬牙道:“纯儿,你有所不知,其实你能接到这旨意,为父也是出了一份力的。廉尊亲王虽然身份尊贵,却因着血脉的缘故,一直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除之而后快的。” “那父亲又何苦逼了女儿去嫁予这样的人家?” “纯儿,你也算打小便见证了咱们叶氏一族的荣辱兴衰。从前的时候,咱们叶氏在冀州是何等风光,甚至可以说是一方的诸侯也不为过。但是自你祖父去了,皇帝便夺了咱家的兵权,还派了自己的势力来监视咱们。为父许多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其实是故意为之,要瞧给他们看的。” “咱们叶府和王府都因被皇上打压而陷于困境之中,想要从这泥沼中挣扎出来,就必须齐心联手。尊亲王一派少兵权,咱们叶氏于朝中无人应和,好在王爷看得起,所以咱们两厢一拍即合。这次你去江州游玩,其实是为父有意安排的,不仅是想做给皇上瞧,更重要的就是为了你能同尊亲王瞧上一面,此后好攀上些连系。皇上还是年轻了些,此番赐婚他自以为是在暗地里埋汰了一番尊亲王府和我们叶氏,实际上却正好合了我们的心意。” 叶争纯听了,心下一惊,她未曾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怀了这样的心思。 “你可知为父这么多年来苦苦支撑都是为了什么?甭说是仕途还是权力,为父这么努力地想要东山再起,还不是都为了咱们叶氏一族,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好教咱们一家人在外头抬得起头来?纯儿,如今为父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女儿了能帮衬着我,你若还不懂事,那咱们叶家便是真的无望了。” 叶争纯听了自己父亲这番“感人肺腑”的言语,冷冷问道:“父亲既瞒着女儿谋划了那么多,如今既要女儿牺牲自己婚嫁的幸福,却又嫌女儿不够懂事。既然如此,女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实际上,她心中却想一步步挑起叶庭耀对她的愧疚,借着这股劲儿,赶紧为自己的母亲争取些。 叶庭耀见着她还在执拗,也知晓自己一时理亏,于是只得好言劝诫道:“为父也不是教你去牺牲,好歹王爷也是人中龙凤,不算辱没了你。按理来说你同王爷也相处过了,怎的还这般抵触?听闻你还被他救下,在王府中住了一段时日,难道这期间你们二人对彼此就没有一丝男女之意?” 叶争纯立即开口反驳道:“远远地瞧过一眼罢了,话也没说过两句,哪里会有旁的意思?再说了,那也是他府上侍卫和婢子救下的,在王府养病的时候,纯儿更是未曾见过他。” 说着,她的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脑后插着的那支紫玉簪,面上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好在祠堂内光线昏暗,叶庭耀并未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只是叹了口气,惋惜道:“那倒真是有些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相处机会。”而后他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总算你们二人也是知礼的,这样也好,日后慢慢相处着,总能生出些欢喜来。” 叶争纯不想教他察觉自己真实的心意,于是依旧冷着脸,僵硬地道:“往后的事儿可谁也说不准。” 话虽这么讲着,叶争纯的心中却是已如淌了蜜一般,开始幻想起自己身着王妃服饰,泛舟于轻烟慢笼的江州湖边煎茶听雨的画面来了。 叶庭耀见女儿似是松了口,于是赶忙添柴加火道:“你且高高兴兴地嫁过去,好好服侍王爷,到时生个世子出来,便能与你弟弟守望相助——那可是为咱们叶氏重新崛起出了最大的一份力啊。咱们的先祖们若泉下有知,都会感激你的。” 叶争纯蹙着眉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她故作艰难地点了点头道:“父亲,纯儿如今可是为了咱们叶氏一门的荣耀所牺牲了,然而作为尊亲王妃,却不好背上有个庶弟这样的污点。” “什么庶弟?你可莫要胡言,文仲不是已在你母亲名下了?” 叶争纯叹了口气,道:“父亲纳妾的事冀州城里谁人不知?母亲这几年一直未有身孕,反倒是那萧氏大了十个月的肚子,如今又平白无故多了个嫡子,你教外头怎能不知晓?” “那你要教为父如何?为父如今好容易刚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已经是让了步了,难道现在要将他丢出去不成?” “自然不是。弟弟既已养在了母亲名下,那便就是嫡子。只是难保日后弟弟听旁人讲起,非要认自个儿的生母万一闹大了,一旦教人知晓,与叶氏名誉不利啊!父亲您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或许父亲不在意自己的名誉——那请为了女儿这个未来王妃的声誉,莫要未出阁便被夫君小瞧了去或者为了弟弟,他可不能背上庶母所生的身世啊!父亲可否为了我们姐弟俩,想个以绝后患的法子?” 叶庭耀听了,暗中思索了一番,觉得叶争纯说的有些道理。 “父亲,弟弟将来是要继承大业的,可不能被旁的因素影响了前途,不然咱们叶氏还怎么崛起?您可不能为了贪一时之欢,不为弟弟的将来考虑啊!” 叶庭耀衡量了一番,想来确实是自己的仕途更为重要,于是点头道:“为父竟然没想到这层。纯儿适才所言甚是,明日为父便将那萧氏赶出府去。” 叶争纯却是摇了摇头,道:“若是这样,万一她之后找了回来,或者跑出去乱讲,污了咱们府里的名声,那该如何是好?——若想要旁人闭嘴,此事定是要斩草除根的。父亲,今时今日您可不能心软啊!” 叶庭耀思来想去,也觉得为了区区一个贱妾毁了叶氏一脉的仕途不值当,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一抹无比狠辣的神色浮上面庞。 父女二人对了番神色后,一道点了点头。 叶争纯心中无比得意,只因着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不仅不用再在这漠北苦寒之地熬着,更是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的尊亲王妃。而那良人——自然是良人,自己在江州时便心悦之。 如今借着自己身份水涨船高的势头,又替母亲解决了萧氏这个心腹大患,她也再不用过这般瞧人脸色、仰人鼻息的日子了,叶争纯更觉得自个儿颇有些手腕,是个未来王妃的好人选。 叶争纯心中畅想着在江州安逸舒适的日子,不知不觉地轻轻抚上那支紫玉簪,心下只觉得那番去倾莲坞时所受的折辱都没有白挨。 就连父亲领着她,跪在宗祠里头对着那些劳什子的灵位谢庇佑之恩、发誓光复叶氏的时候,叶争纯也是满脸都写着尊崇和恭敬——虽然叶争纯从来不相信什么祖宗显灵之类的屁话,她只笃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六十三章 破旧立新 而后,李盏又一边抹着泪,一边十分温和地告诉周窈棠,自己已上了年纪,向尊亲王讨了她来只是想有个女儿伴在身边,不至于教自己孤独终老,也嘱咐周窈棠今后会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培养,也希望周窈棠能将自己当做真正的父亲一般,俨然一幅慈父的模样。 周窈棠早知李盏将自己视为一枚好棋,如今瞧了自己的容色更甚,但此时的她已不是家破人亡前那般天真的孩童了。 周窈棠面上只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乖巧有礼地应和着,心中却不住地暗自冷笑。竟就这般将我小瞧了去,你李盏又岂知自己何尝不是被我也视作棋子呢?进了宫去,且瞧谁下得更好罢。 李盏本就有些吃醉了些酒,又收了不少贺礼,连着收了周窈棠的欣喜本就有些飘飘然了,此时又见她如此伶俐听话,便也一时没察觉出周窈棠旁的情绪,只道是她与旁的丫头一样感激自己将她从泥沼中捞出来。 于是李盏只简单交待了她几句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然后告诉周窈棠会在回程的路上教导她宫里的各种规矩,又告诫她为了安全起见,以后在外头不可直呼他为义父,要装作不认识云云。 见周窈棠一一应下,李盏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教她先下去早点歇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周窈棠服侍着李盏睡下,走之前对他行了一礼,便掩上厢门退了出去。 她走到了院内,抬头忽然透过院墙瞧见了前头衙门里那棵参天的梧桐树,眼前马上浮现起去年夏天自己与阿忆一道埋了杨梅酒的情景。 不知阿忆如今怎么样了?晚上在宴席上头得亏了桓哥哥替自己问了一嘴,阿忆竟因着自个儿的缘故已伤心地病倒了,而此刻自己却没有办法去告诉她。 树下的杨梅酒应是到了开坛的好时候,而两人的情谊如今却被硬生生地斩断了。 ——还好自己院子里头的青梅酒俩人已喝过了。周窈棠的神色忽明忽暗,叹息了一声。 如今她有了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只能祈着有朝一日二哥哥平步青云,回来求娶阿忆。待到那时,她便可与已是自己二嫂嫂的阿忆续同袍之谊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周窈棠这般想着,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 “解语姑娘?您怎么了?” 小泉子本在院外候着,准备带周窈棠下去休息。结果等了半天不见周窈棠出来,于是便想着进来瞧瞧怎么回事,哪知他一进来便看见周窈棠正站在院中望着前头衙门的方向发呆,所以才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周窈棠听见小泉子喊她,这才回过了神,眸中不知何时被蓄满了泪水。 只见她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那棵梧桐树,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坚定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有点想饮长江水。” 小泉子听了,咧开嘴一笑道:“解语姑娘可是在考奴才?这个小泉子知晓,便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罢?解语姑娘想饮长江水,是在思念着谁吗?” 周窈棠自知失言,只得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感慨罢了,无人可念。” 小泉子嘿嘿笑了一声,道:“解语姑娘可别想诓奴才,这句是奴才在宫里头听着娘娘们念过,才记下的呢。” 见周窈棠脸色有些不好,他哂笑了一声,宽慰道:“姑娘应是思念起了家人罢,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倒也是,江州与京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姑娘挨到了每年开放宫门探视的日子也不一定能见到。奴才也有家人在京里,就算是这般也是时常思念呢。” 小泉子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有瞧见身边的周窈棠越来越黑的脸色。待到他讲完了,转头一瞧,却冷不丁地看到周窈棠那抹带着些许恨意的骇人眼神。 小泉子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这才想起来周窈棠的身世好像是个孤儿,于是赶忙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嘴里略带歉意地说道:“瞧瞧奴才这嘴,真是缺个把门儿的,尽讲这些戳人心窝子的言语。” 周窈棠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二人一路无话,小泉子沉默着将周窈棠送回了一早替她安排好的厢房。 临走时,小泉子站在门前,有些犹豫地说:“姑娘莫将奴刚才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奴才只是瞧您实在忧伤,想着帮忙开解一番罢了奴才嘴笨,有些弄巧成拙了。姑娘若是不弃,今后有什么可以说予奴才发泄一番,也好过自个儿郁结在心中。” 周窈棠有些惊讶于他的善意。她一直认为宫里头来的人,尤其是李盏身边的,应该全都是些唯利是图的人。 小泉子虽是李盏的贴身内侍,一晚上表现出的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跟班模样,但观他此刻的神情与举止,倒也不像是为了李盏套话来的。周窈棠感到有些不解。 于是她问道:“解语先谢过泉公公美意了。只是心中有一疑惑:你我二人才相识不到一晚,不知公公为何对解语如此关怀?” 小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后有些勉强地笑着道:“说出来不怕姑娘嘲笑,奴才当时也是被干爹于万人中选中了,才得了这么个机会近身侍候着,不然不然奴才当年便要跟着一家人饿死了。今日见了您,奴才有些想起当年刚刚入宫的自己,迷茫而害怕,受了欺负也不敢声张,为此吃过不少的苦头。” “奴才只是瞧您面善,想着能多帮衬些,莫要重蹈奴才当年的覆辙。”听他说着,周窈棠只觉得他的笑容中透出一丝悲凉之感。 她瞧着小泉子年轻而清秀的面容,也回以善意的一笑,柔声道:“那解语先谢过泉公公提点了,公公所言解语会铭记于心的。” 送走了泉公公,周窈棠却是有些难以入眠。 她的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转折,从她作为王府中人被辗转送到了李盏这里,到她意外得知了更多关于自家惨案的内情,周窈棠只觉得自己的命运风雨飘零,一路兜兜转转着却不知前路霾明。 周窈棠此刻脑海中不停地梳理着江州大小官员的关系,心中交织着对未知的兴奋和恐惧。她辗转反侧着,由于本就是合衣躺在塌上,左右也睡不着,索性直接坐起披上了外衫去了前院里。 此刻正是夜半时分,衙门里头的人都睡下了,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唯有月色微凉如水。 周窈棠心中感慨着,明日自己即将离开江州,这个自己打小便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而日后是否还能回来也不得而知。 月是故乡明。此刻伴着自己的,唯有这轮皓月。 周窈棠不知不觉走出了小院子,一路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州府衙门角落的那棵参天梧桐之下。她轻轻地抚摸着梧桐树粗糙的枝干,又回想起了曾经同阿忆在一起玩耍的日子,而今后不知何时二人才能再相见。 这般想着,周窈棠鬼使神差般地从地上摸了个尖形的石块,她蹲坐在树下,小心翼翼地用锋利的那头将梧桐树底的躯干上一小块树皮磨去了,然后在上头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秋海棠。 ——但愿阿忆来日念起树下的杨梅酒,前来挖出酒坛之时,能够看到自己留下的这个印记。也希望她看到这个印记之后,能够不要再替自己难过了。 周窈棠做完这一切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房中,眼瞧着天色已没有多少时辰好睡,于是她尝试着平静下了心绪,合衣躺在塌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周窈棠便随着李盏一众人马上了路,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周窈棠穿着内侍的衣服,扮做随侍的小太监跟着小泉子坐上了李盏的马车。 “解语拜见义父,敬请义父康安。” 天家的马车自然比王府的更为宽敞和奢华,通厢的长毛软毯一看便知是波斯进贡的上上之品,周窈棠跪坐在上面,竟觉得比平日里站着还舒适些。只是厢内充斥着股若隐若现的栈香气息,熏得她有些头痛。 然而李盏却不会让她这样一直跪着,毕竟可是好容易才挖来的金疙瘩,要宝贝着才好,于是只看着周窈棠行了个礼便叫她坐下了。 李盏瞧着她扮做小太监的清丽模样,竟是鼓起了掌,对着跪坐在一旁的小泉子道:“你可瞧见了她的脸?真不愧是江南秀水养出的,这肌肤嫩得可掐出水儿啦。真教老夫想着,干脆带着你也在江州养他个两年三年?” 只见小泉子十分担忧地瞧了周窈棠一眼,然后拘谨地赔着笑道:“干爹又在打趣奴才了。” 李盏听了,未曾理他,只召了周窈棠近前。一靠近,周窈棠便闻出那股半浮半沉的栈香气息原是李盏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才恍然大悟。 本来她以为是车里头熏了栈香,还在纳闷为何用着上品的绒毯,却要熏这中品的香料?如此靠近了,才知是李盏所熏。 李盏本在交待着周窈棠这一路上所要教她的宫中礼仪,见着她恍了神,便又强调了一遍。 “路上的这一个半月,除了到驿馆歇息之类必要下车的时候,你都切不可教除了义父和小泉子之外的人瞧见。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我,即使是到了宫里,当着外头人的面儿,你也万万不可露了咱们的关系,不然你我二人都会有危险。为父瞧你冰雪聪明,想来就算是不挑明了,你也能明白义父保护你的苦心。” 李盏继续道:“若是往后需要传递消息,为父会令小泉子去寻你,但是切记要掩人耳目。另外,若是你出了任何意外,先别急着寻义父,且想办法扛一阵子,我定会寻法子搭救。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关键时刻,你最好都不要动用为父的势力。你当知晓若能自个儿脱身的,那才教人刮目相看呢。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合该推你一把的时候,为父也不会干坐着,定会寻了最合适的时机教你可以借力而上。我讲的这些,你可都明白?” 周窈棠表面上十分顺服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心中却暗自腹诽道:这老狐狸可真是老谋深算,既想利用自己这枚棋子,又不想教旁人知晓这步棋是他下的。 想来在不知晓自己真实的可利用价值之前,就算是自己出了天大的事、遇见了什么样的危险,李盏都绝对不会为了出手相助而暴露他自己的。相反,一旦他发现自己身上再没了价值,肯定会选择第一个将自己灭口,当机立断弃掉整步棋。 ——这倒真是将我当作一个无依无靠的无知少女么?周窈棠庆幸自己还有尊亲王府这条暗线。 “由于你先前本是奴籍,若是日后能得皇上垂青,未免身世太过卑微遭人诟病,义父替你重新安排了个家世——浃县巡检的庶女。因着浃县与江州距离近些,若是有人同你讲起方言不至于露馅,也是为父教手下人好容易寻到与你同姓的。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芝麻官儿的庶女,但总好过先前的奴籍了,也不会引人怀疑。如今好容易助你脱了那卑贱的身份,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周窈棠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十分恭敬地伏在地上对李盏行了个大礼。 说没有一点激动也是假的,原先她以为自个儿从今往后便要顶着那奴籍过活了,而如今李盏凭着两句话就把自己的身份由奴籍转为了官籍,确实令人叹服。 周窈棠的父亲曾经为了将全家从商籍变为官籍付出了多少也还历历在目——可见李盏作为大内监司总管的势力之大与范围之广。 李盏对于周窈棠的举动也是十分受用,他也自觉凭借略施手腕,对一个本来卑贱的奴婢施以这样大的恩德,她今后定然会定自己死心塌地了。奈何他却算错了周窈棠本就是只落难的鸿鹄。 接下来一个半月的日子里,周窈棠整日都在车上跟着李盏和小泉子学习宫中礼仪。好在她先前在李盏眼中是王府侍婢的形象,能识文断字、念些诗词歌赋本也是合理的,所以这些方面也并不需要多过问。 李盏在得知了周窈棠粗通些药膳医理后,便决定先将她安排入尚食局中。再加上本来就打算将周窈棠培植进后宫里头,所以一路上更多的是听李盏他们讲解宫中一应需要注意的事宜,诸如后宫分布、皇上及各宫娘娘的喜好等等,至于旁的绣活、女红、乐器技艺之类,只能待到往后再议。 第六十七章 初入宫闱(三) 一直快到午膳时分,雪梨膏才被熬制好。因着还需将之待放凉,算着时辰需要下午才能进行分装,继而送去后宫娘娘手中。所以陶掌膳带着桑菊、丝竹和旁的几个小宫女一道去各宫送午膳了。 只留下朝露带着周窈棠,教她可乘着午膳休息时,先熟悉熟悉司膳房各处的环境。 阖宫宫女以及太监的膳食都是由司膳房做了,然后尚食局的尚宫统一调配的。而司膳房本身近水楼台,所以若是有时做给后宫娘娘们的珍馐有边角料剩下了,可以给自己房里头的悄悄开个小灶。 而今日中午正是因着丁淑仪点了一道蟹粉珍珠燕窝羹,所以剩下了不少的蟹钳和蟹脚,竹司膳便吩咐下头的掌勺大宫女将这些边角料同辣椒等佐料一起爆炒了,给司膳房中的宫女们添了一道爆炒蟹爪。 宫中内侍们的膳食都有尚食局研制的固定配菜,以十天为一个周期每日轮换。而午膳则为三菜一汤,少有荤腥,主食以馒头、谷汤饼或者粟饭搭配。 上午周窈棠已在司膳房中见着了旁的宫女制作午膳的菜色,分别是凉拌鸡丝黄瓜、杂菌烩卤水豆腐和酱油三香菜,还有一道桂花紫苏甜蛋汤。 周窈棠暗自在心中腹诽着如此清汤寡水的午膳,而她所在的司膳房中还加了一道,但是她仍然觉得菜色寡淡无比。 宫女们尚且吃不饱,更别提那些负责体力活的太监们了,不知他们吃了这些,从哪里能生出力气干活?周窈棠心中暗暗思量着,决定待日后将整个皇宫熟悉了,得寻些法子给自己加点儿餐。 周窈棠食不知味地草草用了午膳,然后便在朝露的带领下认了认六局的门。 六局设在长乐宫的西南侧,北邻西内苑和雅乐戏楼,再往南边则是浣衣房和御酒坊。 朝露领着周窈棠先从司膳房的侧门走到了六局的苑外,然后绕到正门,将她领了进去。 进了六局所在的宫苑,只见六局自中庭两面一字排开,每边各有三局。一眼望去正对着庭苑的尽头,也就是靠北边的位置,是一排排整齐配房,也就是六局女官和小宫女们所居住的掖庭宫。 在中庭的左边从近至远望去,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和尚服局,中庭的右边同样顺序排列,则为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每个门前的匾额上都分别写有六局的名字。 朝露领着周窈棠进了尚食局,然后教她自己按照上午的记忆摸索司膳房的位置。 一进了尚食局,前头是尚食女官处理各房事务的正殿和她自己居住的处所,从侧边的院廊绕过去,便来到了一个四合院子。 只见四房围着中间的天井环绕交错着排开,周窈棠记得正对着正殿后头院角这扇门的便是司膳房,于是走上前去一瞧,上头的匾额果然写着“司膳房”三个大字。 朝露点了点头道:“不错,想来你还是个有些记性的,那往后的考核对你来说应是很轻松了。” “你且站在司膳房门前瞧着,左边的这个是司酝房,右边则是司饎房,对面的便是司药房了。——这便是咱们整个尚食局的构成了,十分简单,你可记下了?” 随后见着周窈棠点了点头,朝露便带着她依次去四房中都转了一圈,同各房中人认了个脸熟。 “陶掌膳上午应该同你讲过了,咱们司膳房中一共有两个典膳和四个掌膳,桑竹、秋菊、你、我,咱们几个是跟着陶掌膳的。” 朝露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便对着周窈棠偷偷道:“咱们陶掌膳是从七品,虽然是六房中最末等的女官,但好歹也是有品阶的;加上她向来为人谦和、踏实勤恳,对咱们这些小学婢们也愿意倾囊相授,在后宫娘娘们那里又很是得脸呢。据说今年年末过了考核便要升任从六品典膳了。所以我想,咱们几个只要好好儿地跟着她的步子,不愁将来升不了女官呢。” 周窈棠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朝露去年进宫来,因着在同一批宫婢里头年龄最小,刚开始时处处被压一头,好像谁都可以将她不当回事、教训她似的。 不过她小小年纪便很能吃得了苦,勤学肯干又十分乖巧伶俐,很快便被六尚中很多女官们看中了。最终她也是以十分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核,得了自个儿选司膳房的机会,拜在了一向对她亲和有加的陶掌膳门下。 今年好容易到了新一批宫婢入宫的时候,却也未分给她人跟着。本来她还有些不高兴,今日忽然冷不丁地调来了个新人,又指给自己带着,朝露简直是满腔都洋溢着热情。 朝露一见了周窈棠同自己刚进宫时候带着几分拘谨、怕得罪人,却又藏不住野心的样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简直恨不得将所有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 朝露只赏识与自己一样伶俐的人。对于六房中其他宫婢们,朝露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 而此刻,见周窈棠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领头,一幅小跟班的模样,朝露更是想对她掏心掏肺,马上将她纳入自己的“麾下”。毕竟在这个宫里多个聪明的队友,也就多了几分凭障。今天出现的周窈棠,很是适合这个人选。 周窈棠也早就看出了些朝露的心思,毕竟刚刚入宫,她与谁都不熟,朝露的友善除了是带着拉拢的心思,便再没有别的原因了。而她也十分乐得与朝露结交,有个盟友总好过孤军奋战。 到了下午时分,早上熬煮的雪梨膏总算是放凉了。众人一齐将雪梨膏分装在一个个瓷白小罐里头密封好,然后将小罐分别放在几只四层的大食盒中。 陶掌膳命令每人提着两只食盒,由朝露领着桑竹和秋菊去西六宫送,然后自己亲自带着周窈棠去了东六宫。 周窈棠提着两只沉甸甸的食盒跟在陶掌膳身后,由于还要守着宫规,只能紧贴着宫墙迈着细碎小步,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陶掌膳听着周窈棠的脚步声便知她不适,于是回过头来温和地笑着说道:“你不必这般拘谨,宫道上头没有人的时候,咱们还是可以偷偷懒的。”说着,还朝周窈棠眨了眨眼。 周窈棠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稍微舒展了些身子快步跟上。 东六宫顾名思义,在整个宫廷的东面,由于司膳房在西南角上,所以她们二人需要穿过大半个长乐宫才能到达。 洛安京的深秋比起江州来寒意更深些,天色也更高远些。周窈棠身上的宫装略微有些单薄,所以只要有一阵风吹来,便会令人产生一股萧瑟之感。 宫道上瞧不见树木,周窈棠只能望着天上一团一团的白云,庆幸自己还能沐浴到一丝秋日的暖阳,毕竟阳光一照下来,身上也没那么冷了。 陶掌膳见着她一个接一个的寒颤,皱了眉问道:“你来时未曾领新的秋装么?” 见周窈棠摇了摇头,于是她便道:“可怜见地,且先忍忍罢。待送完了膳,我回去带你找司衣房的人领一套。还好现在是午后,还有些阳光,倒也不至于太冷。” 周窈棠点点头谢过了陶掌膳,二人继续在宫道上走着,每过一处拱门,陶掌膳时不时地会同她讲解一二。 二人走了许久,周窈棠本就从未做过多少体力活,如今一上来就提着两只偌大的食盒在宫道上走,她的小臂早已酸痛不已。奈何陶掌膳丝毫没有要停下歇息的意思,她只得咬着牙坚持着。 周窈棠怕再这么忍下去,万一一个手滑将食盒掉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开始没话找话地开口问道:“陶掌膳,既然朝露去送了西宫的,咱们送东宫的,那皇上、皇后和太后娘娘那边的,要最后去送吗?” 陶掌膳笑着摇了摇头道:“帝后和太后娘娘的药膳是由太医院的大女官专门负责的,所以咱们这边是不需要一道去送的。” 周窈棠点了点头,忙不迭地跟上。这回不仅小臂无力了,就连自己的双腿也开始打起了颤。 陶掌膳其实早就发觉了周窈棠的动静,只是她有意想要练练这新来的小宫女。 这几年内侍监总是随随便便地往六局中塞人,资质可见一斑。 虽然这小宫女早上表现出了些灵敏的嗅觉和食材常识,但毕竟是没有跟着旁人一同训过,也不知资质到底如何。 若是连第一日这点儿简单的体力活都干不来,何谈坚持下来去做其他的活计?眼前这一点点痛苦都忍不了,那日后司膳房也不需要她这号人了。陶掌膳可不想出现费尽心力培养了大半天,最后却发现对方是只朽木这种事。 周窈棠咬着牙忍着浑身的酸痛,只觉得这宫道无穷无尽,时间也过得无比漫长。她十分麻木地走着,最后双臂和双腿都已了无知觉。 陶掌膳见她还算是坚韧,明明这般累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走了大半个宫苑。于是,在经过东苑的时候,陶掌膳寻了两块大石头,教周窈棠先将食盒放在一边,与自己一道坐下来歇息片刻。 秋日本就燥热,周窈棠一路走得大汗淋漓,身子上倒是不冷了,只是嗓子直冒火。 二人坐在大石上休息了一会儿,周窈棠好容易恢复了一丝精力。 待着正要走时,不远处假山上的亭子里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在里头嬉笑打趣儿,一片欢声笑语。 不一会儿,只见人群中一个素衣女子取出一把琴,坐在亭中弹了起来,瞬间冷泉般清澈的琴声从亭中缓缓流淌了出来。 而她的身旁不远处,有一团如火的红云在旋转跳跃着,远远望去,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为过。 陶掌膳遥遥望去,转头对着周窈棠喜笑颜开道:“今儿是你运气好,咱们可以少跑两趟了。” 周窈棠十分不解,只听着陶掌膳指着假山上的亭子解释道:“你可瞧见那玄清亭里头的人了?” 周窈棠点了点头。 “弹琴的是德妃娘娘,在一旁舞剑的那位是锦妃娘娘,她们二人正是你我要去送雪梨膏的东宫娘娘们中的两位。如今咱们在东苑里遇到了,就可以顺便上去交给她们了,也省得多跑两趟。你且随着我上前去,记着举止要规矩些。” 周窈棠应下,麻利地拎起两只沉甸甸的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陶掌膳的身后。 两人绕着假山一路来到了玄清亭前,只见身着素衣的德妃娘娘正端坐在亭中忘我地弹奏着,婉转连绵的琴声从她指尖缓缓溢出。 周窈棠粗通音律,也听不大懂其间深意,只觉着那琴音嘈嘈切切,如列阵威严,如佩环鸣响,如泉眼清冽,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而德妃身边的那位锦妃娘娘则身着水红轻纱,正在一旁舞剑助兴,皎若太阳升朝霞。二人一静一动,一浓一淡,任谁瞧来,都觉得她们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女儿。 陶掌膳拉着周窈棠敛声伫立在一旁,待到一曲终了,这才领着周窈棠上前行礼道:“奴婢敬叩德妃娘娘、锦妃娘娘金安。” 周窈棠规规矩矩地躬着身子,只听头顶传来一抹温润而和煦的女声道:“原来是陶掌膳,两位请起。” 二人一同谢过才起了身。 陶掌膳将自己手边的食盒打开,从中取出两只白瓷罐子,带着周窈棠上前去奉给两位娘娘。 “两位娘娘,这是皇上特命司膳房熬煮的雪梨膏,专门给娘娘们滋阴润肺的,还请两位娘娘笑纳。奴婢们方才正要给您二人送去,谁知碰巧在这儿遇见了,这才冒昧上前来叨扰,万望两位娘娘莫怪罪。” 只听着德妃淡淡地笑了一声,道:“陶掌膳辛苦了。”说着,一边下令身旁的侍女上前将装着雪梨膏的瓷罐收下了。 德妃话音刚落,便听着一旁的锦妃大大咧咧道:“你们两个爬了假山上来累得够呛罢?瞧这小宫女喘成什么模样了?哎呀,还一脑门子的汗。快快快,画眉你且去看两杯茶来,给她俩润润喉咙。” 只见锦妃身旁叫做画眉的侍女干脆地应下,不一会儿便从后头的玉案上端了两盏茶来,分别递给了陶掌膳和周窈棠二人。 周窈棠不知该当如何反应,于是只端着茶盏望着陶掌膳。 锦妃正看着她们二人谨慎的模样,乐呵道:“你们俩愣着干嘛,快喝罢?” 陶掌膳轻轻朝周窈棠使了个眼色,周窈棠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谢了恩。 周窈棠用袖子挡了面,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她只觉得先前喉咙因为干燥得冒出来的火被浇灭了几分,心中充满了对面前的这位锦妃娘娘无限感激。 第七十一章 抽丝剥茧(一) 朝露带着周窈棠来到了司膳房放置残余食材的地方。 只见司膳厨房的角落里堆放着很多木质的大桶,有一半是深色的,一半是浅色的。 朝露指着靠近灶台的浅色那部分的木桶道:“这些浅色桶的是装边角料的,远一些那堆深色的是装剩菜剩饭的。一般这些木桶都会由专门负责的太监每天来取,然后拉出宫外去进行处理。这个时辰应该是还未来得及收拾,咱们运气好的话,应该是可以寻到些取蟹粉时扔掉的残渣。” 周窈棠点了点头,于是便卷起了袖子,准备开始搜寻。 因着秋日午后还有一丝余暖,食物的残余被闷在木桶之中一个下午,已经微微有些腐坏了,凑近了便能闻到一丝菜叶腐烂发臭的气息。 周窈棠皱了皱鼻子,她定了定神,摒了一口气,一下掀开了一个浅色木桶的盖子。 一股腐朽的蔬菜混合着内脏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周窈棠瞧着里头的一片狼藉,若不是有意忍着那股反胃的劲儿,她几乎就要一口吐出来了。 另一边的朝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她鼓着腮帮子,眉头紧锁着,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干呕着。 过了片刻,朝露似乎缓过了点儿劲儿来了,她用衣袖掩着口鼻问道:“你那边儿什么情况?我这里头全是烂菜叶子和各类骨头,真教人恶心地要死!” “我这儿也是一样,还有好多动物的内脏。” 说完话,周窈棠便马上又屏住了气,用方才找来的两只大布袋子套在了手上,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在木桶里头翻找着。 刚开始的时候,周窈棠还半眯着眼睛,臭气熏天,仿佛多看一眼里头的东西便要吐出来,翻找一会儿便需要抬头透一口气。 但是随着她逐渐深入地翻找,加上又忍耐了许久,逐渐竟习惯了木桶中的腐臭之气,像是失去嗅觉一般,机械地寻找着蟹壳一类的目标。 另一边朝露似乎麻利些,周窈棠才寻完一桶,她就连第二桶都已经快寻完了。 但是俩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发现,连中午宫女们吃剩下的蟹壳都还未曾找到。 朝露一边翻看着,一边骂道:“怎的做午膳时从不觉着扔掉了多少,如今寻起来,这里头竟有这么多秽物!” 周窈棠也是叹气连连,弓着身子翻了半天,她的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了,手上套着的布袋也被那些内脏的油脂和血迹给污染了,她只觉得手中一片滑腻腻的触感。 周窈棠此刻却再也顾不得许多,她给自己鼓了口气,打开了第二只木桶。谁知她刚一打开盖子,里头便传来一股海鲜的腥气——难道里头有蟹壳?这着实教周窈棠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桶边角料的表面覆盖的是一层不太新鲜的菜叶,还有一些菇类的梗。这些都不是她的目标,周窈棠仔细地向下翻找着,期盼着快些寻到这里头海腥气的来源。 过了片刻,周窈棠便发现了那股气息的源头——原来是几只鱼头。显然,这并不是周窈棠所想找到的蟹壳。她继不死心地续往下面深处翻了翻,却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全都是些菜叶一类的污物。 周窈棠瞬间感到大失所望,她把双手举起来,使本就箍起来的袖子又往肩膀内侧滑落了些,然后用露出的一截小臂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朝露瞧着她的动作,嘲笑道:“你使袖子擦不也一样嘛。瞧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才寻到第二桶而已,没有发现很正常。你这便灰心了?” 周窈棠甩了甩头,道:“自然不是。好歹这事儿也是我提出来的,哪儿有同伴还没累,提议者却先灰心了的道理呢?” 朝露听了,笑了笑道:“这便是了嘛。其实,告诉你个诀窍:我认为打开一桶之后可以先闻闻气息,若是没有海鲜一类的味道,那这桶便可以粗略翻翻,不必那么一点一点地细抠啦。不然这么多东西,咱们明天天亮也瞧不完呐。” 周窈棠听了,点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极是,我这便加快些速度罢。” 说完,二人又各自查看了数只木桶,周窈棠也按着朝露所说的法子加快了手中的速度。正当周窈棠已因为一直弯着腰翻找而感到腰酸背痛时,只听见朝露在一旁激动地喊了一声道:“找到了!” 周窈棠闻言,立刻将面前这只木桶推到一旁,然后冲到朝露的身边,看到她的手上正举着一只鲜艳的橘红色蟹壳。 “太好了!”二人都雀跃了起来,顾不得手中的污渍,抱着彼此的胳膊欢呼着。 周窈棠和朝露先是一同将木桶中的几只蟹背壳和腹部的脐盖取了出来,然后又把做饭时取下的蟹腮、蟹肺等旁的东西一股脑儿捡了出来,寻了个托盘将这些全部放了上去。 二人又翻翻捡捡了一遍,直到确定再没有旁的漏网之鱼了,这才将木桶都放回了原位堆好,然后将托盘端入司膳房中,二人一同对着面前一堆蟹壳研究了起来。 周窈棠翻开已被剥开的螃蟹腹甲和背壳,发现因着距离取黄到如今发现这些壳时已过了许久,上头本应该新鲜的膜质物早已经干巴了,萎缩成了一层薄薄的皮皱皱巴巴地贴在腹腔内。 而取过蟹黄的部位也已经有些变质了,连着被丢弃的内脏部分一样已经脱了水,变为了一摊脏黄的干屑物质。 周窈棠有些失望,面前的这些根本不能作为证据,因为全都教人看不出原本的蟹粉到底有没有问题。 忙活了这么大半天,结果根本瞧不出什么,周窈棠和朝露都有些气馁。, 周窈棠心道,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去翻那泔水?连这些装边角料的木桶都如此恶臭难闻了,那潲桶里头的泔水经过一个下午的发酵,岂不更是教人无法忍受?再说了,残羹冷炙全都混在一起,就算里头真有蟹粉,她们能分辨得出来吗? 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个司饎房的小宫女进来了,看到周窈棠二人面前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螃蟹残肢,浅笑着打趣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想吃蟹了也不必翻那潲桶嘛。” 周窈棠听了,也笑着说道:“姐姐这是想到哪儿去啦?想必姐姐也听说了罢,丁淑仪疑了我们司膳房的吃食,将竹姑姑她们送去内侍监了。我们不过是想寻点线索,瞧着能不能帮上些忙罢了。” 那小宫女听了,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们是想寻上午从外头送进来的蟹罢?我记得当时大家一块儿围着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司膳房的丝竹同我们讲过,说上午送来的蟹好像有只个头好大的,本来她们想把那只第一个送上锅蒸了,结果取出来清洗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不会动了,那么大的家伙竟然是只死的,甚是可惜呢。” “据说当时你们典膳十分生气,也没有立刻把那只蟹丢进泔水桶,而是索性扔到了咱们住的后头院子中一个小水缸里头,还玩笑说如果要是这蟹明天活不过来,就要去找采买太监和送货的皇商赔呢!当时我们还笑了好一阵子。我觉得你俩可以去后院儿里头瞧瞧,说不定此刻那死蟹还在水缸子里头呢。” 周窈棠与朝露听了,都对她表示十分感激。 “得亏着姐姐的好人缘儿、好记性,我们这便去寻了。若能寻到,姐姐可真是咱们司膳房的大恩人了。待到竹姑姑她们被放回来,妹妹定要禀了姑姑,然后做些精致好吃的赠予姐姐!”周窈棠高兴地说道。 那小宫女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得了得了,咱们本就同属尚食局,还分什么彼我?你这新来的小学婢居然这般油嘴滑舌,越说越离谱。你们且快去找罢,我还馋着你答应的吃食呢!” “对了,还未请教姐姐名讳?” “我叫冬瑟。” 朝露听了,笑着叩了叩周窈棠的脑门,道:“连人家名字都不知晓,也敢许诺得这般轻巧?刚来第一日,我倒是要瞧瞧你做得出来什么好吃食,给我也尝尝。不过若是你做不出,我可不会叫桑菊和丝竹她们来帮你,到时候咱们大伙儿一起瞧你怎么哭鼻子。” 周窈棠却狡黠地一笑:“你忍心嘛?就算我一时不会,冬瑟姐姐定然愿意等到我学成的那日。到时候我定要做出许多好吃的,别人都有,就不分给你。”说着,她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冬瑟见着她们俩嬉笑怒骂着,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们再闹下去天就黑了,可还要打着灯笼找那死蟹么?” 周窈棠听了赶忙敛了声,二人又道了遍谢,这才匆匆地赶往掖庭宫后头的院子里。 院子的角落里果然立着一只小水缸。周窈棠和朝露跑到跟前,扒着缸口一瞧,只见缸底正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死螃蟹。 好在水缸里头只是浅浅地盛了一点水,周窈棠一手扒着水缸的沿,一手伸进了缸里,麻利地将死蟹捞了上来。 朝露将早备好的食盒端了过来,将死蟹装进了食盒里头。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洛安京的天空又高又深远,所以没了阳光的照耀,天幕上头像是被泼了一层浓墨一般,瞧不到尽头。 周窈棠暗下决心,决不能让今日之事如天色一般沉沦下去。 二人小心地端着食盒回到了司膳房中,周窈棠打开食盒,只见这螃蟹个头确实十分庞大,她伸出自己的手比了一比,发现竟然比人的手掌还要大一圈。 死蟹的腹部朝上,肚脐整个儿凹了进去,蟹脚上头本应该爪毛丛生,但是眼前这只却是光秃秃的,显然这只蟹虽然个大,却是体软无膘的。 周窈棠将死蟹翻转了过来,寻常的蟹壳都是淡淡的青灰色,而眼前这只的蟹壳竟然呈现出死灰般的枯红,从背甲里头隐隐传来一阵阵的腥臭之气。 “这螃蟹确实是不中用了,白瞎了它这么大的个头。”朝露端详了一番死蟹,淡淡地道。 周窈棠问道:“为何早上采买小太监送来的螃蟹中会有一只死蟹呢?” 朝露回答道:“也许是皇商送过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儿,但是从建兴门运到尚食局的时候刚好死了。这些倒也不重要,只是如今我们是不是要瞧瞧这只蟹里头是否含有与丁淑仪所中的一致的毒素?若是有,就说明不是咱们司膳房这个环节出的问题,也就可以解除竹姑姑她们的嫌疑了。” 周窈棠点了点头,“不错”,但是随后又有些犹豫道:“可是我们并不知晓丁淑仪中的是什么毒,而且就算咱们俩把螃蟹剖开了,那又如何得知里头是否含毒呢?” 二人又发愁了起来。未寻到这蟹时,苦于寻找线索;好容易寻到了线索,又不知从何查起。 周窈棠蹙着眉,开口道:“不若咱们还是将这只死蟹送去太医院罢,去请太医们瞧瞧,定然会有发现的。” 朝露摇着头道:“不可,万一里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那岂不是更坐实了咱们司膳房下毒的罪名了?” “可是若不如此做,就凭着咱们俩人将这蟹剖开看了,若是真的瞧出了里头含有什么毒素,再去拿给内侍监的人看,他们能相信吗?到时候别是将你我二人也一同拘了,给我们安个伪造证据的罪名,那岂不更百口莫辩了?” 朝露叹了口气,“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咱们俩现在手头上空有证据,却无法查证,真真是教人难受至极。” 周窈棠一边思索着,一边道:“让我想想,定然会有别的法子的。” 周窈棠又想了想,问道:“不如咱们去找姜尚食?姜姑姑可是从四品的女官,好歹比咱们俩这种小宫女说话管用。” 朝露摇着头道:“万万不可,如今这个情形,最需要避嫌的就是姜尚食了。只要明面上她还是清白的,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连尚食女官都被牵扯进这腌臜事儿来了,那可就真的再无人能为司膳房说话了。” 周窈棠叹息了一声,难道就真的走进死胡同了? 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人。 但是很快,她又将自己这个想法给否定掉了——那人高高在上,这点小事儿与她无关,甚至在她看来也许根本不起眼。且自己今日与她仅一面之缘,换哪个寻常人肯帮? 第九十六章 新愁旧憾(二) 那时候天边的晚霞才刚刚褪去,天色已有些擦黑了,月亮也是正要升起。 李箐萝毕竟才来第二日,她对周府的院落还不太熟悉,于是只得借着夕阳将落、天边最后那一点儿光,胡乱地摸到了像是前头外院的地方。 可谁知她才到那院廊下头便远远瞧见周府的前门大敞着,地上倒了一地仆从,身上都正往外淌着血。 而当时院中唯一还站着的人是两名蒙着面的黑衣男子,俩人手执长剑四处巡视着,见着地上还未断气儿的便补上两下,然后一边抬头张望着,似乎在寻摸附近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两个黑衣人的剑刃已沾满了鲜红的颜色,李箐萝远远瞧着,上头似乎正涓涓得滴下了乌红的液体。 由于李箐萝躲在一道门廊后头,距离他们较远,而她藏身的门廊与两个黑衣人所处的前院之间又隔着许多花木,天色十分昏暗,所以二人并没有发现正在远处张望的李箐萝。 就在这时,从廊桥的另一边,后头院子中又跑出来了两个人。 李箐萝眯着眼探头望着,依稀辨认出是那两个人好像是自己小姑的侍女和奶娘,其中的那名侍女一见到地上的尸体便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指着那两个黑衣人控诉着什么。 而那两个黑衣人却是毫不在意地发出讥笑的声音。 由于离得远,李箐萝只能听见他们几个的声音,却听不清几个人具体在讲什么。只见那两名黑衣人一步步朝她们二人逐渐逼近,然后竟然上前直接推倒了她们。 几人武力悬殊,李箐萝自然不敢轻易上前,再加上离得有些远,她无法上去阻拦那名小侍女和奶娘,也不敢出声暴露自己,于是只得心里头干着急,祈祷着二人能快些反应过来,及时逃跑。 只见她小姑周窈棠的奶娘将那名侍女护在自个儿的身子后头,厉色地警告着两个黑衣人,一边大声地朝后院呼喊着。 但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她们仅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在两个穷凶极恶的歹人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只见那两个黑衣人手起剑落,只是刹那间,前院地上的鲜血又厚了两分。 李箐萝一见这场面,即刻便被吓坏了。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教自己惊呼出来,免得那两个歹人发现了自己。 此刻她心里也猜到了两分,这两个人如此凶残,莫不是自己夫家的人招惹了什么仇家?李箐萝知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在两个歹人之前赶回去后院里,告诉自己的夫君和公婆以及众人,或防备或逃跑。 此刻她也顾不得害怕,转身便在廊桥上一路小跑着,想着要按照自己先前的记忆往正厅回去。 可是李箐萝对周府内弯弯绕绕的连廊尚不熟悉,再加上她惊恐交加,左绕右绕地竟然迷了路。 周府里头的花木繁多,本就十分遮挡视线;再加上这些年郭氏翻修的时候又为了趣味性,增加了好几道门廊和遮蔽物,府中的青石小路都在花木山石中若隐若现。如果不是常年居住,这些路对头一次来的人来讲确实如同迷宫一般。 李箐萝先后寻到了她小姑周窈棠的东厢房和周府的杂物房,却怎么也摸不回原先的路了。 眼瞧着天色越来越暗,李箐萝拿不准那两个黑衣人是否会比自己先到后院,她的心里越是着急,就越是找不对路,于是左绕又绕地竟然去到了后厨所处的地方。 见着后厨外头的袅袅炊烟,李箐萝心中总算有了些欣慰,她想着先进去唤了里头的家丁和小厮们去前头瞧瞧,再教人带着自己去正厅里告诉夫君他们也好。一边这样想着,李箐萝一边走上前去。 只见后厨的门大敞着,外头一圈儿炉烟虽在源源不断地朝天空上升起,但是靠近了却未曾听见里头有一点儿动静。 李箐萝正奇怪着,她小心翼翼地跨了门槛走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惊失色。 第九十七章 新愁旧憾(三) 李箐萝站在敞开的后厨门口,一抬眼便瞧见里头已躺了满地的尸体。 炉火很是旺盛,上头烧着的开水已经朝外头溢出来了;灶上的饭也还在烧着,一旁的炖盅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泡。 而放炖盅的灶台的边上倒着一个厨师模样的人,他背对着门趴在地上,背心窝处有一个正在往外涓涓流血的大窟窿,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一只长长的汤勺,汤勺里头还有些黏稠的羹汤,仿佛方才他还在查看炖盅里头炖品的情况。 而厨师模样的人周围,还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帮厨的小厮和侍女,李箐萝壮着胆子上前一一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得到了她不曾希望的结果。 