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踏仙途》 第1章 楔子·梦魇 春雨安静地落着,湿润的微风带着些微泥土的腥气透过窗棂,轻轻撩起拔步床上的纱帐。 做工精美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在一片安静里突兀地睁开眼,她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而后是痛苦、悔恨、癫狂、庆幸……种种情绪最终沉淀成一双平静无波的漆黑眼眸,那种颜色甚至比窗外的黑夜更加深沉,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眼。 她将一只手举到眼前,于一片黑暗中细细端详着它,纤细、短小、无力,手背上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肉窝,这充其量只能夸一句“有福气”的手自然远比不上很多年以后那双纤若青葱、柔若无骨的手。 但她却无声弯起唇角,像抚摸珍宝一样地轻轻摸过手上的每一寸皮肤,然后高高举起它,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像是不解气一样,她又用另一只手重重扇上另一边的脸。这两巴掌声音不大,却生生打得她眼前发黑,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晕。 女孩子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的欣喜满得像是能溢出来,女童清澈的笑声在这样安宁得夜里无端显得诡异而狰狞。 不知笑了多久,她慢慢收起笑,以一种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喃喃道:“图弥婉,你作恶多端,自作自受,你他|妈的活该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女童倒在床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户,直到天际泛白,第一抹阳光在纱帐上绘出温暖的金色斑点,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合眼安眠。 第2章 问仙路 春日温暖明亮的阳光落在山林里,郁郁葱葱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偶尔有几束光芒零星漏下,金色的光线里飞舞的尘埃隐约可见。 图弥婉着迷似的深吸了一口气,雨后山林里湿润而清新的空气浸入肺腑,微风拂动树叶的轻响混合着清亮的鸟鸣敲上鼓膜,微温的阳光落在头顶温暖了全身。 她还活着,她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她所有能感知外界的器官告诉她,她还活着,自由的、纯粹的活着。图弥婉忍不住低声感叹道:“这里可真美啊!” 走在前面的少年转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实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美的。事实上,任何一个在山脚下住了几年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对这里产生一种类似于审美疲劳的感觉,少年自然也不例外。 这图家姑娘真是个奇怪的人。少年这样想着,难免回忆起她从前的事迹。图家夫妇是十多年前在青木村定居的,他们吃穿用度从来都有别于普通村民,故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富户。六年前,图夫人诞下一女,图老爷高兴得给每户人家都发了银子,整个村子快活得好似过年一般。就在一年前,图家夫妇说是要回老家祭祖,托付村长照顾幼女,谁知他们一去便没了音讯。 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守着万贯家财自然招人觊觎,于是便有几户人家动了坏心,出人意料的是,那几个企图入室行窃的人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打了回来,重病一场不说,更是没一个能活过半年的。自此村民们便知道那图家夫妇原是仙人,再也没人敢打图家姑娘的主意,可相对的,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起来。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图姑娘的生活,她一个人活得也挺好,如今更是极有主见地想要走什么“问仙路”。村长不敢违背仙人之女的意愿,只得派自家儿子为她带路,这村长之子便是少年了。 图家姑娘可真奇怪。少年看着图弥婉脸上陶醉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想道,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虽然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是山林里过于茂盛的植被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使得林子里常年都是阴沉的。天色尚早,林间的雾气仍未散尽,一道青石小径自茫茫白雾里现了出来,曲曲折折地通向密林深处。小径之旁漫不经心地竖着一块木板,木上深深浅浅的纹理隐约弯曲成“问仙路”三个古朴的大字。 “问仙路”三个字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神光,可在能见度如此低的地方,仍能让人清楚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这是一种灵魂上的意识,不受肉眼束缚。 “据说在我远祖在世的时候,这块木头就竖在这里了。”少年看着光洁如新的木板感叹道,“想来若是有朝一日,我的玄孙来到此处,这块木头也会同现在我看到的这样一模一样吧。” 图弥婉上前一步,踏上青石板。少年羡慕地看着她,这一步是他永远也跨不出去的,因为只有有着成仙资格的人才能踏上问仙路,而他自五岁之后就断了这个念想了。衬着身后一人粗的大树,女童的身影显得愈发瘦小柔弱,少年忍不住劝道:“明年就是崇云仙宗十年一度的收徒盛事,我们青木村就在崇云仙宗附近,到时自然会有仙人来挑选弟子。你既然能踏上问仙路,那么明年一定会被选中的,何必要走什么问仙路呢?” “那不一样。”图弥婉轻却坚定地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少年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雾之后,无端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这座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顶端的山峰,比如说问仙路的另一端就在山顶,比如说图家小姑娘今年才六岁,比如说数千年来在问仙路上失去性命的那些人,他想了很多很多,思绪最终定格在女孩子坚定地眼神上。仙人……都是这样的吗?少年想着,突然记起了祖上曾传下来的一句话:仙凡有别。 图弥婉一步一个脚印地顺着问仙路往前走。面前有无尽的道路隐没在重重林木后,无数陨落在这条路上的前辈用生命彰显了它的危险。冥冥之中,似有苍老浑厚的声音响彻灵魂:“小辈,既入问仙路,便如同踏上修仙之路,修仙之路,宁死,不退!”图弥婉咬了咬牙,暗自点头,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到路的尽头,但她知道自己不后悔,不悔,便绝不后退。 在三天前的清晨,一块形状奇怪的黑色玉片自虚空中突兀闪现,径直贴上了图弥婉的额头,汹涌而来的记忆让她头昏脑涨,在勉强清醒地躺到床上后,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了。不过一个白天,她却像是过了一辈子,大梦初醒,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是活着的,直到再次看见阳光,她才确信她不是那个在封印里魂飞魄散的可悲又可恨的女人。 她确信那些飞来的记忆绝对是未来的自己的,因为她知道,她必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继而酿出一样的苦果。她那一生哪怕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都没有说过一声后悔,可是她确实是后悔了。所以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献祭了九十九个国家的镇国礼器和北国所有大能的修为,启动逆水大阵将毕生记忆送回从前,去搏那亿万分之一的重来的机会。她一生中风险最大的赌博成功了。醒来时,她是图弥婉,但又不再是最初的图弥婉。 回顾那称不上美好的一生,图弥婉决定要走问仙路,走问仙路和由执事弟子接引这两条路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成为崇云仙宗的外门弟子,但是其中的意义大不一样。问仙路考校心性,能走完问仙路的人心性都胜过常人,这样的弟子无论灵根为何,都会被师门重点关注,起点自然高过由执事弟子接引的人。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图弥婉看中的是能够得到的选择权。崇云仙宗门内凡实力达到金丹者皆可得入内门,自立峰头,无数峰头中实力最强的一百零九座山峰按排名承袭上古流传下来的名字,而其他峰则由峰主自行命名。 自收徒盛事入门的弟子均入外门,五年一度的外门试炼凡入千名者便可入内门,各峰峰主按实力排名,依次选择合意的弟子收入门下,以充实己身势力。 但是自问仙路入门者却不同,他们虽然还是外门弟子的身份,但是一入门便可选择想要依附的峰头,而后若能在外门试炼中若能排名千名之内,那么成为内门弟子后可直接晋入该峰。但如果在排名在千人之外,那么就打落外门,重新来过。 记忆里的那一生,姑且称呼它为前生吧。前生里图弥婉正是由收徒盛事入的崇云仙宗,她在外门奋斗了五年,在外门试炼名列七百多位,侥幸取得了入内门的资格。而后她因为自身玄木玄水的灵根得了十五天书峰峰主的青眼,归入天书峰。 天书峰峰主天书上人掌管崇云仙宗传承殿,他饱览群书,对上古轶事术法知之甚详,常常收罗一些体质特殊的弟子,传授他们上古术法,故而天书峰上下最擅古术。天书上人看中她水木平衡的灵根,想让她学习失传数万载的道纹术,可是后来探查图弥婉的资质时,发现她水木平衡的灵根是根基受损的后果而非天生,于是大失所望,草草给了她一本古书让她自行钻研,便丢开手去不再理会她。 图弥婉回想着上一世的事,愈发坚定了要走完问仙路的心思,这一生她决心要投入第一百零九峰夕隐峰,想到那个看似冷漠如冰雪,实则护短又温柔的男子,图弥婉的眼眶发红,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那是她认定的师父,那是护了她一辈子的师父,那是上一世她千夫所指、跌落尘埃时,唯一没有放弃她的人。 上一世她入门没几年天书上人就坐化了,临终前他把她叫到跟前,那个一辈子云淡风轻温和雅致的男子少有的面露愧色:“本尊活了一千两百多年,大半的时光都用来钻研古书,企图光复太古遗术,奈何寿数将尽时方才悔悟,如今已不再是上古之时,灵气、灵药、法宝、人心,凡此种种皆不再如上古那般,上古之术又如何光复呢。况且数万年时光里,那些古术大多散佚、残缺不齐,我大约是害了天书峰上的那些孩子了。” 天书上人长叹一声:“罢了,再说这些已是为时过晚,本尊能做的不过是将你们安置到其余峰头,也算是全了一段因果。千万峰主里,夕隐真人是本尊少有看不透的几人之一,如今本尊将你安置到他的名下,你,好自为之吧。”言罢合眼,再不多言了。 而后漫长时光里,夕隐峰承载了她所有的一切,修仙路上的风霜刀剑都被隔绝在夕隐峰之外,直到生命的尽头她才蓦然惊觉,她所有与幸福相关的记忆里,大多都有夕隐峰的影子。 可是,万一师父不要自己怎么办?上一世他收自己入门不过是因为天书上人的嘱托,不然像师父这样眼界奇高的人怎么可能会看得上自己呢?自己虽然是双灵根,但是灵根的品质不过是“玄”品,本身又伤了根基,难有进境。便是心性好又如何,资质不行一样是止步金丹,寿元耗尽的命。 不如退回去吧,反正没走多远,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安安分分地再等一年,重复前世的路不就好了吗?哪怕蹉跎几年光阴又如何,万无一失地投到师父门下才是最重要的。 别走问仙路了,前方如此多的危险,万一半途陨落了,人死万事空,你难道就甘心吗?! 是啊,我不甘心啊,我怎么能甘心呢?不能再遇到师父,不能再追寻大道,不能再“招待”故人,我在拼了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得到前世的记忆,万万不能在开始之前陨落! 就是这样,退回去吧,离开问仙路吧。 图弥婉这样想着,神色迷茫地转过身,只要向前一步,只要向前一步就可以退回到最初了。 第3章 眉妩 漫天白雾不知何时散尽了,青石板铺就的问仙路清晰地展现在图弥婉眼前,在她的正前方就是问仙路的入口,它离她如此近,近到只是一个举步的距离。安全、未来、真正辉煌的明天俱都触手可及,她几乎可以看见师父神色冷淡目光温和的样子。 图弥婉凝视前方许久,接着闭上眼,然后举步,后退。 白雾重又出现,遮住了眼前的道路。图弥婉转过身去,无声叹息。这问仙路果然厉害,一开始就点破了她心中存在的迟疑,她差一点就放弃了,可是最后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虽然她不知道最后师父会不会因为资质而拒绝自己,但是她知道师父一定不会收下一个因为前路危险而畏葸不前的弟子。 思及此处,图弥婉收敛思绪,继续迈步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图弥婉发觉周围那些动辄四五人合抱粗的大树越来越少,路两旁更多的是一些约莫手腕粗细的树木。但她却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因为她知道那些参天古木多是凡木,而现在这些看着纤细的树则是灵木、妖木,危险程度远胜前者。 随着图弥婉在问仙路上越走越远,路边不时出现一些灵果灵植,她根据脑海里的记忆手段确定了那些东西是实物,并且没有陷阱后,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些补充体力。 当然,那些出现在手边的灵果并不都是有益的,哪怕是有益的也存在生克问题,如果贪心地将那些灵果灵植全部收入囊中,图弥婉毫不怀疑自己会尸骨无存。 走得越远,图弥婉的体力流失越快,便选了片平整的地方席地而坐恢复力气。她没有运转心法,因为普通人没有修炼的法门,而修仙世家为了保证子嗣的安全,不会让孩子在六岁前修炼。在成功拜师之前,她不能露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就在图弥婉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拂过她的鼻端,她习惯性地拂开它,嘟哝道:“别闹。” 不对!会这样和她这样亲密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还没出现呢,她警觉地睁开眼。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黑色的狐狸,它的皮毛漆黑得宛如午时的夜空,墨染一样的双眼比星辰还要明亮,它身后摇摆着的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正是自己惊醒的原因。狐狸歪着头打量着她,然后仿佛确认了什么,人立起来。 眨眼间,黑色狐狸陡然变作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她看上去多不过十六七岁,穿着粉红色的裙子,眉眼里尽是青涩天真,这样的青涩非但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反倒让她显得清新而活泼。 小姑娘弯起眼睛笑了,那笑容明亮得仿佛让满山新绿都失了颜色。发若鸦羽,面如桃花,明眸善睐,唇似春樱。她的眼睛是美的,鼻子是美的,嘴巴是美的,她全身上下都是美丽的,最美的是那对眉毛,形如新月,色若远山,润过翠羽,正是因为她有这么一双天下最美的眉毛,图弥婉曾经这样唤她:“眉妩。” 小姑娘眼里都是欣喜,她猛地扑过来,笨手笨脚地将图弥婉扑倒在地,笑得又是无辜又是狡黠:“主人主人,我又找到你啦,眉妩想死你了!” “好眉妩,你快下来吧,我现在可抱不动你了。”图弥婉眼眶发红,但仍是笑着温和劝哄。 “诶?”眉妩这才发现这样别扭的姿势,她听话地站起身来,重又变作一只黑色的小狐狸:“那这样可以吗?”她温顺地伏在图弥婉的脚边,用一双湿润明亮如新墨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图弥婉蹲下|身子,抚摸着她的皮毛,指尖柔软温暖的触感告诉她,这是活的,是真的,眉妩和那些灵果灵植一样,都是真实的存在。小狐狸舒服地眯着眼睛,打了个呼噜,糯糯道:“主人变小了呢,变小的主人好温柔。” “傻丫头。”图弥婉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眉妩怎么在这里?” “主人太孤单啦,眉妩可舍不得让主人孤零零地一个人呢!”眉妩翻过身来,示意图弥婉挠挠她的肚子。 图弥婉无奈地揉上了她软软的肚皮,口里却力作严肃地问道:“别撒娇,你怎么会到问仙路上的?” “咦,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问仙路啊。”眉妩用前肢挠了挠耳朵:“主人你不是说要去参加内门竞秀吗?主人还说那么危险的地方带着我这个只会卖萌的吉祥物去就是找死,所以就把我留在夕隐峰了呀。”说到这里,眉妩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内门竞秀啊……”图弥婉拍拍眉妩的爪子权作安慰,暗自思绪万千。内门竞秀是个鲜明的分界线,那时候她还不是年轻一辈里独占鳌头的天机仙子,更没来得及成为人人都杀之而后快的天屠毒妇。眉妩还是幼小脆弱的破法玄狐,没能修成遭人唾弃的销魄妖姬。 眉妩的尾巴一会而绕上她的手臂,一会又松下,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图弥婉神思怔忪,无比恳切地渴望时间停伫在这一刻,没有万人敬仰,没有杀机暗藏,没有千夫所指,没有举步维艰。没有源源不断的暗杀,没有滔滔不绝的诅咒,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初平淡明媚的样子。 主仆俩亲近了许久,久到图弥婉盘膝坐下,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发困。一道凉风突然掠过图弥婉的脸,她眼前一花,定睛看时才发觉一只雪白的兔子茫然地站在她身后三步的地方。安静躺着的眉妩飞快地翻过身,闪电一样地扑向兔子,狠狠咬住兔子的脖颈,那只可怜的云雪兔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断了气。 眉妩叼着兔子转头看向看图弥婉,眼里是她熟悉的求表扬的光芒。图弥婉下意识地弯起笑,习惯性的表扬还没出口,一道树藤冲天而起,将眉妩卷向树干,眉妩挣扎不休:“主人,主人,救、救……主人放心,眉妩没事的!” 图弥婉这才发现她走过的路边埋伏着一棵嗜血柳。树干不过碗口粗细,显然树龄不超过二十年,嗜血柳是种前期羸弱后期暴虐的妖木,这样年幼的嗜血柳只能伏击一些小巧的妖兽或是野兽,甚至连小孩子都能挣脱它捆缚食物的枝条。眉妩若是变成人形便可逃出生天,可是枝干上分泌出的液体却禁锢了它的能力。 嗜血柳的汁液是修真界制作天罗液的主药,而天罗液的作用,就是在实力高强体型庞大的大妖变作人形时,禁锢住它变幻的能力,从而降低杀妖的难度。 死去的云雪兔掉落在一旁,身躯冰冷而僵硬,要不了多久,眉妩就会被吸干所有的鲜血,变成一具和那只云雪兔一样冰冷僵硬的尸体。 眉妩仍在挣扎:“主人,你快走,不要过来,眉妩、眉妩没事的。” 她的挣扎越来无力,声音也越来越低:“主人……我、我有点冷,只有一点点……冷……” 嗜血柳并不远,图弥婉刚走过那里不久,不过是几步的距离罢了,只要她走到树下,轻轻一扯,她的眉妩,伴随她走过无数生死危机的眉妩就不会死了,不会在她面前再一次的,死去。 图弥婉站在原地,觉得前所未有地冷,她想要上前,可是理智束缚了她的脚步,她僵硬地转过身,不去看那只逐渐死去的狐狸,身后的哀鸣一声小过一声,直到最后,声息全无。得而复失,加倍的痛苦让她的心都绞痛,图弥婉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喃喃道:“她不是我的眉妩,我的眉妩最听话了。” 记忆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穿着金色凤袍的女子抱着一只小小的滴着血的黑色狐狸跪坐在地,潺潺流淌的血液将裙摆染红一片,仿佛是衣上的凤凰流下血泪。女子想要抚摸它安慰它,却终是发觉能伸手的地方都没有。巨大的伤口自狐狸的颈侧贯穿至后肢,几乎将它劈作两半,那恐怖的一刀和散不去的刀芒毫无疑问地粉碎了它的心脏和内丹,它快要死了,没人能救它。 “主人,我……没事……我只、只是……有点冷……一点点……冷。”狐狸道低低道,“主……人……你、你快、走……别、别看……” 女子像对待稀世奇珍一样将狐狸捧在眼前,贴上侧脸,她神色恍惚,声音平板:“眉妩你听好。如有来生,眉妩,你一定一定要记得,不要来找我,不要追随我,不要、不要……为我而死。这是命令,眉妩,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应,那只小小的狐狸在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身躯僵冷,生机尽消。 女子怔了怔,而后面无表情地,泪流满脸。 那就是,图弥婉和眉妩最后的时光。 我的眉妩啊,她最听话了,所以她绝对不会再来找我。图弥婉这样想道,前世属于我的眉妩已经死去,今生属于我的眉妩不会再出现。我早就失去了我的眉妩了,我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地,失去她了。 图弥婉僵立良久,终是拍干净身上的尘埃,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这条问仙路还没有到头,她还需要继续地,走下去。 第4章 不改 问仙路果然如那冥冥之中的声音所说那样,踏上问仙路就像是踏上了修仙路,一路上充斥了无数考验:贪婪、胆怯、迟疑……这些弱点都会带来无尽的危机。 坚定的心智让她没有被种种陷阱迷惑,但不幸的是,她没有败在陷阱里,却将要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功亏一篑。 图弥婉的脚步越来越重,她很多次地撑不下去,却又一次次地逼着自己站起来,一次次地超过极限,一次次地咬牙坚持。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她的体力总有真正耗尽的时候。 日月更迭,星辰起落,她在这条路上走过了几个日夜,终于在将要倒下的时候,眼前豁然一亮,阴沉晦暗的丛林消失在身后,她脑海里升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悟:问仙路走完了。 再抬头时,面前出现的是熟悉到灵魂里的崇云仙宗的宗门,护宗大阵闪耀着五彩光华,门上的每一处纹饰、阵中每一道纹路都是她熟知的样子。 门前站着一位负手而立的老者,白须白眉,仙风道骨。虽然看着垂垂老矣,但是图弥婉可以确定,至少在上辈子她死去的时候,这个老者仍是这般模样,甚至连胡须的长度都不曾改变。他是崇云仙宗的守门人,亦是接引者,实力深不可测。 图弥婉带着一种惊叹和敬畏的神情仰望着着那云烟缭绕的高耸山门和光华闪烁的护宗大阵,半晌方惊醒一般地回过神来,向着老者福身行了一个凡俗礼:“前辈好,不知这里是?” “这里是崇云仙宗。”老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神色稍缓:“老夫已经有百年没能接到走过问仙路的人啦,孩子,你很好。” 图弥婉惊奇地看着他:“百年?前辈你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吗?原来传说走完那道路就可以见到仙人的传说是真的!” “哈哈,老夫可不是仙人,老夫只是个妄想成仙的凡人,这修真界如老夫一般的人还有千千万呐。”老者开怀大笑,“好孩子,你可愿拜入我崇云仙宗,探求大道?或许有一日,你可以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我……我也可以成为仙人吗?”图弥婉又是喜悦又是惶恐,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懵懂,但还是重重地点头道:“我愿意拜入崇云仙宗!” 老者捋了捋胡子,手中不知何时托了一个金色的卷轴,他拉开卷轴,无数的字符跃出卷轴,在图弥婉的面前组成一个个名字:天魁峰、天罡峰、天创峰……一个个名字掠过眼前,看得她眼花缭乱。老者道:“选一个吧,选了哪峰,你就会成为哪座山峰的弟子。” 图弥婉抿了抿唇,抬起头来,求救般地看向老者:“我不会成为崇云仙宗的弟子吗?为什么又成了什么山峰的弟子了?” “你自然是崇云仙宗的弟子,只是归属到不同峰头罢了。”老者看了看图弥婉依然迷茫的眼神,摇头叹道:“罢了,这些复杂的事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日后自有人为你讲解这些常识,现在你只要选一个合眼的名字便是。” “可是……我、我看不懂,我不认识它们。”图弥婉带着哭腔道。 老者哈哈一笑:“修真界讲求缘法,你看不懂也无妨,只管选一个便是。” 图弥婉点了点头,指尖轻点,“夕隐峰”三个字在她指尖安静地闪烁。 “是一百零九峰啊。”老者喃喃道,袍袖一挥,“夕隐峰”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至盛时陡然化作一缕金光,飞射向崇云仙宗内部。 图弥婉目露震惊,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奇幻的梦。 不多时,崇云仙宗内部飞出一道黑光,由远及近,那黑光转瞬间便成了立在她面前的一位一身黑袍的男子。那男子周身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那是一个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寒气的人。图弥婉低下头,完全不敢看他。 “他是夕隐真人,日后便是你的师父了。”老者道。 “师……师、师父……”图弥婉期期艾艾道。 夕隐真人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图弥婉只觉得周身一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刮过她体内的每一条筋脉,耳边响起夕隐真人冷漠的嘲讽:“根基受损、玄品灵根,这样一个注定止步金丹的废人居然妄想当我的徒弟,我夕隐峰绝不收她。” 图弥婉惶恐地抬起眼,在夕隐真人冷漠不屑的眼神下摇摇欲坠:“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夕隐真人冷冷道,“你退下吧,别碍了我的眼。” 她最惶恐的事终于发生,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破裂,她的执念、她的信念就在此刻摔得粉碎,图弥婉只觉得心灰意冷,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罢了,孩子。”老者不忍道,“我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 金色字符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图弥婉不自主地点上了“天书峰”,耀眼的光芒又一次亮了起来,无端刺得她眼睛发疼。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人影眉眼清晰地立在她跟前,那是一个温雅俊逸的青年,他凝视着她,眼里闪过惊喜:“本尊乃天书上人,此后,你便是我座下记名弟子,你随我回天书峰吧。” 天书上人脚下突然出现一方锦帛,玄妙的符文在锦帛上拂动,天书上人静静站着,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等待着图弥婉踏上来。 你真的要拜入天书峰吗?图弥婉问自己。 当然,入了天书峰日后说不定还有进夕隐峰的机会,如果放弃的话就半分机会也没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图弥婉对自己说。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甘心就这样走和前世一样的路,不甘心走向和前世一样可悲的结局。她最不甘心的,就是不被师父承认。 她突然想起,在那个前世里,她在夕隐真人洞府前整整跪了十年,终是换来一句:“师徒缘尽。”她不甘心啊,她那么那么的,不、甘、心! 图弥婉抬起头,收敛了所有属于孩童的天真怯懦,脸上是一片决绝和冷漠:“我不要。” 她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声音:“我图弥婉此生,只愿、只能做夕隐真人殷重烨的徒弟。”说她偏执也好,说她幼稚也罢,不将就,不妥协,她只给了自己一条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话音落地,图弥婉惊愕地发现眼前的场景突变,高耸入云的山门、光华流转的大阵、翩然若仙的男子、白须白眉的老者皆都扭曲虚化成满眼的白雾。她的面前是在眼熟不过的漫天白雾、参天古木。唯一不同的是,她脚下的问仙路,只剩下短短一步了。 图弥婉向前一步,迷雾皆散,再回首时,发觉身后无路,她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虚化成一片黑暗。这条问仙路,容不得半点后退,退,即是死。 她又一次地听到冥冥之中那苍老浑厚的声音:“小辈,问仙路已然完结,此路有尽,仙路无涯,切记,勿失本心。” “小辈,汝因执念而身陷迷障,却也因执念而看破迷障,堪修极情之道。然执念固然可助你杜绝杂念,却也极易滋生魔性。为益为害,端看汝自身取舍。” 图弥婉心中百感交集,无数感悟涌上心头,她盘膝坐下,前世今生的记忆水一样地流过脑海,她仿佛明悟了什么,又仿佛仍旧懵懂。诚然她继承了五百年的记忆,可是记忆毕竟只是记忆,她的思维方式、心性都不似五百年后那样成熟,故而那些感悟她得到了,却不能真正明白。 图弥婉回顾自己走过问仙路的经历,发觉自己的成功确实颇有些投机取巧。首先,问仙路的难度取决于行路者的能力,她没有修炼过,便杜绝了灵木、妖木的攻击,使得危险性大大降低,而她对灵果灵植的了解,使得对“贪婪”的考验形同虚设。其次,问仙路的幻境亦真亦假,问仙路本身的灵性能够完全针对行路者内心的漏洞设下陷阱,而她继承的记忆里有很多都被规则限制,问仙路的灵性注定根本探查不出她心中最大的漏洞。 自家人知自家事,图弥婉明白自己的心里的漏洞简直多不胜数。如果她真正恐惧的事情再次上演,她知道自己必定会陨落在这条路上。 修真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场大劫,或许是几万载,或许是几十万年,它不可逆转,不可避免,它是天地制衡的产物,故而称为天地大劫。盛极必衰乃是定理,当修真界发展至巅峰,超过这片天地的负担能力,天地大劫便会因运而启。陨落在大劫里的修士一身修为都会消散在天地间,只剩下空白的灵魂重归轮回,他们的遗泽成为后来者修炼的基础。由萌芽到成熟,继而发展成辉煌,最后骤然陨灭,成为后人的养分,修真界就是这样维持了一代代的兴衰起落。 有些大劫被人类成功遏制,而有些大劫甚至会造成一个时代的终结,自太古到远古而后上古,直到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传承在大劫里断绝,多少大能在大劫里身殒道消,故而修真界几乎人人谈大劫而色变。修真界如今一派歌舞升平,没人知道,大劫近在眼前。 图弥婉正是因大劫而辉煌,又因大劫而没落的典型。在她得到的五百年的记忆里,有大劫自兴起到终结的所有过程。因此虽然天道放任她将记忆传送到五百年前,但是却禁锢了那些与大劫有关的东西,任何有思维能力的存在都不能探知到分毫。图弥婉能感觉到,天道在以一种不着痕迹却不容抗拒的方式一点点抹消着她与天地大劫相关的记忆。 图弥婉不能阻止天道的行为,也无法以任何方式记下那些事,或许有朝一日她终将忘记所有爱恨愤怒,忘记那些毁了她的人,忘记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走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尽一切能力改变已知的事,让自己走上不同的路。 第5章 得偿所愿 图弥婉自入定中醒来,发觉眼前不是幻境里气势恢宏的山门,而是一方一人高的漆黑如墨的巨大石台,上面矗立着一尊无暇得像是由白玉雕就的神像,哪怕她仰断脖颈也只能勉强看到那雕像的翻飞的袍角。 虽然看不见完整的神像,图弥婉却立刻明白了这是崇云仙宗内部的升仙台,升仙台是门中的精英弟子或是长老们为外门弟子讲道之所,取“升仙”的名字一是为了勉励外门弟子勤勉修行,二来,传说这是开宗祖师的飞升之所,“升仙”两字恰如其分。她面前的神像正是那崇云老祖的塑像,神像远比山门还要高,只有站在山门之外的地方才能勉强看清它的全貌。 升仙台是一方几乎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的广场,正中央便是那尊雕像,平日里讲道者就是坐在神像脚下授课的。图弥婉不意外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崇云仙宗只有山门和升仙台是接触地面,并且禁止飞行的。其他的诸位大能的道场、传承殿、执事殿、刑法殿、宗主殿等等都各占据一座浮空峰,像是传说中的仙宫一样不染凡尘,彼此之间通过传送阵或是乘坐灵禽往来。 况且,上一世的收徒盛事正是在这升仙台上进行的,雕像脚下的石台名唤涌灵玉,赤色为极品,白色为上品,金色为中品,黑色为下品,它能自身汲取虚空中的灵气,而后贮存,修真者可自其中导出灵气以供自身修炼之用。然而黑色涌灵玉导出的灵力狂暴驳杂,只能充作阵法的灵气源。那石台正是测灵阵法灵力的来源,这个阵法十年开一次,唯一的作用就是测阵中人的灵根。 图弥婉站起身,局促地四处张望着。她的脚下突然散发出一阵绿光,光柱颜色清亮,高度却只将将达到雕像的鞋面,而后是一阵蓝光,色泽颇为清透,高度和绿光相差无几。 图弥婉失措地看着那道光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玄水玄木,灵根纯度为上。”沙哑的声音突然想起。 图弥婉被吓得倒退好几步,发现说话的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他看着已是风烛残年,但那双眼睛却犀利得骇人。老人打量着她,继续道:“骨龄六岁,不可入天首峰、天巧峰,凡炼丹、炼器之峰,皆不可入。” 老者展开一方卷轴,一个个闪着金光的名字浮现在虚空,仿佛虚空中有面看不见的墙,而它们天生就写在上面。老者指尖轻点,第五天首峰,第十七天巧峰还有约莫二十个名字都暗了下去。 老者对图弥婉点了点头,沙哑道:“遵从本心,选一个吧。”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平缓,但没来由的让人生不出半点违抗的心思。图弥婉设想的装乖作痴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那个老者仿佛能够看透她所有的盘算。她从记忆里看到过很多高阶修士的样子,但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高阶修士的威压,那是一种能让人立刻臣服的气场。 图弥婉不再迟疑,指尖直直点出,明明有漫天的名字,她却只能看见“夕隐峰”三个字,就在她指尖触及它的时候,所有的名字都黯淡下去,“夕隐峰”三个字一瞬间如明日一般地亮了起来。 “第一百零九峰,夕隐峰。”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图弥婉一眼,轻挥袍袖,夕隐峰三个字化作一点金芒,射向远处隐没在云海里的浮空峰群。 不多时,图弥婉面前不远处的地面闪现一道银光,光芒消散后,阵中出现了一道人影,那是一身着黑袍的男子,披散的黑发和黑衣融成一体,他身上没有任何饰物,却高贵清淡得不似人间所有。男子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垂眸而立,神色淡漠,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冷漠疏离的意味。他是高傲的,但是那种高傲让人觉得理所因当,他有这样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妥协的资格。 男子佩一柄无鞘的剑,剑身是天空一样浅淡的蓝,但是扑面而来的冷意让人觉得那柄剑是由万年冰魄雕刻而成。他安静立在空中的身影和记忆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图弥婉突然想起记忆里极北之地那亘古不化的积雪。 老者道:“夕隐真人,这便是此次通过问仙路的弟子。” “你的名字?”殷重烨道。 “我叫图弥婉。”她答道。 殷重烨凝视着图弥婉,淡淡道:“你的身体根基受损,此身只能止步金丹,你可知晓?” 图弥婉心下一沉,觉得嘴里发苦,垂头低声道:“我知道。”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图弥婉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她知道师父对自己很不满意。渺茫的希望轻易破碎,失落、绝望、茫然,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很难形容那一瞬的感觉,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让她在绝望的同时无端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她甚至觉得,就这样走上注定的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只要面前的男子说出一句拒绝,那么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她永远永远,不会拒绝他。只要是出自殷重烨之口的话,图弥婉都奉为真理。 图弥婉细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安静蛰伏的记忆突然涌现,殷重烨的声音穿过时光,清晰地盘旋在耳际。 “我的徒弟便是犯了错,也由不得你们处置!” “徒不孝,师之过。我殷重烨在此自废三层境界,空玄岛自此避世不出,岛中二十万年珍藏,并名下所有资源皆交由诸君瓜分,如此,可堪抵偿我徒罪业?!” …… 这样也好,图弥婉想,没有这样一个逆徒,师父一定不会如同后来一般被迫归隐,他会永远这样的骄傲冷漠下去,像神明一样俯视众生,不用为了她向任何人低头。 图弥婉紧紧地攥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她讷讷道:“我……我……我会修成金丹的。”所以,师父,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她图弥婉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哪怕明知自己会拖累师父,但仍不愿放开他。他之与她,就像是茫茫大海里唯一的浮木,她只相信他,只依赖他,只看得见他,如果殷重烨不要图弥婉,她不知道自己会有多绝望。 “自此,你为我夕隐峰下弟子。”冷冷的男声拂过耳际,“记住你说的话。” 图弥婉错愕地抬起头,只见得殷重烨清瘦的背影,背脊挺直,墨发披散,袍袖飞舞,那是她见过千遍万遍的情景。 他一次次地将她护在身后,直到她闯下弥天大祸,他依然站在她身前:“没事的,婉婉,我会护着你,我会一直一直护着你。” 图弥婉弯起嘴角,她像是一个尝遍了辛酸终于归家的游子,明明想笑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这一世,一定一定会不一样的,她会孝顺、乖巧、听话……做一个最好的徒弟。 图弥婉跟着殷重烨跨入传送阵,只觉身子一轻,自己便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师父不知所踪,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五尺见方的石台上,石台被湖水包围,其本身的墨绿色和碧绿的湖水相映成趣。图弥婉看着目测离自己少说有七八十丈远的岸边,陡然生出一种被困湖心岛的错觉。如果她有修为的话,自然可以施一个缩地成寸,若是要美观一点,她也可以像凡人中的武林高手一样踏波而行,可是现在,身为一个真·凡人,图弥婉深深无力了。 图弥婉早就知道师兄有这个将传送阵随便丢的毛病了,但她还是第一次中招,前世在她入峰之前,杜序就已经“被迫放弃了这个小小的爱好”(杜序语)。盖因他将传送阵设在湖底,致使执事殿三长老饱饮湖水,怒发冲冠。 所以说我该庆幸不像易长老那么倒霉吗?图弥婉自嘲道。 “你就是新来的小弟子吗?”悦耳的男声响起,“看着还挺沉稳啊。” 图弥婉猛地回神,冷不防看到一张大脸凑在眼前,她吓得差点掉湖里去。要知道哪怕长了一张帅脸,凑得太近了看,那也就是青面獠牙的档次。 看图弥婉大体上还算淡定的样子,杜序有些失望地直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跟我来吧。” 话音未落,杜序就揪住图弥婉的领子,踩着片片莲叶,一会儿就上了岸。 “刚才我的动作是不是很潇洒,你想学吗?”杜序蹲下|身子,笑眯眯地说:“那招叫作步步莲花哦。” 图弥婉歪着头,而后慎重地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很潇洒,没有御空而行来得气派。” 杜序滞了滞,图弥婉继续慎重地说:“佛家故事有言‘谓鹿女每步迹有莲花’,您……”不是男的吗? 虽然没说出来,但是杜序清楚地自她眼中读出了未尽之言,一门心思等着小姑娘欢呼歪缠的杜序朝天翻了个白眼,暗道遇到这么个较真的孩子算他倒霉。他狠狠揉了揉图弥婉的头发,自我安慰道:“你这丫头真不可爱,但算了,沉稳一点也能给我省不少事。” “好吧好吧,跟我走吧。”杜序站起身,向前走去。 图弥婉默默勾起嘴角,糯糯道:“您、您能不能慢一点,我跟不上。” “真麻烦。”杜序嘟囔道,然后停了下来,牵着图弥婉的手慢慢地向着弟子房走去。 余光扫到图弥婉笑眯眯地样子,不知怎么,杜序有种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的感觉。错觉吧,这么小小一团的孩子会那么精怪吗? 第6章 往事和如今 离湖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林下有五六间看着很精致的竹屋,杜序牵着图弥婉走到最边上的一间竹屋门前,道:“这就是你日后的居所了。”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面青碧色的墙,除此之外便是一室阳光,图弥婉抬头震惊地看着杜序,杜序心虚地别开眼,严肃道:“修真者均应胸怀大志,高瞻远瞩,终生勤奋,刻苦修持,德功并进。切不可耽于享乐,恋栈凡俗。” “所以,清苦的环境是为了让你更好的身心清净啊。”杜宇语重心长地总结。 如果图弥婉真的是个初次接触修真的小孩子,怕是真的要被唬住了,但很遗憾她不是。她对居所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死前所在的大殿里,万年梧桐雕成的大床,凤羽织就的帐幔,天青石铺出的地面,星辰精华描绘出的吉祥纹章,每一处细节都奢华而舒适。她对夕隐峰上印象最深的就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至于清苦的生活条件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罢了。 但是这样直白地见识到到底是如何的清苦,图弥婉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杜序,杜序几乎能看到她眼里不断加重的水光。 杜序遥想自己睡地面的那一个月,然后在图弥婉泫然欲泣的眼神里溃不成军,算了,就当爱护小孩子吧。杜序这样想着,抬手自储物袋里取出一卷被子,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然后取出两个蒲团放在地上,自己在一个蒲团上坐下,指着另一个道:“坐下吧。” “师父不喜旁人进入夕隐峰,因此夕隐峰上只有两个人,如今多了一个你,便是三人。宗派里不会送仆僮上来,故而所有事都要你亲力亲为。”杜序的神色没有多严肃,但是图弥婉知道他已经认真起来了,于是挺直了背仔细听着。 “此峰为崇云仙宗第一百零九峰,承袭开宗时的名字,名曰‘夕隐’,师父的道号便也改成了夕隐真人。我是夕隐真人目前唯一的弟子,道号首渡。你可以唤我杜师叔。” 杜序看到图弥婉明显认真起来的神情,稍稍放下心,继续道:“两万六千多年前的上一次天地大劫中,开宗祖师崇云老祖一力镇压兽潮,为仙道执牛耳者。他在北域万兽山脉外围开创崇云仙宗,留下法旨,要求吾等后辈皆以镇守万兽山脉为己任。方才师父去接引你的地方名唤升仙台,上有崇云老祖的法身,乃是他的飞升之所。传说升仙台下镇压了一只在天地大劫中作恶多端的毕方,故而那座山名曰‘无火’。不过只是传言罢了,你可以放心去升仙台听课。” 图弥婉垂下眼,这并不仅仅是传言,那里确实镇压了一只毕方,它会在大约两百年后破封而出,一把火烧了大半升仙台,上千名外门弟子陨落在漫天火光里。 步步迫近的天地大劫正是在那一场大火里拉开帷幕,而后在铺天盖地的妖兽之潮里发展到高|潮。 不过那只毕方只逍遥几年就在天地大劫里陨落了,那场旷日时久的大战里死了一只狰,一只继承了凤凰真血的青鸾,甚至还有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穷奇,人类一方则陨落了至少四位大乘期的大能,故而一只毕方的死几乎可以说是无足轻重。 图弥婉的思绪渐渐飘远,神色便带出了几分空白,杜序看出了她的走神,暗道这样一个小孩子当然听不进这些往事,于是问道:“你可知道自己的灵根是什么?” 图弥婉回过神来,心虚地瞄了杜序一眼,乖乖回答道:“玄水玄木,灵根纯度为上。” “玄品……”杜序沉吟,心生不解。灵根分天地玄黄四品,金木水火土五系。按说玄黄品质的灵根多是四、五灵根,三灵根都是极罕见的,而双灵根必是地品。况且灵根的纯度与灵根品质息息相关,至少是天品的灵根才会是“上”级纯度。 “我的根基受损。”图弥婉自然知道杜序的疑惑,整理思绪,慢慢道:“家母曾说我出生时家中水汽充盈,招来旁人夺舍,虽然他夺舍失败了,但我的根基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 杜序了然,夺舍失败就是魂飞魄散,元神泯灭时散逸出的力量会肆意破坏被夺舍的身体,图弥婉的身体被这样破坏后仍能有玄品的资质,想来原本定是天品上级的水木灵根无疑。但再好的灵根也是过去的事了,这样严重的破坏后,她的修仙之路必是阻碍重重,能筑基成功已是万幸,再高的层次也不用想了。 但是修真界从没什么完全绝对的事,如果这丫头福缘深厚,未必不能找到弥补根基的法子。况且师父既然愿意收她入夕隐峰,想来她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样想着,杜序放下了对她灵根的计较,继续为她分说崇云仙宗的事。 崇云仙宗开宗伊始立有一百零九峰,而后每位得凝金丹者都有独立峰头的资格,每百年一次千峰大比,评出的名次直接关系到下个百年该峰能得到的资源和地位,其中前一百零九名地位超然,承袭最初一百零九峰的名字,但有几峰是代代传承,不论排名的。分别是第一天魁峰,天魁上人兼管刑法殿。第四天圣峰,天圣峰自古与长老殿息息相关,“天圣上人”一名为每一代大长老传承。第五天首峰,天首上人监管丹道殿。第九天微峰,天微上人执掌天机殿。第十五天书峰,天书上人执掌传承殿。第十七天巧峰,天巧上人监管宝器殿。第二十九天骄峰,天骄上人监管执事殿。 崇云仙宗有数以千计的浮空峰,毗邻万兽山脉,宗门向来鼓励门下弟子狩猎妖兽,每座峰头都有固定的猎杀数量要求,猎取的妖兽可换做宗门贡献以换取宗门资源。 每年宗门都会下发一定的资源,资源的多少按排名进行一定程度的倾斜。宗门不是慈善机构,也没有绝对公平可讲,强者享受更多的资源,弱者不想被淘汰就必须不顾一切地往上爬,这也是盛行修真界无数年的规则。 出于壮大自身的目的,每个峰头都会极力争取天赋出众的弟子,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夕隐峰的特立独行就显眼得很了,这个牢牢占据“夕隐”之名近千年的峰头从来只有两个人,却没人敢小觑它。 杜序说了不少,图弥婉仔细记下,和记忆里不很清晰的东西一一映照,渐渐地对崇云仙宗有了大概的认识。 天色渐晚,杜序将该交代的事交代了,留下一块玉简、一个储物袋和一句“好好休息,从明日开始师父会为你布置修习任务的。”便施施然离开了。 图弥婉站在门口,看着一袭红袍的杜序渐渐走进天际赤色的夕阳里,无端想起前生里他陨落之时,滴落进她眼的鲜红热血。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谎了,这具身体本来的脆弱灵魂早早地和夺舍者同归于尽,她只是一个坐享渔利的外来者。她多骄傲啊,自以为是世界的主角,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为了讨好心上人,轻易在封印上动了手脚,致使天地大劫重启,生灵涂炭。杜序就是在那时陨落的,她欠他一条命。 这一世图弥婉当然要痛改前非的,这样想着,图弥婉拿起那块玉简贴到额头,闭目以神识浏览其中内容。 考虑到她年龄尚小且未曾修炼,玉简中的内容并不多,只是介绍了宗门的禁忌还有出入夕隐峰的法子。图弥婉放下玉简,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灵果慢慢啃着,脑子里却过了一遍修真界的格局。 修真界按地域分成东、南、西、北域,还有一个中域。东域和万兽山脉接壤,东域诸宗担负镇压兽潮的责任。南域背靠不死火山,南域诸宗担负监守不死火山的责任。北域是无尽之海的入口,北域诸宗担负抵御海族的责任。西域毗邻殒仙荒漠,西域诸宗担负镇守蛮族的责任。一般来说,天地大劫会以一处为突破口,牵一发而动全身,演变成波及整个修真界的浩劫。 上一次天地大劫是以海族入侵为主,兽潮为辅的劫难。而此次大劫远比上一次凶险,兽潮贯穿始终不说,西域甚至出现仙人遗脉,惊动了几乎所有隐世的前辈,无数古老传承纷纷现身,形势简直乱到一定程度。 至于中域……图弥婉几乎本能地想避开这个地方,但她不能,常年沉醉在富贵乡里的中域意外地在此次大劫中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图弥婉在被子里打了个滚,狠了狠心闭了闭眼,逼自己冷静地分析它。中域地处修真界中央,面积比东南西北四域加起来的两倍还大,因为不在天地大劫的第一战线上,很多在战事中挣扎的门派会把本派的火种输送到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故而中域很大程度地保留了古老的传承。中域里宗派林立,世家迭起,是整个修真界内耗最严重的地方。 有利则有弊,中域因为其优异的地理环境而显得安全,但也因为地处中央,中域的资源和修士的战斗力远不如其他四域,这样的条件下,中域最鲜明地诠释了何为“弱肉强食”。 修真界的人大部分心思不重,盖因心思重的修士进境更困难,没有实力就没有寿命,一旦坐化了,那么再多的盘算都没有用,况且漫长的岁月足以让任何老实人变成老狐狸。而那少部分人多数属于中域,因此四域人很不喜欢和中域人打交道。偏偏图弥婉是个不信邪的,于是她一头栽进了北辰焱的柔情陷阱,一生都没能挣出来。 图弥婉无声苦笑,她以为所有人都该爱她,所有人都该以众星捧月的态度对她,所有人都应该对她真心以待,结果,那些“以为”给了她致命一击。 走到最后的结局其实不怪任何人,是她自己毁了自己。 所以这一世,她不会一心报复谁,她只想体悟大道,寻觅机缘,像一个真正的修士那样活着。 第7章 道阻且长 杜序将图弥婉根基受损的原因一一汇报给了殷重烨后,就垂手立在一旁。 端坐在蒲团上的殷重烨轻轻颔首,没有说话。杜序见状,转身退了出去。殷重烨微微皱起眉,事实上他并没有多看重图弥婉,因为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要想弥补她的根基可以说是难于登天,除非传说中的仙品丹药“焕生丹”现世,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可是,焕生丹的丹方已在数万年前销声匿迹了。 但他还是将她带了回来。很难形容见到她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什么一直悬在空中的东西终于落地,又像是某种漫长无望的等待终于有了结局,霎那间充斥心田的欣喜让他几欲沉醉。 修士向来相信直觉,而殷重烨的直觉告诉他,他需要她。 当然,这并不意味殷重烨会收她为徒,他的骄傲不会容许他随意收下一个徒弟。 次日清晨,图弥婉早早地守在殷重烨门前。 “进来。”微凉的男声鼓动空气。图弥婉深吸一口气,压下纷繁的心绪,推门而入。殷重烨合目端坐在一蒲团上,他依然是一身素极的黑袍,披散的黑发和黑衣融为一体。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杂念销声匿迹,她所以为的激动、纠结、感慨等等全都没有出现,内心安宁得像是秋日宁谧的湖水。 图弥婉轻手轻脚地在殷重烨面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殷重烨抬眼看她,眼神清冷平和。他淡淡道:“你为我夕隐峰中人,然你为外门弟子,非我门下弟子,唤我真人即可。” 图弥婉垂眸颔首:“是。” 她的淡定让殷重烨高看她一眼,缓缓道:“凡崇云仙宗弟子,必习道清心法,自筑基后方可改换其他功法,今日我便将道清心法传授与你。” 殷重烨吟诵起道清心法,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玄妙的韵律,待得话毕,整篇道清心法就烙在图弥婉的脑海里,她感受着脑海深处涌现的奇妙韵律,陷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一字一句像是有生命一样在脑海里鼓荡,让她轻易地对整篇心法有了直指本源的参悟。这就是拜得名师的好处了,须知声音也可以载道,高阶修士可以通过诵读心法助弟子参悟,直指本源。图弥婉陡然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欣喜,她弯腰郑重地行了一礼:“谢真人垂爱。” 殷重烨点了点头,提点道:“修真者有这些境界,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分神、洞虚、渡劫、大乘。共九层。九为数极,寓意仙路无涯。筑基,顾名思义乃是仙道之基,只有筑基后才算是真正的修真者。所谓的炼气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图弥婉慎重点头,殷重烨话没说透,但图弥婉知道他的意思,外门弟子间竞争颇为激烈,不少人为了一时之利不择手段提升修为,致使根基不稳、筑基无望,连仙道的边都摸不上。殷重烨在提醒她不可急功近利。 殷重烨郑重道:“于修真者而言,淡薄的心性尤为重要。我观你心思过重,须得万分小心。” 图弥婉一一低声应了。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温柔沉默,难得的是能在他诵完心法后立刻有所领悟,可见悟性过人。殷重烨对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半强迫入门的弟子多少有了些好感,道:“若有不明之处可去请教杜序。另有升仙台常有长老讲道,你大可去听一听。” 言罢重又闭上眼,不再多言。 图弥婉乖巧地退出了竹屋,回屋默默思索着殷重烨传授的心法,前世的感悟和今生的理解夹杂在一起,反倒让她思绪繁杂。所谓道法自然,循序渐进是最好的,太早接触后来那些过于深奥的感悟只会拔苗助长,断了她进一步感悟的可能。可是另一方面,带着五百年的阅历再看这篇可以说是大路货的道清心法,却又能咀嚼出不少深刻的东西。这样好坏参半的情状实在是让她无力。 图弥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地将烦恼放在一旁,坐在蒲团上闭目感知着天地灵气。这个在记忆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现下做起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她很快就感觉像是陷入了一片茫茫黑暗里,零星的光点渐次亮起,绿色和蓝色的光点温顺地靠近她,没入掌心,顺着经脉流入丹田。 轰!某种无形的大门轰然洞开,灵魂蓦然震动,图弥婉清晰地感知到一点蓝光一点绿光分别占据了丹田的一方,继而无数的蓝绿色光点水一样地涌入,图弥婉以意念指挥它们流过既定的经脉,而后归拢在丹田。 玄品灵根的劣处慢慢显露出来,流入她体内的水木灵气像是春日里的绵密细雨,虽然不至于断断续续,但着实细弱得很,而且经过每条经脉的时候都有不少灵气散逸,一周天后能到丹田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罢了。炼气期每一层都需要先用灵气将丹田填满,而后压缩成一点灵露,接着才能开始下一阶段的积累,反复九次后便是炼气大圆满,此时需将九点灵露融汇成一滴灵液,如此便是筑基了。 一周天运转完毕,图弥婉疲惫地睁开眼,阳光洒落在窗棂上,已是近午间了。她有些气馁,玄品灵根吸引的灵气本就不多,她破损严重的身体就像是打开塞子的水缸,注水的速度只比排水的速度快上一线,想要注满水简直是遥遥无期。 图弥婉长长叹了口气,解决她身体隐患的机缘还要等到九年后,可是她的危机却近在眼前了。 正沉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杜序清亮却显得懒洋洋的声音:“小丫头,我进来啦。” 而后门开,杜序站在门前,阳光落在他红色的衣袍上,使得他周身仿佛燃起了灼人的火焰,那样鲜丽的颜色却统统被他的一身气度压下,哪怕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神色,这个少年依旧耀眼得仿佛能让人的眼睛都灼烧起来。 图弥婉怔了怔,有点理解为什么上辈子北辰菲爱他爱到杀了他。这样一个耀眼俊朗的男子,很容易让她们这种心思阴暗的人心生向往,继而依赖的。而依赖到了病态,就招致了毁灭。 “小丫头?”杜序好笑地看着这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小师妹的小姑娘看着自己发呆。 “啊?”图弥婉猛然回神,看见杜序脸上让人眼晕的笑,不禁有点发愁,这种招桃花,尤其是招烂桃花的脸,果然让人放心不下。她站起身来,小大人一般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声嘟囔道:“真是祸水!” 修炼到杜序这个高度,敏锐二字都是对他五感的蔑视了,于是他唇角带笑,目含威胁:“嗯?” 图弥婉立刻狗腿笑:“我是说师叔大人真是俊美!” 杜序的手张张合合好几下,终于没忍住一个爆栗敲上图弥婉的脑袋,提溜着她的衣领,一掐指诀,一柄飞剑出现在脚下,冲天而起。 图·豆丁·随风摇晃·弥婉简直要哭了,脚下是万丈深渊,身侧是猎猎狂风,唯一的支撑点就是捏着自己衣领的两根手指,果断分分钟死无全尸的节奏啊,算上上辈子、上上辈子,她都没那么刺激过!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图弥婉热泪盈眶,从没觉得当个不能飞的人类这么幸福过,她喘了口气,抬起头对着身边那个罪恶的少年怒目而视。 杜序抄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了?不习惯御剑而行么?” 师兄你身上这种满满的坑人快|感是怎么回事?!图弥婉乖乖垂下头,神色狰狞,声音乖巧:“没什么,第一次飞这么高有点害怕。”哼,老娘早晚坑回来! 杜序满意地揉了揉图弥婉狂风过后乱得杂草一样的头发。 等图弥婉打理好自己仪容后,举目四望,发觉自己已不在夕隐峰上了,这是执事峰。不远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女修们没有不似有似无地瞥向自己的身旁的,图弥婉几乎克制不住扶额的冲动,有个祸水一样的师兄果然亚历山大。 杜序带着图弥婉御剑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吓唬她,更重要的是带她到执事峰来领一枚身份铭牌。每座峰头都有护峰大阵,没有相应的身份铭牌就无法出入。 “夕隐峰?”当值的执事峰三长老挑眉,若有所思地看了图弥婉一眼,笑道:“小姑娘眼光倒是不错。”夕隐峰排名不算拔尖,但是只有寥寥两人,师徒俩的水都深得很,小姑娘入了夕隐峰倒是可以说是颇有造化了。 杜序面色平和,一身红衣生生被他传出了温煦端雅的气度,他行云流水地躬身施礼:“见过易长老,首渡前来为峰内外门弟子求一枚身份铭牌。” “这就是昨日通过问仙路的孩子么。”易长老一翻手,手中出现一枚诚然手掌大小的铜色铭牌,他以神识在上刻下“夕隐峰”三个字。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迟疑道:“若是拿了身份铭牌,她就要参加外门试炼,最近的外门试炼就在半年后,这么小的一个丫头……” 杜序眸色一深,淡然道:“无妨。” 易长老摇了摇头,将铭牌交予杜序,神色怜悯地看了图弥婉一眼:“夕隐真人的眼界还是那么高啊。” 杜序浅笑不语。 回去的时候杜序领着图弥婉取了一只白色的仙鹤,两人乘着它慢悠悠地飞出了执事峰。风轻柔地吹着,云絮缭绕身侧,让人的呼吸都带着湿润的气息。 图弥婉侧头看着杜序:“师叔,外门试炼是什么?” 杜序将外门试炼的规矩缓缓道来。他知道师父在让他去取铭牌的时候就预料到这件事了,既然没有额外的交代,就说明他有意让图弥婉参与此次外门试炼。 话毕,图弥婉沉默片刻,问道:“外门试炼是不是很危险?” 杜序点了点头。每次都有上百弟子陨落在外门试炼里,似图弥婉这样的资质,半年时间后怎么都不会超过练气二层,这么点修为简直与送死无异。 良久无话,半晌,图弥婉清澈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像任何一个天真乐观的孩童那样道:“师叔放心,我会努力通过试炼的。” 杜序看了她一眼,图弥婉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头发梳成两个丫髻,小脸带着婴儿肥,五官精致而秀气,是个再活泼可爱不过的小孩子。他突然发现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挺大,明亮的眼里是天真懵懂的光芒。隔着山间的雾岚,杜序恍惚间觉得她平静得近乎虚假。 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啊,杜序这样想着,丫头心性不错,眼光不错,悟性也不错,就是灵根和运气差了点,可是一旦入了仙途,任何的弱点都足够要了她的命,真是可惜了。杜序淡淡地移开了眼。 图弥婉垂头乖乖地看着脚下的风景,神色淡漠。 她知道外门试炼的危险,也知道殷重烨有意放任自己面对危险,但她并不怨恨。修真一途本就危险重重,危机加身是靠运道,靠实力,靠智慧,靠势力……化解它,与天争命就是修士的宿命。没有谁必须为谁挡风遮雨,没能力熬过危机的修士,死了也只能怨自己。 第8章 道纹(修) 接下来的日子,图弥婉一头扎进了积累灵气的过程里,至于殷重烨,除了第一次传授心法与她外,她就再没有见过他。不过她并没有心急,就现下来说,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相较于殷重烨的漠不关心,杜序对图弥婉倒是颇为关注,作为同样是通过问仙路的弟子,他对她还是很有好感的,是以在图弥婉闭门不出一个月以后,他终于忍不住把她拎过来问道:“你上山到如今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图弥婉仰头思索半晌,摇摇头道:“没有。” 杜序看着她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他在其他峰多少见过新来小弟子的样子,与他们相较她乖巧得有些反常,不哭不闹不走动,安分得让人差点忘了她。 夕隐峰上没有仆役,她就老老实实地吃辟谷丹,师父不找她授课,她就安安静静地潜修,没有相熟的朋友,她就乖乖巧巧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个丫头仿佛生来就不会任性一样。 杜序无奈道:“你初初接触修仙,若有不甚明了的地方,不若往升仙台去,听听长老的授课,也好结识几位道友。” 图弥婉道:“我能来向师叔请教吗?我、我有点不敢去升仙台。我总觉得……”那里会有一场大火。声音仿佛被什么屏蔽了一样,图弥婉无声叹息,果然,说不出来啊。 杜序被小姑娘怯怯的眼神打动,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吧。” 于是图弥婉继续了她在夕隐峰的宅居生活。 不清楚记忆什么时候会被抹消,她只能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人要远着些,希望能在潜意识里给自己一些限制。 哪怕是这样,她依然发现,自己每次念叨地名和人名的时间在缩短,记忆抹消的脚步从未停止。 她上山的时候正是初春,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夏天也将要过去了。图弥婉自入定中醒来,掐指一算,再有两个月便是外门试炼,她感受着自己丹田里的两点灵露,站起身。 两个月的时间最多只能提升到炼气三层,与其继续积累灵气,不如修习几门神通,也好多几分胜算。 正是傍晚,暴雨如注,图弥婉站在窗前,天幕呈现一种微微泛黄的灰白色,雨幕肆意铺展,模糊了远处的竹林和池塘。雨水摔在屋顶的声音喧闹得很,她的内心一片却平静。 推开窗,水汽扑面而来,她指尖掐动,一个避水诀瞬间释放出来,可是那雨水却依旧结结实实地浇了她满身。 图弥婉神色平板,没有半分意外地伸手关上窗。果然,哪怕中大奖一样地得到了未来的记忆,她施术的成功率依旧低得可怕。 避水决只是一个再低级不过的法术,哪怕只是一个练气一层的新手来施术,失败四五次后就能保证绝不失败了。可是哪怕是这么低级的法术,她的成功率都永不会超过三成。 她重又盘膝坐下,细细盘算着如何应对这次外门试炼。 她知道自己的攻击手段不多,于术法一途她仿佛是被诅咒了一般,再低级的法术都无法稳定地施放。至于攻击最犀利的剑法一道,这不是能速成的东西,眼下也指望不上。 那么兜兜转转的,还是要回到她的老本行上了。 图弥婉闭上眼,茫茫黑暗里仿佛出现了无数玄奥的图案,有简单有复杂,有清晰有模糊,它们或静止或游动,像是某种常人难见的生命。 她伸出一只手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某种常人难以察觉的波纹荡漾开去,一点青蓝的光芒无声闪现,她的指尖凌空轻轻滑动起来,像是在一张无形的纸上描画着什么,随着她的指尖滑动,一道玄妙的符文在虚空中浮现,待得手指落定,那符文陡然间光芒大放,黑暗中的种种玄奥图案骤然隐没,她周身的一小片天地里被那青蓝色符文充斥了。 图弥婉睁开眼,一点指风扫向窗户,窗户无声大开,窗外依旧暴雨如注,却没有半分水汽涌进窗户。 在那扇大开的窗户上,有一道他人看不见的玄妙符文正在缓缓浮动。 那符文便是“道纹”,含义是避水。 前世的图弥婉术法不成,剑法不就,道行不深,但照样混得风生水起傲视侪辈,靠的正是这道纹之术。 道纹,顾名思义,用道以纹。 在太古之时便有一专门传承道纹之术的顶尖门派,名为控道门。控道者,掌控天道也,何其霸道。可惜的是在那场陨仙之战中,控道门之人出手困杀仙人,仙帝怒而出手,断其道统,道纹一脉终至萧条。太古之后,这天地才有四域与中域之分。 图弥婉看着自己的指尖渐渐出了神。 道纹之术,以己身感悟天地,修习者眼中天地间的种种规则会具象化成各种符文,而后他们以自身灵力描画出一道符文,从而引动天地灵气,达到掌握这道符文代表的规则的目的。高阶的道纹师甚至可以固化几道规则,成就个人小世界。 与这堪称可怕的能力相对应的是道纹术的修习难度。 哪怕是同样的规则,投影到每个修习者眼中的符文都不相同,因此每个人修习的道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使得修习者很难从先辈那里得到什么具体的指点,道纹之术传承的艰难可见一斑。 况且,不说道纹之术传承的难度,它对修习者的要求也颇为严格,或者说是严苛的。修习者必须是水木双灵根,并且要水木平衡,想要成为高阶道纹师,灵根至少要是地木地水。而自太古之后,此方天地天眷日消,高阶的水木灵根越来越少,及至如今,连玄水玄木灵根都已经多年不见了。 道纹之术的修习一靠悟,二靠缘。这么唯心的条件,哪怕是图弥婉,也忍不住想掀一次桌了。 好在她上辈子毕竟是活了五百多年的老妖婆,悟出的道纹也不少,画道纹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要知道她上辈子花了两年的功夫才堪堪悟出了第一枚道纹,而后又用了四年才将它画了出来,如今用着也算省了不少时间。 攻击已勉强没问题了,至于防御,图弥婉自然不会妄想和那些有法器护体的弟子正面对抗,于是只在记忆里翻出了一篇身法重新学了,逃为上计嘛。 自觉有了些底气,图弥婉才稍稍觉得安定了几分。她不自觉地抚上挂在脖子里的一枚玉环,如果实在没办法得入千名的话,大概也只能用它了。 次日,图弥婉便往竹林后面去取了一只白鹤,坐定后对它说了一句:“传承殿。” 那白鹤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展翅而飞。飞至高空,图弥婉只见腰畔的身份铭牌一闪,被阻隔在护峰大阵外的云气涌来,轻纱一样地覆盖了她。转头望去,云雾渐起,身后夕隐峰的轮廓隐隐约约,仿佛是传说里的蓬莱仙岛一般。 夕隐峰上,殷重烨的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青衣,眉目俊秀,清雅出尘,似乎不过二十多岁,但那双似澄澈又似幽深的双眼却模糊了他的年龄。 男子只静静坐着,便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飘渺感,但他的神色却是极严肃的:“如何?” 合目而坐的殷重烨睁开眼,淡淡道:“一千五百年。” 青衣男子一怔,眉眼里浮上一抹浅淡的悲悯:“百年之前,你的卦象显示两千年内,如今竟然已只有一千五百年了么。” 殷重烨淡淡道:“不过早晚罢了,天地大劫终会开启。”他仿佛同平日没有分别,但也只是仿佛罢了。往日的冷漠和骄傲俱都融进了骨里、魂里,眼下他一身平淡。 “也罢。”青衣男子微微摇头,神色轻松起来:“我听说你又收了个徒弟,还是图家的?” 殷重烨道:“眼下还不是,且看她在外门试炼中的表现。” “你向来孤僻,能让她进了夕隐峰,怎么可能没有收徒的打算?”青衣男子笑了起来,“虽说图家近万年来却来越糟心,但毕竟是图沐的血脉,这孩子说不得能多少遗传些图沐的性子。” 殷重烨没有说话。 那青衣男子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兴致勃勃道:“那孩子资质如何?” “玄木玄水。”殷重烨道。 青衣男子眸光一闪,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倒不愧是图沐的后人,可习道纹?” “悟性尚可。”殷重烨道。 “能得你一句尚可可不容易,只是玄品……”男子怅然道,“可惜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青衣男子自袖间取出一盏样式古拙的青铜灯,那灯无油,灯芯呈现一种焦木一般的枯黑色,黑色的灯芯偶尔闪现一点火光,羸弱得仿佛下一眨眼就要熄灭。 殷重烨掐动手指,在男子期待的眼神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不到她在哪里么。”男子喃喃道,“也是,毕竟是飞升过的人,我等凡人如何能算得到她呢。” 青衣男子怔怔地看着那零星的火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声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殷重烨道:“多不过三年。” “那么此次外门试炼便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再寻不到她……”男子仰面低声道,“罢了,自天音派到惊鸿宫,如今已是崇云仙宗,她苦苦等候那么久,若是消散了,未必不是件好事。毕竟,诸行师叔祖也早就……” 殷重烨没有说话,似他们一般的人本就不需要什么软弱的安抚。 男子静默了很久,忽而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样的老妖怪早就该回归尘土了,故人或轮回或飞升,何其潇洒,我们这样年复一年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也不等殷重烨的回答,自顾自道:“你解开封印太久不是好事,我这就走了,再见便是天地大劫开始之时。” 最后几个字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话音落地,那青色的人影便烟一般地散了开去。 殷重烨垂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重又合目打坐,封印重启,寒气渐生,在意识沉眠之前,一声无声的叹息划过识海:你是为了找一个人,而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第9章 传承殿 白鹤穿云而行,敛翅落地时已到了另一个峰头了。 眼前是一片广袤绿地,山花烂漫,有浅水曲溪罗布山谷各处。一座恢弘的宫殿依山而建,金色的阳光从天边倾泻而下,在那铺着玄色琉璃瓦的宫殿上投下炫目的光芒。衬着满山生机勃勃的景象,这宫殿显得愈发古朴而庄严,这里便是传承殿。 图弥婉微微抬头远望,遥远的山壁上,“传承”两个金色大字深深嵌入,它们气势雄浑,带着一种几欲挣脱石壁的强悍力道。她只觉眼前一暗,日光明照的场景陡然换作乌云密布,没有恢弘的宫殿,没有繁茂的草木,眼前只剩下一座似出鞘利剑一样直指天空的孤峰。 一道青色的人影负手立在虚空中,乌发披肩,青衣如竹,他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飞,更衬得这男子潇洒飘渺,宛如神仙中人。 突然,他的右手一动,手上出现一只纤细的仿佛由黑色琉璃制成的笔,一道流金一样的阳光洞穿云层落于笔尖。那清淡静立的男子气势陡然一变,像是一柄拂去积灰的利剑,整个人锋利得几乎割伤她的神识。他执笔的动作更像是持剑,只凌空几笔,金光闪耀气势恢宏的“传承”二字浮现于虚空,男子袍袖一挥,那两个字便狠狠砸进石壁里,霎时间金光漫天,乌云散尽。 男子将手中的笔随手一掷,锋芒敛尽,仍是一副清淡出尘的模样,眨眼间便失了踪影。 而那只笔落下的位置,一尊恢弘壮丽的宫殿安静矗立。 时光洪流席卷而过,眼前的宫殿和幻像里严丝合缝地重叠,图弥婉长出了一口气气,方察觉自己身上的冷汗浸湿了重衣。哪怕隔了漫长的时光,虚实的差距,她依然被那人影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确信自己上辈子没看过这个幻象,虽不知幻象里的人是谁,但直觉告诉她那个人不是崇云老祖。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那个人是谁的时候,她定了定神,抬步往那宫殿走去。离大门还有数丈远的地方,图弥婉只觉浑身一凉,她知道自己走进了一方大阵里。传承殿外的大阵是整个崇云仙宗威力最大的阵法之一,在它的隔绝下,整个传承殿便好似世外桃源一般,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侵染。 行至门前,腰畔的身份铭牌一亮,一道老迈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外门弟子,可入一楼。” 进入传承殿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传承殿特有的味道,各色灵纸灵墨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让人心神沉静的味道。 眼前是一排排摆满了书的书架,层层叠叠地蔓延到视线尽头,虽然记忆里不是第一次看到传承殿内部的模样,但图弥婉还是一时被震得失了言语。一册册书卷铺天盖地,让人仿佛能看到那不曾断过的岁月河流,以及茫茫历史里起起伏伏的生命,让人不能不认识到生命的渺小和短暂。 传承殿第一层没有玉简,只有各种各样的书,内容颇为驳杂,有功法有传记有游记,还有大能者的手札感悟,能看到什么学到什么端看运道。曾有传言,若是能看遍传承殿一层的书,便能得到太古传承。 传言是什么时候传出的已无法考据,事实上,少有人能耐得下性子在一层慢慢淘书的,很多人在看到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书海时便已心生惧意了。更何况只要入了内门便可以往二层取用玉简,外门弟子竞争激烈,为了保命无暇看书,而内门弟子与其花漫长的时间赌一个传说,不如积攒宗门贡献,往高层去获取高级功法。是以传言也只能是传言了。 图弥婉却知道这是真的,前世她站得够高,自然知道了不少秘辛。崇云仙宗每一位大能寿元将近之时都会选择将自身功法和经历写下,放入传承殿一层,后来者可以在翻阅之时于幻象中浏览他的一生,而后得到他的传承。 她此次前来正是为了道纹的传承。崇云仙宗毕竟是立宗数万年的大宗门,门内也出过道纹师,无论是为了她的道纹术寻个来源,还是吸取前辈的经验,她都有必要走这一遭。 图弥婉寻了一个角落盘膝坐下,信手取了一本书慢慢翻了起来。她的运气不很好,拿到的是一本早灭亡了几万年的凡人国度的史书,不过抄录者大约是一名修炼有成的剑修,看着那笔锋芒内蕴的字迹,她也不急着找下一本,而是一页页翻了下去。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图弥婉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书,她也不心急。毕竟是有过天地大劫记忆的人,她很有耐心。 就在她在这传承殿里呆了数十天以后,图弥婉心神一动,顺应着冥冥之中的预感伸出手拿了一本书,书页翻开,一行苍劲有力锋芒内蕴的字迹跃入眼帘:千山暮雪,只影而去。其下落款是断雁子。 眼前光影陡变,她仿佛置身在雪域,远处雪山连绵。天上正下着雪,不似水乡那种缱绻轻柔的姿态,而是以一种凌厉森然的态度狠狠砸下,狂风呼啸,锋利得好似能剥下人的脸皮。 远处的庞大城池被风雪模糊了形貌,却依旧带着一种狰狞的气势,半明不寐的天光里,它像是一只蛰伏的凶兽。 一道人影出现在天际,转眼便化作她面前一道青色的背影,乌发披肩,广袖流风。 图弥婉一怔,这人不正是她在传承殿外看到的幻象中的那个人吗。 那人影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年轻的脸,苍老的眼,无端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其中威势却让图弥婉忍不住屏息,她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后退。 男子重又回过头,图弥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那座狰狞城池。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与城池相较,男子依旧像是只微小的蝼蚁。 倏地,男子动了,他握着一柄细长的剑,手腕翻动间,剑光如练如匹,暴烈的风在剑光的驱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驯服的姿态,它们裹挟着团团白雪乖顺地托起男子。 图弥婉隐约听见积雪碰撞、风声呜咽。 男子傲骨通透,剑意冲天,广袖猎猎翻飞,起手寻常,下一瞬万剑齐出,那些由气聚成的剑,以一种玄妙的韵律在男子周身浮动,仿佛流云千丈垂落人间。 他脚踏千年积雪,挥袖间万道剑光凝聚成一,以一种能劈开天地的强悍气势向着城池狠狠劈去! 风住、雪停,世界一瞬间寂静得可怕。 隆隆雷声响彻天际,眼前的城池瞬间崩塌,连绵雪山之上,一道剑芒割裂山势。刹那间天摇地动,千年万年的积雪滚滚而下,咆哮着将城池的废墟吞噬干净,天地皆白。 静极到闹极,复又归于寂静。 男子收剑归鞘,一身锋芒无声散逸,他的声音在空旷雪原上清淡飘渺:“此剑法名唤,只影。” 图弥婉合目静坐,久久不能从那强悍的一剑里回过神来。 “啪”书卷落地的一声轻响,图弥婉猛地睁开眼,掐指一算,她已经在这传承殿里呆了五十多天,离外门试炼只剩下七八天了。 她起身,抱着那本带着传承的书,循着墨香走到一方案几前。一中年修士跪坐在蒲团上,左手执一卷书册,右手执笔,闭目而书。 见笔杆颤动旋转的韵律稍顿,图弥婉深施一礼道:“前辈。” 男子提笔沾墨,随意道:“何事?” “传承殿内的书能带出去吗?”图弥婉小心问道。 “你倒是有心了。”男子神色不动,依旧不紧不慢地写着什么,一卷写完,他搁下笔,抬眼似笑非笑道:“那本书里是什么传承?” 他的眼神太透彻,图弥婉干脆地歇了撒谎的心思:“只影剑法。” “只影……”男子一怔,“可是断雁上人的传承?” “是。”图弥婉点头道。 “这本书沉寂了这么些年,你能得了它也是缘分。”男子摆摆手道,“拿去吧,一甲子内归还即可。” 图弥婉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借出这本书,愣了愣方施礼道:“多谢前辈。” 出了传承殿,好像是把千万载的厚重历史甩在身后,图弥婉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是整个人仿佛突然多了一种难言的底气。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翻身骑上白鹤,乘着它往夕隐峰飞去。 在她的身后,古朴庄重的传承殿里,中年修士笔势不停,分明有大阵隔绝,他却在白鹤离开时若有所觉地抬了抬眼,眼里涌动着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终是归结成一片沧桑,这是一双足够苍老的眼睛,与那不过中年的容颜分外不协,他长叹一声,声音老迈:“世事弄人,与我无缘啊……”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的时候,彼时断雁上人便是传说中的人物了,他费尽心血想要得到他一星半点的传承却不得。如今他已年迈几近坐化,在传承殿抄书上百年后,却让他亲眼见到断雁上人的传承现世,欣喜有之,失落有之,愤怒有之,苦涩有之……其间复杂心绪大约也只有“世事弄人”能概述一二了。 罢了,终是无缘。 叹罢,男子提笔继续写字。 第10章 选择 山风过耳,云雾沾衣,图弥婉眯着眼看着身下飞掠而过的苍翠树木,脑海里一片澄澈。 传承是要看缘法的,就算图弥婉拿出了那本带传承的书,旁人也未必能看到幻境,正是因为这样,那位抄书人才允许她把书借出来。但是她就是觉得师兄能得到传承,因为在看到“只影”二字的时候,她立刻想起了师兄的那柄剑,剑柄湛蓝,剑身狭长,剑刃苍白如覆霜雪,它被禁锢在通体乌黑的剑鞘里,没有丝毫威势。直到未来那日,利剑出鞘,剑气冲霄,流云尽散,举世皆惊。 那柄剑就叫做,只影。 虽然只是一个巧合,但她更愿意把这看做某种命中注定的缘法。 白鹤落定,图弥婉跳下鹤背,跺跺脚,举目四顾。自修真后,她的五感锐利了很多,此刻轻易就能看清站在林梢上的人,微风掠过,他纹丝不动,鲜红的衣袂在风中飘摇出耀眼的弧度。男子有张俊美的脸,不笑的时候脸部线条勾勒出英武冷漠的意味,一旦笑起来却温暖得会让人不觉想起春日里柔软的阳光。 此时那个男子正板着脸,红衣飞掠,杜序落在图弥婉面前,他蹲下|身,积聚了多日的担忧爆发出来,怒火却在目光触及图弥婉稚嫩的脸时被强自压抑,他闭了闭眼,严肃问道:“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他眼中的担忧让图弥婉心下温暖,她歪了歪头,语气天真:“我去了传承殿,看到很厉害的人呢。” 杜序松了一口气,在传承殿呆了那么久,看来是遇到机缘了。他心下生出了几分骄傲,但看到她小小的样子时又添了担忧,崇云仙宗内部竞争激烈得很,当真算不上多安全,尤其是这个小姑娘正是幼小天真的时候。这次她失踪了五十多日是呆在最安全的传承殿,下次若是再失踪了,未必还能活着回来。 “你啊……”杜序挫败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自储物袋里掏出一盏青铜灯来,那灯样式古朴,上盘下座,中间联通的灯柱上雕有一只敛翅闭目的凤凰。凤凰雕得并不多精美,只有寥寥的几笔线条,却让她莫名觉得那凤凰下一刻便会振翅而飞。灯盘无油,里面站着一截白色的灯芯。 “滴一滴血在上面。”杜序指着灯芯道。 “哦。”图弥婉低下头乖乖照做。 “这叫魂灯,以后你再乱跑我就能根据它找到你了。”杜序解说道。说话间,那白色的灯芯一点点透明,内部出现一线红色,慢慢将灯芯晕染成一小块透彻的鲜红晶体,橙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在晶体上。图弥婉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脸上满是惊叹好奇。 杜序一时没忍住,又一次狠狠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好了,魂灯我收起来了,你快到师父那里去请个安。”说罢站起身,离开的时候小小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 “这个给你。”图弥婉将书塞进杜序手里,低着头糯糯的说:“里面有个很厉害的人。” 杜序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书,心里浮现某种猜测。目光自书册上移开,他看着小姑娘乌压压的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凡是入了峰头的人,崇云仙宗都会派人去探查他的根底,是以他知道图弥婉出自修真家庭,该有的常识她都有,哪怕还是个孩子,她也不会不知道一个传承有多么重要。可是现在,一个足以让无数修士抢破头的传承却被她送给了自己。 半晌,杜序翻手将那本书收进储物袋里,半是感慨半是感动道:“你这丫头啊。” 图弥婉抬起头,狡黠地眨了眨眼,阳光落在她的眼里,衬着她的笑,那双眼呈现一种澄澈温暖的蜜色。 图弥婉高高兴兴地给殷重烨请了安,得了一枚玉简后便老实地回到了自己的竹屋。 阅览过玉简的内容后,她心绪复杂。 玉简上记录的是试炼大会的规则和内容。外门试炼分筑基期和炼气期两组,每组都有上千个任务,每个任务最高算作一百点。外门弟子需根据自己的修为水平选择任务,接任务的数量不限。根据每个任务完成的程度得到相应点数。 每接一个任务都要扣除二十点,试炼结束后结算所选任务的点数之和,根据它进行排名。 事实上,外门试炼其实在选择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考验的是外门弟子的见识和运气。任务有难有易,任务与任务间也存在冲突或便利。 比如有一个任务是采摘一株朱扉草。朱扉草形貌奇特,生十六叶,双双相对,叶纹似树,叶色朱红,恰似八扇半开的朱色门扉。 看似简单的任务,不仅只要求一株,更是仔细描述了朱扉草的外貌。但是这个任务其实是完不成的任务,因为朱扉草早已是传说中的东西。“朱扉”可不单单是只它的外貌,朱为血色,朱扉草生长的地方必然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战,无数修士的鲜血、灵力和残魂方能供养出朱扉草。扉喻门扉,朱扉草能为凡人塑造灵根,而且是天品单灵根,是以朱扉草堪称修真路乃至升仙路的门扉。 试炼之地在两万多年以前确实有过朱扉草,但是在经过无数次搜索后的如今,朱扉草绝不可能存在,选择这个任务的弟子必然会丢失二十点。 再比如有一个任务物品是十枚香泠石,一个任务是获取一两晗青蛇毒。看似不相关的两个任务,但仔细想想却能发觉相关之处。 香泠石是一种约摸指头大小的石头,它光洁圆润,内蕴幽香,是炼制天香丹的主药,服食天香丹可体生异香,百年不散,很得女修们的追捧。修真界有一名为炼香的手段,炼香者炼出的香作用稀奇古怪,是以这种手段算是偏门而小众的。香泠石则是炼很多高级香必备的材料。 香泠石存在于二品灵溪之底,该灵溪上游必须要有常年开花的灵木,落花入溪,芳香融水,溪水淘洗着溪底的石头,天长日久,凡石杂质尽褪,为水中的香气和灵气浸润染透,遂成香泠石。 晗青蛇是一种通体青碧的妖兽,品阶不高,但对付区区炼气期的修士还是绰绰有余的。晗青蛇喜食瑞香果,食之则醺醺然如醉酒,攻击力大减。瑞香果生于瑞香木,瑞香木是一种中级灵木,多生溪畔,终年花开。 因此如果要取完晗青蛇毒后,便可顺着溪流,必能在下游找到香泠石。 像这种彼此关联的任务还有不少,但执事殿分发的玉简中,无数任务混杂,光浏览一遍都能让人眼花缭乱,知识面不广或者不够敏锐的弟子是决计没办法用这种取巧的法子的。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她别说获得名次,不死在试炼里就是万幸。 可是在师父给的玉简中,相关的任务被归类到了一起,而陷阱类的任务则被放在最末,大大降低了危险。他的帮助隐蔽而体贴,如果不是在前世见过最初的任务玉简,她想来是发现不了其中关窍的。她的师父从来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地为她铺平道路,然后放手让她去搏击风浪。 图弥婉又想起师兄拿出的那盏魂灯,修真界显示弟子安危的手段五花八门,魂牌、命册、魂印、命契等等,魂灯只是最普通的一种。但是那盏灯是不一样的,它是眠凤灯,存世不过两掌之数,凤凰睁眼,浴火重生,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她都能借着眠凤灯复活,她的师兄多给了她一条命。 她有世上最好的师父和师兄,但是却为一个男人,无亲无友无子嗣,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 图弥婉爱北辰焱,爱到歇斯底里,爱到一无所有,爱到卑微成泥。 图弥婉闭上眼,仿佛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寝宫,纱幔重重,奢华瑰丽,她被困在这华丽清冷的宫殿里年复一年地等着一个人,等到心如死灰,大彻大悟。她何其有幸,真正看到自己有多愚蠢后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这一世惟愿岁月静好,别再遇见他,别再爱上他,别再自以为是,害人害己。 殷重烨负手立于夕隐峰顶,遥遥看着天际,他脸上一片平静,周身寒意内敛,却似一汪大海,比平日来得更加遥不可及:“婉婉给了你谁的传承?”他知道杜序不可能去找传承,因此传承必然是图弥婉给他的。 “断雁上人的。”杜序恭声答道,他有些头疼,早知道是断雁上人的传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夕隐峰打开那本书。他一打开那本书就触动了其中封存的传承,断雁上人留下的灵力惊动了师父的封印。虽然早就知道师父是封印了自己重修的,但是第一次直面真正的,解除了封印的师父,那种扑面而来的顶级修士浩瀚如海的威压让他几乎站不稳。 “只影剑法。”殷重烨的声音笃定。 “是。”杜序有点窒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远比常人敏锐的感官,哪怕师父没有恶意,但是本能的畏惧感在灵魂里不停鼓噪,他必须用所有的理智压制自己逃跑的*,汗水浸透衣衫,他甚至能感知到冷汗划过脸颊滴落在地。 “它也算与你有缘,练练也无妨。”殷重烨的声音不辨喜怒。 “是。” “天地大劫将至,大劫之下危机遍布,你当知晓实力的重要。”殷重烨淡淡道,“为师五十年之内必会晋入分神,彼时封印不稳,为师会回空玄岛一阵,夕隐峰就交给你了。” “是。”师父似乎心情不错?第一次听见自家师父说了这么多话的杜序暗自疑惑。 殷重烨摆手示意杜序退下,四周一片寂静,错觉般的,他仿佛于漫天流云里看见一道女子模糊的背影,山风卷起她的衣袂,她一步步走进远山积雪里,鲜红的衣袍在白雪里红得触目惊心。 那是他从未来传回的记忆里,他眼中的图弥婉生前最后的样子。 第11章 点拨和改变 两个日夜转瞬即逝,图弥婉按照规定,在第三日日落之前将玉简和身份铭牌交到了执事殿,没了身份铭牌就没法通过护峰大阵,于是杜序牵着图弥婉往执事峰走了一趟。 接收玉简的还是三长老,他看着玉简中图弥婉选择的任务名称,一时有些看不懂形势。 他虽然只在半年前见了图弥婉一面,但是对于修士来说,几个月和一两天差距并不大,是以他清晰地记得夕隐真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小弟子,有意让她死在试炼里。可是看看这小丫头的选择吧,十个任务里有八个是可以取巧的,便是不能取巧的也只是些繁琐却安全的任务。明眼人都能看出背后有高人指点过她。 但若说夕隐真人有意提携她,这个小姑娘的修为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练气二层,毕竟在筑基之前,多的是提升修为的秘法。 三长老暗道夕隐真人的心思实在诡谲,面上却不露分毫:“三日后日出之时试炼之地开启,入口在升仙台祖师神像之下,试炼之地会在开启第四十九日的日落之时关闭,所有弟子必须在关闭之前回到升仙台,未至者不予结算点数。” 图弥婉恭敬点头:“是。” “在试炼之地万不可击杀同门,这一点你务必记住。”三长老目光扫过一旁的杜序,提点道。 图弥婉怔了怔,扬起纯澈的笑,语气笃定:“长老,我不会杀人的。” 倒是个纯善孩子,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三长老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意将她的玉简和身份铭牌搁到一旁。 考虑到自家小姑娘足不出户的生活习惯,杜序有意让她见见世面,故而也不急着带她回峰,而是在执事峰上慢慢逛着。远远看去,执事峰自山腰以上都被人整个削去,截面上只有寥寥几栋建筑,剩下的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庞大平台。 执事峰总能让人直面前辈的无上力量,继而让弟子心潮澎湃,将更多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到日复一日的修炼中去。 执事峰是弟子接、交任务的地方,并且空间开阔,总有历练归来的弟子会在这里摆摊出售或交换资源,虽然物资不似宗门内外的坊市齐全,但往往会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现,而且价格由摊主自定,得失端看自身眼力,是以来往的修士实在不少。 杜序看不上这里的东西,图弥婉则是“看不懂”这些物资,于是杜序便指着摊位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介绍了过去。 “这是露泽草,年份不会超过十年,观其色泽可知采摘手法一般,药性散逸了两成。露泽草在坊市里从来多做赠品,他要换一两无尘露可以说是妄想,不知道谁家傻子会上当。”一位弟子默默缩回了伸向储物袋的手。 “这块残片当是出自某个药炉,看材质与炼制手法想是上古所铸,若是运气好说不准能从残留的药液里解析出一两个上古残方。十枚中品灵石算是贱卖了。”一位弟子见杜序没有出手的意思,当即放下灵石,拿残片的速度快到摊主拦都拦不住。 “这是赤晓蛇的蛇皮,品相上佳,你若是火灵根这倒是炼护甲的好材料。价格也算合理。”图弥婉发誓自己看到摊主松了一口气。 “这是……” …… 一排走下来,杜序成功拉了一身仇恨,无论是摊主还是买家,多多少少面色都有些难堪。图弥婉瞥见杜序脸上意犹未尽的神色,忙不迭拖着他远离了下一排,并且诚恳地表示自己已经玩累了,万分思念夕隐峰舒·适的竹屋。 直到离开了密集的人群,躲开修士们怨念的眼神,图弥婉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若不是看在师兄腰间亮得刺眼的金色铭牌的份上,那些摊主绝对会一拥而上撕了师兄的嘴。 杜序好笑地看着小姑娘逃出生天的小眼神,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觉得师兄不会做人?” 图弥婉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难道不是这样吗?”的意思。 杜序恶劣地揪了揪她一侧的发髻,继续道:“你是不是还觉得他们敢怒不敢言是因为我首席弟子的身份?” 图弥婉眼里的情绪立刻替换成“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执事峰鱼龙混杂,方才人群里就有几个如我一般的首席弟子,但我行事嚣张至此,他们却没有任何阻拦不是么。”杜序笑了起来,“这是执事峰,明明坊市更有秩序,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在坊市进行交易吗?” “因为坊市要抽成吧……”图弥婉猜测道。 “小吝啬鬼。”杜序笑得更欢了,“只有一部分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更多的人是自信自己的眼力,觉得可以坑别人一次。还有一些人……他们相信哪怕没有坊市的保护也没有任何人能抢走自己看中的东西,这样的人足够强大,但也是最不会攻击我的人。” “不是忌惮我的身份。”杜序顿了顿,图弥婉今生第一次在自家师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没有平日的戏谑或散漫,整个人都带着某种坚韧、张扬而强大的自信:“他们知道对我动手必然会送了自己的命。” “所以你要记住,在修真界有了实力就有地位,只有力量才是最高的通行证。它比任何身份、品貌都能让你无所顾忌。”杜序笑道,眼里却是全然的平静。他不是不会做人,而是不需要学会做人,他相信自己的实力能无视一切恶意,而他的强大完全能够支撑起他的自信。这就是四域修士和中域修士最大的差距。 图弥婉仰视着杜序,她被这样张扬的杜序所震撼,记忆里面目模糊,仅仅是作为“北辰菲爱慕的人”、“师父的弟子”存在的“师兄”被完全覆盖,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师兄是一个如何自信且强大的存在。她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自心口滋生,透过血液侵染全身,她对力量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图弥婉突然意识到前世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她汲汲营营,为了势力而忽视了自己的修炼,为了声望而压抑自己的性情,为了顾及北辰焱的骄傲放缓自己修炼的速度,她做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天相信过自己的力量,没有一次靠着自己的修为直面危机。她像任何一个中域修士那样玩手段争权势,从来只用借势解决自己的弱势,她以为这是取巧,是智慧,但最后聪明的她却败给了力量,她从没有自己强大起来。 有什么桎梏慢慢松动,图弥婉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天地灵气蜂拥而至,水木灵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脑海里一片透彻,丹田里的两点灵露旋转起来,越来越多的灵气涌入、挤压,丹田灵气团的颜色越来越深。终于,冥冥中一声脆响,两点灵露一顿,无形的漩涡由至快到骤停,丹田里蓝绿两色的灵气骤然消失,第三点灵露悄然出现。三点灵露成品字形缓缓旋转着,图弥婉睁开眼,天际的夕阳红得耀眼。 她怔了怔,转头向执事殿跑去,声音在秋末的风里生机勃勃得让人忍不住微笑:“师sh……嗯,杜师叔,我刚刚漏选了任务,现在太阳还没有落下,我去改一改啊!” 她之前剔除了几个有一定危险的任务,因为一心想着规避风险,她太过重视自己的性命,沉浸在前世依附他人,操纵势力的习惯里,却忽视了本身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忘记了只有生死危机才能让自己真正成长起来。试炼对于宗门来说是选拔人才的手段,但是对于弟子本身来说却是磨练自身的契机。 她没有看到,杜序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微微一笑:“这丫头。这么想叫我师兄的话……试炼结束后就能如愿以偿了吧。”还有,是错觉吗,总觉得未来师妹稍微……活泼了一些?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图弥婉一夜未眠,自修炼中醒来的时候天空还是一片深沉的黑色。 鉴于自家师兄完全可以去评选“修真界好师兄”,图弥婉半点不用担心试炼的准备不齐全。但在试炼前夜,她攥着贴身带着的一枚玉环,不可克制地紧张起来。 镇定镇定,你可是经历过天地大劫的女人啊,小小试炼简直不值一提,上辈子又不是没有试炼过你紧张个什么劲啊! 虽然这样反复提醒自己,但是…… 嗷嗷,好紧张怎么办!! 辗转反侧、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手足无措……好像前几日没有出现焦躁紧张一股脑儿挤在今天爆发开来,图弥婉几乎是数着脉搏看着天际一点点泛起白芒。 果然,记忆只是记忆而已,和亲身经历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可不记得记忆里的自己有因为试炼而这么紧张过。图弥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按捺不住跑到杜序的竹屋前,蹲着等待自家师兄带她出夕隐峰。 所以杜序自入定中醒来,第一时间感应到自家门前堵着一个团子,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未来师妹绝对变活泼了,杜序撤了房间的阵法,暗自笃定道。 第12章 闻晴 杜序和图弥婉到达升仙台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崇云老祖的神像沐浴在晨曦里,衣袂飘飞,神色威严肃穆,端的是神仙中人。 以神像为中心,一个庞大而极尽繁复的阵法铺展开来,阵法外围八个入口处各设了一茅屋,坐镇茅屋的无不是宗门里修炼有成的长老,他们担负着维护阵法运转,监察弟子行事的重任。阵法上空悬浮着一座笼罩在五彩光芒里的山峰虚影,远远看去,那座山就像是是崇云老祖驾驭着的的飞行法器,气势恢宏。 崇云仙宗的外门试炼很大手笔,宗门直接圈了一座山当做试炼之地。这是一座真正的活着的山脉,有别于那些被祭炼过的浮空峰。 为了表示对开宗老祖的尊敬,升仙台上设了禁空阵法,杜序带着图弥婉自传送阵来到升仙台外层,步行到一座茅屋前。 他们来得不算早,故而没入试炼之地的外门弟子寥寥无几。图弥婉没等多久便进入了一座茅屋,茅屋里的陈设称得上简陋,只在正中摆了一个蒲团,一位眉目宁和的女子端坐于蒲团之上。她面露浅笑,眼角带了几缕纹路,目光平静温和,衬着她斑白的鬓角,整个人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洗练的睿智淡泊。修士大多男俊女俏,像眼前之人一样稍显老态的女修反而少见。 图弥婉第一次见到这样带着慈和之感的修士,心下便生出亲近之意。杜序上前向她施礼,那女修侧身避过俯身还了半礼,微笑道:“首渡师兄,夕隐峰今年是收了新人了?” “看她造化吧。”杜序答道。 “如此……”女修稍稍沉吟,对图弥婉提点道:“虽说是试炼,但毕竟是同门相争,小姑娘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图弥婉笑容甜美,目光清澈:“是,我不会伤人的。” 女修温和一笑:“倒是个心善的丫头,看来即便我不提醒她也会有分寸的。” 图弥婉抿抿唇,怯怯地垂下了头。 女修又和杜序寒暄了几句方道:“时间不早,让小姑娘入阵吧。” “有劳闻晴长老,我且送她一程。”杜序微笑道。 “也好。”闻晴长老道,“却是省了我的事了。” 试炼之地外的阵法极为复杂,若没有镇守长老领路极容易为大阵所伤。但崇云仙宗上下都知道首渡真人阵法造诣颇深,是以闻晴也放心让他领图弥婉入阵。 须知除了宗门标记的储物袋,其余储物道具在试炼之地里都会失效。而宗门标记的储物袋里只有身份铭牌、任务玉简、数量不多的辟谷丹和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凡是有门路或是被内定了的外门弟子,都会被未来的师兄师姐领入阵法,在入阵前被授予些许护身法器或是任务物品。只要做得不过分,宗门对这些作弊手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些弯弯道道的图弥婉心里有数,于是她放下自己的储物袋,拿起宗门标记了的储物袋,跟在杜序后面进入那座繁复的大阵。 一路上,杜序提醒道:“虽说他们提醒你不能杀人,但是其他外门弟子可不会对你留手,你要万分小心。” “他们不知道这个禁忌吗?”图弥婉迷茫道,她对前世外门试炼的记忆很模糊。人的脑袋会记住很多东西不错,但是长久不打理,自己也会忘了很多东西,对五百年后在腥风血雨里走过一遭的图弥婉来说,外门试炼的日子远得恍如隔世,因此她能借鉴的东西着实不多。 “所有试炼的规则都刻在玉简里,你可有读到不能杀人这一项?”杜序淡淡反问。 “没有。”图弥婉道。她就说,圈一个试炼之地怎么就要这么复杂的阵法,如今想来,那阵法定然包括了记录弟子行事的功能。不得杀人当又是一项无形的试炼,那些随意杀害同门的外门弟子,即便是通过试炼,宗门也不会重用他们。外门弟子人数众多,但他们多年吃住都在一起,每个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几分香火情,一个能为一己私利轻易对同门下死手的人实在不值得信任。 崇云仙宗有其底线和标尺,虽然竞争激烈但是同门相残却很少,着实是个铁血却温情的门派。图弥婉胡思乱想着,崇云老祖想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倒是和那尊神像上威严的脸不大相称呢。 种种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图弥婉突然道:“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个禁忌告诉我呢。” 杜序手指掐动,屏蔽了此方阵法后方漫不经心道:“卖个人情罢了,你若是通过试炼,必然会晋升夕隐峰的嫡传弟子,前途不可限量,提前结个善缘也是好事。你若是失败了也无碍,不过浪费一句话罢了,也没损失什么。” “哦。”图弥婉闷闷道,“我还当方才那位长老偏爱我呢。” 杜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思到底太单纯了,他转过身,弯腰道:“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和善,道号闻晴,于是就是个温情的人?” 图弥婉眨了眨眼没说话。 杜序拧了拧她婴儿肥的脸:“傻丫头,她是个剑修。” 图弥婉张口结舌,剑修的路从来由血铺就,剑下亡魂没有千八百的修士根本没脸说自己是剑修。而能让杜序承认的剑修……她此刻只想呵呵了。 看着图弥婉呆呆的表情,杜序坏心眼地继续道:“对了,闻晴长老是崇云仙宗内部默认的最接近魔修的剑修,她本是天剑峰的嫡传弟子,后来为避免她杀心过盛走火入魔,宗主下令让她入天圣峰修行。”于是她今天才会在这里见到的不是闻晴师叔,而是闻晴长老。 魔修自古就与嗜杀二字等同,而天圣峰是整个崇云仙宗唯一不需要每年猎杀妖兽的峰头。忆起闻晴长老温和的言语,温柔的表情,温雅的举止……图弥婉顿时觉得自己对这个表里不一的世界绝望了。 大约是她脸上幻灭的表情太过显眼,杜序摸摸她的头权作安慰,顺手将一枚耳钉钉入她的左耳,又交给她一把剑,拍了拍手道:“好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快去试炼吧。” 图弥婉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阵法的最中心,本来的神像被一面晕染成蔓延青翠的光幕取代,试炼之地近在眼前。 她摸了摸耳钉,突然道:“您说闻晴长老接近魔修,可是魔修的性子从来狂傲直接,纵使我潜力巨大,可如今我实力不够,她想来只会视我为蝼蚁,如何会想到交好我呢?”她也不等杜序回答,头也不回地迈进了试炼之地。 杜序怔了怔,继而半是无奈半是骄傲地抚了抚额,真是敏锐的小丫头。闻晴自然不是要卖人情给图弥婉,她只是看在杜序的份上示好罢了。长老的身份原比首席弟子高半级,但闻晴却称呼杜序为师兄,而且不受他的礼,还向他示好,这自然有其道理。 等到图弥婉出了试炼之地,崇云仙宗内里种种潜在规矩才会真正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在一点一点接触真正的崇云仙宗的过程中,心性、处事、手腕等等都会得到蜕变,这样见识过各方博弈的弟子才有成为精英弟子的资格,他与师父未必看得上精英弟子的身份,但也不会让她错失这个成长的机会。 一踏入试炼之地,图弥婉只觉周身一清,鸟鸣啾啾,水声潺潺,木灵洋溢,水灵充盈,水木灵气充分而和谐地混合在一起,呼吸之间,功法不自发运转起来,饱满的力量感自丹田充斥了全身。她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之间都带上了几分喜意,试炼之地对她的修行着实大有裨益。 左耳的耳钉略略发热,图弥婉发现聚拢而来的水木灵气比平日里多了四成,大概明白了杜序给的这个法器的作用。它不是护身法宝,也没有攻击力,唯一的用处就是提升修炼速度。而那柄剑是一把下品法器,只比凡铁略好些,聊胜于无罢了。她毕竟还没有得到殷重烨的认可,所以夕隐峰给她的资源并不多,只是一把剑罢了,而那枚耳钉是杜序对她的支持。 图弥婉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也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人,是以她不会埋怨夕隐峰对她的照顾不够,因为前世被放弃的痛苦,她对来自夕隐峰的任何关怀都带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珍惜。 她揉了揉额头,努力压下心底翻涌而上的复杂情感。前生的记忆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后期那种寂寞、无助、痛苦、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太过深刻,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心绪。 前生的记忆里,少时的记忆已经模糊,青年时的又因为牵涉到天地大劫而被天道消除。后来天地大劫结束没多久她就被北辰焱囚禁封印,这一时期是她心性最黑暗绝望的时候,偏偏那时候的记忆清晰到近乎她仿佛又经历了一遍前生。封印了几百年后她总算看开,情绪也趋向平和,可是这段时间的记忆又因为创造那个禁忌阵法,被天道清了大半。细细一算,那些浓重的绝望和恨意倒是占了记忆的七八成,几乎要扭曲了她的心性。 图弥婉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赶快解决掉记忆的隐患,即便身体不拖后腿,她也会在度金丹劫的时候,被层出不穷的心理漏洞引来的心魔坑得死无葬身之地。 图弥婉叹了一口气,把偏到不知哪里去的思维拉回来,反正那些麻烦都是数十年之后才能解决的,眼下她也急不得,还是处理好外门试炼才是正事。 她打开储物袋清点了储物袋里的东西:一枚司南,十枚下品灵石,一方蒲团,十日份的辟谷丹,十来个空玉瓶,还有身份铭牌,和一枚记录了任务且兼具提示时间功能的玉简。 果然够寒酸的,图弥婉揉了揉额角,环顾四周。由于阵法的传送落点是随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不过看周身那些参天巨树,她发觉自己运气不错,长到这样大小还能留在试炼之地的必然是凡木,而凡木只会生在试炼之地外围,是以她周围还算安全,图弥婉听着耳畔断断续续的水声,决定顺着它走到水边去碰碰运气。 第13章 七语鸟 图弥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茂密丛林里,小心避开树林里的野兽,试炼才刚开始,她并不想将灵力浪费在这些于任务无用的低级灵兽身上。走了不多时,水声渐渐清晰,她闭目感应后有些失望,因为就灵气浓度来说,这只是一条介于一品与二品之间的灵溪,大约是一条二品灵泉的支流,而香泠石最少要二品灵泉才能蕴养得出。 不过也不能算是没有收获,如果顺着水流走上去想来能找到那条二品灵泉。 她前行了几步,随着靠近溪流,隐隐约约的人声自水声下透了出来,她心神一凛,指尖轻描,一枚线条简单的符文光芒一闪,绕着她的身躯慢慢旋转起来,这是一道寓意“敛息”的道纹,与敛息法决不同的是,它不仅仅能掩盖人的一切体征,还能掩盖周围的灵气波动,让她的隐匿近乎完美。图弥婉感受着丹田里被抽空了一半的灵气,皱起眉来。 道纹确实好用,但是消耗的灵力也与它的威力成正比,只是一道敛息的道纹就耗了那么多灵力,如果是攻击道纹的话,她说不定会被抽空。 图弥婉运转心法,水木灵气不着痕迹地聚拢而来,温顺地没入她的经脉,一周天后停驻在丹田里,却是比往日修炼所得要多了不少,她摸摸耳钉,这件法器简直可是说是及时雨了,能助她积攒更多的灵气,于她而言远胜过攻击法器。她心情颇好地走近几步,透过缝隙循声望去,隔着重重树影,看不清到底有几人,只听得几句模糊的人声。 “香泠石……上游……哪里……好……” “上游……真的……有瑞香木……何处……” 这里是试炼之地的外围,流经前方的灵溪必然是下游,再结合她听到的几个关键字,图弥婉很快就确认这个弟子想取的是香泠石。 香泠石也是她的任务之一,而且香泠石往往是成百出现,冲突不大,倒是可以与他同行一段路。毕竟有灵溪就有鱼妖,若是遇上凶悍些的,她独自应付起来也殊为不易。 这般想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愈发清晰,一男一女,还有一道声音颇为飘忽,不辨男女,仿佛是自半空传来:“那里不仅有瑞香木,还有醉梦荷呢。” 男声道:“你说什么?上游有醉梦荷?它开了吗?” “当然,开得可精神呢。” 女声道:“你若是愿意为我带路,等我们摘到醉梦荷之后,我就带你出去,你已经筑基了吧,在试炼之地里,你永远也不可能到达金丹期。” 男声接着道:“筑基期三语鸟的寿数不过九十年,你甘心就这么死去么?出了试炼之地,我可以提供你大量资源,你可以晋级元婴期,甚至可能返祖成七语鸟,彼时天地五域你大可去得,岂是困死在试炼之地能比的?” 静默良久,半空中传来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一道轻灵的声音说:“不行,那里有晗青蛇,它会吃掉我的。” 男声惊疑道:“只有晗青蛇?” 三语鸟道:“嗯,还应该有什么吗?” 又是一阵沉默,那女声陡然尖利起来,很是娇蛮道:“罢了,你若不愿带路也没什么,你就在这里等死好了,我们自己找!师兄我们走!” “可是……师妹!你走慢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下去,图弥婉默默地靠在树干上,不发一语。 事实上,自从听到这番对话之后,她就完全打消了和他们同行的主意。 毕竟三语鸟的攻击手段很不够看,对于一只连筑基期都没有的三语鸟还要小心掩饰,那对师兄妹的修为想来也不会太高。 更重要的是他们太贪心,偏偏又不够有自知之明,这样的队友找来只怕会坑得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诚然任务玉简上写道只要摘取一朵盛开的醉梦荷,不论品相如何,都能得到一百点,可是醉梦荷不是好拿的。