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顽主》 第一章 一封密信 山南东道,江陵府。 这是位于帝国中南腹地的一座古城,自古便是中原与岭南之间的战略要冲。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为楚国国都,而今更是成为帝国五大都城之一的南都,虽然被一度罢止,但至少现在是荆南节度使治所之地。 时值六月,虽未进入盛暑,但江陵府已是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暮色降临,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湿气,又混杂着难忍的暑热,使人仿若置身蒸笼。 随着夜色渐深,江陵府内各坊陆续关闭,这是大唐建国以来一直秉承的制度,境内所有大小州县城池入夜之后不仅城门关闭,而且各坊间的大门也要关闭,除了巡逻的郡兵和衙役更夫之外,严禁寻常百姓四处走动。 更夫值夜,巡夜的兵士已经开始在大小街道上例行巡视,江陵府彻底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入夜后的寂寥。 此时就在节义坊的一处民宅之内,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紧紧抓着一封书信,脸上布满惊恐之色,周身业已被冷汗浸透。 少年的身后是一名黑衣侍从,从其腰间佩戴的障刀和站立的姿势来看,显然这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沉稳而又不乏警惕。 “这封信还有谁见过?”少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在屋内不安地踱着步子。 “除了少郎君之外,尚无旁人见过!”侍从轻声答道。 “你们回来时可曾有人看到?”少年紧接着又问。 “少郎君放心,小的以柴车做掩护,并无旁人见到!” 少年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但紧蹙的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 “阿耶外出巡视漕运,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虽然不知道这封书信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总感觉这其中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少年言语之中透着难掩的焦虑,显得惶然不知所措。 侍从没有说话,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而这件事显然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 少年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脸上泛起一丝喜悦,当即说道:“你速去将刘弘叫来!” 侍从领命而去,如同鬼魅般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少倾,一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匆忙推门而入,那少年随机向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点了点头转身退出屋子,而后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般静静地守在门口。 刘弘见状问道:“严恒,这么晚了搞什么名堂?不在府里待着怎么跑到这密宅了?莫非又看上哪家寡妇了?” 严恒也不说话,只是将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刘弘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冷汗毫无意外地出现在了其前额之上。 “这这这是谁写的?!他想要做什么?杀人灭口?!”刘弘颤颤巍巍地将书信甩在了地上,似乎自己握着的是一颗尚在熊熊燃烧的火炭。 “送信之人已被我拿下,正关在后院,该问的我都已经问了,但我想知道的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论打架还行,搞这些东西,我不行!”严恒弯腰捡起地上的书信,与刘弘相比起来此刻已经镇定得太多了。 “我也不行啊!”刘弘哭丧着脸说道。 “恩,你很有自知之明!”严恒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你不行,你我都没这个脑子,但有个人可以!” “李浈?!” 二人异口同声说道,脸上不禁泛起了如释重负的笑。 翌日。 位于顺安坊的一座诺大的府院之内,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正蜷缩于床榻之上轻声哀嚎,身上的汗水直将被褥浸湿,尚显稚嫩的五官微微扭曲,表情痛苦不已。 朦胧之中,那是一片由火光和鲜血混合而成的刺目的红,周围不断传来凄厉的呼喊声和甲胄兵器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少年努力地想看清楚些什么,但却始终一片模糊,紧接着便是一道清晰的啜泣声,听上去是个女人,悲伤而诡异,少年拼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却最终被一双干枯瘦弱的手抓了起来,而后自己眼前便是无尽的黑暗,唯有耳畔奔驰的马蹄声愈行愈远。 “放开我……不要……”少年挣扎着、大喊着,也煎熬着。 “少郎君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一道低沉略显沙哑的女低音突然在少年耳畔响起,并将其从噩梦中生生拉了回来。 “呼——又是那个该死的梦!”或许是因为那个噩梦的关系,此时少年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李浈,对,我叫李浈,乳名青鸾,而现在是大唐会昌六年!”少年长舒一口气,回忆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十一年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一年了,但自己有时候依旧分不清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南柯一梦。 也许在自己的世界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从来都是那么不清不楚,正如自己从一千多年以后的现代文明穿越到这大唐一样,恍然若梦。 四个月前,唐武宗李炎崩于长安大明宫太和殿,结束了他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也终结了他仅仅六年的帝王生涯。 三月二十六日,时年已三十七岁的皇太叔李忱继位。 历经二百二十八年的大唐帝国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已变得风雨飘摇,如同一名在沙漠之中蹒跚而行的垂暮老者,步履艰难而又危机四伏。 李浈双目紧闭,心中仔细回想着这一切,生怕睁开眼睛后自己再度身处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如十一年前自己所经历的那样。 “醒醒,少郎君莫要再装睡了!” 又是那道浑厚而沙哑的女低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方才大定,继而缓缓睁开眼睛。 然而当他看到那张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后,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哆嗦了一下,随后“啊”地一声身子猛地弹起,如同见鬼一般。 那是一张脸,像胡饼一样的脸,而且还是绝版超大号的,本就不清不楚的五官轮廓如同被甩在墙上的泥巴,没有一丝起伏。 平坦,惊人的平坦。 只见站在自己床榻旁的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妪,生得膀大腰圆,尤其是那张绝版超大号的胡饼脸,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第二章 李府王婆 “阿婆,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样会吓死人的!下次睡觉时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了行么?阿玉呢?我要阿玉!”李浈没好气地说道,但心中却暗自庆幸一切依然如故。 老妇姓王,府里的人都唤其“王婆”,李浈清楚地记得打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王婆,当然,还有那张惊悚的大脸,以至于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的梦境里便额外多了一样更为恐怖的东西——王婆的脸。 王婆闻言后撇嘴说道:“若非你家李四求我,你道是老身愿意来看你么?小小年纪口中无德,整日拈花惹草、放浪形骸,虽说你们李家本就没什么家风,但至少李四在这方面还算是规矩,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的种!现如今府里大小十几个婢女都被你祸害个遍,也只有老身敢来你这屋子了!” 李浈闻言搓了搓下巴,无奈地说道:“阿婆,难道你不觉得我这么个仪表堂堂又不失风雅的少年才俊即便放眼整个大唐都已是凤毛麟角了么?而且,我还是个小孩子啊,你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会败坏我的名声啊!” “哼,名声?你觉得在这江陵府你还有名声可言么?”王婆也懒得废话,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巳时已过,少郎君若再不起床,只怕李四又要罚你读孝经了!” 李浈一脸苦相,答道:“孝经早已经读过十多遍了!估摸着这次该千字文了!” 这是时任江陵府尹的父亲用来惩罚自己的特殊方式,所以直接导致了自己在这十一年的时间里把这个时代里士子们几乎所有该读的书背了个滚瓜烂熟,甚至就连开国名将李靖所撰的“卫公兵法”都在父亲李承业的“残酷迫害”下通读了数十遍。 “知道便好,水已经给你放好了,一会我差人把今日要读的书给你送来,既然躲不过那么以后便向二郎那样主动些,免得李四又絮絮叨叨得跟个女人一般!”王婆边说边往外走,丝毫不顾忌李浈那张青白不定的脸。 王婆口中的“李四”便是李浈的父亲李承业,因排行老四故而得名,就如同后世的二狗子、狗剩、铁蛋这一类的小名,不过在李承业做了江陵府尹后,便没人再敢这么称呼了。 当然,王婆是个例外。 说起王婆,李浈的心里便满是疑惑,其虽相貌丑陋,但在李府中的身份却如超然一般,除了那句不分场合只看心情的“李四”这个称呼之外,即便是府里的刘管家也从不敢对其指手画脚,至于其他下人更是对其毕恭毕敬,甚至李浈发现在某些时候父亲在面对王婆时都有些不大自然。当然,这或许与她的相貌有一定的关系。 虽然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暗自揣测王婆是不是与老爹暗通沟壑,否则王婆在府里的地位根本没理由比自己还要高。 但每每一想到王婆那彪悍粗犷的体格和那张绝版超大号的胡饼脸之后,心中便立刻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最终,李浈给自己的解释是:彪悍的人生无需解释。 尽管自己还不曾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的种种不便,但相较于前世那种一无所有、孤苦无依的diao丝生活来说,自己更喜欢现在的官二代生活,虽然自己心里清楚大唐的中兴不过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但却并不介意在大唐这头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之前张牙舞爪地狠狠享受一把。 自己对现在这种每日混吃等死的惬意日子非常满意,除了那个时常困扰自己已整整八年的梦魇之外,一切都如前世梦寐以求的那样。 “二郎呢?”李浈随口问道。 “后院举鼎!” 说罢之后,王婆步履矫健地昂扬而去,完全不似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妪。 二郎便是李浈的兄弟李漠,二人年龄相差一岁,不过李浈发育得中规中矩,而李漠却长得超乎寻常的结实体壮,甚至比李浈还要高出许多,而且臂力惊人,十岁时已能搬得动两石重的铜鼎,十二岁已是能够高举过顶。 二人虽同出于一母,但脾性却截然不同,李浈精于算计、好吃懒做,属于那种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人;而李漠则生性率直、凡事认真、临事也绝不会退缩,属于那种刨根究底、迎难而上的人。 有时李浈真的怀疑自己这个兄弟是不是老爹从路边捡来的,或者是朝廷发的什么福利,否则怎么会跟自己完全不同呢。 此时的李漠正在后院乐此不疲地举着大鼎,李漠喜欢自己身上结实的肌肉和充满力量的感觉,正如李浈喜欢自己光洁而又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样。 而李浈对于李漠的这种近乎变态的自虐方式总是嗤之以鼻,正如李漠对于李浈那副干巴巴的身子嗤之以鼻一样。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李漠满头大汗吭哧吭哧地将铜鼎一次一次地举过头顶,双臂高高隆起的肌肉完全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童。 “二郎,二郎,不好了,出大事了!” 正在此时,一名与其年纪相仿却要矮上许多的少年火急火燎地直奔后院,口中边跑边喊。 “你慌个甚,出了什么事嘛!”李漠举着大鼎气喘吁吁地问道。 少年正是刘弘,与李浈同岁,平日里与李浈、李漠兄弟关系甚密,几乎李浈策划的每一件坏事均有刘弘的参与,于是与李漠一起光荣地被李浈称为“左膀右臂”,虽然这两个人打死也不承认这个称呼。 刘弘想上前拽李漠的手,但一看到李漠高高举起的铜鼎后当即又缩了回去,尚且来不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便焦急地说道:“快赶紧把这货放下,跟我去找大郎,这次可出大事了!” 嘭—— 铜鼎落地,砸起一阵尘土,李漠舒展了下酸痛的双臂,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阿耶今日一早便去了衙门,大郎怕是还在睡觉,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嘛!” “说不得,说不得,快随我去寻大郎!” 第三章 山雨欲来 此时的李浈正瘫在床榻角落里自顾发愣,即便已在大唐生活了十一年,但依旧还是不习惯这个时代那种席地而坐的姿势,何况自己始终觉得不管怎么坐都还是不如在松软的胡床上瘫着来得舒服。 只见其目无焦点、表情凝滞,典型一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表情,不过这却是其最喜欢的休闲方式。 “大郎、大郎,不好了,出大事了!”房门被刘弘狠狠撞开,惊得李浈哧溜一下站了起来。 见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李浈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开口骂道:“田舍奴,说过多少次了,素质,素质呢?!不会先敲门么?!” 刘弘与李漠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充满迷茫,尽管这个诡异的词已经从李浈的嘴里听了无数遍,但却依旧没明白究竟是个啥意思,而李浈从来也都懒得解释。 “快去重新敲门!”李浈余怒未消,伸手一指门外说道。 却只见刘弘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李浈抬腿便往外跑,同时压低了声音说道:“快随我去密宅,这次出大事了!不仅祸及你我两家,搞不好整个江陵府都得天翻地覆!” 李浈闻言大惊,忙问:“难不成你爹贪墨的事被朝廷知道了?或者是强抢民女那件事?” “可是这种事情我也管不了啊,我劝你还是说服你爹老实承认了,说不得朝廷会从轻发落” 李浈自顾滔滔不绝,丝毫不在意刘弘那张铁青得有些发黑的脸,事关紧要,刘弘也顾不得争辩只顾拽着李浈埋头向节义坊的方向狂奔,李漠更是不明所以,但见刘弘那满脸焦躁惶恐的表情后,心中也倍感疑惑。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刘弘如此害怕呢? 节义坊与顺安坊相距不远,三人很快便到了那处密宅。所谓密宅,不过是李浈与严恒、刘弘等一干纨绔子弟私下里凑钱盘下的一处民宅,平日里用来密谋各种坏事的落脚之地。 三人刚一进门,便只见院内赫然站着三名手握横刀、杀气腾腾的侍从,不消多问,单从这三人的气势便可以猜到这定是严府部曲。 三人见有人进来,居中一名黑衣侍卫当即跨步上前,而另外两人则右手按刀于其后而立,这显然是一个三人小队的进攻阵型。 见是李浈等人,那侍卫的神情稍稍有所放松,顺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三位少郎君请!” 李浈见状眉头微蹙,脸上稍显不愠之色,知道这处宅子的人极少,平日里李浈也不准任何人外泄出去,而现在严恒竟正大光明地将自己府中的部曲带了进来,这无疑等于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那侍卫正欲转身引路,却只听李浈冷哼一声道:“不必了,这宅子我比你熟!” 侍卫闻言后也不生气,只是冲李浈微微一低头,而后又站回原地按刀而立。 待三人走至正堂,李浈推门而入,正看见严恒一脸愁苦地在屋内踱步,手中攥着一条棉巾不断擦拭着额头渗出的冷汗。 见是李浈三人,严恒顿时喜出望外,其虽不及李漠那般壮硕有力,但也是自幼习武练得结实体壮,一伸手便将李浈抓了过来,因知道李浈不喜席地而坐,所以直接将其按坐在了几案之上。 不料李浈并不领情,口中冷声说道:“严恒,即便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该将你家的部曲带到这宅子里来!” “也许这次,天真的塌下来了!”说着,严恒哭丧着脸将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李浈不以为然,随手接过扫了一眼,但就这仅仅一眼,李浈心中却是猛地一沉,而后浑身冷汗顿出。 这是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数十个名字,而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正是父亲李承业。 在名字的后面,则是一连串记录清晰的时间和地点,而这个地点几乎又是全部相同——节度使李德裕府。 几乎就在一瞬间李浈便明白了这封信背后的意义,整个身子也顿时如堕冰窟,冰冷刺骨的寒意随之而来。 “这,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从几案上站起身子,却险些栽倒在地。 李漠也是面色一变,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素来能言善辩、才智过人又懒到令人发指的兄长这副狼狈模样,在此之前李漠甚至认为这天下除了钱以外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兄长动容,但今日却被这区区一封书信搞得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阿兄,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个啥?”李漠也被李浈搞得有些紧张,战战兢兢地问。 而李浈却顾不得回答李漠,双目几欲喷火地盯着严恒。 严恒忙答道:“昨日我家府上两名部曲回城时途经当阳县,在一家酒肆中遇到这送信之人,据说当时此人喝得酩酊大醉,口口声声说自己怀中所持之物能让半个江陵府的官员都换上一遍,旁人皆以醉言,我家部曲却多留了个心眼,趁人不备时将其绑了手脚塞进一辆柴车押了回来”说到这里,严恒生怕李浈不信,又补充道:“你懂的,我爹经常干这事!” 李浈等人闻言当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这封信便是从此人身上搜出来的了!”李浈接着说道。 “恩,虽然我不明白这封信究竟是个啥意思,但总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而且这上面真的至少有一半江陵府的官员,你、我、刘弘还有其他兄弟们的老爹可都在上面,所以便命部曲直接将此人押来了这里,毕竟府上人多眼杂!”严恒说道。 说着严恒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又说道:“这三个人是我阿耶的亲信,说起来也算不得外人,而且有他们三个在也能周全一些!” 李浈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这次你总算在我的熏陶下长了些脑子,事情办得不错,想得也很周全,显然这与我平日里对你的敲打提点是分不开的,而且” 见李浈的话题越扯越远,刘弘赶忙插话道:“大郎,莫要闲扯,快说说这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目的是个啥?” 第四章 事关重大 李浈闻言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地瞥了刘弘一眼,转而问道:“你们可知现任荆南节度使是何人?” “自然是当朝宰辅李德裕,就连那些庄户百姓都知道!”李漠抢先答道。 “那你们可知他为何会好端端地突然从长安到了江陵?”李浈又问。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一脸疑惑。 “严恒,若是你讨厌刘弘的话,你怎么做?” “我会把他一脚踹开,越远越好!” “所以” “你是说当今陛下讨厌李使君才把他赶到江陵府?”刘弘似乎有点明白了。 “恩,不错,在我的谆谆教诲下你也终于开窍了,显然这同样与我平日里的提点敲打” “大郎,说正事,说正事!”严恒见势头不妙赶忙劝阻道。 自己的话说了一半又一次被严恒生生堵了回去,李浈顿时觉得胸口憋闷,当即狠狠剜了其一眼,接着说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当今陛下讨厌李德裕,所以才把他赶出长安,而且李德裕的倒霉日子才刚刚开始,我断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德裕会再贬东都留守,最后至崖州司户郁郁而终!” 属于外来人口的李浈对于晚唐时期的了解虽说不上多么深刻,但一些重大变故还是了若指掌的,比如李德裕在宣宗一朝的悲惨结局。 “哈哈哈,大郎莫闹,若陛下真的讨厌李使君的话为何不干脆削了他同平章事的宰辅衔?为何不直接将他贬官削爵?我看至多也就是从内相变成外相的区别而已,还说什么东都留守、崖州司户,这话若是被李使君知道的话准将那一把胡子气歪!”刘弘闻言顿时捧腹大笑。 而严恒和李漠二人倒是比较含蓄,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李浈白了一眼三人,道:“愚蠢,那是因为陛下还没有抓住李德裕的尾巴,一旦被陛下逮到机会,不仅仅是李德裕,任何与其交往甚密的人都会被牵连!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李党!” 这一次刘弘等三人终于止住了笑容,因为他们突然联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间竟是异口同声说道: “所以,那封书信” 无疑,这封书信上所列的名单具是与李德裕“交往过密”的官员证据,可想而知若是陛下得到了这份名单,那么江陵府 严恒等三人不敢再想下去,虽然李浈的这番话只是自己的推测,但不可否认有一定的道理,而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不错,你们三个在我的耳濡目染下脑子果然灵醒了许多,当然,这与我” “那么这一切又是谁主使的呢?”这一次,刘弘直接打断了李浈的自我陶醉。 李浈闭着眼睛伸手捋了捋胸口,强忍着想要动手扇人的冲动,逐字逐句地说道:“想往上爬,而且名字没在这名单上的那个人!” 闻言之后,刘弘和严恒、李漠二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片刻之后刘弘无奈道:“做官谁不想往上爬,如此一来江陵府另一半的官员就都有嫌疑了!” 李浈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当即又补充道:“这个人在朝中一定有些私人关系,否则也不可能知道陛下的心思!” 严恒闻言顿时面色凝重地说道:“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谁?!”三人异口同声。 只见严恒缓缓走到李浈跟前说道:“你!” 刘弘与李漠顿时一愣,而后紧接着便只听严恒说道:“大郎在朝中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思,你们说是不是很值得怀疑!” 话音刚落,便只见刘弘抬腿便是一脚,口中骂道:“明明是个人形却偏生长了个猪脑,若是大郎的话他干嘛还把自己老爹写上去?!而且还排在第一位!” “哦,对啊,看来的确不是大郎!”严恒也不躲闪,口中讪笑道。 李浈闻言哭笑不得,对于严恒这一根筋的脑袋着实不敢奢求什么了。 “阿兄,依你看谁的嫌疑最大?”李漠接着问道。 李浈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果断地答道:“不知道!” “那要不要将这封信交出去?毕竟我们几个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刘弘不无担忧地问道。 “交出去?交给谁?就凭那个送信人的口词和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先不论找不找得到主使人,即便找到了若是他来个死不承认,说不得最后还落得个构陷忠良的罪名!” 说罢之后李浈搓了搓下巴,又补充道:“尽管你们已经被我熏陶得较以前聪明了一些,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啊” “那你说怎么办?”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虽然这份名单实属捏造,但若到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手里无疑是江陵府的灾难,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便是将这名单毁掉!” “捏造?你怎么知道是捏造的?”严恒不解。 对于李浈的这番话,三人顿时大为疑惑。 李浈白了一眼三人后没好气地说道:“笨蛋,若照这名单上的时间来看,李德裕到任江陵府的这三个月即便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拿来也不够约见如此频繁的官员!” 三人凑到一起定睛看去,果然如李浈说得那般,这其中诡异而又不合常理的时间安排无疑是最大的纰漏,也是最为致命的。 “哈哈哈果然如此,照此看来我们根本无需担心,陛下又不是傻子,难道就看不出这其中的漏洞?”严恒大笑。 刘弘和李漠二人也是瞬间笑逐颜开,方才的种种担忧随之一扫而尽。 唯独李浈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望着三人,而后长叹一声道:“唉,果然都还是小孩子,天真得让人想扇上几巴掌啊!” 三人闻言笑声顿止,严恒不解地问:“怎么?难道我们又错了?” 但话音刚落,却又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惊讶道:“难不成陛下真的是——傻子?!” 毕竟在今陛下还是光王的时候便已做了十几年的傻子,也正因如此,宦官贽才会将其扶上帝位。 刘弘与李漠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显然认为严恒的结论有些道理。 第五章 欲擒故纵 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年纪还小,官场上的事你们不懂,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纰漏不纰漏的问题,而全在于陛下愿意看到什么样的结局!” 三人闻言瞪着眼睛一脸的茫然地望着李浈,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俩听懂了吗?他说的是个啥意思?”严恒压着嗓子问刘弘、李漠。 见到二人木讷的表情后,严恒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口中喃喃低语:“那就好,那就好!”而后继续瞪着大眼睛望着李浈。 李浈脸色铁青,想伸手狠狠地在每人脸上扇上几巴掌,但看到三人那壮硕的体格后不得不悻悻作罢。 “好,现在将那送信人带来,我想他应该比你们灵醒一些!”李浈像赶苍蝇般对三人摆了摆手。 闻言之后,严恒立刻扯着嗓子向屋外的侍卫喊道:“将那狗杀才带进来!” 侍卫应声而去,片刻之后便将一名手脚反绑的中年男人带了进来。 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生得细眉窄目,塌肩含胸,头戴幞巾,身穿盘领缺胯袍,腰系黑布鞓革带,脚上一双满是尘土的皂靴,看上去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除了长得丑了些倒是一副寻常百姓的装扮。 其方一进屋便率先开口说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休想从我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李浈皱着眉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而后咧嘴一笑:“你看,我什么都还没问,你便说了二十一个字,这算不算是一个友好的开始呢?” 男人怒目而视,缄默不语。 严恒脾气暴躁正要上去动手,却被李浈一把拦下。 “大郎拦我做甚,看我不撕了这狗奴的嘴!” 李浈闻言笑道:“在这江陵府,他是客,我们是主,堂堂江陵府第一败呃,不,少年英杰欺负一个外地人,传出去折的是咱自家脸面!” 男人闻言面色微变。 严恒等人也是一愣,讶异道:“怎么?他并非江陵人士?可他明明是江陵口音!” “笨,口音是可以学的!他若是江陵人士怎么可能不认识你这江陵府第一败少年英杰呢?!”李浈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男人的脸,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其脸色的微妙变化,是而李浈此时更加确信其并非江陵人士。 严恒早已被李浈骂得习惯,自然也不在意此时这一两句,闻言之后似乎觉得也有些道理,当即对那男人怒叱道:“快说,你到底是谁?哪里人士?!这封狗屁名单是谁交与你的?!又有何企图?!” 严恒一连串问题一股脑地迸了出来,而那男人却依旧紧闭其口,不肯多说半个字。 李浈见状缓缓走至男人跟前,咧嘴笑道:“这位壮士,我李浈此生最敬重如你这般的忠直之士,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也不好勉强,想来你也有你的苦衷,我这便为你松绑,你即可自由离去!” “大郎,你这是作甚?”严恒等人赶忙阻拦。 男人也是一脸的惊诧,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 “你放我走?”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浈不理会严恒三人,对那男人泛起春风般的笑意:“自然要放,不仅要放你走,在临走之前我还要召集兄弟几个在醉月招与壮士痛饮一番,而后再亲自将壮士送出城!” 严恒闻言顿时一脸懵逼,不知李浈究竟搞什么名堂,赶忙回头看了看刘弘、李漠,当看到二人同样一脸懵逼的表情,口中不禁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相对于严恒三人的一根筋来说,男人瞬间变明白了李浈的用意,脸上的表情由愤然逐渐变得颓丧。 “呵呵,来来来,我这便亲自为壮士松绑!”李浈伸手就要去解开绳结,但却被男人一闪身躲了过去。 “咦?壮士,这是为何?难不成你不想走了?不想回家与家人团聚?”李浈故作惊讶。 二人这一推一让使得剧情瞬间反转,不明所以的严恒三人面面相觑。 男人抬起头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表情显得颇为复杂,而李浈则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男人。 许久,男人一咬牙开口说道:“也罢,这位少郎君年少多谋,我冯直栽得心服口服,少郎君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 男人话音方落,严恒、刘弘与李漠三人倒是险些栽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多谋了?怎么就心服口服了?昨日还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现在还未曾屈打就轻率成招了? 李浈闻言一摆手赶忙说道:“这位壮士先别急着说,方才夸我那几句我倒是很受用得很,烦劳再多说几遍!” 冯直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绿,瞪着一双小眼睛如看怪物般地望着李浈。 但见李浈一脸期盼的表情后随即又叹道:“少郎君莫闹了,想问什么便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李浈闻言后先是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而后方才正色说道:“看来你是个明白人,那么不用我问,你也应该我想知道什么,所以现在你说,我们听!”说罢之后,李浈对冯直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冯直缓缓低下头,原本就紧凑的五官此时看上去更加拥挤,恰如一朵尚未展开的菊花,李浈见了强忍着笑意重新坐回到几案上,催促道:“你若为难的话可以不说,咱们先去醉月招吃酒!” “小人冯直,祖籍江陵,岳州人士,距离江陵并不算远,所以想要跟家父学说江陵话也不难,祖上世代从商,主要往来于岭南与长安两地之间,每次会在江陵做短暂停留” “你捡紧要的说,又不是官府查户,尽说这些没用的作甚!”严恒一瞪眼怒叱道。 冯直稍稍一顿,才又说道:“就在三个月前,突然有一个人找到小人,让小人拟一份名单而后送到长安白相府上,并以小人全家老小姓名相威胁,不得已之下” “白相?白敏中?那个人是谁?与白敏中又是什么关系?”刘弘紧接着问。 众所周知,白敏中乃是当朝宰辅,而且还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宠臣,此事与白敏中扯上了关系使得刘弘顿时感到心中有些发毛。 严恒可以不怕,因为他有个手握兵权的爹;李浈和李漠也可以不怕,因为他们有个做江陵府尹的爹;但刘弘不能不怕,因为他仅仅有个做兵曹参军的爹。 第六章 壮士自去 不过刘弘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在当前这种背景下出现了这样一份名单,先不管真假,单是此时宣宗对李德裕一党讳疾莫深的态度便足以让朝廷内外闻之色变。在宣宗的铁腕打压下即便是当朝宰辅都毫不手软,更何况只是几名地方要员了。 冯直闻言不禁苦笑一声,道:“少郎君觉得以小的这种身份还可能知道得更多么?” 刘弘顿时语塞,因为冯直说得不假,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幕后的真正主使人,若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怕是难如登天了。 而后只见冯直望着李浈说道:“少郎君,小人知道的都已经说了,现在是杀是剐还请少郎君决断!但求少郎君莫要祸及家人,毕竟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 一直没有言语的李浈想了想后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为难壮士了,现在壮士自可离去!” “大郎,此人绝不能放!”严恒一听赶忙阻止道。 冯直也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杀我?” “杀你又有何用,你不过也是被人利用,杀一人不如救一人,何况”说到这里李浈微微一顿,而后幽幽说道:“你不如我英俊!” 说罢之后李浈向李漠使了个眼色示意为其松绑。 冯直闻言脸上顿时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后向李浈微微一颔首,而后自顾推门而去。 “大郎,你就这么放” 严恒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继而笑道:“派个灵醒些的人跟着他!” 严恒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笑,道:“嘿嘿,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我这便派人跟着他,待其出城之后”说到这里,严恒伸手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然后一脸的得意之色。 李浈见状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让你派人跟着他,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不定可以查出这幕后之人,你若将他杀了的话我们岂不是连这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严恒闻言后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低头偷偷瞟了一眼刘弘与李漠,二人熟悉的表情使得他那颗屡屡受伤的心又一次瞬间得到平复。 “那就好,那就好!”严恒心中暗暗自我安慰。 在严恒看来,只要身边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心中也随之变得坦然安定。 不是我太蠢,只怪你太聪明! “阿兄,那这封信怎么办?”李漠问道。 “自然是烧掉咯!” 此时只见刘弘凑上前讪笑道:“大郎,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李浈刚要说不能,刘弘却紧接着马上问道:“昨日严恒威逼利诱都未能让那冯直说半个字,你只凭简单的几句话怎么就能让他说了这么多?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真话呢?你放了他就不怕他回去告密?” “很显然,你这是三个问题!”李浈瞥了一眼刘弘,而后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其眼前晃了晃。 “啥意思?”刘弘不明所以。 “两贯!”严恒大笑,同时暗自窃喜幸亏自己没多嘴,尽管自己同样也很想知道。 而李漠对此却表现得冷漠一些,如果说非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些与李浈的相同之处的话,那毫无疑问便是这种“守财奴”的态度和一毛不拔的精神。 而且动脑子这种事情李漠从不屑于做,正如李浈对于动手打架这件事同样不屑一样。 对李漠来说动脑子有大哥李浈,而对李浈来说动手有二弟李漠,另外还有严恒、有刘弘,有几十号江陵府的纨绔子弟。 “太贵,那就当我没问!”刘弘果断拒绝,显然刘弘也觉得有些不太划算。 李浈气急败坏地说道:“知识是无价的,你只需花区区两贯钱便可以得到我密不外传的经验和知识,你已经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一贯!”刘弘道。 “成交!” 刘弘:“” 有了动力自然一切都好说,只见李浈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解释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张旗鼓地将他放了,那个幕后之人就一定会得到消息,杀他灭口是小事,全家老小的性命或许都会搭了进去,他很聪明,所以他懂得权衡利弊!” 说到这里,李浈没忘了打击一下严恒,嘿嘿一笑,道:“还好他不是你,否则这条计策断然是行不通的!” 严恒一撇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心机比我深咯?” “不,我的意思是你比他蠢呃不,憨厚!” 严恒闻言很配合地呲着一口白牙憨笑几声,而刘弘与李漠则一脸同情地望着严恒连连摇头。 李浈接着说道:“其实冯直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他说自己是个商人这句话就是真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他还有一部分话是假的?”严恒学着李浈的模样搓了搓下巴,装作很机智地插话。 “你看,经我一点拨你瞬间就变得聪明了!你若出两贯钱的话我保你机智两年!如何?”李浈很严肃地对严恒说道。 “两贯?”严恒摇了摇头,说道:“太贵了,而且上次在城外后山你占那赵家小娘子的便宜时,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而且事后你连个谢字都没有,所以” 严恒一咬牙说道:“我最多只能出一贯!” “成交!”李浈很爽快地说道。 严恒:“” 一旁的刘弘见状很欣慰地笑了笑。 严恒挠了挠头,对李漠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又上当了?” 李漠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答道:“不,你很机智地挽回了一贯钱的损失!” 严恒闻言后瞬间释然。 “你又如何知道他真的是商人呢?”刘弘问。 李浈一脸嫌弃地白了刘弘一眼,答:“猜的!” 刘弘顿时语塞。 “至于他会不会去告密这件事也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因为只有他去告密我们才能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之人!” 而就在李浈为了两贯钱而滔滔不绝地大费唇舌之时,在江陵城外,重获自由之身的冯直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逐渐现出一抹得意的笑,“黄口小儿,焉能诳我!” 第七章 不得安生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白芒陡然划过,冯直只觉颈部一凉,紧接着便见天地倒转,耳畔唯有风声拂过 他微微眯起了双眼,因为前方的那轮烈日是那么地刺眼,似乎,还挂着一抹鲜红。 隐约之间,冯直看到了一把剑,不,那是一个男人,如剑般的男人,男人手中的剑似乎在滴着血。 终于,冯直看清了,那剑上是自己的血,还有一具尚未倒下的无头尸身。 最终,李浈并没有将那封信如自己所说那般烧掉,而是交给了父亲李承业,因为他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但李承业的表现并没有如李浈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而是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直接烧成了灰烬。 面对李浈讶异的目光,李承业只说了一句话:“此事到此为止!” 李浈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自信,自信到连“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都视若无睹。 不过李浈也并未多问,他相信父亲,他也只能相信父亲。 夕阳西沉,江陵府再度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李承业的书房烛火正旺,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婢女只是将一碗参汤默默地放到门口,而后轻轻地敲敲门,再默默地离去,这也是他的习惯。 在夜幕的掩映下,一道黑影竟直接推门而入,像一把剑,无声的剑。 “事情办妥了?”李承业双目微闭,轻声问道。 “恩!”男人点了点头。 “果真是他吗?”李承业又问。 “恩!”男人又点了点头。 “呵呵,看来还真的是白敏中的意思!”李承业缓缓睁开眼睛,“也是陛下的意思!” 李承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很无奈的笑。 这一次男人没有说话,如剑一般静静地站在原地。 “青鸾这孩子虽顽劣了些,但却秉性纯良、心思缜密,这次他唯一的纰漏便是放走了那个冯直,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个死穴,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 李承业的神色颇为复杂,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日子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而李浈也毫无意外地恢复了以往的懒,除了每日例行的调戏府上小婢女之外就只剩下了发呆,而朝廷也始终没有什么旨意下来,所以李浈悬着的一颗心也顺势放松了下来。 或许是前世的李浈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整日费劲心思去赚钱,所以这一世的李浈很怕动脑子。当然,自愿送上门挨坑的那些不算,比如严恒、刘弘以及江陵府里的那些官二代。 不过,似乎上天并不是很情愿让李浈这么悠闲地活着。 七月,暑热更甚。 在这样的日子里,难忍的湿热让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 李浈依旧瘫在床榻角落里发呆,也依旧是那副目无焦点、表情凝滞的样子。 “大郎、大郎,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漠与刘弘二人仍然延续了以往的方式,简单粗暴地将门重重推开。 不过这次李浈却没有发火,而是直接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出去重新敲门!” 不料李漠一把拎起李浈便往外跑,口中说道:“哪来得那么多名堂,刘家三郎派府上总管把赵家围了,还不赶紧过去!” 李浈眉头轻蹙,想了想问道:“关我什么事?”话刚说完,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对,随即又问:“哪个三郎?哪个赵家?” “刘长史家老三,赵家就是上次你说要迎娶人家小娘子的那家!叫什么赵婉的!”被李漠紧紧拎着衣领的刘弘歪着脖子吃力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顿猛地一激灵,丝毫不顾忌被李漠抓着的狼狈模样,口中喊道:“二郎,还不跑快点,要是误了大事看我不扇死你!” 似乎觉得仅仅这样威慑力还差些,于是又补充道:“倒吊起来扇!” 显然李浈的脑子自动忽略了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己被李漠倒吊起来扇。 “等等,刘弘你去把兄弟们都叫来,多带些人!” …… 江陵府南郊,赵家村。 这是个并不算大的村子,统共不过几十户人家,严格来说隶属于jl县管辖,但因地处郊外,所以实质上一直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只有一名里正负责管理这十几户的日常杂务。 村民依江而居,奔腾而下的江水孕育了这个小小的村子,也成就江陵府东南重镇、水路枢要的重要地位。 这样的村子在江陵府周围还有很多,而江陵府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小小的赵家村,所以村民们虽说生活得算不得富贵,但却至少衣食无忧、太平无事。 然而,这样的平静在这样的时代似乎注定了无法长久。 “赵家老汉,我劝你还是乖乖答应我家少郎君的提亲,刘家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够惹得起的!而且你既然身为刘家的庄户,自然也应遵从刘家的吩咐!” 说话的是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缺胯衫的青年男子,虽面容还算清秀,但神情却多了一丝阴鹜,从其穿着来看显然这是一名官宦人家的侍从。 而在其周围则是十几名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恶汉,齐齐堵在赵家门前,口中不断叫嚣咒骂着。 这样的场面已经十几年没有在赵家村出现过了,对于村民们来说即便是官家的侍从家丁都是那么地高不可攀,稍有不慎便可能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而对于赵家的遭遇,村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他们能做的只是紧闭家门,在心中为赵老汉默默祈福,也为自己默默祈福。 “赵家老汉,你若再不露面的话,可莫怪我硬闯了,到时你我两家的脸面上都难看!”那青年似乎已没了耐心,冲着门内大声喊道。 朽腐的院门内是一处破落小院,除了几件耕具和几株晒干了的药草之外便再无其他,三间低矮而破败的正房向人们诉说着主人的贫穷和落魄,此时在屋内一名年逾五旬的老者正搂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掩面啜泣。 少女生得皮肤白皙、明眸锆齿,虽尘灰掩面,但依旧遮挡不了内里的那副美人胚子。 而相对于老汉的软弱,少女倒显得一脸的平静,虽然双眸中噙着些许泪花,但目光却充满愤恨和决绝。 第十六章 明辨是非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父亲说得不错,就以大唐为例,许敬宗、卢杞、李林甫、李辅国,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但他们或构陷忠良,或结党营私,终落得个千古骂名。 而这说明了一个道理,流氓不可怕,有学问的流氓才是最可怕的。 “还请父亲明示!” “其实也简单,只四个字,明辨是非!”李承业轻声说道。“明辨大是大非,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你应当去学、去体悟的,但你可知道为父为何从不责骂于你?” 李浈答道:“想来是因为儿子没做什么大恶之事!” 李承业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你阿娘早逝,虽然为父政务在身无暇顾及你们兄弟两个,但平日里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生性懒散不愿受人拘束,漠儿则性子粗放鲁莽,但本心却都不坏,这也是为父最为欣慰的地方,今日之事虽办得莽撞了些,但总算是匡扶正道,所以为父不仅不会责罚于你,反而要褒奖于你!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浈一听此言当即咧嘴一笑,道:“嘿嘿,能得父亲夸赞已是儿子最大的荣耀,怎敢” 不待李浈说完,只见李承业一摆手说道:“好,难得你有这份心,褒奖之事就暂且不提了!” 李浈闻言一愣,我就是跟您客气客气啊!有您这么聊天的吗?!这样以后大家还怎么友好地生活下去呢?!素质,素质呢?! 随后只见李浈自顾屋中凌乱,脸上露出一抹萧索、无奈却又追悔莫及的表情。 李承业转身坐定,脸上的笑逐渐收起,显得异常严肃,“但是”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猛地一沉,暗自腹诽:合着您之前说那么多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吗?! “事情虽做得没错,但你却闯了大祸!”李承业随手抓起矮几上的竹笔而后又重重地摔落在地,其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李浈苦着脸心疼地望着地上那根无辜的竹笔,悻悻说道:“因为刘家的后台是白敏中!” 李承业似乎并没想到李浈竟一语道出其中缘由,原本准备长篇大论的说教被生生堵了回去,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许久方才憋出三个字:“继续说!” 李浈见状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既然刘长史家的后台是当朝宰辅,那便说明刘长史用不了多久便会飞黄腾达,而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父亲大人!” 李承业闻言后怒声道:“你闯的祸与我有什么关系!” 说音刚落,李承业突然想到此事或许还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当即冷哼一声,道:“既知如此,你做此事之前为何不禀报我一声?!你可知道今日刘睿那匹夫竟敢公然威胁于我?!” “什么?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小五品长史竟敢威胁三品上官?!扇他呀!您扇他了吗?” 李承业:“” 许久,李承业怒色渐消,现出一脸无奈,“唉,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官场上的事你更不懂,正如你方才所说,刘睿官品虽小,但背后却又一棵谁都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自白敏中入阁以来,刘睿更是肆无忌惮,如今即便是新任的李使君都要让他几分!” “就在白敏中入阁的第二天,刘睿便准备了几车的金银之物悉数送到了长安,至于送给谁自然是显而易见的,相信过不了多久朝廷的敕命便会下来了!” “在这个时候,你却偏偏捅了这个篓子!而且你想过没有,以刘睿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会因此对那对父女不利!” 说罢之后,李承业陷入沉默,李浈也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垂手不语,但对于父亲的话却并不以为然,再怎么说刘睿也是江陵府的长史,他若在这个时候对那对父女不利的话,怕是也难逃世人的唾骂,到时也势必会影响到他的升迁。 而父亲的为人李浈清楚得很,祖上源自陇右李氏旁支,真要细算起来也属于大唐皇族侧室,只不过到这一辈已是那种十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与路人甲无异。 但终归体内流着名门望族的血脉,骨子里那种传统的儒家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不过在经历了大唐的动荡和战乱之后,父亲逐渐懂得了妥协和隐忍,否则也绝不会坐上江陵府尹这么重要的位子。 但父亲绝不是贪官,自就任以来,江陵府无论岁入还是户籍都呈现出逐年递增的趋势,每年都向长安国库缴纳大量的绢帛官税,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之所以能够迅速从连年战乱中迅速平复过来,父亲绝对功不可没。 然而适当的妥协和阿谀奉承自古以来就是官场上生存和上位的必要手段,只不过佞臣以此作为自己巧取豪夺、败坏家国的途径,而能吏则以此作为治国兴邦的阶梯。 父亲李承业显然属于后者。 事已至此,李浈知道父亲一定会向刘睿妥协,只是妥协到什么程度便不是李浈能够猜测得到的了。 李承业的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无奈和愁苦,或许李浈想象不到父亲此时面对的压力和需要做出怎样的决心。 但李浈知道,这一次闯的祸似乎让父亲感到棘手和为难,毕竟低三下四去求人说好话这种事没有谁愿意去做,何况去求的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下属。 不过既然李承业已经提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么该怎么做自然也不需要李浈来教。 “唉,也罢,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去刘家一趟,但你要给我记住,在刘睿离开江陵府之前,万万不可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李浈赶忙点头称是,而后李承业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然而就在李浈转身离开时,却又听李承业问道:“你将李漠叫来!我有话要交代!” “呃今天李漠揍人揍得太狠,搞得身心俱疲,怕是已经睡了,不如” “睡个屁!说,他到底在何处?!”李承业不耐烦地说道。 李浈见无法隐瞒,只得小声说道:“在在醉月招!” “什么?!在哪?你再说一遍!”李承业豁然起身,脸上肌肉不由得抽搐了几下,怒声吼道。 第十七章 十一之惑 “唉,李漠啊,不是为兄不保你,是你命中该有此劫啊!”李浈暗自叹道,同时脸上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 “既然如此,儿子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了,要说此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平日对其督导不严,以至于今日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简直将父亲的脸面丢尽了,就请父亲大人狠狠地责罚他!” 李承业听了嘴角抽搐了几下,脸色已是气得一片青紫,正欲说话,却又听李浈说道:“当然,我知道以父亲堂堂江陵府尹的身份不便去那等场合,就让孩儿带几个家丁去将这不孝子抓回来!” 就在李浈离开书房之后,一直在书房外的萧良却缓步而入,李承业看了萧良一眼,示意其坐下说话。 萧良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即便在面对李承业时也始终冷得像冰。 “十一年了!” 李承业缓缓说道。 “嗯!”萧良点了点头。 “这十一年来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原本不该问,但今日我突然想问了!”李承业目不转睛地望着萧良。 “该说的我一句也不会隐瞒,不该说的你也最好别问!”萧良同样望着李承业道。 “你可以不答,但我却必须要问!八年前真的是那个人做的这个决定么?若真是如此,却又为何迟迟不肯相见?”李承业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萧良闻言后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答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也不该是我来回答你!何况,现在你已无路可退了!” 李承业的脸上不禁现出些许颓丧,口中长叹一声:“是啊,我已无路可退了!这八年里,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孩子虽说有些懒散,但本心却不坏,若” 听到这里,萧良忽然面色微变,抢先说道:“够了!李府尹,你说得太多了!” 李承业面色一滞,当即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额头竟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此时只见萧良缓缓起身,冲李承业微微一拜,道:“此事李府尹切莫再提,告辞!” 说罢之后萧良转身便走,却听李承业轻声说道:“保护好他!” 萧良背对着李承业点了点头,道:“职责所在,不敢辱命!” 目送萧良离去,李承业的双眼中显得有些迷茫,但旋即便重新又恢复了镇静。 醉月招。 当李浈带着数十名家丁重新出现所有人面前时,李漠、刘弘以及严恒等十多人如同看到救星般地涌了上来。 当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对。 “大郎,你竟又诓骗我们,说好了你付酒钱,怎么最后却独自跑了?!你这般言而无信让众兄弟们心寒得很!”严恒冷着脸对李浈说道,但其双眼却始终不敢正视李浈。 “哼,亏我们还奉你为兄长,还帮你打架!” “对,今日若不给兄弟们个说法的话,我们便” “你们便怎样?”李浈沉着脸低声喝道。 眼见李浈急了眼,众人当即乖乖闭上了嘴,即便是如严恒那般不讲理的小恶霸都垂首不语,唯独李漠和刘弘二人满不在乎地咧嘴傻笑,心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我就为了这顿酒钱独自逃跑了吗?我李浈是这样的人吗?” 话音刚落,便只见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显然这句话正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愚蠢!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非我及时出手话,只怕尔等此时正在江陵府衙门里等着贵府上来领人!” 李浈话音方落,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而后瞪大了双眼眨呀眨呀地望着李浈,一脸茫然。 “大郎,这是何意?”严恒当即很配合地问道。 “哼,你们前脚进了醉月招,后脚便有人告到了江陵府衙,虽说这算不得什么罪名,但别忘了诸位都是江陵府尚未及冠的官宦子弟,这般堂而皇之的来到这种风月之地,说得轻些是有伤风化,说得重些就是朝廷命官家风不正,一旦被御史弹劾的话,后果不用我多说!” 闻言之后,众人身上瞬间冷汗顿出,虽说这些官二代平日里在江陵府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毕竟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被李浈如此一吓顿时便没了主意,一脸诚惶诚恐地望着李浈。 而平日里最肆无忌惮的严恒率先暴露了自己那颗脆弱的心,充分验证了一句话:最混蛋的人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人。 只见其带着哭腔对李浈央求道:“看在平日里兄弟一场的份上,大郎万万不可见死不救啊!” 此时的严恒顿时威风扫地,显然真的是被老爹揍怕了。 “是啊,大郎你可要拉兄弟们一把啊!” 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着,脸上表情也由方才的兴师问罪瞬间变成无助的泪。 三言两语之间,剧情陡然反转,李浈又一次成功地让这些可怜的江陵府小恶霸们臣服于自己脚下。 李浈对此很满意,伸手搓了搓自己光洁滑腻的下巴,脸上摆出了一副“哎呀,这事可不好办!你们让我很为难啊!”的神色。 李浈对自己的演技有着绝对的自信,或者说对严恒有着绝对的自信。 果然,又是严恒,每每在关键时刻,严恒总能用自己那一根筋的脑子很配合地说出自己最想说但又不便说出的话,甚至让自己觉得这辈子或许再也离不开这个“最佳捧哏”了。 “大郎,啥都别说了!为表示小弟的诚意,这顿饭我们兄弟几个承担了!” 严恒拍着胸脯,一副大义凛然状,不过李浈却依旧愁眉不展。 严恒见状,不得已之下一咬牙说道:“咱们兄弟几个也只有大郎主意最多,也罢,若能摆平此事,我再送大郎一匹好马!” 说到这里,严恒凑到李浈耳旁低声说道:“这可是我阿耶上个月从胡商那里骗来的,绝对正宗的西域货!号称日行五百里,夜行五百里!” 李浈闻言后眉头微皱,道:“你爹骗胡商,你骗你爹,这样不好!将来若是你爹找我要马的话我还不是得乖乖送回去,毕竟以你爹的作风这种事是完全做得出来的!而且可能性极大!说不得还得捎带着坑我家一笔!” 第十九章 兄弟之难(兄弟们,求推荐票啊) 说完之后,李漠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错,于是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刘弘用一种自求多福的目光看了李漠一眼,但却始终不敢言语,生怕将李浈那双罪恶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 刘弘的本能告诉自己必须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当即拱手说道:“咳咳,大郎、二郎,我突然想到家里还有些事,今日便先行一步,改日咱们再叙!” 说罢之后,不待李浈、李漠答话,刘弘转身便跑,只一瞬间便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啧,真是风一样的男子啊!”李浈不禁咋舌,但马上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旁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只见李浈干笑几声,而后一脸严肃地说道:“好,既然你这般自信,那我也不便说什么了,一会儿见到父亲时可莫怪我这做兄长的没提醒过你!” 经李浈如此一说,原本自信的李漠顿时慌了神,忙问:“怎么?父亲知道了?” 李浈点了点头:“你觉得呢?若不是为兄提早知道了这件事回府应付父亲的话,你以为我会不辞而别?” “你以为父亲身为堂堂江陵府尹,你平日里做的那些龌龊事父亲会不知道?” “只不过更多的时候都被我应付了过去,我不说,不代表没有这回事!” “啊?!阿兄救我!”李漠一把将李浈死死拽住,说什么也不走了。 显然李漠似乎忘了平日里自己做的那些坏事有哪一件不是面前这个无耻的人一手策划的。 “所以嘛,不要觉得为兄平日里什么都不管,若是没我在父亲面前周旋的话,你这罪可就受大了!” 望着李漠那张愈发惨白的脸,李浈很欣慰。 “唉,为兄这次可是为了你在父亲面前好话说尽,但这次你们闹得太张扬了,虽说父亲看在为兄的面子上不会太过苛责,但小小的惩罚却是免不了的,不过你放心便是,无论什么样的惩罚,为兄与你一并承担!” 李漠闻言后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又拍着胸脯说了一番以后以兄马首是瞻云云之类的感激之辞后,兄弟二人才在众家丁前呼后拥下打道回府。 但李浈却永远不会注意到夜色中有道瘦得像一把剑的影子一直在尾随着自己。 而他也更不会想到,这个影子已经尾随了自己整整十一年,甚至他已经与李浈的影子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对于李漠,父亲李承业的惩罚很简单。 翌日开始,李漠必须要同萧良学习刀剑之术。 刀是三百年来大唐将士在沙场上杀敌保命的百炼横刀;剑是大唐游侠和文人剑客用以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镔铁长剑;而术,则是天下第一剑客的杀人之术。 李漠很痛苦,虽然他一直致力于发展自己那满身的肌肉,但并不代表就喜欢舞枪弄棒这些事情。 李漠对于刀剑之术的看法就如同李浈对自己的看法一样:粗鲁而且毫无斯文可言,鄙视,很严重地鄙视。 翌日,天色微明,李漠蹑手蹑脚地躲进了李浈的厢房,而后眼巴巴地看着榻上的李浈满身大汗地在噩梦中苦苦挣扎。 呼—— 李浈猛地惊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困扰了自己整整八年的噩梦,或许早已变成了习惯,心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恐惧。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可怕的或是美好的,在时间和习惯这两把无锋之刃面前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而且似乎李浈也习惯了自己每次睁开双眼时,身旁那一张张截然不同脸,就如上一次是王婆,而这一次是李漠。 见李浈醒来,李漠马上递过去一块棉巾,这是李浈来到这个大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东西虽小,但却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更何况是用来擦脸,虽说这年月的棉花质量比不得后世,但却也比那些麻布和绢帛好用得多。 以至于这样一块小小的东西在江陵府迅速走红,成为富人们显示身份和品味的物件之一。 李浈慵懒地接过棉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而后瞥了一眼李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想学剑,如果是这事的话你就别说了!” 李漠苦着脸央求道:“阿兄,昨日你可是亲口说无论阿耶什么惩罚都与我一并承担的么?” “一定是你记错了,我根本没说过!”李浈很干脆地说道。 李漠:“……”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天色却已逐渐变得愈发明朗起来,府里下人也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忙碌。 “二郎也不知哪去了,萧仲离正四处寻他练剑呢!”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急促,几名下人语气显得焦躁不安。 