后厨满地倒着的人面上神情或是惊恐、或是哀求,只是此刻已全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这时,李箐萝突然听见后厨外头传来了两排急促的脚步声,她隐约间仿佛听见是方才两个黑衣男子一边交谈着一边从后厨的背面绕了一圈,朝着大门这边过来了。 听着两人的言语声越来越近,李箐萝心下一惊,若是自个儿被瞧见了,那岂不是要落得这满地尸体一样的下场? 于是她赶忙四处张望了一眼,奈何偌大的后厨根本没什么大型的遮蔽物供人藏身。 正当李箐萝一筹莫展之际,她忽然瞧见门侧边有个双灶膛的灶台,两个边灶膛从外头瞧着似乎各自分隔,此刻只有一边烧着柴火。 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也不容李箐萝多思虑,于是她咬了咬牙,一头钻到了没有燃柴的那头灶膛里。 谁知她进去了才发现,这灶台下面的灶膛从外面看是开了两个,但是里头的空间却是被一个狭长的长形通道连接着,中间的通道和另一边的灶膛里头满是燃得正旺的柴火。 李箐萝又不能大刺刺地蹲在没有柴火的灶膛正中,不然教人一眼就能瞧见了。于是她只得忍着旁边的熊熊烈火,缩在两个灶膛中间、靠着通道后头的位置里,勉强能让前头的泥墙挡着自个儿。 李箐萝与那柴火仅咫尺之隔,里头明晃晃的火光让她睁不开眼,灶膛中的浓烟更是教她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近,听着声响显然已经进入了后厨当中。 其中一人的声音有些远,他仿佛站在门口对着里头的同伙道:“我把着门,你快去里头再瞧一圈,我怎么总觉着方才瞧见有个人影进来了。” 另一人却是嘲笑道:“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比咱们师爷还要多疑?天这般黑,咱们俩方才不过是去后头巡了一圈儿,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哪里来的人影?” 只听着门口那人却谨慎道:“且再探查一圈罢。师爷正忙着解决大头呢,咱们俩若真漏了活口,于上头也不好交代不是?” 听到这里,二人的话语已令李箐萝心惊肉跳。 且不言那“师爷”是个什么人物,单从门口那人的方才话语中所说的“解决大头”,她也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另外一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正朝里面走着,只听他的语气不耐烦道:“得得得,咱们几个暗卫里就数你最婆婆妈妈的了。” 第九十九章 新愁旧憾(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李箐萝觉得外头再也没有旁的动静了,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头来四处观察了一番,见确实没有黑衣人的身影了,才敢从灶膛里爬了出来。 她一爬出灶膛,先是贪婪地呼吸着外头的空气,虽然这里面混合着炉灶上食物焦糊的气息和满屋子的血腥气,但是比之那灶膛下头不知好了多少。 因为心念着自己还要回去给身处正厅的夫君他们报信儿,李箐萝也不敢耽搁,四下张望了一番,随手便捞起了一只用来夹熟炭的长柄铁炭钳便冲了出去。 到了后厨的大门前,她还是谨慎地朝外头看了看,见那两人确实再没有埋伏她了,这才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奔去。 李箐萝虽不知晓后厨在周府众具体所处的方位,但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再加上她隐隐瞧见远处有一丝烟火从花木中升起,她心里更是隐约明白正厅的夫君他们此刻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只是她还未亲眼所见,不愿承认罢了。 李箐萝一路寻着那股白烟升起的地方,向前狂奔着,终于摸到了正厅的位置。还未进去,她远远便瞧见正厅的院子里头已满是火光了。 李箐萝心急如焚,她赶忙跑向前去,一边跑还一边压着嗓子低声喊道:“夫君——公爹、婆母,咱们府里头进了贼人了!你们如何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正厅所在的院落中,才进去便见着周煊倒在地上,他的身子上也布满了剑孔和打斗的痕迹,尤其是他胸前那个巨大的血窟窿,浓烈的赤色流了一地,周围火光四起。 李箐萝见状,很是哀恸地大喊了一声,正想要冲过去将周煊扶出来,却发现周煊的身旁全都是燃起的汹汹烈火,她根本无从下脚。 这时,倒在地上的周煊仿佛听见了自己娘子的呼唤一般,竟然悠悠转醒过来,侧过头对着李箐萝和煦地一笑。 “咳咳,阿萝,咳你莫过来了——咳咳,为夫我、我不成了,你快逃罢”周煊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阻止李箐萝上前的脚步,一边剧烈地咳嗽着,竟呛出了好几口鲜血。 “不!夫君,你莫讲话了,阿萝这就救你出去!”李箐萝大声呼喊着,作势便要冲进那火中。 周煊瞧见了李箐萝如此奋不顾身的模样,唯恐她真的就这样冲进来,于是赶忙拼着最后的一口气支着半个身子爬了起来,强忍着烈火的炙烤将手递了出去,耐着性子柔声对着李箐萝道:“阿萝,我已经没有多少进气了这火势头如此大,你就莫进来白费力气了我不知那贼人是否还在前头的院子里头,你快些绕了后院逃出去罢” 说着,周煊用自己的手臂穿过火焰,坚定地握住了李箐萝的柔夷,轻轻摩挲着。 “阿萝,你真是个花颜月貌的娘子啊。就算是这般狼狈,也还是这般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模样。” 不知李箐萝是不是忘记了哭泣,她一直痴痴地瞧着周煊的双眼,二人就这样隔火相望,眉目间满是对彼此的依恋与不舍。 第一百零一章 新愁旧憾(七) 纵然李箐萝此时心中悲愤交加,但周府里头尚有贼人,性命之虞,她也只好朝着府宅的后院方向奔逃而去。 李箐萝出正厅院子的时候,最后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火海中的周煊,咬咬牙,强忍着泪水夺门而出。 李箐萝心中本就慌乱,根本不知晓后院在哪儿,又从哪儿能逃出府去。于是她只得摸黑寻着路,一边不时地回头朝身后的前院方向望几眼,是为了防止那伙刺客悄悄跟上来、自己却不知。 只是四处黑灯瞎火的,就算是他们真跟着她,穿着黑衣一时也根本分辨不出,所以李箐萝只能见着前院浓烟滚滚,火光四起。 周府里多花木,火势蔓延得很快,李箐萝一路奔逃,心中本就又惊又惧,再加上方才被迫目睹了自个儿夫君遇刺、葬身火海,此时她的下腹已是痛得翻江到海了。 李箐萝强忍着腹中的绞痛,一路摸索到了一个小水池的边上,这里还未来得及燃起火焰,而水池边上有一排错落生长的低矮树木,左右蜿蜒正好可以供人攀爬上府墙、然后从上头再翻出去。 李箐萝本就是农家女,她打定了主意后马上便选好了一处合适的位置,三两下便爬上了树干,一脚跨坐在了围墙之上。 天色已暗,树木的枝叶遮蔽着李箐萝瘦削的身影,她回头朝着正厅的方向望了又望,直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已笼罩了整个周府,她这才死心地将身子转向了府墙的外头,一脚跳了下去。 这点儿矮墙对于在山间爬上爬下、做惯了农活的李箐萝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见她双脚稳稳落地,站定后又拍了拍方才在围墙上蹭到襦裙后头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小巷外头跑去。 李箐萝虽不明白为何自个儿夫家会遭受此等无妄之灾,但她从躲在灶膛里头所听到的两个黑衣男子的对话、以及府内惨烈的状况来看,心下已隐隐知晓是有什么人想要将周氏一家灭口,而且里头定然牵扯着什么秘事。 如今好在小姑并不在府内、自个儿也逃了出来,那帮刺客并不知晓还有自己这个活口听去了些他们的对话,李箐萝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小姑周窈棠和小叔周韫,先带着他们二人躲过那伙人的追杀,之后再议报官之事。 自李箐萝从京郊家中一路跟随着自己的夫君来到江州之后,大喜大悲接踵而至,加之火场中一直紧绷着神经,好容易逃出来之后又劳神劳思,现下已是身心俱疲了。 李箐萝不知小叔周韫去了哪里办公务,所以她决定先去寻小姑周窈棠,然后再带着她去官府里头报案。 只是她根本认不得江州府的路,只依稀记得小姑周窈棠去了节典庙会,于是李箐萝只能一边躲避着人群,一边忍着腹痛朝热闹的地方胡乱走着,只盼着能在道上遇见周窈棠。 最终,不知自己已有身孕的李箐萝因心力交瘁、加之体力不支,昏倒在了一处小巷里,这才导致她后头被白子渊一行人遇见、救下之后,一连昏迷了三日。 第一百零三章 匪报也(二) 在白子渊的记忆中,他打小所有快乐的日子都是与他的阿帕(粟特语中母亲的意思)在凉州与西戎边境度过的。 白子渊的阿帕本名唤作阿米塔娜,她本来是洛安京一个大户人家专程从西戎买来的舞姬。阿米塔娜是粟特人,长着很典型的粟特女人所特有的浓密睫毛和深邃眼窝,一对眼珠如绿松石一般耀眼夺目,高高的鼻梁更是像小山那样挺拔。 那户人家里头有个纨绔的小少爷,由于垂涎阿米塔娜的美色,整日里缠着想将她收房。 阿米塔娜开始只能是婉拒,但那小少爷愈发猖狂,三番五次地威胁、调戏于她。 阿米塔娜虽是个西戎舞姬,但她们粟特人是极其瞧不起小妾和填房一类身份的,因为在粟特的律法中,这些身份与奴仆无异。 再加上阿米塔娜私下里本就厌恶这纨绔小少爷的下流性子,她就算嫁也要嫁个大气正直之人,所以自然对那纨绔小少爷是誓死不从,还对他说出了“我阿米塔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的话。 那纨绔小少爷听了倒也不恼,但对阿米塔娜的调戏却是变本加厉。后来,阿米塔娜实在不堪那小少爷的百般骚扰,只得跑去状告了那纨绔的母亲,也就是府上的当家大夫人。 那家的大夫人知晓了,不仅没有训诫自己的纨绔儿子,反而是诬陷阿米塔娜勾引小少爷,还责骂她不知检点、作为一个供人玩乐的娼妓竟异想天开,妄想入府当妾室。 接着,那当家的大夫人将阿米塔娜改了贱籍,并唤府上的下人将她绑到了大集市上,作为最低等的贱奴当街售卖。 然而不知是当日是赶巧,还是那家的大夫人特意为之,前来围观售卖的人要么都是些游手好闲的龌龊浪荡之徒,在一旁对着阿米塔娜指指点点、口中极尽污秽下流之语;要么就是平康坊中的鸨母们,用赤裸裸的、选牲畜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阿米塔娜的外貌和身形,仿佛相马一般,就差上前将她的嘴巴掰开查看牙口了。 面对这样的窘境,阿米塔娜当时羞愤难当,只觉得心中又屈又辱,想着倒不如一头碰死了事。 正当阿米塔娜决心一死了之之时,当时家中世代为皇商的白仁敏小少爷,他来集市探查货品的时候恰巧经过,见到乌泱泱的人群中有一貌美妍丽的西戎女奴当街跪坐着,面上极尽屈辱和悲愤的神情。 白仁敏先是望见了那叫卖之人的得意与鄙夷的神色,再一抬头望向四周,暗暗观察了人群中众人对那女奴的目光之后,他虽不了解前因后果,但心下对她的处境也有些明白了几分: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主瞧上了府中的女奴,当家主母不甘,这才将她撵出来当街售卖的。 白仁敏正思索着,又瞥见那女奴神色有异,目光四处飘忽着,那架势显然像是马上便要起身寻个柱子或者大石碰死的模样。 白仁敏一瞧,这样哪儿成? 他本就是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热血少年,眼下更是见不得一个弱女子受人欺凌。一股血气涌上白仁敏的颅顶,他一把拨开前方围绕着看热闹的人群,径直冲到了那个正叫卖着阿米塔娜的家仆面前。 第一百零五章 匪报也(四) 阿米塔娜周身也放松了下来,她登时起了些少女的顽皮心性,故意用粟特语回答白仁敏道:“英俊的少年,我不会讲大齐话。我哪儿也不想去,因为我无处可去。” 谁知白仁敏听了,竟也用发音有些生硬的粟特语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没有关系,我会、会讲一点点的、粟特语,你需要帮助、什么样的,都告诉我、我就好了。” 阿米塔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听了白仁敏这口蹩脚的粟特语,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换了一口大齐官话道:“好了好了,我方才是逗你玩呢。英俊的少年,我要谢谢你替我解了围,我叫阿米塔娜,你若是嫌我的名字太长,往后可以唤我米娜。——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阿米塔娜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一只手递了出来,朱唇轻启,嘴角微翘,露出了一排洁白如贝的玉齿。 “我叫白仁敏。” 白仁敏怔怔地望着阿米塔娜明媚的笑容,似天边丹霞,一双明矑悬春星。他不自觉地竟递上了自己的双手。 阿米塔娜瞧见他如今这副同方才判若两人的傻乎乎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 她一边大笑着,一边轻轻地抓住了白仁敏其中一只手握了握,道:“阿敏少爷,你好呀。——我知晓自己美艳,可您也不必这么盯着呀!” 阿米塔娜狡黠地笑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白仁敏听了,这才回过神一般,但是他并没有为自己先前的笨拙行为所感到窘迫,反而是与阿米塔娜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二人一道笑着,笑得神清气爽,心意也豁朗起来。 笑了一会儿,白仁敏对着阿米塔娜问道:“米娜,你前头说自己哪儿也不去,这是为何?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阿米塔娜摇了摇头,道:“先不说这个。阿敏少爷,如今米娜是您的女奴了,身契在官府那头,阿敏少爷可要” 还未待阿米塔娜说完,白仁敏便涨红了脸,制止她道:“我方才那是看不过他们那般欺凌你,只是急着解救于你罢了,并不是真的为了买你做奴仆的!我这便带你去官府、解了你的贱籍!” 说着,白仁敏便又要拉了阿米塔娜朝官府的方向走,说着要改她的籍契。 阿米塔娜心中自然十分感激,未成想眼前的少年竟真的如此仗义。 想当初那户人家买了她,正是看重她的美色和舞姿。而如今白仁敏拔刀相助,不仅不贪恋她的外貌、或者趁机将要挟她身许,反而还要还她个清白的身份,俨然一身浩然正气。 阿米塔娜右手按在左胸前比了一个手势,单膝跪在地上对着白仁敏行了一个粟特大礼,口中振振有词道:“金曜石的守护者啊,愿火与善神玛兹达的光辉永远照耀您。” 白仁敏常年跟随家中长辈在西戎奔走,他自然认得这粟特大礼和阿米塔娜口中的祝福语,他赶忙上前将阿米塔娜扶起,道:“米娜姑娘快快请起。我白仁敏何德何能接火与善神的祝福这般大礼?” 注:这里是参考了粟特人的信仰:琐罗亚斯德教是粟特人主要信仰的宗教,也就是马兹达教。该教派以神阿胡拉·玛兹达命名(全知的神),粟特人将他视为大神。——以上参考自网络。 因为这里是架空的时代,所以关于教派这些可能不是非常严谨,阿羽在这里简单的分享一下,大家也可以随意参考一下。 另:最近有位可爱的喵叽小姐姐要注意休息哦~ヾ(ゞ)谢谢你的推荐票票哦~ 不管是大家的订阅、还是推荐票和评论都是阿羽前进的动力!谢谢各位追读的小可爱~ ps这里特别鸣谢一直自动订阅的清云小可爱和恶魔小可爱~ヾ(o?w?)? 第一百零六章 匪报也(五) 白仁敏说完,阿米塔娜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直起身子,像是方才那大礼不是她行的一般,轻轻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阿敏少爷,您方才从那家仆手里头将米娜买来可是花了十两银子?我如今身无分文,没有钱能还您,可否” 白仁敏见阿米塔娜思维如此跳脱,能一时从这个话题马上就跳转至其他的,心中感到对面的女子十分有趣。 白仁敏赶忙打断了阿米塔娜道:“米娜,我刚才不是就跟你说过了,我并不是为了买你做我的奴仆才给那家仆十两银子的。所以这钱你也毋需再说要还给我啦、就当是送你份见面礼罢。” 白仁敏轻松地说着,可是另一边阿米塔娜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严肃。 只见她敛了方才玩笑的神色,十分严正地说道:“阿敏少爷,您若是这么讲,米娜可就要当您是故意瞧不起我了。听您方才会讲些粟特话,又能听明白善神的祝福,想来应该是对我粟特族有些了解的。既然如此,想必您也应该知晓,我们粟特人可以赊账、却从不欠人情,所以那些银两我是势必要还给您的。” 白仁敏听阿米塔娜如此说,心道若自己再坚持,恐怕会真的惹恼了她,于是便点点头道:“好罢,那你有什么打算呢?就算是你现如今回西戎去、以后有机会再还给我也是可以的。” 阿米塔娜自然能听懂白仁敏依旧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不要那银子的意思,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又以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比划着,行礼道:“阿敏少爷,求您别赶我走。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您瞧得起米娜,能否留我在您身边辅佐您?” “——请先饶恕米娜私自的揣测。米娜自诩精通算术,对于西戎边境各个语系、地形以及音律舞蹈都有所掌握,观您身份,若留了米娜在身边定然派的上用场。而在这期间,阿敏少爷您可以看着给我开工钱,等我赚够了能还您十两银子的时候,您到时要留要赶、米娜都悉听尊便。” 白仁敏听了有些吃惊,他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个西戎的异族女子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辩才,显然自个儿先前是小瞧了她。 阿米塔娜见白仁敏没有说话,又补充道:“但是您可别第一次就给米娜开十两银子的工钱,那米娜可要赖在阿敏少爷您的身边了。” 说着,她又狡黠地眨了眨自己深邃如潭的橄榄绿眼眸。 白仁敏沉吟了片刻,只觉得自己定然是拗不过她的,于是只得应下了。 ——毕竟阿米塔娜方才讲得没错,白仁敏自己这些年也需要跑去西戎边境接手那边的生意了。他的粟特语还不很精进,对那边的风土人情也不算了解,此时正需要一个这样的帮手在自个儿身边搭一把。 另外,白仁敏也有些小打算:他倒真的未曾把这十两银子放在心上,也不想阿米塔娜将这个看做是什么“恩情”。但是此时又无法说服阿米塔娜,所以白仁敏想着刚好过一阵子借口带阿米塔娜去西戎边境帮助自己的时候,就在那边将她送回家去。 第一百零八章 操刀必割(一) 白仁敏坐在桌前,单手端起了白子渊递过来的茶杯。 他倒也不嫌烫,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地三两口灌下去,最后才慢慢地咂咂嘴,像是在回味方才这杯狮峰龙井的醇香悠长。 只听白子渊在一旁道:“阿父,您慢些喝,这是才沏好的茶、小心烫呀——” 接着,白子渊小心翼翼地探着自己阿父的脸色,看他像是喝饱了,正要开口,却只听白仁敏率先出言问话道:“你这小子今日倒是懂事。怎么,可是闯了祸还是有求于为父啊?” 白仁敏一边说着,一边斜睨着白子渊,倒真教后者有些心虚。 “来来来,别干站着,坐下说罢。” “哎、哎。”白子渊赔着笑,虽然口中应下了,但他却只敢将小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头,另一大半的身子都悬空在外头,双腿蜷曲,扎马步似的半蹲着。 白仁敏一见白子渊这副模样便知他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央求自个儿——不然他这从小到大都是小狼一样无拘无束的性子、平日里哪里会这般拘谨? “瞧你这鬼头鬼脑的样子,简直像是个狗腿子!——哪里还有一点在西戎那般荒原之狼的模样了。这些年你闯下的大大小小的祸还少了?有什么便说。” 白子渊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用大齐官话一板一眼地道:“阿父,您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阿父今日出门可累着了?孩儿替您推拿两下,您先松泛松泛肩部罢!” 语罢,他竟又上前去替白仁敏捶起了肩膀,一边说道:“只不过,孩儿今日确实有事想求您帮助,但是却不是祸事、反而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呢!” 白仁敏瞪了身后的白子渊一眼,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斜睨着他问道:“什么?我没听错罢?既然是好事,那你为何还如此拘谨呢?甭耍贫嘴了,有话就快讲,不然为父要请你回自个儿的房间了。” “别别别、您别急,孩儿这就讲嘛!”白子渊摆了摆手,道:“阿父,您错怪子渊了。咱们三天前在小巷子里头救下的那个姑娘、呃,不、是娘子,李娘子她今日醒来了。” “哦,原来她姓李。醒来了那是好事,你可请了大夫来给人瞧瞧?若是没什么事儿,你便赶紧问过了人家府上在何处、趁早将那小娘子送回家去罢。” “阿父,我要求您帮忙的正是与此事有关。” 白仁敏有些不解,他微微偏过头望着身后自己的儿子,表示洗耳恭听。 “李娘子她——她不是咱们先前推测的那般身份,她可是正经人家的正房娘子!” 白仁敏听了,疑惑道:“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赶紧将人送回府上去了。一个怀孕的大娘子失踪了几日,她夫家该有多着急啊。别等着人家报了官,以为是咱们将她强掳了去、藏着人不给走呢!” 白子渊摇了摇头,沉重道:“李娘子她如今已经没有夫家可去了——” 接着,白子渊将李箐萝先前同他所讲的一切来到周府后发生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自己的阿父。 白仁敏听后,也是一片叹息,同样很是替李箐萝感到惋惜。 第一百零九章 操刀必割(二) 白子渊知晓自己阿父对于老弱妇孺的恻隐之心比自己更甚,如今他听到李箐萝的遭遇后果然表现出了怜悯之意,于是便放心继续道:“如今李娘子孑然一身,那些仇怨也是势必要报的。” “只是孩儿今日瞧她一个柔弱孤孀实在可怜,故而擅作主张劝她先在咱们的护佑下静心安胎、又答应了李娘子会帮她寻她小叔和小姑的踪迹” “另外,还有来屠杀她夫家的那帮匪徒,孩儿也一并说了会帮着打探些消息。所以阿父,子渊便是来向您寻求帮助的:请您准许子渊调动商队中人去探查相关的消息,并求您饶恕子渊草率、擅自做了您的主” 白子渊不疾不徐地道明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接下来要做的行动,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拳交叠在胸前向白仁敏做出了请罪的姿势。 白仁敏听后,先是叫了白子渊起身,然后皱着眉头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子。 白子渊心中本就有些忐忑,如今见了自己阿父一言不发、深谋远虑的样子,赶忙出言道:“阿父,您若不愿拨商队里头的人,孩儿带着几个侍从去查也成!孩儿保证绝不会影响咱们商队做生意的!” 白仁敏听自己儿子如此讲,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子渊,你误会为父了。我不是不愿你答应你的请求,只是在琢磨着从何处入手更快些。你先莫慌,咱们先用了晚饭再慢慢商议不急。” 白子渊听了,十分兴奋道:“阿父,您这么说,可是答应了子渊的请求?您不怪孩儿擅作主张吗?” “——子渊,平日里你可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样子呀,想来可是紧张那小娘子了?” 白子渊霎时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阿父您说什么呐!子渊不过是、是为那李娘子一家打抱不平罢了。” 知子莫如父,白子渊向来面皮子薄,白仁敏不想揭穿他,所以倒也没再揶揄他了,而是大手在白子渊的肩头拍了拍,道:“走,咱们叫上乌帕和那小娘子她们,去前头大堂用些饭。” 白子渊点了点头,自告奋勇地去了鸣秋居门前叩门,将李箐萝唤了出来。 之后,他们四人便一道去了前头点了几道醉仙楼的招牌,然后又搭了些江州的时令菜色,就这么简单地用了一顿晚饭。 席间白仁敏倒也未曾询问李箐萝什么,只是关切了几句,教她安心在客栈里头养好身子。 用罢晚膳,白仁敏带着白子渊和李箐萝一道回到他的房里。 白仁敏先是与李箐萝阐明了自己与白子渊所能帮她的方方面面,又就她如今的处境剖析了利害;待李箐萝逐渐放下了对他们父子二人的戒心,又问清了她夫家具体的姓氏和名讳、她小姑及小叔大致的样貌之后,这才一道商议起了如何打探消息、寻人部署之事。 因着这些事李箐萝不便亲自出面,也为了防止那伙匪徒万一真的瞧见过她,所以这一切打探消息之事都由白子渊带着人去完成。 一来他是个少年,在江州又是个陌生面孔,很多事情做起来更方便些;二者白仁敏还有商队里头的生意要顾及,无暇去细细查办旁的东西。 待到他们商量完这一切,已是临近午夜时分了,于是几人便道了别,各自回房歇下了。 第一百一十章 操刀必割(三) 白子渊带着商队里头的几个善打听的侍从在江州城内探听了两日消息,这才将先前围绕着周府所发生的事摸了个大概。 再加上周府大火这事已在江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恰逢这几日官府也在查这案子,所以白子渊倒也是有了更多的头绪。 白子渊将所有探明的消息都汇集了一番,与白仁敏商议过后,到了第二日一早,才又去到了李箐萝所住的鸣秋居内,准备同她一一阐明。 其实自李箐萝回忆起先前的事不过才过去了两三日,她每天被困在房中心焦不已。 除了偶尔能同不会将汉话的乌帕一道做些针线活,而白子渊又出去替她奔走,李箐萝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箐萝盼星星盼月亮,今日竟好容易将白子渊盼了来,于是她赶忙将对方迎进了房中。 白子渊怕单独面见李箐萝会于大齐的规矩礼仪不合,于是也带了乌帕一道。再加上调查所得的结果,他更怕李箐萝一时受不住,自己的奶娘若在,也好安慰一二。 他一进房门,便见着李箐萝迎了上来,忙不迭地问道:“白公子,可是有结果了吗?” 白子渊面色有些凝重,他点了点头。 “啊萝姑不、李娘子子渊失敬了。”白子渊自知又失言了,于是赶忙学着样子行了个大齐的歉礼。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多少回了还会如此?但是却不知为何,总也改不了口。 李箐萝听了,也并未介意,反而是淡淡地扯了个笑,摆手道:“罢了,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碍不得什么。白公子若实在改不了口,那也便如此罢。——只是公子可莫要还当箐萝是个姑娘就好。” 白子渊有些尴尬道:“自然,自然。” 接着,他马上话锋一转,正色道:“李娘子所托之事,子渊这两日总算查到了些眉目。” “哦?公子可是帮着箐萝寻到了我那小叔和小姑的踪影吗?他们如今在何处?我何时才能同他们相见?” 白子渊见着李箐萝神情热切,简直有些愧对她期盼着的眼神一般,忍不住躲闪了一下之后,给乌帕递了个眼色,示意后者上前去坐在了李箐萝的身边,做出了些安抚的动作。 李箐萝倒也是个明白的,她见白子渊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又让乌帕来安慰自己,显然周家剩下的二人也是凶多吉少了。 李箐萝的心中才起了点期冀,她可不想这点儿希望都被掐灭下去——毕竟如今支撑着她的,除了腹中的胎儿,还有就是能寻到周家仅剩的俩人、然后为周煊报仇了。 白子渊知晓这一切李箐萝总要面对的,于是便咬了咬牙,将自己这几日所得的消息和推测一五一十地讲予了她。 “阿萝姑、姑娘,您听了可莫要过度悲伤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请您定要顾及着自个儿的身子。” “我与手下在您先前夫家的府宅附近打探了几日,还假装凑热闹的去瞧过了还好您当日及时逃了出来,据说那火整整烧了一夜,官府的人去了都未曾扑灭。后来还是因为天上下了场雨,大火才止住的。如今周府内除了一些院墙和砖石,其他的都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要么就是变成了一片焦土以及层层的灰烬。” 第一百一十一章 操刀必割(四) 一层痛苦的神色瞬间蒙上了李箐萝的面庞,教白子渊简直不敢直视。 “阿萝姑娘,您若是受不住” 李箐萝摇了摇头,马上打断了白子渊道:“无妨,还请白公子快些将您所探查的内容告知箐萝。” “好。据左右街坊所讲,那日的晚上,应该大概是在您逃出周府之后的一段时辰,就有人发现了火势、然后寻了官府衙门里头的人来灭火了。在衙门救火的人还没来之前,有零星的几个好心人在帮着灭火。当时有位身着桔红裙装少女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周府的大门前,问了两句话便直接冲进火场去了。” “之后,众人便也再未曾见到那少女出来据当时亲眼目睹的左右邻舍街坊们所讲的那名少女的样貌,再加上先前阿萝姑娘您所描述给我的,那位冲进火场少女应该是您的小姑无疑阿萝姑娘,还请您节哀” 说到这里,白子渊一直顾及着李箐萝的情绪,他小心地瞧着她的脸色,虽说是有些难看,但也没有大悲大恸的征兆,这才敢继续往下讲。 “到了后头,因着火势太大,甚至还惊动了江州府的刺史大人亲自前来督办。似乎您先前夫家的人同那江州刺史家的小姐颇有些渊源,所以在周府门前还发生了点儿小插曲。应是刺史府的小姐为您先前夫家向着衙门请命——不过这些同您要寻的人无甚干系。” “至于您的小叔,我们在江州城内寻了两天,也问了许多人,但都未曾有什么结果——没有人见过那名唤作‘周韫’的少年,或者有这张面孔的人。” 李箐萝眼中的希望之焰一瞬间被浇灭了。 白子渊瞧了,赶忙心疼道:“阿萝姑娘,您先别着急。我还没讲完——” 李箐萝听了,立马无比渴望地又望向白子渊。 白子渊心知这次又会令她失望了,但有些结果和方向总比毫无消息来得好。 于是他叹了口气,继续讲道:“根据阿萝姑娘对于您小叔的描述,子渊昨日想起在我们商队进江州城的那日、也就是周府遭祸的第二日一早,那天我骑在马上,正走到临近城门的地方。” “当时有一辆马车与我们商队朝着相对的方向行进,我同那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曾与里头的人打了个照面。那里马车头坐着两个人,其中有位少年,十分肖似您先前所描述的您小叔的样貌。” 见了李箐萝不解的眼神,显然是她也对于这个消息感到十分疑惑,白子渊笃定地朝她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回想起此事,也觉得十分怪异。但是我笃定自己没有记岔,并且也不信会如此巧合,世间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在江州城内,一个消失了、一个又离开了。” 听到这里,李箐萝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并示意白子渊继续讲下去。 “为何我们遍寻江州府却未曾有一点儿关于您小叔的风声传出来?假设子渊的记忆未曾有错,一切也都又能说得通了——所以那名少年可能真的是您的小叔。” 第一百一十二章 操刀必割(五) 李箐萝皱了皱眉,不解道:“小叔他为何” 白子渊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要着急,先听自己继续讲:“箐萝姑娘可是也想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既然我们根据推测认为那人真的是周韫公子,可这样一来,有些逻辑便又说不通了。家宅被焚,寻常人都会急着去官府那头报案、以便尽快找出真凶,可您的小叔为何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此事不闻不问呢?” “再者,举家之人被咳,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作为整个家族唯一剩下的男丁,他为何也不想着去操办丧仪,反而是在第二日一早就出城了呢?——如此行径倒像是急着跑路一般。” 李箐萝听了,似是有些恍然大悟,神色又带了些严峻与痛恨道:“白公子之意是说——小叔他同那伙凶手有些勾结?” 白子渊赶忙摇着头,道:“箐萝姑娘稍安勿躁,事情不是您想得这般,且听子渊慢慢道来。” “虽然当时我同那位疑似您小叔的公子仅是匆匆对视了一眼,也并未能全然记清他的长相;但子渊不才,所幸对于那少年所乘车架的外形和上头的花纹样式,却是记得一清二楚。于是沿着这条线索,我阿父请教了江州城内一位见识渊博的故人,才探明到了一点——那纹样的车驾是属于冀州渡北军府的。” “您的小叔周韫——若那少年真的是他,那便说明在周府遭难的第二日一早,他便已经坐上了属于冀州渡北军府的车驾出城了。而我们这两日也探查到,您的小叔在江州府内原先是在当今皇上的弟弟、如今的桓王哦,不,如今已是廉尊亲王了。” “您的小叔原本正是在江州府内,为当今的廉尊亲王手下办事。而这位廉尊亲王,听闻昨日一早,已有位朝廷下来的大督公前来宣了加封旨意、并一道赐了婚。而赐婚的内容,正是令他同冀州抚北将军府的叶氏之女择日完婚!” 白子渊常年跟着他阿父的商队走南闯北,本就手下就有很多能够打探各种消息来源的侍从,但更需要的是作为商队的领主,更加要有整合零散的消息并进行判断的能力——这样才能在市场中抢占先机。 再加上他父子二人都十分善于利用零星的消息来推测出事情的各个环节,最终把握整个市场中他们涉及那部分的材料源头、产地变动及价格走向,所以将江州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拼凑在一起、推测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对他们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而白子渊说到这里,已是将自己连日来的发现和推测中最为重要一环讲了出来。在他瞧来,事情已经初现端倪了。 也正是这一环,才引出了接下来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 虽然这些种种他先前早已同自己的阿父谈论过,但是至此,仿佛窥见了几丝机窍的他的后背上还是浮起了一层森森冷汗。 然而一旁的李箐萝听了,却是一头雾水。 ps嘿嘿,今天的字数很刚好呀~ 今天阿羽去爬山了,累瘫tat明天一大早还要早起上课呜呜~并且明天还要降温了,大家也要注意添衣服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剖玄析微(三) 此刻李箐萝心中已全然明白了过来。 她忽然回想起那日自己躲在灶膛里头的时候,似乎听到过两个黑衣人言语间有谈论到“晚宴”之事。 她当时本未曾在意,只当着是那伙歹人为节典备下的寻常餐食。然而如今白子渊将他探查到的消息一一呈现在李箐萝的跟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所听见那俩个匪徒口中不经意的对话,许是全都暗含着线索的指向。 “晚宴”这个词如今对于李箐萝来讲,很是刺耳。 在周府杀人放火的黑衣凶徒曾经说过待解决了周府的事情,便要去参加他们主上的“晚宴”;而恰好廉尊亲王当晚也举办了一个封赏府内幕僚的“晚宴”,这宴席又同周韫大有干系。 黑衣凶徒、周府、周韫、廉尊亲王、王府、晚宴。 ——所有的蛛丝马迹都由一个个小小的点被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线条。 尽管李箐萝很不愿去想这个可怕的推论,但唯一能让周韫那边一切反常的行为变得合理起来的解释——就是廉尊亲王能事先知晓周府当晚有大事要发生,不是因为他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很有可能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元凶就是他自己! 中元圣节那日,廉尊亲王以公事的名义将李箐萝的小叔周韫留在王府内,先是为他封赏了个官府里头的好差事,接着又使了手段千方百计地瞒着周韫不教他知晓外头的事。 然后,廉尊亲王又假借着封赏之事哄骗周韫成为了自己亲信,在第二日一早再下令将他派往北边的冀州。 这一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行动下来,任周韫再如何聪颖善断、足智多谋,就算换了谁真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心甘情愿地就此北上。 李箐萝将上面的猜想说予了白子渊,白子渊也点头称是,这些同他和自己的阿父所推测的别无二致。 只是李箐萝还是十分不解,于是开口问道:“廉尊亲王同我夫家有何仇怨?他乃当今陛下之弟,金尊玉贵之身,竟要对着一介商贾之家如此痛下杀手。若真是有何龃龉,廉尊亲王为何又要如此费尽心思地布局、只为留我那小叔一条生路?他大可全部除了去啊!” 白子渊也点点头,皱着眉道:“这也就是我同阿父没有想明白的事了。据我阿父的推测,其中应是还暗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止咱们眼前能看到的这么简单。只是如今我们身在江州,人生地不熟的,再也探无可探了。” 白子渊叹了口气,面上很是遗憾和抱歉的神色。 李箐萝知晓他是个热心肠的,定然是在为了不能查到更多的线索而感到难过跟自责,于是也宽慰他道:“白公子探查到了这般多的消息已属不易,箐萝早不知晓如何报您一家人的大恩若单凭箐萝一人,恐怕便是跟个没头的苍蝇一般,哪日随随便便被人捏死了都不知晓原因。” 白子渊听了,倒是有些羞赧了。他赶忙摆着手推辞道:“哪里就如箐萝姑娘说得这般”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李箐萝的脸色,问道:“只是如今咱们得了这么个结论,您可有何打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剖玄析微(四) 李箐萝心知白子渊定然是担忧自己会因为悲伤和愤怒而轻举妄动,但她确实不是个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之人。 只是眼下她需要考虑的实在是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亡夫一家的仇怨因果。 李箐萝觉得自己势必要弄清尊亲王府如何就会做下此等事,毕竟那可是整府的人命,就这般说没就没了,自己也因此成了寡妇——教她如何能不管呢?此事若是就此消沉下去了,那李箐萝自己心里是绝对过不去的。不说报仇,她就算能探明来龙去脉也是好的。 另外尤为重要的便是小叔周韫的去向了。 且不言自己腹中的还未成形的这个,如今周韫是周府唯一留存下来的血脉了。李箐萝认为自己作为大嫂,自然有义务和责任要替亡夫一家寻了这个血脉、然后将真相告知依旧被蒙在鼓里的周韫,护佑好自己的小叔。 再者,那便是李箐萝自己腹中的胎儿。 夫君新丧,他们夫妻二人成婚还不到四个月,仅在军中的公人官媒那里载案,又未曾在江州府这边登册。本来周煊就打算过完了节再带着李箐萝去江州府衙门那边登册的,如今却已成了一具骸骨。后头若有人真深究起来,他们二人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算不上真正完婚的,又如何能为这胎儿登籍契呢? 李箐萝自己心里有些恼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毕竟后头月份渐长,那大腹便便的,教她如何方便替亡夫一家奔走? 但是另一方面,李箐萝也明白若不是知晓了自己还能为那苦命的亡夫延续一点点血脉和传承香火,她才不至于那般寻死觅活的——毕竟她早已万念俱灰,正是因着腹中这个生命,自己才能稍稍感到一丝天恩垂怜的慰藉。 最后,李箐萝抬头瞧着对面端坐着、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年公子,对方的面色已不似自己初醒那日见到的那般神采奕奕、朝气蓬勃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苍白与憔悴,显然是因着连日来疲于奔命所致。 李箐萝心中自然不止是感谢,更是充满了歉意,如此恩德还不知如何相报,所以她便觉得此时更不能让白子渊替自己操心了。 于是李箐萝轻蹙着眉头,低声答道:“白公子请放心,也总归是要拿个主意出来的,请公子先容箐萝独自考虑一日可好?” 白子渊见李箐萝面上虽是一片愁容,兼具着些许忧伤,但却并未有太过激愤的神情,心知她到底是个冷静的,于是便也放下了心来,应道:“这是自然。箐萝姑娘可先自个儿打算着,若有什么需要子渊和我们商号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便是。” 语罢,白子渊便带着乌帕退出了李箐萝所居的客厢,留她一人在里头慢慢考虑。 虽然白子渊也有许多提议可以说予李箐萝,毕竟他私心很想教对方往后便跟着自家的商队,然后将她留在身边照拂着。 但是白子渊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如今这种情形不管是什么样的路子,还是得由她自己来选择,所以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思考才是最好的。 ——也许明日过后,她便会同自己分道扬镳了? 白子渊这样想着,一股酸涩笼罩了他的面庞。 又因着方才同李箐萝所探讨之后,他多出了许多探查周府劫难的思路。白子渊心道,不管之后如何,他还想再最后多为李箐萝做些事。于是他便又悄悄吩咐了几个侍从往不同的地方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釜底抽薪(一) 第二天一早,李箐萝便满客栈寻着白子渊的身影。 奈何她问了一大圈儿,这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白子渊又带着人跑出去替她打探消息了。 李箐萝又想寻了他们的当家大老爷白仁敏,却同样被仆从告知他们的萨宝(粟特语中商队首领的意思,这里指白仁敏)也一早便出门谈生意去了。 好容易如坐针毡地挨到了下昼,李箐萝这才见着白子渊手底下几个脸熟的侍从乌泱泱地自外头回来,却始终未见白子渊的身影。 李箐萝去问了那个领头的,对方却也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仿佛是有什么要瞒着她一般。 她的心里泛起丝忧虑,就伴着这样焦急的情绪,李箐萝在自己的客房中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到了傍晚,醉仙楼前头的酒楼里已是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了,但是却还始终未见到白子渊的影子。 李箐萝昨儿夜里头想了一晚上,已是做好了打算,本想着一大早便向白子渊和白仁敏请求一二的,奈何如今一天都要过去了,他们爷俩的面儿都未曾见上! 李箐萝又听乌帕来说她家老爷白仁敏也已谈完事情回来了,正在前头宴请宾客。她本想着先予白老爷讲讲,但是如今既然对方正办着自个儿的事,她总不好再凑上去。 另外一个方面,李箐萝同白子渊年纪相仿,白老爷自然也是她的长辈。没有同白子渊先知会一声,李箐萝到底是缺些勇气直接开口将自己的诉求申述出来。 李箐萝左等右等,到了晚些时候,早已望穿秋水的她终于从窗口望见了那已候了一天的身影。 李箐萝有些按奈不住激动,靠在窗边朝着下头的白子渊招手道:“白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只见暗沉沉的天色下,院落之内站着的这个身着白衣的挺拔少年郎格外显眼。 虽然黑夜能隐匿他的面庞,但白子渊一只手执了盏的灯笼,此刻正散发着十分柔和的暖光。 ——正如同他本人一般。 李箐萝一时间有些恍神,却只见着对方听见了自己的呼喊抬起头来,他面上的神情比昨天显得更加憔悴了。 白子渊见到了楼上与自己凭栏相望的李箐萝,虽已是力倦神疲了,却还是露出了一丝暖融融的笑意,对着她挥了挥手。 “阿萝姑娘,您已经吃过晚饭了吗?” 李箐萝同白子渊对望着,见到他这副明明疲惫不堪,却又要勉强对着自己挤出个和煦笑容、关切的样子,心中一阵歉疚和疼惜之意闪过。 于是她赶忙报以微笑,答道:“已用过了。白公子呢?您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出去忙了?” 白子渊摇了摇头,先是用食指在口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然后又指指李箐萝的屋子,示意他上去同她有话要说。做完这些动作,他便一溜烟地朝这楼梯奔去了。 李箐萝也算会了些意,于是赶忙将窗子关好,打开了客厢的门静静等候着白子渊进来。 乌帕一直在房里陪着李箐萝勾织些针线活,她方才倒也听见了二人的对话,眼瞅着自家少爷终于回来,这才放下了心。 不一会儿,二人就见着白子渊从楼梯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李箐萝所居的厢房门前,他进来之后便马上关好了厢门。 待他刚转过身来,李箐萝一凑近瞧,竟发现对方的下颌边上冒出了几根前几天从未曾见到过的浅金棕色的胡茬。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釜底抽薪(二) 白子渊见李箐萝瞧着自个儿的鬓角恍神,于是问道:“箐萝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子渊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说着,他还摸了把脸颊,仔细瞧了瞧,并未发现什么。 李箐萝自知失态,于是别过了脸去,低着头福了个身子道:“未曾。是箐萝失礼了。” 白子渊听了,便大大咧咧地上前去将李箐萝扶起,口中边道:“失了什么劳什子的虚礼?箐萝姑娘在我和乌帕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随着白子渊近身上前来的动作,一丝幽香馥郁的脂粉气毫不客气地窜入了李箐萝的鼻腔。 李箐萝尚在初孕之期,免不了对各种气味都敏感些,再加上这股气息实在是浓郁,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了她的喉头。 她皱了眉,以袖轻掩口鼻,向着后头退了两步,硬是强压下了那股呕吐之意。 白子渊见了李箐萝这副模样,连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裳,果然也发现了其中的缘由。 白子渊有些尴尬地转身退到门前,不好意思地对着李箐萝道,“我先回自个儿客厢里头换身衣裳再来找您!” 说完,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一会,李箐萝果然见着白子渊换了身粟特服饰回来了。 一进来,白子渊便向着李箐萝请罪道:“子渊不知为何身上会沾染了些庸俗之气,在箐萝姑娘面前失礼了。” 李箐萝摆手道:“白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上午听闻公子白日里又跑出去替我打探消息了,箐萝在此先行谢过。” 说着,白子渊见李箐萝又要行礼,赶忙又扶住了她,道:“哎呀,免了免了。你们汉人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多繁文缛节了,讲两句话便要施礼。箐萝姑娘,往后这些还是能免则免罢,您怀着身子,还不够劳累的。” 李箐萝感激地点了点头,“是。不知白公子今日去了何处?怎的方才沾染了那般大的胭脂气。怕不是借口去了什么烟花柳巷罢?” 李箐萝一边询问着打趣道。 谁知白子渊听了她这番话,却是马上涨红了脸,他别过了脸去挠着头,口中支支吾吾的。 李箐萝瞧了他这副模样,瞪大了眼睛,心道莫不是真被自己说中了? 客厢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氛,二人相顾无言,就这样过了一会,竟又同时开口道:“白公子箐萝姑娘,我” 二人听见彼此开口,又赶忙互相谦让着让对方先讲,结果你来我往的,谁都没有先讲,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最终,李箐萝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局面,温声道:“如此,那箐萝便也不再客气了。白公子,我已做好了打算,今日正有些想法要请求您和白老爷。” 白子渊听了,心里有些担心李箐萝要说出离开的话,但是却也忍着不舍点点头道:“您先莫急着讲,得亏子渊今日里出去那去市集边上转了一圈儿,又打探到些消息。只是这里头涉及到的东西事关重大,周府的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子渊认为,姑娘听了我的话再做决定不迟。” 