醉梦荷的花粉是炼制梦死散的辅药,不需炼制便可令任何筑基期以下的修士长眠不醒,更可怕的是醉梦荷附近常有各色妖兽出没,哪怕是筑基后期的修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那三语鸟是在坑他们。 图弥婉完全可以猜透那对师兄妹的想法,一开始他们诱骗三语鸟为他们带路,打得就是利诱以套话的主意。虽然试炼之地的妖兽可以带出去,但带一只就要扣除一百五十点,修真界常见的三语鸟委实不值这个代价,是以他们从没打算过要履约。况且三语鸟虽然会说人语,可是它们脑袋并不灵光,好套话得很,这也是这个计划的前提。 结果果然如他们所料,三语鸟在不经意间便已透露出醉梦荷的地点,须知晗青蛇出没的地方必有瑞香木,而在瑞香木附近的晗青蛇都会威力大减,于是采摘醉梦荷可以说毫无难度。三语鸟的脑子做不出撒谎这种事,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它,后来表现的愤怒只是在做戏,借机摆脱三语鸟罢了,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 他们自以为哄骗了三语鸟,却不知道它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他们的贪婪送他们去死。 图弥婉之所以确定三语鸟在骗他们,是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句话,“眠息锦蛇长一指,其色且黄且绿,栖于醉梦荷心,以涎溉花,以息养藕,眠息不存,醉梦不开。” 盛开的醉梦荷附近不可能没有眠息锦蛇。 眠息锦蛇虽然在修真界千毒榜上排名靠后,但是毒死几个炼气期的小修士还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三语鸟既然隐瞒了眠息锦蛇的存在,未必不会隐瞒其他更凶悍的妖兽。 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异类,那只三语鸟正是其中一个,似他们一般盲从经验,自作聪明的修士往往是死得最快的。图弥婉站直了身体,准备绕过这里,她已经知道了瑞香木的方向,那么香泠石也好找了。至于那只三语鸟,她还是远着些的好。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也要去摘醉梦荷吗?” 图弥婉警觉地侧过头,翅膀挥动的气流佛动发丝,一只拳头大的美丽的雀鸟优雅地立在她前上方的树梢上,它披着一身明黄色的羽毛,形似孔雀,只是要小巧得多,头上三根纤长华美的翎羽柔顺地搭在背上,显得高贵而纤柔,它正睁着一双翠绿水润的眼睛无害地看着她。 这无疑是一只非常美丽柔弱的鸟,但图弥婉却丝毫没有被蒙蔽,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她知道这是一只很狡猾的妖兽,而且听它语气,它早就发现自己了,能发现在道纹隐蔽下的她,这只三语鸟的修为绝对不止金丹期。 可是试炼之地外的法阵会轰杀阵内所有超过金丹期的生命,它完全不可能活下来。纵是内心百思不得其解,图弥婉依旧放低了姿态道:“晚辈不敢。” “嘻嘻,小丫头真乖,老祖最喜欢你这种有眼色的小孩子了。”那只鸟偏了偏头,不辨男女的声音陡然变作一温和含笑的女声:“好孩子该得到奖励,我带你去找瑞香木好不好?” 图弥婉愈发警觉,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深知面对这种老怪,耍滑头就是找死,只能顺毛摸,于是驾轻就熟地装乖巧道:“听凭前辈吩咐。” 那只鸟扇了扇翅膀,落在她的头上:“你真听话,老祖更喜欢你了!” “这样,老祖好久没吃到水木灵力了。你是水木灵根的,你给我提供灵力,老祖就给你保驾护航怎么样。”那只鸟在她头上蹦了蹦,极为活泼和善,但她丝毫不敢忽视它瞬间就能让她头骨崩裂的锋利爪子。 图弥婉无奈应道:“是。” 分明生在水灵木灵如此充盈的地方,却无法自行汲取,而是要向旁人索取,这只鸟的修为分明不会太高,而且……水木灵力……她心念急转,突然恍然大悟,这只鸟能够看破自己的道纹,而且能看破自己的灵根,未必是修为高深,而是因为它是一只七语鸟。七语鸟,顾名思义,它通晓人、鬼、妖、魔、仙、神六界的所有语言,还有一语代表表象,没有任何掩饰能逃脱七语鸟的眼睛。有别于杂血后裔三语鸟的蠢笨,七语鸟极为聪明,擅长伪装,它们嗜食水木灵力,堪称道纹师最好的灵宠,但因为它们的天赋,七语鸟也可能是道纹师最危险的敌人。 虽然七语鸟早在太古之时就族灭了,但是见到一只遗孤,她也不觉多意外。天道之下总有一线生机,总有些生灵能侥幸逃过死亡的。 图弥婉继续暗自分析,这只七语鸟想必还只是只雏鸟,须知这个等级森严的修真界对自称有着严格的要求,一旦刻意僭越便会折损自身修为,能自称老祖的至少是洞虚期大能,这样的强者不可能困在试炼之地,那么能一声声自称“老祖”却不伤及己身,只会是因为雏鸟不知轻重罢了。 试炼之地的风景极好,溪水潺潺,翠树成荫,落英如雨,灵花罗布,间或有几只妖兽路过,却都是灵巧羸弱的,这般安宁的景致,半点看不出它危机四伏的本质。图弥婉在七语鸟的指点下一路穿花拂柳,七语鸟意外的可靠,虽然修为不高,地头却是熟得很,指出的路虽然曲折了些,可很是太平。是以虽然图弥婉比旁人都要晚到,但是却比大部分外门弟子更早进入试炼之地中部。慢慢的,随着山势的拔高,身侧的凡木越来越少,树干变得纤细,彼此之间的空隙也变大,视野广阔起来。空气中的灵气愈发浓厚,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气氛也不着痕迹地铺展开来。 图弥婉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灵气浓厚得有些过度了,浮动着的灵气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这种血腥气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的气息,而是指那些灵气是自死去的修士妖兽身上散逸出来,被大阵锁在这方天地里,于是整个试炼之地的灵气都带上几分戾气。这种死亡的气息只有真正走上过战场,直面过无数死亡的修士才能察觉出来。 崇云仙宗被封锁住充做试炼峰的峰头数以千记,每一次开启的都是不同的峰头。少说死了两百修士或妖兽,才能让原本清透的灵气变成这般,此时距试炼之地开启连一天不到,就有如此多的生灵陨落,图弥婉只觉眼前蒙上一层血雾,亦是愈发谨慎起来。 “小辈,你怎么不走了?”明黄色的小鸟飞出一段后,发觉她的迟疑,便又折返回来,扑扇着翅膀对神色恍惚的图弥婉问道。 “方才那两个修士怎么样了?”图弥婉突然道。 “死了呀。”七语鸟的眼睛一片平静纯稚,她歪了歪头,疑惑道:“你认识他们?” “不。”图弥婉应道,默默紧了紧执剑的手。虽然只是只雏鸟,这只七语鸟的心肠也不比那些积年的大妖兽软上分毫。 在这修真界,脸和年纪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思及此处,图弥婉因七语鸟的稚龄而松懈的警惕心再次绷紧了。 七语鸟似乎对图弥婉提供的灵气很是满意,时不时向她讨上一些,因此哪怕有耳饰加成,她依旧没有机会填满丹田,虽然不知道它是不是故意的,图弥婉的警惕心仍旧愈发高涨起来。 随着一步步的攀登,遇见的妖兽的品阶愈发的高起来,图弥婉应付得也愈发吃力起来。再往上走便是中部和内围的交界,内围妖兽最弱的也有炼气巅峰,不是她能应付的。图弥婉虽然存了锻炼自己的心思,但不是找死,是以她选的任务全是在中部和外部的,再往内走于她无益。 图弥婉举目四顾,天色已然将晚,轰轰烈烈的红染透了大半天宇,山间渐起的岚雾被夕阳染成丝丝缕缕轻红的纱带,衬着形态奇诡的各色灵木,她隐约地察觉到了几丝危险。 “前辈,上面太危险,我不能再往上爬了。”图弥婉停住脚,诚恳道。 七语鸟绕着她飞了一圈,声音稚嫩,举止天真:“你不要醉梦荷了吗?” 图弥婉苦笑:“前辈,醉梦荷不是晚辈能肖想的。” “怎么?”七语鸟用爪子捋了捋它修长漂亮的翎羽,“你是不信老祖能护住你吗?” “不是。”图弥婉心生一凛,解释道,“前辈送晚辈到此已是晚辈承天之运了,怎敢劳烦前辈再为我杀敌摘花呢。” 七语鸟停在空中,仿佛踩在无形的树枝上,它轻快地跳了几步,脑袋轻轻一侧,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方点头道:“也是,老祖怎么可以为一个区区人类保驾护航呢。好吧,老祖走了,小丫头你自求多福吧。” 作为报酬,七语鸟狠狠叨走了图弥婉大半的灵气,然后翅膀一挥,像风中的花朵一样,向着下山的方向体态轻盈地飞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远处。 图弥婉苦笑着盘膝坐下恢复灵气,离开七语鸟的过程简单得让她难以置信,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七语鸟真的只是贪图她的灵力? 无论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眼下他们既已分道扬镳,她也不必再琢磨了。图弥婉甩甩头,放下心中的疑惑,随手画了一道警戒意味的道纹,安心恢复起灵气来,夜里的试炼之地可不是一般的危险,她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 闭目打坐的图弥婉没有感应到,一道鬼魅一样的影子不偏不倚地擦过道纹的警戒边界,自她身侧掠过,停在一颗妖木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它脚下的残暴的妖木像是一棵温顺的凡木一样,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叶子都不敢抖一抖。 暮色愈浓,它明黄色的羽毛鲜红如血,翠色的眼眸变作深不见底的墨绿,它凝视着她,安静得像是一尊自太古而来的雕像。那墨绿色的眼睛仿佛由玉芯雕琢而成,清凌凌的没有半分鲜活气,在如血残阳里诡谲得让人心悸。 一群灵鸟自天空飞过,惊惶凄厉的鸟鸣响起,下一刻戛然而止。树梢上的七语鸟纹丝不动,仿佛与足下的妖木浑然一体。 一条通体洁白的蛇顺着树干蜿蜒而上,它身侧涌动着丝丝缕缕白雾,它们蔓延开来,与山岚不分彼此。雾气愈重,那条蛇无声停在七语鸟的身后,缓缓张开嘴。 第14章 归岚(修) 黄昏的风轻轻拂过,雾气弥散间,蛇口中的尖牙隐隐反射着寒光,夕阳余晖下,蛇牙仿佛流转着血光,白蛇慢慢接近,在大口笼住七语鸟的一刹那,蛇头猛地一伸,蛇牙瞬间咬合,力度大得能咬断精铁。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七语鸟只剩下小半个头颅露在蛇口外,但预想中的血肉模糊没有出现,蛇口外的部分纹丝不动地悬浮在空中,白蛇咬住的只是一个幻象。白蛇一顿,眼中的错愕还未消散,满溢生机的双眼便彻底暗淡下去,而后僵硬着坠入尘埃,被妖木下窜出的树根拖曳着埋入地下。 白雾弥漫,树林安宁。枝头之上,七语鸟依旧安静矗立,连羽毛都没有乱上分毫。 暮色愈浓,残阳如血,寂静诡谲的树林里突然传出一道跳脱的男声,那声音很清亮,像是岩石上潺潺流过的溪水,在这迷雾愈浓的树林里显得和谐又异样:“小七!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族,你怎么又把它弄死了!” 雕像一般的七语鸟偏过头,长长的翎羽拂过树枝,它直视着一方白雾淡淡道:“归岚,它太贪心了。” 归岚一怔,心说你看着那么好吃,它把持不住也是很正常的啊,嘴里却悻悻道:“你总是有理的。” 说话间,七语鸟盯住的那方白雾诡异地扭曲了一阵,一条仿佛由白雾凝成的白蛇缓缓浮现,它与那条死去的白蛇颇为相像,只是个头要大上不少,蛇躯比妖木还要粗上一圈。它盘着身躯端坐虚空,狰狞的蛇头上隐隐有银色的花纹游走。 巨蛇甩了甩头,如履平地般游到妖木上,蛇头搁在七语鸟身侧,剩下的身躯没骨头一样地垂落下去,尾巴尖恰恰抵住地面,远远看去像是一黑一白两株妖木并排生在一起。 归岚动了动脑袋,满意地听到妖木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懒洋洋道:“这小崽子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你装个幼崽来骗她?啧啧,那动作那声音,我看着都牙酸,难为你还演得下去。” 见小七没什么反应,归岚再接再厉地嘲笑道:“可惜啊,哪怕你这么豁出去了,这个小崽子居然还是没对你放下戒心。咦,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欣赏她了呢。” 小七头也不抬,它漫不经心地挥了挥翅膀,带起的微风连片叶子都没能吹动,归岚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般,整条蛇被高高掀起,然后像一道光一样狠狠地砸下来,激起丈余高的烟尘,半个森林都被这强大的撞击震得抖了几抖。 “咳咳……”滚滚烟尘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一道人影来,那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他生得极为俊俏,一双桃花眼深邃得像是能勾魂摄魄。刨去那身灰扑扑的,东破一块西少一片的白衣,他就是无数女修士的“深闺梦里人”的最好模板。不过哪怕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这少年依旧风流俊秀得能让任何女修脸红心跳。 这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流邪肆的少年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毛一样,在妖木下跳脚道:“小七!你太过分了!若不是我当机立断变作人形,我少说也要断他个十七八根骨头!”他看着不远处深坑中一片片蹭掉的鳞片,又想到如果是那庞大的蛇身这么狠地砸下来,那他必然是分分钟瘫痪的的节奏,愈发觉得小七无情冷酷无理取闹,不由悲从中来:“楼小七,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青梅竹马的吗!” 小七无视了他的哭诉,淡淡道:“既然你欣赏她,倒不妨助我一臂之力,我们联手送她一个机缘。” 树下的归岚眉头一皱,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化作一条手臂粗的白蛇,飞窜上妖木,蛇头搁在蛇尾上,用身躯将小七环住,疑惑道:“你这次怎么不反驳我,说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了?虽说不是青梅竹马也没什么啦,但是你不觉得青梅竹马的感情更深厚吗?我不是说我对你的感情不够深,我只是想着,要是能与你更亲近一些,哪怕只有一点也好……”话题越跑越偏,直直地向着某蛇深情表白的桥段狂奔而去。 小七却不为所动,她敷衍地拍了拍归岚的脑袋打断他第无数次的告白,鸟喙一点,虚空中立时浮现一张细致的地图,仔细看去它竟然包括了整个试炼之地任何一个角落,她道:“我要你扮作追杀她的样子,迫使她先到这里,然后到这里,接着……” 随着她的话,地图上浮现一道细细的金线,自中部始,途经大半条二品灵泉,蜿蜒向整个试炼之地最中心处。须知灵泉之畔从来便是试炼之地最危险也是最丰饶的地方,若是照着这条路走下去,图弥婉完全可以安安全全将玉简中的任务完成个九成。宗门分发的制式储物袋自然阻挡不了小七和归岚的神识,小七有七语鸟的天赋加持,早就对玉简中的任务了然于心。而归岚虽然看不到具体的任务,但他知道只要走上那么一遭什么任务完不成?是以他忍不住疑惑道:“这小崽子到底是什么来头,需要你这么为她铺路?莫非她是你的混血后裔?小七你怎么能和其它妖交|配过?好难过,哦,心好痛,小七,我生气了你快哄哄我!” 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想,小七的反应只有一个,她轻挥翅膀,归岚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出去,深深嵌在一株妖木里,半晌拔不出来。 小七脚下的妖木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图弥婉再睁开眼的时候,夜已深了,皎皎月华水一般地流淌在树林里,周围一片宁谧。图弥婉起身,闭目凝神,警戒道纹铺展开来,十丈、百丈,方圆百十丈里所有生灵的修为俱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这里大约是某个筑基期妖兽的领地,故而附近的妖兽大多在练气五层以下,虽然妖木不少,但植物类的妖修在金丹之前都无法走动,哪怕面对筑基顶峰的妖木,只要小心应对都不会送了命去。是以这倒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图弥婉稍稍放下心来,这里离内围很近,妖兽大多在炼气巅峰,明日她向外部撤一撤,中部是练气中级的妖兽盘桓之处,却是她练手的好去处。此处虽然看着不错,但是也不知那筑基期的妖兽何时归来,终是危险了些。 大致规划好明日的路线,图弥婉再次盘膝坐下,稍稍放松了些心神。 晨曦微露,图弥婉睁开眼,挥手散去警戒道纹,画出敛息道纹,掏出司南辨认清方向后,谨慎地向前走去。 “你家的小崽子倒是谨慎。”恢复原状,在树下蹲了一夜的归岚死性不改地口花花道。 小七的声音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你还不走?” 归岚只觉从尾巴尖到脑袋上的鳞片全都炸了起来,昨日复原的断骨也开始隐隐作痛,他立马连话也不说,化作白雾追了上去。 小七在原处呆立半晌,朝霞落在她身上,明黄色的华羽折射着柔和的光,使她像极了一只小太阳。这样和煦的阳光下,小七却不可遏制地冻得瑟瑟发抖,那种冷仿佛自灵魂深处溢出,驱逐了她所有的温暖。她突然开始怀念归岚,她甚至克制不住挥翅*,她想要把归岚找回来,她想告诉他后悔了。可是她却终是重新停在树梢上,目光遥遥投向试炼之地的中心,她不能后悔。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嗤,人类的誓言总是这么脆弱又可笑。”小七喃喃道。于妖修而言,山无陵、江水竭、冬雷震、夏雨雪,乃至天地合,这些从来不是做不到的事。 “啪”透明的水珠落在树叶上,仿佛是清晨的露珠。 图弥婉独自一人行进,并不觉得胆怯,毕竟有前世的记忆打底,这样的密林于她而言除了黑暗些就没什么不便了。不过虽说不怕,她却依然万分小心。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林间的雾却没有散,甚至有转浓的趋势,图弥婉慢慢蹙起眉,虽说林间常有瘴气,但是直觉告诉她这白雾不仅仅是瘴气那么简单。 目光一扫,图弥婉瞥见不远处的草丛里躺着一块白惨惨的骨头,骨头看着极为规整,看形状似乎是一块肩胛骨。她举目四顾,隐隐见到有破碎的道袍散落在远处,却并没有什么骸骨遍布的场景。图弥婉心念急转,若是死者和妖兽战斗身亡,便是为妖兽分食也不会仅仅只留下一块骨头,那么那名弟子想来是死在妖木手上了。图弥婉发现就在那块骨头的不远处便有一株看着普普通通的树木,她即刻便明白那骨头其实是个诱饵,无论是为了探查他的死因,还是贪图他的储物袋,只要走近了它,那么骨头下蛰伏已久的树根便会冲天而起,修为不够弟子的就是被秒杀的下场。 虽说想出手,但这里离内围太近,她贸然出手恐怕会引来其他强悍的妖兽,是以图弥婉小心地绕过了那棵树。 危险! 一股恶风突然自身后袭来,图弥婉也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猛地向前飞驰了七八张,而后转过身来,定睛看去。 “嘶……嘶……”湿冷的声音这才钻进耳朵,图弥婉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茫茫白雾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白蛇,它只有半个身躯是清晰的,后半截身躯像是融进了白雾里,狰狞的蛇头上,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衬着一片白色的蛇牙和蛇皮,那猩红的蛇信仿佛是流动着的血液,哪怕不看它水桶粗的身躯,这条蛇也足够可怖。 图弥婉只觉指尖冰凉,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绝望,不是因为白蛇可怕的体型,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多,多得让她几乎要失去站立的勇气。前世记忆里的一句话充斥了她的脑海,“雾隐蛇,常栖泽畔,为云龙后裔,金丹期可化云雾,云雾不消,雾影不死。” 她已来不及细想为什么金丹期的雾隐蛇没有被大阵劈死,此时此刻,她摒弃了所有杂念,手指牢牢地攥紧剑柄,逃既是死,她必须竭力去拼那一线生机! 第15章 杀意 图弥婉手中的剑只是一柄劣质法器,但法器毕竟比凡铁要好上不少,足以接受灵力灌注。 她调动全身灵力,潺潺灵力自掌心流入剑身,晦暗剑刃渐渐发出蒙蒙青光,气势节节攀升之际,她垂眼不去看巨蛇高傲戏谑的目光,它对她的轻视是她唯一能把握的优势。 聚集而来的灵力化作微风拂动她的袍角发梢,一种强悍冷冽的气势透体而出,震得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图弥婉抬腕起剑,起手寻常,剑身一颤,层层剑影交错,她脚尖一踏,整个人箭一般飞驰而前,数十道由气凝成的剑气势凛冽地环卫在她身侧,下一瞬剑光陡涨,数十道剑影聚合成一道通天剑光,倏尔化作一点寒芒投入剑尖。此时,图弥婉的剑尖恰恰逼至巨蛇左眼! 轰!利剑入眼,仿佛有无声惊雷炸响。巨蛇猛地仰起头发出一道直刺魂灵的痛嘶,林间沉积千百年的枯叶尘埃以巨蛇为圆心轰然飞卷,图弥婉顺着剑身传来的反震凌空一翻,脚尖点地,倒飞出数十丈。人还未落地,她的左手凌空虚点,灵光飞窜,一道玄妙符纹在几息内成形,她手掌轻推,那道纹便长了眼睛一般飞射而出,将巨蛇层层包裹,下一息火光冲天! 道纹将将脱手,图弥婉便狠狠一晃,她甚至没看一眼道纹的效用,头也不回地转身飞驰而去。 那巨蛇自持金丹修为,对她的攻击几乎未加防御,她才能一剑刺伤它的眼睛,继而趁着它剧痛失察之时以道纹引火,夺得逃生的机会。身上的所有经脉隐隐作痛,空空如也的丹田已经榨不出任何一点灵力,她现下用的灵力每一点都是从骨血里榨出,每一步都带着刮骨刺髓的剧痛。但她却不敢调息,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稍慢一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哪怕自己几乎打出了所有底牌,也只不过能让那巨蛇痛上一痛,甚至无法让它受伤,她能做的只有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巨蛇缓过来之前她能逃多远,就有多少活下去的可能。 彼处滔天火焰转眼熄灭,自烈火中走出的少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从来温柔风流的脸上一片森冷,明明是暖金色的桃花眼此时却满是阴鸷的意味。他轻抚左眼下几不可见的一点红印,朝着图弥婉飞逃的地方瞥了一眼,转身化作一条巨蛇,白光一闪消失在原地。 归岚找到小七的时候,她还是停在离开时所站的那根树枝上,灿烂的阳光下,她仰着头闭着眼站着,明明很奇怪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带着一种跨越种族的优雅飘渺。 这样的小七归岚已经看过数千载,每每看到这样的她,归岚总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好像时光一瞬间安静、舒缓下来,他们可以这样平平淡淡地,相依相偎地走到时光尽头。可是这一次,归岚却无比恐慌,恐慌到他觉得自己的每一部分都在颤抖,恐慌到连声音都艰涩而怯懦:“小七,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去追杀她?你究竟要把她引到哪里去?” 小七却避而不答:“你怎么回来了?” 归岚凝视着她,企图从她清澈的翠眼里看出些什么,他缓缓道:“她会道纹。” “那是挺难得的。”小七依旧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淡淡道:“毕竟现在会道纹的人类越来越少了。” 归岚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像是失望又更像是了然,他早就知道的,小七从来最会粉饰太平,哪怕他们相伴了那么长的,长得充斥了他所有记忆的时光,他也从来不敢说他看透了她。归岚顺从小七,迁就小七,可这一次他再不想顺着她了,他揭穿道:“别装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幅地图重又出现在他们眼前,归岚凝视着试炼之地的核心处,清朗的声音染上阴霾:“你想要我引她到青冢。” 小七不做声,这个时候再辩驳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的沉默激怒了归岚,他猛地窜上树,用身躯紧紧困住她:“楼小七,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让我引她去青冢?这和你让我亲手杀了你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高兴?!”归岚的身躯越收越紧,蓦地,像是突破了某种界限,被捆住的七语鸟突然虚化,像是分隔在了另一个空间。归岚身躯一僵,无力地松开自己。 漫长的、逼仄的沉默后,响起的是归岚心灰意冷的声音:“罢了,既然你一心寻死,我便如你所愿。” 光华一闪,白蛇消失在小七视线里。 小七看不到的地方,归岚的眼里满是狞恶杀意,他对自己说:“这个人类必须死!”哪怕小七怪他也好,怨他也好,他都绝对绝对要杀掉那个会道纹术的人类。 枝头上的小七躯壳渐渐凝实,她抬头望着苍穹,目光透过大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她如何不知归岚的想法,但她更知道,归岚杀不了那个人类,无论如何都杀不了。 试炼之地上空,重重云翳里,一方看似普通的石台凌空而立,石台上坐着一位身着褐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他身形枯瘦,满身沉沉暮气,斗笠下漏出的小半张脸肤色黝黑,沟壑遍布,那显然是个极为老迈的男子。他执了一杆老旧的钓竿,长长的鱼线垂落在白茫茫的云海里。 这老者全然像是个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落魄的钓鱼翁,他可以出现在任何湖泊河流之畔,而非这千里高空。但当他出现在这里时,却让人完全察觉不到任何不妥,他仿佛与天空与层云融为一体,就好像钓鱼者生来便是应该端坐高空,于云海垂钓的。 那老人安逸得让人不忍打扰,但有人不是这么认为的。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台上,他身着简朴的青色长袍,腰间悬一把秀气的长剑,负手而立的样子温雅清傲,带着一种文士墨客的风雅文弱。披散的黑发、宽大的袍袖俱都纹丝不动,让人几乎要以为他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 男子弯唇轻笑,形容温和:“这次看着我的竟然是你,劳烦封梓道友出关,肖某真真是受宠若惊啊。” “断雁道友不必挂心。”老者抬了抬眼皮,神色不动,仿佛没有看到男子倏然沉下的脸色,淡淡道:“太古修士相继陨落,看护平辈修士乃老朽应尽之责,当不得劳烦二字。” 断雁脸上已不见和煦微笑,他抬手,腰畔的细剑平平刺出,他的脸上眼里没有分毫杀气,出剑的动作也漫不经心,带着呼吸一样理所应当又习以为常地意味。那一剑清清淡淡不带半丝戾气,却让方圆数百丈的云疯狂搅动起来,飓风陡起,水汽凝针凝剑,剑尖未至,风刃裹挟着冰针,数以千万计刀剑的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猛地刺向老者! 声势浩大的场景没有巨响,但这样无声的进攻才更让人觉得恐惧,好像连声音都成为了攻击的力量。风刀水剑前赴后继,层层叠叠地淹没老者,天宇上方雷光隐隐,刺眼的闪电连绵不断地狠狠劈下。但这种种可怖的攻击却只沦为配角,甚至抵不上那一剑本身半成的威势。只是一个直刺,剑周空间不断碎裂重组,天空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露出可怕的黑色裂缝,连天地法则都隐隐扭曲,哪怕是渡劫期的修士都未必能在这牵动天地的一剑下全身而退。 老者神色淡漠,眼睛盯着浮标,半分余光都没落到那一剑上,只在刀剑合围之际轻轻抬了抬鱼竿,刹那间风住云散,雷光湮灭,碎裂的空间恢复如初,天地间安逸得好似那一剑从未出现过。 断雁收剑归鞘,突然就笑了,眉眼里满是讥讽:“本座最烦你这种老气横秋的调调,你爱装老头子就装,偏偏我叫你一声封梓你就叫我一声断雁找补回来,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哪有半点前辈的宽阔胸襟。” 老者淡淡道:“本座也挺烦你这种装斯文的样子,明明是个剑修,一副翩翩公子做给谁看。” 断雁深吸一口气,软下声音来道:“你这次放我过去,我再也不提你的道号你的名字,回去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能找到她,哪怕你要我一身修为都行。” “凛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放你下去的。”封梓叹道,“不过是过去的人罢了,你何必如此执着?” “我执着?”肖凛严怒极反笑,冷冷道:“吴以锋你说得倒轻巧,我可记得当年清韵仙姬陨落之际,你疯起来半点不比我不差。你如今倒是放下了,你要是放下何必万年如一日地守在这勾魂杆,企图勾到她半缕残魂?!” 吴以锋身形一僵,收了鱼竿站起身,他的身形不再佝偻,一身暮气化作锐气,连声音都由沙哑变作醇厚,哪有半点老迈之态:“断雁!” “怎么?我戳中你痛处了?”肖凛严右手搭上剑柄,森然剑气席卷而出,通天彻地,震得数百丈流云散尽:“我可不是你,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去死!” 任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戳中痛处后还能保持冷静的,吴以锋深吸一口气,冷然道:“肖凛严,你若是再说下去,那我们少不得要做过一场了。” “呛”利剑出鞘,血腥杀气交织成黑红光柱,肖凛严森然道:“正有此意!” 第16章 陡变 利剑出鞘,肖凛严周身罡风凛冽,冲天而起的剑势搅动天地,他微微眯起眼,气势节节攀升,剑未动,剑气早已割裂天地,咆哮着冲向吴以锋。 吴以锋的斗笠下的眼精芒一闪,他抿紧唇,神色也添上了肃穆,他能感知到肖凛严已经认真了,是以必须严阵以待。 就在肖凛严的气势攀至顶峰之际,蓦地,他脸色一白,闷声吐出一口血来。 虚空之上慢慢走下一个人,他走得很稳,好似虚空中衍生出一阶阶无形的台阶,男子穿一件素极的黑袍,披散的黑发与黑衣融成一体,除了腰畔那柄无鞘之剑外他通身再无赘饰,却没有丝毫落魄意味。他的脸上一片平静,除了那张过于清冷俊逸的脸,这个男子普通得像是凡尘里熙熙攘攘的众生之一。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至理一样的笃定冷漠:“凛严,你过分了。” 说着,他左手虚抬,掌心上的一方虚空陡然扭曲,像是门户一样倏然洞开,内里跌出一道青色的人影来。那似乎是个成年男子,似虚似幻,他着一身青衣,乌发散落,他抬起那张半透明的脸,竟然与肖凛严一模一样! 吴以锋一怔,随即气极反笑:“断雁你能耐了啊,竟能使出裂魂这种昏招!这招声东击西用得出色得很,你既如此有智谋,本座也不必看护与你,你我就此别过!” 褐衣老者拂袖而去,徒留肖凛严与殷重烨相对无言。 半晌,肖凛严长出一口气,所有的凛然气势陡然一泄,整个人像是被抽去支柱一般地颓然坐下,他涩声道:“空玄,别拦我。” 殷重烨没有说话,这便是一种无言的拒绝。 肖凛严抹了把脸,他觉得很累,非常累,累到只想长眠不醒。他废了如此大的代价,不惜使用禁术将魂体一分为二,就是打着一个缠住吴以锋,一个趁机进入试炼之地的主意。可是哪怕他为了这件事筹划了数千年,却依旧失败了。哪怕他知道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但真正直面失败时,他还是无法抵御那种自灵魂的每个角落里散逸出的疲惫无力。 他觉得他该恨殷重烨,但他不能,且不说于公于私殷重烨做得都没错,就冲着那份自太古之时相扶持着走到如今的情分,他都没有立场恨他。 但他不甘心啊,他等了万年,守了万年,爱了万年的女人就在此地,近到只剩下一个阵法的距离,她正在一点点死去,而他除了看着,便什么也不能做,上天待他何其残忍。肖凛严哑声道:“空玄,你我相交那么长的时间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我这一生很少求人,空玄,阿烨,求求你,让我进去好不好,她……她快要死了……” 肖凛严的声音越来越低,殷重烨狠狠闭了闭眼,那声阿烨勾起了他无数回忆,彼时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或喜或悲、或惊或怒,那样充沛的感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光阴流转,劫数无情,那些能牵动他情绪的人渐次陨落,及至如今,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生来便是这副无情无欲的模样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让开的,可是他不能,他能做的只有冷下声来:“阿严,我不想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你。” “你想要找到‘流萤画卷’就只能以真火烧山,然而试炼之地峰头千万,生灵数以亿计,但凡你动手,那必然是生灵涂炭。”殷重烨侧过头淡淡道,“你所修剑法本就戾气深重,近万年来更添了无尽血气,如今业已踏进入魔边缘,如果再添杀孽……” 殷重烨看着他,神色冷得几乎不近人情:“你若入魔,我必杀你。” 肖凛严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那双眼睛里的苍老和绝望不加掩饰地铺展,漫长的时光缩放在这一刻,他的声音低弱而苍凉:“若是她去了,你就把我的尸骨焚作飞灰,洒在这里。” 他垂目看着隐没在云雾深处的试炼之地,脸上恍惚露出一抹笑来,纯澈的、清朗的,依稀仍是十数万年前那个光风霁月风华正茂的名门弟子:“能和她葬在一起,我已胜过诸行师叔祖良多,我该知足。” 肖凛严爱着楼闲盈,他等她念她盼她想她,为她痴,为她狂,为她舍生忘死,为她散尽修为,他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奉与她,但他不能为她入魔。一旦入魔,便是六亲不认,嗜血好杀,以他的修为,入魔后引发的破坏几乎可以媲美半个天地大劫。他可以为爱情不计后果,却不能让苍生为他的爱情牺牲,这是截天剑派血铸的教训,也是他身为截天剑派传人的原则。 殷重烨偏过脸不再看他,淡淡道:“好。” 他想劝他,想和他说修行不易,熬过那么多次天地大劫,就这般死了实在不值得很,但话到嘴边,他却觉得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寒风栗烈,云雾冰凉,殷重烨的脸上一片淡漠,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很难做出冷漠之外的表情了,而能让他微笑的人,大约又要少一个了。 但那又怎么样,他不是肖凛严,不会为了一段根本不会有结果的爱慕去死,于他而言,此生除仙途外再无旁物。 “唔……”图弥婉踉跄着扶住一棵树,闷声咳出一口血,翻手凝出一点火星将所有的血烧干净,图弥婉本就惨白的脸又白了一分,敛息道纹骤然一暗,半晌才恢复凝实。维持周身的敛息道纹已经耗了她大半的灵力,催动轻身法术也要消耗不少灵力,更别提她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妖兽,每一分灵力于她而言都无比珍贵,但自从一条筑基期蛇妖追踪着血迹给了她狠狠一击后,她就再不敢省下这份灵力。毕竟敛息道纹能遮盖她的痕迹,但流下的血却无法被遮盖。 图弥婉调息片刻,又往前飞驰而去,前方就是外围,妖兽稀少,她大约能获得喘息之机。她的攻击大概真的惹怒了那条金丹期的蛇妖,这一路上它疯了一样地追杀她,甚至发动了整个试炼之地的蛇妖来追捕她,不过短短十来天,她身上的道袍满是深一块浅一块的黑褐色,或是蛇血或是自己的血,她已分辨不清。她费尽心机地躲避了十来天,如今已经是极限了,身体里每一部分都带着火烧火燎的剧痛,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难言的空虚感。这是因为她已经把身体里能榨出的灵力都榨了出来,现在她的身体就像凡人一样满是凡尘秽气。更严重的是几条主脉上裂纹遍布,隐隐已有碎裂之态,这样长时间高强度的灵力冲击已经让她身体的残缺无限放大,如此下去即便能逃过一死,她的身体也会彻彻底底地毁了。 图弥婉狠狠咬牙,脖颈间的白色玉环在惯性下紧紧贴着胸口,微凉的触感昭示着它的存在,漫长的五百年里,它的温度从来都是这样,不因寒风冰凉也不因体温温热。 如果那条蛇追到外围来的话……图弥婉的眼底闪过狠色,那她也只能用它了。 图弥婉的身影消失后,渺渺白雾覆上她碰过的树木,而后凝成一道模糊的蛇头,巨蛇扯开一道诡秘的笑。 快了,她就要到外围了,他这样没日没夜的驱赶就是为了让她离青冢越远越好,他经不起任何意外。如今看她的行踪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她到了外围,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了她。虽然离外围越近,阵法的压制越大,但无碍,他杀她只一击即可。 又一次耗光了丹田的灵气,图弥婉不得不落地调息,周围明显稀薄下来的灵气告诉她,这里正是试炼之地外围。内视完毕,图弥婉头疼地揉揉眉心,丹田里的三点灵露已有溃散之象,她现在就是半个废人,任何一点灵力的调动都可能造成灵露溃散一身修为散尽。 在她穿越之前看到的小说里,主角视散功重修为等闲,但现实里,一旦灵露溃散,大量的灵力会陡然爆发,肆意冲击她的身体,彼时她的经脉骨骼必会尽数碎裂,稍有不慎就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好在她是水木灵根,水木灵气最是温顺,更有些许温养经脉的用处,图弥婉凝神,调动起一丝精纯的灵力填补着经脉的一道道可怖裂缝。就在她全神贯注的时候,一道白雾自茂密丛林里蔓延而出,转瞬化作一条纤细的白蛇,以一种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朝着图弥婉背心狠狠撞去。 当是时,合目而坐的图弥婉仿佛早有预料地向侧边一倒。她快,白蛇更快!它猛地转向,恰恰扎进她的丹田,三点灵露骤然爆裂,图弥婉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无力地栽倒在地。 灵力的冲击,白蛇在内部的破坏,经脉的破碎,种种致命伤害叠加在一起,图弥婉痛不欲生地抽搐着,大股大股的鲜血自口鼻中溢出,她的双眼渐渐翻白,生机慢慢消散下去。 归岚化作白衣胜雪风流俊秀的少年自林间缓步走出,他微微笑着,眼角眉梢俱都是蛇类生物特有的阴冷诡秘意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图弥婉垂死挣扎,眼底划过一道得意的光。哪怕阵法无上的威压和锋芒大肆切割着他的灵魂,归岚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她要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 就在归岚心满意足,准备离开之时,气势迫人的蓝绿两道灵气自图弥婉胸前交杂着冲天而起!时间仿佛瞬间凝滞,滚滚而来的水木灵气充斥了整个世界,归岚被扑面逼来的强大气浪掀得倒飞而起,狠狠砸倒了数十株参天古木,他却浑然不顾身上的剧痛,死死盯着那灵气潮的中心,目眦欲裂! 第17章 沐生环 图弥婉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以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向着双生环灌入,以这样的速度下去,只怕双生环还没有开启她就要被抽成干尸了。 这正是她轻易不动用沐生环的原因,前生她开启沐生环的时候正是在战场上,她胸口一道巨大伤口流出的血误打误撞地唤醒了它,彼时她已是元婴期修士了,到了元婴期便可重铸血肉,肉身里每一滴血液都饱含着充盈的灵力,可饶是这样,沐生环还吸收了她半数的血液。现在虽说她灵露溃散,积攒的灵力陡然爆发充斥血液,但对沐生环而言,这点灵力不过将将能唤醒它罢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图弥婉拼死打开沐生环其实并没有抱救自己一命的奢望,她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更……体面一些。为打开家族信物而死,怎么都比惨死蛇口来得好听。 灵力散逸,血液流失,天地大劫的记忆给了她不受疼痛干扰的意志,是以在这样时时刻刻方方面面的剧痛下,图弥婉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生机是怎样流出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越来越冷,身躯慢慢僵硬。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时间仿佛被拖曳成永恒,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着自脑海中流过,最后定格成一抹清瘦的人影,然后细节一点点明晰,那人有一双清冷的眼,绷紧的唇线坚毅而疏离,他眉眼清俊,神色总是淡漠,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极北之地亘古不化的积雪。他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人啊,冷到几乎不近人情,可这样一个人,他曾一次次地将她护在身后,哪怕她曾无数次地让他失望,哪怕她曾犯下滔天罪孽,这个男人都没有放弃她。在她初临异世惴惴不安之际,是他为她抚平所有惶恐,殷重烨之于图弥婉而言,不仅仅是师父,更是她与这个世界接触的第一个媒介。诚然她在日后会遇见无数的人,但他从来都是不同的。 她多幸运啊,能在这个世界里遇见他。 回光返照终有尽时,图弥婉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散,唯有殷重烨的身影停留在视网膜上清晰如初。她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说不上是因为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觉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停在意识里的是他的身影,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归岚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灵力柱中心的男子,他着一身黑袍,素极的样式与小七人形时所穿的颇为相似。但此时归岚已无暇顾及这个细节,他全部的力气意志都用在克制自己后退的欲|望上。更让归岚感到羞耻的是,这个男子自出现起就没有看自己一眼,可即便在这样明显的漠视下,他不自觉散逸出的气势依旧让归岚几欲崩溃。 “你……”话音刚出口,归岚甚至来不及为自己喑哑的声音惊讶,他便被男子轻轻的一瞥逼得维持不住人形,只能化作蛇躯匍匐在地。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瞬感受到的压力,男子眼里没有那种外放的杀意或是森冷,那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充其量比旁人更黑一点的眼睛罢了。可那漫不经心的一眼却仿佛自万丈高空直直坠下,狠狠砸进他的灵魂里,让他神魂一颤,差点立时神智溃散。 归岚无力地瘫软在地,不是不想冲上前去,但令他悲哀的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他都不能靠近哪怕一步。冥冥中的不祥预感终是应验,他千防万防却依旧没有杜绝那个“万一”。他抬起头,草木丰茂的树林里光线晦暗,沉积了数万年的生死交替的陈腐气息萦绕在身侧,阴冷的窒息感自骨髓里缓缓渗出,他想,他从未设想过的死亡,终于,还是要到了。 殷重烨自然无暇顾及归岚的想法,他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图弥婉身上,准确的说是她身前悬浮的一枚巴掌大的白色玉环上。那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玉环,它通体光洁无瑕,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图弥婉身体里涌出,在虚空中蒸发掉绝大部分后,抽成一道比发丝还细的鲜红血线,一圈一圈缠上玉环,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用线在玉环上勾画出一道道玄妙瑰丽的花纹。 十分之一、九分之一、八分之一……随着花纹覆盖面积的扩大,虚空中常人难见的虚像一点点凝实。仙宫精舍、仙草灵植、仙器法宝、仙丹灵药……种种让修士能为之疯狂的资源杂物一般地铺了满地,哪怕是修炼有成的高阶修士也无法在这么大的诱/惑下保持冷静。殷重烨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连半个眼神都吝于分给它们,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凝注在虚空中的那道人影上,那是图弥婉的魂体,不同于肉身那六七岁孩童的精致稚嫩,魂体显示的是一位一身红衣的女子,衣摆上绣着一只张扬展翅的金色凤凰,衬着那张凌厉明艳的脸,她像是一只浴火的凤凰,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仿佛能灼伤眼睛的张扬明媚。 她直直地盯着他,眼神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旁人不知的远方。 漫长的生命里,殷重烨不是没有见过比她美的女人,但奇异的,像是被那扑面而来的飞扬明丽灼伤一样,他无端觉得自己的呼吸乱了序。 殷重烨神色不动,微微抬手,一道血线自指尖射出,纠缠着图弥婉的血渗进玉环里。 那厢图弥婉只觉做了一个漫长的空白的梦,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只知道再睁眼时,眼前是满山满谷的珍宝资源,或巍峨或精巧的宫舍隐在渺渺云雾里,神秘得像是幻境。灵气饱满的黑色灵田自脚下浩浩荡荡地铺向天边,田间只有寥寥几株灵草,但无一不是举世难求的仙植。不同于记忆里满眼青翠的景象,眼前的一方天地虽然依旧壕得让人触目惊心,但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常年无人打理的颓败感。 这里正是沐生环的内部,图弥婉一时有些百感交集,毕竟按记忆来说,这件承载过她所有希望和绝望的法宝在她前世陨落之时,为她亲手所毁。沐生环是图家的三样主脉信物之一,虽有传言这是一件威力非凡的灵宝,但在上一次的天地大劫中,器灵陨落不说,更重要的是它的开启方法遗落了,是以它才会作为一枚象征物落在她手里。事实上,直到前世她因缘巧合下打开它后,她才知道这居然是件法宝,而打开它的条件唯有一条:拥有者是它的打造者图沐的直系血裔。她正是那一支唯二的血脉之一。 图沐是上一次天地大劫之前图家的一位家主,他是一位当世顶尖的道纹师,曾仿造太古神器斜照亭炼了一对法宝沐生环和夙生佩,夙生佩赠与他的妻子花夙迟作为定情信物,而沐生环则给他们的嫡长子作为传家宝。数万年流逝,曾经交好的图、花两家分道扬镳,夙生佩为花家夺取,而沐生环作为他那一脉的信物代代传承,及至如今,曾经风华绝代万众臣服的一代骄子早已在大劫中化为灰飞,就连血脉也只剩下寥寥两人罢了。 这就是天地大劫的可怖之处,任你天资纵横傲视苍生,只要一着不慎,也逃不过陨落的下场,声名赫赫又如何,人死万事空,再大的名声也终不过换得后人一声唏嘘罢了,或许数万年后,就连能为你唏嘘的人也剩不下了。 图弥婉压下心头涌上的寥落,抬眼凝神时只觉眼前一花,眼前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身前不知何时现出一大片茂盛的桃林,一道曲折小径隐入桃林深处,灼灼桃花盛放枝头,时值傍晚,微凉晚风携着零星花瓣掠过侧脸,沿路走来花落肩头,花香萦绕,让人如坠梦境。 路的尽头接着一道九曲游廊,晚风飘摇着廊上的轻纱,廊下碧水盈盈,倒映着烈烈晚霞,缓步行来像是走在云端。 游廊那端矗立着一栋极尽精巧的竹屋,屋前立着一道人影。那是一道穿着翠绿衣裙的女子的背影,墨发及腰,纤细窈窕。她仿佛被惊动了一般,倏然回头,只一眼,恍惚间像是时间被静止。 竹屋旁桃花开得如烟如霞,却不抵她唇际似有若无的浅笑。浅淡雾气里,她飘渺出尘得像是要归去仙乡一般,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隔着薄雾,宛若是自千万年前遥遥望来,苍茫且渺远。 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整个人好似开到盛极的梨花,美到了极致便是凋零。 穷尽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图弥婉依旧确信,她绝不曾见过比那女子更美的人。她美得模糊了时间,虚化了真假,像是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好。 女子轻轻一笑,霎时间桃花晚霞俱都失了色彩,唯有那一抹浅淡的笑值得目光停驻,她启唇,声音温柔和缓得似流淌的月华:“我是楼闲盈,你是惊鸿宫第几代弟子?” 图弥婉回过神来,她心神一凛,脸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迷惑,她垂下眼怯怯道:“我、晚辈不是惊鸿宫的,晚辈为崇云仙宗外门弟子。” 楼闲盈一怔,笑意淡了下去,她似叹似悲道:“如此……你可知崇云仙宗开宗有多少年了?开宗祖师的名讳又是什么?” 图弥婉道:“崇云仙宗立宗至今已有两万多年,至于祖师名讳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道他姓顾,道号崇云。” “这样……”楼闲盈沉吟道,“你可听说过截天剑派?” 截天剑派她自是知晓,那是太古六大宗门之一,最后在陨仙之战中满门尽灭道统断绝,但这堪称秘辛的东西不是她该知道的,是以图弥婉摇了摇头,茫然道:“晚辈不曾听说。” 楼闲盈一怔,种种复杂情绪自眼底掠过,终是掩埋在那双明眸里,图弥婉发现她的眉心闪现过一点鲜红印记,它不过小指甲盖大小,仿佛是一枚极尽繁杂的符文,衬着那张苍白的脸,那印记像是立时便会滴下稠艳鲜血。楼闲盈轻轻道:“孩子,我知道你得了一个霸道的传承记忆,并且颇受其苦。我为你压制它,并且把我所有珍藏都与你,你帮我找一个人好不好。”她的音调不高,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不觉笃信的感染力。 图弥婉怔怔地看着她。 楼闲盈弯唇一笑,眉目如画,顾盼生辉,眼角眉梢的眷恋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他曾是截天剑派的掌门,名唤诸行。” 像是被迷惑了一般,图弥婉懵懵懂懂地点头,乖巧应道:“好。” 她笑意加深,凝视着图弥婉的双眼,以一种更加舒缓的声音慢慢道:“那么,我们定一份誓约如何?” 暮色将阑,桃香清甜,图弥婉听到自己亲而空洞的声音:“好。” 第18章 楼闲盈 夜色渐染,楼闲盈抬起头望着头顶一片夜空,从草木到建筑,从明日到夜空,这里的景色同外界没有分别,但到底只是一个神器内部的小世界,与真正广阔的大世界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这小世界还因为严重损毁而导致面积缩水了一大半。她自仙界回归人界时,流萤画卷的器灵流萤在诛仙剑气下消散,她肉身湮灭,凭着神魂竭尽全力终于将这半毁的神器落到九音派的试炼秘境里,而后就是漫长而寂寞的等待。数万年来,能进入这里的人屈指可数。哪怕她曾花费半生精力布置这“流萤画卷”,但在这样一个一成不变的、面积狭小的世界里,年复一年、万年复万年地枯守,她也已经对这方天地足够厌恶了。 不过,好在她就快要离开这里了,楼闲盈的唇畔浮现一抹微笑,笑意却没能映入眼底。她虚抬手,流萤画卷里经年不变的皎洁月华落在掌心,却透过手掌散落一地清辉。楼闲盈收手拢袖,神色晦暗,无论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她都不能习惯,但事实一次次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她是早就死去的人。所有的未来和希望都是属于活人的,而她终究只能守着记忆归于历史的洪流,不期明朝,不许未来。 楼闲盈闭目沉吟,指尖掐动,继而翻手取出一方锦帕,第一行写着“九音派”三个字,最后一行是“第四十七代掌门楼闲盈”。继而是半面空白,又是三个字“惊鸿宫”,其下是一行小字“第一代掌门顾荷夕”。 “惊鸿宫啊……”楼闲盈无声叹息,她的道号曾经就是惊鸿瑶姬。四万多年前的记忆清晰如昨日,那个误入此地的,眉眼里依稀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曾这样承诺道:“前辈,顾荷夕在此立誓,我必代你将九音派的道统传下去,此身不殁,此志不消!” “九音派气运已消,不容于天地,只要道法得以传承,我也不拘它叫什么名字。” “如此……”那姑娘诚挚道,“既然前辈道号为惊鸿,那么我就给门派取名惊鸿宫吧。”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惊鸿宫已经为崇云仙宗取代,那么昔年的顾荷夕也早早地陨落了吧。楼闲盈感到一种浅淡的伤感,更多的却是麻木。故人零落宗派更迭,原来已经过去那么那么长的时间了么。 挥去那丝浅淡的感怀,楼闲盈打起精神细细筹谋起来,这次闯入的人和顾荷夕不一样,她不仅有一枚和流萤画卷性质相似的法宝,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就是个道纹师,这就意味着可以将流萤画卷的残器和她的法宝融合,这样她就能寄居到她的法宝里,离开此地。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法宝到底分什么品级,她只知道太古之时陨落的神人留下了五件包含独立小世界的神器,而后顶级道纹师们仿造这些神器创造出了一种名叫“纹器”的法宝,这种法宝是由道纹师将规则固化到一件法宝上从而在内里开辟出一个小世界,虽不若神器空间一般超脱此界不沾因果,但也是一些很不错的东西了。可惜纹器非水木灵根不能用,而且道纹的力量终是会慢慢散逸,是以太古之时的纹器都已废弃,这孩子手上的纹器大抵是她飞升后涌现的顶级道纹师所制。如今恰能让她多活些年头。 楼闲盈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人界本是盼着叶落归根,魂归故土,更重要的是,她死前最后的念想,纵是不能与诸行生同衾,能死同穴也是好的。但在这么漫长的等死中她却萌生了一点希望。神器的防御力是如此强悍,能护她濒临破碎的神魂挡住诛仙剑气,扛过破界罡风,甚至能让她以残魂的姿态苟延残喘数万年。她知道诸行也有一枚神器“无空扇面”,和她的“流萤画卷”原是一对,那么会不会、会不会诸行也能活下来呢?她不奢求他还活着,哪怕无空扇面能护住他的一点残魂也好,她想见他,不论以何种形态,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见他一面就好。 楼闲盈曾因诸行的死讯而弃“惊鸿”就“血萤”,那么此时她也可以为了那么一点微薄的可能重拾“惊鸿”之名,做回那个不那么冷酷的惊鸿瑶姬。这也是她耐住性子与一个蝼蚁虚与委蛇的根本原因。 楼闲盈不奢求那个名叫图弥婉的丫头会能真的找到诸行,她只是想要拼尽全力让自己能离开这里,能活下去。 如果我能撑得更久一点,能不能让我再见你一面?为此,我愿等到神魂湮灭。 图弥婉茫茫然地睁开眼,周身一片狼藉。她动了动身体,行动间适才灵魂出窍的舒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的紧绷滞涩感。她是回归了自己的身体,图弥婉如是肯定道。本来四处冲撞的水木灵气不知为何在体内有序地流转,一点点修补着破损严重的身体,麻、痒、胀、痛……种种苦楚不一而足,图弥婉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苦,仔细回忆起和楼闲盈的交锋来。 事实上她并没有被楼闲盈迷惑,不说她因接收记忆而被迫强化的神识,只说她作为道纹师强悍感知,她都不会被轻易控制。或许她对全盛时期的楼闲盈而言不堪一击,但此时在漫长时间里被无限削弱的神魂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了她。 但她还是乖顺地定下誓约,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她虽然不知诸行是谁,但她记得前世曾有一个名唤无空仙府的秘境出世,据说是太古截天剑宗最后的传承,里面葬有截天剑宗末代掌门的尸首,想来他便是她要找的诸行了。因此完成誓约无碍的情况下,楼闲盈能给她的帮助无疑是巨大且无害的。不提她的博学和所知的传承,图弥婉急需一个人能为她封印住一些过于黑暗的前世记忆,也就是楼闲盈误以为是传承记忆的东西。只要楼闲盈能到沐生环里,那么就能及时隔绝前世记忆对她的影响,使她不至于心魔丛生。哪怕就冲着这一点,图弥婉无论如何都要让楼闲盈迁居沐生环。 思及此处,图弥婉暗自加快了功法运转的速度,因疼痛而涌出的冷汗浸透重衣,她却浑然不觉,试炼之地危机四伏,变数丛生,她必须快一点,更快一点! 待得丹田里蓄了七八成灵力,图弥婉依照楼闲盈的教导掐动指决,眼前光影交错,仿佛穿透了一层不可见的壁障,眼前现出一处水榭花盈的水上庭院,一树桃花静静飘落,楼闲盈扬眉浅笑,眉目静婉,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宁谧意味。 图弥婉眼神一凝,先前魂体前来时没能感知,但现在以肉身来此,她一瞬间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她设想的秘境,而是一方实实在在的独立的世界,它有完整的独立的世界法则,并且完全独立于整个天地之外,不沾因果,不通轮回。假如将整个世界比喻成一个人,那么她设想的秘境可以是手脚器官,它本身是要依托在世界上存在的。而这个小世界则像是大世界的孩子,虽然曾经有过联系,但它本身就是一个健全的个体,独立于世界之外。 小世界有其法则,所有适用于大世界的法则在这里都不能用,是以被图弥婉视为最大依仗的道纹之术在这方天地里是无效的。 她警惕地看着楼闲盈,图弥婉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无论自己耍的那些心眼是不是被这个女人看透,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个女人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楼闲盈依旧浅浅笑着,对她的忌惮只做不知,毕竟是在仙界摸滚打爬数万年的人,图弥婉那点演技于她而言简直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她不会戳穿她,因为她们是如此相似的人,更因为她们除彼此之外,别无选择。 楼闲盈伸出手,手心上躺着一张枯黄的纸片,它像是被从一卷古画上仓促扯下,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破碎感。一眼看去,其上无半点图文,但看久了却依稀能看见流云舒卷、仙家庭院、珍禽异兽……但若是你想细看,它却重又回到那张废纸的模样。图弥婉没有被这有趣的现象迷惑,在她看来,这章残纸上密密麻麻勾画着种种奇妙的道纹,它们彼此嵌套相互勾连,构成一种和谐而稳定的整体。 原来这个小世界是这么创造的吗?图弥婉于心中解析着那些道纹,然后透过道纹定位它们所对应的法则,只觉目酣神怡,恍有所悟。图弥婉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天赋,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整个世界的法则于她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她无须费劲心思地去感悟天地,她所要做的只有将法则影射成的道纹找出,而后使之实体化罢了。虽然这枚法宝已然破碎,但核心犹在,她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小世界的所有奥秘,即使她短时间无法将那些法规影射成属于自己的道纹,但等她的修为、积累够了,她完全可以造一个这样的小世界。 须知只有神明能够□□,连仙人都没办法摸出□□的半点门路。道纹术炼就的小世界虽不如大世界一般有着无限可能,甚至其内法则最高只能承受仙帝级的修士,但它毕竟是一个真正的世界,能以人身踏足神明的领域,这本身就是一件旷古烁今的伟业。 图弥婉按捺下心中翻腾的喜悦,她对这个小天地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疑惑地看向楼闲盈:“前辈这是何意?” “这是这方天地的本体,我知道你已经看出来了。”楼闲盈道,“我将它给你,你将它与那玉环融合,届时你便可以将我带出这个阵法。”她的声音淡淡,连神色都是漫不经心的,仿佛自己送出去的不是整个修真界仅有的五个神器之一。 图弥婉原以为自己最大的收获会是一部人形百科全书兼情绪抑制器,万万没想到,居然还附赠一方堪称作弊器的小天地,图弥婉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铺天盖地的馅饼砸晕了。 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怔愣,楼闲盈却以为她在迟疑,因道:“我这法宝名唤流萤画卷,如今虽是已然半毁,但核心却仍完好。” 果然是它。图弥婉暗道,一时心绪复杂。她如何不知道那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五大天地神器,那可是曾让无数仙人都为之大战的宝贝。神器毕竟是神器,哪怕不再完整,它也胜过绝大部分顶级仙器了。虽然记忆里的她有过神器,但此生那么早就能得到一枚神器,图弥婉难以克制地生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来,神色里带出了几分真实的忐忑:“它太贵重了,晚辈……” “你无需推脱。”楼闲盈道,“我既要你做事,便会给足了报酬。况且我栖身此器万年,你若是能将它带出去,我也好看看外头的天地。” “这样……”图弥婉粲然一笑,“多谢前辈赐宝了!” 楼闲盈微微点头,她闭上眼,指尖掐动种种玄妙手决,那片残纸先是缓缓飘浮,继而挣动不休,而后猛地一顿,又化作一道流光撞进图弥婉胸前的沐生环里。 图弥婉来不及回想她的手决,灵魂里传来的饱胀感让她不得不将所有的注意力投入双生环中,将双生环和流萤画卷的道纹相互贯通,尽最大的努力铭记那些在碰撞融合中一一显化的道纹。一时间她满脑子都是各种规则的显化,整个人陷入一种空明的彻悟里,对道纹的领悟突飞猛进,神识也以一种快的可怕的速度壮大着。 楼闲盈静立一旁,对图弥婉的顿悟没有投以半分关注。她凝视着远处,重重宫阙一点点虚化,珍禽仙葩一株株消失,整个世界仿佛被慢慢抹去,只留下她脚下的一小块水阁。 外面的世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无数道骇人的灵力柱直冲天宇,大阵被冲击地露出一重重透明的波纹,狂风将无数妖木灵植裹挟上天,却吹不起楼闲盈半缕衣角,她像是个世界之外的局外人。哪怕外面声势骇人,她的世界却寂然无声。不,还是有声音的,那是一声婉转清澈的鸟鸣,那鸟鸣仿佛宣告着什么的终结,下一瞬,她出现在沐生环里。 楼闲盈顾不得查看周围环境,她只定定地站着,神色依旧平静,却怔怔地、默默地落下泪来,眉心隐没的繁复印记重又出现,鲜红如血。 第19章 陨落和蜕变 归岚飞驰在丛林里,一棵棵树化作残影被他甩在身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飞那么快了,或者说自他出生起就不曾像今天一样快地飞过。 不,不够!他还要快点,再快点! 归岚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头一次恨自己了解得太多,多得让他几乎看见世界崩解。他好几次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在地,但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一点点地加快速度。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停下不好吗?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就当小七只会陷入一场沉睡,就当她终有一日会再次出现。 可是越飞,归岚的心却慢慢地平静下来,那是种将亡一般的麻木的平静。脑子里一个念头像是火烧一样地愈燃愈旺,终于焚尽了所有顾忌。他想,我要去见楼小七,哪怕是去见她最后……一面。 归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赶到小七所在的地方的,整个试炼之地的核心早被密密麻麻的灵力柱占满,小七就站在那些灵力柱群外围,她平日里常栖的妖木轻易被狂暴的灵力绞碎。好在她如今也不再需要它了,她已经化作一抹娉婷的人影。那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她生得极美,若是图弥婉在这里,定能发觉她同楼闲盈像足了七分。她着一件俏丽的明黄色裙子,通身却没有半分娇俏张扬,她安静地站着,微微勾起唇,舒眉浅笑间无端透出一种难言的安详,仿佛是一个历尽了世事浮华终是平淡归老的老人,带着那种漫长岁月洗练出的优雅从容。 归岚紧紧地盯着她,目光贪婪得好似要将她的五官刻进眼球里。她如他无数次幻想过的一般美丽,美得能让人忘记呼吸,她的身上仿佛汇聚了天地所有的钟灵毓秀。他曾无数次地撒蛮痴缠,为的就是看看小七化形的样子,如今终于成功,他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 “你曾问过我,我的跟脚是什么。我曾回答你,我是七语鸟。”小七看着他轻声道,“其实我骗了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眼神渐渐悠远起来,飓风肆虐,她的身影定如磐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我的身躯来自主人珍藏的一具七语鸟的尸首,我的灵魂来自神器器灵流萤的残魂,七语鸟血脉里零星的传承记忆和流萤破碎的记忆构成了我的曾经,一个残破的七语鸟和一个残破的流萤构成了一个看似完整的小七。你以为我能在虚实转换,其实我的那点小把戏也只能骗骗似你一般修为的修士,我魂不魂、身不身,这才给了你那般错觉,事实上,我根本不能算是活着的。” “你曾问我的修为,我一直没有回答你。”小七继续道,“其实说来惭愧,我的修为源于我的主人,她曾是仙界中人,是以我也是仙阶的,以仙人的境界无耻地欺压你这么多年真是对不起,不过很遗憾,你怕是没办法报复回来啦。” 她笑得眉眼弯弯,眸光盈盈,仿佛真有多高兴。可是笑容却在归岚的逼视下慢慢地苍白起来。 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的静默后,归岚出声道:“你能不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他不待小七说话,便径直道:“凡人有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么,小七,我心悦你,你可知道?”埋藏数千年的问题终于得见天日,他的声音无缘由的平静,目光却亮得似能将人灼伤。 小七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措手不及,长吸一口气,出口的话与他的问题没有半点相关:“我的主人所栖身的法宝叫做流萤画卷,但她却呼之青冢,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青者情也,冢者墓也,她思慕的男子陨落了,是以她便觉得自己也活在坟墓里。”她道,“可见情是一种多么可怖的东西,我不希望你沾染它。” “我心悦你,你呢?”归岚不为所动,再一遍问道。 理智告诉小七她该果断地否认,断了他的念想。但不知怎么,她却始终无法将那个不字脱口而出。蓦地,一股撕裂一般的疼痛自灵魂里席卷而出,她一僵,绝望铺天盖地充斥了脑海,但那之中却掺杂了几分侥幸一般的释然,她想,既然回答不出那就不回答,按照他们相处多年的默契,就让归岚以为她在无声地拒绝吧,这样,再好不过。 小七动了起来,她跃至空中,长长的裙摆飘坠下来,像是纤长华丽的翎羽,她的目光扫过归岚的脸,曼声道:“归岚,你我相识至今,我亏欠你良多,如今便以一舞聊表歉意吧。” 她舒展腰身凌空而舞,身后是天地昏暗,山崩地裂,灵泉干涸,煌煌雷柱贯通天地,仿若天地崩毁。满眼废墟前,她轻盈的裙裾层层飞扬,像是在天地毁灭之际,于绝望里开出的花,脆弱却艳极,一眼入梦,轻易烙进魂魄里。 灵力和大阵碰撞的轰响伴着雷鸣响彻天际,激荡的灵力化作絮雪纷纷扬扬地散了漫天,小七的足尖点过雪片,仿佛点在归岚心间。她起初跳得很慢,轻盈得像是漫天白雪中的一片,而后越来越快,锋锐得好比那开天辟地的一道寒芒。飘渺如仙,妩媚如妖,她这一舞仿佛踩过漫长的时光,从遥远的太古舞到如今,舞天地太平,舞河山广阔,舞生死更迭,舞繁华如梦,岁月漫漫,红颜陌路。 如血残阳下,小七眉目秀致,她笑得宁如月华,暖若晨曦。仿佛有苍凉慷慨的吟唱回响耳畔,归岚依稀看到千万年前林间灿若融金的阳光,晚风带来林间清新和老朽并存的气息,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小七的曾今。小七依旧在跳着,袍袖飘摇,腰肢轻软,她每一个回眸都让归岚欲醉欲狂。 明月不知何时悄然升起,冷冷的月华霜雪一样地冻结大地。夜雾渐浓,模糊了视野,也模糊了小七的身影。 一曲终了,小七看着自己轮廓模糊的手掌,心神一恸,她的结局终于到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她想说却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话:“阿岚,等我消散了,此方大阵必然会抹杀你,你去找那个人类吧,跟着她离开这里,你的资质很好,总有化蛟成龙,恣意天地的时候。”她顿了顿,“这天地有无数生灵,你总能找到能与你同登仙途的人。” “我不要!他们都不是你!”归岚直直地盯着她,目眦欲裂,这一刻他所有的平静骤然割裂,他像是多年前那个懵懂的幼蛇般,一遍一遍固执地重复道:“小七,你别死,小七……” 小七俯视着归岚,姿态一如往常,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漫出。 她想她是自私的,和主人嘴里的那个诸行一样,自顾自地走上死路,不顾活下来的人有多么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点都不想死,她想看看流萤画卷外的世界,想尝尝真正的灵果,想品品甘甜的灵泉。她想活着,哪怕以这样生不生死不死的状态都好,她想和归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是她的存在基于楼闲盈和流萤画卷缔结的契约,一旦契约解除,她就必须死。哪怕穷尽一切,在七语鸟那可以看到所有秘密的眼睛里,她都看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小七的意识渐渐模糊,她喃喃道:“楼闲盈是我的主人,她予我生命,给我灵智,她是我存在的原因,自我有意识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两条路,一是为她而死,一是同她一起死,” 归岚死死盯着她,质问道:“那么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地?”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小七温柔道道。是的,他之于她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成为她存在的支柱。七语鸟的记忆赋予她能力,流萤的残魂给她修为,她的记忆是它们记忆的集合体,可她不是流萤也不是七语鸟,说不清幸运或是不幸,她清晰地生出了独立的自我意识,但如今由过去造就,没有过去的她真的算是存在着吗?很长的时间里,楼小七都挣扎在两者的记忆里,稍有不慎她就会失去自我,变成它们记忆的延续。在楼小七挣扎在沉沦边缘之时,归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不会和主人一样,一次次地叫她流萤,固执地认为她是流萤的复*,他不知道七语鸟,不知道流萤,他认识的是她,不是别人,只是楼小七。他需要她,这么小小脆弱的一条蛇,没有她的庇佑一定会活不下去吧。于是楼小七的人格就这样凭借着归岚对她的依赖渐渐坚实。 小七细细地看着归岚,时间过得那么快,仿佛只是一个弹指而已,当年那条羸弱的小蛇如今也晋升元婴,到了能化成风流俊秀少年郎的时候了,而她那漫长也短暂的生命也终于要告罄。感受着维系着存在的契约愈发淡薄,小七的神智一点点溃散,她仿佛倒退着走在光阴的河流里,久远的记忆一点点清明起来,里面满满都是归岚的身影。 “我给你取个名字,你就叫归岚好了,岚为山雾,说得就是你雾隐蛇的外形,至于归字,那是我盼你永不流离无依,此生终有归处。” “放心睡吧,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母亲啦,我会护着你的。” “虽然主人叫我流萤,可是你能不能叫我小七,我一直在找个能这么叫我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别太难过,就当我闭了个关,总有出来的一天。” “我会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至少是我的一辈子。” “人间有首叫做的诗,你就把那当做是我的承诺好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试炼之地里山峦破碎,灵泉干涸,雷光彻天,天地昏暗有如彼此混合。除了夏雨雪,其他都已应验,归岚,你看,我也不算是食言了,对不对? 漫长的黑夜被晨曦驱散,只是这个早上不再有一只优雅纤巧的七语鸟落在树顶,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而温暖的光。那个鹅黄裙子的美丽少女弥散在夜雾里,在朝阳下失了踪影。这是一种比灰飞烟灭还要残忍的结局,小七甚至没能留下一捧飞灰,她像是昨日里飞扬的雪,在阳光下融化,渗入大地,干净得好似从没出现过。 归岚像是雕像一般地站在原地,仿佛经历了太久的时光,久到动一动都会生出那种躯体僵化、各个部分毫不留情地碰撞后产生的密密麻麻的无处不在的痛。 他一遍遍地巡视着小七曾落足的地方,企图能找到对方留下的痕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剩下! 归岚眨了眨因长久不曾闭合而刺痛的眼,慢慢的,身体深处某种埋藏已久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涌动起来,像是冰下潺潺的水流,一点点地开拓,一点点地壮大,直到如山洪一般轰然奔流在血管里,带着一种仿佛将他整个人融化又重铸的剧痛。 骨骼熔铸,血肉炼化,鳞甲剥落,归岚痛得忍不住长大嘴,挣扎扭动着,融化重塑的喉咙却吐不出半点声音。可哪怕这样的剧痛,他却依旧觉得不如那一刻的痛苦。剧痛稍歇,归岚模糊的眼睛里映入了他自己的影子——拉长变粗的身躯,以及身躯两侧生出的那一对狰狞的四趾的爪子。 归岚仰起头,只一声长啸便让周围的数十株树木轰然倒塌,他环顾着周围,蓦地笑了起来,笑得癫狂恣肆,笑得苍凉悲哀,笑得泪水夺眶。 “小七,我是不是很没用,都元婴期了还没能化龙,错过了元婴期的躯体重塑,就只能等到分神期啦。”可是晋升分神又谈何容易。 “安心,七语鸟可以看透未来,我当年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会化龙成仙的。那时候你可要记得带我飞上九霄,遍览人间。” 小七,你永远是对的,我终于踏上化龙的第一步,可是说要同游天地的你,我该去哪里找? 世间再无一条叫做归岚的雾隐蛇,而名叫归岚的云蛟,正腾云驾雾地向着图弥婉飞去。 化蛟之时神魂里出现的一些记忆唤起了他的求生意念:陨落在诸神之战里的寂华神君曾留下三把钥匙——循空之钥、溯时之钥、逆命之钥。溯时之钥和逆命之钥相配合便可逆转时间,复活小七。 试炼之地的阵法只容许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出入,归岚知道自己能晋升元婴全靠楼小七在内部的庇护,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可没办法突破大阵的壁障,那么会不会那个男人用的正是那三钥之一的循空之钥?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他都不会放过。 第20章 炼丹术 正是冬日,毛茸茸的雪花慢悠悠地落了下来,夕隐峰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了一层雪被,不知道殷重烨做了什么,夕隐峰上草木常青却积雪不融,雪白和翠绿紧挨在一起,看着清爽怡人。 图弥婉靠在床上,透过窗口懒洋洋地数着窗檐下的冰凌滴下的水珠,她这次伤得实在太重,刚被殷重烨救出来,就被杜序强压着灌了无数丹丸药剂,又被勒令不准下床,多次挣扎无果后,她也只能躺在床上长草了。图弥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手腕上环着的白底银纹手环,在脑海里梳理她此次在试炼之地的得失。 因为归岚的追杀,她只完成了寥寥几个任务,不过收获却很大,不提开启了沐生环,结识了楼闲盈,她最直观的收获就是修为的飞涨了。因为契约流萤画卷后的灵力灌体,她的修为被拔升至炼气期大圆满,虽然根基虚浮得很,但是足以省却她近十年的苦修。 图弥婉内视着丹田内徐徐转动的九点灵露,一时有些心痒,总忍不住想催动它们,将它们汇聚成一点灵液,好一举跨入筑基期的大门。不过在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经脉后,她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的经脉绝对承受不起任何灵力的冲击,在它们恢复之前,她任何运转功法的行为都有可能导致经脉尽断,仙途断绝。 更重要的是,图弥婉半点都不想重温一遍“师兄的关怀”,那简直就是酷刑!回忆起杜序带着微笑用自己的灵力为她温养经脉时的感受,伴随着经脉的迅速愈合,身体内部如万蚁啮啃,又是痛又是痒,那感觉简直让她永生难忘。她一抖,扣手环的动作一重。 那“手环”立时一紧,狠狠勒住她的手腕,银色的花纹变幻,一只狰狞的蛇头翘了起来,蛇口里传出归岚阴郁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图弥婉心知自己打扰了他的修炼,面上却毫无愧色:“刚刚有些走神。” 归岚刚要说话,一阵浩大威压向他兜头砸下,他身体一僵,被迫松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小辈,我不是你的首饰,别有事没事就敲我。” “前辈若是对我不满,大可离开,夕隐峰虽说不上大,但总有能让前辈安置的地方。”图弥婉懒懒道。 归岚狠狠磨了磨牙,一字一顿道:“我对你很满意,方才是我苛责了。”他心知整个夕隐峰都笼罩在一股极其强大的神念下,而且这股意念的主人热衷于时不时给他来个泰山压顶,只有在图弥婉这儿才稍收敛了些,但只要他一言行失当,等待他的必然是又一次的重压。 图弥婉冷声道,“我只答应带你出试炼之地,出来后天地广阔你大可去得,无需跟着我。” 归岚是条很有眼色的蛟,他清楚的知道不能直言她师长使的小手段,只能借口道:“你周身有灵气散逸,跟着你于我修行有益。” 图弥婉语气稍缓:“若是如此,我倒不好妨碍前辈修行了。”这便是默许他留下来了。 归岚松了一口气,闷闷道:“我有求于你,你也不必叫我前辈了,直呼吾名归岚,即可。”他强压下不甘,顺服地环着她的手腕游走了一圈,金色竖瞳里的光芒却是与动作绝然相反的冷厉,他没有说谎,图弥婉周身确实萦绕着一股精纯的灵气,但这不是他折损尊严服从一个小崽子的理由。云蛟的空间天赋让他一眼就看出那个被她称为师父的男人身上那明显的空间痕迹,与先祖传承下来的“循空之钥”的波动像了九成,他确定循空之钥就在他身上,为了这个他也要忍下来。 他没有看到,图弥婉的眼里飞快划过一抹寒光,她本就是在试探归岚对她的容忍度,而他的反应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她会留下归岚不是因为相信他,她也曾当过元婴期修士,知道于他们而言尊严究竟有多重,不到山穷水尽,一点修为的增益绝不可能让他们对一个炼气期的蝼蚁低头。而归岚显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能让他忍气吞声向她服软的原因,她绝对要找出来。况且,在夕隐峰上,她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图弥婉的眼神又飘向了窗外,就在刚刚那一瞬,她感受到了来自师父的威压,针对的自然是归岚,但她已经足够敏锐到能感应到散逸出来的些微气势。这种久违的无声的关怀让她几欲落泪。 窗外小雪不停,不远处新栽的桃树绽出满枝灼灼的桃花,雪地上密密地落了一层花瓣,一眼看去像是白玉上开了满眼绯红的花。那是一种名唤雪晚桃树的妖植,因每在落雪天开花而得名,据图弥婉所知,它们除了花香有醒神调息之效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绝大部分雪晚桃树都消逝在漫漫时光里,是以剩下来的几棵便变得格外精贵不凡起来。 她窗前的自然不是那些被精心呵护的稀罕物,它们移植自沐生环,在流萤画卷和沐生环融合后出现在沐生环里,原是楼闲盈的心头好,后来分了几株与她,眼下看来确实极为美丽。 图弥婉本就百无聊赖,眼下想起楼闲盈,便双目微合,将意识投入沐生环。她虽然对沐生环有绝对的控制权,但如今修为太低,完全耗不起打开沐生环所需的庞大灵气,只能以意识进入,连那几株雪晚桃都是靠楼闲盈送出来的。为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能用到沐生环内的资源,与楼闲盈打好关系无疑很重要,况且她这位房客神秘的很,很有可能是上古之时的大能,想来会知道不少隐秘之事。 沐生环内部分地域的天气受楼闲盈控制,图弥婉进来的时候,楼闲盈的小楼外恰巧也在下雪,有别于夕隐峰上绵软的雪,这里的雪刚硬得多,片片雪花足有半个手掌大小,它们打着旋儿擦过脸侧的时候带着一种几欲割裂面皮的力度,寒风呜咽,直刮得人身上每个角落都生疼。这场景仿佛与记忆里断雁上人传承时的幻境重合起来,就在图弥婉回忆之际,“吱呀”一声,楼闲盈推门而出,她执一把乌骨青面的伞,眉目盈盈,神色恬淡,让人不自觉就想起所有与岁月静好相关的词。她向她颔首,浅笑若仙,开门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暗合天地的飘渺写意:“你来了,进来坐坐吧。” 直到在那栋小楼里坐定,图弥婉才堪堪自美|色震撼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叹道:“看来前辈恢复得不错。” “还要多谢你的襄助。”楼闲盈道,“我栖身此地,原欠你一番偌大因果,你我还是平辈相交为上。你唤我道号惊鸿便是。” 因着日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图弥婉也不愿在楼闲盈面前装嫩,是以褪去了一脸天真的神色,温和浅笑道:“我还未入师门,是以也没有道号,惊鸿道友不妨唤我弥婉。” 楼闲盈一怔,目光扫过图弥婉稚嫩的脸庞时了然地点了点头,她不问为何她此时的意识体与初见时的魂体相差巨大,而是平静道:“我能感知到你的身体根基严重损毁,此番受伤怕是会加重旧疾,不知你可有解决之法。” 图弥婉苦笑:“我不过一六岁女童,如何有法子。” 真是这样吗?楼闲盈淡淡一笑,提议道:“虽然这流萤画卷因故损毁,我的收藏也散逸大半,不过联合着你这法宝里的资源,倒是有个解决你身体隐患的法子。” “我昔年游历之时曾得了一张焕生丹丹方,如今也能凑全两副药材,你若是能找到合适的炼丹师,便可一劳永逸了。只是财帛动人心,那炼丹师的人选你还是要好好斟酌。” 沐生环里的资源堪称富可敌国,流萤画卷内的收藏也绝非凡物,两厢相加,也只堪堪凑了两副药材,足以说明它的贵重。 图弥婉清楚地知道上辈子她到死都没听说过焕生丹现世,如今听闻这个消息,难免惊喜交加,因道:“我确实认识一个可靠的炼丹师。” “哦?” 图弥婉淡淡道:“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如此……”楼闲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我便把这仙品丹方交给你了。”她有意在仙品二字上加重了声音,一是为了告诫她炼焕生丹的难度,二来也是在强调它的珍贵。 图弥婉自是知晓她的未尽之言:“炼药之事我有分寸。况且,我自‘传承’中得知,五十年内会有一处太古遗迹出世,或能找到截天剑派的消息。” 楼闲盈从来淡淡的神色终于波动,她强自压抑下自己激烈的情绪:“此事当真?” “当真。”图弥婉道,“而且我还自听闻宗门里的前辈提及,那里曾有一位顶级剑修的气息。” 楼闲盈狠狠闭了闭眼,良久终于恢复往日淡泊的样子,既然图弥婉已经给出了她的诚意,那么她也不好藏着掖着:“我曾听说焕生丹有一定的几率会将双灵根洗成单灵根,单灵根久负盛名,但是你的水木灵根自有其过人之处,是以若非不得已,还是不用焕生丹为上。” 图弥婉微笑起来:“多谢惊鸿道友提点。” 楼闲盈又道:“你这法宝很有意思,它认你为主之时,你的直系血亲会有所感应,从而能感知你的生死,我身为半个器灵,恰能感知到对方,若是我感知无误,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血亲了。” 楼闲盈没有说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认主仪式似乎除了什么岔子,或许是混入了旁人的灵力,除了她和她的血亲,还有一个人也能稍稍控制这法宝,不过那个人好似对这个法宝并不上心。 图弥婉无暇去看楼闲盈的神情,她的注意力在那“直系血亲”四个字出口的时候便被转移了。她的亲人不少,但能当得起“直系血亲”这个名头的,也只有一个人了。多可笑,在那么庞大的图家,昔年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的图沐一支,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深深厌恶着图家,却唯独信任那个人,那是世上与她血脉最近的人,她的烈祖图峥修。 看出了图弥婉的魂不守舍,楼闲盈体贴道:“弥婉你进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是出去看看吧。” 图弥婉胡乱应了声,步出小楼,她不急着让意识归体,而是一步步走在漫天大雪里,她没有撑伞,猎猎寒风裹挟着冰片割伤脸颊,冰冷的触感一路冻到骨血里。 大雪让她的愈发清醒,她摩挲着楼闲盈交给她的玉简,那里面便是传说中的焕生丹。她没有漏看楼闲盈听说她能炼焕生丹时的吃惊,是啊,水木灵根者本就没有炼丹炼器天赋,水火的冲突使他们无法融合天地异火,是以他们只能借火,以神识操控火焰炼制丹药,自然比不上旁人以丹火炼丹时的如指臂使。况且灵丹的品质与丹火的质量息息相关,越高等的丹火灵性越强,越不易被驱使,她无法收服它们,便只能强忍着火焰对神魂的灼烧,压制着它们,还要保持心神的高度专注,此中苦痛不足为外人道。 能炼制仙品丹药的顶级炼丹师堪称千年一见,然身无火灵根却能达到顶级的炼丹师却数万年不见一个,她吃了数不尽的苦,漫长的岁月和无数次的失败终于造就了她为人惊叹的炼丹技艺。可谁能知道她付出了什么呢?资源的疯狂消耗,修为的停滞不前,乃至灵根纯度的下降。 师父明明断言她若是专研道纹之术,不出五千年定可得道飞升,可天赋过人的她却不思进取,一心钻研本就不擅长的炼丹之术,反倒将修行弃置一旁,落得泯然众人的下场。 可笑到最后,她为之付出无数心血和光阴的家族、爱人,他们都背弃了她。 如今有机会回顾前尘,图弥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居然妄想从那群恶心的、水蛭一般的图家人身上寻找归属。而今除了烈祖,她无法再相信任何姓图的人。 图弥婉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小楼里的楼闲盈怔愣半晌,而后伸出手凌空书写,顺着她指尖的轨迹,虚空中慢慢渗出一笔笔黑亮润泽的墨迹来,那墨迹凝成两行字,一行是娟秀纤柔的“流萤画卷”,另一行则是狂放落拓的“无空扇面”。 楼闲盈怔怔地凝视着它们,蓦地袍袖一挥,墨迹粉碎,归尘归土。她仪态尽失地跌坐在椅子里,颤抖着以手覆面。在那些漫长无望的等待里,时光洪流席卷而过,吞噬了曾经的喜怒,模糊了故人的面目,但总有那么几个人音貌清晰如初见。 “我小字流萤,这神器就叫做流萤画卷如何?” “好。” “那么为了和我的神器相配,你的那个就叫舞空扇面好了,流萤舞空嘛。” “好。” “哎呀,好什么好,你个大男人的东西叫什么舞空,也不怕拿出去让人笑你女气。干脆就叫无空扇面吧,听上去好歹有些气势。” “好。” “诸行!你除了说好还会说什么?!” “你说什么,都好。” 那个在雪晚桃下双颊绯红顾盼神飞的姑娘真的是自己吗?为什么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第21章 太古往事 时间这种东西是最经不起细算的,有时候仿佛只是一个晃神,它就哗啦啦地奔流而去,让你追不上也挽不回。当然这个定律对于养病中的人却不一定成立,至少对于图弥婉说,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在不能修炼也不能下床的情况下,图弥婉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法子就是去沐生环里找楼闲盈聊天,而楼闲盈正因为长久的孤独而乐于告知她一些往事,一来二去,二者也算成了不错的朋友。 这日,图弥婉看腻了窗外飞雪,又一次将意识投入沐生环里,这时候沐生环里大约是秋日,薄薄的雾气弥散在天地里,隔着云雾望去,楼闲盈所居的小楼犹如漂浮云端,遥不可及。她慢慢走近,浮荡在云雾里的琴声渐渐明晰,琴声入耳,似有大道真意浮现心头,图弥婉一时心神震荡,仿佛在刹那间见证光阴流转,沧海桑田。 她怔怔立着,整个人都被摄入琴声苍茫廖远的意境中,好像是置身太古,天地广阔,万灵竞秀,那曾是修真界最繁盛的时候,有着后世永远无法企及的端宁气象。 亭子里一身青衣合目抚琴的楼闲盈若有所觉,莹白如玉的双手按在琴弦上,止住了琴声,她侧头看来,目光悠远明澈。 图弥婉自意境中醒来,走进亭子里,忍不住赞道:“惊鸿道友的琴声近乎于道。” 楼闲盈微微一笑:“你听得不错,我当年修的正是音修之道。” 音修吗?图弥婉若有所思,太古诸般道法传承至如今已散佚了不少,比如音修之道,至少她记忆里从未见过音修:“我也曾自宗门典籍中见过音修的记载,但大多是只鳞半爪,并不曾有完整的音修传承。” “你说的典籍是传承殿一层的吧。”楼闲盈戏谑道,“你若是有心把一层所有的书籍都看完,想必能找到它。不过,那么多年过去,想来一层也添了不少书,找到传承必是不易。” “你知道传承殿?”图弥婉意外道。 “我当然知道它,我也曾自那里寻觅过传承。”只是此时的传承殿也不再是旧时模样了,所谓物是人非当如是,楼闲盈垂眼掩下心头寥落,低声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崇云仙宗是不是个传承浩瀚、积累深厚、法度严明的宗门?” “当然。” “你的宗门里是不是有无数浮空峰?是不是有远胜于其他门派的秘境、资源乃至功法?”楼闲盈又问道,“它是不是有别于其他任何门派?” 这个问题六岁的图弥婉自是答不上来,但是五百零六岁的图弥婉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个说法。且不说传承殿里浩如烟海的传承,禁地里多如繁星的秘境,单只说浮空峰一项。浮空峰的主料是山峰不错,但不是所有山峰都能被炼成浮空峰的,只有内部生有灵脉的山峰才有足够的灵力驱动镌刻在山峰内部的浮空法阵,而能保证产出灵力与消耗灵力持平的灵脉至少也是上品。通常来说,在一般大宗门里,这种品质的灵脉都是用来赏赐给核心弟子,供他们修炼之用,断没有像崇云仙宗这般挥霍的道理。 崇云仙宗的浮空峰数以千计,这般数量的上品灵脉抵得上两三个大宗门的收藏了,更别提崇云仙宗弟子们修炼用的灵脉还没有算在里面。 图弥婉原以为宗门这般富庶盖因毗邻万兽山脉之故,但仔细想来,即便有万兽山脉的供养,崇云仙宗的积累也未免太过深厚了。两万多年固然不短,但还不足以赋予崇云仙宗如此深不可测的底蕴。 楼闲盈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淡淡道:“所谓传承,不仅仅有功法传承,更有宗门传承。一个宗门气数尽了,若是有后人能传承其道统,便可沿用它多年的积累,并在此基础上创立新的宗门。我与你初见时问你是否是惊鸿宫弟子,正是因为我所处之地原是归属于惊鸿宫的。” 图弥婉心知惊鸿宫定是在上一次天地大劫里气运散尽,而后才有崇云老祖获得它的传承,创立崇云仙宗,这样便能解释为何它的资源格外丰富了,思及楼闲盈的道号正是惊鸿,她忍不住问道:“道友道号惊鸿,莫非便是惊鸿宫的开派祖师?” “不。”楼闲盈面上勾起笑,笑容是难得一见的温暖平和,她目光苍茫而骄傲:“我乃九音派门下,九音派是这脉传承最早的开创者,彼时天梯仍在,万兽山脉凶兽林立,是以我派将各个分部祭炼为浮空峰,免除兽潮之时受那亿万低级灵兽冲击之苦。我离开之前,宗门里的浮空峰便已有两千多座。” 纵盘踞一方,举世皆知,如今也无人堪记。思极九音派最后的败落,饶是冷漠如楼闲盈,也忍不住面露哀色:“不过,想来你也是不知道它了吧。” 图弥婉明智地没有接话。 楼闲盈的心志自是坚定,是以她很快压下心中寥落,慨叹道:“大劫无情,太古六大顶级宗门俱都湮灭,道统大约也是断绝了。” “六大宗门?” 楼闲盈难得受了触动,故而也有耐心与图弥婉讲讲古,因道:“上古六大宗门,分别是音道九音派,剑道截天剑宗,丹道补天阁,器道百炼谷,香道绮曼宫,道纹控道门。此外还有佛道梵音寺,魔道无生池,植道天争斋,驭道摄灵居,文道笔墨山庄等等等等。” 这当然不是全部,太古之时人道昌盛,英才辈出,道法常新,无数门派竞相争辉,成仙成神者不知凡几。 对于很多修士来说,太古都是象征一般的存在,彼时玄奥高妙的术法、彼时千奇百怪的求道法门,彼时用之不竭的资源等等等等无不让人心驰神往。哪怕只是“太古”两个缠|绵在唇齿间的发音,都能让人心潮澎湃。这点上图弥婉犹甚,不仅仅是因为她修习的道纹始自太古,更因为她仿佛天生自灵魂里存在一种,对那些埋没在时光灰烬里的往事的向往。 楼闲盈看出了她的心思,拂袖收琴,起身曼声道:“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太古之事,便随我入内,待我与你细细道来。” 图弥婉欣然跟随。 图弥婉于客座上坐定,楼闲盈翻手取出一枚明净如雪的香丸,动作生疏地放入一旁的香炉里,她掌心腾起一簇丹火,弹入炉下安静地燃烧。不多时,一脉幽香缓缓荡开,那香味清淡宁和,带着些微不沾红尘况味的冷意。 图弥婉深嗅一口,回味良久道:“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离尘香?”及至如今,炼香不过是女修闲极无聊之时游戏之务,真正意义上以香入道者已有多年不曾现世,是以那些内含道韵的香也归入传说里。传说离尘香清淡出尘,暗含超脱凡俗之韵,是一味非渡劫期香修无法调制的香药,便是在太古之时也颇为稀少,如今更是连知道它的修士都少有。图弥婉前世疯狂炼丹时对炼香稍有涉猎,是以对离尘香有几分了解。 楼闲盈淡淡道:“这香乃我好友清韵仙姬所赠,我也不知其名。”她顿了顿,又道:“我观你对太古颇为神往,你可知太古到底是指什么吗?” 图弥婉看她脸上似有寥落之色,心知她口中的那位好友大约是陨落了,也不细问,只是顺着她的话题道:“这我倒是不知。” 楼闲盈的神色里带上一种难言的沧桑慨然:“所谓太古,始于诸神之战,终于诛仙一役。诛仙一役后,天梯断裂,九州震荡,地分五域,又万年而大劫始现,此后是为上古。” “诛仙……一役?天梯?” “太古之时,仙界与修真界以天梯相连,时有仙人下界,凡人便是没有灵根,也能攀爬天梯,争那一线登天之机。太古之末,元霜仙帝率麾下诸仙下界,为修真界诸人依次斩杀,而后,以控道门为首的六大宗门于天梯之下盟誓,诸位修士联手截断天梯,当时是,天倾地陷,山河震动,百日方止,而后修真界因地裂而分出五域。” 这其中当然有很多问题,比如从来只有修士谋求飞升,可为什么仙界之人会突然大规模下界?比如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修真界众人不计代价地诛杀仙人,甚至为此斩断天梯?比如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天地大劫?再比如为什么那些甚至能诛仙的门派,会在上古之时断了传承?图弥婉知道了些许秘辛,但却觉得心中的疑窦愈发多了起来。 她试探着问道:“仙人为何要下界?” 楼闲盈眼神一厉,冷笑道:“追杀入魔仙帝。”她语气稍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表面上的理由就够了,再多的待你的修为到了,自然会知晓。” 图弥婉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听道友之言,天地大劫似乎是天梯断裂后才出现的?” 楼闲盈神色复杂:“你倒是会找重点。斩断天梯之时,我等并未料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待得大劫现世,我等方知天梯担负沟通平衡仙界人界灵气的重任。天梯断后,飞升者带着大量的灵力和资源去往仙界,但却没有仙灵之气通过天梯流向人界,长此以往人界灵气必会稀薄,修士将寸步难进。天地有灵,自发衍化出天地大劫,灭杀道心不坚者、因果缠身者、气运不强者,使其回归天地,保持天地间灵气充盈。” 而当年那批斩断天梯的大能,全都应了“因果缠身”这一劫,大劫陡然降世,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修士渐次陨落,是以六大宗门也慢慢败落下来。很难说天地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旁观者或能叹一句天道轮回,可当事人的血泪又该如宣泄。楼闲盈深深叹了一口气,疲惫道:“我今日已经算是失言了,旁的我也不再多说,你若有心探秘,大可去传承殿搜寻札记。” 话毕也不再多言,只怔怔看着炉上袅袅烟雾出了神。 图弥婉见状,知趣地将意识归体,况且她此次知道了不少东西,也需要结合前世记忆好好思索一番。 那厢楼闲盈合目深嗅着满室幽香,炉上青烟升腾,烟气聚散间,似风中飘摇的披帛,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清雅出尘的女子,她垂首调香的模样静好安宁。她们虽是挚友,但性子却极为相反,她看着热情活泼,实则最是冷漠,而清韵看着冷清孤高,却最是心软负责。当年她破关而出,生生在斩天梯之时插了一手,清韵才会因为因果过重,在天地大劫时陨落在劫雷之下。 楼闲盈还记得彼时年少她们曾相约飞升仙界,可最后却只留她一人挣扎在血海深仇之中,不得出。 每每忆起故人,她都不得不心凉,修仙一道看似风光无限,可蓦然回首却发现,挚爱、挚友、师长、佳徒一一陨落,这条似乎前途无限的道路终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此中寂寞,远非言语可以表述。 “闲盈,我闲来无事作了首证道诗,你可要看看?” “好啊。” “碧烟袅袅香盈袖,一星明火定荣枯。” “嗯?怎么只有一半?” “待我九重劫过,再来填出这下半首。” “你倒是自信,莫不是想不出下半首,找个理由拖延时间吧。” “非是我高看自己,而是若我都不能飞升,绮曼宫这千年内想是无人有飞升之能了。” “你……好吧,那我就等着你那下半首诗了。” 她确实看到了下半首诗,但却是在收敛清韵的遗物之时,于她最钟爱的香炉之上看到那四行娟秀诗句。 碧烟袅袅香盈袖,一星明火定荣枯。 悠然乘云凌空往,世事纷繁道心初。 这般拙劣的证道诗也只有清韵写得出来,楼闲盈吃吃笑着,泪水却潸然落下。 第22章 霄兮 青黑色的香炉上盘旋着袅袅青烟,不大的房间里坐了两个人,却安静得只有炉火缓缓燃烧的声音。 “唉……”一声长叹打破寂静,那是一身着褐衣的消瘦男子,一顶宽大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此人正是吴以锋,他此时脊背挺得笔直,不复在试炼之地上空的老态,而是沉稳冷漠的样子:“凛严现下如何?” 殷重烨闭目感应片刻,道:“尚在融合魂魄,他此番妄为,损耗自身良多,需闭关几百年方可出。” 吴以锋颔首:“也罢,大劫在即,他这副心魔缠身的样子本就危险,有你看着他,我等也能放心不少。” 言罢,他轻抬右手,虚空中闪现一道光华流转的翠色细流,落在他手心,随着左手指决的掐动,那汪碧水急剧翻滚起来,倏地光芒一盛,细流隐没,一枚翠色丹药虚浮在他的掌心,颇有灵性地左冲右突起来。吴以锋手掌一翻,那丹药一震,灵性俱消地坠落下去。与此同时,浓郁药香滚滚而出,使人闻之而神清。 吴以锋右手轻推,那丹药便漂浮在殷重烨面前,殷重烨仿佛纹丝不动,那丹药一闪继而不知所踪。 吴以锋眉梢微挑:“多年不见,空玄道友的渡虚决练得愈发纯熟了,一手虚空摄物竟是能瞒过我的神识。” 殷重烨神色不动,他挥袖收拢一室药香:“封梓道友如今连三转凝魂丹都可随手而成,你的化灵成丹术也进益颇大。” 吴以锋仿佛笑了笑,因斗笠下的遮挡,只见得他双唇微勾,分明是笑的,却无端显出几分阴沉:“既然我们都有所提升,那四十九年后……” 他顿了顿,苍白的下半张脸衬着那鲜红的上挑的唇,带出一种难言的森然酷烈来:“四十九年后锋骨城再启,道友可切莫阻我。” 殷重烨淡淡道:“如尔所愿。” 吴以锋满意地略一颔首,转眼失了踪影。 青烟依旧不紧不慢地袅袅升起,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殷重烨伸手在虚空中一划,仿佛开了一道无形的门户,一道青色人影缓缓步出,此人正是被殷重烨关了小黑屋的肖凛严。 他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上的翠色丹药,明明是极为不雅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平添一股名士疏狂的意味。他将丹药吞食入腹,眯着眼道:“不愧是从太古活到现在的丹修,这枚三转凝魄丹的药效不错。” 殷重烨抬手遥遥点上肖凛严的眉心,一道灰蒙蒙的光芒笼上他的全身,在他身后映出两条交错的影子来。一道正红,一道浅红,正红色的影子正以压倒性的姿态融合那道浅红色的。殷重烨收手,满意道:“你的灵魂融合得不错。”而后告诫道:“裂魂之术分裂出的魂魄会分薄你的气运,时日一长或会独立门户,彼时你气运大跌,谁都救不下你。” 肖凛严未曾说话,但脸上的漠然足以显示他的漫不经心。他此时还坐在这里很大程度是因为手中魂灯显示的楼闲盈的神魂正在一点点凝实起来,思及此处,他甩了甩袖,饶有兴致道:“你那天救回来的丫头送我如何,我回头就收她为徒。我眼界可没你那么高,不嫌弃她的根基差。”这就是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不是蠢人,楼闲盈的状态与她有关,只这一点就够他不计成本不惜一切地供养她直到死去。 殷重烨瞥他一眼,冷冷道:“她是我的弟子。” “哦?”肖凛严讶异地挑了眉,“是要正式收入门墙下的弟子?” “待得来年春日,此次崇云仙宗收徒盛事后,我会收她做亲传弟子。” 肖凛严眸中异色愈浓:“十几万年了,多少惊采绝艳的小辈百般苦求,你都没收过哪怕一个记名弟子,只这万年你便一口气收了两个亲传。前一个倒还好说,彼时你记忆封印,眼界也降了不少,可这一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姑娘今生怕是止步金丹的命了。 “我自有考量。” “罢了,你总是有理的。”肖凛严转而兴致勃勃道,“不若我给你的小徒儿取个道号?” 言罢也不看殷重烨的脸色,自顾自建议道:“女修颇重仪态,不若唤作‘鸾仪’?” 殷重烨冷笑道:“便是凤凰于我等而言也不过寻常禽鸟,鸾鸟这种血统驳杂、空有美貌的又妖禽如何配得上我的徒弟?” “那……靛冰?” “靛色沉郁,冰雪易逝,意向不好。” “宸容?” “宸为帝星,背负沉重,且容字太过轻佻。” “……灵安?” “平庸了些。” “…………瑶依?” “我的弟子,怎可存了依附他人之心?” “………………芙韶?” “芙蓉易凋,韶华易逝,不吉。” 肖凛严的微笑终于僵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仲华’如何?” “伯仲叔季?诚意何在?” 肖凛严顿了顿,斩钉截铁道:“……你还是自己取吧!”哪怕是相交数十万年的朋友,肖凛严也完全受不住殷重烨的龟毛了。 他忍不住吐槽道:“不就是一个徒弟吗,道号什么的随便取取不就成了。入了你门下,她难道还真的指着道号那微乎其微的运势加成过日子不成?吴以锋顶着“封梓”的道号过了这么多万年,还不是照样正正常常、潇潇洒洒地混成了大能?也没见他真的变成‘疯子’啊!” 殷重烨严肃道:“你不懂。” 肖凛严撇过头,投降道:“那你打算取什么道号?” 殷重烨破天荒地微微皱眉,迟疑道:“霄兮……如何?” 呵呵,我还说云霄孤寂,高处不胜寒呢! 肖凛严早就知道殷重烨的取名天赋异常糟糕,以首徒杜序的道号为例,毕竟他只是封印记忆,品味还是没变的。“首渡”直白的说就是第一个渡化的人,也就是第一个弟子的意思,简直直白粗暴到让他们这群老家伙瞠目。如今这霄兮也没好到哪去。不过,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肖凛严直面殷重烨平静的目光时还是忍不住移开眼,温雅笑道:“这道号甚好,胜我良多。” 殷重烨于是满意地略一颔首,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肖凛严暗道,他嫌弃的怕不是他取的道号,而是取道号的人不是他自己吧。莫名的,肖凛严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某个真相。 事实上,殷重烨取这个道号看似脱口而出,实则是下了功夫的。虽然未来的自己曾付出极大代价将记忆传送回来,但奈何记忆被清除得太多,有用的只剩下大劫结束后自己修炼的记忆,再有就是和这个徒弟的决裂了。 他清楚地记得她跪在洞府外垂眼不语的模样,记得她在漫天风雪中孤身离开的背影,记得她生机尽消地躺在床上,然后……化为飞灰的,结局。 他记得那时她自称“天机”,天机,可为星宿,可为灵性,但他所取乃是“天意”之意。而此生,他不会再赐她这么一个贪心的名字。霄者,云也,他只盼她这一生,如九霄之云,恣肆自由,不染凡尘,不沾因果,不坠无间。 而承接着殷重烨这样祝福的图弥婉此时正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积雪里。她的修为虽近乎筑基,但无法运转灵力,便做不到寒暑不侵的程度,是以杜序特意为她准备了一身厚实的衣服。 因为杜序对红色的偏好,图弥婉上身是一件银红色绣鲤鱼的短袄,下身配一条水红色洒银线的二幅裙,外套一件正红色的大麾,加之她身量不足,又因年幼而留了些许婴儿肥,衬着满地白雪,远远看去她就像是一颗滚在糖霜里的糖葫芦。 虽然是她执意请求出门透透气,但在看到杜序手上的衣服时,她心中顿时涌现一股和床相依为命到天荒地老的念头。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图弥婉最终还是拜倒在杜序的温、和、微笑下:“小师妹不是想要出门么,修真者讲究言出法随,怎可因严寒而反悔呢?” #放开那句言出法随,它不是这么用的你造不造# #我完全不是因为怕冷好么# #师兄放下那身坑爹的衣服我们还能做朋友# #师兄兄我错了,我果然还是卧床休息吧# 在被杜序提溜出门的时候,图弥婉还是无法压住捂脸的冲动,不过考虑到那样会更丢脸以后,她明智地选择了将注意力转移到腹诽之上。 冷风扑面,图弥婉精神一震,找回了掉线的智商,刚刚师兄似乎叫她……小师妹? 她仰起头仰视着杜序那张笑得格外俊美的脸,忍着激动,试探着轻轻道:“师……叔?” 回应她的是杜序轻轻落在她头顶的宽厚手掌:“你先唤我师兄适应几日,待得收徒大典之后,你若是再唤我一句师叔,我便要罚你抄书啦。” 彼时阳光橙黄如蜜,温暖如春,杜序手掌的温度竟然比阳光更加温暖。 许是阳光太耀眼,许是等待太漫长,图弥婉只觉得鼻尖发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水分拥挤在眼睛上,涨得她连视线都模糊,她急急地垂下头,带着鼻音唤道:“师……兄。” “嗯。” “师兄。” “嗯。” “师兄!” “嗯。” 她像是个寻到宝藏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整个世界炫耀她的收获,而脾气从来说不上温和的杜序则一直笑眯眯地应着她的呼唤。明媚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挨着彼此,连时光都变得安宁而温柔。 图弥婉想,终她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天,她梦寐以求的日子,终于离她近了一大步,近到触手可及。 第23章 收徒 再漫长的冬日都会过去,就在图弥婉能稍稍运转灵力的时候,积雪消融,雪晚桃花悄然落尽,冬天正一点一点地黯然落幕。夕隐峰上的风仍带着些许刺骨寒意,但到底不似往日那般栗烈了,温暖的气息在一场场绵绵细雨后缓慢却坚定地弥散开来。 这一年的初春较之往年又格外不同些,饶是清静如夕隐峰也免不了因来访者的剧增而多了几分热闹的意味。这一切只因为崇云仙宗五年一度的收徒盛事近在眼前。一个门派想要长久地传承下去,必是要靠门下弟子的支撑,是以但凡是有些底蕴的宗门,都会对招收弟子一事格外看重,崇云仙宗自不例外。 据图弥婉所知,崇云仙宗招收弟子一是依靠执事弟子下山去各地接引有修行天赋的童子,二是由各地分宗推荐而来。单灵根和双灵根的弟子会被直接收入内门,他们或为各个峰头招揽,或是安心潜修,争取在内门大比中一鸣惊人,得入心仪的门派。余下大部分灵根寻常的便会被编入外门,受门中诸位前辈统一教导,而后在外门试炼中争夺那进入内门的一千个名额。 收徒盛事之所以称作盛事,是因为在所有新入门的弟子登记造册后,宗门会举行一次收徒大典。也不拘是新入门的,还是自外门脱颖而出的,又或是在内门里得偿所愿的,只要是在这十年里被前一百零九峰峰主收入门下的弟子,都会在收徒大典时,在整个宗门和其他门派观礼者的见证下行收徒之礼,颇有些昭告天下的意思。况且能在这时行收徒之礼也昭示了师父对这个弟子的爱重,是以整个崇云仙宗的弟子们,没有不向往这一天的。 图弥婉也是如此,她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到那一天的。彼时已近暮春,她获得记忆的第一年就这样波折却迅捷地度了过去。 她虽然只是个女童,但在收徒大典上穿着也不能随意,考虑到两个大男人完全不通女修的梳妆之务,在殷重烨的默许下,夕隐峰少有地放了几名仆僮上来,他们大多是五灵根的修士,此生注定止步筑基,宗门本放他们离去,不过为了争取万分之一的奇迹,也为了崇云仙宗的浓郁灵气,他们选择留在崇云仙宗,充作高级修士的仆僮。 图弥婉天没亮就早早起了床,在他们的侍奉下打点妆容。一名少女模样的仆僮为她梳了个双垂髻,两条仿佛带着波光的火红色发带缠绕在发里,垂落至肩上。她着一件烟霞色的圆领绣花绸衣,外罩银红色的半臂衫子,下面是一条白色绣桃花的小裙子,恰是衬了她眉心描出的五瓣梅花妆,这一身使得图弥婉格外鲜丽耀眼起来。 这次一身红倒不是因为杜序的恶趣味了,而是因为整个夕隐峰上下(特指殷重烨)都觉得这丫头适合穿红色。虽然七岁的小丫头与美艳扯不上关系,但那耀眼的红色一上身,她稚嫩的眉眼里霎时便透出几分未来的风华明艳来。 待得天光稍亮,她便跟着杜序坐一白鹤,飞至升仙台边,每一次的收徒大典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护山大阵早就开启,似一方巨伞笼罩在升仙台上方,其边缘隐没在天际,将整个崇云仙宗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无数光华流转的符文在虚空中若隐若现,在晨曦的映照下像是满天星辉闪烁。一尊尊浮空峰被牵引至升仙台周围,是以在台上看去,只见得周围群峰连绵,自有一番威严端肃的气象。 升仙台上已然有无数外门弟子聚集,人虽多,却不见乱象,任是再狂介不羁的弟子此时也收敛了傲气,沉稳恭谨地静立一方,等待着收徒大典的开始。 事实上,图弥婉他们来得已经算晚了。她站定不多时,隐隐听得头顶风声呼啸,抬眼看去,只见数百内门修士驾着各色流光掠过长空,落至升仙台一侧,而后缓步走入,分两列肃然而立。 其后则是以天魁峰大弟子为首的中阶修士带着数千峰头门下弟子翩然而至,于神像之下默然站定。 图弥婉侧头看了自家师兄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陪自己站在外门弟子之列中。 杜序恍若未觉,她也只能无奈地转过头去,却愕然发现,虚影业已消失,不知何时,神像前的数十个蒲团上凭空坐上了几十道人影,虽感觉不到任何法力波动,但那种仿佛融于天地的飘渺感让图弥婉心神悸动,她即刻明悟,那些人最低也是洞虚期的顶级修士,都有抬手间崩山断岳的强悍实力。 她压下心中的神往,抬眼望去,便见一身深紫色道袍的男子稳步走上虚空,他的面容称得上俊朗,但在普遍男俊女俏的修真界中也只能算是寻常。他周身却带着一种厚重如山岳的沉稳气度,自有一番风骨。此人正是崇云仙宗当代宗主。他于虚空中站定,沉声道:“祭祖师。” 升仙台上似有万千奇花竞相开放,异香浮动,又似有诸乐齐奏,乐音清神。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一束阳光直射崇云老祖的神像,神像倏尔发出万种异彩,其后升腾起一道丈余高的虚影,他神色淡然,衣袂飘飘如乘风而来,那双眼睛神光湛湛,似有无尽威压自眼中倾泻而出,使得升仙台上数万弟子一时心神一震。 宗主双足落地,蒲团之上的诸位大能尽皆起身,诸门人向着那虚影深施一礼,宗主手掌一翻,三炷尺余长的朱香捏在手中,一点赤色火焰自他眉心飘出,落在香上,霎时间,一股醇厚温和的香气徐徐漫开,他上前九步,微微躬身,将三炷香高举过眉,火光大盛,那香转眼间被焚作飞灰。这时宗主方直起身面向诸位门人,朗声道:“礼成。” 礼毕后,外门弟子和那些没有入峰头的内门弟子纷纷退至升仙台边缘,宗主袍袖一挥,数千个蒲团落在神像之下的空地上,数千名峰主凌空而起,安排位分坐于蒲团上,身后侍立着峰内诸位弟子。而后宗主又是袍袖一挥,一张一张案几渐次落下,其他宗门的观礼人便依次落座。 图弥婉跟着杜序侍立在殷重烨身后,她瞥见周围诸位峰主身后动辄跟着数十人,再反观夕隐峰寥寥三人,心中骄傲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待得各修士都站定坐定,万众期待的收徒大典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收徒大典自有其讲究,各峰主依照排名,由后至前举行仪式,新弟子由师兄师姐接引至峰主面前,行跪礼,奉仙查,听训诫,接引者的修为地位便暗示了峰主对这位弟子的期待值。 殷重烨乃是一百零九峰峰主,是以他的收徒仪式要稍晚些,不过有资格在收徒大典上拜师的弟子原也不多,因此图弥婉并不需要等多久,但是对她而言,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长得近乎无望。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是夜长梦多,也不会有人比她更能体会到什么叫做眨眼间天翻地覆。 就在她之前的那名弟子行礼的时候,图弥婉在安心的同时,心跳也越跳越快,激动和期待让她的身体甚至隐隐地颤抖起来。而这时,殷重烨淡淡道:“静心。” 