李漠吓得一激灵,一骨碌爬到李浈的床榻之上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身子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李浈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拍着被子笑道:“二郎啊,你也知道阿耶的脾气,这一关你怕是过不去了,当然,阿兄是不可能陪你滴,你自去与萧良学剑,到时我再想法子救你便是了!” “胡说,你就只会诳我,以后我再不会信你了!”被子里传来李漠的哭声,哭得很伤心,伤心欲绝的那种。 李浈眼见如此,不禁也是心中不忍,毕竟李漠是自己的亲兄弟,坑一两次是应该的,但有时候帮他一两次也是必须的。 李浈正欲开口,却不料房门又被重重推开,很粗鲁地推开。 确定来人不是王婆,也不是萧良,只是一名府上普通的下人后,李浈顿时无名火起,大声呵斥道:“素质!素质呢?敲门,你就不能先敲个门再进来么?!” “少郎君,外面有人找你!” 作为一名在李府做事多年的资深下人,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听命于主人,什么时候应该选择性无视。 “哈哈哈,一定是严恒,这小子做事还是很可靠的嘛,说送马这么早便送来了!”李浈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件事。 “不是,是一个女娃子!”下人当即纠正道。 第二十六章 监视计划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李浈不以为然地笑道,但心中却不免忐忑,毕竟萧良那张神似风干牛肉的脸就已经写满了“不行”这两个字。 李漠闻言后想了想,顿时觉得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自己这阿兄坑蒙拐骗的能力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恩,也好,若真能如此的话,想来他也没功夫逼我学剑了!”说罢之后李漠拉过李浈,再次将声音压低,问道:“还有一件事,还望兄长考虑一下!”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紧接着只见李漠脸一红,支支吾吾说道:“若此事能成,你看我能不能到官衙去告密?” 李浈闻言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李漠的意思。 “若萧叔被官衙缉拿的话,我也便不必再练剑了!” 李浈轻轻地拍了拍李漠肩头,很同情地叹道:“你这是得有多压抑才能说出如此混账的话啊!” 李府,书房。 只见李承业眉头紧锁、愁容满面,而萧良则依然静静地站在中央,也依然如一柄冷傲不屈的剑。 许久,李承业方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此事还果真是刘睿所为?” 萧良没有说话,该说的他刚刚都已经说完,不该说的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你觉得青鸾会怎么想?”李承业问道。 萧良静静地想了想,而后答道:“他怎么想都不要紧,一个小小的刘睿还动不了他,也动不得他,我所担心的是他是否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当时若是再换了一个人,说不得真就中了他的计现身了!” 李承业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对于李浈,他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哪怕就是李浈在外闯了祸,李承业的心里也依然为李浈感到骄傲。 以前李承业总不明白自己这种骄傲从何而来,但逐渐地他明白了,因为李浈的身份,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儿子。 “若他真的察觉到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长大了,想要骗他也没那么容易了!甚至在有些时候,你我还得百般谨慎地防着被他骗了!” 时间过得很慢,而赵婉也在李府上下的悉心照料下逐渐醒转,然而醒来后的赵婉也只是每日以泪洗面,不愿同任何人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 包括李浈。 而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不在赵婉面前提及当日之事,在李浈的要求下也没有任何人去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在李浈看来,一个人的痛苦永远都与旁人无关,任何安慰的话也不过是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上一层盐,若她不想从痛苦中走出来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李浈很少去看望赵婉,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去,因为他不敢面对赵婉的泪水,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中柔弱的那一面,更怕自己会冲动。 李浈终究也没有去找萧良,因为每当他看到萧良那张面无表情的“风干牛肉”脸时就提不起任何说话的兴趣。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萧良压根就对李浈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趣,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现在李浈所希望的是赵婉尽快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走出来,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忘记刘睿、忘记报仇、忘记一切悲伤的事情。 虽然李浈心中清楚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可能。 日子就是这样,赵婉在悲伤痛苦的时候,李浈的心同样也备受煎熬,前世的他也遭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公,所以当赵婉遭受不公时,他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卑微而又可怜。 但世事如此,人心如此,李浈在这一世即便是官宦子弟,但面对这种不公时,也依然做不了什么。 这是国家的无奈,也是人心的无奈,李浈对此无能无力。 而当所有人都正在逐渐习惯这种沉闷而又有些压抑的日子时,李漠却正忙于游走在密宅和李府之间。 节义坊,密宅。 这已经是李漠今日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虽然李浈近些日子来总是在回避与这些兄弟们相聚,但性子直爽的李漠却固执地认为阿兄一定会为赵婉报仇,只是还没有想到一个妥善可行的计划而已。 因为在李漠看来,赵婉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大嫂,既然如此,那么阿兄也便一定会为自己死去的岳父报仇,他觉得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 于是,李漠行动了,因为他想为阿兄做些什么,也为赵婉这位未来的大嫂做些什么。 李漠找到了严恒和刘弘,在三个“一根筋”的密谋下,一场监视刘睿的计划新鲜出炉了。 至于为什么是监视,而不是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上门直接杀了刘睿,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傻。 原本李漠的想法是花几贯钱找几个江陵府的泼皮无赖,然后每天轮换着守在刘睿门口记下他每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也便够了。 但严恒却是嘿嘿一笑主动将这个任务接了过来,既然如此,李漠自然要将那几贯钱交给严恒,而严恒也心满意足拍着肚子离去。 刘弘见状不由得叹道:“唉,二郎莫非昏了脑子不成?若论泼皮无赖,在江陵府有谁比得过严恒那货?他出门只要一招手,江陵府的泼皮无赖们还不得乖乖听命?你这几贯钱算是白花了!” 李漠闻言顿时恍然大悟,但稍一转念便又立刻笑容满面地说道:“无妨,无妨,若我将此事告诉大郎,三日之内严恒拿回来的要比今日拿走的多!” 说罢之后,密宅之内便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狂笑之声。 而严恒也果然如刘弘所言,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便召集了江陵府将近一半的泼皮无赖,若不是刘弘及时阻拦的话,严恒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整个江陵府的泼皮无赖全部都调动起来,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过若真是那样的话,就势必会引起各方的注意,此次行动计划也将彻底暴露,好在刘弘多少还有些脑子,这才避免了一根筋严恒的作死行为。 李浈依然每天混着日子,他假装什么都不去关心、假装什么都已经忘记、也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但只有王婆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是多么的伤心和无助。 第二十七章 兄弟之见 相对于李浈的悲伤和无奈,赵婉无疑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正如现在。 赵婉已经接连几日都没有合眼了,她害怕夜晚,因为每当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便是一片火海,耳畔也尽是阿耶那凄惨的哭喊声,让自己感到心碎和崩溃。 原本清秀温婉的容颜此时看上去面容惨淡、形同枯槁,这本就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苦难,她也承受不了这种苦难。 赵婉虽出身农家,但自幼也上过一段时间的私塾,虽不懂得什么吟诗作对、诗词歌赋,但一些最基本的礼仪却还是知道的,或许也正因如此,使得赵婉本就倔强的性子变得更加固执和偏激。 这些日子来,赵婉不愿见任何人,更不愿见李浈,因为她怕别人会安慰自己,也怕自己会忍不住要求李浈为自己报仇。 但赵婉却知道每当深夜自己躺在榻上哽咽抽泣的时候,李浈总会在窗外偷偷待上一会儿,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待着。 赵婉多么希望李浈会冲进来对自己说:别怕,我会为你报仇,我会杀了刘睿,我会让坏人得到应有的严惩。 但李浈没有,赵婉知道自己对李浈这种官家富贵出身的人来说甚至连个陌生人都算不上,他能收留自己就已经是自己莫大的福气了,自己原本就不能对他有任何要求。 更何况,自己的仇人还是一名朝廷五品高官!虽说不上官官相护,但却也绝不会因为自己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去冒险杀人。 想到这里,赵婉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泪水再度模糊了她的双眼,刺得眼睛生疼。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榻上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顺滑的红绫缎被里放声痛哭。 绸缎很滑,赵婉这辈子都没有碰过这样材质的丝绸,但越是这样,赵婉的心便越是痛,如针刺、如刀绞。 “唉” 窗外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但那人却始终没有进来,任由赵婉将自己深埋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翌日。 王婆毫无意外地再度出现在李浈的床榻旁,但今日李浈却觉得那张胡饼巨脸不那么可怕了。 “少郎君昨夜又没合眼!唉,那女娃儿虽可怜,但与少郎君终归殊途,你有你的路,她也自有她的桥,少郎君若是” “阿婆,今日将她的被褥换掉,至亲新丧,不宜用红色!”不待王婆说罢,李浈自顾轻声说道。 王婆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话,直到将屋子收拾一遍后,临走前才对李浈说道:“昨日李四说了话,若那女娃儿没有别的亲戚投奔便叫她留在府上,日后再为其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是一件功德!” 李浈没有说话,直到王婆走后,他才喃喃自语道:“功德?呵呵,这也算功德?!” 赵婉的门始终没有再开过,直到晌午用饭时,一名婢女才发现房内早已是空空如也,那床红绫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红得那么刺眼。 除了案上的那张信笺。 “蒙少郎君不弃,救命之恩民女赵婉不敢忘却,若有来世,赵婉定为奴为婢以报少郎君恩情!” 很短的一行字,行笔谈不上什么法度,但却娟秀工整,正如初见时那张温婉可爱的脸;用词作句也老套得很,至少在李浈看来老套得很。 这是李浈第一次对府里的婢女发火,令看惯了李浈嬉皮笑脸的这些婢女下人们惶恐不安,甚至就连王婆都不敢出言相劝。 “去找!不管派多少人都要给我把人找回来!”李浈将信笺撕得粉碎,怒吼着、咆哮着。 然而赵婉似乎就此人间蒸发一般,任李府上下几百人出动都没有寻得半点蛛丝马迹,甚至最后刘弘连自己的兵曹老爹都了请出来,江陵府的衙役差官们铺天盖地般地涌了出去。 但直到坊门关闭,依然没有赵婉的任何下落,活生生的一个人似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当李漠从密宅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后便顿感不妙,因为今日严恒派出监视刘睿的人发现,有一名女娃子进了刘府。 而李漠还因此痛骂了那泼皮一顿,毕竟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阿兄,我想我知道赵婉去了哪里!”李漠原本不想对李浈说自己和严恒、刘弘密谋的这个计划,但此时看来却不得不说了。 “说!”闻言之后,李浈颓丧的脸瞬间来了精神。 “刘府!” 李浈先是一愣,而后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漠这才支支吾吾地将事情的原本丝毫不差地告知李浈,但他发现自己阿兄的脸却是愈发阴沉。 “阿兄,我只是想为你分担些” 啪—— 李漠还未说完,李浈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李漠的脸上。 这是李浈第一次动手,第一次对自己的弟弟动手,第一次用尽了全力动手。 李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而李漠则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的阿兄,那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却是委屈。 这是李漠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在自己阿兄面前落泪,第一次因为委屈而落泪。 “你可知我为何打你?!”李浈紧紧攥着双拳,咆哮着,如同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李漠倔强地昂着头,不去看自己的阿兄,也不说半个字。 “李二郎,我今日便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能做什么?你与刘弘、严恒一样,不过就是个没用的莽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 李浈一拳又一拳地打在李漠的肩头,而李漠却始终没有还手,任李浈如何打骂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说一句话,唯独泪水却是再也无法抑止地留了下来。 从未有过的愤怒使得李浈突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随即无力地打开房门,伸手指着门外说道:“你给我滚!滚!” 李漠恨恨离去,从始至终也再没有看李浈一眼,而李浈却分明看到了李漠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 “知道么?一直以来我都以阿兄为傲,因为有些事你敢说、也敢做,但今日我却看清了你,不过是个懦夫而已!我是不如你聪明,但我却比你更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李漠在说这句话时没有回头,但眼中的泪却依旧在流。 第二十八章 是非恩义 李浈如虚脱般地倒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漠最后说的这番话很重,重到让自己无力辩驳。 是非对错,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候却难解难分。 李浈之所以如此愤怒并非是因为李漠事先没有知会自己,而是李漠做的这件事本就充满了危险,危险到已经足以让这个家置身水火。 一旦被刘睿觉察到什么的话,自己苦心编排的一切也便没了任何意义。 至于赵婉的仇,李浈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不允许因为自己而将身边的亲人至于险地。 因为前世的自己已经经历过失去至亲的那种肝肠寸断,那种生离死别,他不想再去经历第二次,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必须是建立在不能威胁到家人安全的前提上。 李漠不懂,所以他敢说,也敢做。而李浈来自后世,也熟知历史,所以他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更懂得去怎样规避风险。 李浈缓缓合上双眼,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两个人:一个是李漠,一个是赵婉;李漠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轻蔑;赵婉垂首低咽,哭泣中夹着幽怨。 李浈知道赵婉此去的目的是为父报仇,但这无异羊入虎口,因为一个柔弱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刘睿的,而且以刘睿的性格也断然不会上了赵婉的当。 若换了自己,一定会先杀了赵婉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李浈豁然起身,但随即又迅速变得有些萎靡,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自己又如何救得了她呢?赵婉牵扯到一桩杀人命案,刘睿自然不会承认她在自己府上,而自己与赵婉又无亲无故,也没有任何理由闯到刘府去要人。 李浈不由得眉头紧锁,缓步走出房门,望着漫天繁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却看到西厢房内烛火正明。 那是萧良的屋子,那个孤独冷傲的剑客,那个出剑如电的孤独剑客。 “萧叔!” 李浈走到萧良门前低声轻唤。 房门徐徐开启,萧良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想要强挤出一抹笑,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进来!”萧良说道。 十一年来,这是李浈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环顾四周,不禁眉头轻皱。 整间屋子内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外便再无其他,矮几上放着一把障刀,很朴素的刀,没有任何浮华的装饰,那不明材质的木鞘之上满布漆黑的油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颇为神秘。 李浈有些奇怪,一名剑客的屋子里为何竟还会放着一把刀,而且还是大唐士兵必备的障刀。 萧良显然注意到了李浈目光中的疑惑,轻轻说道:“这刀本是为你准备的!” 只见萧良伸手拿起障刀,刀身出鞘,但却没有想象中的寒光四射,相反却是黯淡无光,甚至还不及山野村夫手中的柴刀有光泽。 李浈见状顿时也没了兴趣,转而说道:“萧叔,其实我是来” “此刀名为障目,一刀障目!”萧良直接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李浈的话。 李浈平生最恨之事有二:一是被人无视,另一个便是自己的话被别人打断。 若说话的是严恒和刘弘,李浈怕是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但现在说话的是大唐第一剑客,于是李浈很自觉地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爽,但口中还是赞道:“果然是好名字,不过,萧叔,我” “今日我将此刀赠你!”萧良伸手将障刀递到李浈面前,那张干巴巴的脸似乎正在努力地笑,但李浈怎么看都像是在哭。 “萧叔莫哭,您的心意我领了,这把绝世宝刀还是您自己留着!其实我来此的目的是” “说起来许久不曾看你练剑了,不知你那一式剑练得” “萧叔!”李浈轻唤道,表情静如止水,“你很不会掩饰,我知道一定是阿耶对你嘱咐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但我还是要说!” 说到这里,李浈竟缓缓跪倒在地,萧良见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想要伸手去扶,但却始终没有做到。 大唐臣民一生只跪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父母宗长,而且即便在一般场合下,臣子见了皇帝都无需行跪拜之礼; 所以李浈的这一跪使得萧良的内心瞬间变得软弱了许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仅我知道,你阿耶也知道,但我却不能答应你!” 或许李浈早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见其脸上毫无气馁之色,紧接着便又说道:“听闻萧叔未遇到阿耶之前本是江湖豪侠,既是豪侠,那便懂得一个‘义’字,赵婉此事本就与我断不了干系,事到如今我又怎能看她去送死?” 李浈稍稍一顿,不待萧良回答便又继续说道:“想来萧叔也知道方才我动手打了二郎,因为在他心里只有是非,因为他不顾一切地将这个家置于险地!而我之所以来找萧叔,不是因为什么春秋大义,只是因为我要还一个债!” 萧良不解,但却始终也不愿开口。 “那日虽救了赵婉,但同时也埋下了今日之果,倘若我不去管,只怕我这一生都将背上这个血债,一户两命的血债,我背不起,也不愿去背,今日我不求萧叔出手杀人,只求您能救赵婉一命!”说罢之后,李浈顿首而拜。 萧良闻言久久不语,不是他不想应承,而是他不能,这十一年来自己的使命便是护佑李浈周全,而此事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李浈看得透彻,但也未能看透此事的全部,刘睿的势力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自白敏中拜相之后,在这江陵府内其已是手眼通天,即便自己救出了那女娃子,刘睿也会在第一时间查到她的去处,查到是自己所为。 一旦被其查到与李府有关,刘睿誓必不会罢休,毕竟赵婉是这场命案的证人,刘睿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任何危及到他升官发财的人活在这世上。 所以,这个险萧良也绝不敢去冒。 该说的话李浈已经说完,此刻他静静地望着萧良,结果怎样,李浈不敢去想。 第二十九章 羊入虎穴 萧良沉默良久,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有意不去看李浈,气氛也顿时变得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李浈苦笑,而后缓缓起身冲萧良微微一躬身,转而离去,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知道我不能答应的!莫要怪我!”身后传来萧良一声无奈的轻叹。 “谢谢萧叔!”李浈点了点头,迈步出门。 李浈知道,这怨不得萧良,每个人都自有他的职责和难处,不可强求,也不能埋怨,这一切因自己而始,或许还得因自己而终。 “都说红颜祸水,如今我也算领教到了,赵婉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李浈低头自语,说罢之后竟觉得轻松了许多。 翌日。 李浈今日比往常起得都早,早很多。而李漠却意外地起得晚了许多,想到昨日那一幕,李漠的脸庞依旧传来火辣辣的痛。 他不知道阿兄为何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而自己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他么? 李漠越是不解,心中也便越发觉得委屈气愤。 “你不要我管,我却偏生要管!见死不救,算我看错了你李浈!”李漠怒气未消,出门后便直接向节义坊密宅走去。 而当李漠到了密宅后,却是不禁一愣,除了严恒和刘弘之外,几案上坐着的那个人不正是李浈么? “哼!”李漠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却被刘弘一把拽了回来。 “来便来了还走什么?这半天的功夫就等你了!”刘弘埋怨着,连推带搡地将李漠带进屋内。 进屋之后,李漠也不看李浈,只是气呼呼地将脸扭向一旁。 严恒见状向李浈低声问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李浈笑道:“无妨,二郎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不痛快的日子,习惯就好了!” 严恒自然不信,一撇嘴道:“我认识你们兄弟这些年了,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气成这样?!” 李浈笑了笑,转而说道:“既然人已到齐了,那我们便闲话少叙,想来你们都已知道赵婉的下落,人我是一定要救,但怎么个救法你们须得听我安排,万万不可擅自做主!” 说到这里,李浈看了一眼李漠,只见李漠脸色稍稍缓和,但却依旧不言不语。 “另外,即日起此事只有我们四人参与,不可再牵扯到旁人,更不能对旁人谈及只言片语!” “嘿嘿,大郎放心便是,我等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刘弘讪笑,说罢之后拽了拽李漠衣袖。 “哼!” 李漠的回应也很简单粗暴。 李浈点了点头,转而对严恒问道:“刘府里有没有你的人?” 严恒一愣,继而面露不屑之色,道:“我姓严,他姓刘,怎会认得他刘府的人!” 李浈闻言想了想,道:“那么,现在我们必须要去认识一位新朋友了!” 刘府。 赵婉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并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微笑,虽然那微笑在刘括看来不太真实,但毕竟其丧父不久,对这些自然也并不太过在意。 对刘括来说,赵婉的到来无疑是个意外之喜,原本以为赵婉已经死于那场由父亲一手操纵的大火,原本以为赵婉会恨自己入骨,原本以为赵婉会没脑子地跑到官衙里告自己一状。 今日方才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一切都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如今赵婉不仅乖乖地坐在自己身旁,而且还答应了待守丧三年后便与自己成婚。 刘括暗自窃喜,脸上的肥肉舒展得似乎马上就要淌出油来,“娘子放心便是,日后你便是这刘府一半的主人” 说到这里刘括似乎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自己老爹老娘都还健在,于是赶忙又改口道:“一小半的主人,若是缺了什么便使唤下人去买,待以后到了长安自立门户,你便是府上的女主人,自此富贵荣华尽由娘子享之不尽!” 刘括面带得意地看了看赵婉,却只见赵婉竟哽咽不已,眼见如此,刘括只当是赵婉心生感激,于是心中愈发畅快,随即出言安慰道:“娘子莫要悲伤,万万不可伤了身子,虽然令尊意外而卒,但万幸的是娘子平安无事,日后进了我刘家的门,有谁敢不尊你一声刘夫人,虽说比不得长安城里那些富贵显胄,但却也算得是入了富贵之门,日后若是圣眷隆宠,我刘家在长安城便是豪门望族,到时婢女如云,歌姬环伺,再买几名胡姬,整日饮酒作乐、酒池肉林、声色犬马” “咳咳” 见刘括越说越不像话,一旁的侍卫实在听不下去了,故意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 刘括吐沫横飞地陶醉在美好的向往之中,此时突然被人打断自是不爽,当即瞪了侍卫一眼,然后意犹未尽地想要继续补充些什么,但却蓦然发现自己已然词穷,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支吾了半天才红着脸故作豪爽地大笑道:“岂不快哉?!” 噗—— 侍卫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只见刘括抬腿便是一脚,骂道:“没礼数的狗奴,滚去王总管那里领三十鞭,今晚不准用饭!” 侍卫闻言顿时面色大变,饿一顿事小,那三十鞭子若是受下来怕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当即跪倒在地央求道:“少郎君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少郎君饶命” 啪—— 话未说完,刘括伸手便是一巴掌,紧接着抬腿又是一脚,直将那侍卫踹翻在地,口中仍是不解气地骂道:“你若敢再多言半句,便割了你的舌头!” 侍卫见状自然不敢再说,只得怏怏退下。 而赵婉则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刘括,一言不发。 “哼!狂妄狗奴,竟还敢顶嘴!”刘括接着又骂了一句后方才作罢,转回头对赵婉咧嘴一笑,道:“嘿嘿,娘子勿要惊慌,对这种下贱的狗奴自是要心狠些方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赵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轻轻说道:“少郎君之意奴家自是明白,自父亲死后,这诺大的江陵府也只有少郎君肯收留于我,这是天大的恩德,赵婉便是几世也修不来,日后但凭少郎君差遣,奴家绝不敢违逆!” 刘括闻言,心中不禁放松了许多,暗自忖道:“既然如此,也该和阿耶谈谈了!” 第三十一章 小人莫三 莫三回头怒目而视,在莫三看来,这种低贱的货色根本不配和自己说话?32?? “三郎也是你叫的?!”莫三冷声叱问,若非自己行动不便的话,此刻早便一个巴掌上去了。 武大生得高大魁梧,宽额阔目,乍一眼看去绝对让人无法和泼皮无赖联系在一起,反而稍显羸弱的莫三倒是像极了整日在街上游荡的浪荡子。 在其身旁还有三名大汉,身着粗布麻衣,双臂环抱于胸前,嘴角微微扬起,一脸的不屑和嘲弄。 闻言之后武大也不生气,缓步走近并以一种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莫三,微微笑道:“呵,看样子伤得不轻,平日里看你们这些官宦家丁风光得很,不料今日倒是开了眼,原来你们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如此说来还是我等这些下贱草民快活一些!” 武大言毕,身旁几人不禁轰然而笑,望着莫三的目光更多了些讥讽之意。 莫三大怒,抬手便向武大脸庞扇去,却不料还未近身便被武大死死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三郎,说起来你我具是贫苦出身,即便你入了官家的门也不过是官家的奴,他们何曾把你当做人了?还不是该打则打该骂则骂?你又何必在我们兄弟面前硬撑着?” 武大将莫三的手重重放下,却只见莫三脸上神色颇为复杂,原本的怒意也缓缓消失。 “话虽难听了些,但却不假,你这差事看上去虽风光,但也仅仅如此了,每月的那几文钱够到病坊走一遭的么?说得再难听些,你攒够了老爹老娘的棺材本了么?” 武大的话如针一般深深刺痛了莫三的心,那颗看似坚强的心。 话很难听,但无疑却戳到了莫三的痛处,此时的莫三再也不是那个官宦人家的家丁,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永宁坊贫苦的莫三。 正在此时,只见武大掏出钱袋随手塞进了莫三的手中,“这钱不是我给的,也算你三郎好福气遇到了贵人,你先去病坊医伤,你若有心自来寻我,虽不敢说保你富贵荣华,但却足以让你手头宽绰许多;你若无心,这钱也无需你还,日后你我便还是路人,各走一边!” 说罢之后,武大等人转而离去,再没有看莫三一眼。 而莫三则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钱袋,目光中有茫然,有失落,也有不甘。 伫立许久,莫三转身继续向病坊走去,但步子却已不再如先前那般趔趄。 与此同时,在坊间一处角落里,武大等人哈着腰一脸兴奋,在其面前则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体型壮硕竟丝毫不属于武大这样的青年大汉,少年背对着武大,负手而立。 “少郎君,您交代的事情已然办妥,小人具是依您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地说了,想来那莫三也动了心!” “恩!待他去寻你时,你将他带到密宅!”说着少年人顺手抛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武大顺势接住,也不打开便径自揣入怀中。 “这几个小钱你先拿着与兄弟们吃酒,待事成之后还有奖赏,去!” 武大闻言大喜,当即笑道:“少郎君客气了,平日里承蒙少郎君关照,您便是一文不给小的也定当全力而为!”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道:“记住,此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否则你知道我的手段!” “少郎君放心便是,便是杀了小的也绝不敢误了您的大事,若少郎君没有别的吩咐,小的们便先告退了!”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待得武大等人离去后,少年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严恒。 “这帮婆婆妈妈的杀才,竟让老子在这等了这么久!”严恒弯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腿,口中咒骂着。 显然,这句“老子”是从李浈那学来的,不过此时倒也用对了语境。 莫三的出现对于李浈来说绝对算作是意外之喜,原本是打算让武大随便绑来个刘府下人问上一问,但谁知这武大竟打听到了刚被刘括罚了三十鞭的莫三,于是李浈便将计就计地谋划了方才这一出。 密宅。 时至晌午,原本潮闷的湿气便让人心生烦躁,而此刻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不行,我得再去让武大去看看!莫三若敢不来我便直接将他绑了来!” 终于,严恒伸手抹了一把汗,忍不住跳脚起来嚷道。 “坐下!现在不过晌午,再等等看,你若真将他绑了来,刘府势必察觉!”虽然李浈也有些沉不住气,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一切。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理智,不得不考虑得周全一些。 话音方落,便只见门外一名严府部曲报道:“几位少郎君,人来了!” 四人闻言面色大喜,严恒遂迫不及待地喊道:“带进来!” 少倾,房门推开,忐忑不安地的莫三出现在了门外,望着屋内李浈四人,脸上顿时大惊失色,正欲转身后退,却被严府部曲横刀拦住。 “进来,在这里至少我等不会伤你半分!”李浈缓缓说道。 莫三无奈之下只得缓步而入,房门砰地一声关闭,惊得莫三顿时一个激灵,远远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的莫三,是,是武大让” “不,确切地说是我请你来此!”李浈打断了莫三的话。 “坐!”李浈坐在几案上指了指一旁的低案说道。 莫三唯唯诺诺不敢上前,却只听严恒一声厉喝:“让你坐便做坐,最看不得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样子!” 严恒之恶在江陵府中盛名已久,莫三自然不敢违逆,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地而坐。 事关紧要,李浈也顾不得绕圈子,径直说道:“想来你已猜到我们请你到此的目的了!” 莫三闻言摇了摇头一脸疑惑,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不知,还望少郎君明示!” “怎么是个蠢货,比俺还蠢!”严恒忍不住骂道。 李浈白了一眼严恒,转而对莫三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前日是不是有位小娘子进了刘府?” 莫三闻言脸色大变,连忙央求道:“少郎君饶命,此事与小的无关也从未参与,一切都是王总管的主意啊!” 李浈眉头微皱,此事果然是刘府所为,紧接着微微笑道:“我不杀你,何来饶命一说,而且不仅不杀你,我还会帮你!” 第三十五章 一场编排 已近戌时,虽然距离夜幕降临还有一阵子,但街道上的行人们已经变得?32??稀落落,因为日落前七刻城门、坊门便要关闭,他们必须要在此之前或回家、或出城,否则便要被巡夜的武侯拿走问罪。 一名身着盘领缺胯袍,脚蹬皂靴,腰系蹀躞带,但却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显得行色匆匆,一袭男装在身,看上去倒也有些英气。 片刻之后,少女来到一座诺大的府邸跟前后径直转向一侧绕道侧门。 轻叩门环,不多时便只见一名男丁前来开门。 少女也不说话,直接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烦劳将这个交给王婆!” 还不待男丁说话,少女便转而离去。 男丁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手中的信笺,竟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传来。 太阳终于将最后的一抹霞光洒向大地,而后沉沉坠入西山,江陵府内除了一队队武侯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外便再无其他。 萧良的面前放着一封信,封蜡完好,显然他并没有打开,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而是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中的障刀,一把名为“障目”的障刀。 房门开着,除了能进来些聊胜于无的凉风之外,更重要的是这能让他看到对面的那间屋子。 那是李浈的房间,烛火正明,唯见那个孤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之上。 萧良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更不懂得怎么去安慰别人,何况还是被自己拒绝过的人。 隐约之间那房内似乎传来一声轻叹,萧良听得出那叹息中夹带着的是无奈和失望。 手中的“障目”不知已被其擦拭了多少遍,但萧良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此时房内的李浈并不知道对面有一道关切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刚刚和李漠喝了些酒,李漠早已酣然入睡,但他却睡不着,因为他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自己在这个大唐的最后一晚,如果是的话,自己还要多看看;如果不是,自己还要多想想。 李浈记得今天阿姊说过:寻常百姓,有些事看得,却做不得! 话虽简单,但却道出了无数的人情冷暖、无数的是非恩怨,还有无数的肝肠寸断。 自己自后世而来,虽然无法选择投身的时代,但却自忖凭着自己的知识让自己这一生衣食无忧、自由自在。 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越想平安无事,麻烦也便越是接连不断,李浈从未想过在这个大唐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来怕被命运这孙子折腾得体无完肤;二来在这个就连大唐天子都无能为力的时代,自己一介草民又能做什么呢?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想法却有了一些转变,只因自己无权,只因自己势微,所以很多事自己只能看,不能做,做了便是要命的危险。 也许,自己应该改变些什么了,至少自己不能再由命运这孙子胡作非为。 翌日。 五更二点。 江陵府城门楼上巨大的报晓铜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各坊间的钟声渐次而响,坊门也依次打开,忙碌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李浈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凉风鱼贯而入,李浈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朵乌云一动不动地悬在天空,恰恰遮挡住了那一抹鲜红的朝霞。 轻轻地往脸上泼了些凉水,和着习习凉风更添了几分舒爽,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整理衣衫迈步出门而去。 与此同时。 严恒一脸兴奋地端坐在密宅之内,武大和几名壮汉哈着腰立在两侧。 “人都齐了么?”严恒打着哈欠问道。 “少郎君放心,昨日小的便将那些杀才聚了起来,整个江陵府的杀才都齐了,一个不小,足足一百五十八人!”武大应声答道。 严恒扔出几贯钱,道:“去给兄弟们买些吃食,吃饱了才又力气干活!” 武大闻言笑道:“少郎君想得周到,兄弟们敢不卖命!” “另外,让兄弟们都藏好了家伙,耐心地等着,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准四处走动!” “少郎君放心便是!” 刘弘一夜没睡,平日里虽然跟着李浈做了不少缺德事,但这么刺激的可是头一次,要知道对方可是堂堂的五品长史,而且背后还有当朝宰辅做后台。 从他手里救人光想想就已是够让人血脉喷张的了。 天色刚明,刘弘便颠颠儿地跑到父亲的门外候着,一脸的谄媚,一脸的不怀好意。 而与严恒和刘弘相比,李漠却依旧在埋头大睡,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壶酒,闻着酒香不难辩出,这是上好的龙膏酒,要比寻常百姓家的醪糟和酒肆里最便宜的葡萄酿要好上太多。 当然,其价格也是惊人的,寻常百姓家一月的收入也不够换上这一壶龙膏酒的。 这壶酒是李浈从醉月招那里骗来的,一个算不上主意的主意,骗来了假母一壶上好的龙膏美酒,李浈对这个结果感到非常满意。 原本打算将这壶酒孝敬老爹,但却不想先孝敬了李漠,不过也正因这壶酒才能让李漠乖乖地待在府里。 当然,这其中还有少许合昏的作用。 合昏便是后世的中药合欢,具有镇静催眠的功效,这壶龙膏酒便预先被李浈浸泡过合昏皮,所以其也便有了催眠的效用,因李漠结实体壮,所以李浈还特地买了质量上好的合昏皮来用,按照药坊伙计的预测,配着龙膏酒的酒力使用的话能让李漠睡到辰时是没问题的。 而李漠因从未喝过龙膏酒,自然也便不晓得这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甚至在喝完这壶药酒之后还说此酒如尿,连连发誓再也不饮此酒,搞得李浈琢磨了半天李漠是不是真的尝过尿的滋味。 对于李浈来说,李漠是家人,所以他不允许李漠参与进来。 至于严恒和刘弘二人,他们是朋友,也是兄弟,所以李浈同样不允许他们参与。 无论让严恒去召集泼皮无赖,还是让刘弘等着报官,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李浈的编排。 将他们编排在外,李浈才能专注地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第四十三章 老奸巨猾 言罢之后,李德裕瞥了一眼萧良,而后迈步离去。 李浈闻言后想了想,隔着牢墙冲旁边的萧良问道:“萧叔,这杖毙之刑便是一棍子打死那种吗!?” 萧良没有回答,倒是外面的狱卒走了进来。而后一脸同情地望着李浈,摇了摇头道:“不是一棍子,是几十棍子!” 翌日。 江陵府北市的大门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观,人的奇观,数以千记的百姓聚集在这里,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甚至整个北市因此陷入瘫痪。 起因是一张布告,关于江陵府长史刘睿遇刺案凶手的判决布告: 会昌六年七月巳酉朔,有本州长史刘长叔者,忠贞体国,谦晦居德,上承皇恩,下安黎庶,节俭律己,润及梓里,踔厉风发,俊杰廉悍;时巡狩北山,遇强寇流匪,殉国忘身;皇恩澄明,天理昭昭,五刑之中,十恶尤切,十恶之内,不义为先,亏损名教,毁裂冠冕,依大唐律例,决首恶萧仲离、次恶李浈斩监侯之刑,以匡天道,以正国法,自此明诫。 见此布告,众人不禁为之唏嘘,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以刘睿平日所为,在百姓心中虽说不上大奸大恶,却也是臭名昭着,而显然这份布告言过其实,且将萧良、李浈的义举说成了十恶不赦的重罪。 这让江陵府的百姓们如何能接受得了,但气愤归气愤,不满归不满,在这样的时代里,一方父母官便是那头上苍天,他的话便是法,他的法便是理。 而与此同时,李德裕的府门上挂起了谢客牌,不是不见客,而是他在等一个人。 经过几任荆南节度使的营造,如今的这座府院俨然成了整个荆南道最为恢弘壮丽的私人宅院,整整五进九架的深宅大院,正堂以单檐歇山为顶,其下博风悬鱼,气派的广梁朱门之上乳钉突兀,门外两侧长戟林立,幡旗飘扬。 总之,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这里都有了。 李德裕最喜山水,在后院之内不惜花费重金建了一座占地百亩的人造园林,其间假山环伺,碧木成荫,一汪潭水中锦鲤游弋成簇,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崎岖,峰回路转之间有一小亭,其名“自在”。 李德裕此时悠然安坐于小亭之内,面前一张长案,案上一把铁壶,虽说只有他一人,但却摆了两只茶盏。 铁壶下的炭火正旺,但在这小亭中却丝毫感受不到些许热浪,反倒是凉风习习,分外自在。 李德裕已坐在这里足足两个时辰了,已近晌午,虽腹中有些饥饿,但他依旧迟迟不肯离开。 茶盏中的茶汤续了又续,铁壶中的泉水也填了再填,而李德裕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厌烦之色,反而是一如以往的镇定和坦然。 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临近,李德裕没有抬头,而是专注地搅拌着新煮的那壶茶,“来了?” “来了!”来人是李府张总管,他跟随李德裕已有数十年之久,对于李德裕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了如指掌。 “何处?” “正堂候着!” “此处见我!” 张总管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少倾,张总管带着一名男子走近亭子,这次却走得很慢,但其身后的那名男子看上去却面色焦急,惴惴不安。 “郎君,李府尹到了!”张总管说罢之后不消李德裕吩咐便转而离去,而后冲不远处候着的几名侍女摆了摆手。 侍女们见状躬身离去,只留下张总管静静地守在那里,不过距亭子几丈,但这个距离却是恰恰听不到亭内二人对话的最短距离。 一代权臣自他的规矩,张总管懂得这个规矩。 “子允请坐!”李德裕微笑着冲李承业说道。 李承业此时哪还有心安坐,正欲开口,却只听李德裕又说道:“有些事需要坐下才能谈,才有得谈!” 李承业闻言只得落座,但脸上神情看上去依旧有些焦躁,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该放在哪里。 李德裕为另一只空了许久的茶盏斟上茶汤,而后轻轻推至李承业面前,笑道:“此茶乃是江南东道永jia县东三百里的白茶山所产,再配以宁恩寺的山溪水,时下正值盛暑,此茶性凉,饮之生津去燥,子允不妨来尝尝!” 李承业表情颇为无奈,但也只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过此时对他来说再好的茶也难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昨日我见了萧仲离,也见了令郎!”李德裕不经意间说道。 李承业闻言一愣,而后赶忙开口问道:“使君认得仲离?” 李德裕不由朗声大笑,“陛下还是光王之时,曾在海宁庆善寺落发为僧,为其剃度的齐安方丈与老夫乃是至交,当时萧仲离乃是陛下的贴身侍卫,你说我认不认得呢?” 李承业顿时面色大变,对于这段往事他确有耳闻,当今陛下素来谨小慎微,其还是光王之时因为害怕被宫廷之间的争斗所波及,所以不惜装成傻子来免遭横祸,早在文宗皇帝在位时便被自己的这几个侄子取笑消遣,但他的这种谨小慎微还是被当时的颍王李炎识破,也便是后来的武宗皇帝。 而到了武宗继位后,对光王更是百般迫害,甚至不惜暗杀自己这位叔叔,但最后被宦官仇公武救出,自此光王带着自己唯一的一名侍卫南渡,最终在海宁庆善寺落发为僧,做了一名小沙尼,直到最后武宗驾崩,才又被仇公武和马(元)贽迎立继位。 李承业万万没想到李德裕竟会在那个时候见过萧良,而既然他见过萧良,那么也就必然见过当今天子。 李承业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不敢再轻易开口,因为他不确定李德裕的立场。 “呵呵,子允也无需紧张,我与仲离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不过却有幸一睹当今第一剑客的剑舞,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李德裕有意无意地说着,眼睛却始终不看李承业一眼。 李承业点了点头,刚要端起茶盏却又再轻轻放下,“使君知我来此何意!” 李德裕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而后答道:“不确定,所以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什么!” 第四十四章 皇长子 闻言之后,李承业的脸色显得犹豫不定,这个秘密已尘封在自己心里十一年之久,有时候他迫切地想说出来,以此来缓解自己心中那莫大的压力,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一切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着。 “怎么?子允不信我?若我有心加害,令郎的判决便是斩立决了!”李德裕这时方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承业。 李承业伸手拭去额头的汗,而后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使君的那份布告的目的便是要引我出来!” 李德裕朗声大笑,“哈哈哈,子允言重了,若不是见到了萧仲离,怕是现在老夫还在为此事头疼呢!” “既然使君已猜到了,那又何苦多此一举呢?”李承业苦笑。 即便是自己混迹官场近二十年,却也依旧还是被眼前这个老狐狸算计得一塌糊涂,时至今日自己方才见识到了这位两登相位的一代权臣,时至今日自己方才知道平日里那个不闻窗外事的失意老者竟是如此可怕。 冷汗不禁再度从李承业的额头沁了出来。 此时只听李德裕笑道:“方才说了,老夫只是需要确定一下,毕竟此事远比预料的那般严重,若处理不当,老夫这自在日子怕是也没几天了!” 李承业点了点头,开始有些理解李德裕时下的难处,想了想答道:“使君心中所想的具是事实,李浈的确是当今陛下之子!” 李德裕闻言后点了点头,即便是自己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但此时经由李承业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震惊。 “那他的母亲是”李德裕又问。 此时只听李承业接着说道:“当年陛下还是光王之时,便极宠溺身边一位侍女!” “是这位侍女所生?” 李承业点了点头,又道:“因陛下当年佯做不慧,后又游历在外,所以李浈的出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正因李浈的出生,陛下才从南地重新回到长安十六宅内生活,直到文宗朝的甘露之变,大明宫内尸横遍野,有乱军闯入十六宅逢人便杀,陛下无力保护李浈和年仅三岁李温,这才托萧仲离将长子李浈带到我这里!” “哦?那为何是你这里?你与陛下又有何关系?”李德裕紧接着问道。 这一次,李承业的脸上同样有些迷茫,因为他也不知这其中的原因,从始至终自己连陛下的面都不曾见过,所以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关系了。 李承业摇了摇头,答道:“这个,属下便不知了,仲离也从不曾说起此事,而李浈似乎对之前的记忆也一无所知,所以这才瞒到了现在!” “既然陛下已登九五,为何不召回李浈,毕竟他虽庶出,但却是长子!”李德裕又问。 而这个问题,也正是李承业所不解的,他问过萧良,但看上去萧良也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当今陛下不可能忘记这个儿子,因为此时陛下膝下只有一子李温,其年纪比李浈小三岁。 李德裕闻言陷入沉思,他并不怀疑李承业的话,因为此事牵扯太广,他绝不敢对自己撒谎,但让李德裕感到困惑的是为何陛下迟迟不召回这个儿子呢? 事有轻重缓急,李德裕自然知道眼下孰轻孰重,不管陛下召不召回李浈,李浈是皇长子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 事已至此,李德裕的心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因为事实如此,此案也便没了什么悬念,一个小小的五品长史,即便他后面站着的是当朝宰辅,也不可能有与皇长子较量的资格,他也没这个胆量。 “使君,那份布告?”郁结在自己心中八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李承业的心也为之一轻,但有些事还是要搞明白的好。 李德裕闻言大笑道:“子允难道没注意到那布告之上连官印都没有么?自然不作数了!此乃主薄私下所为,本使并不知情,待明日将那主薄拿了便是!” 李承业闻言心中大为宽慰,但同时也对李德裕的手段感到悚然,此事若换了自己想必定然不可能处理得如此周到,如此果决,终究是千年的狐狸,自己还差得太远太远。 “还望使君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既然陛下迟迟不肯召回李浈,想来便有他的理由,若是我等将此事泄露了出去,怕是” 李承业还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一摆手说道:“有些事老夫看得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去做,此事子允便不必担心了,一切有老夫做主便是!” 翌日。 北市的那张布告不知何时已被揭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新的布告,江陵府的百姓们一面为主薄的以权谋私感到气愤,一面为李使君的明察秋毫连连称赞,而李浈、萧良的判决也以一个“事关重大不敢独断”的由头被李德裕奏呈长安,请求将人犯押至长安行三法司会审。 李德裕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直接扔给了长安,扔给了三法司,也扔给了当今陛下。 至于刘府所表达的强烈不满,李德裕甚至连理都懒得理会,你白敏中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大过一位皇长子,而自己这一手说不得会得到陛下的褒奖,甚至回心转意让自己重新回京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德裕对此很满意,也很得意,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自己再续辉煌的契机,而自己必须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州狱。 李浈与萧良被安排到两间新的牢房,整个江陵府最干净整洁的牢房,除了有松软舒适的胡床外,一切日常用物一应俱全,甚至一日两餐中还有肉,牛肉。 除了随叫随到的狱卒之外,还多了两名女侍,李浈自然乐得享受,但这却让萧良感到有些不太适应,毕竟素来独来独往的他何时曾需要女人来照料过,所以萧良的这两名女侍也便被其悉数赶到了李浈的牢房内。 第四十七章 尚书议案 此时此刻最应该悲伤的人心花怒放,而最应该安心的人反而愁容满面。 正如李漠、严恒、刘弘,正如赵婉,正如所有对李浈身份并不知情且关心他的那些人。 李承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无疑李德裕的处理方式是最为明智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无论陛下出于什么缘由迟迟不来认这个儿子,但并不代表他会彻底撒手不管,更何况这一次还是一桩无法翻案的死罪。 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个安稳觉了,李承业此时半倚在床榻之上闭目沉思,虽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虽然李德裕已经呈报朝廷,但李承业的心中仍感到有一些不安,无法言语的不安。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但却无法让人忽视这种不安的存在。 几天的功夫,李承业显得苍老了许多,此时微微闭着双目在心中仔细梳理着此事的前因后果,对此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李浈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皇长子,在这十一年的时间里,李承业早已将李浈视作己出。 忽然,李承业猛地睁开双眼,身上竟在这一瞬间冷汗淋漓。 “来人,备马!”李承业说话的声音竟都有些颤抖。 醉月招。 程伶儿一脸愁容地望着窗外,几案上的陶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散发过茶汤的香气了,手边的参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自从李浈入狱之后,她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 “再怎么说,饭也还是要吃的,少郎君吉人天相,而且王婆不是说了么,李府尹已经处理好此事,让娘子无需多虑!” 程伶儿闻言接过参汤,但脸上依旧是一副愁容:“希望如你所言!” 长安,安仁坊,白府。 一名已过天命之年身着绯色官服的老者静静地负手伫立在窗前,脸色稍显苍白,一封信笺在其手中微微颤抖,只有腰间的金鱼袋静静地贴在身侧。 此人便是白敏中,字用晦,宣宗继位后其以兵部侍郎加同平章事衔入相,且身兼刑部侍郎,中书舍人之职,可谓备受恩宠。 许久,白敏中缓缓转过身子走至几案跟前,几案上是一封上呈尚书省的奏疏。 信和奏疏来自同一个地方,江陵府,不同的是这信是私信,而这奏疏却是公务。 白敏中伸手拿起奏疏,而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怒生骂道:“李文饶欺我太甚!” 正在此时,在一旁候着的府中总管开口说道:“这李承业在李德裕手下做事,李德裕自然有心偏袒,不过此举也于事无补,这样的罪名即便陛下亲自决断也难逃一死!不过是让那竖子多苟活几日罢了,郎君又何必动怒!” “哼!他李文饶奏请三司会审,那老夫便遂了他的愿,明日老夫便到尚书省走一遭,不过长安却是不必来了,着三司使前往江陵府审理足矣!” “那这份奏疏”总管欲言又止。 白敏中冷冷说道:“这本就是老夫职责之内,况且此案证据确凿,便无需劳烦陛下了!” 翌日,尚书省都堂。 几名绯袍官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一封奏疏,脸上皆是一副愁苦之状,在其上首则是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老者,脸上表情与众人无异,只是多了一些无奈。 而这紫袍官员便是郑肃,字义敬,在李德裕执政时擢升其为尚书右仆射,所以对李德裕心怀感激的他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诸公,此事当如何处置?”郑肃终于开口问道。 其中一名绯袍官员闻言想了想道:“这刘叔长乃是白相妹婿,前些日子白相还与陛下提起过此人,建议升任户部侍郎,陛下也允了,不料敕命还未发出便生出这种事端来!” “嗯,这嫌犯二人一为李子允之子,二为其侍卫,但此案证据确凿,断无翻案之理,既然如此不如就依白相之言,派三司使前去审理便是了!”另一名官员说道。 郑肃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文饶公奏请三法司会审,若” “义敬公且听下官一言,我等知文饶公与您有知遇之恩,但此时非彼时,如今陛下宠用晦公而恶文饶公,公若是不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的话,怕是日后这日子也过得不会安生!” 郑肃闻言后终于沉默,自己虽同情李德裕的遭遇,但这却是当今圣上亲自做出的决定,自己身为李党一员,怕是再也难复武宗一朝时的风光。 古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但此时郑肃觉得用到自己身上却多少带了些酸楚,也带了些无奈。 少倾,郑肃终于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道:“也罢,此事便由诸公全权处理!” 同样,迫于白敏中的压力下,大理寺、御史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他们也只能做出这种选择,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白敏中。 几乎只有半日的功夫,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拟出的方案便放到了白敏中的面前。 白敏中瞥了一眼面前的奏疏,而后面带不愠之色,口中冷笑道:“呵呵,李文饶倒是面子不小,竟还劳烦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亲往,要不要老夫这个刑部侍郎也跑一趟呢?好啊,好啊” 接下来的话白敏中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前来送奏疏的信使又忙不迭地将奏疏拿了回去,“白相勿怪,仓促之中难免考虑不周,下官这便拿回请诸公重新再议!” 片刻之后,信使又至,小心翼翼地将重新拟定的奏疏呈到白敏中面前,脸上却依旧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白敏中看罢之后,淡淡一笑,道:“说到底刘叔长乃是老夫妹婿,派谁去,如何审理老夫不便过问,但无奈老夫职责在此,即便是要避嫌也不敢辜负了圣上的恩宠,就依此办理!” 信使闻言如获大赦,赶忙领命而去,不料却又听白敏中说道:“记得嘱咐诸公,万不可因老夫而有所偏颇,秉公断案才是正理!另,江陵府路途遥远,诸公应即刻启程不得再有所耽搁!” 第四十八章 老子不死 最终,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给出的人选为监察御史李景庄、刑部员外郎裴田、大理评事郑林充任“三司使”前往江陵府审理此案。 白敏中对此很满意,李德裕奏请三法司会审,自己却偏偏派了三名无足轻重的官员前往,而且依然是顶着“三司使”的名头,只不过是级别低了许多的“三司使”,即便是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江陵,李德裕府。 “使君,此事下官依然觉得有些疏漏,若那白敏中将那奏疏拦下的话,岂不” 李承业还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摆了摆手笑道:“子允近来连日登门,老夫也已说过许多遍了,此事老夫自有安排,难不成老夫还能将皇子至于险地么?” 李承业闻言更显焦躁:“既然如此,那么就请使君如实相告,说句大不敬的话,青鸾不仅仅是皇子,也是下官之子,整整十一年,岂非仅仅是君臣那么简单!” “呵呵,我知子允之心,但子允却不知我意,老夫答应你,不日三司使抵达江陵府之时再仔细说与你听也不迟!” 李承业闻言面色一变,道:“三司使?难道陛下不准备让青鸾去长安?” 李德裕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你且来看,这一切尽在老夫预料之中!” 李承业又一次无功而返,当其垂头丧气地走出李德裕府邸的时候,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处隐藏着的那道窥探的目光。 州狱。 “萧叔,你说我们会死么?” 李浈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萧良轻声问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便是命!逃不掉,也挣不脱!” 这是萧良入狱后第一次回答李浈的话。 “我不想死!”李浈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 “李漠喝的那壶酒,是你做的手脚?”萧良突然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 “你为何知道我会跟着你?若我没有跟去的话,你必死无疑!”萧良又问。 李浈闻言咧嘴一笑,问:“李漠何时醒来的?” 萧良先是微微一愣,但旋即恍然大悟,道:“辰时,你早已算准了李漠醒来的时间?!” 李浈又笑,却没有说话。 言罢之后,即便一向冷静的萧良都不禁暗暗咋舌,这一切竟都在李浈的算计之内。 当日即便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跟去,那么当李漠在辰时醒来的时候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赶往北山,如此一来既避免了李漠的涉险,又保证了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自己的保护。 萧良抬起头如同看待怪物般地望着李浈,饶是他跟了李浈十一年,此时此刻还是觉得眼前这少年是如此陌生,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人竟心思缜密到如此地步,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到害怕。 “萧叔在想什么?”李浈笑问。 “我在想你究竟是谁!”萧良答。 “是啊,萧叔,我究竟是谁呢?”李浈反问道,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萧良微怔,随即闭口不言。 “呵呵,萧叔,我知道自己恐怕并非阿耶亲生,我也猜到了自己的身世怕是没那么简单,我失去的是十一年前的记忆,但我却并不傻,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萧叔的任务便是保护我的周全!”李浈起身缓缓说道。 萧良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为之一惊,李承业说的不错,李浈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拥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心机,通过此事他也应该猜得到这一点,但自己依旧还是不能说。 “萧叔不说想必有您不说的理由,青鸾不问,但却还是要谢谢萧叔这十一年来的护佑!请受青鸾一拜!若有来生的话再报萧叔护佑之恩!”说罢之后,李浈竟双膝跪倒在地,而后冲萧良顿首而拜。 “唉!”萧良见状轻叹一声,起身将李浈扶起,“说到底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万万不敢受此一拜,你死不了,至少有我在此没人动得了你!也没人敢动你!” “萧叔此言当真?”李浈瞪着一双大眼眨呀眨地问道。 萧良点了点头。 “哈哈哈!我就说嘛,我就说老子千辛万苦来到这大唐岂能说死便死的!哈哈哈!” 李浈顿时一跃而起,抑制不住地仰天狂笑,而后转身奔出萧良的牢房,冲门外大喊一声:“狱卒何在?!