李箐萝瞧着他面上憔悴却又一丝不苟的神情,点头应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釜底抽薪(三) 白子渊清了清喉咙,神秘道:“今日我去了些呃,小馆子,探听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您的公爹周老爷生前虽在衙门里头做事,但他行商之时、入仕之前,曾做了段时间的王府幕僚。” 李箐萝皱了皱眉,不解道:“可是那个、那个廉尊亲王府里头的?” 白子渊点了点头,道:“正是。箐萝姑娘的公爹曾是王府旧僚,他能进官府还是尊亲王牵的线。按理说他们的关系本应更为紧密,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据说周老爷入官府之后,更是同王府从未再有过太多的交流。” “只是那尊亲王同您的小姑私下里来往十分密切我听人说,虽然陛下亲自下了赐婚的旨意,但若不是周府遭了那等事,只怕那尊亲王妃之位还轮不到叶氏的女儿”说到这里,白子渊便噤了声,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提到了李箐萝的伤心之处。 “这个我倒是不知。可能是因为我仅入府不到两日,还未曾同我那小姑有过太深的接触。” 李箐萝知晓提到这些悲痛之事在所是难免的,所以倒也未怪白子渊,她只是装作自然地摇着头,轻叹道。 只是她的神色十分黯然,显然心里还在替周窈棠惋惜着。 白子渊见李箐萝未有过大的反应,小心翼翼道:“罢了,这个也没什么太多可讲的,只是些闲话,是子渊多嘴了。不过后来您的小叔周韫又去了尊亲王府做事,您公爹也还是未同王府有什么联络。” 李箐萝没有插话,仔细地听着白子渊继续讲。 “我打听到您的公爹在衙门里头的差事是同查办江州府盐课有关的。然而周府遭难的那一晚,好像下头的一个专门产盐的郡里也出了件惨绝人寰的事儿。而那当事人还是个将军——据知情人所讲,似乎他也在郡里掌管盐课的差事,并且他的差事同您的公爹周老爷的差事有莫大的联系!具体的联系,我也不太懂,只是大致上属于上下对接的关系。” “听人讲那个将军生前贪腐了江州辖内的许多盐课,涉及数额庞大。而这个月江州府又来了个朝廷派下来专门查办官员贪腐事宜的督公大人,那个将军顶不住事儿,所以留了封伏罪书,然后在他养着外室的甜水儿胡同里头自缢身亡了!他那外室有了身孕,据说是见自己的姘夫不成了,便卷银子逃跑了,如今衙门还贴了告示在追查呢。” 李箐萝听见这些不雅之辞皱了皱眉,随之惊讶道:“什么?这事儿也太过、太过令人不齿了但是同我夫家有何干系?白公子的意思是?” 白子渊答道:“我的意思是——呃,只是子渊有些猜测,希望箐萝姑娘不要责怪。” 李箐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顾忌太多。 白子渊这才咽了一口唾液,道:“我推测廉尊亲王、您的公爹周老爷和那个将军三者之间也许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微妙连系。首先,廉尊亲王府同您公爹的关系太过奇怪。像我先前所说:您公爹能进官府有廉尊亲王的抬举,而他一入了衙门,二人便不联络了。就算是要避嫌也不该这般,他们这样的举动不符合常理;” “第二点,就是那个下头郡里贪腐盐课的将军——他同您公爹在公务上存在百端交集,还是关于盐课方面的,相互对接;” “另外,朝廷派下的督公才至江州,还未对盐课事展开查办、甚至连查盐课的心思是否动过都不知道,这涉事的二人竟在同日遭了难。而且那将军竟然自掘坟墓” 听到这里,李箐萝心道虽然自己对这些完全不懂,但是白子渊分析得十分详细跟明白,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察出不对来,于是她的神情也愈发严峻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釜底抽薪(六) 李箐萝会意地点了点头,白子渊这才轻声道:“子渊的猜测与姑娘先前所讲的一样。一来是因为方才我所做的假设,二来就是那将军自缢的行为实在太过刻意,再加上他所昧的税银去向全无——这谁会信呢。?并且硬要说他是一人作案,那也根本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咱们从前往后顺一遍,事情大致上应该是这样的:您的公爹周老爷在王府做尊亲王旧僚的时候,便已是在替王爷办事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今日醉仙楼的客人颇多,为防止有人听墙角,接下来咱们就用‘那位爷’来代指他。” 李箐萝应下:“我明白了。” 白子渊继续轻声道:“我猜想后来大约是那位爷瞧着江州地界儿的盐课颇丰,十分眼热,所以打起了税盐的心思。但是可能他由于种种原因不好收买原先的官员,便想了法子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他可以把自己的人塞进去。那位爷选中了办事一直得力的周老爷,反正后头或是威逼、或是利诱,他总归是将周老爷给抬举进了衙门去当盐课督司,并强令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所以接下来,那位爷同我公爹二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断了联系?”李箐萝悄声插话道。 白子渊点了点头,肯定道:“正是如此。表面上他们再没了联络,但是我猜想他们二人私下里一定有很多别的可以交流传讯的方式。然而周老爷那边,一定是只能遵从那位爷的意思,在官府里头办差的同时,偷偷地寻摸能够配合他运作贪腐税盐之事的人。然后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我猜想也许没两年?总之,周老爷不仅完全掌握了盐课运作的方式,也因办事得力在衙门里争取到了更高级别的权利。” “周老爷现如今在这项差事上能完全独当一面了,与此同时,他也物色好了合适的人选——那位转运使将军。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应当就是由他出面联络那个转运使将军,然后二人协作帮着那位爷贪腐江州盐课!” “按照我的猜测,他们的方式大致就是由转运使将军把控税盐的石数,然后由周老爷来伪造公账、虚报数目,然后将昧下的税盐偷偷销往其他州郡的地下盐商手里——以此贪腐来的银子,也都源源不断地尽数流入了那位爷的口袋。” 李箐萝听到这里,瞳孔猛地放大了一下,道:“可那位爷他都已经是那样的身份了,他为何还会做出这种掉脑袋的事?他难道不怕被捅出来吗?” 白子渊摇了摇头,想要眺望远处却发现窗子已紧闭着,于是只能无奈地望着屋顶,冷冷地道:“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或许那位爷只是表面风光罢了,这些咱们都不得而知了——总之,他就是最大可能做出这事的幕后之人。而且他当然不怕这些行径被捅出来,毕竟——姑娘可是忘了您的小叔在哪儿做事?” 李箐萝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那位爷的手底下。” “是啊,那位爷同周老爷断了联络,却收了您的小叔在府内当幕僚,这还能为什么?只能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质在手里罢了。话说难听点,周老爷就是那位爷的白手套,他要通过周老爷来达成目的,但是自己却完全不接触更下一层的人。” 这时,李箐萝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堪了,但还是仔细地听着白子渊帮她分析。 “下头的人若是出了事,那位爷根本不用担心——因为他知晓下面有什么人,下面的人却不知晓他的存在,最多只能咬出周老爷;然而若是周老爷真被攀扯了出来,他岂敢供出幕后之人吗?——周老爷当然不敢,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对方手中。若是周老爷出了事,他只会自己将所有的罪责吞下去,并且还要仰仗着那位爷能对您的小叔手下留情呢!” 说到这里,白子渊又冷笑了一下,继续道:“再不济,您的小姑不是本来也被那位爷拿捏着?牢牢控制着人的一双儿女,任凭谁也不敢不对他死心塌地啊!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大家都以为是周老爷主使下面的人暗中勾结、犯下了贪腐的死罪,但是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能稳居幕后,数着自个儿口袋里大把的白银。” 李箐萝听了,忍不住牙齿上下打着颤,咯咯作响,她浑身气得发抖,道:“这人好歹毒的心思!做出的事情更是恶毒!” 白子渊附和道:“是啊,他将每一环都计划得十分周密。下头办事的人自然很危险,但是谎报盐的石数、改账目、转运核销之事全都未曾经过那位爷的手,那些人也根本不知晓这些昧来的银子到底进了谁的口袋。他们只知晓是周老爷指派他们做的,而周老爷却也是绝对不敢抖露出那位爷的人。” 说着,白子渊轻叹了一声,低下了头道:“然而这些也全是我的推测,根本没有人证和物证。这些没凭没据的猜想,衙门的人可不会听的。再加上里头涉及皇亲,便更是难上加难了。所以箐萝姑娘,咱们可要好好商量了对策才行呀。” 李箐萝没有急着应答,她在心里默默地思索着,过了片刻才开口道:“白公子言之有理。箐萝方才思量了一二,认为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到我的小叔。可怜我那小叔,他还被蒙在鼓里,连家中的事都全然不知,却还被那可恶之人哄骗着远上了冀州!” 白子渊连忙点头赞许道:“箐萝姑娘说的是,您小叔如今的处境确实十分危险,若是不快些寻到他,只怕是拖得越久越麻烦。另外,您的小叔也是此事的关键——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人证了,说不定他也知晓些那位爷府中的事?咱们找到了他就好办了,到时候一切问清楚,兴许对揭露真相更有帮助。” 李箐萝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对着白子渊行了一个大礼。 白子渊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他见状赶忙和乌帕一同上前就要将李箐萝扶起,“箐萝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呀?” 李箐萝任凭二人架着自己的胳膊,身子依旧死死地伏在地上,道:“箐萝有一事相求,但自知已欠了公子家许多恩情,愧而无颜,故此低身以鼓勇气而请之。” 白子渊听了李箐萝讲得这般文绉绉,又因为无法将她扶起而心生急躁,口中直道:“箐萝姑娘,您有什么请求便直接讲嘛,何须又是行大礼、又是讲那呃,夫子才会说的话。您还怀着身孕,这快入秋了地上又凉,您可当心着身子,先起来再说!” 乌帕虽不会讲汉话,但是她也是神情恳切地注视着李箐萝的身子,一直想要扶着她起身。 李箐萝却仍是不依,三人互相拉扯推却着,直到白子渊有些无奈了,故意板着脸唬道:“箐萝姑娘若是再不起身,那子渊便什么都不答应您了。” 李箐萝这才连忙直起了身子,任凭乌帕将自己扶起,道:“白公子莫要生气,我不这样便是了。” 白子渊这才笑了笑,安慰她道:“这样才好,这样才好。我不是之前说过了,箐萝姑娘在我面前无须做那些繁琐的礼仪,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呀。” 李箐萝作势又要福身子,但是对方的话语犹在耳边,她只得忍住了行礼的动作,出言问道:“箐萝依稀记得公子先前曾说您家商号是京城来的皇商。敢问白公子,商队还会在江州待多久?从江州离开之后,可是要回京城去?” 白子渊答道:“这个嘛——我们商队在江州所待的时日需要看我阿父的安排;至于离开江州之后的路径,这个我是知晓的:自然是要一路回京的。” 李箐萝听后,略微思索了一番后,坚定地点点头,却又十分羞赧地开口道:“箐萝如今已身无所依、无处可去,就算是回娘家也缺盘缠和马匹所以、所以只得厚颜请求白家商号能收留我一段时间,让我跟着白家的商队回京城去。请白公子放心,箐萝虽然拖着这副笨拙的身子,但绝不会吃白食!我自问尚可以在商队里帮忙,所以想请白公子能带着我向白老爷引荐一二,也好安排些差事做,或者开些工钱银两。” 白子渊本以为李箐萝会离开,按照他们二人先前所探讨的去寻找她的小叔,但是忽然听她请求自己说要跟着商队回京,白子渊倒是十分欣喜。 但是另一方面,白子渊真想打自己两个嘴巴,因为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考虑欠妥了——箐萝姑娘现在孤苦伶仃地,如何就能自个儿走了? 白子渊见着李箐萝羞于启齿的样子,十分自责怎么没有率先开口挽留,为对方留些体面,不然也不必教她如今这般低声下气。 白子渊满口应道:“这是自然,箐萝姑娘就算自己不说,我也正打算这样提议呐。既然咱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我这便带着您去见我阿父,同他说明情况。” 乌帕在一旁扶着李箐萝,她自己作为奴仆虽不会说,但是心中早也瞧出了自家少爷的小九九,如今白子渊得偿所愿,皆大欢喜,她也是满脸的欣慰。 李箐萝就着乌帕的手起身,面上浮现了一丝担忧,道:“白公子,我有些担心,我可要事先准备些说辞?白老爷他是否” 白子渊见着她这副模样,瞬间明白了李箐萝心中所忧虑的事,连忙摆摆手,满口自信道:“箐萝姑娘不必担心,我阿父他为人十分和善,他矜贫救厄之心比我更甚。您不是见过了他,竟还没瞧出来吗?那天救箐萝姑娘回来之时,我家护卫本来有些犹豫,还是我阿父率先出言下令教我将您带回来的呢。” 李箐萝听了这话,腮边飞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她赧赧地点了点头,跟随着白子渊和乌帕去到了白老爷所居的厢房。 进了厢房之后,白子渊和李箐萝对着白仁敏施了一礼,乌帕也行大礼之后十分自然地退到了房门边上。 “子渊见过阿父。” “愚妇李氏恭请白老爷福安。” 白仁敏见着自己的儿子一脸欣喜松快,身后跟着的李氏小娘子又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赶忙上前虚扶了李箐萝一把,道:“李娘子快快请起,不必这么客气。” 接着,他又转头对着白子渊道:“子渊啊,这么晚了你带着李娘子来我房中,可是有何要事找为父?” 白子渊点了点头,双手抱拳在胸前道:“禀告阿父,孩儿正是有一事要替李娘子请求您,还望您听了之后能答应。” 这时,一旁的李箐萝听了,连忙出言道:“白老爷,是愚妇自己的请求愚妇厚颜来此,您听后是否答应,全凭您做主。” 白仁敏一脸严肃地训诫白子渊道:“李娘子她自个儿会讲,何须你替人多嘴?” 随后,他又对着李箐萝点了点头,和蔼地道:“李娘子但讲无妨——” 李箐萝心中已是十分忐忑,虽然白子渊先前交待了,说白老爷十分和善,但此刻她也不免担忧对方会出于种种原因拒绝自己。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她只得硬着头皮低身行了一礼,故作镇定地开口道:“愚妇自知已受了白老爷和您公子的恩惠许多时日,大恩未报,早无颜面对您二人;如今愚妇更有一事相求,厚颜来此,不奢求您同意,但望您莫要怪愚妇不知礼。” 白仁敏摆了摆手,示意李箐萝不必在意这些,教她直接讲便可。 李箐萝深吸了一口气,将身子伏在了地上,口中却是不卑不亢道:“这些天来白公子一直帮着愚妇打探消息,白老爷应也早已知晓愚妇的遭遇。如今愚妇身无分文,纵是想着归家也束手无策。所以想请求白老爷收留愚妇在商队中,就算是做些杂活也好、帮佣也罢,愚妇只想借了您家商队的庇护,能够回到京郊的娘家去。” 见白仁敏没有开口,李箐萝继续补充道:“请白老爷放心,愚妇先前在闺中时便一直帮着家里做惯了农活儿,愚妇的力气比寻常相同年龄女子都大些、能做的活儿也很多,绝不会拖累您的商队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釜底抽薪(七) 白仁敏听了李箐萝的话依旧没有表态,他的面上阴晴不定,神色里暗暗藏着一股白子渊和李箐萝二人都看不懂的忧伤情绪。 白子渊见状,唯恐自己的阿父不答应,于是他也赶忙单膝跪地,将手放在胸前,开口帮腔道:“是啊,达达,您就留下箐李娘子,她只是要跟着咱们回京城就好,然后她就自己回家了,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李娘子愿意跟着咱们,那咱们商队还白捡了个帮手替咱们干活儿,多便宜的一件事!” 这时,一旁的李箐萝听了这话,却是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轻轻地笑出了声,心道也唯有白子渊会如此跳脱,就算是请求的话都讲得带着几分俏皮。她也知晓白子渊是为了让白老爷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这样讲的,所以心下也充满了感激。 另一边,白仁敏望着面前这个小娘子期冀的眼神,里头虽然饱含着悲伤和惆怅,但是她骨子里始终透露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即使是到了如今这般处境,她却从未有过人在屋檐那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反倒是一幅不卑不亢的样子。 虽然他称呼面前的李箐萝为李娘子,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初为人妇便遭此劫难,没了夫家又怀着个遗腹子;本来清丽的容颜被毁,她却毫不在意,甚至从未想起要过问一般。白仁敏自问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去投了井——哪儿生得出这般勇气去? 这李娘子不仅不想倚靠着旁人,还自告奋勇地请求一路跟着个满是异族男人的商队、打些杂活儿好赚些工钱回京中的娘家去。白仁敏心道,李娘子大抵是回京之后还要寻门路替夫家报仇的。 白仁敏透过李箐萝倔强的神情,仿佛瞧见了自己的亡妻——初见时候的米娜,性子也是这般坚贞跟刚烈。 那时候的她,便如同眼前的小娘子一样鲜活而果敢罢? 阿米塔娜离世的伤痛这么多年来本一直埋藏在白仁敏的心底。 当年阿米塔娜临终的消息传来,白仁敏闻讯后简直肝肠寸裂,他一人骑着匹黄骠马发疯似的从京城赶往凉州和西戎的交境,一路快马加鞭连骑了七日七夜,终于见到了自己妻子最后一面。 阿米塔娜在白仁敏的臂弯中冁然长逝(chǎn,冁然:面含笑容的样子),当时他悲痛得差点儿连魂魄都丢了,甚至想直接追随亡妻而去。 但是白仁敏顾念着他们二人的孩子——那时的白子渊还是个孩童,白仁敏担心自己去后无人照拂他,于是只得硬生生地忍住了殉陪亡妻的冲动,从此将哀恸按下,装作一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波澜不惊的模样。 阿米塔娜离世后的多年来,白仁敏对外头旁的女人再也瞧都未曾瞧过一眼。白氏的族人却不干了。 白仁敏正值壮年,又是白家商号的东家跟继承人,怎可只有这么一个嗣子?——并且他身上还流淌着西戎胡族的血脉。 所以多少年来白氏的族人一直操心着白仁敏的续弦之事,为他相看了不少大户的闺秀,但是白仁敏却一直不松口,对那些媒人或是推拒、或是直接打发了。 只是人都已故去了,自己再如此做,又有何用呢?——还不如当年自个儿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站出来 此时,白仁敏暗暗嗟叹道,心里头已充满了对阿米塔娜无尽的哀思。 另一头的白子渊本以为自己的阿父会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下,然而眼前的白仁敏一直没有表态,反而面色晦暗,不似往常那样乐得助人。 白子渊的内心十分焦灼,一方面是担心阿父会因为他自己的考量而不同意,那李箐萝便真如雨中浮萍一般了,然而他自个儿私心里也的确想再同李箐萝多相处些时日;另一方面,他顾念着怀有身孕却一直伏在地上的李箐萝,阿父一直不叫起,白子渊担心寒凉的地砖亏损了李箐萝的身子。 于是,正当他上前想要再次开口替李箐萝帮腔之时,一直在门边守着的乌帕竟然上前来,拦下了白子渊的肩膀,并朝着他摇了摇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在唇上暗示白子渊不要出声。 原来,另外两人不明白的白仁敏眼中的情绪,作为从阿米塔娜生产之后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乌帕却是将自家老爷的深情尽收眼底。 乌帕看出了白老爷正沉浸在追念亡妻的伤痛中,所以这才冒着冒犯主上的风险,上前来阻止自家的小少爷开口。 另一旁,李箐萝本以为自己先前的话不足以打动白老爷,所以正在快速地思考着接下来如何游说,她瞧见乌帕这边对着白子渊的示意,虽然不太明白,但是她却也了解了现下自己最好也不要开口。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白老爷这才像是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头,只见他的双目噙满了泪水。 白子渊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父这般面貌,毕竟白仁敏在阿米塔娜逝世之后,就再也未曾流过一滴眼泪。 平日里白仁敏作为白家商号的大东家、西戎商队萨宝,统领着这么多人自然是需要些铁腕的。所以他虽待人谦和、乐善好施,但真的遇到事儿来,绝对是铮铮铁骨、做出的决定也不容任何人置喙。 那一副乾纲独断的铁汉形象,任凭谁也想不到他会有如此多情又柔情的一面。 白子渊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不敢同白仁敏对视,心里也打起了鼓——自己的阿父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箐萝姑娘的一点请求,他何至于这般悲痛的模样! 李箐萝倒是一直低着头,乖巧地伏在地上,所以也未曾瞧见白老爷的异样。 然而此刻只有乌帕心里明白其中的缘由。 只见白仁敏取出一方手巾来轻轻在眼角的湿润处沾了沾,然后对着面前的李箐萝开口道:“李娘子快快请起。方才老夫并非不识礼数、有意怠慢,只是恍惚间忆起位故人,这才一时忘了形。请李娘子切莫见怪。” 白仁敏的话音刚落,白子渊便一个箭步上前将李箐萝扶了起来,后者因在冰凉的地上跪的有些久了,所以膝下有些打颤。 白子渊听了自个儿老子的话更是心底冒出一股邪火,他暗自冷笑,心道自己真是有个好阿父,在他阿帕生前对她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如今倒是在外人面前公然忆起什么“旧人”来了。 一旁的李箐萝在白子渊和乌帕的搀扶下站定了身子,然后对白老爷十分有礼地说道:“方才愚妇所请之事,请问白老爷可考虑好了?” 白仁敏立刻点了点头,道:“自然、自然。李娘子方才言辞恳切,再加上商队里头也正值用人之际——我们白氏商队的生意贯通南北东西,跑商的活计本身又十分辛苦,故而这些年来跟着商队的全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老夫也正一直发愁缺个心细之人来帮衬着,如今李娘子既然有心,那老夫也再无理由推拒,如此咱们也算是各取所需了。至于工钱方面嘛——我同账房那头商议之后再开给你,不知李娘子意下如何?” 李箐萝听了,自然感到十分欢欣和感激,于是赶忙又行了一个大礼道:“奴家谢东家恩典!今后但凭东家吩咐,愚妇李氏定会尽心尽力将事办好。” 白仁敏在一边摆摆手,示意她起来,口中道:“李娘子不必如此。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事儿,娘子若是再这般感恩戴德,倒显得我白仁敏小气了。另外,活计老夫会派人慢慢教你,只是今后李娘子自称姓名便好,左一口‘愚妇’、右一口‘奴家’,恁教外人觉着我们寿恒义苛待了你似的。” 李箐萝听罢,赶忙站起身来,应道:“是,箐萝记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默默记下了白家商号的名字——原来他家商号便是寿恒义,李箐萝虽在京郊,但也依稀在庄子里头听说过这么个商号的名头。 这么些天来她一直忙着教白子渊帮助自己探听周府的事,竟从未曾想过要问问他们商号的名字,李箐萝心中更是充满了愧疚,默默地决定今后要在商队里头为这对好心的父子多做些事。 然而另一边的白子渊却是兴高采烈,虽然他本就觉得阿父一定会同意,但是方才他阿父沉思时,白子渊的心却又吊上了嗓子眼儿,生怕白仁敏一口回绝。 现在白仁敏不仅答应了,还给了李箐萝十足的体面,白子渊自然是眉开眼笑,随着李箐萝一道谢过了自己的阿父。 白仁敏又交待了李箐萝几句琐事之后,便顾念她还怀着身孕,教她先回自己房中歇息了,一切待到明日再做安排。 而白子渊这边,他们父子俩还有些话要讲,于是白仁敏便令自己的儿子和乌帕先将李箐萝送回她的厢房中再回来叙话。 李箐萝回到自己的房中安顿下来之后,心中便开始回想起了方才的一幕幕。 白老爷这么爽快地便答应了,也总算是了了她心头一桩大事。毕竟她在去请求白仁敏之前,可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心态,孤注一掷;若是对方真的拒绝,她还真的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李箐萝的心中还有些自己的盘算,但是如今却没有对白子渊和白仁敏中的任何一人明说。 毕竟白氏父子二人已经给了她许多帮助,现在又查到了自己夫家这事儿如此凶险,李箐萝不想再为他们白氏父子添麻烦,或者无端将白家商号给牵连了。 白子渊和白老爷都对她有恩,又都是个热心肠的,所以李箐萝便更加不好意思再拖累他们了。于是她暗暗打定主意,有些事儿只能她自己到了后头,回到京城再悄悄地办。 另一头白子渊回到了白仁敏的厢房中,他一进去,便见着自己的阿父坐在桌前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还未待他开口,白仁敏便厉声道:“竖子!给我跪下!” 白子渊不明就里地单膝跪在了地上行了一个礼,忐忑道:“阿父,可是子渊做错了事?您这是怎么了?” 白仁敏冷着脸,口中威厉道:“之前你第一次进来时,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有一股子浓烈的廉价脂粉的臭气!你给我说清楚,今日可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白子渊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他心道坏了。 原来是被先前李箐萝说中了。 白子渊白日里见在城中的街坊处再也无可探寻,而官府那边儿他又进不去,于是他便灵机一动,想出了一计——那就是花些银两,跑去秦楼楚馆里头包几个歌伎,听着她们吹水打趣儿,从中看看能否探听到什么消息。 青楼里头自然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所以新鲜的消息就如同流水一般,在里面散播得极快。白子渊进去后,还真教他给听到了许多有用的——先前他对李箐萝所说的便都是今日从那些窑姐儿们口中所听来的。 虽说白子渊自然行事十分规矩,去青楼里头也只是听那些窑姐儿和来往的客人们讲话,并未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但他始终不想教李箐萝知晓他去过了这种地方,所以便命跟着他的那些随从们一个都不许泄露自己的行踪给旁人——尤其是李箐萝。 所以下午李箐萝询问白子渊的随从他的去向之时,那些人全都一直三缄其口。 仆从们自然不会多嘴,但是白仁敏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就算是白子渊已换过了一身衣裳,白仁敏还是凭借着自己极为敏锐的嗅觉和判断力,早已对自己儿子的去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白仁敏见自己面前的儿子一直不开口回答,于是更对自己心中的猜测十拿九稳了,便出言训斥道:“你这竖子,为父白教导你了!方才李娘子在,我替你留着几分薄面,如今你还敢不说实话吗?!” 要在自个儿的老子面前承认出入了青楼,对于谁来说都显然不是一件易事,白子渊这样脸皮子薄的少年就更难了。 他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是奈何对面他阿父更加地严厉,若一直不承认,倒显得不像是个男子汉了。 于是白子渊只得心一横,一咬牙如实地应道:“是,子渊是出入了些不该去的地方但是阿父您容禀啊!子渊不是为了做什么下作之事,实乃是为了帮箐、不,李娘子去探听消息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盎盂相击(一) 还未待白子渊的话音落下,只听见“啪”的一声,白仁敏的大掌已经呼到了白子渊的脸上。 白子渊还没反应过来,便生生地受了自己阿父的这一个耳光。 白仁敏这一掌打得很重,只见白子渊的左颊瞬间便多出了五枚鲜红的指印。 白子渊一时吃痛,口中情不自禁“嘶”了一声,然后捂着自己的脸颊转过头来,委屈道:“阿父,孩儿固然有错,可是您怎么不听子渊解释呢?” 别看白仁敏平日里乐善好施、宽容驭下,但他只对两人最为严格,一个是他自己,还有一个便是白子渊了。 白仁敏对白子渊的教导一向都十分严苛,礼仪、学识,样样都要求他做到最佳。 但即便如此,白子渊因着本身性子就桀骜不驯的缘故,依旧我行我素、十分顽皮跳脱,从小到大不知闯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祸事、挨了白仁敏多少顿打,故而到了后头都被打得疲了。 到了最后,白仁敏自个儿也是累了,见自己这儿子日渐长大,若是没有做太过分的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但是白仁敏对他的教导始终还是有些用处的。白子渊虽一向是在白仁敏面前才乖巧些,到了外头该如何还是如何,简直像个“混世魔王”,但是该守的礼他还是会守着,并不会做真正的出格事儿。 然而今日他为了打探消息打探到了秦楼楚馆里,在不知晓内情的白仁敏看来实在是令人不齿的出格行为,所以方才白子渊的辩解在他眼中更像是在试图狡辩,白仁敏一时气恼,这才对着他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只听白仁敏恨铁不成钢道:“你这逆子,事到如今还想狡辩!真是个小畜生,一向都不学好,你如今才多大点,竟学了那纨绔之徒去逛窑子?!你若像个男子汉一般认下,老子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你瞧瞧自个儿方才那没种的模样,竟还要拿人家李娘子当挡箭牌?你可知晓若是李娘子听闻了你的龌龊行径,可还会再正眼瞧你一眼么?” “虽说我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世家名门,但好歹也是正经氏族里头的男儿。——你可见过哪个正派人家的男子会去那种地方?还是青天白日的,你也该知晓些廉耻,怎能小小年纪就做出此等下作之事?这次为父教训过了你便罢了,你且好好记着,若是下次还敢如此,那为父便真要请祖宗家法出来了。” 白仁敏一边苦口婆心地训导着,一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白子渊不仅没有一点儿认错的意思,反而是十分不服气地瞪着自己。 ——这倔强的样子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白仁敏马上厉声呵斥道:“你这竖子竟然如此不知悔改,是真要老子动家法吗?老子看是这些天少管教你,你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皮痒痒了不是?老子就是动家法打你又如何,今日就是要打了你这巧言令色的逆子!” 语罢,白仁敏便随手抄起了旁边的一只板凳腿,提着巴掌想上前。 这时却见一旁的乌帕冲了上来,护着白子渊的身子,同他一齐跪在地上,口中用粟特语颤抖着道:“老爷、敏老爷,求您手下留情啊!奴无礼,斗胆上前,您要打、要责罚,便对着奴来!奴没有看顾好小少爷,都是奴失职了!只是求您先消消气儿,听听渊少爷的解释!” 说着,乌帕又转向白子渊,抱着他的身子,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柔声劝慰道:“渊少爷,您先对敏老爷服个软儿呀?如今老爷正在气头上面,他也是为了您好,您莫要如此做。待老爷气消了,再好好讲明白嘛。” 白仁敏听了这话,指着白子渊责骂道:“乌帕你不必护着他,瞧他这副顽抗到底的样子,今日只怕是家法用尽都轻了!” 白子渊回搂着乌帕,他抬起头来,委屈中夹杂着几分愤怒用粟特语道:“达达在外人面前可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您方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对着阿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风雨,甚至连解释都不愿听想来达达是对孩儿极其不信任。乌帕,既然达达对我如此失望,你也不要拦着,不如今天就让达达在这里将我打死,也省得今后碍他萨宝大人的眼!” 乌帕听了这话,吓得赶忙去掩了白子渊的嘴,口中直道:“渊少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您快跟敏老爷道歉,老爷会原谅您的!” 接着,她又像刚才一样,转头对着白仁敏求情道:“敏老爷,奴僭越了。求您消消气儿,渊少爷他、他不是有意的” 还未待乌帕说完,白仁敏便打断了她,怒道:“他什么他?他这半大的小子了,还能不知晓对错吗?这竖子嘴硬得很。瞧瞧,我告诫过他多少遍,他是大齐人,可是现在一激动起来,口中说的还是粟特话。想来是乌帕你们这些伺候的人平日里太惯着他、太顺他的意了。” 白仁敏说着,一边将手中举着的凳子重重地扔到了一边,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母亲去得早,我外头生意又忙、你自然少人约束。如今我真是后悔,怎么当初没能给你找个什么世家来的后娘好好管教管教你,让你这逆子明白什么叫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白子渊一听这话,便瞬间如一只被激怒的小狼一般,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的双眼泛红、怒目圆睁,径直站起了身子,挺着腰板,强压着满腔的怨愤直勾勾地瞪着白仁敏,口中用低沉的粟特语怒道:“阿帕是粟特人,所以子渊也是粟特人,粟特人如何不能讲粟特语!” “子渊真不敢相信,到了今时今日达达竟能说出这种话!十几年前,达达为了家业就那样狠心地将我们母子丢在了西戎不管。阿帕她生前、她生前的那几年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全是因为达达对她那般冷漠,阿帕才会郁结不解。”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子渊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常常教导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达达,对我阿帕不仅毫无追思与悔过之意,并且您作为一个人夫、居然还要对着原配妻子的儿子讲出要寻个大户来续弦、来管教儿子的话!您、您真是不配为我阿帕的丈夫!” 白仁敏一听自己儿子如此出言不逊,瞬间涨红了脖子,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冲冠眦裂的他眼中闪着熊熊的怒火,紧紧握拳的双手上的关节“咯咯”作响,冲上前来揪住了白子渊的衣领,伸出一只拳头作势就要打他。 乌帕见了这副场面,只得抱紧了怀里的白子渊,想用自己不算单薄的身子尽量护着点儿自家少爷,也能教他少受些大。 不过在于乌帕的心中,白子渊方才这番话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了。因为她知晓自家的敏老爷不是白子渊口中说的那般。 所以白子渊这些话,属实是直戳到了白仁敏的肺管子里去。 ——这父子二人还真是相像,就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误解,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辩解,反而是——用他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什么都要自己硬扛下来。乌帕心道。 白子渊这边自然是绝不服软,他认为自己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于是高高地昂着头颅,闭着眼睛等待即将降下的狂风骤雨。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仍未曾等到那股雷伴雨点子降下,他眯着眼瞧瞧地将一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隐隐约约地瞧见对面的阿父站在自个儿面前,将他那只沙包大的拳头举在半空中,迟迟不肯落下。 白子渊猛地睁开双眼,一时间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竟然发现彼此都红了眼眶。 白仁敏沉默着,终究是缓缓将举着的拳头放了下来。他无力地转过身去,竟双手抱着头蹲了下去,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沉寂了许久之后,白仁敏终于站起了身,他背对着白子渊,沙哑着嗓子黯然道:“你且先出去罢。” 本以为自己会被阿父教训一顿的白子渊冷不丁听到了这话,禁不住有些害怕起来。 他回想着自己方才的话,也有些懊悔确实是说得太过分了——毕竟不管再怎么样,对面那也是他的达达,白子渊作为小辈,那样指责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太不应该了。 只是白子渊认为自己方才也是听见阿父那样说才会一时生气而说错话的——他一向因为阿米塔娜临终前那几年的孤独而对白仁敏有个心结,所以白仁敏一时置气之辞便更令白子渊怒火攻心,这才讲出了些许浑话来。 如今他见着白仁敏如此伤心,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白子渊倒是敢作敢当,便立马伏身跪着上前,抱住了自己阿父的腿弯,换了大齐官腔,口中认错道:“阿父,方才都是子渊的不对,子渊知道错了。您莫要生气,这次就原谅了孩儿罢。” 白仁敏依旧背身矗立着,他负着手没有出声,而是一声声地轻叹着。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道:“罢了,这事儿便这样过去了罢。你且先回房去罢,为父今夜里想一个人静静。” 话音落下,白仁敏便转过了身将跪在地上的白子渊一把拉起,不由说分地将他连同乌帕一齐推出了厢门外头,然后一把将厢门从内里锁上了。 在厢门外,白子渊跟乌帕两人面面相觑。 “达达他这是怎么了?虽说我一时忤逆、说错了话,但也不至于这样啊。我刚才好像还依稀看见达达的脸色有些伤心我、可是我真的令达达他失望了吗?” 被白仁敏关在了门外,白子渊别无他法,只得同乌帕回一道回自己的厢房去。 他们主仆二人讲话自然是用粟特语,只听乌帕谨小慎微地顿了顿,显然是在斟酌着如何回答,“渊少爷方才的话奴现在还感到心惊肉跳呢,只怕是敏老爷此时心里更加不好受。奴记得自己先前同小少爷说过,敏老爷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呢” 白子渊听了,脸色马上刷得一下又冷了下来,他板着面孔道:“我怎么想?当年不是达达他自己将我们娘俩丢在边境,一直对我阿帕不闻不问么?难道还是我错怪了他不成?我方才都已经认了错,达达他自己也说了好些过分的话呢。若不是他先说,我怎么会因此而被怒气冲昏了头,如今竟就全怨上了我?他自己却做出一副忧伤的模样?!” 乌帕听了,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渊少爷和敏老爷的误会可深了。只是老爷一再嘱咐了我们下头的人,奴也不敢多嘴,只能在这里冒死同少爷讲一句:事情的原委真的不是少爷想得那般,若硬说敏老爷对米娜夫人冷漠,那可真是冤了——奴可再没见过比老爷更深情的人了。” 白子渊哼了一声,道:“什么了不起的,宁肯教旁人知晓也要瞒着我?我看达达也就是在外人面前装腔作势罢了,其实他满眼珠子都掉进铜板堆儿去了!达达的心里头一定全是寿恒义的生意,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会只教我商队里头的事,在我面前却提都不曾提过阿帕两次?反倒是今日,在箐萝姑娘面前惺惺作态、无病呻吟,还说什么怀念起了‘故人’!我当时听了都嫌臊得慌。” 乌帕只摇着头,道:“渊少爷这话就真是不该了。您方才是真的伤了敏老爷的心了,哎,您二人怎么都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呢?就算奴求您一句,明日少爷可否再去同敏老爷道个歉?兴许兴许老爷他今晚就会想通了。或者您明日去服个软,看看敏老爷的态度,到时候心中有什么疑问,少爷可大大方方地问出来啊。” 其实白子渊心中也有些疑,于是他正有此意,乌帕的话总算是给了他的台阶儿。 白子渊点了点头,拖长了尾音,撒着娇似的挽了乌帕的胳膊,恹恹道:“是——是了——那子渊就听奶娘的话,明日一大早便去,去瞧瞧达达的气儿消没消。” 乌帕当然知晓自家小少爷的脾性,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白子渊又一个激灵,对着乌帕问道:“可是若阿父他还在生我的气,那我不是上赶着去找打吗?” 乌帕摇摇头,笑着道:“那渊少爷就服个软、道个歉嘛,再不济乌帕会护着您,让您少挨些打的。” 白子渊这才别扭地应了两声,转身进了自己的厢房,乌帕也回到了她所居的下人房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盎盂相击(二) ——都是俩父子,哪儿有隔夜仇? 白子渊又一向是个识得好赖的,所以翌日一大早,天边才刚刚透出点儿光亮,他便穿戴齐整来到了白仁敏的房门外头。 白子渊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特意褪下了平日里穿的西戎装束,换了一身大齐汉人的长衫,竟还在背上背着一小捆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荆条儿。 白子渊将门敲开进入厢房内后,径直走入房中,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白仁敏的膝下,躬着身子抱拳道:“阿父,孩儿来请罪了。请原谅子渊昨日的出言不逊,子渊下次再也不这么做了,请父亲再原谅孩儿这一次罢。您若是还未消气,便用孩儿背上的荆条狠狠地抽孩儿,直到您过瘾为止!” 说着,白子渊又用大齐人的方式揖了一礼,然后麻利地将背上的荆条取下来放在白仁敏的面前,接着又褪去了上衣的外袍。 另一头的白仁敏正坐在椅子上,他身后的床榻上十分齐整,显然是一夜未眠。 白仁敏听了白子渊这番话,虽还沉溺在沉痛的哀思中,却也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这孩子惯会鬼精灵的,都是从哪儿学来的?瞧你,还背着这荆条,也不怕勾破了外衫。” 说着,他伸出大掌慈祥地轻抚了几下白子渊的后脑,然后心平气和道:“罢了,你起来罢,为父不怪你。” 白子渊一听这话,赶忙高兴地抬起头来,哪成想却瞧见了自个儿的阿父满面憔悴的样子——整夜都未阖眼的白仁敏此刻眼白里布满了血丝,两个眼袋下一片乌青。 白子渊一瞧阿父的这副模样,霎时间心中充满了愧疚之意。 他心道,难道真是被乌帕说中了?若不是自个儿昨日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语,自己的阿父何至于被气得睡不着? 于是白子渊连忙又伏下了身子,揖礼道:“孩儿不敢起身,孩儿自知犯了大错,请阿父责罚!” 白仁敏叹了口气,起身上前将白子渊扶起,先是捏了捏他的肩膀,道:“你昨日早这般说该有多好,咱们父子俩也不必互相发那么大的火。瞧你那犟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 接着,他又帮白子渊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怜爱地道:“昨日为父确实是冲动了些,但为父只是想好好教导你,让你能成为一个知礼之人。你既然已知晓自己错了,那为父的目的便达到了,又如何舍得真的打你呢?” 白子渊点了点头,道:“是,孩儿知晓阿父的苦心。只是孩儿还有一话:孩儿确实不是想要狡辩,所以还请阿父听我一言罢!” 见白仁敏颔首,白子渊这才开口道:“诚如阿父的猜想那样,孩儿昨儿个白日里确实是去了南头的青呃,环采阁;只是孩儿去那里并非为了学那些纨绔子弟、行什么下作之事,实则是想借着、借着环采阁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特点,再替李娘子探听些有关她先前夫家的消息啊!” “阿父若是不信,可以去那环采阁里问那、那位鸨母,”虽然白子渊也没两年就要加冠了,但是他一向是正经做派的,提到青楼依旧是有些不好意思,“子渊只是唤了几个清倌儿,假借着请她们吃酒谈天的名义,然后从她们的口中套出了些时新的消息来。” 显然白仁敏是经过了一晚,早已冷静了下来,所以他面色平静地听白子渊讲着,不时地点点头,也没有再去怀疑他说的话。 “阿父先前不是常常教导子渊,要善于利用形形色色的人和各方消息来源来掌握市场走向么孩儿也是见江州城内再无可入手之处,不得已才想出了这么个馊点子。”说着,白子渊挠了挠头,继续道:“子渊只是怕阿父担心,也不想教旁人知晓,不是有意要瞒着您的!” 白子渊见自己的父亲虽没有开口,却是一脸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仿佛是已经将自己不想教李箐萝知晓的心思给看穿了一般。 白子渊的耳根腾地一下红了,他有些忸怩道:“可见孩儿行事还是不够缜密,本以为换了衣裳就无人知晓了,哪知道高一丈,竟还是教您一眼就给瞧了出来。” 白仁敏听了,左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右手食指点了点白子渊的额头,笑道:“你这泼皮,还学会奉承人了?如此看来,也是昨日为父太过冲动了,现在为父也向阿渊道个歉,咱们父子二人就当这事儿过去了,你看可好?” 白子渊自然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父子二人相互击了一掌,便握手言和了。 接着,白仁敏又向白子渊询问了些他连日来探查到的结果,后者也将他听来的官府那头下的结论、转运使将军之死以及周府的一些陈年旧事一并说予了白仁敏,并且还将他和李箐萝所推测的廉尊亲王、周老爷、将军三者之间的关系复述了一遍。 白仁敏听了,不禁眉头紧锁,道:“若真是如你们推测的一样,那李娘子现在的处境可危险了,不过好在目前对方暂且还不知晓她这号人的存在。但是如今李娘子有意跟着咱们商队回京,她心里自然是有些报仇的打算的。只是有门路还好,若是没有对方可是皇亲国戚啊,缺少证据,如何能状告他呢?” 白子渊点了点头,道:“孩儿明白了,这一路上会规劝着李娘子,让她莫要轻举妄动的。对方权势滔天,又穷凶极恶,万一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是有可能也” 白仁敏沉吟了片刻,摇着头道:“不,据我所知,这位王爷并不能算得上是‘权势滔天’的程度,天高皇帝远,他顶多在江州这地界儿里头只手遮天罢了。不过为父怀疑官府里一定有这位王爷的人,不然就凭借着那俩人,如何能不露馅?” 白子渊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遗憾道:“只是如今咱们商队就快要回洛安京去了,再也没有办法打探更多的消息了。而且官府里边的事儿,无论如何咱们都没有资格去探听呀。若说凉州、西戎那边还好,至于这江州城,孩儿还是第一次来呢。阿父,江州府里还有您相熟之人吗?” 白仁敏摇了摇头,道:“咱们这此来江州不正是为了开拓南边的生意么?欲速则不达,你也甭太着急了,我相信若真是狐狸总会忍不住露出尾巴的。子渊,这一路上你可要好好安抚李娘子,你们二人年龄相仿,她应该也是个能听进去劝的。” 见白子渊点头应着,白仁敏继续道:“反正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的;她还怀着身子,日后总还要继续生活。到了后头,李娘子若还愿意跟着咱们商队,那便多多带她来跑江州这条商路。那些线索和证据啊,说不定慢慢就有了。” “是,孩儿明白,孩儿会谨遵阿父的嘱咐,慢慢同李娘子讲的。” 这时,白仁敏又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白子渊的脸,打趣道:“这几日里但凡听你提起那李娘子,总要先错叫了人家的名字,然后才改回口来。若是前头两天也就罢了,你已同她相处了好一阵子,也该熟识了,怎么还会犯下这种错误?那李娘子可觉得冒犯?” 白子渊听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耳根处的绯色还未消褪,此刻又加深了两分。 