明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奇迹一样的,所有的无措和紧张轻易平复,图弥婉只觉某种无形的力量支撑起自己,让她无端变得从容起来。 而这时,属于她的大典,即将开始。 殷重烨先一步飞至神像下的案几旁,而图弥婉则被杜序牵着手一步步地走向他。 此次行收徒大典的弟子里,她不是最小的,但资质却是最低的,修为也靠后。其他弟子都尽可能地在这段不长的路上显示自己的长处,但她却没有。不似旁人脚步的轻灵飘逸,图弥婉甚至连灵力都没用,她一步一步地前行,步伐不美却比谁都稳。不管旁人眼中的疑色,她的神情是一贯的从容,分明是个孩子,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诚然她做得很出色,但上座的几十名高阶修士一眼便看出她根基虚浮的内在,是以他们俱都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暗叹可惜。 “这孩子看着不错,资质却着实差了些。”这是宗主遥遥的传音。 殷重烨的回应是一贯的冷漠简洁:“她是我的弟子。” 宗主失笑,遂丢开手不再阻挠。 毕竟相隔不远,图弥婉很快就到了殷重烨的面前,她双膝及地,举手加额,深深拜下,用了一生最大的虔诚,道:“弟子图弥婉,拜见师父。” 殷重烨微微点头。 站立在一旁白眉白须的主持者道:“献茶。” 图弥婉膝行几步,捧起案上的灵茶,双手将之奉于殷重烨面前。 殷重烨结果灵茶,一口饮下。他搁下茶盏,以手轻点她眉心,一股庞大却温和的信息流涌进她的识海,耳畔响起的是他有别于温柔动作的清冷声音:“好好消化此中内容。” 主持者的顿了顿,方道:“赐道号。” 殷重烨道:“此后你为我门下二弟子,赠你道号,霄兮。” 不是天机?图弥婉一怔,不过,与前世不同的道号,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离那些糟糕的未来,更远了一些?思及此处,她眼里也带上笑意,恭谨拜下道:“谢师尊。” 殷重烨少有地勾起清浅的笑,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主持者又道:“礼成,拜见同门。” 图弥婉于是起身,有模有样地对着杜序拱手行礼。接着便和杜序跟在殷重烨身后回到蒲团上,继续观看收徒大典。 第24章 醉酒 收徒大典结束后,殷重烨携图弥婉和杜序回到夕隐峰。 三人于殷重烨处坐定,没过多久,殷重烨突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掐了个指决,不多时,门外缓缓走进一道人影来。 那是个约摸豆蔻年华的姑娘,她乌发及地,眉心一点暗紫色兰花纹的花钿,一方鲛绡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使得露出的那双眼睛愈发盈盈明澈。她神色平静,眉眼里隐约带着几分冰冷出尘的意味,虽然尚显稚嫩,但已有十二分的出尘风华。 她眉眼不动,微微颔首行礼道:“夕隐道友。”行动间如行云流水,青稚的眉目半点无法掩盖住她骨子里端庄淡泊的气质。 不,或许不是淡泊,而是淡漠。图弥婉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思忖着,那淡如静水的眼睛只可能出现在惯看生死的修士的身上,不过也是,身兼天圣峰峰主和长老殿大长老之职的修士自然本该是这般模样。 殷重烨点头回礼道:“天圣上人。” “我近来需要闭关,恰算得我门下弟子与这夕隐峰有一段缘分。不知夕隐道友可否替我看顾一二?”哪怕是说着请求的话,她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眼里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图弥婉轻易自她淡然的表象下发觉出她冷漠的本质。 殷重烨道:“自无不可。” 天圣上人淡淡道:“有劳道友,我便不打扰了。”言罢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图弥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忍不住低低道:“天圣上人真冷漠。” 修真者都是耳聪目明的,杜序听见她的话,饶有兴致地问道:“她冷漠还是师父冷漠?” 图弥婉抬起头,讶异道:“师父有何冷漠?”在她眼里,师父殷重烨是个看着冷漠实则再温和不过的人,作为他的弟子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杜序低头看着她,女孩子小小的身影印在瞳孔里,她睁着眼睛奇怪地看着他,澄澈的双眼里没有任何的勉强,他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揉乱了她规规矩矩的垂髻,含笑解释道:“天圣上人既是一峰之主,也是长老殿大长老,是以平日里难免严肃了些。” 图弥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过,说到长老殿…… “师兄,闻晴长老似乎也是天圣峰的吧。”图弥婉着实对那位姿态娴雅的剑修念念不忘。 “是的,天圣长老与她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杜序道,“她的姐姐熙仪尊者原是天圣长老的亲传弟子,是以天圣长老对她多有看顾。” 两人正说着,送天圣上人离去的殷重烨业已归来,他自门外步入,坐在蒲团之上,许是阳光太温柔,他从来冷漠的脸上也浮现一分错觉一般的温和来。 他指尖于虚空中轻点,一支光华湛然的笔缓缓落在他的手心,它的皇皇威势在他手中隐没,露出其下真实的形貌。笔杆通体深黑,像是由乌木所制,但看久了却似能看见其上有星辉闪烁,笔头则是艳烈如火的赤色,那红仿佛能灼伤眼睛。 殷重烨的指尖一寸寸抚过那支笔,星辉艳色尽皆暗淡,依旧是墨杆赤毫,只是瞬间由神物跌作凡品,他将它递给图弥婉,淡淡道:“此为穹烬笔,我知你有习道纹之姿,然我不擅此道,此物赠你,或有所益。” 图弥婉双手接下它,穹烬笔入手带着隐约的凉意,不似木质温润,也不似金属冷冽,这种温度是如此熟悉,像是经年未见的挚友复又归来。事实上,它确实伴了她大半生,伴她从年少轻狂到走万念俱灰,由怨怒滔天走到心素如简。如今隔了一个生死轮回的距离,它重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命运终究偏爱于她。 图弥婉摩挲着它光滑的笔身,于心中呢喃道:“别急,总有一日我会解开你的封印,让你重临天下。”感受到了它的顺服,她将灵力注入其间,不多不少,恰能使笔尖附上浅淡灵光,继而凌空而书,笔走龙蛇,待得笔落,虚空中便现出一行字迹来:笔落穹宇皆焚烬。 殷重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看来你确实与它有缘。” 图弥婉但笑不语。 于修仙者而言,时间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晚霞在不知不觉间暗淡下去,夜色渐染。杜序在竹林里放了一盏永辉灯,暖橙色的光线柔柔铺展,映出林下那方案几来。几上是几碟精巧的糕点和一尊酒壶,几只小巧的酒杯随意搁着。 杜序和图弥婉偷偷溜出竹屋,在案几旁坐下,月已至中天,皎洁的月光洒下,如烟如雾地笼住他们,杜序抬手熄了灯,竹影清晰地落在身上脸上,使得他们的衣服都添上几块跃动着的花纹来。 杜序轻拍开泥封,随手取了一只杯子,将酒液倾倒入内,醇厚酒香缓缓弥漫,和着竹叶的清香,契合得好像竹香里天生就带着让人微醺的因素。 他自斟自饮得不亦乐乎,图弥婉往嘴里塞着点心,好像是被酒香熏醉了,她像个真正的孩子那般抱怨:“师兄你骗我,明明说是为了庆祝我的收徒大典才偷偷跑出来为我庆祝的,说好的庆祝呢?” 杜序疑惑地看了看盘中已然少了一小半的点心:“你不是吃了点心了?”夕隐峰上可没有厨子,这些点心都是他自好友处寻来的,还被他们打趣了几句,说他是平白多出了一个女儿,天知道他长到这般大,连心仪女修的纤纤玉手都没能摸上几次啊! 图弥婉眼巴巴地看着他盏中光泽惑人的酒:“那……庆功酒呢?” 杜序摸了摸下巴,问道:“你想喝酒?” “嗯。” “你会喝酒吗?” “当然。” “一定要喝?” “也没有一定要……吧。” “那我把酒给你,随你喝不喝。”杜序笑了,他抬手倒了一杯酒递给她,皎皎月色下,白玉杯中的酒液呈现一种青碧色,泛着青玉一般的润泽光芒,清澈得像是将整个无云的晴天都收入了杯中。微风掠过,一片竹叶飘摇着坠入杯中,反衬得那酒比青叶还要青。 图弥婉舔了舔唇,试探着抿了一口,这酒不带半分辛辣,入口清甜温厚,一股清冽的香气自酒液流经的地方升腾,她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那异香浸润,整个人都惬意而慵懒起来,她眼睛一亮,小口小口地将盏中的酒尽数喝完,犹嫌不足地将酒盏递给杜序,示意他再来一杯。 杜序失笑,也不急着倒酒,而是逗眼前这个看似清醒的丫头说话:“你知道这酒叫什么么?” 图弥婉缓缓眨了眨眼,慢慢道:“不知道。” 杜序笑容渐浓:“这叫浮晏酒,取的是逍遥浮世,与道具成,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意。这坛酒年份也不算长,自我将它埋下到如今,不过二十年罢了。” 图弥婉再一次缓缓眨眼,认真应道:“哦。”她的双颊浮起浅红,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地笑了起来,眼睛明亮得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杜序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你不要喝酒了对不对?” 好像有哪里不对?图弥婉止住了笑,疑惑地歪歪头,答道:“对。” 过了好半晌,她才恍然大悟道:“我刚才说得不对,我、嗯……我不要喝酒。”言罢还点了点头。 杜序连酒都顾不上喝,盯着那一脸茫然的丫头,笑得忍不住捂住了肚子。竹叶沙沙作响,像是连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熄灭的永辉灯又一次亮了起来,一道人影自竹林外走进来,他走得很慢,但只是两步,人就已经站在案几旁,此时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自然只会是殷重烨了。 他仿佛是刚刚自榻上起身,没有穿平日里那件玄色的广袖长袍,而是一件白色的内衫。永辉灯橙黄色的光芒为他染上一层温暖的色泽。他的头发不似白日那般整齐,一缕头发自额际垂落至眼前,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使他整个人都无端柔软了几分。 他弯下腰,直视图弥婉的眼,那姑娘仔细地盯着他,喃喃道:“师兄,这么一看,你长得和师兄好像。” “嗯,不对,是和师父很像。”她猛地一点头,整个人失去平衡地栽了下来,恰好倒在殷重烨怀里。他无奈地将她扶正,她却新奇地伸出手一次次地试图去捏他垂落的发。 殷重烨只得让她重新靠在怀里试图止住她的折腾,图弥婉嗅着他怀里熟悉的冷香,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她用脸贴着他的脖颈,满足地轻轻唤道:“师父。” “嗯。” “师父,你真好。” “嗯。” “我最喜欢师父了。” “嗯。” “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忤逆你,不会离开你,我要听你的话,我要……” 她仿佛还说了什么,但殷重烨却已经听不见,有温热的液体自颈侧流下,慢慢濡湿了他的衣领。他一僵,而后不着痕迹地紧了紧环住她的手。女孩子原就小巧,于他而言更是轻如鸿羽,她大约是刚洗过发,发上尤带湿意,垂髻被拆下,她将一半的发放下,另一半挽起,充作发簪的正是那只穹烬笔。 他想她是真的醉了,不然不会这样抱着他,也不会放任自己流泪。 思及此处,他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笨拙地抚着她柔软的发,安抚的动作柔软得不可思议。 杜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而后在殷重烨投过来的一如既往的冰冷眼神下自觉地收拾起酒盏残羹,麻利地退出了竹林。 殷重烨侧过头看图弥婉贴着自己的脸,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那头乌黑的发,穹烬笔嵌在发里,颜色尚不及她的发色深浓。殷重烨翻手取出一串赤色的精巧发饰,缀在笔尾,这样才觉得顺眼不少。 图弥婉窝在他怀里糯糯呓语,无端安宁了他的世界。 图弥婉兀自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她沉浸在一个芬芳的梦里,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所有的人物都虚化成背景,而她是这模糊背景里唯一清晰的人。 她试图睁开眼看看杜序的脸,可终究像是隔着一层浓重的雾气,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似从天际传来:“……浮世……太平……”。 她吃吃笑了起来,天地太平呢,多好啊。一股熟悉进骨子里的冷冽香气靠近她,可香气的源头却是温暖的,她贴近它,一瞬间无端安下了心,眼前似有种种斑斓画面飞掠而过,大约是悲伤的,又像是温暖的,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靠着它,冷透了的骨头里像是一点点渗出了热气,连哭泣都变得没那么不可饶恕。 她试图说些什么,最终靠着他沉沉睡去。 世事安好,但愿长醉不复醒,不复……醒。 第25章 十年 天光微亮,升仙台上晨风带着些微寒意拂过人的脸庞,风并不凛冽,毕竟已是暮春了。 虽然天色尚早,升仙台上已然站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是七八岁的孩童,也有不少少年模样的,至于看着年迈的,则是寥寥无几了。这些人俱都穿着灰蓝色的道袍,显然是崇云仙宗的外门弟子。 “宋家阿兄,今日前来讲课的会是内门哪位师叔呢?”一个多不过七岁的男孩拽了拽身前少年的袖子,问道。 “既然入了外门,你就该喊我师兄了。”少年板着脸纠正道,不过考虑到男孩是今年新入门的,且与他出自同一个村子,他也乐得给这个同乡一点照顾,便解释道:“虽说每旬都有内门师叔前来授课,但往往是谁有闲暇谁就来指点我等,是以授课者从来没有定数。” 那男孩点了点头,乖乖喊道:“我知道了,宋师兄。” 正说着,一只白鹤落在升仙台旁,白鹤背上步下两道娉婷的人影,她们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捧着白巾,微微垂着头走到神像下的蒲团边,安静且不失迅速地将香炉安置好,白鹤上又走下一道人影来,有别于前两人的青色衣衫,那女子着一件火红色的长裙,裙摆拖曳在地,衣缘上的雪色鹤纹似要振翅而飞,更难得的是那裙子周围充斥着浓郁的灵气,显然极为不凡。 女子于蒲团上坐下,净手焚香,而后抬起脸,淡淡道:“诸位师侄坐下吧。” 随着清雅香气荡开的还有不少孩童讶异的抽气声,他们先前对那裙子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那张脸上,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生得极为出众,柳眉樱唇,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眼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清冷月华,直将那张明艳的脸衬出几分倨傲冷漠来。 “这位师叔长得真好看。”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是孩子,一眼看到的只是皮相。若是他没有看错,那件极为张扬的裙子其实是件灵器,这位师叔前来授课的次数不多,但衣裳却没有重复的,品质俱都在灵器级别,夕隐峰之富庶可见一斑。他按捺下心中的艳羡:“这位师叔姓图,道号霄兮,乃是夕隐峰夕隐真人门下,为人素是冷漠骄傲,不过,你听的第一场道是她所讲,也是你的造化了。” “那这位师叔很厉害吧。”男孩疑惑道,“张师兄结识过一位外门执事,想来早就知道授课师叔为何人,他怎么不来呢?” “我之所以说是你的造化,是因为这位师叔不过筑基期修为,与你的修为差距最小,适合让你打基础。”少年道,“你当知晓,内门诸位师叔里怕是没几个筑基期的了。”事实上,二十岁以下便能筑基修士的堪称天才,但在崇云仙宗,与她同龄的内门弟子大多已经开始冲击金丹期,在独享一峰供养的情况下犹且如此,内外们的诸位弟子对她的资质多少也有数了。 男孩失落地哦了一声,还想问些什么,一道悠扬钟声响起。 一时间升仙台上诸人静默,唯有女子清冷的声音缓缓荡开:“道之清者,秉心之静……” 少年收拢思绪,凝神细听,毕竟是筑基期修士的讲道,对于一个炼气期修士来说也足够了,他可不似张师兄那样眼高手低。 课毕,图弥婉收起香炉,起身,受了外门弟子的一礼后,便骑上白鹤径自离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升仙台多有畏惧,一刻不愿多呆。 待白鹤的身影消失在云层里,升仙台上才响起三三两两的低语。 “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傲慢,竟是连话都不愿与我等多说。” “若不是有个好师兄,以她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如何有资格为我等授课。” “不过道号霄兮罢了,真当自己立于九天么。” “这般心性想来此生也不过如此了。” …… 少年听着师兄师弟的窃窃私语,不知怎么生出几分忧虑来,哪怕那霄兮师叔资质不佳,也容不得他们这些还未筑基的弟子轻视,更别提内外门弟子之间本就存在的巨大差异了,他们是不是自视过高了些?况且……他眯着眼看了看还留在蒲团旁收拾香炉的两位青衣女修,他记得夕隐峰首徒溺爱那个小师妹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外门弟子的不满或不安图弥婉不知道也不屑知道,她此刻已然回到了夕隐峰。 十年过去,夕隐峰的景致不曾改变,甚至连竹林里的竹子都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不过人气儿却多出了几分,毕竟图弥婉已渐渐有了少女的形状,加之殷重烨因寻求突破而离开夕隐峰,杜序最是娇惯图弥婉,此次能全权做主夕隐峰之事,便干脆放了几个女修上来打点她的起居。 在杜序的宠溺下,图弥婉便朝着“崇云仙宗最傲慢最富有却最废物的内门弟子”这条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图弥婉方在夕隐峰落定,便有青衣女侍上前道:“首渡真人唤您过去。” “师兄不是在闭关么?”图弥婉疑惑道,她也没指望得到回答,而是脚步不停地向着杜序的竹屋走去,敲门入内,便见杜序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见她进来,脸上浮现一抹朗然的笑来,也不等她行礼,指了指对面的一方蒲团道:“快坐下吧。” “师兄唤我何事?”图弥婉疑惑道。 “上一次的内门竞秀你因年龄尚稚避了过去,这次的怕是避不开,你心中可有成算?”杜序问道。 “我虽然修为不高,但也有几手保命的本事。”图弥婉道,“名次自是不敢奢求,但自保无碍。” “我不放心你。”杜序缓缓道,“我知你素来骄傲,但你能不能……稍稍……”低一低头?他避开她的眼睛,话却还是没忍心说出来,他顿了顿,艰涩道:“我已经上禀宗门,调你去镇守万兽山脉了。” “嗯?”图弥婉自然知道镇守万兽山脉代表着什么。虽然崇云仙宗要求所有内门弟子都去参加内门竞秀,但内门竞秀伤亡不小。总有些弟子修为不高却极受师长喜爱,这便有了通融之法——在内门竞秀之前将他们外派以避开竞秀。比如镇守万兽山脉,须知万兽山脉从来便是宗门最为防备的地方,山脉外的断潮城里常年驻扎着高阶修士,哪里用得着几个小辈驻守,是以镇守万兽山脉是避开千峰竞秀最安全的法子。也正是因此,那寥寥几个名额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在师尊突破、生死不知,夕隐峰地位隐隐下降的如今,这个名额就更难拿到了。 师兄破关而出,想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思及此处,图弥婉低下头,掩饰住发红的眼眶:“师兄放心,我会去的。” 以杜序的阅历如何看不出图弥婉的神色,镇守万兽山脉听着好听,实质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以图弥婉的骄傲,这般近乎不战而逃的行为无疑大大折损了她的傲气,但是他也参与过千峰竞秀,自然知道里面的竞争有多么残酷,他是真的不放心她。眼下看到她几欲落泪的模样,他一时慌了手脚:“阿婉,你……你……唉……罢了,若是你真的不甘心,便当我的话没说过吧。”大不了他时时看顾,遇到危险就下场救她出来,至于是不是违反规矩,他也顾不得了。 图弥婉虽然此生被师父师兄宠出几分骄傲来,但本质上并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她自然不是因为那区区退避而委屈,她只是感动和愧疚罢了。她起身,抱住杜序,像是小时候一样将头埋进他的胸前,闷闷道:“我不委屈,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我给咱们夕隐峰丢人了。” 杜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欣慰道:“无妨。” 师兄和师父从来都是这样,不论耗了多少心力,花了多大代价为她铺路,在她面前也不过是淡淡的一句“无妨”,若是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不会知道争取一个名额要耗费多少资源打点,不会知道中途破关而出会使之前的修行前功尽弃,不会知道穹烬笔是传说中的神器,不会知道他们在背后无言地付出了多少。 “我知天首上人对你很是照顾,你此番离宗记得向他讨要些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他顿了顿解释道,“我不是看不起你的炼丹术,只是她身为一峰之主又监管丹道殿,药材总要比你收集的齐全些。” “驻守断潮城的一位长老有所突破急需闭关,故而宗门派闻晴前去替他,天圣上人与师尊有些交情,你大可与她同行。”杜序道,“总好过和内门那些心思诡谲或是天真娇气的弟子同行来得畅快。” “你身边那个名唤静槐的曾当过几年散修,你不若将她带去,也好有个照顾起居的人。” …… 明明知道此行极为安全,杜序仍一句句地叮嘱她,还要顾及她的自尊心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图弥婉老实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这里是夕隐峰,是她的家,有着牵挂着她的家人。因此,哪怕前路迷雾遍布危机暗藏,她也从不畏惧。 第26章 准备 “这么说来你是要去驻守断潮城了?”说话的是一位看着约摸十岁的男童,他眉目清秀稚嫩,身量也只比身后那尊巨大的丹炉高上小半个头,神情却带着几分老练成熟的意味。 图弥婉翻手取出一株色泽浅红的药草,端详片刻后,择下它顶端约摸一寸长的部分,将之送入丹炉中,漫不经心道:“是的,师兄让我来师叔您这儿讨些丹药。” “红线草早放了一息。”男童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成天惦记着老祖我的丹药。” 图弥婉点头受教,随即神色正经作查看炉火状,对天首上人的抱怨只作不闻。 天首上人冷哼一声:“你的炼丹术比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不差分毫,别当我不知道,你的炼毒之术较之炼丹术要更胜一筹,便是去内门竞秀也不会吃亏,首渡小子何苦自找麻烦。” 图弥婉没绷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师兄不放心我。” 天首上人知道图弥婉素来喜欢藏拙,也不揭穿她,只嗤笑道:“若不是看他元阳犹在,我还当你是他女儿呢。成天把你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崇云仙宗怕是无人不知你是他的心头肉。” 图弥婉掐了个指决,用陡然弱了三分的炉火慢慢炙烤着药材,转头笑眯眯道:“师父不在,我们师兄妹自然要亲近些的。” 天首上人又翻了个白眼:“行了,知道你讨人喜欢。”他自袖口一掏,掌心现出一枚小巧的玉葫芦,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他反手将它掷于她向上摊着的掌心,嘴上不依不饶:“这些丹药你都能炼,怎么非要搜刮我的收藏。” “师兄相信您的实力嘛,您的炼丹水平莫说在崇云仙宗,怕是在整个五域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图弥婉笑着赞道,神色真诚得让人不自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天首上人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傲色。 接着就听见图弥婉更加真诚的一句话:“更何况,我可不若您财大气粗,那些药草能省下些也是好的,师兄早就为我打算好了。” 天首上人的神色一僵,深恨方才那个葫芦没能直接砸在她的脸上。他倒是想好好教训这个嘴毒的丫头,奈何一炉赤血丹正炼到要紧处,一点灵力异常波动都可能导致失败,到时候炼出一炉废丹来,先前的药材都是白费,这个结果对于惜药如命的天首上人来说无疑是绝不能接受的。是以他只能对着满脸促狭的图弥婉吹气瞪眼,而后气势汹汹地将她赶出了丹室,至于送出的那瓶丹药,倒也没提要回来。 图弥婉又一次被赶出了丹室,对此整个天首峰的弟子表示习以为常,自从她第一次和天首上人碰头开始,或为了炼丹之法,或为了药材的分量,有时候甚至就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总之他们之间的斗嘴就没断过。结果无非是她被赶出来或者天首上人被赶出来,下一次照样继续嬉皮笑脸地凑在一起,也没见他们真的翻过脸。时日一长,他们几乎把图弥婉当成天首峰的外派弟子了。 图弥婉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对着天首峰诸弟子颔首行礼,淡定地向着自家白鹤行去。 直到白鹤飞上云霄,她的脸上才缓缓浮现出几分凝重来。就在刚才,她出丹室那一瞬间,天首上人的传音在脑海里响起:“首渡这次是走了一着错棋,万兽山脉可不似往日那么太平了。你若是执意要去,记得跟紧闻晴丫头。” 她仓促回头,却只看见天首上人的背影,白色的道袍被炉火染上一层跃动的红,鲜浓得让她眼角一跳。天首上人虽然看着像是个孩童,平日里行事也颇有童心,可事实上他的年龄已是逼近四位数了,这些积年的老妖怪对于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对于他的警示,图弥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仿佛有什么等待已久的东西终于拉开序幕,即使她并不期待乃至深为忌惮,却仍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十年过去她关于天地大劫的记忆已被清除干净,但幸而天道垂爱,她至少还记得天地大劫将要发生,只这一点她就胜过仍沉醉于太平盛世中的修士们良多。 直觉告诉她还没到天地大劫开始的时候,但总是有备无患的,思及此处,图弥婉拍了拍身下的白鹤,白鹤仰颈清鸣,乖顺地转头往天圣峰飞去。 不同于夕隐峰的清冷,天首峰的温厚,天圣峰自有一种雍容庄严的气度,毕竟天圣峰弟子大多兼任各部长老,一代代大权在握的弟子使得这座峰头无端显得格外超凡威严起来。因着天圣上人闭关,天圣峰较往年冷清了些,图弥婉踩着规整的石阶走到闻晴的精舍前,不多时,门开了,坐在蒲团上的闻晴抬眼温和一笑道:“原是霄兮啊,你且进来吧。” 灿烂的阳光落在女子满头华发上,反射出的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 图弥婉一怔,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她恭谨地颔首,步入内间,于闻晴面前盘膝坐下,严肃道:“我幸得师兄庇护,有机会前往断潮城驻守万兽山脉。我自觉责任重大,心生忐忑,故而前来请教长老,不知可有忌讳之处?” “你不必忧心。”闻晴温和安抚道,“断潮城的规矩同宗门一般,并无特殊之处,只是毕竟不比宗门舒适,且驻守年限颇长,你不妨将自己常用的器物带去,也好适应一番。峰主闭关之前曾言道我与夕隐峰有一段机缘,我想大约就是这次,是以我会担起教导之责,不然首渡也不会放任你离宗了。” 闻晴和煦地笑着,分享了她从前驻守断潮城的经历,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待图弥婉归去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星辉闪烁了。夜风拂过她的脸庞,湿冷的触感使她的头脑愈发清醒起来。 修仙者少时的生长同凡人所差不多,但成年之后他们的生长会立刻减慢,而待得寿元将尽之际,他们也会如凡人一般老去,仿佛被静止的时光重又开始流动。像是报复一般,他们会比凡人老得更快。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图弥婉从孩童长为少女,却未必能让一名成年女修新生一根白发。当年那个神态温和谈吐温雅的成熟女修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如昨,如今的闻晴却乌发雪染,交错的皱纹掩盖了她的姣好容貌,她的神色依然端宁,背脊依旧挺直,只是已老态毕现。明明只是十年未见,闻晴却好像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这个现象明确地表明她寿元无多了。 不是不知岁月无情大道难寻,只是亲眼见到故人将逝,图弥婉还是忍不住心生唏嘘,同时对于修炼也愈发地上心起来。 天首上人的告诫犹然在耳,她心中的警惕也愈发浓重。盖因闻晴寿元将尽,宗门却不让她呆在传承殿,而是让她替了驻守断潮城的一名长老,其中深意让图弥婉悚然而惊。湿润而寒冷的夜风与她擦身而过,山雨欲来。 图弥婉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十年前她因流萤画卷而修为飙升,经过五年的巩固以后筑基成功,而接下来的五年里,她的修为增长很是缓慢,如今不过堪堪筑基三层,这个速度下去在二十五岁之前必定无法晋入金丹,那么如无意外,她此生最高成就也不过是金丹了。 她怎么可能甘心呢,因此哪怕知道这次的驻守之行格外凶险,她也不会退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图弥婉开始了又一次的闭关,一遍遍地运转灵力,一遍遍地描画道纹,一遍遍地演练剑法,进步或许微小,但积累起来确实不容小觑的。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而时间也悄然流逝,转眼又是一年初秋,而她也将要出发了。 图弥婉好好睡了一夜,次日清晨接过杜序仔细准备的各个物品,不紧不慢地到了升仙台。 升仙台上已有十余人,此次出去驻守的弟子约二十余人,修为低微者不过两三人,余者皆是修为至少元婴期的中高级修士,他们神色肃穆,气势凛然,一看便知道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宗门真正的中坚力量。 看人到齐了,为首的闻晴弹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精巧小船,那船于半空中突然变大,船身长十余丈,色泽朱红,宝光湛然,看着极为不凡。 众人飞身跃上宝船,闻晴掐动指决,图弥婉只觉身子一轻,探头看时,那船已然飞入云层,正平稳而迅速地往外飞去。 闻晴的声音于船内响起:“断潮城位于万兽山脉外围,乃是我等人族防范妖兽的第一道防线,‘断潮’正是隔断兽潮之意,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 图弥婉心知这些常识是说给他们这些新人听的,是以格外认真,又听得闻晴道:“秋冬之时乃是万兽山脉最安宁的时候,时有小乱却无大患。宗门体恤,此时派你们驻守,可以让你们有个适应的时间,望你们早日适应战场,不负所托。” 闻晴还说了些别的,图弥婉一一记下,待得话毕,她向窗外看去,崇云仙宗已经离得远了,气势却依旧逼人。那尊庞然大物矗立于重峦叠嶂之间,带着一种好像能万劫不灭一般的沧桑稳固,让她不自觉心生信赖。初来异界的十多年里,她所有的记忆都依托着这个宗门而存在,或许有很多地方不如人意,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归属感,这里就像是她的家。而如今,她要离家远行了。 挥去心头萦绕的离愁别绪,她告诉自己无须耽于惆怅,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就终有归来的一日,而下一次,她必不会以避祸的姿态这么狼狈的离开。思及此处,图弥婉垂眼掩住眼底的厉芒,开始了又一天的修炼。 第27章 狩猎始 “这里就是断潮城了。”随着闻晴的声音响起,图弥婉等人所坐宝船底部鲜红的颜色一点点淡去,最终成为一道透明的屏障,就在他们的脚下,一座狰狞的城池默然站立。 放眼望去,城外满眼皆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哪怕正值秋日也不见半点枯黄,一片苍绿间暗红色的城墙显得愈发醒目起来,那红像是淤积了千万年的血渍,连城墙上的符箓流转的光华都仿佛带着扑鼻的血腥气。 哪怕隔着数十丈高空和一方船底的距离,那座城池的肃杀气势依然直击图弥婉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鼓噪,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悸动于心间激荡起来,她压下出剑的冲动,喃喃道:“断潮城……吗?” 闻晴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的身侧,她的声音舒缓,喟叹一般道:“阻断兽潮,是为断潮。” 她环顾四周,将诸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中,朗声道:“诸位随我下去吧。” 那宝船一震,猛地向下飞射而去,城池便像猛虎一样气势汹汹地扑来,直至充斥了整个视野,红褐色的苍老城墙盘踞了图弥婉的所有视线,将她的眼瞳也映上一层血色。 图弥婉听到闻晴的声音,依然是舒缓从容的,却带着错觉一般的兵戈交击的意味,她道:“到了。” 宝船的顶盖无声滑开,闻晴当先跃出,她站在城门前,和十数丈高的城墙比起来渺如蝼蚁,但那直入云霄的强悍气势却让人无法忽视,她唇角微勾,眼里殊无笑意,慢慢重复道:“断潮城,到了。” 闻晴指尖弹动,闭合的大门轰然洞开,门内嘈杂人声蜂拥而出,一幅迥异于崇云仙宗的画卷在图弥婉面前徐徐打开,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闻晴向着城中走去。 前世的记忆里没有关于断潮城的部分,是以一路行来,图弥婉颇有些开眼界的感觉。宽阔的街道,错落的屋宇,凌乱的摊铺,来往的修士们无不面色冷肃,微妙的紧绷感无处不在。这里给她的感受和崇云仙宗极为不同,宗门内部的氛围是一种积淀深厚的庄严有序,而这里却要混乱得多,城里弥漫着的是一种夹杂着肃杀、混乱乃至疯狂的气场。宗门就像一朵凌波端严的莲花,而断潮城则是朝颜花,张扬而粗野,隐隐有种不见明朝的悲壮。 图弥婉手掌虚握,垂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她想,或许这里才是真正适合她的地方。 断潮城占地面积不小,一行人走到崇云仙宗驻扎处花了不少时间,这段路程足以让他们的心情由激动回归平静。城中心立着约摸七八座殿宇,其中最大的便属于崇云仙宗,殿宇宏大庄严,但内部却极为朴素,图弥婉等人跟着闻晴径自走到了主殿,闻晴于上首坐下,温和道:“拿出你们的兵器。” 图弥婉自沐生环中取出一把剑来握在手上,剑身狭长,剑鞘暗红,剑柄上“囚血”两个古朴大字微微泛着红光,这是她离峰之前杜序放在储物袋中的,乃是一柄上品灵器。 闻晴温和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严厉的意味:“在断潮城里,我对你们只有一个告诫,兵器不可离手。” 言罢,她唤来殿宇里的仆从,图弥婉便在他们的引领下到了后殿。后殿里有不少宫室,三两成看着颇为清冷,显然无人居住,她接过仆从手中的玉简,寻了一所无人宫室住下。 入城那一幕让图弥婉很有触动,她掏出常用的蒲团,沉下心来开始修炼,浓郁的灵气涌入身体,这里的灵力不比宗门浓厚,却活跃了不少,灵气中蕴藏着的些微戾气对剑修的修炼很有好处。灵气下沉入丹田,戾气上浮透体而出没入发间的焚烬笔。感受着笔身的颤动,图弥婉无声微笑,果然,这里才是真正适合她的地方。 初至断潮城的日子就在闭关和适应环境中水一样地流逝,待图弥婉回过神来细数时间的时候,她的修为已经突破并稳定在筑基四层,彼时已是一个月后,他们在闻晴的带领下又一次站在城门口,第一次狩猎即将开始。 一个月里,通过玉简里的介绍和自己的观察,对断潮城多少有了些了解。太古之时天地生成的一方大阵将十万山脉尽数笼罩,有大能施展惊世神通,将大量凶煞妖兽困于阵内,万兽山脉也因此得名。后来人族在阵眼处建立断潮城,对阵法屡加巩固,这方天地造化的阵法便长久地保留下来,是以凡是想要破阵而出的妖兽都会拼死围攻断潮城,这便是每次兽潮的来由。 断潮城的安危干系重大,非一宗一派担当得起,因此多数大宗门都会派遣弟子驻守此处,况且万兽山脉内资源丰富,也吸引了不少散修驻足,这也使得整个断潮城的形势愈加复杂。战时犹可,太平之时,人类却比妖兽更需要防备,及至如今,天地大劫沉寂已久,漫长的和平安宁使得这座城池里滋生了无数危机。 不过这些倾轧斗争还不至于让他们这些孩子来面对。 图弥婉跟着闻晴验过身份铭牌出了城门,闻晴比了个手势,同行的诸位修士训练有序地四散开去,身影一闪就没入丛林里,她这才发现,同来的三个新人只有她被带出了城。 她看着闻晴,疑惑道:“闻晴长老?” “奇怪我为何要带你出来?”闻晴温和一笑,解释道:“你是个上进的,但资质绊住了你的手脚,我不认为出身夕隐峰的人会甘心止步金丹。大门就在你身后,困守或是搏命端看你的选择。” 她确实有在战斗中突破的想法,就算闻晴不带她出来她也会寻机出城,如今由闻晴的看顾她也可去了后顾之忧,图弥婉脑海里转过诸般思绪,最后微微颔首,眉眼间锐意隐隐:“有劳长老关怀了。” 闻晴笑容加深:“我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图弥婉微笑不语,她跟着闻晴走进丛林里,林间草木扶疏,鸟鸣清灵。离城池越远,那种浓郁的血气越淡,深入万兽山脉近百丈,周围的空气便显得格外清新起来,阳光从来公平,哪怕是在妖的地界,灿烂的光线依然铺展,更衬得这树林愈发安宁。 在前方带路的闻晴脚步放缓,她突然问道:“我曾听闻你长于炼丹?” 图弥婉毫不谦虚地回道:“是的。” 闻晴不再说话,她沐浴在阳光下的侧脸依然苍老,但有那么一瞬,她唇角微勾,牵出的每条沟壑都年轻而柔软。 待得林间的阳光愈发纤瘦,闻晴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彼时她们距断潮城已有五六百丈,但这里还连万兽山脉的外围都不算,闻晴闭目感知片刻,确定方圆千里没有金丹期的妖兽后,递给图弥婉一枚玉珏,嘱咐她若是遇到危险就捏碎后,便举步离开。 图弥婉面对着满眼草木,当机立断地画了个隐匿道纹,握紧了囚血剑,小心翼翼地向着深处走去,林间地形极为复杂,根本没有什么路,她以剑拨开高草,凭着感觉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本该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 没走多久她就遇到一小群啮地鼠,这种妖兽虽然单体杀伤力有限,但它们是群居性妖兽,一群上千上万只涌上来也很不好对付。加之它们的繁衍速度极快,是以啮地鼠在兽潮里也颇让人头疼。图弥婉飞身跃至半空,囚血剑剑芒一闪,森然剑气呼啸斩下,生成的余波生生击断了几株大树,那几十只啮地鼠毫无疑问地死无全尸了。图弥婉盯着横流的鲜血半晌,发现自己没有非但出现半分恶心无力,更是生出几许意犹未尽的蓬勃战意,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有哪里不大对。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血,但是上次毕竟是被追杀,更有大劫的记忆打底,自然无暇不适。而这次却是她主动掠夺弱者的生命,别说感觉不适了,正常姑娘会在第一次狩猎时那么兴致勃勃吗? 不过这到底是件好事,图弥婉放下计较,紧了紧握剑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不多久,她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停下脚步,警惕地举目四顾。很难形容那种感觉,虽然每一个感官都没有传出警报,但仿佛是空气在无形中紧绷起来,危险的意味攀上皮肤、渗入骨髓,让她不自觉发冷,警戒的意念瞬间传达到每一条经脉每一点肌肉中。 一刻、两刻、三刻……微风吹过,空气依旧湿润而清新,树叶微微摇摆,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所以,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思及此处,图弥婉松了一口气,绷紧着的身体放松,执剑的手微微垂下,她端详着面前丛生的高草,考量着下一步的落脚处。突然,一道鲜红色的影子自十丈远巨木之后窜出,箭矢一般直射她的背心,眨眼间便直直逼近她!它是如此迅速,以至于直到离她的背心只剩不到半尺时,被它狠狠擦过的树叶们才将将发出迟钝的沙沙声。然而仅仅是那小半尺的距离,却是它无法跨越的鸿沟。 图弥婉只是微微抖了抖手腕,未曾出鞘的囚血剑陡然迸出数十道剑光,它们对着那道红影迎头狠狠斩下,而她本人则是借着这股冲力云絮一般地向前飘了四五丈,转身之际,囚血剑陡然出鞘,身定剑不停,一道比太阳还刺眼的雪亮剑光拖着无数残影向着那红影斜斜斩下。 剑光触及红影那一刹,没有兵戈交击的轰鸣,没有势均力敌的僵持。只见那虚幻剑光蓦地一亮,一剑却带着无数剑的冲力一重重地击中红影,它坚韧的鳞甲就在只一个眨眼便像废纸那样被轻易撕裂,剑气摧枯拉朽地将它斩成两截,血液迸溅。红影终于现出了它的真容——一条小腿粗的红色妖蛇。若无那铺天盖地的腥浓血液,自半空中软软坠落的蛇躯更像是两段鲜红的粗麻绳。 一条筑基期的妖蛇一个照面就死无全尸,图弥婉满意地以目光摩挲着囚血剑没有沾上半点血液的剑身,满意之余却无端生出几分无趣来。不够,这些弱者根本就不配你出手!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道,不知道是囚血剑的意念,抑或是,她的本心。 无论如何,这次狩猎还刚刚开始。她安抚着自己,收剑归鞘,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28章 谢南归 图弥婉在万兽山脉里转了一两个时辰,见到的妖兽并不多,修为也平平,遇见的灵植则要么是年份不足要么是品相不佳,虽然入手了几株,但是功效也很是偏门。这里是万兽山脉最外层也是每次进山的必经之地,早就被诸多修士刮地皮一般犁了无数次,眼下她能得到的东西自然都只是鸡肋,是以她便生出了再向里去的心思。 随着图弥婉的深入,天色一点点地暗淡下来,本就临近夜晚,林间的光线更是稀疏,因此万兽山脉天黑得要早不少,这时候草木掩映间闪烁着的一簇火光便显得格外清晰,图弥婉思忖片刻,决定前去看看,万兽山脉的夜晚从来都不太平,而她并没有回城的想法,能找到个同为人族的伙伴,彼此多个照应也好。 她摘下身份铭牌,换下囚血剑,朝着火光走近,没多远果然看见一丛灿烂的火焰。火焰对面坐着一身着黑袍的修士,身形像是个偏瘦弱的成年男子,他垂着头,黑色的兜帽遮住了脸。这样的装扮在断潮城里并不少见,图弥婉自然不会奇怪。 她走近几步打算说些什么,那黑衣人便率先抬起头来,他的音色柔和,说话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慢慢道:“天色将晚,道友可要过来坐坐?” 图弥婉自然求之不得,她颔首道:“打扰道友了。” 她与黑衣男子相对而坐,似不经意道:“不知道友为何不用永辉灯?” 男子慢慢道:“不可有灵力波动。”他仿佛笑了笑,“你是第一次来?” 图弥婉微笑道:“是啊,我随家师云游至此,师父琐事缠身,准我出城磨练一番,没想到会耽搁到这么晚还没能回城。” 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图弥婉盘膝坐着,似是在闭目修炼,心下却转动着各种念头。先前她过来,只见这篝火却不见防备妖兽的布置,难免怀疑对方的能耐,故而出言试探。 灵力波动容易引来妖兽,是以宿于山野之时只可取火不能用以灵力驱动的永辉灯,能将原理说出来,那男子未必如她想得那般青稚。虽然经验丰富的老手很难对付,但总比拖后腿的新手来的好。图弥婉稍稍放下顾虑,分出小半心神运转灵力,这半天她虽然没遇到劲敌,但维持隐匿符文也消耗了不少灵力。 相安无事中,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次日图弥婉提出再进去一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动辄数百岁的修士群中便是冲动些也不奇怪,那男子不疑有他,他本身就有深入的念头,现下又生出些照拂小辈的意思,也不阻止她的跟随,两个人便一拍即合地结伴又深入了几十里。 深入至千里处,仿佛突破了某个界限,树木愈发稀疏,高草显而易见地茂盛起来,木系灵气浓郁不少,妖兽的数量也上升了几成。因为与人同行,隐匿道纹不可用,图弥婉只得脚不沾地地走在丛林里,尽可能不惊动一草一木,饶是这样,他们一路上还是遇见了几波妖兽。 就在图弥婉又一次灵气匮乏坐下调息时,一路上除出手外都格外安静的黑衣人突然出声道:“不知道友可是单木灵根?” 图弥婉一脸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道友恢复灵力的速度很快。”黑衣人慢慢道,“况且同为散修,我虚长道友五十余岁,如今也不过筑基后期。我观道友年岁颇稚而修为不凡,出手更是极有章法,故而有此猜测。”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继续道:“我自万兽山脉寻到一前辈的坐化之所,那前辈生前乃是单木灵根的元婴后期修士,设下禁制有意寻一未凝金丹的后辈传承道法,不知道友可愿随我去一趟?” 古往今来死在万兽山脉的修士不知凡几,留下传承者自不会少,不过绝大多数修士都不会选择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分享传承。图弥婉面露迟疑:“道友何不自己去接受传承?” 男子沉默片刻,又缓缓道:“那禁制限定传承只予单木灵根的修士。我不求传承,只求前辈洞府里的法器资源。” 单木灵根本就少有,身负此灵根者不是被师门严密保护,就是已经成长到无需庇护的地步,想在这里找到符合要求的修士无疑是千难万难的,难怪那男子会这般轻率地提出建议。想通了个中缘由,她对这个消息又信了几分。和传承比起来,旁的资源不过算个添头,便是舍了也无碍,各取所需又不用担心签下因果,怎么看都是件充满了吸引力的好事,图弥婉的眼里已闪现出几分向往,神色却仍带着踌躇。 男子再接再厉地劝道:“我……” 话音刚出,他手腕翻转,三尺青锋刹那间脱手而出,风驰电掣地朝着图弥婉的额际直直迫去! 剑势极快,他们离得太近,图弥婉已经来不及打落飞剑,她眼神一厉,飞速偏头,右手一抬利剑出鞘,狠狠撩上黑衣人的颈侧,打的显然是同归于尽的主意!即使他已早一步飞身后退,剑气依旧割裂兜帽,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 男子又退了几步,干脆地取下破了的兜帽,一头乌发滑下,垂落至胸前,黑发包围下的脸显得异常苍白憔悴,眼底也隐隐带着青黑,可饶是这样,那张脸依然俊美得让人惊艳。同是黑衣黑发,不同于殷重烨的凛冽疏淡,面前的男子的容貌更适合“形貌昳丽”这个词。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道友放心,我非嗜杀之人。”他将目光投向她的身后,缓缓道:“道友大意了。” 若非他出手不含杀气,自己也不至于险险反应不过来,思及此处图弥婉心下稍松,不过并没有被那张俊美的面孔迷惑而失去警惕,遥遥抵着他脖子的剑不见任何迟疑,她稍稍侧过身,将信将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一只磨盘大的人面蛛就趴在距她背心不足一丈的树干上,男子的佩剑除剑柄外尽数没入它背上美人面的眉心,将之牢牢钉在树干上。哪怕这样,它依然没有死,八只锋利的腿奋力蹬着树干,轻易在树干上划出八道惨白的深痕。血红浑浊的复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直让人浑身发冷,而它背上那对美人眼则是满目凄楚,似能勾起人心中所有的怜悯。 这美丑交错的诡异景象令图弥婉一时怔住,待回过神来就只见到黑衣男子的背影,他走近人面蛛,并指作剑,一道剑气干脆利落地斩落了它的头颅。 而后转过身来温声道:“人面蛛最擅隐匿,道友日后务必当心。” 图弥婉指尖轻弹剑柄,利落地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诚恳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她的发带本就被劲气割裂,眼下行礼,一头青丝便散了下来,发间的穹烬笔坠下,恰落在男子的掌心。 男子顺手将之递回,又弯唇一笑:“无妨,同为人族,我等自该彼此襄助。你我皆是筑基修士,你不必唤我前辈,若是不弃,便唤我谢叔吧,我有个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女儿。” “如此,谢叔不妨直呼我的道号,霄兮。” “好。” 有了这出事件,两人之间的隔阂消去大半,图弥婉也不再犹豫,当下答应谢南归往那元婴修士的坐化之处走上一回。 虽然那坐化之处也在外围,但两处相隔颇远,非一日能到,图弥婉索性收了来时的谨小慎微,气势外放,引了不少妖兽以磨练剑法。 行路之中二人渐渐熟悉起来,谢南归看着精致脆弱,为人却颇为爽朗大气,话不多却字字精辟,自他的话中,图弥婉渐渐知道他乃是散修,昔年为求一柄利器前来断潮城,后来得遇心慕之人,便定居此城,及至如今已有三四十年,此番出城原是为了狩猎,意外寻得传承,便想碰碰运气。 伴随着谈话的深入,天际又一次染上薄红,他们寻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割去周围的高草以防有妖兽埋伏,而后生了一堆火,面对着面坐下。在万兽山脉露宿,除非是十人以上的大队伍,不然便只能以打坐代替睡眠,好在修士对睡眠的依赖并不严重。不过这样一来只有身体得到休息,精神一直紧绷着,对修炼殊无益处,是以图弥婉今夜并没有打坐,而是仰面躺下,对着夜空发起呆。 天色一点点沉淀成浓郁的黑色,稀疏却璀璨的星子在天空闪烁,明月高悬,月光清澈柔软。天空低低压下,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但她真的伸出手时,却只能看到在这样浩大的天地里己身究竟有多么渺小。归岚被留在断潮城内,楼闲盈陷入沉睡,图弥婉独自一人置身这样一个寂静而广漠的夜晚,身边唯一一个同类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微风拂过脸庞,一如之前在夕隐峰的无数个夜晚,只是风中不再有初生竹叶浅淡的清香。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感于心间发酵,她开始怀念师父冷冷的神情,怀念师兄灿烂的笑容,甚至夕隐峰上经年不变的湖水,她从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夕隐峰的思念有多么深。 她翻手取出穹烬笔,目光流连过它每一处细节,漆黑的笔杆火红色的笔毫,笔尾缀着的扇形流苏,她取下坠饰,那比火光还要瑰丽的红色在掌心绽放,她仿佛手捧着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这坠饰是她醉酒后醒来发现的,本以为是师兄的手笔,却未料得竟是师父给的。师父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图弥婉再一次肯定了这个观点。 她不自觉微笑,思绪也渐渐飘远,耳边却传来谢南归的声音:“我观你手中的法器颇为别致,不知你是不是听过儒道?” 图弥婉思索道:“儒道我倒是不曾听说过,我修的是剑道,辅习丹道,这笔不是法器,是我师父与我的发簪,就是形状奇怪了些。” “哦。”谢南归恍然大悟,洒然一笑夸道,“那发簪颇为别致,想来你师父定是个颇重意趣的女修。” 图弥婉眨了眨眼,她抿着笑,坚定地肯定道:“谢叔你说得真对。” 第29章 埋骨处 “呛!”剑刃撞上巨兽的指爪,发出金戈交鸣一般的响声,图弥婉整只右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她纵身跃起,利剑换至左手,气势分毫不减地执剑斜劈,惨白剑光拖着重重残影以一种不可匹敌的气势临空斩下,近乎一丈高的狰狞巨熊身形一滞,它高高仰起头,大张的巨口獠牙参差,它似要发出惊天咆哮,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轰然倒下,几株参天大树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倾倒,扬起片片烟尘。不多时,巨响飞灰归于平静,被树木拦截了千百年的阳光第一次造访这片土地,明媚光线下,巨熊身上十数条伤口清晰可见,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胸前慢慢裂开的那道几乎将之穿透的巨大剑伤,鲜红温热的血液潺潺流出,似阳光下静谧流淌的溪流。 图弥婉脸色苍白地收剑入鞘,她鬓发散乱,虎口崩裂,血液将衣衫染出一块一块的殷红,这些足以说明她经过了一番多么艰苦的番鏖战。她强撑着走了几步,一身黑衣的谢南归自她身后快步走出,抬剑斩下那巨熊的头颅,方回头劝道:“你不必强撑,快坐下来调息吧,我为你警戒着。” 图弥婉也不坚持,顺势盘膝坐下。那妖熊本就是筑基期的妖兽,一对巨掌连筑基高级的修士都不敢掠其锋芒,更别提方才作战之时那悍不畏死的情状,虽然勉强杀了它,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方才强撑不过是为了斩下巨熊的头颅,眼下谢南归已经做了,她自然就放下心来:“有劳谢叔了。” 谢南归闻言苦笑:“你无需言谢,我本该同你一道杀敌,眼下却无力战斗,善后自是我的分内之事。” “若不是我太过自负,又太过轻敌,谢叔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图弥婉看着谢南归惨白得发青的脸,愈发觉得内疚。 “非你之过。”谢南归慢慢安慰道,“谁能料到那头看似死透了的妖兽竟还有反扑之力呢。” 图弥婉喃喃道:“万兽山脉的妖兽都如此不惧伤痛,且要砍下头颅才会死透么?” 谢南归眸光一闪,缓缓道:“我却是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如此……”图弥婉皱起眉,“这太奇怪了。” 谢南归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天,要变了。” 图弥婉看着他在阳光下惨白却昳丽的侧脸,一时近乎悚然而惊,这么不详的话已经不止一个人说过了,理智提醒自己天地大劫还远,直觉却已发出尖锐示警,她缓缓闭了闭眼,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虽然发生了些许变故,但既然走到这儿便万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况且他们离坐化之地并不算太远了。故而图弥婉和谢南归只在原地稍稍停留修整了一个时辰,就又踏上前进的道路,按照谢南归估算,他们能在日落之前赶到那位前辈坐化的山洞,彼时有禁制帮衬,远比露宿野外来得安全。 出乎图弥婉的预料,接下来的路程居然颇为顺畅,随手灭了几波只有炼气期的妖兽后,她忍不住为自己的好运喝彩。 谢南归温和微笑着看着她,待她感叹完才慢悠悠的解释道:“你杀掉的那头妖熊虽然不曾开启灵智,但极为悍勇,方圆五百里以内想来都是他的领地,必不会有过于强大的妖兽。”要不然他也不会提议再走一段。 图弥婉撇了撇嘴,哀悼完自己浪费的精神后,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问道:“谢叔你说的传承在何处?”面前是一片茂盛的高草,虽然生机勃勃的极为喜人,却绝非修士坐化之时会选择的地方,但谢南归却在这里停下脚步,她难免有些奇怪。 “就在这里。”谢南归微微抬手,指尖不知触及何处,虚空中突然泛出涟漪,就像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虽然谢南归很快收回了手,那涟漪依旧层层荡开,扭曲了其后的高草巨树。他捋了捋衣袖,慢条斯理道:“传承就在这方阵法之后。” “那……我该怎么进去?” “直接走过去就行了。”谢南归解释道,“这不过是一方隐匿阵法。”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师父可有教你阵法?” “不曾。”图弥婉道,“我没这么多时间修习这些旁道,况且师父也不擅阵道。” 谢南归温言道:“那么入阵之时你记得握住我的手,这隐匿之阵后便是传送阵,极可能将你我分散。” 图弥婉依言伸手,指尖触及手腕那一瞬她手忍不住一顿,指下那只手枯瘦冰凉,仿佛是由寒冰雕就,湿冷硌人。她不动声色地握住他,举步上前。 此时虚空中的波澜已然平复,无形的屏障横亘在她的面前,使她无法前进。谢南归又一次伸出手,随着涟漪的闪现,她很容易一步跨入阵法之中。她只觉有难以言喻的辉煌光芒自眼前缓缓晕开,一股浩然威压席卷而来,那种威压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味,却让人不自觉想要跪地叩拜,像是一种烙印在人类诞生之初的本能。图弥婉目光一凝,某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似不屑似不屈,她下意识抵抗下跪的冲动,脑海中霎时有零星画面闪现,想要看清却转瞬忘记,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似乎是几道人影,而后奇异的是,面对那威压时她再生不出半分跪拜之心。 一缕疑惑掠过图弥婉的心间:元婴期的修士身故后会有这么强大的威压吗? 不多时,那煌煌光芒力竭一般暗淡下去,露出其后瑰丽的景象来,天空呈现柔软的浅蓝色,弯着完美的弧度延伸向无际的远方。穹顶之下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九根巨大无比的通天之柱以外四内四正一的方式撑起一方屋顶,柱子浓稠如血,屋宇蓝得近黑,这么强烈的色彩冲突下,那方殿宇似天地间唯一的存在,撑天支柱一般侵占了人的视野。微风踉跄跃过,绊得檐下铜铃清鸣不休。图弥婉下意识松开手,她一步步向前,在一根柱子前站定,伸出手覆上柱身,雪白的手在巨大的柱子上显得渺小而显眼,那是一种将手浸入血池一样强烈的视觉震撼。图弥婉浑然不觉,她仰起头,几乎将头仰得与地平行才堪堪看到那片浩大的深蓝。 夜空一般静谧深浓的蓝色中,一弯温润如玉的月亮兀自明亮。她着魔一般地望着它,直到月轮上飘荡下一缕人影来,那是一位高挑的女子,穿着一件色彩浓艳的宝蓝色长裙,款式却是再素净不过,身上唯一的装饰便是一线自左胸开始直直延伸而下的鲜红,红与蓝的搭配恰与宫殿的配色相同。待得她飘至眼前,图弥婉才悚然发觉,那红色并非装饰,而是未曾凝固的血。 那女子察觉她的目光,指着笑着伤口问道:“你在看着它?为什么呢?” 不等她回答,女子便继续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女子与其说在提问不如说在自言自语,她似乎是很久没说话了,眼下很有种喋喋不休的意味:“外面是什么情况了?师尊死了吗?神战结束了吗?奚禹在哪里?你把神道之钥带来了吗?” 图弥婉安静地听她一句句的话,在她停下之时,突然出言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那女子歪了歪头,一双明眸里光芒散乱,她不确定道:“这里……是我的埋骨处……?”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阀门,女子的神志显而易见地稍稍清明,她凝视着图弥婉良久,目光却仿佛透过她看向遥远的地方,她道:“连你这样的蝼蚁都能进来,看来神战已经结束了。” 女子的神色带着一种天经地义的傲慢,漫不经心道:“本尊千纹,你隶属哪位神尊麾下?” “罢了。”千纹继续轻慢道:“谁的麾下都可,你去把里面的剑拔下来。”她转过身,指尖点上眉心,正中那根柱子上浮现一道两人高的线,继而线的两侧门扉一般无声无息地打开,那柱子本就极粗,门开得也不小,能容至少三个人并肩而行。图弥婉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站在原地。 千纹挑起眉,以眼角瞥她,命令道:“进去。” 图弥婉,抬头仰视她,慢慢弯起一抹笑,以一种懵懂的、平静的神色道:“神,是什么?” 千纹的眼睛慢慢睁大,那张傲慢的美艳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她不敢置信道:“你竟然不敬神明?!” 图弥婉顿觉快意,但那快意中却夹杂了一缕莫名的苍凉,她压下心中奇怪的情绪,缓缓道:“我不曾听说这天地间有神明。” 千纹本就淡薄的身形狠狠一震,愈发浅淡,她喃喃道:“不,这不可能,这……这……不是真的……不……都是假的……” 她飞身迫近图弥婉,半透明的脸几乎要贴上图弥婉的,她紧紧逼视着她,企图找到一丝半缕的心虚,却终是失败。千纹清明的眸光瞬间散乱,她疯了一般飞至高空,却被穹顶狠狠压下,狼狈地跌在图弥婉脚边,半晌没有动静,图弥婉听见千纹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再骄傲,似悲鸣似低泣:“原来,过去那么多年了吗?” 良久,千纹站起身,她仿佛被那一击打醒了,垂着的眼帘掩住了她的眼神,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昔年我师尊寂华神君下凡,带了四件神器,后来又随手做了五个,后面的五件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我知道四件神器有一件就在里面,那是一柄剑,拿到它就是你的。” 她强调道:“这世上只有九件神器,持之则无敌于天下!” 图弥婉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她看了眼一直站在殿外的谢南归,问道:“那……我能带同伴进去吗?” “它?”千纹嘲讽地勾起嘴角,“你要带便带吧。”言罢身形一闪便失了踪影。 “谢叔为何站在外面?”图弥婉回身问道。 谢南归走到她身侧:“我看你按着柱子,以为你有什么发现,便不好打扰。” 图弥婉讶异地挑眉:“谢叔你没看到……?”她看着谢南归茫然的神色,也无从解释,只得指着门户大开的柱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谢南归道:“那是自然。” 就在进门前的那一刻,图弥婉突然听见千纹的声音,依旧是傲慢的,却多了一份微妙的柔软:“你可别死在里面,除了奚禹,谁都没资格死在我的身旁。” “怎么了?”谢南归关切地看着无端停下的图弥婉。 “无事。”图弥婉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走进门后的世界。 第30章 □□ 堪堪踏入门,一股清冽的灵气扑面而来,流水一样浸没了图弥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内的四滴灵液颤动着飞速旋转,直到第五滴灵液隐隐显出雏形,那灵液的运转才放缓。自丹田传递到识海的餍足感让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毕竟这种灵力飞速累积的满足感她只在十年前的试炼之地时感受过。 更让她欣喜的是,大量灵气涌入沐生环中,使得这个因为她灵力供应匮乏而沉寂的伪神器隐约有了些复苏的迹象。 图弥婉运转功法消化了涌入的灵气后终于有心打量周围的环境。这里的空间不大,但也足有外面那座宫殿的两倍多,满目皆是断壁残垣,唯一完整的便是最中间一方高逾一丈的形似祭坛的建筑,其上遍布着一缕缕鲜红痕迹,自她的角度看去,依稀可以见到上面仿佛躺着一个人。 图弥婉不急着走近去看,而是饶有兴致地绕着周围走了一圈。这方空间的边际矗立着四面墙,墙壁以浅蓝为底,绘以精巧妍丽的四副壁画。第一幅画的是一男一女并肩立于云端,女子长着同千纹一模一样的脸。第二幅中他们齐齐跪在一面目模糊的女子脚下,第三幅里那女子带着两人跨过一道大门,脚下是万众跪拜,第四幅中面目模糊的女子执一把苍白的剑贯穿了千纹的左胸,继而将之钉在祭坛上。 图弥婉若有所思地回过头遥望祭坛,画中的女人无疑是台上躺着的那个,她隐约可见的宝蓝色裙角让图弥婉轻易地猜到,她就是方才那名叫千纹的残魂的肉身。 谢南归显然也发觉了这点,他的关注重点显然不同于她的:“那祭坛上的红痕莫非是……血?” 图弥婉道:“什么人的血能历时千万年还鲜红如初?” “千万年?”谢南归疑惑道,“你从何得出?” “方才我在大殿上看到一道残魂,她说这里有一尊神器,是一柄剑。”图弥婉解释道,“她还说她是神明。” 谢南归一脸愕然,半晌方回神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神明留下么。那么祭台上的莫非是神躯?” “想来是这样。” 谢南归的神色有一瞬空白,而后叹息道:“我先前到的明明是元婴期修士的坐化之处,怎么走过同样的阵法,现在却到了这葬神之地了呢。” “可能我们进来之时误触了某处传送阵。”图弥婉这般回答,举步向正中的祭坛走去:“况且这里也无甚不好。” “可是这里必然比坐化之处凶险许多。”谢南归道,“一不小心就要送了命去。” “没有遗迹是绝对安全的。”图弥婉头也不回,“神器值得我搏这么一次。” 话音未落,一道恶风袭来,图弥婉机警地横剑格挡,连退三步化去冲力后方抬眼打量那袭来的东西。蓝色的天蓝色的墙,祭台下突兀冒出的鲜红藤蔓染着蓝色的辉光。那藤蔓生得极奇怪,通体光滑不生叶片,似自一个开端延伸出的上百条鲜红触手。 图弥婉抬手放出一道剑气,却见那藤蔓彼此交叠颤动,眨眼间轻易卸去剑气里所有的杀伤力。似乎察觉到图弥婉并不强大,三条藤蔓陡然射出,分三路死死封住她,余下的几条藤蔓绕至她身后,以合围之势结成一道牢笼朝她兜头罩下。图弥婉被眼前的藤蔓牵制着,却不代表她不知道背后潜藏的危机。她起手寻常,道道锋锐剑意随剑而生,化作数十剑影,环绕在她身周,将她牢牢地护围起来,那藤蔓以一种奇怪的频率颤抖,每触上一道剑影都能在瞬息之间卸去其间锐意,数十剑影看起来多,但不过弹指间便被破了个干净。 好在这些时间足够图弥婉脱离险境了,她足尖点地,长剑往身后一划,在藤蔓闪避之时,猛地后退,恰恰与藤蔓侧身擦过,通过那个只出现了一瞬的缝隙滑出它们的包围圈。 这一次试探让图弥婉神色凝重,她虽然不曾完全掌握只影剑法,但也有了四五层火候,数十上百道剑光之下,便是面对筑基高级的妖兽她也有一战之力,眼下这些藤蔓却诡异得很,竟让她无从下手。她要面对的显然是一场硬仗,看着面前那些藤蔓又蠢蠢欲动地迫近,图弥婉一面将灵力灌入剑中,一面对着身后的谢南归沉声道:“谢叔,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谢南归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他缓声道:“好。”他抽出自己那柄通体黑色的剑,抬手朝着藤蔓横扫而去,他的修为高于图弥婉,是以那些藤蔓明显地一顿,隐隐有些后退的迹象,谢南归慢慢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有些用处的。” 图弥婉松了一口气,她侧头看着谢南归愈发苍白的脸,迟疑道:“谢叔你……” 谢南归微笑道:“无妨。” 考虑到谢南归的伤势,依旧是图弥婉主攻,谢南归负责护卫,有了他的助阵,她应付起藤条来显然轻松了很多,她不再放出剑光来防身,而是将剑影叠加在剑身上,使得一剑有着数十剑的威力,周旋不多时便狠狠斩下两道藤蔓来,被斩下的藤条一旦落地就会化成一滩暗红色的液体,余下的藤条吃痛一般地收缩了阵容。 但她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苍白的脸,鲜血淋漓的手,以及身上一个个穿透性的伤口都在无声诉说着此战的凶险。 与藤蔓的畏缩不同,图弥婉却是越战越勇,她挥舞着手中长剑,一招一式好像是由她使出,却又好像是出自另一个人之手,一种明悟涌上心头。时隔十年,她仿佛又一次出现在幻境中,没有了那个高深莫测的青袍男子,身周是席卷天地的风刀雪剑,眼前是狰狞巨兽一般的城池,身后是万丈深渊,她唯能前进。庞大城池前,她孤身一人,渺小得似城墙之下的蝼蚁,轻易便会为之灭杀。 但她毫不畏惧,利剑在手,虽非神兵利器,却足以承载她喷薄而出的战意。微微阖眼,不去看那似乎坚不可摧的城池,她抬起手,好像执起心中万钧渴盼,起手寻常,刹那间,天地沉寂。浩大威压由心而生,轰然铺展,直搅得漫天霜雪凝聚成一道道接天雪柱,刀剑一般的猎猎狂风乖顺地臣服于她的脚下,簇拥着她凌空而立。剑刃一转,无数剑光拔地而起直冲霄汉,剑光冲至最高处时,陡然合为一个,携无尽力量坠于剑尖,冥冥之中的力量控制着她顺势执剑劈下! 时间仿佛有一瞬停顿,城池,风雪,雪原,乃至整个世界,无不在那道惊天剑光下颤抖,转眼轰然碎裂成无数碎片,散落在她的脑海里,黯然消融。 图弥婉神志一清,她知道,她终于摸到了只影剑法的精髓。十年习剑,十年感悟,十年洗练,到今日,在死亡逼迫下,她终于有所成就。她本以为自己会庆幸会喜悦,成就感会将她淹没,可事实上,她的心却一如在霜雪中使出碎界一剑时一般理所应当,那是一种近乎超然的平和,她平静地明悟,原来只影剑法便是这样的。 剑法的突破就是这样,无需闭关无需修整,只要念头通达,一切便是水到渠成。再次执起剑时,明明是一样的剑招,却仿佛是在用另一套剑法,每一剑都变得轻妙而恣意,哪怕只是用着再普通不过的法剑,剑气间依旧带着流霜飞雪一般的凄冷寒意。 有了突破以后,图弥婉应对藤蔓便愈发得心应手起来,一剑比一剑纯熟,她像是又回到了初学剑法的时候,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明显的进步。藤条却愈加虚弱,它们的颤动跟不上一道快似一道的剑气,再不能轻易地卸去剑中的锐意,她每一剑都能带出一蓬藤蔓血一样的汁液,有些藤蔓甚至会被剑意冻住。就在她大杀四方,沉浸于不断提升剑法的快意中时,直觉突然发出尖锐预警,图弥婉陡然侧身,下一刹那,一条藤蔓携栗烈劲风擦过颈侧,在喉间拉出一道血痕,若她没有提前反应,那藤蔓必会洞穿她的脖子。来不及后怕,图弥婉反手抬剑,削断藤蔓后亟亟回身看向谢南归的方向,毕竟能突破他的防御偷袭她,那么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却见谢南归单手撑着剑柄跪倒在地,黑色的袍子掩盖了他横流的血,但那张泛着青黑的脸和微弱的呼吸都已足够说明他的虚弱。他的眼睛半阖,显然已是神志不清。无暇查看他的伤势,图弥婉反手一剑逼退趁机进攻的藤蔓,左手劲气一吐,轻柔不失迅速地将他推至战圈外。 安置完谢南归后,图弥婉稍稍从狂热的试剑中回过神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灵力已经不多了,只影剑法的消耗本就不是筑基期的修为供得起的,更别提她的身体回复速度还远比旁人慢上三成,若不是有沐生环的灵气反哺,她方才很可能在战斗中便因灵气匮乏而半道陨落。她暗暗诅咒了一声自己残破的身体,暗自思索,她的身体素质不适合久战,倒不如干脆尽全力使出一招剑式,对上那强弩之末的藤蔓,必能毕全功于一役。 思及此处,图弥婉运转功法,右手微抬,不知何处生出的风掠过倾颓的建筑,破碎的砖石,妍丽的壁画,它们呼啸着带着亘古而来的苍凉奔走旋转,而后温顺地臣服在图弥婉脚下,她起手,数不清的剑光骤然闪现,于虚空猛地合成一道,化作一点寒芒落于剑尖,利剑劈下,一道数丈高的剑光脱手而出,带着一种撕天裂地般的强悍力道朝着藤蔓狠狠袭去! 听着剑气带起的尖锐风声,图弥婉的眼里浮现出几分满意,虽然不比幻境中那一剑强大,但是以她的修为来说,这一剑已经足够完美。灵力随着那一剑奔泻而出,她只觉丹田一空,再也维持不住脚下的烈风,踉跄地跌下半空。眼下旧力已竭新力未生,正是她自进入万兽山脉以来最虚弱的时候,而就在此时,一道剑光悄然无声而迅疾无比地直直冲向她的背心。 那剑光有多快?它就像是任何一缕阳光,只一个闭眼的时间,它已完成了自天空到大地的所有路程,人甚至捕捉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那么快的一道剑光,哪怕图弥婉盛极之时也无从抵挡,更遑论眼下极度虚弱的时候了。 就在剑光触及图弥婉的身体之前,奇迹一样,它蓦地一顿,似是撞上一道无形壁障。就在那一刹那,图弥婉从来垂着的左手轻抬,指尖弹动,眨眼间一道玄妙的符文闪现,她将之狠狠拍下,霎时间,整个天地似都震颤,熊熊大火转眼覆盖了她身下的广大土地,暴烈火苗温顺地向上轻托,本该力竭的她向上一跃,恰巧避开那绝杀的一剑。 “谢叔……姑且叫你谢叔吧。”图弥婉站在烈火之上从容转身,她的脸依然苍白,整个人也脆弱得厉害,却有某种坚韧的气势透体而出,使得她强大依旧。褪去了过于丰富的感情,她面上一片淡漠,微微勾起唇,眼里殊无笑意,她淡淡道:“我等你这一剑已经很久了。” 第31章 欺妄鬼 原本极度虚弱神志不清的谢南归正稳稳地站在图弥婉身后,他的脸庞依然蒙着青黑的阴影,那双狭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盯着图弥婉,缓缓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图弥婉指尖一弹,一道劲风划过谢南归的颈侧,他身形不动,乌黑的发扬起,露出其下掩盖的伤口来,那正是图弥婉先前杀巨熊时误伤的,伤口并不大,按修士的自愈能力来说它本该早就好了。可眼下,伤口处翻出苍白发青的肉,不见半点愈合的迹象,更不见一丝血迹。那……根本不像是活物身上该有的痕迹。 “虽然你很快就遮住了它,但是那一瞬间足够我发现诡异之处了——它没有血。” 谢南归神色平静,嘴角甚至挂上了笑:“你就是因为发现这个破绽而想杀了我?” 大火像它起时一般突兀地熄灭,图弥婉落了地,甚至还有些踉跄,气势却不坠分毫,她冷冷反问:“非是我要杀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担心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故而想杀我灭口么?”事实上,这个伤口仅仅是加重了她的戒心,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而他诡异的伤口,过慢的语速,僵硬的笑容,乃至冰冷的手腕,只不过是让她愈发警觉罢了。 让她的警觉达到顶峰的,却是那个被他说是隐匿阵法的阵。她虽然没有着意修习道纹,但是有一个能把作为中高级阵法的传送阵拆来拆去玩儿的师兄,耳濡目染之下她对所有基础阵法都有所涉猎,隐匿阵法根本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但她还是进来,一是因为阵法里不含杀意死气,二来也是看看那个厉害的阵法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如今看来,这谢南归的秘密或许比这阵法的更危险。 谢南归的笑容扩大,那张昳丽的脸庞因苍白而显得愈发脆弱而动人,他感叹道:“像你这般大的人类小姑娘,本该很好骗的。” “没有上当真是抱歉。”图弥婉一脸遗憾。 “我还有什么破绽吗?”谢南归不死心问道。 “你的语速太慢了。”图弥婉一边暗暗积累灵气,一边淡淡答道:“我猜你是无法流利地发声?” “这倒不是。”谢南归抱怨道,“这具身体虽然好看,但修为太差,灵气散逸得厉害,操控起来总是不那么便利的。”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你的修为也很差,想来尸体很快也会灵气散尽化为尘埃,不过我不嫌弃它,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出息的小姑娘了。” 图弥婉心中发冷,虽然她有意拖延时间,但是对方的配合反而让她愈觉不详,他已经无形中展示出他的自信,自信到确信哪怕放任她恢复,她也奈何不了他。这并不意味她会绝望,她干脆地放弃用剑的想法,一面在脑海里飞速查阅各种道纹,一面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你们人类的典籍中称呼吾等为欺妄鬼。”谢南归的眼里一片了然,他饶有兴致地放任了图弥婉的垂死挣扎,像是捉弄爪下老鼠一般的猫一般漫不经心:“鬼族都是一样的,也不知道你们人类为什么非要分出个‘欺妄’一族来。” “鬼族么……”图弥婉的脑海里掠过鬼族的资料。说起来,鬼族也算是早早就消失在修真界的种族了,传说他们乃是由执念深重不入轮回的灵魂所化,壮大以众多修士身殁之前的种种怨愤不甘,最终侵占亡者身躯徘徊人世,性格多诡谲阴毒,常仿冒亡人毁其生前眷顾之物。毁灭在鬼族手下的家庭宗门数不胜数,鬼族犯了众怒,故而被众修士联手驱赶至南域,封印于不死火山之下,借火之阳刚灭其阴煞。南域诸宗镇守不死火山防的不仅是天灾,更担负有防备鬼族的重任。鬼族早在太古之末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时现世。图弥婉心下骇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说所有鬼族都一样,那你们都能……附身吗?” “当然不是,这也要看……”他思索片刻,斟酌着措辞道:“按你们人类的说法似乎是体质?” “你将我诱入此间,是不是打着有神明遗迹遮掩,长辈无法查出凶手的主意?”图弥婉问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是神明遗迹对么。” “聪明孩子。”谢南归勾出一抹鼓励的笑,“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最重要的是我们答应要帮妖族探探此地,奈何此处不但防妖兽,也不容无生命的种族进入呢。不过有你拉着我,此方阵法就默认我是你手持的物品,自然不会拦我。” “好了,小姑娘,我们别再玩这个你我心知肚明的把戏了。”谢南归直起身,美到虚假的脸衬着那淡淡的青,顿时邪佞而森冷,随着他抬剑的动作,无形劲气透体而出,那是……金丹期! 图弥婉的神经空前紧绷起来,只一个品级的差别,却是天差地远,更别提他们间鸿沟一般的经验差距。然而越是紧张,她的脑子却无端越发清明。太古修士选择用不死火山镇压鬼族,说明这个种族对火天生就存在弱势,虽然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挣脱的封印,但种族的天生缺陷可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图弥婉眼神一厉,虽然眼下灵力还不够,但她已经等不起了。 念头虽然繁杂,却也不过一个转念的时间罢了。她左手劲力一吐,穹烬笔刹那间出现在手上,不去管四散的发,她毫无滞涩地提笔于虚空中描画,一笔一笔,无形的波纹悄然荡开,世界拂去所有虚浮的表象,仿佛所有法则汇聚成一张琴,她以笔尖轻点琴弦,琴弦震颤间,所有的时间空间骤然扭曲,整个世界似都在附和着她想要弹奏的那只曲。 像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苏醒,图弥婉的笔越划越快,残影之下,一道玄奥符文像是拂去积灰一般显露真容,图弥婉的灵力迫不及待地涌向笔端,为之镀上一层明灭不定的光芒,丹田空了,便用经脉里的,经脉空了,就用肉身里的,随着灵力的一分分榨出,经脉骨髓传递着刀刮火燎一般的剧痛,她脸色惨白汗湿重衣,执笔的手却没有半点颤抖。 这不是她现在能驾驭得了的道纹,但图弥婉心中不存任何迟疑,不知何处而生的自信稳稳地支撑着她,不去看迎面袭来的杀气,不去畏惧割破脸颊的剑刃,她无比专注地写着。 三笔…… 两笔…… 一笔…… 轰!无声惊雷在虚空中轰然炸响,笔下符文瞬间绽放出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炫目光泽,它于虚空中缓慢旋转,轻易牵动所有最本源的法则。 就在图弥婉的目光所及处,大地、天空、灵气,乃至汹涌而来的剑气,俱都无比突兀地燃起熊熊大火,眨眼间,她眼中的世界化作火海。 这火是如此霸烈,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都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图弥婉脱力地倒在地上,亲眼看着谢南归的剑、黑衣、甚至他这个人都毫无抵挡之力地烧了起来,她忍不住露出了笑。这就是道纹,它阐述的就是规则,规则要求烧,那么什么东西都要燃烧起来。没有原因,无需前提,它要烧,那么世间就是火海。 谢南归面孔扭曲,非是疼痛而是惊愕:“区区筑基,你竟然能操控规则?!” 图弥婉勉强抬手拭去因透支而不断从五官里溢出的血,分明狼狈至极,却骄傲依旧:“你输了。” 血衣、赤血、漫天的大火,谢南归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出种族记忆里最深刻的内容,那是将死的神明,但也正是她一手将整个鬼族送入无尽煎熬之中:“你是道纹师?!你居然修纹道?!” 图弥婉看着谢南归在永远也熄不了的火里挣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她虽然庆幸,却也不免奇怪,据她所知,向高位修士使用道纹,对方天生会豁免一部分法则的威力,这是等级的压制,无可避免。也就是说她的道纹只可以让谢南归重伤,远到不了能一举灭杀的地步。可眼下的情状却是道纹百分之两百地发挥了作用,谢南归必死无疑。 那么是不是说明,鬼族不受法则庇护,天道也想灭杀他们呢?图弥婉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鬼族最大的弱点。 燃烧道纹的等级毕竟太高,随着时间的流逝,道纹的力量很快减弱,地面天空的火毫无征兆地熄灭,唯有顶着谢南归皮的鬼族在燃烧的法则中垂死挣扎着,他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鬼,转眼就想出了脱身之法,他的神色突然一变,一道黑气自他头顶脱出,隐隐在空中呈现一抹扭曲的黑烟,饶是这般,火焰毫不犹豫地追上了它,于虚空中映出一道人形火焰,它扭动着,痛斥着,惶恐着,诅咒着,终于在无穷火焰中化作无形。 图弥婉闭目感应,确定了那个鬼族真的陨落后,才有心看看这个被占了尸身的男子。在灵气散逸的情况下犹有金丹期的实力,他生前至少也是金丹圆满乃至元婴期的修士,其资质定然足够过人。因为道纹对鬼族的针对,鬼影离去之时,他身上的火焰便熄了,连身上的黑袍都没有遭受多大的破损,更别提那张美丽的脸了。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脸上是一片空白的安宁,眉眼精致却不显女气,姿容盛极形貌昳丽,不难想象他生前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修士。 她撑起身体走近他,试图自他尸身上找出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未料得她只一动,衣袍带出的微风悠悠拂过他,那个男人便无声飞散,她只来得及看到那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俊美的脸就在一刹那,崩塌。所有让人惊艳的容华梦境一样溃散,原地余留一件黑袍,一抔埃土。 无论修士生前是何等品貌,他尸身中的灵气散尽后,都不过化作一模一样的灰烬。 图弥婉无端生出几分惆怅来,她叹了一声,蹲下|身收拾完谢南归的遗物,便原地坐下疗伤。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脑海中会突然掠过噩梦一般的师兄的死状,但是考虑到道纹师非同一般的敏锐性,图弥婉一边咽下一枚温脉丹,一面决定回城后定要发信好好提醒师兄一回。 第32章 神陨 图弥婉一入定便是几日,靠着丹药和自愈,先前所受的伤已然恢复,修为也稳定到了筑基五层,她长舒一口气,起身四顾。整个神陨之地一片寂静,连先前激斗生出的风也早已平息,这里安静得像是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哪怕理智告诉她这里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但是直觉却让她不自觉地放下心来,她无端确信——这里只有她一个活物。 她举步向着祭台走去,顺着祭台一面的阶梯拾级而上,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的脚步声让她安心。她先前的攻击灭杀了那些血色的藤蔓,却未能伤及祭坛分毫,藤蔓燃尽的灰烬纷纷扬扬地洒满了祭坛,具象化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图弥婉在尸身之侧停下脚步,俯身看去,千纹的尸身被打理得极为体面,满头乌发被细细梳好,她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仿佛只是在小憩。眉目秀致的女子蹙着眉,那张苍白的脸带着一种神性的圣洁和冷漠。她着一袭素极也艳极的宝蓝色长裙,左胸口延伸出的一线浓红规整地流淌在裙子上。她的血其实早已流干,只是颜色鲜亮如初。图弥婉伸出手沿着血线凌空描画,心生疑惑。杀了她的那个神明究竟是什么心态呢?将她生生钉死在祭坛上,却又费心打理她的遗容,最后甚至残忍地抽出她的魂魄,让她无望地守着她自己的尸身。 是的,无望。千纹的尸身上根本没有一把剑,图弥婉知道,神族被杀了后,如果拔出凶器,那么他们还能复活。千纹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复活的契机,最后在漫长的等待中疯狂,却不知道那把剑根本不存在,她永远也复活不了。 更残忍的是…… 图弥婉凝视着千纹的尸身,她小腿以下的部分已经消失,唯留两簇灰烬。修士的尸身灵气散尽后会归于尘土,但是仙神的尸身却不会,他们的尸身蕴藏着的更高级的仙力神力,故而不会自然散逸。眼下这样的景象说明那个神明是在把千纹当做一枚灵石,不断抽取其中的神力,以维系某个阵法的运转。图弥婉看着祭坛上由鲜红血迹组成的庞大阵法,顿时明白,这里便是整个万兽山脉外的大阵真正的灵力中心,也是支撑起这方神陨之地的灵力源。 图弥婉第一次直观的认识到神明的残忍——杀掉一位神,而后用她的尸身做成一个束缚她灵魂的牢笼,诱惑着她追求希望,决绝地毁了她的所有生机,使她永世不得挣脱。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么先前那四幅壁画也是凶手所画,傲慢嚣张、手段酷烈、不留余地,这就是图弥婉对于凶手的第一印象。 不过无论那位神明是何等品性,这些早就是过去的事,与今无关。图弥婉干脆利落地起身,依照凶手的谨慎狠绝,这里想来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她也无需多留了。 离开废墟之际,图弥婉回身四顾,坍圮的建筑守着与人无关的往事安静地沉睡千万年,而在她离开后,它们也将继续沉睡下去,直到天地寂灭。 “除了奚禹,谁都没资格死在我的身旁。”她想起千纹唯一温柔说出的那句话。 可是这里却只是千纹一人的埋骨处。 她在等的人不曾来,也,不会来。 图弥婉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神墟。 神墟的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恢复成之前鲜红的柱子,图弥婉面前人影一闪,抬头便见千纹贴近的脸,她的神情依然傲慢,眼眸里却现出几分焦急:“你把只影剑□□了?” 只影剑?图弥婉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讶异,茫然道:“里面没有剑。” 她又重复了一遍:“里面的尸体上没有任何武器。” “这不可能!”千纹踉跄着向后飘去,脸色惨白狰狞彷如恶鬼,她折返而来,狠狠地撞向那根柱子,最终却被毫不客气地弹了回去。 千万年的枯守之后,她终于想起彼时自己弥留之际,师尊寂华的话:“若有人能拔出你神躯之上的只影剑,届时内外殿合为一体,你拿回自己的神躯便可复活。” 那个人类没有说谎,难道师尊骗了她?可是为什么?千纹无暇顾及站在一旁的图弥婉,她毫无仪态地一下下捶打着柱子,最后倚着纹丝不动的柱子慢慢滑下,她终于发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漫长的封印钝化了她的头脑,消磨了她的记忆,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神志清明过了。 她死了,被人钉在里面,可是她为什么会死呢?她是神明,更是寂华神君的弟子,谁能杀她?谁敢杀她?为什么要等别人去拔剑?为什么自己不进去拔剑?她方才脱口而出的“只影剑”犹如一根线头,刻意遗忘的记忆一点点被牵引而出。 是了,她永远也不可能重生的,因为她正是死在自己师尊的手上,永无复生之时。 千纹终于想起,在十数万年前,她正是被自己的师尊亲手斩杀,而这里乃是建造在她尸骨之上的宫殿。真相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她背叛了师尊,怒极的寂华神君对她的灵魂动了手脚,让她遗忘了真相,万年复万年地守在此处,守着看似近在咫尺的神躯,因为对重生心怀期待,她从不曾想过自我湮灭,一日日地在清醒和混沌中挣扎,终至疯癫。 “呵……呵……”千纹干涩地笑着,她抬手掐动法诀,柱子中的门复又开启,一道无形的隔膜横亘在内外殿之间,任她百般挣扎却终是无从突破。图弥婉漠然看着千纹疯狂而绝望的挣扎,先前神明的威严和冷酷全无踪影,她的一举一动同凡人中的疯子无甚差别。图弥婉不是多么心软的人,故而对千纹也生不出多少怜悯,她只是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慨,那种亲眼看着神明跌下神坛的复杂情绪让她一时有些怔愣。 “快走。”沐生环里直扣灵魂的提醒让她很快做出判断,不去管千纹,图弥婉快步向着神殿外走去,阵法的束缚力只针对身怀仙神之气者,故而对她并无影响,入阵之际,她隐隐听到千纹凄厉的尖利哭泣,忍不住回头,重重阵法的灵光在她身后闪烁,使得她好似身披神光,她的目光穿过漫长的时间、生死的差距与千纹的眼直直对上,她亲眼看到千纹的神色瞬间扭曲,似惊骇似痛恨。 “走!”楼闲盈的催促又响起。 图弥婉立刻举步入阵。就在那一瞬,建筑坍塌的轰鸣声响彻耳际,夹杂其中的还有千纹断续的厉声诅咒:“寂华……不得……好死……” 阵法已然运作,这些变故都没能影响到图弥婉。而就在她步出阵法的下一刻,轰鸣声骤停,身后的阵法灵光扭曲,明灭数次而后轰然暗淡,象征着这座巧妙庞大阵法的瞬息溃散。神陨之地和万兽山脉的唯一通道就此断绝,再晚一步,她不是永远地困在神陨之地,就是为扭曲的阵法所绞杀。 图弥婉压下心中的惊魂不定,向着沐生环中的楼闲盈真诚致谢:“多谢惊鸿道友的救命之恩。” “无妨。”楼闲盈只答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图弥婉心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抬头辨识了方向,向着断潮城疾驰而去。虽说路上遇见几只妖兽,但只影剑法在手,又无谢南归使坏,故而图弥婉轻易就将它们击杀。不过半日功夫,断潮城醒目的红褐色城墙便已出现在她眼前。 随着断潮城在视野里不断放大,图弥婉渐渐看清站在城门下的那道人影,她雪白的发在城墙的映衬下无比显眼,那是闻晴长老,看到她的身影,闻晴松了口气,满眼的担忧被欣喜冲散,但待得图弥婉走近,闻晴的却抿紧了唇,颊上加深的皱纹使她显得刻板而严厉。 “你还知道回来。”闻晴一改先前温和宽容的模样,冷漠道:“若是你日落之前还没有回来,我便会修书告知夕隐峰你的死讯。” 图弥婉乖乖垂头认错:“长老,我错了,我不该跑得太远,还在万兽山脉过夜的。” “呵。”闻晴冷笑一声,“你非我天圣峰之人,便是死了又与我何干,无需向我解释。” 她顿了顿,又冷冷道:“我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耽搁,但看在同门的情面上,我只提醒你一句,戒贪,戒傲,机缘再大,也要有命在才有用。”言罢也不看图弥婉的反应,径自转身入了断潮城。 白色的道袍随着闻晴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凌厉却柔软的弧度,图弥婉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那抹单薄的身影无端显得无比沉稳可靠。 察觉到图弥婉没有立刻跟上来,闻晴稍稍放缓了步伐,稍稍侧过脸来:“跟上!” 图弥婉收拢思绪,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跟着她越过断潮城前排队等待进城前的排查的无数修士,轻易入城。 闻晴冷硬的声音响在耳畔:“到了驻所,你且消停些,我同你师兄今日都无暇听你汇报于万兽山脉的见闻。” “是,我一定会好好休息。”图弥婉回道,虽然是一位剑修,但闻晴长老意外的温柔体贴呢。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勾起笑。 思及闻晴几乎要与道袍融为一体的白发和那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图弥婉敛了笑,凝重地察觉,不过几日功夫,闻晴长老似乎又更老了些。她分出神识询问沐生环中的楼闲盈:“惊鸿道友,不知沐生环中可有能延寿的草药?” “延寿草能延寿十载,长生木叶能延寿一甲子,赤血果能延寿百年。”楼闲盈道,“你若是不急用,大可炼制延寿的丹药,药效想来会胜过直接吞服药草。” 延寿的丹药最差也是六品丹药,纵然她前世一手炼丹术登峰造极,连仙品丹药都信手拈来,它们毕竟只是记忆里的东西,没能彻底熟练炼丹术之前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她这些年虽是常常蹭天首上人的药炉练手,水平却还只够炼四品丹。她确实可以加紧练习冲级,就怕不知道闻晴长老是不是等不得。 图弥婉指尖点上沐生环,其内的楼闲盈的视野便换作图弥婉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图弥婉的声音:“惊鸿道友可否告知,我这位长辈还剩多少寿元?” 楼闲盈顿时哭笑不得,诚然她生前是个厉害人物,但不代表她各项全能,这种看人寿元的本事她却是没有的。不过,以她的阅历,虽看不出她的寿元,却能看出些旁的东西。 “你这位长辈是剑修?” “正是。” “那你无需炼丹了。”楼闲盈淡然道,“我观她身周黑气涌动,想来是执念深重,心困妄念,若她自己不能看破,那么再好的丹药也不过让她多苟延几年罢了。” “如此……”图弥婉不死心地追问,“可有能助人压制心魔的丹药。” “这是自然。”楼闲盈无奈道,“不过以你们宗门的底蕴,她定是不缺这些,不然她也不会到如今还能堪堪踩在入魔的边缘,没有彻底堕落。” 图弥婉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力,只能撇开眼不去看闻晴那满头扎眼的霜发。 第33章 错误 虽然闻晴有意让图弥婉快点去修整休息,不过鬼族复出兹事体大,图弥婉执意跟着她一路走到议事厅,细细叙述了谢南归之事,又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至于神墟中的见闻则一带而过,非是藏私,而是阵法已毁,想再去神墟难于登仙,故而也不再重要了。 闻晴神色凝重地听完了她的讲述,当即神识传音通知断潮城诸位主事前来商议此事。在不确定主事层是否被鬼族渗透的如今,闻晴最看重的自然是自家晚辈的安全,而非提升宗门声望,因此提出让图弥婉远远避开。至于其他主事是否会怀疑这则消息,他们会不会提出要当事人亲口讲述,她一概不理会。 不提断潮城中将要掀起的波澜,图弥婉回到住处打理好了自己,稍作休整后便打算在断潮城里好好转转,对于这座她将要驻守十来年的城池,她还是颇为上心的。 图弥婉孤身一人行走在断潮城的街道上,身侧是来来往往的修士,她踩着脚下发黑的青砖,顺着人流信步而行。 “这便是你们说的断潮城吗?”楼闲盈借图弥婉的视野看着这个多年以后的世界,“我飞升之时还没有这座城呢。” 图弥婉好奇道:“那你可曾来过这里?那时候的万兽山脉便是这样的吗?” “自然是来过的。”楼闲盈仿佛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声音里也带上笑意:“那时候万兽山脉可比现在要危险不少,此处则不过是一座近乎空城的凡人小城镇。当年清韵带着我四处诛杀妖兽之时曾途经万兽山脉,便于此处修整,我那段时日故事演义听得多了,一心想找个大气运加身的弟子,故而随手埋下些小玩意儿,想着或能有凡人凭此步入道门,拜入我门下。” “修仙多年,我确实见过几个极有运气的修士,可惜却终是没能成为我的弟子。”楼闲盈怅然道,“如今想来,我那些东西便是还在,大约也早已灵气全消化为尘土了。” 图弥婉没办法对楼闲盈那种人事两非的感慨感同身受,却仍觉心头沉郁:“惊鸿道友可记得那些东西埋在哪里?就当故地重游便是。” 楼闲盈怔了怔,出声指点她方向。 断潮城是个很大的城池不错,不过崇云仙宗的驻地离城中心很近,故而图弥婉根据引导走到位于城中心的埋宝处之时,不过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罢了。因断潮城是个由各大势力把控的战略要地,是以这座城不设城主,本该是城主府的地方立着一株清气缭绕暗香浮动的参天大树。这棵树的品种原是凡木,不知因何脱出了寿数的限制,树龄逾万年后虽然没能开启灵智,却散出了一种异香,恰是克制了断潮城中充盈着的冲天血气。 楼闲盈感叹道:“原来的我东西都便宜了它,我的丹药、清韵的香丸想来都为它所用,难怪能活至如今,不过这也是极限,灵智它是别想了,毕竟跟脚太差。” 图弥婉看着这棵树,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毕竟他们可以说都是受资质所困的,故而喃喃道:“真是可惜了。不过,没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它不轻言放弃,或许终能等到转机。” 楼闲盈却道:“可是若它生出了灵智,那便成了妖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断潮城常年与妖族作战,不会容得下它。” 图弥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的大树枝叶摇晃,它十数人合抱粗的躯干颤抖不休,仿佛听到了楼闲盈的话,树干上寻常人眼睛的高度处,缓缓流下两行泪水一般的汁液。 “嗯?”楼闲盈当即提醒,“别管其他,立刻将手贴上树干,将神识探进去。” 图弥婉依言照做,坚硬的树皮没有阻隔她的神识,她仿佛浸入一鸿温水里,只觉无处不舒适,随着她神识的深入,一点鲜艳的绿色出现在感知里,她下意识靠近,那绿点畏惧一般地后退些许,却又停了下来,她的神识渐渐看清了那绿点的模样,它像是懵懂孩童随手涂鸦出的人形,只大略分出了四肢,五官则是一片模糊。可形状诡异如它,非但不可怖,反倒让人生出一种对于初生生物的怜爱之情。她的神识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些,那绿色的人形一颤,仿佛朝她鞠了一躬,继而决绝一般地朝着她狠狠冲过来,轻易没入她的神识里。图弥婉闪避不及,只觉识海里霎时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饱胀感,不疼痛却很难受,无数画面、人声交错着填满了识海,她抬手揉按了按眉心,等待着那些错乱的画面一一沉淀。 待图弥婉稍稍好受了些,她睁开眼,却见眼前漂浮着一枚巴掌大的碧绿叶子,其上盛着些许灵水一般的清液,清液中又沉着一枚小小的种子。 “那是……怎么回事?”她问。 “接下它们吧。”楼闲盈解释道,“你的运道不错,那棵树已经孕育出了模糊的意识,它自知己身不为世所容,又恰好感应到欠我一份因果,便自我湮灭意识,将数万年的积累赠与你,一是还了我的因果,二来也好让你看在那份记忆的份上,为它的种子寻一好去处。那清液乃是木源液,需由万年以上的妖植自愿分泌,可以滋养种子,用作炼丹时则可提升丹药药效,那颗小种子需要的不足一成,余下的皆可由你取用。” 虽然她不知道巨树的馈赠到底是什么,但是木源液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东西。图弥婉指尖抚过袖间叶片的边缘,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把它收入沐生环了,毕竟沐生环里的植物永远也开不了灵智,它的母亲一定不愿意后辈这样。” “随你。”楼闲盈道。 “方才可有修士看到我的动作?” “你无须担心,我观似你方才那般在它周围合目入定的修士不少,也有修士捡拾种子养在灵水里,你方才的行止并无不妥。” 图弥婉暗自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同先前一般无二的巨树上,除她们之外,没有人知道,有一个或许酝酿了上万年的生命就在方才彻底消亡,出身这种东西无法选择,却约束了无数人。她的目光渐渐由怜悯转至坚毅,她比这棵树幸运得多,她有更大的余地,也有更大的未来,哪怕一时受困于资质,但只要她不曾放弃,总有一天会等来那个转机的。 图弥婉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驻地走去,她打算好好调整自身,再往万兽山脉中去一趟,相较于打坐那微乎其微的修为增长,战斗才能让她更快地突破,使糟糕的身体不至于过分拖后她的进度。 接下来的日子,图弥婉又恢复到了在夕隐峰上那段疯狂练剑的日子。刺、劈、点、崩、挂……她每一天都先将剑道的基本功连上上成千上万次,而后揣摩只影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随着她对剑法的更加纯熟,小小的院子里生出一天比一天更凌厉的风声,那些风仿佛是她最乖巧的宠物,在她的足下、刃前跃动。 闻晴便是被那一声声风声引来的。她本就对图弥婉这个专心修炼的孩子很有好感,又有天圣长老的关照,故而对她多有关注,待得断潮城内连续多日的高层博弈告一段落,她便愈发关心起宗门诸人的修行情况,于是便往她的住处走了一趟。 她来的时候,图弥婉正合目立在半空中,风温顺地盘旋着托起她,在她微微斜向下的剑尖之下,一团风球正在缓慢地转动。闻晴却丝毫不敢轻视那团不过拳头大小的风,她知道,只要那颗风球脱离掌控,其间迸射出的千万风刃足以将任何未凝金丹的修士截成齑粉。 以闻晴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图弥婉正在顿悟,万一那风球挣脱控制,她必会首当其冲,顿悟中断不说,法力反噬定会让她重伤。闻晴掐动指诀,分出一股灵力,顺着那风球旋转的方向慢慢渗入,继而引导着它们一点点解体、散逸。须知消解一个法术远比破除一个法术困难得多,若是出了岔子,便是她修为高深,神识也会受上不轻的伤。 图弥婉此时正处于一种类似顿悟的空茫中,方才练剑之时她脑海里来自巨树的馈赠突然被触动,她仿佛成了一棵真正的数,丛林深处的风远道而来,毫不停歇地掠过她高举的叶,留下一路携带的水汽尘埃,风是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手脚,她纹丝不动,却能驱使着风代她走过高山峡谷、楼台亭阁、清溪深海,代她走遍世间所有地方,她一无所知,也无所不知。她踩在亘古不变的厚重大地上,以枝、以叶、以干,以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感受整个世界永不停歇的变化。她的枝叶因风摇曳,却也摇曳着生出屡屡微风。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成了世界演变的一个环节,世界所有的隐秘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她无比渺小也无比宏大。 图弥婉缓缓睁开眼,她翻手将剑收进储物袋,手掌虚抬,一缕风雀跃着自手心生出,她并指反手,一道凌厉剑芒携栗烈风声疾射而去,于坚固青石上斩出一道深深印痕。 图弥婉垂眸看着掌心,为自己的突破欣悦一笑。 楼闲盈的声音响起:“你是剑修?” 图弥婉奇怪道:“自然不是。” “那就好。”楼闲盈笑道,“我若是个剑修,见到你这般练剑,必会斥你一句……” “简直是暴殄天物!”闻晴的声音和楼闲盈的声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图弥婉转身,便见闻晴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心虚问道:“长老,怎么了?” “你就是这般练剑的?!”闻晴斥道,“虽说剑修一道修至高深之处便可以己为剑,但你离那个境界还差得远,你方才不是以以指作剑,而是在操纵风灵。如此舍本逐末之举简直是亵渎了你那上等的剑法!” 图弥婉疑惑道:“我方才那不是悟出了风之剑道么?” “风之剑道非是这般参悟的。”闻晴叹道,“你可记得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只影剑法。”图弥婉讷讷答道。 “原是它,难怪能让你在于剑法一道初初跨入门槛之际便可以剑势操纵自然之力。”闻晴道,“你可还记得那剑法幻化出的法相是什么?” “嗯。”图弥婉一点点回想起那铺天盖地的雪原、凛冽如刀的狂风、巨兽一般的狰狞城池,还有那天地寂灭一般的浩大剑光。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错处,她以一名法修的眼光练剑,只想从剑法中解离出操控自然之力的法子,却不明白,习剑之时只该看着剑本身。她以为自己悟出了以风雪之力增幅剑势是对只影剑法最高妙的理解,事实上,她离只影剑法真正的精华还有距离。神陨之地她使出那一剑时她确实摸到了只影剑法的精髓,只是之后她却走了一条歪路。 图弥婉向着闻晴深施一礼:“多谢闻晴长老指点。”她们虽是同一宗门,但非一个峰头,关系也并没有多近,闻晴为她顿悟时护法,更出言指导她习剑,她自当感恩。 “护持小辈本就是长辈的职责,你无须这样拘谨,小孩子还是任性些才可爱。”闻晴见她明悟,敛下先前的严厉,她温和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图弥婉的发髻:“你日后于剑道之上若有不明,大可问我,我与你练的剑法虽不同,然剑术一道殊途同归,我自觉担得起教导你的重任。” “长老过谦了,”图弥婉无奈一笑,闻晴作为昔日崇云仙宗天剑峰首徒,于剑道上的成就可谓登峰造极,她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对于您的指导,我自当感激。” “好吧,若是你执意拘礼,不如为我炼一味丹药好了。”闻晴笑道,“我们可是常听首渡道友夸你炼丹天分过人呢。” “师兄总是高看我的。”图弥婉脸一红,垂头问道,“长老需要什么丹药?” “辟谷丹吧。”闻晴温和一笑,“你随意炼制便可,眼下还是以修行为要,便是回宗门后再炼与我也无妨。” “是。”图弥婉看着闻晴离去的身影,抿唇轻笑,辟谷丹可以说是整个修真界最基础的丹药,便是不精于炼丹的修士也可随意炼制,更重要的是,它是成丹时间最短的丹药。又让她不觉得欠了人情,又不至于耗费她太多的时间精力,闻晴长老真是再体贴不过的人啊。 “你有一个很不错的长辈。”旁观了这一切的楼闲盈笑道。 “嗯。”图弥婉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她既然有那么好的长辈,自当毫不松懈地努力修行,不然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爱护栽培呢。 思及此处,图弥婉沉下心来,推翻了先前的感悟,重新观想起最初的只影剑法来。 第34章 谢清绮 有了闻晴的细心指导,图弥婉的剑术的进步堪称一日千里,只是对只影剑法的领悟仍囿于借风雪之力的层次上,更深的层次于她依旧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看着很近,可始终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图弥婉始终难以复制神陨之地的那一瞬间,故而只能放下突破,专心打磨自己的剑术。她并不着急,毕竟她还要再这断潮城呆上十几年,无数战斗后,总有机缘来临水到渠成之时。 岁月如梭,图弥婉到断潮城时正是秋日,待她自修行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冬日的阳光透出虚弱的意味,春日已遥遥在望。闭门造车总是无益,她打算赶在开春的兽潮来临之前去万兽山脉寻几只妖兽试剑。离宗前天首上人给她的丹药无不是保命珍品,寻常伤口用它们无疑是浪费,考虑到自己资源的消耗速度,她还需前往管事处领取需要的物什。 图弥婉凭着记忆走到管事的居所,却见往日人声鼎沸的管事处此时一片清冷,分管丹药的朱掌事正眉头微蹙地坐在内间,她疑惑地走了进去,对着朱掌事施了一礼:“见过掌事,我来领取外出历练所需的丹药。” 朱管事挑眉讶异道:“断潮城如今近乎封城,出入极为困难,各宗门联合声明,若非必要,严禁各位弟子出城。” 图弥婉疑惑道:“门禁这般严,莫非是兽潮快到了?” “单看往年的记录,兽潮至少要到一月以后,不过近来万兽山脉颇不安分。”朱掌事解释道,“是以我们便要提前戒备起来了。” 图弥婉了然地颔首:“打扰掌事了,我这就离开。” “等等。”朱掌事叫住她,“可有与你相熟的弟子自出城回来后,修为毫无寸进甚至不升反降?” 图弥婉心下一动,口里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平日只在自己的房间里修炼,不曾有相熟的弟子。” 朱掌事神情一松,和善道:“你且去吧,好好修炼,兽潮可不是好相与的。” “是。” 图弥婉自管事处出来,注意到来往的同门们无不行色匆匆,她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注意到她行进的方向并非弟子居住的后殿,而是前殿诸位长老所在之处,楼闲盈出声询问:“霄兮莫非发现了什么?” “方才掌事的话让我想到了鬼族入侵。”只有被鬼族附身的修士才会修为停滞,乃至因灵气散逸溃散而修为倒退。图弥婉按了按太阳穴,苦笑道:“我现在只盼望情况别到最坏的地步。” “那么多修士前往万兽山脉试炼,谢南归不是修为最高的,为什么偏偏是他被附身了呢?鬼族选择尸身的标准我不了解,但总不可能是看脸。我想很大可能是修为越高的修士的尸身越容易被利用,因为他们的灵气雄厚,能保留更大的实力存在更长的时间。”图弥婉凝重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凡是修为在谢南归之上的人,都被……”想到千万年来葬身万兽山脉的修士数量,她只觉背后发凉。 楼闲盈温声安慰:“鬼族在我出世之前便已被镇压,我对它们了解不多。不过据我所知,修为越高,修士的肉身就越契合灵魂,外来的灵魂势必被压制,故而若是高级乃至顶级修士即使身故,他们的尸身想来也不好控制。情况未必会那么糟糕。” “那就好。”图弥婉稍稍放松了一些,喃喃道:“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啊。” 说话间,闻晴住所便近在眼前了。图弥婉上前一步正欲叩门,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她回头,便见闻晴长老带着几位身着不同道袍的修士自外面步入。 图弥婉上前行礼,闻晴慈和问道:“霄兮今日怎么到前殿来了,可是修炼上有问题?” 图弥婉抿了抿唇,心知这里不是提起鬼族之事的时机,故而扬起乖巧的笑:“长老要我练的丹药已经练好了。” 闻晴微笑颔首,接过辟谷丹,对着身后的几位修士玩笑道:“这丫头就是首渡的小师妹,我们宗的夕隐峰这一代就这两个传人,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是不是……” “夕隐峰”三个字一出,在场修士看向图弥婉的眼神不觉添上几分郑重,或者说,直到现在,他们的眼里才真正看到了这个小丫头,一位看着极和气的中年修士当即笑了起来:“闻晴长老你都这么说了,我等若不拿出压箱底的好东西,怕是回头就要收到首渡道友的战书了。” 说着手一抹腰际玉佩,取出一方灵气充盈的手帕形法器递与图弥婉,目光掠过她发间垂下的鲜红流苏,朗声笑道:“本来送给小姑娘的东西还是发钗好,不过,我还是莫要献丑啦。” 有这句话在前,余下来的众位修士或赠丹药或赠法器,却无一人送过首饰。 图弥婉一一谢过,态度谦恭乖巧,这样的表现让他人又多赞了几句,无非是“纯善乖巧、小小年纪便出落得不凡”之类的恭维。 “这些人的修为都太低,资质也一般,同你那个长老差得远了。”楼闲盈犀利地品评。 图弥婉保持着羞涩的微笑并不作声,无论在闻晴或是楼闲盈的眼中,那些其他宗门的修士多么普通,但他们以对同辈的口吻谈起师兄,甚至在畏惧师兄,却以一种对晚辈的态度待她,这已经足够让她看清差距了。 收下见面礼,余下便是各个门派话事人之间的交流,非是她能介入的,图弥婉正打算告退,却听得门口传来一阵人声,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一位堪称清丽无匹的女子,她生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柳眉樱唇,最动人的却是那双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似杏核的大眼,眼角却微微上挑,瞳仁呈深的近黑的幽蓝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冽静谧,衬得那张清丽的脸无端出尘神秘起来。阳光温煦,微风拂面,女子身后柔软的浅蓝披帛轻盈飘动,渺渺仙气扑面而来。她是图弥婉见过的除楼闲盈外最带仙气的女子,楼闲盈的美是对仙姿飘渺离尘绝世的最佳阐释,眼前这位却是展现出了仙人的神秘莫测。 她一出现,整个大殿蓦地一静,闻晴意外道:“清绮道友今日怎么来了?”她问得不客气,却很是亲近。 “我早就该来了。”清绮对着闻晴亲昵道。 随着清绮的走近,诸多修士不自觉地散了开来,隐隐有以她为首的意思。修真界这种讲身份更讲实力的地方,她要么地位不凡,要么修为高深,瞥见旁人脸上一色隐隐的恭敬,图弥婉当即明白这位道号“清绮”的女修多半是两者都占全了。清绮走到图弥婉面前,将自袖间取出的一条缀有水滴状宝石的发饰佩戴在她头上,微凉的湛蓝宝石垂在她的眉心,浓郁的水灵源源不断地浸润着她的识海,让她不觉神魂一畅,清绮抿唇微笑:“女孩子还是要多佩戴些漂亮首饰才好,我这枚露华凝晶虽比不上夕隐道人的榴炎扇,却不会失礼得厉害。” 闻晴无奈笑道:“你啊……” 闻晴转头对着图弥婉温和笑道:“这位的礼物虽贵重了些,不过你若是唤她一句师嫂,想来也不会觉得那宝贝拿着烫手了。” 图弥婉讶异地看着清绮,当即从善如流地甜甜道:“见过师嫂!”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师兄卖了个干净,闻晴长老这么有分寸的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件事,想来八字至少有了一撇,说不准连捺都快写完了,图弥婉这般想道。 唔……她只是无比信任闻晴长老的眼光和行事,才不是因为露华凝晶给她的舒适感,更不是因为楼闲盈那一连串对露华凝晶用处的科普,嗯,真的不是。 “闻晴长老!”清绮立刻红了脸,却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对着图弥婉低声道:“我姓谢,你、你先唤我谢师姐罢。” 图弥婉眼珠一转,同样压低声音:“谢师姐,我能偷偷叫你师嫂吗?” 清绮的脸又一次飘了红,却是无声默认了。 “师嫂师嫂。”图弥婉眉开眼笑,简直比自己寻到道侣还高兴:“我叫图弥婉,道号霄兮,师嫂可以和师兄一样唤我婉婉。” “我叫谢清绮,因为一些变故,直接用名字做了道号。至于怎么称呼……”清绮红着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你且随意吧。” 图弥婉毫无压力地装嫩调戏着自家未来的师嫂,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暧昧调侃。 闻晴无声注视着与谢清绮相谈甚欢眉飞色舞的图弥婉,舒眉浅笑,目光悠远,她仿佛透过图弥婉看见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人,在那张老迈的脸上,依稀还能窥见多年前的纯稚柔软。 