老子要喝酒,老子要吃肉,老子要玩女呃,不,老子要见人,严恒、刘弘、李漠那帮杀才全都叫来,还有赵婉,对了,将阿姊也叫来!老子死不了!老子死不了!哈哈哈” 萧良怔怔地望着状若疯魔的李浈,脸色顿时由青到白,由白到红,最终又由红到灰,一脸懵逼地自顾在狱中凌乱,唯一庆幸的是此刻狱中无风。 在这一刻,萧良不禁暗暗发誓,此生此世再不与这货多说半句!太伤人了! 而对于李浈来说,他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世,况且能够请得动萧良这样的高手做自己保镖的人家,想来也绝对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继续自己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 至于自己给谁当儿子,这事儿真没那么重要。 李浈这一喊却将狱卒吓得一惊,而后赶忙跑了进来,见李浈手舞足蹈地在牢内既喊又跳,又看了看萧良那铁青的脸色,战战兢兢问道:“萧侍卫,这” 许久,萧良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马上、立刻给我换一间牢房!” 李浈发了话,狱卒不敢不听,不消半刻的功夫便只见李漠、严恒、刘弘以及江陵府众纨绔子弟齐聚牢房。 只见李浈虚软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双臂半垂,甚至就连睁眼都变得异常困难,口中呼吸俨然出多进少的一副模样。 “狱卒,给老子滚过来!”严恒咬着牙说道。 “少郎君有何吩咐?”狱卒慌慌张张地来到严恒跟前。 只见严恒一把揪住狱卒衣衫,口中骂道:“你这杀才究竟如何虐待我兄弟,怎么竟变得如此模样了!是不是刘括那狗奴让你做的手脚?!” 狱卒闻言百口莫辩,支支吾吾地说道:“少郎君明鉴,便是给小的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此念头啊,而且方才方才还像个疯猴子,呃不,好端端的,怎么谁知道” 正在此时,只听李浈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说道:“严恒吾弟” 第四十九章 难受想哭 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早有几人将那狱卒一脚踹到角落,狱卒吓得也不敢妄动,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原地。 “大郎!大郎,俺在,俺们都在!” “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定是刘括那狗奴使人虐待大郎,看俺们一会不砸了他的府院!” 众人见李浈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当即怒不可遏,李漠、刘弘二人更是忍不住伏在床旁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就连严恒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莫,莫要为难狱卒,只是我自知死期将至,身子却先垮了下来,想在临死前见各位兄弟们一面!” 李浈如此一说,众人更觉心中难过,一时间牢房内哭声连天,倒好似真的死了人一般。 尤其严恒,突然间哇地一嗓子,直将李浈耳膜震得嗡嗡作响,众人见状很默契地向周遭后退几步与严恒隔开了一段距离。 “唉,诸位兄弟不必难过,咳咳咳人总归要死的,为兄的只是先走一步而已,说不得你们哪天就能与为兄九泉之下相见了呢” 众人闻言后吓得连连摇头,刘弘更是吓得险些坐在地上,赶忙摆手说道:“大郎啊,若这样的话,咱们兄弟还是越晚见面越好啊!” 李浈无力地摇了摇头,“为兄将死,但却有一桩未了心愿” “大郎,有何遗言便说,兄弟们定然不会推辞!”严恒抹着眼泪说道。 李浈闻言长叹一声,这才缓缓说道:“想来诸位兄弟也知道,为兄此生最爱之物不过钱帛而已,但这几日却也想得明白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 说到这里,李浈环视众人,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古人云,身在钱上死,做鬼也风流,若能如此,为兄也死而无憾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但看李浈这副模样又的确是将死之人,不禁又为之潸然。 “刘弘,我怎么没听过这么一句古话!你听过没?”严恒附耳到刘弘耳畔低声问道。 刘弘顿时感觉有些发懵,木讷地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过啊!不过这话却是有些耳熟,想来是真的了!” 严恒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一拍胸脯道:“大郎放心便是,此事交与我了!” 说罢之后,只见严恒面露凶相转而冲众人说道:“都听见没有?大郎马上就要死了,这么一个小小要求想来你们不会拒绝!” 见众人犹豫,严恒又低声说道:“只待大郎咽气之后这钱还是你们的!” “唉,我死不瞑目啊,若我死后做了鬼定会去逐个探望诸位兄弟的!” 听得此言,众人顿时吓得一激灵,严恒更是吓得面色如土,赶忙说道:“今日定然遂了大郎遗愿,只是大郎做了鬼之后好好在地府待着便是了,听说那牛头马面厉害得很,大郎千万莫要乱跑!” 众人也是连连称是,而后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是夜。 李浈望着床榻上铺满的铜钱心里乐开了花,却只见狱卒鼻青脸肿地蹲在牢房门外,口中嘟囔道:“真看不出少郎君小小年纪竟会如此算计,只是可怜了小的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顿毒打”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整整一贯钱砸在了狱卒面前。 “拿去拿去,莫要客气!”李浈只顾低头数着铜钱,头也不抬地说道。 狱卒一愣,而后顿时欣喜若狂,忙不迭地将钱抓起,口中连连说道:“嘿嘿,就知道少郎君仁义,定看不得小的白白受罪!” 话刚一说完,狱卒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而后径直打开牢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李浈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李浈。 李浈见状大惊,赶忙用身子护住那一堆铜钱,“你,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要命可以,要钱不行!” 狱卒嘿嘿一笑,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少郎君莫怕,小的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您的主意!” “那你做什么?远点,离我的钱远点!”李浈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地说道。 狱卒闻言向后退了几步,咧嘴一笑,道:“小的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郎君能否答应!” 李浈顿时放下心来,一摆手催促道:“快说快说,莫耽误了我数钱!” 狱卒想了想,而后讪笑道:“若是少郎君以后还装死的话,能不能让他们再揍小的一顿?” 李浈:“” 翌日。 严恒等一干人等望着嘴里塞满了酒肉的李浈,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大郎,你,你不是要死了么?”严恒怔怔地问道。 李浈见众人齐至,一招手笑道:“呃,哈哈,本来的确是要死了,不成想昨晚梦到一位修仙的道长,结果只吹了一口仙气便将我的病治好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哈哈哈来来,诸位兄弟同饮同饮!” 严恒:“” “钱,钱呢?”刘弘四下张望,却不见那一床铜钱的影子。 “对啊,既然大郎不死,那,钱总该还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唯独一旁的李漠摇头轻叹,心中暗道:太天真了,到了阿兄手里的东西何时曾吐出来过!何况还是几十贯钱。 李浈闻言讪讪一笑,道:“呃,这个嘛,你们想,道长救了我的命,自然要讨些报酬的,所以那些钱都被道长拿了去!” 一旁的狱卒见众人面色不善,当即凑了过去笑道:“诸位少郎君勿要生气,此事千真万确,昨晚只见那道长腾云而来,驾雾而去,端地一身好手段!若少郎君们气不过的话,便揍小的一顿!” 说罢之后,只见狱卒往角落一蹲,俨然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李浈见状不禁摇头,连连咋舌道:“好贱,好贱!” “你刚说了那道长不是在梦中救你么?怎么反倒出来了?”严恒不忿道。 “愚蠢!既是仙长,自然能从梦中出现了,而且你们想,用这些钱财换为兄的性命,这是多么划算的一件事!你们应该高兴才对啊!” 众人闻言顿时心如刀绞一般地难受,想哭 第五十一章 权臣之心 李浈见状赶忙拦住,不解地问道:“怎么说走便走了呢,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啊!” 不说则罢,此言一出赵婉更没了好脸色,当即一把将李浈推开,愤而说道:“奴家的命是少郎君给的,但并不等于少郎君便能做了奴家的主!赵婉日后嫁猪也好,嫁狗也罢,都是奴家自己的事,与少郎君无关!” 李浈顿时语塞,一脸懵逼地望着赵婉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狱卒一脸同情地走到李浈身旁,轻轻拍了拍李浈肩头说道:“原以为少郎君是个灵醒人,可没想到少郎君除了对钱灵醒之外,其他的就是个痴傻货!” 李浈闻言抬手便打,却只见狱卒一闪身逃开,而后一脸坏笑地说道:“少郎君莫要生气,小的只是看不过眼,好心提点一下罢了!” “提点?你倒是说说看,若说得本郎君不满意,你那一贯钱得再乖乖地送回来!”李浈始终念念不忘那一贯钱。 狱卒闻言后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贱,但此时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少郎君难道就真的不明白这位小娘子因何动怒?” 李浈木讷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懵懂无知。 狱卒见状笑道:“依小的以往的经验来看,那小娘子八成是对少郎君有意思!” 李浈闻言一撇嘴,道:“你很有经验么?” “至少要比少郎君有些经验!” 李浈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脸一伸手对狱卒说道:“你的回答我很不满意,昨日给你的那一贯钱交出来!” 狱卒:“” 程伶儿始终没有来见李浈,不是不想,而是她的这种身份着实不便在这种地方与李浈见面。 同样,赵婉也始终没有再来,不过在李浈看来这或许是件好事,听了狱卒的话以后,李浈便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赵婉了。 对于感情方面,李浈毫无经验可言,即便前世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根本没有资格来谈情说爱,也没有谁家的女孩子会与他交往。 李浈不知道狱卒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单就自己而言,赵婉知书达理,模样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绝对是属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一类,若真如狱卒所言的话,李浈的心底倒是也有一丝小小的兴奋和期许。 朝廷对于此案的批复也很快下达到了江陵府,或者说是白敏中的批复,三司使不日即将抵达,李德裕也早早地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论职位这三司使要比自己低上许多,但此时此刻三司使代表的是尚书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代表的是朝廷,更代表的是当今天子。 这是李德裕计划的一部分,从得知李浈的身份之后,李德裕的这个计划也便应运而生,在李德裕眼里,白敏中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不堪入眼的微末之道,他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斗,更没有资格替代自己坐上那个位子。 当几个月前被调至荆南的那一刻起,李德裕的心便再没了斗志,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然而李浈的身份却让李德裕心中的斗志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旁人的眼中,自己是权臣,是排除异己、跋扈专权的李党魁首,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并非贪恋手中的权利,如果非要说是贪恋什么的话,那么自己贪恋的不过两样,一个盛世,大唐的盛世,天下的盛世;一个盛名,史书上的盛名,后世里的盛名。 此时此刻,在李德裕的面前放着一封刚刚拟好的奏疏,与前些日子内容一模一样的奏疏,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封奏疏是给白敏中看的,而这一封是给当今陛下看的。 李德裕放下手中的竹笔站起身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缓缓走到窗前驻足而望,窗外正是那片幽深翠绿的园子,阳光透过稠密的枝叶自窗外打进,隐隐绰绰间翠枝曼舞,身处其中,于身于心都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郎君,这奏疏何时送出去?我好安排人手!”一旁的总管低声问道。 李德裕闻言微微一笑,而后摆了摆手,问:“三司使何时能到?” “据朝廷的信使说,约莫再有两日便到了!” “呵呵,好快啊,看来白敏中是迫不及待了!”李德裕笑道。 “待三司使到了以后再送不迟,我且要看看这三司使到底准备如何处置这个案子!” “郎君于义敬公有提携之恩,至少刑部不会太过刁难,只是不知这次是哪位侍郎前来!朝廷来的信使也是闪烁其词不肯多言!”总管想了想说道。 李德裕闻言大笑:“哈哈哈,义敬虽为尚书右仆射,但如今这朝廷却是白用晦的朝廷,义敬虽有心助我,却也无能为力,何况这次来的根本就不是刑部侍郎!” 总管面色一变,又问:“怎么?郎君何出此言?三司使会审按照常理不是由刑部侍郎亲审么?” “你都已说了是常理,白用晦对老夫又岂会用常理?”李德裕摇了摇头笑道。 “那那又会是谁?!” 李德裕想了想后,答道:“若老夫猜的不错,此次来使刑部官不过员外郎,大理寺不过评事,御史台么,监察御史!” “这这白敏中也太过”总管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李德裕的脸上多了些酸楚。 “唉”总管见状轻叹一声,道:“记得会昌二年时,先帝欲启用白乐天,但当时白乐天已年迈多病,正是郎君向陛下进荐其从弟白敏中为知制诰,而后又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不成想这白敏中竟是一头山中狼!” 李德裕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再说下去,“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老夫不怪他,要怪只能怪这世道,让人蒙昧了心智!” 总管连连摇头,跟了李德裕数十年,又怎能不了解此时此刻其心中的苦楚呢。 世人皆谓其权臣,但自己却知道,为了朝中国事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写坏了多少支竹笔,又操碎了多少心。 第五十二章 奉迎三使 严恒这几日倒是时常往州狱里跑,虽然于法于理这都不合乎规定,但在严恒的身上一切形同虚设,每每当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某来也!”的时候,狱卒衙役们除了乖乖开门外别无选择。 “事情办得如何?” 李浈躺在床榻上眯着眼睛问道,四名女侍环伺左右玉指轻揉,使得李浈终于体会到了混吃等死这四个字的最终奥义。 严恒也不客气,直接一摆手示意女侍退下,而后一屁股坐到李浈身旁,咧着嘴笑道:“还真没看出来,这莫三倒是个灵醒人,只用了三两天的功夫便套出了些东西!” “哦?说说看!”李浈一脸嫌弃地起身坐到几案上。 不料严恒见状竟也跟着一起坐了过去,笑道:“刘睿那狗奴干的所有坏事都是直接由那个总管操办,也就是说这总管知道刘睿的一切,包括赵婉家的命案,要想翻案的话这总管必须要拿下!现在只等你一句话!” 李浈想了想,说道:“不急,反正他也跑不了,现在只是派人多盯着他便是了,这几日朝廷有什么动静!” 严恒想了想答道:“昨日听阿耶说,两日后朝廷派下来的三司使便要抵达江陵府了,为此阿耶还破口大骂了白敏中,说他擅弄专权,派来的三司使级别太低!” “那李使君呢?他又在做什么?”李浈紧接着又问。 “阿耶说李使君近来倒还是以往那般闲在,为此阿耶又破口大骂了一番,说他身为上官不为政事,下头人卖命,到头来出了事他却不管不问!” “刘府呢?他们有什么动静么?” 严恒皱着眉头答道:“刘府的人近来倒还算老实,不过为此阿耶又破口大骂一番,说刘睿结党营私、阿谀奉承,做了那等龌龊事有失官统,死有余辜!说刘括生得一副肥头大耳奸怂样,一看就跟他爹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浈闻言顿时错愕,又问道:“你阿耶究竟骂了多少人?” 严恒掰着手指头冥思苦想一会儿,而后终于一摆手说道:“哎呀算不过来了,反正他每天都要骂人,实在没得骂了就骂俺,以前俺一见他得躲着走,现在幸好出了你这档子事才让他有得可骂,说起来俺还得谢谢你才是!” 李浈:“” 两日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李承业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好在终于熬了过去,今日便是三司使抵达江陵府的日子,李承业身为江陵府尹自然要率属下前往最近的驿站迎接。 李德裕因身居荆南节度使,又挂着同平章事的宰相衔,莫说此次来的三司使级别不高,便是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三位亲至,也劳驾不动他前去迎接。 辰时未到,李承业便已率众官员骑马出城而去,对于三司使的到来,李承业的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忌惮和担忧的,因为他已隐隐猜到李德裕的奏疏八成是被白敏中拦了下来,而今日来的这三位想来也定是白敏中的人,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此案势必要再费一些周折,说不得还得将李浈的身份彻底暴露出去。 虽然李德裕没有说,但李承业毕竟也在官场混迹了近二十年,他知道李德裕定然有所算计,否则也绝不会明知白敏中会拦截奏疏还自投罗网地往其面前送。 隐隐之中李承业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李德裕想利用李浈翻身,此事的关键便在于白敏中并不知道李浈的身份,或许在平日白敏中拦下一道奏疏陛下可能不会说什么,但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因为白敏中拦下的不仅仅是一道奏疏,而是当今皇长子的命。 任白敏中有几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所以李德裕一定还有第二道奏疏,而这道奏疏才是李德裕的底牌,也是白敏中的催命符。 想到这里,李承业本应放松的心却如堕冰窟,不为其他,只为人心。 不得不说,李德裕这一步棋走得着实高明,既要了白敏中的命,自己又能重新还朝为相。 但李承业却仍为李德裕感到担忧,虽然算计得天衣无缝,但他似乎忽略了当今陛下,圣心难测,没有人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李德裕不知道,李承业也不知道。 驿站将至,早有侍卫先行一步清理附近的闲杂人等,无论如何三司使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待李承业一干人等抵达驿站时,三司使却早已候在外面。 只见三人皆四十余岁,居中一人身形略显瘦削,着深青色官服,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脸上显得棱角分明,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古板和偏执。 而此人便是监察御史李景庄。 在其左侧之人着浅绿官服的乃是刑部员外郎裴田,右侧着深青色官服的是大理评事郑林,与李景庄的古板不苟言笑大为不同的是,此二人满脸堆笑,见李承业到来之后微微颔首示意。 李承业下马快步上前,冲三人叉手行礼,而后笑道:“久闻三使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到了李某的地界,有招待不周之处万请三使海涵!” 裴田与郑林正要说话,却只见李景庄冷哼一声道:“李府尹不必客气,我等只是奉命审案,与本案无关之事便不必麻烦了!而且此案两人犯与李府尹关系甚密,有些事,有些场合李府尹也应避嫌才是!” 此言一出,郑林与裴田一脸的尴尬之色,心中不知暗骂了李景庄多少遍。 论官职来说,李承业是从三品大员,李景庄不过区区八品,但李承业是外官,而李景庄是朝官,更重要的是此时李景庄是奉旨查案,再加上李承业与本案的种种关联,结合此刻李承业这句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以李景庄耿直的性格自然没好脸色。 而郑林与裴田二人同样一个是从八品,一个是从七品,虽也是朝官但却也自知自己比李承业的品阶低了太多,深谙官场之道的他们也不便摆什么朝官的架子。 闻言之后,二人冲李承业报以尴尬一笑,而后裴田赶忙打个圆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随李府尹进城!” 第一百零一章 一步一诗 闻言之后,众臣顿时为之一愣,而李景庄的脸上则显得有些难看,心中不免暗自埋怨李浈有些不自量力,原本此事马上就要被陛下压下去了,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便是了,却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来逞能。 而白敏中等人与延庆公主则是一脸的笑意。 卢商见状之后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甚至就连李忱都不禁暗自嗔怪李浈不知进退。 但话已出口,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你真的要对?朕念你年幼已准你回绝!”李忱阴沉着脸说道。 李浈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看了看延庆公主和白敏中等人,轻声说道:“原本草民是不愿献丑的,但方才公主与大臣们也说了,我荆南之地为天荒解,又是商贾之地,这么一说草民倒是心安了,想那些寒窗十载的荆南举子们明知如此但每年还是迎难而上前来应考,草民又怕什么呢?今日便让草民这不学无术的商贾之子领教一下公主大才!” “呵呵,嘴皮子倒是厉害得很,只是不知其才文是否也是如此!”此时坐在李景庄身旁的郑颢不由笑道。 “才文再好也比不过养正这个状元啊!”刘瑑凑过来插话道。 “呵呵,好一个轻狂少年人!”李景让抚须微笑,但眼神中却充满褒奖之色。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成全!”见李忱沉默不语,延庆公主躬身说道。 “哎!也罢,那便比一比!只是不知你要如何个比法?”李忱无奈地摆了摆手道。 李浈想了想缓缓道:“听闻公主去年七步成诗,那么今日便比一比公主所长之技,不过却不是七步,而是十步” “呵呵,既然本宫七步能成诗,又岂会怕你这十步不成?”延庆公主嗤笑道。 众臣闻言也是不禁发出一阵哄笑,只当是李浈才学不足才又多加了这三步。 但正在此时,却只见李浈冲延庆公主笑道:“公主殿下,草民的话还未说完呢,虽是十步,在这十步之内所做诗文最多者为胜,而且这题目由公主拟定!” 此言一出,众臣不由面面相觑,此时所有人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李浈疯了。 “你,你确定如此?”李忱惊讶地瞪着眼睛问道。 毕竟如果李浈没有附加条件的话输了也不会怎么丢人,但自己附加了条件改动了规则,若是再输了的话那这人便算是丢大了,只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李浈这个名字也便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料。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浈加的这个条件怎么看也是对延庆公主有利,而对自己不利。 “草民确定!”李浈点头应道。 “这小子这里没毛病!”此时刘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冲李景庄问道。 李景庄想了想道:“以前倒是没发现有什么毛病,不过现在我也不确定了!” “哈哈哈,好个狂妄的小辈,既然如此,那老夫倒也想见识一下这荆南之地的少年才俊!” 延庆公主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以相思为题,咱们谁先来?” “公主殿下千金之贵,自然是公主先来!”李浈笑道。 只见延庆缓步走至殿下,而后向前迈出三步,不假思索地朗声诵道:“又赏冰轮映画甍,欲寻妙句写倾城。诗情似遁卮觞去,醉听佳人再抚筝。” 三步成诗,众人难掩脸上的赞誉之色,纷纷对延庆公主点头示敬,因恐破坏做诗者得思路,所以也便没人附和赞叹。 一诗言罢,延庆又上前两步,开口诵道:“斜行雁去复云空,日夕秋思感梦同。重阳不问菊花事,唯系枫林几叶红。” 此诗一出,一旁的李景庄不由低声哀叹:“此次李浈这脸面怕是要丢尽了啊!” 五步两诗,延庆公主已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其诗其才便是放眼大唐也是罕有人及了。 而李忱的脸色则变得愈发阴沉。 就在众人惊叹之际,却只见延庆公主再度上前两步,稍一思索后便开口诵道:“银汉无声月中天,长风浩浩与人眠。时节斟北斗,素月分辉万里深,庭中清影弄闲阁,玉宇清寒桂香残。今日欢伯今日夜,明月黄花明月还。” 一诗诵完,白敏中率先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七步三诗,最后一首为七律,公主殿下大才,老夫自叹弗如!” “不仅仅是白相,怕是连我们这些出身翰林的臣子们都自惭形秽了!” “公主大才,实乃我大唐之幸啊!” 众人不禁纷纷起身赞叹,唯独李景让与李景庄兄弟二人面无表情地自顾吃酒。 而郑颢与刘瑑二人则是相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是流露出深深的惊讶之色。 郑颢本为状元出身,平日里极为自负,而刘瑑也一向自诩诗文无双,但面对延庆公主此举也仍是不禁心有余悸,暗自庆幸其对手不是自己。 而至于那些武将们,除了高骈尚且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外,其他人早已垂着眼皮昏昏欲睡。 此时李忱的心中早已是再无半点希望,七步三诗,这样的实力便是整个大唐也怕是只此一位了。 “该你了!”此时延庆公主莞尔一笑,对李浈说道。 “这还比什么?这还怎么比?”裴田此时不失时机地讥笑道。 “呵呵,那也不一定,肚子里若非没点东西又岂敢应战呢?便让我们看看荆南才子的诗才,说不得能大开眼界呢!”白敏中笑道。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李浈你若不能应对便认输!”李忱此时也劝阻道,毕竟此时悬崖勒马虽说有点晚,但是总比走了十步对不出要强得多。 “草民愿意一试!”李浈躬身答道,而后稍稍整了整衣衫缓步走至大殿中央。 “唉,这孩子还真是倔脾气!”王归长不由得轻声叹道。 站定之后,只见李浈只是蹙眉深思,却始终迟迟不肯迈出一步。 “怎么还不快些开始?公主殿下可没有思虑了这么久!”白敏中不耐烦地催促道。 “白相德高望重,为何对李浈这个娃子咄咄逼人?难道不觉得有失风范么?”李景让此时冷着脸说道。 白敏中见状刚要反驳,却只见李浈突然向前迈出一步,而后口中缓缓诵道:“临阙无心笑对觞,凡音悠远入苍茫。平生几度相思醉,终隐啼痕落梦乡。” 一诗吟罢,众人尚未及反应,便只见李浈紧接着竟又是一步,“底事无端忆旧年,墀间把酒泪潸然。愁予北渚牵回首,化入晨酣待晓烟。”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李浈已是迈出了第三步,“春启相思渺远山,几曾神往意空还。欲持梦笔临清韵,却以无诗对素颜。” 三首吟毕,延庆公主的脸上已是青白不定,李浈此时回身看了看延庆公主与白敏中,同时脚下第四步已然迈出,“自将心事寄梅花,若许沧桑看落霞。把卷沉吟冬渐远,携谁春至煮新茶。” “四步四首诗,这”李忱喃喃自语,脸上神情由惊讶变得难以相信。 “这,这是他做的么?”郑颢竟是变得大惊失色。 “哎,别睡了别睡了,看热闹,这小子有点意思,我喜欢!”一名五品武将捅了一下身旁的人兴奋地低声说道。 而就在群臣各自惊叹之时,李浈第五步已经迈了出去,“读书未解不堪眠,为作文章废管弦。观罢流星飞夜过,功成身退时兹年。” 显然这一首绝句有些文不对题,但此时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心态已经由惊叹变成了期待。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中央的那个瘦削少年,期待着他是否还做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诗作来。 果然,李浈紧跟着第六步迈出,“菡萏初凝气自芳,蒹葭白露衬诗囊。期花解语纷飞去,仙袂轻飘入梦长。” 第七步紧随其后迈出,“寒来无迹戳花容,不屑风霜有劲松。大梦而今潜泽处,玄冥执柄又逢冬。” 话音方落,只见李浈咧嘴笑道,方才公主殿下做了首七律,那草民便来一首五律,言罢之后向前一步:“春深微雨落,人事小沧桑。书剑千般品,风尘几度伤,忙中犹弄笔,静处且寻章。怕负行云意,庸诗入旧囊。” “殿下请指教一二,第九步还是一首五律!”李浈笑了笑,第九步迈出:“年少嗜饮酒,每每叹花飞。秋节红叶落,意酲独生悲。晨来犹未醒,踯躅何所依。团圞复寝榻,梦里故人归。即离飘忽影,廿载鬓已衰。心存知己在,万古亦不违。”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刚要迈出最后一步,却陡然看到李景让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李浈虽心中不解,但同时便将即将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而后转身冲延庆公主笑道:“殿下,草民输了!” “输,输了?莫要胡扯!”方才那名武将不由惊呼道。 而此时在这整座大殿之内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大殿中央那个少年人的身上,正是这个刚刚让自己这些人都冷嘲热讽过的少年,用自己的惊世之才无情地碾压了这大殿之内的所有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包括自负状元之才的郑颢与刘瑑,更包括延庆、白敏中,而至于裴田之流,呵呵 一步一诗,九步九诗,而且每一步只见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也就是说这九步的九首诗文李浈竟是一气呵成,无论是速度还是数量上都将延庆公主打压得体无完肤。 “好!” 正当气氛静止到极点之时,却只听高骈朗声赞叹,而后起身鼓掌向那个少年人示以敬意。 “好!”紧接着李景让、李景庄兄弟二人也随即起身鼓掌,冲李浈露出一抹赞许的微笑。 “好!”李忱竟也是忍不住拍手赞叹,一个好字,足以说明了一切。 紧接着群臣纷纷起身拍手称赞,方才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有无以言表的震骇与难以言说的心情。 唯有李浈始终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延庆公主那张青红相间的脸,而从其羞愤难平的目光中,李浈却看到了一抹杀机一闪而过。 “回禀陛下,李浈大才,此番延庆认输!”延庆公主回身向李忱说道。 “呵呵,延庆莫要谦让,李浈虽九步九诗,但其所做大多与命题无关,所以是他输了!不知众卿以为呢?”李忱迅速恢复了先前的镇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老臣觉得陛下所言极是,李浈虽有大才,但此番诗不对题,所以自然是公主殿下获胜!”李景让立刻拱手回道。 “臣附议!公主殿下获胜!” “臣也附议!” 都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此时此刻众人自然品得出陛下的意思,而且还因此能为延庆公主挽回一点颜面,所以众臣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朕宣布此番对诗延庆公主胜!”李忱对众臣的表现很满意,当即朗声笑道。 “公主大才,草民输得心服口服!”李浈再度笑道,而后自顾回到座位之上。 “你小子还果真是深藏不露,此番你可是出尽了风头,且看明日长安城内又多了关于你的一段传奇佳话啊!”李景庄竟一反平日里那种冷冰冰的态度,迫不及待地开口笑道。 “好了,今日赛诗必将被后世传为佳话,赏延庆黄金五百两,绢帛千匹,良田三百亩!”李忱笑道,笑得很开心。 紧接着又看了看李浈,说道:“李浈虽败,但其诗才毋庸置疑,我大唐能有此才俊,朕心甚慰!但李浈尚未及冠不便赐官,着礼部择个吉日,朕要亲自为李浈加冠!”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当今天子亲自加冠,这等的殊荣怕是亘古未有。 “臣启陛下,三日后便是吉日!”李景让本就为礼部侍郎,所以自然有权发言。 “好!那就定在三日后!”李忱大笑,一旁的王归长还是第一次见李忱笑得如此开心。 原以为会趁此机会打压李浈,但却不想自己竟徒做了他人嫁衣,延庆公主虽笑颜依旧,而心中却是杀心已动。 虽然此番自己是胜者,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真的是胜利者么?若非如此,为何所有人的目光还都在那个江陵贼子的身上,为何所有人都对他表现出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奉承之意? 自己胜了,但却一败涂地,李浈败了,但却惊才绝艳。事实就是如此! 宴饮结束,延庆自顾悻悻离去,而李浈则来到李景让跟前躬身拜道:“小子李浈多谢后己公指点!” “嗯?莫胡说,老夫哪里指点你了!”李景让笑道。 “嘿嘿,今夜请您允许小子送您回府!” “为何?”李景让讶异道。 “没什么,小子是怕晚上这京城的路上不太平!”李浈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 虽然李景让一脸犹疑之色,但还是没有拒绝,当二人走出殿外,李浈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口中喃喃自语道:“殿内的戏结束了,但这殿外的戏却又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目标洛阳 翌日,大明宫含凉殿。 李浈一脸苦楚地站在李忱面前,而李忱则似笑非笑地望着李浈,道:“朕知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不想去?” “嗯嗯!”李浈的头点得如同幼雉啄米。 “唉,朕又何尝知道这差事不易,朕继位不久,甚至年号都还未改便生了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后面等着看朕的笑话?此事关乎民心,朝臣之中朕信得过,而且能用的还不多,所以朕只能用你,毕竟你是朕的儿子,体内流淌的是我李氏皇族的血液,朕信你!”李忱放下手中书卷语重心长地对李浈说道。 “说得再简单些,此事打得朕有些措手不及,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天子是朕,但朝臣却不是朕的!你可明白朕的意思?”李忱又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皇帝老爹对武宗一朝采取全盘否定的策略,所以对武宗旧臣自然要进行一番彻底的清洗,而现在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可” 李浈忍不住想说对于武宗旧臣又何必如此偏执,只要他们依旧效忠于大唐,依旧效忠于李唐皇氏便足够了,但话一开口李浈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毕竟这是运数,李唐皇族的运数,也是整个天下的运数,李浈终究还是不愿改变历史大局。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这皇帝老爹也必然不会听从自己的劝诫,毕竟,他与武宗的仇恨太深了。 “怎么?”李忱见李浈欲言又止,随即问道。 “没什么,孩儿定不辱父命!”李浈垂首答道,但此时的心中却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有一点你需牢记在心,朕给你兵符不是让你去大开杀戒的,他们不过是一群被天灾逼迫得无路可走的灾民罢了,这兵符绝不可用来对付百姓,天灾犹可解,人祸不可恕,朕要你去挖出这背后的人祸!该免职的免职,该杀的也一定要杀!绝不姑息!” “还有,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李浈先是一愣,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日清晨,李浈与严恒、刘蜕三人背着行囊走出兵部大门,早有两队百人骑兵等候在外,为首的是一名绯袍文官,正是郑亚。 而在郑亚身后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头戴软脚幞头,中等身材,虽面无表情,但眉宇之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决绝与执拗,虽说比不上李浈的俊美清秀,但看上去却比李浈更多了些豪气。 “谢天谢地,我们来得还不算晚!” 正在此时,只见郑颢与刘瑑二人骑马而来,但在二人身旁却还有一名身着五品官服的青年男子,身材微胖但却不显臃肿,面目含笑但却毫无谄媚之色,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之气。 待得三人走近,先是冲郑亚行礼问安,而后才向李浈点了点头,接着冲郑亚身后的那名青年笑道:“台文兄,在下前来引荐一二,这位便是李泽远贤弟,这位是严恒,这位乃是刘复愚!具是荆南人士!” 闻言之后,那青年男子下马而来走至李浈等三人跟前微微一笑叉手行礼,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泽远贤弟,这便是昨日我向你提起的郑台文!”而后郑颢又指着身旁那位陌生青年笑道:“这位是郑舍人!” 李浈闻言后面目含笑依次打过招呼,但心中却不免暗暗震惊,没想到在晚唐史上如雷贯耳的几个人自己在这一日之间竟见到了两个。 这郑舍人便是郑从谠,而郑亚身后的那青年便是郑畋,这二人具是晚唐史上力挽狂澜般的人物,只不过现在看上去均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都是同龄之人,再加上又是兴趣相投,虽说是初次相见,但却并没有那种初见时的拘谨,到最后甚至严恒这憨货也凑了过来,免不了几句话出口引得众人发出阵阵哄笑。 “李副使,咱们该上路了!” 就在几人意犹未尽之时,郑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口中赶忙催促道。 闻言之后,李浈与郑畋告别郑颢等三人,一行人这才催马上路。 “待几位贤弟归来时,为兄做东被看招一醉方休!” 身后传来郑颢爽朗的笑声,但李浈的心却随之变得阴郁了下来。 郑亚虽为官多年,但却不善言辞,一路上与李浈极少交谈,倒是郑畋与李浈、严恒与刘蜕三人一见如故,每每相谈得兴高采烈时不由得朗声大笑。 原来郑畋此前在宣武军任节度推官,因表现突出前些日子刚被擢升为渭南县尉,这还没来得及上任便遇到父亲郑亚被派往河南,因此郑畋也便奏请跟随父亲同往河南。 “唉,台文兄啊,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好好的县尉不去做偏偏跟着去河南淌浑水!”李浈不无感叹地说道。 虽然李浈没再多言其他,但郑畋的脸色却是猛地一变,而后附到李浈耳畔低声说道:“泽远是否听说了什么?还望如实相告!” 李浈一愣,而后讶异地问道:“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台文兄何故有此一问?” 郑畋闻言目视远方,脸色变得有些无奈,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泽远也不必对我遮遮掩掩,洛仓民变一事看上去简单,但细想之下却又没那么简单,虽然你没说什么,但我与父亲都觉得此行凶险异常!” “你是指河南尹王凝舍近求远借河阳兵一事么?”李浈问道。 郑畋点了点头,道:“愚兄在宣武军任职四年,虽为文吏但对于宣武军之事也了解颇深,此番王凝求河阳兵马而不求宣武兵马,这其中必有隐情!” 说到这里,郑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李浈知道,郑畋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既然郑畋不想多说,李浈也便不好多问,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宽慰之言后便自顾言他。 长安距离东都洛阳并不算远,东出潼关后一行人策马而行,大概当天傍晚时分便已抵达洛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宣武叛军 李浈闻言顿时一惊,赶忙说道:“您老可莫要吓小子,小子可并无争储之心!” “有没有是你的事,如何安排是陛下的事,但”李德裕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什什么准备?”李浈的手心中竟已是微微湿润。 “呵呵”李德裕这才重又将身子坐直,笑道:“自古以来这条路无不充满血腥与阴诡,你若没有准备便注定了要成为挡在别人前面的绊脚石,终究会被人一脚踢开,甚至” 说到这里李德裕轻啖一口茶汤,而后又继续轻声说道:“粉身碎骨!” “会稽郡有人名为方干,字雄飞,你若有所谋,当收为幕下,日后若得继大统,此人有谋世之能、治世之才,不可不用!”李德裕淡淡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中却也记下了这个名字。。 “呵呵,你莫要嫌老夫多嘴,此次你前来想必是因为洛仓那些叛军的事情!”李德裕笑道。 “怎么?您知道那些人的身份?”李浈顿时一惊,赶忙问道。 “哈哈哈,老夫自来到这东都之后便没再出过门,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身份呢?”李德裕大笑。 “那”李浈欲言又止。 “你是问老夫如何知道那些人是叛军而非变民?” 李浈点了点头。 “猜的!” 李浈:“” 见状之后,李德裕笑道:“怎么?猜到这些很难么?若单纯只是变民的话根本没能力攻破重兵防守的洛仓,所以必是训练有素而且经验丰富的郡兵无疑!” “那您可知道他们的身份?或者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李浈紧接着问道。 李德裕摇了摇头道:“至于他们的身份老夫确实不知,不过眼下唯一可以断定的是他们的目标并非洛仓,更并非造反!” “哦?小子愿闻其详!”李浈赶忙起身躬身行礼。 李德裕见状一摆手,脸上略带不愠之色,道:“坐下坐下,进了京城没几日怎么尽学了这些虚礼,老夫若计较这些的话今日便不会让你进这个门!” 李浈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心中也顿觉不安,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改变了太多。 “其实这也不难猜到,若换做了你的话,在这重兵环伺的都畿腹地,你敢起兵造反?”李德裕反问道。 李浈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若非如此的话,那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那一万叛军可是实实在在地攻占了洛仓,只这一条便已等同于造反了!”李浈满心狐疑地问道。 对于李浈的担忧,李德裕倒显得一脸轻松。 “都这时候了您老竟还笑得出来!”李浈苦着脸说道。 “哈哈哈,现在最着急应该是这背后之人才对,你着个什么急!”李德裕大笑。 闻言之后,李浈猛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说道:“您的意思是,咱们静观其变,若这背后之人的目的不是洛仓,那么下一步定然还会有动作!” 李德裕欣然点了点头,向李浈投去一抹赞许的目光,笑道:“不错,也亏得你能想到这点,郑义敬那个外甥若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那么亟不可待地上疏请旨!”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简单得很,既然他的目的不是洛仓,更不是造反,那么下一步你猜他会做什么?”李德裕问道。 李浈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哈哈哈,老夫也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很快你就会知道是谁了!”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而后起身冲李德裕行礼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子还需尽快赶回巩县” 话还未说完,便只听李德裕摆了摆手笑道:“巩县估摸着你是回不去了,若不出老夫所料的话,不光是巩县,潼关、函谷关、虎牢关等大小关隘都已经被封锁了,现在的河南道已经彻底断了与外面的联系了!只怕你现在连这洛阳城都出不去!” 此言一出,李浈顿时心中一沉,忙又问道:“这” 但话还未说完,李浈便也迅速冷静下来,突然之间在其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熟悉的景象在脑中急速地一闪而过。 “此番前来,陛下一定给你兵符了!”李德裕问道。 “嗯,陛下让我在必要时可直接调用东都畿防和金商兵马!”李浈如实答道。 李德裕点了点头说道:“看来陛下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没有让你调用河南的藩镇兵马,不过仅凭这些还不够啊!” “另外”李浈犹豫了一会,而后才又继续说道:“另外还有延庆公主的鱼符!” “延庆的鱼符?”李德裕一愣,而后讶异道:“你险些将延庆远嫁黠戛斯,以她的性子怎么还会送你鱼符?” 闻言后,倒是李浈被吓得一愣,问道:“您,您老怎么知道是小子做的?” 自己远在京城,而当时的李德裕怕是还在赶往东都的路上,但听此言其似乎对京城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甚至自己与延庆公主这段恩怨知道的人极少,而当时尚在途中的李德裕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更令李浈感到惊讶的是,似乎李德裕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如身临其境一般,这已不是猜测能够解释得了的了。 李浈无法想象一个被贬的前任宰相在朝中、在京城居然还有如此之广的耳目和消息渠道,这也就难怪自己的皇帝老爹会对李德裕如此忌惮了。 而李德裕似乎也并不想过多得解释,只笑答了一句:“在这大唐境内,老夫不知道的事情很少!” 李浈苦笑一声,而后将与延庆公主的恩怨又详细说了一遍,却令得李德裕不禁由衷赞叹道:“你做得远远比老夫预料的要好,扳倒一个敌人容易,但若是要让自己地敌人反过来信服自己却难如登天,而你却做到了,延庆的这枚鱼符就目前的形势来看,甚至要比陛下的兵符作用更大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许州借兵 见崔延相问,李浈这才笑道:“实不相瞒,宣武军孙简谋逆,在下是奉了郑使君之命前来向您借兵!” 说着,李浈将兵符取出置于案上。 闻言之后,崔延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平叛剿匪本就为本使职责所在,只是” “呵呵,看来崔使君是有难处了!”李浈笑道,崔延这般态度自己早已料到,所以自然也并未感到意外。 “难处倒也不至于,但是本使辖地兵马均已分散在各州,若要调集的怕是需要些时日啊!”崔延皱了皱眉头答道。 “哦?不知崔使君需要多少时日?又能调集多少兵马?”李浈紧接着问道。 崔延想了想答道:“至少需要五日,约摸着能调集一万兵马!”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不禁冷笑,而后缓缓说道:“在来河南之前,延庆公主交给了在下一样东西,不知使君可还认得?” 说着,李浈又将延庆公主的鱼符取出。 见状之后,只见崔延面色微变,而后起身快步走至李浈跟前拿过鱼符细细端详了一阵,“果真是延庆公主殿下的鱼符!” “原本在下是不愿劳崔使君出面的,毕竟在此之前陛下神机妙算洞察先机,早已将十万神策军交付于我,若是使君不信的话大可派人到潼关一探究竟,想来也足以应付宣武叛军了,但公主殿下曾对在下说,崔使君见此鱼符定会鼎力相助,在下不信,所以便与公主殿下打了个赌!” “什么赌?”崔延面色微变。 “呵呵,若崔使君在一日之内调集三万兵马的话,那便算殿下赢了,神策军固守潼关不出,若不能办到那便是在下赢了,介时十万神策军直取汴州,到时候还望崔使君行个方便!”李浈笑道。 崔延自然明白李浈的意思,与延庆公主打赌不过是个幌子,李浈真正的意图是向自己借道,十万神策军挥师前来直取汴州,那么势必要经过自己辖地,谁也说不准这十万大军会不会捎带着将自己这忠武军一并捶打捶打。 对于崔延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十万神策军踏出潼关。 但崔延也并非只凭李浈一两句话便能唬住的,虽然延庆公主于自己曾有再造之恩,但毕竟眼下事关自己前程,无论如何也不敢大意。 “呵呵,若潼关真有十万神策军的话,那么宣武叛军又怎能将潼关封锁?泽远贤侄莫非真以为本使什么都不知道么?”崔延重新坐回,笑着说道。 “哦?看来宣武叛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崔使君的法眼啊!”李浈等的便是崔延这句话,如此一来也就是说崔延早已知道宣武叛军的动向,但却瞒而不报,甚至还将许州城门紧闭,事后若是自己的皇帝老爹知道此事的话,那么崔延也就离贬官不远了。 而崔延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面色变得青白不定,不由对李浈怒道:“李浈,莫要拿你的那些小聪明来糊弄本使,别忘了这里是许州!” “哈哈哈!原来这句话的出处在崔使君这里啊,难怪城外守军也曾对在下说了同样的话,是啊,这里是许州,但许州之外还是许州么?我相信总会有个人能让您这许州变得不再是许州!” 见崔延垂首不语,李浈紧接着又道:“其实延庆公主殿下对崔使君多有厚望,所以才让在下前来许州与使君聊聊,眼下宣武军叛乱,只短短的几日之内便控制了河南道大半的地方,想必他们在经过使君辖地的时候定然是畅通无阻,如此浅显的道理连在下都看得出来,以陛下之英明又如何察觉不到呢?” “话说到这里,其实潼关外有没有神策军都不重要了,即便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的,重要的是崔使君此时的态度,对朝廷的态度,对陛下的态度,若使君觉得宣武叛军能一鼓作气打到长安去,现在您大可杀了我,若是不能,呵呵,我想崔使君知道怎么做!” 李浈说到这里,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崔延完全可以将自己永远地留在许州,事后再随便将这罪名推给叛军。 战场之上较量的是排兵布阵与杀人之技,而此时较量的则是尔虞我诈与权谋心计,虽没有战场之上的杀伐血腥,但无疑同样的是生死一线,同样的是临渊履冰。 崔延久久没有作答,即便是周围众将也都个个垂首不语,李浈说得不错,宣武军叛乱已成定局,而以其之力绝不可能是神策军的对手,或许明日十万神策军便直取汴州,只待宣武叛军平定之后也便该李忱与自己清算的时候了。 其实崔延也一直搞不懂孙简为何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莫说一个宣武军,便是加上自己的忠武军,甚至河南诸道的全部兵马也不足以与朝廷相抗衡。 而崔延此前心中也另有企图,待朝廷大军发兵之时,自己再趁机反咬宣武军一口,最后自己坐收渔人之利收宣武军两三个州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崔延却万万没想到李浈竟直接跑到自己家里来借兵,事已至此崔延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此时出兵的话自己到最后还能混个功过相抵保住这忠武节度使的位子。 想到这里,崔延缓缓抬起头冲李浈说道:“既然如此,本使这便调集兵马,最晚明日此时本使亲率本道三万兵马平叛!” 闻言之后,李浈笑了笑道:“崔使君不愧为我大唐忠直之臣,此番大义在下定然会向陛下表奏请功,但” 说到这里,李浈看了看崔延,而后继续缓缓说道:“但崔使君就不必前往了,只是烦劳您带一万兵马驻扎在汴州一带,另外两万兵马便交给在下好了!” 崔延及众将闻言后顿时面色大变,让自己将军队交到李浈手上,岂不是等于自己将底牌都一并交了出去。 李浈见状微微一笑,道:“呵呵,看来崔使君是信不过在下,这也有情可原,不过难道您还信不过公主殿下么?若您连公主殿下也信不过的话,请问使君,您还有其他选择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李忱的态度 “崔延匹夫,竟” 话还未说完,李浈随即向严恒使了个眼色,严恒心领神会劈手便是几个巴掌狠狠扇在郭盛的脸上,加之严恒力道极猛,竟将郭盛打得面目青紫说不出话来。 郭盛那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得出口,李浈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让他说出来,而也正因郭盛这半句尚未出口的话,也注定了他终究无法活着回到京城受审。 当李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变得阴冷、变得狠毒、也变得无情,但他却知道,自己已没了别的选择。 郭盛被俘,也预示着这场闹剧的终结。 自文宗伊始,晚唐各大藩镇无不充斥着骄兵悍将,这些兵将常常将自己的上峰或杀死、或驱逐,然后自己向朝廷奏请成为“留后”,而朝廷对此常常采取息事宁人、姑息迁就之策,但越是如此藩镇便越发骄纵,最后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即便是成就了“元和中兴”的宪宗时代,都也难免迁就一二,然而自李德裕执政后,李党的强硬做派以及武宗果决凌厉的作风使得众藩镇稍安,然而随着武宗驾崩、李德裕被贬之后,这些藩镇将领不免再度蠢蠢欲动。 郭盛一事无疑是这个时候大唐诸藩镇的一个缩影,郭盛的祸心野望也代表了大部分藩镇将领的心中所想,然而随着郭盛的失败,这些骄兵悍将们不免便要细细思忖一番了。 一行人回京复命之后,李忱当日便在朝堂之上做出了对于此事的反应。 郭盛谋逆,为十恶罪之首,依律株连九族,此外着兵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四部联合遣使前往宣武节度清查其辖地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如有发现从恶者,从重决断永不赦免。 按照常理的话,只要首恶伏诛便很少会牵连旁人,但李忱却偏偏摆出了一副誓要追查到底的强硬态度,令得帝国上下一片哗然。 而所有人又都明白,李忱之所以要如此彻底地清算,无疑是要向诸藩镇说明一件事:这个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你们的去留只能由我一人决定。 大明宫麟德殿。 将众臣屏退之后,李忱独留了李浈一人。 望着殿下这个瘦削的少年,李忱的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郭盛是你杀的?”李忱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 李浈闻言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为何如此?” “因为死了他一个便足以达到阿耶的目的了,不需要再因此牺牲一个藩镇重臣!” “哼!自以为是!那你说说朕有什么目的?”李忱沉着脸说问道。 李浈站在原地,想了想道:“阿耶的目的是通过郭盛来敲打其他藩镇将领,如今目的已然达到,若是再牵扯到其他藩镇的话,势必会适得其反,所以此事必须要在郭盛这里结束!” 李忱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嗯,说得不错,也办得不错,朕会为你再记一功!你先下去!” “嗯?还有何事?”见李浈迟迟不动,李忱不免讶异道。 “孩儿确有一事想奏请阿耶!”李浈轻声说道。 “说!” “是关于李德裕” “好了!此事你以后不得再提,朕知道该做什么!” “此次之所以能够顺利识破郭盛奸计,皆得益于文饶公,可见其对于我大唐还是忠心不二的” “住嘴!朕做事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来教朕!”李忱顿时龙颜大怒。 而李浈闻言却毫不退让,不依不饶地说道:“阿耶的分寸难道就是让这样的忠臣贬居东都?难道阿耶就不怕寒了朝臣们的心?寒了天下人的心?!” “放肆!”李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莫要仗着朕宠你便这般的肆无忌惮!” 闻言之后,李浈微微笑了笑,道:“孩儿不敢,孩儿不敢奢望阿耶能够重新起用文饶公,只是希望阿耶到此为止,东都和崖州对他来说已没有太大的区别!” “崖州?!”李忱面色一滞,崖州正是自己下一步给李德裕安排的终老之地,但此事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为何李浈竟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正在李忱惊诧之间,李浈却躬身说道:“若没有别的事,请阿耶容许孩儿告退!” 李忱怔怔地望着李浈,而后木讷地摆了摆手,李浈见状告退而出,只留下了一脸错愕李忱独处殿中。 李浈知道,单凭自己的几乎话绝不可能改变皇帝老爹的决定,他也知道李德裕日后被贬崖州司户在所难免。 但李浈就是如此,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但还是不甘心地想去试试,以前的李浈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历史,但越是身在其中便越是能体会到太多的无奈和遗憾,所以自己便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即便是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但自己却能无愧于心。 正如郑亚,若是依照史书记载,郑亚此时已被白敏中挤出朝廷之外遣往桂西,但因为自己的出现而让白敏中的一场算计落空,与此同时本应与父亲通往桂西的郑畋也因此留在了京城,这一切已然与历史相悖。 翌日。 当胖嘟嘟的郑从谠出现在李宅之内时,李浈与郑畋、郑颢、刘蜕以及高骈、严恒正在正堂闲聊,见郑从谠进来,郑畋等人赶忙迎上前去。 “台文兄来得正好,就差你一个了!”郑颢大笑道。 郑从谠见状冲众人使了个眼色,而后朗声说道:“振威校尉李浈接旨!”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擢升李浈为昭武校尉,还是六品散官,只不过振威校尉为从六品,而昭武校尉是正六品,区别并不算太大,而这却让众人为李浈感到不平。 东都平叛虽然李浈为副使,但起到的作用无疑是毋庸置疑且有目共睹的,而陛下无论对于正使郑亚还是副使李浈,似乎都是口头上的表扬多于实际行动,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表彰也便算不得什么表彰了,朝臣们自然不免议论纷纷。 当日,众人用过晌午饭后赖在李宅死活不肯走,直到坊门关闭后李浈不得已之下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是夜,李浈、郑畋、郑从谠、郑颢、高骈、刘蜕与严恒、赵婉于正堂宴饮,原本赵婉是要回避的,但在李浈的执意要求下不得已留了下来。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众人不免均已微醺,只见郑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后,冲大笑道:“泽远啊,你这宅子什么都好,但唯独缺了一样东西!” 第一百三十三章 老僧愿诚 “李漠?”李浈当即想到了自己那个臂力超群的二弟。 “李漠是谁?”高骈讶异道。 “李漠便是泽远的二弟,虽较他还小上几岁,但自幼却是力大过人,做个陌刀将想来不在话下!”严恒笑道。 高骈闻言却是一脸的不屑,道:“严恒兄弟莫要胡说,便是连某都达不到要求,他一个小娃子能行?” “嘿嘿,那么敢问高将军十岁时可能举起两石重的铜鼎么?”严恒笑问。 “十岁?两石?”高骈闻言顿感惊骇,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不过刚刚能艰难地举起三石的重物,而对方在十岁时便已能举起两石重的铜鼎,这于高骈来说简直闻所未闻。 见高骈这般神色,严恒不禁得意地笑道:“如今李二郎十四岁,却已能举起三石的重物了,且坚持一刻后依然面色如常、呼吸均匀,这陌刀不足一石重,即便是作战之时以这三石之力挥舞陌刀也绰绰有余了!” “这泽远,此话当真?”高骈转而向李浈问道。 李浈轻轻点了点头,笑道:“我那二弟却是异于常人,臂力之大便是那些军中精壮的老兵也无法相比!” “既然如此,那某一定得见识一下这位少年奇才了!说不得能为我大唐培养出一位如虢国公那般的陌刀名将呢!想来某这辈子是与陌刀无缘了,若是能培养出一位陌刀将来也算不枉此生了!”高骈闻言后一脸兴奋地说道。 “是啊,我也许久没见到二郎了,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想他!”李浈不由叹道。 “急什么,此去幽州不就能见到了吗!”严恒咧嘴笑道。 一行人自长安出发,出函谷关自北而上,经河中府、晋州、汾州后抵达太原府,在太原歇息一日后,又经过三日终于到达五台山。 五台山地处成德节度与义武节度交界之处,最初之时五台山为道教所属,初名清凉山,传说文殊菩萨曾暂居于玄真观的石盆洞内,自东汉年间,佛教传入中国,佛国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从洛阳来到清凉山,因此处曾为文殊菩萨所居,是以二人欲建佛寺,但却为当时道教所不容。 无奈之下二人上奏汉明帝,在明帝的主持之下,佛道两家约期焚经,期间道教经文尽数焚毁,而佛教经文竟完好无损,所以明帝允许二僧于清凉山建寺弘法,寺院建成之后,明帝亲赐名为“大孚灵鹫寺”,也便是“显通寺”的前身,自此五台山开始逐渐成为佛教圣地。 而盛唐之时,五台山寺院更是多达三百所,有僧众三千余人,至德宗时期僧众更是多达数万人,会昌五年武宗废佛,至此五台山寺庙尽毁,僧众也被勒令还俗。 当李浈真正踏上这座佛教圣地之时,已是再见不到那种香火鼎盛、梵音袅袅的盛况,入眼之处尽是些残砖败瓦,随处可见残缺倒塌的佛像供物,其颓败之状不免让人顿感唏嘘。 因此处为佛门圣地,所以李浈将三百精骑留于山下,只与高骈、郑畋、严恒、赵婉四人前往。 “唉,倒是可惜了这些佛门清净之地竟遭此厄运!”高骈见状不由得轻声叹道。 “施主所言差矣,佛门虽清净之地,但若是没了清净的佛众,那也便算不得什么清净之地了!” 正在此时,一名垂暮老僧拄着一根树枝缓步二来,只见其身形清瘦,颧骨高耸,颌下白须枯槁,倒是与圆仁有几分相似,以至于让李浈觉得是不是这唐朝和尚们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待得老僧走进,冲众人合十行礼,笑道:“平日里这山中少有人来,今日见到诸位施主,老僧倒有些意外了,不知几位施主来此作甚?” 此时李浈赶忙回礼答道:“不瞒法师,小子受圆仁法师所托,前来山中代为巡礼!敢问法师这山中可还有完整的寺院?” “圆仁法师?不知他如今可好?”老僧闻言后神情竟是显得有些激动。 “圆仁法师身子还算硬朗,只是不日即将归国,听法师此言难不成认得圆仁法师?”李浈讶异道。 “呵呵,老僧法号愿诚,当年圆仁来此巡礼之时,便是在老僧所在的佛光寺中,又岂会不认得他呢!不过会昌五年时此地佛寺尽毁,如今尚且完整的不过只有一座南禅寺,而佛光寺虽不曾尽毁,但也只剩下了两座偏殿而已!”老僧说到这里神色不免有些悲苦。 “佛光寺”李浈沉吟道,对于佛光寺,来自于后世的李浈自然是了解一些的,此时听愿诚所言之后心中自然有些激动。 “那不知法师如今现居何处?”李浈忙问。 愿诚闻言后长叹一声道:“老僧如今便住在佛光寺之内,若施主礼佛的话可去山下南禅寺,寺中主持愿明法师乃是老僧师兄,定会招呼一二的!” “既然圆仁法师最初便是在佛光寺礼佛,那么小子自然也应到此,还望法师莫怪小子唐突才是!”李浈赶忙回道。 愿诚闻言后不由面露难色。 李浈见状不由一愣,而后问道:“法师可否有什么难处?” 闻言后,愿诚摇了摇头无奈地道:“倒也并非老僧不愿收留,只是自会昌法难之后,这山上便定期有官军前来清查,一旦发现有寺院收留信众香客,便要收没随身财物,如若不应轻则一顿鞭笞,重则便是血光之灾,老僧只是不愿众位施主冒险罢了!” 众人闻言后不禁面面相觑,按理说陛下登基后已经责令停止一切毁佛行为,也正在逐渐努力恢复一些佛寺的重建,此时虽说不至于将五台山所有佛寺全部重建,但也绝不应有再阻止佛众信徒礼佛的动作才对。 而且听愿诚所言,这些官军所为竟与盗匪山贼一般无二。 “但不知是哪里的官军?”李浈问道。 “这个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此地属义武军治下,想来也是其所为了!所以老僧还是劝诫几位施主最好到山下的南禅寺礼佛,毕竟那里是朝廷允许留下的唯一所寺庙!”愿诚低声叹道。 “呵呵,既然如此,那小子便更要去佛光寺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违逆陛下的旨意!” 第一百三十五章 骨朵达 “神策军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李浈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统共来了也就几十个人,不过为首那名武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策军校尉,高将军已将他们围了,具体事宜还不清楚!”严恒答道。 “去看看!”李浈当即说道,而后又冲愿诚笑道:“法师教诲小子受用终身,此番捉了那些官军还需得去问个清楚!” 说罢之后,又对赵婉说道:“你暂且留在这里!” “小心”赵婉一脸的担忧。 李浈点头笑了笑,而后随着严恒转身离去。 寺外,数十名身着大唐步卒铁甲的士兵被早已埋伏在此的三百神策军士兵团团围住。 当李浈赶到之后,只见高骈正手握长槊与那为首的武将喊话,而一旁的郑畋则在外围一脸狐疑地紧盯着这群所谓的“官军”。 “神策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李浈随即问道。 郑畋闻言后摇了摇头道:“依我看他们根本不是神策军,虽然穿着大唐士兵的铠甲,但言行举止却丝毫没有大唐士兵的样子,而且那将领手拿一根狼牙棒,更别说是神策军了,便是连郡兵都不是!” “某劝你们还是乖乖投降,如此还能保住性命!冒充神策军的名头打家劫舍、枉杀无辜,便是这一条便足够让你们死无全尸了!”正在此时,只听高骈怒声叱道。 而为首那将领却是浑然不惧,开口回道:“我等本就是神策军又何须假冒,至于打家劫舍确有此事,但你又何曾见到我等枉杀无辜了?!” 李浈闻言不免哑然失笑,心道这货倒也算是个异类,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讨价还价。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拨开神策士兵缓步而出,而后举目望去,顿时被其吓得一惊,只见那武将身高近九尺,腰粗如柱,身着一袭明光铁甲,头戴护耳兜銎,手持一根狼牙巨棒,更为可怖的是其生得面色如炭,阔额塌鼻,眉如蚕蛹,眼球外凸,狰狞之貌形如恶鬼,任谁看了都不由得要吓出一身冷汗。 即便是高大壮硕的高骈在其铁塔一般的身子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李浈深吸了一口气,稍稍镇静之后问道:“你说自己是神策军,那你可认得他是何人?” 说着,李浈指了指身边的高骈。 那武将见人群中走出一名身形清瘦的青衫少年,不由皱了皱眉头道:“一个娃娃出来作甚!俺不和你个娃娃说话,让你们当家的人出来!” 闻言之后,高骈与郑畋二人不由将脸转向一旁,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李浈顿时面色青白不定,面对这样一个憨货,一向自诩能言善辩的自己竟无言以对。 此时只见郑畋强忍着笑意说道:“此乃我大唐新任的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见到上将还不快些下马见礼!” 那武将闻言后当即面色一滞,而后也只得乖乖下马,而后转身冲身后众人吼道:“都给俺下马!” 