白子渊挠了挠鼻子,有些结巴道:“孩儿孩儿一直改不过口来,那箐啊,不” 今日,他原本一直注意着对李箐萝的称呼,结果一时紧张之下,竟又说错了。 “阿父您放心,李、李娘子她,她为人很和善,不会责怪孩儿的” 白子渊低着头涨红了脸,简直是越描越黑。 白仁敏瞧见这副场面,心中已是了然。 但是他也不戳破,只表示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然后语重心长道:“李娘子对你客气,你也得守着些礼,快些将称呼改过来,莫再大大咧咧地、真教旁人觉着你是个不识礼数的胡人。” 听了最后这句话,白子渊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是未免二人又产生争执,他没有开口说什么。 白仁敏顿了顿,终于还是补充了一句:“李娘子她到底新丧了夫君,难免会有不理智的时候。子渊,你可以多帮扶着点,但是切莫失了礼数。” 白子渊对于自己阿父话中的意思也是心知肚明——这是在借口说箐萝姑娘的状态,而提点自己呢。 白子渊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面上十分顺从地应下了。 还未待白仁敏继续嘱咐他旁的事,白子渊马上鼓起了勇气,道:“阿父,多年来孩儿心中一直有个心结,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您替孩儿解惑?” 白仁敏欣然点头。 于是,白子渊便开口问出了一直在自己心中的疑惑:“阿父可否告知孩儿,为何您当年要放着阿帕和子渊两人在西戎那边、一直不管不顾?——阿帕她可是您唯一的妻啊!虽然下头的仆从们都说您不是那样的冷血之人,但是在孩儿眼中看来,那些年确实是只有阿帕同子渊俩人相依为命的!” 白子渊大着胆子一吐为快,但他想起昨日的情景,还是有些后怕,所以他的心脏此刻扑通扑通地直跳。 白仁敏听了白子渊的话,面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方才满厢房中平和而轻松的氛围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如同一潭死水那般。 白仁敏思索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有气无力地开口道:“好罢,如今你也大了,既然心中有疑惑,那我便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将你母亲同我的过往全都告诉你。” 白仁敏透过窗户的缝隙遥望着远处,面上满是沉痛的哀思和无尽的沧桑,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一样。 少年白仁敏先前才救下了阿米塔娜,就被后者说服、不得不应下了她要留在自己身边的请求之后,他先是带着阿米塔娜去了官府,将她的籍契给取了出来。 二人从官府出来之后,白仁敏便只能硬着头皮带阿米塔娜回自家商铺寿恒义的总号。 他一路上都在思索着回去见到了爷爷和父亲,该如何同他们讲阿米塔娜的来历——若是他们知道了自己一时意气用事,那肯定是免不了一顿棍子。 但是白仁敏又转念一想,自己都已经答应了米娜,她一个弱女子也无处可去。自己作为男人总不能出尔反尔,就算是一顿棍棒,也只好受着了。 ——再说了,籍契都取了来,就算爷爷和父亲再生气,也只能留下米娜。白仁敏在心中宽慰自己道。 这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的阿米塔娜注意到了白仁敏的表情,于是打趣着开口道:“阿敏少爷,您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呀?是不是觉得米娜拖累了您?要是这样的话,米娜也不敢给您添麻烦了,我自己走了就是——” 说着,她皱起眉毛,一边嘟着嘴、一边眨巴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故作委屈地望着白仁敏。 白仁敏回过头来,冷不丁地与阿米塔娜那双绿宝石似的眸子对视了一下,只见她的鲜红的唇瓣娇艳欲滴,眼中饱含着无限的柔媚水波,仿佛会说话一般——教人觉得她马上便要娇嗔什么了。 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白仁敏是白家独苗,又打小便在自家的商号和商队中学做生意,平日里见到的大多都是些男子,倒也没怎么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 如今这么一位姣好的姑娘站在白仁敏的面前、还朝他撒着娇,换谁能不心潮澎湃? 白仁敏唯恐自己失态,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偏了过去,道:“米娜姑娘,您你想到哪儿去了?有什么会值得让我麻烦呢,我不过是想起了些我家生意上棘手的事情罢了——” “哦?阿敏少爷遇到了什么难事,您若不介意,可以说出来听听,看看米娜能否为您排忧解难?” 白仁敏方才只是随口扯了个由头,一时间哪里能说得上来?于是便支支吾吾着,故作严肃道:“有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往后再同你说罢!” 阿米塔娜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好好,阿敏大少爷您慢慢想。不过您可别再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米娜更愿意看您眉头舒展开来的模样呀。” 说着,阿米塔娜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的放矢(一) 被阿米塔娜这么一讲,白仁敏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不少,心思也活泛了开来。 白仁敏灵机一动,心想着若是能让米娜先在爷爷和父亲面前大展一番身手,那留下她帮着自家商号拓展西戎生意的决定便也说得通了——那么爷爷和父亲也会更容易接受些,自己也能少挨些责骂。 于是接着这个契机,一个原本早已在他心中所构想好的计划开始慢慢地生根发芽了。 白仁敏想通了这一点,心情便马上愉悦了起来。 他先是领着阿米塔娜去街上吃了碗面,待两人填饱肚子后又带着她一路上哼着小曲儿回到了白府的宅院。 二人一进大门,白仁敏便见着院子里站着自家的管家。 “忠叔,您这是?” 被白仁敏唤作忠叔的管家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他的脸上挂着一幅笑眯眯的表情。 忠叔一见到白仁敏回来,便先行了个礼,然后一只手背着,一只手对着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道:“小少爷回来了。老爷和少爷正在后堂内等着您,请小少爷随老奴前去罢——” 白仁敏听了,心道一声不好。 他对着忠叔谄笑着,一只手悄悄地伸向背后,拉住了阿米塔娜的手腕,道:“我麻烦忠叔先帮我回了爷爷一声:仁敏方才出去衣衫上落了些灰尘,恐失礼数,所以要先回房去更件衣裳再来!” 白仁敏话还没讲完,就准备拉着阿米塔娜溜之大吉,哪知一只有力的大手早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忠叔早料到了自家小少爷的打算。 只见他不由说分地上前反剪了白仁敏的双手,将之架在对方的后背上。那轻车熟路、一气呵成的样子显然是已这样做过许多次了。 他的面上虽还是恭恭敬敬的,但是动作上却是毫无一点商量的余地。 “哎唷——哎唷——忠叔你轻点儿,有话好商量嘛!我、我跟你去便是了。”白仁敏动弹不得,只能求饶道。 “老奴得罪了。这是老爷和少爷的吩咐,老奴不得不从。小少爷若是早些应了,也能少些皮肉之苦。” 说着,忠叔便松开了白仁敏被反剪着的双手,牢牢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架着他就要往后厅去。 这时,一直在旁边瞧着的阿米塔娜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她偷偷用白仁敏披在她身上的外衫衣袖掩着面,不断上扬嘴角却依旧不小心露了出来。 忠叔听见了她的笑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然后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着阿米塔娜道:“这位姑娘,老奴实在腾不出手来搀扶您,烦请您随着小少爷身后一道前往后厅。” 阿米塔娜也敛了笑意,点了点头后,顺从地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忠叔押着白仁敏一路左拐又绕才来到了后厅的门前,阿米塔娜一路上也十分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后厅的门虚掩着。到了门口,忠叔便告诉白仁敏可以直接进去。 白仁敏伸手将厢门推开,他刚跨了门槛,阿米塔娜正打算跟着一道进去,忠叔却退后一步止住了阿米塔娜的去路。 “劳烦姑娘先随老奴在此等候,待老爷和少爷传话出来了,您才能进去。” 阿米塔娜还未回答,白仁敏却转过头来,不放心地瞧了她一眼。 阿米塔娜微微笑着朝白仁敏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然后十分规矩地站在了忠叔的身旁。 白仁敏这才进了堂内。 白氏世代行商,从祖上起便已为皇家采买多年,积累了数百年的基业;白家商号寿恒义不仅在京中有许多铺面,大大小小的分号和生意更是遍布全国,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所以白氏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了。 白府的宅院就在寿恒义总号的后头,两个院子背对着背挨着,中间靠一道墙隔开,墙的中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门,但平日里总是锁住的。 虽然白家家财万贯、又贵为皇商,但终究也是行商跑马的,宅院的帐幅木作自然不敢太过高调奢靡,只能在内里做文章。 所以白府从院墙的砖瓦以及木作的选材、用料,直到院中花木和正厅、府内各人的厢房,布置得都十分典雅质朴,最多选用些近代的文人字画装点,兼具些花中君子,整间府邸透露出谦逊的书卷气息,又教人挑不出错儿来。 就算是如此,白府在外头的人看来也是过于低调简朴了——就像是白家老爷子和白氏如今的大掌柜、白仁敏的父亲一样,虽然知晓自家有的是银子,却也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 然而,这只是对外头的人呈现的。白仁敏刚刚进去的后厅,才是真正的内藏乾坤。 如果说前院那些简朴而雅致的布置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教人以为他们白氏只是谨小慎微、附庸风雅的庸俗守财奴,那么眼前这座后堂才是真正能够彰显宅子主人品味和野心的地方了。 虽然被叫做后厅,但其实它的位置是处在白氏的整座府邸心脏的地方——东南靠中线。 后厅的外墙比白府其他的厢房稍厚了一点,但是整体看来却也并不突兀。 整个后厅的木作和屋檐里从外面看来平平无奇,但是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墙壁是双层的,外头的那层用的是普通的红衫木,里面的一层墙壁则用的是防虫防蛀、驱霉防潮的香樟木。 这两层木头的中间还砌了薄薄的一层砖片,用以防止府内起火时,火灾的迅速蔓延。 随着白仁敏的脚步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一人多高、一丈长短的云锦屏风,上面展现的是群仙贺寿图,两旁的支架是用金丝楠木制成的。 白仁敏曾听自己的爷爷提起过,这面云锦屏风是他爷爷的祖父在世时从江南的一个织造大家手里花重金“求”来的,现如今若是谁想要那位大家一幅这么长的名作,只怕是有钱也买不到了。 白仁敏轻车熟路地从屏风绕了过去,只见厅内的上首正中有一只炕,炕上置了成套的金丝楠木制成的炕案、炕几和炕柜。 炕案上摆放着雕花琉璃的透色小柜,里头有一座翡翠玉雕瑞兽摆件,上头的貔貅斜对着门口,神态栩栩如生。 白仁敏的爷爷和父亲正一左一右坐在炕上,从两人身旁看去,整个厅堂之中布置了两列成套的陈列木柜,同样的,材质也都选用了驱霉防潮的上等香樟木。 柜中所陈不外乎都是些先古名家所作的字画、文玩,或是珍贵异常的瓷器玉雕,无论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普通人瞧见了准会瞠目结舌,然而这些在从小见惯了珍品的白仁敏眼中,全都是些玩意儿罢了。 白仁敏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厅堂正中央摆放的岫玉云纹浮雕八仙桌——也许这张桌子是整间房中最不值钱的了,所以当时制造的工匠在四边所配的凳子上下足了功夫。 八仙桌下的四只凳子选用的是相同质地的实心岫玉,玉凳呈圆筒状,凳面打磨得光洁无暇,上头油润锃亮,明显留下了几代人坐过的痕迹。凳子的侧面则雕满了花鸟鱼虫的图案,极尽奢丽。 房间的四角也分别有四种不同的名贵花木,都是适宜养在室内的品种。更为神妙的是,这四种花木的花期分属四季,能随着季节的更替,相互交替着呈现不同的形态。 白仁敏四平八稳地行至炕前,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孙儿仁敏敬请祖父康安、顺叩父亲崇安。” 白老爷子正同白掌柜交待着什么,眼瞥见白仁敏进来请了安,于是一抬手道:“是仁敏回来了。快起来罢,来爷爷身边坐。” 白老爷子说着,一边盘着腿将屁股往炕里头挪了挪,一边对白仁敏招招手,然后顺手将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个小碟朝他递过去。 “来,先吃点儿蜜渍凉果子。”白老爷子慈祥道。 白仁敏正要凑过去,另一旁的白掌柜见状却不满道:“爹!您给这小兔崽子好脸作甚?咱们就算家法伺候都是便宜了他,他配得上吃凉果子么?!” 白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白仁敏道:“你这败家子,还不给老子跪下!” 白老爷子在一旁打着圆场,道:“罢了罢了,这入了秋地上凉,就让仁敏站着回话。好歹你也是个做爹的,怎么对自个儿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心疼?” 白掌柜闻言倒是有些吃味。他偏了头,悄声道:“爹惯会宠着自己孙儿。我小时候爹也没少罚跪啊。” 白老爷子呵呵一笑,也小声回道:“你小子那时候一向是皮糙肉厚的,怎么好跟仁敏比?” 白掌柜虽仍是有些不满,但他只能咳嗽了两声,对着白仁敏严厉道:“既然你爷爷都这么说了,那你便站着回话罢——” 白仁敏行了一礼,道:“是。不知不知仁敏可是犯了什么错?怎惹得父亲今日如此气恼。” 白掌柜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奈何白老爷子在边上,他又是一向护着孙儿的,只得强压着怒气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个儿想想今日都做了什么好事?” 白仁敏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自然知晓自己父亲所指,但是他又不傻,可不愿意不打自招呢。 白仁敏的心中还存了些侥幸,他故意装作糊涂道:“仁敏不知父亲可否明示?” 白掌柜呵斥道:“真是个欠打的!还在这里装傻充愣。你自个儿说给你爷爷听听,上午揣着我给你的银两去集市上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儿?” 白仁敏心道不好,果然是为着米娜的事儿来的,但是好在前头已想好了托词,此刻他只需按着计划行事便好。 于是白仁敏喏喏道:“我仁敏不过就是在集市上救了个女子回来” 白仁敏话音未落,只听见白掌柜冷笑连连,道:“我竟不知咱们家还出了个侠肝义胆的仗义之士?救?我问你,你懂什么叫救吗?你倒是说说是如何救的、花了多少银子,可别教你爷爷觉得我冤枉了你!” 白仁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爷爷、父亲容禀——今日仁敏去集市上,恰好碰见有户人家的恶仆欺压女婢,在集市口当街叫卖时的言行十分轻贱人,当时的场面仁敏只瞧着都觉得很是替她感到侮辱。那姑娘面皮又薄、性子又刚烈,仁敏实在看不过去,便花了点儿银两、在那姑娘寻死前将人给买了下来” 白掌柜哼了一声,道:“你可尽捡好的说罢!行了,甭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大点儿声儿告诉你爷爷,你花了多少银子?” 白仁敏讪笑着,小声道:“十、十两” “十两?竟然真的是十两?你这败家子儿,当咱们家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白掌柜听了价钱之后暴跳如雷,他一边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一边指着白仁敏对白老爷子道:“怎么样,爹,您瞧瞧,我没冤枉这逆子?” 白老爷子显然也没料到白仁敏会花这么多的银两买一个婢女,他摇着头,对白仁敏道:“仁敏啊,不是爷爷要说你,你怎么能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呢?今日爷爷也赞成你爹好好管教你,既然做错了事,等会儿你就自个儿受着点儿,啊。” 白掌柜在一旁怒不可遏,道:“白仁敏,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孩子了!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别家的孩子也许不知,但你难道还不知晓十两白银能买多少米面粮食、能买多少货品了吗?你呢?你居然花了十两银子去买了个婢女——还美名其曰是为了救人?!” 白掌柜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将里头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冷笑了一声,继续讥讽道:“我早上原本派你去集市上是做什么?你再瞧瞧自个儿又办了什么好事儿?你出去,让门口的忠叔把那婢女给叫进来,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模样的婢女,竟然要花十两银子!” ———————————— 这里捉个虫,第一百零四章,白仁敏当时扔过去银子说的是:这十两银子不用找了!tat 因为阿羽当时想写一锭银子,又想写十两银子,然后一时脑抽就 之前的章节修改不了了所以只能在这里讲一下~斯密码赛!!!之后我会注意的!!鞠躬~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的放矢(二) 白仁敏应了一声,“哎、是,孩儿遵命。”说着,他便转身就要绕过屏风出去。 这时白掌柜却将他喊住了,道:“你让忠叔带着那个婢女去侧面偏厅的下人房里,然后你也一起在那边儿等我。” 白仁敏点点头,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那扇价值连城的云锦屏风后面。 这时白掌柜也同身旁的白老爷子道:“爹,我去边上瞧一眼,训他几句便回来了。那您先在这儿歇着听两句?” 见白老爷子摆了摆手,白掌柜才站起身来,先是弹了弹身上的外衫,接着向白老爷子行礼告了声退,掀开二人刚才坐着的炕后一道不起眼的厢帘,从那扇小门跻身出去了。 原来这是一道左右双拴的暗门,连接着后厅的正堂与偏堂的下人茶房。 后厅正堂背面的这个茶房是为了便于府内的仆从在里面为前头厅堂中的主人和客人准备茶点、膳食所用,在备膳和伺候的间隙也可以在里面歇息、小坐一会儿。 处在正堂里面的主人若是背靠着炕坐着,则可以随时听见下人房里头的动静,但是在下人房里面却是听不到前头任何声响。 其实这样的布局对于白府的主人还有一个用途——那便是万一有什么人从正堂闯入,里头在炕上坐着的人虽没有防备,却可以及时从暗门逃到后面的下人房中去、再将门反锁,从而将一时之危给避过去。 白掌柜到了背面,先是将门给虚掩上,然后随手抄了把椅子便坐在了上面,等着白仁敏的到来。 再说白仁敏那边,他从前头唤了阿米塔娜,带着她从后厅侧边的小径一路绕了过来。 他边走边嘱咐道:“米娜,我爹知道我上午花了十两银子发了好大的火呢。你等会儿讲话可要伶俐些、要多配合着我点儿,不然不然你接下来几天可能都见不到站着的我了!” 只听阿米塔娜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白仁敏有些不满道:“亏你还笑得出来!罢了,等会儿在我爹面前,你可别再这么嘻嘻哈哈的了。” “阿敏小少爷,您紧张什么呀?您放心,米娜到时候定会替您挨了这顿打——不过就是屁股开花嘛,阿敏小少爷只要帮奴把药备好就行啦。” 白仁敏听了这些“粗鄙”之辞,臊得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便再也不理会她了。 直到二人到了下人房的门口,阿米塔娜这才收敛了神情,十分乖巧地轻声保证道:“阿敏少爷,您放心,米娜待会儿一定会好好配合您说话的。” 于是,白仁敏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阿米塔娜走了进去。 二人一进门,便见到白掌柜正襟危坐在上首的位子,虽身处下人的茶房,他的身上还是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气质。 白仁敏同阿米塔娜一道上前揖礼拜道:“仁敏顺请父亲福安——” “奴阿米塔娜见过东家,敬叩老爷金安——” 说着,只见阿米塔娜没有按照西戎的规矩单膝跪地,而是依照大齐汉人的标准礼仪将身子整个儿伏了下去,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白仁敏行完了礼便自顾直起了身子,却听上头的白掌柜冷冷地对着他道:“我真是白白花钱替你请了夫子,你的礼仪都学到哪儿去了?竟连一个西戎胡人都不如——” 原来,白掌柜本以为白仁敏买回来的只是个寻常的婢女,敲打两句便罢了,结果方才阿米塔娜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了对方绿松石一般的眼眸和浓烈美艳的长相。 打死他也没想到,自己这行侠仗义的好儿子居然花了十两白银买回了一个比窑姐儿还要卑贱的胡人奴隶回来。 白掌柜的心尖仿佛在滴血,他恼火得七窍生烟,真恨不得马上就对白仁敏动家法。 但是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他还是稳住了情绪,一方面是不能当着这奴隶的面动手。 另一方面,后头的白老爷子还听着呢——老爷子最是疼爱自个儿的孙儿,他岂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容白掌柜对白仁敏动家法? 想到了这点,白掌柜决定寻个老爷子不在的时候再好好教训这个败家子,所以他的面上依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 白仁敏听了自己父亲的训话,心道后者正在气头上,自己一切都要顺着他的意思,于是也只得又行了一遍礼,这回却没有自顾自地直起腰板,而是依旧保持着鞠躬行礼的姿势。 白掌柜这才点了点头,道:“行了,你起来罢,往后你也甭忘了如何将礼仪做周全了。” 他虽唤了白仁敏起身,却并没有理会一旁的阿米塔娜,装作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般。 自己的未来东家不曾叫起,阿米塔娜自然只得继续伏在地上,一旁的白仁敏正想帮腔,白掌柜却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率先开口道:“你这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女奴,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自个儿也是知晓规矩的,咱们家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白仁敏听后,心中乐开了花。因为他本还在发愁如何自然地引出“阿米塔娜留下于自己有用”这个话题,他虽早料到白掌柜会发难,但却没有料到,如今却是正好被问到了自己心中所想。 白仁敏稳了稳心神,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悄悄地瞥了眼身后的阿米塔娜,故作迟疑道:“回爹的话仁敏当时花了高价买下这名婢女、自知有愧,您打骂我都是应当的” 见白掌柜依旧冷着脸,白仁敏继续道:“但是孩儿的行为虽然有些鲁莽,但绝非是一时冲动啊。仁敏其实正是看中了阿米塔娜身为西戎人这方面的优势,所以衡量利弊之后才出手的——这既得了小利、又解救了人,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呀。” 白掌柜听了,冷哼一声,道:“好一个以退为进!你这臭小子不学好,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这胡人女奴的身份在咱们京城是何等地位,你不会不明白罢?这里头有什么小利可图?我倒要看看你能吹出什么花儿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捡要紧的讲!” 白仁敏挠了挠头,道:“是——父亲别看她只是个西戎来的胡族女婢,但是其实对咱家的商号可是大有裨益。” 说着,他偏头朝着阿米塔娜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请求道:“还请父亲先允许阿米塔娜起身回话,这样仁敏才能向您展示出她的益处来。” 白掌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然后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这女奴便起身。”这时,他心道不知有什么一定要起身才能展示。 阿米塔娜听了白掌柜叫起,这才终于从地上站起了身子,然后乖觉地站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 接着,只听白仁敏开口道:“阿米塔娜,快将你的拿手绝活给我父亲展示展示——”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悄悄地背在身后,朝阿米塔娜比了一个跳舞手势,然后让到了一旁。 阿米塔娜会意,于是便稍上前了小半步。 “奴婢献丑了。” 只见阿米塔娜一抬手、一勾脚,口中哼着悠扬婉转的西域小调,伴着自己的歌声跳起了热情奔放的胡旋舞。 只见她回裾转袖、左右翻鋋,舞姿行云流水、千变万化,每个动作都激情有力,仿佛脚下正乘着股旋风一般。 白仁敏虽未曾见过阿米塔娜的舞姿,但是他凭借着对方那股颇为自信的样子,自然认定她一定舞技绝佳。 白仁敏心中早已有了判断,此刻真正见到了她的舞姿,心中更是忍不住感到叹为观止。 他不时抬头窥探着白掌柜的表情,见自己父亲的表情果然也是十分惊叹,于是放下了心来。 待阿米塔娜一曲舞完,白仁敏立刻用力地拍着手,大声夸赞道:“真可谓是——‘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啊!父亲,您觉得呢?” 一舞跳完,只见阿米塔娜束起的头发纹丝不乱。 她面色如常地行了一礼,气息匀称、不卑不亢道:“少爷谬赞,阿米塔娜愧不敢当。” 这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又有谁能想到她刚刚跳完一支胡旋舞呢? 白掌柜咳嗽了一声,板着脸严肃道:“这舞姬的确是舞姿过人——但她终究不过是个西域舞姬罢了,如若这就是你方才所言的小利——那这十两银子还是花得冤枉了些!” 白仁敏听了,立马十分得意道:“父亲您别急,还没完呐——” “阿米塔娜,你自个儿同掌柜的说说,还会做什么、会讲些什么话?” 阿米塔娜福了福身,先是用大齐的官话道:“奴婢自诩精通算术,还会讲西戎边境各个部族的语系以及音律舞蹈——奴婢方才所唱所跳,东家已经见过了。” 接着,她又迅速地用粟特语、波斯语、回鹘语、突厥语和龟兹吐火罗语将方才的这句话依次复述了一遍,说完后马上敛容伫立在一旁。 白掌柜对此没有什么表示,反而是转头对着白仁敏问道:“你先前说自己是衡量利弊之后才决定花银两将这女奴买下来的,可是你如何知晓她精通算术和这么些西戎的语言呢?” 白仁敏被问住了,他一时语滞,含糊其辞道:“这个、这个自然是是听到了” 这时,一旁的阿米塔娜镇定地开口道:“回东家的话,阿米塔娜当时被那恶仆辱骂,一时愤怒又不敢言明,故而用了许多种旁人听不懂的胡族语言发了几句牢骚,少爷应该是恰好那时候听到了。” 白掌柜地深深看了阿米塔娜一眼。 起身在阿米塔娜一一向白掌柜展现自己所会讲的那些言语之时,后者的心中仿佛猜到了些自己儿子在打什么小算盘,所以待她话音刚落,白掌柜便马上问道:“那么按照你自己方才所讲,现在你已经证明了后面的两点,但是第一条你要如何证明呢?” 阿米塔娜微微蹙着眉想了想,马上开口道:“这个不难办,东家尽可出些百数以内的数字,如何加减计算,我即刻便能将结果答出来!” 白掌柜却没有按她所言出数字,只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先下去罢。” 阿米塔娜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福了一礼,正要告退,只听着上首的白掌柜又道:“你身上披着的可是仁敏的外衫?” “回东家的话,是。这外衫是少爷上午见奴婢衣着单薄,故而借给奴婢披着的。” 白掌柜不置可否道:“少爷是我,仁敏是小少爷——你先去找忠叔将衣裳换了。” 阿米塔娜顺从地行了一礼,这才退下了。 待她走后,白掌柜站起身子,打开了身后暗门,然后转过头来斜睨着白仁敏道:“走罢,咱们到正堂去说。” 于是父子二人便又从暗门回到了后厅的正堂内,只见炕案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一副棋盘,上头的冷暖玉棋子星罗棋布,白老爷子正百无聊赖地与自己下着棋。 “爹。” “爷爷——” 白老爷子听见了暗门处的动静,抬眼看见父子二人依次进来对着自己行礼,便笑眯眯地对着白掌柜道:“你问完话啦?那舞姬跳的胡旋舞可好看罢?” 白掌柜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抬腿一下坐在了炕上,然后对着白老爷子道:“爹——您何苦在仁敏面前挖苦我?” 说着,他又端起先前放在炕几上的茶盏正要喝水,却发现里头的茶水在去下人茶房之前便被自己喝干了,于是他将手中的茶盏随手的递给了在一边站着的白仁敏,道:“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嗓子都干了——你去,到后头重新给我泡一杯来。” ———————————— 阿羽碎碎念:今天新入的bjd体子到了,本来以为关节安反了想重新装一下的,没想到那个皮筋炒鸡紧!!! 在拆的时候被那个s钩直接给划了好大好深的一个口子呜呜(;′⌒`)当时流了好多血,皮都掉了一层的赶脚tat 阿羽现在“身残志坚”地包着创可贴在码字,欢迎大家捉虫~同时也提醒大家平时干啥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像阿羽一样笨手笨脚的伤到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青出于蓝(一) 白仁敏顺从地去了茶房,不一会儿他便端着一盏重新沏好的茶进来了,然后双手捧着将茶盏奉给了白掌柜,自己则站在了一旁,双手放在面前交叠在一起。 白掌柜揭开茶盏吹了一口茶沫子,然后仰头又将里面的茶水喝了半盏下去。 他刚刚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只见旁边的白老爷子拿起折扇轻轻地打了一下白掌柜的手背处的手骨,口中责备道:“就这么,啊,大口地吞下去了,你也不嫌烫!你方才还说仁敏礼仪不周全呢,瞧瞧你自个儿喝茶的样子,可有一丁点儿大户人家的斯文气儿?一副泥腿子的做派,你教外头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跑马的了!” 白掌柜却一点儿也不感到窘迫,反而乐呵道:“咱们可不就是行商跑马的泥腿子么?——不然也不能赚得这些家业。再说了,咱们家本来就是皇商,我有什么好怕人瞧出来的。爹,您啊,就是对那些太在意了。” 说着,白掌柜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转向了白仁敏的方向,对他道:“你小子甭跟着嬉皮笑脸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你的事儿还没完,咱们继续说。” 白仁敏方才听见自己的爷爷教训父亲,正在一旁偷偷憋笑,一不留神儿被白掌柜给瞥见,听到父亲呵斥了两句,于是他立马收敛了神情,在一边站好。 白掌柜这才满意了些,他上下打量了白仁敏一番,问道:“说罢,你买那会讲西戎各部落语言的女奴回来,可是打了些什么小算盘?” 白仁敏早已为此事准备了许久。他定了定心神,拱手上前,胸有成竹道:“回爷爷,回父亲,仁敏不才,想到了一个能令咱家的生意扩张的好法子。” “哦?那便是同最近宫里派人来所下的旨意有关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仁敏听说前阵子宫里头下来人给京中各个皇商派了个旨意,说是咱们陛下未雨绸缪,想在军中新备一批良驹,而引进的马种最好是耐力与速度兼备、善于长途奔跑跋涉的西域马。” 白掌柜听了,点头道:“确有此事,不过你爷爷和我觉得此事有些棘手,所以就未曾同你讲。” 白仁敏接着道:“是,孩儿也是近日同另外几个皇商家的小少爷们闲聊时得知的。有些人家也认为不好办,所以对此没有表示;但是一向负责往皇宫运送南边儿海产的林家似乎野心勃勃呢。” 白掌柜闻言冷哼了一声,讥笑道:“他林家能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一向是负责南边的生意,如今居然想同咱们寿恒义抢生意了?——笑话,那引进西域马的事儿可是他想办就能办到的?” 白仁敏有些不解道:“可这若是能成功地引进西域马种,那从此往后,军中的马匹供应便是全权由办成事儿的商号负责了啊!——这往后不仅在皇商中、在整个商界的话语权就更是十分大了。况且,咱们家一向是同西戎那边打交道的,按理来说应该会比别家更容易些,孩儿实在不明白,为何您和爷爷都不愿办了这差事呢?” 白掌柜冷笑一声,道:“肥差谁不想领?但你以为引进马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吗?虽然说咱们白氏一直是同西戎那边儿打交道的,可是咱们的生意从来都只是些香料、象牙、药材和织物一类的日常货品。” “此次宫中所需的是战马,那可是珍贵而稀缺的战略资源啊,是要用金子去换的——可不是仅仅用白银就可以。再者军需的数量巨大,谁家一时能拿出这么多金子来?就算真拿出来了,西戎的胡商那么狡猾,指定要把咱们往死里宰。或者部落的首领不肯,引进的事儿谈不谈的下来都是两说——人家也要防着咱们大齐呀。” 原来,近日兵部提了折子给明宗皇帝,说是近年来北方战事不断,那些蒙兀部落时常侵袭和骚扰冀州,因此冀州的军需损耗也十分大。 所以,兵部的众臣们希望陛下下旨引进一些更加骁勇善战的西域马种,以此能加强漠北前线的骑兵实力,以便更好地对抗和抵御鞑子的骑兵。 此折一出,明宗马上便批了,然后又派宫里的公公召集了京城的各大皇商,向他们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并明确表示谁若能办成此事,那往后大齐前线所有战马有关的军需则全权由他家商号负责。 虽然这个旨意听起来确实是一件美差,但是诚如白掌柜方才所言,许多皇商心里头都明白,若想要办成此事,绝对是困难重重。 而且这里头还隐藏着些别的因素。 正如白掌柜方才所说,西域马之所以能征善战、速度与耐力兼备,是因为这些马在西戎各个部落中都是作为战马而存在的——西戎人养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着什么时候打起仗来都能够不用临时训练,马上便能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 至于北方蒙兀的游牧民族——他们本就以骑兵实力强大而着称,由时常爱侵袭和劫掠周边的国家和部落——以至于强如大齐都不堪其扰,所以才要在最北边的冀州筑起高墙,时刻训练着精良的部队来防止鞑子的突然入侵和袭击。 大齐尚且要防备着蒙兀的鞑子,那么西戎的各个小部族就更不必说了。他们要一边抵抗北方的那些蒙兀部落,一边又和大齐交好,却也需要提防着哪天被倒戈相向——所以他们才能训练出足以与北部游牧部落的马种所媲美、实力也不相上下的西域马。 也正是因为如此,作为珍贵战略资源的西域马,向来是西戎各个部落所默认的不参与通商的货品。 所以如今宫中虽有此令和承诺,洛安京的皇商世家们也各个眼热,但是谁都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办成此事,大家也都呈现出观望的态度,唯有林家放出了些话来,说自己有心拔此头筹。 林家这么说了,他们却也没什么实际性的动作——毕竟林家的商号一向是负责南边儿的海产生意的,从未涉猎过西戎境内的生意。 不过白掌柜其实对此生意也是十分心动,自家就是做西戎生意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旨意、这肥差可不就像是为他白家商号量身定制的一般吗? 不过在同白老爷子商议过此事之后,父子二人还是一致认为风险过大,所以也不想轻举妄动,决定再观望观望。 至于原因,就是方才他自个儿所说的另一层顾虑了—— 其实对于洽谈引进马种之事,白掌柜倒也有几分把握自家能谈得下来。毕竟自家同胡商都是多年打交道的,只要银子给的够足,游说一二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难的事——谁还会跟银两过不去呢? 只是他和白老爷子都担心谈下来之后,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么一大笔的现钱来。 这战马既然对于西戎来讲如此重要,那么若是白家同胡商谈成了,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马匹的价格抬得很高——因为就像京城里的皇商一样,胡商们的背后也是西戎各个部族的势力,只有他们的首领允许了,他们才敢交易。 西戎部落的首领们自己一定会要一个极高的价格,再加上胡商往上加的,层层递加上来,到了最后,可能一匹西域马会远远超过它原本所值的价格好几倍了。 等到了大齐这边,宫里那头则不会按照皇商们买来的报价给价格,他们所能给出的一般都只是稍高出市场上平均的价格一点儿。 所以对于此事,真正能赚钱的是宫中所承诺的后续所有战马相关的军备物品,以及为皇家办事所累积下来的口碑。有了这项口碑,皇商才能向其他的百姓们卖出更多的货品,以此来获取利润。 但其实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若谁家商号真的想做战马生意,那么势必要拿出大量的现钱,而且西戎那边一定会要求通过黄金或者白银这些硬通货来进行交易。 然而商号们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他们交易跟买卖的都是货品,一般在商号里只会囤积各色货物,最多也是要进货之前去银号或者钱庄开张可以支取的票据,任谁都不会放太多银两在家里。 虽然这些票据在大齐境内可以随意流通,但对于西戎的胡商来讲显然是不认的。 就拿白家商号来说,他们虽做西戎生意,但是也从来都是在洛安京的银号开张担保票据之后,在西戎边境上谈拢了,要进货之前才直接拿着票据去凉州的银号将银两支取出来。 所以商号这头进货、另一头出货,银两则是在中间不断倒手,谁家能一时间拿出这么多现成的真金白银? 就算是真的凑出来了,战马这生意可不是低买高卖——而是高买低买呀。 短时间内稳赔不赚的买卖,需要有足够多能够调动和流动的银两才能抵过这段做不赚钱生意的日子。 不然将所有现银全部砸进去了,一边手头再没有现银进别的货物来赚钱,另一边又只是赔钱的生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到了最后周转不开、越亏损越多,那这家商号最终的结果便是彻底运转不下去,只能关门大吉了。 所以出于这些考量,各家商号对引进西域马的事都秉承着观望的态度。 但是宫中终究是下了旨意的,就算是如此,到了规定的日子各家皇商的商号总还是要拿出个主意,不然他们就都别想在京城继续做生意了。 其实白掌柜本来想出了一个法子可解此困局,那就是各家商号都拿出一部分银两,然后自己带着这些银两去西戎洽谈。 但他心中有些担忧,因为毕竟大家都是商人,无利可图的事情可不会轻易去做。 所以白掌柜自有考量,他和白老爷子商议之后,一致认定到了最后若是实在没有办法,那么各家皇商定然都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起来,到时候再由他们白家站出来提出这个办法,各家也只能接受提议。 只是如今白掌柜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白仁敏在旁的地方听说了引进西域马这件事,并且还说自己有方法使自家扩张生意,于是他先是向白仁敏陈明了利弊,想着再听听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这时,一旁一直低头与自己对弈的白老爷子也开口道:“仁敏啊,你也听见你父亲所讲的了,如此棘手的事情,你可是有什么破解之道?又与那女奴有何干系,尽可说来听听。” 白仁敏听了白掌柜先前所言,不假思索道:“是,爷爷。父亲方才说的,仁敏已经考虑到了,正是因为咱们各家的商队都不好着手此事,仁敏便想到不如请一个西戎来的人帮忙。” “你的意思是——就是她?” “是。父亲所担忧的一共有两点,总结一下无非就是担心对方不肯卖和银两周转不开的问题。” 白掌柜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怎么,你有好法子一下解决这两个问题吗?” “仁敏的方法十分简单,只要方才那位婢女阿米塔娜肯配合我们便可以办到。首先是如何说动西戎各部的商人将马卖给咱们——语言不通是肯定不行的,但是现如今咱们的面前恰巧有个现成的:阿米塔娜。” “阿米塔娜精通西戎各部族的语言,方才也向咱们展示过了,她也懂得算术,所以在去西戎商谈的时候只消带上她,那么语言不通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而且若对方瞧见咱们去洽谈还专门带了这么一个懂得对方语言的人,更能彰显诚意,也更有助于对方听进去游说的话,从而达到令对方答应卖马的目的。” 白掌柜听了,端起茶盏沉默着,心中暗暗琢磨着他的话是否真的可行,面上却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只见一旁的白老爷子十分自信地落了一子,头也未抬,口中却自顾自道:“听上去倒是又几分意思。仁敏,你且接着讲,另一处困难你又想如何解决呢?” —————— 今天阿羽依旧是带伤码字的一天tat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青出于蓝(二) 只听白仁敏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回爷爷的话,本来孙儿是想到了一个法子的,只是先前若只有仁敏,那么实施起来恐怕十分困难。但如今有了那名西戎来的婢女阿米塔娜在,所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了。” 白掌柜瞪了白仁敏一眼,道:“怎么?你说的是什么浑话?你可别告诉我她是大罗神仙、能凭空变出一堆真金白银来!” 白仁敏抿嘴微微一笑,道:“那自然不能。只是有了她的襄助,确实能将许多事情由难便易。” “这银两的问题无非就是个流转的问题。若想解决,那我们直接让他不需要流转便可以了。这如何不流转的法子,仁敏相信爷爷和父亲比仁敏更为清楚——您们在相熟的供货人那里进货,若是偶尔一时腾不出现银来,或者要付的金额实在太小、拿着银号担保的票据去兑零碎银钱又耽误事儿的时候,不也是会赊下这笔数目、留待到下次的时候再一并给结了吗?那么既然咱们现在想从西戎引进马种,碰到的也是这种情况,为何不能也用这种方法呢?” 白掌柜听了,摆手连连,道:“你自个儿也知晓,那是相熟的人才肯;再者大家同在京城里做生意,大家又彼此知根知底的,谁也跑不了他去,所以才能如此行事。但是这在西戎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且不说那些胡商有多狡猾——你就是跟他们少讲一点儿价,他们都是满脸的不高兴。我去凉州和西戎交境跑商的时候,按理说几年下来大家也都熟识了,但哪一次他们不是将银两点算个好几遍,生怕咱们少付了钱、亏了他们一般。” “再说了,有些胡商着实是滑头的很——你若不当面付讫、让他清点好了,而是按照你说的这个法子,表面上看着是说好了价,待后头凑好了银两去时,难保他们不会坐地起价、赖上咱们啊!到时候可就不只是银两周转不开这点小事儿了,很有可能会遭来杀身之祸!万一这事儿让他们部落同咱们大齐交恶,那咱家岂不成了开战的火引子了么?” 白仁敏听了,分辩道:“自然不是口头上说好这么简单,而是要同他们立字据、双方画押呢,到时候当初谈的价格便是什么价格,任谁也赖不过去!——这样的话,他们拿着字据,也会放心些。” 白掌柜眉头紧锁着,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可是若要立下字据、又要先拿了货且还是赊账,那么那些胡商背后的部落首领自然会更加谨慎了。就凭咱们如何说动他们将马卖给咱们,这还是一个问题啊。” “另外,咱们白氏虽然是同西戎那边时常打交道没错,但咱们同他们的生意一向只是些香料、象牙、药材和织物一类的日常货品,在他们看来,咱们并没有那么大的信誉啊。——若是平日里涉及些珠宝玉石一类的,倒是还有些可能说动人家答应。” 白仁敏听到这里,立马斩钉截铁道:“仁敏斗胆,认为既然如此,那咱们大可借着这个机会,把珠宝玉石还有金银器的生意一并谈了!” 白掌柜闻言之后,瞳孔猛地放大了一下,然后神情复杂地瞧着他,口中一言不发。 而一旁白老爷子面前的棋盘之上厮杀正烈,黑白两子之争相互胶着,且兼具吞并对方之势。 此刻白老爷子的手腕在半空中虚悬着,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恰巧执了一枚白子,只见他眉头紧锁,显然是正感到举棋不定,显得有些无从下手。 这时,白掌柜对着白老爷子恭敬道:“爹,您来一道参谋参谋?” 白老爷子却根本没有抬头,而是像未曾听见白掌柜的话一般,皱着眉头对棋盘自言自语道:“对于如何落好这个子儿,老夫还要再花时间仔细想想。” 白仁敏见状,理了理思绪,继续补充道:“爷爷、父亲,这就是我最初提出的想法,这是一个能令咱家的生意扩张的好机会啊。西戎一向盛产各类奇珍异宝,那边的匠人又擅长打造各类金银器具,还有一些大齐所没有的、十分新鲜的小玩意儿。” “咱们先前从未涉猎这些,所以大可以借着洽谈引进西域马种之事,将仁敏方才所提到的西戎那边的珠宝、玉石还有金银器的生意一并谈拢;仁敏十分看好这些东西在京城和宫中的市场。因为宫里头的娘娘和京中命妇若是想得这些珠宝,往往得靠着每年岁末各个部落前来朝贡之时才有机会获得陛下降下的这些赏赐;” “而这些珠宝又很受那些王宫贵女所喜爱,如若我们能直接将之引进,并向宫中的采买的公公报知此事,那么一旦我们有了机会得以向宫中供货,接下来势必会在坊间受到更多夫人和小姐的追捧——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早已赚足了银两,还怕没有现银付给那些部落,还清当时引进马种的钱账吗?” 白掌柜听后,沉吟道:“这个想法虽好,可是咱们从来没有做过珠宝的生意,又不会掌眼,万一一个不留神看走了眼、高价进了一批假货,到时候银子也花了、假珠宝也全砸在了手里,那可要如何收场啊?” 白仁敏答道:“这个自然还需谋划一二。首先,咱们要雇佣几个懂得珠宝而又可靠的老师傅替咱们掌眼,然后带着他们去西戎。若要办此事,那么绝对不能通过那些胡商,咱们需直接要求去同各部落中真正有洽谈这些重要生意的话语权的贵族商议。” “等见到了这些人,就可以抛出咱们的诉求了——但是我们不能一上来就说引进西域马之事,一定要十分郑重地先将珠宝生意给谈拢了,要让对方认为这个就是咱们此行的目的。等对方拿出了货品,就可以当场让雇来的老师傅们替咱们鉴别一番。” “里头若是没有差错便罢了,但若是混入了几件赝品——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如若赝品的数量比例很低,咱们大可以装作完全没有发现,就当是吃一点小亏,然后拿出现银来将这些珠宝和金器等等全部买下,而且货品的总量一定要尽量大些。” “很显然地,这时在对方那边看来,咱们一定是能付得起许多真金白银、又好糊弄的;再加上多年来同他们做的那些生意所积累下来的信誉,对方的心中对咱们自然会降低许多防备。刚刚完成了一单大生意,同时又占了些小便宜,他们一定会沾沾自喜——现在是他们的心理防御最薄弱的时候了,咱们就可以开始真正的计划了。” “咱们可以先假意想起一般,向对方询问关于马种之事,向他们暗示自己有意引进,并且愿意出一个不菲的价格。