图弥婉看着眼前这个一下子由仙女落入凡尘的女修,无端觉得欣慰,能与闻晴长老交好,清绮的品行定然不差。姿容出众、地位不凡、品行不错,又一心倾慕自家师兄,有这样一位准道侣,她就不用担心、担心…… 嗯?她要担心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担心?不等图弥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思考下去,她的思绪又无比自然地转回到了清绮身上。 图弥婉总觉得她很面熟,可是这样出众的容貌总不至于与旁人撞脸吧。她仔细从记忆里翻检着见过的人的面貌,却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头绪。 “好了,霄兮,记不记得今天的剑还没有练?”闻晴摸了摸她的发髻,温柔问道。 图弥婉立刻配合地垂下头道:“我这就去练。” “真是个勤奋的孩子。” “有闻晴长老指点,这小姑娘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再首渡道友之下啊!” “早就听闻崇云仙宗门下弟子极为亲近,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图弥婉顶着各种或明或暗的恭维讽刺走出了大殿,站在殿外,她无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方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个人走到谢清绮的身侧,她听见她叫他:“余叔。” 那似乎是谢清绮的长辈,可是,总觉得那个人有点不妥啊,似乎有种……违和感?图弥婉不确定地想。 图弥婉怀着不安疑惑回到后殿,一时无心修炼,难免想要与同来的两个新人交流道法。毕竟自从来到断潮城后她深居简出,连一起来的关系户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修行进度、修为高低了。难得有闲暇,与其和他们套近乎还不如去信问问师兄的状况,也不知中断闭关会不会影响他的修行,若是致使师兄修为停滞不前,她便是自戕都赔不上。 等等……修为停滞……鬼族……图弥婉目光倏地一凝,她终于知道那一瞬的违和感到底因何而生了! 第35章 峰回路转 那个被叫“余叔”的人是个鬼族! 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曾在那个人身上感应到一种奇怪气场,那种感觉使身体中属于道纹师的本能发出了轻蔑的嘲笑,告诉她这个人对她而言似是一条七寸袒|露的毒蛇,纵然危险却不足为惧,因为他不被任何法则保护。这种感觉和谢南归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有鬼族才会有这种被整个法则厌弃的气息。 如果不是巨树的馈赠扩大了她的识海,又有谢清绮赠与她的露华凝晶对神识有短暂却强大的增幅力量,使她本就极其敏锐的感知力急剧提升好几个等级,她未必会发觉“余叔”身上的不和谐,不过既然发现了,她自然不能放任。虽然不知道闻晴长老想和其他宗门的诸位修士商谈什么,但她知道鬼族什么都绝不能听。鉴于谢清绮对“余叔”的亲近,图弥婉哪怕不动脑子,都能列出不少可怕的后果,思及此处,她当即翻手取出传声符,想要立刻将自己的发现告知闻晴。 楼闲盈出声提醒:“你家长老正在与旁人商议要事,你这么一张符箓传过去,她不是当众打开,就是押后到结束再看。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图弥婉一怔,紧紧攥着传声符的手缓缓松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下焦躁:“是我思虑不周。” 言罢,她起身稳步出了房间。 “你要去哪里?” “我去议事厅外守着,务必不能让那个鬼族跑了。”图弥婉坚定道,她没有说的是,她还想看看那些修士到底有几个变成了鬼族,事态到底有没有到她设想的糟糕地步。 “你去了也无用,露华凝晶的增幅固然强大,维持时间却极短,方才的增幅已然消退,十二个时辰内也无法再用一次增幅。”楼闲盈直白道,“如今哪怕一个披着高阶修士皮的欺妄鬼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还能感应出来。” “不如让旁人去传个讯,到时候端看他们怎么反应了。总不会没你一个他们就被鬼族算计死的。”楼闲盈见惯了生死,于她而言,哪怕整个断潮城的人都死了也无碍,只要图弥婉不死就好,毕竟她还等着她为她找到诸行呢。 楼闲盈说的很不客气,却无一不戳中了最关键的点,但是图弥婉知道自己做不到作壁上观,她轻声道:“总要尽一份心力的,况且我信不过旁人。” 楼闲盈沉默了下去,不说旁人有没有能力分别出鬼族,单单是忠诚度她们就信不过。她们最忌惮的是鬼族天生的能力,尤其是欺妄鬼。鬼族乃是无数修士负面情绪滋养而成的,每个鬼看似是单独的个体,其中却包含各种人的恶念,故而鬼族没有情绪没有性格,同时也具备所有性格所有情绪。一旦鬼族占据了一个人的身体,大可以读取他所有的记忆经历,模拟他所有的性格习惯,从举止到谈吐,从习惯到思维,不会与原主有任何区别。鬼族这个可怕的种族特性让图弥婉不敢信任任何一个人,除了自己亲自去堵门,她竟然想不出别的法子。 图弥婉脚步不停,她不待楼闲盈说话,继续道:“有些事图弥婉做得,闻晴长老却做不得,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堵门这件事,由她做来就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而由闻晴做来则会被安上图谋不轨的名头。楼闲盈自然明白此中关窍,便也不再阻拦。 图弥婉到议事厅门前的时候,便见乌木描金的大门紧紧闭着,她于门前盘膝坐下,侍候在门前的几个修士面面相觑,有人前来劝阻,好话坏话说尽了却都被她无视。顾虑到她身后的夕隐峰,到底无人敢来强的,便也只能由她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图弥婉的情绪由焦躁不安慢慢沉淀至平静,她想,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挽回一些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图弥婉面前看似坚不可摧的大门终于打开,门内准备离开的修士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前的图弥婉,闻晴意外道:“霄兮,你怎么在这里。” 图弥婉起身深施一礼,肃然道:“弟子发现鬼族踪迹,特来禀报长老。” 闻晴尚未出声,站在她身侧的一绯衣长老率先皱眉不满道:“你若是有所发现,自可稍后告知我等,怎可如此失礼?” “可是我发现的鬼族就混在诸位长辈里。”图弥婉无奈道。 闻晴神色一凛,抬手拦住愈发不满的长老,温和道:“心台,不妨听听她发现了什么。”闻晴是少数几个知道图弥婉修习道纹的人,也知道她素来谨慎的性子,故而信了三分,她看向图弥婉,示意她但说无妨。 图弥婉上前一步,对着谢清绮满怀歉意道:“谢师姐,不知您身边的这位……” 谢清绮下意识回头看了“余叔”一眼,脸不由自主地白了下来,事实上她早就对他有所怀疑,不过一来他没有露出马脚,她也不愿细究,便一味自欺欺人下去,如今看来,或是再也容不得她任性了,她狠狠闭了闭眼,沉声道:“余叔,您可以与我们小辈说说在回到断潮城之前的经历么?” 图弥婉这才好好打量这位被唤作余叔的男人,他个头中等,筋骨强健,行动间充斥着一种干脆利落的意味,他生得颇为英俊,两道稍深的法令纹使得他整个人看着极为沉稳可靠。 余叔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他干脆道:“两百三十年前,我与谢兄、云兄、齐兄等人前往万兽山脉探一个秘境,奈何秘境中设有诸多阴毒机关,云兄、齐兄先后陨落,一行十余人唯留我与谢兄相互扶持出了秘境,侥幸寻得一个安全所在。”他的眼底闪过出一抹痛苦,强硬如钢铁的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隐痛无疑是感人的,旁边的几个年岁不大的修士不自觉想起自身经历,心下也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余叔稍稍平复了情绪,继续道:“我伤重不起留下养伤,醒来后却见谢兄留言离去,说是要收殓兄弟们的遗骸。我等了几年却始终不见谢兄回来,心下觉得不详,又想起谢兄留下的骨血年岁尚稚,我自觉理当看顾挚友后人,便只身回了断潮城。”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为加上探索秘境的时间,总共不曾满一个甲子,谁知那秘境如此不凡,竟能扭曲时间,我已是离开两百多年了。” 这说辞涉及的所有修士皆已不在人世,算得上死无对证,是以图弥婉并不能抓住他的错处,事情顿时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好在图弥婉本也不需要抓他言语里的漏洞,她道:“我看过的典籍曾说,为鬼族占据的身体犹如死去,不会有血液流动……” 她话还没说完,“余叔”已反手拔出随身利剑,干脆利落地在手臂上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潺潺流下,濡湿了他半片衣袖。 逼仄沉重的沉默弥漫开来,绝大多数修士看着图弥婉的目光已经颇为不满。性急的心台长老冷冷道:“霄兮,你僭越长辈,即刻回后殿去思过。” 闻晴还待说什么,一直做壁上观的锦和长老出声打圆场:“兽潮在即,心台你关了霄兮禁闭,其他的小家伙怕是要说你护着她不让她涉险呢。小孩子不懂事道个歉也就行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难道还要和这么个小姑娘较真不成。” 闻晴神色稍缓,一锤定音:“此次是我崇云仙宗的小辈失礼了,我们管教不严,日后定会规范其言行,还望诸位同道勿要怪罪。”言罢深施一礼,又让一旁侍立的童子仆役一一奉上一个锦囊:“此番耽搁了诸位的时间,也只能奉上些许丹药聊表歉意。” 对他们而言,闻晴当年纵横断潮城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本就无人会因为她这么谦和的态度而真当她可欺,况且她已经抬出了崇云仙宗的名头担下了这桩事,姿态又放得很低,其他修士自然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和身为东域魁首的崇云仙宗过不去,故而重又言笑晏晏起来,也无人在意图弥婉并不曾给他们正式道歉。 “那个‘余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图弥婉问楼闲盈,“我可以确定他是鬼族。” 楼闲盈沉默良久,方慨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年先辈那么忌惮鬼族了,只要让它们进入人类社会,接触了足够多的人后,以旁人之生气供养己身,除非搜魂,不然它们与人族没有任何差别。” 图弥婉想不出任何破局之策,也只能闭口不言,她看着闻晴为自己收拾烂摊子,一时沉默下来。闻晴长老对她的看顾全面而体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不影响她心内的感动。 “看来你傲气的性子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楼闲盈作为一个人精,自然看得出来闻晴在刻意引导那些修士忽略没有当众认错的图弥婉,这般行事无疑是考虑到她被夕隐峰上下宠出来的骄傲,不愿折了她的傲气。 图弥婉没有接话,她的心情极为沉重,因为闻晴对她越好她就越难以接受她不久于人世的事实。 就在众人有意把这一桩事儿揭过去,看似大局已定的时候,沉默了很久的谢清绮突然出声,她看着图弥婉的眼神极为恳切:“我相信首渡的师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婉婉,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证明‘余叔’他不是真正的余叔?” “有。”图弥婉斩钉截铁,闻晴维护了她,她也不想让闻晴沾上放纵小辈的恶名:“只是……我要动手了。” “那么……”谢清绮垂下眼,不去看诸多修士复杂的神情,向着满脸失望的“余叔”歉疚道:“是清绮冒犯了,此间事了,我便长跪到余叔消气为止。”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希望你真的是那个幼时待我严肃却温柔的余叔。 “动手吧!” 第36章 无题 “动手吧!” 谢清绮的话音未落,图弥婉早就画好的道纹脱手而出,“余叔”瞳孔骤然一缩,气定神闲的表情僵在脸上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连连后退变换身形却始终冲不出这斗室,不过眨眼功夫,那道纹准确无误地贴上他的手,霎时间光芒大放。 旁观的修士们看不到道纹,只见得图弥婉挥了挥手,那“余叔”便神色惊惶百般退避,而后他的身形无端一滞,自手掌起,他的躯壳仿佛历经无数年的光阴更迭的壁画,褪去所有活气儿,转眼间散作飞灰,与烟尘一同升腾的还有一团漆黑的烟影,几道光华流转的线条交织成奇异的图案将之牢牢裹住。饶是这般,一股难以抵挡的森冷寒意依旧迅速地弥散开来,心智不够坚定的修士甚至能感知到识海里种种幻象闪现,万般恶念掠过心头。 好在他们很快就自鬼族的气场中挣脱开来,却依旧心有余悸。 这出波澜迭起的大戏让一众旁观者错愕不已,半晌方有人出声,半是讶异半是茫然:“这是……” 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修士们的议论声顿时充斥了这间议事厅。 “那就是传说中的鬼族?” “那丫头到底使的是什么手段?怎么就让余道友的肉身湮灭了呢?余道友可是化神期的修为,那丫头还没结丹吧?” “她应当是有什么专克鬼族的法门吧,说起来,我方才似乎感觉到法则被触动了。说不准是她……” “怎么可能?!我等修士无不是出窍期才将将能感应到法则,她一个筑基期的蝼……修士,说她够到仙道的边儿都是抬举了!” “许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传承,要知道,这位的师父可是……咳咳……” “……” “……” “……鬼族如此狡诈,又擅隐匿,简直是防不胜防啊!” “道友言之有理,只不知该如何揪出这些东西。” “……” 图弥婉没管众多修士投来的复杂眼神,她看着脸色苍白的谢清绮,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方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节哀……抱歉。” “无妨,我早就察觉到了。”谢清绮神色空茫,“他的行为真的是一点破绽都没有,但是他的说辞有一个最大的漏洞。他说那些叔伯长辈们都陨落在秘境里,可是我是看着他们的魂灯一盏一盏地渐次熄灭的。尤其是最初那十年,几乎每年都要灭了两三盏,后来就是几年灭个一盏了。”每次看到一盏灯灭了,看着旁人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庞,她心中都会生出种难以启齿的窃喜,因为灭的不是父亲的灯,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惶恐,因为不知道下一盏熄灭的会不会是父亲的灯。她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一次次恐惧一次次希冀充斥了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几乎要逼疯了她,直到…… “直到一个月前,宗门传来消息,说是父亲的魂灯……”谢清绮顿了顿,继续理智地述说:“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父亲彻底回不来了,我所有的叔伯长辈只剩下所谓的‘余叔’了。” 谢清绮平静地分析:“眼下证明他是鬼族,那么我可以做一个假设,我的长辈们其实早就死了,鬼族以特殊的手段维持着他们一丝魂魄不灭,然后入侵他们的身躯,但也不是所有的附身都能成功的,这就有了最先那几年的高速灭灯。‘余叔’的说辞里只提到我父亲的生死不明,说明他是在给那个占了我父亲躯壳的欺妄鬼留余地,只留了这么一个人的身份,想来一批人也只成功了他们两个,这折损率委实不低。” 说到这里,她甚至带上了浅淡的笑:“这是一个好消息,看来我们不用担心遇到太多的鬼族了,我担心的满城修士三成鬼族的情况定然不会发生的。” 图弥婉看着这个面对着丧父之痛仍然理智又敏锐的女人,愈发认同了她“师嫂”的身份,但也难免心下恻然,她柔声说:“师嫂,你别说了。” “……”谢清绮神情一滞,复又平静如初:“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习惯了。在闻晴和我说你杀了一个自称谢南归的修士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准备。我的父亲出身尊贵,因犬南’字为名,偏偏他命中有一大劫,我曾祖母祈愿他永能‘归’来,故而总让亲近的人唤他,南归。” 图弥婉低下头,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到谢清绮变相承认谢南归是她的父亲时,她还是不自觉地心生愧疚。虽然真正的谢南归早就陨落了,剩下的不过一副躯壳,但是毕竟是她让他们父女永无再见之时,连虚假安慰的机会都掐灭。 看出了她的愧疚,谢清绮安慰道:“你无需不安,我不怨你,我父生前最重风骨名望,定不愿自己的身躯成为鬼族入侵人界的工具,你做的很好。” “一入仙途便是生死无常,我外祖父生前育有三个孩子,他们都已然转世去了。我祖父子孙缘淡薄,唯有我父亲一点骨血,如今也已经故去。我师父至今共收了六个徒弟,二师兄的魂灯在我入门前就灭了,到现在我师父还没能寻到他到底坐化何处。三师兄和四师姐前些年回宗门的路上遭仇家追杀,虽然师父已经为他们报了仇,人却到底回不来了。我来断潮城是替我大师姐的缺,她七年前陨落在万兽山脉的某个地方,我记得她离宗前还说过会给我带一只讨喜的妖兽幼崽。”她弯腰摸了摸图弥婉的头,脸上是一种惯看生死的平静:“仙途多难,在我还是个懵懂孩童的时候就已经习惯诀别,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会面对生离死别。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而是想要告诉你,珍惜每一个和亲近之人相处的日子。” “说起来,我还和你师兄说好待得驻守期满,完成大师姐的遗愿,我就老老实实回穹衍宗备嫁,嫁妆我都准备好了。不过眼下这情形,我总有点不详的预感啊。”哪怕是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神情依旧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和,甚至还微微提了提唇角。图弥婉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乎将临的生死危机。 “师嫂你别说了!”图弥婉看着她的神情,眼眶忍不住发热:“师嫂你这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我师兄可喜欢你了,就等着娶新娘子呢!” “你这么说我很感动也很期待,但是死不死和厉不厉害没关系啊。”谢清绮试图说服她,“闻晴的姐姐熙仪尊者那么厉害,虽然是个丹修,但是炼毒之术不逊魔修,法术也是远超侪辈,可就是这样一个那一辈的领头人,可到底还是埋骨万兽……” “诸位!”闻晴难得严肃的声音响彻,议事厅霎时一静,她神色肃然,图弥婉只能看到她苍老的侧脸,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有意打断谢清绮的话:“鬼族的危险诸君皆已明白,闻晴忝为崇云仙宗驻断潮城大长老,自当有所作为,还望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心台,你去封锁通往各个宗门的所有传送阵。” “锦和,你去封锁联通城内外的所有门户。” “云晨,你去寻所有宗门的主事人。” “歌霖,你去清点所有完好的飞行法器。” “回枫,你去将此间诸事一一告知宗门。” …… 随着闻晴一道道命令的发布,出去的不仅有崇云仙宗的各位主事,还有其他宗门话事人的心腹,他们显然极为信任闻晴的安排。她就像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使所有人都生出一分底气来。而也因为她的肃然,本来还没有意识到形势之严峻的大部分修士也都心神一凛,不复先前轻慢。 图弥婉还听见有修士低语:“不愧是闻晴,我看她近几十年来行事绵软,还当她真把那些雷厉风行俱都消磨了去了。” “这样的行事才配得上我师叔当年评的那一句‘锋利如刃,伤人伤己’。” “‘魔剑’闻晴原来还没死么?”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议论之下,闻晴的神色严肃得近乎冷酷,素来温柔的眸光锐利冷漠,线条柔和的眉眼满是强硬,就连满头白发都好似瞬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霜般的刺骨冷冽。图弥婉凝望着她,只觉得那张苍老的脸似由钢铁凝铸,任风霜雪雨、山川倾颓却无法撼动她哪怕一条皱纹,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看不清这个从来待人温和,笑容温软的长辈。 “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和善,道号闻晴,于是就是个温情的人?傻丫头,她是剑修。”十余年前师兄的话自脑海浮现,重重敲击在她的心头,图弥婉咀嚼者“剑修”两个字,原来不是所有剑修都必须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的,还有一种人,他们将所有迫人锋芒俱都埋藏在温和的处世态度之下,只有在需要之时才出鞘纵横,剑意通天。 图弥婉首次对这个待她很好的长老生出一种有别于往日那种亲近亲昵的感情,这种感情名为“敬慕”,敬慕她的克制自持,敬慕她的行事手腕,敬慕她的过人实力。 不多时,传讯符雪片一般飞入议事厅,那是出去办事的修士们传回来的消息。随着一个个消息的传来,议事厅里凝重的气氛渐渐松弛,显然情况不坏。 “如今断潮城已经封城,不得出入,当务之急是将城内所有的鬼族揪出来。”谢清绮建议道。 “只不知鬼族之间可有互传消息的隐秘手段,他们彼此之间会不会有感应?”一修士提醒。 “霄兮,你怎么看?”闻晴问道,事已至此自然不必再隐藏图弥婉的存在,她干脆大大方方地将她显露在众人的眼前,她先前对图弥婉的照拂众人皆看在眼里,年纪一大把的修士们都是老狐狸,该怎么行事心中都有了数,也不拂了她让小辈露脸的意。 “鬼族间传递消息定是很不方便,不然这只不会撞到我的手上来。毕竟我杀掉另一个鬼族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图弥婉毫不掩饰自己对上鬼族所占的优势,“我虽有专门克制鬼族的法门,但若是它有所准备,我也不会胜得如此简单。” 她将在万兽山脉遇到的那只鬼族的特征还有死穴详尽讲述,又对比了两只鬼族的异同,众人很快就对鬼族有了一定认识,对如何对付它们也各自有了想法。一时众人看着图弥婉的眼神愈加亲切起来,毕竟闻晴给她架了台子,能不能出彩还待看她自己的能耐。而现在,她也够得上他们的认可了。 第37章 去留 就在众人都气定神闲的时候,门外出现一道人影。 “闻晴师姐,方才通往崇云仙宗的传送阵突然喷吐出滚滚热浪,而后便灵气尽失,再也无法使用了。”心台快步走了进来。 闻晴皱了皱眉:“先别管这个,其他传送阵怎么样了?” 心台镇定道:“我已派人守住每一个传送阵,务必不让任何人逃脱。” 图弥婉心头一跳,两位长老不通阵法,但她知道,传送阵一方突然失效只可能是因为另一方的阵法被毁了,崇云仙宗必有变故! 果然,侍立在旁的一位地符峰的长老脸色大变:“等等!闻晴你去联系……” 打断她的话的是一张利箭一般飞射进来的墨色传音符,尖利得近乎破音的人声惊雷一般响了起来:“升、升仙台,烧起来了!毕方逃了!” 霎时间,议事厅静得如同死地。 图弥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愣地看向面沉如水的闻晴,脑海里响起的却是当年和楼闲盈的闲谈。 “说起来,我那时候和七语鸟齐名的还有一种鸟,叫做毕方。它运气比七语鸟好,虽然子嗣艰难,但至少没有到灭族的地步。” “我听说过它,似乎是很厉害的妖禽,也只比凤凰逊色几分。” “毕方除了耍火的手段还算过得去,其他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过能欺欺那些大乘期都不到的修士罢了。” 唯有大乘期修士能压制的毕方,逃了。离升仙台最近的地方是潜渊峰,住在那里的都是最高不过筑基期的外门弟子,凭他们如何抵挡挣脱封印后狂性大发的毕方?图弥婉已经不忍心去设想宗门会出现的惨状了。 蓦地,大殿之外忽然传来阵阵喧哗。 “天上是什么?” “哪里来的火?” “那是、是毕、毕方!” …… 图弥婉跟着众人赶到外面,便见满眼红色,目光所及的整片天空俱都是极尽炽烈的红色,连太阳都在这片燃烧着的天空下隐没了行迹。一只艳丽而耀眼的鸟自远处飞来,青质白啄,鹤形凤翎,每一次振翅都自翼下身生出丈许高的熊熊烈火,只在传说演义里停留的毕方驾火临世,仿佛是开天之初留下的一团形似神鸟的火焰,其威势让图弥婉永生难忘。它飞至断潮城的上空,以猩红的双眼直直盯视着足下渺小的城池,忽而仰首厉鸣,雪白长喙吐出一簇红到了极点的火焰,须臾之间,那簇火焰引燃了周围的空间,暴涨成一团巨大的火球,携无尽烈焰直直地砸向断潮城! 图弥婉下意识后退一步,毕方的实力不逊渡劫期的修士,而渡劫期的修士翻遍整个修真界都凑不满五十人,断潮城里修为最高的就是闻晴,她的修为绝没有到渡劫期。 断潮城外的阵法一颤,万种光华同时闪耀,眨眼间湮灭了火球,而后辉煌光柱冲天而起,狠狠击中盘旋空中的毕方,毕方哀鸣一声,阴狠地瞪了断潮城一眼,继而翅膀一扇,转身飞离。 图弥婉松了一口气,回头却见闻晴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的放松。 谢清绮的声音敲在耳膜上,轻却沉重:“这,才是开始。” 仿佛是应和她的话,绯衣的心台长老取了一道传声符听完其中内容后,神色阴沉得与闻晴一般无二:“所有的传送阵都不能用了。” 闻晴眯了眯眼,右手不自觉按上剑柄,沉声下令:“停了护城阵法,送修为不够的修士和孩子离开。”传送阵不能用,只有撤了护城阵法才能让城中修士离开,有毕方在,无人敢御剑离去,是以防御力强悍的飞行法器成了修士撤离的唯一途径。 “师姐!”心台眉头紧皱,兽潮在即,没了护城大阵,断潮城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立刻去办。”闻晴斩钉截铁道,“赶在兽潮到来之前,能送走一个是一个!”抢在第一波妖兽攻城之前再开启阵法虽然凶险,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最近的宗门到这里也需要十日,十日之内我们没有援兵,也不会有援兵。”闻晴的目光刀一样一一划过身边修士的脸,“我闻晴誓死驻守此地,至于你们……去留端看本心吧。只一点,修为在元婴期以上的都必须留下,否则,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有人会送你去见先人。” 言罢,她不再看神色各异的众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素白的袍角翻飞出利落的弧度,恍如剑光。 图弥婉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将心思浮动的众多修士留在身后,人活的越久,拥有的越多,就越渴望活着,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她不会看不起那些心神动摇的人,但也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要留下来。”图弥婉对楼闲盈说,也是对自己说。 “哪怕宗门正在大乱,有可能波及你的师兄?” “……”图弥婉轻轻地说,“哪怕是这样,我也会选择留下。”不是不担心师兄的安危,但一来她相信师兄的能力,二来哪怕回去她也什么都做不到,还不如留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随你吧。” 图弥婉跟着闻晴回到了驻所后,方恳求道:“长老,让我留下来吧。” “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哪怕现在情绪极为糟糕,闻晴在面对这个自己很喜欢的孩子的时候,仍下意识地放软了声音,她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既然把你带出来了,就该把你活着送回去。” “我要留下来。”图弥婉固执地重复,“夕隐峰不出临阵脱逃的废物。” “别任性。”闻晴揉了揉眉心,难得说了重话:“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保护你,乖乖回去,别给我们找麻烦。” “天首上人在我离开之前说过要我跟着你的。”图弥婉扯出了天首上人做大旗,又强调道:“我虽然修为不行,但天生对鬼族很敏锐,道纹又克制鬼族,我会盯着飞天法器,防止有鬼族混出去。”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亲自到天首上人洞府前谢罪,但是现在,你必须跟着他们一起回宗。”闻晴不为所动。 图弥婉看着闻晴的眼睛,知道没有说动她的可能,只能服软道:“好吧,我会回去,但是请让我留到最后一批走。” “……好吧。”闻晴又拍了拍她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图弥婉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出去找安排人员离去的长老帮忙去了。 唯留闻晴在大殿里长长地叹了了一口气,独自喃语:“会炼丹的人都是这么个倔脾气吗……这性子真的和你像了八成呢,你说是不是,姐姐……” 飞行法器数量有限,能坐的人也有限,因此短短半天的功夫,她见证了种种冲突,人性的善和恶在这方寸之地以最直白而夸张的方式展现在她眼前。 有抛弃骄傲假作低级修士的一方高手,有狠心自废五成修为以达标准的高级修士,有誓死不离的低级修士,有迫不及待登上法器的低级修士,有哭着送儿女离开的女修,有笑着送爱人离开的男修,有试图勾引长老们的修士,有出剑威胁长老们的修士,有人拖着别人垫背,有人将自己的名额送与他人,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喜不自胜,有人抢在前头,有人甘愿殿后等等等等。 无私、自私、牺牲、背叛、骄傲、软弱……所有人类有的情绪她一一看遍,图弥婉从一开始的心潮起伏,直到后来的泰然处之,她的心性有了堪称脱胎换骨的变化。 送走又一批修士后,图弥婉原地坐下恢复神识。 “……兮,霄兮!”图弥婉被人唤醒,睁开眼时,便见面前站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下意识地在心里评估:不是鬼族,修为比我低,骨龄十七,完全符合出城的标准。她点了点头道:“你可以出城,等下一个飞天法器过来你就可以上去了。” 少女气恼的皱了皱眉:“我可不是那些削尖了脑袋要出去的东西,我找你有事。” 图弥婉这才注意到,少女身上那件翠绿色的道袍角落里绣有崇云仙宗的暗记,她努力调阅着脑海里的记忆,试图认出这个似乎有些眼熟的人:“你是……诗璇?” 诗璇并不意外图弥婉对自己的陌生,因为虽然同为来断潮城的新人,图弥婉成日忙着修炼,和他们并没有交集,事实上,她能认出自己已是一件让她深为意外的事了。况且她今天来也不是为了攀交情的,诗璇瞥了图弥婉身后一眼,迟疑道:“我们能留下来吗?” 图弥婉已经慢慢回想起同来两个新人的身份,诗璇是天微峰天微上人的独生女,真正的天之骄女,而另一个道号决毅,是天魁峰天魁上人的关门弟子,身负天火,乃是千年一出的天才。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会想要留下来,图弥婉深感意外,她答道:“不能。” 诗璇咬了咬唇,没有坚持,图弥婉身后传来男孩子清越的声音:“为什么不能,长辈们在前面出生入死,我们也自当战到最后一刻,方不坠我崇云仙宗万载英明。” 决毅走到图弥婉面前,那是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郎,对实力的渴望和对自身的骄傲构成了这个少年周身一往无前的气场,图弥婉轻易便能从他眼中看到飞扬的自信和浓郁的野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渴望着权利和力量,而战场则是获得名望的最佳地点。图弥婉很清楚他的企图,也不反感他的举动,在看够了那些为离开而不择手段的修士们的丑态后,眼前少年的小心机几乎可以称得上可爱了,毕竟他是想要留下的。 “你想要留下来,那么你知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图弥婉看着他,“别急着回答我,你先在旁边看一看吧。”从旁人的行为上,看一看兽潮到底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 在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的时候,下一个飞行法器降落在图弥婉的面前,周围等待了很久的修士们如同饥饿的豺狼那样一拥而上,下一刻,暴动的人群被维护秩序的长老们又一次镇压,图弥婉走上前,以手中道纹一一辨识来者到底是人是鬼。 诗璇和决毅站在外面,看着一个个修士抛弃了所有矜持的作态,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彼此,以最残酷的手段攻击在自己之前的人,从来只接触世界光明面的他们第一次见到光鲜表象下的真实。 就在目睹了那些为了离开,自残、杀友无所不为的修士们的行为的时候,诗璇白着脸,抖着唇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彼时一个杀红了眼的修士被锦和长老一击毙命,腥臭的血液溅到她的脸上,诗璇的神情近乎崩溃。 “身体可以残废,修为可以再练,朋友可以再找,家庭可以再建,只要有命在,什么都可以再得到。”图弥婉淡淡道,“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图弥婉看着面色惨白却犹作镇定的决毅,“让他们宁可摒弃作为人类的底线也要避开的东西,你真的做好要面对它的准备了吗?” “那你做好准备了吗?”决毅不服气地反问。 “当然。”图弥婉微笑起来,“他们所惧怕的是死亡,而我怕的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你会留下来?”诗璇不可思议道。 “诚然我想留下,但我还是会走的,在你们被送走之后。”图弥婉满脸遗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减轻长辈们的负担。”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干脆就跟着这一批的人走吧,省的还要再走一趟。”图弥婉以冰冷的目光扫过一旁面露不满的修士,“这个飞行法器是我们宗门的,你们身为崇云仙宗这一代的佼佼者,没道理不能坐它。”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强硬要求留下来。 直到图弥婉推着少年少女登上法器的时候,诗璇还在对着决毅不停重复:“她居然还要留下来!她就是个疯子、疯子!” 决毅则是看着这个分明比他们要小,却以一种长辈式宽容欣慰眼神看着他们离去的女孩,若有所悟。 “霄兮,你跟着下一批人离开吧。”心台长老神色疲惫,态度难得柔和。 “可是我走了,要是有鬼族混进来怎么办?”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这一批送走后,我就会吩咐重启阵法。”天际轰轰烈烈的晚霞倒映在心台的眼里,为她的眼睛染上一种近乎血色的红:“哪怕我们注定要在这里陨落,也要拖着鬼族陪我们一起困死断潮城。” 图弥婉心生一震,还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晚霞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铺展开来,不过眨眼功夫,火焰一样的彤云已然侵占了大半片天空,她瞳孔一缩,旁人的嘴吐出她卡在喉咙里的惊呼:“是毕方,毕方又来了!” 在耳畔喧嚣的是众多修士惊惶的呼号,心台长老的声音在一众哀嚎声中显得无比镇定:“别慌,快开阵法!” 图弥婉定定地看着那只在视线里越加清晰的神鸟,青质白啄,鹤形凤翎,御火而飞,无一处不华美。可是这样一只美丽的鸟在她的眼里却无比丑陋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图弥婉只觉得那双暖色的眼睛冰冷地盯视着自己,巨大的等级差距带来的威压将她紧紧锁在原地,能够燃烧空间的火焰自它的喙中吐出,直直地朝她逼近。 逃!快逃!她不停命令自己,身体却在重压下动弹不得,鲜红炽热的火球势不可挡地冲向她,死亡迫近,短短的几息时间里,脑子里仿佛越过很多东西,但又好像只是空白一片。最后的最后,世界骤然安静,所有声音汇聚成一声低唤:“霄兮。”男子的声音冰冷渺远却内藏温和,仿佛是极北冻土上一年只有三日的春天,彼时有近乎温暖的风刮过雪原。那是,她的师父。 下一瞬,熊熊火焰眨眼间覆盖住了图弥婉。 她几乎要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奇迹般的没有感受到半点灼痛。无形无色的防护层自心口沐生环处延伸出来,抵挡住滚烫的火焰,楼闲盈的声音渐渐转低,终至消弭:“我护你一次,下次,你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要休眠一段时间了……还有,你有一个很好的长辈。” 穿过模糊的泪眼、无色的屏障、渐灭的烈火,图弥婉看见站在她之前站着一道纤瘦的人影,那人背对着她,雪白道袍、雪白长发、她执一把阔剑,剑刃染血。 而后,不可一世的毕方痛鸣一声,负伤遁走。 第38章 君生我未生 如果修士知道“人生赢家”这个词,那么九成半的人都会用它来形容殷重烨,剩下的半成不是自视过高就是孤陋寡闻。 事实上,他确实是可以说是“气运冲天”这个词的活动标志。 殷重烨其人出身已无从考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出自凡人家庭,散修出道,本是万千无名散修中的一个,但是自从进入某个诸神遗迹并且成功得到传承后,他的人生就向着成功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除了对女人不感冒,空玄上人殷重烨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照着起点男主的模板长的。 他本可以一路成功下去,直到成神创|世,俯视众生——如果他没有在某次察觉到天地大劫的端倪,一时想不开封印记忆入世修行的话。 大概这辈子所有的霉运和无数人的怨念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出来,殷重烨遇见了图弥婉,然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在说这两个人的纠葛之前,殷重烨此人故事的开端要往前推很多很多年,彼时正是太古之末,神明已死,仙人还没有下凡。 殷重烨曾经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追求大道,渴求实力,向往权势,看到出色的女修也会忍不住心生好感,除却远胜旁人的冷静和毅力,他和大部分男修有着相似的恶劣面。 一切的改变来自一份天大的机缘。 那时候他和挚友肖凛严探索一个秘境,传说那曾是神人陨落的地方,虽然出身顶级宗门截天剑宗的肖凛严对此传说表示嗤笑,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探索的热情。 因为一个极为隐蔽的阵法,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尊极其恢弘壮丽的宫殿,其周宝光错落瑞气千条,极尽浩大的神威笼罩着它,眼神停驻其上之时似能听见耳边盘旋着鸾凤齐鸣仙乐渺渺。虽然宫殿算不上庞大,但是所有他曾见过的宗门加起来都不及它半分威势,这是一座超过所有修士想象的仙家府邸。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一道宽阔的道路出现在他的脚下,仙玉为石,仙植作草,直直地延伸向宫殿的大门。 哪怕一切的感官和先前的探索都告诉他这个秘境是个很温和的秘境,并没有什么阴毒的机关,秘境的主人似乎也是个光明磊落或者说清高自诩的人。面对着面前那座祥和而充满仙气的宫殿,殷重烨依旧克制住了内心的向往,他站在原地,仔细打量着它,终于察觉出了些许端倪。 这座宫殿看着依旧气势磅礴辉煌如初,实际上已有些强弩之末的意味,这说明它的主人已然陨落,没有主人灵气的供养,这座宫殿正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或许再过上几百年,它也会和它的主人一样归于尘土。 殷重烨其人心智坚定,自然不会因这景象心生悲意,他发现的重点是,宫殿的衰败说明了它不是个幻境,这就排除了很大一部分危机。 故而他决定去闯一闯,他是个谨慎的人,却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 其间遇到的种种困难且不多言,总之他通过诸般考验后终于到了大殿。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有别于宫殿壮丽张扬外表的宫室,大殿显得极为朴素,四面青白色的墙上殊无赘饰,一方看不出材质的案几,其上置一尊青烟袅袅的香炉,墙上悬一副画像,画中是一道红衣黑发的女子背影,画外有四团闪烁神光拱卫着画像中的人。案几前则放了一个蒲团。 这是很明显地等待有缘人传承功法的布置,在上古之时很流行这种做法,若是有修士没能收到合意的弟子,便会在坐化之前布置一方静室,一方案几、一尊香炉、一个蒲团,再悬一幅自己的画像,大方者还会留下几件趁手的法器,而后封闭这间静室,于其外设下数种考验,静待传承者到来。静室绝大多数都布置得极为简单,以示不设陷阱,诚心寻求佳徒。 殷重烨顺理成章地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磕了九个头,那青烟陡然一盛,飘飘荡荡地织成一道窈窕的身影,她面目模糊,声音清淡渺远:“吾乃寂华神君,今欲收尔为徒,尔可愿?” 神君?殷重烨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神人的事迹,曾经举手抬足都可令天地变色的强大存在的传承近在眼前,他几乎可以触到自己所向披靡成仙成神的未来,饶殷重烨心性过人,此刻也忍不住激动万分,但吐出来的字却平稳不见分毫波动:“愿。” 那青影又道:“为神者掌道,一道属一神,尔承吾道,尔徒永不得掌此道,时久则师徒反目,故尔不得收徒,可愿?” 为神的前提是执掌一条道,这条道不得与任何人分享,故而如果收了弟子,就绝了弟子执掌此道的可能,也是绝了他成神的可能,时间一长难免师徒反目,是以他注定不能有徒弟。殷重烨从没生过收徒的念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愿。” 青影不再多言,烟雾凝成的袍袖一挥,一点明灭不定的光芒自画像上飞出,没入殷重烨的眉心,他只觉眉心一暖,下一瞬,整个静室所有的灵气向他涌来,紧接着,静室的墙壁、面前的案几、乃至整座壮丽的宫殿,秘境中的一切俱都化成精纯的灵气,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眉心,眉心的那点神光在浓郁灵气中缓缓崩解,诸多口诀、图像、甚至是对道的理解不断涌现,殷重烨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指引运转起一种崭新而强大的功法,灵气无数次地洗练他身体的每个部分,他的神识则飞快地吞噬着汹涌而来的传承,整个人的能力在以一种快得可怖的速度攀升着。 就在合目入定前的那刻,殷重烨看见虚浮在空中的画像动了,画中红衣黑发的女人转过身来,她有一双锐利狭长的凤眼,斜斜上挑的眼尾将她的骄傲威严悉数吐露,她容貌美丽,却远非绝色,可是那通身气势却足以让所有美人失色,黑发红衣,一身凛然却也是满身凄怆,她遥望着门外,神色淡漠而透彻,她眼中似有无尽嘲讽,不知是在嘲笑凡世还是嘲笑他,亦或是嘲笑……自身。 这一切殷重烨已经无暇细想,最后一眼,他看见如血红衣如墨黑发尽皆灰白,那张凌厉张扬的脸上浮现一抹不知是落寞或是冷漠的笑,转眼褪尽了所有色彩。 下一念,填满识海的传承拖曳下他最后一丝清明。 那一刻殷重烨不会知道,或许最后一眼的冲击太过强烈,那张称不上绝美的脸会让他铭记大半生,一刻不曾或忘。 —————— “我昨日做了一个梦。”高山之巅,云雾渺渺,黑衣黑发神色冰冷的男子随手搁下一个棋子,漫不经心地说。 “哦?”对面的青袍男子讶异地挑起眉,到他们这个级别早已不需要睡眠了,与其说是做梦还不如说是天道给的提醒:“天道不是很久都没有警告你了么?” 青袍男子是肖凛严,黑衣的自然是殷重烨,肖凛严所说的乃是当年他们出了诸神秘境之后的事。他们一出秘境面临的便是仙人下凡,天地陡变。乱世出英雄,就在那段混乱的时间里,殷重烨一飞冲天,举世皆惊。虽无人知道他得了什么传承,但他本人实力的强悍是有目共睹的,故而常有美人投以青眼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殷重烨的悲剧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一旦他对哪个女修动了念,他就会整日整夜地做梦,梦里一遍遍地上演他和那女修的惨死情状,每当他试图入定,那画面就会顽固地出现在他眼前,搅得他不得安宁。如是再三后,殷重烨终于明悟,天道在阻止他找道侣。 就在他悟出这一点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眉心一热,一股无比强势的意念投入他的识海,他即刻就明白了那是来自天道的警告,解译过来便是:“你的师父死于弟子的背叛,她的弟子正是在道侣的唆使下不惜弑师妄图成神。因此你师父身故前心怀怨怒,你既已为人弟子,自当体恤师长顾虑,是以在征得师长同意之前,不得寻觅道侣。” 自此之后,殷重烨不得不控制自己和所有女修保持距离,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天长日久,殷重烨习惯了自我克制,空玄上人不近女色的消息也被传得举世皆知。尔后时光过如流水,故人陨落,知交零落,当殷重烨突兀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自己的死状惊醒的时候,世上知道他禁|欲真相的人原来只剩肖凛严一人了。彼时他久居高处,修为有成,时光磨去了他的青稚,风雨锤炼了他的心性,他早已真正成长为一个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顶级修士,再想起从前在天道的压制下百般不忿的自己,竟然恍如隔世。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肖凛严不满友人的出神,又一次追问道。 “没什么。”殷重烨摩挲着手上的棋子,淡淡道:“我梦到了我师父。” 肖凛严满脸无趣地叹了一声:“不过是一张画像,你到底有什么好梦的?天道是想告诉你别欺师灭祖么?可这一点它不是都警告你几千几万年了么。等等,你还记得你师父长什么样?” 殷重烨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过去,天梯断裂,大劫现世,大地五分,连历史都从太古走到上古,哪怕是以修士的记忆力,十几万年前的东西也该模糊不清了。偏偏他还清晰的记得那惊鸿一瞥的女子,记得她远山般的眉,记得她墨色的发,记得她血染的衣,记得她寂寥又凌厉的眼神。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在被天道警告时时常想起这个罪魁祸首,但到后来,他却不知怎么对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执念来。或许是因为他站的越来越高,看得越多便觉得世界越无趣,这世上便只剩下那么一个人值得他去探究去想象,关注多了,便情愫暗生。 “你还在找惊鸿前辈?”殷重烨突兀问道。 “自然。” “哪怕你永远找不到她?”殷重烨尖锐指出,“哪怕她依旧心系诸行前辈?” “哪怕是这样,我也不会后悔。”肖凛严眼神坚定。 “如果她陨落……” “不会的!”肖凛严干脆地打断他,“如果真的这样,我便随她而去。她已成我的心魔,失了她,我会入魔的。阿烨,我真的真的会入魔的。”他的语气是如此平静,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为了楼闲盈入魔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殷重烨闭了闭眼,拂袖打乱棋盘:“你心已乱,这盘棋就到此为止吧。” 无人会知道,殷重烨在对自己说:“你看到了吗?情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更可悲的是,楼闲盈还没死,而寂华神君永不可能活。他的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果。 “天地大劫将至,我忽有所感,百年之后我将封印记忆入世重修,望有所得。”殷重烨起身,负手站在峰顶,今日无风,天地静得有如他的心境。 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忘了那个人了。 第39章 一更 白发白衣的人影在原地停顿了几息,仿佛不经意地以手抹过唇,方转过身来。此人正是闻晴,却又不像是闻晴,因为在那白发之下是一张年轻姣美的脸。纤眉秀目,肤如凝脂,闻晴甚至比图弥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加年轻,仿佛正处于一个女修最巅峰的时期。她遥遥望来,眼里满是关切和安心。眉目秀雅,气质温和,比起剑修此时的闻晴似乎更像一个丹修,通身自有种药香草华蕴养出的温润平和。 但她确实是一个剑修,虽然图弥婉不曾看到她斩向毕方的一剑,可是能伤到毕方的剑,定然凌厉耀眼到超乎她所有的幻象。 图弥婉站起身来,不确定道:“闻晴……长老?” 闻晴收剑归鞘,只字不问她为何在那熊熊大火里未伤分毫,而是看着阵法复又闪烁起的华光,肃然道:“跟上我。” 图弥婉一路上都没有力气说话,事实上,她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时时萦绕在她的心头,那是一种让她呼吸困难的强大而冰冷的压迫感,直到这时脱离了险境,她才忍不住发起抖来。 闻晴一路上也没有说话,她知道图弥婉的恐惧,却也更知道这种死亡的冲击要靠自己来消化,毕竟仙途多舛,既然踏上这条路,她总该习惯这种与死亡密切接触的感觉。 一路走来,图弥婉慢慢压下心中汹涌的恐惧,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几乎死亡的情况,只是过去十年里,她面对的只是切磋,连战斗都说不上,更别说是死战了,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几乎让她忘了浴血而战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现在命运帮她做出了选择,她必须习惯战斗。 想到这里,图弥婉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一定,识海里来自巨树的传承微微一颤,就在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无数修士与妖兽鏖战的情景,他们或将妖兽斩于剑下,或命丧当场,人员不断变更,血肉渐次消融,唯有战意愈发高涨,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和悍勇感染了图弥婉,她不自觉握紧了囚血剑,心头生出几分凛然战意。 感受到身后孩子身上升腾的肃杀气势,闻晴欣慰一笑,眼里却不自觉漫上怅然。 图弥婉跟着闻晴走到城楼之上,见其上已站满了修士,他们穿着不同的道袍,脸上却是同样的凝重神情。 闻晴问道:“锦和,情况如何?” “很不好。”锦和长老的紧紧皱眉,“这次的妖兽,太……奇怪了。” 随着她的声音,城楼微微一颤,图弥婉俯瞰脚下,满眼皆是妖兽,小者如妖兔妖鼠,大者则有妖狮妖虎,它们前赴后继地向着城墙狠狠撞来,大部分被阵法阻拦在外,余者却是直直撞到城墙之上,被反震力炸成蓬蓬血雾的躯壳足以让他们明白城墙究竟在承受多么巨大的力量。被这样不间断的猛烈撞击着,无怪乎城墙甚至在颤动。 “看来妖兽已经摸到我们的弱点,并且利用起来了。”闻晴冷冷道。 图弥婉目光一凛,虽然她多少猜到了这一点,但是真的由闻晴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浑身发凉。 断潮城外的阵法确实极为厉害,单从它能挡下毕方的攻击甚至轻描淡写地反伤了毕方,便可窥知其威力。但它也不是没有缺陷的,它的致命伤就是对于物理攻击的防御尤为不足。以牺牲物理防御的代价换取对术法的强大抵抗,是这个阵法的特性,不然东域诸宗也不会派弟子驻守此处了。不是没有阵法大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无一不是失败告终。 妖兽也曾利用过这个漏洞,有史可考的最初几百次妖兽攻城中,妖兽往往会牺牲大量低级妖兽让它们以肉身冲击城墙,但后来它们渐渐弃了这个做法。盖因高级妖兽能绝对控制的妖兽都是低级妖兽,攻击力有限,而且没有妖兽真正甘心牺牲,它们的挣扎使得城墙受到的冲击力大大下降。种种原因使得断潮城的城墙从没有被击垮过,是以这一做法便渐渐湮没在历史里。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有别于从前。 图弥婉一眼就看出了那些前赴后继撞上城墙的妖兽皆是满身死气,与其说是妖兽攻城,还不如说是兽尸攻城,一个个被鬼族操控的兽尸组成一道让人心惊胆寒的洪流,凶猛而暴烈地袭击着城墙。眼下城墙只是在摇晃,多不过两日城墙定会出现小规模的碎裂,而彼时,城墙定会加速崩溃。更可悲的是,就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还有更多的妖兽自山林中僵硬地走出,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洪流里,整个断潮城就似惊涛骇浪中的小渔船,倾覆也只是时间问题。唯一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就是找出躲在兽潮中的鬼族,可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图弥婉看得明白的东西其他人自然也看出来了,甚至看得比她更多。 锦和长老道:“闻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的兽血淤积在城墙上,其中污秽会污染城墙上的符箓,一旦符箓失效,这城墙便连妖兽的一击都承受不住。城墙是整个大阵的次阵眼之一,若是毁了,大阵也至少会破了四成。” “我等向城墙上施灵雨术,可否净化污秽?”闻晴问道。 “灵雨术只可洗涤兽血,却无法净化其间污秽和死气,至多拖延小半日罢了。” “师姐,让我出城吧。”心台长老恳求道,“我好歹能绞杀不少兽尸。” “如今城外兽尸有数十上百万,你又能杀多少?”闻晴道,“不要冲动。” “能杀多少是多少。”心台坚持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城墙被破吧!” 闻晴头疼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妹,她勇气固然有,修为也不差,只是遇事总不愿多想一些。断潮城最大的危机其实不是这些潮水一样的兽尸,而是那些操控着兽尸的鬼族,闻晴拍了拍心台的肩:“不说这些兽尸不过是试探,真正厉害的妖兽还等着我等灭杀。单说作为师姐,我还没动手呢,没道理让师妹抢在前头。”言罢转身,不再理心台的请求,而是面对着众人当机立断道:“烦请诸君向着城墙下施放火系术法,兽尸和鬼族都属阴,想来会有不错的杀伤力。” 诸修士点头应是,无人提出火系术法很可能误伤城墙,他们都明白闻晴打得是同归于尽的主意,拼着城墙被毁也要灭杀作乱的鬼族。在他们看来这实是再好不过的做法,毕竟照这般形势下去,城墙被毁不过是早晚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再者,与其让城墙毁在这些腐臭的妖兽手下,倒不如由他们自己动手。能驻守断潮城的中高级修士多少都是有些疯劲的。 让锦和安排好修士分批施法,务必使火焰一刻不得停歇后,闻晴便下了城墙,她还有别的事要安排。而图弥婉则选择留在城墙上,相较于看闻晴安顿城中的事务,她更喜欢亲手毁灭那些尸体。 她知道自己修为不高,恢复能力也差,故而不凑在那些中高级修士之间,而是寻了一个边角安安静静地向下丢着火焰。这项行动其实不需要耗费多少心神,但图弥婉却没有随意行事,她始终控制着消耗的灵力和补充进来的灵力保持平衡,以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灵力应对意外事故。她已经因为一个错误的选择使得楼闲盈又陷入沉睡,这种错误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她告诫自己,必须学会谨慎。 兽潮开始时已是黄昏,夜幕渐染,城下不息烈火轰轰烈烈地照亮了半边天宇。图弥婉翻手取下穹烬笔,注入灵力开始书写道纹,她用的当然不是霸道的“燃烧”,而是之前用来对付“余叔”的“归尘”。这个道纹可以让其笼罩范围内的物体化为烟尘,但只能对着无生命的小物件用,鬼族是被天道归在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人类的体型也说不上大,故而用“归尘”来对付鬼族再好不过,唯一不足是,耗费的灵力太多了些。 悟出这个偏门的道纹并没有耗费她多少心思,甚至可以说在看到鬼族的那一天,她就莫名明白了这个道纹的用法,就好似本来就埋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拂去积灰,显露出它曾经耀眼的形貌。 道纹在笔下渐渐成型,它流转的光华只有图弥婉能看见,她一边控制着道纹,一边听着晚风捎来的修士们的闲谈。 “闻晴可真够狠的。” “不狠如何坐得稳这大长老的位置?你还不曾见到三百多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驻守的做派,一人一剑杀进兽潮之间,生生搅乱了整个妖兽的阵型。回来的时候血气冲天,周身尽是妖兽怨气,满脸的妖兽血肉,连眼睛都是血红的,整个断潮城的修士无不对她退避三舍。” “这……果然厉害。” “重头戏还在后面呢。闻晴这么做可不是一次两次,只要妖兽集结了一批手下试图攻城,她必然直奔首领,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将妖兽斩落,好几次险些回不来了。事后统计,她一人诛杀的妖兽甚至超过旁人的总和,满城修士谁不叹服?!” “完全看不出来啊,这么强悍的修士怎么没有长期驻扎于此?” “她杀性过重,差点儿就入魔了,是以崇云仙宗就把她招了回去。前段时间我看到她险些没认出来,笑得这么软,我还当她真的修身养性把那股子悍勇也给修没了呢。” “现在看来,闻晴真人锐气定然不减当年。” “小崽子眼力还是差了些,说不准,她会比当年还要豁的出去。” …… 听着这样的对话,图弥婉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闻晴长老到底为什么要和妖兽如此势同水火呢?还有,她那张年轻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0章 二更 就在修真界诸人暗自愈发绷紧了神经的时候,时光极慢却也是极快地流逝而去。三日后的又一个黄昏,城下的火光与天际的晚霞交相呼应,图弥婉脚下的城墙已堪称岌岌可危了,依旧是暗红的颜色,却不似她第一眼看到时那般坚固可靠,三日的时光于它而言好似三万年,狰狞可怖的裂纹遍布其上。这座城墙便似垂暮的将军,依旧威严而肃穆,却从每一个部位透出无可挽回的虚弱衰败来。 城墙上的气氛愈发凝重,前两日还能听得到修士们的闲谈,到今日却只剩下寂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沉重坚毅。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惊呼,图弥婉循声望去,只见万兽山脉所在的方向腾起数丈高的黑雾,看着极为不详,随着黑雾的逼近,每个修士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盖因他们一用神识试探黑雾,一种阴森湿冷的感觉就立刻缠上了神识,飞速入侵识海,连切断联系都来不及。那冷意虽没能造成什么切实的伤害,却勾动他们心中所有的恶念,积累了几日的战意险些化作杀虐,几个心性不佳的修士已隐隐有了发狂之象。 图弥婉下意识笔势一转,青蓝色的灵气以火红笔尖为媒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一笔结束,那道纹挣脱笔尖,拖曳着蒙蒙清华于诸位修士头上盘旋。半柱香后,道纹倏地崩解成闪烁明光落入人群之中,所有丛生恶念复又平息。修士们看不见道纹,却能感知到某种清灵之气充盈己身,诸般妄念尽皆消退。 虽然心下讶异,他们却没有分心寻找施术者,唯有锦和长老若有所思地看了图弥婉一眼,又很快收束心神,戒备那黑雾。 不多时,异状又生! 黑雾突然猛地一收,化作一道手掌宽的漆黑丝带,荡悠悠地向下飘去,恰落在一道人影手上,那人影一晃,下一瞬,一道窈窕的青色人影突兀出现在众人不远处。 那人影缓步而来,步态优雅,于虚空之中如履平地,她停下之时恰能平视城墙上的修士们,又刚刚踩在阵法之外,显然对断潮城的布置了然于心。 图弥婉发现这是一个长得颇为秀美的女子,眉目温雅,气度温和,衬着那一身青色道袍,她仿佛是个刚刚从药炉旁起身的丹修,旁人似乎还能嗅到她身上未散尽的药香。女子温婉浅笑,那笑容仿佛将整个春天奉于你面前,一时间春风拂面,万灵滋长,浓郁的生机使人几乎忍不住跟着她微笑起来。图弥婉见过不少美丽的女修,却没有一人有眼前之人这样的感染力,她不是最美的,但那种大地一般的包容,湖水一般的柔和,让人很容易就对她心生好感。 可是温顺缠绕在她手臂之上的漆黑丝带轻易戳破了所有假象,那份宽容温和的气度倒像是草草铺设在陷阱之上的伪装,十足十的危险诡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图弥婉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有些……眼熟? 女子以目光扫视城墙上的修士,目光最后停驻在图弥婉身上,她柔声问:“小丫头,就是你杀了我的两个族人么?” 图弥婉眯了眯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她分毫不让地对上了女人的眼睛,她压制着战意勃发颤动不已的穹烬笔,不驯道:“我杀的不过是两只鬼罢了,可担不得‘人’字。” “侵占他人躯壳,吞噬他人灵魂,连天道都不容的东西,我斩杀之又有何不可?” “小丫头倒是挺牙尖嘴利。”女子神色不变,缠在手上的丝带一摆,一端骤然伸长,黑雾携森厉阴风朝图弥婉的脸狠狠劈来,图弥婉不闪不避,穹烬笔旋转着脱手而出,笔尖划一道凄艳红光,正正对上丝带,金戈交击声后,穹烬笔倒飞回她的手上,图弥婉连退三步方卸去强大的反震力,谢清绮不经意上前半步,恰是挡在她前方。 女子讶异地看了还活着的图弥婉一眼,却也不屑与这么个蝼蚁再做纠缠,便转头对着众人温声道:“族人不争气,竟是让你们苟延至今,虽说时间还充裕,但我总想着速战速决方是决胜之道,故而前来亲手送你们最后一程。” 言罢她温和一笑,丝带一卷猛地向着城墙直直劈下。城上诸人反应迅速地祭出各色法器有人试图拦截那丝带,有人直直攻向那女子,一时间宝光交错,法相迭出,直将这方天地映得恍如白昼。面对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女子身形不动,轻挥广袖,众多法器毫不停顿地倒飞而去,甚至比攻来的速度快上三分! 与此同时,那丝带骤然虚化成漫天黑雾,猛地扑上城墙,城墙上本来顽强闪烁的符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次黯淡。反应快的修士即刻念咒放火,黑雾侵蚀的速度慢了些许,却依旧污染着符箓,城墙被毁不过是片刻之后的事。 图弥婉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女子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涌上心头,她不自觉执笔凌空而书,笔走龙蛇,迅若电光,灵气涌动间,她冷静得仿佛超脱在整个世界之外,她俯瞰着整个世界所有的本质,任何规则信手拈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书写一道谕令,神器为笔,道纹为字,她一个念头便赋予笔下文字以无上威严权利。 一个个道纹排列成决不能被违逆的命令,落笔之时,残影归一,一串道纹飞驰而去,撼天威势骤然席卷! 诸多修士不自主地抬头,便见虚空中当开无形的波纹,规则之力从世界之中分离,化成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只手随意抓起城墙之上的黑雾,不待它挣脱,掌上燃起金色烈焰瞬间便将之湮灭。 而另一只手则携倾天之力朝着女子狠狠拍下。那女子连连后退,却始终囿于方寸之地,眼见就要毙命掌下! 下一刻,那巨手突然毫无预兆地轰然溃散。 无论是那女子还是城墙上的修士都被这逆转的剧情震住,一时间整个战场寂静得可怕,故而人体倒地的声音便显得格外突兀。几乎大半个战场的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便见图弥婉倒在地上,她正因为反噬而吐了好几口血。 女子一眼就看明白了使出方才那一招的就是这个被她视为蝼蚁的女修。可是能这么大规模调动规则的手段岂是这么一个小丫头能驾驭的?就在疑惑之时,她突然瞥见掉落一旁的穹烬笔,一个念头即刻驱散所有迷惑——笔为媒介,御使规则……此人是道纹师! 女子瞬间杀意大炽。道纹师与神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作为被神人封印十数万载、饱尝烈火炙烤的鬼族,她本就视道纹师为死敌。 更重要的是,道纹师乃是鬼族的天敌,寻常修士除非搜魂,不然绝对辨别不出鬼族,即便认出了,也难以在短期内杀了他们。但道纹师不但能轻易认出附身后的鬼族,更能轻易瞬杀鬼族。女子看着图弥婉的眼神已满是杀意,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是扭曲着的深渊,直让人毛骨悚然。图弥婉却直直盯着她,分明是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她看着女子的眼神却不见畏惧。 丝带已毁,女子掌心向上,眨眼间掌中便生出一株漆黑的藤蔓来,仿佛为了应和她的行动,城墙下数百条灰黑色藤蔓破土而出,几息之间便攀至城墙之上,每一条藤蔓都有大腿粗,其上沁着湿漉漉的黑红色腥臭液体,它们挥舞着疯狂袭像修士们。图弥婉知道它们是由*兽血滋养出的植物,非魔非灵亦非妖,由秘法催生而出,虽然厉害,却只能存在一个时辰。女子显然没打算用它们攻城,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绊住其他人罢了,面对死敌,她只有亲自动手才放心。 她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一株藤蔓对应一个修士还有盈余,其上分泌出的汁液极为污秽,直接接触甚至会污染法器的灵性,腐蚀修士的血肉,修士们不得不小心应付,一时也脱不得身。站在图弥婉身前的谢清绮自知回护她不得,故而翻手掷出自己的保命之物,匆忙道:“保护好自己。”便拔剑只身对上两条藤蔓。 女子脸上复又挂上宽容温和的笑,她上行几步,俯视着战成一团的修士们,一手拨弄掌心的漆黑藤蔓,手掌一翻,那藤蔓骤然长长,箭矢一般急速逼近,阵法光芒骤亮,结成一面穹顶,将藤蔓挡在阵外。女子似乎早有预料,她手腕转动,那藤蔓便鞭子一般狠狠击上阵法,不等其上荡开的波纹恢复,下一鞭又狠狠击在同一个地方,一鞭比一鞭狠,一鞭比一鞭快,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之后,那阵法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藤蔓当即挤了进去,毒蛇一样直逼图弥婉。 这时图弥婉正因为强行使用了远超自身境界的道纹而动弹不得,根本无法避过藤蔓,即便倚仗法器之力,藤蔓上漆黑的死气也会很快消磨其上灵气,被破只是时间问题。图弥婉暗自调动灵气,她不会坐以待毙,拼着道基崩毁、识海崩溃,她可以将所有灵气同时引动,以意念控笔再来一次方才的道纹列,她定然能击杀对方。这就是图弥婉的自信所在。 生死关头,时间似乎变得极慢又极快,错觉一般的,图弥婉忽然听到风声呼啸。 下一刻,一道暗红剑气飞掠而过,那剑光极为酷烈,哪怕隔着不短的距离,她依旧能轻易感知到其上那万灵寂灭的可怖死气。剑光割裂夜幕,血一样的残影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所有视线内的整个天空,仿佛是灭世之际,天降血雨! 只一个照面那藤蔓便散作无形,剑光毫无滞顿地直逼虚空中的青衣女子,女子神色凝重,她双掌合拢,并掌劈下,森冷黑芒与暗红剑光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僵持几息后同时炸裂,无形余波甚至绞碎了几处虚空。 白衣白发的人影跃上半空,执剑而去,狠狠劈下,那身白衣似有血光萦绕。青衣女子手上现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细剑,她翻手以之挡住暗红阔剑,却仍然被冲击得下沉了一尺,双剑交击的声音让旁人神魂大颤。 二人僵持之际,那青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她仰头看着闻晴,笑容宠溺而柔和,不见半分虚假:“好久不见了,妹妹。” 众人皆惊。 漫长的死寂之后,面无表情的闻晴忽而露出一抹与她一模一样的笑,她俯视着她,启唇轻道:“好久不见了,姐姐。” 近在咫尺的两张脸,全然相同的一个神情,她们确确实实像了九成。 第41章 三更 “你已经长大了,比姐姐还厉害了。”女子看着闻晴,目光温和,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没让你失望就好。”闻晴答道。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下一刻同时收剑后撤,两道人影重又立定的时候,彼此之间已隔了近十丈,她们沉默对望,像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横亘在彼此之间。 “姐姐,不,熙仪,我会杀了你。”闻晴率先开口。 “我等着你呢。”熙仪脸上带着最初那种温婉的笑,话音未落,她的身影爆退数十丈,围在城墙下阵法外的兽尸之上飘出星星点点的黑芒,凝成一道黑色匹练追随她而去。困在阵法之内的则复又前赴后继地撞上了城墙,闻晴甚至没有拔剑,并指作剑,数十道暗红剑气齐发,所有兽尸一息内尽数倒毙。最后一个兽尸倒下那一瞬,城内外的兽尸之上的血肉尽皆消融,一眼望去断潮城外宛如骨海。明月高悬,将这幅炼狱般的的景象收入眼中。自创世之初起,这样的景象不是第一次,也永不会是最后一次。 因为图弥婉堪称出色的表现,其他修士对她都极为和颜悦色,几个修士身边的童子自告奋勇地将行动不便的她送回崇云仙宗的驻地。因有大阵的庇护,城内的建筑并没有损坏,只是愈发萧条了,往日里摆摊的、闲逛的俱都失了踪影,即便有人来去也多是满脸肃然。 图弥婉其实伤的不重,毕竟道纹是完全在她的控制之下的,她之所以受到反噬是因为灵气供不起那串过于庞大的道纹,汹涌的灵气冲击了她的经脉,好在她及时切断了联系,故而一时的动弹不得后,只要服颗温脉丹,调息静养就好。 这一夜无人能入眠,图弥婉自然不例外。就在她百无聊赖之时,闻晴走了进来,她的神情如往日一般温和宽厚,此刻图弥婉却看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惑,恰巧我今天想讲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闻晴温言道。 “自然想听。”图弥婉知道她只是想找一个倾听者,故而乖乖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来。 “我有一个孪生姐姐,她道号熙仪,曾是天圣峰的首席弟子。”闻晴缓缓道,“她尤爱炼丹又无心庶务,故而舍了继承天圣峰的资格,自己另辟了一个峰头,成了熙仪上人。” “她虽是丹修,韧性、魄力和傲气却不逊于任何剑修,至少我是不如她的。”闻晴目光空茫,脸上的笑容温婉柔和:“我活了五百多年,她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我是指资质、心性乃至为人处世上的强大。她实没有辜负我师父天剑上人评的那一句‘傲骨通透’。” “后来她为了寻一株药材自请驻守断潮城,后来的故事你应该猜到了。”闻晴看着图弥婉,她目光幽深,笑容却不变,似一张紧紧扣在脸上的面具:“我的姐姐她就陨落在这里,他们告诉我,她拼着自爆灭杀了一只妖王。” 可是事实是,熙仪并没有自爆,她的身躯为鬼族侵占,记忆为鬼族吞食,有一只鬼顶着她最崇敬的姐姐的皮,干着她的姐姐生前最厌恶的事。 “她是一个伟大的人,她至死都没让断潮城落在妖兽手中。所以过几日我会出城,让她得到安眠。”闻晴终于不再笑了,她唇角紧抿,微垂眼睑,指尖流连在剑柄之上,一股仿佛染着浓郁血腥的肃杀气势透体而出。图弥婉第一次正面看到闻晴露出这种真正属于剑修的表情:“她为这座城池付出了生命,我总该践行她的遗志,这断潮城绝对不能毁在鬼族手上。” “我也要出城,我身为人族,自当为阻挡鬼族尽一份力。”图弥婉被熙仪的事迹激起了豪气,“道纹师天生克鬼族,有我你们将事半功倍。” “不行。”闻晴干燥的手覆上图弥婉的发心,“我知道你有突破,但是你绝对不能出去,你一定要活着。”她已从心台的描述中猜到这个丫头对道纹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她还是不能放她出去。 “我的姐姐是个骄傲又任性的人,她为着自己的骄傲和道心选择了以身殉城。”闻晴淡淡道,“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的归处大约便是这座城池了。” “所以孩子,不要任性了,你不能死。”闻晴的眼神在这一瞬无比苍老,哪怕那张脸还年轻美丽,她依然老得让人心惊,老得让旁人看一眼她的眼睛都承受不住那种沉重苍凉:“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珍视你的人会为了你的死,做出怎样不顾一切的事。” 直到闻晴离开了,图弥婉已经没能从那一眼的震撼中挣脱出来。她终于明白了闻晴究竟为什么如此深恨妖兽,又为何会几近入魔,却没有半点解决谜团的快乐。 夜很长,也很冷。离传送阵被毁只有三日,而离援兵的到来却还有至少七天。 第二天闻晴依旧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城中事务,她脸上镇定而宽和的笑依然安抚着城中愈发不安稳的人心,言行举止间分毫不见前一个晚上那种近似于失控的决然。 但图弥婉却觉得这样压抑着的闻晴反倒比那天更加危险,可是,她却无力插手,只能将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实力之上。一番鏖战后,她的修为没有直接的上涨,但本身的实力却有了长足的进步。 图弥婉以神识观想前一天对道纹运用时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道纹不仅可以为她附着某种状态,真正的道纹就像是文字,像文字组成文章一样,道纹也可以组成道纹列阵,使之发挥稳定而更加强大的力量。 哪怕她如今只能勉强使得两个道纹彼此缀连,但她相信只要继续钻研下去,她迟早可以将无数道纹编排在一起,创造出完全受自己掌控的一条崭新的规则。 不知是不是因为熙仪亲自出手却依旧铩羽而归的原因,接下来的两天内竟然没有鬼族再来攻城,而是如缩小了规模的往年兽潮一般,时不时有一波一波的妖兽试图攻进断潮城,绝大多数在被修士们配合着大阵斩杀在阵外,即便偶有漏网之鱼,也倒毙在城墙之前,没能触及城墙分毫。城中精通符箓者没日没夜地守在城墙之下,修复其上被污染的符箓。图弥婉修习的是直指规则本质的道纹,符箓这种要隔了一层的东西于她而言极易上手,故而她也跟着旁人一边现学一边修复城墙,想借这样充实的生活平复自己不定的内心,不知道为什么,这难得的太平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使她心神难安。 直到第七日中午,城墙已修复了七八成,余下的只是因为材料不够无法动手,众人心怀底气的同时,也因为即将到来的援兵而心生快慰,不少没来得及出城的低级修士一改前段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眼里涌现出浓郁的欣喜来。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震动大地的隆隆巨响打破了所有人的美梦,所有人都看见,墙上各处数十道符箓同时引爆,断潮城的城墙在滚滚烟尘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傲然屹立了千万年的断潮城城墙终于倒下,最可悲的是,它毁在人类自己的手里。 日光明照,所有人却只祈望这是梦境。 因为在坍塌的城墙之后,无数妖兽大张着血红的口潮水一般地涌来——真正的兽潮,开始了。他们甚至来不及追查凶手,就要面对汹涌而来的妖兽之潮。 锦和当即对着闻晴道:“不能再困守阵法内了,阵法已破了三成,若是任由妖兽冲击阵法,彼时阵法完全破灭,整个封山大阵的中枢便会暴露在妖兽面前。” 一个低级修士颓然地跌倒在地,甚至连兵器都掉在地上:“我们……等不到援兵了。”他的沮丧绝望像是给所有心神不定的修士开了一个头,绝望的哀嚎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闻晴扫视着面露死意的人群,将储物法器中的飞行法器全部取了出来,堆放在地:“我们杀出城去,若是阵法破了,尔等可凭此逃命,活不活得下去且看你们的运道了。” “闻晴可以死,心台可以死,锦和可以死,我们都可以死,但是中枢不能毁。”闻晴对着围拢而来的崇云仙宗修士们温和微笑,目光坚毅:“哪怕拼上我崇云仙宗所有人的性命,我们都必须守住这座城池,不然整个东域第一道防御就废了。彼时生灵涂炭,我等便是在地底都不能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道:“他们都能走,但我们不能。”闻晴一一凝视着他们的双眼,似要将所有的勇气坚持透过双眼灌输给他们:“我等驻守断潮城,享用最丰富的资源,享有最尊崇的地位,自当尽到我等的职责,哪怕战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缕魂,宁死,不退!” 几个长老当即响应:“我等宁死不退!” “宁死不退!” “宁死不退!” …… 越来越多的人受他们的感染,豪迈决绝的喊声响彻云霄。 “修为在出窍以下者守卫在中枢之侧,斩杀入阵妖兽,余者随我出城,斩杀操控兽潮的妖兽,彼时兽潮自退。”在潮水一般的妖兽围攻下去杀一只修为很可能远在自己之上的妖兽,这样的行为几乎和送死无异,但所有达到要求的修士依旧义无反顾地跟上了闻晴。 图弥婉被留在阵法之内,她目送着在兽潮中杀出一道血路的修士们,终于无法自控地落下泪来。 第42章 天瑞 图弥婉此生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这种近乎战争的场景,有别于七日前她居高临下地冲着下面的黑点丢攻击,此时她站在城墙不高的废墟上,隔着阵法闪烁的光华,无数妖兽潮水一般涌来,她面前是它们大张的巨口,锋利的獠牙,贪婪的目光。无数妖兽狰狞的面孔挤在一起,几乎要冲破她的眼球,浓重的血腥味扑上她的面孔,她甚至以为自己正置身血海。 她茫然了。是该用道纹还是用剑?是该守在原地还是该去斩杀妖兽?她觉得自己应该谋划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这时候图弥婉阅历不足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余者皆抽出兵器朝着突破阵法防御的妖兽冲上去的时候,她还怔愣在原地。 “霄兮!”一位有些面熟的修士将宝剑自一头妖兽的胸口拔|出,一手抹去面颊上的血,“你呆站着作甚!” 图弥婉如梦初醒,她环顾着周围满面战意道袍染血的修士们,突然明白,这样的情况下,一切算计运作都是没必要的,她只需要拔剑,战! 图弥婉反手拔剑,囚血剑在手上嗡鸣不休,引动了压抑多日的战意,她长吸一口气,提剑就朝着一只最近的妖兽冲了上去。灵气催动之下,剑刃之周凝起无数细小的风刃,图弥婉一跃而起,执剑劈下,风刃簇拥着剑光扑上那妖兽,霎时间血肉横飞,血雾之下,那只妖兽的皮肉皆被剃去,妖丹碎成齑粉,连骨骼之上都布满裂痕。 图弥婉却没有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因为她一剑劈下之时,背后陡然一凉。她身体一侧,回身撩剑,剑尖直将那只背后偷袭的妖兽开膛破肚,腥臭的兽血兜头浇下,寒光凛凛的爪子险险划过她的颈侧,若是她没有闪避,显然死的会是她。 她随手抹去粘在眼上的鲜血,目光冰冷地扫视着无声围拢过来的妖兽们,突破阵法的妖兽本就不多,围攻她的已经占了一半了。这般看来,要么是内鬼对她动了手脚,要么是妖兽和鬼族达成了协议,但更可能的是两者皆有。 图弥婉一瞬间想了很多,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囚血剑,剑刃发出蒙蒙红光,红光之外更有白色霜雪激荡不休,她转身平砍,剑刃过处,一把把白质红光、似实似虚的剑影自虚空中现出,剑尖向外,护卫在她身侧,她突然凌空一跃,一圈剑影同时飞驰而出,摧枯拉朽地贯穿了周围妖兽的身躯,犹自去势不减地捅穿其后的妖兽们。以图弥婉为圆心,一圈妖兽立时倒毙,喷射而出的兽血似红雾一般飘散。 然而她的剑还没有停,她在半空之中一个旋身,剑刃划出一道圆,霜雪一般的剑气陡然迸射,又是一大批妖兽被绞碎了身躯。待得落地之时,还站着的妖兽只有寥寥几只了,她看也不看它们,手指凌空虚点,一道道无形风刃疾驰而出,下一瞬,仅剩的几只妖兽同时碎成一地肉末骨渣。 囚血剑发出一声惬意的嗡鸣,图弥婉不自觉弯起唇角,黏腻的血液滑下发梢,掠过眼前,她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在渴望着这样畅快的战斗。 “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么一手。”一道人声传来,“夕隐真人是把压箱底的剑法都给你了么。” 图弥婉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正站在中枢不远处,那人看着极为斯文俊秀,一身寻常道袍在由他穿来都生了几分飘逸风雅。她认得他,此人出自东域排名第三的浮古宗,道号天瑞,他的师父康宇真君长于符箓,是修补城墙的重要人员。最重要的是,图弥婉确定这对师徒都没有被鬼族附身过。 “天瑞道友不去杀妖兽?”图弥婉心下戒备,面上却挂起笑。她已经注意到,周围没有修士的身影,他们大概是被妖兽引到别处去了。 “有似霄兮道友这般的能人在,哪里需要我出手呢?”天瑞温和一笑,“况且这断潮城总是守不住的,我又何必白费功夫。” “道友这般确定?”图弥婉已然确定了天瑞就是炸毁城墙的叛徒,至少是叛徒之一:“莫不是尊师向你保证过?” 天瑞目光透彻,轻笑道:“你无需套我的话,人活越老胆子越小,那个老不死的胆子小得近乎没有。不过这次,我倒是挺意外他会跟着闻晴去送死。”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哪怕拼上性命都要去做的。”图弥婉微笑评价。 “我也这么觉得,看来我们还是能达成共识的,这很好。”天瑞看着图弥婉,目光温柔得仿佛满含情意:“那么你想来不会介意为我的追求而送命吧。” “我说的拼命可不是拼上别人的命啊。”图弥婉握剑的手紧了紧,丝丝缕缕的灵气不着痕迹地注入囚血剑。 “可是想要达成我的理想,单单付出我的性命毫无用处。”天瑞笑容不变,目光渐冷:“只得委屈霄兮道友了,待我开宗立派,重现太古道纹之术之时,定让门下弟子日日为你上香,以谢你的牺牲……” 道纹术? 图弥婉目光一凝,还来不及细思其中关联,天瑞就抬手自栖兽袋中放出一只妖兽来。护城阵法是遇强则强的,加之前几波的妖兽修为普遍不高,故而能突破阵法封锁的妖大多都不会超过筑基期,仗着只影剑法她应付起来麻烦不大。但这只可不一样,图弥婉清楚地感受到一种级别上的压制,这是妖兽至少是金丹期!好在当初创立阵法的人早就料到可能会有人会背叛人族,将妖兽偷渡入城,是以即便在城内,所有妖兽的实力都会被压制到金丹初期,她还有一拼之力。 念头还没转完,妖兽便已狠狠扑来,她横剑格挡住妖兽利爪,余光瞥见天瑞向着中枢走近的身影,厉声喝到:“你不曾身负水木平衡的灵根,永生不能修习道纹。” “谁说我要修习道纹?似尔等这般无知的人如何会懂我的追求!”天瑞看也不看她,在他看来她是必死无疑的,他直直盯着中枢,目光狂热得近乎疯癫:“太古之时,控道门的开派祖师解析神人的尸身,创出道纹之术,而后在这具尸身之上创立控道门。杀了你再毁了阵法,我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神躯,神躯在手,我自然可以开创出一个新的道纹流派,何惧灵根限制?!对了,你说,这个门派就叫驭道宗,如何?” “这就是你背叛整个人族的原因?” “我从来心系人族,但是为了新的道法现世,牺牲一城一地又有何妨。”天瑞笑道,“罢了,我要破阵,无暇与你分辩,你且安心去吧。” 由于中枢并非裸|露在外,其上自有小阵法保护,天瑞还需先破阵法,图弥婉看出了天瑞破阵的手法并不高明,料想他不精阵法,便不再分心看他破阵的动作,而是一心对付妖兽,争取赶在天瑞破阵之前结果了他。 思及此处,图弥婉出剑的动作越发凌厉,撩刺劈砍,每一剑都能自那妖兽身上带出蓬蓬血肉。妖兽哀嚎着,一对利爪一次次狠狠拍下,大口吐出的风刃也在她身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图弥婉越战越觉得神智清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慢慢苏醒,不是对剑法理解的提升,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直觉。缠斗中,她凭着这种感觉数次避开妖兽的杀招,同时抓住那一瞬的破绽给了妖兽好几剑狠的。 虽然总体上图弥婉占着上风,但人类的体力终究远不如妖兽,当图弥婉发觉灵力不多体力将尽之时,那妖兽一对利爪仍旧力道不减。这般下去她迟早会败,她目光一厉,决定拼上一拼。 又一剑挡住利爪,图弥婉猛地往后一跃,妖兽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利爪拍下之时风刃同时出口,与它对战的人类为了不和自己的爪子硬抗定然后退,一旦后退他们就会撞上风刃,凭着这一招它着实杀了不少修士。偏偏面前的人类总是不上当,现在看来,她似乎是被逼急了? 逼急了好啊!它最喜欢走投无路的人类了!图弥婉刚刚才已左臂硬抗了一招风刃,正是鲜血横流剧痛缠身的时候,她的左手凌空挥了几下,像是失了平衡一般,落地的动作都不稳。妖兽眼中凶光大盛,速度猛地蹿升两成,再度欺身而上,利爪几乎要割断图弥婉的脖子。突然,妖兽只觉眼前一花,面前踉跄着的人影顿时失了行迹。 妖兽始觉不对,猛地转身,可是,迟了!一截雪亮剑刃透体而出,埋在身体里的剑贪婪地攫取它的血液,源源不断的剑气摧枯拉朽地绞碎了它的妖丹。直到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它还是不明白,那人类的速度怎么突然就快了起来。 确定妖兽死透了,图弥婉运转灵力勉强止住左臂上的血,方才情况危急,由不得她慢慢运转灵力,她索性用了满含自己灵力的血液画出了道纹,这种做法很容易消耗精血,是以非逼不得已之时她从不用。确定伤口无碍,她直起身,迈步朝天瑞走去。 天瑞没料到那妖兽这么快就被杀了,翻手取出栖兽袋正欲再放一只妖兽出来,他可不只有一只妖兽,可是妖兽难驯,一来确定一只妖兽就足以杀了图弥婉,二来又担心妖兽会掉头攻击自己,是以第一次只放了一只。是他小看她了,不过现在她定然挡不住下一只妖兽的,天瑞信心满满。妖兽还没能放出,明明离他七八丈远的图弥婉忽而身影一闪,下一瞬,她已出现在他面前,这种速度已经超过筑基期修士的极限,这就是道纹的力量么。心头贪念骤起,他却只觉手腕一凉,而后才是极度的疼痛,原来图弥婉斩断了自己的手腕! 图弥婉以脚尖点了点栖兽袋:“好了,天瑞道友,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到底是谁告诉了你神躯的事?又是谁和你达成了协议?鬼族?妖兽?” 去过神墟、知道里面有神躯的只有她和“谢南归”,她没有透露出消息,那么定然是鬼族内部有特殊的传递消息的手段,神躯所有人都想要,即便她告诉他们进入神墟的阵法已毁,也无人会信,他们只会认为她想独吞它。图弥婉知道有个很大的麻烦缠上了自己,现在她想知道的是这个秘密是仅在鬼族内部流通,还是鬼族和妖兽已经共享了这个秘密。 天瑞痛得视野都模糊,但他更痛的是自己功亏一篑的事业,明明辉煌的未来就在眼前,却骤然破碎,天瑞几欲疯狂,他的脸上不再有往日里儒雅的笑,盯视着图弥婉如同淬了毒,他嘴唇颤动:“……” 图弥婉皱了皱眉,她没有听清楚天瑞说的是什么,就在她打算再问一遍时,忽然瞥见天瑞面上的诡笑,囚血剑比她的意识更快,红光闪过,一剑封喉。 “救……”天瑞把旁人唤来的盘算终是破碎,他的脸上依旧带着诡秘的笑意,宛如活着,图弥婉却能确定他已经死透了,筑基期的修士无法将灵魂寄托于金丹、元婴之上,肉身死了就是彻底的死亡。为了防止鬼族利用他的身躯,图弥婉手心燃起一团火,翻手,炽烈火焰吞噬了这个为力量丧失了底线的年轻人。 图弥婉弯腰取了栖兽袋,挑了离中枢最近的又在城墙废墟掩盖之下的安全之处,吞了颗丹药疗起伤来。趁着现在攻城的妖兽实力还不高,她还是先调整自身,以应对下面一*愈发厉害的妖兽。 第43章 过渡 待图弥婉自入定中醒来的时候,时间不过过去一个多时辰,毕竟身处战场,没有过多的时间让她休息了。好在她用的都是上好的丹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好了了四五成,没好透的也被包裹在灵气里慢慢滋养着,除了绵绵痛楚外并不会影响她的活动。 她起身跳上城墙稍高的废墟,环顾四周,阵法外的兽潮稍歇,唯留一地兽尸,中枢之旁聚了不少人。大战之后,不少修士之间因宗门不同而生出的隔阂稍稍消减,此刻他们坐在一起也隐隐透出几分和谐来。 图弥婉朝着人群走去,此时负责警戒的恰好是崇云仙宗的修士,见了她,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喜意来:“霄兮师叔!” 图弥婉一怔,那青年乃是金丹修士,修为比她高,怎么就叫她师叔呢?而后才想起来,她毕竟是夕隐峰峰主的亲传弟子,而对方却是一峰峰主的徒孙,论辈分来看,她确实是他的师叔。只是修仙界重辈分更重修为,以他的修为完全可以叫自己一声“道友”。“师叔”一呼用了是敬意,不用是常理,眼下他唤她一声“师叔”,便说明他对她存了一分敬意在。思及此处,图弥婉眼里漫上笑,颔首道:“博初道友。” 博初似有些羞赧,眼里善意不减:“我等方才盲目追击妖兽,一时忽视了对中枢的看护,若无霄兮……道友的守护,只怕会误了大事。” 图弥婉看了眼遍地妖兽的残尸,又见众人投向自己的和善目光,顿时明白了此中缘由,故而连连摆手:“我修为不高,守在此地中枢之旁本是分内之事,更何况那些妖兽修为不高,我灭杀之也不难。” 博初见她身上几乎成为血衣一般的道袍,又想起那只死了的金丹期妖兽和明显有被破坏痕迹的阵法,联系她现下不居功自傲的表现,眼中的敬意更胜,但看图弥婉形容狼狈,便也不再多言,而是立刻让开路去,恨不得她能立刻坐下好好调息。 图弥婉被他堪称殷勤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心头却染上暖意。她走进人群,寻了一地势平坦处放下蒲团,坐下打坐。想起一路见过的道袍染血却面容坚毅的修士们,她忍不住心生感慨。有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的修士,就有为了众生不顾己身的修士,正是因为无数后者的奋力争命,人族的血脉和修仙界的道统才能在一次次的天地大劫中顽强延续下来。 散去心头纷繁的思绪,图弥婉在脑海中重复方才的战斗,细细归纳起得失来。 老实说,她这一次委实不够小心,那一式“剑影化实一以作千”是她悟出不久的剑招,威力不小且尤其适合应付围攻,可是耗费的灵力甚巨,有人护卫时用犹可,孤军奋战之时则很容易后继无力,因为根基受损经脉细弱,她吸纳灵力的速度本就慢于常人,是以对于灵力的使用更需要精打细算。若非一开始托大用它对付兽群耗了太多的灵力,她也不会被后来那只妖兽逼得险象环生。 不过好处也是有的,今日她战得尤为痛快,又有生死危机的威胁,丹田里的灵液被催动到极致,五点灵液隐隐呈五行之势排布,互相引动之下,其间竟然现出了第六点灵液的虚影,只要巩固了它使之由虚化实,她就能正式踏上筑基六层了。由初秋至初春,半年过去她的修为便上了两个小台阶,远比在夕隐峰潜修来得快。 考虑到周围皆是同门,安全度尚可,图弥婉指尖滑动,画了一个警戒道纹便封闭了自己的神识,使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吸收灵气之中,越快完成晋级的过程她的危险就越小。 待得图弥婉复又睁开眼时,只觉周身一清,身上留下来的伤口在晋级的作用下快速愈合,她试着调动丹田里的灵力,惊喜地发现她能用的灵力比五层时多了五成,虽然这意味着日后她需要花更多的时间积累灵力,但战力的提升足以压下所有的不便。 确定了自身的情况后,图弥婉才有心提神看看一直坐在一旁为自己护法的人,虽然封闭了神识,但之前道纹反馈回的信息告诉她,身旁坐了个对自己心怀善意的修士。杏眼柳眉,清丽神秘,这人正是她未来的师嫂,谢清绮。 “师嫂。”图弥婉很惊喜,因为谢清绮正是同闻晴出去的几位修士之一,本以为会是永别,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图弥婉这么唤她,谢清绮还是不自觉微红了脸颊,声音却一本正经:“我观你周身灵气涌动,知你必有突破,故而为你护了一次法,你现下感觉如何?” “已是筑基六级了。”图弥婉笑道。 “那就好,你进步很快。”谢清绮也微笑起来,“待得首渡来了,他定会感到骄傲的。” 图弥婉很快从她的话中找到了重点:“师兄会来?来断潮城?” “正是,我一个时辰前恰与他通过消息。”谢清绮道,“若无意外,他会在明日日落之前抵达,却是比我们预算的要早一日。” 图弥婉点了点头,直觉有哪里不对却摸不着头绪,师兄会在第九日到来,也就是明日,那么,今日是……她看着大亮的天光,终于明白过来:“今日已是第八日了?我入定了一夜又半日?现在情况怎么样?” “安心。”谢清绮见她面上现出焦灼之色,“我与闻晴道友出城之后兵分几路,侥幸杀了几个领头的妖兽,眼下情况已然稳定下来,即便再有兽潮也是要等到宗门支援到来时再发作了。”封山大阵自然不会仅仅只有最外面一层,内部也有乾坤,前几日的妖兽潮只是个开始,真正厉害的妖兽要等到内部的阵法被冲破后才能出来,而这段时间,足够宗门里的大能抵达断潮城了。事实上,兽潮的厉害程度要看破阵而出的顶级妖兽的数量,在大家伙出现之前,之前的生死搏杀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图弥婉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担忧道:“闻晴长老呢?她受伤严重么?” 谢清绮拍拍她的头:“此次妖兽借了鬼族的势,又为了趁虚而入,因而准备不足,兽潮看着凶险实则外强中干,即便最高级的妖兽也没有往年那么强大,你家闻晴长老不过受了轻伤,调息片刻即可。”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清绮笑道,阳光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她神色平静,那双清澈的蓝黑色眼瞳似是一泓幽深静谧的湖,自有一种平和力度,使人不自觉深信她的话。 图弥婉发现她和师兄其实很像,他们皆有一种出自本心的温柔,而在温柔之下更是一种能为旁人撑起一片天空的担当和敏锐,这样的人总是能能让人心生信服的。 这样就好,图弥婉微笑着想,又一次这样的师嫂一定会是师兄的良配。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出现在师兄身边的女修尤为警惕,倒不是因为对他生了情愫,而是一种近乎长辈的关切,总是担心师兄遇人不淑反误终身。这到底是哪儿来的老妈子思想啊!她暗自摇了摇头,甩去心中无端涌上的奇怪欣慰。 而在她身边的谢清绮则是莫名紧张,不知怎么,方才未来师妹看她的眼神很是怪异,就像是……婆婆看媳妇?错觉吧。虽然这么想,她还是不自觉地撇开了眼。 诚如谢清绮所言,自图弥婉醒来之后再也没有看见一次兽潮,闻晴坐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她正微低着头拭剑,灿烂阳光之下,她笑容温和目光温柔,图弥婉不确定她看的是下面的修士们还是手中的剑,但她知道,只要有闻晴坐在那里,下面的诸多修士都仿佛有了主心骨,行事都多了一分底气。 绕过几个凑在一起研究中枢之上阵法的修士,图弥婉走到闻晴身旁,趁着现下诸事太平,她觉得应该把天瑞之事告诉闻晴,神躯之事兹事体大不能说,但是天瑞是内鬼之事还是必须要说的。虽然天瑞言辞之中透露出他的师父康宇真君不曾与妖兽勾结,但是毁掉城墙也不是区区天瑞能完成的,单是在那么多高级符箓中动手脚还瞒过旁人就不是他能做到的。天瑞身后定然还有人支持,此人会是谁?浮古宗的立场又是什么?崇云仙宗是不是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其间复杂的纠葛不是她这个级别的修士可以触及的,她必须把这个突破*予闻晴。 图弥婉将天瑞与自己的交锋一一说了,略去了神躯之事,将天瑞对她的杀心解释成是想杀人灭口,而后又把自己捡来的栖兽袋交予闻晴,顿时感觉心头一轻,颇有种把烫手山芋送了出去的轻松感。 闻晴神色严肃地听她说完,本是心绪沉重,眼下见她一副万事儿有长辈担着的神情,一时也忍不住微微抿出了笑,也不说破她的小心思,而是问道:“着栖兽袋你可用过?” “不曾,天瑞的灵魂印记还留在上面呢。”图弥婉答道。栖兽袋都是有主之物,想要夺取必须先把前主人的灵魂印记破除,哪怕知道里面定有不少出色的妖兽,她也不曾动过心思。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确定天瑞绝对死透了,她仍旧觉得他或有后手,若他真有后手,那么她一旦动了那栖兽袋,她杀天瑞便成了杀人夺宝,几只妖兽还不值得让她担上这个风险。 “你做的很好。”闻晴的神色不辨喜怒,“浮古宗下给核心弟子的印记麻烦得很,会将弟子身亡之前眼中所见景象传回宗门,你若是动了栖兽袋,那么那帮蠢物便有把柄了。” “栖兽袋暂且放在我这里,若是浮古宗的人敢纠缠,我倒可以好好问问他们的居心了。”闻晴复又弯起温和的笑,“天地有异,人心生变,此乃常态,区区一个浮古宗,你不必挂心。” 第44章 隐患 接下来的时间,闻晴问了图弥婉在之前战斗中的感悟,指出几处她使剑的谬误,又教导了她诸多战斗技巧,这才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正是冬末春初,今日是个晴天,阳光柔软而温热,蜜一般流淌在大地之上。图弥婉纵身跃上城中心巨树,因为树的馈赠,她对它颇为亲近。哪怕没有了灵智,巨树仍然亲近地抖了抖叶片,清且淡的幽香覆上她的鼻尖,驱散了战场上萦绕不去的血腥。 图弥婉挑了个树干躺下,细碎的阳光落在眼前,她能清晰地看见光柱里浮动的微尘,她惬意地眯起眼睛笑,偏头瞥了眼不远处的人们,颇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意。这般清闲着,她又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回顾这段时间的事。宗门的援兵就要来了,她会不会被送回去?闻晴长老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兄和清绮师嫂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楼闲盈何时会再次醒来?鬼族已经扩散到什么程度?神躯的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还有,她的师父如今身在何方,又有着什么样的境遇? 这些日子她心神紧绷,如今得知宗门消息心中有了底气,难免稍稍松懈下来,种种心绪涌上心头,重要的不重要的疑惑错杂在一起,她也无心去一一仔细推想,而是放任自己这么混沌着陷入浅眠中,她确实累了。 可是,图弥婉皱了眉,不知怎么,她总是安不下心来,好像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人事被她忽略,本能促使她保持警惕。只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图弥婉在半睡半醒中挣扎良久,她仿佛做了一个梦,整个世界满是一种刺眼而不详的红,她站在红光之下,犹如浴血。这红仿佛与她隔了一层,又像是近在眼前,让她莫名不适。 不对!这不是梦!图弥婉警觉地睁开眼,她的视野里满是鲜红,赤色的光芒自叶间细碎落下,似从天而降的万道血流。比夕阳还要艳烈霸道的红色,那是…… “毕方!” 图弥婉立刻翻身下树,仰头望向天空,她又一次看见了这只鹤形凤翎的神鸟。蓝色的身躯上缠绕着焚天之火,暖色的眼睛里是阴鸷冰冷的光,它俯视着人间,双翅一挥便是漫天大火。 她终于知道自己忽视的到底是什么了,正是眼前的毕方。先前兽尸攻城之时,毕方没有攻击是因为兽尸禁不起火焰的焚烧,而如今鬼族隐没,毕方自然不会放弃这万年难得的阵法威力折损三成的机会。 毕方于空中悬浮,双翼之下生出无尽火焰,那些火焰没有落地,而是化成一团团火焰凝而不散地漂浮在空中,随着一星极尽鲜红的火苗自白喙中吐出,火焰离体那一瞬,毕方身上缭绕的火光一暗,像是将身体里所有的火凝聚到了那一点火光之上。下一瞬,所有漂浮的火焰在那一星火光的带领之下猛地高涨,化作覆盖了天际的熊熊火海,那星火苗缓缓落下,似乎毫不出奇,然而那漫天火海骤然变了形状,汇成一只展翼遮天的巨大凤凰,那星火苗便是凤喙之尖! 所有修士皆神色凝重地祭起各自的法器。下一刻,火凤振翅,朝着大阵狠狠啄下! 相触那一瞬,大阵发出无数耀眼光华,图弥婉甚至听见幻觉一般的来自阵法的咆哮,无数光芒流转在相触那一点上,火焰席卷、华光迸溅,无形波纹无声荡开,直将整个平面内所有的事物绞碎。天空被劈开一道黑色的裂口,大地被斩下一道万丈沟壑,整个天地寂然无声,连声音都被绞灭在那方动荡的空间之中。 图弥婉只觉喉咙发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近乎毁天灭地一般壮阔的战斗景象,畏惧有之,但最多的却是升腾而起的难以遏制的向往,她告诉自己,终有一日,她会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战场上的一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刹那,也许是一个时辰,又也许是一个昼夜,一声凄厉凤唳响彻天际,凤喙之尖那一星火苗似风中残烛,闪烁了几次便无可救药地黯淡下去,而后,威势赫赫的巨大火凤也随之轰然溃散。而与之相对的,大阵虽然依旧挺立,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它已是强弩之末了。 虚空之上,青质白啄的毕方已不复先前张扬,它周身不灭的火光暗去大半,蓝色的羽毛失了光泽,白色的喙上沾了自己的血,那一击显然让它付出了很大代价,但最大的打击却是,它不顾一切发出的最强攻击依旧没能破开阵法。它知道面前的阵法已被削弱很多,只要一击便可达成夙愿,但可悲的是它已经失去了破开阵法的机会了,毕竟断潮城内的人类顶级战力还活着,它不可能再在他们的阻拦下破除阵法,所谓功败垂成,不外如是。 闻晴看着它,叹道:“万年妖力被这一只火凤焚烧殆尽,万年修行皆做泡影,毕方,你可后悔?” “后悔?我当然后悔!”冷漠的男声响了起来,空中毕方身形一闪,再出现时它已化作了站在阵外的一位青年,白发红眼,蓝色长袍之上有火纹闪烁,男子长身玉立形貌俊美,一种妖异而慑人的气势自狭长微挑的眼中流泻而出。男子面色惨白,唇色是一种天生的苍白,这使他看着极为虚弱,但那双鲜红双眼里充斥的阴冷却让旁人生不出半分轻视。他勾起唇角,目光刻毒:“我还是托大了,早知如此,我定会付出两万年的妖力,这阵必破!” “你不会的,断潮城立城十数万年,亦有毕方攻城,却不曾有哪一个用出这种自伤的术法,一万年的妖力便是你愿意付出的极限了。”闻晴笃定道。妖族皆自私,为破一个断潮城的阵法反付出自己的修为,鲜少有妖兽愿意这么做。面前这只毕方可以说是第一个为了破阵不惜折损修为的妖兽了。 “尔等人族又岂知我妖族行事。”毕方嗤笑。 “我虽不知你是何时被封印在升仙台下,但我可以肯定你被封印的时间已逾两万年,哪怕是飞禽里最尊贵的血脉凤凰一族,不塑真凰之身也只有十万年的寿元,你们毕方一族又能有多少寿元?”闻晴温和一笑,“能被开宗先辈封印于升仙台,想来上一次天地大劫中,你也是个兴风作浪的角色,修为定然不低,年岁也不会小,如今蹉跎两万年,毕方,你还剩多少寿元?一万年犹可,如果烧了两万年的妖力,你此生绝无可能觉醒真凰血脉,注定寿元耗尽身死道消。” 毕方的脸色愈加惨白,但那双眼睛却也愈发鲜红,仿佛是两簇跳动的火,他的声音却是冷静的,冷静得如同冰原一般,其下却酝酿着足以令天地色变的强大攻势:“三万年前崇云老儿误我,我注定无缘仙界,拼了此生修为散尽,我也要与崇云仙宗不死不休。崇云老儿要护人族,我便毁了这断潮城。” “哪怕想要同归于尽,你也无法调动得起那两万年的妖力。”闻晴笑容不变,手抚上剑柄,语气却温和得似在与同道交流心得:“闻晴修道五百有余,却有两百多年囿于分神之境不得寸进,实在驽钝得很,幸而天道垂怜,我的剑法不曾受困于我的境界,还算有几分威力,毕方前辈,如若你耗费过多的妖力,怕是会压制不住我的剑气,彼时剑气伤及根基,你的法术根本无法释放。” 毕方没有说话,闻晴说得一点都没错,它之前为一腔怒火驱策,刚突破封印便急急攻击断潮城,护体真火亏虚之下被眼前的人类所伤,致使剑气入体。若是寻常剑气便也罢了,偏偏此人的剑气极为狠辣,藏有无穷血煞之气,又含浩然锋利强大意志,这种明显是在无数妖兽尸身上练出来的剑道显然是专克妖族的,应付起来极为棘手,首先要以妖力镇压控制,而后至少要一年才能彻底拔除它,现在若非有雄厚妖力镇压剑气,想来他早就被乱窜的剑气毁了根基经脉。 “人族之中倒是出了个人物。”毕方阴沉道。他心知此次已经毫无成功的可能,留下也不过是与面前的人类争个口头上的胜负,因而身形一动,又化作鸟形,展翅飞去。 天上巨大的裂缝慢慢收拢,漫天红光渐渐消弭,唯有毕方阴冷笃定的声音盘旋不消:“崇云老儿断我仙途,此恨永世难消,人族,终有一日,我会回来。” 心台长老眼睛一眯,拔剑就想追上去,却为闻晴拦住,她急切道:“师姐,毕方嗜杀,今日不斩杀了他,他日恐有后患。” “它伤得不轻,没有几千年不会再出来,彼时你我早归黄土,后人的事便交由后人处置吧。更何况……”闻晴温和的笑容一点点收敛,终至面无表情:“我们可不能为了他冷落了另一个客人啊。” 她话音还未落,几个灵识敏锐的修士便不约而同地转过脸,神色凝重地望着与毕方完全相反的方向,所有修士都提高了警惕心,大阵本就摇摇欲坠,眼下又有敌人到来,情况已是十分危急,更何况,能让闻晴放弃追击毕方也要戒备的东西,定然不会简单。 图弥婉还没感应到敌人,只觉背后有恶风袭来,她没有回头,而是下意识向前一跃,囚血剑出鞘,电光一般地向身后斩去。然而,她只觉剑刃斩过一片虚空,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遭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某种冰凉的东西缠上脖子,某种阴冷的东西冻住了她所有意识,她最后看到的是闻晴惊怒的脸,而后,世界归于黑暗。 众多修士错愕地看着立于树梢之上的青衣女子,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进入阵法,又是何时站在树梢之上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修士们或惊疑或愤怒的声音汇成一个名字:“熙仪!” 熙仪右手中生出一条烟雾凝成的黑色锁链,另一端正死死缠绕着图弥婉的脖子,她慢条斯理地行了一礼,温和笑道:“见过诸位道友。”手下的动作却半点没有温和的意思,黑色锁链越收越紧,显然是要当众勒死图弥婉。毕竟图弥婉不过是个筑基期的修士,*毁灭便是彻底的死亡。 刹那间数道宝光砸在黑色锁链之上,被击中的锁链猛地散作烟雾,瞬息间又凝成锁链,分毫无损,反倒是那些法器灵光瞬间暗了七八成,而它们的主人也脸色一白,显然受了暗伤。 “那黑链由鬼气凝成,侵蚀灵气,腐蚀神识。”一修士凝重道。 “可有法子斩断它?”谢清绮无心看自己废了大半的灵器,急急追问。 “小丫头,你可以用火来烧。”熙仪听见她的问题,含笑回答:“只是到底烧到的是我还是我手上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她抖了抖手上的锁链,它收紧得愈发快了三分,图弥婉的呼吸一分分弱了下去,熙仪笑容愈甚,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忽而神色陡变,耀眼的光芒自图弥婉发间亮了起来,一道白色的光芒扑上黑链,而后吞噬着黑链一路向上,眨眼间便触及熙仪的右手,熙仪想也不想地凝出一道黑光将自己的右手齐腕斩下,她慢了一步,那白芒已经尤嫌不足地攀上她的手腕,熙仪神色不变斩向自己的右肩,如此才将将摆脱了那道奇异的白芒。 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熙仪的整个右臂和那麻烦的黑链俱都消弭无踪,连尘埃都不曾留下,那白芒滞留于地片刻,而后才似乎不甘不愿地回到图弥婉发间,它停留之处,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孔洞。 形势转变来得如此之快,修真界诸人还没弄明白那威力惊人的白芒到底是什么,熙仪已经阴沉着脸,自牙缝中挤出那白芒的名字:“缠魂泠火!”她袍袖一扬,漫天黑气织成一道屏障挡住纷至而来的攻击,右肩吐出一道黑气,却不敢再下杀手,而是卷了图弥婉,足尖一点,化作一道青光瞬息间便离了断潮城,没入满目绿色万兽山脉里。 谢清绮身形一动就要追上去,闻晴拦在她之前:“我去追。” “她是阿序的师妹!”谢清绮急道,“她出了事我如何和阿序交代?!” “她是我崇云仙宗的弟子,我这个长辈自当出手。”闻晴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况且,我与熙仪终有一战。” 言罢,不给谢清绮质疑的机会,她回身对着众多修士深施一礼:“闻晴失职,断潮城就摆脱诸君了。” 而后,她猛地一拍剑鞘,阔剑长啸一声,飞至半空,她跃上阔剑,化作一道血色流光隐没在重重山脉间。 第45章 剑意 图弥婉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冷,这种冷并非来自身躯,而是整个意识被冻住后,哪怕解除了那种状态,依然在灵魂深处残留下的一种阴冷的感知,她定了定神,没有睁眼而是小心地外放神识观察周围情况,由于修习直指规则的道纹,她的神识延伸的极为隐蔽,范围也比旁人广阔不少,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完全无法察觉她的神识。 她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别扭的姿势说明她是被人随手丢到地上的,她身下是硌人的树根,周围是数不尽的妖植,根据灵气浓郁的程度,她断定自己至少是在万兽山脉中部,不由心下一沉。 活动在万兽山脉中部的妖兽最低也是金丹期修为的,它们是历年攻城的主力,是以对人族极为痛恨,她一个区区筑基期的小人修身在此处,实力的完全压制加上深刻的种族仇恨,再多的谋划也挽救不了她的性命。 图弥婉心知自己到底在怎样的困境中,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神色却分毫不动。 “我知道你醒着,你的神识还算有些意思。”柔软的女声响了起来,图弥婉这才惊觉神识覆盖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既然被人发现了,她也不再装昏迷,而是睁开眼,神色里没有半点敌意,她起身低头行了一个晚辈礼道:“霄兮见过熙仪上人。” 熙仪目光一闪,笑容是不变的温和,只是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你倒是个机灵的孩子,你若是一直这么敏锐下去,说不定能比我、我们走的远。” 图弥婉垂下眼,恭敬道:“上人过誉了。” 熙仪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温和不含半分杀意,似乎忘了自己曾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了她:“不是我高看你,你得了道纹师的传承,曾得闻晴教导剑术,有缠魂泠火傍身,似乎还有某种我看不分明的底牌,气运之盛乃我平生罕见,值此乱世定能有所成就。” 图弥婉讶异道:“我有缠魂泠火?” 熙仪挑起眉:“你不知道?” 她的目光掠过图弥婉的发间,感叹道:“若我非是鬼族,想来定会殒身火中吧。”“缠魂泠火”又名缠魂零火,缠魂,纠缠魂魄,魂魄不灭则火焰不息,一旦被这火沾上了就注定被焚烧至灵魂湮灭,而“零”意指凋零,魂魄被燃烧,*也与之同时凋零。缠魂泠火是天火榜上排位前十的火焰之一,素以霸道阴毒闻名,凡灵魂没过九九天劫成就仙魂,那么碰上了它轻则伤及本源,重则魂飞魄散,出窍期以下者遇之必死无疑。 熙仪之所以没有被缠魂泠火烧尽魂魄,是因为她是鬼族,鬼族本身就由无数灵魂的种种负面部分组成,她斩下手臂并非是单纯地斩下躯壳的一部分,而是将被缠魂泠火沾上的那一整个灵魂部件一并分离,以骗过那缠魂泠火,加上那缠魂泠火只有一星火焰,她才能得以脱身,换作寻常修士,哪怕舍了部分灵魂,那火焰依然会顺着同样的灵魂气息再度纠缠上来,“缠魂”二字可不仅仅只是个名字而已。 图弥婉研究炼丹术时曾看过天火榜,是以也对缠魂泠火有所了解,现在想来那缠魂泠火定然是师父给她留下的保护吧,思及此处,她一时默然无言。哪怕身处这样危险的境地,一股莫大的暖意依旧涌上心头,她不由弯起一抹笑来。 熙仪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唇畔含笑,明明阳光被枝叶繁茂的树冠阻隔在外,她的动作却仿佛是沐浴在阳光之下。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熙仪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图弥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里,白衣白发,她提剑缓步而来,像是阴暗林间闪过的一道电光,犀利冷硬,却也明亮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看着她。 熙仪凝视着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她眼里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定格成一片捉摸不定的平静:“你来了。” 闻晴没有出声,她步伐不停,右手缓缓拔出了剑,她的背脊像是图弥婉所认识的任何剑修一般挺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锋锐来,她一步步走近,傲骨通透,剑意冲霄,一路行来,凌厉剑意掀翻了身旁诸多树木,身后是一路温暖的阳光。 错觉一般的,图弥婉看见熙仪的眼中一闪而过的似乎是彻骨的痛楚,定睛看时,却发现她眼中晕开的分明是那种模板一般的温和。她的右肩吐出一股浓郁黑气,瞬间凝聚成一只同从前一般无二的右手。 闻晴的声音里满是厌恶:“你们就是这么保管我姐姐的身体的?” 熙仪笑容温雅:“肉身坏了修补修补便是,实在坏的彻底大不了就换一个,只要这个东西完好就无妨。”