而就在其转身的一霎那,李浈的面色却是顿时一变,忙不迭地说道:“你是靺鞨人?” 闻言之后,包括高骈在内的众人不禁为之一愣。 “你怎么知道?”高骈讶异道。 “你没注意到他兜銎之下有根鼠尾辫么?”李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而此时那武将却是转身咧嘴一笑,道:“不错,俺是渤海国靺鞨人,看不出你这个娃娃竟是比他们眼光更毒一些!” 说罢之后,那武将摘下兜銎,露出了自己头上的小顶辫发,高骈、郑畋二人见状顿时恍然大悟,这种发式乃是靺鞨人所独有,所以此时可以确定此人为靺鞨人无疑。 “哦,那便难怪了,渤海国的黑水靺鞨部军制效法大唐,倒也也曾听说过他们那边也设有神策军与左右二卫,不过渤海国与此时相距千里,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而此时只见那武将冲李浈微微一行礼说道:“俺叫骨朵达,乃是渤海国神策军骑营校尉,此番落入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只有一条,俺来此地只为求财却从未杀人,杀俺可以,但不能污蔑俺的清白!” “呸!你这靺鞨獠子还有脸自称清白?!”严恒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你也是个娃娃,俺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们汉人阴诡狡猾,以众击寡还不算,竟还用奸计算计俺,如今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骨朵达嗤笑一声说道。 “好!既然你不服,那本将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高骈闻言后顿时一步跨出,而后对众神策士兵说道:“把你们的弓箭都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插手!” 郑畋见状正要劝阻,却被李浈一把拦住,笑道:“台文兄稍安勿躁,且看看此人有什么本事!” 众神策士兵见状当即后退十步闪开一处场地,只见高骈手持长槊横于身前,指着骨朵达怒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否则到最后莫要再说本将欺负你!” 骨朵达闻言后当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就你这么个小矮子也敢在俺面前叫嚣,来来来,俺让你先出手!” “小矮子?嗯,此话倒也不假,我们所有人在他看来都是小矮子!”李浈不由笑道。 而高骈闻言后却是怒喝一声,扬起长槊向骨朵达直刺而去,而骨朵达见状之后竟是不闪不避,扬起手中狼牙棒只轻轻一拨便让高骈的长槊刺空,但高骈却顺势将身子一扭,手中长槊在空中急转而回,向骨朵达的腰部横扫而去。 “千里兄果然好功夫!”郑畋见状不由得赞叹道。 显然骨朵达并未料到高骈方才那一刺不过是虚晃一招,这一横扫才是真正的实招,然而此时再躲却已是来不及,无奈之下只得将狼牙棒竖于身侧以抵挡高骈扫来的槊锋。 锵—— 高骈这一扫显然已尽全力,而骨朵达仓促之下力道未济虽挡住了槊锋,但却被高骈这一势大力沉的一击扫了一个趔趄。 高骈见状顿时面露得意之色,而骨朵达的脸色则顿时涨得通红,气得口中大喊一声道:“汉人奸诈,此番俺定不留情!” 言罢之后,只见骨朵达索性将身上铠甲褪下,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再加上其狰狞的面目,此时看上去竟真的如恶鬼一般无二。 骨朵达扬起手中狼牙棒劈头便向高骈狠狠砸去,没有任何繁杂的招式,只简简单单的一砸,仅仅凭的是那一身神力,却顿时让高骈面色大变。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异人悍将 “住手!” 就在骨朵达的狼牙棒即将落下之时,却只听李浈一声厉喝。 骨朵达的狼牙棒终究没有砸下来,而是在高骈高高横起的长槊前生生止住了去势。 天生神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将这种神力收放自如,而骨朵达无疑正是这一种人。 早已面色一片惨白的高骈艰难地站起身来,而面对骨朵达时,脸上却已没了方才的倨傲。 只见骨朵达冲李浈嘿嘿一笑,道:“俺知道你会喊停,否则就俺刚才那一棒子能将这小矮子砸成肉泥!” 闻言及此,高骈面色有些难看,但却也对骨朵达颔首致意,毕竟刚才的确是人家手下留情。 李浈等人不由得暗暗心惊,高骈的功夫即便是在神策军将领中也都是数一数二,但如今在这骨朵达面前竟走不出一个回合,如此猛将作为自己的敌人那无疑将会是一件极其恐怖之事。 但即便如此,李浈还是装作一副镇静之色,淡淡地笑了笑,道:“呵呵,我方才喊停不过是让你死得明白些罢了!” 闻言之后骨朵达顿时一愣,而后怒道:“难道你想耍赖不成?方才明明是俺胜了!” “对,是你胜了,但你别忘了,你身为渤海国军人却在我大唐境内打烧杀抢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的功夫多好,说得轻些你是异族匪军,说得重些这是渤海国在对我大唐宣战!只消我一封奏疏,来日渤海国便会在我大唐百万雄兵的铁蹄之下片甲无存!你可相信?”李浈说罢之后,右手轻抬起。 “杀!” 三百神策士兵齐齐怒喝一声,同时弯弓搭箭,箭锋直指骨朵达等数十名靺鞨士兵。 见状之后,骨朵达的脸色顿时大变,而其身后的靺鞨士兵也瞬间围成圆阵。 “哼!俺与渤海国早已断绝了关系,事情是俺做的,后果也由俺一人承担,方才已经说过俺只为求财,却不曾杀过一个汉人!你杀俺可以,但不能污了俺的清白!”骨朵达将身子一挺,上前一步冲李浈怒道。 “好!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便杀了你,然后拿你的人头献给渤海国王!”李浈笑道。 “等等!你杀俺,俺无话可说,但俺有一个条件!”骨朵达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顿时令得李浈等人忍俊不禁。 “呵呵,憨货!你如今已落入我的手里,居然还跟我讲条件?!”李浈忍不住笑骂道,但心中却有一种直觉,骨朵达此人并不坏。 骨朵达闻言后面色通红,但却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你若信俺,今日便放俺回去,待俺安顿好了俺娘和阿妹,明日自来寻你,到时是杀是剐俺绝不皱一下眉头!” 严恒闻言后倒是先皱了皱眉头,而后一脸诧异地对郑畋说道:“台文兄,这货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郑畋笑道:“大凡异人,都有些缺陷!”说罢之后,郑畋想了想又道:“你也有的!” 严恒:“” 李浈闻言后缓缓向骨朵达走去,而高骈却将其一把拦住:“泽远不可!” 李浈冲高骈笑了笑,道:“放心,他不会伤我!” 说罢之后,李浈抬腿缓步走至骨朵达跟前,而骨朵达口中却是冷哼一声。 当真正站在骨朵达这尊黑铁塔面前时,李浈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是多么地找虐,李浈七尺身材不过才堪堪到了骨朵达的上腹处,李浈仰着脑袋看了看骨朵达,而后很有自知之明地向后退了五步。 “我今日可以放你走,不过你得将你手的东西交给我!”李浈指了指骨朵达手的狼牙棒。 骨朵达闻言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李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狼牙棒,虽然不舍,但还是上前一步向李浈递了过去。 “给你!不过你这个小矮子能拿得动俺的兵器?”骨朵达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呵呵!”李浈轻蔑地笑了笑,而后转身走回,而骨朵达则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李浈离去。 “呵呵是个啥意思?”骨朵达喃喃自语。 “大郎,你怎么不拿,也好让灭灭那獠子的威风!”严恒嗔怪道。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拿不动!” 严恒:“” “你可以走了!”李浈对骨朵达说道,而后示意众神策士兵让开一条退路。 “你真的肯放俺们回去?”骨朵达惊讶地问道。 “记得明日来此送上你的人头!”李浈淡然笑道。 骨朵达闻言后默默地穿好铠甲,而后将手中狼牙棒猛地插在地上,冲李浈叉手说道:“好!看不出你这个娃娃倒也算个真男人!俺骨朵达佩服!明日辰时,俺自会前来!” 说罢之后,骨朵达一抬腿跨上马背,而后率领众人绝尘而去。 “泽远,你真的信这獠子?”高骈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我信!” “哈哈哈!恭喜泽远贤弟收一员猛将!”郑畋此时大笑道。 而高骈闻言后先是一怔,而后瞬间明白了郑畋的意思,当即也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泽远还真是深谋远虑,不过此人若不能收服的话,还是杀了的好!” 李浈点了点头,高骈所言听上去虽有些残忍狠辣,但事实就是如此,试想若是日后与其沙场交锋,谁能挡得住那根狼牙巨棒前进的锋芒? 所以,这种人一旦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就只能狠下心肠将其斩杀。 虽是暮夏时分,但山上的夜却已显得格外清冷,尤其在这四周破败景象的映衬下,更显得寂寥、萧索。 这是李浈第一次与女孩子同处一室,前世如此,后世依然如此,是以此番看上去倒是比赵婉更显得拘谨不安。 赵婉见状忍俊不禁,轻声笑道:“少郎君整日在外面那般威风,怎么现在看上去却是比奴家更害羞?” 李浈一脸尴尬地挠了挠头,讪笑道:“第一次,没什么经验!” 与此同时,在墙壁另一端,三颗脑袋一字排开紧紧将耳朵贴着墙壁,生怕错过隔壁的任何声响。 “怎么没动静?”高骈皱了皱眉头说道。 “哪能一上来就干那事?肯定得酝酿一下了!”郑畋很耐心地解释道。 “哼哼,依我看肯定是大郎怂了!”还是严恒比较了解李浈一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生死相依 “待到了幽州之后,我让阿耶帮你行笄礼,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李浈笑道。 赵婉闻言后顿时脸色一沉,道:“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你若嫌奴家碍事,那明日我便回江陵是了!” “你看,好好的怎么说恼便恼了?行了笄礼后你才能嫁我啊!”李浈笑道。 赵婉顿时为之一怔,而后顿时面色羞红地说道:“谁说过要嫁你了!这辈子我谁也不嫁了!” “哦,也好,那到了幽州后只能让阿耶为我另寻一位娘子了!”李浈叹了口气说道。 不料此时赵婉却是面色一紧,失口说道:“不行!你不能找别人!” 话音刚落,赵婉望着李浈一脸的坏笑这才觉察到上当,当即羞愧难当将身子转向一旁,“你竟敢骗我” 李浈咧着嘴痴痴地望着赵婉,在烛火的掩映下,赵婉娇小的身影愈发惹人怜爱,不由轻声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挺好的一首硕人,怎生从少郎君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这般别扭呢?”赵婉垂首轻笑,双颊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说罢之后,赵婉的手被李浈轻轻握起,赵婉此刻将头垂得更低,但却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李浈的心远比她还紧张一些。 “想叫你的名字却又觉得有些生分,现在倒是不知叫你什么了!不如便唤你婉儿!”李浈轻轻说道,虽故作镇静,但却早已心如撞鹿。 闻言后,赵婉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奴家的命都是少郎君救的,所以少郎君叫什么都好!” 而就在此时,李浈却突然想到了自己将要走的这条路,无疑也会令赵婉置于险地,不由叹气道:“我虽知你心,但却无疑会让你时时身处险地,有时我也不知自己对你如此,是好,还是坏!” 赵婉转过身来望着李浈,目光清澈,恰如一弯明月,“自打奴家看到少郎君的第一眼起便觉得少郎君是个好人,平日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心里比谁都看得明白,比谁都想得清楚,您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少郎君虽世出官家却又没有官家子弟的恶习,实不相瞒,赵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您这样的官家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当人看的,奴家出身贫寒,又相貌粗陋,自问配不上少郎君,若少郎君不弃,奴家必生死相依!” 说到此处,赵婉虽眉目含笑,但却早已泪流满面。 李浈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赵婉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笑道:“你待我如斯,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并非出身官家!” 赵婉闻言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李浈此话的意思。 “你可知为何我杀了刘睿、得罪了当朝宰辅还能相安无事?你可知我为何到了京城就有那么大的一处宅子和似乎花不完的银钱?又可知为何陛下会亲自为我加冠,又委以重任?你可知这一切都是为何?” 李浈一连串的问题让赵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木讷。 “其实,我并非阿耶亲生,而我真正的父亲是当今陛下!” 此言一出,赵婉顿时吓得面色大变,而后瞬间将手抽回,豁然站起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同时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想说什么但却始终没有出口。 李浈见状不禁长叹一声,道:“唉,我知你会如此,但我实在不想骗你,早在十一年前陛下还是光王时,因甘露之变让萧叔将我送至江陵府,其实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我非贪恋虚荣之人,但事实如此,我别无选择!” “这这是真的?!”赵婉喃喃说道,更像是说给自己的话。 “是真的,我不会骗你!之所以陛下还未正式下诏认回我这个儿子,便是因为此事牵扯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让我置身险地,毕竟我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皇长子,对于其他几个兄弟来说我是他们继承皇位的最大威胁,所以陛下决定待日后时机成熟时再下诏命!” 赵婉怔怔地望着李浈,泪水再度迷蒙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可以喜欢官家子弟的李浈,但却绝不能喜欢上作为皇子的李浈,说到底自己不过只是一介贫寒民女,便是自己重修三生九世也绝对配不上一位皇子。 天家的门楣,根本就不是自己有资格攀上的,甚至自己即便是看上一看都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赵婉不愿相信,但此时此刻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花转瞬之间便被这一盆凉水浇得冰寒彻骨。 泪雨滂沱的赵婉无力地摇了摇头,自顾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直到此时此刻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在意李浈。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此刻心痛;因为从未拥有,所以此刻心碎;因为无法割舍,所以此刻放弃。 赵婉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忍声啜泣,任由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地、汇集成河。 李浈缓缓起身走至赵婉跟前,而后蹲下身子静静地坐在其身旁,“我告诉你实情是想告诉你,不论我是谁,更不论日后我会变成谁,我依然是李浈,依然是那个江陵府你所见到的那个李浈,相信我!” 说罢之后,李浈将赵婉瑟瑟发抖的身子搂在怀中,紧紧搂着,不肯放手。 “你方才说生死相依,这是我长这么大所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而我想对你说的是,若你还愿意,若你不曾反悔,此生此世我必不弃!”说着,李浈将唇轻轻地吻上赵婉的发,淡淡的幽香灌入鼻腔,李浈轻轻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搂着怀中那个幽咽的女子。 “奴奴家恨恨这天为何如此捉弄人!”赵婉两头埋在李浈胸口,而泪水却早已将李浈的青衫浸湿。 “恨?呵呵,我却不恨,不仅不恨,而且我还要感谢这苍天能给我重生一次的机会,更感谢苍天能让我遇到一个名为赵婉的女子,这样的福分,我又如何能恨呢?”李浈流着泪,却在笑着。 然而正在此时,却只见房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诚相待 随后只见郑畋、高骈与严恒三人一脸庄重肃穆地出现在了门外。 “是你们?!”李浈讶异道,心中却是猛地一沉,而怀中的赵婉却慌忙坐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泪水拭去。 而随后只见高骈缓步走进门来,而后冲李浈叉手行礼,道:“末将高骈!” “郑畋!” “严恒!” 三人次第而站,而后异口同声拜道:“拜见殿下!” 李浈闻言豁然起身,脸上神色复杂地望着三人,久久不能言语,“你你们” “嘿嘿,大郎,真没想到你竟是皇子!俺”严恒咧着嘴冲李浈笑道,但随即被一旁的郑畋扯了扯衣袖,这才重又收回笑容闭口不言。 “你们都,都听到了”李浈喃喃自语。 “听到了!还望殿下恕罪!”三人再一次异口同声答道。 “恕罪?!呵呵,若我只是李浈,你们还会这么说吗?之所以瞒着你们便是不想让你们觉得生分,该道歉的,或许是我!”李浈无奈地轻声说道,而后近前将三人一一扶起。 “我与赵婉方才说的话想来你们也都听到了,同样,在诸位兄弟面前,我依然还是那个江陵府的李浈,另外事关重大,还望三位兄弟为浈保守这个秘密!日后我我等依旧还是兄弟相称,莫要因此有所疏远才是!” 三人点了点头,郑畋率先说道:“此事还请殿下放心” 见李浈神色不对,郑畋赶忙才又笑着改口道:“请泽远放心!” 李浈这才面露微笑,道:“另外,有一桩事还望三位兄弟日后莫要提起!” “储君?”郑畋当即轻轻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皇权储位乃是一条血腥之路,浈不愿过早地参与其中,至于以后如何皆有定数,有些事争不来,也求不来,至少现在不行!” 郑畋闻言后也轻轻点了点头,道:“泽远仁厚,既然你已决定,那我等自然不会提及此事,不过为兄还是要提醒你,有些事还是需提早打算,至少也要有所防范,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面对郑畋此言,李浈心中明白,也比谁都要清楚,虽然自己已经抱了争储之心,但此时却不是向他们说这些的时候。 自己需要的是绝对忠于自己的帮手,而无论是郑畋还是高骈,自己目前都对其知之甚少,并非自己疑心深重,而是此事太过凶险,有时候自己宁可做个真小人,也不愿做那事后的伪君子。 李浈轻轻点了点头,对三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浈希望当你们从这里走出去的事后,忘记今晚我说的每一句话、忘记我说的每一个字!” 三人点头称是,不过严恒却始终是一脸的兴奋,毕竟若论关系,自己与李浈最为亲密,此时自己的兄弟竟是皇长子,教严恒心中如何能镇静得下来,但刚要想说什么,却被郑畋与高骈二人生拉硬拽地扯了出去。 三人离去之后,李浈轻轻关上房门,而赵婉则自顾坐在榻上垂首不语。 李浈缓缓走到赵婉身侧,伸手将赵婉再度揽入怀中,轻声说道:“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但我却可以选择留在自己身侧之人,台文兄(郑畋)、千里兄(高骈)、严恒,乃至尚在京城的养正兄(郑颢)、正求兄(郑从谠),还有二郎,刘弘,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而你” 说到这里,李浈轻轻坐在赵婉身前,伸手轻抚其面,“而你便是与我一同终老的那个女人!” “可”赵婉的美目中依旧闪烁着点点晶莹,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浈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敢保证日后阿耶会不会为我赐婚,而我能做到的只是在让你在我李浈心中永远占着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闻言即此,赵婉这才抬头望着李浈,用略带抽噎的声音说道:“w奴家知道自己身份低贱” 不待其说完,李浈伸出手指轻轻按在赵婉唇上,道:“日后若谁在说你身份低贱,我第一个杀了他!” 赵婉闻言却是一愣,似乎眼前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李浈,自己所熟识的李浈绝不会轻易说出杀人二字,但转念一想之后却已释然,人总是会变的,更何况李浈如今的身份已经注定了将会时时身处险地。 “只有一件事你需应了我,否则奴家便立刻回江陵永不与你再见!”赵婉将李浈的手紧紧攥着。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李浈笑道。 “不管日后如何,你都不能滥杀无辜!”赵婉郑重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这也正是我所坚持的底线!” 闻言之后,赵婉的脸上方才现出一丝淡淡的笑,但心中却始终有一团阴影挥之不去。 李浈似乎察觉到了赵婉心中隐藏的那一丝阴郁,随即将赵婉的身子重又揽了过来。 温香扑鼻,软玉在怀,旖旎在前,风月柔美,李浈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虽然心中隐含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但此时此刻无论李浈还是赵婉,都是幸福的。 翌日。 尚且未及辰时,骨朵达便扯着嗓子在山门之外喊道:“让你们昨日那个小娃娃和小矮子都出来!俺骨朵达一人做事一人当,此番前来认罪!” 若非有神策士兵阻拦的话,想必此时骨朵达早已闯了进去将还在睡梦中的李浈与高骈从榻上抓起来。 因怕惊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也不能让这憨货闯进去,少倾之后,李浈等人缓步而出。 “呵呵,殿呃,不,泽远还果真料事如神,这憨货竟真的送上门来了!”高骈笑道。 “小娃娃、小矮子,俺来了,快将兵器还给俺!”骨朵达扯着嗓子说道。 “兵器?你人头都要落地了还要兵器作甚?”李浈笑道。 骨朵达闻言却是毫无惧意,梗着脖子说道:“兵器对俺们靺鞨士兵来说便同性命一般,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呵呵,看来你还真是抱了必死之心,既然如此那我便遂了你的愿!”说罢之后,李浈冲身旁神策士兵说道:“将此异族匪兵绑了,砍了他的脑袋献给渤海国国王!” 正在此时,只听骨朵达一伸手说道:“且慢!” 第二百章 老矣 “仆固温为成德大将,此番通敌叛国,王元逵难辞其咎,此便是出兵之利!” “那横海军呢?利在何处?”李茂勋摆出一副咄咄逼人之势,丝毫不给李浈思索的时间。 “刘约无利!” “无利为何甘愿出兵助你?” 闻言之后,李浈静静地看着李茂勋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既然无利,他为何要出兵助我呢?” “本将在问你!”李茂勋冷声说道。 言罢之后,李浈不禁神情凄怆,环视众将之后方才面对张仲武逐字逐句地说道:“刘约老矣!” “李浈”李茂勋方欲再言,却不料张仲武轻轻抬手制止,脸上竟浮现出与李浈一般无二的神情,只是比李浈显得更为复杂些。 “罢了!本使,信你!”张仲武轻声说道。 闻言之后,李茂勋当即缄默不言,而众将的脸上也纷纷显得有些诧异,为何李浈只简简单单的这四个字便能让使君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 李浈随即冲张仲武深深地躬下身子,无比郑重地拱手说道:“多谢使君!” “你真的决定要出关?本使信你,你可不必如此涉险!”张仲武向前稍稍探了探身子,柔声说道。 “末将出关与使君信任与否无关!” “你可知出关意味着什么?况且你又毫无统兵经验!” 一旁的张直方频频向李浈使眼色,希望其能够收回方才之言。但李浈却似乎视而未见一般。 李浈笑了笑,道:“末将知道,至于经验一说,霍去病在长平侯卫青账下任骠骑校尉前亦不曾统领一兵一卒,但却率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斩首数千人,终让匈奴闻风丧胆,成就大汉冠军侯之威名,末将虽不敢自比冠军侯,但其果敢之性、御敌之法皆可为我所用,末将愿立军令状,贼兵一日不退,末将一日不回渝关!” “泽远!你疯了!”张直方终于忍不住厉声吼道。 而众将闻言后也是面面相觑,虽并未多言,但其神情多有嘲弄鄙夷之色,毕竟若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能有什么退敌之法的话,那么在座的这些征战一生的大将们又有何颜面呢? 即便是张仲武也不由得面露难色,冲李浈说道:“本使念你年幼无知,方才所说不与你计较,如今你既是我卢龙武将,那么一切便要按我卢龙的规矩行事,出关可以,但你却不能去,本使另择他人!” “使君此言差矣,出关之事非末将不可!”李浈当即断然说道。 “哦?为何?难道我堂堂卢龙节度武将如云,还不如你一个未经世事的娃子不成?”张仲武面色有些不愠。 “并非如此,只是这两千精骑乃是末将亲口自成德、横海两军借来的,两军节度使君也只答应这两千人听末将一人之令,若是临阵换将的话恐军心不稳,于此战无益!”李浈立刻答道。 张仲武闻言后随即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方才抬头又问:“你当真要去?” “当真要去!” 随即张仲武看了看殿内众将,而后对李浈说道:“既然如此李浈听令!” “末将在!” “本使封你为伏远大将军,率成德、横海两千精骑,另,本使再拨你本部一千精骑,共三千精骑东出渝关直捣藩巢!但是切记,只可突袭不可与其正面作战!一旦幽州藩贼撤兵,你便即刻返回,万万不可恋战!” “喏!” 说罢之后,张仲武再度缓缓说道:“这一千精骑均是多次与奚人、契丹作战过的老兵,对于关外地形、民情也颇有了解,此番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使君!”李浈拱手应道。 “好了,去看看你父亲!明日一早出发!”张仲武轻轻摆了摆手说道。 当李浈离去之后,张直方不由对张仲武“说道:“父亲”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一伸手,说道:“你想说什么为父知道,陛下器重李承业父子,严武正也托我要照顾好他们,我何尝又想让其以身犯险呢?只是这娃子还未到任便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没几件拿得出手的功劳定难在卢龙立足!” “可是” “可是他比你懂得这些!” “我” 张直方正欲再言,却只见张仲武面带不愠之色地说道:“莫要再说了!你退下,我还有要事与众将商议!” 张直方闻言只得作罢,待出得殿外之后便直奔后厢房李承业所住之地而去。 殿内,张仲武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对这李浈必然心中不服,可他终究是陛下亲自任命的,钉子也好眼线也罢,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让陛下放心,对我张某人放心,也对你们放心,更对卢龙放心!不论这李浈成败与否,此人我们都动不得,只要他在,陛下才能放心啊!” 众将闻言后虽然心有不甘,但张仲武所言也不无道理,当即也便不再对此事多言,唯独李茂勋想了想后说道:“启禀使君,末将倒是觉得此番这李浈若失败便罢,可一旦成功的话,在军中威信陡增” 而李茂勋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笑道:“到了那时,我卢龙便又多了一员猛将,岂不是件好事么?” “可” “好了!还是那句话,此事不要再提了,接下来说说幽州的战事!” 正当张直方一路狂奔至李承业门前之时,却被守在门外的老兵刘关等五人拦下。 “张将军恕罪,我家将军交代过,若你来了便稍等片刻!”刘关嬉皮笑脸地说道。 “好!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张直方索性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只见高骈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同样被刘关一把拦住:“嘿嘿,高将军,李将军交代过,若你来了便稍等片刻!” 闻言之后,高骈瞥了一眼气鼓鼓的张直方,随即坐在其身旁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在这里等!” 话音方落,便只见郑畋与严恒二人相伴而来,还不待刘关说话,一脸气愤的张直方便率先说道:“台文与严恒两位贤弟,李泽远交代过,若是你二人来了便在此稍等!” 说罢之后,刘关一脸的尴尬,对二人说道:“不,不错,李将军是这么交代的!” “哈哈哈!原来你们几个都在这里啊!”正在此时,只听骨朵达敞着怀提着狼牙巨棒大笑而来。 而就在此时,却只见房门应声而开,李浈一脸笑意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二百零一章 后事 闻言之后,张直方顿时眉毛一竖佯怒道:“泽远你忒不厚道,我与千里、台文与严恒老弟四人等你你不露面,偏偏这憨货一来你便出现了,究竟是何道理!” 李浈随即将手指放至唇边示意其噤声,张直方等人见状顿时心领神会,“李刺史的伤势如何了?” “倒是并无大碍,不过恐怕一时半会还下不得榻!”李浈压低了声音说道,“走,我们偏房说话!” 待引众人进入偏房之后,张直方正要开口,却只见李浈一摆手道:“我知道方进兄想说什么,只是小弟心意已决断无更改之理!” 张直方张了张嘴巴,而后不禁长叹一声道:“唉,其实在你的前面有千万条路,而你却偏偏选了一条死路!” 李浈笑了笑,道:“待小弟走后,阿耶还要拜托方进兄照料一二!” “放心,为兄自然责无旁贷!”张直方当即应道。 “如此李浈便多谢了!” “都是自家人,只是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张直方郑重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转而又对高骈说道:“千里兄可准备好了?” 高骈一拱手笑道:“在我随你来幽州之前便已准备好了!” “嗯,此番台文兄与严恒留下,有千里兄与老骨二人足矣,人多了反而行动不便!” 严恒闻言豁然起身怒道:“不行!当初阿耶交代过,除了你洞房之夜外,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得陪着!” “就让他去,严恒兄弟的身手不差,不像我只懂得舞文弄墨!”郑畋在旁插话道。 此时高骈也笑道:“台文兄所言不错,堂堂江陵都知兵马使之子,现在闯下一番功业,待日后门荫入仕时也有些本钱,便让他去!” “哼哼,你们想得未免太远了些,先有命活着回来再谈功业!”张直方撇嘴说道。 李浈闻言大笑,当即对严恒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也去!” 话一说完,只见严恒顿时咧着大嘴嘿嘿傻笑不已。 而此时只见郑畋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信递给李浈,说道:“刘蜕来信告知今年已落榜,有负泽远厚待无颜再在京城住下去了,准备过了年便回老家!” 李浈闻言接过手信随手撕得粉碎,面带怒意说道:“你帮我回信于他,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处处都随了他的意,一次不中还有下次,莫要让我小看了他!” 郑畋点了点头又道:“信中还说,上个月刑部来了一个新任的主事,这个人你认识!” “哦?何人?”李浈讶异道。 “原江陵府长史刘睿之子,刘括!”郑畋答道。 闻言之后,严恒顿时怒不可遏,道:“这狗贼竟还敢来京城?!难道陛下真糊涂了不成,还给了他个官做!” 不料李浈却是淡然一笑,道:“刑部主事,正九品的官职,无妨,来了便来了,只要他以后老老实实做他的官,我倒也可以既往不咎,不过若他不那么老实的话,呵呵”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但其脸上的笑却已说明了一切,如今的自己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初自己在江陵府敢动他刘家,以如今自己的地位即便没有皇帝老子撑腰,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也全然不会放在眼里。 “另外,还有一事,我想知道泽远是怎么想的!”郑畋紧接着又道。 “你是不是想问日后成德、横海的那两千精骑如何处置?”李浈笑道。 “不错,这两支精骑无疑是王元逵、刘约手中的精锐,待你回来之后这两支精骑如何处置必须要早作决断才行!”郑畋沉吟道。 “那还怎么处置,当然从哪来回哪去,难不成还让我们养着他们?”张直方一副理所当然之状地说道。 闻言之后,只见李浈看了看张直方,又看了看郑畋,而郑畋面对李浈投来的目光却是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哈哈哈!知我者台文也!”李浈当即大笑。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二人,而后一脸的疑惑之色。 此时只见郑畋笑道:“呵呵,如此我便放心了!” “等等!怎么就放心了,你们在说什么?”严恒一脸懵逼地问道。 “哈哈哈,我们从京城带来的兵马至今早已损失大半,如今已经抓在手里的肥肉怎能再放回去!” “难道你们想”张直方面色一变。 “不错,这两支精骑日后便是我卢龙军的人了!”李浈大笑道。 张直方闻言后再度张了张嘴巴,而后大惊失色道:“我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料一旁的高骈却无奈地劝慰道:“唉,慢慢的你也就习惯了!” “但若是王元逵与刘约来要人怎么办?”严恒此时不免一脸担忧地说道。 “呵呵,他要人我就得给么?”李搓着下巴毫不羞耻地奸笑道。 闻言之后,张直方的喉结上下耸动,而后看了看高骈无奈地叹道:“千里,我想,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那这些人若是执意要回去又如何?”严恒早已习惯了李浈的做派,此番闻言后倒也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只是忍不住又问道。 “军饷翻倍,军功记册,若有家人的话可接来幽州,一应日常用物自有我来负责,我就不信还有人想回去!”李浈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料张直方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泽远啊,咱卢龙也不富裕,你这么一搞的话恐让别人心生不满啊!” “呵呵,这个方进大可放心,凡涉及到这些的一切所需全由我自己一人承担,绝不向使君伸手要一文钱的!” 闻言之后,张直方却是顿时双眼放光,忙不迭地问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哈哈哈!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的不敢说,若是弄些银钱来花,这本事还是有的!”李浈大笑。 而此时只见严恒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而后才放下心来,转而对张直方说道:“方进兄,大郎所言十有八九是骗人的,唯独这话我信!” 第二百零二章 惜别 张直方看了看严恒,许久之后方才一脸疑惑地问道:“严恒兄弟,你怎么满头大汗?” 严恒闻言赶忙伸手抹去额头的汗珠,而后一脸尴尬地笑道:“习惯了,习惯了,哈哈哈!” 张直方转而向李浈又问:“泽远,方才李茂勋问你为何刘约肯借兵于你,你回答说刘约老矣,父亲闻言后竟没再追问,这是何意?刘约老矣与借兵有何关系?” 李浈闻言后缓缓收起面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严肃,想了想后答道:“刘约如今年逾花甲,观其一生虽兢兢业业忠诚不二,但终究无所建树,甚至可以说寸功未立,而今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张直方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其实很简单,为官一生都希望在后世中留下些什么,无论是良臣还是奸臣,在这一点上无疑拥有着相同的目标,而刘约没有,也许在其百年之后,甚至在其辖地的百姓都不会记得他的存在,这对于如他这种的文人来说无疑是无法容忍的,所以他需要一番功业来证明自己,在朝廷最为难之时,横海节度使刘约摒弃前嫌毅然出兵助幽州抗击北藩,这便是他想要的!在他这样的年纪来说,金银之物已难以打动其心,唯有功业,让朝廷、让后世足以铭记的功业!” 闻言之后,张直方不禁恍然大悟,但随即又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只见李浈咧嘴一笑,道:“猜的!” “哈哈哈!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泽远也该去看看别人了!”正在此时,只见郑畋起身笑道。 “别人?”李浈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料一直不吭声的骨朵达却满脸鄙夷地说道:“自然是你身边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了!怎么?你不要的话可要早说,俺要!” 众人:“” 李浈父子初到幽州,张仲武尚且来不及为其置办宅院,只得在节度使衙门后院归置了几间厢房供其暂住,当李浈来到赵婉所在厢房内时,恰巧程伶儿正在,而赵婉则哭得梨花带雨。 见状之后,李浈笑道:“阿姊,小弟让你来劝人,怎么还给劝哭了!” 赵婉闻言赶忙擦去眼泪,哽咽道:“不关阿姊的事,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决定,此番出关如此凶险,怎么事先就不与我说呢!” 程伶儿也笑道:“好了,人还得是你亲自来劝,这妮子与你一样的脾气!” 说罢之后,程伶儿起身便向外走去,经过李浈身旁时低声问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李浈点了点头。 “知道也好,她跟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祸,切莫辜负佳人心!” “小弟怎敢辜负了她!”李浈低声笑道。 “油嘴滑舌,快去劝劝!”程伶儿莞尔一笑,而后自顾离去。 待程伶儿走后,李浈缓缓走至赵婉身侧,一伸手将其揽入自己怀中,而后将其脸颊的泪痕轻轻拭去,柔声说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哭什么!” 闻言之后不料赵婉却是自其怀中挣脱,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人做皇子都是锦衣玉食的,怎么你这个皇子却什么危险去做什么,难道陛下他老人家就一点也不担心?” 说到这里,李浈轻轻捂着赵婉的唇,笑道:“阿耶还不老,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了可要龙颜大怒的!” “原本就是这个道理,身为人父怎能让自己儿子如此以身涉险!你们天家的人命便如此不值钱么?” “我们天家?哈哈哈,将来你也是天家的人,你的命可比谁都值钱,谁敢说你的命不值钱我便先让他的命不值钱!”李浈忍不住大笑道。 “莫要嬉皮笑脸的,我要随你同去!”赵婉撅着小嘴正色说道。 “那可不行,这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况况且阿耶还需人照料,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那”赵婉闻言后显得有些为难。 “那你便乖乖留下,等我回来!”李浈笑道。 “可” “可行军打仗哪有带女眷的道理,若那些兵士们都带着老婆孩子这仗还怎么打?” 赵婉随即沉默不语,许久后方才抬头看着李浈,轻声说道:“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是自然,我还没娶你过门呢!”李浈再度将赵婉揽入怀中笑道。 赵婉依偎在李浈怀中,缓缓闭上眼睛,曾经,就是耳侧传来的这种温暖让她感到安全,但不知为何,如今的自己努力想去抓紧这丝温暖,但心中却依旧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看不清,也抓不牢。 赵婉的脸颊轻轻滑过两行清泪,泪水滴落在李浈衣角,宛若两朵盛开的花,模糊但却真真切切的存在。 “何时出发?”赵婉哽咽道。 “明日,寅时点将,卯时出发!”李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答道。 赵婉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没再说出口,此时此刻,她只想这么静静地依偎在李浈胸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到海枯石烂,一直到地老天荒。 当东方天际还不曾泛起一丝鱼肚白,当清冷的秋风还依旧在吹拂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当夜晚的繁星还不曾隐去自己的形迹,当天空的那轮皎月还依旧在照耀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幽州城外,十里连营灯火通明,三通鼓声作罢,中军大帐之内升帐点卯。 张仲武端坐于上首,一干武将鱼贯而入,在其左手侧的则是一名少年将军,柳眉凤目,银甲熠熠,少了些雄武,但周身却是英姿勃发惹人侧目,便是连张仲武看了都不经意赞赏地点了点头。 待众人到齐之后,少年将军起身冲张仲武微微一躬身,拱手说道:“启禀将军,北藩四族犯我大唐边境、屠我大唐百姓,末将幽州行军司马、伏远大将军李浈恳请出征!” 张仲武闻言后点了点头,而后将案上虎符双手递于李浈,道:“虎符在此,准尔出关荡平藩贼,以安边境,永绝藩患!” 第二百零三章 出征 李浈上前两步,高举双手郑重将虎符接过,而后缓缓转身面向众将。 见状之后,众将面色凛然起身而立,李浈朗声说道:“高骈何在?!” 只见高骈横跨一步拱手应道:“末将在!” 李浈点了点头,随即逐字逐句说道:“点兵出征!” “喏!”高骈应声而道,随即转身高声厉喝:“点兵出征!” 登时,只听得账外鼓声大作,众将随即出账,只见三千精骑跨于战马之上列队而立,横刀在握,周身铁甲亦在火光的映衬下发出耀眼的光辉,好似一尊尊玄甲战神目视东方不怒自威,骤然之间无尽的杀伐之意升腾而起。 虽不动如山却尽显百炼战兵之韵,虽不发一言却尽显天朝上国之威,相比之下,倒让两侧同样列队而立的步卒相形自惭。 张仲武策马前行,走至众骑跟前朗声说道:“诸位!” 话音方落,便只见众骑同时右手按刀行礼。 张仲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北藩四獠犯我大唐边境、侵我卢龙二州、屠我大唐百姓,杀我袍泽手足,此血海深仇也!我等既已从军,便早已将项上人头交付国家,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蛮獠虽凶,但我等上负皇恩,下恤黎民,乃为天朝王师之名,自行保家卫国之事,生为大唐之兵,死亦为大唐之兵,他日青史之上、市井之间,尔等今日之功业必将令大唐铭记、令后世铭记!” 说罢之后,只见张仲武遥遥拱手,朗声喝道:“待尔功成归来之日,老夫定当犒赏三军!大唐必胜!” 闻言之后,三千精骑齐齐怒吼一声:“大唐必胜!” 或许他们来自不同地域,操着不同的方言,更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习惯,甚至就在前几日他们还刀锋相向,但此时此刻面对外敌,他们却无疑拥有同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唐战兵。 无疑,大唐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士兵于终年的内战中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身份与使命,国之荣耀早已深入骨髓;但同时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如今的大唐早已今非昔比,不复贞观之强,更无开元之盛。 而今面对外敌之辱,他们能做的唯有跨上战马,拿起横刀,化作一道铜墙铁壁、变为一支破甲利箭,让所有胆敢触犯大唐的敌人粉身碎骨,将所有试图染指大唐的敌人灰飞烟灭。 此时,只见李浈跃马而上,豁然抽出腰间横刀斜指东方,口中怒生吼道:“杀!” “杀!” 三千精骑瞬间拔刀怒吼,其声震彻云霄,其势横贯长空! 而此时两侧步卒战阵则齐齐闪开一条道路,一条通向渝关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向无上荣耀的道路。 又或许,是一条通向死亡的不归之路。 数万步卒按刀而立,目视着眼前这些甚至叫不出姓名的手足袍泽化作一道钢铁洪流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就在幽州那高大雄伟的城楼之上,两名不施粉黛的女子翘首顾盼,一个泪眼滂沱,一个神色哀愁,借着前方的火光遥遥望去,但除了那道遮天蔽日的尘幕之外,便再无其他。 “阿姊,他会回来么?”少女泪眼迷蒙,努力地想要看清前方的一切,但却什么都看不清。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程伶儿强作笑颜,同时紧紧攥着赵婉的手,但手心中却早已沁出一片微湿。 “他不仅会回来,而且还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正在此时,二人只听身后传来一道低微的声音。 “李刺史您,您怎么上来了?!”赵婉面色大变,赶忙上前扶着李承业的双臂。 李承业的脸色依旧泛着一片惨白,顶着瑟瑟秋风的身子也如同枯枝败叶般轻轻颤抖。 而此时赵婉方才注意到,原来李承业的脸上竟早已泪流满面。 “李浈怕您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您确切的出征时间,还望您莫要怪他!”赵婉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去,泪眼变笑颜,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此间风硬,李刺史伤势未愈,还是回去歇息!”程伶儿此时也不禁劝慰道。 李承业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在二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至城楼前,一阵秋风袭来,发丝骤然凌乱,直到此时程伶儿才赫然发现,正值壮年的他竟已是两鬓斑白,宛若一名花甲老者。 “我养了他十一年,他心中所想、所忧、所虑、所为,我又如何不知呢?我不去军中送他,便是因为怕他忧心于我!”李承业佝偻着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转眼之间他都十六岁了,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却统驭着三千精骑出关平藩,一切恍然如梦,那么不真实!”尽管李承业已是老泪纵横,却始终不曾伸手去擦拭自己的眼泪,肆意留下的泪水滴落在脚下夯土之上,转瞬之间便渗入其下,彻底融于这座屹立了两百余年的城楼之内。 “您给了他一切,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这是他欠您的,陛下欠您的,更是大唐欠您的,如今您已功成,也快到了身退之时了!”程伶儿神情悲戚,口中幽幽说道。 “不!”李承业摇了摇头,道:“他是我的儿子,虽然身上流着的并非我之血脉,但骨子里却有我的一切,我这一生虽碌碌无为,但却有个足以让我自傲一生的儿子,身在帝王家,便身负天下事,他学的还不够多,他的心也还不够狠,这才是我最为担忧的,图大事者,绝不可给人以拿捏之处!” 说到这里,李承业转而看着赵婉,缓缓说道:“赵婉,你可明白?” 赵婉闻言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隐隐明白李承业所指,但依旧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只见李承业又道:“浈儿的软处便在于太过在意至亲之人,所以他的软处是我、是李漠,也是你赵婉,甚至可以是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李刺史我”赵婉紧咬双唇,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不是在赶你走,浈儿也需要你的陪伴,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明白,必要之时你可以是他的眼、他的耳、他的手,也必须随时做好绝别的准备!” 第二百零四章 谋将 赵婉轻轻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远方,口中缓缓说道:“李刺史所言赵婉听得明白,也深知其中利害,不过还请您放心,何去何从皆是赵婉自己选择,李浈于我有恩有情,我绝不负他!” 闻言之后,李承业不免摇头轻叹,不知李浈于赵婉来说究竟是福?抑或是祸! 潞水,起源有三,南源晋地黑熊岭,西源潞州沁县,北源辽州榆社县,南下之后于幽州南部与无定河汇合而成漳水,自古潞水多患,其中又以通县、潞县为重,然而未曾让人想到的却是,如今吞噬了无数两岸百姓、良田的潞水,却成了抵挡四族联军、护佑幽州全境的一道重要屏障。 那利站在潞水之畔望着湍流急下的潞水,脸上尽显焦急之色,无论是山奚、契丹,还是回鹘、室韦,这些习惯了纵马疾驰的民族如今却被一条潞水阻挡了去路而前进不得,而潞水之上的所有渡桥也早被唐军毁坏,若重新搭桥时间势必相对不足。 而另一方面,对于四族联军来说,骑兵之利在于其速、其势,若如此拖延下去,士气必衰,一旦大唐有了充足的时间整集兵马渡水反攻,那么一手那利策划的这一切必将付之东流,甚至在战后的一系列计划都将不得施展。 不过好在檀州、蓟州已尽收联军之手,粮草补给无需有太多担忧,如今之忧唯在如何渡过潞水。 “如今我联军为潞水所拒,不知右贤王可有何良策?” 正在此时,那利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此人体态微胖,髡发结辫,窄眉细目,正是契丹迭剌部首领、遥辇氏部族联盟左大相耶律撒剌的。 那利回身望去,随即微微一笑道:“左相此言何意?难道您有良策不成?” 耶律撒剌的闻言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素闻右贤王智谋过人,怎么面对这区区潞水却无计可施了?” 那利闻言却也并不生气,只是冷笑道:“左相莫要忘了,如今你我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 耶律撒剌的轻捋发辫,而后转身望着面前的潞水,缓缓说道:“本相确有一计,但毕竟我联军主帅乃是奚王匿舍朗,只是不知其能否应允,故特地前来与右贤王商议一二!” 那利闻言面色大喜,当即迫不及待地说道:“”“哦?左相快快说来!” 平州。 位于蓟州之东、营州之西,原属安东都护府,自肃宗上元二年安东都护府废止之后便属卢龙辖区,其渝关之外便可直达奚族控制的营州、契丹、室韦等诸番,素来为节制诸藩之重地,而也正因如此,当檀州、蓟州先后沦陷与四族联军之手后,拥有重兵戍边的平州才能依然牢牢地控制于唐军手中。 然而联军对于蓟州的控制同时也使得平州成为一座孤城,不过虽是孤城,但平州却始终坚如磐石般地屹立不屈。 当李浈率三千精骑达武清之后,偏将徐良不由忍不住问道:“将军,蓟州如今已落入藩贼之手,而我等若要到平州出关则必经蓟州,我三千铁骑难免不会被藩贼发觉啊!” 徐良祖籍河东,乃是三国曹魏麾下名将徐晃之后,生得五大三粗,浓眉虎目,手中一双宣花大斧尤为扎眼,其在王元逵麾下任中郎将,其性爽直,也常因此顶撞上峰而始终不得升迁,此番受命随李浈出关便是因此。 而徐良却对此毫无怨言,在他看来于战场之上腥风血雨总好过于官场上阿谀奉承,故而对李浈倒也算尊敬,一来惧怕骨朵达,但更主要的还是生怕李浈一怒之下将其赶回成德。 李浈闻言后微微一笑,反问道:“那不知徐将军可有何妙计?” 徐良当即咧嘴一笑,道:“嘿嘿,将军说笑了,我本就是一介武夫,战场之上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惧怕,但若论起这等费脑子的事情却远远不及将军!” 说到这里徐良微微一滞,而后满脸疑惑地问道:“说来此事也奇,将军本已为我成德大军围困,任谁看来将军都难逃厄运,但却不成想事情竟变成了如今这个结果,将军不仅毫发无伤地回到幽州,反而自我成德与横海军内各借了一千精骑出来,如此智谋末将真是自叹不如啊!” 李浈闻言大笑:“哈哈哈!这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拜藩贼所赐罢了,我只是与王使君与刘使君说明这其中利害关系,若非两位使君深明大义的话,此时只怕我还被困在深州城外!” “将军便莫要自谦了,此前您从我成德军手中便拿走了二十万石的粮草,据说我家使君还答应了将军,待此战归来,尚有十车金银绢帛之物相赠,真不知您给我家使君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使其如此厚待将军!” 徐良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惊讶,而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其不敢对李浈有所小觑,在他看来,武将虽勇,但杀的只是人命,文臣虽弱,杀的却是人心,而如李浈这般谋将杀的是什么,徐良还始终不曾想明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徐良永远不想与这样的人在战场之上相遇,更永远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 徐良想了想又道:“末将虽不懂将军的大计,但末将也看得出来,无论卢龙也好,还是成德也好,但就此事上他们谁都没落着什么好处,反倒是将军您,从始至终末将都没看到您有什么损失,反倒是在这河北三镇中声名大振,在末将前来之前甚至我成德军上下对将军是既敬佩又痛恨!” “哦?”李浈闻言饶有兴致地望着徐良,毕竟成德军如何看待自己这件事或许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自己日后的一应策略。 徐良见状也顿时来了兴致,咧嘴笑道:“将军莫怪,末将是个粗鄙武夫,说话也只会直来直往的,若是因此惹将军” “哎,在我这里便是要直来直往,你若敢耍什么心机的话,本将可决不轻饶!”李浈一摆手笑道。 不料徐良却是笑道:“呵呵,末将这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即便是有什么心机的话也不敢在将军您面前摆弄啊!” “既然如此,那你便直说!”李浈催促道。 “将军真的要听?” 第二百零五章 渡海 李浈点了点头,而此时却只见严恒与骨朵达二人也一并凑了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徐良,唯高骈虽依旧故作矜持之态,但却也稍稍侧耳以闻其详。 徐良想了想后说道:“我成德军中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将军行事江湖气颇重!” “江湖气?!”李浈闻言后看了看高骈、严恒等人,不由微微一笑。 见李浈并不生气,徐良这才又壮着胆子说道:“不错,江湖气,凡事不讲利弊只讲道义,就比如将军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不惜冒死突进我深州,这还不够,又顶着私自诛杀朝廷命官之罪而杀了深州大小数十名官员,不说其他,单这两样罪过若换做了寻常人怕是死上百次都足够了!” “是啊,我李浈死上百次都够了啊!但”李浈没有再说下去,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王婆那张胡饼大脸,很丑,但却很亲的脸。 徐良显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李浈的双目中早已微微湿润,皱了皱眉头而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说实话,当听说将军率军突至深州城外时,我等只当将军是个疯子,定会将身家性命丢在深州城外,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接下来将军竟在深州城外混的风生水起,甚至还跑到我使君面前去借粮,不仅如此,王使君竟还真的应承了此事!啧啧,单是这份筹谋便足以让我辈佩服!” “以往都说勇将伐人,谋将伐心,此前末将还不信,但遇到将军后却是信了!不仅末将如此,成德军上下皆是如此认为,所以末将倒觉得看似是卢龙与成德之间的争斗,但其实这其中得到好处最大的还是将军您!” “哦?那你说说我得到了什么好处?”李浈追问。 “自然是人心,就拿我成德军来说,将军之名早已如雷贯耳,说句大逆不道之言,便是日后在战场之上遇到将军,我军未战便已心怯,先机顿失!” 李浈闻言后微微一惊讶,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徐良随即冲李浈一拱手说道:“都是末将妄自揣测之言,还望将军莫怪!” “呵呵,好,好,好!”说罢之后,李浈便不再多言,但却让徐良顿时觉得胆战心惊,而后求助般地看了看高骈三人。 “嘿嘿,我与他自小便在一起,记得上一次他连说了三个好是对刘括,紧接着他便将那刘括狠揍了一顿!”严恒山笑道。 闻言之后,徐良当即面色大变,一脸哀求地望着李浈 “莫要听他胡说,刘括是他揍的!”走在前面的李浈闻言后随即转身笑道。 说罢之后,只见李浈对高骈说道:“千里兄,眼下有桩要事还需你亲自去办!” 高骈闻言顿时收起脸上的笑意,拱手应道:“将军尽管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我要你即刻去一趟沧州!”李浈笑道。 与此同时,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横海节度使刘约三人几乎就在同一天便接到了由李忱御笔亲书的诏书,大致意思便是对于三镇之前的争斗既往不咎,并协助卢龙全力御敌,所需粮草军饷用物均由朝廷一力承担,不得有丝毫懈怠,事后朝廷自会另行论功封赏,另,着卢龙监军使每日务必将幽州战事报送长安。 一日后,平卢军与棣州擒获判将仆固温,郑光深知事大而不敢有所耽搁,当日便将其押送长安。 而对于李忱的这纸诏书,三镇节度使不敢怠慢,王元逵与刘约当日各派遣五千精兵赶赴幽州,并由张仲武随意调遣; 次日,刘约又增派五千兵马携强弓劲弩并自带粮草前往幽州,同时刘约又亲率两万兵马亲赴蓟州南部,以配合幽州对四藩联军形成夹击之势,自此横海军精锐倾巢而出。 显然,刘约此次是拿出了自己的老本,而张仲武听闻之后不由对众将笑道:“刘约老矣!” 而面对众将不解的目光,张仲武并未多做解释,只是其心中反倒对那个清瘦少年更多了些赞赏,并示意张直方亲自照料伤势未愈的李承业,虽未多说,但张直方却也多少察觉到了些什么。 翌日傍晚,李浈率部抵达幽州与蓟州交界处的潞水河畔,此处乃是潞水入海之处,水深浪急,便是渔民也少有在此出海。 望着前方滚滚入海的潞水,众人皆不明所以,徐良见状一如既往地发扬着自己有话就问的良好习惯。 “将军,莫不是您要走水路!” 闻言后,李浈笑道:“不错,水路之利有二,一则不会被藩贼发觉,二则较陆路也更快些!” “话虽如此,但我军并未准备船只,如何渡水?”徐良皱着眉头问道。 “呵呵,传令下去,就地休整,今夜寅时出发!” “出出发?怎么”徐良正要追问,却不料李浈的身影早已远去。 夜晚,海浪拍岸,稍带着些寒意海风顺着铠甲的缝隙钻入,透过内层的皮甲直达身体,而后又自毛孔而入,冷得人不禁瑟瑟发抖。 李浈独坐岸旁,蜷缩着身子将身后的黑色披风紧紧地裹在自己的铠甲之外,虽说这并不能让自己温暖多少,但终究是又让自己多了一层御寒之物。 “将军,夜里这海风较白日里更觉寒冷,还是寻个避风处歇息!”正在此时,徐良走到李浈身侧低声说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浈的身子没动,只是又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 “丑时过半,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寅时了!”徐良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艰难地将手自披风里拿出来摆了摆,道:“你歇息去!” 徐良闻言不由得轻叹一声,而后刚要离去,一抬头正看见严恒走了过来。 “严恒兄弟,将军他” 徐良话还未说完,便只见严恒冲其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去,我陪他待会!” 待徐良离去之后,严恒一屁股坐在李浈身侧,一言不发,只看着李浈方才注视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李浈问。 “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严恒咧嘴笑道。 望着严恒那一脸熟悉的欠揍模样,李浈突然心中骤然一暖。 “大郎!” “嗯!” “不知我还能这么叫你多久!” 李浈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严恒的肩头,“你是我兄弟,李漠、刘弘,还有江陵府那帮杀才,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你后悔吗?”严恒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李浈讶异道。 “后悔来长安,后悔来幽州,后悔出关!” “呵呵,有时候会后悔,但现在不后悔,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李浈笑着,笑得有些难看。 严恒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会死人,会死很多人!” “你怕死么?”李浈问。 “怕!”严恒又点了点头,道:“但我知道你比我还怕,我怕自己死,你却怕别人死!” “哈哈哈!”李浈仰天大笑,一阵海风吹来,脸上骤觉微凉,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自从来长安之后,我觉得你已变了,虽然我说不出你改变了什么,但在你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我们当初在江陵府时那样的笑,有时候虽然看到你在笑,但我看了却觉得很难受,我知道那并非是你真心,别人看不出,我却看得真切!为何?”严恒歪着头望着李浈一脸凝重地问道。 李浈笑了笑,不置可否,“人总是会变的,你也会变,只是你要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我终是兄弟!日后若有我一口粥,便同样也有你一口!” 严恒闻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看远方黑漆漆的海面,问道:“你准备如何渡海?” 话音方落,便只见徐良仓皇而至,对李浈拱手说道:“将军,我军南部海面上似乎有大量船只驶来!” 闻言之后,李浈与严恒二人不由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而后面向南方极目而望,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突然隐隐出现了点点亮光,于海风的吹拂下忽隐忽现。 李浈见状不由面色大喜,兴奋地冲严恒、徐良二人说道:“来了!我等渡海无忧矣!” 闻言之后,严恒不由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让千里兄去找船了? !” “哈哈哈!不错,此番千里兄立一大功!”李浈大笑。 “找船?哪里的船?此处虽有船,但却皆是民船,而且数量远远不够啊!”徐良当即纳闷道。 “呵呵,此处无船,但横海军却有啊!”李浈笑道。 闻言及此,徐良顿时大惊,道:“难不成高将军是去横海军借的船?”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道:“刘使君如此鼎力相助,日后我定要向陛下为其请功!” 说罢之后,李浈冲徐良、严恒二人说道:“传令下去,全军整集准备登船,于平州昌黎登岸,而后直奔渝关!” “喏!”二人齐齐拱手应道。 第二百零六章 平州 蓟州,四藩联军牙帐。 居首而坐的是一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髡发结辫,满脸虬髯但却看上去枯黄毫无光泽,此时正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此人便是奚族可汗匿舍朗。 而在账内两侧则正是那利与耶律撒剌的,另外一名披发身着兽皮的中年男子,此人则乃是室韦族和介部莫贺咄乌力罕(莫贺咄,室韦族部落酋长的称谓)。 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匿舍朗,似乎在等待其做出最终的决定。 许久之后,匿舍朗抬头环视三人,而后仍面带犹疑地问道:“耶律左相与右贤王的意思是我大军主力放弃幽州而南下转攻平州,但如此一来二位不觉得这无形中的风险又增大了许多么?不知室韦族是否也同意如此呢?” 话音方落,便只见那利笑道:“大汗此言差矣,我军并非放弃幽州,只是暂时而为,而且我等已被拦在潞水一侧多日,若再拖延下去唐军必然反扑!” 此时只见乌力罕点了点头,道:“大汗明鉴,依外臣看来此举倒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一旦攻下平州,那么渝关便在我军掌控之内,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大唐北方尽在我军兵锋之内,檀州、蓟州再加上一个平州,若我能在这三州之地立足,那么攻下大唐北方指日可待!” 不料耶律撒剌的闻言后却是朗声大笑道:“哈哈哈,乌力首领只言中其一,却未言中其要害,诸位莫要忘了,平州石城可是有大量的唐军战船,若被我所占的话,我大军便可自水路而下,近可于幽州南部登陆,远可达沧州、棣州,再远一些的话便是大唐的整个北方!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比直接攻幽州要简单得多!” 闻言之后,匿舍朗与乌力罕二人顿时恍然大悟,面上不禁现出浓浓的欣喜之色。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哈哈哈!”匿舍朗抚须大笑,原本细小的眉眼此时看上去更是窄如缝隙。 “既然如此,不知耶律左相可有明确计划,定于何时出兵?”乌力罕随即开口问道。 耶律撒剌的闻言后当即对账外轻喝一声:“来人,将本相的东西拿进来!” 另一方面,自水路出海而上,从幽州南部出发仅用了一日的时间便已抵达平州石城。 平州驻军三万,其军备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一个中州所应有的范围,而历代卢龙节度使对此几乎没有一人缩减过平州兵力,哪怕是在安禄山反叛之时,都不曾动过平州驻军,原因无他,只因这里乃是渝关所在,帝国北方最为重要的大门,此门若失,将使帝国整个北方暴露于藩族兵锋之下。 而平州兵力主要集中在柳城军与渝关守捉两地,其中渝关守捉驻军两万,柳城军一万,两军互为犄角,而石城便正在两军之间,又有濡水而下入海,故而此地虽仅为中州,但实乃帝国北方最重要的水陆埠头。 不可失。 “将军,前方便是石城埠头,我等便在此登陆!”徐良轻声说道。 李浈立于船头,海风吹过,红缨曼舞,黑色的披风猎猎而响,清瘦的身子好似一把利剑般巍然不动。 只见李浈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稍显忙乱的埠头,轻轻开口问道:“平州共有几处埠头?” 徐良当即拱手答道:“回将军,除此处之外,碣石山东南三十里处尚有一处!” “碣石山?”李浈眉头微皱。 “不错,碣石山位于渝关西侧百里,渝关守捉与柳城军驻地之间!”徐良紧接着答道。 “拿地图来!”闻言之后,李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而后径直走入船舱之内。 徐良等人随即紧随其后进入船舱,而后老兵刘关当即取出平州地形图铺于低案之上。 紧接着只见李浈面色骤然一变,而后指了指碣石山的位置,说道:“徐将军方才说此处距离渝关百里,依此图来看,碣石山距离柳城军大营与渝关距离相近,所以也便是说这里距离柳城军同样是百里,那么百里之遥,中间又有碣石山相隔,而且你们再看!” 说着李浈指了指碣石山北部,道:“这里是黄獐谷,我虽不知这黄獐谷是何情形,但就其紧邻碣石山的位置来看,此处必是依山傍谷之险地,诸位,可想到了什么?” 闻言之后,高骈想了想道:“也便是说,无论渝关也好,还是柳城军也好,若有一地遇险,另一地必然不能快速施援!” “千里所言不错,就是如此!”李浈点了点头道:“两军相隔两百里,中间又有山谷险地相隔,但此处之险尚不在此,若我是敌军之将的话,首先要做的便是占领碣石山,如此一来便可轻易切断两军联系,而后再分而击之!” 