那么这时,对方会因为方才的种种对咱们产生出些许好感,到时候再游说两句,他们可能便会答应了。” “现在,对方才是真正完全落入了咱们早备好的陷阱当中——他们答应之后,咱们再认真谈出一个数量和价格;等谈到快要差不多可以交付的时候,再向对方表明因为先前的珠宝生意,现银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后告诉他们:但是若对方愿意,咱们可以将剩下的一些碎银两抵押在他这里、再同他们签订一个契据,将马种的钱款先赊欠着,同时许个他们能接受的利钱,等到了下一次来进货的时候再一并将所欠的银两和利息尽数还给对方。那么之后,咱们有了信誉,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方式的。到时不仅寿恒义的生意得到了扩张,而且也不必再担心银两周转的问题了——” 白仁敏说到这里,他的话语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方才一直举棋不定的白老爷子将那枚早被他焐热的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棋盘与棋子两厢碰撞,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声响。 这时,炕案另一头的白掌柜扭头观了一眼棋局,道:“您这一步走下去,将黑子儿的路全都堵死了,反观白棋这边却是一片开阔之势——白子儿险胜。” 白老爷子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抬头望着白仁敏,道:“是啊,白子儿声东击西,终是破解了困局、也为自己赢来了关键的制胜先机。仁敏可也要来瞧一眼?” 白仁敏点点头,见爷爷招呼自己,于是马上乖巧地走上前去,倚在炕边看着案上的棋局,口中道:“爷爷与自己对弈,棋艺都如此精湛,可否教教仁敏?” 白老爷子哈哈大笑,道:“你这小滑头惯会溜须拍马的,总能讨爷爷欢心。也就是这些年你父亲把跑商和打理寿恒义的重任接过去,我才有机会拾起这闲来无事的爱好罢了,怎就像你说的那么夸张了?你真当爷爷没有自知之明啊。” 说着,他慈爱地抚摸着白仁敏颅顶的发髻,问道:“仁敏,你方才讲的那样好,可是想自个儿去办此事?” 白仁敏抬起头,真诚地回望向白老爷子,眨巴了两下眼睛,回问道:“爷爷,仁敏若真有此心,爷爷可否同样让仁敏去放手一博?” 白老爷子微微一笑,狡黠道:“咱们白家掌柜的在爷爷对面儿坐着呐,你问爷爷有何用?” “不过——若是你父亲同意了,那爷爷便也全力支持你。” 白仁敏听了,立马站起身道:“是,谢爷爷。” 接着,他又转向白掌柜的面前,掀了一把长衫跪在地上,后背立得笔挺,昂首揖礼道:“父亲,您先前一直也说要让仁敏渐渐接管西戎的生意,如今便是大好的时机了。仁敏自知上午买那婢女的行为有错,所以请您给仁敏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待仁敏办成此事,您再评判仁敏今日之举,可好?” 白掌柜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是冷静地回问道:“你心中可是对此事早有筹谋,然后今日去市集偶遇了那女奴,她同你讲了些求你收留她的话,所以你便灵机一动、又将计划给润色了些,我猜得可对?” 白仁敏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自己父亲的意思,他也顾不得许多,只是点了点头。 白掌柜眯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细细琢磨了一会儿,盯着白仁敏的眼睛开口道:“那女奴告诉你她无处可去,但是会西戎很多部落的语言,还对西戎各部十分熟悉,你若能收留她,一定会派上用场?” 白子渊有些惊愕道:“父亲怎么知晓?可是派了人悄悄地跟着仁敏吗?” 白掌柜摇了摇头,“所以你便被她说动了,将她加入了你一直苦心谋划的想法当中?——毕竟你不太会西戎的语言,如果没有一个替你译语之人,你想自个儿同那些贵族首领交谈自然十分困难。所以你便想若能带着她,你去那边交流起来会很方便。我猜的可对?” 白仁敏被说中了心中所想,很是窘迫,他只得如实答道:“是,知子莫若父,父亲讲的大差不差。而且仁敏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 “哦?还有更加大胆的?你且说来听听。” “孩儿还想,若是去洽谈马种引进之时,如果真的实在说不动对方让咱们赊账,那仁敏便会令阿米塔娜扮做粟特族的公主,适时假意亮出身份,在对方面前为咱们商队作保” “啪嗒!” 白仁敏还未讲完,只听见一声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他便瞧见自己跪着的正前方多了一摊青瓷碎片,方才还平整地铺在地上的长衫前沿被里头溢出的茶水濡湿了一片。 只听白掌柜怒斥他道:“真是个黄口小儿,不知晓天高地厚!你如何就这般、整日里想得尽是些天方夜谭!你以为天下所有的都是想当然的美事?!” 原来,是白掌柜听了白仁敏方才这番话,气得将手中的茶盏摔在了他的面前。 ——碍于白老爷子也在边上,他可是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动粗。其实白掌柜当时是真想直接把那茶盏砸在白仁敏脸上的。 “父亲,您如何这般骂我,这这是为何啊?仁敏方才所言虽然冒险,您若不同意,总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罢?”白仁敏冤道。 ———————— 阿羽又是带伤码字的一天~ 第一百三十章 硁硁之愚(一) 白掌柜冷笑连连,道:“你还有脸问我?这何止是有点儿冒险、你简直是不知利害!你爷爷和我这些年带你去各种地方历练了多少次?怎么如今做起事来还是如此地想当然。你说我还怎么放心将西戎的生意交给你接管呢?” 白仁敏委屈道:“父亲,方才爷爷都说过会全力支持仁敏的,怎么如今到了您的口中,仁敏就变成了不知所谓之辈呢?” 一边说着,白仁敏一边看向了白老爷子的方向,却发现后者的神情也由方才的欣赏变得严肃了起来。 见着自己爷爷沉默不语,于是白仁敏便赶忙上前拉了他的手,仰头问道:“爷爷,您帮仁敏替父亲说句话可好?” 白老爷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道:“仁敏,那是之前啊。你之前可未曾说要让那胡女扮做粟特族的公主、替咱们担保啊。” 他的言语间虽也有些责怪,但语气远远没有白掌柜那么重。 见白仁敏不解的眼神,白老爷子则又开口道:“你可知咱们家为何能从祖上便一直是皇商吗?” 白仁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请祖父赐教。” 白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我曾教导过你父亲、你父亲一定曾教导过你:要想做好生意,便一定要讲求诚信。咱们白氏能一直在京城站稳脚跟,多少年来不管朝代更替还是屹立不倒,所秉承的祖训原则就是言而有信。” “从小的方面讲,咱们卖货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就算是进货,也从不会用诡计和手段来恶意压价、打压同行。但是你方才居然说要令那胡女跟着一道,为了拓展生意线而去用谎言欺骗卖家,这不仅是有违祖训的事,说出去更会令人不齿啊!——也不怪你父亲生气,若换了你那暴躁易怒的太祖父还在,他早对你使家法了。” 白掌柜在一旁听着,也开口道:“爹,您还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废什么话?咱们平日里悉心教导着,显然他是没听进去一句,还敢舔着脸问我为何骂他。您直接取了笤帚抽他便是了!” 说着,白掌柜又指着白仁敏道:“你这兔崽子,也就是咱家一脉单传,你爷爷才舍不得动手。若换了你太祖父那一代,你瞧瞧今后家里头还会有你说话的分儿?” 白仁敏昂着头,十分不服气道:“可是富贵险中求,仁敏方才讲的法子,可谓是一举两得了。越快办成此事,咱家商号能赚到的便越多。若想要短时间内让对方迅速答应,唯有冒此一险。再说了,咱们又不是要骗走对方的货,只是用这个法子达到缓解银两流转的压力罢了!如此怎么能说是不诚信的做法呢?” 白掌柜听了,气得直跺脚,一旁的白老爷子也是直摇头。 “你还敢顶嘴?!那担保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嘴上说得这般好听,你可曾有想过,若是被对方发现了怎么办?一旦传扬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敢信咱们白氏商号说的话?到时候咱家可还如何继续在西戎做生意、继续在京城做生意啊?” 旁边一向对白仁敏和颜悦色的白老爷子这时也开口训导道:“是啊,咱们白氏累积起了如今的口碑,可是通过好几代人言信行果的诚信守诺所积累下来的。咱们白氏族人,尤其是掌柜们和未来继承人的一言一行全都至关重要,不是一时半晌就能做到的,而是要通过日积月累来完成。” “可是若想要咱们寿恒义毁誉,那你只需要做一件违背信用的事。仁敏,若是你令那胡女作假担保的事被人知晓了,旁人都会认为,原来这寿恒义掌柜的自个儿都会造假,难保货品不会出差错——往后谁还敢来同寿恒义做生意呢?。如此,咱们白家祖上经年累月积下的口碑便会毁于一旦了。” 白仁敏听后,闭口不言,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一直在旁边强压怒火的白掌柜总算缓过了些劲儿来,他又补充道:“你爷爷同你讲的道理可听明白了?这砸自家招牌的事儿,为父作为寿恒义的掌柜,是断然不可能让你去做的。” 白仁敏抬起头来,道:“可若是仁敏独自带着掌眼师傅和伙计们,再连同阿米塔娜组建一个新的商队,去了西戎不说自己是白家的,而是借个旁的名号,到时候办成了事儿、拿到了货运回来不就不必担心被发现了吗?” 才冷静下来一些的白掌柜见了白仁敏这副不服气的样子,心头刚熄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 只见他冷笑一声,道:“你可想知晓我方才为何能将你心中的想法猜测得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父亲不放心仁敏,派人跟着罢了!多嘴的仆从,尽爱嚼舌根子!” 白老爷子有些依依不舍地在一旁收了棋盘,正将黑白两色的棋子各自装好。他听着白仁敏的话摇头道:“仁敏,你还是太稚嫩了些。你爹既然这么问,自然不是因为有人告知他。你爹有一点说得没错,你这总是过分自信、爱想当然的小毛病,可是得好好改改啊!” 白仁敏见一向疼爱自己的爷爷如今也是态度急转直下,于是倔强道:“可是难不成仁敏要说父亲会读心之术么?” 白掌柜闻言,更是被气笑道:“爹,您瞧瞧这孩子有多稚嫩?” 接着,他又转向白仁敏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方才你讲了自己的想法,我又观你言行,这才推断出来的。仁敏,你要说打着旁人的名号去西戎谈珠宝和马匹的生意,其实为父也不反对。” 这时,白掌柜冷不丁地瞥见一旁的白老爷子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马上咳嗽了一声,道:“当然,这个做法本身就是不对的。爹,我只是举个例子,这么一讲罢了。” 接着,他便很是苦口婆心地对着白仁敏道:“你可曾想过,你说的那些都要建立在你所带之人老实可靠的基础上?你说要仆从,为父会替你挑选,这个自然不必担心;你要掌眼老师傅们,这个也不难寻,找些为人老实、口碑好的便是,他们也是出来吃口饭的,总不至于坑骗自己的东家;但是至于那胡人女奴——你如何保证她一定是站在咱们这边儿的?” 白仁敏听了,十分激动道:“父亲!您的意思是说阿米塔娜不可靠吗?孩儿搭救于她,本别无所图,甚至其实当时并没有思考旁的——孩儿根本不知晓她会西戎各部落的语言!孩儿只是瞧她受那恶仆欺负,着实可怜,这才花了银两买下,本已放了她走。——是阿米塔娜说自个儿无处可去,毛遂自荐想留在仁敏身边辅佐,孩儿这才将她同那计策联系起来的!” 白仁敏这番话说完,白掌柜的面上已然是一副了然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他,果不其然早已被自己料到了。 白老爷子听了这番激愤的言语,在一旁摇着头叹气道:“仁敏啊,你这性子真的得好好该该了!怎的被你爹一激,什么肺腑之言全都吐露出来了?若是往后遇见了旁人,那一使激将法,岂不全然” 白仁敏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么前头在茶房中和阿米塔娜一唱一和的演戏,如今不仅被识破了,而且现在在自己父亲眼里定是全都变成了笑话。 白老爷子看到白仁敏脸色沮丧的表情,无奈地坐起身子,上前将他拉倒了自己身边,让他坐着炕沿儿,口中怜爱道:“你这孩子啊——真是奇怪,明明生在了商贾之家,竟不曾被重利的习气侵染,反倒却长了一副柔软的好心肠。你说说你,怎么眼里总揉不得沙子、见不得旁人受苦呢?你这若是往后自己当了掌柜,可是要吃大亏的。” 这时,白掌柜也早训倦了,他也不想再过过多指责白仁敏了,于是只沉下声儿来,道:“你要救了便救了,直接赶了她走就是,怎么又耳根子软地将人领回府里?为父也不是想冲你发火,只是作为白氏商号的东家,有太多人指着咱们吃饭——所以需要考虑的地方格外多,不仅要仔细,还得面面俱到。” 白仁敏低着头,喏喏道:“可是,仁敏瞧着阿米塔娜确实也没什么坏心眼儿,父亲怎么能因为她是个胡人,就直接得出个她不可靠的结论呢?大不了就先让她一路跟着,孩儿会在路上细细观察个几日,若是真发现她不安分再赶走就是了啊——” 白掌柜又有些忍不住,话语中带了些怒气道:“一个人要是真有什么图谋,她能教你直接看出来么?——不都是小心地藏了自个儿的马脚、时刻提防着不教人发现?!” “今日在市集之上,怎就偏巧是你能偶遇她、又在你瞧见之时,她表现出要寻死觅活的样子?就算那围观的都是她先前主家雇来奚落她的人,你径直将她买下之后,为何那家的仆从没有一点儿反应,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追上来?” 白仁敏小声道:“十两银子已经很多了” 白掌柜冷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道很多!可纵使如此,一个能歌善舞、能言善道,又会西戎各部落语言,还精通算术的女奴,恰巧她又能助你完成所谓的大计,听起来十两银子算是便宜了你了!” 白仁敏口中嘟囔道:“那不正是孩儿误打误撞——因为善心才捡了个便宜吗。” 白掌柜瞬间被自己的儿子这番言语气得怒火中烧,“你捡了个大便宜?我瞧你真是个大傻子!空有野心,却不思量。我、我,我怎么会生出你这般蠢钝的儿子!” 他气得结巴,一边说着便举起了左手,又望了望对面的白老爷子,碍着他在这儿,很是气不过的白掌柜只得咬着牙左手一挥,然后狠狠地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发出“邦”、“邦”两声。 白仁敏显然是被自己父亲一连三个“我”给吓了一跳,他瞧见白掌柜扬起的大掌,下意识地往自己爷爷的怀里缩了又缩。 “你躲闪什么?来,你别躲在你爷爷的怀里,来为父这里,我今天要好好同你讲讲其中的道理——” 白掌柜见了自己儿子这副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直接站起身子,走到了白仁敏的面前,揪着白仁敏的一只耳朵将他提溜到了自己的面前。 接着,他对白仁敏耳提面命道:“方才我听你描述的那些,总觉得这女奴能被你所救,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人在后头布局、为咱们白氏准备了个陷阱。虽然我还不清楚原因,但既然如此恰巧,那对方一定是冲着咱们商号来的。你呢?你倒好,别人刚挖好了坑,你便迫不及待地往里头跳!” “那女奴有通身的本领,她原来的主家会那般对她?你怎知她口中哪一句说的是实话?即便她真的什么都会,你就不怕她是被人训练出来的、专门针对咱们的细作么?” 白仁敏赶忙反驳道:“父亲,您这么说就太牵强了!她若是细作,要如何提前知晓孩儿是谁、想干什么?难道她会读心术不成?” 白掌柜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太过单纯了。你想想,要是真的有人想对咱们家商号下手,又需要派个细作来办这事儿,对方能不好好调查吗?而且我未曾同你讲过宫中所下的旨意,你却在旁人口中得知了,这难道不是有心人放出消息给你吗?” “你前头关于扩张生意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刻意放消息给你的人不就是想让你有所动作么?你会想到什么点子不重要,对方只需要将人派来,然后对你稍加引导,肯定最后会让你自己产生一个自掘坟墓的想法;待到实施之时再推波助澜,最终的结局定是让咱们白氏万劫不复!” “咱们是商贾之家,这些生意之争可比战场。寻常遇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谁家的掌柜、少东家不会多想几分?你倒好,你不仅没有一丝怀疑,反而还喜不自胜、竟然还想亲自给对方递刀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硁硁之愚(二) 白仁敏听后依旧感到十分不服气,他一向是有些看不惯自己父亲多疑多虑的性子,于是开口反驳道:“父亲,仁敏认为您是过分谨慎了——阿米塔娜她什么都还没有做,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何苦要平白遭受您的这般猜忌?” 说完,白仁敏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向着白老爷子和白掌柜一人行了一个礼,道:“父亲,您的观点,请恕仁敏实难苟同。可是孩儿尊您是父亲,不敢过分反驳,未免再多说两句您可能会觉得仁敏顶撞于您、失了礼数,仁敏便先行告退了!” “爷爷,仁敏先回自个儿房里了,明日再来同您请安。” 白仁敏话音刚落,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绕了屏风,从后厅的正堂出去了。 “你——!” 只见白掌柜恼怒地站起身来,一手指着白仁敏离去的方向,对着白老爷子道:“爹,您瞧瞧这逆子,都多大了还是这般不懂事?” 白老爷子摇了摇头,劝慰道:“罢了罢了,他人都溜走了,你也莫同个孩子置气了。” 白掌柜颓唐地坐下,口中叹气道:“唉,都是他母亲平日里太过宠溺他了——真是慈母多败儿。爹也是,每次我要打他都拦着,如今被养成了这般性子,这可该如何是好?仁敏这孩子从小就缺少历练,心思实在是太过单纯了。” 只见白老爷子捋着自己的胡子,沉吟道:“罢了,方才仁敏所说的倒是也有几分道理的——他那法子甚好。你若有功夫在这里怄气,倒不如咱们爷儿俩好好将这事儿合计合计?” 另一边的白仁敏去自己母亲房中问过安后,便负气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当中,他换了身衣裳,想了想又唤了小厮来,让他去下人房将阿米塔娜给传过来。 先前他们祖孙三人在后厅中叙了许久的话,此时天色已有些晚了,于是白仁敏便又吩咐府中的下人随便传些晚膳来。 不一会儿,晚膳便送到了白仁敏的厢房。 因着祖孙三人都没有特意交待,白仁敏又要在自己房中用膳,所以厨房那边送来的菜色就是几道寻常的小菜配了些粥点。 又过了片刻,先前那小厮也领着阿米塔娜回来了。白仁敏淡淡地对小厮道:“你先下去自个儿吃饭罢,这里有阿米塔娜,不用你侍候晚膳了。” 小厮规矩地应下,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厢房,临走前还贴心地替二人将厢门给关上了。 那小厮一出去,阿米塔娜便对着白仁敏规矩地福了福身子,道:“奴侍候阿敏少爷用膳——只是米娜在先前的主家也未曾习过伺候试菜的规矩,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阿敏少爷大可训斥便是。” 说着,她就四下张望了一番,显然是想去旁边儿的地方寻净手盆。 白仁敏赶忙开口道:“哎,免了免了。我叫你来只是想同你问点儿话,可不是让你来侍候的。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且坐下跟我一道吃罢。” 阿米塔娜听了,便也落落大方地坐在了白仁敏的对面,道:“谢阿敏少爷。”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微微地将左边的袖子扶着,然后抬起左手为白仁敏盛了碗粥。 白仁敏这才注意到阿米塔娜已经换了一身府中侍女的衣裳。 即使身着素净的侍女服,也难掩她那美艳而又深邃的眼眸,甚至那身侍女服在阿米塔娜瑰姿艳逸映衬之下,显得毫无颜色。 阿米塔娜笑意盈盈,将盛了小半碗粥的青瓷小碗递到了白仁敏的面前。 “阿敏少爷盯着奴做什么?难不成是米娜的脸颊上沾了灰尘么?” 白仁敏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啊,不、不是,你别光顾着伺候我用膳了,也一并吃罢。” 白仁敏自知失礼,于是语罢,他便端起了碗掩饰起自己的窘迫来。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不敢同阿米塔娜对视,因为后者那双摄人心魂的美目实在是过于动人了,使得她的一颦一笑都天生透露出许多妩媚的味道。 白仁敏每每同这双生动地会说话一般的美目对视,便会害羞得从脸红到脖子根。 阿米塔娜心中了然,但她也并不说穿,因为她觉得这家的小少爷实在是有趣。 二人自顾沉默地用着饭,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阿米塔娜忍不住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敏小少爷,不知先前东家对奴可还满意?” 正喝着粥的白仁敏一听,差点儿被呛着了,他顿了顿,冷冷地道:“你且跟在我身边辅佐、做好你应该做的便是了,旁的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阿米塔娜冰雪聪明,她一听白仁敏这样顾左右耳言他,便知晓白掌柜的定然是十分不满自己的身份——从她先前第一眼面见白掌柜之时就看出来了。 阿米塔娜当时在白掌柜的眼神里瞧出了几分鄙夷和厌恶,再加上他傲慢的言语,这些都是她早已见惯了的,所以她也不怪白掌柜。 阿米塔娜知晓,毕竟自己是个西戎的胡人,虽然先前的主家买她来是作为舞姬养在府中的,奈何如今已被改了身份变成了最卑微的贱奴,再加上自己还是个胡女——任凭谁见了都会轻慢自己的。 而掌柜的儿子、眼前的白仁敏,又是花了整整十两白银,就为了搭救一个在他们眼中连窑姐儿都不如的卑贱胡奴,那么他哪儿能高兴得起来、对自己满意得起来呢? 阿米塔娜十分和煦地一笑,道:“是,阿敏小少爷既然说了,那奴自然会好好地辅佐您。” 白仁敏听了,心中却没有感到有多少安慰,反而是先前自己父亲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白仁敏没有继续搭话,而是草草地将碗中的粥喝完了。 阿米塔娜见状,又要上前取他的碗,想帮他再盛一碗粥,白仁敏却将手盖在了自己的碗口,拒绝了。 “你先继续用罢,我吃饱了。” 白仁敏说着,便站起身来就要往内厢走。 他自责自己先前同爷爷和父亲吵了几句嘴,所以感到十分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只填了填肚子,更是没什么心思再用了。 “阿敏小少爷,您等一等!” 阿米塔娜见了白仁敏转身要走,赶忙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袖摆,单膝跪在地上,用额头抵着他的手背道:“阿敏小少爷,若是您实在因为米娜的去留而烦恼,米娜自个儿出府便是。阿敏小少爷今日救了我一次,有什么话您大可直说,米娜绝不会令您为难的。” 白仁敏叹了口气,瞧了一眼窗外。 只见一轮银月已挂在窗外的梢头,月色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正好照在跪着的阿米塔娜的背上,她的周身笼罩了一丝朦胧的柔光,周围的地上仿佛也散落了一地的轻纱。 他又低下头了一眼阿米塔娜的脸庞,在柔和的月色之下,她那绝色的容颜也变得柔和了起来,眸中泪水连连,妩媚而又溢满了柔情。 白仁敏将阿米塔娜扶了起来,然后却又别过了头去。 两人静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白仁敏沙哑着喉咙道:“走罢,咱们去桌上坐,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于是二人便又回到了饭桌旁,上头的粥点和小菜早已经冷了。 白仁敏顿了顿,道:“米娜,你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留在白家的。” 阿米塔娜听了,急切道:“米娜明白,心里也相信阿敏小少爷是个好心眼的,一定会说到做到。只是若奴的去留真教东家感到不快、令您同东家产生了龃龉,那您直接讲便是,不必在意奴。无论如何米娜都自然不会令您左右为难啊!” 白仁敏点了点头,道:“你先莫着急,父亲他也没说什么,我是为了旁的事情烦恼,你不必担忧,白府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接着,白仁敏像是好容易鼓起了勇气一般,郑重其事地问道:“只是我有些疑问,你要老实回答我。” 阿米塔娜也认真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阿敏小少爷问便是,米娜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想问问你,你可还记得上午我问过你是否要回西戎?你当时同我说自己哪儿也不去,这是为何?你是粟特人,你的家在西戎,当时已经得救了,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阿米塔娜本来有些紧张,但是听了白仁敏这个问题,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但是她的眼中又有些黯然,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明快。 还未待阿米塔娜回答,白仁敏便注意到了她表情上的变化,认为是自己戳到了阿米塔娜的伤心之处,于是道:“没关系,若是你不方便讲,那我也不勉强你。” 阿米塔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阿敏小少爷既然心存疑惑,那米娜便一定要讲清楚,不然您对米娜将永远都无法全然信任,到时候米娜又如何能好好地辅佐您呢?” 接着,阿米塔娜的神情又落寞了几分,只听她娓娓道:“米娜是粟特人没错,我哪儿也不想去,是因为在西戎,我已经没有家了” 白仁敏听了这话,惊讶地“啊”了一声。 “阿敏小少爷可知道为何我会被先前的主家买进府中做舞姬?” 白仁敏有些疑惑道:“难道不是你自个儿同他们签了契、自个儿愿意的吗?” 阿米塔娜苦笑着,道:“当然不是!不然我如何能身无分文、还能教他们将我的籍契给改了?我父母原先是粟特的贵族,所以我本来也是粟特部落的贵族女子。但是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我父母便因为随着商队出使别的部落行商之时,在沙漠中遇到了沙尘暴而双双去世了,于是我便被过继给了一个远房表姑母一家。” 听到这里,白仁敏很是替她感到唏嘘,道:“啊,怪不得我一早便觉得你身上有股不卑不亢的高傲气质,原来米娜你本是粟特王公贵族之女。那你便更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时时自称为奴了。” 阿米塔娜摇了摇头,摆着手道:“这些都是从前的事儿了,不提也罢。只是我被过继的表姑母家乃是平民之家,他们一家本以为我会带去一笔丰厚的遗产,但是没想到那次出门,我父母押上了几乎所有的财产,所以家中的金银所剩无几,我的手里一分钱也没有。” “待他们见到我,发现我身上没有多少银两之后,立马便变了脸色。——自此整日里不仅不给我吃饱穿暖,还时常对我非打即骂、将我当作奴仆一般使唤。” 这时,白仁敏仿佛感同身受一般,愤慨道:“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算是真要图你家的钱财不成,再怎么说你们也是血脉相连之人,也不至于这般轻贱你啊!” 阿米塔娜鄙夷地笑了笑,道:“用大齐的话讲,他们一家子本就是钻进了钱眼子里头的人!见在我身上无利可图,便想尽办法要榨干我身上每一点价值,怎么可能念到什么血脉相连呢?” “后头几年我有好几次想逃跑,但总是被他们捉回去。毕竟他们怕我若是去告到了迪赫坎(这里指粟特城邦中城主的意思,相当于国王)那里,那他们一家人定会受到惩罚、往后也就更没有生意可做了。” “于是见我越长越大,他们也觉得愈发难掌控我。恰好去年有大齐人来西戎买奴隶,我那狠心的表姑母便想了个主意,她竟偷偷地将我卖给了那个奴隶主——就为了几块碎银子!” 阿米塔娜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轻轻擦掉了眼角的泪痕,讥笑道:“阿敏小少爷,就为了那几块碎银子,我的亲表姑母亲手将我送到了外族的奴隶主手上!甚至他当时还没有您给的多!” 白仁敏见状,赶忙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阿米塔娜,又是心疼、又是替她感到生气道:“米娜,你别难过。既然现在你已经脱离了他们的魔掌,也算是一件幸事。都过去了,你就别再去想着她们了!” 第137章 白龙微服(一) “谢阿敏小少爷。” 阿米塔娜将手帕接过,用一角擦拭了几下自己的眼角,轻声道:“我本也以为脱离了表姑母一家人,起码我会比之前稍微自由些、能自己为自己做主了,可谁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连同着我,那奴隶主在西戎各部落还买了许多女奴。有些女奴也像我一样被家人卖了进来,有些又因着听不懂大齐话整日挨打。在他那里,所有的女奴都会按照样貌和技能分为不同的等级。样貌稍好看些的,他们便准备卖去青楼;身上会些技能的,他们便预备着卖给有需要奴婢的人家。” “那奴隶主又十分好色,那些稍有些姿色的,他想着反正也是要送入青楼中,于是便自个儿先将人给给玷污了。而至于我,真不知应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因着样貌出众、又有许多才艺傍身,所以他将我买来是本是为了将我卖给大户人家做侍妾的,还指望着来日能赚个大价钱,所以他并不曾对我和另外几个同样才貌出众的女子动手,只是剩下的那些,她们尽全然被” 说到了这里,阿米塔娜已是咬牙切齿、疾首蹙额的了。 白仁敏听闻了这些,也是替自己的同胞做出此等行径而感到不齿,他痛心疾首道:“这杀千刀的,他根本就不是做什么正经的奴隶买卖!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对待货物也不该如此。这种人、这种人合该被剥脱了行商的资格、然后千刀万剐!” 阿米塔娜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也许许多也都是如此——毕竟在我被卖入这里面之前,我本也以为那些奴隶主只当我们是货品、倒手赚钱罢了,并不会多瞧一眼,哪儿成想里头暗藏着这么多腌臜的勾当?至于咱们看不到的那些——也许很多肮脏只是都被隐藏在黑暗之下,若不是我亲身经历了,根本无从知晓。” 白仁敏瞧着眼前的女子,她本是个出身高贵的,奈何天有不测,她无奈地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接着她在旦夕间又从一个部落贵族的后裔,沦为了任人唾骂、能够随便买卖交易的女奴。 如此身份悬殊、遭受了与先前天壤之别的待遇,阿米塔娜却还能保持着坚强的心态和灵动的性子——白仁敏对于眼前这个女子的坚韧感到发自肺腑的叹服。 “米娜,你放心,虽然我父亲十分严厉,但是在我们白府绝不会有那样的事情的。” 白仁敏出言安慰道。 阿米塔娜点了点头,继续道:“于是后来,我便被带到了洛安京来,然后被卖给了我先前的主家。后头的事情你也知晓了,那家主乃是看中了我能歌善舞,本意是将我养在府中充作舞姬的。谁知那家的纨绔少爷非要收我做通房。我死活不依,告去了主母那里,谁知那女人很是护她的儿子,只会一味地赖我,又将我改了回了贱籍,当街叫卖” 阿米塔娜回忆着这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往事,眼中充斥着恨意。 “不过还好火与善神玛兹达让我遇到了阿敏小少爷您——金曜石的守护者,是您替善神救下了米娜。” 白仁敏听了,心生了一丝愧疚,于是赶忙摆手道:“这是哪儿的话?我不过是恰好路过,做些顺手的事儿罢了。米娜,如今你既然已脱离了那种地方,便不用再去想先前的事了。原是我不对,你上午既然都那么说了,我却还要追问于你、以至于揭了你的旧伤疤。” 阿米塔娜赶忙单膝跪于地下,摇着头道:“不,您别这么讲。其实我很高兴阿敏小少爷能将心中的疑问讲出来,不然的话,咱们主仆之间生了嫌隙,您也用人用得不踏实。再者能遇见您、并且得您相救,我心中已经十分感激了,这点儿小伤痛不值一提。” 白仁敏心道,不知她若是真的回去了粟特,是否还能做回贵族的女子?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便是再好不过了——一来她若能恢复身份,以她的才智肯定能比如今这样在自家府中却不受父亲待见来的好受得多。 另一方面,若她真做回了粟特的贵族女子,那么于自己要去西戎办的事儿也大有裨益——毕竟这样,那么自己请她在别的部落那边以公主的身份做担保之事也不算是父亲口中“骗人的勾当”了。 这样想着,白仁敏鬼使神差般地开口问道:“米娜,若是有机会,你可愿意回粟特,寻了你们的迪赫坎,请他帮忙恢复身份?” 阿米塔娜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道:“米娜自己早已不想回那伤心之地了。虽然粟特是我的故乡,但是我可不想再回忆在表姑母一家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另外,当时表姑母将我卖给奴隶头子的时候,我的身份已改变了——阿米塔娜不再是粟特人,而是变成大齐女奴了。” 接着,阿米塔娜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是我自己愿意回去,迪赫坎也不见得会接纳我了。女奴的身份始终是个污点,对于粟特的贵族来说,一旦身份有了这样的污点,那便会如同烙印一般,一直刻在身上、无法洗刷。” 白仁敏闻言也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便往后再商议罢,你且留在白府便是了。我父亲下午教你去唤了府内侍女的衣裳,便是已经默许了你继续待在府中。你且安心,白府上到主人、下至奴仆都很明事理,行事也光明磊落,所以你好好儿地为我办事就行,这里不会有人轻贱于你。” 阿米塔娜点头道:“这点米娜自然明白,也请阿敏小少爷放心,只要您有关于西戎那边的生意,能用得上米娜的地方,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您出谋划策。” 白仁敏闻言,又感到十分奇怪,他回想起了自己父亲先前的话,有些疑惑道:“上午你请求我将你留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可是那时我还没有向你亮明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呢?” 只见阿米塔娜微微一笑,道:“当时米娜瞧您的衣着打扮虽然十分朴素,但是举手投足间却丝毫没有那副着装本该有的畏手畏脚的行为;另外,您又舍得花了十两银子来搭救一个同自己毫不相干的女奴,那么观您身份应该是出自什么低调的大户人家。” “但是若说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您不该一大早便独自跑到集市上去;因为观您本来的言行,不像是来闲逛的。那么一早儿便去集市上有什么目的、又出手阔绰、财不外露的,除了商业巨贾家的公子,米娜再猜不出还有什么身份了。” “所以当时米娜便断定,您家里头一定是开商号、做生意的,再加上阿敏小少爷竟还能同我讲两句粟特话,所以米娜便更加肯定您家同西戎那边儿有过生意往来。既然米娜是西戎人,又会许多部落的语言,那便一定于您能派的上用场啊。” 白仁敏听了这番话后,只觉得有如醍醐灌顶一般,禁不住赞叹道:“想不到米娜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仁敏实在佩服。” 阿米塔娜闻言,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只见她狡黠地眨了眨那双迷人的大眼睛,道:“阿敏少爷谬赞了,其实更重要的是,您当时带着米娜跑出人群的时候,我听见周围人群中飘来了句:这不是白家商号的小少爷吗——” “我呀,其实也没有阿敏小少爷说得那般神通广大。” 白仁敏听了对方又打趣自己,自己还被摆了一道,顿时感到十分地窘迫,他一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一边同阿米塔娜一道笑了起来。 厢房中的氛围总算是松快了些。 白仁敏又简单地问了阿米塔娜些琐碎的问题,诸如年龄一类;他也得知了阿米塔娜同自己一般大小:今年都是十七。 白仁敏心中也暗暗咋舌,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纪,怎的自己处处都能被她的玩笑所拿捏呢?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阿米塔娜小时候的经历远比自己复杂、残酷得多,并且从西戎来的大齐,她的所见所闻也更加广阔些,自然会显得比自己更为成熟,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过了一会儿,白仁敏见天色已晚,于是便对阿米塔娜道:“如今时辰不早了,该问的、不该问的话我也都问过了,你便先回自己房中休息罢。——啊,对了,忠叔下午可曾给你分配了下人房?” 见阿米塔娜点了点头,白仁敏便起身打开了厢门,请外头院中的小厮送她回去下人房那边。 阿米塔娜走后,白仁敏自个儿又坐回了茶桌边上,思量着今晚与她的对话。 他本没料到阿米塔娜的身世如此曲折、令人唏嘘。如今虽弄清了她执意要留在自己身边的缘由,也了解了她先前一波三折的经历,白仁敏的心中对阿米塔娜自然多了好几分愧疚与自责。 不仅是因为他听了父亲的话,对阿米塔娜也产生了怀疑,白仁敏更恼自己为何心志如此不坚定——既然一开始已经选择了替她辩白,那就应该自始至终坚持下去,怎么能因为几句话就产生怀疑跟动摇呢? 白仁敏知晓自己与父亲的行事方式大不相同,白掌柜在用人和同人相处上都十分谨慎,并且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 而白仁敏则是心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之心,他坚信人性本善,所以从不会以恶毒的心肠去揣测旁人,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他也认为事在人为,一切都可以一己之力所摆平。 不过另一方面,白仁敏却也十分庆幸自己询问了阿米塔娜,如今将疑惑之处都说清楚了,白仁敏决定明日也去父亲和爷爷那里,同他们讲清今日之事,打消他们对于阿米塔娜的疑虑,并说服父亲准许自己去西戎实施先前的计划。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白仁敏便信心满满地去了白老爷子的厢房,准备借着给爷爷请安的时机,一并将事情讲清楚。 其实昨日白仁敏负气离去后,白老爷子同白掌柜也继续商议了关于他提出的扩张生意一事。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是至于方法,却还是想要保守些——毕竟是守了几辈子的好名声,一旦被发现作假,后果会不堪设想——他们可不能就这么冒险。 在白仁敏对白老爷子讲述了昨晚二人的对话之后,他又提出了自己新生出的想法:就是既然阿米塔娜本身确实是粟特族的贵族后裔,那么还按照先前的提议,在别的部落就当做是说得夸张些,还是让她以王公之女的公主身份来做担保。 这样就算是被人发现了,便只推说是当初抬高了身份即可,此举最多只能算是说大话,不能算是蒙于骗人。 白老爷子听后也考虑了一番,然后便让白仁敏先回去自己为此行好好准备一番,他会适当地帮白仁敏在白掌柜那头劝说一二。 白仁敏见自己的想法总算是被爷爷给认可了,而且观白老爷子言行,此事应该是有戏。 于是白仁敏便也很是欣喜地回去唤来了阿米塔娜,准备问问她的意见,为这趟西戎之行制定路线的方案和游说的计划,并且也让自己的贴身仆从帮忙去物色要带着的人选。 原来,白老爷子能如此讲,其实是因为在前一天他与白掌柜已商议出了另一个方案,那就是双线并行,先让白仁敏自己领一个小商队,按照他的想法去西戎办此事,但是并不能打白氏的名号,而是假装成另外的商号中的人。 这样一来可以让白仁敏作为打头的先锋来探探西戎各部的口风,若他此计策能行事便是最好,若不能也没有关系,反正白氏总能得知对方的意思,并根据白仁敏打探出的消息来调整方案。 而来,白仁敏作为少东家、未来白氏商号的继承人,他最终一定会接手西戎那边的生意,所以总是需要去历练一番的。 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正巧是个一举两得好机会,让白仁敏自个儿领着商队去西戎那边体验体验独自跑商的感觉,也好添些阅历和教训。 —————— 好像是因为冬天到了,阿羽格外的容易生病tat 手还没好这两天又感觉呼吸系统有点发炎了,求个提高免疫力的方法呜呜~ 第138章 白龙微服(二) 这几日白仁敏依照爷爷和父亲的吩咐,一直乔装成寻常富贵人家公子的模样,在江州城内暗中寻访懂得鉴别珍宝的奇人异士,以作为此次带去西戎的掌眼师傅。 另外一边,因为白仁敏所带领的是作为打头的第一支队伍,白掌柜自己也要带领着一支商队悄悄跟在后头,所以白掌柜在自己挑选随从与护卫的同时,也一并为白仁敏挑选了数个经验丰富的家奴与靠得住的得力护卫。 白仁敏悄悄地寻访了数日,最终只挑选出了四名看起来为人忠厚本分、又愿意随着他前往西戎的掌眼师傅,再加上本就出自西戎贵族之家的阿米塔娜,也就是说到时候一共有五人替他掌眼。 这四人之中有位年龄稍长的,唤作乐方元。他应是与白仁敏的爷爷年龄相当、又同辈儿的,乐老爷子在珠宝铺子里做了一辈子鉴宝辨物活计,很是经验老道。 按理来说以他这个年龄应当已是在家颐养天年,但是乐方元腿脚尚便,在家又实在是闲不住,所以一听说有人想请他出山,帮着去西戎瞧一趟,他便立即自告奋勇地加入了白仁敏的商队。 还有两位都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个唤作周道平,一个唤作常炳才。他们二人平日里也是在各自的珠宝铺子中做掌眼活儿的,因着白仁敏给的赏钱颇为丰厚,于是便也答应跟了来。 最后一位是个与白仁敏年龄相仿的少年,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怀字。尉迟怀还有一年才加冠,所以在替白仁敏寻人的仆从看来,这简直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毛头小子,何以能帮着掌眼呢? 但是因着旁人的极力推荐,再加上白仁敏试他之时,尉迟怀展现出了极其敏锐和毒辣的眼光——白仁敏所拿出的宝物中,他都准确无误地鉴别出了何为真迹、何为赝品,并且还一一解释了自己是如何辨认的。于是白仁敏当即亲自拍板,将尉迟怀定为了最后一位跟随自己前往西域的掌眼师傅人选。 白掌柜那边也自寻了数名掌眼师傅,无一例外,都是经验丰富、又有口碑和声名在外的老师傅了。 白掌柜还另外各拨了十数名仆从、十数名挑夫和十数名护卫给白仁敏,然后又配备了相应数量的马匹和足够洽谈珠宝生意的五百两银票,教他先轻装上阵前去凉州;待白掌柜自己人数庞大的商队整装同他们汇合之后,再行安排。 按照白掌柜的计划,他会在这几日同各个接到旨意的皇商商号摊牌,照白老爷子与他先前所商议的那样,只告诉别的皇商白家愿意替他们去西戎跑这一趟,然后再从各家商号的手里汇集足够的银两。 而这时,白仁敏那边应该是已经到达了凉州,他只需要在那边等着白掌柜的商队到达,同他汇合即可。 待两拨商队前后脚都到了凉州,白掌柜便会令白仁敏将为此次行商所准备的珠宝生意那部分的银子从凉州的银号取出来,由白仁敏带着手下的商队前往西戎各部,按照他自个儿先前所讲的计划去洽谈生意。 白掌柜的这支商队则会晚个两到三日,手中握着从各家商号一齐凑来的大部分现银,跟在白仁敏所走的路线后头,若是白仁敏在前边递来了失败的消息,白掌柜则会立即从后头赶上,按照自己的方案所洽谈。 于是这样商议下来之后,白仁敏便预备着带着这支将近四十个人和四十多匹马所组成的商队上路了。 临行前,白仁敏将这群人召集到了别苑,叫上了阿米塔娜和几个心腹的仆从和护卫告知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与计划——为白家商号扩张珠宝生意,以及以赊账的方式引进西域马种。 另外,白仁敏要求他们要将此事对余下的人保密,并且在途中随时配合自己。至于那几个掌眼老师傅和其他的人,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受人重金所托,跟着化名为“任旻白”的白仁敏这个少年东家去西戎做珠宝生意的。 白仁敏本担心阿米塔娜和另外几个掌眼师傅会经受不住连日骑马赶路,再加上整支商队中唯有年龄最大的乐方元老爷子不会骑马,于是白仁敏便专门为他们几人备了两辆马车。 其中,乐方元和阿米塔娜共乘一辆,另外两个掌眼师傅乘坐一辆。至于那个名叫尉迟怀的少年,则表示他无须乘坐马车,也同其他人一样独自骑着匹马跟在队伍中。 为保安全,队伍的最前头是几个护卫和仆从,接着是白仁敏带着几个贴身的护卫,后头跟着两辆人坐的马车,然后才是为了此次去西戎能有个由头才带上的一点儿零零散散的货品,最后便是另外的一部分仆从和护卫了。 因为队伍中有马车和货品,所以他们一路也无法快马加鞭,只是按照比正常稍快些的速度行进着。 为确保货品和人员的安全,这一路上白仁敏他们走的都是官道,路面也极为平坦,所以一连着几天都未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而第一次作为一支商队的首领、带着这么多人独自跑商的白仁敏内心中则是十分兴奋,他恨不能一日便飞到凉州和西戎去,到了那边之后能够大展拳脚。 一路上阿米塔娜也未曾装作不会大齐官话的样子,少了在白仁敏面前那独一份的狡黠和俏皮,反倒是举止有度、落落大方。 对于路线的规划和沿途如何落脚、车马安顿之事,阿米塔娜更是在白仁敏身边为他出谋献计,俨然是一副女师爷的模样。 旁人也对阿米塔娜的身份十分好奇,但她也只说自己是东家“任旻白”从西戎请来的掌事,因此另外的几人虽对她胡人的身份有些不喜,但听她如此讲,加之她一路上干练的表现和白仁敏对她的倚重,所以倒也不敢将阿米塔娜看轻了去。 唯有那尉迟怀,听了这些后嗤之以鼻,脸上写满了对阿米塔娜的不屑。 白仁敏领着众人一连行了六日,路上一直风平浪静。这天傍晚,眼瞧着就快要到凉州的地界了,白仁敏决定现在路边找个客栈住下,待明日一早再进凉州城。 于是,白仁敏仔细翻阅了白掌柜临走前交给他的一份地图。这份地图是白家的祖辈一代代人根据自己行商多年的经验,进行实地考察和总结所绘制而成的,由白氏的掌事大东家世代保管和添置新的内容。 如今传到了白掌柜这一代的手上,地图的卷轴早已残破不堪了,但是内里的内容却十分详尽,还由白掌柜亲自又添了些这几年新加的道路和沿路的店面等,这份沉甸甸的卷轴见证了不少朝代更迭,仿佛在向人诉说着厚重却又转瞬即逝的时代洪流。 白仁敏与阿米塔娜一道根据地图选了个不远处的客栈,然后指挥着整个商队按照图上所指的方向行进。 终于,他们一行人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在地图上选好的客栈。这间客栈坐落于凉州与雍州交界处的一个边陲小镇上,镇子应是不太繁华,甚至可以用有些荒凉来形容——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道路两旁也不见叫卖的摊贩,但是这间客栈倒是十分大,所以显得还有些突兀了。 对于这样的地方,白仁敏一行人应是十分打眼的。白仁敏心道,为何地图上会标记这样一处地方?对于自家这样的大商队来说,明明看起来十分得危险。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只在此借宿一晚,明日天一亮便动身前往凉州主城。 白仁敏本以为一个弹丸之地的客栈里头应是没什么人会来,还在担心店家会不会因为自己所带的货物见财起意,哪知他们进了这间客栈之后,店家便告诉白仁敏他们来得正巧,就剩下最后两间上房和下房的通铺了,也就将将好够他们这三十多个人住。 白仁敏心里十分惊讶,为何这样一个边陲小镇的客栈,生意会如此红火?询问之下,他们这才得知原来这里是大齐各个郡县州府前往凉州和西戎的必经之路。 若是别的州府来的人想要到凉州城里头办事儿或者行商,这个镇子的这间客栈便是最后一处能够投宿的地方了,再往前就只有一望无际的官道和农田,若想要停下来歇歇脚,那只能露宿在路边了。 所以任凭谁只要走到了这里,却又来不及赶在凉州城的城门关闭之前到达凉州城的,那么就必然要住在这家客栈了。至于像白仁敏他们这样的商队,对于客栈的掌柜来说早已是见怪不怪、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说白仁敏他们总算是在天黑前找到了个落脚的地方,客栈中恰好又只剩下足够他们一行人下榻的位子,但是令人头疼之事也随之而来——正如方才店家所言,客栈中只剩下两间上房了。 