随着她的话语,她手掌上现出一块刻着无数复杂阵法的玉牌,图弥婉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特制的入城玉牌,这种玉牌只有各门派的高层才有,可在大阵开启之后自由出入大阵,熙仪当年也曾是崇云仙宗驻断潮城大长老,自然有这块玉牌。难怪熙仪入阵后无人察觉她的出现,图弥婉瞬间明了,那么前几日攻城之时,她那被阵法阻隔在外的样子也是在做戏罢了。 这边图弥婉心念急转,而熙仪和闻晴的对峙亦是愈发激烈了,图弥婉听见闻晴冷厉的声音:“退后。”她下意识地运起身法连退了好几丈,站定回望时才发现闻晴神色冷厉,她的眼睛已经泛了红,两掌宽的阔剑之上发出冲天血光,剑身嗡鸣,嗡鸣之下更有无数妖兽哀嚎,闻晴雪白的发为劲气扬起,每根发丝都沾上幻觉一般的血色,浓郁的血腥气缓缓荡开,似有蒙蒙血雾浮动林间。 图弥婉看着闻晴身后拥挤的无数妖兽残魂,迫人煞气逼得她下意识移开眼。她从没有那么清楚地认识到闻晴是个剑修,一个血孽滔天几经入魔的剑修。 她的目光又移到熙仪那一边,重重黑雾包裹着熙仪,像是将林间所有的黑暗都汇于她身。她右手一抹,一柄漆黑的骨鞭出现在她的手中,尾端蛇信一样伸缩不定,她左手轻抚鞭身,图弥婉只觉眼前一花,鞭身已然越过两人之间丈许距离,直逼闻晴面门,闻晴半步不退,阔剑一转挡住鞭影,黑鞭缠上血剑,大部分化作浓浓鬼气裹上剑身,而后,鞭尾突然伸长,直直点向闻晴的胸口。阔剑被黑雾死死封锁,闻晴根本无从抵挡着狠辣的一鞭。 出乎图弥婉的预料,闻晴并没有撤手后退避过鞭子的打算,她左手一翻,掌心燃起熊熊火焰,那火焰有生命般地包裹住鞭身,与此同时,大量灵气自右手灌入阔剑之中,剑身霎时血光大起,血色煞气和黑色鬼气一时势均力敌,她趁机手腕一动,阔剑脱身而出,闻晴执剑欺身上前,阔剑仿佛是简单的直直劈下,又似乎带着无穷变化,轻易斩断熙仪用黑气布下的重重封锁,瞬息之间便已逼近熙仪面门。 熙仪连退几步,弃鞭挥袖,无穷黑气化无数黑箭呈万箭齐发之势朝着闻晴扑来,图弥婉没有看到闻晴的剑动,但那无数箭矢确实被一只不落地挡下了,她明白那是因为阔剑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她眼睛能捕捉到的速度。 闻晴和熙仪的激战还在继续,图弥婉却缓缓闭上眼,那么激烈的战斗足以绞碎一切,是以她也没有放出神识,她看不见闻晴的剑,但慢慢的,冥冥之中她却似乎又看见了闻晴的剑,不是那柄两掌宽的阔剑,而是仿佛是由无数血光滔天的“杀”字汇成的一道形似剑刃的洪流,剑刃过处,仿佛整方天地为血煞之气覆盖,酷烈杀气直斩天地本源,众生万物皆被这一剑彻底诛杀! 图弥婉神思一凝,她知道那洪流便是闻晴的剑意,她的剑意就是杀,杀苍生,杀万物,杀尽意识不容的一切。图弥婉从没见过那么决绝霸道的剑意,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刚过易折”。 但她已经无暇思索闻晴的剑意了,在那极尽霸道的“杀”之剑意的引动下,她曾经感知过的只影剑法的剑意,像是被一点点磨去锈迹的神兵一般,慢慢显露出其下的耀眼本质。她的感知里不再有那血河一般的剑刃,也不再有幻境里的雪原城池,而是一声幻觉一般的长叹,寂寥的、孤高的,一声叹息。 天地苍茫,举目皆敌,唯余一人一剑,是为孤。 铜墙铁壁,倾世相迫,我以一剑破之,是为傲。 只影剑法的剑意,是孤傲啊。 不知怎么的,图弥婉有一种哭泣的冲动。是因为刻苦修习终有所得吗?是因为传承中那缕世有千万人我却孑然一身的意念吗?是因为那种哪怕为天地厌弃也依旧要挺直了脊背走下去的骄傲吗?是因为背水一战般慨然决绝的那道剑光吗? 图弥婉不知道自己的感慨从何而来,但她清醒的知道,哪怕她已经摸清了只影剑法的剑意,她也依旧不能将之发挥到极致。因为她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悟,她做不到感同身受,便也使不出那么孤傲决绝的一剑。万种人万法剑,只影剑法来自断雁子的人生,而她的剑意理应脱胎于图弥婉的人生。 想通了这一层,图弥婉只觉神魂清明,心境亦有了不少提升。 第46章 同归 就在图弥婉自感悟中脱离出来之时,她听见了闻晴的声音,不似先前满含杀意的冰冷,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惋惜什么。 “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图弥婉睁开眼,便见闻晴和熙仪重又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闻晴站在阳光下,而熙仪站在阴影里,两个身姿挺拔的女子之间隔了六七丈的距离。闻晴的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一身白衣已经成了血衣。熙仪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左手被齐肘削断,颈侧一道裂痕几乎切断了她小半个脖子,周身缠绕的黑雾更是淡了大半。她们都很狼狈,却也都不见任何萎靡的情态。 “什么约定?”熙仪挑眉问道。 闻晴周身血光凝而不散,身处阳光之下却将阳光隔绝在外,她像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一样吃吃笑了起来:“刚进宗门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若是谁在仙路上迷了路,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来。” 熙仪温柔笑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记得吗?” “我一刻都不敢忘啊。”闻晴抬起剑,随着灵力的灌注,阔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血光,浓厚得能让人窒息的杀意汇聚剑上,剑尖指处,图弥婉几乎能看见血流成河万物凋敝的幻象,剑生幻境,这是将一种剑意催发到极致才会出现的景象。 熙仪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地凝出一柄通体乌黑的剑,所有黑雾尽皆灌入剑中,那一瞬间,林间都错觉一般地亮了三分。起手抬剑,霎时间万鬼嚎哭,恶念丛生,方圆十里内所有生出意识的妖植都不约而同地现出入魔之态。 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剑便是最后一剑,胜败生死皆在此一剑。 这一次,闻晴先动了手,她的剑永远是这样,一往无前,阻者皆杀。血红剑光于虚空之中划一道玄奥轨迹,剑刃过处,生灵湮灭,空间崩毁,整个空间似乎都要被她斩杀殆尽。 熙仪也动了,黑剑于虚空中一摆,准确地抵住那能崩天的一剑,这一次黑剑不再化雾,两柄剑实打实地碰撞在一起,黑光和红光狠狠撞上,璀璨华光陡然迸溅冲天而起,照亮了半座山头。 黑光碎裂,而红光也破碎开来。唯有两柄剑死死抵在一起。 闻晴眼中的红光逐渐褪去,她凝视着熙仪的脸,忽然就红了眼眶:“姐姐,对不起。” 熙仪执剑的手一抖,一时被逼得连退几步,闻晴却没有乘胜追击,她垂下眼,紧了紧握剑的手,声音温柔且愧疚:“是我没用,没办法让你走回正路。” 闻晴又执剑劈了上去,血光冲天,她神色清明,字字清晰:“不过没关系,我带你走另一条路,我会陪你一起走,一直一起走。” 图弥婉清晰地看见熙仪的身形稍稍一滞,下一瞬,闻晴迅若电光的剑平平削过她的脖颈,头颅冲天而起,熙仪手中的剑霎时溃散,她抬起手,似要触碰什么,或是抓住什么,然而,在她触及闻晴之前,身躯一僵,转眼散作烟尘。 闻晴收剑归鞘,闷声咳出一口血来,最后的一剑她并不能完全掌控,自然受了反噬。她半点没有顾及自身伤势,而是踉跄着走到熙仪的头颅前,她弯腰抱起它,不顾其中寄居的欺妄鬼疯狂地将她的手咬出一个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闻晴以手温柔地覆上熙仪的头顶,将五百多年苦修而来的灵力、剑气灌进其间,分毫不留。那欺妄鬼被困在头颅间无法挣脱,只能任由闻晴将它无情绞杀,直刺灵魂尖啸哀嚎在林间响彻。不知过了多久,哀嚎声戛然而止,闻晴怀抱着渐渐风化的头颅蹒跚地走向方圆几里内硕果仅存的一棵大树,靠着树干慢慢坐下。 树冠早就毁在她们的交战中,灿烂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洒而下,闻晴抬起头,让自己和熙仪完全沐浴在阳光里。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时候天高云淡,升仙台上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淡香,那时候熙仪没有拜入天圣上人门下,她也不曾进天剑峰,她们背靠着背坐在神像之下,虔诚地向着祖师请愿。 哪怕彼时地位卑下,仙法未成,她们是那么快乐,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交托后背彼此依托着走下去。 可是后来啊,并蒂双生的她们终究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大步前行,她们依旧背对着彼此,却不再是为了交托后背,而是为了拒绝对方。而后那么多年里她无数次独自面对风刀霜剑,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从没想过要低头。骄傲和固执像是被具象化成一枚支架,支撑着她的下巴和脊梁,她不曾回头,她不愿回头,她不敢回头。 她们心知肚明地闹着别扭,那个时候,没人会料到再后来,便是诀别。 “闻晴长老,我有法子救你的性命,你、您愿意信我吗?”图弥婉走近闻晴轻声道,就在刚才,她想起十多年前,她拜师大典那日曾经来访的天圣上人,那位淡漠的上人曾说过:“恰算得我门下弟子与这夕隐峰有一段缘分。不知夕隐道友可否替我看顾一二?”她想所谓的缘分便是应在当下了。 图弥婉感激闻晴,因为她的倾力教导;图弥婉敬佩闻晴,因为她的高尚品德。哪怕她已经意识到闻晴对她的优待是因为她和熙仪同样长于炼丹而生出的移情,这也半点不能影响她对闻晴的敬爱,毕竟她受到的教导和关怀不掺半点虚假。 此时闻晴奄奄一息,拼着暴露沐生环图弥婉也要救她,或许她一时被冲昏了头脑,或许日后她回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蠢得无药可救,此时此刻,她也绝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定,楼闲盈曾经在陷入沉睡前教导她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如今她确定自己愿意赌上这么一次,也愿意为了这个冲动付出代价。 图弥婉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但也不过几息时间,而在这短暂的考虑后,闻晴摇了摇头。 “你不信我?”图弥婉觉得无比窘迫。 “不是不信你,而是你不需要救我。”闻晴笑道,她沐浴在阳光下的脸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衰老下去,不过是眨眼功夫,她清秀的脸上已满是皱纹,苍老得似乎下一刻就会停止呼吸:“我寿元所剩不多,原就没有抱着更近一层的奢望……” 图弥婉皱眉打断她:“我看出你的心障已消,仙路可说是一片坦途,晋入洞虚也不过是一念间的事,谈何寿元无多?” 闻晴并没有介意她的僭越,而是温声道:“我几日前服了一颗叫做‘浮生刹那’的丹。” 图弥婉神色瞬间暗淡下来,她知道这浮生刹那丹,浮生只刹那,此生换刹那,将修士所有的寿元、仙缘、元神之力尽皆抽取,换取寥寥几日的全盛时光,药效过后,服用者会瞬间老死,药效发作之前犹可强行抽出药力,一旦动了灵力,那便没有任何法子能逆转这个过程。而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药力维持的虚假强盛已然终结,它将带走她的性命,无力回天。 图弥婉眼睛一眨,几欲落泪。 “你无需为我伤感。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孩子的,我已经走到了力所能及的最高处,这把老骨头没多少存在价值了,倒不如为了你们搏上一搏。”闻晴浅浅一笑,她脸上依旧残留着战时溅上的血,笑得很不好看,却是从未有过的真实恬然:“况且,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姐姐陨落之前曾告诉我,你手上有神躯线索之事妖兽并不知情,鬼族之内除了她也只有族长知道了,你要小心行事。我不知道你说的救命的法子是什么,但想来是你的底牌之一,你务必记住,不要贸贸然就去救别人……”闻晴并不追问神躯之事,而是絮絮地叮嘱图弥婉,似乎要将毕生所学尽数教给她。图弥婉沉默地听着,看着,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涣散。 很多年前她曾想过,如果她有徒弟的话就自己教他习剑,姐姐教他炼丹,徒弟一定会成为天之骄子,可是她们都没来得及收徒。好在霄兮这丫头既会使剑又会炼丹,就像是她们共同教出的弟子。闻晴看着这个她颇为欣赏的后辈,说出了她此生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记住,珍爱所有你重视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他们。” 阳光落在眼皮上,不刺眼,只是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前尘往事被这阳光照得纤毫毕现,闻晴轻易就能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该怎么形容那时候的她呢?大概一个字就能概括她的所有性格——剑。 锋锐、霸道、偏执、宁折不弯……她虔诚信奉着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强硬地用它来要求所有人,傻得可笑又偏激得可恶。 在那个时候,宗门内部的争斗倾轧便已经颇为严重了,天字峰想要永享尊荣,地字峰想要取而代之,前者有质后者有量,也算得上势均力敌。就在千峰大比将近,两派一触即发之际,身为天圣峰首座弟子的熙仪突然舍弃首座弟子之位另辟峰头,脱离了种种争斗,天字峰失了一员大将,虽不至于落败,却也平白生出几分曲折来。 对于熙仪这种可以说是临阵脱逃的行为,闻晴极为愤怒。在她的价值观里,峰主对她们教导扶持恩重如山,这种恩情即便无须以命相抵,也需要她不惜代价来偿还的,就像是凡人话本里说过的“但凭某某驱策”这样。熙仪的选择在她看来便是忘恩负义,她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从小敬慕的姐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小人。 彼时她剑法小成,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刚开刃的剑一般,锋芒毕露,轻狂傲慢,伤人伤己。 她说:“我没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姐姐!” 她的姐姐定定地看了她很久,而后伸出手,闻晴以为她会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敲上她的后脑勺,结果她只是抚了抚她的发,声音温柔:“闻晴,你还太小了。” 她是怎么做的呢?是了,她狠狠地拍下熙仪的手,一字一顿:“熙仪,你让我觉得羞耻,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从来稳重宽厚,温柔端方的姐姐第一次失了态,温和的笑消失在唇畔,她抖着唇,眼里是闻晴不曾看见过的水光,闻晴以为她会训斥自己,最后只见她闭了闭眼,低声妥协:“好。” 隔天,闻晴收到了消息,说是熙仪峰主自请驻守断潮城,为期百年。她站在升仙台的神像之后,看着熙仪跃上飞行法器,她们都感知到了彼此,但闻晴没有出声,熙仪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的风很大,青衣黑发在空中划出缠绵的痕迹,熙仪的背影单薄却决绝。 那是闻晴记忆里,她的姐姐,最后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升仙台上的神像之下,有一对女孩子背靠着彼此窃窃私语:“姐姐是个丹修,那我就做剑修好了,到时候你被欺负了,我帮你一个个打回去。” 姐姐,我没有食言,那些伤害你的人,除了我以外我都替你打回去了。你摸摸我的头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摸呢?你累了吗?嗯,你也应该累了,我也累了,让我靠着你,只要一会儿就好,自从你自请驻守断潮城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姐姐,我再休息一会儿,待我醒来,我就好好地给你斟茶道歉,要打要骂都可以,现在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只要一会儿,我累了,太累了…… 五百多年仿佛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一身寥落,满目荒芜。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姐姐,我们回家。 视剑如命的剑修第一次松开了握剑的手,她双手捧着一捧飞灰,弓背靠在树干上,微眯着眼仰头直视慢慢染上晚霞艳色天空,倏尔弯唇轻笑,明媚如许。 第48章 薄雪 图弥婉感知着闻晴的气息渐渐转淡,就像是正在落下的夕阳一般,时间带走她身上最后一分生气。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殆尽,图弥婉面前的大树下只余一捧烟尘,她在死前将肉身所有的灵气全部释放,身躯自然转瞬崩解。这世上不再有闻晴,她的爱恩纠葛俱都湮没在那一点点灰烬里,无人知晓。 图弥婉叹了一口气,她取了一只玉瓶弯腰将那些灰尘收进其中。做完了这些事她也不起身,而是就地坐下默默地看着周围,明月撒下一地光芒,倾倒的树木、地上的剑痕、干涸的鲜血俱都被冻结在霜雪一般的月光里,岑寂而森然。 万兽山脉的夜晚从来算不上太平,狩猎者和猎物的吼叫混杂在一起,血腥味随夜风飘散而去。 无处不在的危险让图弥婉很快从闻晴过世的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放任自己颓废。这时候她想起熙仪首次出现的那日,闻晴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不会知道,珍视你的人会为了你的死,做出怎样不顾一切的事。” 她的心神瞬间冷静下来,求生的渴望压下了所有伤春悲秋的心思。 图弥婉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这里很安全,哪怕这安全不过只有一夜。 闻晴和熙仪的修为远超过万兽山脉中部妖兽的修为,她们战斗留下的威势足以震慑绝大部分妖兽。但在天亮后,哪怕余威仍在,那些胆子大的小部分妖兽很有可能会前来窥探。她不能动用灵力,因为这会让妖兽们察觉到她的外强中干,到时候所有的震慑都不会再有效,她面对的将是整个中部的所有妖兽。她也不能用道纹,因为鬼族对道纹极为敏锐,如果此地有鬼族,那么她也必死无疑。 图弥婉发现自己已然陷入死局,愈发焦躁不安,连神思也混乱起来,心魔蠢蠢欲动。就在此时,她识海上空漂浮的绿影撒下蒙蒙青光,在青光的安抚之下,心魔复又蛰伏,她的神思慢慢恢复清明,心中翻涌的郁燥之气也消散开来。 重新恢复冷静的图弥婉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她翻手取出一只炼丹炉,炼丹炉不过半人高,青黑色的炉身触手温热,似乎能温暖整个寒夜。图弥婉抚过炉盖之上雕刻着的一只凤鸟,无端安下心来。当年师父知道她对炼丹有兴趣后,亲手为她锻造了这只丹炉,因为她修为低微金丹未成无法用丹火炼丹,炉中以秘法封印了一朵火源,可以灵力催动。又因为她根基受损灵力恢复颇慢,丹炉内刻以极复杂的法阵,将灵石置入其间便可无需耗费灵力。 这丹炉看着极为寻常,但图弥婉知道炼制这么一个炼丹炉所要耗费的材料心力几与炼制一枚灵器等同,彼时她也不过是喜欢炼丹,孩子总是善变的,这份喜欢能维持多久很难说,况且她也未必有炼丹的天赋,可是师父依旧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满足她的爱好,实在让她不能不感动。这么些年她勤于炼丹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多喜欢炼丹,而是为了不辜负这只丹炉罢了。 虽然脑海中闪过诸般念头,图弥婉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将灵石放入暗格,被阵法牵引出的灵力平稳地送入火源下,成为火焰的燃料,明黄色的火光跃动起来。她取下炉盖,默数几个数后便拿出药材,或折下叶子或选取茎杆或挤出汁液,而后将它们依次投入丹炉中,行动如行云流水,隐含道意。通行修真界的放药手法有两大类,一者将药材一并投入丹炉之中,而后盖上炉盖,一心多用,掐动手诀操纵灵力控制药材被炼制的程度和次序。另一种则是不盖炉盖,一种药材炼完了再投入下一种。前者能更大程度地保留药力,后者则能更清楚地把握炼药的程度,提高成功率。通常来说,除非有条件限制,绝大多数炼丹师会选择后者,毕竟要是成功不了,保留再多的药力也是无用。 但图弥婉此次只能选择前者,因为她要炼的不是丹药,而是丹毒。若是不盖炉盖,毒气散逸而出,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自己。虽然不是第一次炼毒,可有别于往日的是,因为不能妄动灵力,她此次炼毒只能以神识代替灵力操控炉中的一切。两厢相加,图弥婉心中也没底。哪怕心怀忐忑,她的动作依旧干脆利落,稳定如常。 随着最后一味药材的投入,炉盖合上,金属碰撞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图弥婉突然就安下心来,所有的忐忑尽皆消弭,她闭上了眼,毒方划过脑海,字字清晰。她将神识探入炉中,而后分出好几股,一股包裹住第一个药材使之在火焰上不停地翻滚,余下的几股依次包裹住下面的药材,防止混了药力。最后一股则是覆在被炼制的药材上空,将所有炙烤出的药液尽皆收纳。就在第一个药材被炼出所有精华的那一刻,神识像握拳一般猛地一收,所有药雾被凝成一团药液送入丹炉内的暗格中,残渣则被裹到一边,下一束药材又被送至火上,整个过程衔接得天衣无缝。图弥婉松了一口气,越发觉得得心应手,在第二束药材也被完美炼制后,她又分出一股神识,同时炼制两种药材,两股神识将它们彻底地隔绝开来,两团药液被精准地存放起来。然后又是三种一起,就在图弥婉觉得三种一起也轻而易举,打算四种药材同时炼制之时,愕然发现,需要炼制的药材只剩下两种了。整个过程流畅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将所有的药材一一炼制成功后,分别以神识取出安放好的药液,然后将它们一一融合,时间、顺序、分量,无不把握得恰到好处,待得最后一种药液并入,悬浮在丹炉中那团拳头大小五颜六色的药液骤然炸开,图弥婉神色不变,早早潜伏在侧的神识几乎是同时收拢,将翻腾不定的药液送至火上,九息之后,那团药液突地褪去了所有色泽,图弥婉松开神识的压制,那药液似被风吹过的尘埃,轻飘飘地散开,雾一般地飘散在丹炉中。 图弥婉满意地收回神识,成了。 她睁开眼,天际已然泛起鱼肚白,雾色蔓延。这一炉毒雾她炼了六个多时辰,成色不错,成功的也恰是时候,只要不出大量妖兽围攻的意外,这毒雾足以保她安全到午时了,至于午时过后如何?不说她脑子里的毒方成百上千,最重要的是,她的师兄正在前来救援的路上。只要想到这一点,图弥婉便觉得自己生出无穷的勇气。 图弥婉松下一口气,便觉得脑子里一抽一抽的疼着,这是因为神识消耗过度,好在情况并不严重,又有识海上空漂浮的巨树馈赠挥洒着青光滋养着神识,她估算着只要一个时辰便可以将痛苦消弭无形了。 朝霞渐渐亮起,林间晨雾在阳光下似一层浮动的金纱,图弥婉眯眼看着晨雾,取出一枚解药服下,而后打开炉盖,无形无色的毒雾融入晨雾里,缓慢地而轻柔地,飘散开去。 接下来只要等着就好。图弥婉盘膝坐下,此时妄动神识只会让自己伤上加伤,是以她并没有逞强以神识探查外面的动静,而是闭上眼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林间很安静,比深夜还静,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似风过树叶的沙沙声,而后是液体坠地的声音,滴答声越来越急,最后在一声闷响后戛然而止,甜腻的血腥味网一般地笼罩住这方不算广阔的天地。 哪怕不看,她也能清晰地想象出它发作的模样,雾一样的毒侵入妖兽的口鼻和没有痊愈的伤口,然后,所有被毒雾附着的地方开始迅速地溃烂,皮肉内脏依次融解成一滴滴血液滚落。这个过程耗时虽长却不疼痛,只是看着可怕了些,但在妖兽发出惊恐的哀嚎之前,它的所有发声器官早就被□□破坏了。最后的最后,整只妖兽便只剩下一副完整的、苍白的骨架,在最后的筋膜化成血滴脱离躯体后,那副骨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倾倒崩塌成一地乱七八糟的骨头。 这毒有个不算难听的名字:薄雪。春日薄雪,瞬息消融。 不知为什么,图弥婉对薄雪万分熟悉,从炼制的过程到发作的场面,每一个环节都如此亲切,就好像在某个漫长的时段里,她曾日日夜夜地渴望着炼出它,时时刻刻地幻想着它发作的模样。可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她第二次炼制这种毒,更只是第一次将它用在活物身上。 薄雪是种极为霸道的□□,它的威力与主药的年份息息相关,千年的药材能毒倒筑基期修士,万年的能毒倒元婴期的,十万年的能毒倒分神期修士,理论上用百万年的主药便可诛仙,但遗憾的是,此方天地繁衍至如今也没有超过五十万载。 图弥婉翻捡着沐生环里师兄和天首上人给她的那些稀有药材,脑海里过滤着能用的毒方,薄雪虽然厉害,但至关重要的主药已经没有了,那药材颇为珍贵,饶是她这些年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也不过从天首上人那里抠出一株来。况且待到午时过后,没了林雾的襄助,薄雪笼罩的范围会大幅缩水,未免不够安全。 好在她脑子里毒方成百上千,没了薄雪她还有别的选择。 就在图弥婉在准备着下一炉□□的时候,一道人影出现在林中。来人形貌俊逸,他腰佩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一身红衣耀眼得似能劈开林间千百万年的阴郁。他手持一把样式古朴的青铜灯,灯芯发出的蒙蒙红光,直直地指向图弥婉所在的方向。 第49章 点拨 时间流逝,林间渐渐明亮起来,林雾泛起幻觉一般的红,或许是因为阳光,又或许是因为升腾而起的血雾,图弥婉听着周围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一片死寂,妖兽们并不愚蠢,浓郁的血腥味固然会招来它们的窥伺,但同时也能有力地震慑它们。 不得不说,虽然薄雪炼制起来很麻烦,但效果确实对得起她废的那番功夫。 虽然极为信任薄雪的药效,但图弥婉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囚血剑一直在手,她在脑海里反复推演下一个毒方的时候也分出心神留意周围。不知何时,她突然听到了几声响动,似乎是脚步声,又像是混合着行走时衣料摩擦的声音。来人走得不快也不慢,完全不掩饰行动间的声音,隐隐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 图弥婉心头一跳,这般做派说明来人完全不忌惮万兽山脉的诸多妖兽,其实力必然强劲,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来救援她的同门,但她也没有完全松懈,而是转头警觉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右手戒备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穹烬笔则在左手上转动不定。 一道人影在林雾中愈发清晰,来人一身红衣,炽烈得似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他含笑看来,笑容温暖得不可思议,在图弥婉眼里,这个人简直比太阳还要温暖耀眼,看到他的时候,难以言述的暖意充盈了心口,连日累积的疲惫、不安、绝望都在他的笑容下溃散,像是漂泊了大半生的游子终于归家,她瞬间安稳下来,无所畏惧。 “师兄。”图弥婉声音平稳,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她从前所设想的得救后的喜极而泣完全没有出现,看到杜序的那一刻,像是被感染一般,她只想笑起来。 “嗯,是我。”杜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走近她,只字不问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而是像之前在夕隐峰上做过无数次地那样,拍拍她的脑袋,笑容温暖真挚:“婉婉,我来接你回去。” 仿佛是时间瞬间从冬末跳到了暮春,连空气都温暖而舒适起来,怎么会有人能笑得这么温暖呢?暖男这个词一定是为了她师兄而创的,一定是!图弥婉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杜序的笑容闪瞎了烤化了,连脑子都被他笑傻了,一个问题脱口而出:“师兄,你上辈子真的不是只三足金乌吗?” 师妹这是在……夸他?可是三足金乌毕竟是妖类,这夸奖可不太好听啊。杜序想着,他袍袖一挥,无数雾气被他收拢而来,最后化成悬浮在手掌之上的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杜序眉梢一挑,笑容不变,却平添一种让图弥婉大感不妙的气场:“我前世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故而没办法回答你,但是,婉婉,我想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图弥婉只觉眼前一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对薄雪此毒的介绍,薄雪这种毒名气不小,不是仅仅因为它的可怕毒性,更是因为其上附着的诸多旧事。它的创造者曾用它和一个敌对的家族同归于尽,以一人之力覆灭一个大家族,薄雪自此扬名。 但薄雪的名声并非完全源于此事,真正奠定它的赫赫威名的却是那无数死在炼制过程中的炼丹师们,是以薄雪虽流传并不算广,但在炼丹师群体中,它却可以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若非有什么非报不可的生死大仇,没人会想到要炼制它。 图弥婉当然知道杜序在生气什么,她眨了眨眼,一脸诚恳道:“这个毒不是我炼制的。” 杜序看了眼她身后的炼丹炉和铺了一地的药材,笑容愈甚:“我前些时日收到师父的传讯,想来过不多久便会归来,彼时他定会很高兴你这么充分利用他赐下的丹炉。” 面对这种近似于人赃并获的场面,图弥婉也歇了狡辩的心思,只能乖乖垂下头,等着杜序接下来的教训。 出乎她的预料,杜序并没有责备她,而是又拍了拍她的头,难得语重心长:“我与师父不是不知道你炼毒,也没有出言制止你炼毒,但是这不意味着毒是安全的,你好好想想,难道没有除了薄雪以外的选择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败了会如何,你会和外面那些妖兽一样成为毒下的白骨。我们夕隐峰的人可以骄傲,却不是傲慢妄为,你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们也不会一直盯着你代替你做选择,可是你应该记得行事当有分寸。” 图弥婉无言,她确实还有其他的选择,她脑子里的毒方很多,比薄雪合适的毒也不是没有,但是她连筛选都不曾,凭着直觉炼了薄雪,是因为第一次的成功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无数次地成功下去吗?还是说在她第一次炼制薄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傲慢了呢?她不是杜序设想中的天真不知事的孩童,她自己很清楚有些东西从来就不该去碰,丹与毒于她只是消遣,学习它们为的只是让自己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为了一个消遣而赌上性命,这无疑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过度的自信让她失了谨慎,这样下去迟早要为它付出沉重的代价,好在现在意识到还不算晚,想到这里,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着图弥婉深有触动的神色,杜序心知她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已经说得够透了,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看着她一脸的庆幸,杜序把一个问题埋进了心底,为什么婉婉会想到用薄雪?不到同归于尽绝不用薄雪这是所有炼丹师心中的共识,没有什么赔上性命也要达成的目的薄雪绝对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但是她偏偏就想到了,而且下意识地就用了,是因为她一直在轻视自己的性命吗?还是因为她心中藏着什么恨不得与人同归于尽的仇恨呢? 这两个猜想无疑都很糟糕,他还是更希望这只是因为小孩子的大胆叛逆。脑子里流转过诸多念头,杜序的脸上却还是不带半点阴霾的温暖笑容:“别摆出这副样子了,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杜序以神识镇压住感知范围内蠢蠢欲动的妖兽们,神色不变地祭出飞剑:“时间不早,我们出去吧。” 图弥婉乖乖跳上飞剑,而后扯了扯杜序的袖子,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想小时候一样努力睁大眼作单纯状:“师兄,薄雪什么的,能不能别告诉师父啊?” 杜序险些笑出声来,到底还是绷住了,他保持着先前的沉稳可靠,信誓旦旦地许诺:“我以后不会告诉师父,但你务必吸取教训。” 图弥婉闻言喜不自胜,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诅咒发誓以示诚意。不知为何,她尤其敬师父,总觉得自己该好好听师父的话,不违背他,不忤逆他,不让他担心,不让他为难。明明心里知道师父不若他表面上那么严肃冷漠,但她偏偏对师父的任何一点关心而感念至深,甚至受宠若惊。图弥婉摇了摇头,放弃探究自己这些奇怪情绪的起因,而是为师兄的许诺而松了一口气,正统修真者大多重诺,有了师兄这句话,她自信能够天衣无缝地瞒过师父,能不让师父担心真是太好了。 而站在飞剑之上的杜序不着痕迹地压下眼中的戏谑,他确实保证了以后不告诉师父,那是因为他之前已经将此事传音给师父了,这也并不算食言,不是吗? 师兄妹两个各自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满意万分,杜序也不再多言,操纵着飞剑毫无掩饰地升上天空,光华湛然的飞剑携尖锐风声朝着外面疾射而去,长长的残影被拖曳在空中久久不散,像是割裂天幕的一道剑伤,图弥婉被保护在灵力层里,回望被剑气惊动而纷纷现身的无数妖兽们,它们眼中涌动的愤怒屈辱让她头皮发麻的同时也与有荣焉,这就是她的师兄啊,张扬桀骜也所向披靡。 万兽山脉外的禁制并不拦修士,是以他们畅通无阻地出了万寿山脉。 万寿山脉之内,兽吼声响彻云霄,其间屈辱震怒哪怕是人族都听得出来,事实上,让一个人类修士这么张扬地活着进出万兽山脉,这对万兽山脉的所有妖兽来说确实都是奇耻大辱。只要群起而攻之,哪怕那人修修为再高它们也能叫他付出代价,但它们却偏偏不能动手,屈辱和愤怒让不少妖兽眼睛发红。不知过了多久,兽吼声渐渐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妖兽们并没有忘了耻辱,而是将它强制压下,酝酿一出翻天之浪。 “你们不必心急,总有他付出代价的时候,所有人类都该付出代价。”清朗的男声响彻山脉,一道飘忽扭曲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图弥婉之前呆过的地方,他仰头看着剑痕,含笑问道:“灼昕,你觉得呢。” 站在男子身后的男人僵硬地抬起头,那人着一件火纹闪烁的蓝袍,白发之下的红眼中一片空洞,毫无生气躯壳却发出狂热的应和:“主上说的是!” “呵。” 而远在万兽山脉外的图弥婉跃下飞剑,她不自觉回头凝视着哪怕再阳光下也依旧幽深阴暗的森林,心中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熟悉又像是忌惮,她喃喃道:“师兄,我总觉得这次兽潮不简单,可能会持续很久。” 杜序拍了拍她的头:“没有哪次兽潮是简单的,至于到底会持续多久也从来不是人族能决定的,你无需想太多,行了,我们去找宗门长辈会合吧。” 图弥婉被他打了岔,便也放下心中模糊的情绪,跟着他背对着万兽山脉一步一步地前行。 她没有看到,走在她之前的杜序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和,悲悯。 第50章 回峰 图弥婉跟着杜序一路疾行回到了断潮城,此时的断潮城与她离开时大不一样了,她看见城墙倒塌后的碎石和城中战斗的痕迹皆已被清理干净,新的城墙已被筑了丈余高,还是之前那种暗红的色泽,十来个修士或凌空而立或盘膝而坐,聚精会神地在城墙上刻画下一道道符箓,阵法光华流转,千万年如一日地笼罩着其下秩序井然的城池。只是一个晚上没见,断潮城便已仿佛恢复了她记忆中的三成,修真者的效率可见一斑。 图弥婉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座城池已经自毁灭的阴影中走出,它将迎来新生,而后继续长长久久地保护着城内的人们和城后的人们。 杜序没有带她去拜见前来支援断潮城的修士们,而是带她径直走到广场上,先前尽数暗淡的传送阵法已有不少恢复温润稳定的光芒,其余依旧暗淡的也有修士围坐其旁,开始了紧锣密鼓的修复工作,待得修复后,自有无数人力物力前来支援这座城池。 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图弥婉在踏入阵法时这样想道。而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远距离的传送阵法每次可传送七人,但开启一次都将耗费大量灵气,下一次启动则要等到半个时辰后。为了节省阵法蓄灵时间,使其保持随时可用的状态,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能使用城内的传送阵,她回宗并不是紧急的事,她大可以乘坐飞行法器回去,怎么就被允许使用传送阵呢? 走出传送阵,重又踏上升仙台上,其上终年湿润微凉的风拂过图弥婉的脸庞,明明只是半年不见,她却仿佛离开了半生,眼前的一切都在熟悉中透出几分陌生来。她侧过脸看着杜序,狐疑道:“师兄,我怎么能用传送阵?您真的没有……嗯……滥用私权吗?”图弥婉毫不怀疑自家师兄会为了让她早日回峰而干出这种无伤大雅的徇私之事。 杜序反手敲上图弥婉的脑袋,笑如春日暖阳:“你师兄我最是循规蹈矩,怎会触犯宗门法度?” 呵呵,图弥婉继续狐疑地看他。 杜序遥望远方,神色黯然道:“况且传送阵的使用权限受驻守断潮城的大长老掌控,我没有机会徇私啊。”憾恨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你到底在遗憾什么?如果有权利的话你也一定会徇私放我用传送阵的对吧。图弥婉无声吐着槽,眉眼却带笑。虽然徇私不好,但她还是挺为师兄的打算高兴的,她果然是被师兄和师父宠坏了。不过哪怕杜序这么说了,她还是觉得他漏说了些什么。毕竟当了十年师兄妹,图弥婉对杜序的行事能力有了充分的了解,她确定只要是他想做的事,纵是隔着十个八个长辈他也有能耐达成目标,一个大长老简直连麻烦都不算。于是她依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看着杜序。 杜序停顿良久,终于不甘不愿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宗主之前下了法旨,为嘉奖你们的浴血奋战,所有驻守断潮城者皆可由传送阵归宗。” 图弥婉想起来前任宗主突破闭关,现任宗主即位没几年,正是立威和收拢人心的时候,他会下这道法旨并不奇怪。 “所以说师兄你是沾我的光了?”图弥婉得意道。传送阵法开一次便能传送七人,师兄也算是搭了她的顺风阵。她并不意外师兄没有留在断潮城,毕竟师父不在,他便是夕隐峰的代峰主,夕隐峰地位特殊,他轻易不得离宗。事实上,自从谢清绮告诉她杜序会到断潮城后,她便已极为意外且感动了,现在他需要尽快回宗也是常理,但这并不妨碍图弥婉因自觉帮了杜序一个大忙而沾沾自喜。 杜序半点没被她绕进去,又敲了一下图弥婉的脑袋:“那我是为谁而去的断潮城?” 图弥婉一下子蔫了。 杜序看她那副自责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忍,琢磨了几息,说出了一句半安慰半真心的话:“你无需自责,我去也不全是为你。” 图弥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也不觉受了忽视,而是兴致勃□□来:“那你是为了师嫂吗?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把师嫂娶过来啊?” 杜序但笑不语。 图弥婉还想再试试能不能套出几句话来,毕竟陷入恋爱的男人总不是那么聪明的,她坚信自家师兄会乐于向自家师妹秀个恩爱。就在她组织语言的时候,升仙台上光芒一闪,一道高挑纤细的人影出现在升仙台上。 来人有一头长及脚腕的黑色长发,眉心一点暗紫色的蓝花纹,一方鲛绡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剪水秋眸,哪怕只能看到眼睛,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的美貌,但也因为那双眼睛,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容貌,因为那双眼睛如此平静透彻,仿佛阅遍悲欢看透生死,将一整条岁月长河收入眼中,她自成一方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变更她的步调。 时间像是遗忘了她和她周围的一方天地,图弥婉惊觉连升仙台上灵气的流动都渐渐慢了下来,似乎要被凝固成一种不可动摇的永恒。 图弥婉知道那女子对自己没有敌意,她也并无示威之意,这种景象只是由于些许刚刚突破或是出关后没能收拢完全的功法波动。尽力收拢之下仍有如此大的威力,她的强大可见一斑,图弥婉心生惊叹,也无端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种种思绪的转动不过是瞬息功夫,杜序已然上前肃容行礼了:“见过天圣上人。” 她是天圣上人?图弥婉在恍然大悟的同时生出更大的疑惑,明明十年前还是豆蔻少女的模样,如今怎么已然是成年女修了呢?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解惑的时候,她跟在杜序身后一步,也行礼道:“见过天圣上人。” 天圣上人微微颔首,声音平和:“无需多礼。” 哪怕天圣上人收拢了自身神通,强大的实力差距依旧使得图弥婉被功法的余波侵蚀,她的行动不自觉迟缓,渐渐地连思维都要陷入那种永恒的意境之中了。 杜序第一时间发觉了她的不对,是以他很快提出了告退,天圣上人自然没有阻拦。 就在将要离开之际,图弥婉混沌的思维中忽然闪现一点清明,她取出装着闻晴和熙仪的灰烬的玉瓶,强撑着意境的侵蚀将玉瓶递给天圣上人,慢慢道:“这是闻晴长老和熙仪上人的……” 天圣上人接过玉瓶,神色不变地将它收入袖中,图弥婉没有听到任何询问,她也没有看见那双静若深潭的眼中闪过任何波澜。天圣上人平静从容得好像闻晴和熙仪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哪怕思维远不如往日敏锐,图弥婉依然即刻感受到了天圣上人的冷漠。 直到出了传送阵回到夕隐峰,图弥婉的神魂终于从那种迟缓混沌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十年前豆蔻少女模样的天圣上人和升仙台上成年女修模样的天圣上人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哪怕外貌存在差别,但那种让人心凉的淡漠却没有半点变化。 图弥婉是心疼闻晴的,因此虽然理智上知道天圣上人和闻晴的师徒关系如何与她无关,但心里还是难免不平,在隔了十年的如今,她又一次感叹道:“天圣上人真冷漠。” 杜序自知她因何感叹,但有些事他也没办法让图弥婉立刻就明白,是以他只是淡淡道:“闻晴长老是天圣上人失去的第五个弟子。” “原来如此。”天圣上人已经习惯了死弟子了嘛。 他看着图弥婉看似了然实则懵懂的神情,拍了拍她的头,笑叹道:“你还太小了。”所以你不知道时间和战争是多么无情的东西,它能带走你过于充沛的感情,让你慢慢学会对很多人的离开无动于衷,至少是表面的无动于衷。 连图弥婉都能看出天圣上人刚刚出关,杜序怎么看不出?如今崇云仙宗限制进出,能被传送上升仙台的只会是来自断潮城的人,断潮城内活着且还没有回宗的只有图弥婉,而闻晴是为了救图弥婉而失踪的,天圣上人匆匆出关来到升仙台只可能是为了接闻晴,师徒之情如何不深?杜序看得很清楚,但这些事他不会告诉图弥婉,有些事有些人本来就该由她自己看自己想,不然她迟早被表象所骗。 图弥婉觉得自己应该看不懂杜序笑容下的复杂,但她却无端模糊地感悟到了什么,这感悟如此晦涩,就像是隔了很多东西看着别人感慨,她没法想透,却在它的驱使之下突然道:“我以后绝对不要收徒弟。” 杜序笑了,以他的年纪和阅历看图弥婉,她就是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他一眼就看出了她说这话是因为觉得如果弟子死了会很伤心,他笑道:“养弟子就像是养宠物,哪怕他身殒道消,你也无需过分伤怀,再收一个便是。” 图弥婉受教颔首,虽然她直觉自己真实的原因并不是嘴上说的那个,但听到了师兄别扭的安慰,这个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不过与此同时,她默默地下定决心,徒弟还是不收的好。 师兄妹二人又说了几句,杜序便让图弥婉回房休息,临走时他嘱咐道:“回去运转灵力直到运行如初,不然于日后的修行有碍。”他知道图弥婉迟早会发现自身变故,故而也只是随口提醒一句。 图弥婉下意识地感应自身灵力,果然发觉灵力运行的速度慢了两成,丹田中的灵液律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如果放任下去,她在金丹之前的修炼速度都会慢上不少,她吸纳灵力的速度本就慢于常人,这样一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杜序解释道:“天圣上人昔年得太古梵音寺的一枚菩提子,日日参悟刹那永恒之道,一眼可定苍生万物诸般神通,你今日受刹那永恒意境侵袭,自然会有些许后遗症。” 图弥婉应是后,无心叹道:“刹那永恒啊,这世上真有什么事能永恒吗?” 而此时,在遥远的天圣峰之上,高居峰主和大长老之位的天圣上人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她看着自己静室后的一扇门,无声问道:“铭安,这世上真的有什么能永恒吗?”当年你给我的那颗菩提子,求的到底是永恒还是刹那呢? 门只是最普通的门,其上没有修仙者常用的禁制,她只伸手一推它便打开了,寂静中突兀响起的“吱呀”声使人心头微颤。毕竟是仙家之地,哪怕久未打扫,那屋子里都没有半分尘埃阴气,但清冷之意却是再好的阵法都抹不去的。阳光洒进屋子里,却单薄得照不亮整个房间。 天圣缓步入内,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方案几,案几上排着三个玉瓶,瓶子上依次写着铭安、妙晗、澈菡。天圣取一只笔,自袖中掏出图弥婉给她的那只玉瓶,一笔一笔地写下“熙仪、闻晴”。 她将它放上案几,一排四个玉瓶,白底黑字,鲜明得触目惊心。 天圣的目光自第一个扫到最后一个然后又回到第一个,眸光不动,始终漠然的神色下似乎涌动着什么,但终是被压抑在那一片平静之下。不知看了多久,天圣忽然闭上了眼,久久没有睁开。 待到离去之时,天圣亲手阖上门,最后一缕阳光和她的目光一起,被阻隔在门外。她抬手,一层层的禁制阵法覆盖上这扇门,她的手有些抖,但依旧施放出了最后一个禁制,刹那间光华涌动,先前的禁制混合在一起,互相扭曲交叠,直到她这个施术者都无法解开它们,天圣隔着无数光芒看着那扇门,像是在看着某个遥不可及的东西。 而后,她转身离去,步伐坚定如常。 天圣峰大殿之内,诸多执事长老分列静立,不多时,天圣长老自门外步入,她端坐上位,对着下面众人行了一礼。她每次出关的当日都要开一次朝会,今日也不例外。 这一次的朝会似乎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除了百年不曾迟到的天圣上人比定好的时辰迟来了一盏茶的时间。 第51章 无题 从断潮城回到夕隐峰,图弥婉好像是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在夕隐峰上,她听见的是风过竹林的轻响,嗅到的是远处池塘的水汽混合着初开鲜花的香气,看到的是天高云淡草木萌发,感知到的是夕隐峰上充盈而平和的灵气,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向她强调着安全和闲适。 图弥婉回到夕隐峰的第五天,她自入定中醒来,彼时天光明亮,长期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她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无所事事,随手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窗外栽着的雪晚桃已过了大半花期,枝头上只剩下零星几朵。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少年生得风流俊秀,一双深邃惑人的桃花眼格外动人,而此时他正用那双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眼凝视着枝头的残花,目光深情像是在看着自己爱到灵魂深处的少女,哪怕过路人都忍不住被他眼中的深情感动。 但图弥婉显然没有生出半分感动,她并指作剑,一道森寒剑气直射少年的眼睛,那少年身形不动,浓浓雾气凭空出现在他身侧,朝着剑气团团裹去,不到片刻功夫,图弥婉就感知到自己的剑气已被化解干净,而那少年凝视枝头的眼神半点波动都不曾生出。图弥婉也不气恼,她手一翻,穹烬笔在指尖转了一圈,一道道纹瞬间写就,轻飘飘地笼上那几株雪晚桃。 少年虽然看不到道纹,却能感知到道纹带来的波动,他袍袖一挥,蒙蒙雾气笼上桃树,那几朵残花更是美丽得像是盛开在云端一般,可是下一刻,枝头残花依旧尽皆坠落,青而嫩的新叶取代了原本花所在的位置,一刻如一旬。 少年终于施舍一般地将目光投向图弥婉,不耐道:“你无事可做?” 图弥婉靠着窗淡淡道:“也不全是因此,主要是自从去了一趟断潮城,我便格外地讨厌起妖兽来。” 少年冷漠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目光轻忽而漠然地扫过雪晚桃树,再不见之前深情专注的模样。 图弥婉自然将他前后巨大的反差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归岚,你方才到底在看什么?” “雪晚桃花。”图弥婉听出归岚的声音里满溢着深情,他含笑道:“小七最喜欢雪晚桃花。” 所以一旦雪晚桃花落尽了,整株桃树便被他弃如敝履了。图弥婉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并不意外他的思维,因为妖兽本就是这样深情且薄情,善变且长情的生物。她看着归岚的背影,感知里明显的妖气让她的心情突然有些恶劣,于是她微笑着提醒道:“是小七,生、前、最喜欢雪晚桃花吧。” 归岚的步伐一顿,妖气鼓动,周身陡然升腾起一股暴虐之意,图弥婉觉得他一定是想冲过来杀了自己,但是她也知道有师兄在山上,归岚绝对不可能伤及自己半分,更何况,他刻意跟着自己回峰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凭着这点她也确定归岚不敢杀了她。 没有出乎图弥婉的预料,归岚只是定定站在原地,哪怕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毕露,他也没能飞过来咬她一口,最后,归岚收拢尽四散的妖气,仿佛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道:“你若是实在无事可干,不如出峰走走。” 他语气里的驱逐之意着实明显,但图弥婉非但没有生气,而是眼睛一亮,大受启发,当即决定去叨扰叨扰天首上人。 匆匆关上窗的图弥婉没有注意到,归岚眼中,那藏在平静之下的深深恶意。他确实不能杀她,但他却可以让她难过。 就在图弥婉关上窗的那一刻,站在外面的归岚忽然浑身一颤,紧接着他像是不堪重负一般重重跪倒在地,最后被压制得不得不变回本体,那重力却依旧分毫不减,直将他压得深深嵌进地里。 可饶是被压得筋骨折断,不住吐血,归岚的金瞳中依旧满是疯狂的笑意,他道:“你竭力压制我又如何?你不让她出去,我偏偏要让她知道你究竟在瞒着她什么!” 归岚话音未落,虚空中突然伸出一只莹润修长却有力的手,随着那手的压下,归岚的身形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条不足手指粗的小蛟,两只手指轻易掐住他的七寸,转眼捏着他隐没在虚空中。 下一刻,图弥婉推门而出,彼时地上的深坑早已平复如常,除了归岚已经不见外,一切的一切与她从窗内看到的别无二致。 图弥婉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她直直走向白鹤栖息之处。 而在杜序的竹屋之内,杜序看着被自己丢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归岚,温和一笑,慢条斯理道:“婉婉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我也不再该瞒着她,但我却难免有些不忍,多谢你把她引出去。”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图弥婉乘着白鹤的身影正慢慢消失在云层中,杜序看也不看归岚愤怒得发抖的模样,指尖一点,一条通道凭空出现,他随手将归岚丢进去,温和道:“虽然你做得很好,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满意,为了防止我失手杀了你,还是请你再去闭几日关吧。” 另一边,图弥婉很快就到了天首峰。 天首峰还是老样子,沉静且安宁,灵气中染着淡淡药香,让人不自觉心情平和。 嗯……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安宁沉静的。图弥婉听着此起彼伏的炸炉声,如是想到。 她避开一路上那些衣衫破烂神色或狂热或沮丧的天首峰弟子,轻车熟路地摸进天首上人的炼丹房。天首上人作为一峰之主还是很靠谱的,他的炼丹房常年不关门,方便弟子来观摩他的炼丹之法,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来得太早,都不会出现那种炼丹房里人太多挤都挤不进的场面,因为天首峰弟子大多只会观摩一两炉丹药的炼制过程,接下来就各自回房开始实践了。 图弥婉到的时候午时已过,是以炼丹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天首上人独自坐在蒲团之上目光狂热地盯着炼丹炉。炉下火光将天首上人的脸映得通红一片,他小小的身躯在庞大炼丹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稚嫩,不得不说,单看脸的话,天首上人简直可以说是可爱得如同传说中佛祖座下的童子一般。 传说天首上人当年炼丹之术扬名五域,加之他少年成名形貌俊美,少不得引来众多佳人倾心,偏偏女人间的争奇斗艳波及了他好几炉丹药,天首上人痛定思痛,决心闭关半载,进去的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出关的却是这么一个童子模样的天首上人。众佳人含泪离去,天首上人欣慰地发现自此再无人打扰自己炼丹,于是模样便再也没有变过。 这是怎样一种(神)精(经)神(病)啊。 图弥婉一想起往事,顿时歇了捏捏他脸的冲动,静静站在一边等着天首上人发现自己。 天首上人果然很快就察觉出了她的到来,他姿态娴熟地翻了一个白眼,嫌弃道:“寻本座何事?” 图弥婉看着他小小童子的模样,下意识地想起十年前天圣上人豆蔻少女的样子,不由好奇道:“有没有一种丹药能让一位上人,在十载中从十三四岁的体态长成成年的样子?” 天首想都不想便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是那人情况特殊,并非丹药之效,是以他又翻了一个白眼,假笑道:“本座才疏学浅,不曾听说有这么神奇的丹药,霄兮若是有心,不妨亲自动手炼出一炉来?” 图弥婉尴尬地摸摸鼻子,暗叹自己的运气不好,天首上人的脾气素来与炼丹情况息息相关,现下他一副阴阳怪气的态度只能说明他刚刚炼废了一炉丹药,难怪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傻傻冲进来撞在枪口上。 不等图弥婉懊悔完,天首已然起身,他绕着图弥婉走了一圈,然后退后两步,以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支着下巴认真道:“本座先前听首渡那小子说了,你居然炼出了薄雪,小姑娘勇气不小啊。” 图弥婉继续尴尬地笑。 天首上人又绕着她转了一圈,做出一副慈眉善目语重心长的姿态来:“天首峰中弟子常赞本座最是善解人意,小姑娘若是心怀不平事,不妨同本座我说说,本座也好开解你一番,不然你哪天与人同归于尽了,本座岂不是要失了一个用顺手了的药童。” 图弥婉早就对天首坚定认为自己是他药童的事麻木了,她不明白的却是天首话中的意思,故而诚恳发问:“上人何出此言?” 天首翻了今日第三个白眼:“若是没有心存死志,你为何会想到炼制薄雪,我记得你那里藏着的毒方可不比本座少,没道理偏偏捡着最偏门的用。” 图弥婉一时语塞却强作镇定:“我这不是一时气盛,想试试薄雪到底有多么难炼嘛。” “生死关头你居然还有这般气盛的逸致,本座想来是要自愧不如的。” 第四个了!他翻了四个白眼了!图弥婉一边在心中估量着他炼废了的那炉丹药究竟用了多么珍稀的药材,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安抚他的办法,这么阴阳怪气的简直没法交流。 炼废丹药的话……图弥婉灵光一闪,她翻手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揭开瓶盖后,一股清冽的淡香升腾而起,与香气一同扩散开来的还有一种使人宛若新生的浓郁生机。 天首的眼睛霎时就亮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木源液!”他深嗅一口,斩钉截铁地补充道:“万年木源液,上品!”到此,天首上人的负面状态瞬间全消,他盯着玉瓶的眼神痴情得就像是在看着久别重逢的挚爱。 要知道虽然木源液只要是妖植就能分泌,但是偏偏它只能是由妖植自愿献出,而且每一滴木源液的损失都会直接折损妖植的修为,妖植的态度和修为更是直接影响到木源液的品质,是以上品木源液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自从天地大劫降世,人与妖之间的仇恨愈发深重,本就珍稀的木源液也慢慢绝迹人间了,及至如今,木源液早就成了传说。因此对于天首来说,这木源液简直比再美好的女修还要动人。图弥婉几乎要觉得自木源液与天首上人是一对生死契阔的鸳鸯,而她自己就是那棒打鸳鸯恶霸,负罪感油然而生。 不过这么点负罪感完全没法动摇他的心智,图弥婉摇了摇瓶子使那淡香愈发勾人,脸上的笑亲切得同她师兄坑她时一模一样。 天首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玉瓶上,态度万分上道:“一滴木源液换十味药材,我的药圃和珍藏里任你挑选。” 图弥婉笑道:“我不要药材,能直接换丹药吗?” 天首心中一喜,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便是炼丹的过程,至于炼出了什么又给了什么人,那并不重要。在他眼里药材远比丹药重要多了,图弥婉提的这个条件正中他下怀,他大手一挥,慷慨道:“一滴木源液换四十九颗丹药。”然后直接把自己放丹药的储物戒指尽数丢给图弥婉,俨然一副你请自便的态度。 图弥婉取出两滴木源液,而后又选出了九十八颗丹药,反手将戒指还给了天首。 天首抱着那两滴木源液,一副死而无憾恨不得喜极而泣的模样,于百忙之中抽出一道神识扫过储物戒指,发现图弥婉只拿了九颗高级丹药,余下的都是些中级丹药。心中暗道果然是个上道的孩子,不枉老祖我一番栽培。对了,这种丹药还有潜力可挖,下次炼制的时候可以添点木源液试试。这种丹药似乎也有改进的空间,这个也有点意思,还有这个,这个也不错啊…… 等到天首终于从改进单方的热情中稍稍醒来的时候,余光扫过图弥婉,立刻脱口而出:“你怎么还不走?” 图弥婉哭笑不得。 好在天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得不太对,要是她生气了不再换木源液给自己怎么办?要知道女修从来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啊。唯我独尊了千百年并且打算一直坚定地唯我独尊下去的天首上人难得生出一种需要立刻岔开话题的意识,因此他没话找话地问道:“我看你取了不少疗伤和修补暗疾的丹药,首渡受伤了?” “没有啊。师兄怎么可能受伤。”图弥婉下意识否认。 “那你这是为什么?”那些丹药给夕隐真人用无效,给她用她也受不住药力,她换丹药回去难道是为了放着让它们散光药力吗? 图弥婉迟疑问道:“如果是去探望长辈的话,送丹药会不会显得失礼?”她似乎记得在现代的时候送中药不太得体……等等,是不能送药罐还是不能送药材? 在天首上人的记忆里,很多年前便只有别人送东西给自己的份了,现在的修真界到底忌讳送什么他也不清楚,但这掉面子的答案显然是不能说出来的,是以他一脸严肃专业地询问道:“你要送给谁?” 图弥婉答道:“锦和长老、心台长老、歌霖长老、回枫长老等等。”虽然在断潮城时他们未必有多亲近,但是离开断潮城后,她对这些一起死守过断潮城后的长辈们便生出了不少亲近之意,因此想前去探望一次。 “天圣峰的锦和、天剑峰的心态、天魁峰的歌霖还有天清峰的回枫?”天首上人挑眉追问。 崇云仙宗取道号的方式从来便是由每一峰的峰主自行决定的,有的重辈分,有的重意象,有的重音韵,有的则干脆随手为之,是以旁人很难从那些毫无规律的道号中辨别出到底哪个人归属哪个峰,图弥婉很意外从来眼中只有丹方、丹炉、丹火和药材的天首上人居然能准确地报出说出将他们一一对应起来。她一边肯定道:“就是他们。”另一边,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天首上人说出了一句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第52章 事实 果然,下一刻,天首上人说出了一句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他说:“他们不是都战死了吗?” 图弥婉只觉耳际一阵轰鸣,好半晌,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说什么?” 天首上人又重复了一遍:“首渡没告诉你吗?夕隐峰驻守断潮城的修士除了你、舟崆还有佘鹏,余者尽皆陨落了。”名单就在几个时辰前下发到各峰峰主手中,对修真者来说,几个时辰与一两息无甚分别,是以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和他们所在的峰头。 一切奇怪之处终于得到了解答,为什么师兄会那么早就到了断潮城?那是因为战况过于惨烈,有大能修士舍弃飞行法器耗费大量灵力直接瞬移到断潮城,可惜还是迟了。为什么宗主会允许驻守断潮城的修士通过传送阵法回来?因为活下来的人太少,只需开一次阵法即可。 严厉刻板却心怀大义的心台,总是和稀泥却风骨内蕴的锦和,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长辈同门们,那些平时互有矛盾,在兽潮面前却一同慨然赴死的修士们,他们……都死了吗?图弥婉第一次发现丹炉太热,丹房太小,她竟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大概是图弥婉的神情太过难看,天首上人尝试着安慰她:“看开点,修真界哪天不死人,不过是这次死的人你恰好认识罢了。” 图弥婉摆摆手,强撑着与天首道别,她需要回夕隐峰好好想想这件事,好好想想她必须面对的,死别。就在走出炼丹房的那一刻,冷风扑面,图弥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凉到了心底。 她第一次失态地没有与来往的天首峰弟子打招呼,而是匆匆走向白鹤,乘着它向着夕隐峰疾驰而去。 在她的身后,天首上人把玩着两滴木源液,微微扬起头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半晌,他微笑着像是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看开点,修真界哪天不死人。” 白鹤在图弥婉的吩咐下飞得很快,但图弥婉却觉得它飞得前所未有的慢。在她的心急如焚下,白鹤终于穿过了夕隐峰的护峰阵法,她不待白鹤停下便跃下它的背,打算直奔杜序的竹屋,但是在看到静静站在池塘边的杜序后,她就知道一切都无须多问了。 图弥婉走向杜序的步伐很慢,杜序也没有催促。可是世上的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更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待到图弥婉在自己面前站定,杜序只是弯出一个温暖如常的笑,他摸摸图弥婉的后脑勺,温和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虽然是疑问句,但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有否定的答案。 这一次杜序没有向小时候一样带着图弥婉前往不曾去过的地方,就像他所奉行的一样,很多事很多人都要让她自己看自己想,而很多路也需要她自己走。 白鹤通人性,它盘旋在空中没有落地,图弥婉跃上空中,重又跨上白鹤的背,轻声吩咐道:“去……英魂殿。”在被各自的师长亲友接走之前,无论是哪个峰头修士的尸骨都会栖息在一个地方受同门瞻仰祭拜,那个地方叫做,英魂殿。 修真者的念头可以转得很快,一路上图弥婉想到了很多东西,从断潮城内的点点滴滴到他们为数不多的交流再到几日前的分离,念头最后甚至变成了,他们现在都在一个地方,好在不用纠结到底最先去拜访谁比较好了。 一路寒风凛冽,它们似乎从她的身上带走了什么,又好像留下了什么,直到最后在英魂殿停下的时候,图弥婉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牌位、玉瓶或是灵棺。灵棺是给有遗体的修士的,玉瓶里盛的是回归天地的修士留下的灰烬,而数量最多的牌位则是留给那些空留一个道号姓名的修士们的。 图弥婉路过一个个名字,最后在一排灵棺前停下脚步,棺木上的名字告诉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尽数长眠此处。 图弥婉只觉眼眶酸涩,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好像说什么话都已无用。最后的最后,她只是将手覆在心台的棺木之上,轻轻地说:“你们放心,断潮城还好好的,它会一直好好的。” 图弥婉在英魂殿呆了很久,回到夕隐峰时天已经黑了,她远远地看见夕隐峰的竹屋里发出暖色的烛火光芒,不如她路过的诸多峰头那般灯火辉煌,但却足以温暖她被风吹得冷透了的心。更让她觉得心暖的却是一道人影,那人一身红衣在灯光下温暖得不可思议,他以等待的姿态站着,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图弥婉走近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烛火更温暖还是他的笑容更温暖。 “师兄,我回来了。” “嗯。” “师兄,我会勤加修炼,我不会像他们一样躺在英魂殿里。” “嗯。” “师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敬佩他们。” “嗯。” “师兄,师嫂她……” “放心,她还活着,有家将拼死护卫,她不过是受了伤罢了。” “师兄,你担心她吗?” “……”杜序微微红了脸,“嗯。” “师兄,你明日便去看她吧。”图弥婉仰视着杜序,黑色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火焰,她坚定道:“夕隐峰就交给我。” “好。”杜序笑了起来,他的小妹妹终于长大了一些,不用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成长,长成我和师父所期待的模样。未必要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但一定要有强大而坚韧的内心。 蠢作者要出门,先发大半章上来……然后修文啊、补更新啊、捉虫啊什么的,今天晚上一起完成。祝阅读愉快! 第53章 调令 在图弥婉的等待中,时间悄然流逝,又是一年大雪封山,图弥婉十九岁那年,在等来她的机遇之前,她先等到的却是一纸调令。 彼时夕隐峰上正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帘幕一般垂坠而下,一只比雪还白的鸟拨开大雪出现在图弥婉的视线里,鸡头,蛇颈,燕颌,龟背,每一个细节都极尽完美。风住,雪缓,天地一片安静,那凤凰振翅带起微风、羽毛轻轻颤动、翎羽破开雪幕,每一种声音都如此清晰,像是开天之初,世界从一片死寂中挣脱时那最初的声音,这种震撼力足以让任何人失语。它在窗口停下,轻巧优雅地敛翅于空中静立,白色的羽毛覆着一层冷冷的光。端丽、凛冽、风华绝代,它披雪而来,明明是同雪一模一样的白,偏偏让人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它的羽毛更洁净更冰冷的颜色。那凤凰眨了眨眼,剔透的黑眸带着无尽的生气。 只一瞬,那只威严美丽宛若活物的凤凰却在霎时间变作一张暗描凤纹的素白纸笺,它漂浮在半空,袅袅仙乐中,一行灵气四溢的墨字慢慢自纸上渗了出来。 宗主令曰:查夕隐峰霄兮原定外驻十载,然半载即归,虽因变故,失职属实,现遣其任巡游使,监察中域分宗诸事,延任期至二十载。 图弥婉看着那纸笺,脸上还残留先前凤凰带来的惊艳和震撼,她忙不迭双手接下调令,神色恭谨:“霄兮接令。” 下一刻,那调令上灵光闪烁的宗主印上分出一缕灵气化作一道窈窕的人影,那人凌空而立,姿态卓然飘渺,她朝着图弥婉赞赏而不失矜傲地一颔首,继而身形溃散,化作一室精纯灵力等待图弥婉吸纳。 人影消散后,图弥婉随手将调令丢在一旁,眸光渐冷。 那调令上的内容乍看似乎极有道理,对她的惩罚也不重,最后甚至馈赠她一室精纯灵力,显然在安抚她。图弥婉却明明白白地看出那道简单命令下藏着的深深恶意,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她确定,这位上任不足十载的新宗主是想要生生拖死她。 此次外派不同于驻守断潮城那次,断潮城外就是万兽山脉,城中杀伐之气浓重,城中修士也多是悍勇之辈,任是再没有上进心的修士身处那般境地,也会被激出豪气血性,生出与妖兽搏杀的冲动来,对修行极有好处。而中域则恰恰相反,它太过安逸,没有足够的压力促使她突破,更麻烦的是,长久的安宁消磨了中域修士们的锐意,比起法力的较量,那些人更倾向于以阴谋诡计杀人,耍起心眼来她完全招架不了。 试想一个根基不稳、修为不高、阅历不广,本来凝丹机会就极其渺茫的修士,骤然接触享乐风行的中域修真圈子,上无师长督促,下无生存压力,身旁又有无数不思进取的修士们,她要么耽于玩乐,要么忙于应对复杂的人心,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无所谓,一旦到了三十岁还不能凝丹,那么日后,任师长拥有千般手段,她也至多夺取妖丹纳入丹田以达假丹境界罢了,她的仙路就此断绝。 此计不可谓不毒。 而图弥婉现在面临的困境是,哪怕她看透了宗主的做法,她也没有办法反抗。诚然宗主令并不是绝对的不容违逆,所有峰主的实权弟子只要在接令前提出质疑,就可以有一定“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这条规则最重要的前提是“接令前”,她既然已经接了宗主令,那么就必须要照做。 凤凰化纸、灵力成字、仙乐袅袅这些气派惑人的手段,甚至是调令之上看似威严公允的口吻其实都是在为了造势,宗主想营造出一种宗主令不容违逆的气氛,令图弥婉不自觉接下宗主令,使这次外派成为定局。她不过是欺图弥婉年少且阅历不多,轻易便会屈服,可是图弥婉毕竟有前世的记忆,她看透了宗主的手段,却依旧接下了宗主令,自然是有所考量的。 她确实可以拒绝,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师兄在夕隐峰上,宗主令所化冰凰绝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的窗前,宗主既然有意挑了这么一个师兄离峰的时机,又百般布置,显然是下定了决心,即便她得了转圜的余地,难保宗主没有后手,不如就此入局再思破局之法,她看透了宗主的手段,自然不会在中域的安适生活中失了锐气。再者,她也挺享受这种被他人看作年少无知的状态,没必要舍了这层保护色。 当然,之前的种种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让她默认此事的最大原因却是刚刚听到“中域”二字之时,她的心底骤然涌上的那股极其复杂的情绪,似向往似却步,似欣悦似悲凉,似怨恨似释然,这么复杂的情绪让她确定,她的前世定然是去过中域的,而直觉告诉她,那里有着她的机缘。既省下应付宗主层出不穷的后手的心力,又有机缘等着她,这样利大于弊的情况下,她有什么理由要去破坏这件事呢? 让她心生向往同时也戒惧仇视的中域到底在她前世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她在那里有过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在那些被天道强制清除的记忆里到底包含着多么炽烈的情绪,让她在前尘忘尽的如今,在听到这个地名的那一刹,竟然忍不住想要深深叹息? 图弥婉闭了闭眼,压下那些陌生而激烈的情绪,强制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说服师兄放她去中域之上。 出乎她预料的是,在她告诉杜序她接下的宗主令的内容时,杜序并没有出言阻止,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化,直让图弥婉疑心自家师兄是不是没听清她被安排的地点。那可是中域啊,传说中“纨绔的温床,英才的墓地”的中域啊,师兄你难道不该皱眉撇嘴对我各种耳提面命吗?这么淡然,你真的不是在探望师嫂的时候顺便喝了人家的药了吗? 在种种不靠谱的联想下,直到被送上前往中域的飞舟时,图弥婉看着杜序的眼神还保持着类似于在说:“师兄你真的不说些什么吗?这不科学!”这样奇怪的状态。 直到飞舟消失在视线里,杜序才收了脸上的平静,虽然心底尚余担忧,却依旧忍不住生出几分好笑来。他不是没看到图弥婉几度欲言又止的神色,也不是真的无话可说。事实上,他比图弥婉更早知道宗主的盘算,不过是放着让图弥婉自己应对罢了,对于这个“年少无知”的师妹的本事,他多少还是了解的。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也不该再插手。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取出一张特制传讯符,将宗门内部的暗潮涌动和图弥婉的选择尽数上报给了在外的殷重烨。 杜序本以为师父并不会注意到这张传讯,毕竟他对崇云仙宗的内部事宜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传讯符刚刚发出的那一刻,他就等来了师父的回应,他以一贯冰冷的声音答道:“等我回峰。”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自有一种万劫不侵的笃定平静。杜序彻彻底底地放下心,只要师父愿意出手,任何诡计都注定无法奏效。 —————— 几日前天圣峰 红衣黑发,丰神俊朗的青年常年带笑的脸此时一片铁青,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寒声问道:“所以代·宗主的意思是一定要放逐婉婉?” 跪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一脸懒散,他正是如今天妖上人的大弟子,天妖峰首座镇坍,与杜序乃是上百年的交情。代宗主当年曾拜在前任天妖上人门下,虽然后来另辟峰头,但毕竟有几分香火情在,加之为了寻求臂助,她对自己当年的师兄——现任天妖上人极为亲近,自然也对镇坍颇为倚重。是以镇坍对代宗主的行事打算很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有意针对夕隐峰后,他少不得给好兄弟通个消息,此刻他拨了拨头发,漫不经心道:“怎么能说是放逐呢,只是罚她驻守中域二十年罢了。” 以图弥婉的资质,远在中域没了夕隐峰的倾力支持,图弥婉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年内结成金丹,而二十年后她此生都再不能晋级金丹了。虽然看着只是不痛不痒的惩罚,却足以毁掉图弥婉的一生。杜序冷哼一声:“哦?我倒不知道婉婉犯了什么错?” “驻守失职。”镇坍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借口简直不能更可笑,作为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图弥婉表现得极为出色,其气度心性已经远胜同龄人。但却偏偏无从反驳,毕竟断潮城是在她驻守期内出的事,她责无旁贷。杜序越想越窝火,忍不住问道:“婉婉算是失职,那其他两个呢?一同去的断潮城,他们就不算失职了?”严格说起来他们也算得上临阵脱逃了。 镇坍摆了摆手,一脸肃然:“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宗主说他们是遵循长老的命令回宗传递消息,鉴于此次断潮城之乱兹事体大,他们不但无过还有功呢。” 杜序几乎要被代宗主这番话给气笑了,难得在东域见到这么一个会·做·人的高位修士,他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因为东域强者为尊危机四伏的环境,越是走到高处的修士往往越是修为高深耿直霸道,圆滑钻营的修士一来更易生出心障,二来也常常被排斥,是以少有走到万人之上的。按图弥婉的话来说那就是:画风都不一样,怎么谈信任?不过眼下却也不是谈代宗主为人的时候,事实就是,面对代宗主这种行事,他反倒难以招架。 镇坍老神在在地看着杜序的脸又黑了一层,忍不住嬉笑道:“不过是外遣二十载,一个闭关的时间罢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可还记着你当年朝我讨点心的事呢。哎哟哟,我说首渡啊,你莫不是真把你那师妹当女儿养了吧?你和清绮又不是生不出崽子,这是何必呢。” 杜序看都不看他一眼,镇坍乃是妖兽化形,天生便比人族多了几分邪性恣意,他心知没必要同这个浑人计较,干脆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正色道:“镇坍,你可知代宗主到底会怎么安排?我就不信她敢给我下令让我放婉婉去中域。”毕竟夕隐峰身为第一百零九峰,特权自然不少,代宗主敢下令,他就敢在搅黄此事的同时狠狠打她的脸。 “大概是用宗主令吧。”镇坍懒懒地笑,“好不容易大权在握,不展示些宗主独享的权利她想来是不会甘心的。” “这样……”镇坍素来擅长体察人心,他的推测至少有七成的可信度,杜序放下心来,若是宗主令,图弥婉那里应付得来,是选择隐忍还是揭破端看她的选择了。反正无论这位代宗主对夕隐峰的态度如何,对他们都没什么影响。 虽然存了借此事锻炼师妹的念头,但不代表杜序会就这么忽视代宗主对自家师妹的加害,冷冷道:“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欺我夕隐峰无人么?” 镇坍撇嘴,对杜序这种明知故问的做法很是鄙夷:“不趁着你师父没回来的时候解决掉你们两个,难道还等着他回峰再撞上去寻死?” 哪怕是最渴望夕隐峰倒下的修士都不敢奢想夕隐真人回不来,包括代宗主在内的所有对手们最大的祈望也不过是让殷重烨能更晚些归来罢了。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杜序挑了眉,又不满道:“有什么手段大可冲着我来,对孩子出手她的面皮也不要了么?” 镇坍心说夕隐峰连师父带徒弟统共三个人,夕隐真人的实力强到几乎成为崇云仙宗所有高层心中的高山,而你交游广阔修为高深,早已羽翼丰满。唯有一个霄兮,年岁尚小修为低微,更是满身漏洞,怎么可能不朝她下手? 当然,哪怕事实如此,在杜序面前肯定是不能照实说的,这么明显看轻他师妹的说法定然会惹怒这个妹控的男人,在突破到下个境界前镇坍一点都不想和首渡打起来,那不是切磋,那是找打。挨揍还要费心重修洞府,这种花钱买罪受的事镇坍从来不干。 是以他难得耗了点心思组织了一番措辞。 “代宗主不重脸面这早就不是个秘密了,霄兮涉世未深,她选她做突破口并非奇事。”镇坍正色道,“再者,霄兮确实是个好孩子,假以时日定有造化。代宗主忌惮她也是常理。” 下一刻杜序脸上闪现的傻笑简直要闪瞎镇坍的狗眼,他艰难地挪开眼,心说这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即视感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虽然有意安抚杜序的情绪,但镇坍毕竟是只有傲气有个性的妖,他对霄兮的变相赞美也不单因为自家好兄弟的原因,她的行事能力确实也让他颇为欣赏,出去一趟就让天微峰和天魁峰结结实实心甘情愿地的各欠了一个人情,还争取到了所有幸存者的好感,委实有几分本事,该说不愧是夕隐峰出来的人么? 根据诗璇和决毅的说法,霄兮在断潮城时将最后离开的机会让给了他们,在格外讲究因果的修真界,这种堪称救命之恩的大恩定然不能放着不管,要么灭杀施恩者要么付出足够的代价,总要做出一个选择。有殷重烨在,没人敢选前者,那么他们就必须要出一回大血了。诗璇乃是天微上人的独女,决毅则是天魁上人的关门弟子,从他们能获得驻守断潮城的机会就能看出他们是多么受宠,欠下的恩情天微上人和天魁上人还得起也必须还,不然这份恩情足够生生拖废了那两个被百般宠爱的孩子。 活得太久的人都是人精,连镇坍都能看出那两个孩子的话语里有些虚头:霄兮未必真的施予他们那么大的恩,出于好感或是其他考量,他们夸大了霄兮的作用。但是那又怎样呢?想要向夕隐峰靠拢就认下此事,以报恩之名站在夕隐峰这边;想要投向代宗主就将个中详情分扯清楚,借欺骗之因彻底划清界限。一份人情的得失本就算不得什么,杜序和他看中的从来不是什么报答,而是一个清楚的态度罢了。 崇云仙宗历代宗主出自前一百零九峰,前一百零九峰的任何峰主都可能成为宗主,而对宗主的废立真正有话语权的只有天字三十六峰。哪怕抛却夕隐真人莫测的能力,单以人脉来论,天首上人素来看重图弥婉,天微峰和天魁峰则对她很有好感,峰主的好恶并不能完全决定一峰的立场,但至少占了重头,以一己之力提供三个天字峰倾向的可能,想要杜绝夕隐真人的上位可能,霄兮此人必除,镇坍觉得那个前·师叔·现·代宗主一门心思想要拖死霄兮的做法不仅仅是因为柿子要挑软的捏,其实这可以说是她难得有远见的一个决定了。 可惜她从一开始就针对错了人。不过考虑到立场不同立场不同,镇坍乐得看看那位前师叔谋划落空的场面,他这般想着,慢慢勾起唇角,笑容散漫眸色冰冷。代宗主为人素来圆滑,她自己的所有感情都会为了利益让步,所以她不会想到,自从她因为嫌弃天妖峰尴尬的地位而选择出师另立峰头的那一天起,无论她怎么弥补怎么争取,天妖峰都永远不会站在她那方。无论跟脚为何,天妖峰的人性子里多少有些妖兽的影子,他们从来骄傲任性,偏激决绝。 杜序其实挺不明白为什么代宗主偏偏要盯上夕隐峰,他忍不住问道:“你师叔到底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要对付夕隐峰?” “是前师叔。”镇坍强调,“千峰大比就在一百多年后,八年前前宗主突然突破闭关,几位天字峰主推她上了位,她本就根基浅薄尊位不稳,任内又出了毕方破封而出这种大事,退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时候她少不得想要扶持一个自己人上位,偏偏夕隐真人与天书、天圣上人交情莫逆,你自己交游广阔,你家小师妹又拉拢了天首、天魁、天微三峰,她难道不该针对你吗?” 有决策权的一共只有三十六个天字峰,那三十六位老怪里又有小半终年闭关不理俗物,剩下的那些峰主里,倾向夕隐峰的占了一半,这么看来代宗主确实有对付他们的理由,但是杜序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复杂得难以言喻,他头疼地问:“她没读过宗主训?不知道夕隐峰出来的人决定不能当宗主么?” 纵观历代夕隐峰主,有七成都是当年浩劫中存活下来的老怪们的分|身。夕隐峰与其说是归属崇云仙宗的一个峰头,不如说是一个监察者、守护者,因此他们很少向崇云仙宗内部管理伸手,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至少每一位宗主在上位时都会在“宗主训”中看到这些秘辛。杜序是万万没想到代宗主放着那么多事不做偏偏要和夕隐峰对上,为的竟是这么个原因,其他人针对夕隐峰他还可以理解他们的无知,但偏偏出手的是宗主,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镇坍看着友人那复杂的神色,懒懒地解释:“她知道,但是还是怕了。毕竟崇云仙宗立宗至今,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如眼下这种情状。”天地异变、天才辈出、毕方破封、鬼族现世……这桩桩件件都挑动了那些老怪们敏感的神经——大乱将至。这样的情况下,夕隐峰主破例上位其实并不奇怪。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彼此心中都有数。 杜序沉默了半晌,跳过了世情这件事,感叹道:“这种时候她竟还不忘揽权?” 镇坍想了想,还是透露道:“她正在度妄生之劫。”化神晋级分神时需要度一道妄生之劫,这一阶段的修士心中的执念会被无限放大,渡劫者需从丛生妄念中静守本心。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惊采绝艳的修士折在妄生之劫下,或灰飞烟灭或坠入心魔,可谓危险之极。眼下看来那位代宗主的执念便是权力,而她八成会在妄生之劫里越陷越深。 杜序觉得头疼已经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无奈了,他虚弱地问道:“当初究竟怎么让她上的位?”放任这么一位精神状态不稳的修士做代宗主,为崇云仙宗掌舵,那些推她上位的峰主们是真的活太久了,连神智都不对了吗? 镇坍摊了摊手:“她手上有个小玩意儿,他们大概以为她不过是出窍期吧。”若不是他本体血脉特殊,想来也不会感知到她的真实修为的。 知道镇坍本体的人寥寥无几,是以那位代宗主也没有防他,杜序神色不动地点了点头,这些情报足以让他做出一些布局了。镇坍的本体实在特殊,可以说是不可对人言的,这种类似于暴露自己跟脚的消息足以表明他对他对杜序的信任,杜序很承镇坍的情。 还有三十八年,静海之中的锋骨城又要开启,届时或有传说中的待月仙玉现世,待月仙玉有延寿之效,是以自几十年起,大部分的天字峰峰主陆陆续续开始选择闭关以做筹备,没有闭关的多是近几百年由地字峰晋升至天字峰的峰头,他们与那些老牌天字峰们很有些针锋相对之态,当年前宗主闭关后,现任代宗主上位也是他们的手笔。不过想来他们也不知道她藏得那么深,可以说是被她反坑了一把。 杜序在心中理了理这些年发生的事,不由叹道:“地字峰的人这些年愈发贪心了。” 镇坍没搭话,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他向来不屑置评。老牌天字峰们想永享尊荣,地字峰们想更进一步,这是崇云仙宗自立宗以来就出现的矛盾,只不过是这一次地字峰主们忘了形罢了。毕竟鬼族虽然厉害,但毕竟为时尚短,能不声不响放出毕方,想来宗门里有人伸手帮了一把。这种堪称背叛宗门乃至背叛人族的事都做得出来,这已经不是贪心而是找死了。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竟然至今没能抓出背叛者,这让他们有些不安,却也插不上手。 镇坍向后靠在软垫之上,半是感叹半是戏谑道:“这崇云仙宗的情势我是愈发看不明白了。” 杜序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堪称张扬的笑,语调却是平稳的:“万事有涨有消有分有合,这是定数。”就像宗门这种东西,从来有起则有落,有始便有终。 崇云仙宗的制度松散,各峰有很的自主权和势力,若是把控得好便是良性竞争,整个宗门都会呈现一种积极进取的状态。但一旦不能约束人心的贪婪,那么内部的斗争足以毁了这个庞然大物。好在情况还远没有到这般地步,就算真的严重失衡,还有那些沉睡在长老殿、传承殿内的老怪物们出手呢。他们只需要看着、学着便好。 第56章 番外·真正的前世 直到宝剑脱手宝甲碎裂,丹田中的元婴不可逆转地崩解溃散的时候,一直沉浸在入魔的疯癫嗜血中的肖凛严才突然间重获清醒。 彼时他的视野里满是凄艳的红,分不清是因为夕阳还是因为鲜血,粉碎的妖木和妖兽的断肢残躯不分你我地浸泡在血泊里,连日的鏖战让万兽山脉最深处重见天光。 眼一切的一切像是时光倒退往事重演,那一年那一天的截天剑派也是这样,血漫山河。 他的宗门,他的根,他的亲人,他的家,就在仙帝轻描淡写的命令下,瞬息覆灭。 肖凛严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楼闲盈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他面前的,她翩然落下,满身鲜血,形容狼狈,那双眼睛红得像是凝聚了这世上所有的怨毒和血腥,可哪怕这样憔悴的模样,她依然是极美的,半点没负了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名头。 肖凛严曾以为截天剑派的覆灭就是他这一生永跨不过的心障,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小看了上苍对他的看重,他的心障还添了一重——对楼闲盈的求而不得。 十万年前顶级六大宗门之一的截天剑派一夕灭门,肖凛严对整个世界最初和最重的眷恋彻底湮灭,连带着他为自己构筑的世界一起倾颓,他自己报仇的执念支撑着他活下去,而楼闲盈灌输给他的执念维系着他的仙路,使他一直踩在入魔的边缘,没能彻底地失了心智。 如果现在细细的回想起楼闲盈到底为他留下什么印象,或许便是她对诸行疯狂而执妄的爱,和那份爱催发出的足以诛仙的强大杀伤力。她让他觉得爱一个人能促使他违背常理地极速进步。而那时,他身边的女人只有楼闲盈,她是他最为崇拜的诸行师叔祖的准道侣,他曾听着他们的轶事长大,她是他所能找到的和截天剑派最鲜活而深刻的联系,并且她足够出众,于是肖凛严不顾一切地爱上了楼闲盈。 十万年前的修仙界动荡混乱杀机处处,十万年前的流萤画卷却还称得上一方净土。小宗门的覆灭、大宗门的分裂甚至是几百几千修士的死亡已经不能牵动修士们任何类似惊讶的情绪,但流萤画卷毕竟是一枚神器,外界的血雨腥风并不能危及他们的生命。 然而他们都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躲在流萤画卷里,虽然目标同为复仇,但他还要留在人界传承道统,而楼闲盈却是在以透支生命的法子寻求飞升,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打算,分离不可避免。只是那些年楼闲盈还能用一把琴奏出几分过往温情,那些年清韵仙姬还能净手调香焚出些许悠然意境,那些年吴以锋还能温柔含笑地对清韵念几句腻歪的情诗,那些年他还能在醉后长歌长啸以一把剑舞出未尽的少年意气,那些年殷重烨还会有勇气撒一把算筹,神神叨叨地告诫他们勿要执着。 或许当年流萤画卷中的灵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充盈精纯,彼此间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温情脉脉毫无隔阂,只是十万年凄风苦雨世事弄人,满身伤痕的他们再看那段最后的静好时光,一切都变得如此完美而,遥不可及。 可是啊,到如今,连流萤画卷的主人楼闲盈都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十万年后,在他活不过下一个时辰的如今,他第一次有心彻彻底底地探究他到底爱楼闲盈什么。 他确实是爱她的,十万年的痴痴守候,苦苦寻找,之前发现她魂灯彻底熄灭时他毫不犹豫地为她的陨落而入魔,而如今,他将要为她的死而死。 可说句荒诞可笑的实话,虽然苦恋楼闲盈十万余年,可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到底是模样。只清楚地记得她生得很美,修为高深,有一双血红的怨毒而绝望的眼睛。至于她的眉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是确确实实地不记得了。 直到现在肖凛严才发觉,他爱着楼闲盈,不仅仅是因为她本身的优秀,还因为那段两个崩溃绝望的男女彼此刺激着度过的日子,更因为她代表着的,他深深眷恋着却永远也回不来的,那段温暖的、安宁的、繁盛的、辉煌的,让他甘心用上一切溢美之词去修饰的,太古时光。 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肖凛严忽然笑了起来,不再是忧郁或孤傲的笑容,而是一种只出现在截天剑派存在之时的意气风发的笑,他很难说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却只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快意通透。他想:当年我护佑不了宗门,但此时,我总能以我的死削弱妖兽,也算是护佑人族了吧。 肖凛严疯狂地运转起所剩无多的灵力,生生打散了自己的元婴,十多万年累计的灵力不可阻挡地轰然爆发,哪怕他的身躯坚韧堪比灵宝,在这样狂暴的灵气潮面前也无法坚持哪怕一个刹那的时间。 自爆是什么感觉?大概是一种痛到极致后的解脱吧。就在肖凛严神魂湮灭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楼闲盈惊艳众生的脸,也不是念念不忘的流萤画卷里清澈的蓝天,而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拜入截天剑派那天,他第一次在镇派神剑之前深深拜下,面前是无数长辈们欣慰的笑,身后是无数同门们信任的目光,他听见自己稚嫩而虔诚地起誓:“愿以我剑,固守我心,护佑宗门,传承道统。此身不陨,此念不违!” 此身不陨,此念不违。 轰! 天书峰上,时仅七岁的图弥婉不会记得,那年某日她曾听过天书上人疑惑自语:“不知为何,夕隐真人于日前无端口吐鲜血,修为大退。” 一百年后,一百零七岁的图弥婉在夕隐峰上听说升仙台突起大火,一只被镇压了两万多年的毕方挣脱封印,它吐出的漫天烈火烧死了数以千计的外门弟子。 几日后她又听说断潮城被破,城内驻守的各宗门弟子尽皆殉城,身份最高的分别是天圣上人仅剩的弟子闻晴长老,还有东域排行第二的九晏宗戒律长老唯一的孙女,清绮真君。后者同时也是她现任师兄杜序的新婚妻子,杜序得知消息的当日便不顾一切地赶往断潮城,据说他性格大变,满身杀戮。当然,这些事她听听便也过去了,他们是死是疯又与她何干?有闲暇听故事,还不如多为她的爱人北辰焱多炼几炉丹呢。 图弥婉不会想知道闻晴与熙仪同归于尽时是怎样的遗憾却解脱。她不会想知道谢清绮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斩却所有退路,生生拉着顶了她父亲躯壳的鬼族一起自爆。她不会想知道那些驻守断潮城的修士们怎样痛苦地再一次杀死那些死而复生的故人们。她不会想知道断潮城破后那些凡人面对着怎样惨烈的伤亡。她更不会知道,肖凛严以命换来的,对妖兽所有布局的重大打击,在这百年里是怎样被一点点修复。 所以图弥婉不知道,鬼族是如何以万兽山脉为起点,阴云一样地蔓延开去,直至笼罩了整个修真界。 又十年后,蛰伏了成百上千年的鬼族陡然暴起与妖族里应外合,东域无数宗门尽皆倾覆,上三宗修士更是死伤惨重。彼时图弥婉身处中域,对此依旧无动于衷。 第57章 嚣张 十年后中域拍卖会 台上高挑美艳的女拍卖师一身绯红裙衫,她带着职业化的娇艳笑容婷婷而立,只是若是仔细看的话,却能发现她面上的笑隐隐发僵,连平日里娇甜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无奈的意味:“这是本场拍卖会第十件拍卖物——下品宝器秋萤扇。” 随着她的话,一道白光于她身后亮起,那正是一把巨大的团扇虚影,虽是虚影却有如实质,素白扇面上纷飞的流萤、扇柄上流转不定的云雾纹饰、扇周缭绕的缤纷宝光,种种细节俱都清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拍卖师拿起那把通体素白的团扇,将灵力注入扇柄之中,而后轻摇团扇,扇面上的流萤轻盈飞动聚散,点点翠绿荧光眨眼间就组成一方玄妙阵法,脱离扇面朝着台下众人急急笼去,却被台周生出的一道透明屏障拦住,那阵法兀自于空中盘旋,直到盏茶之后才渐渐虚幻起来。这时,拍卖师又摇了一次扇子,那油尽灯枯般的荧光陡然大盛,整个阵势猛地一变,自阵中心开始层层塌陷,眨眼间整个阵法便爆了开来,直将那透明的屏障炸出圈圈涟漪。 台下诸多宾客眼里这才多了些兴味,这秋萤扇实是不大入得了他们的眼,毕竟扇面扇出来的阵法是死的,须臾可破,若要真正发挥阵法的威力,需得自己操控荧光变换阵势,威力取决于使用者的阵法水平,可若是对阵法有所造诣,还不如自己去炼制阵盘,威力定胜过荧光组成的阵法,那荧光化阵的手段只得了个好看罢了。但是最后那一个阵法自爆的威力却是不错,加之操作简单,留作自家儿女的护身法宝也好。更何况拍卖师只显示了扇面的功用,按照惯例,为了维护买家的利益,似这等法宝至多展现其三成奥妙。 这般看来,这秋萤扇还是值得一争的。 觉出台下宾客已被挑起了兴致,拍卖师盈盈一笑,声音愈发甜美:“这秋萤扇一击须得消耗筑基中期修士四成灵力,若是灵力不足,这扇柄下端设有阵法,可将上品灵石嵌入其中,一块上品灵石可供四十九次全力攻击。秋萤扇……” 拍卖师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略带笑意的清亮女声便打断了她:“我出五百中品灵石。”五百中品灵石便是五万下品灵石,这个价格几乎可以买个属性略差的中品宝器了,哪怕这秋萤扇再好也不当超过这个价,所有人都知道,这秋萤扇那女子已是十拿九稳。 拍卖师神色一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麻木,盖因自拍卖会开始她便是这样,一口喊出一个高价,恰恰卡在再高便亏了的界限上,眼力精准得让人无奈。凤翅双钩、太宁笔枪、八宝镜、遮天帕、龟背甲、星辰屑、阴阳玉浆,前九件拍卖品她便拿下了七件,余下两件是她看不上眼故而没有出手,此次拍卖品总共只有十五件,若是她再拿下这件的话,那么本场拍卖会她一人便拿下了一多半。 事实上,这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从这位到了乾泽城后,她便纵横各大拍卖行,或用灵石堆,或用材料换,每次都能拿下半数拍品,让各拍卖行吃了不小的亏。偏偏她财大气粗,背景也不凡,也没人能和她真正翻脸。好不容易她闭关了五年让他们得了五年消停,怎么今天竟是又出来了。 就在拍卖师暗自无奈时,拍卖场里一片静默,无数意味各异的目光扫过最上层并列着的几个包厢,那声音正是出自其中一个标着“崇云”包厢,目光触及那深色的“崇云”二字后,他们又纷纷收回了视线。他们都知道这是谁,前些年她回崇云仙宗参加自己师兄的合藉大典,人还没回到中域,夕隐峰首座弟子首渡的赏赐便已送到了中域。后来夕隐峰主夕隐真人闭关,首渡便愈发不再掩饰对自家小师妹的照顾,年年不落的诸多材料足以表现他的态度——只差明说扰霄兮者死了。没有触及到大的利益之前,所有修士都不想和她对上。 一片漫长沉默之后,拍卖师挂着愈发僵硬的笑,道:“恭喜崇云仙宗的这位道友获得了秋萤扇。” 她将秋萤扇放回身前的案几上,微光一闪,秋萤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出鞘的宝剑。剑神清澈如秋水,刹那间,一股凛然剑气自剑身之上迸射开来,迅疾地刺向每一个注视着它的人,不少修士只一眼便在心底断定:“至少是上品宝器,好东西。” 修真界诸多法宝共分四大级别,分别是法器、宝器、灵器、灵宝。法器、宝器、灵器各分上中下三品,恰能对应修真者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分神、洞虚、渡劫、大乘各九个境界。当然现实中不可能一个级别与同一等级的法宝严格地一一对应,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很难得到宝器,以此类推便知整个修真界的装备水平。至于最后一种灵宝,灵宝需历劫而出,自生灵智,非渡劫期修士驾驭不得。常人肖想不得。 是以那口宝剑乃是上品宝器,单论级别来堪为分神修士了,其贵重厉害之处自然不言而喻。思及此处,在场者不免心生渴望,而后却又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按照拍卖会的潜规则,十号之后的拍卖品便不再用灵石交易,拍卖场充当的是个交易平台,由卖家提出需要的东西,再由买家提出能提供的东西,由卖家选择到底与谁达成交易。 根据往年经历,大部分常年混迹拍卖会的修士都知道,那位十年前来到坤泽城的大小姐手上的丹药灵草种类繁多,若是这剑的买主需要的是丹药灵草的话,那么他们想来是争不得了。 拍卖师介绍完了这把剑,几乎是强笑着说出了卖家的要求:“此剑名为青光断风剑,要求换取延寿的丹药。” “天元添寿丹,可延寿十载。” “乾元回春丹,增寿五十载” …… “玄牝还精丹,一甲子。” 玄牝还精丹一出,此起彼伏的出价声霎时一静,那喊出玄牝还精丹的修士面上已现出得色,显然是势在必得。 一炷香后,不知何处传来的沙哑男声道:“看来贫道要和这位出玄牝还精丹的道友交换了,诸位道友……” 一片大局已定的气氛中,那道清亮的女声又响了起来:“道友稍等,我这里有些百草归元膏,直接服食可填寿一甲子,道友也可请一长于炼丹的同道将之炼成一至两丸百草归元丹,彼时可增寿百年至两甲子不等,至于你到底能得到什么,端看那位道友的手段了。” 沙哑男声停顿了许久,似是在迟疑到底选哪个,毕竟前者已是半谈妥的,而后者却要稍胜一筹,在众人的心都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道:“若是贫道想请道友你出手炼丹,不知道友可保我多少寿元?又需贫道付出什么代价呢?” 那包厢中的女子闻言朗声而笑:“若是道友愿意为我炼制一口灵剑,莫说两个甲子,我便是保你延寿五个甲子又有何不可!” 那沙哑男声似乎也带上了些微笑意:“如此,这交易便成了。” 诸多见证了这一交易的修士俱都静默,半晌,一道明显非是本音的声音朗声道:“霄兮你个注定无缘金丹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肖想灵器?!便是法器予你也是浪费!” 高坐包厢中的图弥婉声音带笑,不见半点愠怒:“若是道友同我一般有用不完的灵石丹药,莫说灵器了,便是灵宝也不是不能肖想的。” 对方被那语气中不加掩饰的鄙夷激得一噎,好在拍卖师见机,打断了这凝滞的气氛——第十二件拍卖物已经出现在案几上了。 这次出现的是一方黝黑的印章,上品宝器品质,需要换取的是一件蕴含庚金之气的天材地宝。 一番激烈的竞争之后,又是即将交易达成之际,一直静默围观的图弥婉忽而勾起笑,她懒懒道:“我这里倒有一小块万剑石石心,通体为庚金凝就,其中更蕴含一丝庚金剑气……” 万剑石石心可比先前那些东西好出了好大一截! 她话音未落,那卖者便迫不及待道:“贫道同……” “可是我却不想换。”图弥婉淡淡打断他,“我觉得先前那位道友所言甚是有理,法器与我尚且浪费,这宝器我也不再妄求了。” 这次所有修士都被她的无理取闹噎住了,那卖者不甘心,又争取了再三,最终不得不重和先前看好的那个修士达成了交易。 下一刻,又一非是本音的声音挑衅道:“既然道友你有了自知之明,何不把那几件宝器让出来,你连它们的一半威力都发挥不得,留于身边有何用?” 图弥婉挑了眉,却不曾呛回去。 而后又出现了几枚宝器,或换功法或换丹药,图弥婉都只是撩拨了几次,却都不完成交易,勾得不少修士对其又是不满又是嫉恨,碍于她的背景却只能强自按捺下来,至少在她踏出坤泽城前,没人愿意和她对上。图弥婉却似对众人的心理恍然不觉。如此几桩交易后,最后一件拍卖物终于出现在了台上。 那是一枚形似白玉莲花的物事,一轮皇皇宝光笼罩其上,凝视它之时似能看到其上虚空端坐有一尊佛陀虚影,佛陀结满愿印,顶上放出无限光明,让人不觉生出诸般愿求皆能实现的满足感。似真似幻的梵音和檀香不紧不慢地铺展开来,在场的修士无不沉醉其中,心生宁和满足。 随着台周无色屏障重又升起,不少修士才将将自那神圣而浩大的影响下恢复过来,一道士惊呼:“这是舍利子!” 拍卖师介绍道:“这枚舍利子乃西域普善寺一位菩萨坐化所得。要求换取些许保命之物。”说罢便不再多言,舍利子这种东西介绍起来颇多忌讳,不如不说。 按说最后的拍卖品都是一场拍卖会中的重头戏,总能引发台下激烈的争夺,有些甚至能让几个小宗门撕破脸地争抢,但这次台下却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包厢里图弥婉坐正了身子,神色慎重。她自入坤泽城的那一日便开始一次次出入拍卖会,为的就是这一枚舍利子,十年布局,她不容许任何人得到它。 舍利子当然是个好东西,其中凝聚了佛修一生的修炼精华,其重要程度堪比修士的内丹、元婴。得到它便可以从中解析出这佛修生前修炼的功法,菩萨级佛修的舍利子足以使一个小家族有跻身豪门大族之列的资本。对于道修尚且如此,对于那些已然入魔的前佛修而言,这更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宝物。 但舍利子却一点都不好拿,对道修来说舍利子属于天材地宝,而对于佛修来说却是先辈遗骨,意义非凡。西域佛修素来齐心,对于流落在外的舍利子是非追回不可的,若是舍利子刚到手便被佛修追上门来,要么财宝两失,要么便会死死得罪佛门。况且西域佛门虽然在中域名声不响,却也半点不好相与,到底要不要为了那些不一定能解读出来的法门而得罪一个庞然大物,所有人都要好好斟酌斟酌。单看卖者要求的是那些保命之物便可想到那卖者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有人打定主意不去蹚这浑水,然而有些人却已然开始出价了。 “凤羽甲。” “离火罩。” “玄武灯。” …… 一时间拍卖场里便充斥了此起彼伏的喊价声。 最激烈的关头,图弥婉忽然轻咳出声,大约是因为她先前的战绩太过辉煌,所有人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整个拍卖场只剩下她清亮含笑的声音:“上品法器八宝镜、遮天帕,下品宝器秋萤扇、龟背甲,上品宝器,青光断风剑。疗伤丹药妖骨玉髓膏,辅助丹药太清化风丹,这些可够?” “成……” “哦,对了,还有可以炼制上品防御宝器的天云锦、星辰屑。”图弥婉打断他,慢悠悠道,“这些东西都给你,可换得这枚舍利子?” 所有人都被图弥婉这么明晃晃地炫富行为震惊了,只听得那卖者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无心计较她吊着自己,当即抢着回答:“成交!” 舍利子到了手,图弥婉一下子放松下来,有心再巩固一下自己嚣张任性大小姐的形象,笑着提声挑衅道:“那位关心贫道我拿下的宝器有什么用的道友,看,这不是用上了吗?” 她用来换那舍利子的东西,确实有一大半都是刚刚拍下来的。 虽然知道图弥婉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之前有心挑衅的道友修士依旧生出一种似是被打了一巴掌的难堪。 复踏仙途 第58章 交易 图弥婉心满意足地离开拍卖场,回到了崇云仙宗驻地自己的住处。 她取出放在沐生环中装着舍利子的匣子,摩挲片刻后便打开了它,可以隔绝气息的盖子一被打开,一轮浩然佛光便柔和地撒了出来,似有一佛陀正以无限慈悲的目光俯视着她。 图弥婉看着舍利子,眼里浮现几许欣喜。她要这舍利子倒不是为了其中蕴藏的修炼法门,而是为了等一个人,那人法号谨照,出身西域普善寺,百多年后,整个修真界没有人会不知道他的名号。他是上一次天地大劫以来普善寺出的第二个异类,以一串万载蕴魂木制的佛珠镇杀数十万鬼魂,立下赫赫威名。将一件以“养魂收魂”为主的法宝用成杀器,不得不说谨照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 而她所求的正是万载蕴魂木,之前沐生环里突然传来隐约意识,楼闲盈的恢复出现了些差错,需要东西补足,万载蕴魂木便是她要的主药。前生中,七八年后,谨照便是在“归元”国第一次进入世人的视线,彼时他温和地笑着废了一个世家所有有修炼资质的子弟,而后一脸谦和地“求”回了一颗舍利子——正是她手上的这颗。算算时间,现在他那蕴魂木也应该到手了。 前世的她送来的记忆不少,但大多数都因涉及天地大劫被天道渐渐抹去了,她只有到天地大劫开启前,共一百五十年不到的记忆,后来又因为某个她已经忘掉的原因,她曾请求楼闲盈出手帮她封印了一些记忆,加上已经被她更改的人生,总体上看来,她能利用的东西并不多。况且记忆的存在只能供她参考,并不能全信,比如毕方逃脱封印、火烧潜渊峰这件事,记忆里可是一点迹象都没有。这不能不让她提高警惕。 考虑到前世她来中域已是百岁以后的事,且与谨照素未谋面,应该不会出现自己的重生影响到他的命运的情况,记忆还是颇为可信的,是以她便放开手脚布局了。 自踏入中域那一刻起她就在塑造自己的形象——一个任性的背景深厚的大小姐。在很多人眼里,她的身体根基受损因而资质奇差不是秘密,一个明明拥有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师长资源,却注定与金丹无缘的小姑娘,在被宗门放逐到远离核心的中域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她有数不清的资源,却没有哪一个能挽救她身为筑基期修士那区区一百二十年的寿元;她有凌驾无数人之上的身份,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实力,没有人真正服她。她只度过二十七八年,对别的修士来说不过是一个闭关的时间,她的人生却已走过了四分之一,这样一个注定早死的大小姐,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都不奇怪,任性刻薄、挥金如土、高调张扬,她越是这样,越是只会让他人怜悯:看,这就是一个困兽的垂死挣扎。 是以这十年来,虽然她在拍卖场上的胡搅蛮缠让不少人敌视她,也有不少人觊觎她的资源,却没有人真正对她出手,一方面是出自一种高高在上的可怜心态,另一方面,他们觉得光凭寿命就可以生生耗死她,没必要冒了得罪夕隐峰的险。除非她在那种一甲子、百年一次的大拍上搅场子,没人会费心“教她做人”。 可事实上,除了一开始几场拍卖会她为了麻痹他人,毫无目标地出手外,后来的几年,她所拍下的东西都是不是亏本的。也许是因为记忆来自前世,她并不能明白地列出自己知道的东西,但看到某一个材料的时候,脑海中会自动浮现出与之相关的丹方或是资料,凭借这个她着实淘了不少东西。比如这次的阴阳玉浆,便是炼丹、炼器两宜的好材料。 图弥婉将舍利子搁在案几上,以便它散逸出的佛光给将来到中域的和尚们引路,而后便起身往打坐的蒲团走去。到中域已经整整十年了,她的修为却只晋了一级。她今年二十七岁,修为却还是筑基八层,若是不能在三十岁之前晋级金丹,她这辈子也就不必妄想元婴了。她不能不感到压力。 图弥婉知道自己,她已经开始动摇,如果还不能突破,她也只能用焕生丹,借洗灵根余下的药力一举晋入金丹。她确实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放弃水木灵根,不甘心失去道纹术,不甘心就这么妥协。她甚至是惶恐的,水木灵根的失去不仅意味着道纹术被废、沐生环关闭、楼闲盈消失,仿佛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也将被一并剥离。然而再多的不甘心也无用,她首先要保证活下去,然后才能谈以后。 图弥婉心中转着种种心思,一坐到蒲团上,所有纷杂的念头俱都被压下,她无比熟稔地进入空明的状态,开始了枯燥地吸纳灵力的工作。虽然有了用焕生丹的心思,但她每日的修炼还是不会松懈。 而此时,坤泽城外,一位身披白衣,腕带佛珠的年轻佛修在护城河上停下脚步。 他抬眼看着阳光下像是在闪光的“坤泽”二字,轻拨了手上的串珠,脸上是温和而笃定的笑:“阿弥陀佛,明守师叔的舍利子原是在此处。” 一日后,崇云仙宗的驻地前,一位白衣僧人看着门上崇云仙宗的标志,不着痕迹地低叹一声,而后上前对着门童温和笑道:“贫僧普善寺谨照,特来寻贵宗霄兮施主。” 消息灵通的门童立刻就猜到了这位佛修乃是为那舍利子而来,心道莫不是来寻仇的,见谨照的态度温和不似寻仇的模样,又暗忖大人物们的往来左右与自己无关,忙恭敬应了,掐诀将消息传去了图弥婉的“夕隐院”。 不多时,静槐便来到门前,向着谨照深施一礼,道:“主人在里面等您,请跟我来吧。” 谨照合手回礼:“有劳了。” 图弥婉仔细端详着自门外缓缓走进的白衣僧人,日光落在他的白衣上,反射出的光白得近乎刺眼,然而他垂眼微笑的姿态却使得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连日光都似成了他身后的温暖的佛光。他生得很不错,不是佛家故事里常听的慈祥福态,而是一种清俊,莹白的皮肤,长而深的眉,湛然有神的眼,唇略薄却没有半点刻薄意,反倒使他唇畔的笑越发鲜明而真诚。 最让人难以忽略的是他的手,衬着腕上深得近黑的佛珠,愈发显得那手指纤细圆长,指节参差,光润洁白。他双手合十垂眸行礼时,便是一段天然的宝相庄严之态。 他缓步而来,背脊挺直,眉眼低垂,像是自山之巅、云之端踏下凡尘,白衣胜雪,神色平淡,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离尘高洁。 图弥婉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哪怕谨照做的事可以说是破了门规,但却没人会觉得他不是正宗高僧。盖因那他身上的佛性太过明显,站在他面前时,你很难不感到自惭形秽,那是一种站在地上的人仰视着云上之人的感觉,哪怕他偶尔垂眸看来的一眼,都让人感到那莫大的悲悯和宽恕。 “阿弥陀佛,贫僧谨照见过霄兮施主。”谨照的声音低哑却不难听,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的平和气度。 诚然谨照风仪过人,但图弥婉没有放半点心思在他身上,她的目光掠过他手上的那串佛珠,而后迅速在脑中再现它的模样,珠串约摸有一百零八粒佛珠,每颗珠子上刻着的图案都不相同,黑褐色珠身上的微光使它看起来有种沉默的温和,仿佛看一眼连灵魂深处都惬意起来。 就是它了。图弥婉心下大定,连脸上的笑都不自觉带上几分真实,她引他进来坐下,娇气而张扬地笑问:“不知谨照大师寻我何事?” 谨照抬眼看着图弥婉,这是图弥婉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他的眼睛,一时间竟生出一种退避的冲动。倒不是说他的眼睛有多可怕,那实是一双很奇特的眼睛,瞳孔周围泛着淡淡的金色,像是将辉煌佛光映进了眼底,透彻中带着些许俯视般的冷漠,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佛多过像人。