闻言之后,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因为李浈所言句句属实,稍有些常识的人便能想到这一点。 “但”只见严恒面色犹豫地说道:“但若是如此的话,历任卢龙节度使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些,那为何还要如此布防呢?” 李浈则微微一笑,而后目视舱外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啊!” 严恒闻言依旧一脸的不解之色,但却只听一旁的高骈开口说道:“不错,以往敌军在关外,所以如此布防碣石山一带便相当于一道天然的壁垒,加上渝关、柳城军,便等于三道壁垒,但如今,因卢龙边防驻军的大量内调,而导致敌军弃渝关而过燕山直达蓟州,那么也就是说敌军很可能是从蓟州而至,而并非渝关!” “所以,这原本的天然壁垒阻挡不了敌军却反倒成了阻挡我军的障碍,如此确是一大祸患!” 闻言之后,严恒方才恍然大悟,如今敌军已占领檀州、蓟州两地,平州已然处于孤立无援之地,若敌军自蓟州而下攻平州,则平州必失,随后渝关失守,那么敌军便可派大量援军自渝关而入,毕竟渝关与燕山比起来要更近得多,也更容易得多!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同时齐齐将目光望向李浈。 而李浈则微微一思量之后,当即说道:“传我将令,我军于碣石山东南登陆!” 第二百零七章 碣石山 “难道我们不出渝关了?”严恒追问。 “出!只是在出渝关之前我必须要见一见渝关守捉使与柳城军主将!否则一旦敌军攻陷平州,便等于彻底掐断了我们的退路,到了那时,我们就真的是有去无回了!” 与此同时,四藩联军陈兵八万在回鹘右贤王那利与室韦乌力罕的的带领下兵分两路,分别自蓟州盐城、玉田南下,兵锋直指平州石城。 另一方面,当李浈真正来到碣石山面前时,心中不禁再度倒吸一口凉气,其名虽为碣石山,但实乃是由大小百余座群山构成,其东西绵延竟横跨三县之地,其名之由来只是因主峰仙台顶之上有一巨大立石,上书“碣石”二字。 李浈与高骈等人尚且来不及歇息便径直沿着崎岖难行的盘山小道登上仙台顶,东西两侧群山顿时尽收眼底,而南则是茫茫东海,。 自仙台顶而望,东西各有五峰错落而置,其余诸峰状如玉珠,层峦叠嶂,迥出尘寰,其间云雾缭绕,松林密布,虽身在高处但犹不可窥其全貌,见状及此,李浈不免眉头紧蹙,微微沉吟道:“徐将军,依你的经验来看,若是想要翻过这碣石山最快需要多久?” 徐良闻言略一思索后开口答道:“若天气晴好的条件下,大军翻越此山最快也需要两三日,但看此处空气潮湿多雨,若是如此的话便不好说了,甚至五六日也是有可能的!若是骑兵战马的话,这个时间还得延长一两日!”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啊!碣石山、黄獐谷,这两地如今无疑成了横在平州腹地的一处坚城,敌军只需派上些弓弩手据高死守,便是千军万马也难前进半步啊!” “嗯,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这些日子来藩贼似乎倒也没有攻打平州的打算,希望我们只是多虑了!”高骈轻声说道。 “不,此前没有攻打平州只是因为藩贼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幽州,但眼下有潞水相隔,藩贼一时难以前进,这个时候平州无疑就成了藩贼的目标,况且你们莫要忘了,平州不仅有渝关,更有大量战船,若是敌军乘船而下的话” 李浈没有说完,但其话中的意思却已是不言而喻,而且一旦敌军拥有战船,那么不仅仅是河北道、河南道,甚至就连帝国最富庶的江南东道沿海都将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先不论敌军有没有这样的野心,单是这其中隐藏的巨大危险便是帝国绝对无法承受的。 “平州,断不可失!”李浈再一次重复道。 说罢之后,李浈转而对三人郑重说道:“你们此刻立即回营,率军于碣石山沿线布防,待我去见过柳城军主将与渝关守捉使之后,再让平州守军替换,眼下形势出关倒成了次要的,毕竟若是平州失守,我们出了关也便等于走上了一条必死之路,所以在我们出关之前,必须要保证平州防务万无一失!” “我随你去,这一路上若是出什么意外的话” 高骈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道:“不用,有刘关五人足以,毕竟现在平州尚且还很安全!你们现在就下山!” “那我留下,毕竟我对布防之事不是很懂!”严恒仍旧有些不放心。 “正因你不懂,所以才必须要与千里兄与徐将军二人多多学习!莫要再说了,快些下山!”李浈催促道。 三人闻言之后这才转而原路返回,而李浈则与刘关等五名老兵自另一侧继续前行。 当自仙台顶一侧下山之时,李浈这才想起徐良方才所言,仅仅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原本还好端端的天气却突然骤降大雨,虽只下了片刻,但使得山中原本就湿滑的小路变得更加举步维艰,六人跌跌撞撞竟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走下仙台顶。 而接下来挡在李浈等人面前的尚有数座山峰,虽说不似仙台顶那般巍峨高耸,但其艰难却丝毫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仙台顶多少还有些盘山小路,而至于其他山峰则尽是绵延无尽的茂密松林,根本无路可走,若非在途中偶遇一采药人的话,李浈等人怕是再有十几日也走不出这林子。 纵是采药人早已习惯了这山中环境,此番也仍是走得极为小心翼翼,松林密布于山脊之上,地上常年堆积起来的落叶如同无处不在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顺着山脊滑落而下。 “这位阿郎,敢问这还有多久才能出山?”紧跟着采药人的刘关此时颇显狼狈地问道。 采药人约莫四十出头,身着一身粗布麻衣,头系一条黑色幞巾,脚下只一双草鞋,双颧高耸,颏下一缕杂乱青须,身子看上去有些羸瘦,其穿行于松林落叶之间虽看似险象环生,但每每却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甚至一路之上连个趔趄都不曾有过,相比之下李浈等人却是三步一跌,五步一撞,周身早已被湿漉漉的泥水所浸透。 采药人闻言后却是笑道:“这位军侯,不瞒您说,若不是遇到小人的话,你们十天半月能下山便已是老天保佑了,此番我们在天黑前便能下山了!” “天黑前?可我们下山时才刚刚是辰时,按你所说的话需要一整日的时间才能下山?”一旁的郑大闻言后不禁诧异道。 “哈哈哈!这位军侯,这已是很快了,小人在这山里采药已有二十年了,村子里的村民大都不会来这里,只因城里的贵人需要的药材别的地方没有,故小人才会往这山里一钻便是二十年,几乎每隔个三四日便会来一趟,换了旁人的话根本是来都不敢来的!”见这几位威风凛凛的军侯今日如此狼狈,采药人笑得颇为爽快。 “呵呵,这位老哥,如今我等六人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何去何从便只听你一人指挥!”李浈此时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咧嘴笑道。 采药人闻言后连连称是,而后忍不住问道:“几位军侯,小人多一句嘴,您几位怎会到了这里?听你们的口音也并非我平州人士,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笑道:“我等乃是幽州张使君麾下,到柳城军大营有些公务要办!” “柳城军大营?”采药人闻言后却是一脸诧异。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问道:“怎么?可有何不妥?” 第二百零八章 卢龙塞 采药人随即停住脚步,而后想了想,说道:“看来几位军侯尚且不知此事,早在藩贼兵犯幽州时,柳城军大营的大部分兵马都调往了卢龙塞,柳城军大营如今早已没人了!” “卢龙塞?”李浈转而看了看前方的刘关。 刘关见状当即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此卢龙塞始建于东汉,位于平州北部边境,其地处梅山、云山之间,整座要塞依山而建,正巧封住了两山之间的入口,乃是平州除渝关之外的另一关隘!” “如此说来,这卢龙塞倒的确颇为重要,但就眼下来看,柳城军的这一步棋确是走得大错特错了啊!”李浈不由自顾沉吟道。 紧接着只见李浈又问采药人:“不知从此处到卢龙塞需要多久?” “估摸着后日便能到达!” 李浈闻言当即对身旁的赵郎说道:“赵郎!你脚程快些,待下山后你即刻前去与高将军汇合,命他们直接北上石城,一日之内必须到达,而后会同石城县令征集当地郡兵于平州、蓟州边界布防!” “喏!”赵郎拱手应道。 “怎么?将军不准备防守碣石山了?”老兵王计讶异道。 李浈摇了摇头满脸担忧地说道:“只怪我此前对平州了解甚少,对于卢龙塞的存在更是一无所知,柳城军增兵卢龙塞本无错,但错就错在选择的这个时机不对,还是那句话,如今我们的敌人不在关外,而在关内,便是卢龙塞增兵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唉,这位将军有所不知,自从藩兵占了蓟州以后,我平州便彻底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如今对于外面如何是一无所知啊!”草药人不禁摇头叹道。 李浈点了点头说道:“无论如何,我必须要见一见柳城军之主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 石城。 石城位于平州东北,紧邻蓟州,与以北的卢龙县同为自蓟州而下的必经之地,虽仅是一座县城,但其战略地位却不可小觑。 石城与卢龙县各驻军六千,此前李浈协防的井陉县也不过驻军三千,六千驻军这对于一座县城来说已是相当庞大的军事力量了,一则因平州本就是出关要塞,二则因平州之内胡汉杂居且胡人数量极多,若无一支强大的驻军势必难以对其起到威慑作用。 石城,已平静了两百年。 或许正因此地平静得太久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才悄然而至。 就在李浈等人刚刚抵达卢龙塞之后,就在高骈、徐良、严恒、骨朵达三千精骑正风驰电掣地奔赴石城的途中,室韦乌力罕引兵四万进犯石城。 卢龙塞。 中军大帐之内,一名年约四十、棱角分明的中年武将起身拱手向李浈行礼。 “末将何睿不知将军驾到,还望恕罪!” 此人便是柳城军指挥使,何睿。 虽说其为柳城军指挥使,散官官职要比李浈的昭武校尉大上一阶,但此时李浈的职事职位却是张仲武亲命的伏远大将军,虽只是战时临时任命,但终究还是要比何睿地位更高一些,所以此刻何睿自称末将倒也在理。 李浈见状赶忙回礼道:“何将军不必客气,此番前来一则是奉使君之命安定军心,二来么,李某尚有一事与将军相商!” 事态紧急,李浈不得不开门见山地搬出张仲武,毕竟自己对何睿一无所知,以张仲武的名义以免使其生疑。 何睿闻言后赶忙请李浈入座,而后便苦着脸说道:“唉,如今我平州已孤立无援,不知外面形势如何,只盼使君能快些解围才是!” 李浈闻言当即面色沉重地说道:“如今檀州、蓟州已尽数落入藩贼之手,好在有潞水阻隔,一时间藩贼难以前进,如今只待朝廷的援军一到,介时平州之围必解!” “怎么?李将军并非前来支援我平州么?”何睿当即问道。 李浈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实不相瞒,我已奉使君之命率三千精骑出关!” “什么?出关?!这”何睿顿时大惊。 李浈微微一笑,道:“出关直击敌军老巢,唯有如此,才能乱了藩贼联军的心,军心乱则其便无力再战!不过” 说到此处,李浈看了看徐睿,继续缓缓说道:“不过此番李某前来却是要与将军说一说平州之事!” “平州之事?愿闻其详!” “何将军可知这卢龙塞的作用为何?”李浈问。 “自然是抵御藩贼胡人!”何睿不假思索地答道。 “胡人在何处?” “在关外!” “此时胡人又在何处?” “在檀、蓟二州!” “所以,何将军将柳城军调往卢龙塞不觉不妥么?”李浈笑问。 何睿闻言后却是争辩道:“将军所言不错,但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即便藩贼联军占领檀、蓟二州,但关外之奚族尚有主力未动,若不加以防范的话,卢龙塞势必危险!” “奚族?你又怎知此次奚族主力未出?”李浈反问,毕竟此时平州已孤悬在外,按照常理何睿根本不可能知道藩贼联军的具体情况。 何睿闻言后随即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平州城内胡人极多,不仅仅是奚人,也有契丹、室韦、回鹘,甚至连很多高句丽人都常居于此,早在藩贼联军进攻蓟州之时,末将便得到确切消息,此番藩贼共二十万人,其中契丹、室韦二部居多,统共十二万人,回鹘因黠戛斯之故兵力大减,此番仅有五万人,而奚族只有区区三万人!” “而据末将此前的情报来看,奚族军队应在八万人左右,所以也便是说奚族大部分军队都不曾出动,故而才将柳城军调往卢龙塞,而且卢龙塞距离卢龙县不远,若藩贼攻平州也可就近支援!”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其此举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想了想后还是问道:“那么石城呢?若敌军攻石城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何睿当即沉默不语,卢龙塞距卢龙县近,但却距离石城较远,如若敌军攻石城的话,势必难以快速支援。 “那依将军之见”何睿问道。 “渝关兵马!”李浈当即答道 “那那若是敌军进攻渝关又当如何?”何睿追问。 “只要我出关,相信敌军便没机会攻渝关了!”李浈答道。 “可可此事依旧十分凶险,渝关失守,那么平州必失!”何睿一脸担忧地说道。 李浈闻言后轻叹一声,道:“如今已别无他法,只能搏一搏了!” 正在此时,只听账外兵士禀报:“启禀将军,石城守军来报,藩贼四万兵马围攻石城!” 第二百零九章 柳暗 “什么?!”何睿面色大变,立身而起,而后看了看李浈,说道:“将军” 李浈闻言长叹一声,道:“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言罢之后,李浈起身对何睿郑重说道:“何将军,李浈与麾下三千精骑愿听从调遣!” “这”何睿面带犹豫,毕竟李浈虽幼但官职却比自己要高上一些。 李浈似乎看出何睿所想,当即说道:“论官职我确是要较何将军高上一级,但若论战场上的这些事,李浈不敢托大,并非推卸责任,只是平州得失事关重大,李浈自问没这个本事!” 何睿闻言后也不再推辞,当即对李浈说道:“李将军,那末将便斗胆一次,李将军即刻率部赶赴渝关,命渝关守军换防卢龙塞,同时末将率柳城军驰援石城!” 李浈想了想后,问道:“何将军的意思是,我部即刻出关?!” “李将军大才,正是如此,眼下也只有依李将军先前之计而行,不过李将军切记,出关以后万万不可攻奚,而契丹部落杂多且分散,也不便进攻,故而可攻室韦、回鹘两部,如此方能使藩贼联军主力回援本部!”何睿点了点头答道。 “既如此,那李某即刻便直奔渝关!”李浈说罢之后转身而出,但就在其刚刚掀起账帘之时,却又转身对何睿拱手而道:“平州便交给何将军了!” 何睿见状赶忙拱手回礼,面色凛然道:“何睿在,平州在!” 石城。 面对城外敌军的包围,兵曹严逻一面紧急加高城墙,一面命守军坚守不出,若敌军接近便以强弩远射,乌力罕虽坐拥四万雄兵但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 而另一方面,何睿留下两千兵马坚守卢龙塞,自己则亲率一万兵马驰援石城,去石城则必经卢龙县城,就当何睿途经卢龙县城时,那利率四万联军已然将卢龙城团团围住,顿时何睿陷入两难之地,事情已远超何睿预料,无奈之下只得退守碣石山,毕竟藩人不善攻城,面对两座坚固于数倍的坚城,只要守军坚守不出,短时间内藩贼倒也无可奈何,再退一步考虑,一旦两城失守,那么自己则牢牢将碣石山控制在自己手中,可攻可守,倒也可再坚持一段时日。 毕竟这要比自己率这一万兵马去城外送死要强上许多,两城守军只要坚持上六七日,那么李浈便有时间去进攻藩贼老巢。 渝关。 其名为关,实则为镇,始建于隋开皇三年,为抵挡东北胡人之军事重镇,其战略地位堪称帝国北方诸道之首。 当日李浈自卢龙塞奔赴渝关之后,仅仅一日之后高骈等人便率三千精骑马不停蹄地跟了过来,但同时也将卢龙县与石城相继被围得消息告知李浈。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使得李浈顿时陷入被动之地,此时其正坐于渝关守捉衙内,眉头紧蹙,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其左侧则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甲胄在身,须发却已皆白,正一言不发地望着李浈,而高骈等人则次第而坐,面色凝重。 此人便是渝关守捉使老将刘合。 许久,只见李浈缓缓抬起头,沉吟道:“我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刘合忙问。 高骈等人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 李浈随即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答道:“不知道,总之事情似乎远比我们想得要复杂些!” 闻言之后,高骈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泽远此前所料想的都没错,我等也没有丝毫耽搁地去寻求补救之法,所谋得策略也无疏漏,但敌军却总有种料尽先机的感觉,我们走一步便晚一步,!” 李浈闻言搓了搓下巴,先点了点头,而后却又摇了摇头,道:“千里兄说得对,也不对,敌军的确有种料尽先机的感觉,但却并非对我,而是对于柳城军!” “李将军的意思是柳城军有敌军内间?”刘合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闻言之后,高骈与徐良、严恒、骨朵达等人不禁面色一紧。 而李浈却是摇了摇头,转而冲刘合问道:“请问刘将军,这平州境内胡人以何地而来居多?” 刘合想了想答道:“原本诸藩各部都有常居于此的族人,数量上即便是有些差距但也是可以忽略不计,但自从黠戛斯攻回鹘以来,此地的回鹘人便多了起来,大多都是逃亡至此的!” “回鹘人”;李浈闻言后自顾沉吟着。 闻言之后,严恒当即怒道:“又是回鹘人!这一路之上咱们尽与这些回鹘人纠缠了!” 不料李浈闻言却是眼前一亮,随即缓缓说道:“当日在井陉城外便是回鹘人,成德判将仆固温也是回鹘人,如今藩贼联军中同样又有回鹘人,此言倒也不错!” “嗯,而且前些日子听闻回鹘乌介可汗新封了一位右贤王,叫做那利!”刘合紧接着说道。 “呵呵,如今的回鹘早已今非昔比,乌介有此任命不过是想以官收心罢了!”高骈轻声笑道。 然而刘合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高将军还请稍安勿躁,老夫想要说的并非是这个,而是这那利的来历!” “哦?”李浈顿时来了兴趣。 “据说这那利正是自恒州方向而来!” “恒州?!井陉?!刘将军此消息可靠否?”高骈闻言顿时霍然起身。 刘合当即答道:“虽无十成,却也足有八成!” 高骈闻言随即望向李浈,而李浈则先是一愣,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冲高骈说道:“千里兄可曾想到了什么?” 高骈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是如此,那当日井陉城外的回鹘将领必是这个那利!” 李浈闻言却是转而又冲刘合问道:“刘将军,你可还有关于这那利的线索?” “不知李将军想知道” “一切,关于此人的一切!”不待刘合说完,李浈便直接答道。 只见刘合略一思索后便缓缓说道:“这那利本为回鹘特勤那颉啜胞弟,会昌二年那颉啜兵犯幽州被张使君一举击溃,后逃往漠北汗庭,乌介可汗因惧怕我大唐报复而将其一族灭门,当时因那利领兵在外而侥幸逃脱一死,但却被左厢察葛逻囚禁,这一囚便是三年,但就在一个月前,据说葛逻被我唐军大将一击毙命,最终那利被士兵释放并尊为主将,随即那利便带着葛逻的部下回到乌介可汗账下!”说罢之后,刘合冲李浈微微一颔首,道:“李将军,老夫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李浈闻言后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对高骈等人说道:“诸位,可想到了什么?” 第二百一十章 花明 “莫非这那利便是当日井陉城外的那股藩贼?”严恒惊讶道。 “而今看来的确如此了!”高骈随即应道。 “不错!而且我们的计划要变一变了!”李浈突然笑道。 “怎么?难道不出关了?”高骈追问。 李浈摇头笑道:“不,出关,只是此次我们的目标要变,此番出关只攻契丹、室韦!” “回鹘牙帐紧邻室韦和介部,既然已攻室韦为何不攻回鹘?”高骈紧接着又问。 “呵呵,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利此番回去必另有所谋,所以回鹘这些残部根本不需我们动手便会有一场内乱!”李浈笑道。 “内乱?何以见得?”一直不曾说话的徐良问道。 李浈稍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乌介将那利一家灭门,若放在回鹘强盛时那利自然不敢生了二心,但如今回鹘衰微,乌介甚至需要室韦的庇佑才能有一处容身之地,而如今那利又手握兵权,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过乌介,若说他没有二心的话,怕是没人会相信!” “可乌介不仅给了那利一个右贤王,而且还将自己手中的兵权一并交与他,难道乌介就想不到这些?”高骈满脸狐疑地问道。 “哈哈哈,乌介想得到,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一则因为那利继承了葛逻的兵马,这二来么,我猜乌介身边定还有那利的帮手!” 闻言之后,刘合点了点头说道:“将军的意思是说,这那利想要做回鹘的可汗?” 不料李浈却是摆了摆手,道:“不,即便是那利有这个野心,却也没这个资格,虽然其手握兵权,但硖跌氏历来便是回鹘汗族一脉继承者,那利称汗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使人顺服,刘将军莫要忘了,在乌介的身边还有一个葛捻特勤,还有一个权相逸隐啜!” 众人闻言不禁恍然大悟,刘合忙道:“将军的意思是,那利要立葛捻为回鹘可汗?” 李浈则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想那利此前必定与葛捻达成了默契,葛捻助那利拿到兵权,而那利则助葛捻登上回鹘汗位,如此那利一来大仇得报,二来又身处高位,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此处,李浈搓着下巴想了想,而后继续说道:“所以依我看来,那利此番攻我不过是以此为借口顺利拿到兵权罢了,他根本没心思与我大唐开战,所以我们若是攻回鹘的话,那利不仅不会回援,反而我们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严恒闻言则想了想后说道:“若我们去提醒一下乌介的话,说不定能让他召回回鹘士兵呢!” “严恒兄弟糊涂,先不说我们说话能不能让其信服,即便是乌介信了,如今那利手握兵权又怎会听他?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是更好些?”不待李浈答话,高骈便抢先笑道。 “千里兄所言极是,对于回鹘,我们只需观望便可,反倒是室韦与契丹两族近年来实力逐渐增强,日后倒是个麻烦!”李浈点头说道。 “那石城与卢龙县之围”刘合欲言又止。 李浈闻言当即嘱咐道:“此地依然按原计划实行,请刘将军速援卢龙县,何将军则援石城,但是切记,敌动我动,敌静我静,若我没猜错的话,此番进攻平州一定不是那利的主意,即便是他引兵而来,也不过只是应付差事做做样子而已,以他的谋划绝不可能会让自己的兵力损失在我唐军手里!所以,只要两城僵持不下,敌兵必退!” “那不知将军何时出关?”刘合又问。 李浈闻言后却是转而向徐良与高骈二人笑问:“两位将军,不知我们何时出关?” 二人闻言后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答道:“即刻便可出发!” 闻言之后,只见李浈缓缓起身,而后抬手整理身上铁甲,老将刘关早已将兜鍪递上。 李浈伸手接过,而后一脸郑重地将兜鍪戴好,望着堂下起身而立的众人,李浈轻声说道:“高骈、徐良、严恒、骨朵达听令,即刻整备兵马,带足三日粮草,出关!” “喏!”四人齐声应道。 刘合见状则冲李浈拱手说道:“老夫预祝将军凯旋而归!” 卢龙县外。 那利的目光一如既往地阴鹜,嘴角也依旧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着,只是其面对的却并非尽在咫尺的卢龙县,而是回鹘牙帐的方向。 无论乌力罕也好,还是那利也好,似乎都并没有攻城的打算,虽说二人都并不善攻城,但与二人来时那般的汹汹之态比较起来,这样的平静着实让守军有些摸不着头脑。 乌力罕尚且佯攻几次做了做样子,而那利竟直接命全军就地扎营,似乎其根本就没有攻城的打算。 帅账之内,细嫩的羊肉在篝火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响声,油滴顺着木叉坠落而下,使火焰燃得更旺了许多,将那利及众将的脸庞罩上一层血红之色。 只见那利随手用刀片下一块羊肉,而后肆无忌惮地放入口中大快朵颐,酒香混杂着肉香弥漫于帅账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未饮便已先醉上了几分。 “启禀右贤王,大唐援军已到卢龙县!”正在此时,账外一名回鹘骑兵禀告道。 闻言之后,众将忙将刚刚端起的酒碗放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利。 而那利却似乎并不担心,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无妨,他不动我便不动!”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言。 那利眼角轻挑,顺势将手中的弯刀仍在地上,淡然笑道:“怎么?尔等对本王的决定有何不满?” 众将闻言忙道不敢,那利则紧接着说道:“此番联军攻唐,虽说是我族大汗的主意,我族也是精锐尽出,在攻盐城时又是我为先锋,其他三族不过是坐享渔利罢了,此番又让我等前来攻城!” 说着,只见那利起身走至账前一伸手将账帘掀起,指着远处说道:“诸位且看,此城之坚远胜井陉,当日葛逻攻打仅有三千守军的井陉尚且不可,如今面对这卢龙县城又如何去打?即便我们自唐军处剿来些攻城之物,但放眼军中根本无人能够熟练操作,匿舍朗明知如此却还命本王前来攻城,其居心何在?!” 众将闻言后脸上神情无不现出愤慨之色,此时只见一名回鹘武将疑惑地问道:“那不知右贤王准备如何?” 闻言之后,那利的脸上随即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乌介(兄弟们,求推荐票啊!) 暮秋时节的俱伦泊没有了夏日的繁茂,取而代之的是秋的萧索,茂密的桦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着清冷的秋风左右摇摆。 乌介站在岸旁轻轻伸了伸懒腰,而后望着粼粼湖面自顾有些出神,在其身后左右则是其弟葛捻特勤与大相逸隐啜,二人一言不发,目光之间也并未见有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地站在乌介身后,如两尊泥塑一般。 “今日可有前方战事的消息?”突然,乌介转过身子开口问道。 逸隐啜闻言后躬身回禀:“联军仍在潞水一侧滞留,不过据说奚王已派右贤王与契丹乌力罕各引兵四万前去攻打平州!” 乌介点了点头,再度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你们觉得那利此人是否真的可信?” 逸隐啜想了想后答道:“当年大汗灭那颉啜一族,最后虽免了那利的死罪,若说其心中没有记恨,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乌介闻言后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葛捻,问道:“你觉得呢?” 葛捻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弟倒是觉得此人可信!” “哦?为何?”乌介追问。 葛捻抬头瞥了一眼逸隐啜,而后冲乌介微微颔首正色说道:“兄汗明鉴,其兄那颉啜私自引兵犯唐,为我汗国引来刀兵之灾,其死罪有余辜,连坐其族乃是国法,汗兄饶恕那利连坐之罪,此乃宽仁,那利本该心怀感恩,如今汗兄既往不咎加封其为右贤王,将我汗国兵权交与其手,其只会心怀感恩,又岂敢生有悖逆之心?!” “实不相瞒,私下里那利曾多次与弟谈及此事,言语之中反倒是怪其兄那颉啜拥兵自重,不尊上命,如今汗兄对其加以重用,心中不免受之有愧,若非弟出言相劝怕是其连这右贤王的封赐都不敢领受!” “哦?他真的如此说?”乌介随即问道。 “不敢欺瞒汗兄,如上所言句句属实!” 乌介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本汗也便安心了!” 不料逸隐啜却是冷笑一声,道:“呵呵,特勤自然不敢欺瞒大汗,但那利敢不敢欺瞒特勤便不得而知了,人道人心难测,他若有二心又怎会与你特勤推心置腹呢?” 葛捻闻言顿时大怒,伸手一指逸隐啜喝道:“逸隐啜!你” “好了!莫要再吵了,你们两个就不能让本汗清净些么?”不待葛捻说完,乌介便是脸色一沉冷冷说道。 “那利此人,本汗心中自有决断,如今我族兵将乏馈,将兵权交与其手不过是本汗的权宜之计罢了!“紧接着又对葛捻说道:“葛捻,今日大相所言万万不可让那利知道丝毫!” 说罢之后,乌介径自向牙帐的方向走去,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就在其转身之后,葛捻与逸隐啜相互对视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淡不可察的异样。 是夜。 狂风骤起,飞扬的沙粒如同雨点般扑打在帐顶,虽有炭火但葛捻还是将两件兽皮袍子披在身上,双手伸在炭火旁不停地搓动着。 在其对面赫然便是逸隐啜,乌介万万没想到,这对在他看来势同水火的冤家对头,此时此刻正围坐在同一堆炭火旁饮酒自欢。 “今日汗兄所言,倒让我有些不安了!”葛捻伸手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逸隐啜轻轻笑了笑,说道:“怎么?特勤怕了?” 葛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事已至此,你我已是再无回头之路,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还不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哈哈哈!想不到我回鹘第一勇士此刻竟如同汉人那般多愁善感!”逸隐啜大笑。 葛捻闻言面色一沉,冷声说道:“大相莫要忘了你现在是在与谁说话!” 逸隐啜逐渐止住笑意,伸手轻捻长须,缓缓说道:“特勤莫怪,我只是想提醒特勤,唯有破釜沉舟自绝后路,如此方能谋成大事!乌介昏聩无能,将我回鹘汗国万里疆土葬送于黠戛斯之手,特勤若再不取而代之,只怕是我族终将难免覆灭之厄运!” 葛捻闻言轻叹一声,道:“可他终究是我的汗兄,待我素来不薄,如今我欲起事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逸隐啜不由讶异道:“”“特勤何来不忍一说,您只是取而代之,事成之后不取他性命也便是了,相反若是让他做了亡国之君,背负着千古骂名,那才是对他的残忍!” 闻言之后,葛捻当即一咬牙,道:“也罢,既然已谋大事,便断无后悔之理,日后我好生待他便是!” 逸隐啜点了点头,说道:“乌介素来多疑,即便将兵权交与了那利,心中也必然仍有颇多疑虑,所以此事宜早不宜晚,待那利领兵归来之日,便是特勤荣登汗位之时!” “既然如此,那大相为何还要屡屡在汗兄面前质疑那利,那岂不是只会让汗兄更加生疑?”葛捻一脸的不解。 逸隐啜却是大笑道:“哈哈哈!特勤之勇武放眼我回鹘汗国之内无人能及,但若说起这人心,特勤却仍是难以参悟!” “还望大相直言相告!”葛捻紧接着说道。 逸隐啜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一抹嘴笑道:“特勤方才说大汗多疑,正因其多疑,你我二人才不能都站在那利一面,否则其必然疑心我等坑壑一气欺瞒于他,所以你我之间必然要有一人提出质疑,如此大汗方能放心,如若不然必然适得其反!” 葛捻闻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于逸隐啜所言他不能不信,也只能选择相信,毕竟自己要夺汗位,出谋划策之事还要仰仗于他。 账外,狂风如故,听着呼啸的寒风,葛捻的双目中逐渐闪烁出一抹炽热,如同面前炭火般的炽热,似乎即将到来的漫漫冬日也无法熄灭这抹炽热。 正当藩族联军在潞水河岸止步不前时,正当平州那坚如磐石的城墙将那利、乌力罕大军死死挡在城外之时,正当联军曾经不可一世的气势变得日益衰微之时。 大唐,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洪荒巨兽终于在敌人的不断撩拨下发出了震彻长空的嘶吼。 第二百二十二章 蛰伏 会昌六年十月,晦日。 在卢龙军枕戈待旦一个月后,张仲武率兵四万由幽州北部的怀柔出发横渡潞水,后又兵分两路于南北方向同时向檀州敌军发起反攻。 同日,卢龙军左厢兵马使李茂勋率军八万收复潞县,后又渡过潞水兵分三路分别进攻蓟州的三河、渔阳、玉田三地敌军。 翌日,契丹乌力罕、回鹘那利奉奚王之命回援,石城、卢龙县之围顿解。 当日下午,渝关守捉、柳城军各派兵五千在柳城军军使何睿的带领下越过平州追敌至蓟州境内,并于一日后与玉田外的卢龙军汇合,对玉田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几乎与此同时,李浈率三千精骑兵出渝关,于营州沿白狼水向东北方向的契丹乙室部进发。 白狼水,源于白狼山而得名,自东北而下,汇入栾水,其最宽处约十丈,最深处一丈有余,而契丹乙室部便在白狼水南岸,也是由南自北首个契丹部落。 深夜,在一片白桦林与灌木丛相交丛生的密林之内,夜色将这里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远远望去似乎这里已完全与夜融为一体,似乎这里本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向所有驻足于此的人们张开自己的狰狞巨口。 远处便是乙室部星罗密布的穹庐(契丹人居住的帐篷,名为“穹庐”),依稀可见几道低矮的木栅纵横交错,点点烛火自穹庐的缝隙中透射而出,远远望去好似满天星辰,伴着清冷的秋风时而传来几声低沉的犬吠和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然而就在此时,穹庐之内的契丹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足百丈的密林之内,三千双饱含杀意的目光正如同狩猎的黑豹般地注视着自己。 三千匹战马衔枚裹足,在夜色下不安地晃动着那高昂的头颅,马背之上则是手握格弓腰挎横刀的唐军士兵。 为免士兵的铠甲反光而暴露行踪,李浈要求每个人在铠甲之外又罩上了一件黑布短衣,然而这却并没有丝毫掩盖掉甲胄的刚硬,反而为这些孤军深入的汉子们更添了些坚韧。 遥想当年太宗文皇帝率五百玄甲军于战场之上纵横开阖、所向披靡,又怎会料到两百多年后的今日他的子孙率三千玄衣精骑兵出渝关直捣藩族本营。 李浈蛰伏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之内,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自渝关而出之后至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他,就连高骈、徐良、严恒三人都极少有过多的交流。 严格来说,这是李浈的第一战,第一次主动攻击,第一次孤军深入,更是第一次长途奔袭,对此,高骈三人明白,也了解此时此刻李浈心中的不安和紧张。 此战之重,并不在于对敌军本部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而在于瓦解敌军士气,更在于向东北诸藩传达一个信息。 大唐虽衰,但却也绝不容藩夷践踏;大唐虽弱,但却也绝不容外敌觊觎,任何胆敢触怒大唐天威者,其所面对的必将是大唐男儿的七尺刀锋,其所承受的也必将是那道来自于九幽地狱的无间烈火。 林内一片死寂,透过稀疏枯败的枝干,幽幽的月光洒落而入,然而这一抹月光却并不能为这里的黑暗增添丝毫的光明,李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轮弯月,脸上不悲不喜,不惊不忧。 “什么时辰了?”李浈张开早已干裂的双唇轻轻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以至于双唇在张开的一瞬间竟伴着一小块的肉皮撕裂而下,李浈当即反咬下唇以免血液滴落。 而在其身侧的正是刘关等五名老兵,五人见状齐齐将头扭向一旁,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不忍,也是坚毅。 刘关抬头看了看月亮,压低了声音答道:“丑时末,将近寅时!” 说着,刘关将水囊递了过去。 李浈见状摇了摇头:“给兄弟们留着!另外吩咐下去,寅时攻营!” 刘关没有勉强,将水囊重新系在腰间,而后点了点头应道:“喏!” 寅时将至,寒意骤增,尤其在这本就寒冷的营州之地,一阵冷风吹过,这些衣单身寒的士兵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黑色披风裹得更紧一些,唯独那一张张格弓却是依旧在手中紧握。 刘关抬头紧紧地盯着那轮弯月,时间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耳畔的风声呼啸,周围的树枝发出一阵阵悠长而诡异的嘶鸣之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此地便是无间地狱,仿佛此刻便是生命的终结。 突然,刘关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将军,寅时至!”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传令,去枚撤足,弓上弦!” 久违了的命令,久违了的战斗,在这一刻终于开始。 伴随着一阵急促而短暂的金戈之声,三千精矢已是蓄势待发,只见李浈翻身跨上战马,黑色的披风迎风骤然激荡,发出阵阵噼啪之声。 “冲!” 李浈陡然暴喝一声,犹如这黑色夜空中的一道霹雳,划破长空,将原本的死寂震得荡然无存。 似乎在宣泄方才压抑了许久的郁愤,一匹匹战马伴随着一声长嘶自丛林之内一跃而出,如风般地向前方那点点光亮疾驰而去。 只见李浈一马当先,与胯下那匹纯黑色的战马融为一体,唯有那黑色的披风迎风招展,恰如一道黑色闪电奔向自己的终点,敌人的终点。 轰隆隆—— 三千战马奔腾而往,震得地面隆隆作响,似乎就在这一瞬,大地都为之颤栗,死神都为之哭泣。 当乙室部的契丹人尚且还在睡梦中时,当藩族联军在大唐的土地上肆意践踏时,就在他们的老巢,死神面对他们的妻儿子女开始挥舞起了自己狰狞可怖又不可抵挡的利刃。 战马疾驰,如风似电,当李浈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格弓高高扬起的一霎那,乙室部的契丹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他们的可汗势必将为自己所做的那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杀戮 咻—— 百步之后,李浈手中铁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幽长的弧线后径直自其中一穹庐顶部重重砸落。 随之而来的是穹庐内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了这个部落原本早已沉寂了许久的宁静。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当部落的男人们争相跑出穹庐之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箭雨。 铺天盖地的箭矢如群蝗而至,夹杂着死亡的气息,漫无目的却又无从闪避。 当众骑行至木栅外围之时,却只听李浈大喝一声:“结阵!” 话音方落,便只见三千精骑迅速分为两队,分里外两层将这个本就不大的部落团团包围,两层骑兵一正一反相对旋转而行,好似陀螺一般围绕部落轮番射击,与此同时也彻底将这身处其中的所有人死死包裹在内不得而出。 男人的怒骂声、妇人的呼喊声、孩童的哭泣声在这一瞬间互相交杂,倾倒的烛火引燃了一座座穹顶,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愤怒惊恐的契丹男人们拿起手边的武器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向外冲去,但面对高速旋转的骑阵最终葬身于马蹄之下,而那些侥幸得活的男人还不曾从地上爬起,便被一把把挥来的横刀剁为肉泥。 冲天的火光将这里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片赤红,带血的赤红,漫天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万道星辰陨落,轻易地将一具具或生、或死的躯体轻易洞穿。 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尸体的焦臭,在热浪的掀动下滚滚而来,使人闻之欲呕,即便是这些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大唐精骑此番也不禁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每个人的面具之下的表情如何,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所想。 但,无论怎样,在李浈的将令没有发出之前,他们其中的每个人都不会停止手中的杀戮,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是孩童,也无论对方手中有没有握着武器,他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个字:杀! 此时此刻,李浈独居阵外,刘关五人将其环伺其内,在那张漆黑的面具下是一张没有悲喜的脸,唯有两道冰冷的目光投射于前方,静静地望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杀戮,似乎在观赏一场正旦之夜的烟火,轻松而惬意。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李浈的心却早已是千疮百孔,这是李浈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细致地面对杀戮,自己虽然不曾真正地去杀一个人,但他们无疑却是因自己而死,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死。 李浈并非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信奉的是恩怨分明,或涌泉相予,或睚眦必报,他甚至怀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是否真的可信,但此时此刻,李浈信了。 因为这一切正在自己眼前真真切切地发生着,这些契丹人并没有参与到侵犯大唐的联军中去,或许他们只想在家人的陪伴下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这却并不能成为允许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们的死将彻底打乱联军的军心,因为他们的死能换来更多的唐军士兵的活。 而也正因如此,即便是李浈心中如何不忍,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也正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其背后却背负着多少无奈与血腥。 李浈静静地望着,目光依旧冰冷,虽然源源不绝的悲号声让自己的心变得愈发脆弱,但自己却仍然试图去分辨每一道声音的来源,试图去看清每一个倒下之人的痛苦表情。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心锤炼得更加坚硬,毕竟自己将要面对的或许要比眼前正在发生的更加血腥、更加惨烈,也更加容易使人崩溃。 凄厉的呼喊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方才逐渐归于平静,而原本宁静的乙室部却依然已然在火海中彻底化为灰烬。 “传令,停止攻击!” 终于,李浈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炙烤,李浈的双唇变得更加干裂,甚至唇边还挂着丝丝殷红的血迹。 刘关随即喏了一声,而后便策马向正在阵前指挥战斗的高骈与徐良传达军令。 片刻之后,旋转的骑阵缓缓停歇,犹如一台疲倦了的机器,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轰鸣之声。 只见高骈与徐良二人策马行至李浈跟前,李浈看了看二人,说道:“两位将军辛苦了!”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冲李浈拱手行礼,从二人的表情来看,与李浈比较起来他们的心似乎早已坚若磐石,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一番残忍屠戮,二人的神情也依旧淡定如初。 “可有活口?”李浈轻轻摘下兜鍪,露出了脸上的一片惨白。 “应该尚有活口,部落虽小,但也至少有数千人,仅凭羽箭不可能杀得干净!”高骈当即答道。 “待我命人前去探查一番!”徐良紧接着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陷入沉默,从其脸上复杂的表情看得出,此时此刻李浈的心早已是一团乱麻,直到许久之后,方才对高骈、徐良二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只见高骈想了想后道:“末将觉得不能留!” 随即李浈又将目光望向徐良,只见徐良虽没有说话,但却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其对高骈的意见是赞同的。 李浈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如女子般的眉眼微微闭合,其挣扎之心无以言表。 “将军,既要做便要不留后路,末将知将军心善,但伐兵之道本就是一条血腥之途,敌不死便是我死,我若要活则敌必死,还望将军” 徐良的话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轻轻一抬手,口中缓缓说道:“那便不留!” “喏!”闻言之后,二人齐声应道,而后转身离去。 少倾之后,便只见三千精骑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同时由外自内仔细搜索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具死尸,刚刚归于平静的此地再度传来阵阵悲号。 一阵冷风吹过,炽热的气息伴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浈随即将身子转了过去,目光望向东北处的那抹深邃的黑。 那处,星光闪烁,但朦胧之中却始终萦绕着一团看不清、辨不明的云,黑色的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新的计划 自李浈手中的箭矢落下的那一刻,到这片土地上再听不到半点痛苦的呻吟之声,乙室部彻底从契丹八部中抹去。 直到翌日将近午时,原本生机勃勃的乙室部永远地化作了一堆焦糊灰烬。 一个时辰之后,契丹七部举族震骇,各部首领甚至还来不及穿好自己的皮袍便忙不迭地向可汗牙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契丹,居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故地,距京师东北五千三百里。东邻高丽,西壤奚国,南至营州,北达室韦。 太宗皇帝于贞观二十二年于此置松漠都督府,以契丹大贺氏联盟长窟哥为左领军将军兼松漠都督,并赐姓李氏。? 武曌万岁通天元年,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唐入侵河北,自称无上可汗。 女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武曌并没有忘记这个契丹判将曾被赐予国姓,于是女皇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李尽忠之名改为“李尽灭”,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强烈的愤怒之意,而后才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等二十八将率军平乱,但却均被契丹所败,唐军近五十万雄兵损失殆尽,武曌先后两次求助于后东突厥趁机进攻契丹本部,如此方才拖住了契丹攻唐的脚步,但却已对松漠、饶乐两府失去了控制权。 而安史之乱后,因回纥的崛起使得契丹与奚族不得不对其俯首称臣,直到黠戛斯攻陷漠北汗庭之后回纥灭亡,契丹这才趁机再度依附于唐,但因此时大唐国力衰微,实际上对于东北的控制权已是名存实亡。 这里是潢水与铁护真河交汇之地,此处以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作为帝国东北部最为肥美的地区,素来都是契丹遥辇氏汗族生活的地方,巨纛高掣之下则正是契丹牙帐。 此时就在牙帐之内,已过中年的耶澜可汗看上去神色有些惊慌,账内各部首领以及一干武将个个含胸垂首、沉默不语。 “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契丹族便没有一个勇士站出来为汗分忧么?乙室部三千余口,七千多条性命一夜之间竟被人屠戮殆尽,难道我联军败了么?”耶澜可汗不断拍打着面前的低案,显得焦躁不安。 “启禀大汗,这部分唐军在屠杀完乙室部之后便没了踪迹,而且如今夷里堇(契丹官职,最高军国事将领,契丹族后期实际掌权者)带兵未归,应当不致兵败!”此时一名契丹将领颔首说道。 “既然如此,那这支唐军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从天而降不成?”不待耶澜可汗说话,突吕不部首领便当即反驳道。 闻言之后,那将领面色有些难看,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支唐军从何而来,兵力多少、将领何人,一无所知。 而正当契丹各部对这支神秘的唐军展开全线搜索之时,一支三千人组成的玄衣骑兵却由松漠向东横插至渤海国境内。契丹所在的松漠之地与渤海国东西相邻,两地之北便是室韦各部所在。 当夜李浈率部于契丹乙室部大肆屠戮一番之后,便直接向东直奔渤海国,并于扶余城一带沿两地边界北上,而因骨朵达本就为渤海国将领,对此处地形极为熟稔,所引之路均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渤海国边军。 渤海国与契丹突举部交接处的密林之内,李浈拖着疲惫的身子跨下战马,以及整整三日没有合眼的他此时看上去有些憔悴,双目中也满布血丝,唯独那道目光中不时闪烁出一抹凌厉与寒意。 不仅仅是李浈,这三千名骑兵在这三日来都不曾有过片刻歇息,此番趁着密林的遮掩,李浈这才下令全军休整。 似乎两日前深夜的那一幕依旧在李浈心头挥之不去,每当李浈独处之时总是有些面色沉重,而当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却又重新变回那个自信而又果决的伏远大将军的模样。 李浈知道,如今的自己不仅仅是自己,三千人的生死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已所剩无几,眼前这三千士兵或许便是自己最后的根基,不容有失。 草草咬了几口胡饼之后,李浈将高骈、徐良、严恒以及骨朵达四人唤至跟前。 对于渤海国,李浈知之甚少,甚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骨朵达的描述,对此李浈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毕竟孤军深入需要的不仅仅是胆识,更重要的还有周密的筹划。 或许李浈的这种想法在大多数武将看来有些幼稚,孤军深入本就充满了种种未知和不确定,没有人预料得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会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那便谈不上什么计划,纵观以往,但凡率军孤军深入敌境者,事前大都没有什么周密的部署。 但李浈不一样,虽然曾被徐良认为其江湖气颇重,但徐良并不知道的是,就在李浈这种看似随性而为的背后,却又处处充满了严谨而又复杂的阴谋。 就如李浈自认为的那样,他从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无论在江陵府设计杀刘睿,还是长安城算计延庆公主,无一没有经过李浈精心筹划,甚至是在河北搞出的这场举国震惊的动乱,这其中看似巧合的背后,却又处处写满了两个字:阴谋,只是河北之事李浈算漏了一个人,仆固温。 仆固温的出现使得李浈之前所布置的一切都落了空,更引来了四族联军的入侵,对于大唐来说这或许是一件祸事,但对于李浈来说却更像是一件好事,因为通过此事使得李浈变得比以往更加警觉,也更加小心翼翼。 李浈善于阴谋,长于阴谋,即便是如今孤军深入敌境之内,他也绝不会只凭着将士们的勇猛而单纯行事,三千士兵豁出性命跟着自己出关北上,李浈绝不会将这三千条性命交给命运。 在骨朵达将此地形势详细叙述一番之后,李浈不禁陷入沉默,或许在高骈与徐良看来,下一步无疑是要北击室韦,毕竟这是出发前便已制定好的计划,但在李浈看来,这计划却是需要改一改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阿荣太 “将军,我” 徐良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随即说道:“烦劳徐将军在扶余城外三十里扎营!多扎旗” “扶余城?那要不要事先通知扶余城,以免引起对方误会!”徐良担忧地说道。 李浈则微微一笑,道:“就是要他们误会!” 上京,龙泉府。 这里是渤海国国都,?与显德府、?龙原府、南海府、鸭渌府并称为渤海五京,其五京制度同样效法于大唐的中京京兆府、西京凤翔府、京河南府、南京成都府、北京太原府,由第五任国君大华屿于唐德宗贞元十年由东京龙原府迁都至此。 其形制参照大唐长安城而建,有城门十座,东西向街道四条,南北向街道五条,其中以正南方向的朱雀大街最为宽阔,里坊、东西两市一应俱全,宫城位于城北正中,宫城之南为皇城所在,俨然是一座长安城的缩小版。 皇城之南两侧的五座里坊便正是朝臣与皇族外戚居住之地,阿荣太的府邸便在其中位置最靠外的安仁坊。 今日的阿荣太身子有些不适,将宫里禁军的事务草草安排一番之后,刚过巳时便已回府歇息。 将身上的笨重的甲胄卸下之后,阿荣太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皂色缺胯袍,这是大唐的衣着样式,在渤海国权贵中极为流行,尤其腰间的蹀躞七事,在渤海人看来显得极具飘逸洒脱之风。 或许严重的鼻塞使得阿荣太脑部有些缺氧,服过汤药之后,只见其将身子斜斜倚在凭几之上昏昏欲睡。 “启禀郎君,门外有两名自称是您故友的人求见!” 就当阿荣太正要进入梦乡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名婢女的声音,婢女是地道的渤海国人士,但操的却是一口并不太纯正的长安口音。 闻言之后,阿荣太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厌恶之色,闭着眼睛懒懒地说道:“就说你家郎君今日身体有恙,让其改日再来!” “婢子便是这般说的,但是那两人死活不肯走,说是有要事相告!他们还说了一个名叫老骨的人!” 闻言之后,阿荣太豁然睁开双眼,而后竟是一跃而起,方才的疲惫慵懒之态一扫而尽。 “谁?”阿荣太两步跨至门前,一把将房门打开,难以置信地再度追问。 “一个叫做老骨的人!”婢女见状也显得有些惶恐,当即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两人现在何处?” “偏门外候着!” “将其引至后堂,记住万万不可让外人看见!”阿荣太叮嘱道,而后便跨出房门径直向后堂快步走去。 少倾之后,后堂门外再度传来婢女的声音:“郎君,人已带到了!” “进来!”阿荣太轻声说着,同时将自己腰间的蹀躞七事整齐地转至腰前,而后又一丝不苟地放在大腿之上。 房门应声而开,只见出现在阿荣太面前的是两名青年,一名体型壮硕,一名则显得有些清瘦,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阿荣太面前,而后那壮硕青年躬身拜道:“小人哈里赤拜见将军!” 阿荣太闻言之后起身走至房门前,谨慎地检查了一遍门窗之后方才回身问道:“你是靺鞨人?”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粟末靺鞨人!”哈里赤不无骄傲地答道。 阿荣太闻言点了点头,再度问道:“是谁让你来此?” “将军的一位故人!” “何人?” “骨朵达将军!”哈里赤说到这里时,声音变的谨慎起来。 “嘶——”阿荣太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脸色都变得更难看了一些:“他他怎么还敢回来!难道不要命了么?!” “骨朵达将军说,灭族之仇一日不洗,他心中便一日不得安生!” “胡闹!那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难不成他还想要找陛下报仇!?”阿荣太气急败坏地说道,脸上神情隐约之间略带一抹慌张之色。 “将军请您今日务必前往一见!”哈里赤恭敬地说道。 “听说他投奔了大唐,怎么偏偏却又如此不知死活地跑了回来!”阿荣太似乎并没有听到哈里赤之言,只是焦急地搓着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 “将军何不前往一叙,到时一切自然便知分晓!” 正在此时,只见那名清瘦青年突然开口说道,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阿荣太闻言后转身紧紧盯着那清瘦青年,不由怒道:“你是何人?” “呵呵,小人乃是骨朵达将军麾下的一名刀笔小吏!”清瘦青年笑着躬身答道。 似乎是其脸上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阿荣太有些恼怒,又或许是青年说话时的语气显得有些倨傲,阿荣太竟抬手便是一拳正打在青年肩头,同时口中怒骂道:“小小的刀笔狗奴也敢在本将军面前造次!” 青年的身子顿时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阿荣太跨步上前正要追打,一旁的哈里赤见状面色大变,当即闪身挡在青年身前,躬身对阿荣太说道:“将军息怒!怎么说他也是骨朵达将军的人,将军如此怕是有些不妥!” “哼!那又如何?骨朵达的命都是本将军救的,打他一个没有礼数的狗奴他还敢说什么?!”阿荣太余怒未消,双目狠狠地瞪着那清瘦青年。 而那清瘦青年则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肩头,但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甚至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只是不再去看阿荣太的脸,而是轻轻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哼!若非看在骨朵达的面上,今日本将军定要剜了你的一双狗眼!”阿荣太恨恨地说道,转而又对哈里赤问道:“骨朵达现在何处?” “城西永兴坊昌盛客舍!”哈里赤答道。 “什么?他都已经进城来了?”阿荣太大惊,旋即又问:“可有被什么人看到?” 哈里赤闻言摇了摇头答道:“我家将军乔装改扮进城,并无旁人看到!” 闻言之后,阿荣太面色稍稍缓和,想了想后,对哈里赤说道:“你且回去,白天人多眼杂颇有不便,待今晚戍时我自会前去相见!” 待得出了阿荣太府邸,哈里赤却早已是满头大汗,直到二人走过几条街道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时,哈里赤方才对身后那清瘦青年躬身拜道:“小人保护将军不利,还望将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关你的事!”那清瘦青年摆了摆手笑道。 闻言之后,哈里赤不禁长舒一口气,口中疑惑道:“也不至那阿荣太会不会来!” 清瘦青年闻言顿时笑道:“来,他一定回来,只不过并非他一人前来罢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原形毕露 “那还有谁?”哈里赤不解地问道。 李浈伸手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吃痛的肩头,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浓烈,片刻之后冲哈里赤说道:“现在,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当李浈与哈里赤离去之后,阿荣太不仅睡意全无,且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双眉成结、焦急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少倾,只见其面上现出一抹狠戾,而后一咬牙自语道:“骨朵达!” 说罢之后,只见其走至门前,伸手缓缓将房门打开,而后沉声说道:“来人,备马!” 然而阿荣太并不曾想到的是,就当其小心翼翼地走出府邸向临街永宁坊的时候,身后却有一道壮硕且矫健的身影紧紧相随,直到其径直走入永宁坊那座五进府宅之后,那道身影在远处目光森冷地看了一眼那块朱红镶金门匾,而后转身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 龙泉府永兴坊。 李浈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所至之处为一座客舍,其名为:昌盛客舍。 单从外面来看,其与大唐长安城内的客舍并无不同,身为汉人,在他乡异地能够看到如此风格的客舍,心中不免凭生了几分感动。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心中却并不曾有丝毫感动,相反却更多了几分对人心难测的凄凉。 骨朵达一脸木讷地垂坐在李浈身后,哈里赤则静静地站在骨朵达身侧,而刘关等五人一如既往地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李浈身侧,八人一言不发,使得房内的气氛略显得有些紧张。 似乎连李浈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在这窗前站了多久,但最后终于还是缓缓开口说道:“有些事,即便你再不愿承认,事实也依旧如此,阿荣太在这个时候去见崔仲秀,相信无需我说你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可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何况阿荣太去见他或许只是因为” 说到这里,骨朵达的神情有些伤感,即便不愿说,但最终却还是喃喃说道:“或许只是因为其不愿再与我这个叛将有瓜葛呢!” “忠心?”李浈冷笑,而后转过身子面对骨朵达,道:“若是其对渤海国真的那么忠心的话,那么他需要去见的是大彝震,而不是崔仲秀!” “可是”骨朵达很想说些什么理由去驳斥李浈,但最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到这个理由。 李浈见状轻叹一声道:“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说罢之后,李浈再度转过身子,望着窗外对面的昌盛客舍,自顾沉吟道:“待到今晚,一切便知分晓了!” 如果说龙泉府与大唐长安城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便是宵禁了,若长安城的夜充满肃穆与威严,那么龙泉府的夜便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而且龙泉府的里坊居民可以沿街开门。 或许因位置的关系,昌盛客舍门前的行人并不多,或者说这整整一条街上的行人都并不算多,永兴坊地处偏南,正如长安城的南城一般,达官贵胄寻常不会来此。 戌时将至,李浈在窗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清秀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原本此事并非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自己既然来到了渤海国求援,那么势必便要与大彝震周旋一番。 而这对于骨朵达来说无疑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三天的时间,李浈不敢保证一定能说服大彝震出兵,也不敢保证能为骨朵达鸣冤诉屈,但李浈终归要试一试,不为什么人间正道,单单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如此也不枉骨朵达信任和追随自己一回。 “将军,已经到戌时了!”刘关在李浈身后轻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街对面的昌盛客舍,一切平静如常。 “我倒真希望阿荣太不会来!”骨朵达语气悲戚地说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却只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继而便是阵阵甲胄碰撞发出的闷响。 “来了!”刘关轻声说道。 骨朵达闻言豁然起身,九尺高的身子弓着腰猫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只见窗外赫然是一队渤海国骑兵,约莫百人左右,每人手上的横刀已然出鞘,顷刻之间便已将昌盛客舍团团围住。 骨朵达的面色瞬间变得阴冷了许多,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视其为兄弟的人,阿荣太! 虽然此刻阿荣太背对着骨朵达,但骨朵达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曾经的这个兄弟,或许骨朵达一辈子也不愿看到这一幕,但此时的他却无从逃避。 骨朵达转过身子,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也许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即便粗鄙如他这般的武夫,此刻内心中也宛若刀绞,失望远远大于仇恨。 “叛将骨朵达便在此地,有见此人者格杀勿论!” 当骨朵达刚刚转过身子之时,窗外传来了阿荣太那熟悉的声音,但此刻听上去却让骨朵达如堕深渊。 李浈高高抬起手臂拍了拍骨朵达结实的肩头,而后对刘关说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都已备好!”刘关应道。 李浈闻言后整了整衣袍,而后轻轻说道:“那我们出发!” 崔府。 偏厅之内,年逾五旬的崔仲秀将早已煮得乏味的茶汤随手泼在地上,身上那件紫色官服显得格外扎眼,用过晚膳之后崔仲秀便径自来到偏厅,甚至来不及与其新纳的三名小妾缠绵一番。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一颗人头。 崔仲秀想不通骨朵达竟还敢跑回来送死,当日之所以放走骨朵达,不过是忌惮其手中握着的那一万精兵悍将,给其一条生路将其永远驱逐出渤海境内,总比冒着将其逼得走投无路造反要来得轻松一些。 但此时此刻,崔仲秀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斩尽杀绝,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节外生枝,此事瞒不过大彝震的耳目,而尽管自己已经想好了明日在朝堂之上如何回应大彝震的问话,但终究是桩麻烦事。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婢女的声音:“启禀郎君,大唐使臣门外求见!” “什么?!大唐使臣?!”崔仲秀一脸的惊讶与不解,在原地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快,有请!” 第二百一十八章 崔仲秀 有些人、有些事对于有些事、有些人来说,注定了永远都充满着神秘与向往。 正如大唐,两百年积淀而来风骨神韵、豁达峥嵘早已深入人心,尤其如渤海这般的番邦小国来说,大唐的一切都已在这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与兴衰无关,与荣辱无关。 崔仲秀这一生都不曾踏上过大唐的土地,但这却并不影响他对这个神奇国度的了解,不错,他熟悉大唐的一城一池、了解大唐的一切,也向往着大唐的一切。 虽然他并不清楚大唐使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府邸,但身为渤海国宰相,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其拒之门外。 崔仲秀起身将自己的袍衫认真地整理一遍,将身上的每一处褶皱都仔细地用手抹平,而后这才跽坐而回。 “启禀郎君,大唐使臣到!”