关于这两间上房如何分配的问题上,白仁敏犯了难。 首先,白仁敏自己自然是要住上一间的。 乐方元老师傅年岁最长,若教他去挤那下房的通铺根本说不过去。 至于另外的三个掌眼师傅,旁的那些仆从和护卫们也便罢了,去下房们对付一晚也过去了——但是这三位师傅表面上说是被雇佣而来的,但其实算是白仁敏请来帮忙的,让他们也住下房始终是不合适。 好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尉迟怀便说自己年龄小,让白仁敏不用顾虑他,自请去住了下房的通铺;乐方元老爷子和另外两位掌眼师傅也说上房的空间足,他们仨人挤一间对付对付便是。 白仁敏听后,见着四位掌眼师傅都很是为自己这个东家考虑、不让自己难做,对此自然感到十分感激,并向几人承诺此行回去后定会好好封他们一笔赏银。 这几位师傅的住宿问题倒是很快便解决了,旁人也全都已经安顿好了,但最为棘手的阿米塔娜的住处如何安排,白仁敏却依旧不知该如何解决。 下房的通铺那边白仁敏自是听说过是何等的鱼龙混杂,且不说阿米塔娜的身份,单就她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白仁敏认为不适合也不忍她去与一群泥腿子男人们同住。 阿米塔娜却悄悄地安慰白仁敏说自己做女奴之时,何等恶劣的处境、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待过,不过是去那下房的通铺住上一晚,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教白仁敏不必特地考虑自己。 但是白仁敏本就是个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他自是不忍心放任阿米塔娜去那下房中对付,甚至还提出要教她单独住这最后一间上房,自己去前头再找找另外有没有能投宿的小店。 阿米塔娜一听,这哪儿成?虽然白仁敏当她是个辅佐之人,但其实自己的身份终究还只是个奴婢,这世间哪儿有一个家奴将东家给挤走的道理呢? 于是,她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白仁敏,自取了包袱便要往下房的方向去。 白仁敏见状,又赶忙上前拦住了阿米塔娜,任凭对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也硬是不教她去下房住。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白仁敏身边的贴身小厮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少爷,小人有个呃,小小的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仁敏听了,赶忙摆摆手道:“在我面前还问这些做什么?赶紧赶紧,快讲罢。” 那小厮先是瞧了眼二人的脸色,然后吞了吞口水,谨慎道:“小少爷不忍心让姑娘去住下房通铺、姑娘又不愿麻烦爷奔波,上房却又正好只剩下了一间;既然那三位老师傅都能挤进一间上房,不若姑娘也跟爷凑合凑合,就挤进剩下这间对付一晚?” 听到这里,只见白仁敏和阿米塔娜的脸都不约而同地“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白仁敏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你这小奴,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厮赶忙辩白道:“这可是小少爷您让小的讲的呀!这怎么就不是一个好法子了?小少爷不必再担心姑娘去那睡满了形形色色男人的腌臜地儿,姑娘也不用担心小少爷这么晚还要跑出去的危险了。那仨老师傅都一起住得,怎么到了您二位这儿就不成了?” 第139章 白龙微服(三) 平日里一向热情大胆的阿米塔娜听了这番话,早就又羞又臊得涨红了脸,她别过身子去,提起自己的包袱就要朝下房的方向走。 白仁敏赶忙将她拦住,然后训斥那小厮道:“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阿米塔娜一个姑娘家,岂能跟那帮大老爷们儿比?” 接着,白仁敏顿了顿,道:“米娜,你快些回来罢,若是我这小厮方才的话冒犯你了,我替他向你赔罪。” 白仁敏说着,作势便要揖礼。 阿米塔娜见状,赶忙阻拦道:“阿敏少爷快别折煞奴了,这如何使得啊。” 然而另一旁的小厮又添油加醋道:“哎呀,小少爷和姑娘就别争执了,咱们这都是一块儿出来行商的,这行商的队伍里头遑论什么爷们跟姑娘呢?要让奴说,您们若就这么谦让、争执下去,那真得到后半夜了。” 正在三人争执不休之时,有位店伙计从楼下走了上来,见到白仁敏立即上前做了个赔罪的手势,道:“爷,您们的人都住下了吗?真是不巧,前头我们东家漏给您算了一个铺位,方才小的去下房中点算,发现通铺里头的人已住满了。” 说着,那店伙计抬头看了看三人的脸色,赔着笑道:“如今天色晚了,这附近也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住店了。若是您几位不嫌,可否在上房中稍挤挤?小的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我们掌柜的说了,明日结算房钱的时候,给您少算两位。若是您几位晚上还要用饭,那小的便去吩咐后厨帮您多备几道好菜。爷,您看?” 听了这话,白仁敏和阿米塔娜二人面面相觑。 方才俩人还是争执不下,没想到如今下房竟已没有铺位了——这下倒是真得如白仁敏的贴身小厮说的一般,他们二人如今只能同挤一间厢房了。 于是白仁敏当即摆了摆手,道:“罢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按你们掌柜的说的办罢。” 那店伙计一听,这下可算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桩难事,便眉开眼笑道:“哎、哎,谢爷您体恤。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替您准备好酒好菜,您几位一共多少人用饭啊?” 白仁敏便吩咐自己的小厮去挨个儿询问下头的人,若是想自个儿或者几个凑在一起吃顿便饭的,就随他们安排去。然后自己则是要带着阿米塔娜和四位掌眼师傅一道用饭。 店伙计和小厮听了吩咐便一道下楼去了,只留下白仁敏和阿米塔娜还站在原处。 如今阿米塔娜拎着自己的包袱,哪儿也去不得,并且还一脸窘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白仁敏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鼓起勇气故作轻松道:“米娜,你也听见那伙计方才说的了,如今也只能按照我那不懂事的小厮说的办了。” 只见他一边说着,面上一边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另一旁的阿米塔娜也微微别过了身子,不同往日那般,只一副十分羞怯的样子,两颊红得像是熟透了的山楂果子。 白仁敏见状,赶忙又补充道:“米娜,你方才也听见了,这附近一时半会儿也再寻不到别的店家,咱们二人只能一道对付一晚了。你若是实在不好意思、就先进去,我到了晚些时候再进房里去。你放心,我那小厮口风极严,只要他们没有瞧见,便不会有旁的人多说什么的。” “”阿米塔娜口中小声诺诺,白仁敏没有听清,于是小声问道:“米娜,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可否稍微大点声儿?” 阿米塔娜一听,更是臊得抬不起头来,口中又重复了一遍道:“我是说呀,咱们二人终究是男女有别、有些许不方便呢!” 白仁敏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啊,这个你不必担忧,那上房中又不是只有一张床,咱们两人都背过身去睡不就没事了?大不了我和衣而眠就是了。你放心,我白仁敏绝不是那等会做出逾距之事的人。” 阿米塔娜涨红着脸摇了摇头,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急躁,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另外,米娜也绝对相信阿敏小少爷的人品,也不怕旁人说道,只是、只是——” 白仁敏听了,则更是一头雾水,他有些疑惑道:“既然你不是担忧旁人,那是为何?你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讲出来便是了,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呢?” 阿米塔娜因着白仁敏的直率更加感到羞涩了,她的手指十分拘谨地绞着衣角,很是腼腆道:“啊呀,是女孩子家的事儿,阿敏小少爷教米娜如何大声说得出口嘛!” 白仁敏听了,先是感到有些疑惑,心道有什么“女孩子家的事儿”让一向直爽外放的阿米塔娜如此羞怯、不好意思言明? 他瞧着阿米塔娜面上一副仿佛在责怪自己的表情,于是又细细琢磨了一番,想到每月自家母亲总有些身子不爽快的日子,他每每去请安时问起,家母和服侍嬷嬷又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就如眼前的阿米塔娜一样。 白仁敏这才恍然大悟,面上的红色又加深了几分。 虽然现在想明白也不算晚,但白仁敏觉得自己总归是作为一个大老爷们,对着一个姑娘再三询问她不方便的日子,这怎么想怎么觉得自个儿唐突了,像是登徒子。 但这也不怪白仁敏,毕竟白府中本就少女眷,他能接触到的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嬷嬷,恐怕连侍婢都没有几个。至于这姑娘家的事儿,教他如何能明白呢? 白仁敏心道,既然阿米塔娜的身子是这等情况,那便更不能教她去那下房的通铺和一群满身臭汗的粗鄙男人同住了。 于是,他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轻咳了两声,道:“咳,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早说嘛。呃米娜你是想独自在房中梳洗罢?” 见阿米塔娜点头,白仁敏继续道:“你放心,这个好办。到时候我出来在客栈里头转悠两圈儿便是了,定然不会唐突了你去——如今可还有旁的顾虑么?一并讲出来,我瞧瞧如何解决。” 见白仁敏拍着胸脯保证着,再加上他作为自己的少东家,一再为自己着想,若是再不应便是有些不识抬举了。再加上阿米塔娜心中也确实相信白仁敏的为人,这才羞赧地点了点头。 白仁敏见阿米塔娜终于是勉强应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于是便领着她一道进了厢房。 谁知二人一进入厢房,就马上傻了眼。 原来,这间上房与洛安京寻常客栈中的上房不同。 在京城客栈的上房都十分宽敞,房间分为内厢和外厢,外厢有茶桌或者炕铺,内厢也大多设置一至两个床铺,梳妆、洗漱等一应陈设俱全。 但是眼前的这间“上房”显然是不够格儿的。推门进去便一眼望见厢门的正对面只有一只小炕,边上是一个极窄的、仅容一人躺下的床铺,另一边放着一只小几,小几的边上有只可供住店之人泡澡的大木桶。 而且这间厢房的面积十分狭小,摆放了这几样家具之后,教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 白仁敏和阿米塔娜一前一后地跻身进来,瞧着这间厢房面面相觑,二人想要转个方向将行李放下,都觉得转不开身子。 阿米塔娜窘迫道:“这、这里头仅有一个床铺,还如此狭小,咱们俩人可如何同住?不若阿敏小少爷您先下榻在这儿,米娜自去寻个地儿罢。” 说着,阿米塔娜便要推开厢门出去,白仁敏眼疾手快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她。 “如今这般晚了,还能到哪儿去寻住处?” 白仁敏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把将阿米塔娜手中的包袱夺过来,对着她道:“你既然身子不方便,那今晚就睡在榻上。” 说着,白仁敏就讲阿米塔娜的包袱放在了床上,然后将自己的包袱放在了正对着门的小炕上,这才满意道:“行了,就这么安排,我今晚就在炕上对付一下。待明日咱们进了凉州城,我再带着大伙儿寻个大点儿的客栈好好歇息。”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白仁敏打开了门,只见着自己那贴身小厮站在门外,道:“小少爷,下人们还有货物跟马匹都已安顿好了。还有那四位师傅也都安置好了,您跟塔娜姑娘这边儿可有什么麻烦事儿吗?” 白仁敏训斥道:“什么塔娜姑娘,将人的名字叫得不伦不类。——我们这儿也安顿好了。” 这时,阿米塔娜在白仁敏身后听了,噗嗤一笑,道:“罢了罢了,他不过就是不明白如何称呼胡人的名字,又想显得亲切些嘛。” 接着,她对着那小厮道:“往后你也唤我米娜便是。” 那小厮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白仁敏恭敬道:“小少爷,那小的现在可要去传膳?” 得到了首肯之后,那小厮便转身去了下头的大堂,接着又分别去楼下的下房和另外一间上房唤了那四个掌眼师傅。 片刻之后,白仁敏和阿米塔娜、以及这四位掌眼师傅终于一道坐在了客栈的大堂中用晚饭。 此刻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每张桌上都坐满了来往办事和做生意的人,大多数人都在高谈阔论,还有的则当场劝起了酒,大堂内一时间嘈杂异常。 小厮早替他们安排好了桌子,桌上也摆好了酒菜。 一眼望去,酒是在凉州一带较为寻常的青稞酒,桌上的几道菜也是寻常的农家小菜;桌子的正中有一个小竹筐,里头摞着满满一筐杂粮馒头,每人的面前都有一副吃饭的碗筷和一只喝酒的大碗。 白仁敏瞧着桌上的菜色,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一旁的小厮赶忙对着另外的四人赔笑道:“小的去问过了,这些都是咱们东家特意跟店家吩咐过的、店里目前所供最好的菜式了。只因着这儿是乡间小镇,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自然比不得京城。几位大人,今日就先赏个脸、凑合着填填肚子,等明日进了凉州城,咱们东家再请各位豪饮——” 尉迟怀自是全然不在乎,他根本连桌上的菜色瞧都未瞧,也未曾仔细听小厮讲了什么,只是目光被远处高谈阔论的人吸引了,偏着头听着他们在讲些什么。 乐方元老爷子显然是个明事理的,他知晓虽然白仁敏的贴身小厮对他们讲得客套,白仁敏这个少东家对他们几位掌眼师傅也是尊敬有加,但自个儿终究是受人所雇,白仁敏终究还是整个商队的东家,此番客套罢了。 所以乐方元便赶忙应道:“不打紧,不打紧。跑商嘛,只要有口饭吃、有地儿住,对咱们来讲便是好的。” 另外两个中年的掌眼师傅也附和道:“是啊,咱们跟着东家,没什么可挑剔的。” 白仁敏听了,这才满意地拿起一壶青稞酒倒入了自己面前的酒碗中,众人也随着他的动作各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白仁敏端起酒碗,朝着余下的几人道:“明日咱们还要赶路,旻白又一向不胜杯酌、怕贪杯误事,因此这第一碗,就权当咱们互敬了罢。” 语罢,白仁敏便率先举起了酒碗,将碗中的青稞酒一饮而尽。 余下的几人都齐声叫好吗,然后也都将自己面前碗中的青稞酒喝干了。 众人喝罢了酒,白仁敏便教大家不必拘谨,招呼着众人放开了用膳便是。众人这才同白仁敏一齐动了筷子。 白仁敏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阿米塔娜和尉迟怀,他们二人接着是周道平和常炳才,白仁敏的正对面则坐着乐方元。 许是因着白仁敏方才所讲的话,其余的几人都很有节制,并不曾饮多少酒,但是坐在白仁敏右边的尉迟怀却是一口酒、一口菜地吃着,他面前的酒壶不一会儿便见了底。 酒壶里头没了酒,尉迟怀竟又起身对着大堂另一头的店伙计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空酒壶,示意对方再为自己打些酒来。 第140章 鹤唳风声(一) 白仁敏见状,笑着对尉迟怀道:“我只觉得这酒的酒劲大得很,故而不敢多饮,未料想怀兄弟竟这般好酒量,旻白敬服。” 尉迟怀闻言,对着空酒壶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淡淡道:“东家莫怪,尉迟某自小饮惯了酒,倒还嫌这青稞酒有些不够烈呢。” 一旁的周道平一向都很是老实本分,从不敢做出什么与旁人不同的举动,他乍然听了尉迟怀这番在他看来十分“忤逆东家”的言语,以为二人之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未免二人争执,周道平赶忙打着圆场道:“东家统领整支商队,又要顾及各方各面,年纪轻轻就如此谨慎,是咱们之幸;尉迟兄弟更是年少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也豪爽些。” 白仁敏听了,瞬间明白了自己方才的话令众人都拘束了,于是哑然失笑道:“周师傅何故如此拘谨?旻白只是律己罢了,不成想竟让几位师傅听出了旁的意思。大家不必在意旻白,放开畅饮便是。” 说着,白仁敏又举起酒壶朝着自己面前的酒碗中倒了小半碗,道:“教几位师傅误会了,旻白自罚一杯,大家自便。” 说完,他将碗中的小半碗酒一口喝干了,这时桌上的氛围才渐渐热络了起来。 白仁敏同阿米塔娜和另外三位掌眼师傅一道边吃边聊着,唯有他身边的尉迟怀一直没有讲话,反倒是自顾自地斟着酒,侧着脸仿佛在听旁人讲话。 白仁敏注意到了尉迟怀的举动,于是将一碟菜往他的面前推了推,道:“怀兄弟,你怎么尽顾着独酌独饮?咱们都跑了一天了,这才喘口气儿,好多你也要吃些热乎的饭菜,垫垫肚子啊。” 只见尉迟怀不动声色地将头偏了一点儿过来,伸箸在面前的小碟中随便夹了一筷子菜以作掩饰,然后对着白仁敏面不改色地低声耳语道:“嘘——东家先莫做声,且细听听怀身后第二桌人的言语。” 白仁敏闻言虽很是疑惑,但他也十分好奇地支起了耳朵。 大堂内十分嘈杂,白仁敏他们虽同不远处那桌的几个男子之间只隔了一桌,他们讲话的声音也不小,但四周也是此起彼伏的劝酒和吆喝声,待传到这边来,白仁敏却只能依稀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儿。 “这是宫里的旨意本来谁都没有办法还在顾虑白家自以为掌握了西戎全部的生意妄想霸占今后所有的那几家居然还跟着凭什么他们一家独大?” 白仁敏骤然听见了自家的名号,他微微侧过了一点头去,朝着尉迟怀方才所讲的那桌的方向瞧了一眼,隔着人影只见一个华服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的方向,高谈阔论着什么。 接着,白仁敏又瞧见那男子斜对面的另一个稍年长些的人也准备开口。 他只觉得那人十分面熟,但是因为白仁敏侧着脸,他们讨论的又是自家的话题,所以也不敢细细打量,只能听着那人说道:“且教他们顾虑着一群匹夫!咱们这回去了西戎各部马种、钱财还不全部被咱们收入囊中?他们那群人还在京里,到时候知道了教咱们捷足先登哈哈哈!” 那名稍年长的男子仿佛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引得他们一桌子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对面的常炳才有些吃醉了,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来到了白仁敏身边朝他敬酒。 白仁敏心道来得正是时候,他借着同常炳才对饮的功夫以袖遮面,微微地转过头去瞥了一眼那桌的主位之人。 人影窜动,白仁敏定睛一瞧,只见那主位上头赫然坐着的竟是一向负责南边儿海产生意、先前公开表面对引进马种之事势在必得的林家家主! 白仁敏心道,旁边那几个瞧着眼熟的,想必就是林家家主的叔伯兄弟了。 前一阵子各家商号都没了动静,白仁敏本以为林家也偃旗息鼓了,但是他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能在此地同他们遇上,还恰巧又听闻了他们方才谈论到引进马种之事——如此想来,林家定然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了。 这时,常炳才喝完了酒,拉扯着白仁敏,口中醉醺醺地说着感谢东家赏饭吃的话,众人对他好一阵子劝,他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白仁敏回过了神来,瞧着身边的尉迟怀正一脸玩味地瞧着自己,方才是他提醒自己去听林家人的言语,如今又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想必定是也听见了那林家人的言语了,只是 ——等等,他是如何知晓林家那番有关引进马种的话同自己有关的?! 白仁敏心道,此次出行自己可没有透露出一丝真实的目的,甚至先前寻他们几个掌眼师傅来时,所借由头也只是因着想要去西戎做珠宝生意;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对这几个人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还用了化名! 难不成这尉迟怀早就看出了自己白家小少爷的身份、以及此去西戎的真实目的? 白仁敏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只觉得不应当,他十分惊恐地望向尉迟怀,只见对方瞧见自己恐慌的眼神,只挑了挑眉,狡黠一笑,便云淡风轻地转过了头去同桌上的另外几人吃酒。 阿米塔娜就在白仁敏的左手边,她注意到常炳才方才来敬完酒之后,白仁敏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 她以为白仁敏是不胜酒力,或者又兼具对常炳才胡搅蛮缠的醉态感到不满,于是轻轻扯了扯白仁敏外衫的衣角,对他咬耳朵道:“阿敏小少爷,您是感到不舒服吗?若是实在难受、不高兴继续待在这儿,米娜先扶您回去罢!” 白仁敏此时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他勉强对着阿米塔娜挤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因着这青稞酒的酒劲太足” 说着,白仁敏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于是他便佯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如烂泥一般、径直歪倒在了右手边尉迟怀的身上。 只见白仁敏一手搭着尉迟怀的肩膀,一手拎起了后者面前的酒壶,对着他道:“怀兄弟、真是,你真是好酒量,来啊!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白仁敏一边佯装醉态大声喊叫着,一边举起那酒壶就要往尉迟怀的嘴里灌,然后不着痕迹地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你架着我出去,咱们去后头的马房聊聊。” 尉迟怀会意,像是早料到了一般,嘴角扯起一个不被旁人察觉的笑容。 众人显然是被白仁敏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赶忙一齐上前来就要扶白仁敏回厢房。周道平的心中更是直打鼓——自己这东家的酒量怎么如此之差?居然没两杯便醉成了这副模样。 “不——!你们都走开、走开!我就要与怀兄弟一个人畅饮!”白仁敏眯着眼瞧见了众人的动作,赶忙装着醉、出言阻拦道。 尉迟怀架着白仁敏歪在自己肩上的身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对着众人道:“无事,大家不用帮忙,继续用饭罢。尉迟某且带着东家出去醒醒酒,马上便回来。” 语罢,尉迟怀便架着正装作烂醉如泥的白仁敏,不由分说地转身从大堂走了出去。 为了掩人耳目,白仁敏随着尉迟怀一路踉踉跄跄地朝着大堂后头的马房走去,他留意着身后并没有人跟着出来,转了个弯,待附近彻底没有旁人了之后,白仁敏这才摆正了身子、理了理衣衫后,与尉迟怀并肩寻到了一个隐蔽之处。 尉迟怀站定,轻声道:“东家硬拉了尉迟某陪您演这出戏,还来了这等掩人耳目的地方,所为何事?” 白仁敏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看。他拿不准尉迟怀的态度,心道与其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问了来得省事些,于是轻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地反问道:“那么你呢?方才教我留心后头那桌人的谈话,又是所为何事?” 尉迟怀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尉迟某只是为了给东家您提个醒——” 说着,他又凑到了白仁敏的耳边,轻声耳语道:“您的动作可得麻利点儿了,不然恐怕您的猎物,就快成为旁人的囊中之物了。” 白仁敏听了这番话心中陡然一惊,心神不稳,有些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口中勉强应道:“你在说些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听不大懂。” 尉迟怀听了,淡淡一笑,又凑上前道:“既然我都好心提醒您了,您也别再装了。倒不如好好儿地想想对策,如何才能占得先机。瞧那帮人的架势,应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望着白仁敏依旧是一脸防备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道:“白小少爷,我说的没错?” “” 白仁敏没有说话,反而是趁着尉迟怀近身之时,突然捉住对方的手,将之扭到了他的背后,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架在了尉迟怀的后颈上。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跟着我又有何目的?” 见着白仁敏一招转为攻势,尉迟怀仰天大笑道:“我果然没有跟错人。小东家,我是来襄助您大展宏图的,快放开我。” “你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再决定要不要放开你!” “好罢。”尉迟怀背对着白仁敏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尉迟怀,没有像您一样用化名。我也是一早知晓了您是白家小少爷,所以才来应征掌眼师傅的。” 白仁敏有些不解,道:“可是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你,你是哪家府上的?另外,我派出去寻人的伙计并不是白家外宅和商号相熟的面孔啊,你又是如何得知?” 尉迟怀摇了摇头,道:“我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更没什么名号,就是说了我父母的名字您也不知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先解答您的另一个问题罢:小少爷派出寻人的那些仆从虽面生,但是却不难查——只要有心,派人稍盯着些,看看他们去了哪些地儿、如何交差,便不难知晓他们到底是为谁办事的。” 白仁敏听了,心下一惊,已在心中责怪起自己办事不周来。 “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另外三个掌眼师傅也已经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了?” 尉迟怀略想了想,否定道:“据我观察不像。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是要有心之人留意着才能查出来。您给的工银颇丰——所以我想,如果不是同我一般怀着目的,那么另外的几个老师傅应是只想拿工钱办事罢了。” 听到这里,白仁敏又紧张了起来,赶忙问道:“说,你混进我们商队究竟有什么目的!” 尉迟怀略带玩味地笑了笑,反驳道:“我的眼力也是小东家您亲自认可的,怎就能说是‘混’进了的呢?” 听了尉迟怀这番话,白仁敏将手中的匕首又朝尉迟怀的脖颈上贴了贴,带着些许愠怒道:“少跟我嬉皮笑脸地打马虎眼儿!” “好好好,我这就讲,您别生气嘛。只是说来话长——” 说完这句话,尉迟怀收起了自己玩世不恭的态度,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小少爷瞧了我的姓氏竟一点儿也没想到什么吗?我们尉迟氏本是西戎最北的边境中一个小部落里的寻常姓氏。” 白仁敏听闻后,惊讶道:“你是西戎人?为何你的长相与寻常大齐汉人无异?” 尉迟怀苦笑了一声,道:“这也是分部落的,我们部落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像阿米塔娜那样浓郁的胡人长相。几十年前我们部落遭到了北方的蒙兀鞑子偷袭,导致全族被灭,只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妇孺幸免于难,其中就有我的祖母。” “有的人逃去了别的部落寻求庇护,而我的祖母当时已有了身孕,我祖父又不幸在战争中战死,所以她不想再待在这个伤心之地,便选择跟着西戎的商人来了大齐。后来她在大齐安顿了下来,生下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与我母亲生下了我。” 第141章 鹤唳风声(二) “所以这同你进到我们商队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呢?”白仁敏疑惑道。 背对着他的尉迟怀稍顿了顿,口中掩饰不住激动道:“我是来替祖母报恩的。听我父亲讲,当年祖母其实是在逃亡的路上、躲避鞑子的追兵之时,幸好碰到了那支商队,得了商队首领的庇护,这才能平安地抵达大齐。不然真不知她一个孕妇,如何能幸免于难。” 白仁敏静静地听尉迟怀诉说着他自己的身世故事,手中的匕首不自觉地松了松。 “由于我祖母当时十分害怕,在路上也未曾同他们有过交流,因着听他们会讲些西戎别的部落的语言,本以为他们是西戎的商人,但后来细问之下才知晓他们是大齐人。在他们抵达了大齐之后,那伙商人将我祖母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客栈之后便扬长而去了。我祖母未来得及问他们姓名,所以后来一直想着要找到这支商队、亲自向他们的首领道谢。” “但是我祖母后来都再没有在京城里遇见他们了,只到了最后才听着旁人描述,觉得好像是寿恒义的商队。但是她一介老妇人,我家那时又一穷二白的、没有拿得出手的谢礼,总也不好因着这点儿小事直接去府上寻,没得叫人当成疯子赶出来。于是她临终前将此事托付给了我父亲,令我父亲继续完成她的遗愿。” “可我父亲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做工的,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四处打听。我从小也听闻了祖母讲起此事,又偏家中仅有我会些旁门左道的,于是我便时常趁着空闲的机会就去京中各家的商号或者府宅附近去瞧。经过多番打听、加上比对我祖母临终前对那支商队的描述,我后来便认定了当年应是您的爷爷或者太爷爷在去西戎行商之时救了我祖母。” 白仁敏仿佛听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一般,十分错愕道:“呃,既然如此,你也应知晓我家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府第,直接请你父亲登门来问便是了。再说了,这其实真是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又何须费这般功夫?” 尉迟怀却摇了摇头,道:“可能这件事在小少爷、甚至您家老爷的眼中都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当年国破家亡、夫君崩逝的我祖母来讲,这确实是大恩一件。” 说到这里,尉迟怀又低下了头,因为他被反剪着手,所以白仁敏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语气有些懊恼道:“只是我家一直清简,拿不出像样的谢礼来。祖母倒是有些珠宝手艺,但当年在京里总寻不得用处,闲暇之余只能教给了父亲和我。” “到了前一阵子,我听说北方的战事吃紧,宫里头的大人命皇商们想法子引进西域马来对抗北边的蒙兀鞑子,听闻各家商号自然更是摩拳擦掌,我便想着若是能进您家的商队,起码能暗中襄助一二,若真能引进西域马,也好助大齐打败那帮鞑子,以慰我尉迟氏当年灭族之恨。” 尉迟怀说到了这里,身子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牙齿恨恨的咬着,“咯咯”作响。 只听他接着道:“后头我便一直瞧着您家商号的动静,但是却始终不曾听闻白氏要派出商队的消息。于是我只能日日盼着、盯着,结果转眼又听说有人高价雇掌眼师傅,我细查之下竟是发现是小少爷您的派出的人。因此,我心想着就算不能为马种之事出力,便就是帮着您做别的生意也是好的——这识得各色珠宝的功夫总算能派上用场了,于是我便来毛遂自荐,后来就被您选入了商队中。” 白仁敏听后,若有所思道:“想不到事情居然是这样的跌宕起伏。” 只听尉迟怀继续讲道:“后来我进了您的商队,观了几日发现有许多不寻常之处:您作为白家的小少爷,平日里做的就是西戎生意,若是真心想做那珠宝生意,何须要掩人耳目、还取了个化名?所以我仔细观察了您所带之人的言行和队伍的规模,隐隐猜测您许是要借着由头,做些别的更大的生意。再结合先前的消息,怀私以为小少爷胸中怀着大志呢。” 虽然尉迟怀没有明说,但是白仁敏已知晓他必然是看出了些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笑了笑,淡淡道:“想不到怀兄弟的观察力如此敏锐,倒是颇有番见解。” 说着,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匕首稍往袖中撤了撤,然后松开了反剪着尉迟怀的双手。 待尉迟怀转过身来,白仁敏朝后头退了一步,向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是白某误会了怀兄弟,方才多有得罪,现在向怀兄弟赔礼。” 尉迟怀正呲着牙揉着自己吃痛的手腕和手肘,见白仁敏向自己行礼,也顾不得手臂的酸痛,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口中直道:“东家快快起来,这如何使得?真是折煞了怀。” 白仁敏却道:“先不言你口中祖母获救之事是否是我祖父做下的,但凭着我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反绑了你,还以匕首要挟你的性命开看,我这罪请得不冤。就算你真是要报答我们白氏,我也不能对你如此无礼啊。——若要旁人知晓了,定会觉得我待人鲁莽,岂不寒了心去么?” 尉迟怀听后极为感叹道:“想不到东家虽与我同岁,却还待我这般真诚。而心思就更是缜密,考虑事情也十分周详、谨慎,怀某敬服。跟着您真是怀之幸事。” 这时,只见尉迟怀又躬身对着白仁敏行礼,道:“还请东家恕怀先前礼数不周之罪。我为了试探您,所以举止多有轻浮,言语间也总有冲撞,但那些话全都不是我的本意,请您莫要往心里去。” 白仁敏轻轻笑了笑,道:“怎么会?你愿意助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仁敏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怀兄弟能在旁人面前依旧装作先前那副不认识我的模样,若教旁的那些人瞧出了端倪,很多事儿可不好办呢。不知怀兄弟能否赏脸?” 尉迟怀立马答道:“自然、自然!您放心,我绝不会向除咱们之外的第三人透露出东家的真实身份的!东家若是不放心,怀同您击掌为誓言——” 他的话音刚落,两名少年都举起手击了一掌,随后相视而笑。 白仁敏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如今只能先委屈怀兄弟在仁敏手下帮衬,待此次行程结束、咱们回到了京中,仁敏当亲自带怀兄弟和令尊入府去见我祖父,到时候你们尽可将往事问清楚了,怀兄弟看这样可好?” 尉迟怀闻言喜上眉梢,他立马又行了一个大礼道:“谢东家成全,适时怀与家父自当带着谢礼去拜会恩公!” 白仁敏赶紧将尉迟怀扶了起来,口中直道“言重了、言重了。” 这时,尉迟怀一边松快着酸痛的手腕,一边道:“只是东家,方才我听见隔壁那桌人好像也是京城的皇商,他们显然也是打西域马种主意的。我听着他们的措辞,似乎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东家若是有意,不如早日提防为好。” 白仁敏听了,微微笑着道:“自然是要提防着的,仁敏还要感谢怀兄弟提醒了我。——得亏着是你的耳力好,我本都未曾注意到那桌子人。他们也是京中的皇商林氏,先前做的是南边儿的海产生意。宫里传了话来之后,也是他家的公子最早放出话来,说是自家有意于此。” 尉迟怀对着大堂的方向嗤笑了一声,道:“怀方才还听见了他们诋毁东家的话呢,瞧那大话说的,凭他们也配?——还说什么到时候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东家,您先前可知晓他们林家也出发了么?” 他的这番话却给白仁敏提了个醒儿,只见白仁敏摇了摇头,冷笑道:“先前说自己有意的时候那般大张旗鼓,如今却是悄悄儿地出了门,我倒不知晓他们有这等城府跟野心。只是我不知晓他们有何等计划、去西戎之后要走什么路线。如今想来,若是想办成事儿,必得抢在他们前头去面见了各部落的首领,我们才有可能占得先机。” 尉迟怀也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却又脸色一变,道:“哎呀,东家既然认出了他们,那想必他们也早瞧见了东家罢?” 白仁敏微微一笑,摇着头道:“应该还没有。方才大堂里人多口杂,我也只是掩了面、稍微侧过头去瞧了一眼。而且这次我出来带着的仆从和护卫可不是白家商号经常在外头露脸的面孔,他们应该还没有注意到咱们。” 尉迟怀道:“那便好,不过也要小心避着,免得教他们认出来。若东家想占得先机,必得先他们一步到达西戎才行。如今那林家在明,咱们在暗,咱们正是处在个有利的好时机呢。” 白仁敏闻言,点头道:“不过好在现在咱们与他们同在一个客栈中,若是他们有何动向也可随时掌握。咱们明日就要启程去凉州城中了,到时候也得提防着些与林家错开了走,最好是在他们前头。” 白仁敏心中念着先前父亲的嘱咐,又因着是自己第一次独自带领商队出来,所以此次出来对旁人都存了几分提防——此刻也不例外,他虽信了尉迟怀先前的话,但却也并不想将自己的计划对他和盘托出,只是顺着他的话讲讲罢了,心中自有别的考量。 白仁敏心下有些隐隐的后怕,自己的那些小动作本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怎的这么轻易就教尉迟怀这个旁观之人给瞧了出来?若别的商号有心 白仁敏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盼着自己的动作能再快些,只要快过旁人,便不怕被瞧出目的来。毕竟这做生意,不就是要先机制胜么? 现如今他可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 尉迟怀听了白仁敏的话,眼珠转了转,像是灵机一动,道:“怀倒是有个法子,但有些不地道罢了,不知东家” 白仁敏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你且说来听听。” “东家如今无非是想在林家出发去凉州城之前便先他们一步动身,那只要派个人去盯梢着便是了。” 白仁敏的眉毛挑了一下,他望向尉迟怀,迟疑道:“这” 尉迟怀又露出了他先前那副狡黠的笑容,“若是东家愿意,怀愿主动请缨。另外,我还能想些法子听听他们的墙角,仔细留意他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尉迟怀还没说完,白仁敏便赶忙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左右瞧了瞧,然后拉着尉迟怀往马厩的深处走了些,道:“你后头说的那些倒是不必了,都不是君子所为。只是若说盯着他们的动向,你要如何做?——这可能整夜都睡不好的。” 尉迟怀摇了摇头,道:“这个倒是无妨,我钻营旁门左道惯了的人,无须东家费心。只要您一声令下,再为我准备几壶好酒,就是让我不阖眼盯着那林氏坐到天明,明日一早怀也一样能精神百倍。” 白仁敏听了,轻笑道:“怀兄弟倒真是嗜酒如命的性子。” 接着,只见白仁敏正色道:“你我皆是豪爽之人,那仁敏便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夜就劳烦怀兄弟替我盯着,一旦他们有何动静,你速来我厢房报予我便是。仁敏等下自当去掌柜出寻了好酒,待咱们到了凉州自有赏银予你。只一点:切莫做那听人墙角之行。” 尉迟怀忙不迭地点着头,道:“这个好说,怀自当依照东家吩咐。” 白仁敏轻叹了一声,“只是今晚又要辛苦怀兄弟了。连日来赶路唯有你这个掌眼师傅是随我们一道骑马的,明日赶路你便坐着马车稍歇歇罢。” 尉迟怀点头应下,口中直道东家关怀。 白仁敏瞧了眼月色,道:“咱们出来的时间也不少了,若是再不回去,当心他们来寻。给他们瞧见咱们二人这样还得了?来,你虚架着我便是,回去就同他们讲我的酒已醒了——” 说着,二人便像是出来时一样、由尉迟怀搀扶着白仁敏回到了客栈的大堂之内。 为了掩人耳目,二人未在大堂做停留,而是径直由尉迟怀将白仁敏送回了楼上的上房中去,然后他再自个儿下来与阿米塔娜和其他三位师傅一道将饭用完了。 第142章 鹤唳风声(三) 阿米塔娜见着尉迟怀将白仁敏直接送回了厢房,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于是她迅速地扒了两口饭便起身告退了。 尉迟怀则一边同剩下的三位师傅饮了几杯,一边时刻注意着林家那桌的动向。 到了晚些的时候,他见着林家那桌子的人散了,于是也推说自己吃醉了酒,要先回去睡下,也赶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林家那些人的后头去了楼上。 阿米塔娜离了席之后,上楼后来到了她同白仁敏所居的厢房门口。她挂心着白仁敏现在如何了,又担心他别是醉得起不来床,于是先站在门前轻叩了叩,静静等候着。 不一会儿,只见厢门从内打开了一条仅容阿米塔娜一人通过的细小缝隙,从里头伸出了只手来,一把将她给拽了进去。 阿米塔娜被吓了一跳,她还未来得及惊呼,便感觉到另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覆上了自己的嘴,然后将嘴紧紧地捂住了。 原是白仁敏,他在阿米塔娜的身后将厢门一把关上,然后这才放开了捂着阿米塔娜嘴巴的手,转过身子来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阿米塔娜会意,皱了皱眉,轻声责备道:“哎,原来阿敏小少爷没喝醉。亏我还担心来着,您提前离了席,又一声不响地上来了。只是——您这是要做什么呀?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差点儿以为是什么贼人进来了。” 白仁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差不多了。方才是我失礼了,现在向你赔罪。” 阿米塔娜摆了摆手,自顾走到了那小炕边上坐下,道:“奴哪儿受得起?您快跟我讲讲,这么神神秘秘的又是装醉酒、又是不教我大声讲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米娜方才见阿敏小少爷接了常师傅的敬酒之后,脸色就已不大好了。呀,可是那常师傅有什么不对么?” 白仁敏也在炕的另一边坐下,摇着头道:“不关常师傅的事儿,是咱们此番去西戎的计划,恐怕有许多变数。” 接着,白仁敏便将方才自己关于那林家的所闻和同尉迟怀在外头所讲的话都复述给了阿米塔娜。 阿米塔娜听了之后,也十分感慨着,唏嘘道:“想不到那尉迟师傅竟然也是西戎人。阿敏小少爷您这趟啊,队伍中可还真是卧虎藏龙。” 出来了这么多天,白仁敏又要摆出一副东家的做派,所以也渐渐地没有先前在白府那么拘谨了,只见他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可是在暗指自己么?若是这样说,倒也没错。” 阿米塔娜也骄傲地一笑,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可不。只是那林家,他们商队中的人比咱们要多,对西戎也尚不熟悉,未必会比咱们的脚程快。” 只见白仁敏正色道:“那也不能心存侥幸。好在尉迟兄弟已经答应了会帮我去盯着他们一行人的动静,只要天一亮、咱们比他们早一步出发就好。” 但是转眼间,白仁敏的眉间又染上了一层担忧的神色,道:“只是不知道那林家是要用什么法子去引进西域马种,我不信他们竟能凑足了现银。这样一声不响地独自跑来,定是有什么奇招妙计。” 阿米塔娜轻笑,“这有何难?阿敏小少爷为了先人一步,都已让尉迟师傅去盯着了,怎么还不顺便让他听个两耳?” 白仁敏却是摇了摇头,“不可,听人墙角不似君子所为。” “那阿敏小少爷派人盯梢就是君子所为了?人去都去了,听点消息不也是顺便的事么?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若是觉得亲自做这种事不好,那米娜替您去跑一趟、给尉迟师傅知会一声便是了!” 阿米塔娜说着,跳下炕后转身就要出门去。 白仁敏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拉住了,面露难色。 “哎,别急嘛。我若要去,自己去便是了,何须要劳动你一个女儿家替我跑一趟?你、你容我想想——” 阿米塔娜坐回了炕上,支着半边脸盯着白仁敏道:“这有什么好想的?阿敏小少爷,您若再犹豫,就要到后半夜了,别到时候真失了先机。” 白仁敏被她这话一激,“腾”地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自去便是,何须到后半夜?” 接着他又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正好我借着这个由头出去转两圈儿。米娜你、你既然身子不爽,便留在房中好好休息罢。若是有需要,我一并下去吩咐那店伙计打了热水来” 阿米塔娜听闻这话,双颊酡红着点了点头,刚刚还一直在怂恿白仁敏的那副果敢表情瞬间变得柔和而娇媚了起来。 白仁敏算着时辰,想来现在大堂中的人应是都用完了晚饭,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厢房,先是去楼下吩咐店伙计打些热水到他们房中,然后又朝楼上走去,打算一层层地寻尉迟怀。 客栈中能住人的楼层一共有四层,白仁敏他们所住的地方在第三层。 大堂是一楼,同在一楼的下房通铺在大堂的后头,与大堂的后门连着;二层至四层在大堂的正上方,中间有回旋的楼梯相连。 二层都是中房,三层和四层才是上房。以林家的阵仗来看必然不可能委屈自个儿住在中房,所以白仁敏想也没想,先是径直爬上了三楼。 白仁敏一边蹑手蹑脚地在客栈的通道中行走着,他要一边寻找尉迟怀的身影,又要兼顾着脚下,防止这客栈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免得惊动了左右厢房中主的住客,到时候人没寻到,反而是先暴露了自己。 走廊上虽没什么人了,但好在这个时间还不算太晚,白仁敏经过各间厢房时能听见里头传来人说话的动静,加之偶尔店伙计会上来给一些房客送毛巾热水一类的东西,所以他自己走来走去的声音倒也不算很明显。 白仁敏正小心翼翼地寻着,忽然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对着自己叫道:“爷,您这是迷路了吗?要不要小的带您找找自个儿的厢房?” 白仁敏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看清身后之人原来是店伙计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吃醉了酒,走错了楼层。我这便上楼去了。” 白仁敏在三层确实没见着尉迟怀的身影,未免这店伙计同自己说话的动静惊动旁人,于是便推说了两句,转身上了四楼。 因着先前已在三层耽误了些时辰,现在到四层后又晚了些,外头月色已浓。 夜深人静的,大多数房客都已歇下了,白仁敏独自一人走在廊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他绕着木廊转了半圈儿,在什么犄角旮旯都寻了一遍,也未找到尉迟怀。正当白仁敏一筹莫展之际,只听着天井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唿哨声。 客栈的结构是四面环廊,中空是个小院儿,上头有个天井。 