面对这种似乎能看透自己内心的眼睛,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想要转开眼去,图弥婉自不例外。 这是修炼“五眼六通”的标志,在修成法眼之前眼中的异象都不会消去,图弥婉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都垂着眼睛,同时难免猜想他到底到了哪一层。而这时,她听见谨照带笑的声音:“施主说笑了,难道不是施主寻贫僧吗?” 图弥婉心下一震,神色不变:“大师何出此言?” 谨照微微笑了起来,笑容宽容而温和,像是在看着一个孩童的恶作剧般,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温声道:“施主瞒不过我。” 图弥婉心念急转,莫非这和尚修成了能直见真相的慧眼?按照他后来的威名,似乎也不奇怪,可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没等她想明白,谨照低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拨动着佛珠,明明是问句,语气却十足的笃定:“施主费心寻来明守师叔的舍利子,又引贫僧至此,为的便是贫僧手上的佛珠么?” 图弥婉瞳孔一缩,不再维持着脸上张狂的笑,因为她知道,在拥有慧眼的佛修面前,一切伪装都无用,她直视谨照那似能看穿人心的眼,干脆地认输:“若是早知大师你已然练成了慧眼,我便不与你兜圈子了。没错,我确实要用舍利子换你手上的万年蕴魂木佛珠,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谨照忽然笑了起来,温和之外更多了几分狡猾,他道:“施主高看贫僧了。若是贫僧已至慧眼之境,如今也不必与施主讲道理了。” 图弥婉瞬间便想通了之前的不对到底是因为什么:能修成慧眼佛修定然已证罗汉果位,罗汉境界的佛修想要舍利子何必周旋,那该是她上赶着求人家收下,还要叩谢人家的不废之恩。她光记得上辈子谨照一人镇杀百万鬼魂的功绩,却忘了那威名赫赫的谨照罗汉距今还有百年的差距。 现在想明白已经迟了,好在她胜负心不重,很快便从挫败的负面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已经把底牌交出去的图弥婉干脆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之前是她轻率了,但对局面的影响不大,左右舍利子在她手上,她就不信谨照会舍不得那串佛珠。 那边的谨照却似看出了图弥婉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温和一笑:“虽不知施主要贫僧的佛珠何用,但炼制过的蕴魂木总比不得刚取下的,若是施主等得,贫僧半载之内可用蕴魂木与你换那舍利子。” 图弥婉点了点头,假笑道:“如此便有劳大师了。”这便是定下交易了。 直到谨照告辞,图弥婉依旧没有想明白他是怎么看出自己的目的的,不由问道:“不知大师怎么知道我要你的佛珠?” 谨照微笑,脸上的羞涩纯稚几可乱真:“阿弥陀佛,贫僧自城门一路行来,少见不看贫僧的脸和手而是看佛珠的女修。” 图弥婉又咬牙问道:“大师究竟为何一开始便道破我的目的?” 事实上,无论谨照有没有发现她的目标,对结果的影响都不大,毕竟舍利子在她手上,换不换只是她一念间的事,谨照的点破反倒会激怒她,不仅不能讨价还价,甚至可能会平添变故。这么看来,谨照的行事除了让她难堪外似乎毫无用处,可她和他之间并无愁怨。 谨照垂下眼,笑意温和,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最初那悲悯高洁的高僧形象,他似乎低叹了一声:“若是贵宗天圣上人能归还明安师叔的舍利子,我普善寺上下自当不再如先前那般行事。” 言罢便拨着佛珠,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图弥婉这才想起,她隐约听人提过,自几百年前起,普善寺明字辈以下的佛修不知因何,好像和崇云仙宗修士颇不对付。而且说到天圣上人,她记得她有个陨落了的大弟子,那似乎是个男子,道号铭安。 图弥婉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不过又是一桩扯不清的故事罢了。 复踏仙途 第59章 送走了谨照之后,图弥婉不再去拍卖场晃悠,而是静下心来一日日积累打磨自己的灵气,虽然她经脉细弱,吸纳而来的灵力大多散逸而去,但积少成多,她离筑基八层圆满一日日近了。 约摸一个月的修炼后,图弥婉的入定被一阵轻轻的振翅声打断了。修真者闭关时总会布下层层阵法,以防被干扰。考虑到自己并非闭关,只是在进行日常修炼,图弥婉并没有将阵法封死,而是留了一道容许熟悉之人传递消息的通道。她睁开眼,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羽毛鲜亮的青鸟,它正歪头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看着她,图弥婉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师嫂惯用的信使。她摊开手,那青鸟便灵巧地跳上了她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腹后,仰首吐出一块玉简来。 图弥婉接过玉简,拍了拍它的脑袋,那青鸟便似一道流光飞出窗外,转眼就失了踪迹。 图弥婉心知它是去寻自己的坐骑踏炎鳞驹玩耍,也不拦着,青鸟看着纤弱,其实乃是元婴境界的妖兽,也不是没分寸的,待它玩够了自会回去。 她把玩着刻有崇云仙宗暗记的玉简,而后将神识探入玉简之中。神识甫一入内,一道奇谲飘忽迅疾如风的剑意便当面袭来,图弥婉心神一凛,当即以神识缠上那道剑意,而后渗入其间,试图操控它。恍惚间,她似乎变成了一把剑,一剑劈下,剑刃向处,天地避让,万物震惶奔逃,空间层层崩裂,直将无数世界都搅进那空间崩碎后的可怖空洞里。 突地,剑势一变,剑尖上挑,撩出一条简单的弧线,近身之处微风不惊,剑气不生,然而万里之外,一道诡异凌厉的剑气自虚空突兀破出,断河破海,崩山裂地,无物可档。剑气过处的漆黑地缝里,炽烈地火喷涌而出,天地变色。 不待她从那地火冲天的宏大场面中回过神来,剑势又变了,剑刃一转,剑尖过处便是一道圆弧形的剑光,先前狂暴凶戾的杀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仿若万劫不灭的安稳气息。天外似有无形无声的风呼啸席卷,霎时间天地混沌,天水倾泻、地火喷发、罡风四起,天地杀机毫不保留地袭向她,势要将她碾个粉碎,然而剑身却不退不让,以弧线为界,弧线之外天河倒灌、地火镇服、罡风骤停。弧线之内波澜不兴,连时间都似被静止,她被隔绝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世界里。 图弥婉沉浸在这几剑似能毁天灭地的强大威势里,剑势似乎又变了,她还想细感,忽地天地一暗,无形大手覆压而下,剑光构建出的牢固世界被轻易毁灭,连带着剑本身都转眼化为齑粉。她浑身一震,被迫退出了那道剑意,这才发觉自己的神魂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冷汗立时透了重衣,如果不是及时退了出来,她定然会被那剑意耗空神识,导致识海崩溃,最好的下场都是沦为白痴。 就在图弥婉后怕之际,一道冷漠的声音在她的识海里响了起来:“霄兮,你莽撞了。” 那声音虽冷,本质却是暖的,自第一个字响起,便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开始滋润神魂,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强行解读剑意导致的神魂亏损便已全被补足。 图弥婉立刻便确定了,这块玉简不是来自杜序,而是来自师父,他定然是认为自己会在三十岁前的最后三年里外出游历寻觅机缘,才会送来这枚玉简。他不会苦口婆心地告诫她外出游历要小心陷阱,只会让她结结实实地吃个亏后,自己提高警惕。而后又将滋养神魂之力凝成训诫之语,省了她恢复自身之功,师父果然是个好人,图弥婉暗叹。 带着满心涌动的暖意,图弥婉又将神识探进玉简里,果然这次不再有剑意冷不丁地向她袭来,取而代之的是师父素来冷淡的声音:“为师曾于一奇绝之地观摩空间生灭,生灭之息天然孕出一门剑道,为师称之为‘诸天生灭剑’,截取三缕剑意与你,若求全法,可往该处取之。”信息之后便是那剑法所在地的位置,一副简洁的地图随之烙在脑海里。地图之外还有一行挺拔锋锐的大字,醒目得让人哪怕忘了地图都绝对忘不了它们:“此地空间交错,颇多玄妙,屡有时空崩裂之状,切莫大意。” 虽然刚被教育过,图弥婉看到那行字时心中依然浮上几分古怪情绪,感动慎重中又掺杂几分哭笑不得,仿佛看到了师父淡漠表象下那不愿言明的体贴。 整理好情绪,她再往玉简更深处探去,便看到其中被死死封印住的三道剑意,只要她不贪多求快,一点点地细细参悟,是绝对不会伤到己身的。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很难通过正常的手段晋级金丹期,是以师父特地寻来一门强大的剑道,希望她借剑法之力有所突破。毕竟这些年里,他们想尽了法子修补她的根基,如今她体质虽逊于常人,但也不至于像十年前那样,连接纳个天地馈赠都会动辄爆体而亡,她晋升金丹期也有了可能。 思及此处,图弥婉很有些意动。她虽然掌握了威力极大的只影剑法,但那只是一套“剑法”,是一门“剑道”中截取出的部分,并不能让她真正成为一名剑修。而那‘诸天生灭剑’则是以空间之道为基衍生而出的完整剑道,只要资质机缘足够,甚至可以抓住那渺然的希望,凭借它证得空间之道。她还只是筑基期,也没有定下自己以后的路,若是能不用焕生丹晋入金丹,那么哪怕日后改修剑道也无不可。 考量一番后,图弥婉便决定前往师父提到的“奇绝之地”走一趟,她翻阅烙在识海里的路线图,发现那地方离坤泽城很远,却也属中域之内,位于归元与合初两国的交界之处那片不小的混沌地带,名唤“斜照墟”。 图弥婉皱了皱眉,觉得“斜照墟”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回忆了一番无果后,便也不再折腾自己。 虽然没想起斜照墟,但她却想起随自己前来坤泽城的侍女静槐曾是散修出身,料想她或许在中域游历过,便把她传来,打算问她一些关于斜照墟的情况。 静槐能被杜序看中并放到自家师妹身边,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修为一般但胜在为人细致冷静,收集情报的能力更是远超常人,她谨慎道:“我离开中域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所知情况或与如今有所出入。” 对寿命动辄成百上千的修士来说五六十年并不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段,是以大体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巨变,图弥婉想着,点了点头:“你但说无妨。” 静槐思索片刻整理了语言,便将自己所知的一一道来:“我不曾听说过斜照墟,但却能猜到它在哪里。中域大体上被四个大势力分割,归元国,合初国,四域驻扎中域的那些分宗,还有一个则是夹在归元与合初之间的那篇混沌地带。它大约只占了中域的两成,所产资源却占了整个中域的八成,人称‘道外界’。其间灵气充盈,地貌奇异,更有无数秘境生成,麻烦的是,里面无时无刻不在空间碎裂,同时天道显化、天机蒙昧、灵气紊乱,稍有不慎便会送命。于出窍期以下修士而言那是一处死地,而对分神期及以上的那些想要参悟天道的修士来说,这便是福地了。我离开中域时已是元婴期修士,中域大部分洞天福地都可去得。斜照墟既然不为我所知,那么它大约是在道外界里了。” 图弥婉皱起眉,结合师父留下的讯息,那斜照墟应该是在道外界,可是连元婴期修士都不能进入,这么危险的地方显然不是她能去的。念头转动不休,她盯着静槐:“你可有没说的了?若道外界真那么危险,你又如何对那里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果不是有进去的可能,以逐利为本能的散修可不会费心去了解一个秘境的情况,即便它再富饶也无用。而且,既然说它占了中域的八成资源,那么那些资源定然是拿得到手的,可望不可及的资源没有被统计的必要。 静槐苦笑一声,继续说:“主子好眼力,我等散修之所以会出入资源相对匮乏的中域,为的便是道外界。道外界内有一潜修的大能,自号‘枕霞仙子’,没人知道她的跟脚,但她的实力深不可测确是所有修士的共识。枕霞仙子每百年出手定住道外界一年,彼时可容许修为不足的修士入界试炼。” 她顿了顿强调道:“道外界内龙蛇混杂,危机四伏,每次死在里头的修士少说也有上万人,便是出窍期的修士也不敢妄言平安出入,我恐怕护你不及。” 图弥婉斟酌良久,而后笃定道:“你不必再说了,安排好分宗内的事务,我五个月后便启程去道外界,彼时它想是开了吧。”如果道外界不是近期要开启,静槐不可能会如此吞吞吐吐。 静槐眉头皱得死紧,又劝道:“枕霞仙子为人阴晴不定,软硬不吃,归元、合初两国国主代代试图同她交好却终不能如愿,若是她同宗门不睦,那么……” “无妨,若是没有危险还叫什么试炼。”图弥婉打断她,这一点她倒不担心,她相信师父不会推她进必死之地,那么说明枕霞仙子至少不是敌视崇云仙宗的,最坏的情况就是不予帮助罢了,她本也没打算依仗宗门和长辈的威势。 静槐还待再劝,图弥婉却抬手止住了她:“你去吧。”她顿了顿,仿佛是笑着又像是在感叹:“我同你不一样。”与你而言那不过是无数个机缘中的一个,错过也无妨。但对我来说,它是最后挣扎的机会,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它,无论有多危险。 静槐以为图弥婉是在自信自己的地位本事,她无奈地看着这个被夕隐峰上下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在确定了她的坚决后,也不再劝,转身出去为她的历练做准备。 图弥婉半点不在意静槐是不是理解她的窘境,她只需要静槐按照她的意思处理琐事,为她断绝后顾之忧罢了。 诸事停当,图弥婉重又回到半闭关的状态,只等谨照履行半载之约,将那万年蕴魂木交到她的手里。然后便可出发去道外界,进行她此生第一次的、独自一人的试炼。 复踏仙途 第60章 公子世无双 虽然图弥婉有意一直闭关到谨照再来的那天,但没到三天,她的入定又被打断了。这次却是因为一个多月前她在拍卖会招揽下的,那个以上品宝器品质的剑换取延寿丹药的修士,那日她本只打算换得柄宝剑,没想到那人竟是个散修的炼器师,顺水推舟便提出要投靠她。拍卖会结束后,她索性给出了两枚增寿九十年的百草归元丹完成交易,并让那炼器师炼一枚护身的宝器与静槐算作投名状,今日想是器成了。 图弥婉有些烦躁,如何安置那个炼器师她已经和静槐交代过了,怎么又来打扰她?虽然心中不快,图弥婉倒没有晾着他的想法,当即起身前往会客室。 会客室的门大敞着,行至门前便能见到有两个人正坐在下首等她。一人正是那炼器师,另一人背对门侧身坐着,似在研究墙上的纹饰,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身形上判断出那是个陌生人。炼器师蓄着不长的胡子,见她来了,脸上便露出抹很有散修风格的表情,那是一种极随和的笑,仿佛是身上的每一处都在极力散发着善意,却又不含谦卑之态,这种没有丝毫侵略性的神情无疑很容易引发别人的好感。虽然图弥婉没有察觉到,但她的脸色确实好看了些。 那炼器师本就善于察言观色,见图弥婉的表情似有不愉,便干脆地省下了酝酿着的客套话,而是恳切地笑着,起身向着图弥婉施了一礼:“贫道原不该打扰道友,只是有一桩事不得不前来叨扰。” 此时图弥婉已然走到上首坐下,她朝着炼器师微微颔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恰与另一个人的眼直直撞上。 该用什么语言形容那一眼呢,像是从无趣无望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地被拉进一个极尽美好的梦境,世间的一切都虚幻飘忽起来,唯一清晰的只有面前人的眉眼,只有他眼角眉梢那清澈的温柔。 他身姿挺拔,着一身偏淡的青衣,像是初发新柳,又像是雨后晴空,清隽温润得仿佛要融进他身后门外的绿意中,又或者说,整个世界都是为了他才演化出春天,才蔓延出那铺天盖地的青碧色。 凭心而论,眼前的男子称得上俊逸,却并不是图弥婉见过最好看的人,他不似殷重烨高华凛冽,不似杜序炽烈张扬,不似归岚妖异风流,更不如谢南归那样昳丽得近乎惊心动魄。但在图弥婉的眼中,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浓墨重彩,他牢牢俘获她所有的视线神思,突兀激烈得像是一场劫难。 他不像是个修士,图弥婉茫然地想。他没有那种修仙者们俯视众生的“仙意”和孤高,也没有修佛者对众生的垂爱悲悯,而是一种生活于红尘的“人”该有的温柔平实。他似翩翩浊世佳公子,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他自滚滚红尘中来,跋山涉水却不是为了她,他路过她,漫不经心地施舍了一眼,又毫不停留地向着那紫陌红尘而去。哪怕是这样,她的心跳依旧不由自主地失了序,难以言述的怅惘春雨一般裹上她的心脏,勒出细细密密的疼。由此,使信一见钟情。 仿佛是过了漫长的一生,又好似只过了一瞬,炼器师的声音飘忽得像隔了几个世界,断断续续地说:“……引荐……此人乃合初……北辰焱……” 图弥婉神思不属地分析出那炼器师似乎要她向主宗引荐这个叫北辰焱的男人。她觉得自己用尽了此生最大的意志,勉强撑住了自己的仪态和些微理智,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操纵着她,让她转头向着炼器师轻声推脱道:“我近日有事须得离城,余事皆由静槐与你们接洽吧。” 她不听他们接下来的话,也顾不得考虑他们的看法,而是遵循本能,逃也似的地匆匆离开。 行至门前,她心念一动,忍不住回头看去,动作急切得仿佛不顾一切又像是孤注一掷,视线像是有了灵智一般毫不偏移地落在男子的侧脸,本是温润的脸,从侧面看却带着一点儿料峭的锋芒。这场景无端熟悉得可怕,长而浓的眉,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唇,他脸上微露的锐气尖刀一般轻轻刺了她一下,不疼,却像是终于戳穿了某个从第一眼就开始摇摇欲坠的假象,面前的画面镜面一样龟裂崩溃,无数被深埋的不堪的东西翻滚着将要自那裂缝中倾泻出来。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大恐惧让她别开眼,狼狈地疾步逃离,可是,迟了。指甲被深深嵌进掌心,这样的疼痛却没能吸引她的半分注意,无数画面和声音蜂拥而上,挤得头颅爆裂一般的痛。她看不清听不清,也无暇分辨,因为更痛的却是心口,那淤泥一般翻涌沸腾的情绪是什么?是后悔吗?是绝望吗?是怨毒吗?是愤怒吗?是悲凉吗?是痛苦吗?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绪,又或是什么情绪都有。她只知道,那极度的痛苦中心,慢慢生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冷静来,那也许并不是冷静,而是心脏被烈焰细细炙烤,鲜红血肉一点点地褪色而成的那么一小撮冰冷惨白的,灰烬。 图弥婉看不见脚下的路身边的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催促着她继续飞奔逃离,她却能感觉到,离那名叫北辰焱的男子越远,胸口沐生环传来的温度越炽,满世界黏稠阴冷的窒息感中,那一点烫意哪怕伤人,也依旧让她无比眷恋。脑海里的汹涌人声中,一道她唯一听得清的女声响了起来,声音不高,温柔和缓得似流淌的月华,那是楼闲盈的声音,它来自记忆深处,像是安抚又像是命令:“宿怨孽缘永镇于此,不可挣离……不惹前尘,不惊心魔……霄兮,若是你遇见了一个姓氏里带方位的修士,切记要离他远一些,一定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那声音响了一遍一遍,一个个字交叠着勾连着,化作一条无形的锁链,将那些可怖的可悲的可笑的前尘旧梦牢牢束缚,复又一点一点地压制进尘埃之下。待得一切疼痛平息,图弥婉发觉自己再记不得那些从身体内部袭击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唯有一句话记得真切:“若你遇见了一个姓氏里带方位的修士,切记要离他远一些,切记。” 图弥婉大梦初醒般抬起头,只见一座清净竹竹枝搭成的简单精舍半掩在丛丛深青色的竹林之后,门前不远处便是一方不小的池塘,池水是浓酽的绿,半展的荷叶浮在水面上,颜色甚至逊了池水一筹。微风掠过,绿玉似的池塘上荡开精巧的波纹,浅淡的水汽和着竹香一起涌进她的呼吸里,竹叶碰撞的低低沙响像是一种超越语言的安抚。眼前的一切熟悉得让她心安,这里是夕隐院,布置同她在夕隐峰的居所一样。图弥婉狼狈地抹了把脸,没注意手掌上斑驳的血痕,虽然她对自己先前的失态摸不着头脑,但并不打算细究,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对自己的信任让她确信,不去想是最好的选择。 “你……你这是怎么了?!”静槐难得带着惊惶的声音让图弥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无心回答静槐的话,而是命令道:“会客室里有两位客人,你去安排。处理好了以后,你再来道外界寻我。” 也许是图弥婉语气太过坚决,静槐没有半点迟疑,当即应声而去。图弥婉转身进了精舍,掐了个法决整理好自身仪表,确定自己光鲜如常狗,便抬脚出了分宗的大门,独自往先前谨照留下的地址去了。她不打算再等上五个月,甚至连静槐都等不得,她想即刻动身前去道外界,是以她必须在离开前给谨照留个消息。在坤泽城多待一刻都让她难以忍受,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让她远远避开北辰焱,连据说无比危险的道外界都变得可亲起来。 北辰焱啊……图弥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说出这个名字的力气胆量都没有,哪怕只是在舌尖虚虚描画这三个字,都让她自内心深处不可遏制地泛出一种悲凉和欣悦交杂的复杂情绪。她不明白这种情绪到底由何而来,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若是世上真的有人能让她爱上,那个人一定是北辰焱,绝不可能是别人。甚至如果没有那一瞬的痛苦煎熬,她也许已经对他一见钟情了。 因为世上再不会有人如北辰焱一般,像是完全贴合了她的审美而生。不单单是那张脸,而是他的气质神态,那种“生于红尘,长于红尘,踏遍红尘,归于红尘”的气质让她不可自拔地迷恋。图弥婉明白自己,虽然有了玉简传来的在修真界活了五百年的记忆,也有了家一般的夕隐峰,但不可否认,她对这个世界还是存在一股难言的隔阂。她不知道别的穿越者们是怎么调节自身的,但就她而言,这不算短的二十多年人生还不足以让她真正融入此间。她可以欣赏那些一身高绝冷淡的修仙者们,却也在内心深处将自己与他们分隔出来。而北辰焱是与众不同的,他既有凡人的温柔热度,又有修士的卓然风姿,像是融合了两个世界的特质,让她终于找到一个能寄托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的桃源,亲切得如同稀世珍宝,她不能不对他沉迷下去。图弥婉毫不怀疑,自己上辈子如果真的遇见过他,她一定会爱上他,不可幸免。 但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个“桃源”似的人物留给她前世的,定然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往,在成长到能抵挡他的诱|惑之前,她一定要远着他! 图弥婉一边近乎冷酷地剖析告诫着自己,一边神色不变地向着谨照处走去。而另一边,了解了发生了什么的静槐拿起了传讯符,决定往夕隐峰传递消息。 她不是不想劝阻图弥婉,可是那一瞬间图弥婉给她的感觉太过奇怪。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图弥婉,她的脸惨白得可怕,眼里纠结着大团大团猩红的血丝,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着被抹上的些许鲜血,有种满面血泪的悲戚,她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自己的唇,红的血白的唇,整个人阴郁虚弱得像是西域那些终年飘荡哀嚎的怨魂。她的言行中更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冷厉霸道之意,让她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念。若不是相信夕隐峰对图弥婉的保护力度,静槐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遭了夺舍。 当散修的那些年里练出来的眼力让她当即选择了最紧急的传讯符,将图弥婉见过来客后的的异常表现详细报告给了夕隐峰。 几乎是只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传讯符那端便有了回音:“霄兮见了何人?” 静槐被那冰冷的声音激得一怔,回应她的竟然不是素来最宠溺图弥婉的杜序,而是正在闭关的夕隐真人!虽然意外,静槐的回答半点都不敢迟疑,哪怕不看夕隐真人当年的赫赫凶名,只那把冰冷无情的声音就足够让所有与他对话的时候提起万分小心了。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一个念头都不敢多想,简洁道:“合初皇族北辰焱。” 传讯符那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很快就掐断了对话,只那结束前短短的几息沉默,就让静槐感受到了一股几乎灭顶的压力,她直觉对方似乎可以称得上怒焰滔天,随即她又很快嗤笑着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无论如何,无论是谁,都无法想象玄冰化人似的夕隐真人会有发怒的可能。 直到确定传讯符已经不再有灵气波动,静槐才敢松下一口气来,顶着一脊背的冷汗感慨起来,说来奇怪,自从夕隐真人默认放逐图弥婉到中域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便回了讯息。她差点要误以为他将那传讯符贴身放置,连闭关时都没有取下了。 此时,十万里外,独自处在闭关密室的殷重烨并不若静槐推测的那般平静。他以手指点着渐渐暗下去的传讯符,微微皱眉,周身的寒意因内心的愤怒又重了几分,整个静室内部转眼封上了丈许厚的坚冰。他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她又遇见他了,还为了他如此狼狈,你不担心?” 话音未落,一点异色流光自他眉心投射而出,瞬息功夫便化成一道人影,他有着同殷重烨一般无二的容貌身形,却没有那种形于色的冷酷气质,除了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他几乎可以说是平凡无奇的,可哪怕平平淡淡的模样,他周身的气势却是半点不逊于寒气四溢的另一个自己,他淡淡道:“我即是你。” 冷漠的殷重烨对比充耳不闻。 那气质平淡的殷重烨便是他真正的意识,之前突破分神期之时因为一些原因出了岔子,此世的自己虽然继承了部分记忆,却没有和真正的意识融合,而是借着分神期的特殊性执意将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因为这只是过了分神期便能解决的小问题,殷重烨也没有费心融合,只由着时间解决一切,没想到如今却要碰上像是这种自己和自己谈判的场景,他无奈地想起了前世自家弟子的那句笑言,真是“精分一时爽,遇事悔断肠。” 看着此世的自己眼中藏得很深的戒备,饶是以他的淡定,此时也免不了有些头疼。深知自己脾性的殷重烨不再妄图像此世的自己证明他们真的同为一体,而是直入主题道:“这不是前世,更不是百年后,霄兮不似前世那般排斥此间,也不似前世自卑自傲,又有惊鸿瑶姬设下封印,应是无妨。” 此世的殷重烨了解真正的自己,半点不逊真正的他了解此生的他,他半点没信他的鬼话,眼睛都不抬,只冷冷道:“若真如此,你何必出来?” 殷重烨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担心的,无论怎么用前世今生的差异安慰自己,他都无法忘记前世送回的记忆中她的模样,她被孽缘消磨尽生气的脸庞,她在风雪中逐步黯淡的如火红衣,以及最后的最后,重重封印下,她流尽鲜血灰飞烟灭的枯瘦身躯。哪怕是面对人人闻之丧胆的天地大劫,他都可以骄傲地说一切尽在掌握,可他却唯独不敢对涉及图弥婉的事笃定半分。那些过往太过惨烈,他不能赌,不敢赌。 一片静默后,殷重烨重化一道流光飞回此世的身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寒意尽敛。他抬手向虚空中轻轻一划,破开的黑色深渊中,一条似云雾凝成的蛟便被他摄拿而出。 他袍袖一挥,那落地的蛟便化作一身着白衣,风流俊美的少年,殷重烨指尖一点,一团虚无变幻的气流便从虚空中被生生截下,他将之投入了那少年的眉心,又将路线图刻进他的识海,吩咐道:“此物乃空间飞遁之术,悟透了它,你尽快去道外界寻霄兮。” 面对殷重烨淡淡的,却像是看透了他灵魂任何一点隐秘的双眼,归岚完全不能像面对杜序一般刻意挑衅,他甚至连一点不甘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一种来自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本能。天渊之别一般巨大的修为差面前,哪怕殷重烨没有任何作为,无论归岚本身意志再怎么不愿,他都不能不严格奉行他的指令,哪怕那只是一句随口而说的话。更何况殷重烨并不是随意吩咐,随着那团空间飞遁术一同没入他脑海的还有一道禁制,他必须去找图弥婉,并且跟随在她身侧,护她安全。 直到遁术悟透,化云而去,归岚还在琢磨着殷重烨的行事。“空间飞遁之术”这门上好的遁术不可能只是为了提升他赶路的速度,想来这是为了在图弥婉遇见危险时,让他带她遁走。赐下功法不说,殷重烨甚至还为了她费心给他一个小辈设下禁制,这对素来讲究“以德御下”,不干涉低级修士修行的高级修士来说,他可以说是豁出脸面了。和图弥婉的待遇相比,从来被放养的杜序活脱脱是个后娘养的。 看来他对这个女弟子委实十分上心,归岚感叹着,又想起自己寻的循空之钥,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在图弥婉身上下功夫。 不提归岚的算计,就在归岚离开的那一刻,殷重烨站起身,向着虚空迈了一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徒留一室坚冰静静地融化。 复踏仙途 第61章 冲动 图弥婉循着谨照留下的地址信息,一路出了坤泽城。坤泽城地势较低,三面靠山一面临江,连绵诸峰矗立在城池之后,像是荫庇又像是拱卫。图弥婉对谨照的居处在城外并不意外,坤泽城占地面积确实不小,但它再大也容纳不了四域成千上万宗门的分宗,再者,宗门都各有隐秘,不可能愿意挤在一座城池里。真正的分宗主体其实罗布在城外这无数大山之中,修士们或布阵法或设禁制,在分割地盘的同时也使得本就占地极广的群山又添了几倍的面积。山脚下一道被施了禁制的小径会根据来人手持的凭证将之引到对应宗门之前,而避世些的宗门甚至连小径都没有设,只有自家人的独门法决才能引动门户。 是以若是修士想要去拜访旁的宗门,首先得去坤泽城内,往该宗门的据点求一份凭证,不然总是寻不到目的地的。 之前谨照给图弥婉留了一缕一道“五眼六道”之息作为凭证,被她封在手心,化一枚金色莲瓣。好在普善寺并非推崇避世的一支,有了凭证便可前往此地分宗,若是换了那些避世的,她有了凭证也无用。 图弥婉骑着踏炎鳞驹停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她以灵力催动掌心莲瓣,一道灿烂流光自掌心飞出,于虚空化成一双端庄且佛性十足的眼睛,双目清净透彻,若金色琉璃,睫毛也是一色淡金,长且殊胜。两眼之间印堂处生一簇白玉色的毫毛,如兜罗绵,右旋宛转,微放光明。 那佛眼将视线投向图弥婉,而后瞬息飞散成流沙一般的粉末,金粉沾染处,她身侧和眼前的数棵遮天树木像是水中墨迹一般迅速模糊淡化,身下的麟驹不知何时消失了,一道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出现在她的脚下。一身灰色僧袍,身量尚不及她腰高的小沙弥一手竖在胸前,另一手提着半满的水桶,向她躬身行礼后又好奇地偷瞄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几眼,然后才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于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图弥婉回身望去,本来盘踞在视野内的巍峨城墙不知何时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一条小溪卧在不远处的石路尽头,流动间闪着碎玉一般清澈的微光。 渺渺梵音飘荡在耳边,厚重而空灵的钟声水波一般在天地间缓缓荡开,却没有惊动任何鸟雀,它们代代生活在这片檀香萦绕的安宁世界,早已学会不再为了钟声人影而一惊一乍了。图弥婉顺着青石路向前走去,道路并不曲折,坦诚地将来人引向此处的中心——一座威严肃穆的佛寺。绿树掩映下是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郁挺拔得似可托天的菩提树自中庭而出,荫庇了大半寺庙,春日澄澈明媚的阳光自树叶间隙里漏了进来,洒落在墙上地上,像是自佛国接引而下的斑斓佛光。虽然只是佛寺的外墙,其含而不露的禅意便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宁和。 图弥婉循着檀香走到了正门,门被漆成朱红色,在满眼绿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纯正。踏炎鳞驹已被系在门前石墩上,此时正左顾右盼着,门口两个看着很机灵的小沙弥垂着头似在念叨着什么,为这肃穆的环境平添几分童趣和生机。一青年僧人含笑而立,只一张侧脸便温柔得让人不自觉柔和了心肠,那人白衣胜雪,白皙的脸被那朱红的门映上了几分红晕,使得这位连温柔都带着克制悲悯的高僧多出几分真切的热度来。 由于那人之前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图弥婉一眼便认出了他,她意外道:“谨照大师?” 谨照侧过身来,他眉目平和合手行礼,又一手引向寺内,浅笑道:“阿弥陀佛,贫僧感知到凭证被触动,特来等候,施主不若与我入内一叙?” 按说到了别人的地头总得进去拜访一番,但她之前以舍利子相要挟的行事本就不大招人待见,加之崇云仙宗与普善寺那段理不清的旧怨,图弥婉并不想进去。非是担心普善寺的僧人度量小借机给她难堪,而是她自己行事有差在先,别人越是宽厚高洁,反倒让她越加不自在。是以她摇头道:“几句话的功夫,我也不入内叨扰了。” 她道:“我近日欲外出游历,若大师寻得蕴魂木,也不必送往宗门,待我归来,定来亲取。” 谨照沉吟片刻,提醒道:“阿弥陀佛,我观施主神色郁躁,因果姻缘之线突生崎岖,恐非吉兆。还望施主及时勘破,勿要深陷。” “还请大师放心。”图弥婉微微一笑,“我已寻好试炼地,此番便是为辞行而来,生死之间还有谁会分心惦记情爱之事呢,不惦记自然便勘破了。” 谨照摇了摇头:“施主将自身置于危险之地以避劫数,反陷于怖畏、痛苦、不自在之境,既失‘拿起’之毅勇,何谈‘放下’之超脱。” 图弥婉神垂眸不语,谨照说的她不是不知道,但是自己的煎熬又怎么能在旁人的三言两语间消解干净,或许是她太过软弱,或许是那短暂的痛苦绝望太过深刻,心中的恐惧如此深重,让她连伸手的胆量都没有。虽然一味的逃避让她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但是至少现在,她只能这么做。 谨照见图弥婉神色有异,料想她执念深重,非一次两次便可点化,故而也不急于即刻说通她,而是另起话头问道:“阿弥陀佛,恕贫僧冒昧,不知施主欲往何处去?” “大师可知道外界?”图弥婉顺着他转移话题,打算再寒暄几句便顺势告辞。 谁知一直保持着温和浅笑的谨照微微睁大了眼睛,意外道:“施主莫非欲去寻枕霞仙子?” 图弥婉摸不准他的意图,模糊应道:“大抵上是如此了。” 谨照拨动佛珠,慨叹道:“阿弥陀佛,先前师父命我待一同行人,原是施主。枕霞前辈大约两个月后会出手开启道外界,若是可以,还望施主捎带贫道一程。” 图弥婉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她是万万没想到,只是留个消息居然给自己寻了一个同伴。虽然这个同伴立场不明,但毕竟出身教育摆在这里,她倒不用担心这位佛家弟子会背后捅刀子,也无需忧心自己准备不足,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个未雨绸缪的人。更重要的是,她记得,由于西域诸佛宗的特殊地位,佛修在很多地方都有些隐形的特权,与谨照同行有利无害。 于是图弥婉含笑颔首道:“大师随我来吧。” 她没有看到,在她的身后,谨照垂下的眼中有潋滟金光波动,倏忽平复。那是因为他没有吐露的真实原因。几日之前,拈花而笑的佛像之下,他的师父告诉他:“先前塔林最深处几座空置的佛龛尘埃尽扫,想是故人将归。谨照,你去等一个同去斜照亭的人,他会带你去了结那份迟来的因果。”而他等到的,就是这个之前与他打过交道的霄兮,虽然没看出这个软弱浮躁的女修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师父的喻示总不会出错的。谨照微微闭眼,将起伏心绪重锁于温和微笑之下,多年因果终有了结之日,饶是自诩心如止水的谨照,此时也免不了心绪不定。 只要主人家没有刻意阻拦,出别家门派驻地并不难,只要顺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前行即可,到了边界自有阵法送人离开。图弥婉顺着那条青石路一路前行,穿过一道金色屏障后,她又出现在山脚下,踏炎鳞驹正驯服地立在身侧。 中域幅员辽阔,自坤泽城到道外界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按说乘坐飞舟是最快捷的,但是中域毕竟不同于其他五域,为了维护归元合初两国的威仪,在两国境内没有得到许可的修士不可使用飞行法器,每一座城市城墙之上都设有供奉修士监察飞行法器的主人是否得到了资格。身为崇云仙宗核心弟子,图弥婉倒是有特权,但地位也没有高到能无视盘查的地步,每到一个城池总要落地与供奉等人周旋,平白多出了不少事。她不耐烦处理这些琐事,但一则出门匆忙没有带随人出来,二则也不好意思让一个看着就高洁出尘的佛门弟子出去与人应酬,于是便决定按照中域的流行,驭驶骑兽前往道外界。左右还有两个月,也不至于耽搁了。 图弥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谨照后,谨照手腕一翻,一头通体赤金的抱月火鬣狮出现在他的身侧,他提议道:“若是以骑兽代步,施主倒不如往合都去乘往道外界的飞舟,却是可以省却路上的功夫。”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翻身坐上骑兽,往合初国去了。 谨照虽然温和,但素来沉默,而图弥婉则有心事,两人便是一路无话。行路之隙,图弥婉拿出自己来中域前准备的资料看了起来。 中域地域极其广阔加之地势复杂,自古至今,唯有始皇一人统|一了中域,始皇身陨后戾皇窃位,而后戾皇又为始皇门生故旧斩于皇座之前。其后诸侯并起,互相征伐,人族内耗成为第二次天地大劫的导火索。第二次大劫结束后,中域便定下两分之局,一道形似椭圆的天障存在在归元、合初两国之间,假如将归元、合初两国比作贴在一起的半圆,那天障便是嵌在圆心处的一小块椭圆,没有完全阻隔两国,但其长径也占了大圆直径的五六成。这块神秘的地域便是他们的目的地,五域修士称之“道外界”,中域修士则叫它“斜照墟”。 他们将要借道的地方正是合初国,国都便是合都。合都国姓北辰,皇族底蕴深厚行事低调,国中世家林立却依旧被皇族牢牢掌控。世族中五姓最为显赫,这五姓分别是郁、章、闻人、图、宫。 玉简中倒还提到不少关于五姓世家和北辰家的旧事,对道外界只是一带而过,没有对内部环境作任何介绍,甚至还不如静槐之前对她泛泛介绍来得详细。因为对于低阶修士来说,道外界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蕴藏的丰厚资源,但是中域两国的高层都视之为禁脔,本身资源充裕的四域也无意插手太多,以免引起中域的抵制以致影响到自家道统的保存。至于中高阶修士,他们需要到道外界参悟道法,这便是另一层面的博弈了,绝大部分中高阶修士修士要到出窍期之后才会得知道外界的存在。图弥婉的修为太低,还没到能接触道外界情况的级别,是以得到的资料中也没有对道外界的详细介绍。 图弥婉在心中暗暗皱眉,她本以为有了师父的地图又有之前在宗门执事峰换取的关于中域的资料,便可以放心地前往道外界,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如今看来,她对道外界的情况算得上是两眼一抹黑,加上她一时昏了头没带任何靠得住的人出来,愈发添了风险。如果没有谨照同行,她连寻找去道外界的途径都要费一番周折。 这次的失策可以说是给她敲了警钟,对剑法的渴望让她失了分寸,而在坤泽城顺风顺水的十年也让她自满起来。她本想扮作一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以掩饰自己借前世记忆的布局,却没想到她未必骗过了别人,倒先骗过了自己,她是真正地妄为失度起来。这种被恐惧和渴望扰乱了心智,什么都不想就闷头逃离的做法若是传回主宗,别说师父,怕是连溺爱她的师兄都会好好教她做人的。思及此处,图弥婉简直恨不得退回宗门重新打点行装。什么叫被自己蠢哭,她终于深刻见识到了。 可是纵然她在内心后悔得挠墙,此时也不能撇下谨照独自归去,只能沉下心来祭炼法宝、打磨灵气、熟悉道纹,以期能稍稍挽回些劣势。这般镇静的做派倒是让谨照高看了她一分,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想到让她大失分寸似乎叫北辰什么的来客,图弥婉又添了几分忌惮。而这时,她却没有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北辰焱的相貌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仿佛有一只手,正在以一种最隐秘的动作慢而坚定地抹消那个人对她的影响。 复踏仙途 第62章 合都 图弥婉和谨照一路算得上顺利,不过月余功夫便到了合初国的都城——合都。 他们将坐骑收入专门灵兽袋,步行至城门前,泛着冷冷暗光的黑色厚重城门大开着,有玄甲战士列队持戈而立,满目肃杀。城门之上悬着一面锈迹斑斑的青铜镜,镜面被锈色掩了大半,每当有人走过,镜中至多敷衍地映出一团懒洋洋的色块,若不是铜镜上隐晦的灵力波动,怕是有不少人会将它当成从寻常凡人家翻出的旧物。 图弥婉仰头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努力自那红绿交错的铜锈中分辨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团青光,之所以能找得出来,还要归功于那青光之侧那团亮眼的金光。图弥婉倒清楚这镜子的来历,太古前鬼族猖獗,有炼器大家研制出了这种灵器级别的镜子,炼制了一批出来分发各地。此镜照道修显青光、照佛修显金光、照魔修显红光,照见死气则黑光冲天。镜子颇为神异,只是据说没用上几年,鬼族便一夜匿迹,是以英雄无用武之地,它们也没能传下什么大名声来。 谨照若有所思:“阿弥陀佛,映众生生死道途,这是生死镜?” 图弥婉点头道:“确是如此,十载前断潮城有鬼族现世,消息一经传开,为抵御鬼族,五域各个城池手段尽出,这生死镜算是顶尖的手段了。” 谨照摇了摇头,垂眼叹息:“阿弥陀佛,鬼族现世,又是一场浩劫。” “如今已不是太古,鬼族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这生死镜不正是一个明证么,当年可没这种东西。”她抬眼看着生死镜赞叹道:“不愧是始皇道统,北辰皇族果然底蕴深厚。”生死镜虽说生于太古之前,也是灵器级别,但它是量产货,加之功用偏门——只能照出旁人的生机和生死,连当镜子都嫌照不出模样。是以鬼族失踪后,都没几个太古修士乐意捡,拿回来也多是融了作材料。如今十多万年过去,留下来的也不剩几件,登时便显得高贵起来,只是在懂行的人看来,借它夸人难免添了几分讽意。 谨照拨动佛珠不发一语,将图弥婉的似真似假的赞美揭了过去,抬手示意她与自己一同进城。 除开画风明显不对的生死镜,合都的外形可以称得上精美与肃穆并存。若说对图弥婉对这座都城最深刻的印象,大概便是“富丽奢华”四字了,苍青色的城墙高得直冲天际,外部平滑如镜,自内部看去,则能见城墙上浮雕着无数栩栩如生的异兽凶兽、仙魔妖鬼、奇珍异植,还有那在云雾后若隐若现的仙家宫阙。城内秩序井然,玉楼金阙,琉瓦生辉,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阵法的光芒流淌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仿若将天上绚烂云霞收拢进这城墙之中。 合都大概是最符合人们对于“天上宫阙”定义的地方,相较于崇云仙宗的清寂、断潮城的狰狞,她奢华得理直气壮,耀眼得不可抵挡,富丽之下是獠牙一般的霸道与危险。 合都里被严格地划分出了地域,有坊市有住宅,最核心处被一圈紫金色城墙护卫着的便是合都神秘低调的皇室——北辰皇族的居处。 虽然路上来往的人并不比旁的城池少,也不见有专职维护秩序的士兵,但奇异的,这座城市就是有有种莫名的庄严感,让初来者忍不住屏气凝神。 谨照遥望着那皇宫上空,感叹道:“阿弥陀佛,合初的帝气愈发凝实了。” 图弥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没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只“帝气”两字便足够让她琢磨出几分意思了。据她知道,那些皇族,准确的说是国主有特殊的修炼法门,可以凝聚辖下的百姓的信仰和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志,将之凝聚成“国运”,以“国运”养“龙气”,再以“龙气”反哺“国运”,使得国力昌盛。同时,国主乃至整个皇族于修道途中都会受到这种“国运”的护佑,传闻有遇难成祥之能。而谨照所言的“帝气”则是衡量整个皇族地位稳固与否的标志,非有特殊法门者看不穿,想来谨照便是那特殊群体中的一个。想来合都中那种威严肃穆的气场便是因那“龙气”、“帝气”而生的。 脑海里过了一遍资料,图弥婉难免对这个从没见过的修炼方式充满了好奇,但考虑到有事在身,便也按捺下了探究之心,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她和这个合都缘分不浅,总有好好探索的机会。 图弥婉记忆里,这次是自己前世今生第一次来到合都,谨照虽然不常出入这浮华地,但毕竟来往过几次,是以便由他带路,二人路过一处处坊市府邸,左弯右绕几次后终于到了城池的东南角。那是一片极其广阔的场地,地面以不知名的材质铺了漆黑的一层,光华如鉴的地面之上,一座辉煌的宝船挺拔兀立,高逾十丈,长约千尺,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宝船共七层,越往上越小却越华美精细。其周云雾升腾似群山,迷离宝光自那烟波浩渺中晕了开来。每有微风吹过,云雾翻涌如潮,每一层飞檐下悬着的饰物因风摇曳,其声或如玉碎,或如鸣琴,或如击缶,仿若仙乐。宝船上人影憧憧,姿态飘然,身姿动人,状若仙娥,愈发显得那宝船似是飘荡在云雾深处的仙人行宫。 这便是合都国引以为豪的飞行法器七宝仙云舟。 这种宝船极为珍惜,据统计,有史以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不过两掌之数,眼前这一艘便是作为专门护送合都国修士前往斜照墟的飞舟而出现的。它本身便是顶级的宝器,传说每一层都有灵器镇压,既可以作飞舟又可为战船,端的是稳固无比,若是托大些,赞一声“万劫不灭”都使得的。 至少就图弥婉靠近宝船这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便听得不少修士满口赞叹,视上船为毕生荣耀。 图弥婉也不是不震撼的,毕竟倾全国之力历时数万年也只得了这么寥寥几艘船,其奢华强悍自然不言而喻,但连兽潮都亲历过,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半点都不能撼动她的心神了。思及它的用处,图弥婉一点都不意外合初国会用七宝仙云舟这等堪称奢侈的飞行法宝送修士前往斜照墟。毕竟有资格前往斜照墟的修士无不是自己家族的精英,若是一个不慎尽数折在路上,免不了会造成人才断层,到时归元国定然会狠狠咬上来。纵然两国已经僵持了数万年,但只要一方露怯,局势的倾覆也不过是片刻光景罢了。 当然,保护之外有没有些许炫耀国力的意思,这便不得而知了。 图弥婉一边随意猜想着合都国的种种用心,一边对着迎面而来的道童亮明了身份。这七宝仙云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地位不够者上船须得交一枚上品灵石的船资。以她和谨照的身份却是不必另交钱了。 那道童短手短脚,笑得一团稚气,圆胖的小脸配上一双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显出十分的天真喜气来,他脆生生地说:“贵客随我到四楼吧,静室已为您备好了。” 谨照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的禅房在五楼,便不与施主同行了。” 图弥婉还礼笑道:“大师先请吧。” 道童看着天真,行事却极有分寸,话不多却将宝船的情况大体理了一遍,一路上图弥婉已从他口中得知了这七宝仙云舟每一层的作用。七层乃是专门留给高级修士的,六层专供皇族,四五两层是各个顶级世家嫡系子弟们的地盘,三层以下则是旁支及其他世家贵族子弟的居处。当然这只是大体上的分派,总有些人不被这规矩约束的。她乃崇云仙宗核心弟子,宝船四层比与她的地位略高半级,但她毕竟是客,也算得上正相宜。 图弥婉很快就到了安排给自己的静室门前,取了一瓶丹药给那道童,又揉了揉她觊觎了一路的圆胖脑袋,她便心满意足地推门而入。室内蒲团、丹炉、云床、明镜、香炉等等物件一应俱全,器物上流转着淡淡宝光,一看便是精心准备的。 据道童说,合都五姓的嫡系子弟都在五楼,次一等的世族嫡系则在四楼,而来蹭宝船的大多在二三楼,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散修,少有的几个四域修士也多是为了凑热闹而来。出乎她意料的是,宝船上还有另一个崇云仙宗的修士。 能在这七宝仙云舟上遇见同门也勉强算得上他乡遇故知了,图弥婉打算修整一日便去找那同门。 图弥婉是被一种晃动感惊醒的,这种晃动非是真的感觉到了摇晃,而是修仙者本身的感知带来的提醒,灵脉生于地下,修为不够的修士一旦与地脉断绝联系,自然会有所感应。图弥婉睁开眼,只见静室一面墙一点明光骤亮,涟漪一样的波纹自那明光处扩散开来,像是一滴水落入无波的池面。随着涟漪的荡开,木色的墙一点点透明,仿佛真成了一墙清澈的水。待得涟漪平息,七宝仙云舟外的情景便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七宝仙云舟不知何时已然起飞,它悬于半空,狂风骤卷,飘渺雾色沸腾出云山千重,暮色下的琉瓦金阙、万家灯火俱被遮盖在茫茫白色后,唯有阵法绚丽的光芒渲染出满目辉煌。紫金城墙围住那一个城中之城,碧玉之堂,琼华之室,奢华威严至极。船上的飞檐一层层亮了起来,浩大的灵力波动中,檐下悬着的七件灵器发出夺目光芒,将整艘飞舟护卫得牢不可破。朱霞九光,阵法流彩,云雾被染成诸般色彩,仿佛是流动交错着的浩瀚光河。七宝仙云舟,名副其实。 然而一切震撼人心的绮丽景象都没能牵动图弥婉的注意,她的目光停留在七宝仙云舟起飞前的地方。本来笼罩的云雾被仙舟起飞带起的狂风吹尽,显露出它的全貌,那是一方浑圆的广场,漆黑如夜,明澈如鉴,阵法光芒也好,暖色夕阳也好,都没能让它染上半分杂色,它冷冷地看着她,似一颗森然死寂的瞳孔,让她无端心头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在那样冷漠的注视中破土而出,然而…… “咚……咚……”规律而散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那股莫名的悸动转瞬皆散。 复踏仙途 第63章 空间乱流 虽然意外在这陌生的地方会有人来找自己,图弥婉却没有多想,她利落地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刚到她腰高的小道童,小道童行了个礼,仰面看她,圆脸圆脸,一派纯真,使人一见便心生好感。饶是图弥婉一直恪尽职守地当她嚣张疯狂的大小姐,此时也忍不住放软了声音:“有什么事?” 小道童笑了笑,掏出了一枚玉简呈给她,糯糯道:“最新一期的金鳞榜和风华榜出来了,管事命我们给各位贵客送上一份。” 图弥婉拿起玉简,也不急着查看,而是好奇听到的两个新词语:“何为金鳞榜、风华榜?” 道童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问的人了,他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背诵道:“每隔五十年,五域都会在中域联合举办两场斗法,其一邀请三百岁以下修为在筑基期以上的修士参与,于各域修士间诀出前千名列入金鳞榜。其二邀请五百到一千五百岁,修为在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参与,前百位列入风华榜。超龄、突破或是死亡者都会下榜,排名靠后者可挑战前者取代他的名次。金鳞榜与风华榜一经决出就会被通传五域,上榜者按名次获得主办宗门发放的资源。”背完了,道童又矜持地点了点头,老气横秋道:“所谓名利双收当如是。” “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图弥婉若有所思。她上辈子没听过这两个榜单,这也不奇怪,上辈子她来中域已是百多年后,彼时大劫将至暗潮涌动,各个宗门内部的气氛都不轻松,想来也没哪个宗门会分心来排这个榜那个榜了。只是她这十年都在坤泽城待着,也没听说近来有什么大型的斗法活动,这榜单又是怎么来的? 这么想着,她也问了出来。 “近来有不少上榜者因故下榜,榜上的名次多有变动,是以皇室特地加印了一期,着我等尽快将新的榜单通传五域。”道童笑眯眯地解释。 “恩,我知道了。”图弥婉把玩着玉简又问道,“到道外界需要几日?” “十日足矣。”道童训练有素地背诵,“若是贵客觉得烦闷,可到甲板上去走走,时有修士在那里交流消息。另外,掌事说道外界外有一道空间乱流,渡过乱流时贵客可到甲板上观想空间生灭之道,或可得一场机缘。便是没有感悟,也可看个热闹。” “恩。”图弥婉点了点头,递了一瓶养气丹给小道童,打发那个捧着丹药欢天喜地的孩子离开了。 图弥婉对渡空间乱流那一天还是颇为期待的。空间乱流以“流”为名,说的不是真正的河流,而是那无数空间碎片汇聚到一起汇成一道洪流,无数空间的生灭会产生混乱暴虐的力量,便是元婴期的修士涉入其中也是十死无生,端的是凶险无比。 七宝仙云舟防御力极其强悍,可带着一船人安全渡过空间乱流,因其体积庞大,速度远逊于高级修士所驾遁光,这也给了船上的乘客一个观看空间乱流内部景象的机会。中高阶修士当然不屑一顾,对低级修士却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图弥婉想要修习那玉简中的诸天生灭剑,首先要参悟的正是空间之道,这次的机会很好,绝对不能错过。 打定主意后,图弥婉便开始调理内息,澄明心神,以期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那一日,争取在参悟时有更大的收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七天过去了,第八日的凌晨,图弥婉被一种无法言述的波动自打坐中惊醒,像是某种无形无质的壁障透体而过,说不上难过,却也难以忽视。图弥婉心知这是在突破空间乱流前的最后一道壁障,当即起身出门,向着甲板走去。 甲板上早铺了一排排蒲团,上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图弥婉寻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坐下,向着窗外看去。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船上的阵法闪烁着微茫的光。这种漆黑并非由于此时正是凌晨,而是由于此地混乱的规则,此地无星辰无日月,仿佛是天地未开之时的混沌黑暗。在黑暗中,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自无穷远处汹涌而来,向着无穷远处奔流而去。它激烈却平静地割裂黑暗,鲜明得像是开天辟地的最初那一道锋芒。 随着越来越靠近那条河流,它的真颜也渐渐展现在图弥婉眼前,非是水流,而是一片又一片碎裂的空间自四野八荒而来,汇聚成那么一道奔腾不息的河流。不同的空间碎片有的擦肩而过,有的彼此交融,有的却狠狠碰撞到了一起。相触的那一瞬,两片空间所有的生死、因果、虚实、古今甚至那不可知的未来,一切存在不存在的俱都浓缩到了极致,而后彼此慨然相撞,没有声音,连声音都成了那决死碰撞力量的一部分,世上所有的色彩都在碰撞的那一瞬间盛放到极致,转眼又湮没在那永寂的黑暗里。 刹那绚烂,瞬息隐没,仿佛一场极尽奢华的盛世烟火。 就在图弥婉因这惨烈却绚丽的场景震撼失神的时候,七宝仙云舟已经涉入了河流之中,空间碎片自身侧经过,像是触手可及,图弥婉能清晰地看清里面的画面,小到美酒入杯时荡开的波纹,大到天地寂灭时铺天的业火。娇儿啼哭、老翁垂死、长虹贯日、皓月当空、神龙仰首、凤凰振翅、神人降世、宫宇辉煌、金身腐朽、丘峦崩摧……这种种画面或来自缄默的从前或是难测的未来,有生有死有兴有亡,种种场景与她相遇,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图弥婉看得目酣神怡,只觉对于空间之道她终于拨开那层迷雾,窥见其后的路口,虽未踏上,但已有了上路的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空间碎片汇聚成的河流已经被七宝仙云舟甩在身后,图弥婉回身望去,天地静默,那条斑斓河流依旧奔流不息,时有空间碎片越众而出,碰撞成刹那辉煌,复又没入永夜。无边黑暗中,这条河像是自亘古而来,向永恒而去。 图弥婉不再回头,就在她的前方,一线橙黄慢慢渗入晕开,终成满目晨光,混乱的规则回归有序,天亮了。 图弥婉整理好自己的感悟起身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坐着了,蒲团被收了大半,人群却没有全散去,仍有不少人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似乎在交换自己的感悟。图弥婉想起道童提过的交流消息的事,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往一处最大的人群走去。在仅剩的前世记忆中她似乎并没有来过道外界,心里格外没底,难免想要多听听旁人的说法权作参考。 图弥婉没有贸然加入他们,而是在不远处凭栏而立,她眼前是船外飞掠而去的云海,注意力却集中在周围人的交谈上。 听了一阵,图弥婉便弄明白了状况,人群中的是不知哪个修真世家的少爷,眼下正炫耀着自己知道的东西,周围一圈人两三成是捧场的熟人,四五成是蹭消息的散修,剩下来的是见人多来凑热闹的。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端的是十分热闹。图弥婉一分析,剥去那小少爷炫耀家世八卦亲戚的部分倒还剩下些有用的东西,她当下决定不走了,暗暗竖起一双耳朵听八卦蹭消息。 “最新的金鳞榜你们都看了吧。”那小少爷满脸“来问我啊”的神色,“知道为什么榜上前十换了六个,前三名更是全部易主吗?知道那几个凭空上榜的修士是什么底细吗?” 看着周围人一致摇头的动作,小少爷越发骄傲,眉梢恨不得挑到天上去:“负责记录金鳞榜的是我准堂姐夫家的下人,这种东西我不想听他们都非要告诉我,实在烦人得很。”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不少人面上的羡慕,一摇扇子,慢悠悠道:“十年前东域那群废物差点让妖兽突破断潮城,虽然未成大错,但有些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人耐不住入世了,那些人想要扬名,自然打上了金鳞榜的主意。可怜原来的榜上前三,还没呆满三十年就被人赶了下来,几个倒霉的连命都送了。” 少爷呷了一口下人递上的茶,神色里很有几分煮酒论雄的气派:“现在的金鳞榜前三没一个简单的,据说若不是年龄不到,风华榜上都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原来的榜首你们知道吧?魔道承戮门的祝二,诨号‘千手万刀’的那个,他和首渡战于南域,一战除名,据说那次首渡的剑都没出鞘。” “首渡这个道号倒是有些意思。”一修士问道,“我听说此次上榜的有一个是西域普善寺的和尚,莫非就是他?” “非也,非也。”少爷又摇起了扇子,“普善寺的那个是现在的榜上第三,叫谨照的那个,据说是戒律堂的大弟子,有望接下自明安大师陨落后空悬了三百多年佛子之位。现在的榜上前三里,唯一一个没杀了原主的那个就是他了。” 人群间的气氛一时有些低迷,有人在感怀,有人则是茫然,图弥婉看见有人在低声问着明安是何方神圣,她有些意兴阑珊,又想留下来听听他们对自家师兄的评价,一时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她听见人群中的那少年提高了声音:“我们再说说那榜首首渡真人,你们可知他的底细?” “这我倒是知道,他说东域人,出身崇云仙宗。”人群中有一人道,“也是系出名门了。” 少年微微皱眉,复又不屑地笑了:“那算什么名门?没能耐守住断潮城,这等争名夺利的事倒是做得顺手,你们看过风华榜吗?那个占了老二位子数百年,号称千年老二的女人也是他们崇云仙宗的。” “可是道号天圣的那位?” “什么天圣,叫天污差不多。”少年冷笑道,“那天圣这几年消停了,前些年她高调得很,和自家大弟子纠缠不清,可谓私德败坏。”他言罢环顾四周,却见众人兴致不高,显然不太理解他的愤怒。少爷考量一番便明白了此中原因,他自己出自世家,对伦常看得重,但五域大多数修士对此却是不甚在意的。少爷眼珠一转,手中扇子猛然一合,咬了咬牙强调道:“这桩隐秘我原不想说,只是不想众人被蒙蔽,这才透露些许,还望诸位道友切要保密啊。。” 他看着被调动起来的人群,趁热打铁:“那天污修习的是一门杀性极大的功法,为人霸道张狂,稍有不如意定要杀人泄愤,游历时时有灭门之举,大德高僧明安不忍生灵涂炭,屡屡出手阻她行屠戮之事,二人交战的痕迹遍布五域。” 少年挑眉一笑:“你道后来如何?”这回他不急了,停了好半晌,见周围人的好奇心都被自己吊了起来,才慢腾腾地挥了几回扇,慢悠悠道:“后来那天污龟缩回宗门,紧接着明安大师也消失不见了。若说这里面没有天污的手段,你们敢信么?再者那天污原与明安大师缠斗多年,修为在伯仲之间,岂能这么不声不响就让明安大师失踪?定是仗了宗门之势。” 少年见众人感叹深思之态,一时有些沾沾自喜,却做出沉重之态:“又过了百多年普善寺才公布明安大师的死讯,对其死因却是只字不提。可怜一代大德高僧,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陨落了,连师门都不敢为其张目,可见这崇云仙宗淫威之盛,空有仙宗之名,行的却是魔道之事。” 见众人隐有认同之色,少年越发沾沾自喜:“要我说,崇云仙宗这么一个恃强凌弱藏污纳垢的宗门占了东域第一宗门的名头,断潮城守不住其实也不意外,谁知道是不是……恩,不可说,不可说啊!” 少年性质勃勃,还待说什么,一杆流光溢彩的笔忽然自身后而来,轻轻抵在少年肩胛骨上,少年一噎,回身怒视,却在看见来人的时候气势陡泄,他挠着后脑勺,讷讷道:“大堂姐,你怎么到甲板上来了?” 那被唤作堂姐的女修款步走入,她一身粉衫,眉目秀致,气度卓然,既有闺秀的端雅,又有女修的温柔,令人观之亲切又不忍生亵渎之意。 那女修无奈一笑,温婉秀美,显然对这个堂弟疼爱又头疼,她收回那只流光溢彩的笔,点着那少年的额头道数落道:“小十七你啊,为了争面子什么秘密都往外倒,四叔出发前如何嘱咐你的,可要我再说一遍?” 少年缩了缩脖子,再不见先前的跋扈,他讨好地笑道:“大堂姐,我错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粉衣女修笑得更无奈了:“你……” “不行。”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红衣黑发的女修抱臂而立,她柳眉凤目本就生得艳丽,这个动作做来更是添了十分咄咄逼人之态。此刻面对着众人的目光,那红衣女子神色不变,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粉衣女修的,一手轻搭上腰间的剑柄,勾唇笑道:“你何必打断他?我倒是还想听听他接下来要如何编排我崇云仙宗呢。” 她看也不看粉衣女修的回应,视线投向那少年,目光冰冷,笑靥如花,她道:“你继续说。” 复踏仙途 第64章 怀疑 尴尬的沉默笼罩了这片角落,毕竟都是爱面子的人,仗着四域人少有出现在道外界背地里说说他们的闲话也就罢了,眼下正主听了半晌又当面逼问,众人一时语塞。 那粉衣女修轻蹙眉头,她也知道自家堂弟说得过分了,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论对错而是压制对方的气焰,她盈盈施了一礼,抬头时面上满是歉意:“我们是锦川图家的子弟,平日里少有游历的机会,族弟又年少轻狂,难免言行失当,还望道友海涵。” 她话音未落,忽觉眼前红影一闪,她下意识笔杆轻旋,落笔处一道浅紫色屏障自虚空中闪现,下一息,只听得“嗡”的一声轻鸣,一柄通体暗红的剑已经狠狠撞上屏障,白霜自剑刃处蔓延而出,几个离得稍近的修士只觉一刃寒芒横扫而来而来,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粉衣女修眉头一拧,她怒视着不知何时离自己只有一剑距离的图弥婉,眉目间的温婉不再,厉声质问:“道友这是何意?” “当然是我不愿海涵的意思了。”图弥婉挑眉一笑,满脸嚣张:“你道歉我就一定得接受,这是哪里的道理。若是这么容易,那些因为一言不合就送了命的人未免死得也太冤枉了。” 粉衣女修深吸一口气,心知是己方理亏,她压下怒色,勉强弯出笑容。她本就生得柔美,眼下一副隐忍的样子更显得温顺真诚,她动之以情道:“我四叔等了五百才有这么一个独子,难免护得厉害了些,家里的长辈也都捧着他,小十七长到这般大还不知轻重,说到底都是长辈宠得过了,道友你何必与他计较?” 她刚说到“与”的时候,森然剑气已经掠过她的脸颊,迅若电光地疾射向她的身侧。那剑光是如此之快,快到直到她下意识说完了话才反应过来,快到过了几个刹那的时间,旁观者的惊呼、屏障破碎的声音和少年的惨叫声才同时响了起来。 而这时,那柄暗红如血的剑已然归鞘,它的主人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鬓发,俯视着捂着肩胛骨疼得跪在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粉衣女修,懒洋洋道:“我师父等了千把年才有我这么一个女弟子,难免护得厉害些……接下来该怎么说来着?唔,总之,我不知轻重,道友你何苦与我计较,都是长辈宠坏了嘛。” 粉衣女修气得浑身发抖,她咬牙不语,手上的琉璃笔光芒大放,她提笔凌空描画,白色光芒箭一般前连绵不绝地扑向图弥婉,图弥婉看着她手上的笔若有所思,神色却不露分毫,她信手以剑鞘荡开那些前赴后继的白芒,笑道:“你有空在这儿泄愤,还不如为你那好族弟疗伤,虽没伤到根本,但看他那样子似乎挺疼?” 这里的动静不小,已有不少修士在似有似无地向这儿看来,粉衣女修已经丢了脸,虽然气得厉害,但更不愿被人当热闹看。她手腕翻动,笔杆一旋收入掌心,只是这么片刻功夫她便克制了情绪,行止间已是一派落落大方:“我出自锦川图家,字姑媱,不知道友道号为何?” “崇云仙宗夕隐峰霄兮。”图弥婉答道。 “道友今日戏弄我姐弟,是我们学艺不精。终有一日,此番折辱他日姑媱会一一讨回。”图姑媱肃容,说着威胁的话都带着凛然不屈的意味,言罢俯身施术为少年稍作疗伤。 “你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唯有最后一句放狠话的尚可一听。”图弥婉不在意地一笑,淡淡道:“与其一口一个家族、长辈,妄图借家族势力让我服软,还不如一开始就干干脆脆地让你那不晓事的族弟为那些胡言乱语道个歉,澄清一下我崇云仙宗的名声,这事儿也不是不能了结。明明是你们说了别人的是非,却不思反省,还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又要面子又要里子,世上何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说痛快了,转身似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对了,你明知道你族弟只是个花架子,先前你与我对峙的时候为什么不挡在你那好弟弟前面?是看不起我还是舍不得自己?不过无论如何,还好你没这么做,不然我何来这解气的一剑。” 丢下一句挑拨的话,图弥婉看也不看图姑媱和她弟弟那变换不停的脸色,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静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图姑媱二人的身影也消失在甲板上,人群中才响起一声感叹:“好厉害的女修。”也不知说得是谁。 甲板上的冲突很快便被好事者传播了出去,热议一阵便揭了过去。 身后的一切评论,回到自己厢房的图弥婉毫不知情,也不屑知道,若是闲话能触动她,她上辈子早该在两三百岁的时候就一死以谢天下了,哪有后来这两百年的煎熬。给敌人找完不痛快这事对她而言便是了结了,至于日后有没有报复,那是以后的事,无需日日记挂在心。 回忆了一番自己在甲板上的表现,图弥婉给自己点了个赞。她虽然性格张扬些,但也不是喜欢无故挑衅的人。可她毕竟不是中域人,适当地显露自己的背景实力,让别人认识到自己的强硬,能够打消不少人试探的心思,省的到时候要面临层出不穷的试探。按说要立威也不该做得那么过分,但一来那孩子的说得实在过分,二来,看到图姑媱的时候她心中的厌恶感简直无法克制,如果给当时的心情做个总结的话,那一定是“知道你过得好我死都不瞑目”。这么激烈的抵触情绪,图弥婉猜想大概她们前生有仇。 前世的事毕竟已经过去,莫名的敌视且不论,图弥婉的关注重点在图姑媱那只笔上。她能感觉到,虽然与自己的有微妙的不同,但她用的也是道纹之术。若说只图姑媱一人还可以算作巧合,在那一剑出手之后她能感觉到那个少年身上也传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道纹的波动。道纹对修习者有极苛刻的要求,十万人里都难出一个,两个道纹修习者出自一家的概率低得近乎于零,图弥婉忽然生出一种令自己心惊的猜想:这个图家绕开了资质的限制,以另一种方式传承道纹。 只有修习道纹的人才会明白它对资质有多么高的要求,图弥婉有着前世的记忆,今生又如今钻研二十多年,掌握的道纹之术也不超过十个,前世她更是直到金丹期,年逾五十时,才真正掌握了第一枚道纹。道纹传承之艰难,从控道门传承数万年,自创始到消亡门下弟子总共只有一百多人,便可知一斑了。 奇人迭出的太古都没能解决道纹对资质的要求问题,这个只在中域盘踞一方的图家又如何做到这一点。合初五姓中的锦川图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个tu到底是屠?涂?徒?抑或是……图? 自时空乱流出来以后又过了一日,七宝仙云舟终于停下了脚步。不知是什么原因,飞舟并没有落地,一道彩绸自船首探出,一端飘坠而下,触地的一瞬间猛地绷直,船上的人在到道童的引领下踩着彩绸翩然而下,颇有种“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意思。 世家子弟被自家下仆接走,散修则往散修盟的驻地而去,四域中只有西域佛宗在这里设有驻地,谨照看图弥婉似乎无处可去,便邀请她去佛宗驻地暂住几日。图弥婉感动万分,顿时觉得那些人赞美谨照已有大德高僧雏形的说法非常有理。 二人在一栋宅院门前停下了脚步。图弥婉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住家后,才扭头看向谨照,迟疑道:“大师确定是在这里吗?” 谨照的目光掠过漆成湛蓝色的屋檐、檐下飘摇的鲜红灯笼、门前披着绿绸的石狮,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金光闪闪的“佛”字上:“……确实是这里。” 图弥婉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去,蓝、红、绿,不错,三原色凑齐了。她斟酌片刻,别开眼赞叹道:“这里……嗯……挺别出心裁的。” 谨照摇头苦笑。 正当谨照打算上前敲门的时候,那扇鲜红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从门内探了出来,接着是披着鲜红袈裟的胖身子,他往图弥婉面前一站,她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颗不小心从竹签上滚下来的糖葫芦,不,是糖苹果。 胖和尚一脸笑,肥肉成功地埋了他的眼睛,活脱脱的一个“见牙不见眼”。虽然体型和着装上有些瑕疵,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高僧风范。胖和尚气度平和,与清俊白净的谨照站在一起,旁人非但不会觉得他膀大腰圆,反而会嫌弃谨照是个妖僧。在那么一身圣洁的佛光普照下,图弥婉默默地为自己先前的腹诽说了声抱歉。 “阿弥陀佛,贫僧妙知。”胖和尚看都没看谨照,笑眯眯地对着图弥婉打招呼。 “我……”图弥婉想要自我介绍。 “你不必说,我知道。”和尚笑眯眯地打断她,“难怪今日一大清早我就算了好几卦大凶,一开门又闻到好大一股人渣味,施主想必是打崇云仙宗来的吧。” “……”呵呵,什么高僧,果然就是个糖苹果。 复踏仙途 第65章 往事烟尘 图弥婉对妙知毫不掩饰的敌意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作何反应。约莫是对图弥婉的处境过意不去,谨照上前一步:“妙知师叔祖,这位霄兮施主并非天圣峰中人。” 妙知的眼睛艰难地从肥肉里挤出来,依稀还残留一点当年那双桃花眼的影子,他瞪了谨照一眼:“她若是天圣峰的,老僧我早把她打出去了,哪还容得了你说话。” 虽然这样说着,妙知也不再试图和图弥婉大眼瞪小眼,他哼哼了一声,转身迈着小方步重又挤进门里去了。 图弥婉在门外与谨照面面相觑。 早已走进宅院里的妙知远远地喊了一声:“门上又没写‘崇云仙宗弟子与混蛋不得入内’,你们还守在外头做什么?” 因为谨照之前提及的崇云仙宗与普照寺的旧怨,也因为妙知那理直气壮的挤兑,图弥婉这次倒没有发怒,而是莫名有点心虚,莫不是自家宗门真的欠了普善寺的?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跟进去。 “咳,阿弥陀佛,施主随我来吧。”谨照伸手一引,向来谦和淡然的脸上难得露出尴尬的神情:“妙知师叔祖素来不羁,又与贵宗有因果未了,故而……还望施主海涵。” 图弥婉心说最近要我海涵的人可真多,考虑到别人毕竟提供了住处,加之摸不准其中纠葛,不好咄咄逼人,但又有些意难平,是以试探道:“不知妙知大师与我崇云仙宗到底有什么过节?” 谨照闭口不言,将她一路带到厢房又布置好阵法后,他才露出一个苦笑解释道:“当年是妙知师叔祖将明安师叔祖收入普善寺,直到明安师叔祖任佛子之位前,他的课业皆由明安师叔祖亲授,师徒之谊不可谓不深。后来明安师叔祖因贵宗天圣上人而陨落,妙知师叔祖一直难以忘怀。” 明安和天圣,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了,思及天圣上人与夕隐峰交好,她问道:“不知明安大师……” 谨照正要解释,突然一阵浩然佛光当头笼下,他先前布下的隔音阵法被摧枯拉朽般破除,妙知和尚与形象分外不搭的醇厚嗓音在室内响了起来:“与其问他,倒不如来问贫僧。” “师叔祖……”谨照无奈,他布下的隔音阵本就拦不住妙知的神识,只是传达一个不希望外人听的意思,谁知师叔祖直接假装不知道。 “让她问。” 图弥婉觉得那胖和尚虽然对她不客气,但把恩怨摆明了总好过背地里下黑手,加之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的话可信度应当不低,便干脆地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不知明安大师到底是不是陨落在我宗天圣上人的手中。”普善寺的态度其实很奇怪,若上代佛子真死在天圣手上,那谨照的态度未免太平和,若不是,那怨恨也不似假装。她想彻底弄个明白,也好判断到了秘境内是不是该提防普善寺的人。 静默了良久,就在图弥婉觉得妙知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是。”他仿佛陡然间老了许多,声音里有种难以掩饰的疲惫:“虽然他是为了天圣而死,但这是明安的劫数,放不下,看不开,殒身劫中,与人无尤。” “既然如此,您又为何……”图弥婉问道。 “方才那是佛的看法,作为师父,我以为天圣得传承,从而引得明安入劫,贫僧故生迁怒之心。”妙知答得坦荡。 “这……”图弥婉一哽,说好的大德高僧呢?她试着劝阻:“晚辈听闻佛家有戒嗔戒痴的说法。” “佛有大智慧,故能不嗔不痴,有普度之心,贫僧非佛,缘何不能怨恨?” 图弥婉无言以对。 放完狠话的妙知心满意足地不再说话,谨照则长叹一声,推门离去,留下空间让她自己消化。 图弥婉活了两生,自然知道不少秘辛,的核心内涵是霸道唯我、威压八方、以他人供奉谋得几身长生,乃是传承自上古的无上级别的功法,在上个天地大劫之前便已失传了。它由当年戾皇修炼的演化而来,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魔道功法,但与之同源的乃是魔道无上功法之一,由此也可知这正直不到哪里去。 一般来说一但这种非正非魔的功法传承出世,若传承者非魔道中人,西域诸佛寺会派门下弟子督查规诫其言行,以免其彻底沦入魔道中。以的地位,普善寺派出佛子其实也不奇怪。想来明安便是因此出山,而后陨落的。这般论来,妙知的迁怒也并非毫无道理,思及此处,图弥婉也消了先前的不满。设想一下,如果是自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被别人拐出去还死在外面,她妥妥的也会和那个拐人的混蛋不死不休。 图弥婉想了想,决定在道外界的秘境打开之前,干脆待在这厢房里不在妙知面前晃荡,万一老人家把持不住心境,倒霉的还是她。还不如在进入秘境之前好好打磨自身法力,沉淀在空间乱流里的感悟,为寻觅修习那套诸天生灭剑做好准备。 等待的时间过得不算慢,图弥婉很快就等到了那天。 这日谨照敲开她的房门:“施主,师叔祖今晨起了一课,言道今日枕霞仙子会出手平定诸多秘境的门户,施主可随贫僧出门了。” 枕霞仙子每百年开启一次道外界的秘境,日期端看她的心情,从年初到年终,自黎明到午夜,毫无规律,不少修士自年初便来此等待,没想到妙知居然能算出具体的日子,图弥婉有些讶异:“妙知大师的卜算之术真是厉害。” “师叔祖在入寺之前曾于卜星楼修行。” 图弥婉沉默了,卜星楼这个名字听着普通,却是五域数得上号的宗门,太古六大顶级宗门只有一个卜天阁留下一点道统,这便是卜星楼,其底蕴深厚可见一斑。卜星楼开派祖师曾言:“不如祖师可卜天,占尽星辰足矣。”虽是谦词,口气却半点不小,卜星楼的实力确实也配得上这霸气,凡是卜星楼门下的弟子都担得起“铁口直断”这个词。 图弥婉倒不是为了卜星楼的名望而沉默,她纠结着问道:“妙知大师的俗家名可是韩议?” 谨照一顿,还是浅笑道:“施主博闻广知。” 图弥婉彻底不想说话了。七百多年前,卜星楼大弟子,内定的楼主,风华榜第九,年轻一辈的领头人韩议,挥挥手抛开了所有修士艳羡的一切,自请除名,丢下沸腾的议论和一句“尽知苍生灾幸事,不见人心。”施施然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再不出现,唯有风华榜上光彩熠熠的“唯知子”三个字能证明他还没陨落。没想到他竟然投身普善寺。 难怪妙知说话的感觉不大对,图弥婉恍然大悟,继而慨然长叹。当年号称“天机堪透”的青年才俊如今居然成了一个糖苹果似的胖和尚,所谓幻灭当如是。时光是把杀猪刀,古人诚不欺我。 就在图弥婉和谨照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那扇鲜红色的大门。 风止云疏,明日朗照,这似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忽有一古朴残破的亭子自虚空中现出,乌檐红柱,凌空而立。它似乎有些年头了,悬着的匾额破烂不堪,只能依稀辨认出大半个“照”字。四个飞檐下垂着的东西只剩下两个,一如铜铃,一如鸡子。那亭子明明离他们不远,却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像是自时光的这头窥见了往日的剪影。没有风动,檐下却传来一道不知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音,幽深沉郁,苍茫哀凉,像是风过高岗的呜咽,像是燕过城池的悲啼,像是一个王朝倾颓前的长叹,又像是一个时代消亡前的嘶吼,让人忍不住心生凄凉,仿佛亲眼见证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人不如初。 不,不是仿佛。确实有一幅幅画面由远及近地从天幕上闪现,草原上奔跑的狼群、高山上苍郁的树木、溪流里溅起的水花、深渊下咆哮的魔物……他们一一迫近,又一一破碎,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个迎面撞来的世界。图弥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空间乱流上那奢侈而绚丽的烟火。 图弥婉听见谨照轻声自语:“风云埙。” 风云埙响,诸界影来,万境洞开。 图弥婉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的景色都已变化,大地、天空、艳阳、草木,一切景致都像是褪色的画布一般渐渐淡去,徒留一片无处不在的黑暗,唯有寥寥几座宅院未曾褪色地在漂浮在黑暗中,他们身后的便是其中之一。不时有人影从宅院里或是黑暗中出现。 那黑暗中渐渐亮起了成千上万颜色各异明暗不定的“星辰”,不止在头顶,也有在身侧在脚下的。黑暗中的人影又纷纷跃进“星辰”里,有的星辰就此隐没,有的依旧明亮。图弥婉知道那就是诸多秘境的入口,暗下的是不可再容纳,亮着的事尤待来人。这就是提前知道开启时间的好处了,他们有时间有机会挑选感应想要进入的秘境,而不是随便挑一个一头撞进去。 不知是不是回归黑暗的原因,有些常人难见的东西无端清晰起来,图弥婉只觉那无数秘境的入口都变作旋转着的,由无数道纹勾连出的画,它们是如此简单明白,好像只要她改动其中的一个就能够操纵它的开合、生灭。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来得太强烈,图弥婉忍不住右手探出,指尖沿着一种玄妙的轨迹轻轻滑动,一个小世界的入口渐渐暗淡下来。就在它将要彻底闭合的时候,谨照出声了。 “施主,您可选好秘境了?”他一直以为图弥婉的动作是在感应想要进入的秘境。 图弥婉从先前无所不能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觉周围的千万星辰暗了一两成,当下清醒这不是感悟道纹的时候,她立刻将心神沉入殷重烨刻在她识海里的消息,凭借那一缕剑意气息感应相应的秘境。 一道若即若离,隐有剑意生灭的气息彷如黑夜中的明灯一般撞进她的感知力,图弥婉心下一定,就是它了。 她化身一道遁光向着感应到的入口而去,谨照紧随其后。 图弥婉没入光点中,她身后谨照的遁光仿佛被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着另一个光点投去,紧接着又是一股力道袭来,使他折身回去,却是恰好投入了图弥婉进入的秘境。一切变故只在短短半息内完成,快得当事人都来不及察觉。而后一道缥缈如云起的遁光凭空闪现,像是被猛地一掷,跌进那个入口里。光点在图弥婉进入之后便迅速暗下,在如云遁光落入时已然只有淡漠的微光,空中似有无形大手操控,又将三四道遁光投来,抢在彻底关闭之前,将他们险之又险地丢了进去。 这一切说来漫长,其实只有短短三两息的时间,黑暗中的人影出现又消失,平静如常。 而此刻,那似乎遥不可及的亭子之上却不如下面平静。 黑衣黑发的殷重烨眉头微皱:“枕霞,你想做什么?”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素服简饰眉目如画的女子,她着一身黑色滚边的红衣,发间埋一只缀着一枚铜铃的发簪,腰间悬一枚莹白的埙。她倚着柱子的动作本该显得懒散,却始终透出一种难以言述的雍容矜傲。听见殷重烨的质问,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埙:“妾身只是一时不小心,把人扔错了地方呢。若是那丫头失了机缘,夕隐真人您大可让她百年后再来一次啊。” 殷重烨淡淡道:“本座空玄。” 枕霞下意识地站直身子,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神色间隐隐的矜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郑重的怒火:“我本以为是你封印了记忆的无知,不知我的忌讳,没想到竟然是你故意而为,该问你想做什么的应是我吧。” 她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她传承的是道纹!你居然让一个控道门的余孽来我这里找机缘,还敢让我看顾于她!空玄,虽然我修为不如你,但也不是可以任你揉捏羞辱的!” 殷重烨对她的怒火视若罔顾:“她是图家人。” “图家人?”枕霞冷笑一声,“若是图家人,她怎么不从图家驻地出来?怎么不和那群图家的在一起?呵,撒谎好歹也要布置一番,我们器灵可不似你们人族,还有老糊涂这个借口。” 说话之间,她的手里慢慢握住一点蛇般扭动的黑芒,虽然只有手掌长,其中却蕴含着能撕裂空间的狂暴力量,她笑得温和雍容,理所当然道:“既然进去了,那便不要出来了。” 殷重烨手搭上剑柄,周身寒意迸发,整个人像是终于撕裂顽石假象的亿载冰川,光凭气势就将那黑芒压短了三成,他淡淡道:“她是图沐那一支仅存的后人。” 枕霞一怔,手一紧,那危险黑芒骤然湮灭,半晌,她叹了一声:“是那个参悟我本体斜照亭的傻小子啊。” “百年光阴一梦过,方醒还欲醉梦中。梦中结发犹昨日,梦醒苔痕添几多。空玄前辈,他……走了多久了?” “五万年。” “终究只是凡人。”枕霞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能神色轻松地调侃殷重烨:“既然是图家的,又是沐郎的后人,我自当看顾她。那孩子出来还需要些时间,空玄前辈难道是要一直这么盯着我那小秘境吗?不如坐下品一品挽霞姐姐留下的好茶,先前是枕霞出言不逊了。” “无妨。”殷重烨淡淡回答,姿势却纹丝不动,似在负手俯瞰无数秘境的开闭,枕霞却可以确定,他绝大部分的,不,是全部的注意力都只在那小丫头进入的秘境中。以他的修为,眼睛耳朵都已经不是探查的重要手段,哪怕他分出九成九的心神做别的事,小丫头连头发丝的颤动都逃不开他的感知。可看他的举动,就好像除了神识外,就连早已弃之不用的五感都用出来感知秘境里的小丫头,连分心换一个姿势都不敢,专注得可怕。枕霞甚至荒诞地觉得,若是此刻她在他身后一刀斩下,这个神识可覆盖千万里的男人都不会有一点防备。 枕霞忍不住想,我怎么记得当年始皇姐夫对挽霞姐姐都没看得这么紧?是我太久不问世事了吗?现在外面的修士都是这么爱惜弟子的吗? 复踏仙途 第66章 悔书碑 图弥婉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立定时正欲打探环境,却诧异地发现神识被压制得只能笼罩方圆尺余远,只得用肉眼环顾周围,此处正是午后,只见周围花木扶疏,楼台掩映,一弯碧水自假山上款款而来,汇一汪池塘,一座亭子立在池中匾额上写着“悔书”二字,九曲回廊曲曲折折地路过它。她此刻的落脚处便是那九曲回廊的中间,前行是一栋小楼,转身不远处便是那座悔书亭。 她还没观察完周围的环境,便感应到又有几个人落在了回廊上。此时他们正不约而同地举目四顾,她扫了一眼,算上她进入这个秘境的一共八人,意料之中的谨照,意料之外的归岚和图姑媱,她认识的竟占了小半。回廊不算窄,站了八个人却也难免有些拥挤。 或许是因为神识被压制,直到观察完了所处的环境,有几个人的神色里的不安依旧没能收敛干净。图姑媱皱了皱眉,正欲说什么,人群中的一个高挑女修却做了个手势打断她。 图弥婉看见一道清瘦的人影踏上了回廊,因落地时的方向问题,图姑媱与图弥婉相对而立,图姑媱的神识又被压制,是以听到脚步声才发现身后的小楼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鬓发花白,脸上也攀上不少皱纹,却气度沉稳不见老态,他走近他们,行了礼,神色又是诧异又是欣喜:“老朽方才正于楼上观景,不料只是一个低头的功夫道长便腾云而至,诸位道长果然法力高强,鹤思观不愧是传承千年的大派。” 图弥婉目测了小楼的距离,这位老者怕是一看到他们到了就急忙赶下来见礼了。自家园子被陌生人闯入,主人家非但不惊慌愤怒,而是毫不迟疑地下来迎接,要么就是常遇这种事,要么就是把他们当成了他请来的客人了,就是不知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老人的目光在八个人里转了一圈,却见这几人都极为年轻,认不出带头的是谁。 一位手持拂尘看着极为出尘的修士笑道:“贫道几个师弟师妹驾云时失了方向,一时大意下直接闯入您的后院,还望老丈勿要怪罪。” 老人连称不敢:“诸位道长一路劳累,随老朽来喝杯热茶吧。”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老者带着他们往那小楼走去,图弥婉看见小楼的匾额上写着“悔道”二字。 步入厅堂,一粉衫女子正坐在案几边喝茶,见那么多的人走进来,当下站起身,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又回头对坐到上首的老人笑嘻嘻道:“鹤思观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来,倒也没辜负我周家对他们那么多年的供奉。” 原来是请来的,图弥婉目光一闪。 “珊儿!”周老斥道,“回房去。”接着又对着众人一通道歉。 粉衫女子显然极为受宠,她对周老的话置若罔闻,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清俊出尘的谨照笑嘻嘻问道:“大师为什么和那群道长一起来呢?” 图弥婉出声解释道:“这位谨照大师乃是极有名望的大德高僧,贫道厚颜邀他下山,一则大师长于封印消业之事,二来大师毕竟是前辈,到时若是出了些意外,有大师襄助也好及时补救。”她这么说一是向同来的修士示意他们相识,二来也想要做个试探。 果然,那周姓老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长所言甚是,久闻佛家中人极擅封印之术,有这位大师在,封印先祖传下的石碑定能一举成功万无一失。” 那粉衫女子见谨照不搭话,气馁不已,她转而将目光黏在归岚身上,笑着追问:“这位道长,我家那石碑乃是先祖传下,年头可比你们鹤思观都要长,我家先祖又是修道之人,要封印它可不容易,道长要怎么做?” 站在图姑媱身边的陌生男修便顺理成章道:“这要先看看贵府的石碑已经到了什么情况了。” 图弥婉与那男修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是相同的赞赏,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们落于此处,对此地一无所知,神识和修为又被压制,此时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自己想要做什么,而是秘境“让”他们做什么,弄明白秘境大致的情况后才好做出部署。这种和队友一唱一和顺利引导事态发展的情况让图弥婉给对方贴上了“貌似神队友”的标签,并且决得两人接下来还有合作的可能,她猜想对方的感觉和她相同。 于是刚到了小楼没多久的一行人又在老人的带领下出了门,回身顺着那曲折回廊而去,在那叫做“悔书”的亭子前停下了脚步。 悔书亭池塘中,站在里面可以将整个院子最好的风景收于眼底,亭子顶颇高,一尊近一丈高的石碑立于其中并不显逼仄,好似一个站得笔直的人正负手而立怡然观景。 周老看着八个人围着石碑端详,自己却不敢进去,显然对它颇为畏惧,他介绍道:“此碑乃是先祖传下,至今已逾五千载,多年前这石碑便会偶尔震动,到了最近这几个月它却无端日日震动不休,还望诸位道长看看,是否是先祖有话告诫我等,还是碑石成精有所诉求。” 说话间,那石碑便突然震动起来,院中忽有狂风大起池水拍案,一时间风声呜咽水声凄切,似有垂死老者凄然长叹,叹寿数不长,叹天道无情,叹命途多舛,使人心头发凉。众人根本没注意到连退了好几步的老者,注意力都集中在石碑上慢慢浮现的字迹上。 字迹深褐,宛如陈年积血。 “余六岁求道,二十六筑基,百岁金丹成,三百始结婴,而后再无寸进。余不慕权,不爱财,不贪色,所求者唯长生尔,奈何资质所限,终不明突破之法,不入出窍之境。 “幸天道垂爱,予得神木之种,神木成时融身于木,长生久视遂可得也。 “余携木种还乡,延血脉,栽神木。百载过,神木生芽,余育有三子。又百载,神木高过人头,余育有数十重孙。再百载,神木逾十丈,妻死子亡,重孙存一,来孙成人矣。 “一日余坐亭观水,垂首惊见己身老态,忽忆三百载修道,三百载求旁道,三百载种木育子,而今神木未成,元婴千载寿元将尽矣。 “悔!悔一生碌碌,不知所求。 “悔!悔执念长生,不得长生。 “悔!悔空谈道法,不思为子孙计,不得福泽后人。 “悔!悔空习道术,不思造福乡里,不得尽去妖魔。 “悔!悔寿数不长,不见神木长成,六百载心血枉付。 “悔!悔道心蒙尘,不明一意求道,虽死道中犹快哉。 “若得来生,愿为一抔土,一杆竹,虽不求道,已在道中矣。 “余之后裔若见此碑,愿尔观春日晨曦,夏日艳阳,秋日暮色,冬夜寒月,于天地至理证见大道真意。 “同道后进若见此碑,望尔护我子孙,泽我乡里,余此生资质平平,然运势过人,一生收藏尽数相赠。 “悔书碑震则神木终成,且谓后人,旁道神木皆为虚无,吾辈修者唯求大道,纵死道中何可悔耶!” 看完这悔书碑上的内容,所有人的神色都颇为震动,显然对那位不知名修士的遗言很有触动。图弥婉代入自己,如果有一天,她想尽办法修为始终不得寸进,面对寿元将尽的压力,她会舍大道而求旁道吗?如果真有这么一棵能让她长生的神木出现在她眼前,她会动摇吗? 或许只有到了那一天她才会知道。 虽然那悔书碑上的一字一句皆为肺腑之言,但是有机会进入道外界秘境的修士皆是过人之辈,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会落到那修士的境地,也不曾有修士那种蓦然回首人事非,唯道长存的经历,他们感慨一番便完了,很难生出类似感同身受的意思。是以众人很快就回过神来,由于神识被压制,他们无法用神识来交流自己的看法,但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最先搭话的仙风道骨的修士对着周姓老者道:“此碑确实有些不同,我等已有可眉目,只是具体情况还需商讨一番,不知周老可否为我等备一间静室?” 老者脸上的喜色简直要溢出来,忙不迭道:“有劳诸位仙长了,请随老朽来吧!” 走在园子里,那仙风道骨的修士探问道:“不知贵府的石碑之前可有其他修士看过?” “自它第一次震动起我父便请了道长来看,却也未见什么神异的地方,若不是近来它的震动实在太过频繁,老朽也不至于再劳烦诸位仙长再走一回。”老者道。 “那碑上的字便足够发人深省,玄妙万分,还需什么神异来衬托呢。”修士叹道。 “不过一行劝诫罢了,什么春日秋日夏日冬日的有何好看。”老者讨好笑道,“许是我等没有仙缘,体悟不得其中妙处,毕竟什么证见大道总是于我等凡人无关啊。” 一行劝谏?图弥婉发现有几人目中隐有喜色,便知道他们想到一块去了。看来那石碑之前并没有显露关于神木遗物的内容,估计不会有他人捷足先登了。想想也是,无论那位前辈生前有何等成就,死后都无法保证自家血脉的安全。与其早早透出风声,给后人带来灭顶之灾,不如直到神木出世了再显露出来,届时无论是自家人还是外人得了好处,或是顾及血脉亲情,或是为了了结因果,总之,他的后人都不会遭什么罪。 毕竟是活了上千岁的老修士了,即使说不上智慧若海也不至于是个蠢人。 第68章 春日(一) 计议既定,一行人顺着仆从指引的方向向着门口走去。 悔园的建造中应是用了修真者的手段,这条送客的小路明明穿湖而过,浮于水面,路边却有棵棵杨柳相送,柳条垂落千枝如发,使人既有行于水上之清朗,又在柳枝缠绵中感到主家的依依不舍,别有意趣。 以上评论出于姑媱这个大家闺秀之口,此时她正与君华并肩走在最前面,一边品评一边拂柳而行,姿态娇柔优雅。每天醒来都在挖空心思地纠结修为问题的图弥婉显然鉴赏水平低下,完全没看出主家拳拳留客之心,与她一样不够风雅的显然还有身为散修的问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个小团体人数最多,问夏被她家师兄派来和他们打好关系,她很痛快地收了小心思,有意与他们修好。图弥婉修行二十余年,遇见的女修都是那些年纪三位数起跳,看着或冷漠或温和的长辈,难得见到一个年纪比她小,性子娇蛮直爽的女修,难免生出对晚辈的宽容之心,一时间二人相谈甚欢。 借此机会,图弥婉终于弄明白了之前问夏为什么就因为姑媱的一句话对她羡慕嫉妒恨了,皆因虚名。 传闻太古时期,修真界的女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场群仙会,若有人能在出身、容貌、修为、福缘和德行每个方面都拔得头筹,便有资格在自己的道号后缀“瑶姬”二字,瑶姬乃传说中的神女名。太古时仙魔两道的关系只是冷淡还没到敌视,因此魔修也能与会,若当选者为魔修,那么后缀就是同为神女名的“女魃”。总之这两个称号可谓是对女修的最高褒扬。 五项都得到前十的则缀“仙姬”或是“魔女”,都位列前百的则可根据自己的喜欢选则如“玄女”“素姬”“血女”等等。 如今承平日久,渐渐地便又有人重办了这种聚会,一甲子一次,只是大地五分,它的影响力远不如太古,中域修士比较看重,其他四域也只是瞧个热闹。 “我就是想,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有资格争那‘瑶姬’之号,而我再怎么努力,出身限制下最多也只能争一个‘清姬’。”问夏痛快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图弥婉只能沉默,然后安慰她:“我如今已近三十,比你大近十岁,修为却不如你,是以‘瑶姬’之号我怕是担不起的。”问夏遂眉开眼笑。 图弥婉默默擦了把冷汗,有种已经工作的大人因为得了一朵幼儿园小红花被人讨厌的无奈。若是在外界,这点恶感她断不会放在眼中,但这里是危险的秘境,任何一点恩怨都可能被放大成生死之仇,她不得不小心。 图弥婉分了心化解问夏对自己的不满,大部分注意力却放在周围的环境上。虽然之前拿游戏副本来比喻这个秘境,但图弥婉并没有真把悔园当成绝对安全的新手村。或许是因为前世不曾来过道外界,又或许是因为今生第一次没有师长的照拂独自探索秘境,危险感总是缠绕不去,哪怕是走在春日午后的美丽花园里,她也生不出赏景的心思。 好在情况似乎没她担心的那么糟,就在她的一路小心中,悔园的大门近了,她已经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影壁上的浮雕。 背景似乎是夜晚,月暗星疏,月亮之侧有一棵大树踏地撑天,占满了浮雕的大半个天宇。树冠之上似乎覆着一层东西,树冠下和树干上好像密密麻麻地挤着什么,由于神识和目力都被限制,她看不清那挤挤挨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倒是能清晰地看见树荫下有一栋房子,那挤在一起的东西似乎极忌惮它,宁肯一个叠着一个地悬在空中,也不敢稍微向下靠一靠。 随着越走越近,图弥婉渐渐看清了那数量庞大却每一只都栩栩如生的东西。那仿佛是种虫子,身披甲壳,头生独角,背负四翼,腹下六足,身后还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虽然看着就芝麻大小,却半点不掩其狰狞之气。 看到陌生的东西就在脑子里调前世资料已经是图弥婉的习惯了,独角、长尾、有翼,她根据这些特点一一比对记忆里的资料。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快走!” 是走在倒数第二个的方淼的声音,“快”字刚出口时,他便已经踏上小路两旁的扶手,连踏几步一跃腾空,于空中一翻,轻松越过前方的所有人,又在影壁顶上借力一踏,翻过影壁,失了踪迹。直到他消失在影壁后,一个“走”字才刚刚落地。这一系列动作如兔起鹞落,只在刹那间完成,虽然没用法术,却已将肉身力量发挥的极致。 被他那逃命似的姿态一激,图弥婉忍不住回头,只见丈许高的灰云自远处泼来。图弥婉定睛一看,这哪是灰云,分明是无数狰狞可怖的虫子!独角长尾,覆甲四翼,和那影壁上的浮雕一模一样。那虫子飞得极快,只是眨眼功夫便越过了大半个池塘,离他们只有几丈远。 面对将被群虫分食的危机,图弥婉并没有慌了手脚,她头也不回地向着着出口奔去,跑动之间,一柄血红色的剑被她握在掌心,剑未出鞘,一道剑气便往身后横扫而去,她本人则借着那一股劲儿轻飘飘地向前滑去。 刚上夕隐峰那次被困湖心的记忆太过深刻,图弥婉后来玩笑着向凡间的武林高手学了传说中的轻功,如今修为被制,虽不能用腾云之术,轻功却恰好可用。她足尖点地,身形便箭般向前飞掠,只向前踏了几次,便到了影壁之侧,手一撑影壁,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向侧前方一滑,足尖一顿,顺势掠出门外。 图弥婉速度快,其他人也不慢,图弥婉在门外站定的时候,剩下的六个人也都一一从门内跑了出来。得益于她之前挥出的那一道剑气,走在最后的嘉牧也安全地出了门。此时没有时间前来道谢,他只是递来感激的一眼。 出了门,图弥婉只觉身上一轻,之前在悔园里那种一身修为虽在却无法使出的憋闷被稍稍缓解,众人各自试了试,发觉能用出的实力大概在练气期的水平。 事实证明了方淼的看法是正确的,众人都推测离悔园越远,他们的修为便能恢复得越多。发觉了这一点的姑媱笔杆轻转,在门口画出一道封印的符箓,而后转头运出身法顺着下行的小路离开了,君华紧跟其后。 剩下图弥婉、谨照、归岚、嘉牧、问夏五人依旧留在门前。 出于对之前援手的感激,嘉牧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问了一句:“霄兮道友为何不走?” 图弥婉苦笑道:“我发现那是剔骨虫。” 嘉牧一听这名字,当即对图弥婉深施一礼:“道友好胆魄。”而后对问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二人头也不回地顺着下山的路走去。 图弥婉提声道:“嘉牧道友是想下山,纵使这些剔骨虫破封而出也可以用那些村民的血肉绊住它们,而后逃命吗?” 被挑明了想法的嘉牧脚步不顿,一点迟疑都没有:“当然。”在他们这些前来试炼的修士眼里,秘境中的生命根本不是生命,他当然不会生出任何恻隐之心。 图弥婉以神识传音:“眼下这些剔骨虫尚可对付,若是再让它们享用了一镇凡人的血肉,哪怕我们修为尽复也奈何不了它们,眼下我们还不知如何出秘境,只能等挽霞仙子一年后将我等送出,这一年你都要在躲避它们的追杀中度过吗?况且,你怎知整个秘境只有悔园有这要命的东西?” 嘉牧问夏不发一言埋头赶路。 图弥婉知道他们的想法,倒不是他们太胆小,而是剔骨虫太凶名赫赫。剔骨虫天生便有破甲、噬灵的能力,他们数以千万计地聚在一起,行动时如铅云蔽空,等闲阵法禁制都难以在他们的围攻下撑过一盏茶的时间。一只剔骨虫只有砂砾大小,尾巴却有身体的数倍长,一但碰到人体,那条长尾便会扎入肉中,嵌上骨骼,那虫子则回身顺着尾巴扎入的地方割开皮肉,以独角破开骨头,钻入骨中,瞬息间便能吸尽骨髓,而后顺着血脉钻入下一根骨头。其中痛苦简直无法言表,不知有多少人在骨髓被吸尽前便生生痛死。剔骨虫之所以叫做剔骨虫,便是因为一旦长尾入肉,非剔骨不能稍解疼痛。 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凶残,其他人才宁可消极逃避过一年,也不愿再门口等着那虫子,妄图杀尽它们。但是据图弥婉所知,剔骨虫所爱并非骨髓,而是带着血腥的灵气,是以哪怕他们躲在重重人墙之后,那些剔骨虫也未必会放过他们。既然注定避无可避,与其在它们吸尽数人骨髓变得愈发强大后再对付,不如将它们堵在这里,至少能借着这扇门控制袭击的剔骨虫出袭的数量。 透明的封印那头,沙海一样的剔骨虫正前赴后继地撞上封印,有的因为噬灵过度爆体而亡,但更多的剔骨虫还在疯狂地扑上来,它们的尖角抵在封印上,宛如无数针尖铺面,让人不觉毛骨悚然。 就在图弥婉严阵以待的时候,两个人影又出现在她的身边,正是去而复返,面色难看的问夏与嘉牧。图弥婉心知打动他们的多半还是最后一句话。 果然,问夏忍不住问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剔骨虫,那你能看出它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的吗?”他们已经不再奢求去问怎么才能消灭这些虫子了,因为无数先贤早已用命总结出了唯一的方法:用刀剑也好用冰火也好,摧毁了他们的尾巴就是成功地一半了。没有尾巴的定位开道,就算虫子粘上身体,在它们钻进身体之前,他们还能抓住那一点机会干掉它。 图弥婉摇了摇头。 眼见着封印越来越薄,其他人也没有寻根究底的心,各自严阵以待。 而图弥婉眉头紧皱,她没有说的是,诚然能够供养剔骨虫的环境很多,她知道的只是寥寥几个,可只有最危险的那些状况才会被前世的她牢记于心。不幸的是,似乎有一条隐约能与眼前的情况对上。她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别撞上最糟糕的情况,那位周家先祖所种的神木千万不要是仙骨万寿木。 不知怎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复踏仙途 第69章 春日(二) 当剔骨虫自门内汹涌而出的时候,图弥婉心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还好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仿佛将整个沙海兜头泼来,哪怕隔着一层金色屏障,这场景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早在剔骨虫破封之前那一刻,谨照的佛珠脱手而出,三十六颗万载蕴魂木心研磨而出的佛珠悬浮在众人头顶,垂下无量光华,一股永恒、安宁的气场铺展而出,谨照持杖而立,手腕翻动间,锡杖随之摇动,垂下的小环彼此碰撞,无形的声波荡开去,与佛珠放出的金光融彼此交融,霎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笼罩众人。它似湖心巨石,洪流般倾泻而出的剔骨虫被生生阻了一阻,而后纷纷朝着两边分流而去。虽不是百年后那位闻名五域的大能,但谨照的镇压能力已然有了气候。 屏障竖起之后,谨照声音急促:“这道屏障只能支撑一盏茶时间。”说罢闭目念诵,一个个经文自他口中吐出,一一融进屏障中,周围的金光屏障愈发牢固稳定,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两组人瞬息变换方位,各占一侧,侧身而立。图弥婉紧握剑柄,沉声道:“速战速决!”囚血剑悍然出鞘,“呛”声未落,血色剑刃凌空劈下,十数道剑影冲入铅色江流之中,来回冲杀,将那汹涌河流生生从中截断,失去源头补给的那一块涌向归岚,归岚眼中泛起白芒,一道混沌灰暗的水流自他口中疾射而出,化作雾气迎面扑去,只是瞬息功夫那一大群虫子便被销蚀干净,连片残翅都不曾剩下。虽然他已经进阶成云蛟,但雾隐蛇可怖的毒性并没有离他而去。 小试牛刀效果斐然,但图弥婉并没有松懈,她也没有分心看归岚一眼,事实上,她不担心归岚会出工不出力。虽然他与设下限制的周家先祖同为元婴期,但限制有秘境法则之力加持,除非他到了出窍期,否则他此刻也就是练气期的水平,哪怕为了活下去,他都不可能偷懒。 一剑又一剑,图弥婉渐渐找到了节奏。和浩荡虫潮相比,图弥婉的剑如一道血色细线,纤细渺小,但每一次抬手都会带起数十道剑光,在虫群中几度杀进杀出,所有靠近剑光的剔骨虫都在瞬息间湮灭跌落,这些剑光凶猛地将一条庞大的灰色虫流撕扯成团团虫群,让归岚将它们销蚀分解干净。 眼看着局面一片大好,可是好景不长。只是半柱香功夫,洪流猛地加急,犹河流终于入江,潺潺水流陡然漫作汹涌江面,一下子将图弥婉的剑光吞了个干净,剔骨虫恶狠狠地扑上来,金光屏障被冲击得一黯,谨照念诵的声音愈发急促。 图弥婉顾不得保留灵力,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囚血剑,本就血红的剑刃红得似要滴血,一层霜白自剑柄覆盖至剑身,有风自树梢自天际自地底而来,它们奔腾尖叫,毫不在意地撕扯所有人的头发衣衫,割裂他们的皮肉筋骨,它们呼啸着放肆着,生来便拥有天地赋予的冲杀的权利,却最终温顺地臣服在剑侧,盘旋呜咽。 图弥婉抬起手,数不清的红白剑光骤然闪现,冲天而起,于虚空猛地合成一柄可斩天地的长剑,而后化一点血色星辰坠落在高举的剑尖,利剑顺势劈下,丈高的剑光脱手而出,哀嚎着的狂风裹挟苍白霜雪自剑光两侧席卷而去。 没有呜咽风声,没有砂石四溅,剑光过后出现的是一道丈余宽的深深剑痕,而卷起的尘土和那些剔骨虫混合在一起被镇压在惨白冰霜之下,自大门起,所有图弥婉视线内的剔骨虫都被那场冰风冻住,似三九寒冬被牢牢冻住的江河。 “叮……”轻轻的剑尖触地的声音响起,苍白冰河陡然崩散,无数雪尘飞舞流泻,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下梦一般地消散干净。 图弥婉深吸一口气,趁着剔骨虫暂时被她封在冰墙之后,往嘴里塞了一颗回灵丹以回复被那一剑抽空了一半的灵气。还好这秘境不是封印修为,她体内的灵气总量还维持在筑基期,只是回复灵气的速度降回了练气期。丹药中的灵力奔涌在经脉里,带来丝丝胀痛,虽然这是筑基期修者常用的恢复丹药,但对她过于细弱的经脉仍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图弥婉感受着体内的疼痛,本就紧张的心情愈发糟糕,她转头看向嘉牧:“怎么回事?” 嘉牧手上的拂尘挥得如天马行空,拂尘丝长至丈余长,根根分明尖锐,每一根都能准确穿透剔骨虫的复眼,疾挥几下便把他那边失去补充的虫群打落干净。他一挥手,拂尘丝恢复如常,看过来的眼中满是歉意:“抱歉,我没注意到师妹灵力不足。” 问夏的修为本就比图弥婉高,经脉气海又比她强健,按说不该这么早支持不住。图弥婉心知她定是妄想毕全功于一役,一开始就耗了大量灵力,后来又一力强撑,才会在刚刚成了漏洞,害他们这里压力大增,险些没防住。好在虫潮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现在吃了亏,后面便会小心一点。 “恐怕不只是那个蠢货的问题。”归岚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看看那门。” 图弥婉依言看去,只见原本一开一闭的两扇大门早就变成一地碎屑,连门框都已经消失,原本的气派的大门成了一个大洞,无数剔骨虫在越来越薄的冰墙后虎视眈眈。等到冰墙消失,他们要面对的是之前两倍甚至是三倍的洪流。 问夏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带着哭腔道:“不可能!剔骨虫没有牙齿,怎么可能把门咬掉?” 图弥婉沉声分析:“虽无利齿却有锐角,只要它们在门上钻出无数空洞,然后一撞便可。” 冰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现在也不是追查问题的时候,嘉牧抓紧最后的时机恳求道:“我师妹长于术法,极受限制,还请道友相助。”法修在这个场面下无疑是非常吃亏的,剑修只要一剑在手,哪怕修为受了压制,对剑法的感悟却不受影响,勉强还能发挥六七成的能力。可法修不一样,被限制到了练气期就绝对没办法用出筑基期的法术,好似被斩了双臂的人,能发挥三成实力已是万幸了。 考虑到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与其防备着他们突然掉链子,还不如将一切变数捏在掌心,图弥婉一点头,对着谨照道:“劳烦大师了。” 谨照念诵声不停,锡杖转动的频率稍变,那屏障角度微转。紧接着冰墙轰然崩塌,浩浩荡荡的虫潮卷土重来,宛如涨潮时刻的灰色潮水,有着席卷一切的强悍力度。灰潮拍岸,屏障兀自顽强屹立,虫潮不得不再次分流,只是由原来的平分换作四六分成。本来虫子就远多于之前,如今又多拦了一成虫子,她顿觉压力不小,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她看向那个源源不断地释放剔骨虫的洞口,神色挣扎。 图弥婉的压力陡增,归岚的压力也不小,他的眼睛已然变作赤金,额头上银纹流转,广袖下的双手鳞片密布失了人类的形状,缥缈薄雾自他身上弥漫开去,探出屏障,化大张的蛟口,在虫流中咬出一个又一个空洞,贪婪地享用着送上门的美食。 手心灵力注入剑中,剑刃红光大涨,血光萦绕间剑光暴增五尺,图弥婉执剑横扫,剑光过处,所有剔骨虫尽皆坠地,道道剑影紧随其后,或上斩或下劈,毫不留情地将剑光扫出的空白区域再次扩大。待无数剑影消散,留在图弥婉面前便是一块三四丈的空白地带。 汹涌的潮水重新填补上这片空白时,图弥婉的剑已然折身而返,又是一番肆无忌惮的杀戮,不多时她脚边的虫尸已然漫过脚踝,剔骨虫本就小如砂砾,她像是站在灰白的沙海里。 一剑接一剑,旧力既尽新力又生,虽然看似机械的运动,她却从中品出惬意来。每一剑都发挥到了极致,每一剑都在印证着她的感悟,每一剑都斩落无数剔骨虫,能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纵情杀戮,一步步接近剑法的核心,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油然而生,图弥婉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隐隐发红。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在她最隐秘的内心里,她是怨的,怨前生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她是怕的,怕前生的往事重演,怕和师门再次决裂;她是恨的,恨那些曾经将她推下深渊却在今生遗忘的人们。所以急迫,想要不顾一切地突破,只有力量才能让她安心。所以压抑,想要疯狂宣泄,杀心一炽,便燃起燎原之火。 站在她身侧的归岚若有所思,继而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和“魔剑”闻晴走得近的人,这番杀戮之下,她已有入魔之相,而他乐见其成。 事实上,图弥婉的情况并没有归岚想的那么糟糕,在她眼中现出血色的时候,识海中那一抹翠绿忽的光芒大放,一股朦胧清香在脑海里飘荡,压制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猩红血气。 图弥婉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断潮城那个午后的顿悟,她踩在亘古不变的厚重大地上,有无数风自远处而来,它们告诉她高山峡谷、亭台楼阁、飞禽走兽,她不能行走,不能言语,她一无所知却无所不知,她触到细雨的温度,嗅到阳光的气息,尝到和风的清甜。她的根系直到无穷深处,自天地间最幽深最神秘的地方汲取营养和力量,她拥有上苍赋予的长久和永恒。 随着青色光芒的挥洒,图弥婉的内心越发安宁,翻腾的宣泄欲被她一一收敛,再睁眼时已能做到心如止水。 可是虽然自将生心魔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图弥婉却发觉脑海中的青芒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安静蛰伏。她分出一半意识重又投入其中。 还是方才的生而为树的感觉,接下来的却是一场天地倾覆。 没有细雨,没有暖阳,没有和风。安宁惬意的心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如渊如海的怨恨。怨她生而不凡,却要受尽雷火炙烤!怨她生而长寿,却守不住这大好躯壳!怨她生而孤苦,却要走上每一个先辈死去的道路!而最怨的是,她生而有灵,却要被贪婪地人类当做材料圈养! 为何要有修士这种东西,这种掠夺生灵而生的卑劣族群,就该吸尽其灵,吮尽其髓,让其在无尽痛苦和哀嚎中灰飞烟灭! 