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纯正的长安官话,至少要比阿荣太府上婢女的长安话纯正得多,就连李浈听了都不免侧目而视,毕竟李浈自幼在江陵府长大,那口蹩脚的长安话在这婢女面前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房门自内而开,出现在李浈面前的是一名五旬老者,身着大唐三品紫色官服,除了腰间没有紫金鱼袋之外几乎与大唐官服一模一样。 李浈见状不由一愣,虽然早已知道渤海国对于大唐之风全盘接受,但却也不曾想到即便连官服制式都照抄了来。 崔仲秀见状同样也不由一愣,望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脸上尚未拜托稚气的清瘦少年,崔仲秀一脸的难以置信,一时间竟忘记了礼数。 李浈被崔仲秀这个老头子盯着看了许久,直到被其看得有些面红耳赤,这才轻咳了几声以示提醒。 崔仲秀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大唐使臣造访,老夫这寒舍顿觉蓬荜生辉,一时有些失礼还望上使勿怪才是!” 李浈闻言拱手笑道:“倒是小子事先不曾递上拜帖,有失礼数,还望崔相莫怪!” 闻言之后,二人顿时朗声大笑,而后崔仲秀将李浈引至案前,道:“上使请坐!” 待李浈入座之后,崔仲秀这才掀起下裳前摆正襟跽坐。 “不知上使何时莅临我国,今日在早朝之上也不曾听我陛下提起!”崔仲秀亲自将新煮好的茶汤斟满茶盏,而后双手递到李浈跟前笑问。 “呵呵,崔相有所不知,我等刚到了不足半日,还尚未见过贵国陛下!” 闻言之后,崔仲秀面色一变,还来不及抽回的手顿时一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忙问:“怎么?还不曾见过陛下?” 李浈摇了摇头:“还不曾见过!” “那上使可有国书?”崔仲秀又问。 “也无国书!”李浈笑答。 “那”崔仲秀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与方才满目春风之状竟是判若两人。 “怎么?崔相怀疑我这个特使有假?”李浈笑道,说着自怀中取出自己的随身鱼符。 “大唐昭武校尉,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伏远大将军李浈!”崔仲秀眯着眼睛轻声诵道,虽然面色稍稍有些缓和,但举止之间却已全然没了方才的拘谨。 “呵呵,既无国书,那上使如何能证明自己便是上使呢?”崔仲秀淡淡笑道。 李浈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想必崔相也对于四藩联军攻我幽州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本使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一则引兵出关进攻藩族本部,二则” 李浈说到这里却是微微一滞,伸手将茶盏端起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怎样?贵使莫不是来向我国求援出兵!”崔仲秀笑道,言语之中略带嘲弄之意 李浈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呵呵,崔相错了,说句不敬之言,四藩联军虽强,但我大唐却坐拥百万雄兵,如今其虽连攻我三州,但这区区二十万藩兵却还不曾放在眼中!” “哦?那贵使此来为何?” “为崔相而来,也为贵国而来!” 崔仲秀闻言之后眉毛一挑,却只见李浈冲门外击掌说道:“将东西抬进来!”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等人抬着一只沉重的木箱推门而入,崔仲秀见状一脸疑惑地望着李浈:“这是何物?” “呵呵,正如崔相方才所说,我此番前来本为攻敌,仓促之下也只得陛下口谕,而并无国书” 李浈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有些话本就应点到即止,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显然崔仲秀是个聪明人,至少在这种事上很聪明,闻言之后当即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转向那只木箱。 李浈见状对刘关点头示意,刘关心领神会伸手将木箱打开,却只见崔仲秀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笑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新鲜得让人陶醉,李浈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后刘关将一件皮袍轻轻披在李浈肩头。 “可有人看到?”李浈缓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同时口中轻声问道。 “这崔府周围至少有五人!”刘关附耳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如此便好!想来此时千里与严恒也已经到了驿馆!” “将军”刘关欲言又止。 “说!” 刘关想了想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小人有一事不明,若是这崔仲秀便是杀骨将军一族的幕后指使,那为何您还要深夜来见他,甚至还屈尊给他送礼?”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大彝震生性多疑,我此番前来渤海先见崔仲秀而不见大彝震,而且还送予崔仲秀一份大礼,你若是大彝震的话,得知此事当做如何敢想?” 刘关与其他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答道:“怀疑?” “不错,正是怀疑,而且崔仲秀得了我的好处,明日定会在朝会上帮我说话,所以明日崔仲秀不说话则罢,一旦开口无论其怎么说,在大彝震看来都有卖国之嫌,虽算不上通敌,但以大彝震的脾性定然对其心怀芥蒂!” “可是,这对骨将军平反一案又有何帮助呢?”刘关紧接着又问。 “呵呵,这案子时间不算长,要查起来也简单,其君臣之间有了裂痕,大彝震才会信,也才会去查,很简单不过的事,将当时涉及到的人提来审问一番也便一清二楚了!”李浈轻笑道,翻身跃上马背。 刘关与郑大等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哈哈哈!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阿荣太很快便要来了!”李浈大笑,而后策马径自奔向远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彝震 与此同时,龙泉府驿馆之内,高骈与严恒的到来使得这仅有的两名官员顿时忙作一团。 大唐的使臣,天国上使,饶是这两名六品官员见多了各国来使,但面对来自大唐的使者,还是有些惊慌失措,驿丞在第一时间便连夜上报鸿胪寺,鸿胪寺卿自然也不敢怠慢,命鸿胪寺少卿赶往驿馆主持招待事宜的同时,奏报礼部尚书,最终尚书左仆射生生将正在做梦的大彝震从床榻之上拉了起来。 当大彝震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地听完尚书左仆射的奏报之后,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唐使臣?为何此时来访?” 闻言之后,这名年逾六旬的老头儿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果断地答道:“不知道!” 最终君臣二人连同一脸懵逼的礼部尚书、鸿胪寺卿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决定连夜召见大唐来使。 而就当大彝震君臣正在宫内等候之时,只见内侍监宦官匆忙而入,继而在大彝震耳畔耳语一番后,只见大彝震的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确定无误?”大彝震的语气略显森冷。 内侍监点了点头:“确定无误!” 大彝震点了点头,陷入沉默,而殿下的尚书左仆射等人见状不免心中一紧,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让陛下如此恼怒,虽感好奇但却也不敢多问,相互对视一眼后只得垂首立在原地不敢多言。 许久,大彝震终于开口问道:“诸卿,觉得门下侍郎崔相如何?” 闻言之后,几人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与自己无关,忧的是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众所周知,崔仲秀乃是大彝震的宠臣之一,在朝中虽不说只手遮天,但也是呼风唤雨、权倾朝野,此人有两大嗜好朝野皆知,其一贪财、其二好色,而且其气度狭小,睚眦必报,但凡有不顺其意者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受其害。 而更为重要的是,大彝震虽不止一次地对崔仲秀责斥贬官,但每每过不了多久便会官复原职,甚至宠溺之心更甚以往。 正因如此,朝臣虽屡见大彝震对崔仲秀责斥喝骂,但对此却都不敢多言,因为没有人知道崔仲秀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得宠,介时倒霉的却还是自己。 见众臣唯唯诺诺不敢应答,大彝震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阴沉,冷哼一声道:“哼!难道在你们心中只有崔仲秀,没有朕么?” 大彝震此言无疑已经说得很重了,闻言之后,众臣慌忙之下跪地而拜,口中连连说道:“臣不敢!” “不敢?做都已经做了,还道不敢?” 大彝震话音方落,便只听殿外内侍禀报:“启禀陛下,大唐使臣到!” 外使来到,大彝震也只得作罢,目光狠狠剜了众臣一眼后才冷冷说道:“都起来!莫要在大唐使臣面前给朕丢了脸面!” “传大唐使臣觐见!”内侍监宦官尖细的声音随即响起,在这大殿之内回响不已。 殿门大开,高骈与严恒二人迈步而入,高骈毕竟为禁军骑营中郎将常在李忱眼前晃悠,也见惯了大小番邦使臣,此番觐见渤海国君臣倒也算是不卑不亢,坦然有礼,反倒是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严恒有些谨小慎微,虽然努力装作自己见多识广的样子,但身上那种气势总还是与高骈落了一大截。 待二人走至殿中,只见高骈躬身拜道:“外使高骈、严恒拜见陛下!” 大彝震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之前脸上的阴冷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哈哈哈,说来朕还是在大唐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见过一面,如今转眼便有半年了,不知大唐皇帝陛下龙体可还安好?”大彝震朗声笑道。 高骈闻言当即答道:“承蒙陛下挂念,我国陛下龙体盛安,此番临行之时还托李将军向陛下转达思念之意!” “哦?那这位可是李将军?”大彝震闻言后看了看高骈身侧的严恒问道。 “呵呵,陛下误会了,此番特使乃是伏远大将军李浈,我二人不过只是提前一步到驿馆安排一应事宜而已,不想却被贵国误会,鲁莽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闻言之后,大彝震狠狠瞪了尚书左仆射一眼,老头儿赶忙垂首不语,同时还不忘瞪了身侧的礼部尚书一眼,礼部尚书赶忙躬身,顺带着又瞪了鸿胪寺卿一眼,鸿胪寺卿瞪无可瞪,只得在心中默默地问候了一遍驿丞的全家老小。 “呵呵,那不知贵国特使现在何处?”大彝震云淡风轻地问道。 高骈闻言后当即面露难色,虽然有意掩饰脸上的不自然,但却被大彝震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贵使可有何难处么?”大彝震笑问。 高骈想了想,而后有意装作为难之状,一咬牙答道:“外使不敢欺瞒陛下,我国特使现在” 高骈欲言又止,却让大彝震顿时不愠道:“贵国特使现正在我国崔相府中做客!” 闻言及此,高骈与严恒二人当即躬身拜道:“陛下恕罪,原本特使首先要来觐见陛下的,但” “说!”听到这里,大彝震早已是怒火中烧,当即怒声叱道。 高骈与严恒二人顿时面色大变,赶忙回道:“只是来时自贵国百姓口中听闻,崔相乃是陛下宠臣,陛下对其言听计从,朝中一应事务也均由其一手操办,这才” “放肆!”高骈还不曾说完,便只见大彝震顿时拍案怒道。 “外使无礼,请陛下恕罪!”高骈与严恒二人齐声拜道,而尚书左仆射等人闻言后却更是惊骇不已。 若这话由朝臣来说的话,或许大彝震还不至如此,但此番经由大唐使臣的口中说出,那显然对于大彝震来说已不仅仅是一句话这么简单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更代表着的是一个君王,乃至一个国家的颜面。 一个开明睿智的君王,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擅弄专权,无论这是否属实,无论大彝震是否是这样的一位君王,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言论出现,而此时对于大彝震来说,自己的人已经彻底丢到了大唐,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唐皇帝。 即便大彝震对崔仲秀如何容忍,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二百二十章 设计 面对大彝震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包括高骈、严恒在内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整个大殿之内一片死寂,高骈将头压得很低,手心中沁出的汗水顺着掌心反流入袖管之内,而严恒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双腿仍是不由使唤地发出阵阵颤栗。 沉默许久,大彝震长叹一声,转而对高骈说道:“二位使者长途跋涉至此想必早已劳累不堪,今晚暂且回驿馆歇息,待明日朕再召见!” 高骈闻言之后如蒙大赦,当即拽了拽严恒,二人这才躬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外使告退,愿陛下万寿安康、福祚永享!” 待离开大殿之后,二人面面相觑,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由得伸手将额头的冷汗抹去,严恒心有余悸地骂道:“吓死老子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了!” 高骈闻言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都是泽远的馊主意,方才着实凶险!” “也不知大郎那边如何了,明日见了大彝震不知他又如何应对!”严恒无奈道。 高骈则轻叹一声,道:“今日算是彻底让大彝震颜面全无,明日他怕是不好过了!” 大殿之内,大彝震望着三名老臣,先前的怒意逐渐变为一种失望,对臣子的失望,对人心的失望。 “朕带他不薄!”大彝震语气有些悲伤,“朕也给了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说句位极人臣也毫不过分,朕将朕的国家交与他打理,但为何他竟如此负朕,他便是如此来替朕分忧的么?” “臣启陛下,臣有话要讲!”已过中年的礼部尚书此时躬身说道。 “讲!”大彝震摆了摆手。 礼部尚书看了看身旁的尚书左仆射和鸿胪寺卿,二人以目光回应,似乎还未开口,便已知其接下来将会说些什么。 崔仲秀擅弄专权、排除异己,而尚书省的礼、工二部又素来不结朋党,若非礼部是个闲散而又无实权的部门的话,想必早已被崔仲秀赶出龙泉府了,即便如此,每每涉及两部诸事时,崔仲秀总会挑些毛病对两部主官斥责喝骂,甚至有一次崔仲秀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礼部尚书打得口鼻溢血,而大彝震听闻此事之后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责备了崔仲秀几句无关痛痒之言后便就此揭过。 而对于这些文人来说,如此斯文扫地之事无异于奇耻大辱,但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奈何不得崔仲秀,由此之后,礼部上下对于崔仲秀便恨之入骨。 原本礼部尚书方才对于此事并不想多言,毕竟有前车之鉴,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大彝震心中所想,若自己不慎多言的话,日后崔仲秀少不得一番报复。 所以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之时不能在这个时候来说。 但现在,他感觉到了大彝震从未有过的怒色,更看到了大彝震眼中的失望,失望莫过于心死,他相信,此时此刻大彝震对于崔仲秀的心已死。 所以他才决定要赌一次。 “臣不知”他还在小心地试探着。 “说!朕恕你无罪!”大彝震不耐烦地说道。 闻言之后,礼部尚书心下大定,当即说道:“臣启陛下,臣以为方才大唐使臣所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哦?为何不可尽信?”大彝震非常清楚礼部与崔仲秀的恩怨,若此时礼部尚书趁机说些崔仲秀的坏话这倒在情理之中,但此刻其言中之意显然并非如此。 “崔仲秀拜相已有近十年,这十年中恪尽职守、为国分忧在朝中乃是有目共睹,此番仅凭大唐使臣几句话不可轻易决断,况且唐使来此去见什么人自然全屏其自己的意愿,不能以此作为平叛宰相是否悖逆的标准!” 大彝震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朕知道你与崔仲秀的那些事,难道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告诉朕么?” “臣”礼部尚书略一迟疑,而后紧接着说道:“没有!” “没有?还是不敢?”大彝震追问。 “陛下明鉴,臣的确没有!不过,臣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臣觉得明日在早朝之上陛下召见大唐使臣,如今大唐面临四族联军兵临城下,此番前来必有所求,介时可一观崔相反应!” 大彝震闻言后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而后冲三人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待三人退下之后,大彝震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对身旁内侍轻声说道:“派人去驿馆!” “喏!”内侍躬身领命,而后悄然离去。 当李浈来到驿馆时,高骈与严恒二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如何?”高骈赶忙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一切顺利!” “你是一切顺利了,可苦了我与千里兄,都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可算是领教了,现在一想起那个大彝震在殿上的表情,我这心里还是一阵发毛!”严恒苦着脸说道。 “呵呵,只要你们依我教的那般应对,虽有惊,但却必然无险!千里兄快与我说说,那大彝震如何说的?”李浈忙不迭地将高骈拽到案旁,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骈随即将殿中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向李浈复述一遍,而后李浈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果然一切如我所料,当初老骨说起崔仲秀与礼部尚书这段恩怨的时候我还心有疑虑,如今看来这礼部尚书定能让我们事倍功半!” “那我们要不要去谢谢人家?!”严恒咧着嘴笑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闪身而入,压低了声音说道:“三位将军,有人来了!” 李浈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你们退下免得惊扰了他们,既然来了,就该让人家有所斩获才是!” 刘关点了点头随即轻身而出,只片刻之后,门外便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此时只见李浈冲高骈、严恒二人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故意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你们放心,崔相已向我保证,明日早朝之上定然助我一臂之力!” 高骈心领神会,当即回道:“我倒有些不信,那崔相权利再大,难不成还能左右大彝震陛下的意思?” “就是就是,依我看你这三车的金银绢帛都得打了水漂!”严恒一边咧嘴忍着笑,一边又故作担忧地附和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平静 闻言之后,李浈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道:“崔相还说了一句话!” “哦?说了什么?”高骈与严恒很配合地同时问道。 窗外,一名黑衣男子努力地将耳朵凑到窗前,但最终还是什么都不曾听到。 “何人?!”正在此时,只听房内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黑衣人闻言仓皇之下迅速隐入漆黑色夜色中消失不见。 少倾,房门应声而开,高骈四顾左右,确定周围再无可疑之人后方才又转身而回,而此时刘关等五人却业已围了过来,重新静静地站在门前。 “如何?”李浈问。 高骈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的笑意。 “是崔仲秀派来的?”严恒不解地问道。 “不,是大彝震,其性多疑,断然不肯轻易信人,若他今夜不派人来反倒是不妙!”李浈笑道:“看来,这位礼部尚书还果真是不负众望啊!” “你是说这是礼部尚书的主意?”严恒又问。 “也不全是,至少这其中有他一半的作用!”李浈笑答。 “那你最后说的那句话为何又不让他们听到?” 李浈看了看严恒,而后又看了看高骈,却只见高骈同样一脸的不解。 “呵呵,其实,这句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没听到!听到了便只有一种可能,而没听到便有了无数种可能!” 说罢之后,李浈打了个哈欠,懒懒地伸了伸腰,笑着自言自语道:“人类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啊!” 与此同时,渤海国礼部尚书府内。 鸿胪寺卿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却又略带不解,而礼部尚书看上去倒是淡定得很,至少表面上不露声色。 “李公,今夜殿上你为何要替那崔仲秀说话,难不成他欺压我们还不够么?还是说你怕他会报复?”相对于礼部尚书李承久来说,鸿胪寺卿的年龄尚轻,说话之间也全然毫不避讳。 李承久闻言之后,将幞头摘下轻轻放在案上,而后微微一笑,道:“正因我与崔仲秀恩怨颇深,今夜在殿上才更不能对其横加指责,否则陛下必然当我之言只是为泄私愤而心中生疑,而我在陛下面前越是如此唯唯诺诺不敢实言,陛下对崔仲秀也便越恨!照今夜陛下的表情来看,崔仲秀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说到这里,李承久突然眉头微微一皱,对鸿胪寺卿问道:“今夜大唐使臣所言,在民间对于崔仲秀的那番话是否确有其事?” 鸿胪寺卿闻言后摇了摇头,一脸疑惑地说道:“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言论,但想来应该非虚,否则大唐使臣也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崔仲秀府上去!” 李承久闻言之后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神情显得有些不置可否。 当李浈来到龙泉府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今夜的龙泉府必将不会平静,尤其对于阿荣太来说,今夜发生的一切太过蹊跷,也太令人不安。 当自己率禁军赶到昌盛客舍时,客舍的掌柜甚至从不曾见过骨朵达其人,这令阿荣太有些不解。 首先,骨朵达并不知道自己将要派兵拿他,其次,若骨朵达真的想要求助于自己的话,那么必然不会告诉自己一个假消息。 事到如今,阿荣太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虽然依旧说不清道不明,但这却让他察觉到了这似乎是一个圈套,一个针对自己的圈套。 当阿荣太深夜满脸慌张地跑到崔仲秀府上时,崔仲秀刚刚将那只木箱的财物清点完毕,虽然这点东西在李浈看来并不算什么,但渤海国毕竟比不得大唐,即便是衰落下来的大唐也是渤海国无法想象的强大,所以崔仲秀对这笔意外之财很满意,发自内心的满意。 即便如此,崔仲秀还是没有忘记今夜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当看到两手空空的阿荣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崔仲秀心中骤然一沉。 “人呢?”不待阿荣太开口,崔仲秀便厉声问道。 “没没人!那客舍根本没人!骨朵达压根就没去过昌盛客舍!”阿荣太气喘吁吁地答道。 “没人?!”崔仲秀眉头紧皱,陷入沉默。 “骨朵达会不会发现了什么?”阿荣太一脸焦急地问道。 “你方才说,来的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大唐人?”崔仲秀突然问道。 “是,看相貌、听口音都是大唐人士,倒是那个哈里赤是个靺鞨人!”阿荣太答道。 崔仲秀起身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道:“骨朵达、大唐使臣” 闻言之后,阿荣太面色一紧,道:“您的意思是说难不成骨朵达便是大唐使臣么?!” 阿荣太的神情更显慌张,毕竟若是如此的话,骨朵达便有足够的理由去见大彝震,一旦提及当初之事的话,那自己与崔仲秀的所作所为必然暴露。 崔仲秀闻言白了一眼阿荣太,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可能!方才来的大唐使臣中并未见到骨朵达,而且他骨朵达怎么可能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 “什么?大唐的使臣来过府上?”阿荣太闻言顿时一愣。 此言一出,崔仲秀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旋即想到阿荣太不过是个无胆无脑的粗鄙武夫,崔仲秀心中随即也便稍稍释然。 只见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方才来的大唐使臣中并没有骨朵达,而且也未提及此人,由此可见骨朵达并非使团中人,即便是大唐使团中人,他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呢?” “那!那他怎么会引我去昌盛客舍,却又不愿现身?今日我带兵拿他一事,怕是早已被他在暗中发现了!”阿荣太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崔仲秀想了想后似乎也找不到其中的答案,只得对阿荣太说道:“如今唯有静观其变了,先将禁军带回免得落人口舌,今夜便先回府歇息,若骨朵达有什么图谋的话,必然还会再与你联系的!” 闻言之后,阿荣太一脸的颓丧,长叹一声道:“唉,只怕是今日之后,他已是对我再无半分信任了!” 夜风凄凄,呜咽阵阵,如同一名闺中怨妇的哭泣,在这一片死寂的坊道中让人顿觉毛骨悚然。 阿荣太独自骑马前行,一路之上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一个人,一名手提狼牙棒的九尺巨汉,朦胧中对着自己露出一抹邪异的笑,阿荣太努力地想要将这个身影从自己的脑袋里赶出去,但越是如此这个身影便越是挥之不去。 以至于阿荣太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似乎那道身影就在自己前方,同样邪异的笑,同样让自己不寒而栗! 阿荣太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不,这似乎不是幻觉!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绑架 “骨骨朵达?!” 阿荣太惊呼一声,险些自马上摔落,“是真的是是你?” 此时的阿荣太早已是语无伦次,虽然其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发紧张不安,而其跨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惊恐,面对前方的骨朵达打着响鼻步步后退。 “哈哈哈,我最忠诚的兄弟,我回来了!” 面对骨朵达肆意的笑,阿荣太却已是面如死灰,强弩出一抹笑意说道:“哈哈哈,原来是是骨朵达!” 骨朵达笑着,手中提着的狼牙棒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同时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令阿荣太的心愈发惶恐不安。 满头大汗的阿荣太避无可避,只得咧着嘴笑道:“呵哈哈哈我的兄弟你” “怎么还没死?!”不待阿荣太说完,骨朵达便打断道。 阿荣太面色一滞,摆了摆手道:“你这是何出此言,我” “你想让我死,我知道!”骨朵达脚步加快,冲着阿荣太快速奔跑而来。 阿荣太见状当即再也顾不得什么调转马头转身欲逃,但就当其刚刚转过身子的时候,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五道黑影,手握横刀,杀机隐现。 “滚开!”阿荣太怒喝一声,同时催马向五人狂奔而去。 几乎就在一瞬间,其中一人顺势抄起手中角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紧接着阿荣太只见一道寒光激射而来。 噗—— 阿荣太只觉肩头猛地一震,吃痛之下重重摔下马背。 与此同时,骨朵达已奔至其身侧,只一拳下去阿荣太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当阿荣太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陌生的房屋之内,看上去像是一间客舍,但 阿荣太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多看,因为自己右肩传来的剧痛让自己无法忍受,“你们,是何人!” 阿荣太忍着剧痛,向面前的那个年轻的身影问道。 “呵呵,阿将军,今晚才见过面的怎么这么快便不认识了?”阿荣太的面前传来一道陌生的笑,但听上去似曾耳闻。 阿荣太忍着痛抬起头定睛望去,顿时面色大变,口中惊道:“你你是哈里赤身边那个” “哈哈哈!看来将军的眼力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啊,不错,我便是个小吏!”李浈大笑道。 “你们”此时阿荣太方才看清,就在自己身侧站着的还有几名陌生的汉人外,还有一道自己熟悉的身影,骨朵达。 “狗贼!枉我待你如兄弟,你竟这般害我性命!”骨朵达怒不可遏,若非李浈早有交代的话怕是早已冲上去将阿荣太的脖子拧断了。 见状之后,阿荣太反而变得稍稍镇定一些,只是或许左肩的伤口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苍白的脸色也显得愈发苍白。 “骨朵达你与外臣勾结,是何居心!”阿荣太厉声喝道。 “勾结?!当大彝震下诏杀我一族时,我便已不是渤海国的人了,何来勾结一说!”骨朵达怒斥道。 “哼!既然非我国人,那你等今日所为” “谁知道?”不待阿荣太说完,李浈便抢先笑道:“或者,谁看见了?今夜我大唐使团皆在这客舍之内,并不曾有一人踏出半步,请问阿将军此话从何谈起呢?” 阿荣太闻言瞬间语塞,面上表情看上去有些绝望,“你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李浈笑了笑,而后向一旁的刘关等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只见刘关将纸笔摊到阿荣太面前。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将军您一定清楚得很,所以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写下了,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如此或许将军能救自己一命!” “此地乃是渤海国龙泉府,非是你大唐,你敢杀我我保你走不出这龙泉府半步!”阿荣太冷笑。 “哈哈哈!”李浈闻言后也不禁大笑,而后不经意间看了看其身后的刘关。 刘关心领神会,脚下上前一步,手中横刀出鞘,紧接着一道寒芒闪过。 噗—— 顿时血雾四溅,阿荣太尚来不及反应,怔怔地看了看自己掉在地上的左臂,紧接着方才悲呼一声,滚在地上痛苦哀嚎。 斩落阿荣太一臂之后,刘关退回原位,而郑大等人上前将其架起,用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阿荣太血流如注的残臂紧紧扎住。 只见李浈缓步走至阿荣太跟前,望着那张痛苦得有些扭曲的脸,淡淡笑道:“将军,你可莫要告诉我你是左撇子,否则你留着右臂也无用了!” 阿荣太面如死灰,剧烈的疼痛使其实现有些模糊,以至于根本看不清自己眼前这道清瘦的身影。 “你你要做做什么?!”阿荣太咬着牙有气无力地说道,也许是疼痛的原因,以至于此时的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将军,你的命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于我还有些用处,你若不说的话,正如你所言,今夜之事绝不可以泄露风声,所以”说到此处,李浈咧嘴一笑道:“你懂的!” “我我写了你你便不不杀我?”阿荣太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此时此刻,他已不敢再有任何怀疑自己面前这个人真否真的会杀了自己。 “杀与不杀,在我,却不在你,你不写则必死,写了或许能活,当然,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活,但至少还有活得可能!”李浈笑道。 阿荣太闻言顿时有种想骂娘的冲动,但求生的欲望迅速压过了疼痛,此时此刻阿荣太比任何时候都想活,都怕死。 “好我写!”阿荣太不假思索地说道。 “刘关,伺候阿将军润笔!” 李浈说着,缓缓走至窗前,远方天已微微泛白,风却依旧清冷,当龙泉府的百姓们睡梦正酣之时,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对有些人来说也许这将是其一生中的最后一晚,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注定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正如那轮缓缓升起的红日,终将绽放出其耀眼的光辉。 第三百三十一章 另一种可能 “陛下的意思下官不敢妄自揣度,这只是下官自己的一些猜测,原本是不愿说的,毕竟这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只是王宗实一事马寺卿高抬贵手,下官着实心存感激,这才斗胆猜测几分,还望马寺卿仔细斟酌,切莫当真!” 说到此处,李浈突然笑了笑,道:“马寺卿是个聪明人,既是下官的猜测,那么有些东西下官便不敢猜得太深,话也不敢说得太透,还望马寺卿见谅!” 马植此时的神情有些木讷,只是机械似地点了点头,而后便陷入深深地沉默。 李浈望着马植,面色有些凝重,内心却一片春风。 李浈自忖长于谋算,但更习惯于将计就计、见招拆招,因为即便再精细的谋算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也会有诸多思虑不及的疏漏,甚至常常因为百密一疏而致满盘溃败。 而将计就计则不同,因为这本就起于一个随机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也便谈不上什么阴谋,一切自然发生,更不容易让人生疑。 正如现在,严恒随机的一次自作主张的行动,马煜随机的一次蓝田借兵,蓝田裨将随机的一次命令,使得严恒很自然地身负重伤,同时严恒的身份又使得今日马植的方寸大乱。 一切皆是随机,也正因如此,才使得马植戒备之心逐渐消弭,从而一步步地落入李浈随即布下的圈套。 不仅如此,李浈在布局的同时,也极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漏洞,查漏补缺这种事李浈一向得心应手,直到将这个局做得看似天衣无缝。 马植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复杂,复杂到就连李浈都不清楚此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一点李浈倒是可以确认。 那便是马植的心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他此时并非无路可走,不仅如此,而且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很多条路,所以他完全没必要去选择最决绝的那条路去走。 更没必要去陪着某些人去与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去作对。 但李浈知道,若是仅凭这样便能使马植下定决心还是有些太过乐观,有些事需要去想才能让人醒悟,有些人也需要去看才能看得清楚。 所以李浈不急,因为马植比自己更要急一些。 这是一盘棋,李浈既然得了先手,那便不必急于一时,攻守之间较量的是谋略,对峙之时讲究的是耐心。 先动者未必得先,后发者未必居后。 “马寺卿” 话未说完,便只见马植一伸手,道:“泽远不必多说了,此事若真是陛下的意思,马植甘愿领罪!” “马寺卿言重了,下官方才已经言明,所有这些只是下官自己的一些猜测,也许此事根本与陛下无关呢,至于严常之,若我见到他之后,必然会劝他大事化小,毕竟事无完全,谁也说不准日后会不会有需要马寺卿帮忙的地方,官场之上宜友不宜敌,他会明白的!” 人便是如此,李浈越是竭力否认自己说过什么,马植便越发笃定以上这番话的真实性,以至于越陷越深而无法自拔。 闻言之后,马植冲李浈微微一拱手,道:“泽远今日所言,老夫多谢,早些歇息!” 言罢之后,马植转身而出,李浈刚要迎上去,却只见马植回身而道:“留步留步,今日所言之事,还望泽远切莫向旁人提及,也只当老夫不曾来过!” 李浈躬身笑道:“马寺卿放心,今夜浈一直在睡觉,而且睡得很好!” 马植点了点头,而后自顾离去。 待马植走后,王绍懿却是走了进来。 “你怎么还没睡?”李浈讶异道。 “见有人来了,以为是严恒,便过来看看,谁知是马存之!”王绍懿一脸失望地说道。 “窥探别人隐私可不好!”李浈白了一眼王绍懿说道。 “你们敢说还不让人听了?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王绍懿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就不怕马植向马元贽告密?” “我什么都没说,何来告密一说!?” 王绍懿想了想后感觉确实如此,从始至终李浈只不过都是旁敲侧击地点到即止,一切都是马植自己悟到的意思,随即点头笑道:“阿兄果然奸诈!” 李浈看了看王绍懿,而后拍了拍其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样的孩子,在书里通常活不过三页纸!” 言罢之后,李浈轻轻摩挲着下巴,道:“不过我敢打赌,马植一定不会将今夜的半个字透露给马元贽,甚至任何人!” “哦?为何?”王绍懿很配合地问道。 “首先,尽管马植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并不确定,若就此贸然告诉马元贽,以马元贽的能力和手段,一定不会这么坐以待毙,事成则好,若事情一旦败露,马植便与马元贽一样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王绍懿随即说道:“既然不确定,那他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求证、去确定,那么然后呢?” “哈哈哈!若是他确定了便更好办了,你猜他会在陛下和马元贽之间选谁呢?” “不知道!”王绍懿摇了摇头道。 李浈笑道:“各有一半的可能,那就要看谁能取得先机了,不过我相信,他若足够聪明的话,便一定会选陛下!” “为何?马元贽的手中可是握着数万禁军!”王绍懿疑惑道。 “陛下不是文宗皇帝,马植应该明白一件事,陛下为了登上皇位隐忍了十一年,可谓厚积薄发,既然陛下敢对马元贽动手,那便说明其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想要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呵呵,马元贽又岂是那么容易得逞?” 说到此处,李浈心中顿时掠过一个念头,使得原本平静的心骤起波澜,甚至额头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兄怎么了?”王绍懿显然察觉到了李浈的异样。 李浈许久没有说话,少倾之后方才摇了摇头,而后拭去前额的汗水,口中自言自语道:“不会的,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不会发生的!一定没有这种可能!”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朝堂 “哦?泽远的意思是”马植轻声问道。 “马寺卿真的不知道?或是”说着,李浈微微一笑,道:“或是马寺卿不愿知道?” 马植闻言微怔,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唉,泽远的意思我明白,但马元贽与我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李浈笑着反问道,“情同手足只是尚未到了危难时,倘若周乡绅一案暴露,马寺卿真的以为这世上有谁还会念及手足之情么?” “弃车保帅这样的事仇士良做得出,马元贽便一定也能做得出!或许介时马寺卿无性命之忧,但若是想让马元贽保住令侄,呵呵您信么?!” 闻言,马植顿时想起了自己离开马元贽府上时,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大义灭亲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这是马元贽的原话,李浈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无疑却与李浈的推断惊人的吻合。 不错,在这个关键时刻,马元贽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或许自己对其尚有些价值,但马煜对其来说只是一颗随时都有可能拖累自己的死棋。 马植自然知道马元贽的行事作风,所以马煜的结局便显而易见了。 “他从没有想过,马煜是我的亲侄儿,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马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却也对李浈毫不避讳。 李浈见状随即说道:“马寺卿既然能为马煜放弃自己一世清誉,便足以可见您对亲情是何等看重,下官明白,所以不忍看到马寺卿再为亲情牵绊而再损清誉,这才前来如实相告,至于马寺卿究竟如何选择,已非下官所能决定的了!” “陛下的意思是”马植抬起头追问道。 毕竟按照李浈所言,陛下早已知道马煜身上牵扯的案子,但却当着朝臣的面将奏疏压了下来。 这显然只是仇士良的一次谨小慎微的试探,试探朝臣的反应,试探陛下的反应,更是试探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 但马植却并不知道,其实李忱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 李浈自然不会说破,但李忱的这个看似顺理成章的举动却足以让马植误判形势,也间接地给了马植一个错觉。 让马植误认为是李忱在让自己选择,在马元贽和天子之间的选择。 李浈当即笑道:“陛下的意思我们做臣子自然不敢妄自揣度,但若真到了陛下开宗明义的那一天,马寺卿觉得那时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么?” “是啊是啊泽远说得极是” 马植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苦涩。 不知何时,马植的额头已渗出了些许汗珠。 “马寺卿很热么?”李浈笑道。 马植闻言赶忙抽出汗巾将汗水拭去,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李浈闻言之后,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在此之前还真有些怕马植油盐不进,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人会选择一条看似必死无疑的绝路。 而对于马植而言,绝路逢生固然值得欣慰,但更重要的是自己日后将如何面对马元贽,一旦其有何要求,自己究竟又该如何去做? 马植还不想与其撕破脸皮,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李浈又如何猜不透马植的心思,当即笑道:“马寺卿也不必为难,继续待在马元贽身边对陛下才更有用!” “还请陛下放心,马植自当不负皇恩浩荡!”马植向宫城的方向遥遥拱手,对此自然心领神会,虽然内应间者这种事自己并不在行,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挑起这个担子。 “既然如此,那下官这便告退了,马寺卿想必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李浈笑道,躬身行礼。 做出最终的选择之后,马植的脸上显得轻松了许多,伸手将李浈扶起,笑道:“本该我向泽远致谢的,只是今日身着朝服不便行礼,泽远也不必客气了!” 出了大理寺狱,李浈顿时变得一身轻松,稳住了王宗实和马植,便等于间接稳住了仇士良和马元贽,至少在目前的局面来看,二人已成对峙之势,或者说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至少在事情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二人谁都不会贸然行动,但接下来的战场将会由大理寺,转至真正的朝堂之上。 而作为回报,马植翌日一早便上了一道奏疏,大致的意思是在王宗实一案未结之前,李浈都不得离开长安。 不出所料,李忱在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之后在奏疏上写了两个字:准奏。 如此一来便使得李浈继续留在长安变得冠冕堂皇,彻底堵上了那些御史们的嘴。 而对于马植的这道奏疏,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高兴。 马元贽府。 马元贽的脸色自马植一进门就瞬间变得格外难看,对于马植的态度也有些冷淡。 马植自然知道其中原委,只是在马元贽的面前却显得有些委屈,看上去也是一脸茫然之状。 “阿兄可是小弟做错了什么?”马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马元贽看了看马植,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 “王宗实一案为何迟迟不结案?” 马元贽的手不停地拍打着几案,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马植见状不禁心头一紧,口中却是讶异道:“怎么?阿兄不知?” 闻言之后,马元贽倒是为之一愣,就连脸色都微微一变,问:“怎么?” 马植紧接着说道:“此案陛下已钦定御史台的人监审!” “御史台?!何人?”马元贽追问道。 “陛下命御史中丞韦广负责监审此案,昨日便来了两名侍御史进驻大理寺!”马植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元贽。 “韦广”马元贽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难看,因为他知道,韦广与仇士良的关系甚密,如今他掺和了进来,便表示王宗实一案已经由一桩铁案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 “这是陛下的旨意?!”马元贽难以置信地望着马植。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网址: bq 第四百零一章 我要做皇帝 骊山行宫后殿。网 当整个世界归于平静之后,李浈终于有机会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座半个时辰前还气势恢宏的大殿,只是入眼之处,尽是一片残破,皇家的威仪早已不复存在。 身后,是父亲余温尚存的身体;心中,是自己无法形容的悔意。 萧良背靠着翻到的木榻,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眼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们来了!” 李浈望着刺猬般的殿门,说道。 “嗯!”萧良点了点头。 李浈望着父亲的身体,缓缓说道“我要做皇帝!” 萧良将目光转向李浈,没有说话。 李浈同样望着萧良,四目相对,却又都陷入沉默。 “这条路,不好走!”萧良终于开口。 “我知道,但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李浈稍稍一顿,又道,“至少不会丢了大唐李氏的脸面,更不会丢了阿耶的脸面!” 萧良欲言又止,随即将视线转至李忱的身上,重新陷入沉默。 “还会死很多人!” 许久之后,萧良还是轻轻说道,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李忱的身体上,似乎这句话本就是说给李忱听的。 “我知道!”李浈答道,“但值得!” 此言一出,萧良再度望着李浈,只是那目光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网 甚至就连李浈自己,在这一刻都觉得自己变得无比陌生。 转世大唐的这些年中,自己经历的已远远超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而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也最能锤炼一个人的心。 如今的李浈早已不能抱有偏安一隅的期望,这已不再是活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为了活着,李浈的心必须要变得更狠,至少要比自己的敌人狠一些。 “你以为想让你死的只有仇士良?仇士良再阴毒,现在也不过只是一支明枪,京城里的那些暗箭,才是最要命的!” 这是萧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李浈说话,也是第一次对李浈说了这么多。 李浈冷笑一声,问道“是兖王么?” 闻言之后,萧良有些惊讶,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你如何知道是兖王?!” 李浈望着萧良,缓缓说道“看来萧叔早就知道是兖王要反了!” 萧良轻叹道“谈不上很早,不过是在我来这里之前刚刚知道的消息!只是我当时无暇他顾,想必现在京城早已被兖王控制了!” “是啊,京城早已被兖王控制了!而且阿耶的死,他也早已知道了!” 萧良沉默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杞王呢?!” 反观李浈,却是笑而不语。 只见李浈指了指殿外,冷笑道“他们不敢进来!” 尽管仇士良并不确定李浈是否已经死于乱箭之下,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将那二人碎尸万段,但理智还是告诉他。 万万不能。 甚至自己不能让旁人看到活着的李浈。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李浈是皇长子。 也就是说在李忱死后,李浈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李忱虽然还未正式昭告天下承认这个儿子,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密诏,而一旦李浈拿出任何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那么没有人能够保证这支禁军是否还会不会听命于自己。 而至于朝中众臣、乃至天下士子百姓,仇士良自忖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封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众口。 所以李浈必须死,而且必需要以死人的状态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而这,才是仇士良始终不肯冲进去的真实原因。 但令仇士良没有想到的是,也正因如此,才让自己错过了杀死李浈的绝佳时机。 因为大军来了,而仇士良也永远没有了机会。 就在此前,仇士良便已知道黠戛斯将有三万铁骑携一万匹战马行至夏州,以护送从大唐所换来的三十万斤生铁。 尽管仇士良并不相信李忱真的会让三万黠戛斯铁骑进入大唐国境,但这还是让其加快了计划实施的步伐。 而令仇士良更没想到的是,前几日还在夏州的黠戛斯大军,竟在短短几日之间便到了骊山。 这样的行军速度无疑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大唐境内各个关隘提前知晓并一路放行,甚至仇士良有理由相信,李忱似乎早已觉察到了什么。 而这,才是仇士良最担心的事情,毕竟黠戛斯的三万铁骑容易应付,但关外还有崔珙的凤翔军和史宪忠的朔方军,两路大军合计二十余万,远非自己这十万神策军所能抵挡得了的。 而事已至此,仇士良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但眼下,也只能先稳住这三万黠戛斯大军。 所以仇士良决定暂时放弃李浈、萧良,在他看来,李浈若无双翅,便决计飞不出这座大殿,而他的死也是早晚的事。 因为他要先去见一个人。 注吾合素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厢房之内,似乎外面的嘈杂与其并无关系,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而其之所以整日都待在房内,只因门外不知何时多了数名军卒。 不过注吾合素的心远非看上去这么平静,他猜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猜不到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大相可在?”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一名军卒回道“回禀中尉,大相尚在房内歇息!” 话音落罢,便是一阵轻缓的叩门声。 “昨日惊扰了大相,今日仇士良特来向大相赔罪!” 房门缓缓开启,出现在仇士良面前的是注吾合素那张满是惊诧的脸。 “仇中尉不是已经”注吾合素惊道。 仇士良见礼之后微微一笑,道“这其中有些误会,承蒙圣躬明鉴,咱家早已官复原职,逆贼马元贽与其党羽也已伏诛,其中原委,还望大相容禀!” 将仇士良引入房内,注吾合素便迫不及待问道“敢问仇中尉,陛下可还安好?” 仇士良闻言,不由得面带悲怆之色,眼中竟是落下了两行浊泪。 注吾合素见状不由心中一惊,尽管其在听到仇士良的声音之后便已猜到了什么,但依旧还是无法确定,此时见仇士良之状,心中顿时有种不祥之兆。 “陛下已遭逆贼马元贽所害,龙驭宾天了!” “什么?!”注吾合素当即眼前一黑,身子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到了坐榻。 。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一定会输 丌元实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显得很差。网 周墀见状之后,目中微微闪过一抹惊讶,但旋即又恢复正常,紧接着瞥了一眼李浈,幽幽说道“看来李司马不仅仅是李司马!” 李浈微微一笑,道“怎么?周使君不请我们坐下说话么?” 周墀没有说话,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坐榻,“坐!” 尽管周墀此举显得有些无礼,但李浈却也只是笑了笑,而后向丌元实一伸手,道“丌副使先请!” 众人次第落座,随后周墀看了看李浈,又将目光落在丌元实身上,说道“丌副使此行可是奉了仇中尉之命?” 丌元实再度看了看李浈,见李浈并无开口之意,随即冷哼一声,道“既然周使君问了,那下官也便实言相告,此行并非仇中尉之意,而是” “是下官之意!” 不待丌元实说完,李浈开口笑道。 “哦?”周墀望着李浈,不解地问道“李司马?” 只见李浈此时看了看周墀身旁的杨邳,道“若下官猜得不错,这位想必是从京城而来!” 杨邳闻言一愣,从始至终自己都不曾与李浈有过任何交流,即便在京城,自己也只是对李浈有所耳闻,更不曾见过其人,但为何今日对方只见了自己一面,便知自己来自京城呢? 杨邳下意识地看了周墀一眼,支支吾吾不敢随意作答。 周墀却是一脸镇静之色,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位是京城华州进奏院的进奏官杨邳!” 李浈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冲杨邳笑道“想必现在京城诸门早已被封锁了!” “怎么?你们不是自京城而来么?”周墀有些诧异地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自骊山而来!”李浈随即答道。 “骊山?!” 周墀双眉一横,将手重重地拍在案上,将杨邳吓得顿时为之一颤。 对方自骊山而来,又有禁军副使在侧,周墀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浈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自己。 不待李浈发问,周墀紧接着说道“老夫为官数十载,承蒙圣恩隆眷,自问此生从未负过大唐,即便在当年的牛僧孺对老夫有提携之恩,也不曾依附过谁!” “敢问周使君究竟想说什么?”李浈笑问。 周墀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字正腔圆地说道“老夫的意思是,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尽管从始至终周墀都不曾给李浈一个好脸色看,但此时此刻听完这番话之后,李浈的心中仍是生出了一些感动。 但李浈知道,周墀也许是一位好臣子,但却不是一位聪明的臣子。 闻言之后,李浈摇了摇头,道“看来周使君知道的消息不仅晚了整整三日,而且还不是全部!” 周墀与杨邳二人随即对视了一眼,但谁都没有说话。 李浈紧接着说道“若是这位进奏官知道得更多一些的话,使君也许是另一种态度!” “此言何意?”周墀当即问道。 “若下官猜得不错,现在下官早已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了!” “要犯?”周墀微微一愣,面带不解地望着李浈。 “不错,至少是仇士良所要缉拿的要犯!”说罢之后,李浈看了看一旁的丌元实,笑道“若非丌副使仗义相救,怕是下官早已成了仇士良箭下的冤魂!” 丌元实闻言之后冷哼一声,而后将脸转向一旁,没有说话。 “骊山”周墀有些犹豫,但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问道“究竟出了何事?陛下是否真的已经” 而当周墀看到李浈逐渐垂下的头之后,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凄怆之色。 既然李浈是仇士良缉拿的要犯,那便说明李浈至少不是仇士良的人。 当然,周墀此时无法证明李浈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根据丌元实此时的反应来看,显然这其中另有隐情。 此时的周墀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屋内的气氛静得可怕。 片刻之后,周墀正欲开口,却只听李浈抢先说道“可否容下官问这位进奏官几句话,然后再回答使君的问题?” 杨邳面色一紧,将目光移向周墀。 周墀冲杨邳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说道“问!” 李浈颔首致谢,而后冲杨邳叉手行礼,道“敢问杨进奏,此时的京城之内可是兖王做主?” 杨邳点了点头,道“正是兖王!” “皇城诸门可还是左右领军卫负责戍卫?” 杨邳摇了摇头,道“是金吾卫!” 说罢之后,杨邳紧接着又补充道“不仅皇城,宫城及郭城诸门都已换成了金吾卫!” 闻言后,李浈微微皱了皱眉头,自顾沉吟道“看来北衙诸军的将领已被兖王的人控制了!” 想了想后,李浈又问“不知延庆公主府,可有什么动静?” 杨邳闻言顿时有些疑惑,仔细想了一阵子后,摇头答道“公主府倒是不曾留意过,不过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否则应该瞒不住的!” 李浈点了点头,这才冲周墀说道“下官的话问完了,该使君了!” 周墀随即看了看一直不曾说话的丌元实,说道“怎么?这些事情难道丌副使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丌元实面色略为尴尬,自己虽为禁军副使,但一直以来都在骊山,对于京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而仇士良更不可能将他的计划告诉自己。 此时只见李浈笑了笑,说道“使君明鉴,丌副使虽为仇士良下属,但却并非同路之人,否则也不会冒险将下官救出来了!” 周墀点了点头,轻抚长须,口中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暂时相信你们所说之言,说,你们找上门来,究竟想做什么?” 李浈笑了笑,说道“说来也不怕使君怪罪,在来见使君之前,下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此时此刻,下官相信使君对大唐仍是一片忠心!” 尽管李浈有恭维之意,但周墀对此却似乎不以为然,口中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其实下官想借使君手中的一样东西!”李浈缓缓开口。 “什么东西?”周墀问。 “潼关!” 周墀闻言顿时拍案而起,口中怒声喝道“放肆!” 而丌元实与杨邳也是顿时一怔,如看怪物般地望着李浈。 李浈见状依旧面带微笑,道“使君先请息怒,且听下官仔细说来!” 待辞别了周墀,一直被当做空气的李漠这才抹了一把汗,口中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丌元实也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知道周墀会合作?” “不知道!”李浈答道。 “那你就敢闯进这华州刺史府?倘若他有二心,或是不与你合作,我们岂不是连这门都走不出来?”丌元实顿时大惊失色。 “倘若如此的话”李浈冲丌元实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附耳说道“那我们便杀了他,再取了他的官印!” “杀”丌元实顿时又是一身冷汗,在刺史府刺杀刺史,而且还是手中握着重兵的华州刺史,这样的想法即便是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怎么?丌副使不信?”李浈笑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漠长长地打了声口哨。 然后,似乎便没了然后。 也许是方才的一番惊吓,丌元实突然觉得在自己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些大汉,虽看上去与周围的百姓并无区别,但直觉告诉丌元实,这些人绝不是百姓。 丌元实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向四周张望时,却已再无异常之状。 “你”丌元实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 似乎,不一定会输! “我们接下来去哪?”丌元实改口问道。 他惊讶地发现,现在自己似乎对李浈将要去做每一件事都充满好奇,自己似乎更像是一名观棋者,对于博弈者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落子,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李浈灿烂地笑道“去东都!” 。 第四百二十章 活着也是死了 骊山行宫。 当李浈在京南各地转战奔波时,当兖王李岐在京城焦躁不安时,身处骊山的仇士良却静得出奇。 因为他不得不静下来。 只要一日没有李忱的下落,仇士良就一日不敢回京。 而只要自己还在这里,骊山便依旧是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 进不来,更出不去。 仇士良并不在乎萧良的逃脱,即便他是名动天下的“天下剑”。 在仇士良看来,无论“天下剑”的剑如何锋利,在自己这十万禁军面前也终究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仇士良从来就不曾惧怕过什么“天下剑”,更不曾惧怕至今生死未卜的皇帝李忱。 而真正能令其感到害怕的,也许只是在“天下剑”保护下的李忱。 如今,又多了一个李浈。 李浈的身份无疑是让仇士良真正忌惮的,所以他必须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其实对于如今的仇士良来说,无论是李忱也好,李浈也罢,他们的死活并不重要。 倘若死了便好,如若没死,那么重要的是在李岐登基之前,他们绝对不能走出骊山。 但话虽如此,仇士良依旧还要确定一件事,尽管这件事的结果在目前看来已无关重要。 军帐之内。 尽管仇士良此时成为此时此地的绝对掌权者,但他还是不愿坐镇行宫,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手中的权利有多大,也终究只是大唐的臣子,这天下依旧还姓李。 这是一种态度。 对此,仇士良轻车熟路。 仇士良更不想在自己百年之后,还成为那些御史以及史官们口诛笔伐的目标。 军帐再厚,也比不得那些宽厚的宫城殿墙,外面的雪水已经融化大半,将本就不多的热量尽数都吸了去,使得此间变得愈发得寒冷。 仇士良凹陷的眼圈看上去微微有些泛青,眼白中更是满布着血丝,厚重的裘袍似要将他那瘦弱的身躯压倒一般。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先后两次将大唐帝国搅得不得安宁的一代权宦,早已迈入了风烛残年的日子。 “咳咳咳咳”仇士良口中一阵轻咳,将手中茶盏中的茶汤洒落了出来。 “看上去你的时日无多了!” 闻听此言,账内待侍的几名婢女顿时吓得冷汗淋漓,垂着脸偷偷地瞄向仇士良。 放眼大唐,在仇士良面前敢用这样近乎诅咒的言语,似乎再找不出第二个。 说话的是坐在仇士良下手一名身着朱红僧袍的和尚,其双手交叠地置于膝上,右手掌中攥着一串白玉佛珠,只是在那玉绺之内,隐隐沁着些许血红色的纹路。 就当几名婢女战战兢兢等待着一场“暴风雨”来临之时,仇士良却是微微笑了笑,将盏中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那又怎样?咱家想做的事一样能做成!”仇士良笑道,示意身旁一名婢女将茶汤续满。 血和尚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不置可否,“那个兖王看上去可并不算精明,你就不怕他在京城捅了什么篓子?” “太精明的人咱家反而不放心,如今文武众臣皆在骊山,至于京城留守的那些人”仇士良看了血和尚一眼,“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又敢掀起多大风浪呢?” “杞王还活着!”血和尚紧接着说道。 “咱家知道!”说着,仇士良的脸上现出一些懊恼,“若不是清尘无能,咱家此刻会轻松得多!” “他并非无能,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谁能想到萧良不来骊山救驾,反而先去了玄都观呢!说起来,若非你的消息有误,贫僧也不会急着来骊山,若贫僧还在,萧良也不会得手!” “哼!”仇士良闻言冷哼一声,道:“是马元贽的消息有误,与咱家何干?” “嗯!”血和尚点了点头,道:“马元贽还是太蠢了些,不过” 说着,血和尚微微一顿,而后说道:“贫僧总觉得这背后似乎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仇士良想了想,问:“你是说萧良来骊山的假消息?” 血和尚点了点头,道:“显然,若非有人事先通知萧良的话,他又怎会知道杞王在玄都观?而对方营救杞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与兖王争夺皇位!” 仇士良微微一笑,道:“是李浈!” “哦?”血和尚略显讶异。 “你别忘了,当日萧良救走的不仅是杞王,还有一个严恒!”仇士良笑道。 “那你又如此笃定是李浈所为?” “在整件事当中,能惊动萧良的只有两个人,陛下与李浈,而这对父子里,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严恒的,就只有李浈了!” “为何不是皇帝?”血和尚又问。 “皇帝?