白仁敏走到廊桥的扶手边,朝着那唿哨声传来的地方向上抬头看去,只见着屋顶上露出了半张少年的脸。 那少年挑了挑眉,朝白仁敏点了点头,眼中含着融融笑意。 白仁敏则小心翼翼地翻身跨过廊桥的栏杆,站到了廊外的平台上。 为了尽量不教自己发出大的声响,他控制着通身的动作,踮着脚尖站在了廊桥的栏杆之上。 接着,只见白仁敏稳了稳身形,双手扒住那低矮的屋檐,深吸了一口气后用力一撑身子,然后十分敏捷地翻上了屋顶。 这时,白仁敏抬起头来,他面前站着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他苦苦追寻的尉迟怀。 “想不到东家这种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尊贵少爷居然还藏了这等好身手。” 尉迟怀低声说道,面上果然满是笑意。 白仁敏摇了摇头,也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那你真是小看了我,既是行商之家,怎能没有些身手呢?” 接着,他继续问道:“哎,你寻的这地儿视野可真好——真是一览众山小啊,方才我在三层时怎么不唤我?教我好找。” 尉迟怀道:“那时候还早,人来人往的;我又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躲着,确实没有注意到东家。方才我在这上头听到有人在廊上走来走去的,这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瞧,这不——一下就瞧见了您嘛。” 白仁敏也笑了笑,道:“也就是你,能想到躲屋顶上来。怎么样,那林家在哪个方向?这儿可方便瞧见么?” 尉迟怀蹑手蹑脚地一步一片瓦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朝白仁敏招了招手,道:“东家且随我过来一点儿,小心些脚下莫教下面的人听见了。” 白仁敏遂跟着他轻轻地慢慢挪步,如履薄冰一般,生怕步子重了被瓦片下面住着的人听见。 二人往前挪了一点儿,只见尉迟怀缓缓蹲下身子,鬼鬼祟祟地指了指二人脚下的瓦片,对白仁敏咬耳朵道:“林家人就住在这一片的厢房。我前头跟着他们上来的时候特意留意过了,咱们脚下的这间里头住着的,就是方才林家酒桌之上坐在主位的人,东家且瞧——” 尉迟怀一边讲着,一边轻轻地将手指着的地方那处的瓦片给掀开了。 只见透过这片小方孔,楼下厢房内的烛光透了出来。 方才本静悄悄的,结果瓦片被揭开后,里头的人轻声谈话的声音便传了出来,那声音仿佛是他们就在二人耳边讲话一般,白仁敏被突如其来的声响给吓了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 好在他稳住了心神,也同尉迟怀一般蹲下了身子,时刻注意着自己脚下的动静,大气儿也不敢出。 只见下面的厢房中陈设与白仁敏所居的厢房大体上一致,只见着林家的家主和那个稍年长的男子正一左一右地坐在炕上,旁边有把椅子,上头坐着的是另外一个在酒桌上说过大话的华服男子。 四周万籁俱寂,厢房中这三人讲话的声音传到白仁敏和尉迟怀这里依旧十分清晰。 只听那个年长的男子道:“要说咱们这次能来,还是得亏了大侄儿的主意好啊。” 那位华服男子暧昧地笑了笑,对着年长的男子恭维道:“瞧二叔公这话说的,您不也出了不少力嘛,父亲前些日子还同我说,若不是您给指路,咱们这趟来了也是白来——睁眼瞎。” 听了华服男子的话,想来那年长的男子便是林家家主的二叔父了。而他又称呼林家的家主为父亲,白仁敏倒是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认识林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显然并不是眼前这个人——想来这华服男子许是林家的庶子或者是外室之子罢。 那名年长的男子抚着自己的胡须,满意地拍了拍华服男子的肩膀,对着林家的家主道:“哎呀,我这侄孙里就数他最会说话了,尽捡人爱听的讲——不是我说,你那嫡子可不比他会来事儿呀。” 此话一出,白仁敏便明白了这华服男子必是林家的庶子之类,他同尉迟怀对了个眼色,瞧出了彼此眼中对于林家的探究之意。 只见那林家家主听了这话之后,表情变得晦暗不明,他摆了摆手道:“都是些不成器的,不提也罢。咱们还是说正事儿罢——”他说着,对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那华服男子会意,紧接着道:“二叔公觉得,咱们哪日进凉州城为好?我瞧着这地儿也没什么可待的,不如明日便出发罢。京中的人传了信来,说是白家联合了剩下的几家皇商凑了好些银子,正要往西戎来呢。咱们还是早些动身为妙,免得后头白家的人赶了上来,咱们功亏一篑。” 白仁敏乍一听见下头的人又提到了自家,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这时,他身旁的尉迟怀轻轻地拍了拍他,白仁敏一抬头,见着对方又是一脸玩味的笑意。 尉迟怀凑上来轻声道:“东家,您先前不是说这不是君子所为,怎的如今” 他的话还未讲完,便见着白仁敏面色铁青地望着自己,尉迟怀赶忙闭上了嘴。 “我如今便做一回小人!你要打趣儿等下再讲,下头正说到要紧处,你别打岔。”白仁敏轻声道。 接着,只听下头厢房中那个二叔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道:“侄孙儿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上午出发先前往凉州城罢。不过,到了那边还得去寻那个替咱们给银子做手脚的工匠。先前一直都是我联络的,到时候便由我和侄孙一道去罢,家主您声名在外,不便露面——” 第143章 蠢蠢欲动(一) 林家那二叔公的这番话中透露了许多事,白仁敏听到后,神情瞬间变得严峻了起来。 只见林家家主沉吟了一番,道:“二叔考虑的极是,我自是不方便露面的。只是咱们此次带了许多人马,让一群人跟着二叔恐有不便。不如咱们兵分两路,我带着大部分的人马先到凉州城中按兵不动,二叔带着林渺和几个手下轻装上阵,且去瞧瞧那批假银两是否已做好。若是好了,二叔叫他传个信来,我再带着人去将那批银子拉回来。” 那二叔公点了点头,满口应下:“自然听家主的吩咐,必不负所托。” 接着,他又满面笑容地对着一旁的华服男子,道:“那就辛苦了侄孙,先与叔公跑一趟。” 原来那名华服男子唤作林渺,他也笑着答道:“渺儿听二叔公的话,等咱们想看好了那批银两,我便快马加鞭赶回来给父亲报信。” 林渺的长相十分精明,一笑起来更甚,白仁敏和尉迟怀在屋顶上将厢内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林家的家主冷眼瞧着他们俩讲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天色已不早了,我也没什么再要交待了,二叔若是也没有别的事儿,便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巳时,你们叫上各自手下的人出发便是了。” 二叔公听了林家家主这话,便起身拱手道:“依家主吩咐,那我便告辞了。” 林家的家主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转向林渺朝他道:“你也回去罢。” 于是林渺笑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子行了个跪安大礼,道:“儿子告退了,请父亲也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好生歇息。近日天气转凉,可要儿子去楼下替父亲打些热水来” 林渺还未讲完,只见林家的家主已十分不耐地朝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自回厢去。” “是。” 接着,只见林家家主又顿了顿,强抑着怒气低声斥责道:“你姨娘真是不会教!我说了多少遍,在外头不要总自称儿子,也少叫我父亲——那老夫人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晓。你一个外头养着的孩子,更要懂事儿些,不然又惹得林家家宅不宁。” 林渺听了这话,立马又低下了头去,“是,渺儿知错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悲喜。 旁边的二叔公一听,赶忙打着圆场,赔笑道:“渺儿也是关心家主,到底还是您自个儿的骨肉,您也待我这侄孙太过苛责了。” 林家家主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指着林渺怒目圆睁道:“我太过苛责他了?二叔不是不知晓他姨娘当年做了什么事情?就是为着这事儿,老夫人、也就是我母亲,整日里拿着这事儿在族里点我、说我同我生母一般做派!就差将我的家主之位给自个儿夺去了!” 林家的家主说着,说到激愤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叔公赶忙上前去拍了拍林家家主的背,口中安慰道:“你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大嫂她那不也是为了勉励你嘛。你放心,她自个儿又没有儿子,这家主的位子定然只能由你来坐。” 林家家主咳着,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们且回去,都散了罢。” 见他如此说,另外的俩人也只能无奈起身告退。 二叔公先走了出去,林渺跟在后头,他一只脚正要跨出去,只听着林家家主又在后头低声吼道:“你轻点儿声回去,甭教老夫人手下的人碰见你从我这儿出去!” 白仁敏见这两人出去了,便抬起了头来,示意尉迟怀将瓦片放回去。 尉迟怀早一手拿起了瓦片,将瓦片按回原处后,一脸坏笑着对白仁敏道:“东家要不要再瞧瞧这出去的俩人会谈些什么?毕竟从刚才的话来听,他们俩似乎是关键啊。” 白仁敏也点了点头,跟着尉迟怀朝前挪了两步,只见他轻车熟路地又掀开了一片瓦,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白仁敏凑过去一瞧,果然见着那二叔公和林渺又进了一间厢房,那副架势像是要继续密谈一般。 于是两人的头又凑在了一起,暗中观察着下头的动静。 只见那林渺将房门一关上,径直又拜倒在了他二叔公的面前,口中直道:“多谢二叔公提携,总算让渺儿在林家有一席之地。” 二叔公连忙扶起了他,道:“哎,你这是哪儿的话?不过是一同办事儿罢了,咱们也都是为了林家嘛。” 林渺将头一瞥,忿忿道:“父家主他总不待见我,此番若不是二叔公向家主谏言,哪儿还有我跟着出来的机会?” 二叔公顿了顿,“你父亲家主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我那大嫂,也就是林家老夫人她治家一向严谨,她最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家主也是怕老夫人容不下你。” 只见林渺猛地将头抬起,白仁敏和尉迟怀都吓了一跳,赶忙把探出去的头往后头藏了藏。 好在林渺只是抬头望着他二叔公,眼中愤愤不平。 “家主当初不也是个外室的庶出子,被老夫人给抱了过来?他既遭过白眼,知晓那滋味,为何如今又要疏远、轻贱我呢?家主他自个儿风流,如今却又话里话外都在怪我娘勾引他!” 二叔公听了,吓得赶忙冲上前去捂住了林渺的嘴,“哎唷,我的小祖宗啊,这话你在二叔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教旁人,尤其是家主或大嫂听了去,只怕是林家再没你这号人啦!” 林渺冷冷一笑,“如今这副模样,又跟没我这号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二叔公叹了口气,道:“你们娘俩也是苦命的。只是你们的情况与家主当年不同啊:家主当年是全家那一辈儿里唯一的男丁,又是打小被我大嫂给抱了来当亲生的儿子养着的。如今的家主夫人早有了自个儿的嫡子,再加上老夫人又是何等的铁腕?——她定是容不得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遍的,其实家主这么做也是为你们考虑啊。” 林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没有说话。 二叔公瞧了眼林渺的阴沉的脸色,试探性地安慰道:“在我瞧来,这些侄孙儿里就数你最有头脑、能办事儿,此次咱们用掺杂的银两充数的好主意不也是你想出来的?总归家主也是看到了,所以才特意指了你跟着,没有叫他那嫡子。” 林渺的面上带着一丝不屑,道:“家主还不是觉得这活儿不干净,恐污了他滴亲儿子的羽毛、这才叫了我来么?” 二叔公摇了摇头,也有些不高兴了,“你这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我们这群家主的叔伯兄弟又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家主又不是只你一个庶子,他肯带上你办这么重要的事儿,不就说明了是认定了你的能力么?你这孩子,倒也不必再自怨自艾了,好好地将事儿办漂亮了比说明都顶用。” 接着,这叔公侄孙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白仁敏听了几耳,觉得都是闲扯他们林家的家务事罢了,所以也没什么兴趣再听。 既然此时也听得了他们明日的动向和出发的时辰,白仁敏便上前将尉迟怀手中的瓦片讨了来,直接给他盖了回去。 尉迟怀见状,轻声问道:“怎么,这就不听了么?” 白仁敏摇了摇头,“他们如今讲的都是些琐事了,我可不想探究旁人的家务事。” 尉迟怀却是有些意犹未尽,惋惜道:“我倒是没听明白他们说的,又觉得有些意思,还想再听听呢。” 白仁敏瞪了他一眼,“堂堂的男子汉,一个大老爷们儿,怎的学那长舌妇人做派?你若要听,就自个儿在这听罢,别暴露了便是。我先回厢去了!” 白仁敏说着便站起身来,平稳而矫捷地走到了屋檐的边上,准备观察了四周之后再翻身回廊桥里头。 尉迟怀赶忙跟上了他的步伐,口中轻呼道:“东家,你等等我呀——” 二人在屋檐边上细细观察了一番,再三确认了四层的廊上确实无人之后,这才依次从上头翻了下来。 只见白仁敏和尉迟怀都稳稳地落在了栏杆之上,然后纵身一跃,两人四脚轻声踩在了地面上。 白仁敏朝尉迟怀示意,二人直接跑去了大堂外的一处大树下。 “那林家人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明日巳时他们才会出发,那咱们便辰时就走罢——到时候动作快些,还要麻烦怀兄弟去一一说予下房的人。” 尉迟怀干脆地应下,“东家放心,我这便去告诉他们,明日一早准不会误了咱们的事儿。” “好,那你也早些休息,我这便回去了。” 白仁敏说完,二人就分别了。尉迟怀去了大堂后头的下房,白仁敏则是转身从楼梯上去了。 此时廊上无人,他走回了厢门前,本想着不知阿米塔娜是否睡下了,正犹豫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敲门,却听着里头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用粟特语道:“外头的是谁呀?” 白仁敏听出了是阿米塔娜的声音,他面露喜色,赶忙也用粟特语轻声回答道:“是我,我回来了,你方便开门吗?”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白仁敏闪身进去,只问道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他一抬眼,便见着阿米塔娜正披着件月白色的长袍,光着脚坐在塌上,一头长及脚踝的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身子的两侧,长袍上氤氲着一片水汽。 那长袍本是宽松的,但因为被头发给打湿了,所以便箍在阿米塔娜的身上,勾勒出她那少女的玲珑曲线。 厢房内灯光昏黄,清冷的月色从窗外照了进来,愈发映衬得她身姿曼妙、楚楚动人。 而方才进房后便一直若隐若现萦绕在白仁敏鼻尖的香气,正是从阿米塔娜的发丝间传来的。 窗边的帘障随风而动,那香气也随着风溢满了整间厢房。 白仁敏瞧得有些呆怔住了,周身浮起一丝燥热,瞬间面红耳赤的。 阿米塔娜抬起头来,瞧见了对方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才明白了。她羞臊得赶忙将身子往榻里藏了藏,低着头轻声道:“阿敏小少爷,您怎的这般瞧我?” “啊”白仁敏回过了神来,赶忙别过了身子去,“是我一时忘了礼仪,米娜姑娘切莫责怪。” 两人的脸红得仿佛都可以滴出水来。 “我我去下头寻个毛巾来予你,你快将头发擦干罢。” 白仁敏率先打破了沉默。——自己方才那般失态,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于是这才赶忙寻了个由头。 阿米塔娜听了,赶忙制止道:“哎,你别去了,我前头问过店伙计了,前头就已经没有干净的毛巾了。这会儿这么晚了,就更不会有了。也无妨,我这头发本就快干了” 白仁敏口中结结巴巴道:“噢,那那便依姑娘罢。”他一边说着,一边别着身子,背对着阿米塔娜的方向斜着摸到了那小炕上,坐了下来。 阿米塔娜瞧着他那副手足无措的别扭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阿敏小少爷,您别这么拘束着自个儿了,倒显得我这个鸠占鹊巢之人太霸道了。” 白仁敏依旧背着身子,他摇了摇头,道:“非礼勿视也。” 阿米塔娜轻笑着,“那您今夜也不歇息了?就打算这么背对我坐着不成么?原是我自个儿失礼,现在我已又披了件外衫,阿敏小少爷快转过来同我讲讲方才都听到、看到了什么?” 白仁敏闻言,先是小心翼翼地偏了一点儿头过来,眯着眼用余光扫了一下,发现阿米塔娜所言非虚,这才放心地将身子完全转了过来,对着阿米塔娜坐定后,正色道:“还好我去听了,他们林家在打着大主意呢!” “哦?” —————— 不知道大家双十二有没有买东西?阿羽最近双十二买了好多东西,结果没一件是能留下的!(还好有运费险,运费险yyds!) 结果这就导致我天天退货,结果快递小哥每天早上同一时间都会来跟我见一面,笑死,他这几天对我越发敷衍了,甚至有一次还直接站我门口说:出来,我到了。 其实双十一我买的也全退了,我只想说,我再也不想再在这些节日买经典时尚小垃圾了!! 第144章 蠢蠢欲动(二) 白仁敏冷笑一声,道:“那林氏打了悄摸着引进西域马的主意,我还当是他们真那么财大气粗,备足了真金白银。但是我方才听他们家主所说的意思,应该他们的现银也是不够。” 阿米塔娜奇怪道:“既然如此,那他们到底是要用什么法子呢?该不是同阿敏小少爷您的法子一样罢?若是这样,咱们真要快他们一步才行了。” 白仁敏摆了摆手,道:“那倒不是。他们的法子甚为卑鄙:竟是他们家那二叔公暗中联络了个伪造银两的工匠,想来是要用掺了杂质的假银子去进行交易呢。” 阿米塔娜有些吃惊,道:“这如何使得?他们就不怕传扬了出去,往后再没有生意做了么?” 白仁敏道:“他们可不怕,他们林氏一向是做南边儿生意的,西戎这些部落的从未涉及。他们干的应该就是这一锤子买卖:到时候拿了马种回大齐,宫里定会嘉奖,那军备相关的生意往后也会落到他们的头上;至于西戎这边,若后头发现了银两全是掺了杂质的,倒也没处说理儿去,只能自认倒霉,往后对大齐的商人都提防着了。” “最后,反而是我们白家要无辜遭受林家造成的恶果——西戎人会觉得大齐的商人都是那般不讲信用的,然而我们做了这么些年生意、好容易累积起信誉就会被毁于一旦了,恐怕往后再要谈些什么,更是难上加难。他们这计策还真是一箭双雕,甚为歹毒。” 阿米塔娜听闻,也咋舌道:“想不到这林氏自个儿也是做惯了生意的,此番竟存了这般阴毒心思。” “是啊,”白仁敏点了点头,盘腿坐在炕上,“若不是此番恰好被我们遇上了,到时候只怕是自家被人摆了一道都不知晓呢!” “那阿敏小少爷您可有何应对的计策和打算?”阿米塔娜问道。 白仁敏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双手支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之后才沉吟道:“我倒是有两个想法,一个叫做唯快不破,一个叫做将计就计。” 阿米塔娜眨了眨眼睛,她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一般上下翻飞着,“那阿敏小少爷是拿不准主意吗?您若乐意,可以讲给米娜听听,我来帮您想想办法。” 白仁敏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自己做过的事,于是连忙抬头瞧了一眼屋顶的方向,确认四下皆无异样之后,这才谨慎地开口道:“好。” “第一个法子,就是咱们赶在他们之前出发,提前一步到凉州城,再快马加鞭一路去西戎各部。林家的商队人数众多,行进起来极为缓慢;我的手里有我爹给的地图,再加上咱们队里有你和尉迟怀在,相信比林家他们早到西戎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由于计划的缘故,咱们是要去先买珠宝,再通过你的担保来赊银子引进西戎马,这其中费的事儿不亚于一场谈判,若是再耽搁些日子,那难保林家的人不会赶上来。到时候那些部落见了能拿出现银的,还不直接就应了他们、回绝了咱们吗?” 阿米塔娜听后,皱着眉点头道:“这倒也是,您说的颇有道理。想来这就是阿敏小少爷您方才所讲的‘唯快不破’了罢?那么另外一个法子呢?” 白仁敏则继续道:“至于第二个嘛,也是要与时间赛跑,赶在林家前头到达凉州。只不过后头去了西戎,咱们要先跟在林家商队的后头、沿着他们的路走,待他们快到下一个部落的时候,咱们要乘着他们的商队歇息的时候抢在前面先到达部落那里。” 阿米塔娜有些不解道:“这这是为何?” 白仁敏道:“咱们要赶在林家之前到他们即将去的部落,然后从那些部落的首领手中先买了珠宝,再告诉他们接下来有个商队是拿了假的银子打算引进他们的马种。他们若是不信,到时候只要等着林家来了,按照咱们说的法子验看一二便不难发现。待林家被拆穿、走了之后再提出我们的需求。这一来二去的,咱们帮了那些部落的大忙,他们碍于情面也会考虑一二的。” “不过为了避免路上跟丢了,咱们许是得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部落里继续谈引进马种之事,另一部分则继续跟着被赶出来的林家;待到了下个部落,两对人马互换以此类推便是了。” 二人说了这许久的话,阿米塔娜的头发也晾得差不多了,只见她一边仔细地听着,一边时不时地点点头,手中也没有停止动作,将自己的长发编成了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 待白仁敏讲完,阿米塔娜的辫子也编好了,她赞许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阿敏小少爷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白仁敏的眉头紧锁,道:“这法子好是好,只是要兵分两路,我也分身乏术啊我亲自带着的队伍倒是没什么,只是担心另一队该由谁来替我做领头,这领头之人能不能镇得住剩下那队人马” 阿米塔娜有些奇怪道:“怎么队伍中没有阿敏小少爷的副手么?而且这些人不都是东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可靠之人,您为何还要担心他们能否被镇住?” 白仁敏叹了口气,道:“当初父亲同我的商议本是没算到林家这一环。为了能让我先行历练、又不暴露身份,我连名字都用的是化名;所以咱们这队里头的人除了米娜你和另外几个我的贴身之人,其他的人都是父亲从旁的地方选了看起来老实的短工,他们根本不知晓自己是受雇于白家啊!” 阿米塔娜有些吃惊,她轻掩了口,道:“所以,其实咱们商队里大部分的人都是临时雇来的?” 白仁敏神情严峻地点了点头,“是啊,所以这领着另外一部分人的人选真是个大问题。我怕万一里头出那么一两个别有用心的,领头的人又看顾不住的话,后果会变得不堪设想。我本是想着让你带着另外一队,但是又想到我自个儿不大懂得西戎各部的语言,再加上还要你做保” 阿米塔娜细细思索了一番,想来是在回想商队里头的人,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阿敏小少爷大可以教领头的护卫带着另一队啊。” 白仁敏摇了摇头,道:“我带的那些贴身护卫虽然忠心,身上也有些武艺,但他们也只懂得听令、护着主家之人,并无领队之才。” 白仁敏否定之后,二人也都一道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白仁敏叹了口气,道:“如今想来,似乎第一种法子是更好了。虽然有些笨重,但总不至于殚精竭虑。” 阿米塔娜顿了顿,试探道:“只是那样的话,确实胜算不如后者大。我脑中倒是突然想到个人选,只是不知阿敏小少爷您是否肯用?” 白仁敏道:“哦?你但讲无妨。” 阿米塔娜微微一笑,“若说有决断,又能镇得住人的,还要懂得西戎语言,那尉迟师傅便是不二人选了。只是咱们都不知晓他的底细,不知您是否敢冒这个险。” 白仁敏在心中略略考量了一番,道:“尉迟兄弟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人选。他能演善断,脑瓜子又灵光,能随机应变。只是确实如你所讲,他的底细也是他自己今日才告诉我的,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白仁敏说着,转头又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见着夜色渐浓,于是对着阿米塔娜道:“罢了,咱们已说了好些话,今夜也晚了,明日一早还要出发,便早些歇下罢。” 他一说完,便从炕下头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个薄毯。 他侧着躺在了小炕上,身上搭着刚才取出的薄毯,然后将身子转了过去,蜷缩着腿和胳膊斜倚在炕头的位子。 因着没有枕头,白仁敏只能用自己的一只手支撑着脑袋,背对着阿米塔娜。后者转头见他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外头,心中泛起一阵愧疚之意。 “” 阿米塔娜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张了张口,又觉得如今的情形讲什么都是枉然,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将对面小几上头点着的蜡烛给吹灭了,然后又回到塌上静静躺下。她将自己缩在了被子里头,也背过了身子去。 夜晚静悄悄的,外头月凉如水,偏巧今夜的月色又十分明亮,房内的蜡烛一熄灭,那外头的月色倒更皎洁了,像是要穿透窗户纸一般。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先前本一直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快些入睡的白仁敏感到外头的月光一直照着他的眼皮子,他以为自己忍忍便过去了,但是外头阵阵风过,带着树影连连晃动,愈发晃得他睡意全无。 白仁敏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子,这小炕也容不得他平躺下,于是他只得已另一只手捂着头,用胳膊遮着面,期望用这个法子来挡住月光。 但是这样的姿势让本就蜷缩着身子的他更加不舒服了,他只得紧紧闭着眼睛,然后缓缓地一点点儿地挪动着身子,半坐起来,头靠着炕头的地方。 虽然白仁敏翻来覆去的动作十分小心,但是厢房就这么大,四处又静悄悄的,不夸张的说,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才合眼没多久的阿米塔娜自然听见了白仁敏动作时,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敏小少爷,您若嫌那外头的月色太亮,便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厢门睡罢,不妨事儿的。” 阿米塔娜背对着白仁敏道,她的声音从墙边传来,显得闷闷的。 白仁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是我吵醒了你。没什么,我一向浅眠,许是对这厢房不太熟悉的缘故,你不必管我,我一会儿睡着了就好了。” 阿米塔娜的头枕着双手,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就垂在榻边,“凉州这边夜晚风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下。那树影一直晃动,您不转过来背对着外头,可还如何睡得着?就算是抱着对付一晚的打算,您总也要稍睡个片刻啊,不然明日还如何骑马呢?” 听白仁敏沉默不语,阿米塔娜顿了顿,又开口道:“阿敏小少爷不必顾虑米娜,我现在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头、又背对着您,不会失礼于您的。” 阿米塔娜仔细听了听动静,发现白仁敏听完自己的话后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她有些赌气地坐起身来,转向他道:“阿敏小少爷再这般倔强,那米娜便来陪您坐着好了。” 白仁敏听了这话,吓得连忙坐直了身子,阻止道:“哎、你,你可别,我转身来便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闭着眼睛,翻过了身子来,对着厢门侧躺着。 虽然这样的姿势依旧十分难受,但是比起先前明晃晃的月色直直地照在脸上已是好多了。 阿米塔娜轻轻一笑,这才放心地躺回了被子里,转过了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传来的匀称的呼吸声,自己也满意地闭上了双眼。 于是二人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白仁敏便醒了过来。这一夜他一直蜷在炕上,心中又牵挂着去西戎之后的事儿,根本没有睡好。 那小炕上头也不像自家,垫了厚厚的毛毯垫子,白仁敏只觉得被硌得浑身都疼。若不是他昨夜枕着自己的胳膊,只怕如今要落枕了。 但是靠着胳膊躺了一晚上,他的胳膊也是又僵硬又酸痛,他此刻只得不住地敲打着自己的臂膀,以期快些恢复过来。 阿米塔娜听见白仁敏起身的动静,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睡眼惺忪道:“阿敏小少爷醒了?可是要出发了么,米娜这便去打了水来供您梳洗——” 阿米塔娜显然是睡得有些糊涂了,她忘了此刻自己只披着件透白的长袍,竟直接一把掀开了被子就要下床。 白仁敏吓了一跳,赶忙闭上了眼睛,道:“不必了!现在还早,你再眯一会儿,我自出去转一圈儿。” 他一说完,便立马起身穿上鞋、胡乱地套上了外衫就往门外逃去。 第145章 蠢蠢欲动(三) 白仁敏逃也似的从房中出来,此时尚是卯时刚过,正是朝阳冉冉初升的时候,外头的天井处已初见光亮。 白仁敏披着薄薄的外衫在廊上走了两步,顿感西北初秋清晨之时的凉意。他瞧着时辰尚早,决定先去客栈外头转一圈儿,于是便一边搓着手,一边慢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楼下的庭院之中。 此时除了白仁敏他们一行人,客栈中没几个房客,庭院里来来往往的多是店伙计,正忙着劈柴烧火,预备着即将要为房客们提供的热水和早饭。 白仁敏来到了一颗高大的白桦树下,瞧上头叶片金黄,观远处天色之高。一阵风吹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对着自个儿的手呵了两口热气, 经过这尴尬的一夜,本就心事重重的白仁敏非但没有因着饱睡而养足精神,反倒是被那凹凸不平的硬炕给硌得后背生疼。 而方才,那阿米塔娜又 白仁敏心中责怪自己怎么如此不小心,竟然瞥见了些许少女的春光。 ——真是失礼于人。 白仁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到了这里,一股子气血又从下腹涌至了颅顶。他若此时照照镜子,便会发现自个儿早已是面红耳赤了。 他连忙甩了甩头,想将这些许子龌龊的念头从脑海中给赶出去。 这时,只听着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东家好雅兴,竟起得这般早,天才刚蒙蒙亮呐,您就一个人跑来这院子里头闲庭信步了?” 白仁敏转头一瞧,果然是尉迟怀,他正一边打着哈欠向自己走来。 行至白仁敏面前,尉迟怀弯腰行了个礼。 白仁敏也朝他轻轻颔首,轻笑道:“已不早了。不到一个时辰咱们就要出发了,下房中的人可都起了?” 尉迟怀答道:“那是自然。不过有两个不知是您的仆从还是护卫的,昨儿晚上喝高了,闹腾了半宿。这会儿子又刚被我从铺上两把揪起来,正闹脾气呢。——东家,您不会怪我罢?” 白仁敏诧异地转头瞧了尉迟怀一眼,道:“怎会?敢喝成那样儿又如此放浪的,想来必然不是我贴身之人。怀兄弟如此甚好,也省得等下我还要训斥几句,浪费了大好的时间。” 尉迟怀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怀可不敢当。——只是怕自个儿方才自作主张,没惹得您不快就好。” 白仁敏摆了摆手,道:“你倒是好精神。昨儿夜里回去已是很晚了,你今早又一一唤了下房中的人起来,可是晚上没睡好?” 尉迟怀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怀一沾枕头便睡下了,比不得东家劳心劳力。瞧您的眼圈儿都是青的,想必是还在想那林氏的事儿罢?” 白仁敏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到了现在我的脑仁儿还是昏的,所以正想着去井边打了井水洗漱,也好教自己清醒清醒。” 说着,二人就来到了庭院内的一口水井旁。尉迟怀抢先上前一步将挂着水桶的井绳抛入了井中,然后左右摆动着绳子,在下头荡了两荡,他低头瞧见那大桶已浸没在水中了,于是这才转动旁边的滚轮,拉动绳索将舀了饱饱的一桶井水给拽了上来,然后递给了白仁敏。 接着,他又如法炮制,从里头又打了小半桶井水,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得了这两桶清水,二人就在井边以手为瓢,将井水舀起来洗漱。 白仁敏将双手浸入水中,瞬间,初秋清晨的井水那股特有的阴冷寒意自掌缝钻入了他的骨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尉迟怀见状,笑了笑,道:“东家,您小心凉。不然,怀去唤了伙计给您打些温的?” 白仁敏摇了摇头,道:“我堂堂一个九尺男儿,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要什么温水?——就是要这样冷的水才醒神儿呢,你不必在意,我适应片刻便不觉得冷了。” 只见白仁敏将手掌放在那水桶里停顿了片刻,忽然他低下头面朝下,竟一头扎进了井水中。 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白仁敏的天灵盖儿,他入水之前憋了股气儿,所以此刻才能在里头稍作停留。 过了一会儿,白仁敏一个猛子扎了上来,迎头便见着初秋的暖阳照射进了天井,洒在了他的脸上,登时便感到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二人梳洗完毕后,决定一道回客栈中用早膳。 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引得院中的白桦树枝叶微微晃动,一片金黄色的白桦树叶正巧落在了尉迟怀的肩头。 白仁敏注意到了他肩上的落叶,于是正要上前替尉迟怀将那叶片拂去,但当他靠近前去,望着面前的尉迟怀时,忽然改了主意。 白仁敏心中起了个念头,于是只抬手轻轻地将尉迟怀肩头的白桦树叶摘了下来,握在了手中,然后拍了拍尉迟怀的肩膀。 二人回到了大堂后,白仁敏吩咐店伙计给上房送去些热水和饭食,就与尉迟怀一道做下用了些清粥小菜一类的早点。待他二人吃罢了早饭,时辰也差不多该上路了。 于是白仁敏便令尉迟怀去下房中将人都召集起来,然后自己则去了上房去取行李。 白仁敏回到了房中,见着阿米塔娜已经收拾停当候着了,他招呼了一声,几位掌眼师傅并阿米塔娜便跟着他一道下楼去了。 白仁敏的贴身仆从早去客栈的掌柜那里结好了账,待几人来到了客栈外头,只见尉迟怀已跟着商队中余下的人齐齐整整地排好了列,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白仁敏一声令下,众人便齐齐朝着凉州城的方向行进。 虽说他们的位置距离凉州城主城不远,但因着一队车马还连着货物,所以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很快。 白仁敏今日特意令尉迟怀走在队伍末尾的位置,又令自己的亲近护卫和仆从在附近时不时地故意来点儿小摩擦,制造出些动静,想要瞧瞧他的能力如何。 到了中午的时候,白仁敏安排的仆从前来回报于他,说是几次制造出的小摩擦都被尉迟怀很好地解决了,白仁敏则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下午不必再刻意如此,如常便是。 白仁敏依照着地图的指示,领着一行人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凉州城的一处客栈。 这一回,总算是进了一家大客栈,再也没有出现几人要挤进一间厢房的情况出现。 昨天夜里回去的时候,白仁敏已嘱咐了一位身手比较好的护卫跟着林家的队伍,然后等到了凉州城看看他们具体会去哪家客栈,然后看第二日再如何行动。 到了夜间,那个护卫才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并告知了白仁敏,他一路盯梢着林氏商队住进了一家叫做“悦福来”的客栈。 白仁敏嘱咐了他几句辛苦,便教他下去好好歇息,然后又将阿米塔娜和尉迟怀唤入了自己的房中,打算同他们一道商议明日的对策。 待另外两人来到了白仁敏的厢房,便一齐围坐在房中的桌上探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白仁敏今日早上起的那个念头如今也有了决断,于是他率先开口道:“怀兄弟,关于此次如何应对林家同我们的争锋,我昨日夜里已想了个对策,只是还缺一位得力之人襄助。” 尉迟怀听了,赶忙问道:“不知东家想的是什么样的对策?我可能帮得上忙?” 白仁敏和阿米亚娜听后,对视一笑,道:“那用处可大着呢。” 接着,白仁敏便将自己昨晚同阿米塔娜所商议的“将计就计”的计策一一说予了尉迟怀,后者听后很是吃惊,道:“想不到东家此次藏了这般大的心思,一环连着一环。您的巧思,怀敬服至极。” 白仁敏连忙摆着手道:“哎,你就甭给我戴高帽子了,只是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需要两队人马,一队由我自个儿领着自然没有什么问题,至于这另一队的领队人选,我们倒是有些犯难。” 尉迟怀不明就里地瞧了瞧阿米塔娜,又看了看白仁敏,道:“这这有何难处所在?东家大可派个得力的护卫领着便是了。” 阿米塔娜在一旁轻轻一笑,道:“昨日里我也是这么说的,想来尉迟师傅与我的心思是一样的。” 阿米塔娜转头看了白仁敏一眼,见后者眼神示意,她便继续道:“只是阿敏小少爷他说了,那些护卫只会听令、不会发号,只怕碰到了事儿没有自己的决断。再者,他们那些护卫中并无熟悉西戎语的人,若是领着队到了各部首领的面前,恐办不成事儿。” 尉迟怀思索了片刻,道:“啊,那由姑娘带着便是了。” 阿米塔娜听了,摇摇头道:“万万不可。阿敏小少爷这边儿还需要一个懂得西戎语的人跟着。” 尉迟怀爽朗地一笑,道:“这有何难?正好怀总也算是小半个西戎人,幼时祖母便教了我许多西戎话。听闻各部的语言大体上相近,只是些许词语略有不同,相互也都能大致听得懂,所以虽怀言语不精,但到了西戎总也不会变成个哑巴。” 听到了这话,白仁敏和阿米塔娜又对视了一下,一道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真是好办了。”白仁敏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雀跃。 尉迟怀也笑了笑,道:“是啊,由怀跟着东家,阿米塔娜姑娘领着另一队便是了。” 阿米塔娜摇着头,道:“且不言咱们二人到底谁跟着东家,但米娜终极是为女子,又来自西戎下头熟悉的仆从便也罢了,只怕是这身份上,难以镇得住一些护卫和掌眼老师傅。” 尉迟怀听后,张了张口,道:“怀虽不才,但这几日同姑娘相处下来,亦发现姑娘的决断才思不输寻常男子如此,便真是有些遗憾了。” 阿米塔娜微微一笑,“尉迟师傅如此认为,旁人可不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只是这世间少有像少爷和您这般有见解的男儿,不以身份地位判人。米娜胸中也以为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不过有您这句话,对米娜来说倒也足够了。” 三人相谈甚欢,甚至说到了这里,白仁敏更是提议以茶代酒,非要尉迟怀和阿米塔娜二人拜个异姓的兄妹算了。 另外的两人自然是推脱连连,又一道起着哄,最终竟变成了白仁敏同尉迟怀二人结为了异姓的兄弟。 三人都未曾饮酒,此时却同酩酊大醉一般。 尉迟怀同白仁敏二人同岁,只是他稍长了两个月,白仁敏便要唤他兄长。只是尉迟怀终是顾及着对方是自个儿的东家,哪里敢依?最后尉迟怀软磨硬泡,硬是同白仁敏商定,二人之间不论长幼,都称呼对方为“兄弟”。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二人居然拜了把子,阿米塔娜倒是觉得有些奇妙。 待着二人摆完了兄弟,白仁敏便终于引出了接下来的话题。 他倒是不用改口,只听他道:“怀兄弟,如今兄弟我倒是有个重任想要交托予你——” 尉迟怀不好意思改口,但是却拗不过,只得别别扭扭地跟着阿米塔娜对白仁敏的称呼道:“东啊,不、阿敏兄弟,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定会不负所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仁敏道:“怀兄弟这般将,那我便放心了。就是方才我们讲的另一队的领队人选——我早属意了怀兄弟你” 尉迟怀一听,赶忙推辞道:“不可、不可!怀自问没什么能耐,那些旁门左道的倒是在行,阿、阿敏兄弟,若是此等重托交付予我,只怕是会将事情给办砸了啊!” 一旁的阿米塔娜这时插言道:“尉迟师傅,事到如今了,您怎的还如此自谦?阿敏小少爷如今需要一个能镇得住下人、又会西戎语的,有决断、能掌事之人;这些您全都符合了,不正是领队的不二人选吗?” 这时,白仁敏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道:“米娜说的可一点儿没错,怀兄弟若是再这么自谦推脱下去,莫不是想让我行礼求您吗?我也知晓此时于怀兄弟而言是临危受命,但是你大可放心,待到事成,我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去!” 第147章 鸟入樊笼(二) 那女子先前在白仁敏口中塞布条时用力颇轻,于是后者听见外头没了声响,“呸”得一口就便将那布条给吐了出来。 接着,他压着自己的嗓门对阿米塔娜喊道:“米娜!米娜!他们都走了!” 只见阿米塔娜听了,连忙挣扎着也从草垛子上翻过了身子来,一个劲儿地晃动着头部的布袋子,想来应是想将那布袋给甩掉。 白仁敏瞧着她的动作剧烈,连忙开口道:“哎,你别慌张,我这便过去帮你把那头套解开。” 方才白仁敏的双足也被捆了,此刻五花大绑的,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朝阿米塔娜的方向挪动着。 但是他手脚并用费力地往前挪动了好久,只觉得头顶都要被地面的砖石给磨穿了。他同阿米塔娜分别处在房间的两个对角,费了老半天的力气不过才挪了半步之遥, 白仁敏心道,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于是他又靠到了墙边,然后拼命以背抵着后头的墙面,想方设法地借着蹭墙的力气让自己站了起来。 白仁敏的心中这才感到一阵欣慰,起码是站起来了。能站起身子,要挪去另一头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于是,只见他虽被缚了双腿,却能很是灵活地向前跳步,便这样小心翼翼地一跳一跳到了阿米塔娜的身边。 白仁敏跪在地上背过了身子去,用被反绑着的双手在身后不住摸索着,好容易摸索到了阿米塔娜头上的布袋,这才将之一把扯了下来。 “总算是取掉了!米娜,你可否用牙齿帮我把缚着我手臂的绳子咬松些?” “” 白仁敏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但是却听见了背后的女子依旧咿咿呀呀地呜咽着,他十分疑惑地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阿米塔娜的口中竟被紧紧地塞了好大一团麻布! 此时,阿米塔娜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她涨红着脸,显然是因为口被掩着、又上不来气的缘故。 阿米塔娜摇晃着头示意白仁敏快些帮自己将口中的麻布拿去,喉咙中也不住地发出低沉的怒吼声。 白仁敏见状,赶忙又费力地伸着脖子扭头盯着阿米塔娜口中的麻布,然后用背后的手小心谨慎地将之给拿了下来。 那麻布团子一拿下来,白仁敏只听着身后的阿米塔娜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白仁敏连忙转过身子来,想要帮她拍拍,奈何却忘了自己的双手还被绑着。 阿米塔娜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脸色总算是缓过来了些。 “那两个夷子真是可恶!下手这般重。” 阿米塔娜好容易喘过了口气,忿忿道。 接着,好容易适应了光线的她又十分关切地上下打量了白仁敏一番,道:“阿敏小少爷,您没被伤着?” 白仁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我还好,倒是委屈了你。” 他对方才阿米塔娜的话有些不解,又接着问道:“夷子?你方才瞧见绑着咱们的那俩人了?” 阿米塔娜点了点头,道:“嗯,他们先蒙了你的眼,我跟在你的后头,瞧见了两眼。他们俩一男一女,皮肤皆是棕黑,看起来像是南边儿的蛮夷。” 白仁敏道:“我听他们俩人的口音,倒像是大齐人。” 阿米塔娜勉强一笑,道:“想来是同我一般的奴隶罢。不过,他们许是打小被养在大齐也未尝可知。”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哎呀一声,道:“咱们俩尽顾着说话,忘了自己还被绑着呐!” 白仁敏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是一时忘了。那便如方才我说的那般,请米娜帮我将手臂后头的绳子咬松开些——” 说着,他就要转过身去,阿米塔娜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制止他道:“不必那么费事。我右足的短靴里头有把袖珍短刀,还请阿敏小少爷帮我将那短刀拿出来。” 白仁敏应下,道了声“得罪”,然后又别过头去,背着手探了阿米塔娜的靴底轻轻一拽,将她右脚上的短靴给脱了下来。 只听着短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白仁敏去将那短刀握在了手中,递到阿米塔娜的面前。 阿米塔娜伸头去叼住了刀柄,对着白仁敏手上的绳索轻轻一划,那麻绳便断成了两截,当即解了他的束缚。 白仁敏顾不得手腕被绑缚的酸痛,先是解开了自己脚上的绳子,然后又闭着眼转过身去帮着阿米塔娜也给解开了。 阿米塔娜将自己的匕首收好,又穿好了右脚的足靴,白仁敏这才放心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身子来。二人一道活动着手腕和脚腕,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阿米塔娜一边揉着腕子,一边道:“看来那林家的俩人进的就是这家店,前面我也不敢肯定呢,如今这店家这样对咱们,怕是真的藏了不少秘密。” 白仁敏叹了口气,道:“哎,也是怪我行事鲁莽,先前那样信口胡说,才教那个店伙计给察觉了,害得你同我一道被关在这里。” 阿米塔娜摇了摇头,“谁知道这是间黑心的铺子?您不必自责了,若是米娜自个儿也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进来的。只是眼下咱们可得想个办法逃出去啊!” 白仁敏很是同意她的看法,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方才我听见押着我的那个女人说你不愧是什么‘西戎狼女’,难道她看穿了你的女儿身吗?” 阿米塔娜摇了摇头,“许是她猜测的,我自问自个儿的伪装还算是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胸部,白仁敏见状,脸顿时变得通红,即使是在这昏暗的茅草房里,他那窘迫的脸色也能瞧得分明。 