图弥婉的意识生生被这铺天盖地的怨恨挤了出来,忍不住捏上眉心以缓解剧烈的头疼。那怨恨不是她的,也不是她曾遇见过的那棵凡木的,这怨恨来自于一棵灵木或妖木,残留在剔骨虫身上,而后在那份万年古木的馈赠下被引动,她才会感受到这样浓重的怨恨。这怨恨如此深重,哪怕她隔了这么多层去探查,却依旧被刺激的头疼欲裂。 图弥婉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回答之前问夏的问题了:“你能看出它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的吗?” 也许她该用之前在前辈手札上看到的那句她直到今日才明白的话来回答她:此物因怨而生。 神木生而有灵质本纯净,却横遭掠夺,于是生怨,年年月月、世世代代的怨恨终于无法遏制,原本与它伴生的虫子便在怨恨侵蚀下成了剔骨虫。 此处如此,处处皆然。 复踏仙途 第70章 春日(三) 图弥婉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发现剔骨虫来源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但看破真相并不意味着解决问题。人之道,取不足而奉有余,一代代修士在对天地对生灵的掠夺中成长起来,却少有人能到达“取有余而奉不足”的境界,掠夺不止,剔骨虫不灭,故而此难无解。 精神紧绷的拼杀中,时间过得极快,一盏茶的时间很快所剩无几,屏障金光黯淡,周身天花落尽,脚下金莲委顿,谨照双目紧闭,摇动锡杖的手还算稳定,但唇上脸上已是一色惨白,每吐出一个经文,额上都要添一层冷汗,它们自鬓角发梢接连滴下,无声打湿了他脚边一圈土壤。显然虽仍在勉励支撑,但屏障已是摇摇欲坠。 谨照已有不支之态,其他人的状态也好不到那里去。嘉牧气息粗重,手上的拂尘丝断了一半,问夏身子不住打颤,施法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图弥婉和归岚的情况比他们好些,只是脸色发白灵力不足,但之前谨照又分了一成过来,他们现在要挡下的是七成虫子,支撑不住也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皆是久战疲惫之躯,可剔骨虫潮却汹涌如初。剔骨虫虽然不聪明,却有与生俱来的杀戮天赋,意识到那碍眼的金光已是强弩之末,它们的冲击甚至愈发凶狠有力。 身前屏障上的金光已经几乎比阳光都淡,图弥婉心知它的破碎近在眼前,一但屏障碎裂,万千虫子一齐扑来,谁都逃不过去。思及此处,图弥婉借衣袖的遮掩手掌一翻,穹烬笔在指尖转动,她已经决定施展道纹加固屏障。道纹师是鬼族的天敌,一旦哪个看到她用道纹的修士被鬼族所吞噬,她将面对的是所有鬼族的疯狂追杀。是以自从知道鬼族已经渗透进了人界,她就不再在人前使用道纹术,但眼下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这些了。 灵力注入穹烬笔,笔身不住挣动,似已迫不及待要大杀四方,笔端大放的光芒被笼在袖中,图弥婉手腕微抬,正欲落笔。她忽的心头一颤,熟悉到骨子里的属于道纹的波动自远处疾驰而来,眨眼间,一道烟紫色的光芒沾上屏障,瞬间紫光大涨金光消退,一道烟紫屏障重又笼盖了众人。佛珠回到谨照的手腕,他轻念一声佛号:“多谢施主。”当即盘膝坐下调息。 图弥婉安抚下穹烬笔的不满,抬眼望去,一黑一青一粉三道人影飞速掠近,只是几息功夫便在屏障内站定。他们形容狼狈,气息急促,显然是奔逃回来的。三人吞服了丹药,而后纷纷抽出武器对付周围的虫子,图弥婉等人压力骤减。 她终于能分出心思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先离开的是黑衣负弓的方淼,回来时跑在最前面的也是他,图弥婉于是问他:“方淼道友,你们这是怎么了?” 此刻方淼再也绷不住之前冷淡疏离的神情,他的脸上满是愤怒与焦急:“下面那条路被虫子堵住了,我们逃不掉!” 问夏与嘉牧对视一眼,各自庆幸。 图弥婉心念疾转:“你们没有到周珊说的那个小镇?” “到了。”青衣的君华道,“可大部分的剔骨虫没被血食引诱,它们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我们阻挡不住,只能勉强杀出一条路回来,希望联合你们一同对敌。”他环顾四周,看着脆弱的屏障,满脸苦涩:“没想到你们的情况也如此危急。” 图弥婉正欲答话,姑媱高声喝道:“它们来了!” 众人应声望去,只见除了门内那无穷无尽涌出的剔骨虫外,他们身后的那条下山之路上也袭来滚滚虫流,两处虫流自有默契,它们以从未有过的强悍力量一同狠狠撞向屏障! 这如万丈瀑布直直坠下的强悍力道下,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烟紫色的屏障像是不存在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地破碎崩溃。他们就这么全无防备地暴露在虫流之间,无数狰狞的剔骨虫争先恐后地扑向他们,皮肤几乎已经感受到它们的长尾刺及时尖锐的痛,冰冷可怖的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注定死亡的那一刹那,人群中诸多光华齐齐迸发,直让阳光都黯然失色。 嘉牧的头冠与问夏的发簪上同时白光一闪,两道森然剑气一道横扫四方将他们周身十数丈内的虫子化作虚无,一道上下盘旋,护卫在二人之侧。 谨照眼中金光大放,五眼六道之术发动,目光所及处金莲开遍,莲瓣坠下,无数剔骨虫也随之陷入沉眠僵直坠地,只留下大片安宁的空白。 姑媱双目紧闭,脑后一道紫色纹路悬浮在虚空,灭绝一切的霸道气息恣意奔涌,绚丽紫光过处,万虫生机尽消。 君华单手托起一方小印,小印放出煌煌金光,金光化作一条麟爪俱全的飞龙,将他牢牢护卫在内。 方淼抛出一枚雷光闪烁的乌黑令牌,一连九道雷光轰然炸响,霎时间天摇地动,连他面前的地面裂开道道幽深的裂缝,剔骨虫群只留下一地焦黑的残渣。 归岚眸色转作灿金,他身形一动,真个人化一片缥缈云气,瞬间游离在此方空间之外,万法不沾。 图弥婉掷出一枚漆黑丹药,那丹药在半空便化作毒雾升腾而起,迎风就涨,触者皆毙,虫尸铺一道灰白沙路。她手中捧一玉瓶,濛濛青自瓶口华飘荡而出,将毒雾隔绝在众人之外。 十息之内,众人方圆数十丈内的虫群被扫荡一空,图弥婉抓紧时机将全身灵力尽数灌入剑中,她挥剑急斩,风雪乍起,数道剑意凝成的通天冰墙陡然成形,将虫群暂时阻隔。得到了喘息之机,众人心下却都不轻松。方才他们不约而同地用了底牌,看着确实声势浩大,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如果分散用出,他们至少还能再多支持一炷香的时间。可他们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死亡迫近的时候,谁都不敢将命托付到旁人手里。他们都心知肚明,即便再来一回,他们所有人也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信任只能慢慢培养,图弥婉估计自己能争取几十个弹指的时间,这段时间可不仅仅是用来恢复战力的,她想要的是找一条出路。眼下情况已是十分危急,这些剔骨虫已经经过五六千年的繁衍,图弥婉不能更不敢去算它们的数量,她清楚的明白,逗留原地只可能底牌耗尽,为虫吸食。她道:“冰墙内蕴含我的建议,大约能挡住虫子二十弹指的时间,还请诸位速作打算。” 有这样危机感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归岚终于收了冷冰冰懒洋洋的样子,肃容的样子显出几分阴冷来:“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必须走。” 下山的路已被证明是绝路,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上山,一是回到悔园,悔园内部已满是剔骨虫,似乎只有上山一个选项了。图弥婉却发现如果他们上山,两股虫子一齐追上,他们便会被困在山顶,要么干脆纵身一跳死得痛痛快快,要么百般挣扎后死于虫口。所谓的两条生路其实也皆是死路,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办法了吗? 图弥婉忽然问三人中最仔细的君华道:“之前山下围住你们的剔骨虫可有红色的。” 方淼插嘴道:“当然有。不少剔骨虫受不住血食的诱惑的,一但吸髓它们就会变得通体血红。” 不曾下山的其余四人若有所思。 图弥婉环顾众人道:“我有一个主意也许能解决这些剔骨虫,我不敢保证它是正确的,但它很危险。” 君华决然道:“你说吧,再如何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危险。”他也看出了处境的危险。 图弥婉将目光投向已经成为一个大洞的园门,斩钉截铁:“我的主意就是从这里进去,回到悔园。” 方淼立时暴跳如雷:“你忘了修为压制?!一进悔园我们就是个凡人,你让一群灵气充盈的凡人去面对这么多剔骨虫?!” 图弥婉丝毫不受影响:“你看到先前影壁上的浮雕了吗?” 修真者的记忆力极其强悍,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事后依然能回忆起细节。眼下图弥婉一提,影壁上的浮雕就重又清楚地重现在众人的脑海里,方淼肯定道:“星夜的一棵巨树和树下的一个院子。” “还有树下无数悬浮空中的剔骨虫。”君华补充道,他走在最前面,是以看得比旁人都要清楚。 图弥婉指了指门总结道:“影壁上的浮雕意指剔骨虫生于树下却不敢擅入院子,那院子应该就是悔园。你们看,剔骨虫毁了门却没有撞坏院墙,也没有自院墙上空飞出来,因此我认为悔园定能克制剔骨虫,它是当年周前辈留下的对付剔骨虫的后手。” 姑媱皱起眉反驳道:“且不说一幅用以装饰的浮雕是不是真有深意,现在的情况是剔骨虫早就进入悔园了。” “但它们没有吸食悔园中的人。”图弥婉道,“我们在这里守了一盏茶的时间,杀死的剔骨虫数以千万记,但没有遇见一只血红色的。”剔骨虫本呈铅灰色,血液则是透明的,汇集起来时犹如铅云当空,一旦有血红色参杂其中,无疑会非常醒目,但他们都很确定并没有血红色出现。 她继续道:“悔园中算上仆役少说有三四十人,剔骨虫会一个不杀吗?如果它们的毅力没有那么强,那么只可能是有东西护住了他们。那……” 她话还没说完,方淼又一次抢话道:“悔书碑!一定是悔书碑护住了里面的人。” 嘉牧看向图弥婉:“我姑且信你们的分析,可是一旦进了门,我们就毫无反抗之力,入门即死,根本到不了悔书碑周围。” 君华道:“我方才发现,虽然我们现在只能用出练气期的实力,但身上的法宝却不受影响,只要各自激发法宝就可清出一条路来,我们依次开一回路,八个人轮流来,直到到达悔书亭为止。” 姑媱咬了咬唇道:“我听你的。” 时间紧迫,嘉牧不再犹豫,神色郑重道:“我信你们。”问夏跟在他身后轻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谨照轻拨佛珠:“阿弥陀佛,贫僧应预言而来,自当与霄兮道友同行。” 方淼拿起背后的弓,一根通体苍白泛着隐隐血光的骨箭被他搭上弓弦,他抬手引箭,慨然道:“我与此弓性命交修,一旦进门没了灵力我就废了九成,这第一段路,就由我来替你们开吧!” 话音未落,冰墙终于支撑不住轰然溃散,漫天冰屑翻腾,铅云卷土重来。那一刻,一根苍白箭矢向着大门疾射而出,箭出是安静得近乎死寂,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轨迹。只是一息过后,惊天轰鸣自天际滚滚而来响彻天地,那是箭矢穿破空气时,如诸天雷霆齐齐炸裂的尖锐爆鸣声。狂风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它们沿着那箭矢破开虫潮的一线裂缝紧追而去,将所有拦路的虫子撕碎抛开,卷起一场沙暴。门内铺下的青石板、刻有精美浮雕的影壁、垂枝如发的棵棵柳树……所有视野间的东西都在那一箭后被狂风撕碎荡平,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干干净净平平坦坦的大路。 “我先行一步!”方淼头也不回地身化遁光当先奔入门内,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图弥婉却从中听出一股隐藏至深的狂热来。她轻轻一跃,身化流光紧跟他身后。谨照举步前行,气度泰然,一步踏出却已在一丈之外。 余者或先或后跟上,没人留在原地。不是没人怀疑万一悔书碑无用怎么办,只是他们都知道,唯一的生机就是此处,他们只能舍命一搏。 第71章 春日(四) 重又踏入悔园,众人的心情与之前大为不同,至少对图弥婉来说,她很想掐死之前那个没有情趣不爱赏景的自己。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把每一棵树没一扇门的位置都刻在眼睛里,也不至于到现在连近路都没法抄,只能顺着出去的路回头再走一遍。他们仅知的这条路曲折迂回,横跨了大半个园子,毕竟仆役之所以带他们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让他们最大程度地欣赏到园中的景色,现在要用它来逃命简直不能更虐。可惜事已至此,除非他们顺着湖水直直游过去,不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顺着这条远路走。 方淼之前开路的一箭威力不小,方圆十数丈内的障碍物被清了个干净,湖中浮桥旁的柳树或倒伏或折断,视野极为开阔。没了影壁的遮挡,他们一进门便踏上之前那条湖中浮桥,麻烦的是这浮桥曲曲折折,顺着它跑个几十步都走不出三丈远。好在因为之前有柳树相护,浮桥并未设护栏,现下柳树倾倒,遇见转折处直接跳过去或是沿着柳树横倒的树干跑一段即可。 方淼长于射箭,一旦被近身便会极为危险,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以无论修为有没有被压制,他的速度都是最快的。不过他开了路后便自觉落到了最后,一来他自觉保命手段最多且速度最快,哪怕被后面的剔骨虫追上也能及时逃脱。二来他的感知力最强,能及时感知到身后剔骨虫的到来。 图弥婉默默地推翻了之前对他的看法。发现他虽然表现的冷淡寡言,但并不冷漠,他心中自有一股激烈之气,像是裹在冰层下的一团雷火。而且他为人有决断有担当有胆魄,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友。 心思转动间,他们已经跑完了那段水上浮桥,到了湖心的一个亭子里,之前的骨箭路过这里的时候许是劲力稍消,亭子并没有被彻底掀翻,只是四根柱子都饱受风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骨箭开出的道路到这里并不是终点,但前方的空白已被剔骨虫填补了些许。图弥婉不再迟疑,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古镜,春日午后的暖色阳光垂落镜面,千万道利光瞬间迸射而出,争先恐后地疾射入面前那丈许高的铅灰云墙中。图弥婉转动镜面,万道白光随之横扫劈砍,最终合成一道门洞粗细的刺目光芒,朝着那铅云悍然撞去。浓郁的焦味充斥在春风里,仿佛是终于放晴的天空一般,铅云洞穿,虫潮后的白云暖阳重又出现在众人的前方。从她拿出古镜到开路结束,众人的脚步都没有慢上半分。 图弥婉开了路后自觉地退到了最后,与方淼并肩而行,一同戒备后方的剔骨虫。 谨照取出一只漆色斑驳的木鱼,轻轻敲击,仿佛是金色又像是无色的波纹一圈圈荡开,随之而去还有一股自在安宁得气场,所有那声波笼罩范围内的的虫群皆陷入沉睡,不由自主地沉入湖水中。 接下来是君华,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翻腾起道道云气,云气化雾,飘飘渺渺。图弥婉心头恍惚,罕见地走了神,她第一次没有注意到招式杀伤力,而是将目光停驻在君华侧脸的轮廓上。铅云蔽日,天昏地暗,亭台楼阁隐没在昏暗天色和渺渺雾气里,恍如隔世。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君华侧头望来,她冷不防跌进他的眼中。 陌生人的眼波却熟悉得可怕,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天光昏暗的日子,她曾焦灼地等着一个人,周围景致美如仙境她却无心贪看。青衫佩剑的少年就在这个时候遥遥走来,锋芒毕露又潇洒风流,他拨开薄雾的同时也像是推开了她的心门,他含笑看她,霎时间天地明亮,时间静默,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宛若擂鼓,耳边似有甜蜜而哀怨的女声一字一句地呢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见君子啊…… 这触动说来漫长,其实他们的目光相接只有短短的一瞬,她身旁的方淼已经警觉地推了推她,图弥婉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别开眼,让自己从方才莫名的感情中挣脱出来,而那一边,君华平静地收回目光,心头无端有些遗憾。 君华之后开路的又依次是姑媱、问夏、嘉牧和归岚。 待到归岚开出的路走到了尽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巨大的花圃,一条一人宽的曲折小路自花圃中穿过,路的尽头是一栋挂着“惜华坞”匾额的屋子。众人踏上小路,行至道中了,才看轻门上挂着好几把精致的锁。 嘉牧和方淼不约而同地痛骂出声,可现在折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选择破门而入,或是绕开房子从花圃里踩过。用一尊法器来开一扇门无疑是浪费而且费时的,但要从花圃里走过,脚下花木繁盛,牵绊之下,前进速度无疑会被大大拖慢。众人迟疑不定时,问夏却痛快地做出了选择,只见她手摁上腕上的珠链,以触点为中心珠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通红,一点火星自珠子中落了下来,转眼流淌成一道赤色的火焰之河,在花圃中烧出一道焦黑的“河道”。那火烧得似乎不只是草木,还烧着问夏体内的某些东西,只见她的脸色随火势越来越惨白,嘉牧当机立断敲晕她将她背在身后,图弥婉则取出一颗丹药避过众人的目光塞进问夏的嘴里。 众人沿着河道走出了花圃,无心去管仍在花圃内肆虐的火焰,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一轮接力又结束了,一路的体力消耗,一路的提心吊胆小心计算,众人都有些心力交瘁。更麻烦的是,之前被他们落在身后的剔骨虫已经慢慢追了上来,前有铅云后有虫潮,他们的速度注定不能像之前一样快,而速度每慢上一点,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计较谁出力多出力少的时候了,谨照翻手取出一盏陈旧的暗金佛灯,灯盘上没有灯芯也没有灯油,只有两滴暗红流金的液体。谨照摩挲着灯柱,素来温和悲悯的脸上头一次出现这么复杂的神情,不舍有之,崇敬有之,惋惜有之,心痛有之,哪怕是一个不识货的凡人都能瞬间明白这灯到底多么贵重。姑媱更是直接脱口而出:“这是明安大师的长安灯!” 好几个人惊叹之余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图弥婉,对东域外的秘辛知之甚少的图弥婉只能用茫然的表情一个个看回去。谨照没理会旁人的反应,他虔诚地宣了一声佛号,话音一落,一点纯正到极致的灿金色火光自液体上亮了起来,沛然暖意挥洒而出,渗进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图弥婉只觉周身一轻,心中的焦躁不安尽皆消散,往日的阴霾也被洗涤一清,仿佛是有再温和不过的长者温柔地抚上她的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安宁下来,身心明澈。图弥婉注意到众人脸上的疲色消失,昏迷中的问夏紧皱的眉头也散了开去。 温暖的火光一直笼在众人周围,阻挡剔骨虫之余,也让众人体力充沛,头脑清明,形势一时大好。由于那灯光至正至阳有避毒之能,图弥婉不用担心带出的解药不够用,当即放开了手脚撒毒|药,或红或紫或黑或蓝的毒雾此起彼伏地出现,偶有混在一起的,连她自己都算不到毒性,这手段无疑是立竿见影,无数剔骨虫连反应都不及便丧了性命,死去的剔骨虫在他们的身后铺下一路五彩斑斓的砂砾。 众人又是一路奔逃,他们的脚步再一次停下时是在一座假山前。面前的假山约有三丈高,一条台阶从山脚一路迂回到山尖,再由山尖一路曲折到山脚,站在其最高处可将大半个园中的景色尽收眼底,可谓悔园中的赏景妙地,但此时此刻却成了他们的催命地。所有人都只要只要翻过此山,再行一段便是悔书亭,甚至只要在山顶他们就能看见悔书亭的全貌。他们离它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他们停下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假山的阻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不安怀疑。即使是首先提出要进悔园的图弥婉此时也定不下心来,悔书亭就在一山之隔的地方,验证悔书碑到底有没有用的时机近在咫尺。图弥婉不敢想象万一悔书亭中没有人,悔书碑只是一块普通的石碑,那时他们会是多么绝望。他们已经负担不起再出悔园的消耗了,虽然没有底牌尽出,但这一路走来,他们的手段也用了个七七八八,长安灯中的暗红流金液体只剩大半滴了,能不能支撑到他们抵达目的地还是一个问题,更别提护着他们离开了。 连她都焦虑得满身冷汗,更别提其他人了,所有人的呼吸声却只能让让周围更加死寂,压抑的情绪充斥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图弥婉觉得他们就像是输红了眼终于把命都赌上的赌徒,正在希冀又绝望等待着开盅的那一个瞬间,因为是死是活就在眼前,被别人捏在手里。他们是如此期待着结局,却又无端期盼着它永远不会到来。是生是死只在一眼,但此刻,他们不愿爬山,也,不敢爬山。 僵持之间,忽的图弥婉眼前一亮,刺目白光像是劈开天地一般劈开她视野,紧接着惊天雷鸣在所有人耳畔炸响,仿佛神明自天际驾车而来,沉沉轰鸣由远及近,直至响亮到似乎能让大地震颤。 不,不是似乎,大地确实在抖! 一道电光环绕的玉色符箓自她眼前经过,而后像是之前划破天光的电光一般急切地射进假山中。整个天空顿时一暗,一道一道的雷光在天空之上凝聚成形,好似千百电蛇纠缠扭曲。天空一点一点越来越暗,也一点一点越压越低,直到低得仿佛触手可及的那一刹那,像是某个等待已久的号令终于打响,千百电蛇冲破云层,朝着那假山齐齐劈下!一波一波的雷点冲洗之下,假山上乱石迸溅、树木撕裂、火光四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矮下去。连它脚下的大地都在畏惧似的颤抖着。 疯狂轰鸣的雷声中,方淼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既然不想爬山,那就炸了吧。” 图弥婉侧身向他看去,雷电狂落,天光未明,方淼冷漠的神情在雷光下明明灭灭,雷光火光印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在他眼中烧起的火,亮得惊人。冰封着的雷火露出些许峥嵘,虽然还是一脸冷淡,但她仿佛看见了他在疯狂地笑。入园前的愤怒也好,插话也好,其实都是他有意透露出的性格本质,他的火只燃烧在行动中,而不是表面的言语举止里。 图弥婉忽然发现他和自己有点像。 第72章 春日(五) 地动山摇,雷声轰鸣,电光狂舞,烟尘遮天,一行八人不约而同地地向前走去,没有一人畏惧不前。他们都是自己家族或门派内的骄子,虽然之前有些人因缺乏经验而迟疑,可一旦冷静下来,他们都不会有逃避之心。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面前狂舞的雷光后继无力地消散,飞溅的砂石纷纷坠地,扬起的烟尘或飘远或沉坠,悔书亭遥遥立在水中,模糊的轮廓透过烟尘印入他们的眼中,而后一点一点明晰,黛瓦、飞檐、红柱、石碑。 以及……亭子里那朦胧却确实存在的人群。 图弥婉顿时心头一轻,这次她赌赢了! 之前方淼掷出的顶级落雷符将周围的剔骨虫群一烧而空,现下他们再无顾虑地向着悔书亭狂奔而去。都已是疲惫之躯,但此时生机当面,他们跑得比之前都快。 似乎是所有厄运都在之前的一路奔逃中消耗干净,接下来从废墟到悔书亭的一路上,剔骨虫没来得及追上他们,悔书碑的屏障没将他们拒之于外,湖面的小路也没有突然断裂,图弥婉所设想的一切绝境险阻都没有出现,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直到成功抵达悔书碑前,看着剔骨虫群被牢牢挡在悔书亭外面,他们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心弦一松的结果是,八个人都不顾形象跌坐在地。 虽然没多久铅云重又围拢上来,死死巴在屏障之上,但众人已不再畏惧,毕竟那位作古多年的周前辈既然留下了悔书碑这个后手,那么未必没有其他灭虫的东西。退一步说,即使没有,他们也可以用灵石补充法器消耗的灵力,然后一次次地将外面的虫子消灭殆尽,虽说浪费灵石,但眼下这些人里多是富得流油的主,些许灵石的消耗他们担得起。 人群中的周老走近他们,面带惊惧,眼神却平静:“诸位仙长,外、外面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会不会,不会杀了我们吧?” 卖相最好的嘉牧不得不迅速端起得道高人的架子安抚道:“区区小虫罢了,我等将尽除之,老丈不必担忧。” 周老的眼中这才生出真实的喜悦来,忙不迭道:“多谢仙长,仙长高义啊!” 嘉牧一派仙风道骨:“此乃我辈修者应有之义,老丈严重了。” 面向嘉牧背对周老的图弥婉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全灭剔骨虫明明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全地出悔园继续历练,由他这么一说却变成他们一心为民除害了,且神情语气动作全都满分好评,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演技帝。 而面对周老的君华敏锐察觉了他神色间的为何,眼中闪过一缕深思,忽然出声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些虫子是第几次出现在这悔园里了?” 此言一出,除了昏迷的问夏,余者骤然起身,隐隐对对周老成合围之势,将他来不及收敛干净的惊慌失措的看得一清二楚。 周老犹自负隅顽抗,他做出一副迷惑的神色:“仙长……何出此言?” 君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板起脸,霸道威严之态再不掩饰:“我之前就在想一个问题,虫潮自园内而起,我等有修为在身,如此还险些为群虫分食,但你们不过区区凡人,速度不及我等远矣。缘何能在群虫扑杀之下一个都不死,且早早躲在屏障之内呢?且你方才虽然语带惊慌,眼中可没有什么惧色。” 姑媱轻笑出声:“尔等有求于人却没派任何一个人的送一送我等,我还当你们空有大族之名实则不通礼仪,却没想到其实是因为你们满门上下从主到仆都惜命得很啊。” 周老眉头皱得死紧,他还想争辩什么,身后一道女声制止了他:“荣儿,看来你是掌事久了,这装相的功夫便退了步。罢了,既然他们已经看出来,那我们也不必再强辩了。你猜的没错,我们确实能预知虫潮,每一次悔书碑震动便是虫潮来临的预示。” 图弥婉愕然地看着出声的周珊,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一面。早先的闻晴,现在的周珊,她不得不挫败地不承认,眼光不好这种缺陷哪怕重生一回也是没办法弥补的,修仙中人最不缺的就是演技帝,可她偏偏最容易为表象所迷。 一直以主人之态处事的老人第一次在别人身后垂手而立,终于走到台前的周珊镇定凌厉,之前刁难姑媱时的骄纵任性就像是个幻觉,她信口应付着君华的质问,目光自图姑媱的头扫到脚,最后轻嗤一声:“我之前那么玩你你却不动手,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像之前出现的那些蠢货一样空有修为却不能施法,本以为你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在外头,没想到还有聪明人知道要回来。” 她的目光转向沧桑却坚固的悔书碑,年轻的眼眸里仿佛盛放了千万载的光阴,老得不成样子:“我从不信天命,如今看来,确实是命数到了,仙骨万寿木也到了该出世的时候了啊。” 图弥婉心念急转,飞速分析周珊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首先,秘境里的神木确实应了她最坏的猜想。其次,她唤周老为“荣儿”语气亲昵不似在叫下人,而像是在叫小辈,容颜和年龄有明显的差距,故而她定有修为在身。有修为就能看到悔书碑上的遗言,知道有神木却不取也不杀了他们排除异己,到底是得不到还是不能得? 一时半会儿弄不清她的底细,还要再探一探。虽不知修为,但哪怕是看在年龄的份上,喊一声前辈总是不会错的。图弥婉这么想着,正欲开口,君华却抢先一步,虽然话不一样,但意思却与她的合上了七八成,只听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前辈既然不对我等出手,想来有所顾忌,不知道你的修为能用多少呢?” “你不必试探我,我既然有意与你们开诚布公,那么就不会藏着掖着。”周珊冷然一笑,“虽然我是元婴期修士,但在这里我也和你们一样空有一身修为却不得施展。我也不介意告诉你们悔园中的阵法是由我催动的,除非你们突破到出窍期,否则只要我一天不死你们就一天使用不了法术,即使你们联手杀我,我一死悔书碑就再无守护之力,你们也活不下去。” 图弥婉本以为归岚一样被限制是由于秘境意志,没想到是因为这悔园里还守着一位高人。她见过不少高阶修士,但少见这种将威胁小辈玩得这么毫无压力的,许是因为少与修士接触的缘故,她的行事颇为不羁,怎么说呢,周珊此人还挺没架子的,但这种没架子她一点都不开心。图弥婉定了定神道:“前辈既然愿意将此间秘密告诉我等,那么晚辈斗胆猜测,您是有事需要我们去做。” “你倒是有点眼色。”周珊的眉眼里透出一股狠辣杀意,“我要你们取得那仙骨万寿木,随便你们拿它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让它灵智湮灭,永不复生!” “既然前辈对它如此深恶痛绝,为何不亲自去抹消它的灵智呢?”姑媱警觉反问。 “因为我出不去。”既然已经开了头,周珊也不介意透露更多,毕竟修为的差距在这里,他们就算拿到仙骨万寿木也无法奈她何:“先祖糊涂,只能看到长生、长生、长生,却不思后患,不顾此等凶木险恶难驯,虽在死前做了布置,可未料及他身故之后族中人才凋敝。” 她指着铅云般的剔骨虫,神色复杂:“自从那凶木长成,这些东西便一日日地多起来,彼时我族多代未出修士,我周家血脉险些被这些虫豸屠戮殆尽。我父以诸多族人血脉为祭,勉强将这阵法支撑到我长成那日,自那之后我便寸步不出悔园,为的就是护住我周家仅剩的一点骨血。而今我寿元将尽,后代竟无一修士,劣虫愈发张狂,我却是容不得它了。” 周珊的话中犹有漏洞,但无论信不信,众人交换了个眼神,都表现得缓和了不少。一来他们不能真的杀了她去赌防御会不会被破,二来无论她提不提要求他们都是要去找那仙骨万寿木的,至于她说的那些血仇是不是真的,反正没什么影响,他们也不必探究。既然如此还不如装个糊涂,也省了一番口舌。图弥婉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从神色看,至少君华与她观点一致。 既然决定暂时接受周珊的说法,图弥婉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讨要福利:“听闻前辈之前所言,我等必须回到悔园才有活路,可是我们如今被困此亭,还请前辈助我等脱身。” 君华默契接话:“若是不能出去,我等也无法去寻那仙骨万寿木。” “你们既然能活着到这里,那么想来是有法子在阵法之下灭杀那些虫豸,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助力便是这隔绝虫子的壁障。想要出去还需由你们将这些东西清理干净。”见众人面露不满,周珊话锋一转:“但既然这些事俱是由先祖而起,我倒可以给你们指一条路出来。” 她侧身将那块书写着一切的开始的石碑让在众人眼前,指尖直直点上了这么一行字:“同道后进若见此碑,望护我子孙,泽我乡里,余此生资质平平,然运势过人,一生收藏尽数相赠。” “你们既然想要得到先祖遗产,自当完成他的遗志。是以之前我们身陷危机之时,你们若一心逃命,不思护卫周家子孙,不愿回来救我们,那么你们活不过三个时辰。”周珊伸出三个指头摇了摇,似笑非笑:“你们运气不错,我不忍园内再折人手,故而出手护住了他们,你们也凭此猜出此碑玄机,从而返回园中,得了这么一线生机。可这是投机取巧,可一不可再。”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在面对虫潮的时候,没人想过要回悔园来救人,他们甚至还有意用山下的凡人做诱饵来摆脱剔骨虫的追杀。哪怕是从没想过要借凡人来挡虫子的图弥婉,也没想过要冒死回去救周家人。如果园内没有露出破绽的话,他们也只可能选择唯一一条生机最大的上山路,然后毫无疑问地死在陷阱里。 “待你们出了这个门是不是打算直接往上走?毕竟下面只有一些蝼蚁般的凡人不说,说不定还有没杀干净的虫子,多麻烦呀。再说,周家那个嘴贱人蠢的凡人不是说过山上曾有仙人坐化吗?那先去探探再说吧。”周珊半点没掩饰自己之前对图弥婉等人的误导,她满眼嘲弄:“你们不会想起那个留下遗产的可怜前辈要求你们护卫他的后人,泽被他的乡里。因为你们的眼中只有长生,只有力量,只有遗产。在你们眼中,凡人哪怕死上成千上万又如何,还不如一把好剑的消息来得重要。” 有人心生悔悟,有人不为所动。因为有穿越前的记忆,图弥婉其实对凡人有种难以磨灭的好感和认同感,但她又有重生前百多年身为修者的记忆,她对凡人的好感和认同已经被消磨到最低点。是以此时她只是略有感触,比君华的悔悟淡些,又比方淼的漠然深一些。瞥见君华诚心悔悟的神色,她不由想,若是前世她遇见他,哪怕就为这么一个表情,她对这个和她默契十足又三观契合的人的好感度一定会大升特升的。哪怕是今生,这也足矣抹消她之前对他的大部分恶感了。 周珊似乎是个特别喜欢转折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或真或假的触动之色,她冷笑越盛,语意又转:“别说你们,哪怕是我,我也不会在意区区凡人的生死。一入仙道永别凡尘,既然我已修仙,凡人与我如猪狗何异?只不过我那祖宗生时本多情,死前又愈发堕落,这才提出这些不可理喻的要求。” 虽然周珊自从修炼有成就不曾出门,整日与凡人相处,是以她对某些罔顾凡人性命的行为颇为反感;但与此同时,她并不认同凡人,甚至可能就是因为那些血脉相连的凡人将她死死地困在这方寸之地,她才越发痛恨凡人吧。图弥婉想了想就放弃了研究周珊的想法,静静听她的总结陈词。 只听得周珊道:“既然我的祖先已经死透了,你们也只能跟着他胡闹下去了。我能说的只是这些,接下来该如何做,全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第73章 春日(六) 虽然还不确定周珊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但至少第一步他们的目标都是统一的:清光周围的剔骨虫。是以众人便默认同意了周珊的要求。 剔骨虫依旧铺天盖地,但好在他们不必担心生命安全,周珊也没有给他们限定时间,哪怕慢慢用磨的都能完成目标。于是众人先各自调息了一阵,调整自身的同时,也将之前使用的那些法器重新恢复灵力。这时问夏也字昏迷中醒了过来,却是又添了一分助力。 方淼之前说过,悔园里的阵法挺有意思,它不是简单粗暴地封印修为,而是隔绝人与天地之灵的交流。自身所有的法力和神识都被一层不可见的阻碍困在体内,内息流转并不停止,只是无法用神识探查周围,也不能使自身法力勾动天地之力施放法术。而如果将法宝持在手中,阵法会默认法宝与人体是一个整体,其间灵力交流不受阻碍,是以一旦用自身灵力引发法宝内已经成型的法术,略过勾动天地之力的过程,如此法术便不会被被阵法镇压顺利放出,这也正是他们之前能用法宝轰出一条生路的原因。 唯一麻烦的是,自己体内的灵力一旦流失便无法通过天地灵气补足,是以想要重新恢复自身也还,想要填充法宝内损失的灵力也罢,都必须用灵石等外物补充,好在一行人都有些家底,对这一点也无异议。 图弥婉环顾他人,见君华祭出一杆令旗,旗面之上一个“令”字殷红如血,旗杆触地的那一刹那,汹涌血色潮涌而出,血色中似有人影晃动,那些人影列阵向着亭外奔袭,与剔骨虫猛地撞在在一起。霎时间天地骤暗,号角哀凉,旌旗猎猎,披甲执锐的将士们或拼死冲杀,或刀刃喋血,或死犹瞠目,灰白阴翳与烈烈红光死死纠缠,一瞬间犹如置身沙场,凄凉雄浑的号角下,漫天沙海血染透,百战过处尽荒芜。 虽有血色却无阴晦,说明这灵气并非锁魂幡一类的鬼器魔器,而是真正的道家法器。战场上的英魂死犹恋战,令旗吸纳了他们的遗志,百万以上的残骸使其由凡物蜕变成了一柄法器,其上血气充盈战意盎然,所过之处妖邪阴晦尽皆俯首。图弥婉看着它,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虽然合初归元二国是死敌,但近万年来都是台面下的斗争,真正的战事还是上个天地大劫之前的事,是以英魂旗也变得愈发稀少,君华到底是什么来头? 莫非是合都五姓之一吗?那他和姑媱的亲密倒也算说得过去了。图弥婉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人吸引过去。 姑媱的宫灯放出万道光芒、谨照的佛珠印出漫天经文、归岚的鞭痕过处满目焦黑、嘉牧的剑光迅疾如电、问夏的团扇扇出滔天汪洋,可这种种辉煌景象都没有让她注目,她的目光停留在方淼身上。 方淼所在的地方是最安静的,像是将雷火重又封入冰层之下。此刻的他一改之前一路砸雷的狂放,而是安静地一次又次张弓搭箭,他用的不是灵箭,自然没有所过之处万虫披靡的辉煌景象,甚至有些箭矢在刚刚探进虫潮,只穿过了几只虫子便力尽落地。与他人相较,方淼的动静简直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这平凡无奇的景象在她眼中却远比之前那些惊天动地的场面更惊人,因为图弥婉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箭矢一次比一次进得深,仿佛摒弃了灵气赋予的一箭破空的威势,他的箭却越来越利,渐渐的,一种锐不可当的意志自方淼身上萌发、涌动、积蓄,等待着澎湃而出的那一个未来。 图弥婉突然觉悟,她又为何不像方淼一般行事呢?这不是她练剑的最好时候吗?没了附加的天地之力,她会比之前真正地看到自己的剑意,看到出自她手的每一道剑光到底是什么样子。加之之前便是那“诸天生灭剑”指引她来到这里,或许这里的空间会更有利于对它的感悟。 想到就做,图弥婉手握囚血剑,识海中则是观想之前在七宝仙云舟上渡过空间乱流之时看到的景象。由空间碎片汇聚成的河流在她的记忆里重新流淌,无数碎片有的平和,有的激烈,一旦相撞动静却如出一辙,便是天翻地覆日月沉沦,便是万千生灵一朝陨,便是天数宿命转眼空。她手上剑信手而挥出,剑光如虹,劈、刺、撩、扫,每一剑都竭尽全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心中萌发,惊动天地,那刻板的一剑又一剑中,却也慢慢地慢慢地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图弥婉慢慢闭上眼,不再看眼前的一切,她仿佛融入了剑中,剑刃过处,划开风声,割开空气,撕开剔骨虫,更重要的是触摸到那不可见的更深远的东西——空间。剑刃翻转搅动,无形的波纹缓缓荡开,剑光化成她的手、她的眼、她的感知,她摸到柔软而分明的脉络,看到承载着一切存在的潮涌,感知到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的壁障。有那么一瞬间,时间生死尽皆虚化,她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她万古长存。 图弥婉一时间欣喜若狂,心下却又冷静无比,她在为这一个新的起点而喜悦,但她也清醒地意识到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能力。这是一个凡人初次触及世界的组成时,天地发下的馈赠和考验——让她体会到操纵空间的感受。若是沉醉其中大肆操控空间之力,那么就会为空间同化,成为维系空间的一部分,而若是能脱身而出,那么便可借这个机会真正地触摸到空间之道的边缘。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有这么清醒的认识,但她确实是半点没有为那无所不能的假象所惑。 来不及分心去感慨自己坚定的意志,她的神识以最快的速度延伸出去,馈赠的时间不会很长,她必须竭尽全力地探索到更多本质,为日后的感悟打下坚实的基础。神识行进得如鱼得水,突如其来的阻塞感便格外鲜明,像是完整的空间被什么割碎,然后随便找了几块强行拼上,虽然维系空间的东西颇为坚韧,灵气生灵等也来往无阻,但总有种难以言述的不协,让人不由担心这个世界会不会突然破碎开去。图弥婉一惊,神识顿时乱了频率。 一股不容抗拒的斥力传来,图弥婉立时被推出了对空间的感悟。感悟时自有无穷精力,但一旦神识回归身体,疲惫感蜂拥而上,她头脑昏沉,站立不稳,手中剑似有千钧重,若不是有当年断潮城的训练,囚血剑怕是要立刻脱手而出。 她感悟的时间说长不长,但也足够让她附近的剔骨虫积个*丈厚,但出乎意料的是,剔骨虫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多,她甚至还能捕捉到几点漏过铅云的阳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的高挑的问夏手一扬,丈余高的水浪自团扇中汹涌而出,见又溺毙了无数剔骨虫,这才收了扇子,笑眯眯道:“恭喜道友顿悟。” “多谢道友护卫我。”图弥婉回以一笑。 “这是我该做的。”说到这里,问夏似乎想要传音,却懊恼地发现为阵法所制,她环顾四周而后小声道:“道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问夏这一番动作让图弥婉莫名想要发笑,她本就生得高挑健美,行事颇为干练,还是散修出身,看着便像是极为老练的,但这么一串小动作却暴露出她内心与年龄相符的单纯来,图弥婉顺着问夏的动作走到悔书亭的角落里,看着那个姑娘扭扭捏捏半晌,最后憋出一句:“多谢道友赠药。”说完便一眼递一眼地看她的表情。 图弥婉好似没看见她的欲言又止似得,不动声色:“这是我该做的。” 问夏一噎,神色异常纠结,图弥婉觉得她恨不得在脸上写上一行大字,“你怎么不跟着剧本走?!你问我呀,快问我啊!” 她还没想完,果然,问夏立刻就问到:“你……你为什么不问我?” 图弥婉有心逗她,一脸茫然道:“你要我问你什么?” 问夏恨铁不成钢道:“你之前给了我的那丹药是用来压制妖血的反噬,难道不该问我为什么我身上有妖族血脉吗?” “哦。”图弥婉老老实实道,“那你身上为什么有妖族血脉。” 问夏顿时莫名满足:“我祖上有人与妖族通婚,本来我身上的妖血已经很淡,却机缘巧合觉醒了些许,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她说得极流畅,显然打好了腹稿就等着人来问了。 “哦。”图弥婉点了点头。 又来了,又来了!熟悉的无语感再次袭来,问夏完全不想顾及她方才的赠药之恩了,她愤怒道:“你哦什么?!你难道不该问我到底是什么血脉,会不会失去理智伤害你们吗?” “哦。”图弥婉立刻从善如流,“那你继承了什么血脉?会发狂杀人吗?” 问夏满意地点了点头,顺畅地说:“我继承的是九婴的血,虽然九婴性格残暴,但我觉醒得不完全,故而也不虞有伤人之患。” “哦。”图弥婉再次点了点头。 问夏已经被噎得连愤怒的心都提不起来了,她无力道:“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九婴之血有何等能力……等等,你别哦了,我直接说吧,九婴有控水控火之力,只是代代传承后我身上血脉稀薄,故而只能二择其一。”她顿了顿,瞥见图弥婉张了张口,似有说话的打算,当即假装没看见,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我选的本是控水之力,之前迫于形势强行控火,故而遭了反噬。” 终于把所有想说的都说了,问夏只觉心头一轻,忽见图弥婉眼中隐隐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一切皆是那人有意而为,为的就是不让她有被审问的感觉,这样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她方才的紧张、自卑等等负面情绪自然也尽数消弭。问夏心头一暖,想了想,又认真地说了一句:“多谢道友开导。” 图弥婉觉得这丫头实在讨喜,本想拍拍她的头以作安慰,伸出手才发现身高差异,于是她默默拍了拍问夏的手臂道:“妖兽之血你也不必太在意,我宗门里有一峰名唤天妖峰,峰上弟子绝大多数都是妖兽后裔。”她本就比问夏成熟,又有部分前世的记忆,本就把她当孩子看,又有记忆里与闻晴长老相处的过去当模板,此时安抚人时便很有温厚长者的派头,让人无端信服。 问夏当即点了点头,神色里再无阴霾。 目送问夏乖乖离去,图弥婉的视线便重新放在剔骨虫上,虽然和小女孩的聊天很愉快也很有成就感,但图弥婉并没有沉浸在这样的感情中,当目光重新被剔骨虫填满是,她的脑中便只剩下剑法,只剩下学剑的那些年。 她的学剑之路最先受的是只影剑法的影响,而后又找了无数别的剑法做参考自己摸索,最初的时候,她几乎把只影剑法当成自己学剑的全部。直到遇见闻晴之后,她才有了新的进展,虽然有师父有师兄,真正手把手教她习剑却是闻晴长老,那些在断潮城的短暂时光里,她第一次试着跳出只影剑法,看到“剑”的本身。 今日见了懵懂的问夏,她不由想起在十多年前,遇见迷茫的惶恐的自己的时候,闻晴长老是不是也有过她今天的想法呢?安慰后辈,开解后辈,祝福她走上更好的未来,虽然那后辈与自己毫无关系,但看她一步步向前的时候,就好像是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一般。哪怕用的是冰冷的三尺青锋,心中却也有温暖而柔软的地方。 将久违的温暖感慨存于心底,当手重又搭上囚血剑的剑柄的时候,剑仿佛成了自己的延伸,剑光取代了神识,将一片剔骨虫印入感知之中,她的剑光延展,斩过虫群却没沾半点杀孽,像是虚幻的光影,又像是在透过它斩向交错的空间。两道剑气划玄妙的弧线,在视线的尽头交错,剑光相融的那一个刹那,凡其扫过之处蓦然定格,剑光湮灭,定格的画面随之悄然空白,这一剑轻巧随意,不带半点烟火气,但留下的却只是一片空白和死寂。 没有勾动天地灵气施法的浩大场面,不是借剑操控风雪之力,她用的也不是灵力,凭的只是手中的剑和心中对空间的感悟,她从没使过这么平静诡谲的剑,也从没想到过自己能有这样的能力,那一剑就像是天地之力借她的手现于人世。剑落空间破碎,凡处于此方空间者,皆可斩! 一剑既出,万物湮灭,识海里一片被绞干的疼痛,畅快之情却充盈胸臆。她不是剑修,但这一刻她对剑的认识不逊于任何人。 不去看众人投来的各种视线,她看着手中的剑心中恍然,像是终窥门径的喜悦,又像是超脱以往的飘然,更像是终于对得起亡人教导的酸涩。 图弥婉喟然长叹,闻晴长老,你看到了吗? 第74章 夏日(一) 剔骨虫虽然多,却也不是无穷无尽,在众人的合力绞杀下,围在悔书亭外的虫潮终于被清了干净。一行八人终于踏出悔园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再动人的景致都无法动摇他们远遁千里的心。 重新停在上山下山两条路的交汇处,一行人也终于到了要各自行动的时候。 有了之前一同逃命并肩作战的交情,此刻他们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图弥婉道:“我打算暂且信周珊之言,践行周前辈的遗志行下山之路,护卫山下凡人,不知道众位道友有什么打算?” 君华闻言笑道:“之前听周珊前辈之言,我的道心颇受触动,愿与霄兮道友同行。” 嘉牧挣扎片刻,轻叹一声道:“我却是不能与你们一起了,问夏的身体出了些问题,不耐久战,我们打算寻个地方落脚,至于此处的遗产想来是与我们无缘。” 方淼沉默片刻坚定道:“周珊此人未必可信,我还是打算探探这山上有什么玄机,我们就此别过吧。” 各人的选择倒没有多出乎图弥婉的预料,可在她以为尘埃落地之际,一直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归岚伸了个懒腰,摸着下巴道:“这秘境不小,我四处转转,你们随意。”说完看也不看别人,径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面对君华和姑媱眼中骤然升起的防备,图弥婉满心无奈。她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他们内心的想法,无非是觉得她故意支开归岚,让其以逸待劳,等到了夺宝的最后关头,再让一个战力无损的人全力出手,届时她便可稳操胜券了。 同为崇云仙宗修士,他们天然就是同一战线的,图弥婉又是峰主亲传,身份上比归岚高了一重不止,没人能想到归岚会反过来拆她的台。 归岚一句话就让他们之前结下的信任出现裂痕。图弥婉心中窝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一句:“归岚道友行事素来随心,便是师长也难以左右。”至于别人会不会信她也真是没办法了。 将目光转向问夏,图弥婉想了想,取出一白一红两个瓷瓶与她道:“此处秘境危机四伏,这些丹药给你以防万一。白瓶的是压制伤势的,红瓶的是激发战力的,都只能用一次,要小心着用知道吗?”问夏一下就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眼睛发亮地连连点头。 说话的同时图弥婉也正在与嘉牧传音:“白瓶里的可以暂时将所有血脉反噬之力封印,一颗可以压制六个时辰。若是对敌之时可用红瓶里的丹药,它能短暂激发全部血脉之力,维持一盏茶的时间。如果用过红瓶后再用白瓶,压制的时间会缩短到三个时辰。如此三次后,白瓶会彻底失效。血脉之力彻底爆发之下,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务必谨慎小心。” 她目光扫向一脸欣喜的问夏,向她招了招手,继续与嘉牧传音:“问夏那孩子是个有担当的,偏偏不会做长远打算,若是她自己想来会一开始就用完两次机会,以与你并肩作战,我方才那么说就是为了让她珍惜那次机会,你一定要看着她。” 见嘉牧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图弥婉不再看他,她微微仰头直视走近的问夏:“秘境里危险不少,你又状态不稳,真的不要与我们一起吗?” 问夏摇了摇头:“既然成不了战力,那我自然也不能拖你们的后腿。再者,听周珊前辈之言,附近多是凡人,只要我不贪心求宝,想来就算有危险也不会伤及性命。” 她又眨了眨眼认真道:“霄兮姐若是舍不得我白来一趟斜照墟,不如快点把这秘境的宝贝拿到手,如果我们早点出秘境,说不定还有机会碰到下一个没关闭的秘境呢。”秘境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有的一瞬百年,也有的百年一瞬。若是运气好,便是在秘境里清修个几十年外面也不过过了几天罢了,大可再去寻下一个秘境。 图弥婉失笑:“你就那么肯定我能拿到仙骨万寿木?” 问夏嘿嘿一笑,悄悄传音道:“我师父也是剑修,方才你在悔书亭里的一剑已有了我师父的一成气象,我师父可是出窍期的修士,他们怎么比得过你。” 问夏的小表情让图弥婉特别想揉她的脑袋,然而又一次因为身高差距只能放弃,只能拍拍她的手聊作慰藉。图弥婉有些惆怅地想,若是自己有个妹妹就好了,像是问夏一样身高过人、天真过头也没关系,在这并不太熟悉的世界里,有一个与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人,那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看着嘉牧护着问夏的种种举动,图弥婉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思念夕隐峰,思念她的师兄和师父。 依依不舍终有尽时,离别匆匆赶来,七个人朝两个方向背向而行,一句“有缘再会”留在春日和风暖阳里,缓缓散去。 图弥婉、谨照、君华、姑媱,一行四人向着山下走去。之前的战斗让他们有些厌倦,此时也不急着赶路,故而不用遁法,只是走着。一路上,图弥婉想起之前君华与姑媱不报名讳只报字的事,左右闲来无事,她有意搞清楚此事,也好打发时间:“不知道友不提名只提字呢?莫非这是中域的风俗?” “我们中域的字与你们东域的道号是一个用处,那就是防止别人对自己施巫祝之术。”君华笑了笑,“个中缘由想来谨照道友是明白的,毕竟有妙知大师在,卜星楼的诸般秘术对他来说并不是个秘密。卜星楼传承自上古,又通天地命数,韩议前辈皈依之前定没少用巫祝之术。” “阿弥陀佛。”谨照合十行礼,“传闻太古之时因果之道颇盛,若得修士的真名与血液发肤,便可以此为媒行巫祝之术,千里之外亦可轻取人命。为避此祸,诸修士遂以道号相称,后又添序齿排辈或是添福主运之用。至于师叔祖早年的行事,贫僧却是不甚了解的。” 图弥婉有些迷惑:“若是真名这么重要,为何我东域还有不少修士以真名行走于世?” 姑媱骄傲道:“这便是传承问题了,我们合都五姓的底蕴不比卜星楼差多少,每家都有那么点底子,焉能不防?你们东域想来早就已经失了因果数术的传承,自然也就无需如此小心了。” 听姑媱似有轻贱四域之意,君华立刻出声打圆场:“也并非全是因此,东域以宗门传承,修士的血液发肤极难得到。而我们世家以家族传承,若是血缘相近之人亦可用作施术材料,可谓防不胜防,是以真名更需要好好保密。” 图弥婉了然地点了点头,想起前世天书上人为复原太古诸多秘术所做的努力,一时有些出神。 虽未用上遁术,但四人的速度并不慢,只是闲谈几句的功夫,遥远的村庄与稻田已然闯入众人的视野中。屋宇成行,稻苗青青,两弯碧水抱村而行,一派静谧。 正式踏入村庄的那一刻,众人只觉得身上一松,阵法导致的无形禁锢终于消除,体内的灵力有序流淌,灵力运转间勾动天地,感受着天地灵气乖巧地处在自己的指挥之下,见终于能使出本身的实力,众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的告诫也好许诺也罢都是虚的,只有力量才能让人安心。 图弥婉举目四顾,不知什么时候,时间悄然流逝,此时晚霞升腾,金乌西坠,剩大半个通红的圆在地平线之上要落不落。晚风渐起,水汽混合着荷香与她错身而过,些微闷热感却依旧挥之不去,蝉鸣声此起彼伏,一阵响过一阵,聒噪之外却也透着些安静的意味。仿佛那么短短的一条路,他们走过的不仅仅是一个下午,还有一个春季。 图弥婉心下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端起架子,等着向自己走来的老者。她身后,君华的目光扫过稻田、水流、民居和远远观望的人们,小心压下眉眼中翻腾起来的统御众生的威仪,潇洒一笑。 姑媱立在他的侧后方,温柔微笑,一派和善端庄,与君华倒似一对璧人。 谨照抬眼看了看天色,复又垂眸不语,手中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一派沉静。 问夏、嘉牧、方淼走的是则上行之路,但问夏与嘉牧并不打算走到顶。他们早有避事之意,又不愿留在悔园面对敌友不明的周珊,是以出悔园之前他们曾特意向她打听过沿路的布置。周珊说了沿路的诸多建筑,曾提到上山的路旁有一个废弃的寺庙,思考片刻后,他们把目的地定在了那里。嘉牧想在那里歇下,反正他们都不是贪图享受的,蒲团衣物等琐碎之物,他们的储物法器里常年有备下,届时只需使个法诀卷去浮尘,再取出蒲团便可布置出一个静室,一边静修一边等着秘境被破开的时候。 方淼也跟着他们往那间废弃的寺庙走去,打算在那里停留片刻,待状态调整至最佳后再往山顶去探索。 三个人没走多久就见到了那间坍塌了一半的寺庙,此时他们虽然还不能完全使用修为,但这个距离上,阵法对他们的影响已经被压制到一成,施放几个法术不成问题。 几个法术放出去,一栋危房立刻崭新如初,黛瓦青墙,颇为清净。三人推门而入,只见里面灰尘已经积了半尺多深,蛛网处处,垂下的帐幔破破烂烂,风一吹就断了一地,供桌被侵蚀得千疮百孔,香炉不见踪迹,烛台只剩下半个,上首供着的不是佛像而是一副画像,墨迹已经散得不成样子,没人能看清画的到底是什么,嘉牧一个拂袖将室内的灰尘摆设尽数扫出门外,唯留一个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大堂。 问夏取出蒲团挑了一个顺眼的地方摆下,众人随意坐下,各自打坐。再睁眼时已是明月当空,清冷月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户流进室内,他们却还坐在黑暗里,问夏取出一盏永辉灯,柔软的光线铺展,几声凄厉蝉鸣却更显得此夜静谧冷清。 等等,蝉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问夏迟疑道:“这是……早蝉?” 方淼一声不吭地起身出门,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片枯黄的树叶。这片叶子已经说明了一切: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春与夏都已渡过,现在正是秋夜。虽然是入定,但他们并没有封闭对外的感知,他们确信自己最多调息了半天,怎么小半年过去了?三个人交换了眼色,惊疑不定。 这时,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而后轻轻怯怯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年轻的女声道:“里头有人吗?夜深露重,可否容奴家进去歇个脚?” 归岚则没有顺着任何一条路走,他是个百分百的纯妖兽,人类铺出的路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毫无压力地窜入丛林中,虽也是下行,却与图弥婉四人背道而驰。 穿过丛林,翻过一座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人的路,他的感知告诉他附近也没有人,这个距离足够让他在图弥婉遇见生死之难时及时救回她一条命,也不至于让他能随时感应到她凡人的灵息,他很满意。看了眼天边霞光,归岚淡定缠上一棵树,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半睡半醒间,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霞光中走来,前进的方向正是图弥婉等人所在的村庄。归岚眯着眼打量她,发现那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女人,她背着一个半人高人偶路过它栖身的树下。淡淡妖气自她背上的人偶上泄露出来,归岚感知到那只是个练气期的小妖,遂懒懒地闭上眼,由他们走远了。 至于那悔书碑上要求的“尽除妖魔”?归岚表示,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要愚蠢人类的东西。 此时,悔园内春光明媚,或者说,它从来就是春光明媚的。一脸皱纹的周荣对周珊迟疑道:“老祖宗,你就这么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了?我们周家的东西怎么能白白送给那些外人。” 周珊勾起唇角:“告诉他们又如何,先祖的遗产中好东西都留在我们手里,他们能拿到的都是些不得用的。那些东西连我炼制的都不如,何须不舍?” 周荣急切道:“那仙骨万寿木呢?那可是这个世界中从来没出现过的神木啊,可遇而不可求!” “我知道的只比你多。”周珊转过身来看着周荣,声音带笑:“他们一旦抹了仙骨万寿木的神智,这个阵法就再也困不住我,只要我能出去,几个筑基期的蝼蚁还能翻天不成?” “我已经忍不住想要看到这悔园外面的天地了。荣儿,自从几十年前起,这个悔园便只有春天,我已经受够它了。”周珊眼神里的狂热和势在必得浓重得扭曲,让周荣都忍不住惶恐,她一字一句地说:“仙骨万寿木只可能是我的,我注定长生。” 周荣腿一软,根本不敢看她的脸,他深深拜下:“老祖宗万寿!” “嗯。”周珊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投向那悔书碑,满是凉意,她用少女娇软的声音说:“若不是先祖一时心软,也不至于被那妖木钻了空子,反将我困在里头。不过没事,待我出去,我会替他弥补这个错误,你说……把这个园子一并毁了如何?” “可、可是先祖的墓就在这下面啊!”周荣惊恐万状。 周珊满脸天真:“那又如何?” 明白了她的肆无忌惮,周荣浑身一僵,不敢反驳,只能深深闭上眼,半晌方颤抖着说:“老祖……英明。”他终于发觉,自家老祖宗似乎已经,疯了。 第75章 夏日(二) 图弥婉、谨照、君华、姑媱一行四人在村庄里转了一圈,又与老人说了几句话,最后他们确信这个小村庄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村落。唯一与修真界有关的内容不过是几百年前他们曾经祭拜过山上的一棵神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神木不再显灵,于是那座供奉神木的寺庙便荒废了。在这些人的世界里,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哪些高来高去的修真者们。 图弥婉不会天真地以为是周家人顾及到同乡的想法有意掩饰,修真者似乎天生没有那种顾念凡人的意识,周家老祖只是个千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奇葩罢了。唯一的可能只会是,那些周家人这几百年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过。周珊说自己是为了保护后人才龟缩不出,那么在她之前的那些人呢?在剔骨虫还没能屠周家满门的时候,那些高傲的修仙者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些人的记忆里?图弥婉不由有些怀疑,那些周家人是不是根本出不来。 如果出不来那倒是件好事。图弥婉琢磨着,便把周家的事丢到了一边,毕竟她现在要关注的是眼前的村庄。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山脉萌发,在远处一分为二,又在远处重归于一,两弯小河将整个村庄怀抱在内。一栋栋房子都建在水边,两排房子中则是大片整齐的稻田,一排排稻苗齐整地挤满这片土地,这个小小的村庄像是一座绿色的孤岛。夏日暮色将天地映成一片昏黄,挥洒着一种将要力竭一般的尽力却虚弱的辉煌。晚风前赴后继地涌来,凉意中犹带燥热,但风中夹杂的着水汽与草木清香足以让一切不适消弭。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惬意又满足的笑,他们看着稻田的神情像是看到令自己骄傲的孩子一般。 这个村庄在用一切细节阐释何谓“岁月静好”。 图弥婉站在屋顶俯视着忙碌的人们,忽然有些不忍。因为她嗅到了风中浓烈的腥味,不是水腥,而是那些水属的妖兽们蠢蠢欲动的味道。 她很清楚,眼前的安宁就快要被打破,哪怕他们能成功守住这里,也只会给这些忙碌却满足的人们留下一地废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年的周家老祖立下这样遗言的原因,如果心性不算冷酷,确实会忍不住想要保护这样一片静好的地方。 不过动摇只是一时的,她很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将保护这片乡村定为自己的遗志,说实话,虽然没有上辈子作孽的具体记忆,但她还是有些模糊的认识的,她确信自己当年绝对担得起“心硬如铁”这个评价。这辈子虽然在努力把自己往好姑娘方向培养,但根子已经定了,偶尔的心软不会影响她的行动。更何况她的行事确实是在救那些人的命,也没必要想太多。 图弥婉从难得的柔软心事中脱身而出的时候,见到的是站在她身侧的君华:“君华道友,阵法布好了吗?”之前观察完地形后她提供了阵图让他们去布置,毕竟修为越高阵法威力越大,她一个筑基八层的还是不要去拖后腿比较好。 君华点了点头,目光没有从农人们身上移开,他语气里有些迟疑:“霄兮,你那里有没有别的阵图?” “君华道友想要什么样的?” “我是想,既然要杀的是水属妖兽,何不在水面上布阵,将妖兽困在里面,也好方便我等猎杀。” “道友想法不错。”图弥婉笑笑,“但若是妖兽数量过多,将阵法撑破,那我们可没有机会再布一次阵了。” 君华无言点头,沉默良久,复叹息道:“可是这么一来,虽然能保下这些人的命,他们的房产与粮食怕是要被毁得差不多了。” 图弥婉刚刚还在想这件事,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与自己有相同的想法,她想了想,开解道:“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况且,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未来的。” 昏黄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显出一种深切的悲悯。直到被姑媱叫走,君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图弥婉发现自己对他的好感度又涨了一点,觉得此人与自己志同道合,倒是可以深交。 那些妖兽似乎已经觊觎这里许久了,布完阵法后,图弥婉四人并没能修能多久,两条母亲一般庇护着村庄的小河便突然暴露出它狰狞的本质。从来缓缓流淌的河水忽地卷起冲天污浊,无数深不见底的漩涡自淤泥脏水里生出,一只又一只奇形怪状的妖兽自漩涡中冲出,甚至来不及辨认方向就急急地扑向人气最多的地方,然后被他们四人挥手斩杀。 图弥婉选的是一个防御阵法,范围不大却是最牢固的,素有“玄武壳”的美称,此刻一个村庄的人类都被集中到阵法中去,三人布阵的时候图弥婉也没有闲着,她仿照现代的宿舍施法造了一片房子,村民自备了生活用具和食物,短期内也能对付。图弥婉四人在阵法之外也可安心杀敌。 一条河边种了一棵杨柳,杨柳倾斜向河中,似半座断桥,图弥婉与谨照立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斩杀妖兽。另一条河中则是生了一大片芦苇,君华与姑媱脚尖点在芦苇上,横扫妖兽。 妖兽数量虽多,种类却少,图弥婉只看到四种:青背虾、赤尾鲤、黑华草鱼与吞日蛙。青背虾、赤尾鲤善攻,黑华草鱼善毒,吞日蛙善防,配合起来可以越个一两个小层挑战。只是跟脚都是寻常凡物,是以它们的修为不算高,最高的也不过练气三四层,对付对付练气五层的犹可,四个筑基期的修士杀起它们来便如割草一般轻松。当然,如果数量太多,哪怕只是割草的难度那也不轻松。不过对于刚刚以凡人之躯逃过剔骨虫的疯狂追杀的他们而言,这种一边杀敌还可以一边恢复甚至一边聊天的战斗场面,简直让他们感动不已。谨照舞棍,图弥婉挥剑,君华施法,姑媱转笔,一派轻松。 图弥婉甚至生出了一种——周家老祖那么护凡人,遗志又这么好完成,他真是大好人——这样的感觉。 想也知道,死了都在坑人,坑完神木坑后代,坑完后代坑外人的周老祖怎么可能是个单纯大好人,于是天真的图弥婉很快被打脸了,简直顺理成章。 打脸发生在好几天以后。这个几天并不是说日升日落为一天,因为太阳一直维持着那要落不落的样子,自身感知却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在这个黄昏困了三天多近四天了。 这三天多的时间里,他们一刻不停地杀妖兽。一开始的练气初期的妖兽早已绝迹,现在他们的对手是练气高级的妖兽,偶尔还有筑基期的出现。虽然不至于威胁到生命,但连日的杀戮让他们的*和精神都疲惫非常,他们只是筑基期的修士,连餐风饮露的境界都没到,不眠不食的杀戮对他们还是太过煎熬了。 图弥婉就是在这样一个众人越发疲惫的时候发现这个坏消息的。 在妖兽眼中,人类的容貌都是一样的,就像是在人类的眼中,所有的非人生物除了种族不同,其余都一样。但修真者的感知毕竟比凡人敏锐得多,当图弥婉发现自己杀了三只一模一样的青背虾的时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自然也不会有相同的两只妖兽,她觉得发现了糟糕的真相。 “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杀了的妖兽有生得一样的?”图弥婉沉声发问。 其他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由于这些妖兽实在造不成威胁,又有图弥婉在悔书亭中练出那惊艳的一剑的影响,此时三人都在全心施法自我磨练,根本没有费心关注死在自己手上的妖兽到底长的什么样。事实上,如果不是诸天生灭剑的第一剑的感悟还需消化,不必急着感悟下一剑,图弥婉也会和他们一样行事。 得了图弥婉的提醒,三人从感悟中醒来,又是小半天过去,谨照沉声道:“阿弥陀佛,贫僧寻到一条超度过的赤尾鲤。” 没多久,姑媱与君华都传来了同样的答复。 图弥婉心下一沉,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杀了一只青背虾三次,第一次它是练气三层,最后一次它是练气九层。我想这应该不是个例。” 谨照端详着手中那尾赤尾鲤,眼中金光一闪莲花开落,忽然手中红光乍放,筑基九层的威压冲天而起,他指尖佛珠越拨越快,重重金光压下,那威压像是坍塌的高塔般一层层弱下去,终止湮灭。谨照声音沉郁:“这些妖兽都在筑基九层左右,它们被下了封印,我们每杀一次,封印就弱一层,直到最后恢复之前的修为。若是我没有看错,这些妖兽里被封印的占了七成。”谨照修的五眼六道之法堪称最高级别的瞳术,他根本不可能看错。 图弥婉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骂娘的冲动。她发现那位留下遗志的周前辈是诚心诚意地想要玩死他们,这种被封印的妖兽哪怕只有十只都足够让力竭的他们死无全尸,而面前的妖兽里,这种被封印的连十万只都不止。再这么杀下去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数筑基高级的妖兽的围攻,没有幸存的可能。 如果他们就这么闷头杀下去,最后只会反杀了自己。但如果不杀,放任它们一拥而上围攻阵法,那么这群凡人都会死,意志自然无法完成。 杀不能杀,放不能放,他们陷入了一场死局。 图弥婉想起之前君华的主意,可惜这些妖兽数量太多,根本困不住。 明面上修为最高的君华自觉接过指挥的重任,他衡量了己方体力与对方秋凉,最后一挥手,毅然道:“先暂退到阵法之内,我们需要休息再商量对策。” 第76章 夏日(三) 图弥婉四人退回到阵法内各自打坐恢复。妖兽合围而上,一个叠一个地趴在警戒线之外,除了脚下的大地,阵法的每一个角落都趴着数十上百的妖兽,它们挤在一起的身躯将一切阻拦在外,只有它们蠕动时才有零星几缕嫣红夕照漏进阵法内,一片黑暗间突然出现这么一点转瞬即逝的红光,非但没有温暖的慰藉,反倒有种鲜血横流的不详。 虽然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生命安全,但这种坐地等死的逼仄绝望才是最难熬的,黑暗中渐渐传来哭泣声,孩子的嚎啕伴着女人的啜泣沉甸甸地压在四人心上,恐慌和绝望在人群中飞速蔓延,图弥婉毫不怀疑,再这么下去,在他们找到对付妖兽的方法之前,就会有人在崩溃中选择自尽。她知道需要安抚那些人,但干巴巴的安慰显然不如眼前的恐怖有说服力。 近乎凝固的悲怆气氛中,图弥婉听到谨照的一声短叹,紧接着,微弱的金光自他身前亮起,之后响起的是低哑的诵经声,最初只有谨照的声音,慢慢的,另一道醇厚柔和的男声加入其中,它像是自至净天宇落下的澄澈细流,路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带走一切沉重的负面情绪。哪怕根本听不懂他的念诵,众人也不由欢喜、自在,心生安宁。谨照的诵经声只能安慰那些凡人,但是后来的声音添入后,另外三个修仙者也不由自主地闭目倾听,心生感悟,浮躁顿消。 哭声渐弱,安宁祥和之意抚上众人内心,谨照身前的灯火越发明亮,起初似风中烛火,到后来点点金芒化满天经文在他周身浮动,映得盘膝而坐,结印诵经的谨照满目慈悲宝相庄严,宛如端坐云端怜爱众生的佛祖。 金光照亮了谨照的脸,自然也让众人看清他身前的那盏陈旧的暗金古灯,此刻名叫长安灯的灯盏里,暗红流金的液体只剩下芝麻大小的一点了。 “耗费长安灯的力量来安抚一群凡人,谨照大师不愧是佛子候选人,果然慈悲。”君华的声音响了起来,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可以轻易猜出来,虽然没人能看到,但他一定是一丝不苟地在认真而赞叹地笑着,眼里一定满是真切的敬佩赞赏,可是图弥婉没来由地觉得,他其实看不上谨照的行事。 她摇了摇头,挥去心中莫名其妙的的揣测,此刻君华已取出一盏永辉灯,光明重新出现在阵法里,谨照收回长安灯,平和悲悯。 暂时安抚下不安的人群,四个人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对付外面的妖兽群,就悔书碑上的内容来看,他们实在不信当年的周前辈会就这么放任妖兽肆虐他的故乡。参考悔园里的经历,图弥婉提出问问村中是否有什么传说,试图从中找出他的后手。 君华找了村中老人,姑媱找的是村中青壮,谨照找上妇人,图弥婉找的则是孩子。 一番询问后,四人重又坐在了一起整合信息。 这个村庄似乎有千年历史,再往前只是一片奇怪的空白,没人知道最初的村落如何形成,似乎在最初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个完备的村镇了,村中的族谱记录上的最初,也就是在十余代前,曾有一个周姓男子外出求道,三百年后回来取了一位姚姓女,在山上造了一间别院,然后就没有出现过。这生平倒是与悔书碑的自述对上了,只是那位前辈据说仙逝五千余年,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只有千年。 另有传说山上曾有一棵神木庇护凡人,虽然时有水旱之灾发作,可一旦妖魔入侵,村中青壮犹可与之交战,而且它们最多呆上一天就会被自行逃走。是以偶尔的妖兽来袭对村人来说性质等同于狩猎,可在几十年前神树被天火烧枯了,所以那些妖怪才会这么猖狂,越打越厉害不说,还怎么都打不完。 还有奇怪的一点,这个村庄从来只有夏天,村民知道有春秋冬,但只有山上才有春天,再往上走就是秋天,至于冬天,那似乎只存在在书中,或许只有那重山之外才会有这传说中的季节吧。春夏秋冬四季被地域强行分开在他们的世界观里是无比正常的,哪怕是最老的村民也从没见过一个地方会同时拥有四个季节。在他的讲述中,自从神木枯死后,这里渐渐的只有黄昏,想要看到午后和深夜都必须去往山上,而清晨则也成了传说。 图弥婉始终清楚地记得与她对话的那个孩子一脸茫然地问她:“仙人姐姐,你们从山外来,那里有冬天吗?有清晨吗?”她只能语塞。秘境多是建立在空间碎片上,天生法则不全,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可能存在,这里奇怪的时间和季节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奇闻轶事,但对存活此间的人来说,这就是世界的真实。 图弥婉猜测山上原本有一个至少金丹期的灵物,山下的村庄也在它的地盘范围内,如果有妖兽胆敢踏足,它自然会驱逐它们,按照周前辈的布置,他们本来只需要保护那些村民一天,没想到那灵物竟然陨落了,原本村民练兵式的狩猎成了被屠杀,而他们接下的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图弥婉的思绪发散开来,联系到悔园从未变过的春日午后,到现在永恒的夏日黄昏,她猜测这个秘境里最薄弱的一环就是时空了,这里的空间割裂感异常强烈,导致空间法则极易被她感知,哪怕这里没有那套诸天生灭剑的线索,在这里领悟它也可省却数十年苦修。 三道剑意犹在识海里静静蛰伏,图弥婉以神识轻触它们,破碎空间的第一道,隔绝空间的第二道,穿越空间的第三道,等等,隔绝空间? 图弥婉眼睛一亮,如果能将这个村庄的空间与那些妖兽所在的空间彻底隔开,岂不是永绝后患?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想法传音告知了谨照,出于莫名的警惕,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剑法透露给其他二人。 她没想到听了她的想法后,谨照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他看向记忆里河流的方向:“空间隔绝固然可以防止妖兽侵袭,可一旦空间隔开,这两条河便会断了源头,届时村人如何灌溉,如何生存?” 图弥婉沉默了,她被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法子冲昏了头脑,一心想着只要驱逐妖兽,却忘了那些人不是修士,他们的生存能力不及修士的百分之一,照她的做法固可解决妖兽之患,同时也断了他们日后的活路。 那么,真的没办法了吗? 谨照拨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他问道:“贫僧手上的佛珠有镇魂之效,可镇住妖兽片刻,不知施主可有封印秘法?”图弥婉知道他说的佛珠就是百多年后镇压百万怨魂的那串,虽然也可镇压实体,但效果远逊于镇魂之用,用它来争取时间也只是扬汤止沸罢了。他们现在也不奢求杀尽妖兽,哪怕只是短暂的封印都可以。 不过,封印…封印……封印!像是紧锁的门终于找到了钥匙,图弥婉眼前一亮,剑意虽然给她指了路,但只是一个开头,还需自己再去探索感悟。 虽然第二道剑意走的是隔断空间以隔离危险的路子,但如果换种方式来用,空间壁障一旦竖起不但可以保护,也可以是禁锢:“如果能将妖兽引至一处聚集一处,那我可以将它们所处的空间隔离出来……”她说到一半便住了口。且不说那么多血肉在这里,妖兽很难被引开,就算引开了,谁也没法让那些没组织没纪律的妖兽们老老实实地待在一处,更别说她要在短时间内割断空间也不容易。她有些焦躁,明明解决方案就在眼前,却偏偏差了那么一点,使得它成了一条死路。 图弥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她该问问其他人的主意。 就在图弥婉即将问出声的时候,君华却提前一步,向她传音:“姑媱说她有办法将那些妖兽封住一盏茶的时间,可助我们脱困而出,不知道友有何打算?” 听到前一句时,图弥婉心中一喜,但他说完后,她却生了试探的意思:“多谢道友告知,不知道友的意思是?” 她看见他脸上隐隐流露出挣扎之意,半晌方重新传音过来,她从他的神识里感知到慎重和决然:“一旦我们离开,阵法势必被破,届时一村凡人都会殒命……既然我们遇见他们,那便是缘法,若非山穷水尽,我必坚守此地。” 这番说法其实不算好,说得难听些就是矫情又现实,有又当又立之感,但却戳中了图弥婉内心隐秘而真实的想法。她情不自禁地向他看去,目光相接,仿佛一见钟情的错觉再次袭上心头,那种难以言述的熟悉和认同感让她有些晕眩,为什么会有人和她有几乎同调的思维呢,契合得让她几乎要认为这个人为她而生。 戒备恍如虚设,她不由自主地传音:“我与道友想法一致,我有一门剑法可封印这些妖兽,不知道友可愿让姑媱道友助我?” 君华一笑:“有何不可。” 看着他转头向姑媱看去,图弥婉无端心下发凉,似乎有什么正在挣脱控制,而她逃无可逃。 第77章 夏日(四) 有了君华的说和,姑媱自然不会提出异议,计议既定,图弥婉便着手施展第三剑。 识海中的三道剑意各自蛰伏,图弥婉以神识触动第三道剑意,蕴含万劫不灭之态的剑意惊醒一般,在她的识海里翻涌演化,不似第一道的暴虐,第二道的奇诡,第三道剑意可以说是平稳的,这种平稳并非是软弱,而是举重若轻的超然,剑刃过处空间相离如分海面,无形屏障随剑而生,任世间似有无限凶险倾轧而来,却在那道羸弱屏障前戛然而止。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诸般杀机合能避之?引空间以为凭,铸空间以为障,超脱此间,法不沾身。 图弥婉闭上眼,将心神沉入剑中与剑相合,因为刻意而为,这次以神识沟通剑意并不顺利,图弥婉并不心急,一点点调整神识使之与剑接触,渐入佳境后,催发剑气替代神识向空间深处探去。虽然秘境中空间法则的显化依旧相对鲜明,但这次调动空间之力明显比之前艰涩许多。与之前在悔园那次大为不同,那次有顿悟的成分,又有之前在空间乱流中的参悟打底,一切水到渠成。而这次她仓促为之,图弥婉能感觉到自己离悟透凭剑断空间之理还有一段距离,可晚一分钟变多一分变数,她也只能强来了。 图弥婉皱起眉,她慢慢放松对神识的控制,整个人陷入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而在她的引导下,识海深处第三道剑意被刻意激发壮大,终于取她的意志而代之,顺势跃出识海流入剑中,霎时间风起云涌。 三人只见图弥婉信手一挥,剧变陡生!通体鲜红的囚血剑嗡鸣不止,空间之力全面引动,风作为空间之力的外化,自四面八方涌来汇一道挣扎不休的风墙立在众人面前,河面上丛生的芦苇被绞成漫天碎末,墙这边的碎叶飞扬激荡如细雨,墙那边碎叶委顿于地彷如翠绿的血。一堵无色之墙隔开两个世界。 余者不由面露喜色,心知这已是成了一半了。他们觉得胜利在望,图弥婉却是有苦自知,她的情况远没有他们看见的那么轻松。事实上,随着风声渐弱,空间屏障慢慢稳定,剑意逐澎湃渐成噬主之势,图弥婉的意识被层层压制,她支撑得愈发吃力,她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最好的选择是放弃。盖因她的做法极为危险,一个不小心她的神识就会被剑意压过,届时她的意识湮灭,躯壳则会彻底沦为剑意的载体,与任何一枚记载功法的玉简没有任何差别。 就这么收手吗?可是反噬已经形成,如果此刻停下,一切努力尽数报废不说,更重要的是她不知要浪费多长时间来修养,他们有把握外面的妖兽进不来,可谁也不知道秘境里的时间与外界的时间比,他们不一定能撑到枕霞仙子出手将他们移出斜照墟的那一天。 思及此处,图弥婉眸光转利,她狠狠咬牙,非但没有压制剑意,反倒任意识被剑意侵蚀,意识飞速沉坠,一线清明如风中残烛。剑意深处演化一片幻境,天地崩裂,无色剑气却隔绝出一片万劫不侵的净土,让人忍不住想要长留此地。图弥婉觉得自己也该沉迷在这种以保护为名的禁锢中,但是那种莫名的清醒再次浮现,当每一个角落都在反复宣告着安全的时候,图弥婉想到的却是第一次进入玉简时见过的,那只覆压而下摧枯拉朽一般摧毁防御的手。 指骨修长,皮肤白皙,却不似玉管莹润,骨节微微凸显,劲力内蕴。平心而论,这只手说不上多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缺陷的,但图弥婉知道这是一只握剑的手,只有在数以千计的年月里剑不离手,漫长的时光才会将剑的痕迹刻上修士向完美演化的肉身。图弥婉的记忆中不由闪现一副画面,漆黑的广袖间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它抚上剑身拭去最后一点血痕,浅蓝的剑、鲜红的血、苍白的手,平和之下惊心动魄。她不知道这画面从哪里来,但却没来由地确信这是属于她的师父——殷重烨的手。 既然确信师父能破这剑意中的防御,图弥婉怎么会放任自己沉迷在这虚假的安全中?保持一丝清醒此刻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信心无端飞扬,这一刻,她的意志比那似乎牢不可破的剑意还要坚韧。 似乎是因为她心中坚韧的萌发,恣意滋长的剑意有了那么一瞬的迟滞。一瞬就够了!龟缩一隅的意识猛然暴起,本我意识席卷而出压下剑意气焰,瞬间取代了它对风墙的控制权。原本渐渐平息的风墙再起狂澜,烈烈狂风自风墙之上咆哮涌出,风墙内外的生物都不由自主地被吹离原地,唯有图弥婉执剑屹立,她神色不动,执剑的手动了起来,剑刃不胜压迫地弯曲,指尖苍白渗血,手背青筋毕露,剑尖却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像是面前有山海相阻。她的手仍在挥剑,慢却坚定。 随着剑尖的动作,原本的风墙像是被万钧之力推动着被迫后退,笔直的墙面也渐渐弯起弧度,挣脱的风被强压着重又回到了墙上,甚至压入了某种更加深远的地方,无形字符自虚空衍生,无论修士妖兽,哪怕是不入道途的凡人也能自冥冥中接受到一缕信息,那是自天道之处传递出的意念,那是“镇”。 镇,博压也。这昭示着天地意志的“镇”字让原本忌惮风墙的妖兽躁动起来,一只青背虾纵身向风墙扑去,在半空就化作飞扬粉末连解封都来不及,但风墙本就艰难的变化仍不可避免地顿了顿,这变故极其轻微,但足以让所有妖兽都即刻明悟。 几乎就在下一个刹那,无数妖兽陡然暴起,怪叫着前赴后继地扑向风墙,狂风咆哮血雾蔽空,众妖血祭让原本弯曲的风墙几乎要反弹而起。阻力陡增,天道反噬,心神血脉一齐剧痛,图弥婉当即吐出一大口血,但她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而是咬紧牙关继续与它们僵持。 君华当机立断:“姑媱!” 图姑媱运笔如飞,脸色惨白额头生汗,一道深紫符文向着风墙疾射而去,在符文之前,谨照腕上的佛珠便已脱手而出,六尊金光佛像从天而降镇压住风墙的反抗,深紫符文过处,妖兽纷纷僵直停顿,图弥婉抓住这一瞬时机,立刻将一身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剑中,鲜红的剑光霎时迸溅,瞬间盖过了夕阳,囚血剑弯得几近折断,手指一片黑紫,图弥婉半点不顾。“去!”她的喉中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低啸,双眼赤红地执剑横扫! “轰!”风雷炸响,飞沙走石,天地剧震。 剑光横扫,空间隔断,一剑断空!蓦地,无声的寂静骤然降临,刹那间风停云住,好似连时间都忘了运转。 无形波纹毫不留情地扫过每一处草木,夕阳一瞬扭曲,仿佛骤远又骤近。插不上手的三人比图弥婉更能体会到刹那间的天地剧变,那是一种挖掉了部分世界的诡异的空虚,他们甚至自冥冥中听到了空间无力的咆哮。 原本妖兽聚集的地方依旧盘踞着无数妖兽,无形囚笼将他们关押在内,纵百般挣扎,不得逃脱。一片迟钝的碎叶坠落枝头,晚风一吹,它向着妖兽群深处轻巧飘去,像是穿过一片幻影。 图弥婉根本来不及看看自己的成果,她脱力地跪倒在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一口一口地吐着血,手上血肉模糊,折断了的手指露出惨白的骨茬,饶是这般,她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君华和谨照的恢复术法不分先后地落在图弥婉的身上,她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只疲惫地眨了眨眼,干脆地昏了过去。 图弥婉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人声嘈杂,她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虚软,耳内嗡鸣,头一阵阵胀痛,鲜红夕照映入视线,连眨眼的动作都像是牵动某条神经一般,连累半个脑袋针扎似的疼。这是因为她的神识与剑意拼杀时受了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除非服用相应的天才地宝,不然也只能慢慢恢复了。 梦中残留的负面情绪遇上现实里绵绵的疼痛,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阴郁得要长出毒蘑菇来,偏偏无法排解,又不敢妄动,只能盯着窗外,恨不能把夕阳盯得沉下去。 谨照一进门就见图弥婉躺在床上一脸哀怨,突然有点想笑。他与图弥婉一路同行,却自觉与她不大熟悉。只觉这位施主偏激刻薄,任性骄矜,且藏得太深,三十不到的年纪,却有千岁的古怪、五百岁的深沉以及百岁的手辣,实在说不上可亲。但此刻见她怏怏无聊的样子,倒是真正透出些孩子的意思,整个人难得真实鲜活起来。 没错,在近两百岁高龄的高僧谨照眼里,没满五十岁的图弥婉确实还是个孩子,与普善寺那些刚入门的小孩子也没差多少。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便越显温和:“施主感觉如何?”他只字不提她先前的功绩,因为真正的感激无需付诸语言。 图弥婉没想得那么多,她斩钉截铁:“很不好。”她还记得倒下去之前自己手的惨状,当下动动手腕,打算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有多不好。 动一下,再动一下,嗯,不疼? 谨照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含笑提醒:“施主昏迷时,贫僧已为你上过药,如今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因为看图弥婉顺眼不少,他也愿意多说几句:“按说本该姑媱道友代为上药,只是她也需要调息,是以贫僧便自告奋勇接下此桩任务。” 图弥婉没看出谨照眼中的调侃,她当下感激莫名,以她和姑媱那糟糕到极点的关系,她严重怀疑自己要是落在她手上,哪怕死了都要疼活过来。她正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滔滔不绝的感激之心,一个脑袋从门后悄悄探了进来,正是先前打听消息时问过她问题的那个孩子,圆头圆脑的小少年笑得一脸腼腆:“小……神仙姐姐。” 图弥婉虽然头疼得厉害,但也不会向一个孩子发火:“进来吧,寻我何事?” 小少年挪了进来,磕磕绊绊地说:“村长说你们救了我们一村人,我们应该设宴款待你们,姐姐你要不要去?” 图弥婉估量了一下自己小身板的承受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伤势未愈,仍需卧床休息,你们自行安排吧。” “哦。”小少年蔫蔫地垂下头,蔫蔫地走出去回话了。 图弥婉与谨照又说了几句话,便目送他去接受村人的感谢,正欲闭目休息时,登登的脚步声又接近了,不多时,那个圆圆的脑袋又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她招手让那个小老鼠似怯怯看着她的孩子走近,他立刻喜滋滋地道:“村长爷爷说,小姐姐你一个人会不开心的,我陪你说话,我也不看大戏了。” 图弥婉心下生暖,她逗他:“看不到大戏你会不会难过吗?” 小孩立刻垮下来的神情分明地告诉她他有多难过,他自我安慰道:“反正昌家的傀儡戏又不能上,这大戏不看也没事啦……”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低下来,显然还是非常在意。 图弥婉与殷重烨一脉相承,向来是只会逗孩子不会哄孩子,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他推开窗,听声音解解馋……唔,也许是更馋了也说不定。 听戏的间歇,那孩子还回头与图弥婉聊几句,让她听了不少关于昌家傀儡戏的故事,一个喧闹的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送走了本是那个来陪她,最后扒着窗子听得一脸神往的小少年,图弥婉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全是之前窗子里漏进来的锣鼓声,吵吵闹闹让她不得安宁。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痛定思痛,决定早点离开这里。见识过他们和妖兽的战斗后,这里的村人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留下来。以她的经验,留人的手段无非是美酒美人,美人约莫是没有的,那么每天的宴饮定然少不了,一想到自己本就脆弱的神经还有再受噪音的摧残,她忍不住眼前发黑。 我们们是来历练的,小小伤病算什么,图弥婉一脸郑重地对自己说,为了节约时间,等我能下床了就走,必须走! 至于养伤问题,图弥婉其实也不太担心,事实上有了谨照,自身安全便无需担忧,所谓猪队友不如神队友,神队友不如佛修队友,西域佛修本就擅长防御,他们的人品又是经过五域无数修士公认的,几万年来,从来只听过道修卖队友,没听过佛修捅刀子,修真界好队友说的就是佛修。大师,求带求笼罩! 等等,我是不是有点活泼过头了?图弥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不是身体上的问题,而是精神上的,她的思维似乎更……飘逸了?她本以为是长期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所以稍有失常,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么简单,难道神识受损还会影响智商吗?图弥婉渐渐回忆起之前谨照那慈爱的眼神,竭力忍住捂脸的冲动,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不经意的时候丢了人啊。 在图弥婉的坚决要求下,他们在村子里呆了几日便告了辞,看着村长依依不舍地对着君华说着什么,他身后跟着一村庄的人,他们的目光汇聚在君华身上,感激、不舍、畏惧,种种神情在他们的脸上最终混合成相同的狂热的虔诚,仿佛觐见君主的下仆。 图弥婉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在君华和姑媱转身对她的道谢中,忽略了过去。 第78章 秋日(一) 随着图弥婉四人离周家村越来越远,昏暗的天色渐渐明亮,犹如逆行在光阴之河里,当他们看到第一朵盛放的桃花之时,周围已是莺飞蝶舞,桃红柳绿,一派春日盛景。 黑衣黑发的方淼抱臂站在一棵树下,听见脚步声侧头向他们看来,面色沉郁,他一闪而过的侧脸让图弥婉觉得有些眼熟。 “你们终于出来了。”方淼道。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们?”图弥婉很意外,“怎么不与我们汇合?” 方淼指了指他们身后:“你们不妨试试,还能不能进去。” 此处与村庄只有一里不到的距离,架起遁光弹指间即可来回,君华当即折身而去,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才回来,他严肃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自从神识受伤后,图弥婉的思维越发飘逸,脑洞一路大开根本抓不住重点,比如现在她的关注点已经从方淼的黑衣款式发散到了了君华的遁光颜色,偏偏没办法集中在分析现状上。倒是一路上颇为寡言的谨照露出深思的神情:“施主可试过再去一趟悔园?” 方淼递给他一个欣赏的眼神:“我试过了,不能。” 图弥婉突然想起自己前前世玩的网游,特别像网游里那种只能通关一次的副本,一时也弄不清这秘境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小心记住了这些细节。 姑媱问道:“道友先前曾说要上山探查一番,不知有什么发现?” 方淼岂不知她的重点在那仙骨万寿木上,他也没有隐瞒:“山上并没有什么神异的东西,倒是山顶有一深坑,其内雷痕闪烁,虽然经过几十年的散逸,我仍在里面收集到了几丝虚混玄一景气雷霆。” 几人都是修仙者,一听那雷霆的名字,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心知这么一路八成是白忙活了。盖因那虚混雷霆乃是由九道不同天雷混合而成的,只有在元婴期修士渡劫后才会产生,他们不难猜出仙骨万寿木生了灵智,妄想渡劫成人,却最终殒身雷劫之下。图弥婉四人知道的比方淼稍多些,联想到村庄内那关于消失的神树的传说,他们几乎可以确定仙骨万寿木早就成了雷劫下的飞灰。 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悔园里阵法对他们影响还在,他们还能抱着“既然针对仙骨木的阵法还在,说不定它还没死透。”这样的些微希望。方淼也正是因此才会试图再去一趟悔园,这才发现悔园与周家村都进不去。 对修士来说,事关机缘,无论是再微小的希望都值得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去拼,是以众人依旧毫不迟疑地向着山上走去。 图弥婉与方淼落在最后面,她不时侧眼瞄他,越发觉得他板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很眼熟。方淼其实长得很不错,虽然一直板着脸显得阴郁,但少年的脸还带着一点雌雄莫辨的精致,眉浓而纤长,一双眼睛尤其出彩,正面看时只觉眼神清澈淡远,侧面看时却很有种波光粼粼的意思,放在女孩子脸上妥妥的眉眼盈盈、顾盼生辉。这么漂亮的眼睛到底像谁呢? 她瞄得不甚隐蔽,方淼很快就发觉了,传音道:“霄兮道友在看什么?” 图弥婉也没隐瞒:“我在看你,总觉得方淼道友有些眼熟。”她敢发誓,在听了她的传音后方淼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他的传音用的还是平淡冰冷的语气:“哦?道友觉得我像谁?” 半晌没想出来的图弥婉决定放弃,毕竟她现在的思维很难停留在一件事上,况且人有相似,撞脸都不稀奇,一双眼睛像也没什么奇怪的,遂敷衍方淼:“道友长得颇似我的一位师长。” 不知道哪一句戳中了方淼的心事,他对她一下就亲近起来,具体表现在,他在接下来的路上一只通过传音向他分享他的见闻,说完了这个秘境的再说其他的,半点不藏私,虽然语气还是一如往常,但图弥婉能感觉出那种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欣喜。 虽然图弥婉非常乐意填充自己的信息库,但是之前神识受的伤还没好全,传音次数一多,她的脑袋便又造反一般地疼了起来。 方淼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不适,大方地将一段恢复神识的功法传给她,让图弥婉充分感受到如自家人一般的照料。等等,他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突飞猛进的?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啊。 图弥婉还在茫然,方淼便对她传音:“之前嘉牧道友与问夏道友在路旁寻到一间废弃的神庙,已对其稍作清理,霄兮道友既然需要疗伤,不妨去那里休整。” 图弥婉有些心动,却也迟疑,毕竟她不似嘉牧与问夏一般彻底放弃,她对仙骨万寿木兴趣不大,但她怀疑周老的遗物里有关于诸天生灭剑的线索,为了进阶金丹,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探索山顶。而一旦她停下休息,就意味着要与其他人分开,得到遗物的可能性也会无限缩小。 看出了她的迟疑,方淼也不再多劝,他忽然开口道:“我先前与嘉牧道友曾在一废弃庙宇里遇见一个凡人,她似乎想要回周家村,你们可曾在村中遇见她?” 君华目光一亮,他与村人交流最多:“那凡人姓什么?作何打扮?” 方淼答道:“那是一个姑娘,背着木偶,说是家里代代都是唱木偶戏的,母亲远嫁他乡,她尊母遗命回乡探亲。” 君华与图弥婉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周家村收集的资料,虽然他们不曾遇见有人回来,但确实听过有一家人代代唱木偶戏。图弥婉是听一个孩子说的,而君华等人则是在宴饮之余听到的几句遗憾之语。村中确实曾有一户擅木偶戏的人家,似乎姓昌,四五十年前曾有一个昌家女应邀外出唱戏,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如今这昌家已经没人了。她明白方淼的意思,那姑娘的事是真,而他的目的在于将他们引到那废弃庙宇里,届时她可以提出稍作休整,虽然未必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但哪怕只是一个时辰都可以让她的神识得到一定得恢复。 他们不能再回去,却不知这秘境中的原住民是否与他们一样。虽然不知道那昌家女是否还在原地,但她很确定君华和姑媱一定会去探探消息的。结果果然没出乎她的预料,一行人跟着方淼的指引向着那破庙而去。 图弥婉当下感激不已,先是问夏后是谨照方淼,第一次进秘境就遇见这么多好队友,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学夏雨荷感谢上苍了。 山道旁的破庙里 嘉牧与方淼闭目打坐,问夏则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姑娘。之前为了避免麻烦,他们装作凡人的样子,收了永辉灯,一个法术将供案劈成碎木,像模像样地燃起一堆篝火来。而后开门将外面的姑娘迎了进来,秋夜寒凉,那姑娘冻得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一进来便坐在了火堆旁。 那姑娘一身粗布裙袄,粗糙黑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一个髻,她说不上多好看,勉强算是清秀。姑娘解下背上半人高的木偶,将它放在身侧,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将它与火隔开来,暖色火光映上她的脸,她低头摆弄木偶的的神色温柔得让人心软,本来普通的脸瞬间添了三分丽色。 问夏与她搭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要往何处去?” 她俯身行礼,细声细气地答道:“奴家名萝,姑娘要是不嫌弃可以唤我萝娘。我母亲本是周家村人,祖上皆是唱木偶戏为生,母亲过世前命我回乡奉养祖父母,也好收拾祖产,坐产招赘。” 问夏对凡人的习惯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对萝娘谈及招婿的坦荡态度有些疑惑:“这些事就这么告诉我这个外人没问题吗?” 萝娘笑了:“奴本就是走南闯北的卖艺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她明明看着只有十七八岁,手上却满是老茧,神色也已染上几分沧桑,问夏垂头看看自己削葱根般的十指,觉得自己虽然比她大,但这个凡人看起来却要比她还要成熟。按照她师父的说法,少年老成非是幸事,她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萝娘与她说完了话便重新低下头小心地整理着木偶的衣摆。 问夏向那木偶看去,它制作极精,四肢匀称,眉如远山,目如寒星,眼角一星红点像是匠人失手而为,却恰好成了泪痣的模样,使得那张端严的脸添上几分风流意蕴。那木料本就泛着淡淡的黄,像是人的肤色,它一身高冠古服,一手执扇,潇洒之态宛若生人。 问夏赞叹道:“这人偶做得真好。” 萝娘顿时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目光温柔如水:“这木偶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她在山上拾了一块木头,回来让父亲做了一尊人偶,然后便用他学了戏,带着他走遍了万水千山。”她摩挲着木偶的手,神色里带上几分惆怅:“他自童年伴我至今,已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问夏安慰她:“你不是要回周家村探亲吗?等到了地方,便会见到不少亲人了。”她是孤儿出身,对传说中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从来既向往又敬畏。 “也许吧。”萝娘笑了笑,复又垂下头梳理木偶的头发。 问夏以为她在担心行路不便,便道:“等天亮了我便送你回去。” “何须大人费心,奴家识得路的。”萝娘的声音温柔里带着刚强,显然自有主张。 问夏还想说什么,却见嘉牧向她摇了摇头。 本来闭目打坐的方淼突然开了口,他起身向嘉牧与问夏告辞:“时间紧迫,我们就此别过吧。” 嘉牧劝阻道:“此刻夜色正浓多有不便,方淼道……兄何不等天亮后再去?”虽然夜色不会影响修仙者的视力,但总归是白天要方便些。 方淼的直觉告诉他时间不多了,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也不会用自己的直觉来主导他人的行为,故而只是道:“我心有所感,便不再等了。” 嘉牧与问夏闻言,也不拦他,而是目送他开门向夜色中走去。 门外无星无月,如墨夜色随着开门的动作渗进破庙里,浓得……好似再无亮起的那一刻。 第79章 秋日(二) 山路崎岖,但对修真者而言与平地并无多少区别。没用多久,图弥婉一行五人便到了方淼所说的破庙门前。 说是庙其实也不是很恰当,大概是因为废弃得太久,村人对其做了些改造,大约是想充作上山时的歇脚处,只是修葺了一半便搁在那不管了。 破庙本身坐北朝南,两扇侧门都被堵上了,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一窗,两扇窗户的造型相当随性不羁,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小而高的是西窗,居中稍偏北墙,大而矮的则是东窗,恨不得把一边窗框都贴到南墙上,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种将要逼死强迫症的恶意。 除却不堪入目的两扇窗户,这破庙其实也还看得过去,墙面上砖石破裂青苔斑驳,四面皆有有浅黄色的柔韧藤蔓攀上残破的墙砖,疏密有致地笼住了下半堵墙,像是一张托住整间破庙的网。 一踏入庙门,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窗外的阳光灿烂眨眼变作夜色如墨,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花香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声凄厉蝉鸣。同样是时间季节的变化,但这一次却比山下明显得多。图弥婉百无聊赖地想,春夏秋都有了,还差一个冬就齐了。 有了方淼路上的提醒,众人对这变化并不意外,令他们意外的却是他们一进门就见到的那个身着破旧袄裙的凡人女子,按理来说她应该早就走了。听见开门声,问夏侧过头向门口看来,满面诧异:“方淼道友,你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可是外面有什么变故?”众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显而易见,庙里的时间定格在了方淼出门的那一刹那。实在是太诡异了,图弥婉背后一凉,自进门起就萦绕心头的不详预感愈演愈烈。哪怕是在悔园被剔骨虫包围,在周家村险些被剑意吞噬,她的危机感都不如现在强烈。或许只有在断潮城与妖兽短兵相接时的感觉才能与之相较,那是一种真正的,冰凉的,可怖的,接近死亡的预感。她无端觉得,将要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出被精心排演的戏,只有观者到齐才会拉开帷幕,而他们就是那些被等待已久的观者。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能做的只有抓紧时间恢复自己的神识,以应付将要到来的危机。图弥婉在门口环顾庙中布置,萝娘背对门坐着,问夏在她右边,背后正是大而低的东窗,问夏的右边坐着嘉牧。 图弥婉考虑片刻,选了左手边靠里的角落(即西北角)坐下,坐在这里能将庙中景象收入眼中,一旦生了变故即可从七步远的西窗处遁出,谨照占据了她右手边的位置。君华与方淼似乎与她选择相同,方淼快了一步直接坐在她左边,而君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西南部,离西窗不远不近。姑媱则在他左边坐下,背对西窗,与嘉牧相对而坐。在嘉牧左侧坐着问夏,她身后是离地半人高的东窗,左侧则是背对门坐着的凡人昌萝。远离门窗的东北角无人落座。 图弥婉垂下眼,翻手自沐生环中取出一枚清香四溢的丹药来,那是她的底牌之一,她本打算在得到遗物的确切消息后再用的,可是在心头警兆的催促下,她也顾不上其他,无论如何,保命为先。 不愧是连炼丹宗师天首上人都小心保存的丹药,药一入喉,配合方淼传来的法诀,源源不断的药力自舌尖涌至眉心识海,残留的凶顽剑意被药力冲散驱逐,萎靡的神识在精纯药力的滋养下愈发强韧,涣散的思维重又恢复敏锐,只是小半药力便解决了之前的创伤,剩下的大半药力储存在识海中,随着法诀的运转一点点地淬炼她的神识,图弥婉顿时觉得神思格外清明。 君华等人与那名叫萝娘的姑娘的对话传进她的耳中,她的大半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对信息的整合上。他们最先到的是春日午后的悔园,而后是夏日傍晚的周家村,现在在秋夜的破庙,还差一个冬日便是一个完整的四季,可是修士的神识覆盖百里,哪怕是那些凡人提过的重山之外,也没有冬的气息。山顶的树林是神识不能探查的地方,也正是因此,众人才认为仙骨万寿木会在那里。想到这里,她传音问方淼:“道友先前在山顶时可曾注意那里的天色?” 方淼不假思索:“那里与这里一样,都是秋夜景致,我吸纳那几缕雷霆耗费了十来日,醒来时依旧是秋夜,那里似乎是永恒的秋夜。” 方淼在山顶呆了十来天,他们在周家村也逗留了十几天,那么山顶与周家村的情况倒是颇为相似,一个是永远的夏日黄昏,一个是永远的秋日寒夜,连时间的流速都差不多。他们在悔园呆了不久,不确定那里是不是永恒的春日午后,但从他们曾离开过一次悔园又回去,确定其中的时间是流动的。为什么这个破庙的时间停滞不前?这里到底有何特异之处?底图弥婉觉得自己窥见了这个时间空间都混乱的秘境的破绽,却无从下手。 这破庙是如此普通,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与任何一栋凡俗建筑都没有区别。图弥婉的神识一遍遍地扫过庙内的每一个角落,这里被嘉牧和问夏打扫得非常干净,除了四面墙外没剩下什么东西。虽然没发现哪里不对,但谨慎起见,图弥婉还是决定先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下定决心后,图弥婉才有心注意别人的动向,发现问夏与萝娘聊得非常投机,她回想了一番之前的对话,大部分都是萝娘在回忆学戏的日子,萝娘说得情切,问夏听得认真。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听到问夏好奇道:“我还没见过木偶戏是什么样子的呢。” 萝娘便抱着她的木偶站起身来,笑道:“难得遇见一位善心的姑娘,我便为你演上一段吧。” 她退后几步,本就是背对着门坐着,这么一退却是退到了门边。她一手命杆一手牵线,一个抬腕,木偶便稳稳地站了起来,它的眼睛不知是怎么做的,映着火光熠熠生辉,眼角的泪痣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一般,木色本就泛黄,火光一照更显色泽温润像是能触手生温。图弥婉本以为这木偶戏只是凡人把戏,对眼力非凡的修士来说未免显得粗陋。没想到却是意外的精致,那木偶随着萝娘的手动了起来,行动间衣袂飘动,广袖流风,风流潇洒之态宛若生人。 秋夜风凉,万籁俱寂,唯有一声凄似一声的蝉声相和,萝娘不算完美的嗓音却意外地能勾动人心中那根柔软的弦。戏未散场,图弥婉便已提前看到了结局——这是一出悲戏。 木偶摇扇踱步,萝娘曼声吟诗,吟爱别离。木偶拔剑起舞,萝娘高歌作和,歌怨憎会,木偶负手低眉,萝娘低声慨叹,叹求不得。他们的动作如此契合,当木偶抬起头时,图弥婉甚至错觉一般地看到了他们目光的交错。这不像是一出木偶戏,倒像是一束线牵住了两个人。 忽的,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不等图弥婉等人去开门,门外的人便无比自然地走了进来,白衣黑发,风流邪肆,正是独自离开的归岚。他挑了挑眉,声音是一贯的懒散轻柔:“好热闹。” 图弥婉有些意外:“归岚?你怎么来了?” 归岚绕过萝娘,走到火堆的另一边,面对着萝娘坐下:“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来找你们聊聊。”说罢,他像是没看到余者迫切的目光一般,对着萝娘笑了一笑:“你怎么不继续了?” 萝娘像是早已见惯了这种轻慢的态度,她神色不变地继续牵线唱戏,戏中的情绪还是一样的饱满 哀凉,后半段其实并不比前面逊色,只是此时众修士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她身上,演者有心,观者无意,好好的一场戏无端惨淡收场。 归岚非常沉得住气,直到萝娘唱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们有人去过山顶了吧。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那仙骨万寿木并没有死在雷劫下。” 方淼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呆了十几日,半点生气都没有感觉到。” 归岚气定神闲:“我自有我的手段。”图弥婉当下就知道了,那大约是因为他们同为妖修的缘故了。 “当然……”归岚环顾周围修士染上贪念的脸,冷笑着泼了一盆冷水:“虽然他渡劫失败了,可元婴期的修为还在,你们最好别高兴得太早。” 元婴期的妖修抬手便可将他们灭杀干净,但她也有底牌,那么,要去争一次吗?你真的非要它不可吗?图弥婉问自己。其实并不是,她要的是诸天生灭剑,对仙骨木固然有贪念,但还不至于让她不顾一切。在像之前那般必须拼命时图弥婉固然狠得下心,但遇到这种情况时,她一样可以放弃得干脆利落。重生一次,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己的命,是以她断然道:“若是这样,我放弃。” 谨照神色不动,满面坦然:“佛家修琉璃心,修普度念,仙骨木既然与贫僧无缘,自当不再强求。” 方淼挣扎半晌,目光在归岚与图弥婉之间来回几次,毅然道:“机缘在前若不一搏,恐生心魔,元婴期纵然有通天之力,却也不是完全无法匹敌的。” 问夏与嘉牧早就做出了选择,此时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只是心如止水。 君华与姑媱沉默以对,显然还是想要拼一把的。他们出生显赫,保命的手段远胜旁人,图弥婉并不意外他们的选择。 归岚的目光转向图弥婉,笑得满眼恶意:“我先前忘了说,那仙骨木虽然侥幸自雷劫下保住性命,境界也没跌落,但是一身修为百不存一,想来也不会难对付到哪里去。不过既然霄兮与谨照无意与我等争,那么想来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的。”他死死盯着图弥婉的脸,想要从上找出错失机缘的痛悔,却也只能看到一脸平静,最终只能失望地转过头。 姑媱正打算详细询问仙骨木的消息,忽然猛地侧过头去,盯着刚刚连退了好几步的萝娘,她仿佛被他们的对话吓坏了,脸色煞白,手上的线紧紧勒进肉里,殷红的血正顺着线缓缓流下。 姑媱神色稍缓,她本以为是仙骨木潜伏进来,结果只是个大惊小怪的凡人,遂露出温和的笑安慰道:“我等乃修仙中人,为除妖而来,萝娘不必害怕。” 萝娘勉强笑笑,脸色依旧惨白,她正要说什么,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因为,迟了。 她的血顺着线染上木偶,另一根无形的线显露行迹,那是一根翠绿的线,将一人一偶的心脏连在一起。有淡淡妖气自线上飘荡开来。 斩杀妖兽已经成了习惯,姑媱目光一厉,下意识指尖一点,一道苍白气刃向着那根脆弱的线狠狠斩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一切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图弥婉的阻止还噎在嗓子里,那道气刃已经迫近翠线。 下一刻,刃过线断,暴雨骤落,天地皆寒。 第80章 秋日(三) 陡然间天地□□,暴雨如注,傻子都知道出大事了,姑媱根本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同为妖修的归岚却知道,姑媱发出的白刃早已消散,但那根被斩断的翠线却永远难以续上,木偶妖藏得太好他根本没发现那是一只至少金丹期的大妖,自然也来不及辨认出这个偏门的法术,而眼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因为那根线不是妖操控人的“傀儡线”,而是“同命缕”,同命缕,同寿线,心脏相连,心绪相通,那是大妖渡命给爱侣的法术,一旦线断,被给予生命的那方活不过三天。姑媱那一击斩断的是昌萝的命,也和那只木偶妖结下了死仇。不过作死的是姑媱,也许他还有避免纷争的机会,归岚暗自盘算,看着姑媱的目光渐渐深沉。 修仙者各自观望的时候,沉默坚忍一身沧桑的女子颓然倒下,被定格的时间在她身上加速奔流,乌黑头发干枯花白,柔软的皮肤松弛干瘪,明亮的眼睛泛上,皱纹与疮斑在她脸上烙下岁月的伤痕,她转眼从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变作老得不成人样的老妇,连呼吸都无比艰难,她太老了,老得快要死了。 与之相对,自线断那一刻,浩瀚妖气自萝娘身上滚滚涌出,深紫近黑的妖力将木偶层层裹住,它半人高的身形迅速抽长,转眼便成了高逾七尺的男子,妖力如乳燕归巢般争先恐后地投入男人的体内,气劲鼓动下,他脚尖离地,双手微张,双目紧闭,眼角一滴泪痣鲜红如血。 这番变故说来漫长,但自萝娘倒下到木偶妖觉醒,一切都只在弹指间。