呵呵”仇士良冷笑一声,道:“能够装疯卖傻隐忍数十年的光王殿下,又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去动用天下剑?多救一个人也便多了几分危险,这个道理我想我们的陛下不会不明白!” 血和尚点了点头,笑道:“不过幸好,皇帝已经死了!” 闻言之后,仇士良抬头瞥了一眼血和尚,笑道:“只要一日不见到尸首,咱家便一日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 “怎么?你信不过贫僧?”血和尚的脸上略显不愠。 仇士良摇了摇头,道:“是咱家太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了!能连咱家都骗过去的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便死了!” “只要击中五道死穴中任意一道,他都活不过一日,何况贫僧五道皆中!”血和尚颇为自信地说道。 仇士良笑了笑,说道:“人有时太自信了不好!” 仇士良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更像是说给其自己听的。 说罢,仇士良紧接着笑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咱家还守在这里,他即便还活着,也是死了!” “你之所以在这里不肯回京,便是为此?”血和尚问。 仇士良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腰身,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咱家在等一个人!” “何人?” 仇士良随即向东南方扬了扬下巴,道:“东都,有位留守!” “那你为何又让贫僧至此?”血和尚紧接着问道。 “哈哈哈”这一次,仇士良笑得很开心,走到血和尚跟前,俯下身子笑道:“因为天下剑还活着,而且就在骊山!” 第四百二十六章 诡辩之才 “若要进京,必过潼关!但如果要硬闯的话,莫说五万,怕是再来五万都无济于事!”崔郸脱口而出。 “不错!”李执方的音调陡然变高,而后伸手指着河北的方向,微微眯着眼睛说道“但王元逵三人若不蠢的话,就绝不会硬闯!” “那若是他们事先买通了潼关守军呢?”石雄紧接着问道。 话音方落,只听崔郸断然说道“不可能!潼关防御使若还做了别人尚有一丝可能,但周墀” 崔郸看了看石雄,“是绝不可能背叛朝廷的!” “崔使君所言不错,以周墀的性情,怕是死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李执方插话道。 见二人不说话,李执方再度说道“所以既然河朔的兵马敢入京,那便是说有足够理由让周墀放行,而这个理由” 此时只听崔郸幽幽说道“天子有难!” 李执方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了石雄。 石雄的面色逐渐变得无比凝重,自己的年龄大了,只求固守一镇安稳养老,着实不像掺和到这趟浑水中来,但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又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石雄又将目光望向了崔郸,眼神中尽显犹疑之色。 只见崔郸眉头紧蹙,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尽管李执方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但无疑,这依旧是一场豪赌,对于崔郸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天子是谁并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自己这后半生能不能安然度过。 崔郸的心态或多或少都代表了大多数藩镇的心态,对于绝大多数藩镇来说,天子更多地像是一种仪式感的存在,只有手中的权利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但求一镇终老,然后尽可能多地位自己谋求一些利益,这已经成为大唐帝国诸多藩镇中不言而喻的秘密。 “此前关于各进奏院的呈报,想必二位使君都已知道,京城以及皇城的戍卫已部换成了金吾卫,兖王主理朝政,显然仇士良是想拥立兖王登基,但仇士良却依旧守在骊山不肯回京,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李执方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崔郸。 “那又如何?既然陛下已龙驭宾天,自然便须另立新君!”石雄反问道。 “呵呵”李执方随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既然陛下龙驭宾天,那么仇士良为何迟迟不肯回京?” “莫非”崔郸抬头看着李执方,“陛下还活着” “只有陛下还活着才能让仇士良如此忌惮!也才有勤王一说!” 崔郸随即又问“但若果真如此,那么河北三镇的兵马又如何得知?观其动向,似乎早已洞悉一切,若非事先得知真相,那么又是谁提前告知的呢?而且以王元逵、张仲武、何弘敬三人之奸猾,平白无故又怎会冒险勤王?佯做不知、坐山观望岂不是来得更周些?” 崔郸也好,李执方也罢,自然不会知道李浈在此事中所起到的作用,更不可能知道李浈的真实身份。 不过尽管李执方并不清楚仇士良留在骊山真正的目的是李浈,而非其自认为已经被释远杀死的李忱,但这却并不妨碍其作出自己应有的判断,至少李执方说出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在骊山必然有一个让仇士良忌惮的人,而且这个人将是成败之关键所在。 有些时候,只要形势正在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发展,真相便永远没那么重要。 而现在从崔郸和石雄脸上的表情来看,李执方知道,他们心中或许已经做出了一些选择。 尽管这个选择也许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部,但这对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 “哈哈哈哈”李执方肆意地大笑着,甚至笑得弯下了腰,脸色涨得通红,如疯似癫。 崔郸与石雄见状皱了皱眉头,但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举止近乎夸张的李执方。 李执方笑了很久,直到涕泪横流,直到发髻凌乱。 崔郸与石雄也看了很久,直到李执方挺直了腰、抹干了眼泪。 “二位使君可知陛下为何会将卢钧调离昭义,又为何会让李某人接任他的位子?” 李执方的神态终于恢复了正常,但表情却显得极为神秘。 方才李执方毫无来由的大笑,本就使得崔郸与石雄二人心中疑窦丛生,现在经此一问,二人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待二人说话,李执方紧接着向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同时口中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也!” 李执方深谙诡辩之道,自然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悔意不明的一句话,要远比直截了当更让人恐惧,尤其对于崔郸、石雄这样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更是如此。 闻言之后,崔郸与石雄面面相觑,而后只见崔郸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略带着些许无奈。 一旁的石雄在不经意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也只剩了唯一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崔郸看了看李执方,又看了看石雄,而后抚须笑道“身为大唐臣子,理应为国尽忠,还请李使君代为转告成德王使君,老夫这河中五州必当开关相迎!” 石雄紧接着说道“河阳镇三城五州,愿保王师一路西进!” 河北,相州。 王元逵坐镇于军帐之内,两侧则分别是张仲武之子卢龙留后张直方、何弘敬之子魏博军副指挥使何皞,以及三镇派出的各级武将,而王绍懿与其兄王绍鼎赫然在列。 这是河北三镇第二次以联军的形式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 同样是西进入京,与上一次安史叛军截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代表的是天子、是王师。 河北,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地方。 自赵武灵王开始,这里便已被打上了骁勇骄纵的烙印,这里是游牧民族和汉人血液交融之地,亦忠亦奸、亦正亦邪,在河北的土地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奸,可弑君谋逆; 为忠,可精贯白日! 长安,我河朔三镇来了! 。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不怕死 走得越近,刘洄的心中便越是不安,尽管他并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不过当看到店门紧闭的王计汤饼铺的时候,心中的不安却瞬间释然了一些。 刘洄的脸上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笑,这是距离青龙寺最近的一家汤饼铺,而除此之外的另一家,尚在新昌坊的东门之南,据此至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转身回返,刘洄顿时轻松了许多,但刚走出了几步,身后却隐隐有脚步声响起。 “刘” 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让刘洄心中一颤,忙回身望去,“秦队正?!” 只见秦椋浑身血污地倒在地上,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刘洄几步跨上前去,一把扶起秦椋肩头,惊骇道:“究竟是” 话未说完,刘洄只觉腹部一凉,而后怔怔地望着秦椋,却只看到一张夹杂着血和泪的脸。 如此陌生和可怕。 “你” 刘洄的嘴角缓缓淌出一道血痕,伸手想要握住腹部的刀,但那刀却被快速抽出。 刀身离体,鲜血豁然喷溅而出,将秦椋的胸甲彻底染上了一片鲜红,以至于竟完全掩去了甲片原本的『色』泽。 扑通—— 刘洄的身体重重地向后栽倒了去,秦椋将沾着血的刀送回鞘内,转身冲那间紧闭的店门缓缓说道:“收拾好!” 言罢,秦椋抬腿跨过刘洄的尸体,一步步地向着青龙寺的方向走去,裙甲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一滴圆润的血顺着甲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在地。 没有人知道这一滴血的主人姓何、姓胡,还是姓刘,更不会有人在乎。 因为当黎明到来时,它终究会被尘土掩埋,这条街上的一切依然如旧。 秦椋渐渐走远,王鳏颤抖着双腿,吃力地将刘洄的尸体拖回店内,对于秦椋曾许下的那些荣华富贵,王鳏不敢要,更不敢去想。 直到此时,王鳏才知道,原来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竟是如此让人怀念。 但,他无法选择,因为若不如此,那么躺在屋内的或许将会是自己。 王鳏不想死,即便日子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在旁人看来有些难以为继。 但,终归是没有人想死的。 秦椋自然不知王鳏的想法,否则或许他会静下心来好好与他谈谈。 男儿身死为国,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军人如何?百姓又如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秦椋是不怕死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渴望一死。 坊内巡街的武侯还未开始值夜,坊内的四条正街上空无一人,自兖王得到李浈就在京城的消息之后,便下令全城诸坊内施行宵禁。 而这对于城防戍卫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单靠金吾卫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加上各坊武侯在内都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也正因人手的不足,才为秦椋赢得了些许时间。 “秦队正” 当披着血『色』铠甲的秦椋出现在青龙寺外时,武庆与赵七郎并没有迎上前去,而是警觉地抽出横刀,站在原地静静地盯着秦椋。 “出了何事?”来自朔方军的武庆显得异常镇静。 无数次的战斗厮杀告诉武庆,在秦椋身上似乎隐藏着一种致命的危险。 秦椋眼中带泪,嘴角微微抽搐着。 “我们中了郑畋的圈套” “其他人呢?”赵七郎失声问道。 秦椋摇了摇头,“兄弟们都都死了!” “什什么?!” 赵七郎面『色』骇然,随即看了看身旁的武庆,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呆滞。 “不过兄弟们没有白死!” 说着,秦椋指了指青龙寺,“李浈就在里面!” “既如此,那我们便冲进去将他人头割了!”赵七郎不由分说转身便欲冲进去,但却被武庆一把拉住。 “慢着!” 武庆低喝一声,而后一脸狐疑地冲秦椋问道:“队正的消息可准确?难道这青龙寺内便没有伏兵?” 秦椋摇了摇头,冷笑道:“若你怕了的话,那我一人进去,今日定要手刃李浈为兄弟们报仇!” 说罢,秦椋抽刀便向青龙寺山门走去,赵七郎见状便要跟上去,却又被武庆拦住。 “你做什么?!”赵七郎怒声叱道。 武庆望着秦椋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随后瞥了一眼赵七郎,道:“我总觉得这秦愣子心中有鬼,不管别的,先让他进去,你在此盯着,我这便去禀告何将军!” “这”赵七郎有些犹豫,正要再说什么,却只见武庆早已向着皇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秦椋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变得平缓些,他没有把握将武庆与赵七郎杀死,所以只能冒险一搏。 索『性』,生『性』多疑的武庆还是被自己骗了过去,自己可以独身一人进入青龙寺。 至于李浈究竟在不在里面,秦椋不知道。 大不了一死,秦椋不是个怕死之人,至少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李德裕。 嘭—— 秦椋抬腿重重地踹在了那两扇宽厚的木门之上,震得那副匾额微微晃动了几下,尘土簌簌而落,正落在秦椋那身血『色』的明光铁甲之上。 青龙寺内。 秦椋并没有见到李德裕,因为等待他的是李浈。 秦椋认得李浈,但李浈却对这个小小的金吾卫队正全然没有印象,即便秦椋仔细地将几个月前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完整地叙述了一遍,李浈也依旧毫无头绪。 “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李浈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在秦椋进来的那一刻,李浈的心中便早已决定了这个小小队正的生死。 或者说,李浈就从没打算让秦椋再活着离开青龙寺。 “我杀了自己的同袍兄弟!”秦椋泪流满面。 李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秦椋,倒是一旁的李漠见状之后有些动容。 紧接着,秦椋才将此前发生之事详细向李浈叙述一遍,言罢之后,秦椋面『色』凄怆地冲李浈叉手行礼。 “还请李将军快些离开这里!若再晚上半刻,怕是便来不及了!” 李浈点了点头,陷入沉默。 与此同时,皇城太常寺。 何仁厚死死地盯着武庆,面『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是说,李浈在青龙寺?” 何仁厚的手不停地在摩挲着腰间的横刀,缓缓走至气喘吁吁的武庆面前。 “此乃队正秦椋亲口所说,应是不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反击的开始 “哦?”李浈讶异道。 何仁厚接着说道:“当日末将受命明是搜查逃犯,实则是搜查杞王殿下!” “搜到了?”李浈显出一副饶有兴致之状。 何仁厚摇头笑道:“末将连门都不曾进去!” “那” “原本是要进去的,只是延庆公主听闻杞王死讯之后便晕了过去,所以末将也便没再进去!” 李浈静静望着何仁厚,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何仁厚紧接着笑道:“但末将看得出,公主殿下不过是装晕罢了,所以末将断定杞王殿下定在府中!” “哦!” 李浈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何仁厚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李浈脸上的异样,尤其当李浈听到“杞王”二字时,眼神中闪过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 何仁厚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陛下既然已经龙驭宾天,那么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必定是杞王。 所以当李浈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抹轻蔑时,立即引起了何仁厚心中的不快。 见何仁厚沉默不语,李浈笑了笑,缓缓走至其跟前,轻声说道:“何将军觉得杞王和兖王相比,谁更适合做皇帝?” 何仁厚不假思索地说道:“兖王为庶子,杞王为嫡子,兖王骄奢,杞王贤德,自然是杞王更适合!” 李浈紧接着又问:“那杞王和当今陛下相比呢?” “陛下清正贤明,乃是一代明主,自然是陛下,可” 何仁厚话未说完,李浈却抢先说道:“若陛下还活着呢?” “什什么?!陛下还活着?” 此言一出,不仅何仁厚目瞪口呆,一旁的秦椋也是惊得瞠目结舌,目光紧紧盯着李浈,似乎要从其脸上寻出一些破绽。 只见李浈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此时就在骊山!” “骊山?”何仁厚惊道:“可仇士良” “不错,就在仇士良的团团包围之中,仇士良之所以迟迟不愿回京,便是因为陛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何仁厚沉默片刻,而后望着李浈说道:“李司马,不怕您见怪,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陛下龙驭宾天,现在就凭你一句话,叫末将如何信你?” “呵呵,将军若不信我,又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此相见呢?”李浈笑道。 “将军” 只见秦椋望着何仁厚,郑重说道:“我信李司马!” 闻言之后,何仁厚面色稍显复杂,沉默良久之后,随即一咬牙说道:“既然如此,那仁厚便信李司马一次,但” 何仁厚望着李浈,逐字逐句说道:“若李司马怀有二心,仁厚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必当取你首级!” 一间禅房之内,空闻将一杯刚煮好的茶轻轻推到李德裕面前,热气升腾,袅袅而起,在空中幻化出万千姿态。 李德裕望得出神。 “七年未见,难得李施主还记得贫僧!” “七年未见,大和尚可还记恨老夫?” 李德裕将目光收回,落在面前的茶盏之上。 空闻口诵一声佛号,神色不悲不喜,“既入佛门,便已没了世间的那些恩怨纷扰,又谈何记恨一说!” “倘若佛门子弟都如大和尚这般看破世事,老夫当年也就不必如此了!” “佛无红尘、无欲、无无欲,倘若人人都能做到,岂不是人人都成了佛,李施主又何必挂怀!” 李德裕闻言不由笑道:“原以为大和尚不会收留老夫,现在看来老夫倒的确抛不开这世俗之见!” “只是” 李德裕略一犹豫,“只是此间事大,倘若成功还好,如若失败,怕是要连累大和尚了!” “阿弥陀佛!”空闻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贫僧虽心入空门,可身却依旧还在俗世之中,既在俗世中,又如何躲得开这俗世之事,佛心向善,若能使苍生免于涂炭,却也是无上功德,又与李施主何干呢?” “哈哈哈”李德裕朗声大笑,“与大和尚说话倒是宽心得很,当今陛下素来敬佛,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佛家诸事的!” 说着,李德裕端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而后缓缓起身,冲空闻躬身说道:“想来前边的事谈得已差不多了,老夫还是得在这俗世中继续受俗事之苦!” 说罢之后,李德裕径自出了禅房,而后向着方才离开的厢房走去。 当李德裕来到厢房时,正看见李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见李德裕进来,当即上前一把抓住李德裕的手,埋怨道:“文饶公可来了,您方才跑得倒是痛快,也不怕晚辈出了什么岔子!” 李德裕随即笑道:“哈哈哈,你若是连一个金吾卫的裨将都应付不来的话,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 “倒并非应付不来,只是由此想到了一件事!” “哦?何事?”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若延庆掌控了北衙诸卫,便有足够的能力能平定兖王,但整个京城也势必在其控制之内,倘若她真有二心扶杞王登基,而拒绝陛下我们岂不是又养虎为患了?” 李德裕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延庆虽有野心,但却不傻,只要仇士良一死,京城便还是陛下的京城,天下也还是陛下的天下!” “话虽如此,但总是再想得周全些好!”李浈望着李德裕笑道。 李德裕见状一愣,而后大笑:“黄口小儿,又在算计老夫!” 李浈讪讪一笑,道:“此事非文饶公出面不可!” 李德裕摇了摇头,无奈道:“也罢,延庆那里便交给老夫好了!不过只有一点,仇士良绝不可活着进京!” 李浈点了点头道:“此事自有晚辈安排!” 一旁不善言语的李漠听得一头雾水,终是忍不住问道:“文饶公、阿兄,难道你们就不担心那个什么公主若救不出人?仇士良就真的会失败?” 李浈闻言大笑,道:“延庆公主根本就无需去皇城救人,至于仇士良么,呵呵如今的他看似手握十万禁军,实则已如瓮中之鳖、案上鱼肉,便让他守着骊山作茧自缚!” 说罢,李浈起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望着将明的夜色,缓缓说道:“明日,将是我们反击的开始!” ”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太皇太后 禁苑。 尽管顺利出了太和门,但王昱的心中看上去却并没有多少轻松之色,相反却更有些忧心忡忡。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大把握能够说服这些不通圣贤书的糙汉子,之所以毛遂自荐,只是不愿让延庆孤身犯险而已。 尽管如此,王昱的神情看上去却并无任何异样,即便他知道此时在自己身后,还有着至少一队的金吾卫守卫正远远地跟着自己。 左右神武和左右英武军的营地相距甚远,因为无论兖王也好、郭睿也好,都还没傻到把这三万人集中在一起,甚至每军之间的通信也被金吾卫彻底切断。 虽同驻禁苑之内,但每支军队却又形同孤军,所以王昱想要同时说服所有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若自己踏遍四军驻地的话,势必会引起身后金吾卫的怀疑,而且自己仅靠着双腿单单走一趟怕是也要用去半日的功夫,一时之间,王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兄弟慢走!” 正在此时,王昱只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心中不由一紧,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金吾卫队正向着自己驱马而来。 战马四蹄如飞,数息之后便已来到王昱跟前,只见其翻身下马,而后也不说话,只是一脸狐疑地望着王昱。 王昱见状顿时有些脊背发麻,冷汗瞬间自背心流淌而下,“这位兄台,可可是有什么事?你也知道,何将军催得紧,在下着实不敢耽搁!” 王昱重新恢复了先前那般令人厌恶的嘴脸,摆出一副酸腐之态,甚至眼神中都带着些对军卒行伍的鄙夷。 但那名队正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昱,之后方才缓缓说道:“你是公主府的王总管!” 慈宁宫。 面对李德裕的先发制人,郭氏却显得并不意外,一袭淡雅素服的她看上去依旧面目慈善,只是目光中似乎隐隐多了些什么。 “为何二郎不亲自来呢?”郭氏手中捻着一串紫檀念珠,浑厚而富有光泽的包浆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二郎指的是兖王李岐,当叫出这个称呼之后,郭氏微微怔了怔,就连她也记不起上一次李岐来这里问安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李德裕微微一笑,躬身回道:“本来兖王殿下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朝中事务繁杂,着实脱不开身,这才嘱托老臣前来!” “事务繁杂?呵呵”郭氏笑了笑,道:“若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两度拜相,你父李吉甫更是深得宪宗孝皇帝器重,其所编撰的那套” “元和郡县图志!”李德裕稍稍挺了挺身子,笑道。 郭氏点头笑道:“对,就是元和郡县图志,还记得当年宪宗孝皇帝接连熬了几宿才将它读完,而后还对百官言道‘我大唐宰相之善读书者,吉甫为第一人矣’!” 李德裕躬身答道:“皆是先皇陛下圣恩隆宠,先父自然不敢有本点懈怠,便是在病中时亦是经常秉烛夜读,若论勤奋好学,老臣实不及先父万之一二!” “你李文饶读书不及令尊,但在兴邦治国上却丝毫未有逊色,武宗一朝天下咸服,各地藩镇始终未生大乱,就连那些阉宦都安生了许多,这些都是你李文饶之功!” 李德裕正欲说话,却不料郭氏抬了抬手,道:“本宫虽身处后宫不摄朝政,但对于朝中之事,却还是知道一些的,该是你的功劳始终是你的,别人抢不去,也抢不了!” 李德裕连道不敢,但却蓦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话锋竟已完全由郭氏抢了去。 “启禀太皇太后,老臣” 郭氏依旧没有让李德裕说完,反倒是抢先说道:“今日你不该来的!” 李德裕闻言顿时一愣,“请恕老臣愚钝,不知太皇太后此言何意?” 郭氏看了李德裕一眼,而后缓缓说道:“你李文饶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便应知道本宫这太皇太后是如何来的!你若知趣,便速速离去,也免得坏了你李家世代忠良的好名声!” “太皇太后”李德裕张口欲言,却只见郭氏摆了摆手,而后便双目紧闭不再说话。 李德裕见状悻悻起身,但刚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而跪倒在地,口中说道:“太皇太后难道就不为大唐这百年江山想想么?” 闻言之后,郭氏缓缓睁开双目,而此时李德裕豁然发现,其眼中竟是噙着点点晶莹的泪花。 面对李德裕的不依不饶,郭氏盯了许久,而后将手中的念珠置于案上,神情顿时变得尤为凝重。 “既然你一门心思为二郎前来说情,那么本宫也不妨与你直说,不过在此之前,本宫先问你一些陈年旧事!” 禁苑。 尽管王昱绞尽脑汁,依然对眼前这名金吾卫队正没有任何印象,只见其笑了笑,道:“这位兄台,你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从未去过哪位公主的府上,更别提什么总管了!” 不待那队正说话,王昱紧接着又道:“若是能去公主府做总管的话,在下倒是巴不得脱了这套行头!” 尽管王昱否认,但那队正却是冷笑一声,道:“王总管自然不会记得小人,不过小人却记得王总管,而且” 说着,只见那队正指了指王昱腰间,笑道:“只怕是那块腰牌也是偷来的!难道王总管就不好奇,何将军为什么还活着么?” 王昱闻言顿时一惊,自己在刚进宫时便听说何仁厚已升作了右金吾卫将军,与当初李浈所说杀人夺牌的事完全不符,只是当时自己已进入宫城,也只得见机行事以求蒙混过关,而且事后便进入禁苑根本来不及多想。 而此时竟被这个金吾卫队正一语道破,王昱心中自然又惊又骇,饶是素来沉着冷静的他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究竟是何人!”王昱冷声说道,心中自知事已至此,一个“躲”字怕是难以应付过去。 只见那队正的脸色瞬间一变,低声说道:“小人受李司马之命前来相助!” 第五百零三章 两坛醪糟 酒肆并不出名,只是在通济坊内一处偏僻处,房主私自临街开了一扇门,门内两间破屋,怕是雨天时还要比外面下更大些。 尽管长安城严禁百姓临街凿墙开门,但长安城那么大,对于通济坊这样偏僻之处来说,便是坊正和武侯们也懒得去计较许多,更何况每月还能从这些人手里抠些不少的银钱出来。 酒肆虽小,但客人倒是不少,只是大多数人都是将酒打回去吃,愿意在这破屋里吃酒的却是寥寥无几。 酒是寻常的醪糟,只是不知老板在酿制时加了些什么佐料,使得此处的醪糟与别处在味道上要好上了许多。 但也更烈了些 角落处的一张破旧几案上,凌乱地堆了七八只酒盏和两坛已启封的陶罐,一张胡饼和一碗羊肉却是动也未动,浓烈的酒气充斥着整间屋子,不胜酒力的青年贵人早已有些头晕眼花,两颊的红晕变得愈发鲜艳。 又饮一盏酒后,那贵人竟是趴到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酒肆老板是个年过四旬的瘦弱中年,此时正与妻子忙着招呼络绎不绝前来打酒的客人们。 一个盛酒,一个收钱,夫妻二人虽忙碌,但不难看出各自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男人还不时地扭头看着那贵人,每看上一眼,男人的眼中便流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这是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小酒肆里看到穿着如此华贵的贵人,自然也便照顾得格外精心,也格外谨慎。 男人并不好奇这位贵人的身份,他好奇的只是这位贵人看上去竟是如此愁苦,这已远超出了男人的理解,在他看来这些衣食无忧的权贵们难道不应该是整日里逍遥自在的么? 正想着,男人不自觉地摸了摸钱袋里那只沉甸甸、黄灿灿的金饼,这是男人第一次摸到,也是第一次看到金子做成的东西。 以至于那位贵人将金饼交给男人时,他先是有些恍惚,紧接着便是由内而外的恐惧。 这样一个小小的金饼足以让自己在通济坊购置四处不小的宅院了。 男人自然不敢接,但却被那贵人硬生生地塞进了男人腰间的钱袋,而后那贵人才笑着说道:“老子的钱花不完,今日你的醪糟若实至名归,以后每月都送到府上一些,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若不如其名,老子便砸了你这酒肆!但这金饼也够你再重新修葺一次了!” 这句话听起来无论如何也像是自己得了便宜,但那贵人却说得凶神恶煞一般,让男人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害怕。 男人将妻子唤了出来,毕竟女人终归要比男人细致些,免得自己招呼不周,贵人再将金饼要回去。 不过男人没告诉妻子金饼的事,女人见识短,怕她听了以后吓得走不动路。 但那贵人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招呼自己,酒吃干了便自己到前面再拎一坛,胆小的妻子怕生出什么是非来,便壮着胆子与男人一起忙活了起来,任男人怎么劝都不肯回后院。 “要俺说,你还是回去照看娃们,这里不用你了!”男人将视线从那贵人身上挪了回来。 女人撇嘴道:“娃们自己玩得挺好,俺陪你忙会!” 女人的视线却从男人的身上挪到了那贵人身上。 男人随即笑道:“明日俺去坊正和武侯那里一趟,把三年的银钱一并交了!” 女人闻言却是面色一白,压着嗓子说道:“你莫不是魔怔了,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男人只嘿嘿一笑,却不再说话。 “冯阿大,今日的买卖不错!” 夫妻二人正说着,却只听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二人只听声音便被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只见四五个武侯走了过来。 男人下意识地便要将腰间的钱袋摘下来藏到酒坛里,却被一名武侯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噫?还真是买卖不错,比平日里要沉上不少!”络腮胡子的武侯掂量着钱袋,向左右武侯咧嘴笑道。 男人见状上前便要去抢,却被那武侯一脚踹了回去。 “今日怎么胆子大了?敢从我手里抢东西!”武侯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是愣住了。 因为武侯的手从那钱袋里抓出一枚金灿灿的饼子。 “金金饼?!”武侯惊呼出声,引得旁人也是一脸错愕。 女人见状面色吓得更加苍白,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又看了看武侯手中的金饼,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双腿不住的在颤抖。 “说!这金饼哪里偷来的?!” 众武侯一拥而上,将男人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俺没偷,是客人给的!”男人的脸被一只脚踩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女人哭闹着试图用身体挡在男人身前,口中不断苦苦央求着,却不料被一脚踹到了一旁。 武侯当即叱骂道:“猪狗辈满口胡言,这是大唐贞观年造的二十两金饼,够买你这十个破酒肆了,哪个客人凭白无故会给你这个!” 男人咬牙倔强地说道:“俺没说谎,分明就是客人给的酒钱!” 女人也哭着劝道:“你便说了实话到底是哪个客人给的,这等物什咱们可消受不起啊!” 男人闻言竟顿时泪流满面,冲女人哭着吼道:“这是俺挣来的,俺不偷不抢,凭啥消受不起?!” “嘿嘿!”武侯环顾左右,与众人相视一笑,随即冲男人说道:“这金饼显然是圣人封赏之物,定被你不知从哪家贵人的府上偷了去,今日既然被我等撞见了,自然要充公的,待查实之后再物归原主,至于你么” 女人闻言哭着爬到武侯脚边,哭哭啼啼央求道:“这金饼便请各位武侯拿去,求你们放过俺家男人!” 武侯闻言又是一笑,道:“也行,不过自明日起,例钱加三倍!要么就随我去见王县丞!” “三倍?!俺这买卖哪挣得了那么多钱,”男人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换来的却是又一番拳打脚踢。 女人见状再不敢犹豫,哭着说道:“只要放了俺家男人,三倍便三倍!” 几人吵闹间却是谁都没发现,那锦袍青年已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第五百零八章 纯真父子情 李忱闻言后却并未追问究竟,反倒是沉吟道,“杞王朕替你保下了!” 李浈却是显得有些讶异,问道:“三司的人会答应?尤其是封大夫和那帮御史们,竟没再纠缠?” 李忱白了一眼李浈,恨恨说道:“朕还想消停些日子呢,哪里敢惊动他们?!” “那阿耶如何保得?”李浈更是疑惑。 “朕让知情之人全消失了!”李忱说得很痛快,没有丝毫保留。 “杀杀了?那些不良人也都”李浈大惊,即便自己无从知晓牵涉其中的人有多少,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数字绝不会少,而且这其中必定有朝廷内外大小官员。 而让李浈感到震惊甚至无法接受的是那些为李忱搜集情报的不良人,就因为他们探寻到了这个秘密,便要因此丢了性命? 见李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李忱则有些不悦,道:“你放心,朕还没昏庸到去杀为自己做事的人!” 言罢,李忱却又紧接着自语道:“至少现在不会杀!” 显然李浈并没有听清李忱的后半句话,只见其面色稍有缓和,却也没再详细追问。 见李浈不说话,李忱缓步走至李浈跟前,轻声说道:“明日你可以去找延庆了!” 闻言后,李浈似乎想到了什么,口中急道:“那延庆呢?” “朕答应你保杞王不死!”李忱面无表情地说道。 虽未明言,但这句话的背后早已说明了一切。 “儿子斗胆求阿耶饶延庆一命!”李浈躬身拜道。 李忱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 李浈紧接着说道:“延庆本心非恶,只是性子偏激了些,况且她也几次相助过儿子,还望” “仁慈,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李忱直接冷声打断道。 “可儿子总该要报恩的!” “你可曾想过,她为何要助你?” 李浈摇了摇头,“至少她没害儿子!” 李忱冷哼一声,“她倒是没害你,她害的是朕!” 李浈闻言顿时无语,显然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也是个无可回避的现实。 想了半晌之后,李浈这才低声说道:“若阿耶不能赦免延庆,那儿子便不去河西了!” “胡闹!”果然,李浈成功地将自己的皇帝老子激怒了,只见其伸手指着李浈,气急败坏道:“此等国事岂是你随意拿来” “让她去三清殿守着那些青灯黄卷,又在阿耶的眼皮底下,料来不会出什么事的!”李浈直接说道。 “朕若不答应呢?”李忱沉声说道。 “那儿子这趟河西之行” 李浈没有说下去,只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忱,眼中尽显狡黠之色。 “你是在威胁朕?” “儿子不敢!”李浈躬身回道。 李忱顿时陷入沉默,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诡异。 “你果真要救她?” 半晌之后,李忱终于问道,尽管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再问。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唉”李忱轻叹一声,“朕答应你!不过你也需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我就知道!”李浈小声嘟囔道,“在每一个美好承诺的背后,总还是要跟一个厚颜无耻的条件!” “你说什么?”李忱显然又没有听清李浈之言。 “没什么,阿耶快说,什么条件?儿子快等不及了!” 眼见李浈如此无赖之状,李忱白了其一眼,而后缓缓说道:“此次征讨吐蕃收复河西十一州,朕志在必得!” “儿子知道,必定不负阿耶厚望!”李浈答道。 “嗯!”李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沙洲张义潮?” “知道!” “朕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此人的,但有一点你不仅要记住,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办到!” 李浈顿时心中一沉,以他的经验来看,但凡事用到这种递进关系的句子时,一般来说都很难做到。 见李浈不语,李忱逐字逐句地说道:“朕要的是河西十一州,而不是另一个藩镇!” 李浈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李忱提出的是这样一个条件。 “怎么?做不到?”见李浈神情有异,李忱不禁面色微沉。 “不不,儿子能做到!阿耶放心便是!”李浈赶忙躬身应道,只是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浓浓的笑意。 那样子,似乎很得意 “果真能做到?!”这一次,轮到李忱的脸上充满诧异。 “果真能做到!” 当听到李浈肯定的答复之后,李忱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此次收复河西,朝廷只是作为援军,若无人自吐蕃内部起义的话,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既为援军,那么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河西内部的义军,而直到今日朝廷知道的也还仅仅是一个叫做“张义潮”,一个叫做“张淮深”的两个名字而已。 而据此不难猜到,一旦真正收复河西十一州,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义军”极有可能要求朝廷割据一方,甚至成为远超河朔三镇那般的祸乱之源。 当然,朝廷有能力击败这些所谓的“义军”,只是一旦开战势必两败俱伤,介时吐蕃人必会趁机作乱,甚至将河西十一州再度占了去。 而这显然是李忱所不能接受的,所以对于李忱,甚至对于大唐来说,河西十一州的军政大权必须要紧紧握在朝廷手中。 至于那些义军首领,李忱自然不会吝啬官爵厚禄,若其归顺自然为妙,若不归顺,李忱同样也不会吝啬手中的屠刀。 而这把刀,便是李浈。 显然,在李忱看来,这样一个条件近乎苛刻,便是自己亲征也无十全把握做到,但李浈却如此轻松地一口应承了下来,这让李忱有些难以置信。 “你可知其中艰险?”李忱还是有些不放心,尽管他知道李浈聪慧,但还是想一再确认。 李浈点了点头,“儿子知道,阿耶放心!” 李浈的回答依旧如方才那般轻松,脸上的笑意也更灿烂了些。 李忱正欲再说什么,却只听李浈说道:“不过,儿子倒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听到此处,李忱却是笑了,既然李浈敢提条件,那想来也是有些把握的。 “儿子要用些自己人,阿耶必须得答应,否则打起仗来也难做到如臂使指,介时耽搁了军机要事,阿耶莫怪儿子!” 第五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 这“走狗”的名头终究还是被严恒坐实了去。 尽管在严恒看来,堂堂大唐天子怎会看得上你这几十万贯的银钱,况且这还是自己儿子的钱。 翌日,思政殿内。 李忱将手中奏疏轻轻放于案上,朗声说道:“昨日佑王呈奏,左羽林军副使秦椋于通济坊击杀武侯,想必大理寺已呈报三司了!” “臣等已接到大理寺呈报,只是不知佑王的意思是” 说话之人正是白敏中,其身兼刑部尚书,显然对于此事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李忱笑了笑,轻声说道:“佑王奏言,其罪不容赦,请斩秦椋!” 白敏中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佑王所奏极是,秦椋身为左羽林军副使,酒后杀人自然罪不容赦,臣等附议,望陛下准佑王所奏!” 言罢之后,大理寺卿刘蒙看了看白敏中,却并未说话。 不料封敖却是冷哼一声道:“白相此言差矣,便是天大的罪过也须待三司会审,查明缘由之后再据证定罪,怎能不审不问便定了罪名?” 白敏中闻言却不辩驳,口中言道:“一切全凭陛下定夺!” 李忱见状转而问道:“兵部的意思呢?” 此时只见一绯袍中年闪身出列,躬身回道:“臣以为封大夫所言在理,便是有罪,也自当一一查明之后再行定夺!” 李忱点了点头,道:“嗯,蒋侍郎倒也公允,既如此,三司便尽快审理!” 话音方落,只见李忱紧接着又问道:“杞王与延庆的事查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却只见白敏中等众人面露男色,甚至就连素来昂首挺胸一脸桀骜的御史大夫封敖都面带愧色。 “这是何意?”见状之后,李忱眉头微皱。 “白相,陛下问话呢!”封敖瞥了白敏中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白敏中却是瞪眼说道:“你大理寺也同为三司之一,为何要老夫来” “就是你!”不待白敏中说完,李忱指着白敏中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闻言,封敖竟出奇地嘴角上扬了些许,露出了十年难遇的笑意。 白敏中则垂首狠狠剜了一眼封敖,心中暗骂一声“老匹夫”。 “回陛下,经三司合力查了这许多日,并未查到杞王与延庆公主谋反之实据!” 白敏中如实答道,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李忱想要的结果,毕竟李忱与武宗之间恩怨极深,而这种怨恨极有可能会牵连到武宗诸子女。 言罢之后,白敏中微微抬目扫了一眼李忱,果不其然,只见李忱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许多,使得白敏中的目光慌忙又放了下去。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武宗皇帝是如何对待李忱,所以自李忱登基以来,一切与武宗有关的东西尽数都被推翻,甚至就连武宗所重用之臣都被全部贬谪,足以可见李忱对武宗之恨笃深。 既然如此,又怎会轻易放过杞王与延庆呢?更何况此二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那么干净。 到最后一个“查无实据”,三司是怎么也无法交得了差的。 “既如此,杞王与延庆是清白的了?”李忱面无表情,但语气却冷得让人窒息。 白敏中自是有苦难言,自己不仅身兼刑部,更是当朝宰辅首领三司,这查证不利的罪过怕是难以推脱。 白敏中微微点了点头,即便这是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结果,但事实就是如此,但凡涉及此案的人都已先后被杀,凶手更是行踪难觅,似乎一切都在对方掌控之中,而三司不过是被对方戏耍于股掌之间的玩物。 这是白敏中的难言之隐,也是三司的难言之隐,既是难言之隐,那么便不足与旁人道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 否则,除了能凸显自己以及三司的无能之外,又能说明什么呢? 便是刚直如封敖,此时此刻都选择了沉默,他能做到也只是与白敏中一并,将这难言之隐继续“隐”下去。 至于大理寺卿刘蒙,他刚刚被李忱从浙西调至京城,取代马植的大理寺卿,其急需的是政绩,无论如何也不是这等的“难言之隐”。 显然,这是三司首次并肩站在了一条沉默的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破的线。 “哦”李忱也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李忱似乎并没有生气,甚至原本阴冷的语气也渐渐变得缓和起来。 李忱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而后又拿起案上的一道奏疏。 那是李浈奏请降罪于杞王的奏疏,其言辞之激愤,让李忱觉得似乎自己这儿子才是那个最想将杞王置于死地的人。 李忱随意翻看了几眼,而后当着群臣的面将奏疏一撕为二。 “也许朕还真是多心了呢!”李忱将奏疏随手扔在殿前,“既然查不出个什么,那便到此为止!你们也好腾出人手来彻查秦椋一案!” 闻听此言,白敏中并没有抬头,而是转过头看了看封敖与刘蒙二人,显然二人同样对此大感意外。 “怎么?白相莫非有何难言之隐么?”殿上传来李忱的声音,只是语气似冷非冷,似笑非笑。 “不不,不敢,陛下圣明!” 白敏中连连摇头,竟不自觉双膝跪地,心中顿时如蒙大赦般的轻松。 青龙寺。 二人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是一副残破棋局。 李德裕眉头微皱拈子不定,盯了许久始终不曾落子。 李浈笑道:“文饶公为何还不落子?” 李德裕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放了回去,而后缓缓说道:“方才那一着走错了,能不能” “您已悔棋七次了!”李浈提醒道。 “那又如何?只要能赢,便是悔个十次百次也是值得!”李德裕说得理直气壮,全无半点羞愧之色。 李浈苦笑,喃喃自语道:“不要脸啊!” 显然李德裕并不清楚这四个字的含义,只当是李浈胡言乱语,紧接着却是将棋盘一推,道:“今日你来此地,不止是为了赢老夫几局!” 李浈点了点头,直接说道:“阿耶不再追究延庆与杞王了!” 李德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李浈。 见状之后,李浈恼道:“罢了罢了,我便直说了,尽管阿耶不再追究,但延庆毕竟有谋反之实,所以这罪还是要领的!” 李德裕依旧沉默。 “以后延庆怕是要在三清观待一辈子了!”李浈直接说道。 “然后呢?”李德裕问。 “我不知如何与她说才肯答应,毕竟以她的性子,与其在三清观待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许诺 十六宅,延庆公主府。 延庆今日穿了一件红色窄袖短衫,配着一条淡绿长裙,披帛、腰带皆是绿色,尽管面无粉黛,但胸前的那抹雪白却是将所有的光彩都夺了去。 见李浈负手而立,延庆略带苦涩地莞尔一笑,躬身施礼:“延庆见过皇叔!” “皇皇叔?”李浈诧异得脱口而出,但旋即便又反应过来,皇帝老子是武宗的皇叔、延庆的皇叔祖,自己可不就成了她的皇叔了么! 即便如此,李浈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如此德高望重的称呼,忙笑道:“日后若无外人你还是叫我李浈,皇叔祖这称呼听着有种时日无多的感觉,不吉利!” 言罢,李浈上下打量了延庆一番,而后啧啧叹道:“这红配绿的穿搭也就你能驾驭了,便是两千年后的那些女人,穿上这一身都逃不出个傻字!” “延庆只当您是夸我了!”延庆笑道,而后微微一抬手,示意李浈入座。 李浈一边落座一边说道:“嘁,这话说得!勇敢一点,就是夸你呢!” 见李浈落座,延庆却并未就坐,而是冲着李浈再度躬身行礼,“延庆多谢皇叔保杞王不死!” 李浈见状瞪着眼佯怒道:“你若再这般客套,以后我便不来了!” “以后?”延庆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延庆也没有以后了!” “谁说的?只要我佑王想保,这天下便没有保不了的人!” 言罢,李浈指了指延庆,“包括你!” 延庆闻言心中一暖,眼眶已是微微有些湿润,“延庆谢皇叔垂爱,只是” “只是不要叫我皇叔了!”李浈打断道。 延庆强挤出一抹笑意,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 李浈示意延庆入座,待落座后冲屋内侍女说道:“你们先下去!离此地越远越好!” 待众侍女走后,李浈这才开口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延庆闻言一愣,微微一笑,道:“您放心便是,神策军那里不会有人为难的!” 李浈一摆手,“不是这个!” 言罢,李浈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还未立太子!” 延庆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 见状之后,李浈笑了笑,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朝中笼络了不少关系!” 延庆闻言正欲辩解,却见李浈伸手阻止,紧接着说道:“我既然敢这么说,便有足够的证据,你也无需否认,我若想害你绝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在阿耶面前极力保你!” 延庆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否认,指了指兴庆宫的方向,轻声道:“东宫?” 李浈闻言笑道:“与聪明人说话着实省心!” “那您需要延庆做什么?”延庆直接问道。 “我需要你去三清观住上几年!”李浈说道,但见延庆面色一变,马上又道:“当然,只是暂时的,因为只有你去了三清观才能不死,只要你不死,日后便能助我入主东宫!” 闻言之后,延庆再度沉默,看得出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这是陛下与你交换的条件!”延庆语气哀伤。 “不”李浈摇了摇头,“是我与陛下交换的条件!” 延庆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道:“与其在三清观幽禁一生,延庆宁愿一死!” “我说过,我需要你助我入主东宫!”李浈重又说道。 “以佑王之功,又何须别人相助?若陛下无意立你为太子,又何必这般苦心栽培?”延庆笑着,但眼中却分明淌着泪。 李浈心中苦笑,与聪明人说话却是省心,但有时又伴着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因为你会逐渐发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无情地反驳,而且是那种让自己无力争辩的反驳。 “唉!”李浈长叹一声,望着延庆一脸凝重地说道:“因为我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大唐!” 延庆闻言有些不解低望着李浈。 “我要的是一个没有藩镇之乱,没有阉宦专权,没有强敌环伺,只有一个天下归心、万国来朝的大唐帝国!” 见延庆不说话,李浈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地说道:“我要做万世雄主!” 延庆抬头望着李浈,眼神中竟闪过一抹火热,尽管一闪而逝,但还是被李浈敏锐地察觉到了。 李浈笑了笑,“我虽有功勋,但对于朝堂上的那些事知之甚少,更无可用可信之人,你应该知道,入主东宫并不是能者居之!” “我不日即将前往河西,对于朝中之事便彻底没了掌控之力,所以我需要你留着性命,留在大明宫!” “即便如此,我身在三清观,又能知道什么呢?即便知道,怕是陛下也不准我去做什么!”延庆紧接着说道。 “你大可放心,介时自有人与你联络,需要做什么,需要怎么做,你只管出谋划策便好!倘若陛下察觉,自有人替你顶着!” 延庆缓缓低下头重又陷入沉默,而这一次李浈却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延庆。 “好!”许久之后,延庆抬头说道:“我去三清观,但朝中一切事宜都要由我决定做什么,怎么做!”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顿时长舒一口气,尽管方才所说的那些话自己并不会真的去做,但这样至少瞒过了延庆。 这就够了,至于以后,李浈没想过那么多,自己本来就不是善谋远虑的人,一切见机行事就好。 李浈起身,将压得有些发皱的袍角舒展开来,口中笑道:“好了,今日的说话便到此为止了!” 延庆见状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似乎从没问过我如何在神策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又都是哪些人!” 李浈笑了笑,“我相信你不会害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既然如此,知道太多反倒给了自己胡思乱想的由头!” “听说神策军中尉是周规?”延庆又问。 “嗯!”李浈点了点头,问道:“你认识他?” 延庆摇了摇头,道:“我从不与阉宦来往!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李浈笑问:“担心什么?” 延庆皱了皱眉头,道:“右神策军军使陛下迟迟不见任命,这才是我担心的!” 第五百一十三章 右神策军军使 李浈闻言笑道:“陛下在等!”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不无好奇地问道:“等什么?” “等你!” “等我?”延庆更是不解。 李浈见延庆这副表情,随即重又坐了下来,将手边绘着缠枝纹的青瓷茶壶拽了过来,“这是神策军!” 紧接着李浈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将一旁条案上的白瓷花瓶拿了过来,将瓶内的一枝桃花扔在地上,指着花瓶道:“这是神策军中尉,也就是周规!” 而后又从从延庆面前拿起那只白玉盏,与青瓷茶壶、白瓷花瓶放在一起,道:“这只白玉盏是左神策军军使,也就是我!” 转而问延庆:“看出什么了吗?” 延庆见状之后抬头看了看李浈,又低头看了看案上的花瓶和茶壶,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嘿!”李浈急得一跺脚,道:“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么?” “一个花瓶,一个茶壶,一个茶盏!一个白瓷,一个青瓷,一个白玉!”显然,延庆的回答很严谨,严谨得无懈可击。 李浈用眼神剜了一眼延庆,道:“就是这么回事嘛,现在陛下为神策军这个茶壶,搭配了一个毫无统兵经验的花瓶和一只曾经围剿过神策军的白玉盏,你觉得神策军这只茶壶能俯首听命?” 答案显而易见,延庆随即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所以” 说着,李浈将自己面前那只绘有相同缠枝纹的青瓷茶盏向前推了推,问道:“明白了?” 延庆见状点了点头,朱唇轻启道:“所以陛下觉得右神策军军使一定要由神策军的人来担任!” 李浈笑了笑,“倘若左右军使与神策军中尉都出自旁支,难以服众事小,引发士兵哗变事大,此番征讨吐蕃收复河西,经不起任何意外的!” “可是你方才说陛下等我!”延庆话音刚落,却又立刻恍然大悟,道:“陛下是想让我推举一人来担任右神策军军使?!” “你不是说在神策军中有诸多心腹么?”李浈笑着反问。 延庆当即冷笑,“我的心腹陛下怕是早已一清二楚了!” “你这语气里似乎带着些怨恨!”李浈抓起茶壶倒了一盏凉茶。 “不敢,阶下之囚怎敢心生怨恨!”延庆笑着,笑容凄美。 李浈摇了摇头,“你是不该心生怨恨,倘若陛下杀了你,你那些所谓的心腹只需要赦免他们和家人的死罪,便能让其死心塌地地效忠陛下,但陛下没这么做,你的心腹还是你的心腹,你难道不该谢恩么?” “那是陛下想让我来辅佐你!”延庆答道。 “那又如何?现在的结果是你和杞王都活着,不仅活着,而且王位犹在,食邑未减!” 言罢,李浈又道:“即便你去三清观,那也是我的主意,而且又并非让你真的出家,待时机合适我会奏请陛下放你出来的,还做你的公主,还在这十六宅,甚至你拥有的权利比其他亲王、公主都要更大些!” “那延庆谢过佑王不杀之恩!”延庆的语气尽带幽怨。 “若陛下执意杀你,我便是再劝也无用,所以你要谢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陛下!而不是我!”李浈心中生怒,语气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延庆没有再说话,只垂着头紧咬双唇。 见状之后,李浈岔开话题问道:“你打算举荐何人任右神策军军使?” 延庆闻言抬手将脸上泪痕轻轻拭去,而后抬头望着李浈说道:“左神策军统军,韦庄!” “右神策军中没有你的心腹?”李浈好奇道。 “有!” “那为何要从左军中调人?留着给我用不是更好?” 延庆瞪了一眼李浈,道:“韦庄原为右军统军,会昌四年时由我举荐升任左军将军,在左右两军中都已根深蒂固,若是由他担任右军军使,你在左右两军都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 李浈点了点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问:“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这么说来还是会有些小麻烦了?” 延庆没好气道:“你在玄武门下令围攻神策军,那势头可是要将神策军彻底消失的,而今你到了神策军中遇上些小麻烦已是最无足轻重的了!” 李浈闻言苦笑,“看来自己做的孽还是得自己来还啊!” “而且你莫忘了,神策军中真正执权的还有护军中尉、中护军,这些均是宦官担任的,这些人的实权哪个都比你这大将军军使还要大些!”延庆又补充道。 李浈闻言却是大笑,“由我开始,这规矩怕是要改改了!我并不介意多杀几个宦官,况且连周规都要听我的,他们这些人我倒还真没放在眼里!” “呵呵”延庆略带戏谑地笑了笑,道:“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见延庆言语中带着嘲讽之色,不由摆了摆手,转身说道:“走了!” 刚走了几步,李浈却听延庆的声音幽幽传来。 “在神策军大营记得带些信得过的侍卫,夜里莫要睡得太沉,免得被那些悍卒砍了脑袋,连累我在三清观孤苦一生!” 李浈停住脚步怔了证,喃喃自语道:“怎么听着像是个怨妇!” 大中元年,四月二十。 李忱再下敕命,其中包括数道任命,如左神策军将军韦庄升任右神策军军使,幽州左厢马步都虞候摄监察御史高骈升任左神策军统军,幽州押衙朝议郎郑畋任征西行营长史,食邑如旧;幽州刺史李承业之子李漠杀敌平叛有功,赐游骑将军剑南西川道成都府司马,上骑都尉,食邑一百户。 同时命神策军整备兵马,户部征收粮草兵部协同诸道,太史局择吉日,兵发河西。 安邑坊,佑王宅。 严恒苦着脸坐在李浈对面,口中不住地发出阵阵叹息。 “有话直说!”李浈白了严恒一眼。 严恒咧嘴一笑,道:“你能不能奏请陛下,将我也调去河西?” “不!”李浈斩钉截铁地答道。 “为何?”严恒又是满脸愁容地问道。 “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你出卖了都不知道!”李浈看到严恒就仿佛看到一把把的金饼被严恒洒向了大明宫。 “我又” 严恒的话未说完,便只见郑颢、刘瑑、郑从谠三人直接走了过来。 “你们能不能好歹尊重一下我这佑王府?也不通报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李浈佯怒道。 三人同时大笑,郑颢自顾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笑道:“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哦?”李浈好奇道。 “你亲手把秦椋送进了大理寺,怎么这就给忘了?”刘瑑皱着眉问道。 第五百一十四章 出征前的诸多事宜 李浈笑道:“他死不了的!” “你怎知道?前几日是谁上疏请奏将秦椋处死的!” 郑从谠冲严恒点了点头,而后自顾坐下。 郑颢闻言也笑道:“他这是欲擒故纵,他怕是早料到白敏中、晁雍、吴士绅那些人会力保秦椋!” 郑颢与刘瑑闻言愣了愣,而后齐齐望向李浈。 “那你何故如此?”刘瑑不解地问道。 “此去河西若不多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如何能管得了神策军那些骄兵悍将!” 李浈话音刚落,便只听严恒腆着脸笑道:“那你不如带着我,便是士兵哗变了也能替你挡上几箭!” 李浈瞪了一眼严恒,“带着你?我怕是回京时连个买酒的钱都剩不下!” 严恒正欲再说,却被郑颢打断道:“今日朝会上,白敏中、晁雍、吴士绅将罪名尽数加在了那武侯上,说其欺压百姓、巧取豪夺,以致通济坊民怨沸腾,生生将秦椋说成了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哈哈哈哈,这还不算,最诡异的是白敏中请奏陛下准许秦椋随军西征,你可知白敏中给求了个什么官职?”郑颢大笑道。 “什么官职都好,总之不会离我太远!” “哈哈哈,就在你行营里任步军都虞侯!” 李浈点了点头,这倒也与此前预计的差不太多,原本自己以为会是个行军司马之类的闲职,现在看来白敏中和那些外戚比自己想象的要着急了些。 上来便是个步军都虞侯,虽不比羽林军副使的官职大,但这中郎将手中握着的兵权可绝非羽林军可以比拟的,在征西行营内无论凤翔军也好,神策军也好,任何一支军队都可受都虞侯节制,而作为行营高级将领,也势必会时刻与自己这兵马副使待在一起。 “这么说来,白敏中是打算利用秦椋来监视你?”郑从谠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抹狡黠,“可他不知,秦椋本就是我的人!” “可监视你有何用?难不成他还敢在征西大军里做些什么手脚?”刘瑑仍是不解地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便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征西这里动手脚,说到底他在朝中虽势力庞大,却不涉及军中,秦椋只是他涉足军队的第一步罢了!” “难不成白敏中想插手军务?”严恒在旁疑惑道。 李浈也不解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哼,你这不良帅只想着出卖我的银钱!” 严恒闻言面色一红,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却没人听得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倒是郑从谠解释道:“原本陛下立谁为太子对白敏中来说都无甚区别,无外乎郓王温和夔王滋,因为这两家的外戚与白敏中的关系都还算亲近,但现在不同了,泽远做了佑王,而且是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皇长子,在军中颇具威望,显然已经威胁到了太子之位,所以自然不会看着泽远一家独大!况且在军中安插些心腹,对他们日后争夺太子之位时总是利大于弊的!” 严恒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而后笑道:“依我看,这太子之位迟早也是大郎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做,否则谁也抢不去!只大郎阴险狡诈这一点,便是三个白敏中加在一起也不如他!” 李浈闻言怔了证,道:“我权当你在夸我了!” “自然是在夸你!”,言罢,严恒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昨日刘弘送来一张地契,说是你做了佑王,该重新置办一处宅院的,便让人在胜业坊选了一处,说是那里离兴庆宫近些,讨个吉利!” “胜业坊?位置倒着实不错,与兴庆宫仅一墙之隔,那地方的宅子可不便宜!”郑颢随即说道。 李浈也不问花了多少银钱,指着严恒说道:“你多与刘弘学学,莫要整日想着用老子的钱去讨好圣人!” 言罢,李浈又道:“等搬过去以后,这宅子便留给阿姊住,你得空去平康坊给阿姊赎了身子,高低要让她搬过来住,然后多找些灵醒些的侍女伺候着,阿姊这辈子不容易,以后的日子我来做主了!” 严恒闻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这得花费不少银钱呢!” “这我不管,你来出钱也好,出去抢也罢,我只要结果!”李浈没好气地说道。 严恒苦着脸说道:“我每月那点俸禄连为阿姊赎身的钱都不够!” “或者去跟圣人要钱,阿姊这几年也为他做了不少事,多少该赏点!” 严恒闻言忙不迭地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你别管了,我办好就是了!” 言罢,严恒又问:“你没想着把你阿耶调到京城来?”说完之后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忙补充道:“我说的是江陵府的李叔!” “算你还有点良心!”李浈笑骂,说道:“他在幽州比在京城安全,也舒心,无论张使君还是张直方,对他都不错,若是到了京城” 李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郑颢点头说道:“这话不错,京城这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是派系林立,李刺史来了未必是好事!况且以他和泽远的关系,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李浈点了点头,伸了伸懒腰缓缓说道:“西征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太史局那边应该是得了旨意,说是择吉日出征,但关键还是阿耶等不及了,吉日不吉日的只在阿耶一句话,他说哪天是吉日,哪天便是吉日!” “神策军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郑从谠问道。 “韦庄你可认识?”李浈反问。 郑从谠摇了摇头,“我与神策军素无往来!” “延庆打算让他担任右神策军军使!”李浈说道。“他现在是左神策军将军!” “如此甚好,这么一来有他在,左右神策军想必生不出什么乱子!”刘瑑说道。 “只是”刘瑑似乎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直说便是,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刘瑑接着说道:“我总感觉这个周规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严恒的苦楚 李浈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瑑见状又道:“难道你就不好奇,这些日子周规始终不见踪迹的原因?甚至就连前些日子在含元殿颁下封他为神策军中尉的敕旨时,周规都未曾露面,据说他一个月前便离开了京城,具体去做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去了凤州!”李浈当即说道。 “凤州?去河西作甚?”刘瑑脱口而出,紧接着郑从谠、郑颢,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浈,眉眼之间尽是疑窦丛生。 唯有严恒,倒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我那阿耶行事素来谨慎,此番征西事关重大,对于那个张义潮、张淮深二人始终心存疑虑,便早早派去了凤州查探,毕竟凤州还是距离沙洲和瓜州近些,来往行商也较密集,打听起来也方便些!” “这些你是哪里听来的?”刘瑑惊讶道。 李浈笑着向大明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圣人?与你说的?”刘瑑追问。 只见李浈又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严恒。 