阿米塔娜知晓自己有些失仪,于是站起身来,低头一笑以掩饰尴尬,又岔开了话题去:“为今之计,咱们得想想办法从这房里出去,不然等他们想起来要处置我们的时候,就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白仁敏也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了房门旁,道:“可是我听见他们将门上了锁,就凭咱们二人,真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把门给撞开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地摇晃了两下房门的木板,房门是从外头上的锁,只见那房板纹丝不动。 阿米塔娜看着他的动作,蹙眉摇了摇头道:“用蛮力必然不可取,咱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罢。” 说着,她抬头瞧了眼天花板,只见这房间的天花板极高,足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么高,而且上头的瓦片也是严丝合缝的,就算是他们二人能设法爬了上去,也绝无一丝可能让他们得以溜出去。 正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白仁敏低头想了想道:“方才那捆着我的女人,仿佛并不似捆着你的那人有恶意。她不仅摘了我头上套着的布袋,还嘱咐了我两遍‘要想活命,就不要做声’。而且她在搜我的身时明明十分仔细,哪个细微之处都不放过,但是她却没有好好儿地搜你的身,就像是有意要放你一马。” 阿米塔娜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说,那女人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是有意要放我们一马?” 白仁敏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而且她走的时候,好像还故意提高了音调,强调说他们的掌柜正在应付客人,要先将咱们两个锁起来,待晚上再来发落。她本是不必重复这些给另外那人的,但却又是提高了音量讲的这样清楚,好像是刻意讲给咱们听似的。” 阿米塔娜点点头,“我被蒙着头,听得不算真切。但若是真如阿敏小少爷方才所说,那这个女人的行为确实很奇怪。但也难保不是对方拿不准咱们是来做什么的,故意这么说、试探咱们,然后挖了个陷阱,请君入瓮。” 白仁敏托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思索着,一边观察着四周。对面的阿米塔娜也沉默着,像是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与对策。 忽然,白仁敏听见自己前面趴着的草垛子处传来了阵阵微不可闻的声响。他让阿米塔娜噤了声,然后自己谨小慎微地轻轻走到了那草垛子旁。 听了一会儿,那阵动静停了,白仁敏则令阿米塔娜站远些,自己将身子紧贴着墙壁,然后一把将那草垛子给推开。 只见几只老鼠从那里四散着窜开了,一丝光亮从草垛后透了进来。 那草垛后,竟赫然是一个狗洞! 这狗洞的洞口不算大,恰好能容一个体型正常的十几岁孩子通过。 白仁敏瞧着那洞口,心中一阵喜悦之情闪过,而阿米塔娜却是一脸探究地走上前来,疑惑地瞧着那草垛子后头的狗洞。 “这” 白仁敏激动道:“是的,这是个出口!咱们可以逃出生天了!” 阿米塔娜的态度却十分谨慎,她道:“可万一这是个陷阱,咱们出去了会不会同先前从门外面进来一般,其实有人在外头候着?” 白仁敏摇了摇头,胸有成竹地道:“我觉得不太可能。他们若是真想处置咱们,大可方才就把咱们灭口了就是,何必多此一举?我认为你大可放心,跟着我后头爬出去便是。若我真碰到了什么危险,你就可以不出来了!” 阿米塔娜皱了皱眉,“米娜怎可让阿敏小少爷以身犯险?若要从这里爬出去,那也是作为奴仆的我先替少东家您探路啊。只是,只是我听着你说那个女子我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反常。” 白仁敏沉吟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跟我论什么主仆?你不必再说,自跟着我后头便是了。——至于那女子的行为,或许她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才故意这么帮着咱们。但是原因嘛,也得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了才能一一探究。” 白仁敏说完,主动上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真挚地望着阿米塔娜,道:“米娜,你可愿信我、随我出去?” 阿米塔娜瞧了瞧他的眼睛,这回再没有犹豫,而是坚定地将手递给了白仁敏,点了点头。 二人趴到了洞前,朝着外头观察了片刻。 只见着外面就是一副普通人家后院的模样,距离洞口直直过去的不远处便是一片菜地,地里有不少菜架子,那黄瓜的藤蔓长长地舒展着,竟快要延伸至这个洞口。 二人见外头没什么人经过的动静,于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白仁敏决定先爬出去瞧瞧。 这洞口虽然不大,但是白仁敏同阿米塔娜也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未成人,所以身量较窄,勉强也能挤得出去。 好在白仁敏并没有寻常富家子弟的娇软习气,他匍匐着虽有些狼狈,但也终于钻出了洞口。 他自个儿也心道,还好自己小时候也是个皮的,爬树和钻狗洞那都不在话下,不然此刻定是抹不开面子,也没有这般身手。 一出去,白仁敏便小心翼翼地在外头观察了片刻,又四下里走了走,确认了四周没有贼人之后,这才回到洞口前,对着阿米塔娜低声道:“这儿附近没人,暂且是安全的,你也快些出来罢。” 阿米塔娜闻言,也马上趴倒在了地上,预备着匍匐出去。 方才白仁敏都能勉强通过,这对于阿米塔娜来讲就更不是什么难事儿了,作为舞者的她十分灵巧,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那里头钻了出来,倒显得本在一旁预备着拉她一把的白仁敏毫无用武之地了。 阿米塔娜一站起来便拍了拍方才钻出来时身上沾上的尘土,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正是关押着他们俩的屋子后头,眼前的景象也同他们方才从屋里看到的那样,正对着的就是一片自家菜田的景象。 回头看看,这狗洞的外头有许多杂草和藤蔓掩着,从外面看也不算明显。 白仁敏走在最边的田埂上,从一旁的菜架子上顺手薅了两只鲜红的番柿子,然后将其中一只扔给了阿米塔娜。 阿米塔娜稳稳地单手接过,轻笑道:“阿敏小少爷这般随手摘人地里的果实,可不似寻常君子所为。” “既然他们不仁,咱们还何须同不仁之人讲义气?我见这番柿子养得极好,又忍不住口渴,借他两个尝尝有何妨?” 白仁敏笑了笑,却不似往常那般温和,这次竟带着几分豪爽的意味。要知道,他向来是个守礼的,往常可从不会做这等行径,更不会豪迈大笑。 阿米塔娜微微一笑,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红嘟嘟的番柿子。 ——许是因着一路上的辛苦操劳,许是加上如今处在这西北天宽地阔、民风剽悍之地,一直被拘着的白家小少爷也逐渐放开了自个儿的性子,成了个真性情之人罢? 第150章 西出阳关(一) 等大家都知晓了之后,白仁敏将整个商队的人分成了两拨。 他特意从人马中挑选了些瞧着老实好相与的人打算给尉迟怀带着,又顾念着要让尉迟怀没有掣肘、更好地发号施令,所以在分配掌眼师傅的时候,特意没有将乐方元老爷子拨到尉迟怀那一队,而是给他搭配了平日看起来一向谨小慎微、没什么主意的周道平。 另外,他还分了些亲信之人在尉迟怀的队伍里,并私下里嘱咐了他们要适当地从旁协助。 而白仁敏自个儿要带领的那一队,因着怕尉迟怀带队不稳,所以大部分的亲信仆从和护卫之人都拨给他了,自己这边反倒没有太多亲信之人了,仅各剩下了那么两三个。然后跟着白仁敏这队的掌眼师傅则是乐方元老爷子和那日来敬酒的常炳才常师傅。 因着自己另有阿米塔娜从旁协助,白仁敏倒是没有过于担忧,反倒是操心着尉迟怀,他一人既要当领队,还要兼任向导、翻译和掌眼师傅,想来是十分辛苦的。 但是因着那日在小镇客栈中尉迟怀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干练又机敏的才干,以及他身上带着的坚贞的品质,白仁敏认定他必定能担任好这个主事,与自己一道完成这项艰辛又困难的任务。 并且他还想着,待此行结束后,定要好好地向父亲举荐尉迟怀。 白仁敏此行出门时所带之人本就不多,如今分成了两队人马之后,每一队都显得更为短小精悍了。但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里头一应的人员、马匹和银两,却是一样都不缺。 分配好了两支队伍后,白仁敏便将大家叫至了客栈内一个隐蔽之处,并告诉了众人自己如今的安排——由尉迟怀和自己分别带着两队人马,明日出发向西戎去。 另外,白仁敏还特意嘱咐了尉迟怀那一队的人要听他们领队的指挥,并叫了几位亲信的护卫从旁协助,希望大家都能将本次的事儿给办漂亮了。接下来便是让尉迟怀自行对手下的人训诫一二,然后教众人今日回去早些歇息,好生准备着明日即将到来的行程。 到了晚些时候,白仁敏又将尉迟怀唤入了自己的厢房中,反复嘱托了他几句,并且告知他若是有什么人敢不听他的指挥、不服管教的,可直接自行惩处了去。 尉迟怀自是一一应下,也同样地向白仁敏表明了自己的忠心,承诺说此次一定会不负他所托。 最后,二人击掌立誓,又紧紧地拥抱了彼此,口中直道“好兄弟”,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二人分别之后,夜已深浓。白仁敏收拾完行囊之后,一人在厢房中兴奋地睡不着觉,他一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 后来,他索性披了衣服爬起,将临行前爷爷和父亲交给自己的地图取了出来,对着烛火聚精会神地研究着。 露从今夜白,凉州大地此时已是秋风萧瑟了,想必西戎沙漠里头的风更甚。白仁敏一想到自己即将能大展身手了,自然更是摩拳擦掌。 他将自己此行的计划又在脑海中演练了一遍,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行程的憧憬和期待。 白仁敏就这样越思虑越精神,一直在桌前坐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外头已有店伙计逐间敲门送水的声响了。 白仁敏甩了甩头,无比清醒地朝外头的伙计要了热水和早点,稍稍洗漱之后,只觉得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了。 他用过了些许小点,瞧着时辰已差不多,于是便唤小厮来取了包袱,朝着客栈外头走去。 白仁敏一出门便见着外头的庭院湿漉漉的,路旁的树叶上还挂着昨夜凝结的露水。他在薄雾中对着双手哈了一口气,不成想白白的雾从指缝间窜了出去,朝着远处飘散而去了。 尉迟怀、阿米塔娜和几位掌眼师傅以及其余的一应人等早已在外头整装待发了,白仁敏朝着尉迟怀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下令自己的人马跟随自己而去。 另一边的尉迟怀也指挥着自己手下的人跟在后头。 两队人马一直到了凉州城门外才真正地分成了两拨,白仁敏和尉迟怀站在城门下对视了一眼,然后便分道扬镳了,一起尽在不言中。 白仁敏带着人马一路沿着早已标记好的路线行进着,他们的速度很慢,因为还未曾传来林家那边行进到何处的消息,所以他们如今只是从凉州城进入西戎境内。 今日的日头不大,又还在往西戎的方向走,所以也算是还在大齐额外修筑的官道之上,道路两旁的风景也并不是白仁敏先前想的那般一望无际的荒山和沙漠,而是寻常的农田和树林。 阿米塔娜在一旁说,等过了边境、真正到了西戎境内的时候,便不会再是这番景象了。 他们行进了一上午,正午的时候正准备停下来用些干粮再继续走,这时终于有白仁敏先前安排盯着的人递消息来了。 那人一路跟着白仁敏在道路两旁做下的暗记寻来,说是林家的第一处目的地便是粟特。 白仁敏心中有些又惊又喜,惊的是阿米塔娜就是粟特人,这第一个就去她的家乡,实在是有些无巧不成书;喜的则是阿米塔娜本就是粟特人,所以他们此行自然就比林家有天然的优势了,只是不知那粟特部落的首领还能不能认出阿米塔娜来。 不过他心中也是了然,粟特城邦本就距离凉州城最近,又常年同大齐通商,路会好走些,任谁第一次去西戎也会先选择粟特部落的,其实这也早先就在白仁敏的猜测当中。 阿米塔娜听闻了这一消息,心里则是五味杂陈。 她一方面担心去了粟特之后,按照白仁敏的计划,自己是必然会同迪赫坎(这里指粟特城邦中城主的意思,相当于国王)打交道的,只是她不知照了面,那迪赫坎见了如今已沦为大齐奴婢的自己,会生出怎样的情绪来。他会对自己冷漠、责罚?还是同情跟可怜呢? 另一方面,阿米塔娜时隔这么些日子终于又回到了粟特,这里毕竟是她的故乡,月是故乡明,她虽嘴上一直说着不想再回到这个令自己伤心之地了,但其实私下里总也会有些思念。如今竟然真的要去粟特,自己又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况回去,这是阿米塔娜做梦都没有料到的。——也当真是近乡情更怯了。 于是,白仁敏选了一处有些阴凉的地方让队伍停了下来,教众人坐在原地先用些干粮和水,歇息片刻再继续赶路。 明确了目的地之后,白仁敏就可以带着队伍全力赶赴粟特城了。再加上有阿米塔娜这个土生土长的粟特人跟着,辨认方向、以图最快的速度到达并不是什么难事。 白仁敏的计划是第一站是由他这一队赶在李家的队伍之前先进城,然后尉迟怀带着的队伍则远远地跟在李家后头,抵达后再接着在城内等候着,直到打听到了李家要动身去下一个地方的消息之后,再由尉迟怀的队伍先行一步,到达下一个部落。 就这样如法炮制,走完主要的这几个部落,将珠宝玉石和马匹的生意牢牢攥在手中。 白仁敏他们歇了半个多时辰,决定直接动身继续往粟特主城去。 这回到了西戎的境内,阿米塔娜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同其他男子一般骑着马,只有两位掌眼师傅乘坐马车在队伍的中后部的位子。 阿米塔娜身上的装束也是寻常的胡人男子的打扮,她骑着马跟在白仁敏的身边并行,时不时地同对方介绍一路上的风土人情,以及指路等等。 这一路上沿路的树木由繁盛逐渐变得荒凉,农田也渐渐地被山丘和半荒的戈壁所取代,四周的景致逐渐乏味了起来。 愈远离凉州城,白仁敏就愈发觉得天干物燥,风沙和日头都更大更烈。好在白掌柜早有嘱咐,白仁敏他们带了许多饮水,这才不至于在路上因太过干渴缺水而虚脱。 前两日倒是还好,可到了第三日,白仁敏更是宁可只喝水、生吃路边的野菜填肚子,也不想再吃这些干粮了。 阿米塔娜连同其他下头的仆从和护卫倒是没事,但白仁敏这个小少爷从前可没一连吃过三日的干粮啊。 对于这些他早是味同嚼蜡了,且干粮又不好消化,以至于一到了吃饭的时候就难受,只要看见这些麦饼、馒头和肉干一类的就反胃得想吐。 阿米塔娜只能从旁劝着哄着,好歹让他吃下一点儿,不然身上可没有力气赶路,更别说是保存热量在夜间御寒了。 原来,越靠近粟特城,风沙就越大,天气也刁钻得厉害。 白日里有日头的时候能炙烤得人和地面都散发着热气儿,令脚板踩上去都嫌烫得下不了脚;但是到了晚上又偏是刮起了瑟瑟冷风,那凉气儿直往人骨子里钻,令人恨不能裹了几层冬日的棉絮衣裳。 在这一望无际的沙丘和戈壁里,根本也寻不到什么客栈之类的地方,所有行商赶路的人马只能就地安营扎寨。在西戎这样天气的夜晚,白仁敏只能裹紧了最厚实的衣裳和棉被才能勉强入睡。 有地图的标记和阿米塔娜的指点,白仁敏他们寻的夜间歇息的地点都是在背风的山丘后头或者是有几片沙柳丛林的草坡。 ——比起那不知晓是路边儿什么地方也还算是安全与舒适了,夜里也有下人轮流点着篝火守夜,但白仁敏依旧是怎么也睡不踏实。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自己带商队来西戎,另外心中还藏着许多谋划与对此行的忧虑,白仁敏听着远处时不时传来的阵阵野兽低鸣或者有队伍经过的声响,总是担惊受怕的。 食物不合口味,再加上环境与气候的艰险恶劣,白仁敏休息不好,只觉得身子难受极了。但他知晓自己只能靠着意志熬着,毕竟自己作为领队,可不能先倒下去了。 好在第三日,白仁敏他们碰到了另一队粟特人从大齐返回的商队。 那队伍的萨宝见了阿米塔娜感到十分亲切,细问之下又知晓了她也是粟特人,于是两支队伍便结伴儿行进了一日。 到了晚上,他们又邀请白仁敏一行人一道吃了先前猎来的野兔和野羊,在得知白仁敏不舒服之后,还特意为他烹了锅野菜口蘑汤,并且还说晚上可以一齐安营。 白仁敏见终于不用再吃那些劳什子的干粮了,也十分高兴。 他先前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推脱之下只喝了小半碗野菜口蘑汤,就已觉得十分鲜美了。 但在闻到了那木柴和炭火上滋滋冒着油的烤野兔和烤野羊传来的阵阵香气之后,白仁敏口中不停地分泌着唾液——他的味蕾可禁不住这样大的刺激。 于是,在对方的盛情邀请之下,白仁敏终是忍不住了,左手抱着一只肥美的兔腿、右手抓着一大块剔好骨的羊排大快朵颐了起来。 在饱餐了一顿之后,白仁敏不住地打着嗝儿向那队伍的萨宝道谢,对方也是十分热情,还嘱咐他们在西戎办完了事儿回去的路上若还经过粟特,可一定要到他的家里去做客。 白仁敏一一应下,双方寒暄着,他们又请白仁敏一行人喝了不少美酒。到了更晚一些,大家更是围着篝火跳起了舞来,阿米塔娜妩媚又不失柔美的舞姿引得众人赞美纷纷。 白仁敏只觉得这是他离开京城后最为开心的一晚了,心中放下了担忧和戒备,也忘记了那些谋算和忧虑,就在这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同好意的陌生人一道把酒言欢,享受着当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豪迈与畅快。 许是因为有另一队一道扎营过夜,又或许是因为白仁敏在席间豪饮了不少美酒,他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 因着西戎地大物博,即使粟特是距离凉州城最近的部落了,但白仁敏他们一行人日夜兼程,也是足足走了四日才在日薄西山的时候到达了粟特城外。 ———————— ps大家圣诞快乐鸭~ 大家都在过圣诞,居然还有人在工作!(是我没错了tat) 第152章 西出阳关(三) 少年面前的二人听了这话,随即便都伸出了紧握着的手掌,显然是各自手中握着宝石,阖待亮相、以为众人品评。 只听那少年对着他左手边的男子道:“便由左边这位先开始。” 白仁敏定睛一瞧,发现左边的那个男子的掌上放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上头镶嵌着一颗有些泛着金光的绿色宝石,一经亮相,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白仁敏瞧不懂这些异邦的珠宝,转向身旁的阿米塔娜小声问道:“米娜,你可认得那上头镶的是什么宝石吗?” 阿米塔娜也附在他的耳低声回道:“我瞧着像是顶级的猫眼儿呢。” 白仁敏点了点头,“原来是猫眼石啊。我先前也总听人讲过,还想着此次来做珠宝生意会不会遇到几颗呢,想不到如今竟在这儿给先碰到了。” 阿米塔娜笑了笑,“是啊,今日咱们的运气极好,居然一上来就能碰见这种级别的斗宝。一般举办斗宝的摊主都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阿敏小少爷可先听听那少年怎么说,过几日若真在哪个部落收到了,也好讲出个一二来,不至于被蒙蔽。” 白仁敏点了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接着二人便噤了声,看旁边的人和那少年怎么说。 左边的那个男人瞧见四周一片赞叹之声,面上显然也尽然是骄傲与得意的神色,只听他开口道:“我手中的这枚戒指是我祖母留下来的传家宝。祖母她曾经是僧诃罗国王妃的侍女,这戒指便是僧诃罗国王妃赠予她的。据说上头镶嵌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金绿猫眼石呢!” 围观的众人听了,也啧啧称奇起来。 只见那地摊前的少年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朝着男子伸手道:“不知阁下可愿意让我一观?也好代为品鉴。” 左边的那男子点头道:“自然可以,我既来斗宝,就是不怕人看的。”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戒指递给了少年。 少年的右手在胸前比了个手势,然后左手接过戒指,口中念了句“善神庇佑”。 少年将戒指接过来之后,就放在手中细细端详着,一旁的人也都个个儿伸长了脖子去瞧。 只见那颗宝石茶绿茶绿的,上头泛着蜜黄色的光辉,远远看去就如同猫的眼睛一般,明亮而又灵动,而光泽也随着角度的变换而不时变化着。 过了片刻,少年又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戒指举起,用上头的猫眼石对着阳光,左右反复审视着。 四周的人也都随着他的动作观察着上面的宝石,时不时人群中也传出了几句品鉴的话语。 不一会儿,只见少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然后将那枚戒指递给左边的男子示意他收好。 那男子接过,赶忙追问道:“怎么样?这个可是如假包换的金绿猫眼石罢?价值几何?”白仁敏身边的好几人也七嘴八舌地道:“是啊,快说说这个值多少银两!” 少年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清了清喉咙,开口道:“阁下这枚戒指上镶的宝石确是猫眼石无疑。” 听了他这话,左边那男人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未待他露出高兴的神色,少年又继续开口道:“只是它并不是金绿猫眼石,而是旁的一个叫做‘石英猫眼’的普通品种。” 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四周便已是一片惋惜的唏嘘之声了。 只见左边的那男子长大了嘴,十分错愕道:“这这怎么会?您方才不是还说这确实是猫眼石无疑吗?” 少年点了点头,舒缓了语气道:“是啊,只不过这猫眼儿也分很多种,像是阁下方才所讲的金绿猫眼,还有石英猫眼、辉石猫眼、海蓝宝石猫眼等等,只不过其中以金绿猫眼最广为人知、也最为贵重。虽然您手上的这颗的确是出自僧诃罗国,但并不是金绿猫眼儿。” 左边那男子听了,依旧张着嘴,“啊”过了片刻,他像是又不死心一般,捉着少年的臂膀道:“您再仔细瞧瞧,这颜色分明是漂亮的金绿色啊,上头还泛着淡淡的金光呐!” 一旁的众人听了,也都附和道:“是啊,颜色这么漂亮的猫眼儿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少年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男子的手中抽了出来,点了点头,对着他也对着众人耐心地讲解道:“这颗石英猫眼的质地和色彩确属上乘,光泽也是同金绿猫眼一般的蜜黄色。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你对着阳光仔细去瞧它里头的光带,就会发现不如金绿猫眼的光带那么整齐明晰。所以相较之下,阁下的这颗比之最高等的金绿猫眼还是略逊了一筹。” 见左边那男子面上泛起了颓唐之色,少年赶忙补充道:“不过阁下的这颗也算是上上之品了,色泽和质地都足以媲美中低等的金绿猫眼了。再加上石英猫眼也确属僧诃罗国独有的宝石,所以也是难得的珍品了。您且放心,它可价值不菲呢。”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朝左边的男子比了一根手指,那意思应是在说这颗猫眼石可抵一两白银。 只听一旁的人群中有人道:“原来猫眼石是僧诃罗国特有的啊,那这也还是个稀奇的宝贝呢!” 左边男子听了少年安慰的话语,他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于是便也向少年行了个双手在胸前交叠的礼,对着自己对面的男子道:“那接下来便让咱们看看这位大哥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同我斗宝!” 这时,周围的人开始鼓起了掌来,白仁敏则赶忙学着边上人的样子也鼓起了掌。 少年右手边的男子确实比左边的那位略微年长些,只见他捻了一把自己蜷曲的胡须,道:“阁下不必如此沮丧,我还未见过真正的猫眼石呢,还是多亏了阁下,今日才让咱们大伙儿开了回眼界。” 接着,他便十分爽快地将自己的手掌中握着的宝石直接递给了地摊前的少年。 “还请您代为品鉴。” 那宝石似乎颇大,少年如方才一般右手在胸前比了个手势之后,这回却需要用双手才能接过右边汉子递来的宝石。 这时,白仁敏只听着周围的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少年双手捧着的,赫然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深红色宝石,颜色鲜艳而浓烈。 白仁敏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阿米塔娜,捂着嘴小声问道:“米娜,大家为什么都如此惊讶啊?” 还不待阿米塔娜回答,白仁敏身后的一个粟特女人大着嗓门道:“怎么阁下来观斗宝,竟然不认识宝石的品种吗?那可是鸽血红宝石啊!” 原来是鸽血红宝石。白仁敏先前也打算引进珠宝生意之后,也同旁人了解了些宝石的知识,饶是他并不曾见过,但也听过这宝石的大名。 鸽血红宝石本就是世间罕有,如今右边那汉子还拿出这么大一块来,白仁敏瞬间明白了为何周围的人瞧见了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少年瞧见手中的宝石,也是眼神一亮,但却没旁人那般明显罢了。 他如方才一般将那块红宝石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旁边有几个死命地挤过去想凑近了瞧,也都被他制止了,那几个想凑上来的人全部被挡在了身后。 而左边的那个方才带了块猫眼石来的男子此时已是面如死灰了,想必是已经决定自己输了,于是也凑上前了些,一道打量着那块红宝石。 少年这回审视得比先前更加细致了,他不仅用肉眼看,还从自己身上的布兜里拿出了一块极薄的琉璃状透明薄片放在一只眼睛的前头,闭上了另一只眼,只透过那层薄片去观察红宝石。 白仁敏瞧着薄片后少年的眼睛不知怎得竟然被放大了不少,心道也许通过这薄片看可以起到放大细微之处的功效罢。 接着,少年将薄片收好,又从后面取了个小小的称,然后将那红宝石放置在称的托盘上称了重量。 少年点了点头,用手帕把红宝石擦了擦,双手奉还给了右边的汉子,这才十分谨慎地开口道:“阁下请一定要将这块珍贵的鸽血红宝石收好啊。” 听到了“鸽血红宝石”这几个字,周围的人意识到少年已鉴定完毕了,这的的确实是真正的鸽血红宝石无疑,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惊呼声。 那汉子捋了捋胡子,爽朗一笑,便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将那鸽血红宝石随意往怀中一塞,道:“哈哈哈,我就知晓自己今日赢定了。——只是不知可否请您将方才品鉴的结果同大家再详细地讲解一二?” 少年点了点头,应道:“自然可以。阁下的这块鸽血红宝石色彩浓郁而艳丽,犹如鸽子血一般鲜红美艳,确实是上上之品。敢问阁下,不知这块宝石是否产自南边的蒲甘王国?” 右边的汉子点着头,道:“正是。这宝石是我祖上早些年去蒲甘王国行商时收的。不过至于这价格嘛我不说收时的价,便也不问您现如今的估价几何了。” 白仁敏在一旁听着,心道对方又没有询问,他怎的自己主动提起价钱来了?于是心中只觉得其实这汉子不是不想说收来的价格,而是想借此暗示那少年不要当众公布这块宝石的价格罢了。 少年也颔首表示明白,继续道:“蒲甘王国——这便对了。最上等的鸽血红宝石只有南边的蒲甘王国才会出产,近些年来他们那里的红宝石矿也是越来越少了。阁下的这块儿这么大,却又透明而纯净,里头鲜少有杂质和裂纹,也未曾经过人工的切割,想来已是无价之宝了。” “而且,我方才仔细盯着这块鸽血红宝石,发觉里头似有明亮的火焰在燃烧、有暗红的鲜血在流动,愿阁下也如这块宝石一般,永远是受火神与善神护佑之人。” 少年说完,围观的人群又喝起了彩,这回白仁敏也没像之前那样呆愣着,而是也一道自行鼓起了掌。 右边的汉子听了爽朗大笑着,双手交叠在胸前朝着少年行了个礼,回道:“愿火神与善神永远庇佑您。” 少年笑了笑,同样回以礼仪,然后对着右边那汉子道:“阁下既然赢了这场斗宝,那小摊儿上头的宝石便请随便挑一块儿拿去,权当是感谢阁下今日教我和众人开眼的谢礼。” 汉子点了点头,“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只见他站起身来,目下十行地扫了一眼地摊上摆着的宝石和玉器,忽然他眼睛一亮,随手便捞了枚玉石平安扣,然后朝着少年谢道:“在下谢了老板的慷慨赠礼。” 少年抬眼望了眼那枚平安扣,眼中带着抹惋惜的神色,摆摆手道:“阁下果然好眼力。罢了罢了,既是我答应了你的,便好好收着。” 白仁敏远远地瞧着,这些玉石他也有些看不明白,于是转头问阿米塔娜道:“米娜,这摊主少年惋惜什么呀?不过是枚青玉平安扣嘛,值不得几个钱呀。” 阿米塔娜听了,摇摇头道:“我虽眼力也不佳,但是我瞧着那质地可不像是青玉呀,倒是有几分像翡翠?” 白仁敏咂舌道:“哎,还好我出来带了几个掌眼的师傅,不然此行可真是两眼一摸黑了——被人给坑骗了都不知晓。” 眼瞅着斗宝结束了,周围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白仁敏二人便决定也再往旁的地方四处瞧瞧,看看可还有什么有意思的。——毕竟今日可能就是他们最后能够稍稍放松些的日子了,再往后头少不了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勾心斗角。 二人在大街上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这时白仁敏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朝着自己喊道:“少爷——旻白少爷——” 白仁敏转过身来,见是自己手下一个贴身的小厮寻了来,他赶忙停下了脚步,待对方上前,问道:“怎么了?这么急得追来,可是有何事?” 那小厮的气儿还没喘匀,便急切道:“少、少爷,拜帖” “拜帖?拜帖怎么了?” “是是王宫中,传、传了消息回来了,他们的首领、首领收了拜帖允了,请您请您明日一早进王宫觐见呢!” 第155章 初试锋芒(一) 白仁敏因着见阿米塔娜向忽哩亚那行这般大礼,然后方才后者又说了番“昂贝特”的言语来羞辱她,心中替她感到很是不平,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了。 白仁敏正要出言理论,一旁的乐方元率先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拱手开口道:“殿下,您仆人拿来的这块宝石在寻常人看来或许是鸽血红宝石,但在老夫看来实则存疑。” 忽哩亚那冷笑了一声,“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乐方元道:“不错,这块宝石的颜色的确十分鲜艳夺目,红得也够浓烈,可以够得上是鸽血红的品级了。再瞧瞧里头的晶质,也是晶莹纯净,没什么杂质的;对于这样大的鸽血红宝石来说确属难得,” 忽哩亚那听了,哼了一声,道:“我不是早都说了昨日有行家看过了,你既然现在自己都这么讲,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呢?我看你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啊,我明白了,你别是想故意耍手段、帮你的主人恶意压价格!” 乐方元听到这话也大笑了起来,高声道:“殿下,我们大齐人行得正、坐得端,一向坦荡;再说了,我们东家又不是拿不出银两,何须如此?您别急,我还没讲完呢,方才我说的都是它的优点,咱们现在来仔细看——” 忽哩亚那斜睨着乐方元,一副十分不屑的表情。 乐方元继续道:“真正的鸽血红宝石观之内里如燃烧之火,然而这颗嘛——各位请细瞧瞧,里头有这种感觉吗?” 白仁敏记得昨日那少年也曾经这么说过,鸽血红宝石里面似有明亮的火焰在燃烧、有暗红的鲜血在流动,但是眼前的这块细细瞧来,却如一潭死水一般。 白仁敏感到十分震撼,心道昨日远远一观,自己也未曾看得很清楚,但是也能感到里面流淌着暗红的鲜血一般,若非那个少年看走眼了,便就是眼前的这块是个假货。 忽哩亚那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他还是十分镇定,理直气壮地道:“这么虚无缥缈的感觉,你要怎么说都行,如何能作数?再说了,旁边的这位师傅不是没有你的这些疑问么,何不听听他怎么说?” 忽哩亚那指着常炳才,后者见这阵仗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乐方元微微一笑,抚了一把自己的胡须,开口道:“这位小师傅胆子不大,殿下不必吓唬他,老夫同您说便是了。” “你” “殿下若觉得方才的说服力不够,那老夫便要讲出进一步的质疑了。” “你且说,我倒是要听听你们能胡搅蛮缠出什么花样来!” 乐方元听后点了点头,将那块宝石拿起,让其正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然后又指着地面上的影子道:“殿下,东家,大家请仔细瞧瞧——” 忽哩亚那看着地上一团圆形的阴影,不解道:“这这有什么?不过是宝石的影子罢了。” 乐方元答道:“真正的鸽血红宝石在光源的照耀下会映射出美丽动人的六射星光,俗称为六芒线。殿下,老夫不敢质疑您,只是十分疑惑这一团阴影里面,为何没有线条啊?” 白仁敏定睛一看,那团阴影里头连一根星线的尾巴都找不到,就更别说是什么六芒线了! 此时,白仁敏心中已有了决断,他冷冷地开口道:“忽哩殿下,我们也不敢随便质疑您,所以方才只是想问问,您能否好好确认确认,是不是手下的仆人听岔了吩咐、一时大意取了件与别的宝石品级不同的来?” 忽哩亚那看着地上的光影有些瞠目结舌,他依旧不死心道:“这、这绝对不可能!” 接着,只见他指着乐方元的鼻子道:“你这鉴定的奴仆好生离谱,竟这般巧言令色、搬弄是非。我真是不知你从哪儿学来的歪理邪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六芒线!” 他一边说着,胸部和胡须都一边剧烈地起伏抖动着,俨然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乐方元没有接忽哩亚那的话,而是淡淡地附在白仁敏的耳边道:“东家,这东西是用水晶染了色伪造的,一切开就能看见浸色的痕迹。所以这东西根本不值什么钱,最多五两银子,五两银子都是抬举了。” 白仁敏点了点头,在心中略微思索了一番,抬起头礼貌地对着忽哩亚那道:“忽哩殿下,咱们都是行商之人,凡事都讲求一个和气。旻白也不再多言,您呢,也别再生这么大的气了,咱们还是都各让一步,把这桩生意给谈拢了罢。” 忽哩亚那听了他这番话,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他的鹰目中射出两道锐利的精光,道:“哦?阁下想要如何谈?” “旻白愿意出一百两白银,这匣中的五样珍宝和先前那一箱子的物件儿我一并收了!忽哩殿下认为如何?”白仁敏将心中斟酌好的价格报了出来。 忽哩亚那一听,立马摆着手,一口回绝道:“不行、不行!阁下可别跟我开玩笑,我这里全都是好东西,你要上别的部落里哪儿能收到?没有一百五十两免谈!” 白仁敏见了他这般模样,摆明了是要蒙自己,所以冷笑了一声,道:“方才旻白的意思,忽哩殿下是没有听明白吗?我不跟您争执这些珠宝里头到底混着什么,您要是诚心想跟我谈成这单交易,那便也别将价格叫得这么有水分!旻白可再加十两银子,殿下可再降低些么?” “不行,最低也要一百四十两!” “一百四十两多不好听啊,我看不然就一百零八两如何?您发我也发,讨个好彩头,也吉利些。” “我们粟特不讲究这个,就一百四十两!” “您这是要诚心跟旻白做生意吗?咱们互让一步、谈成了不是对彼此都有利吗?”白仁敏一直好声好气地说着,忽哩亚那却是根本半文都不让,令他也有些不痛快了。 忽哩亚那的态度也很强硬,“我有诚意,可是阁下呢?从方才就一直在纵着手下的奴仆挑刺儿,就是为了现在杀价?!总之我给您看的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别人想买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您若还是这样挑三拣四的,大可直接从粟特王城里出去,去别的部落里收宝石!” 白仁敏心中十分相信乐方元的判断,并且他也从忽哩亚那一再转变的态度中看出了端倪,但是方才忽哩亚那最后的一句话也点醒了他——自己虽有理,如今却是只身在粟特王城中,是在对方的管辖之下。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白仁敏心道,此刻绝对不能跟忽哩亚那直接争辩,不然恐怕自己这一行人是有命做生意、没命出西戎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需要找个巧妙的法子来化解双方即将要激化的矛盾,又不能教对方过于难堪,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白仁敏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也缓和了语气道:“忽哩殿下,细想想咱们的分歧不过也就是在那块鸽血红宝石上嘛。既然您无法回答乐师傅的疑问,又执意认为是旻白不识货的话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可好?” 忽哩亚那皱了皱眉,道:“打什么赌?你可别是想耍什么花样。” 白仁敏笑了笑,道:“自然不会。旻白的意思是,咱们不如就那这块鸽血红宝石做赌注——现在就当场将这块引起分歧的宝石切开来,一探究竟。若里头的晶质确实是鸽血红宝石,那您要价多少,旻白照价全赔;但若晶质不符,您就按照方才旻白的要价将其余的那些宝石卖给我,您看可好?” 忽哩亚那一听,面上便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他强作镇定道:“这这是什么法子?若劈开了你又不认,那怎么办?”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不住地转着头上的帽子。 白仁敏向他鞠躬行了一礼,道:“那咱们就先立个字据,谁也跑不掉。不过忽哩殿下若实在担心这件事被宣之于人,旻白现在就向您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告知给第三人知晓——即使是许多人都等着看旻白从您这儿到底淘到了什么宝贝。另外,旻白自认为方才提出的条件对您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忽哩殿下可不要因为犹豫而错失大赚一笔的良机啊——” 白仁敏刻意说自己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其实就是在提醒忽哩亚那,他若是敢因为恼羞成怒而对自己一行人不利,那天下人就都会知晓是他做的。 而且白仁敏提出的条件也确实是让了忽哩亚那一手,这块红宝石若真是仿造的赝品,他也该有自知之明,便应该当下就答应自己提出的一百两银子的价格,而不是继续争执不下。 这样做是既保全了自己一行人的安全,又给足了对方面子,白仁敏不信忽哩亚那会选择继续僵持。 果然,对面这个粟特的迪赫坎眉头紧锁,抿着双唇思索了片刻,神情一松道:“罢了、罢了,我好歹也算是长辈,若是再说,就好像显得是我要刻意为难一个后生了。阁下说的不错,行商做生意嘛,还是和气最要紧——我亏了一点儿没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摊开了手叹着气,吩咐白仁敏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似的。 白仁敏听了,立马眉开眼笑道:“忽哩殿下若早松口,那咱们二人也不必在此饶舌许久了。殿下放心,旻白绝不会教您亏了的。今后啊,还望殿下再多多搜罗些好物件儿,都卖给旻白,如何?” 忽哩亚那佯装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就一百零八两罢?就像你说的,当是讨个好彩头了!” 白仁敏点头,道:“那殿下便令手下将方才那箱珠宝一并抬了来,咱们先签好了字据,旻白就唤人来付现银给您,如何?” 忽哩亚那同意之后,便吩咐一早等在外面的小仆下去取前面那箱珠宝,然后唤了另一个小仆拿了纸、笔进来,双方一道签了个买卖的协议。 在这期间,白仁敏也吩咐了一个小厮让他去宫门外头将早带好了银两的护卫给传进来。 等到外头的护卫将一百零八两白银给抬了进来,双方便交付了珠宝和白银,白仁敏也同忽哩亚那友好地击了掌,表示下次还要继续做生意。 临走时,忽哩亚那还感叹道:“你这后生老练得很,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啊!” 白仁敏则是谦逊地笑着,拱手道:“哪里,忽哩殿下这般的称赞,旻白可不敢当。” 接着,白仁敏便带着手下的一行人离开了粟特王宫。 刚一从王宫的城门出来,阿米塔娜就忍不住凑在白仁敏的耳边问道:“阿敏小少爷,您方才怎么不跟迪赫坎谈马匹的事儿啊!你不会是忘记了罢?” 白仁敏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我忘了,只是方才我看这迪赫坎实在是奸诈狡猾,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 阿米塔娜则道:“可是,可是咱们来的主要目的不就是要买马匹的吗?怎么能来的第一个城邦就改变计划呢?” 白仁敏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是打退堂鼓,只是稍稍改了改计划罢了,一切还在咱们的掌控之间。” 阿米塔娜不解道:“可您不就是要抢先一步吗?现在这样岂不是将机会白白地拱手让给林家了?他们拿的又是假银两,到时候迪赫坎还不是更不信任咱们了?” 白仁敏摇头道:“你放心,若我料想得不错,林家那点儿雕虫小技必然糊弄不过这位刁滑又狡诈的迪赫坎。方才咱们买珠宝的时候,他已经起了些坑骗我之心,此时若再提出要赊账买马匹,他必然不会答应的。” 阿米塔娜道:“对了,我也正觉得奇怪,昨日咱们不是在集市上看到他斗宝的时候拿出来过那鸽血红宝石吗?为何今日乐师傅说它有问题,您还十分赞成?” 白仁敏唇边漾起了一抹笑容,道:“咱们俩认出了他,就不允许人家认出咱们俩来吗?” 阿米塔娜听了,瞬间就明白了,“啊!原来如此!是不是咱们一进去,迪赫坎他便认出咱们俩昨日在大街上看过他斗宝,所以故意取出了一个跟昨日那块宝石看起来一样的赝品;因为昨天咱们已经见过了,今天又看见,不经意间会放松警惕,他便企图用赝品蒙蔽过去、骗一笔钱?” 第161章 进退维谷(二) 忽哩亚那离开后,阿米塔娜立刻向白仁敏开口道:“少爷” 未待她说完,白仁敏已先行一步制止了她,摆着手道:“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不必讲了,我决计不会为了自个儿而将你丢在这粟特王宫里头的。” 阿米塔娜摇摇头,微微一笑道:“敏旻白少爷,方才迪赫坎称我为‘女奴’,而不是‘奴隶’,想来是他召来的王公大臣已识破了米娜的身份。” 白仁敏大吃一惊,显然是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阿米塔娜一直是男子的装束,而白仁敏又知晓她本是女子,所以方才忽哩亚那称呼她为“女奴”,他并未曾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如今这么一想,对方定然是已知晓了自己一行人的底细,所以故意先提出了一个极高的月利,再将真实的条件提出来,好令自己别无选择。 这下子生意就要么不做,要么,就得留下阿米塔娜在粟特王宫里。 ——只是不知这忽哩亚那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作为一个部落的迪赫坎,要什么没有,非要借着这次做生意的机会,同自己讨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奴? 白仁敏转头望向阿米塔娜,她虽是男装的扮相,面容却依旧姣好。 他心下一惊,难不成这忽哩亚那是垂涎阿米塔娜的美貌? 白仁敏大骇,这可不行! 且不言忽哩亚那这把年纪,就是他在年轻个十几岁,自己也绝对不会放任他觊觎阿米塔娜的。 ——毕竟,米娜之于自己,早已是旁人再无可取代的存在了。 白仁敏这样想着,手上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阿米塔娜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淡淡一笑道:“敏旻白少爷,米娜明白您的心思,您不必为米娜担忧。” “虽然我如今的身份仅是一介女奴,但是我却从来未曾将自己看得比其它人低过半分。自从少爷救我于水火的那天起,我阿米塔娜的性命与灵魂都已交托予您了所以若是迪赫坎他真敢对我起了不该的心思,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我会用自个儿的法子对付他,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白仁敏听了她的话语,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对方坚定的神情,忽然感到了一丝惭愧。 ——自己作为她的少东家,作为一个男子汉,没有按照承诺保护于她,现如今反而还要这样一个弱女子反过来劝慰自己。 阿米塔娜温和一笑,伸出左手来,紧紧地握住了白仁敏的手,开口道:“少爷尽可放心,这里是粟特,也是我曾经的故乡,我知晓如何同迪赫坎打交道,不会有事的。您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接着做,所以请您接受迪赫坎提出的条件,放心地去做接下来的事罢。” 少女柔夷传来的温度令白仁敏的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他心跳加速,感受着对方手上传来的温热,一股奇妙的感觉涌入内心深处。 白仁敏望向阿米塔娜,两人相视一笑,皆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信任。 于是他点了点头,紧紧地回握了一下阿米塔娜那布满了茧子的玉手,两人此刻便如同已相依多年、合作无间的同伴一般。 接着,二人又小声商议了片刻,白仁敏也向阿米塔娜嘱咐跟交待了几句,这才令门外的仆从唤了忽哩亚那来,并告知他自己同意了他提出的第二个条件。 “一年后我会如期将四千两白银的利钱带来,适时也希望忽哩殿下能按照自己所承诺的,将我的女奴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我。” 忽哩亚那大笑着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放心,我只是讨一个抵押物罢了,这王宫里又不缺什么奴仆。只要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儿干活,我保证她绝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白仁敏正同忽哩亚那立着字据画押,他一听这话,便也微笑着半带威胁的语气道:“我相信忽哩殿下不会食言。只是我这女奴也金贵的很——也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算是我私有的财物。若一年之后我瞧见她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忽哩亚那只是哂笑着,并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二人便立好了字据,待双方签字画押之后,忽哩亚那大手一挥,唤了仆从来带着白仁敏一行人去王宫的马厩里挑选了一百匹血统纯正的西戎马。 白仁敏令手下的人将这些马匹牵着,阿米塔娜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忽哩亚那的身后将白仁敏一行人送至了粟特王宫的宫门口。 眼看着就到了宫门,白仁敏也停住了脚步,对着忽哩亚那道:“不必劳烦殿下了,就送到这里罢。” 他回头望向忽哩亚那身后的阿米塔娜,对方已赫然融入了那批王宫的仆从当中。 忽哩亚那点了点头,爽朗地笑着道:“我知晓阁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办,那便恕不远送了。希望待到来年,阁下能如约而至,适时咱们继续做些旁的生意。” 白仁敏点了点头,同忽哩亚那行了个告别之礼,目光却一直紧紧地锁在阿米塔娜的身上。 后者知晓他不忍别离,于是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 白仁敏也只得冲着她轻轻地颔首致意,而后转过头去对着身边的一众仆从吩咐起来,“走罢,咱们先回客栈去。” 一阵大风吹过,阿米塔娜不着痕迹地轻抚了一把自己的潮润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