此时严恒咧嘴笑了笑,不无自傲地说道:“圣人与我说的!” 李浈接着补充道:“广撒网才能多捕鱼,单凭一个周规自然不够,偷鸡摸狗这种事怎么少得了不良人呢!” 严恒撇嘴说道:“其实圣人是让我派人去凤州协助周规的,毕竟他的身份是官,一些暗地里的事多有不便!” 刘瑑三人闻言后恍然大悟,即便三人再朝中日久,对于不良人也知之甚少,此番听了这些却更觉得不良人愈发神秘。 只是虽与严恒交情不错,但却始终不敢过多询问,身在朝廷中,他们知道哪些事可以问,哪些事不可以问,哪些事甚至连听都不能去听。 不料严恒却似乎并未罢休,挺了挺胸脯说道:“若非我不良人昼夜不断地打探军情,圣人也不可能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下定决心征讨吐蕃的!” “怎的不见台文与千里?二郎与老骨也有些日子不见了!”眼见严恒的话越说越多,郑从谠赶忙岔开了话题。 毕竟说的敢说,但听的却未必敢听。 “台文与千里先去吏部领了官印文书,然后便直接去了神策军行营,毕竟有些事总需要提前熟悉和交接的,至于二郎与老骨么每日除了打架还能作甚,自打二郎伤愈那一天,老骨就与他高低要分出个高低来!”李浈说到最后显然有些无奈。 说到李漠,严恒不由满目狐疑地问道:“二郎当日在玄武门外勇冠三军,单枪匹马亲手将那仇士良的头颅斩下,如此的好本事前往河西才算是人尽其才啊,怎么便去了成都府做司马?!”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道:“我倒觉得这样还不错!” 对于李忱如此安排,李浈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在成都府做司马总要比河西战场上安全许多,所以尽管李漠多次恳求李浈去向圣人说些好话让他改去河西,但李浈始终也不曾答应,也正因如此,李漠这几日与骨朵达二人这驾打得也是愈发激烈,甚至有几次险些将骨朵达的右臂废掉。 而骨朵达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武夫,李漠打得越是不留情面,他心里便越是亢奋,甚至就连李浈出面阻止都于事无补。 好在李漠下手有些分寸,每每看似要重伤骨朵达前便先收了几分力道,否则骨朵达此时想必早已躺在榻上了此残生了。 严恒此时再度插话道:“此去河西我虽不能亲往,但我不良人已在河西诸州布下一张巨网,甚至许多已混入吐蕃商队之中,此番我大唐将士必将凯旋而归!” 显然,严恒凭着自己的本事生生将话题又拉了回来,惊得刘瑑三人面面相觑,就在严恒正欲再度开口之际,刘瑑三人面色铁青地匆忙告辞离去。 目送三人离去之后,李浈瞥了严恒一眼,幽幽说道:“以前的你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严恒无奈摇头叹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在这京城待得越久,心中想的便越复杂,就好比方才,若是以前的我怕是打死也想不出以这种方式赶走他们三个,现在” 严恒没有说完,但李浈却是听得明白。 “说,你究竟想说什么!”李浈正色说道。 面对严恒时,李浈极少用这种严肃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态度。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河西是不想我以身犯险!”严恒说道。 李浈微微讶异,而后点了点头,“你果真变了,以前的你可绝看不出这一层意思!” “我是变了,但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样!”严恒苦笑一声,“我不喜欢这样!” 李浈闻言面色顿时温暖了许多,当年严恒随自己走出江陵府来到这诺大的长安城,仅仅一年的时间虽不足以让他们的容貌发生太多改变,但性情却是变得如此陌生。 严恒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严恒说不喜欢现在的样子,自己难道就喜欢么? 往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一对挚友,如今却对彼此隐瞒了太多的秘密,但李浈相信,与严恒之间的互相隐瞒绝非二心,更多的是为了保护彼此。 严恒的秘密李浈知道一些,但李浈的秘密严恒却一无所知,因为李浈从未与任何人说起。 李浈缓缓站起身子,清风拂面,好似一双柔软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脸颊的皮肤。 “不喜欢又能怎样?我们的一切变化都是自己选的,有时是为了顺应时势,有时是为了逃避危险,有时又是为了保护家人,是你自己选择变成了这样,所以你必须得接受这种变化!” 李浈的话严恒大部分听懂了,但却不理解李浈为何要用“我们”这个词,在严恒看来,李浈唯一变了的就是身份而已。 “你是不是还想说服我去河西?”李浈突然问道。 严恒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想和你一样建功立业,我不想再让江陵府的那些高门士子们骂我严家是田舍奴,我祖上是以种田为生,但种田就有罪了么?就应该被那些自诩满腹经纶的门阀士子们辱骂么?” 紧接着严恒又摇了摇头,“这与我想的不太一样,阿耶的官做到了江陵府都知兵马使,但严家还是逃不出个田舍奴的骂名,我不知道种田何时成了如此卑贱的事,所以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做比阿耶还要大的官,我要让那些门阀士子们看看,就是我严家这样的田舍奴,日后见了也需得让他们跪在地上与我说话!” 李浈微微有些动容,他从未想过在严恒的心中竟还藏着这般苦楚。 严恒,或许从来都不像看上去那么心宽似海。 “我答应你终有一天会如你所愿,但不是现在!”李浈缓缓说道。 第五百一十七章 李忱的秘密 但渐渐的,李德裕发现李忱脸上的笑意正在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忧郁,又或者是颓丧。 李德裕无法确定,因为那神情一闪即逝,当李忱再度开口时,却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只是这笑在李德裕看来并不自然。 “朕答应过吴昭仪,立夔王滋为太子!” 此言一出,李德裕面色大变,竟顾不得君臣礼数,进而问道:“陛下为何如此?依我大唐律,应立嫡长子为皇储,陛下虽从未立后,但也应以长子为嫡才是,为何” 李德裕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轻轻摆了摆手,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于法于理,这位子都该是李浈的!” 李德裕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李忱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此时自己应该做的是静静地听,而绝非不知深浅地发问。 果然,李忱随即起身,缓步走至李德裕跟前,缓缓说道:“想必你知道户部尚书吴士绅与吴昭仪的关系!” 李德裕闻言点了点头,这吴士绅乃是吴昭仪的大伯,在会昌三年时被自己从礼部郎中贬去了青州做司马,李忱继位后才又将其调回京城任户部尚书。 只见李忱紧接着又问:“那你可知这吴士绅在会昌二年时认了个义父?” 李德裕闻言又摇了摇头,“这个臣便不知了!” 毕竟对于会昌年间的李德裕来说,吴士绅这样的人还不值得自己去过多关注。 “那你更不知道,他这义父是何人!”李忱将声音压得极低,“马元贽!” 闻听此言,李德裕顿时面色骇然,甚至双脚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其心中的诸般疑问也随即迎刃而解,因为当年武宗驾崩之后,正是仇士良与马元贽拥立李忱为皇太叔,从而使其继承大统。 只是当李忱登基后,二人才发现,原来自己认为的那个不慧的傀儡光王,竟骗了自己、骗了武宗皇帝、也骗了天下人。 吴士绅在这其中的作用自是不必言说,而李忱正是以立李滋为太子的条件来作为交换。 李德裕此时的表情似乎让李忱生了些兴趣,只见其就站在李德裕面前五尺处,稍稍歪着头,双目紧紧盯着李德裕。 “文饶公竟也有如此失态之时,朕倒是第一次见!”李忱笑着说道。 “臣明白了!”李德裕点了点头。 李忱却是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李德裕神色有些难看,因为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另一个疑问。 想问,但不敢问。因为他明白,这一定是李忱深藏着的秘密。 历史的教训告诉他,任何臣子知道君王的秘密之后,换来的一定是死亡。 李德裕终于还是忍住了,身虽老迈,但还远未到了找死的地步。 但李德裕还是不曾想到,自己不敢问的事,李忱却敢说出来。 只听李忱幽幽说道:“你道朕为何纳吴昭仪为妾?” 李德裕瞬间冷汗又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伏首拜道:“陛下乃天命真龙,自有福祚万世,又岂非人力所能改变!” 李德裕终究不愧一代权臣,在回避李忱提问的同时,又将答案升华至了天道,言外之意就是无论你用了什么手段登上皇位,这不过都是天意。 是上天大道让你做了皇帝,至于这其中用了怎样不可告人的手段便没那么重要了,因为一切不过天命尔尔。 李忱闻言大笑,而后伸手双手将李德裕扶起,“朕若想杀你,便不会留你到今日了!” 李德裕口中连连谢恩,伸手将额上汗珠抹去,惶恐不安地说道:“老臣明白陛下之意!” “真明白了?”李忱笑问。 李德裕点了点头,“真明白了!” 李忱见状又道:“朕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李德裕赶忙躬身垂首。 “只要朕愿意,这天下之事便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有些事朕可以装作不知道,有些事却不能装,话已至此,文饶公想必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德裕赶忙躬身回道:“老臣明白!” 李忱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此次河西之战,文饶公怎么看?” 李德裕不假思索地答道:“自会昌二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众所杀之后,其子云丹、沃松二王便各自为政,而这尚恐热表面支持沃松,不过是想却借清除异己罢了,以吐蕃国法不呼本姓,王族称‘论’,官宦称‘尚’,尚恐热虽自称为‘论’,但却并非王族,只此一点便可看出其极具野心!” 说罢,李忱指了指一旁的蒲团示意李德裕坐下说话,李德裕也不推辞直接跽坐而言:“同年,尚恐热纠集党项、温末、吐谷浑与云丹麾下大相尚思罗大战于渭州,并将其斩杀;后尚恐热再度挥师二十万攻鄯州,被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击退,会昌三年,尚恐热再攻鄯州,于大夏川又被尚婢婢所败,此后二人数次交锋,尚婢婢均大获全胜!” “这些朕都已知晓,文饶公到底想说什么?”李忱忍不住打断道。 李德裕笑了笑,道:“老臣想说的是,尚恐热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的目光此时全在尚婢婢身上而无暇东顾,却正是我大唐收复河湟失地的最佳时机!” 李忱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朕听闻会昌五年时,你上奏设置备边库以充日后军资,不知可够几年之用?” 李德裕想了想后缓缓说道:“老臣当年令户部每年入库钱帛十二万匹,度支、盐铁使”每年入库十二万匹,此外诸道进奉财货皆划入备边库收纳,并由户部度支郎中主管,若陛下没有其他旨意的话,这两年应有六十万缗匹,若以四十万大军来算的话,当够十个月军资!” “一年?”李忱闻言大惊,即便早知军资消耗巨大,但却仍没料到竟会恐怖如斯,千方百计攒了两年的钱财却只够十个月的军资。但同时也不由庆幸自己并没有全盘推翻李德裕所制定的一切政策,否则只怕这十个月的军资也难以凑齐。 李德裕点了点头,道:“四十万大军开拔,仅是行军途中每日便要消耗粮草三万斛,一旦开战,所耗更巨,至于兵器、甲具、战马折损还需另算,原本老臣打算至少五年之后再收河湟,但现在看来” “你是说朕贪功冒进?”李忱笑问。 李德裕连忙摇头道:“若是这张义潮、张淮深二人没有出现的话,确是如此,但现在么实乃绝佳之机!”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依你看,我大军需多久可收复河湟?” 李德裕想了想,道:“那要看陛下欲用何人,又能赐予多大之权!” 第五百一十九章 胆战心惊 似乎察觉到了李浈眼神中的迷离,李忱稍稍平复了些心情,轻咳一声问道:“若此战功成,你可有何要求?” 李浈也随即将思绪拉回到了思政殿,摇头回道:“没有!” “没有?”李忱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不太甘心,又问:“以你的功绩,朕便是许你东宫之位都是应当的!” 说罢,李忱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撇向别处,但李浈却感觉得到那双目光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而在这句云淡风轻之后,隐藏着的却是让自己都感到阵阵寒意的心。 李浈心中随之猛地一颤,紧接着只觉心脏在胸膛之中剧烈地跳动着,这让李浈感觉有些呼吸困难,随之而来的便是手脚麻木,一阵晕眩之后,李浈便再没了意识。 隐约之间听到的则是一句 “速传太医!” 当李浈再度睁开双目时,看到的是赵婉那张早已梨花带雨的脸庞。 “我不打紧的!”李浈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见李浈醒转,赵婉脸上的惨淡愁云终于消散,嗔怪道:“平日里身子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偏偏晕倒了呢!方才太医署的医师看过了,说你是受惊所致,太医令亲自调了剂镇静安神的药,还没来得及喂你便醒了,我倒是不知你受得什么惊吓了,只知道我是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也是做了王妃的人了,遇事自当镇静些,否则怎么收拾得了府里上下那几百人!” 赵婉撇嘴道:“这府里统共不过二十人,哪里来得几百人!” 李浈白了赵婉一眼,道:“按大唐律,亲王府下有亲事府、账内府,又有傅、长史、司马、诸曹参军、主簿等等等等,单是账内府便有六百余人,亲事府三百余人,虽说现如今困难了些,但四五百人还是有的!” 紧接着李浈又道:“现在是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毕竟我在河西厮杀,家里人的安全总得有人来管!” 赵婉眨了眨眼睛,正欲张口说话,却被李浈出言打断:“免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战场上哪有带家眷的,便是我允了,大唐律法也不允,那些御史们不得往死里弹劾我?!” 赵婉轻叹一声,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口中哀怨道:“也不知此去多久才能回来!” 李浈自然给不了答案,唯一能做的便是抚摸着赵婉的手,相对,却无言。 “二郎他们几个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陪你说说话?”赵婉笑道,只是那笑看起来很苦涩。 李浈点了点头,尽管他很珍惜与赵婉相处不多的日子,但临行之前总还是有很多事需要交代。 “记得把药喝了!”赵婉留下一句话,满眼不舍地走了出去。 少倾之后,李漠、严恒、郑畋、高骈、骨朵达以及郑颢、郑从谠与刘瑑一窝蜂地挤了进来。 李浈冲众人一笑,眼前这些人便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了,似乎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不顾及自己如今的身份,如此毫无礼数、目无尊卑地闯了进来与自己说话。 但这却是李浈最喜欢和最能感受到温暖的感觉。 李漠凭着一股无与伦比的蛮力,生生将冲在最前面的骨朵达拽到了自己身后,而后张开如铁棒般的双臂又将所有人拦住,自己理所当然地冲了进来。 “阿兄,你总算是醒了!” 李漠粗鄙,但唯独对李浈却是心思细密,只见其走到李浈榻前,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在李浈前额探了探,感觉温度似乎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骨朵达随后而至,咧嘴嗤笑道:“听太医署的人说你是受惊吓所致,快些说来听听,在宫里到底受了些什么惊吓,竟还将你吓晕了过去!” 李浈摇头苦笑,不知如何解释,虽日后免不了要遭受骨朵达长久的无情耻笑,但这总要好过让自己去回答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 “莫要多问,与你这粗人说了也不会明白!”郑畋凑了过来,冲李浈微微一点头,虽然李浈只字未言,但郑畋似乎已猜到了什么。 而郑颢三人更是绝口不提此事,只说了些近日河湟地区传来的一些消息以及大不多数人不能了解的宫中密辛。 毕竟郑颢、郑从谠与刘瑑三人作为中书舍人与黄门侍郎,与李忱走得要比寻常臣子更近些,知道的自然也便比别人多些,有些事情甚至比李浈还要更为清楚。 正如此刻,若非郑颢说起,李浈根本不知关于出兵这件事背后竟是另有隐情。 之所以李忱如此急切出兵,收复河西只是其一,而另外一个原因才是让李忱甘愿冒着粮草尚未齐备的情况下,冒险提前出兵的真正缘由。 而这个原因便是,论恐热于半个月前率五千吐蕃骑兵进犯盐州,沿夏州、麟州一路东进,最后竟打到了代州,河东节度使王宰率军拒敌,但王宰却只将论恐热赶出了麟州后便死活不再推进,朝廷命王宰率代北诸军追击,王宰却以种种理由推脱,以至于论恐热竟在夏州肆无忌惮地长住了下来,李忱遂大怒,这才动了提早出兵的念头。 关于这些,李忱从未向李浈透露过只言片语,但对此李浈似乎也并不在意,毕竟自己既然已上了这条船,除了接受以外便再无选择。 见李浈有些无可奈何,郑从谠笑道:“据说是你提出绕道五台山在先,陛下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那为何不直接去夏州杀了那论恐热,而是选择去河东?”严恒问道。 尽管这些事情与严恒没有半点关系,但严恒知道,如果自己日后想要立足于朝堂之上,那么自己就一定要明白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明白圣人如何治臣,明白臣子如何奉君。 刘瑑似乎更有耐心为严恒解释一些,开口说道:“去河东的目的自然要敲打王宰,作为河朔与关内的中间地带,河东对于朝廷的态度至关重要,陛下是绝对不会让一个不听自己话的人去坐镇河东的!佑王此番河东之行,怕是没那么顺利!” “难道就让论恐热在夏州就这么长住下去?”严恒有些不解,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首先对付外敌么? “呵呵,论恐热?”郑畋微微一笑,而后喃喃说道:“他的到来也只不过变成了陛下的一颗棋子而已!” 严恒闻言更是一头雾水,唯有李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脑海中的那个念头一闪而过。 第五百二十章 再入征程 兴庆宫。 这或许是李忱这一生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第一次登上兴庆门。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作为一座见证了大唐极盛与奢华的宫阙,它却早已被闲置了数十年,曾经万众瞩目的花萼相辉楼,此时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犹如一位日益衰弱但却又残存了几分风韵的妇人,茫然而孤独地伫立在她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无助地望着眼前这片曾经盛极万邦的庞大帝国。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帝国将会永远这么强盛下去,大唐天子永远都会坐在含元殿里那个最璀璨夺目的龙榻上,接受那些番邦异国的顶礼朝贺;大唐子民也永远都会在这片充满荣耀的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下去。 但如今的大唐仅仅在不足百年的时间里便颓势初现,大唐似乎早已不再是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人们总会在不经意间嗅到一丝腐臭、看到几眼糜烂、听到数声哀嚎。 如果说这天下只有一人还愿意相信大唐将会在不短的时间里恢复往昔荣光的话,那这个人就一定是李忱。 李忱“痴傻”了十年,他知江湖之远,更知庙堂之高,甚至知道那丝腐臭、那眼糜烂、那声哀嚎的来源所在,所以他十分清楚究竟该去怎样应对。 李忱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些,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抚平一切、去重塑辉煌。 李忱没有去花萼相辉楼,反倒站在兴庆门的城楼上,向西而望。 “听说李浈在胜业坊置了一处宅院?”李忱轻声问道。 而他面对的地方,正是胜业坊。 王归长不敢隐瞒,点头称是,只是最后又补充道:“据说是刘弘送的,倒也不能算是佑王置办的!” “得花不少银钱?”李忱又问。 王归长想了想,回道:“据说刘弘是依亲王府的制式置办营造的,据我朝营缮令所载,王公及一品大臣堂舍应为五间九架,厅厦五间五架” “你就直接告诉朕花了多少银钱!”李忱有些不耐烦。 “不知道!”王归长的回答也很干脆。 李忱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大笑,指着王归长骂道:“你这老奴,只怕你是不敢说!” 王归长也咧嘴笑道:“老奴确实不知,大家若真想知道,老奴这便去问佑王!” 李忱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朕就是想看看这未来的佑王府是何种气魄。” 言罢李忱莞尔一笑,似是无心般地问道:“你觉得这兴庆宫与佑王府相比,哪个更气魄些?” 王归长闻言顿时面色大变,赶忙压低了身子诺诺言道:“自然是兴庆宫!”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大家不去看看佑王么?听太医署的医师说佑王已经醒了!”王归长赶忙岔开了那个要命的话题。 李忱笑道:“朕若去了,他怕是又要演戏给朕看了,如此拙劣的伎俩朕懒得再看!” 此言倒也非虚,在李忱这样的高手面前,李浈的演技简直漏洞百出,又怎能骗过李忱的眼睛。 王归长闻言也笑了笑,显然他也看穿了李浈在思政殿晕倒时的拙劣表演。 “韦庄是延庆的人,可曾见过李浈了?”李忱突然问道。 王归长躬身回道:“方才不良帅禀告过了,二人还未见过面!” 李忱闻言看了看王归长,脸上露出些许欣慰,轻声说道:“还算他知道分寸,所有人都知道人是他向朕推荐的,若来往过密,恐是难逃那些御史的眼睛!” “大军出征在即,御史们便是有些意见,想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要求佑王交权!”王归长说道。 “是啊,他们没胆子让朕撤换李浈,但他们敢逼朕将韦庄换掉!” “为何必须是韦庄?” 王归长的话音刚落,便只见李忱狠狠瞪了其一眼,口中冷冷说道:“今日你的问题太多了,罚你噤声两个时辰!” 王归长闻言倒是显得极为开心,将双唇紧紧闭上之后便闪到了一旁。 李忱俯首看了看不远处佑王府内那些忙碌的工匠,幽幽说道:“这等事情理应工部出面才是,明日你去工部知会一声,佑王府营造法式应严格遵守我朝营缮令,其内一应制式不得僭越,但也不必苛减!” 王归长在李忱身后紧闭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料李忱却又瞪了一眼,不满道:“朕吩咐你办事,为何不应?” 王归长苦笑着跪倒在地,但却又不敢开口,只眼巴巴地望着李忱。 李忱见状不由大笑,指着王归长骂道:“老奴,起来说话!” “谢陛下开恩!”王归长喜笑颜开地站起身子,“一会老奴便去工部!” 李忱却摇头说道:“待明日李浈离京后再去!” 王归长连忙点头称是,虽不动声色,但却也猜出了个大概。 李忱转而将视线挪向西方天际,夕阳渐落,一抹淡淡的绯红铺在云端,看上去分外妖娆。 李忱喃喃自语:“看来,明日倒真是个好天气!” 大中元年,五月初二。 朱雀大街两侧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长安城百姓,左右神策军依骑兵在前,步军在后的顺序分列数队,诸营战旗迎风舒展。 自皇城太庙由朱雀大街直至明德门,放眼望去尽是一派肃杀之意。 李浈着山文甲,头戴红缨兜鍪,身披红色锦袍,腰挎横刀、挂角弓,于太庙前代征西大元帅崔珙受斧钺、旌节,礼官祭牙纛、所经山川水泽。 一番繁杂礼仪之后,李忱亲率百官送大军出明德门,至此,李浈再度踏上又一个征程。 自李浈出江陵府至今,虽仅仅一年,但却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活得精彩,也更惊心动魄。 尽管这并不是李浈最初想要的生活,但就目前看来,已是距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但李浈却又必须如此偏离地走下去,正如一支已经射偏了的箭矢,除了一往无前之外,无法再做出任何改变。 李浈跨坐马上,回眼望去,身后就是那支名垂千古的神策禁军,有威名,也有恶名,有战功卓绝,也有一败涂地。 李浈不知这支八万大军在自己手上将会走上一条怎样的命运,只知道自己和这支军队不过都是冥冥之中的一颗棋子,所能主宰的只有敌人的命运而已。 见李浈一路沉默不语,一名同样身着山文甲的武将策马赶了上来,叉手行礼道:“见过佑王,末将韦庄!”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不请自来 恒州,作为成德镇的首府,恒州西临河东太原府,东临定州城,自德宗皇帝将定、易、沧三州从成德镇分出成立义武镇以来,虽几经废黜,但最终还是在去年李浈将河朔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再度重立。 所以这便使得成德镇被河东与义武生生夹在其中,但即便如此,成德镇也依旧是河朔三镇中不容小觑的力量。 只是每每提及此事,王元逵总是要指着长安城的方向大骂一通方才作罢。 但骂过之后,王元逵所能做的也唯有接受而已,此时的河朔早已不是那个三镇同心的时代,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依旧掩盖不了内里的剑拔弩张。 王元逵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只要自己有所异动,背后的张仲武绝对会是第一个往自己身上插刀的那个人。 更遑论那个表面钟情于书道,其实却无比奸猾的义武节度使卢弘宣了。 总的来说,自李浈去年到达河朔的那一天开始,也便是王元逵无比郁闷的开始。 话虽如此,但凡能够在这个游戏规则下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大都绝非善类。 因为他们都懂得遵守游戏规则,甚至某些人本身就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而王元逵正是其中之一。 正如此刻,当李浈突然出现在其面前时,王元逵的脸上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欣喜,似乎全然忘记了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破口大骂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王元逵的礼数远比卢弘宣周全得多,这让李浈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倒是王绍懿、王绍鼎兄弟二人并不那么见外,虽在王元逵面前举止不敢太过放肆,但脸上却显现出无比的兴奋。 各自落座之后,王元逵率先问道:“佑王西征吐蕃收复河西,为何却到了恒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浈见王元逵问起,索性便开门见山说道:“说来也不怕使君笑话,此去河西我这心中烦乱得很,特来向使君求教!” 王元逵闻言大笑,“佑王乃当世第一少年英雄,本使又怎敢妄自尊大呢!” “使君莫闹,若非束手无策,我又怎敢冒着延误军机的罪过来恒州见您呢?”李浈故作一脸苦楚状。 “哦?”王元逵笑着,“佑王该不会又来我这里借兵!” 不待李浈说话,王元逵紧接着又道:“若真如此的话,只要佑王拿出朝廷诏令,本使定当派兵!否则” 王元逵看了李浈一眼,笑道:“那佑王还是免开尊口,本使虽有心相助,可担不起这诛九族的大罪啊!” 言罢,王元逵一脸同情地望着李浈,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李浈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见状如此,王元逵不禁有些诧异,李浈的反应显然与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 见李浈久久不再说话,王元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王绍懿、王绍鼎二人,正看见二人同样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 “佑王”王元逵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李浈却似乎充耳未闻一般,依旧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佑王!”王元逵将声音又提高了些。 李浈这才猛地抬起头,而后一脸歉意地笑道:“方才忽然想起些杂事,还望使君莫怪!” 王元逵笑着摆了摆手,道:“军机不可延误,佑王还是早日赶赴河西,待佑王功成之日,一定要来恒州住些日子,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言罢,王元逵起身,显然是准备送客的意思。 李浈见状也随即起身,而后笑道:“借使君吉言,日后一定前来叨扰几日!” 说罢,李浈转而又冲王元逵身后的王绍鼎笑道:“日后大郎在京城供职若遇到什么难处尽可去寻我,毕竟在京城,我这佑王还是有些薄面的!告辞告辞莫送莫送” 说着,李浈转身便走,却被王元逵一把拦下,只见其面色阴沉地问道:“佑王方才所言何意?” 紧接着王元逵回头看了看王绍鼎,见王绍鼎一头雾水,又看了看李浈,“绍鼎在京城供职?” 李浈闻言一脸诧异地问道:“怎么?使君尚且不知此事?” 王元逵满脸狐疑地摇了摇头。 “京城的留后院就没传来什么消息?”李浈的神情显得更为诧异。 见王元逵又摇头,李浈随即大笑道:“倒是我糊涂了,一定是阿耶还不曾正式下诏,估摸着三省那些人都还不知道,京里的留后院又怎么会知道呢!” 王元逵闻言随即又言语恭敬地将李浈请回到座位上,正色问道:“还请佑王将此事详细说来!” 李浈看了一眼王绍鼎,又看了看一旁的王绍懿,二人皆是一脸疑惑,最后又将目光转向王元逵,故作惊叹般笑道:“说来此事也简单,当日仇士良叛乱,使君着绍鼎、绍懿兄弟二人进京勤王,事成后陛下宴请群臣时对绍鼎、绍懿之少年英姿尤为赞赏,就在出发前陛下说起,兵部原职方郎中暴毙,而此正值西征吐蕃之时,高低要尽快选个人出来担任此职!” 说罢,李浈稍稍一顿,而后又轻叹一声道:“使君也知道,职方郎中掌管天下舆图、烽燧、镇戍及蛮夷内附之事,其职责重大,万不敢草率任命,陛下对此颇费了一番心思!” “然然后呢?圣人怎么就想到绍鼎了?”王元逵心有不甘地问道。 “自然是我向陛下推举的!”言罢,李浈毫不顾忌王元逵那张泛起青光的脸,紧接着摆手笑道:“使君倒也不必言谢,都是自家人无需客套,不过陛下似乎还未下定决心,这倒也不难,只待我明日再上一封奏疏,陛下定能应允,大郎便等着进京!哈哈哈哈” 啪—— 陡然,王元逵的右拳重重地砸在案上,紧接着霍然起身,目露凶光地瞪着李浈。 见状及此,王绍鼎、王绍懿兄弟二人正欲上前劝阻,正要伸手时却只听王元逵厉喝一声:“站在那——莫动!” 守在门外的秦椋与骨朵达二人闻声不对,正欲推门闯入,却只见四周瞬间闪出百余名弓弩手,冰寒的箭矢早已蓄势待发。 第五百二十八章 监控天下 当李浈还未走出恒州时,却早有一匹快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绝尘西去。 王元逵不相信李浈,也从未相信过李浈,妥协只是他生存的一种手段,却不是他处事的准则。 若王元逵仅凭着几句话就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也绝不可能在成德节度使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 佑王又如何? 敬你,你为佑王;不敬,你便是举手可诛的蝼蚁。 王元逵知道,若要分辨李浈所言虚实,不难。 也只需上都进奏院而已(即京城留后院)。 但王元逵却疏忽了一点,疏忽了那个最不该小觑,却又是这天下权利最大的那个人。 河朔三镇,号称大唐动乱之源,曾有好事之人戏言,“河朔定则大唐定,河朔乱则大唐乱!” 虽为戏言,但却绝非危言耸听,自安史叛乱之后,河朔三镇对于朝廷早已是阴奉阳违,上至官员任免,下至徭役赋税,几乎已完全脱离朝廷监管,俨然好似一方诸侯。 正因如此,朝廷对于河朔三镇虽管不得,但却在监视上从未有过丝毫松懈。 自李忱登基以来,除不良人之外,更有御史台、兵部、吏部、甚至内侍省都在河朔三镇安插了大量暗哨。 后者为阳,前者在暗,至于内侍省么,似乎亦明亦暗。 而正因这些数之不尽的阳钉暗哨,自武宗开始时,朝廷对于河朔三镇的一举一动便已了若指掌。 记得会昌六年十二月时,内侍省一名内侍宦官曾在酒后失言道:“河朔三镇又如何?王(王元逵)、张(张仲武)、何(何弘敬)三人便是一日三食用了什么饭、吃了什么酒、夜里睡了哪房小妾,圣人怕是比他们自己还清楚许多!” 话虽狂妄了些,但却也基本属实,当然,这名内侍的下场也可以想象得到。 翌日,旧疾复发,暴毙而亡。 至于李忱,他是绝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因为他热衷于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所以对藩镇如此,对近臣同样如此。 就这样,在李忱继位的半年时间里,难以计数的暗哨被安插在大唐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而不良人的队伍也变得愈发壮大,而不良人历来只在受刑入狱之人中挑选,至大中元年时,全国牢狱中的轻犯已是供不应求。 更有甚者,前一日尚为阶下囚,后一日可能便成了连县令都要让去三分薄面的大唐不良人。 而在此情形下,每日来自帝国各地的情报源源不断地被送往京城,送往安邑坊的某座宅院。 而那个地方,京城之人只知其曾为佑王府,却不知此地早已成为大唐帝国的情报之源、暗线之始。 长安城,安邑坊,佑王府。 严恒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案上早已堆积如山的手信,脸上现出一抹苦涩。 面对如此之多的暗线情报,只看一看还好些,可大多数还是要靠猜的,毕竟那些戴罪之人大多目不识丁,所呈报而来的情报只能用图画表达,若画得好些还能猜出个大概,可偏偏有许多人连笔都不知怎么个拿法,也就不能妄想这些人能画出一个详细完整的内容了。 但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总归是要做的,纵然再不完整,严恒都必须汲取出些许有用的信息,而后转为文字上呈天子。 在严不良帅鞠躬尽瘁的背后,每每伴随着的,是入夜后阵阵惨绝人寰的悲泣。 严恒的脑子并不适合做这些图文之事,但纵观全国数万不良人,识字最多的怕是也只有他这个不良帅了,身为不良帅,自然推脱不得,更不可能将这些机密要事转与外人去做。 但,除了一个人。 程伶儿最终还是听不得严不良帅的悲嚎,最终将这份工作揽了过来。 而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怀疑程伶儿的用心何在。 包括李忱。 李忱是第一个发现程伶儿在做此事的人,因为有一日他忽然发现,严恒送来的帖子再也不需要自己去费力猜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最终答案。 那娟秀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和赏心悦目。 李忱在看到那封帖子后很开心地笑了,甚至还与王归长调侃道:“这严恒的字是愈发清秀了!” 王归长憨憨地笑着,他知道,当今这世上能让李忱真正信任的不过两人而已。 一个是萧良,一个便是程伶儿。 便是李浈,李忱似乎都刻意地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谨慎。 不良人的图终究还是比王元逵的人抢先一步抵达长安,当严恒一一脸懵逼地看着手中那张鬼画符时,程伶儿却早已将心中的答案完整地写了出来。 “告诉陛下,这出戏还需演得真些,否则李浈便有难了!” 程伶儿将帖子递到了严恒面前,同时口中嘱咐着。 “阿姊怎知大郎心意?毕竟这只是不良人送来的一张图!”严恒说罢便立即后悔了,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些打灯谜似的鬼画符,也懒得去听,赶忙伸手接过帖子。 但程伶儿还是笑了笑,似是看出严恒心中之意,柔声道:“你只管去做便好了!” 严恒咧嘴一笑,道:“这不良帅做得着实无趣,不如我去请奏陛下,让阿姊来做不良帅!我也好去河西陪着大郎!” “这京城比不得江陵府,这朝堂也比不得你那严大将军府,能由得你们胡闹,我知你志不在此,但事情总需得一步一步去做,记不得的!” 严恒默默点了点头,“阿姊说的我都知道,只是这不良帅权柄太大,上至朝廷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外至诸夷,内至藩镇,皆在不良人监控之下,我这脑袋着实有些吃力,若非阿姊帮忙,怕是不知要耽误了多少大事!” 程伶儿笑道:“你若信得过我,这些事情自然由我来做,你只管出力便好!” 严恒闻言大喜,但随即又蔫了下来,嘟囔道:“好是好,但若是陛下知道了” “你当陛下不知道么?” 严恒顿时一愣,而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帖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而后冲程伶儿一叉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是啊,他们不过也才是舞象之年!” 望着严恒的背影,程伶儿喃喃自语。 河东道,太原府。 当京城的那出戏还未开演之前,李浈却已准备好了下一出戏。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为王宰布下的局 大中元年,六月初一。 河东节度使司之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忙碌,来往兵将手中各执令旗、脚下疾步如风,脸上更是一副神色慌张之状。 正堂之上,诸军副将以上均已在列,居中一年逾花甲的紫袍老者,鹤发垂须、面泛红光,显得格外精神矍铄,腰间紫金鱼袋更是尤为引人夺目。 正是河东节度使,王宰。 相对于诸将脸上显露出的不安,王宰倒是镇定自若,但在那副看似镇静的表情之后,唯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心中是何等的不安。 九万神策军就驻扎在太原府城外三十里处,让王宰如何能心安得了? “使君?” 副将王勉轻声问道:“佑王本该前往河西,此时却率军兵临太原城下,意欲何为?” 然而王宰还未开口,便听门外传道:“使君,佑王遣人来报,请使君城外想见!” 众将闻言面露惊色,齐声嚷道:“使君万不可出城!” 王宰却是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我若不去倒是显得小气了!” 太原城外十五里处,此处本无亭,但此时却凭空多了一座亭子,与空旷的四周相比,显得尤为突兀。 亭是最简陋的四角凉亭,高不足丈,亭外一马,亭内一人,外加一盘黑白弈局,便再无他物。 蓦地,远处马蹄声骤响,亭内青年起身负手而立,毫无表情的脸上随着马蹄声的接近也变得愈发笑意十足。 两队约三百精骑在距离木亭百丈之处停了下来,王宰安坐马上举目眺望。 “这佑王也忒荒唐了些,竟在此处搭了座亭子!” 言语之间,王勉尽带不屑之色。 王宰没有回应,自顾说道:“你们留在此地,我一人前往便好!” 王勉闻言赶忙阻拦道:“使君莫要大意,听闻这佑王乃诡诈之辈,倘若中了他的埋伏” 王宰又瞪了王勉一眼,道:“此地放眼里之内一览无余,你以为他能在何处设伏?!” 王勉顿时噤声,王宰抬眼看了一眼远处那亭子,口中冷哼一声,策马迎了上去。 王宰的马跑得并不算快,与其说是跑,倒不如称其为“快走”更合适些,百丈之途竟是足足跑了半柱香的功夫。 而亭内那青年却始终立在原地,笑吟吟地望着王宰前来的方向。 不待王宰靠近,那青年竟是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使君竟是好胆色!”青年牵过缰绳,口中赞道。 王宰闻言虽心中有气,但见青年经为自己牵缰引马,不免心中的火气也便消了大半,赶忙跃下马背躬身施礼道:“不知佑王大驾光临,老夫心中倒是愧疚难安了!” “哎,使君多虑,浈本该进城拜见使君的,只是”说到此处,尽管四下无人,李浈还是探到王宰耳畔低声说道:“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啊!” 言罢,李浈大笑,王宰却是不明所以,只口中干笑了几声,问道:“佑王此言何意?” 李浈笑了笑,而后指了指奕局前的蒲团,“使君请坐!” 王宰虽心存疑虑,但还是坐了下来,瞥了一眼那奕局后,笑道:“佑王这又是何意?老夫公务繁忙,佑王若想与老夫对弈,不如在太原府待上几日”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笑道:“使君莫要说笑,此番西征已是延误了十数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阿耶削去王位的!” “哈哈哈”王宰大笑,“既然如此,佑王便莫要言他直抒胸臆!” 李浈却是不急,指着那棋局道:“若使君执黑,看此局如何?” 王宰眉头微皱,低头扫了一眼后便不假思索道:“攻紧宜宽!” “何解?”李浈紧接着又问。 王宰微微一笑,道:“此时白子似乎已在黑子包围之中,但白子尚有转机,若黑子强攻,则白子必孤注一掷,反倒是胜算难料,此时黑子宜行宽攻,以牵制白子为主,如此百步之内白子必输!” “原来如此!”李浈作恍然大悟状,望着王宰脸上不经意现出的那抹得意,李浈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想必论恐热便是那白子了!” 闻听此言,王宰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了许多,但却又迅速缓和了下来,望着李浈不由连连点头,竟是朗声笑道:“久闻佑王年少多谋,今日单凭这一句话,老夫便是信了!” 李浈却是轻叹一声,轻描淡写般地说道:“使君倒是慧眼如炬,只是朝廷里那些人又有几个能如使君一般呢?” 王宰闻言似乎并不在意,一摆手说道:“老夫一心为国,朝廷自会有人看得见,更会明白老夫一番苦心!” “哦?”李浈嗤笑,摇头叹道:“那使君以为浈不惜耽搁十数日的行程来这河东道,就真的是为了与使君在太原城外下这一盘棋么?” 此言一出,王宰顿时愣住,低声问道:“这是圣人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只见李浈随手拿起案上的三枚棋子,而后分出一枚轻轻放在王宰面前。 “第一道旨意,是兵部的意思!” 紧接着又将一枚棋子推到王宰面前,“第二道旨意是几位宰辅的意思!” 稍稍一顿,李浈将最后一枚棋子按在王宰面前,“最后这道旨意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盯着面前这三枚棋子,自觉周身瞬间被汗水浸透。 “文饶公对浈说过,使君用兵莫测,唯独对朝政之事、同僚人情极为厌恶,正如前几日,使君早知浈来了河东,却始终不肯露面,若浈心怀恶意,今日这太原城怕是” 李浈没有说下去,而王宰也始终沉浸在这三枚棋子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因为王宰直至此时方才知道,前两道催战的旨意并非圣人的真实本意,完全是对朝臣做出的妥协,在自己连抗两道旨意之后,最后那一道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也终于意识到,那个将全天下都牢牢握在手中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接连违逆自己两次的,说到底令李忱愤怒的是王宰胆敢抗旨两次,而不是论恐热究竟有没有被赶出大唐。 “那圣人是要老夫的” 王宰还未说完,李浈便笑道:“要使君一句话便足够!” 第五百三十二章 女人的秘密 “怎么是你们?” 延庆曾去过李宅,所以自然认得赵婉,至于程伶儿虽未曾见过,但听李浈不止一次提起这位思谋不逊于武朝那位天下第一女执宰的美妙人儿,便是叫做程伶儿。 到底是程伶儿心思聪敏,柔声回道:“佑王离京时再三嘱托,说当年承蒙公主多方照拂才有他今日之万全,如今到这三清观也是为大唐社稷祈福苦修,这般大仁大义并非是寻常皇家贵胄所及,日后要常来与公主说说话,如此他走得也安心些!” 见延庆依旧神色冷漠,程伶儿自顾又道:“其实我与婉儿前些日子便该来的,只是佑王新选了府邸,一切都要婉儿做主,事情颇为繁杂,民女本想着自己来此看看公主,只是自知身份卑微,也便不敢独自来,还望公主体恤才是!”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密不透风,让原本有些轻视的延庆也不禁心中为之赞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延庆若还端着便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 赵婉此时也趁机说道:“李浈往日时常提及公主,更将公主视作自家人,这次着实来得晚了些,公主可莫要见怪!” 若论起辈分,延庆尚且要叫赵婉一声“婶娘”,但此时赵婉不仅未论尊长,反倒向延庆这个晚辈执礼好言,不免让延庆心中的不满再找不到倾泻的理由。 而延庆望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上许多,且出身卑微的赵婉,也实在叫不出“婶娘”二字。 “罢了!”延庆侧身看了一眼二人身后的玄真道长,听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说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我在这三清观待了有一月,虽说日子过得寡淡了些,但被那些俗世烦扰了半辈子,如今得了这份清净也殊为不易,今日有劳” 说到此处,延庆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佑王妃,虽说按理应唤一声“婶娘”,但高傲如延庆是如何也张不开嘴的,若直呼其名又有失了礼数。 “公主,私下里你我便不依那些俗理了,唤我婉儿便好!” 延庆闻言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向那木头似的道人说道:“玄真道长可否行个方便?女儿家的私谈,您听了也无趣,我们说着也拘谨!” 玄真道人口中嗯了一声,“今日的早课公主还未做,那通玄真经公主已看了五六日,不知可会背了多少” 见那臭牛鼻子道人还要喋喋不休,延庆顿时将脸一沉,冷声说道:“怎么?道长就这么急着向圣人禀报么?若如此,道长尽管去求圣人将延庆赐死,如此也好过这笼中鸟雀的日子!” 见状如此,程伶儿莞尔冲那道人笑道,“还请道长行个方便,佑王妃与延庆已是许久不见,今日总要说些闺中密事,在来此之前已是得到圣人恩准的!” 临了程伶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佑王妃亲自从京城的各家食肆里选了些拿手的时令小菜,又带了一车去年新酿的葡萄酒,今年佑王府的香火钱只多不少,整整一万贯!” 不知玄真道人对酒菜的兴趣多,还是对香火钱兴趣更多些,总之听完此言后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扬了扬手中拂尘,口中诵道:“无量天尊,既然是圣人恩准,那贫道自然不敢违逆,至于那些俗物,倒也是佑王妃有心了,老道便代为谢过了!” 言罢,玄真道长飘然而去。 “哼!”延庆冷哼一声,直到房门关好,不由又轻叹了一声,“佑王害我!” 只这四个字,让人听了心中生不出半分怒意,反倒是生出无限怜悯。 彼时的延庆公主是何等倨傲,什么朝臣、什么权柄,在她延庆眼中不过只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只要她愿意,便可在朝夕之间让一个鼎盛门阀万劫不复。 可如今的延庆,也只能在这清冷的道观内说一句:佑王害我! 程伶儿见状也不想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言,只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佑王离京时交代过,凡事不论大小大,每月都需得与公主通报一二,紧要事则速传,万勿耽搁!” 延庆闻言心中忧愁顿时散了许多,只是嘴上说道:“佑王行事不计后果,胸有大谋,心无小计,我是忧他遭人利用还不自知,不过既然有你坐镇,我这里传与不传都无妨的,每月来这里与我说说话便好了!” 赵婉点头说道:“公主说得极是,不过赵婉可没这份心计,有公主与阿姊帮衬着,我也便能将心放在肚子里了,至于那些劳心费神的大事赵婉做不来,跑跑腿的活计还能做一些,公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了!” 程伶儿也笑道:“好了,你们莫要再客套了,白白浪费了时间!” 又对延庆说道:“这些日子倒也没什么大事,前阵子佑王传来一封手信!” 紧接着程伶儿将李浈离京后发生的诸多事情原原本本向延庆讲述了一番。 延庆闻言后显得若有所思。 “怎么?公主可觉得有何不妥?”程伶儿敏锐地察觉到延庆神情的担忧。 “职方司属兵部,即便有空缺也应由兵部拟些人选,再由三省商议,最后才交由圣人定夺最终人选,如此才算是正常,直接由圣人推举一个正六品的微末小官,你觉得王元逵会信?” 程伶儿哀叹一声,“公主所说极是,但事出突然,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此为机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也说不准兵部和三省那些人有没有与王元逵扯上关系,这才让内侍省的一位少监有意向进奏院透了风声,虽有破绽,但只求能拖到李浈安全离开成德镇便好!” 延庆却是摇头道:“即便王元逵瞧出了破绽也不敢对佑王如何,况且佑王手中还有十八万神策军!” “那公主担忧为何?” 延庆摇头轻声说道:“佑王从黠戛斯买来的这三千匹战马,只怕是保不住了!” 言罢,延庆又莞尔笑道:“也罢,佑王从王元逵处诓了五百具甲和五百战马,折算下来也不算亏得太多!” 程伶儿想了想,道:“倘若这三千战马不走成德,而绕道代州呢?” 延庆闻言眼前一亮,笑道:“那要看佑王代北一行有没有连朱邪赤心一并诓骗了呢!” 第五百三十三章 朱邪赤心 河东道,朔州,大同军行营。 一名高鼻深目的年轻武将踞坐于首位,年轻人生得格外雄壮,将身上那具山纹甲撑得鼓鼓囊囊,一头栗色卷发更是汉人武将迥异,只是那簇粗短而浓密的栗色胡须使其看上去粗犷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此人便是大同军军使,朱邪赤心。 而相对于军使的来说,其另一个身份听上去要更唬人一些——沙陀部首领。 自宪宗元和三年,其祖父朱邪尽忠率沙陀人自凉州举族东迁至灵州,而后其父朱邪执宜又率部自灵州迁至代北,最后又是几经挫折将原沙陀部分散在代北诸州。 这其中每一次迁徙的背后,这些沙陀人何尝不是饱受了寄人篱下之苦呢? 说得更直白些,这数次迁徙、分割的背后,哪一次不是背负着不被信任的屈辱呢? 而为了赢得大唐王朝的信任,沙陀人一次又一次地冲锋在战阵的最前列,不就是为了换取如今难得的这份安稳么? 但就在前几日,朱邪赤心得到了一个让人几近绝望的消息。 八万神策军兵分两路扎营楼烦关与雁门关,大有随时都要举兵出关的迹象。 而出关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沙陀。 大同军内士卒大多为沙陀人与汉人混杂,而高层将领除了朱邪赤心以为却几乎都是汉人,之所以如此安排,这背后的隐意谁都瞧得出来。 只要条件允许,大唐王朝将不遗余力地将沙陀族分散、再分散,直到沙陀人彻底融入大唐,或者直到再也没了首领。 正如现在,即便自己心中有怨,也从不敢升帐在这些汉人部下的面前显露分毫,无数的冤屈与委屈只能在自己一人时默默倾泻。 朱邪赤心自然明白这些背后的种种不言而喻,但他不明白的却是一项安分守己的自己,为何会招致神策军的咄咄逼人! 啪—— 朱邪赤心重重地将案上的一只铜碗摔落在地上,忿怨着吼道:“为何如此待我?!” 只此一句话,又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辛酸苦楚? 话音方落,便只听账外有人禀报:“报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不见!”朱邪赤心正心烦意乱,自然没兴趣去接见旁人。 “此人说要与将军唠叨些雁门关内的事!” 闻听此言,朱邪赤心摹地起身掀开账帘,“何人?” 账外士卒摇了摇头,“此人不说,只说要见将军!” “几人?” “一人!” 初见朱邪赤心,李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因为面对身材魁伟并不输于李漠的朱邪赤心,李浈并不矮小的身躯仍是显得瘦弱了些。 朱邪赤心斜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一言不发的年轻人,“你自京城来?” 李浈顿感讶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自腰间摘下鱼符递了过去。 朱邪赤心接过之后面色一变,而后叉手行礼,“末将朱邪赤心见过佑王!” 李浈又点了点头,自顾寻了一张蒲团坐下,“若我没记错,将军上任没多久!” “蒙圣皇垂爱,自会昌六年十月,末将升任大同军军使,至今五个月零二十天!” 朱邪赤心心中冷笑,只是脸上不显本分异样。 李浈摆了摆手,起身走至对面的龙门架前,这是一套正统的大唐明光甲,暗灰色的山纹甲片不沾染一丝尘土,就连两侧肩吞的兽口凹陷内,也是纤尘不染,兜鍪上猩红色的红缨更是被打理得柔顺服帖,显然这是被经常擦拭保养过的。 李浈将手微微抬起,却只见朱邪赤心眼神顿时一紧,似乎并不想这具甲胄被任何人所污染。 李浈笑了笑,伸出的手轻轻放下,“这些不过是朝廷明升暗贬的小伎俩罢了,将军心里该有一万个不服才是!” 李浈仍未转身。 朱邪赤心闻言顿时有些错愕,心中顿时有些吃不准这位佑王究竟意欲何为。 但朱邪赤心没有说话,因为他明白,在尚未了解对方意图之前,自己说什么都有可能是引火烧身,一言不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呵呵!”李浈缓缓转身,面对朱邪赤心笑道:“代北行营招抚使虽说官阶不如大同军使,但统管的是代北沙陀部全军,在那里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是铁律,无人敢于触怒将军;而大同军中却是汉兵、汉将多如牛毛,这其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听命于将军?又有几人不是对将军阴奉阳违?” 朱邪赤心面无表情,依旧不语。 “我有办法让将军重领沙陀军!”李浈突然说道。 朱邪赤心盯着李浈的双眼忽然笑了笑,缓缓叉手说道:“多谢佑王美意,朱邪赤心既身赴大唐,便再无二意一切只听圣人之命!” 虽已归唐数十载,但说到底终归还是寄人篱下,朱邪赤心不得不小心翼翼,天晓得这位无故带兵造访的佑王是不是圣人派来试探自己的。 李浈摇头叹道:“将军处处小心倒也正常,只是凭白要错失了一次机会,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告辞了!”、 说罢,李浈抬腿便走,却只听朱邪赤心问道:“佑王此番带兵关内驻营究竟是何意?” 李浈随即止住脚步,道:“将军莫怕,本王只是听闻有些吐蕃人与代北诸州来往甚密,眼下我国欲收回河西之地,又有论恐热袭扰河东、盘踞夏州,欲攘其外必先安其内,这一点还请将军放心!” 朱邪赤心面色一沉,“佑王怀疑有人通敌?” 李浈转身,莞尔一笑:“自然不会怀疑到将军头上!” “佑王准备如何查出通敌之人?”朱邪赤心步步紧逼。 “呵呵,何须劳心费神地去查,只要抓些吐蕃人回来,严刑拷打一番自然知晓!” “哼,代北诸州除大同军外,皆为我沙陀军所在,佑王倒也不必遮掩了,直接禀明圣人,说我沙陀族通敌岂不是更爽快些?!”朱邪赤心咬着牙狠狠盯着李浈。 “将军莫要误会,将军自然是不会通敌的,但沙陀族又不止将军一人,难免” “不可能!”朱邪赤心厉声吼道。 似乎将诸多年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屈辱与不忿统统归在这“不可能”三字之内。 李浈与朱邪赤心相互对视,寸步不让。 “呵,将军如此笃定沙陀族无人通敌?” “我沙陀族绝无可能通敌!”朱邪赤心语气坚如磐石。 李浈点了点头,逐字逐句地说道:“证明给我看,证明给圣人看,也证明给天下人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 芦子关 李浈率兵出征已近两月,本为征西,但这一路似乎却在向东、向北。 此事本就怪异,朝廷内三省六部弹劾李浈拖延军情的奏疏堆在一起怕是已有丈余,本该御史台做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 大中元年,七月初一,李浈北行的脚步终于终止在了朔州,八万神策军开始西行。 而就在神策军之前,代北沙陀部以千骑绝尘之势率先西出雁门关,直奔夏州而去。 正当朝廷上下大为惶恐之际,一道奏疏安静地呈放在李忱手中。 与此同时,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怒而摔碎了三只价值千文的邢窑细胎白瓷盏,并严令诸州有黠戛斯战马入境,不论数目一并扣留。 大明宫,思政殿。 中书侍郎蒋伸、给事中郑从谠、中书舍人刘瑑及御史大夫封敖垂首而立,李忱向王归长使了个眼色,王归长随即将案上的一封奏疏转交于蒋伸。 蒋伸等四人依次看过之后,神情各有不同,蒋伸面带欣喜,郑从谠既刘瑑则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是透出一抹赞许之色,唯有封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如何?你们觉得如何?”李忱显然难掩心中喜悦。 蒋伸率先说道:“虽说佑王耽搁了些时日,但此番能教代北沙陀精骑先攻夏州论恐热,倒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甚好甚好!” 郑从谠及刘瑑本就与李浈交好,此时更是少不得一番夸赞。 但封敖则是思忖许久后方才点了点头,“这几日我御史台可是为佑王抵了不少骂名,不过如今看来倒也值了!”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莞尔,李忱笑道:“待佑王回京后,朕让他带两坛上好的龙膏酒亲自去府上赔罪!” 封敖也不苟言笑,嘴里只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封敖坐镇御史台近十年,当初文宗皇帝看重其忠耿直谏,不为权贵俯首,不以贫贱待人,至武宗继位,几乎将文宗朝臣换了个遍,唯有封敖稳坐御史台。 记得会昌二年时,李德裕有一远房子侄在长安县任县令,所行之事多为鱼肉百姓,当时李德裕正如日中天,朝臣皆不敢言,唯有封敖接连上疏十二道弹劾李德裕的奏疏,告其治家不严、任人唯亲,甚至最后把欺君大罪的帽子都扣在了李德裕的头上,逼得李德裕不得不上疏请辞致仕,闭门思过了整整五日。 武宗皇帝只得将李德裕那子侄撤官去爵,暗示封敖此事到此为止,但封敖毫不理会武宗暗示,又接连上疏数道弹劾奏疏,最终逼得武宗将李德裕那子侄流放千里方才作罢。 自此事之后,封敖便多了一个政敌,因其家中排行老三,也随即多了一个诨名“癞三郎”。 至李忱继位,自然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封敖依旧岿然不动,李忱曾笑言:封敖此人看着烦心,但又却不能没有。 而耿直至此的封敖却能放任李浈在河东肆意妄为视而不见,甚至严令属下御史们不得弹劾,这其中的因果恐怕没人能晓得。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朱邪赤心?”封敖直截了当地问道。 “封大夫以为呢?”李忱又将问题甩了回去。 封敖冷哼一声,道:“朱邪赤心素来对朝廷拆分沙陀部不满,又有传言其与吐蕃的关系不清不楚,此番去夏州攻论恐热怕也是遭了佑王与神策军的威慑才肯就范,除非他能将论恐热的人头送到京城来,否则还须提防此人,以威慑为主才是!” 李忱大笑,“他若真将论恐热的人头送来,朕便先要了他的人头!” 关内道,芦子关。 芦子关始建于穆宗长庆四年,朔方节度使李彝,于芦关建造城防以御塞外。以后历朝对芦子关皆设重防,对抵御吐蕃东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极为凑巧的是,论恐热自洛门川一路率军杀到河东道,却正是途径芦子关,不仅东出顺利,在河东道抢掠一番后的论恐热依旧又从芦子关退到了夏州,仍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生生让一座拒北雄关声名尽失。 据说李忱听闻此事后于朝会之上震怒道:“芦子关守将便是死上三百回,也依旧难以涤清其罪!” 至于芦子关的年轻守将周冲,本出自陇右世家,据说其醉心兵法韬略,尤喜大唐名将李靖所着卫公兵法,及冠之年门荫入仕,得了个昭武校尉的正六品散官,入职第二年便被派驻芦子关,所领步卒三千,骑卒五百,本想着一展拳脚为自己博个大好前程,却不料遇到杀气腾腾的论恐热。 若唐军死守芦子关,论恐热绝无可能破关而出,但偏又遇到了年轻气盛又极度自负的周冲,周冲随即率兵主动出关进攻,只一战便被论恐热杀得大败,所幸周冲也算极有风骨,率部誓死拒敌,只是最终仍被论恐热杀得干干净净。 也正因有此一役,论恐热部士气大盛,一路挥刀猛进打到了河东道。而芦子关的失守让河东节度使王宰措手不及,好在王宰临危不乱紧急调兵拒敌,否则论恐热怕是能一路打进太原府。 此时的李浈站在芦子关城头,俯视城外仍能嗅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满地的残兵败甲似乎正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斗。 “唉!可惜了这三千兄弟!”高骈重重地将拳头砸在城垛,语气悲怆莫名。 言罢,高骈看了一眼李浈,极为不满地说道:“沙陀军本为骑兵,为何令其去攻夏州城池?你既让朱邪赤心去攻论恐热,为何却又不给其攻城用物?以骑兵去攻坚城?这便是你的谋算?!” 不待李浈说话,一旁郑畋缓缓说道:“千里莫不是忘了?此前早已说过活着的论恐热,比死了的论恐热更有用!” 高骈指着城下的一片狼藉,怒声吼道:“我不管你们那些算计,我只知道这三千兄弟不能白死!那些沙陀人本就靠不住,若你们怕了,给我五日时间,定能夺回夏州取了论恐热的人头!” “然后呢?”李浈突然发问,“让尚婢婢一统吐蕃?让我们在河西寸步难进?让那些河西十一州的大唐子民继续受人鱼肉?!” 第五百三十八章 李忱的封赏 “是吐蕃蛮子!” 透过门缝中的夜色,王福依稀辨得出吐蕃骑兵的那一身丝毫不逊色于大唐精骑的铁制扎甲。 “这吐蕃蛮子竟还想着在城里抢掠财物!” “要么索性把门打开让那些蛮子来抢,反正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咱们郎君那些瓶瓶罐罐、破书烂纸的他们也看不上!” “胡说!”王福瞪了下人一眼,想了想后,依然满腹狐疑地说道:“便是真要抢掠东西也得趁着白天不是?依我看吐蕃蛮子这是要出城啊!” 夏州城外, 李浈慵懒地抬头看了看挂在当空的那一轮弯月,问:“几时了?” 身侧韦庄回道:“寅时三刻!” 不知是两次攻城无果影响了心情,还是对李浈三更半夜整备全军嗤之以鼻,朱邪赤心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斜瞥了一眼李浈后澹澹问道:“佑王莫不是没谈拢,想趁着夜色攻城!” 李浈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郑畋笑道:“将军不妨先等等, 好戏稍后开始!” “好戏?”朱邪赤心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披甲结阵的本部骑军,又转头看了看李浈等人身后那逾百座步骑分明的神策军战阵,满心不屑。 “城门开了!” 正在此时,立在一座步军战阵前方的徐良高呼一声,引得众人视线齐齐转至城门方向。 朱邪赤心见状当下面色微变,而后竟是心中大喜,不假思索地喝道:“结阵,准备冲锋!” 毕竟相对于攻城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来说,沙陀骑兵最擅长的还是野战冲锋。 不料李浈却是笑道:“将军稍安勿躁,莫要惊到了百姓!” “百姓?”朱邪赤心眯着眼睛向前望去,除了看到一团团凌乱的黑影攒动外,再也看不清其他,甚至若不是城门打开,都无法分辨前方究竟是不是人。 待得片刻之后,终于能依稀分辨出那些黑影呈现出了人的轮廓,坐下无马、手无弓刀、周身无甲。 百姓无疑。 但饶是如此,李浈身后依然迅速闪出几伍步卒,抽刀而立将李浈等人护在中央。 待更近些时, 众人终于看清对面来人,见其密密麻麻竟有千人之多,为首之人乃一白发老者,看其穿着倒也讲究,一袭缎面缺胯袍,一双靛蓝软底靴,单是腰间那方佩玉便知价值不菲。 老者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只向此处扫了一眼,便径直向李浈走了过来,但刚挪了几步,却被三名步卒横刀拦下。 “收刀,莫要惊到了老人家!”李浈说着,自顾向那老者走去。 “夏州王士郎,见过将军!”老者不卑不亢,向李浈叉手施礼。 “王侍郎?你是哪个侍郎?又是何时供职?”一旁的韦庄略感讶异地问道,自己在京城这许多年,尚书省那些大小官员也都算认得,却唯独不曾见过这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纠正道:“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是什么侍郎!”言罢, 老者看了看李浈,道:“方才听老管家王福报信,那些吐蕃蛮子已自抚远门西逃,这才告知邻里前来迎接王师入城!” 李浈下马点头笑道:“王师迟到,倒是让夏州百姓们受苦了!” “吐蕃蛮子逃了?!”朱邪赤心瞠目结舌地望着老者,又看了看李浈,“这怎么可能?!” 老者笑答:“此等大事,怎敢欺瞒将军?” “末将愿率沙陀铁骑追击敌寇,必将论恐热那蛮子的脑袋带回夏州!”朱邪赤心不由大喜,当即向李浈叉手言道。 李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将其双手轻轻按下,而后朗声说道:“进城!” 大明宫,麟德殿。 “进城了?”李忱的神情有些诧异。 “进城了!”郑颢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哦”李忱点了点头,“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些呢!” 郑颢离得远些,似乎并未听清这最后一句话,轻声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李忱这才浮现出一抹喜色,“佑王此行深得朕意,王归长!” “老奴在!”王归长忙躬身应道。 “让少府监选些上好的玉器、丝绢、马匹给佑王府送去!” 王归长正待领命而去,却听得李忱再度开口:“对了,前几日渤海国大彝震送来的那些卢城稻米也一并送去!” “都都送去?”王归长有些为难,要知道大彝震可是送来了整整五万石稻米,仅是这些稻米便用了数百辆牛车。 说起这些,王归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渤海国距离大唐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大彝震派太子大之萼不惜路途奔波、耗时费力,就为了送这五万石稻米?据说单是途中消耗的粮草便是近万石之多。 虽说这卢城的稻米闻名天下,但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据说鸿胪寺官员在看到这五万石稻米后,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进贡队伍瞠目结舌地愣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以至于此事在翌日朝会上成了诸臣争论的主要题目,兵部认为这五万石稻米应送往河西以充军粮;吏部和户部尚书兼京兆尹卢商等认为,都畿道陕州、怀州、郑州等地蝗灾频发,麦枯死,禾无苗,百姓食无粥,饿殍不绝,这五万石稻米理应调拨灾区、以资民生。 李景让与大理寺卿刘蒙等人则建议将其一分为二,河西与都畿道各分两万五千石。 表面上这个建议不偏不倚,似乎最为可取,但李忱心中自知,如此一来河西大军的军粮与都畿道的灾情都无法得到根本上的缓解,还不如全部调往一处,解了一地后顾之忧来得更为妥帖。 便是白敏中等当朝宰辅也分做了几派,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也始终没个结果,使得素来善断的李忱也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也正在此时,李浈收复夏州城的奏报传至京城。 “都送去!”李忱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颢闻言顿时一惊,同时努力地想看清楚李忱此时的表情,却瞧不出丝毫异样。 “都都送去?”王归长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李忱瞪了一眼王归长,显然答桉已经很明确了。 “陛下”郑颢开口:“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封赏,还望陛下” “佑王功高,理当如此!”李忱直接打断道。 郑颢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王归长深吸了一口气,领命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