充满暴虐杀戮意味的威压肆虐扫荡,由练气至筑基只是刹那间的事,随着妖力被飞速吸收,男子身上散逸出的威压就越让人心惊,待到下个弹指怕是要到元婴期的程度了。在这个秘境里能达到元婴期的妖兽何其少,众人心中对那木偶妖的本体都有所猜测,一边暗暗高兴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却也不敢再停留,纷纷将目光投向门窗,决意趁着他清醒之前赶紧逃,再商量如何收服它。 问夏心知自己状态不妙又离昌萝最近,也没空哀叹祸从天降了,她急忙取出图弥婉给的瓷瓶,倒出一颗丹药迅速塞进嘴里。不等药效发作,她便脚尖一点暴退而去,东窗大而低,且就在她的正后方,她连回头找路的必要都没有。 只是一个抬手的功夫,她只觉背后一痛,自己的时间错觉般地出现断层,凛冽的风声、激烈的雨声,交错的人影、扭曲的表情、紊乱的呼吸,所有的五感在这漫长的一瞬中错乱着与面前的火焰一起交叠扭曲,她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前所未有的不详铺天盖地般倾压而下! 一声破音的叫声惊雷一样划破凝固般的混乱,那是……“问夏!!” 怎么了?师兄为什么这么看我?问夏茫然抬头,顺着嘉牧惶恐的视线向下看去,微黄的、尖锐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像是透体而出的两根断骨,鲜血肆无忌惮地奔涌,染透了她的素白道袍。血?怎么有那么多血?视线再移,映入眼帘的是自己被两根木头穿透的胸膛和丹田。 身躯被生生撕裂的剧痛骤然回笼,生命急剧凋零的虚弱驱逐清醒,生前的回忆也好,死亡的恐惧也罢,哪怕是对现状的疑惑,一切纷杂思绪都没来得及出现,问夏只来得及恍然大悟:原来是我的血啊…… 火光在眼中暗淡,唯一明亮的只有嘉牧空白的失措的眼,问夏的世界在嘉牧目眦欲裂的怒吼中永归黑暗。 “啪……”手中素白瓷瓶跌落,染了一身血污。 像是最终响起的号令一样,两根树枝被迟来的护体剑气撕了个粉碎,那个声息全无、一脸茫然的少女终于重重跌下,溅起浓稠鲜血。 嘉牧的眼睛霎时血红,周身涌动的苍白灵气失控到将他的衣袍割裂手脚割伤,他却浑然不顾,一手拂过拂尘,万道丝线骤然坚硬似铁,他毫不迟疑地欺身而上,持拂尘向着立在正中的仙骨木狠狠劈去,连断数根树枝后最终被一根水桶粗的树枝狠狠抽到了墙上,头冠崩散衣衫破碎,嘉牧吐了一大口血半晌爬不起来,像是终于恢复理智一般,他不再贸然攻击仙骨木,而是抱起问夏的尸身,将她被在身后,小心翼翼得仿佛她还活着一样。他黑发披散,衣衫褴褛,双目通红地盯着仙骨木的样子有如恶鬼,悔园中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像是一个失落已久的梦境。 问夏的死亡是如此突如其来,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心神大震。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一路太过顺利,哪怕好几次生死危机当头,也终是无灾无难地渡了过去。可是就在刚刚,与他们共患难过的问夏就那么轻易地死了,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到底是因什么而死。一路死里逃生到现在,终于有人用生命向他们昭示了真正的死亡。他们早就把仙骨万寿木当成了战利品,有的已经暗自规划了它的用法,却没想到,他们其实离死亡那么近。 姑媱惊魂未定地远远避开了背后的窗户,她本是和问夏一样退后,想从背后的西窗里遁出去,却没想到无数树枝从窗户中扑进,快得根本来不及捕捉它的轨迹,直接在她的眼前钉死了问夏,如果不是她身后的西窗小而高,涌入的树枝慢了一瞬使她有了闪避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死得和问夏一样。 活下来的年轻人无不心头惶惶,有过在断潮城经历的图弥婉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将悲痛强压心底,跃离地面观察现在的情况。就在刚才,仙骨木已经醒来,无数树枝自门窗涌进,将所有的出口死死堵住,连他们的脚下也有不少树枝顶穿砖石冲了出来。图弥婉注意到君华曾试图破墙而出,不料墙虽破碎,依旧有无数树枝死死拦在外面,她这才想起进门之前墙上那些攀附而上的浅黄“藤蔓”,原来仙骨木的布局如此之早,它根本没想过让他们活着出去。无数树枝织成一张巨网裹住了这间破庙,而他们就是网中之鱼,逃脱不得。 归岚本仗着自己元婴期的修为对仙骨木的觉醒冷眼旁观,直到问夏死了他才震惊地站直了身体:“你不是元婴期?你竟然过了雷劫?!” 站在滚滚妖气中的仙骨木用自己的树枝将萝娘一层层包裹,护住那点仅剩的生机,这才抬起头来俯视他抓住的猎物,高冠古服,端严精致,脸上犹带着雕琢的痕迹,却风雅天生,唯有眼角一滴血红泪滴尽显妖类的邪肆凶意。 他施舍地看了归岚一眼,又半点不在意的移开,妖族本就没有同族情谊这种东西,感受着萝娘气息的虚弱,仙骨木的眼白慢慢染上漆黑,唇角僵硬地勾起,声音艰涩冷厉:“你们都得死。” 在看到仙骨木看自己的眼神的那一刻,归岚就知道他对自己的杀心之炽,当下放弃一切筹谋,厉声喝道:“别管仙骨木,攻击那个凡人!”同为妖修,没人比他更明白用出同命缕对妖修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愿意为细线另一端的同命人做任何事,那是他们的命,不,同命人远比他们的命更加重要。 归岚话音未落,嘉牧的拂尘、姑媱的笔、君华的枪、图弥婉的剑、谨照的杖方淼的雷符便齐齐向着仙骨木后方的萝娘处袭去,数人的全力一击搅动空气,小小破庙里竟然狂风大起,归岚亦化身白雾向着那里扑去,只是慢了半个身位。仙骨木固然留了千百树枝保护萝娘,但又如何挡得住这么多人的全力一击?数百枝干一个照面便化作飞灰,仙骨木不得不匆匆抽调别处的树枝前来填补,封住东西两窗的树枝一时乱了阵脚,露出不少破绽来。说时迟那时快,归岚化成的白雾猛地一缩,掉头向着东窗出的那个破绽急速扑去,只是半个呼吸的时间便遁了出去。原来他只是虚晃一招,早就打着让他人吸引仙骨木的火力,自己出逃的主意。 剩下的六个人根本无暇愤怒归岚的临阵脱逃,有了他成功逃脱的例子在前,他们顿生骑虎难下之感,最强大的的招数已经使出,一时无法收手,可生机转瞬即逝,如果不抓紧时间恐怕再也逃不出去。更重要的是,一旦一个人收手,那么仙骨木少了一分威胁,它定然会抓紧一切机会补上漏洞,其他人的危险无疑大增。众人眼神交错,只是刹那便做出了决定。 方淼的箭已经射出,无需担心反噬,当先遁出。姑媱的攻击力最低,她拼着反噬收手,自西窗遁了出去,君华紧跟其后,在外间攻击枝条以维持那一条生路,接着是谨照,佛家重防,他遁出后,金色的六字真言镇压住枝条的蠢动。此时破庙中只剩下图弥婉与嘉牧二人,图弥婉当先收剑,向着那条仅剩的生路遁去,起初那洞口还有拳头大,但枝条威力太大,佛言金光不堪重负地一一破碎,待到她离窗口还有一步之遥时,那出口便只有发丝大小了,眼看生路断绝,图弥婉忍不住心生绝望。突然,早早离开的归岚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他的脸色铁青,却依然不情不愿地将那出口腐蚀出一个大口子,图弥婉立时化一道剑光,在那洞口重新恢复前险险遁了出去。在她离开后,那条生路彻底断绝。 救了她一命的归岚连看她一眼都不愿,转身飞速遁走了。 此时破庙里只剩下嘉牧一人,其他人的攻击虽然半途而废,却依旧让仙骨木对昌萝的保护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嘉牧以灵器防护罩生生挡住千万枝条的疯狂抽击,对身后大开的东窗视若不见,性命相连的灵器毁坏让他丹田隐隐崩溃,他却置一切重伤不顾,半步不退,疯了一般地死命攻击着她的保护层,他乱丢的极品符箓和灵器结成重重阻碍死死困住仙骨木的本体,任他百般怒吼反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自己留给萝娘的防御层一点点薄了下来,一丈、一尺、一寸,最后,嘉牧的拂尘冰冷地洞穿了萝娘的胸膛和丹田! 仙骨木疯了般地攻击拦截自己的灵器,终于拼着妖力大损挣脱而出,只是,迟了一瞬,昌萝横流的鲜血映入他的眼!仙骨木彻底癫狂,千根枝条一齐涌上,想要一举将留在原地欣赏着萝娘流血之态的嘉牧撕碎,却见嘉牧诡秘一笑:“爆!”,一手一脚陡然爆开,无数精血爆发的力量撕开一切阻拦,将嘉牧自东窗处推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天际。 被彻底耍弄的仙骨木气得几乎要疯了,但他却连半点追杀嘉牧的念头都没有,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躺在地上不停流血的萝娘,无数枝条争先恐后地试图堵住她的伤口,鲜血止住,却终是无法阻止她生命的流逝。原本三天的命,现在大概只剩下几个呼吸的时间了。嗜血狂魔一般的仙骨木怔怔地看着昌萝,不能自控地泪流满面。他徒有灭世之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比他的命更重要的女人一点点死去,无能为力。 飞遁逃命的图弥婉回身望去,修真者的眼力很好,哪怕隔着那么远,隔着急落的雨幕,她依旧能看到远处的破庙,原本网一般笼罩着破庙的枝干颓败地收起,像是失去一切生机,不再被遮掩的窗户让她看到里面的景象:火堆旁,俊美妖异的少年背对她蹲下身手足无措地看着老迈不堪的女人,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发现他在颤抖。还剩一口气的萝娘忽然笑了,意外的温柔,她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攥住他的手,嘴唇微动。 图弥婉听见她几乎掩盖在雨中的声音:“章郎……我……抓住……你……” 她还没来得及听萝娘还说了什么,忽觉远处有一道霸道无比的气息升腾,只见姑媱脑后浮出一道深紫符箓,气息恐怖的紫色符文箭矢一般穿过窗户,向着仙骨木不设防的后背射去。他没有躲,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图弥婉知道,他不躲是因为他一躲那符文击中的便是萝娘,他没有动作是因为怕挣开萝娘的手。 图弥婉的心情极其复杂,不再回头,向着远处山脉遁去。 就在她前脚踏进山脉之际,暴虐而嗜血的威压自身后袭来,让她不由一个踉跄。在她的感知中,恐怖至极的气势以破庙为中心毫不掩饰地威压四方,浩浩荡荡地横压整个秘境,这么远她本不该再感知到破庙的情况,但是她依旧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阿萝!” 霎时间大地震颤,草木枯尽,万寿奔逃,按捺了已久的惊雷,响彻天地。 第81章 番外(仙骨木与昌萝) 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我日复一日地听着风传来的消息,时间这样一点一点过去。我的前半生挺不痛快,因为有一个恶心的人类一直在觊觎我的身体,妄图窃取我的长生,后来他死了。 没了一直觊觎我的那个混蛋修士,我的日子便平静无波,惬意万分。我自传承记忆中知道了自己叫做仙骨万寿木,传承中有一个先辈说,长生是件寂寞而绝望的事,后来他也死了,被人夺舍死的,我觉得她死得挺高兴。她是棵挺有意思的树,但我觉得她的想法很奇怪,我完全不觉得长生很无聊,至于寂寞什么的,原谅我一棵小树还不太懂这个词。 我打发时间的法子很多。偶尔跺跺脚造就山下的一场震动;有时也会将雨云摘下独享,造成脚下的旱灾;下雨的时候我有几次也会将攒了几年的水一股脑地冲下去,人类说那是泥石流;心情好了就把所有闯进感知范围内的人类都弄死(我心情一直很好),总而言之,我玩得很愉快。 就像人类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会给蚂蚁带来怎样的麻烦一样,尽管他们将我奉为神树,我还是对脚下那些连一百年都活不到的东西不屑一顾。一百年啊,实在是太短暂了。 平淡的日子总要起波澜的。有一天,一个小姑娘爬到了我的面前,那天风太大,我落了几片叶子,不开心,大概是因为种出我的人一直想夺舍我,我特别讨厌有人觊觎我,哪怕是一片叶子也不行,于是起风落叶的日子总是让我愤怒。 总之,我暂时没有杀她,她似乎很怕我,但寂寞和愚蠢很快将畏惧压倒,虽然不敢碰我,但是她居然敢和我说些无趣的话。我发现这个人和风有点像,那么暂时留她一命好了。于是一日日的,我听着她的声音,听人类莫名其妙的想法,听她无聊的日子,听她可笑的愿望,听她那些啰啰嗦嗦的小麻烦。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于是我听她说她憧憬的男孩子,听她说她被安排着嫁给了一个陌生人,听她说她吵闹的孩子。人类的生命真神奇,明明那么短,为什么偏偏又那么多无聊的事呢? 这样偶尔听听她的话,仿佛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一个阴沉有风的秋天,我的叶子落了一地,我觉得心情非常糟糕。她踩着叶子蹒跚而来,第一次斗胆碰上了我的树干,我居然有些高兴了。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她说了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只贴着我躯干的手上,那是一双比我的树皮还要粗糙的手。等我回过神来,我就听见她说:“神树,你的叶子真好看,我能捡回去吗?你要是不愿意就让虫子来咬我吧。” 真是愚蠢而胆小的人类,我这样想道,几片叶子爱拿就拿呗,本尊是这么小气的树么!微风勾勒出她弯腰的身形,土壤传递着她拾起叶片时轻柔的力度,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我一直记得她说:“神树,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一天下了大雨,她没有来。第二天还是下雨,她还是没有来。第三天依旧下雨,她依旧没有来。第四天终于放晴,她居然没有来!我等了她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风吹来嘶哑的哀乐和零星哭泣。它们对我说,那个吵闹的姑娘,死了。 那个打扰了我四十几年的人类就这么死了?说好的明天再来的,她居然死了?!她居然和那些卑劣的人类一样爽约!我觉得非常不开心,不是之前被觊觎时的愤怒怨恨,也不是被风吹走叶子的烦躁,我只是不太高兴,整棵树都懒懒的沉沉的,像是将要落雨的云层,憋闷的难受。人类为什么是这样一种脆弱短暂的东西呢? 我抽出树根,试图将被她碰到过的叶子卷到身下,可毕竟已经过去九天了,又连下了两天大雨,我只找到仅剩的一片。我将它浸泡在我的灵气里面,这样它就不会腐烂,我的灵气包裹着它,也包裹着那个姑娘留下的气息,就像是攥着她粗糙微凉的手一样。我不再有兴趣玩我那些游戏,只是沉默懒散地守在原地。渐渐的,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有人敢走进这片林子,只是不敢靠近我,我也懒得绞杀这些渺小短命的人类。 我攥着小姑娘气息,就这这么一点点单薄的慰藉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百年,忽然就懂了祖先和她口中的“寂寞”。 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磨磨蹭蹭地挪过,在又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在夕阳下生懒腰,风告诉我,人类说今天的晚霞是血红色的,我不知道血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颜色,但应该是种很热烈的颜色吧。 然后我听到了,有人踩着一地落叶走近我,小小的手犹豫着碰上我的树干,我很高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类了。我愉快地决定弄死她,可是透过陌生的*,我立刻认出了那个从未改变过的灵魂,陌生的激动的情绪席卷了我的树心。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无意识地等待,等待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来履行一场已被她忘却的约定,终于,我等到了。我确定,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从没那么高兴过。可是这快乐是如此短暂,甚至只是几句话的时间。 在夜晚到来之前,她就被叫回家了,她絮絮叨叨地说:“再不下山就要被野兽吃掉了。”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短命的东西啊。我一点一点地感受着她消失在我的感知里,我没办法留住她。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煎熬,尽管我知道她还会再来,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虑着。多年她的那次已经成了我的一块树疤,我忍不住烦恼。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要渡劫了,尽管我知道如果不渡劫化人,我会一直一直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再重复那样漫长的寂寞和无望的等待,我想要像人类一样行走,去握着那个脆弱短命的姑娘的手,去守着她,去留下她,让她别再消失在我的感知里。 传承说,仙骨万寿木生而有异,万载以下树龄者渡劫必败。前辈果然是前辈,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虽然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但总不会满一万的,于是我失败了,雷火在我体内肆虐,传承记忆让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会儿,自己将要被烧得一点灰都不剩下。然而那片被我蕴养多年的叶子居然已经成了一枚传说中的灵器,它护住了我一点树心。 我被一个人捡回了家,就是那个姑娘,她捧着我,眼泪落在我的身上,滚烫的热度渗进最深处。后来她的父亲用我做了一个人偶,她学着控制我的手脚,学着悠长婉转的唱腔,她带着我走遍大江南北。虽然没办法握住她的手很遗憾,但是能让她一直握着我也没什么不好,不,其实是更好。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快,不是之前那种一梦百年的快,而是一种我说不清,总之很快乐的那种快。那些年里,我第一次知道的人类名字就是她的名字,她叫昌萝,我确定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这么弱小过,但我很快乐,我不需要再等她,不需要听风转述她的状况,我能和她形影不离生死相依。 我以为我们会这么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可是没过多久,她又要死了,毕竟她是个短命的凡人。虽然她很淡然地选择接受死亡,但我不乐意,我怎么能愿意让她死呢?我曾想将身体让给她夺舍,就像当年那个前辈做的那样,可是她是凡人,不能将灵魂化入我的本体里,我发了很久的愁,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同命缕。我可以将我的命分给她,我们心脏相连,灵魂相依,然后用我的灵魂供养她的灵魂,用我的灵力维持她的身躯,直到我们一点点同化,她就能取代我成为树灵,继承我的能力和漫长的寿命,成为那些贪婪地修士梦寐以求的长生仙人。我想让她活下去,没有死亡没有苦痛地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我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瑕,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认为坚不可摧的、牢不可破的、比永恒还要永恒的同命缕,它竟然断了,哪怕是最绝望的设想里,我都没有想过这样的场面,那群愚蠢的庸碌的卑微的凡人,她怎么能,怎么敢! 我从未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无能,因为接下来的一切我都无力控制,一步错,步步错,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阿萝倒在我的前面,她的血在我的身体上流淌,滚烫却冰冷。她在我身边慢慢死去,我再也没法救她了,我觉得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剧痛,都在怒吼,我疯狂地想要毁灭什么,却只能待在她身边,努力地看着她,看着我以为的永恒迎来终结。我想对昌萝说让她不要死,想求她不要离开我,但看着她流着血艰难呼吸着的样子,看着她皱着眉痉挛颤抖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死去也没关系,只要死亡能让她不再痛苦。 忽然,阿萝攥住了我的手,她对我笑,就像是她的父亲将我递到她手上时那样地笑着,她说:“章郎……我……抓住……你……” 我如遭雷击,当年的记忆潮水般回涌,那天我妖力稍稍回复,半夜偷偷化成人形揍了欺负过她的那群小子,回去后想去看看她,临到了门前却不敢进她的房门,只敢从门缝往里头看,结果被她的父亲发现,被一村人打出去,我想起我那时傻子一样地喊:“我、我叫章郎!”我想让她听见,想让她记住我,后来想想简直蠢得不忍直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 阿萝的目光迷离起来,她道:“我……当然知道……你便是、是那个叫……章郎的公子……”她的手越来越冷,声音却渐渐流畅:“当年……我自父亲手里接过你的时候说的话……咳……你以为我忘了?我说‘你长得这般好看,又是个公子,你是我的掌中人,那你就叫……’” “章郎。”我接过她的话,我觉得自己应该笑的,脸却僵住了一定很难看吧,但我不想管了:“你父亲还说一个‘什么蟑螂,小毛丫头怎么老惦记着虫子!’” “这些年你接着那根线把命渡给我,我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我只是、只是舍不得你。”阿萝盯着我,笑容柔软,她眼睛亮得惊人,让我想起野火将灭前最后一次奋力的闪烁:“我拖累了你这么久,如今上苍已经替我做出决定啦,牵丝偶,掌中人,章郎你伴我自黄发垂髫长到鬓发苍苍,现在,你自由了。” 她说:“我好好地走,你好好地留,章郎,你要好好的。” 我想说我不要自由,我一直很自由,我想说只要你活着我一切都好,我想说我舍不得你,我想说的那么多,却终是一句都没有能够说出口,因为我的姑娘,我的阿萝,她松开了我的手,她的眼睛已经暗了下去,彻彻底底,地暗了下去,那最后一点火花,终于成了灰烬。 我想要长长久久地护着的人,想要一直一直握着的人,比我的命更重要的人,她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 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活着了,但在这之前,我应该先去替我的阿萝讨回那一笔账。 第82章 秋日(四) 仙骨木强大得让人绝望,是以哪怕理智告诉众人聚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们还是在逃命的过程中分散了,毕竟遁光的速度有快有慢,各人选择的方向也不同,于是等图弥婉有空环顾周身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个方向只有她与方淼二人。 虽然和最可靠的谨照走散了,但是图弥婉并不很担心他,毕竟普善寺的传承本就擅防,他又是下代佛子的候选人,可以说,如果把他们七个人绑在一起,除了归岚,谨照一定是那个活到最后的人。至于归岚她就更不担心了,作为元婴期的妖修,哪怕打不过仙骨木,逃跑总没问题。图弥婉看得很清楚,归岚根本就没有和仙骨木对上的意思,之前他指示他们对付萝娘,自己却没有动手,单这一个举动就能将他的态度暴露无遗了。这一路他一直是在冷眼看着他们挣扎甚至非常乐意给他们添乱,只是有所顾忌没有下狠手罢了。他不在,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图弥婉感激归岚救了自己,但也不会忽略彼时他脸上几乎要溢出来的不甘与恶意,对于他的反应,她心里也有数:大约是师兄和归岚做了某种交易吧,图弥婉甚至可以确定那份交易一定是关乎性命的——当然只会威胁到归岚的性命。说得再直白点,大概就是师兄一定逼归岚如果遇见她就一定要救她不然就干掉他,这样。 如果没重生,图弥婉会很傻很天真地相信杜序的内心和他的笑容一样光明透亮到闪瞎狗眼,然而现在,她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家腹黑师兄的字典里有“下限”这两个字,回忆起前世她家师父哪怕是最后失势之际,依然冷静自持谨守本心,底线高得直入云霄的样子,图弥婉忍不住为自家师兄感到丢脸。 想到前世,图弥婉忍不住苦笑,上辈子她好歹活到看到师兄暴露本性一路碾压,重生一次却只能活到前世寿命的零头。她万万没想到,只是出门探个秘境而已,竟然落到现在这个必死的地步。出窍期与筑基期之间足足差了两个大境界,在出窍期大妖面前,筑基期她根本看不到半点生机。要知道,当初火烧断潮城的那只毕方也不过是分神期,只比出窍高出一个大境界。出窍期大妖的神识可以覆盖整个秘境,他们根本逃无可逃。这种困兽之斗的压力足以让任何天之骄子坐地等死,可是他们却都竭尽所能地远遁,难道他们不知道出窍期的实力吗?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逃命几乎毫无用处,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任何一星半点活命的机会。 图弥婉是绝望的,但绝望深处又催生出不屈的意志和疯狂来。如果早知道会面临这么危险的情景,你还会来吗?她忍不住问自己。她不知道彼时的自己会怎么选择,但在夺命狂奔的现在,她的理智给疯狂让步,栗烈夜风割过脸颊,她忽然就激昂起来:身死危机又如何?我辈纵是死在问道求进的路上,也不愿坐等寿元耗尽的坐化。 重生以来,她步步为营百般筹谋,装嫩功夫极其到位,却总是缺了一种少年人该有的锐气,但此刻的生死危机之下,抛开谋算,只是前进前进再前进,强大的压力化作动力,久违的锐利自内心喷薄而出,丹田内的灵液飞速运转,连灵力的运转都活泼了几分。 丹田中的格局强势冲破,风起云动,第九滴灵液应时而生,筑基九层! 此时此刻,破庙已经被拔地而起的仙骨万寿木毁成一地瓦砾,仙骨木将萝娘僵硬的身躯放在树叶铺成的毯子上,细细密密的枝干为她拦住一切风雨,小心干完了这一切,他闭上眼,神识如山洪一般奔涌而出,在他的感应中,那些虫豸一样的入侵者分了四路。元婴期的妖修单独一路,而剩下的六个凡人两两一路,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夜风送来前方那个让他杀之而后快的男人的血的味道。 仙骨木分出三支分株,他想了想,又收回一支,一挥手让他们向着另外两个人类逃跑的方向追过去,至于那个妖修,先等一等。倒不是顾及什么同族情谊,他的出窍期只是个空架子,一个分株对付不了他,还不如先弄死其他人再来对付他。安排完分株的去处,主体留恋地看了萝娘一眼,回头时眉眼间已满是狠辣,他身形一动消失在了原地,消失的方向正是嘉牧逃命的方向。 需要稳定因突破震荡的丹田,图弥婉不得不停下逃命的脚步,出乎她的预料,方淼并没有放她自生自灭,而是为她布下重重阵法,这才运转身法打算逃得再远些。 图弥婉的记忆里有太多互捅刀子的临时队友,连丢下队友独自逃跑都算不上最恶劣的,逃命过程中在队友调息时将他作为诱饵的修士也是数见不鲜。她不是没有给自己设下防护,但临时队友愿意给她留下一定保护这件事还是很见人品的,于是她叫住了他:“方淼道友留步。” 方淼皱起眉,但还是放慢速度:“何事?” 虽然不需要入定,但神识还需收束丹田内的翻腾灵力,分不出余力来传音,她只能用说的:“我发现了一些事,不知道友对仙骨万寿木可有了解?” 仙骨万寿木这等神木因为太珍惜,它的一些特质反倒变得人尽皆知了,方淼自然知道些,事实上他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曾在《轶闻摘》中读到过一点。” 轶闻摘中曾说:仙质洁而超脱,凡欲成仙者,必以天火焚其业,以天水濯其肉,以天雷锻其骨。……受雷霆八十又一,遂成仙骨,其色浅黄,坚比仙器。 图弥婉点了点头,将重点背了出来。“已而仙人陨落,血肉散逸而骨不灭,骨上生异木,其生而有灵,色与骨同,非仙力不可摧折,因有长生之能,谓之仙骨万寿木。”她顿了顿,“《轶闻摘》虽然平时被我们当笑话看,但对于仙骨木的叙述却很可信。” 他们都知道,无论是修士还是仙人一旦死去都逃不过灵气散逸化作飞灰的结局,仙骨之上生异木不过是闲人臆想,不过虽然内容荒诞但信息却很有价值,方淼发现自己与图弥婉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么说来,仙骨万寿木与仙骨的性质相类,拥有堪比仙器的防御力,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毕竟天道是公平的,仙骨万寿木既然有了极其强大的防御力,那么它的攻击力势必是个短板。而联系到它在破庙里的一系列表现,也进一步地证实了仙骨木善防不善攻的特质,不然,哪怕它投鼠忌器,他们也都别想活着出来。 虽然分析出了仙骨万寿木的缺点,但对他们的用处并不算大,仙骨木比他们高了整整三个大境界,哪怕仙骨木攻击力再弱,有巨大的修为鸿沟在,再凭着他的本体的坚硬程度,他们连防都破不了,而仙骨木就是用撞的都能生生把他们碾成泥,简直不能更绝望。 因此图弥婉叫住方淼的理由并不仅仅是因为是那一个发现,自进秘境到现在她发现了不少问题,但总是零零碎碎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直到刚刚,她突然抓住了一个线头,她觉得她找到了对付仙骨万寿木的可能。凡是有点理智的修士都知道逃命从来只是手段,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跑到仙骨木找不到的地方,一个秘境不过这么大,她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她自然也不例外,或许有些狂妄,但她一切逃避从来就只是为了找那一点反杀的机会。 她看见的契机就是曾经看过的一本游记上的一句话:“仙骨万寿木扎根虚空,以空间之力供养自身,擅长融合空间碎片,微调时间,用来管理药田很不错。”她记起前世几百年后才会现世的一个秘境,那个叫做无空仙府的秘境里空间破碎得尤其厉害,全靠器灵将里面的空间拼合才勉强保持了完整,可它毕竟没有办法控制住所有碎片,是以里面有的地方崭新有的破败,时间极为混乱。 两个信息相补充,她豁然开朗,终于窥破这个秘境最大的弱点:时空! 在很早之前感受到的空间的割裂感其实早就已经漏了这里的底:这个秘境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空间碎片,而是由一个空间为主后期融进了其他空间碎片形成。 有了结论,图弥婉可以推演出那个过程,最初仙骨木还不存在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纯粹的普通的空间碎片形成的秘境。后来周家老祖在种下仙骨木后,它为了成长渐渐将他空间碎片融合进来,由于仙骨万寿木调和空间的天赋,这里的时空融合得毫无痕迹,一个以原空间为主体,数个碎片为附属的秘境就此形成。但自从仙骨木渡劫后,原本被拼接的空间碎片彼此排斥,空间割裂时间自然也格外混乱。发展到现在这样,几个部分的时间界限分明无比的状态,只能说明这里的空间已经离崩裂不远了。她的设想是出手打断空间之间的藕断丝连,加剧空间的分裂,这样对仙骨木的根系直接攻击,哪怕杀不了它,也会破坏他绝大部分的本源。 但不到逼不得已她一点也不想对空间下手,空间的融合与分离充满了不稳定。将已经融合得空间碎片再次分开无异于将人的手脚自躯干上生生撕开,对主空间的伤害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空间碎片一被剥离便会破碎,而存在在空间碎片上的他们也会随它一同湮灭。在没有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主空间的情况下,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同归于尽。 按照时间线来算,在仙骨木出世前就存在的周家村应该就是主空间,但空间的融合并不是简单上的疆域上的延伸,而是时间空间彼此重叠复制,此“周家村”未必就是彼“周家村”,而周家村被定格的时间以及其只有千年历史的疑点也昭示了,它只是一个空间碎片。 鉴于这个法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图弥婉也不能擅自动用,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方淼,只见他露出深思的神情,忽然提出了一个图弥婉没有注意到的切入点:“空间不稳到这个地步,这已经反映出了仙骨木的外强中干,想来雷劫后他根本没有好好疗伤,虽然归岚说它已经到了出窍期,但一个踏在崩溃边缘的出窍期……”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接下来的内容他们已经心知肚明,一个境界没有稳固,躯壳没有打熬,甚至始终维持着重伤状态的出窍期,完全能当成一个普通的元婴期来对付。加上秘境中法则不全,对仙骨木实力的评价又要再调低一些。这样的发现无异于给他们打上了一剂强心针。 不是说他们能轻易对付元婴期的妖修,诚然仙骨木依然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阴云,但至少他们看见了它的薄弱处,看见了那一点点的,让阳光投射进来的可能。 图弥婉更是想起,前世听说无空仙府里那个器灵将空间定格了三万年后便耗尽灵力而消散,神明级别的器灵况且只能坚持三万年,那么区区一个出窍期的,外强中干的仙骨万寿木,它又能撑多久? 想到这里,图弥婉又有了一点想法,恰好此时她的丹田格局已稳,当即对方淼传音:“若是仙骨木追上来,我们尽量拖延时间。” 方淼正想问原因,忽然背后一凉,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来了! 图弥婉的感知只比方淼更敏锐,她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无数草木尽皆倒伏,一道人影在所有植物的顶礼膜拜中缓步走来,他的动作如此舒缓,但只是一步便跨越重重雨幕,出现在他们面前。来人高冠古服,剑眉星目,眼角一滴泪痣嫣红如血。一拂袖一举步,无不契合天地,那是唯有悠长岁月才能赋予的从容不迫。五千年是什么概念?对凡人来说,它足以让一个文明从蒙昧到昌盛再到凋敝。对修士来说,它足以让任何一个分神期以下的修士在无尽绝望中耗尽寿元。但对于仙骨木来说,这只是它幼年期的一半。 这就是仙骨木,生来永生,坚不可摧。 仙骨木打量着在自己的威压下被迫战栗的两人,缓缓拉开一抹居高临下的笑:“你们刚才的分析我都听到了,你们说得很对。” 他道:“我的实力确实只有元婴期,你们要怎么对付我呢?筑基期的,蝼蚁。” 第83章 秋日(五) 筑基期修士还不能寒暑不侵,不过有护体灵气在,外界的寒热已经不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了。可现在,随着仙骨木的逼近,图弥婉感觉到了久违的寒冷,寒冷的秋雨落在她的皮肤上,冷意针一样扎进肌骨里。 筑基与出窍间不可逾越的修为差距让仙骨木哪怕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散逸的压力也会压迫得图弥婉与方淼连护体灵力都被迫溃散,图弥婉发现自己在发抖。因为铺天盖地的暴虐气势,因为扑头盖脸的冰冷雨水,更因为随着僵持而在心中滋长的恐惧。 方淼清楚地感受到了图弥婉的颤抖,因为他自己也在发着抖,雨越来越大,砸在身上生疼,他能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僵硬,不是不知道多一刻僵持只会让自己离死亡更进一步,但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出击,强大到让他绝望的灵力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连抬手都成了一种不可能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毫无理由地痛恨起让他停下的图弥婉。 就在他苦苦支撑的时候,一道苍白的剑光突然掠过眼前,散逸几乎要割裂他的皮肤,剑光咆哮着撕开空气、斩断雨幕,它就像是像是一道凌厉至极的闪光,向着仙骨木的胸膛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剑光快,仙骨木更快,他不闪不避,一挥手千万根系拔地而起,瞬息间在他的面前织就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恰好将那剑光拦截在外。 下一刻,一声闷响在众人耳畔响彻,剑光撞上树墙,只见在剑光触及到那堵墙的刹那,以触点为中心,冰霜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迅速铺开,眨眼间便将之牢牢冻住,这一剑差一点就能将仙骨木冻住了,却迟了一步。他勾起唇角:“可惜了,你太慢。” 仙骨木的蔑视一点都没有动摇图弥婉的战意,事实上,居然能削断仙骨木的树枝已经让她欣喜不已。而且,一剑挥出她便不再关注,她的眼中只有下一剑。在挥出第一剑后,她手腕一翻,执剑横扫,又一道苍白剑光直追前者而去,仙骨木指挥树枝将之层层拦截,它终于在斩断数十根枝条后颓然消弭在树墙之外。而这时,第三道剑光已经沿着第二道开出的道路扑了进来,仙骨木神情一滞,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砍在冰墙上。 “叮!”一声爆响,冰墙炸开满天冰屑,像是无数根箭矢向着四方射去,那道树墙被剑光与冰屑炸得千疮百孔。漫天飞雪让仙骨木没有看到,就在第三剑出手的那一刻,图弥婉便脚尖一点,手中剑向前直刺,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仙骨木扑去,四溅冰屑割伤她的脸颊,她却毫无所觉,整个人都像是成了剑的延伸,决然地扑向树墙、破开树墙,待视野清晰,图弥婉的剑尖已经迫近了仙骨木的心脏! 仙骨木飞身而起连连后撤,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根茎挡出图弥婉的剑势,图弥婉毕竟只是筑基期,在破开不知道第几十根树枝时已是力竭,恰值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仙骨木抓住机会将她自侧面狠狠抽飞出去。剧痛自腰侧传来,图弥婉脸色一白,动作却毫不受影响,她在半空翻了个跟头卸去冲力,落地剑尖触地,借着这股弹力向着侧边一翻,脚一蹬树干,又向仙骨木刺了过去。整串动作只是瞬息间便完成,快到了极致,也凌厉到了极致。 由于护体灵气溃散,图弥婉满头满脸的水,灼灼红衣在暴雨反倒显得单薄可怜,衬得她的脸更加惨白,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狼狈虚弱,但方淼却在狼狈中看到了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冰冷。这场雨像是洗去了她一切敷衍和伪装,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就如同她的那柄剑一般,尖锐、冰冷、残酷、犀利,带着一种冷静的疯狂。 方淼打了个寒颤,终于从之前的无力中挣脱出来,此时仙骨木已被逼得离他近十丈远,他张弓搭箭,无需瞄准,一根雷光闪烁的箭只离铉疾奔,带着一串风啸射向仙骨木射去。 虽未说话,但两个人自有默契,图弥婉恰好向旁一跃,那支箭擦过她的袍袖,准确地射进她开出的那道防御空洞中,图弥婉下一剑恰好出手,紧跟着箭矢斩去。 震天雷声在下一刻炸响,直将雨声彻底掩盖,冰霜与雷霆交织迸溅,煌煌紫光照亮了小半边黑夜。 雷声渐消,冰屑坠地,仙骨木那里却没了动静,不见树枝挥舞更不见树根窜动,方淼与图弥婉不约而同地皱起眉,自己的攻击自己清楚,方才的合击虽然不凡,但远没有到能秒杀仙骨木的地步。 果然,飞扬的障碍物落地,露出树墙之后的男子,他垂首盯着自己的手,冰霜冻住了他半边身子,他手上抓着一只箭矢,手掌一片焦黑。“啪”,一滴顺着指尖鲜血落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眼中隐隐闪动着红光。 虽然早就知道仙骨木防御力不凡,但刚才他们攻击都已经尽力,却只能给它造成这么一点皮肉伤,图弥婉与方淼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就在仙骨木抬起头的那一刹,图弥婉感觉心头掠过一阵冰冷的危机感,来不及思考太多,她当即纵身一跃,下一瞬,脚下数道树根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死命往下拽,在她的前方,尖锐的树枝已经逼近了她的脖子,迫近的劲风已经在她的颈侧隔开了一道血口! 电光火石之际,一根箭矢横空而出,带起锐利风刃将她面前的树枝尽数斩断,图弥婉反手削断脚下的树根,回首与方淼对了个眼神,她一颔首,而后在空中一个凌厉的转身,剑光脱手而出,无数树枝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而方淼的箭恰好自另一方射去,刁钻地穿过树枝的间隙,狠狠扎在仙骨木身上。 就在方才眼神的交流中,他们已经定下了计划,图弥婉在前方牵制住仙骨木,而方淼则在背后给它以重击,就刚刚的交锋看来,二人配合极其默契。 图弥婉在无数树枝树根之间跳跃,躲避树枝的同时快准狠地挥剑削断几根,一旦动作稍慢,树枝尖锐的顶端都会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她看起来险象环生,但只有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在享受着这样不时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过程,没有机会使用那些高深的剑法,但就是这样的过程,随着一次次的跳跃、侧身、弯腰、挥剑,一种在骨血深处的直觉慢慢浮现,她正在以这样的方式在触摸着重合着前世的自己,那个百战余生的自己。她享受着这样危险的却也飞速前进的过程。 图弥婉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提升,但不妙的是,面前的仙骨木也在提升,甚至比她更快,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它便由一开始只会傻傻树立树墙进化到能看透她的弱点,操纵着树枝消耗她的体力,它织成的网越来越密,而她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眼前的仙骨木正在由一个懵懂稚童飞速成长为一个老练的战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图弥婉眯了眯眼,看见此时树枝与树根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挡在她与方淼中间,当下翻手取出穹烬笔,笔尖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玄奥的轨迹,灵力触动规则的弦,在法则不完善的小世界里,道纹的力量比在外界要更加强大,原本纤细的火苗眨眼已成燎原之势。她合手一推,无形道纹染上绯红,滔天烈火猛虎般扑出,死死咬住眼前的树枝,贪婪地向着根部奔去。暴雨如注,却不能影响火焰丝毫,因为此刻的燃烧是天地至理,与生死一般不可悖逆,不可逆转。 仙骨木连连怒号,却不得不斩断所有触及火焰的树枝,却无奈地发现火焰的蔓延根本无需介质。图弥婉发现眼前的情况与当年灭杀鬼族时极其相似,那是一种天地在借自己的手抹杀对方的感觉,遗憾的是,仙骨木并不像鬼族一样对道纹毫无抵抗能力,她很快就察觉到,被她干扰的那道法则正在被迫还原,烈火渐弱。 图弥婉缓缓坠地,心神却还停留在方才的那道道纹上,她不是第一次使用道纹,但却是第一次在不透支自己情况□□会到那种“天地皆同力”的快意。道纹原来是这样一种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整个世界站在自己身后,纵容着她为所欲为,那一瞬间,她仿佛无所不能,开天灭世皆在一念之间。 她本该畏惧这种感觉,至少该是陌生的,但不知怎么,她就是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她将这个感觉归结到前世的成就上,也不再深究,她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大火,回味起之前施放道纹的感觉,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催动着道纹,这让她想到了传说中的“气运”。 这么想来,她作为一个筑基期修士居然能破它的防,也是得通的,如果有小世界的气运加身,她对付起仙骨木来自然事半功倍。只是,这气运到底从何而来? 她还没来得及再思考多久,仙骨木的反扑便向强势袭来,她本想再用道纹,却只觉此刻法则被隐隐操控在另一个人手里,她想要调动极其困难。无奈之下,她又用起了剑,只是这一次,仙骨木对树枝的操纵已经无比精妙,足以同时对抗两头,她的牵制已经不能给方淼的攻击带来多大增益了。图弥婉狠狠皱起眉,她发现他们成了仙骨木的磨刀石,再这样下去仙骨木只会更加强大。 思及此处,图弥婉给方淼递了个眼神:逃! 方淼跃至她身后,目光一利,手在弦上一抹,六根威势逼人的箭矢在空中结成阵势,将那张牙舞爪的枝干死死封住,给图弥婉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图弥婉心一横,不再掩饰道纹,随着灵力的注入,穹烬笔放出耀眼红光,轻鸣一声,蛮横地夺取了法则的控制权,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了! 图弥婉反手托起瞬息写就的道纹,往仙骨木方向尽力掷去,自己则急速后跃,头也不回地化身遁光而去。 方淼跟着图弥婉遁走,匆忙回望,只见之前那方圆三丈之地,所有急落的雨水尽数化作金属,无数利刃从天而降将仙骨木钉在原地! 方淼倒吸一口冷气,图弥婉刚才到底用了什么? 第84章4 秋日(六) 金木相克,图弥婉以道纹逆转五行化水为金,确实暂时挡在了仙骨木。但她知道道纹坚持不了多久,毕竟修为的差距不可逾越,加之仙骨万寿木又是异种,化解道纹最多也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她本想与仙骨木打消耗战,逼得根基不稳的它隐患爆发,但显然失败了,而他们竭尽所能争取来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它崩溃,一时的胜利带来的除了短暂的生机,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疯狂反击。 就这么束手待毙么?图弥婉断然否决了这个想法,她下定了决心,跟着直觉向一个方向遁去。前世的她气运加身,哪怕背上滔天血孽,天地对她的眷顾也不曾消减,否则那个只存在在设想中的溯时之阵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成功了。有前世的记忆在,她利用起“气运”熟练得近乎本能。只要跟着直觉走,她确定小世界加诸她身的气运会指引她找到那个正确的空间融合点,就像它之前所做的那样,一路协助她干掉仙骨木。 至于一旦空间崩毁,秘境里的原住民怎么办?其他人怎么办?甚至是自己会不会被绞灭在空间崩裂后的可怖空洞里?图弥婉都全然不去想,在她选择了这个法子后,生死早已被置之度外,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她是无比惜命的,在这样一个生机全无的局面下,图弥婉的求生欲促使她向前世强大的自己求救,随强大力量技巧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情势陡变! 死亡当头,图弥婉有些恍惚,这一夜冷雨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冷。那冰寒仿佛透过血肉,仿佛唤醒了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眼前的境遇似乎与前世的某一幕重叠,她前世也曾这样地竭力奔逃着,走投无路着,哪怕她已经不再记得,但却能与彼时的自己合二为一,冰冷的、狂热的陌生悸动在心中奔涌,图弥婉的神色冰冷,目光却癫狂起来。 几十年平和日子养出来的善良正直被压制,前世那个视众生为祭品的天罗毒妇的自轮回中复苏,重拾她曾经的意志,偏激狠戾,不择手段,自私卑劣。 ——如果我不能活,那就让世界陪我死。 方淼跟着图弥婉遁了一段路,隐隐感觉到背后有腥风追来,心知那仙骨木必是追上来了。虽然他早也猜到那声势浩大的术法维持不了多久,此时看着她闷头前行的的样子,心中渐渐焦躁起来。他本以为图弥婉之前当机立断地撤退是有了打算,这才抽空大半灵力助她,而现在她的举动让他开始怀疑这个看起来很靠谱的女人是不是只是逃成了习惯,他忍不住问道:“霄兮道友,我们要去哪里?” 图弥婉此刻心中有百般情绪翻腾,前世的疯狂偏激、狠辣酷烈与今生的道德底线彼此对抗,她也无暇再进行更深的思考,直截了当道:“道友还记得我曾说过的,想以手中之剑再度分离空间,摧毁仙骨万寿木的根基吗?我方才感应到了一个可靠的空间融合点。” 方淼大吃一惊,那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不足一成,他们的死亡率却高达九成半,图弥婉的行为无异于带着他们一起去死!他放慢了速度,下意识斥道:“霄兮!你要干什么?!” “嗯?”走在前面的女子回过头,有那么一瞬间,她神色淡漠得近乎冷酷,仿佛是看透了一切生死,以致于将所有生灵包括她自己都当做棋子。这神色与记忆中的故人重叠起来,方淼几乎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被噎在嗓子里,连抗议都显得虚弱无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会害死我们的。” 冷漠的神色只存在了一个刹那,方淼定睛看去看见的却是满脸诚恳可靠的神色,那一点冰冷几乎像是一个幻觉。图弥婉的声音放慢,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仿佛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衬着她慎重的神色,显得无比可信可靠:“我找那个空间融合点只是想要让仙骨木顾忌,不会真的下手的。” 她慢慢道:“退一万步说,哪怕它真得逼得我不得不出手,我们大可在出手的那一刻跟上仙骨木离开,它总不会将自己置于毁灭之地,我们自然也不会死。”说着,她脸上露出少年人常有的傲气和血性,“再者,我受够了这被逼得东躲西藏的日子,哪怕注定是死,我也要拖着仙骨木一起走!” 方淼心念急转,神色稍缓:“那归岚道友他们又怎么办?我们总没资格决定旁人的生死。” 图弥婉笑了:“我又不会真的向空间动手,何须担心他们。”她顿了顿,满脸诚恳:“我的师父乃是夕隐真人,师兄道号首渡,我如今才三十岁不到,怎么忍心去死呢,我只是想要抓住仙骨木的弱点。我还想,若是可以,我们七个人都可以在那里驻扎下来,也好拖到枕霞仙子送我们出去。” 方淼思索片刻,轻轻颔首,加快了速度。不是被她的诚恳打动,而是在说话间,他感知中的空间愈发紊乱,他确定她口中的那个融合点就在不远处——木已成舟。 方淼没能看见转过头去的图弥婉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伪装和谎言,哪怕隔了一世的光阴,她用起它们来还是如此得心应手。只是威胁吗?谁信谁是傻子。 方淼信了图弥婉的话,一直远远吊在二人身后的归岚可没那么好糊弄。他几乎立刻就看透了图弥婉的谎言。有别于其他人对于图弥婉的好印象,在归岚眼中,图弥婉从来就是冷酷无情伪善恶毒的,她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归岚一眼就看出了真相:那个疯子根本不是想要威胁仙骨木,她完全只是想要拖着他一起死!不,应该说是她只是想要让他们其他人和仙骨木同归于尽,归岚可不会忘记她那个神妙莫测的沐生环,那可是融合了青冢的法宝,哪怕整个斜照墟崩毁了,她往里头一躲,天崩地裂又奈她何? 归岚本是被殷重烨的禁制逼得不得不保图弥婉不死,这才跟上来,打算在她吃够了苦头再勉为其难救下她,无论她是废了还是残了,他都喜闻乐见。谁知这个疯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连她那层伪善的皮子都剥了。现在为了他自己的命,他再也不能旁观下去了——他还没有复活小七,他不能死! 归岚神识一扫,发现仙骨木的另一个分株正在与君华、姑媱战斗,他的主体正在气急败坏地攻击着谨照撑起的防护罩,而那个追杀图弥婉的分株已经追了上来。他无心再管图弥婉,毕竟她还能再撑一会儿,归岚毫不犹豫地转身遁去,前进的方向却是那破庙的所在地。 还是那句话,同为妖修,没人比他更了解“同命缕”意味着什么,在妖的眼中,他的同命人就是他的命,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哪怕那个同命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仙骨木跟脚确实不凡,他也活得足够久了,诚然他有毁灭这整个秘境的强悍武力,但是他却还是太过稚嫩。他活在一个没有天敌的世界里,连战斗都要在与图弥婉斗法时才开始从传承记忆中学习,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掩藏自己的弱点,或者说他太在意萝娘,以致根本无法掩饰自己对她的眷恋。 他只知道要保护自己的弱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要让萝娘永远处在自己的视线中。而现在,归岚知道只要抓住萝娘的尸体,无论仙骨木在干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赶回来,没有任何意外。 归岚心中掠过一点凉薄的同情,遁光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无论如何,他不能死,那么其他人伤不伤心、死不死,又与他何干。 与仙骨木分株鏖战的君华心头忽然掠过一种极其危险的预感,与它相较,眼前仙骨木给他带来的压力简直不值一提。他决心一定,郑重捧出一枚龟钮印,指尖逼出一滴血落在龟背上,霎时间风起云涌,印上探出一只可吞天地的巨口,将仙骨木一口吞了进去。吞完仙骨木,它犹有不足地想要回身吞了君华与姑媱,君华厉声敕道:“归!”那巨口当即痛鸣一声,被迫回归。 直到那巨口消失,姑媱才心有余悸地摆脱那极端可怖的威压,忙不迭扶住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君华:“德华哥哥!”翻手取出数枚极品丹药让他服下。 君华稍稍恢复了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不若刚才惨白泛青的样子,他对姑媱温柔地笑了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姑媱看他气息微弱的模样,急得差点落下泪来:“你何必祭出它来,若是那仙骨木真的这么难对付,用我的归无纹不成吗!” 君华摆了摆手手:“我怎么忍心让你受反噬,放心,我心里有数。” 姑媱心中涌起百般情意,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柔声道:“你快调息吧,也好让我安心。” 君华却摇了摇头:“不必休整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不曾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感觉自己在被什么眷顾着,不是皇家血脉带来的庇护,而是一种更广阔浩瀚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带来的朦胧指引,让他避过了一次又一次灾祸。此刻冰冷的危机感下,他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一个方向飞速遁去。 随着飞遁,无数画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君华明明在空中飞遁,却好像行走在周家村的街道里,走在快进的时光中,不过盏茶功夫,他看到的却至少是一个千年。 他看见一个春日的清晨,有个年轻人背着行囊消失在小路尽头。直到村中当年稚童的儿孙都已垂垂老矣,在某个冬夜里,那个容貌未变的年轻人自路的尽头归来,他站在村口拂去肩上的雪花,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山上。 而后四季轮转人事更迭,君华看见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村口,只是已不再年轻,银霜攀上他的发,他的目光却依旧温厚而坚定。他一挥手将河中无数蠢动的妖兽尽数封印,而后一步一步地回到山上,君华知道,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 君华默默地看着凡人的悲欢离合,他已经猜到这就是这块空间的记忆,那个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神木的主人,周老。君华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就在他百无聊赖的等待它的结束之时,画面忽然有一瞬错乱,君华错愕地发现,居然又有一个年轻人背着行囊走出周家村,走向远方。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长得与当年的周家老祖一模一样?! 君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画面中垂死的老树变成挺拔的树苗、坍塌的房屋变作敞亮的新宅、无际的麦田缩小了大半,一切的一切都带着陌生的熟悉感。 方淼的瞳孔骤然一缩,这是……时间被倒退了?! 村中的悲欢离合还在重复上演,凡人来来往往,君华却隐约看到,一处的鲜活热闹之外,草木成灰,空间崩溃,坍塌的房舍中,哀鸣的灵魂徘徊在累累白骨上,无处可去,被迫消弭。他知道,这个空间碎片被逆转时间耗干了本源,它正在死去。 君华还在往前走,随着他的前进,画面中的剧情还在继续,在他终于走到目的地时,画面慢慢淡去,方淼最后看见的是自己一行人正在说说笑笑地离开周家村。 他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站在远处的图弥婉,她看着渐渐消失的画面,微笑着自言自语:“原来是空间的记忆啊。” 君华本来对图弥婉颇有好感,此刻却莫名不敢靠近,他下意识地敛去身形,远远地看着她。 图弥婉自然没有注意到君华就在附近,她在飞速分析眼前的信息。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空间的气运会助她击杀仙骨木了,因为他逆转时间,抽干了所有依附而来的空间碎片的本源,空间碎片没有意识,但却有基本的灵性,自然会助她一臂之力。悔园、周家村、废庙,除了不知所踪的冬,她已经走过了所有碎片,而这些空间碎片将气运加诸她身,助她诛杀仙骨万寿木。 联系到方淼的遭遇,图弥婉发现,一路的春、夏、秋,她走的是唯一一个能够沟通所有空间碎片的顺序,图弥婉想起之前的悔书碑,忽然觉得或许那位早逝的周老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并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不打算像他安排的那样,汲取空间碎片的气运以灭杀仙骨木,她想做的是直接摧毁这整个秘境。 图弥婉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她这是明晃晃地找死,但她却莫名地兴奋起来。比时间任何东西都更深重的负面情绪根本无法遏制,来自前世那些阴郁的、狂暴的、决绝的、悲愤的、绝望的……万种悲哀化作不可摆脱的自毁意志。 图弥婉感觉到背后肆虐的恶风,听到方淼的惊呼,嗅到鲜血的腥气,感到躯壳的疼痛,心中盘踞的恐惧却好像成了另一个人的,她知道自己挂上惶恐的神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完美的颤抖:“你过来我就毁了这里!”她看见仙骨木的迟疑与退缩。 最后,她冷静地操控着自己“失手”对着融合点,狠、狠、斩、下! 第85章 秋日(章七) 随着剑刃的迫近,以融合点为中心的空间荡开扭曲波纹,图弥婉被空间本能的反击弹到半空,凄艳如血的剑光却摧枯拉朽般地撕开它所有的防御。 一剑出手,之前沸腾的癫狂像是跟着那一剑宣泄而去,理智重新压过恶念,留下满心的空虚惘然,此刻图弥婉神智清醒地回顾之前种种的疯狂的举动,满心后怕。 但,已经来不及了。 生死之际,时间像是一下子被拉得无限长,这一场下坠仿佛永无止境,在她的视野里,所有画面像是被放慢成一帧帧镜头,收势不及的仙骨木神情扭曲、竭力后退的方淼面色惨白,还有她自己的颤抖的手,惊恐的、愕然的、绝望的……濒死的恐慌折磨着所有生灵。 图弥婉感觉到自己的脊背狠狠地撞在地上,一切疼痛她却无暇感受。她的眼中只剩下剑尖,此刻尖锐的血色离融合点只有半指的距离,空间已经开始崩毁起来,失序沸腾的空间之力向四周奔涌,图弥婉感受着它们恣意分割着自己的身体,或许就是下一个刹那,空间全面崩溃的时候,她就会被卷进破碎的空间里,死无全尸。 不是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死亡,但图弥婉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得这么早,早到这一场重生里,她甚至没来得及到达她前世一成的成就。更可笑的是,她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异族之手,甚至没有死在同族的阴谋里,她居然是被自己坑死的。 剑尖已触及核心,空间的本能发出最后的挣扎,一层白芒陡然大作,顽强地将它弹出半寸的距离,希望陡然升起,转眼又随着白芒的溃散轰然破灭,血红剑芒正畅通无阻地向着核心斩去! 要死了吗? 要……死了啊…… 图弥婉忍不住想,这么短的一生,她做过什么呢?她想起传承殿中剑破千山的恢弘;想起那年雪覆青山,师兄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想起当年收徒盛事,师父赐下“霄兮”道号的那一刻;想起万兽山脉里被死死钉在阵眼的那个叫做千纹的癫狂神人;想起了断潮城外与众兽鏖战的快意血性;想起了至今还在沉睡的楼闲盈前辈;想起了迷糊度日的天首上人;想起了温柔的闻晴长老,她带着她的姐姐一起死去那时的决然释然;想起了与断潮城共存亡的长老师兄师姐们;想起了英魂殿里密密麻麻的棺木灵牌;想起了师兄与清绮师姐成婚时傻气的笑;想到了这一路的见闻…… 无数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没有顺序没有逻辑,她觉得想得越多她就该越不甘,但内心却无端平和下来。相较于前世她在山上龟缩百多年,她这一生短却足够灿烂,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辉煌,而是自己内心的快意。想来想去,她这一生快乐的记忆大多在宗门里度过,前世一百多年她只见它表面的繁盛,也没能对它生出归属感,今生只呆了十多年就触摸到了台面下的黑暗,她却开始眷恋它。她的宗门啊,虽然隐藏着无数阴影晦暗,却负载着她的快乐。 不是不甘,不是认命,只是这一生她到底说得出,死而无憾。 死亡侵袭,神志模糊,蓦地,一声凄厉的婴啼响彻,破晓明光般撕裂死亡迷雾,整个天地骤然一定! 图弥婉神思一凛,一颗诡异的头颅虚影出现在半空,它生了一张人面却没有眼睛,两支锋利的羊角直指天空,最为可怖的是那大张着的口,上颚还在半空,下巴已经没入了地下,锋利的牙齿垂着涎水,凶戾贪虐之气扑面而来。 头颅甫一出现,无数草木石子飞一般投入巨口,所向披靡的囚血剑根本没能抵抗多久就被迫向着它挪去。众人的神色不由一松,无论如何,眼前的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图弥婉刚从快死的朦胧沉沦里脱身而出,眼下却半点轻松不起来,虽然没有囚血剑抵着融合点,但危险只是换了个更隐蔽的方式。她看见那巨口贪婪地吞噬着万物,先是草木尘土再是飞禽走兽,甚至连修士的身形都渐渐开始不稳,而那巨口却越发凝实,像是在用这整个世界供养自己。 由于空间的眷顾与业力同时加身,此时此刻,她对空间的感知能力已经提到了最巅峰。不用刻意,她都能感受到空间正被那可怖的吸力搅出危险的波纹,她甚至能感觉到空间薄弱处不可遏制地扭曲移位,正要前赴后继地投入那巨口中。 这么好的胃口……图弥婉立刻明悟那贪婪的巨口到底是什么,人面羊角,吞天噬地,那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饕餮!虽然只是一缕残魂,那也不是这个处在破碎边缘的秘境能困得住的,用不了多久,整个秘境都会被它吞噬殆尽。她毫不怀疑,哪怕君华握着它的命,此刻也根本控制不住它。 她满心焦虑,隔着倒飞的雨幕看去,放出凶兽的少年人捧着一枚印章,他的轮廓模糊,面色惨白,一双眼睛却如寒夜星子,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无端觉得他应该是拧着眉的,他会微微眯起眼,虽然局势失控,但他的唇畔必然会带着胜券在握的笑,眼角却会透出一种刀锋一般森然的锐利。 图弥婉将目光投向饕餮,眼神狠厉,她好不容易逃离被仙骨木杀死的结局,虽然做好了陨落的心里准备,却不是为了成为畜生残魂的腹中餐的!她稳住身形,捏起法诀,重新夺回对囚血剑的控制,却并不急着将它收回来,而是任由它继续顺着吸力向着巨口倒飞而去。她意念一动,暗红的剑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剑尖直指兽口。兽口兀自贪婪地吞噬着,对此全然未觉。 吸力越来越大,兽首餍足地眯上眼,享受着一整片天地的供养。就是现在! 图弥婉将全部心神附上剑刃,囚血剑陡然暴起前刺,凄艳红光飞速冲向巨口之内,它身后的空气被带出震天咆哮,君华几乎与图弥婉同时动作,他狠狠一拍小印,伴随着婴泣似的痛呼,兽首的形体霎时虚了三分。而这时,剑光恰好一分为二,趁着那一瞬的虚弱,直接将之四分绞碎! 兽首痛嚎一声,却再也无力吞天噬地,惶然缩回印中。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图弥婉与君华并没有任何交流,但却像是配合了千万次般,默契无比。 或许是雨幕模糊了她的谨慎,或许是逃出生天松懈了她的意志,图弥婉抬起眼看向君华,她的目光与他的直接对上,一瞬的碰撞让她心头一悸,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把逼近眼球的尖刀,哪怕转开视线,却依旧对它的动向心知肚明,危险的熟稔。 只是一瞬的视线交错,复杂的情绪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过现实根本没有时间给她理清自己的情绪,另一道怨毒的视线让图弥婉的警觉性提到了最高。 她猛地侧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视线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不远处的仙骨木向她露出一个阴郁的冰冷的微笑。图弥婉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当下回剑自卫,但重伤让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就是这么一个停顿,无数冰凉滑腻的树枝已爬上她的背,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图弥婉还没有修出元婴,元神不能脱体而出,肉身死了就是彻底的死亡。 显然,虽然刚刚才从死亡的边缘回来,但仙骨木完全没有让自己沉浸在劫后余生的轻松里的意思,经历了之前的追击,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面前的人类有多么狡猾,现在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他们。 仙骨木快,其他人也不是干看着的,却到底慢了一步,眼下已是投鼠忌器。确定救援图弥婉已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姑媱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君华的袖子,示意他快点离开。 事实上,图弥婉的处境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艰难。就在树枝收紧令她呼吸困难的下一刻,一直藏在榴炎扇里的苍白火焰探出头来,如一丝白光般飞速咬上树枝。仙骨木生为天生灵物更有传承记忆,其本能远非机警二字足以形容的。就在火焰将出未出之际,他的本能比理智更快地截断了那一截树枝,图弥婉身上的树枝瞬间枯萎,而在他们枯萎干净之前,仙骨木已将她周身十步之内所有树枝都收了回来。 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足够缠魂泠火将图弥婉身上的枯枝烧了个干净,因为仙骨木放弃得太彻底,它没能从那些枯枝里嗅出本体灵魂气息,转悠两圈后只能恹恹地回到榴炎扇里。 雨幕模糊脸庞,图弥婉与仙骨木恍惚成为镜面内外的同一人,仙骨木忌惮自己的天敌缠魂泠火,而图弥婉也忌惮他的实力,缠魂泠火并不受她控制,她根本不知道它下一次出来是在什么时候。图弥婉看着仙骨木的目光越来越阴冷,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他有着足够多的传承记忆,只要够耐心他总能找到克制缠魂泠火的法子。当然,图弥婉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前世今生的记忆里未必不能提供脱身的方法。 就在图弥婉以为他们会僵持到一方率先破局,然后拼个你死我活,却没想到仙骨木的脸色突然苍白到极点,而后毫不犹豫地化遁光疾驰而去。 顾不得莫名其妙,图弥婉当即跟着他遁去,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将有一个莫大的机会助她,杀了仙骨木。 第8 6章 冬日 时间倒退回图弥婉狼狈逃命的时候。 秘境与外界总存在时间差,虽然秘境中已过了半个月,但在外界却连一天都。履行了百年开一次秘境的任务后,枕霞无所事事,按照往常的习惯随手点了几个秘境的内容当乐子看。 正看到兴起处,忽然背后一道凛冽剑意冲天而起,她汗毛倒竖,死亡的危机兜头压下,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回头都不敢,念头一动人便遁出了数十里之外,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时,腰侧风云埙已放出蒙蒙白光罩住了全身,显然已做足了防御工作。 直到这时,恐惧、惊怒、后怕等等情绪才一股脑地翻涌而上。虽然她已用上了自己所有的防御,但一想到那道可怖至极的剑气,她依旧觉得她所有的防御还不如一张纸结实。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空玄老祖要杀我! 这个认知让她不可置信却也满心绝望。 枕霞再也端不住先前雍容的架子,她的声音因愤怒恐惧而尖锐扭曲:“空玄!” 殷重烨背对着枕霞站着,没有回头也不发一言,对她的惊怒恍如未闻。可就是这样傲慢的态度却让枕霞稍稍冷静下来,毕竟如果他要出手,她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她这才发现,殷重烨依旧盯着虚空中,他的动作根本没有变过,不,其实还是变了,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搭在了剑柄上,仅此而已。 确定殷重烨并无杀心,枕霞才勉强恢复镇静,却依旧不敢回斜照亭中。这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殷重烨的剑意并非为她而发,大概是那秘境中的小姑娘受了什么危险,他一时失态泄露了那么一丝剑意。而那么一丝剑意就逼得她仓皇出逃,都说空玄老祖厉害无比,她终于见识到了。 枕霞身为斜照墟的主人,一个念头就把那秘境发生的事弄了个明白。原来是空玄家的那小姑娘自知逃生无望,竟然想要直接毁了整个秘境来个同归于尽。难怪他按捺不住,差点拔剑冲进去救她。 不愧是空玄的弟子,小姑娘很有她师父当年“舍得一身剐敢把仙君拉下马”的风范啊,枕霞默默感叹一下,又有点疑惑,他不是已经丢了一只云蛟进去了嘛,云蛟生来就有穿梭空间的能力,护住小姑娘一两个呼吸总没问题,到时候再出手也不迟,他至于这么着急吗? 直到她把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这时殷重烨才淡淡道:“静心。枕霞,你比挽霞差远了。” 枕霞再也无心想那小姑娘的问题,心情复杂地低下头,这世上还记得她姐姐的人已经没剩几个,有资格以长辈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人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她心弦颤动,仿佛重又见到了八万年前那些曾经鲜亮的过往,先前因被迫逃遁生出的怨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久违的脆弱情绪。悲伤有之、怀念有之,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委屈,像是任何一个一夜间被迫长大的孩子一样,在见证过那段无邪时光的大人面前,她忍不住觉得辛酸。她觉得自己该说什么,说出来的却是与心事无关的话。 她强撑起轻快的语气:“为了把您那个剑法放进秘境我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合适的秘境。它本是一个大秘境,后来不知为何又融合了几个小空间碎片,使得其中空间时间破碎割裂又互有联系,是以空间之道外显。由于有一棵仙骨万寿木撑着,也不至于半途崩散,分神期以下的孩子大可随便折腾。若要感悟空间之力,放眼整个斜照亭,再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殷重烨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枕霞顿时莫名感动,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回味姐姐在世时被夸的雀跃,她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明明是您自创的剑法,何必偏要装作奇遇送到她手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殷重烨不着痕迹地偏过目光:“我自有安排。” 虽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图弥婉身上,考虑到自家弟子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殷重烨也勉强分出一分心神来探了探图家的底,毕竟枕霞是自上古走到如今的,又曾与图沐有过一段情缘,她甚至比绝大多数图家人还要了解图家。 说到图家,枕霞忍不住露出一个讽笑:“虽然沐郎是图家人,但我还是要说,图家从根子里便脏透了。图家祖宗本是控道门核心弟子,当年控道门核心弟子全都殉了宗门,唯有他,贪生怕死不说,还带着宗门秘法历年传承的道纹图谱出逃,自己摸索了一门不伦不类的法诀另开宗门,后来改姓为图,抹去了当年劣迹,这图家倒也好端端地传承下来了。若非图家出了好几个如沐郎般侥幸悟出道纹真意的子弟,这么个欺师灭祖的传承也未必能发展到如今的模样。” 殷重烨正欲说什么,忽然猛地抬起头看着着虚空一点:“那是……” 枕霞也凝视着凭空出现的漩涡,似有万间宫阙隐藏其后,她眯起眼,脸上浮现出痛恨夹杂着快意的神情,她一字一顿道:“废、都!” 殷重烨的剑早已出鞘,他执剑立在半空,剑尖微微下垂,无形剑气四散奔涌,将他身边的空间划出一道又一道狰狞裂缝。 在他目光所向的地方,虚空闪现各色遁光,如流星坠地,转瞬即至。 秘境之中,无星无月,暴雨如注,这个永恒的长夜里,永辉灯昏黄的光线割裂黑暗,密密麻麻的雨线在灯光中像是自天际垂下的万道傀儡线,操纵着不可逃避的命运。 那么一星灯光足够指引所有人向着它看去,看到它笼罩的那一片天地,图弥婉看到的就是面对面站着的归岚与仙骨木。她的速度本就比仙骨木慢上不少,又有伤在身,等她赶到的时候,局面已被归岚控制,她敏锐地察觉出那种类似于尘埃落定的气场。 仙骨木面色惨白,他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青黑阴影。灯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橙黄,却没有半点暖意,反倒更贴合“面若金纸”这个词。雨水放肆地落,本该用于避水的灵力被主人撤下,雨水泼在头顶,灌进衣领,他的黑发黏在脸上,衣袍也被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如同任何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这个之前追杀得他们连同归于尽都困难的大妖,此刻立在雨中的样子狼狈到极点,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却从每一个细节透露出那种兵败山倒的颓然。 归岚的手化一片白雾,温柔地笼在萝娘的尸身上,萝娘躺在一堆破碎的枝干里,一道崭新的伤口正横亘在她颈间,血却早就流干了。随着白雾的涌动,那伤口越撕越大,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斩下。归岚面带微笑,他的笑从来都是温柔的,带着蛇类特有的阴柔,融金似的虹膜在灯下泛着温暖的色泽。哪怕是做着亵渎尸身的事,他的神色依然温柔得不掺半点虚假。 图弥婉听见他清亮的声音。“自裁吧。”他气定神闲地说,“你可以不死,不过我会将她挫骨扬灰。你要怎么做呢,章郎?”只有一点皮肉还连着的头颅应声一歪,面向仙骨木的方向。归岚的声音柔软而蛊惑:“你看,她在看着你啊。” 仙骨木垂目不言,图弥婉能看到他的手渐渐收紧。 雨还在下,几条人影遁近,各自隐在雨幕里,谨照背着失了一手一脚的嘉牧,方淼出现在图弥婉身侧,君华在仙骨木左边,姑媱在右边。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近乎凝固的气氛中,谨照放下嘉牧,他上前一步,宣了一声佛号,像是想说什么,归岚不耐地一挥手,分出一道白雾在开口之前就打晕了他。 就在归岚分心的那一刻,萝娘身边的破碎枝干陡然窜起扑向她的尸身,势要将她夺回去。 仙骨木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却蓦然僵住。 只见萝娘身上那层淡淡白雾瞬间转黑,剧烈蛇毒之下,方圆一丈之内草木尽枯。归岚控制着自己的毒雾毫不犹豫地将萝娘的双手腐蚀殆尽,然后抬头看着目眦欲裂的仙骨木,慢条斯理地问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微笑着的猎食者看着自己的猎物渐渐放弃了挣扎,那双金眸在灯光下像是闪烁着两枚太阳。他知道仙骨木会怎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同为妖族的他知道同命缕意味着什么,更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用小七的尸身威胁他,他会选择自己死,在这一点上,他确信仙骨木会与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在归岚的逼视下,仙骨木慢慢地抬起了手覆上小腹,而后掌心劲力一吐,维系着他生命和道行的妖婴立时碎裂,积攒了近六千年狂暴的妖力毫不迟疑地在他体内炸开,鲜血迸溅。 仙骨木向着萝娘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被藏起来的保持着冬晨的空间碎片自他身下浮现,融合进当前空间里。暴雨骤停,晨光熹微,寒冷而清澈的空气在天幕下恣意翻腾,仙骨木炽热的血融化了地上突然出现的积雪,淡红雪水自他身下漫出浸没了不远处萝娘的衣衫,又在寒冷温度下慢慢冻结,仿佛将他们拥在一起的巨大琥珀。 天亮了…… 死亡之前,身心俱静,仙骨木终于有时间来想一些事。 为什么会喜欢上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呢?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人吗?是因为对那个没实现的约定耿耿于怀吗?还是因为她的泪水落在他木心的灼热? 仙骨木不知道,他也没有探究的想法,喜欢就是喜欢了,哪里需要管什么原因呢。妖族总是忠诚于自己的情感,才不像人类,哪怕是情最浓时也免不了计较着许许多多的杂事。妖族啊,不算得失,不论因果,不理成败,一腔爱慕便足以支付所有付出。 他想起了百年以前重逢的那一刻,隔着一具不同的皮囊,他触摸到了那不曾改变的灵魂,他从没有那么快乐过,仿佛终于找回了那一片只属于他的沃土,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为仙骨木拥有那么漫长的生命都是为了与一个人重逢。而现在,他将要去往死者的世界,躯壳剧痛,黄泉路冷,然而若能再遇见她的话,这也不算什么了。 晨光洒在身上,却没能温暖他,他只能感受到炽热的生命力在决绝地撤出自己身体。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看不见天明,却恍惚间看到了,蔚蓝天空下有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松柏,纤细的女萝用身体将它一圈圈锁住,松柏的枝干竭力托举着女萝,让它趴在自己的枝头,它们共沐阳光雨露。紧紧依偎,死死纠缠,此后风霜雪雨四季如梭,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这是仙骨木所能想到的,他们最好的未来。 他闭上了眼。 第87章 冬日(二第) 以为拼死都无法战胜的敌人就这么轻易地被逼自尽,这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图弥婉只觉得荒谬。仙骨木就这么死了?不是死在任何一个人的底牌之下,而是为了一具尸体而自裁,没有挣扎,没有防抗,甚至也没有来一把惊心动魄的反击,简单得让他们甚至开始觉得那些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狼狈记忆都不过是劣质的玩笑。 她不是同情敌人,更不是在期待什么转折以展示自己的武力值,而是仙骨木的死让她发现,他们之所以那么绞尽脑汁地逃命,拼杀得底牌尽出依旧险死还生,不是因为修为、眼光、经验等等个人素质的匮乏,只是因为不够卑鄙不够不择手段,仅此而已。 归岚这种近乎于投机取巧的行事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的前世必然有这样的经历,但留给她的一百五十年的记忆里并没有直白地显露,今生一切重来的她亲身体验这一切,不可避免地心生动摇:原则也好、底线也好,为了胜利一切都是可以抛弃的。 沉默的不仅是图弥婉,包括已经被归岚弄醒的谨照在内,所有人的神色里或多或少都透出了思索的痕迹。 尴尬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逃出生天的快意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将所受的震撼藏在心底,现在牵动着他们所有心神的是一切波折的起因——元婴期的周老留下的宝藏。 图弥婉举目四望,眼见的一切并没有出乎她的预料,仙骨木果然藏起了冬日的空间碎片,现在它重新融合进秘境中,整个秘境虽然因为法则的重新排布而震荡不休,却渐渐开始平衡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原先的破庙废墟上,这是一个分界线,上行是苍山覆雪,下行是枫林血染。她向旁边走了几步,向下俯瞰,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以周家镇的大门、悔园的入口、身边的废墟为界限,自下而上分别呈现夏、春、秋、冬的景致,四个季节泾渭分明地分割着这座山,也横向分割着整个秘境。 她隐隐感到不对,却又摸不着头绪,只能归咎于精神还没从之前艰难逃命中脱离。她收回视线兴致勃勃地跟着众人向山上走去。他们一致认为仙骨木本体所栽之处便是遗物所在,便一路上行。归岚理直气壮地伸手将现出原形的仙骨木心收入囊中,抄着手懒洋洋地倚在半截幸存的墙壁旁,看着他们远去。曾为蛇的他生性厌寒,区区元婴期修士的遗物还不至于让他冒雪搜索,还不如赏给这些人类折腾。 整个秘境里最大的敌人已死,众人用起灵力来也无需再百般小心,一个个遁光架得飞快,只十几息功夫便到了山巅。晨光照在平整的雪地上,反射出满眼苍白,硕大的雷坑显得无比显眼。坑里翻滚的雷光已经消散了绝大部分,剩下的几条电蛇勉强维持着深坑不染雪色。是以此刻众人能清楚地看见雷火烧灼后的木灰,以及仙骨木根系烧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雷劫肆虐后的深坑满是可怖的裂缝,本隐藏在仙骨木庞大根系下的地宫显露出冰山一角。 图弥婉想,仙骨木大概死都不知道他一生死敌竟然将墓建在自己的心脏之下,地宫本就建得极深,精妙的阵法又让木根延生时下意识地绕开自己,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藏了五千多年,若没有那场雷劫烧了木根毁了阵法,或许它还能再藏一个五千年。图弥婉感受到了久违的无语,阵法总有失效的一天,仙骨木也总有一天会成长到能堪破一切掩饰的手段,将自己的墓建在注定会被发现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夸周老心大,还是该感叹他那无所不用其极地逼后来人杀了仙骨木的手段,毕竟仙骨木可不会放任修士到他的心脏去折腾,想要遗物除了杀了他,别无他法。 这时候没人还会傻兮兮地找地宫的入口了,各色宝光干脆直接地打向坑底的土层,直接将地宫的顶削了个干净,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藏宝室。 雕花案几上陈列着几枚匣子,没人急着打开它们,一路上层出不穷的转折让他们下意识想要把所有东西尽快拿到手中,于是也不急着讨论遗物的归属。众人对视一眼,伤得最终的嘉牧在众人默许下收起了所有匣子。按说一路并肩作战他们应该早就建立起基本的信任,大可不必计较这么多。奈何先前归岚的行事冲击了所有人的三观,既然戒备已生,便干脆不挑战任何人的道德水平,一个重伤者无疑是最可信的。 鉴于这次秘境之行他们都被周家老祖留下的那些后手们折腾得够呛,所有人都憋着火,也没人乐意费力去寻主墓室以祭拜他的遗骨,只在离开时挥了些积雪掩住地宫便草草了事。 除了主动放弃遗物的归岚外,余者多是百岁不到的年轻人,他们还没被残酷的现实磋磨到底线尽失,而唯一超过百岁的谨照高僧又是个行走的道德标尺,只会比别人更有原则,于是分赃行动就在一片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中愉快地开始了。 一共九个大小不同的匣子,每人随机选一个,剩下的三个当众打开,有意者以灵石交换,价高者得,灵石平分。 图弥婉打开手中匣子,耳际似有剑鸣声声,她取出匣中玉简,神识感受着其中浩瀚如海的剑意,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虽然历经艰辛,但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她总算是得偿所愿。 这时场上已经完成了一场交易,嘉牧用匣中一块极品剑胚换了君华的玉髓生骨丹,他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失去的一手一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出,只是折了大半的精血难以补足,面色依旧惨白发青。 又等了一阵,三枚匣子被依次打开,图弥婉只看了第一个就根本移不开眼,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两个匣子里开出了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匣中那块锦帛上奇异的图案到底象征着什么,但强烈的直觉不停地催促着她:一定要拿下这个东西! 就在她盘算着手头的资源的时候,一直表现得温婉矜持的姑媱语气难得强硬,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出了价:“一千中品灵石。” 图弥婉心中一沉,一千中品灵石她不是拿不出,但这已经足以显示出对方的势在必得。虽然如此,但她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当下道:“一千五。” 姑媱头也不抬:“三千。” 图弥婉继续:“四千。” 姑媱神色不变:“八十……上品灵石。” 上品灵石与中品的官方兑换比例固然是一比一百,但事实上,上品灵石的价值根本不是能用其他灵石衡量的,姑媱一下子把价格拉得这么高,图弥婉已经接不下去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手上材料不少,灵石却并不多,再如何提价也不会压过姑媱。那就这么放弃吗?图弥婉当然不愿意。 她微笑道:“灵石我没有更多了,但有一株三百载青璃芝,于炼丹上多有妙用,应当值一百上品灵石。” 姑媱终于抬起眼看向图弥婉,眼中掠夺的光芒一瞬即逝,她温声道:“青璃芝固然是好东西,可分成多份远不如整株,既折了药性又转手不易,实在可惜。” 见旁人神色动摇,她笑容加深,态度愈加谦和恳切:“非是我有意抬价,实在是这锦帛极肖我家旧物,想来与我有缘,委实割舍不得。我愿再添上十枚上品灵石聊表歉意。”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图弥婉要是再不放手未免太难看了。不想撕破脸,她只能微笑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夺人所好了。” 东西注定不能到手,图弥婉没能忍住直觉的催促,秘密探出一点神识扫过锦帛上的图案。只是惊鸿一瞥,她没能看太多,陈年血渍掩盖下的图案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线条相似处也不足一成,却都是在阐述同一种意思。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觉得其中蕴含的气场无比熟悉,那是一种种浩瀚的、广博的、仿佛孕育了一切的感觉。 那会是什么呢?强悍得可以撕裂天地,却又宽厚得足以承载万物,静谧而澎湃,单纯却复杂。她以神识沿着线条细细勾画,一根线条都没画完就被一道温柔的力量推了出去。只这半笔却已足够让她认出那些图案到底是什么了,那是她熟悉得更甚手脚的东西:道纹。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有一群与她有着相同特质的人们,他们行走在掌控天道的野心之路上,将天道在自己识海里的投影一笔笔画下,每一笔都是勋章和劫难。锦帛之上,不同的人以不同的道纹诠释着同样的规则,昭示着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锦帛自此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接近天道。 这是何等的幸福,隔着数万年的光阴终于寻觅到同路人;这又是多么寂寞,她的同道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已死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现世的她仍在踽踽独行。她确信锦帛的主人们都已经死去,因为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物能让道纹师们把自己的勋章落下。 那些道纹师自然不可能是秘境里的土著,毕竟法则不全的小世界根本不可能诞生道纹师。问题的关键是,在悔园里他们彼此认识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个秘境的入口呈白色,是一个全新的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秘境。可现在看来,若是用她前世的游戏术语来说,这个秘境不是没人来过,而是被“重置”过了。 “君华道友,若是一个秘境曾经有人进去过,它的入口还可能是白色的吗?”她看向君华。 “我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例子,若是斜照墟之主枕霞仙子出手干涉过一个秘境的话,那么它的入口确实会恢复成从白色。只是她实力超凡,一旦动过某个秘境,难免会引起秘境内部紊乱,坚固些的秘境会异象频生,若本身就脆弱的很可能会立刻崩毁。”君华露出思索的神色,“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悔园之时,周珊所言已经透露出了,早在我们之前就有人进过这个秘境。你还记得在周家镇听说的吗?时间季节分离的现象始于几十年前,大约就是枕霞仙子出手的后果吧。” 只是这样吗?图弥婉心有疑虑。她研究道纹走的是野路子,对正统道纹师的行事风格不大熟悉,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一个正统而成熟道纹师几乎可以说是是无所不能,她无法想象到底要有多高的修为才能杀了一个道纹师。有传承的道纹师彻底消失已是数万年前的事了,一个存在了数万年,培养出过那么强大的修士的秘境,它真的会被一个还未成熟的仙骨万寿木折腾到几乎要散架的地步吗? 理智告诉她他们还是安全的,但她还是无端坐立不安,像是有一张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收紧。 第88章 秘境完 战利品到了手,七个人得到了难得的安宁,就算有人还在盘算着下面的行动,这时候也不会说出来,毕竟他们已经太累了,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这场秘境之行意外迭出,好几次他们都与死亡擦身而过,若是没有归岚最后暴露实力逼死了仙骨木,他们未必能活下几个人。饶是这般,问夏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嘉牧没有资格质问归岚为什么没有早点显露实力,为什么没有救下她,他只是垂眼坐着,用新长出的手臂慢慢地擦拭着随身长剑。 他的态度勾起旁人对问夏的记忆,一时间气氛沉郁。 忽有楼宇崩塌的声音遥遥传来,众人都提不起兴趣去探究,唯有一直懒洋洋地倚在一旁的归岚忽然冷笑了一声:“呵,你们倒是好清闲。” 自出了当年试炼之地,图弥婉与归岚就一直在以各种方式给对方找不痛快,直到后来他被调入天妖峰,两个人才没有继续撕下去,虽然此刻归岚立场不明,但根据多年掐架的经验,她立刻意识到他这句话并不是简单的风凉话,当下重新绷紧神经,神识探向四周却受到了阻碍,她皱起眉,神识刀一般地向外斩去。 见她神色严肃,其余人也忍不住调动起神识,可这已是没必要的事,因为一道娉婷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眨眼功夫已是离他们很近了。 来人一身雪白裙衫,黑发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众人无暇顾及她沐浴更衣的悠闲,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那半点不逊于归岚的强大威压上。 君华这才想起来,他们几番死里逃生后一时忘形,竟然忘了悔园里还有一个自称元婴期的周珊!先前仙骨木没死,她被困在阵法里,仙骨木死了她当然会破阵而出。 周珊嫣然一笑:“多亏之前你们杀了仙骨木,我才能离开悔园,本想立刻来寻你们,只是唯恐修为太低失了礼仪,特地突破了再来,劳诸位久候了。” 她根本没把如临大敌的人类放在眼里,目光直直对上归岚,眼中没有一点笑意:“这位大妖,你该把仙骨木还给我了。” 归岚目光森冷,他怎么可能把到手的东西再吐出去。 看出了归岚的反抗,周珊一挥手,九杆幡旗结成阵势将所有人围在其中,与此同时,她周身也浮起层层宝光,数枚宝器簇拥着她,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前得到的所谓遗物和眼前这些比起来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周珊脸上浮现骄傲的笑:“你们不会知道我为这一天谋划了多久,此番我布下天罗地网,若是不留下仙骨木的话,你们也就别走了。” 归岚冷哼一声,黑色云气向前一卷,阵法霎时被冲击出道道裂痕,反击力却也冲得他后退一步,那一步还未落地,阵法便又恢复原样。周珊的话并没有掺假,这么坚韧的阵法没有有数百年的推演是绝对布不出的。他的修为与周珊差不多,只是对方占了天时地利,他只占了经验丰富这一条,他未必能胜过她。虽然面色还是一派强硬,但是归岚已经开始考虑放弃。毕竟仙骨万寿木对他并无大用,得来不算费力,给出去自然也不心疼。只是,他也不甘心就这么将战利品拱手相让。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动手破阵的人类,他们也在希望他将仙骨木让出去,手上的动作自然就缺了几分力度。归岚知道他们的想法,心生一计,当下传音给嘉牧:“你还记得你师妹死在仙骨木手里吗?” 嘉牧动作一僵。 “仙骨木是周家老祖种下的,如果没有周家人就不会有仙骨万寿木,你的师妹自然也不会死,现在站在外面的就是周家唯一的修士,你不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安慰你师妹的泉下之灵吗?” 嘉牧知道归岚在蛊惑自己,但他执剑的手依然不可自控地收紧:“若晚辈侥幸破了阵法,前辈可有杀敌之力?” “只要阵法破了,我自然能杀了周珊。”归岚信誓旦旦。 嘉牧狠狠闭了闭眼,问夏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低声道:“……晚辈愿以命破阵。”不是不知道归岚只是在利用自己,他的话半点不能信。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根本毫无意义,只是他迫切地需要做一些事,仿佛这样就能追回时间弥补过错,就能掩盖问夏倒下那一刻,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握紧剑,听见风雷共振,剑声嗡鸣,灵力从他的体内飞速抽离,紧接着是他的寿命。闭目,抬手,这迟到的一剑终于斩出,带走不甘,带走不舍,带走他念念不忘的问夏的脸。 那一剑,斩旗、破阵,剑光苍白,青丝覆雪。 一剑既出,嘉牧直接陷入突破的顿悟,他看不到自己这一剑破阵后又连毁了数枚宝器,连周珊都下意识退避,更看不到虽然阵法破了,但周珊又砸出一枚灵器重新将众人困住,归岚气得脸色几变。 灵器不若阵法灵活,却更加严密,它甚至阻断了众人外放的神识,图弥婉猛地吐了一口血,自之前的感知状态中退了出来。她之前一直在探查外界,根本没注意到周珊的到来,也不知道嘉牧的出剑,现在被迫退出探查的状态,她顾不得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切道:“这个秘境正在崩毁!” 君华追问:“怎么回事?缺少的空间碎片已经补上,空间应该自我平衡了。”有了在空间融合点上见到的种种画面,他知道仙骨木多次逆转一个空间碎片时间,为此他抽取其他空间的本源,致使整个秘境轮回崩溃,这座山之外白骨盈野,怨魂遍地,他心生不忍,刻意没有放出神识感知那些地方,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么大变故。怎么会这样?按理来说现在残缺的空间补齐,仙骨万寿木已死,秘境应该会自我修复的。 图弥婉道:“我本也把空间的震荡当成它在自我修复,可是事实是整个秘境正在崩溃,状态很像所有空间碎片的本源都在飞速流逝,最外层的部分已经支撑不住崩溃了。”至于她看到的悔园被暴力推平,其下的墓葬群包括带着周家老祖气息的一座地宫,全部都被掀开,周家列祖列宗都暴尸荒野之类的八卦她也无心说了。 仙骨木已死,谁还能对空间本源动手脚?难道是因为仙骨木之前强行逆转时间已经耗空了整个空间,直到现在才爆发出来?君华猜测着,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归岚阴沉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我想我找到原因了。” 他的手上托着一截宝光流转的浅黄色木心,在它的一端抽出一根细枝,一片新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身形。 图弥婉心头一跳:“仙骨万寿木还没死?!” 归岚掌心腾起黑雾,未料得木心光华一闪直接将毒雾刷了个干净。他心知,当年凡人能用它做人偶是它自己愿意,而现在他要动手,仙骨木这种以防御力见长的神木以他元婴期的修为一时半会儿连木屑都刮不下来,只能眼看着它重新抽枝。他的面色愈发阴鸷:“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它还留了一手。之前那个仙骨木是神魂俱散了,可是仙骨万寿木的本体没那么容易死干净。” 他道:“现在它正在以整个空间本源为养料重新生长,整个秘境很快就会被它吸干。” 只是两句话的功夫,仙骨木已经重新长到一人高,图弥婉没有归岚的传承记忆,对仙骨万寿木这种灵物类的妖实在了解不多,心急之下,她的语气愈发强硬:“那我们就等着它吸干本源空间崩溃吗?它可以在虚空扎根,我们可没那么大的命!” 云蛟虽然有空间天赋,但归岚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在空间崩毁后的狂暴力量里长时间生存的地步,更别说他们命还系在图弥婉的身上,当下也不卖关子,将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这株仙骨万寿木没死,是因为它本是一棵成株的分支,被人以秘法将之封印回种子的状态再度生长。分支本株互相牵引,本株不死,分支在打回原状后会不顾一切地掠夺能源给自己开启一个回到本株的通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上它。” 他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人类们:“没人知道通道那头会是什么,就看我们的运气了。” 天空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瓦,狰狞的漆黑裂缝随着归岚的声音飞速扩大,逼着所有人尽快做出选择。此时仙骨万寿木已经顶破灵器的封锁,长到数十丈高,树冠大张如天幕铺展。图弥婉看到树顶上有斑斓的光亮起,明明像是女娲补天的情景,它所做的却是彻底撕毁这片天空。斑斓之色骤然大放,冬日苍白的太阳在这刺目的光芒压制下虚弱如劣质石球。无数彩光收束成一,轰轰烈烈地投向天空,摧枯拉朽般捅破天幕,涌入漆黑无际的空间漩涡里。 仙骨万寿木拔地而起,它脚下是秘境的彻底崩溃,漆黑混乱的空间裂缝恣意伸展,像是追在它的身后。 图弥婉等人早在通道彻底形成之前就已经站在了仙骨木树干上,偏偏彩光将之罩住,他们无处落脚,只能紧紧跟在它后面,因为他们的身后是攀援而上的空间裂缝。仙骨木越飞越快,将要脱离秘境时,众人已经有些跟不上,图弥婉更是落在最后。 之前嘉牧虽然及时中断突破,但现在灵息不稳,一时也无法自己驾驭遁光,她生了恻隐之心,便出手带了他一程。图弥婉知道大概到了要放弃这位同伴的时候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遗憾以及心虚,理智告诉她保全自己才是第一要务,但还未耗尽的一点热血让她心生不甘。今天她能为了性命放弃同伴,明天她就能为了利益推同伴去死,底线从来是这么消失的。一旦开了头,总有一天她会走上前世的老路,或许不再叫“天罗毒妇”,但依旧众叛亲离。 就在图弥婉苦苦支撑的时候,脚下有个人追了上来,白衣黑发,正是周珊。 先前的灵器本是困住了他们,但仙骨万寿木冲破灵器时反倒让周珊本人受了反噬,以致比他们所有人都慢了一步。虽然慢,但她还是跟了上来,而且因为修为高深,她比他们还要快。 图弥婉眼中厉色一闪,他们与周珊的仇不小,她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与其放任她给他们惹麻烦,不如……她翻手取出一支备用的笔,手腕翻转间飓风生于掌中,倾泻而下!她修为低微,就算用上道纹也不能给元婴期的周珊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是在这样的生死时速下,哪怕只是迟滞了一瞬都可能万劫不复,图弥婉就让周珊慢了一步。 下一瞬,蛇潮一般的空间裂缝死死缠住了她。周珊的惨叫只响了一声就随着自己的身躯永远湮灭在汹涌的混沌中。 图弥婉来不及意外这阵风强大得超过她的预期,身体下意识顺着那股反震力向上一窜,离最前面的归岚只有一步之遥。 归岚此时也不再藏拙,他化作半实半虚的云蛟本体,习自殷重烨的空间遁法用出,白雾裹住图弥婉,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遁走。纵有顶级的遁法和血统,带着三个人,归岚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随着空间毁灭得越来越彻底,空间裂缝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已经要触到姑媱的脚。 谨照叹息一声,古拙的长安灯放出温暖的光芒罩住了一行人。 在这条前途未卜的逃亡路上,这一点明光照亮黑暗,指引前路,温暖得让人忍不住依靠,但灯盏中那仅存的半滴灯油也让人绝望地发现光明短暂得如同幻梦。 黑暗侵袭,暖色的光线越来越单薄,图弥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她竭力远望,无穷无尽的空间乱流挤压着护罩,妄图淹没着他们,而仙骨万寿木开辟出的那条斑斓光路如最后的希望一般,不远不近地吊着他们,引发徒劳的挣扎和更深的绝望。 这次秘境之行有太多艰难,悔园的奔逃、鏖战妖兽的艰辛、归岚的追杀和融合点的惊险,这些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这一场逃亡中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少,连对死亡的恐惧都变得如此苍白而熟稔,她想她大概是真的要到极限了。 不是臣服于死亡,只是当濒死的压迫感如此熟悉的时候,已经激不起更多的涟漪了。她从不缺少求生的意志,却也不缺少直面死亡的勇气。所有的失态和翻腾的心绪都在在空间融合点时的挣扎时历尽,她现在选择从容的闭上眼。 眼皮彻底盖住眼睛之前那一刹那,冷光乍亮! 图弥婉诧异地睁开眼,冷到极致也清到极致的剑光掠过眼前,如划开纸张一般荡平扭曲的空间,宛如天地初开那一道锋芒。只是一道剑光,却在混乱空间中开辟一道牢不可破的道路,明亮的、坚固的,生命的路。 一身古拙黑袍,黑发披散的俊美男子站在另一端,他持一把无鞘的剑,剑刃浅蓝得像是清澈高远的天空。明明是一身黑色,在图弥婉眼中那人却象征着此世一切光明。他看向她,眼里汹涌的情绪在图弥婉看见之前收了干净。 哪怕殷重烨背后拥挤着无数人,图弥婉依旧只看见他一个人,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像是任何一个等得太久终是得偿所愿的人,他向她伸出手,声音错觉一样的温和,他说:“婉婉,过来。” 第86章 冬日 时间倒退回图弥婉狼狈逃命的时候。 秘境与外界总存在时间差,虽然秘境中已过了半个月,但在外界却连一天都。履行了百年开一次秘境的任务后,枕霞无所事事,按照往常的习惯随手点了几个秘境的内容当乐子看。 正看到兴起处,忽然背后一道凛冽剑意冲天而起,她汗毛倒竖,死亡的危机兜头压下,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回头都不敢,念头一动人便遁出了数十里之外,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时,腰侧风云埙已放出蒙蒙白光罩住了全身,显然已做足了防御工作。 直到这时,恐惧、惊怒、后怕等等情绪才一股脑地翻涌而上。虽然她已用上了自己所有的防御,但一想到那道可怖至极的剑气,她依旧觉得她所有的防御还不如一张纸结实。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空玄老祖要杀我! 这个认知让她不可置信却也满心绝望。 枕霞再也端不住先前雍容的架子,她的声音因愤怒恐惧而尖锐扭曲:“空玄!” 殷重烨背对着枕霞站着,没有回头也不发一言,对她的惊怒恍如未闻。可就是这样傲慢的态度却让枕霞稍稍冷静下来,毕竟如果他要出手,她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她这才发现,殷重烨依旧盯着虚空中,他的动作根本没有变过,不,其实还是变了,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搭在了剑柄上,仅此而已。 确定殷重烨并无杀心,枕霞才勉强恢复镇静,却依旧不敢回斜照亭中。这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殷重烨的剑意并非为她而发,大概是那秘境中的小姑娘受了什么危险,他一时失态泄露了那么一丝剑意。而那么一丝剑意就逼得她仓皇出逃,都说空玄老祖厉害无比,她终于见识到了。 枕霞身为斜照墟的主人,一个念头就把那秘境发生的事弄了个明白。原来是空玄家的那小姑娘自知逃生无望,竟然想要直接毁了整个秘境来个同归于尽。难怪他按捺不住,差点拔剑冲进去救她。 不愧是空玄的弟子,小姑娘很有她师父当年“舍得一身剐敢把仙君拉下马”的风范啊,枕霞默默感叹一下,又有点疑惑,他不是已经丢了一只云蛟进去了嘛,云蛟生来就有穿梭空间的能力,护住小姑娘一两个呼吸总没问题,到时候再出手也不迟,他至于这么着急吗? 直到她把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这时殷重烨才淡淡道:“静心。枕霞,你比挽霞差远了。” 枕霞再也无心想那小姑娘的问题,心情复杂地低下头,这世上还记得她姐姐的人已经没剩几个,有资格以长辈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人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reads;乔木染相思。她心弦颤动,仿佛重又见到了八万年前那些曾经鲜亮的过往,先前因被迫逃遁生出的怨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久违的脆弱情绪。悲伤有之、怀念有之,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委屈,像是任何一个一夜间被迫长大的孩子一样,在见证过那段无邪时光的大人面前,她忍不住觉得辛酸。她觉得自己该说什么,说出来的却是与心事无关的话。 她强撑起轻快的语气:“为了把您那个剑法放进秘境我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合适的秘境。它本是一个大秘境,后来不知为何又融合了几个小空间碎片,使得其中空间时间破碎割裂又互有联系,是以空间之道外显。由于有一棵仙骨万寿木撑着,也不至于半途崩散,分神期以下的孩子大可随便折腾。若要感悟空间之力,放眼整个斜照亭,再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殷重烨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枕霞顿时莫名感动,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回味姐姐在世时被夸的雀跃,她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明明是您自创的剑法,何必偏要装作奇遇送到她手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殷重烨不着痕迹地偏过目光:“我自有安排。” 虽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图弥婉身上,考虑到自家弟子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殷重烨也勉强分出一分心神来探了探图家的底,毕竟枕霞是自上古走到如今的,又曾与图沐有过一段情缘,她甚至比绝大多数图家人还要了解图家。 说到图家,枕霞忍不住露出一个讽笑:“虽然沐郎是图家人,但我还是要说,图家从根子里便脏透了。图家祖宗本是控道门核心弟子,当年控道门核心弟子全都殉了宗门,唯有他,贪生怕死不说,还带着宗门秘法历年传承的道纹图谱出逃,自己摸索了一门不伦不类的法诀另开宗门,后来改姓为图,抹去了当年劣迹,这图家倒也好端端地传承下来了。若非图家出了好几个如沐郎般侥幸悟出道纹真意的子弟,这么个欺师灭祖的传承也未必能发展到如今的模样。” 殷重烨正欲说什么,忽然猛地抬起头看着着虚空一点:“那是……” 枕霞也凝视着凭空出现的漩涡,似有万间宫阙隐藏其后,她眯起眼,脸上浮现出痛恨夹杂着快意的神情,她一字一顿道:“废、都!” 殷重烨的剑早已出鞘,他执剑立在半空,剑尖微微下垂,无形剑气四散奔涌,将他身边的空间划出一道又一道狰狞裂缝。 在他目光所向的地方,虚空闪现各色遁光,如流星坠地,转瞬即至。 秘境之中,无星无月,暴雨如注,这个永恒的长夜里,永辉灯昏黄的光线割裂黑暗,密密麻麻的雨线在灯光中像是自天际垂下的万道傀儡线,操纵着不可逃避的命运。 那么一星灯光足够指引所有人向着它看去,看到它笼罩的那一片天地,图弥婉看到的就是面对面站着的归岚与仙骨木。她的速度本就比仙骨木慢上不少,又有伤在身,等她赶到的时候,局面已被归岚控制,她敏锐地察觉出那种类似于尘埃落定的气场。 仙骨木面色惨白,他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青黑阴影。灯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橙黄,却没有半点暖意,反倒更贴合“面若金纸”这个词。雨水放肆地落,本该用于避水的灵力被主人撤下,雨水泼在头顶,灌进衣领,他的黑发黏在脸上,衣袍也被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如同任何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这个之前追杀得他们连同归于尽都困难的大妖,此刻立在雨中的样子狼狈到极点,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却从每一个细节透露出那种兵败山倒的颓然。 归岚的手化一片白雾,温柔地笼在萝娘的尸身上,萝娘躺在一堆破碎的枝干里,一道崭新的伤口正横亘在她颈间,血却早就流干了。随着白雾的涌动,那伤口越撕越大,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斩下。归岚面带微笑,他的笑从来都是温柔的,带着蛇类特有的阴柔,融金似的虹膜在灯下泛着温暖的色泽reads;[城主反穿]导演有难。哪怕是做着亵渎尸身的事,他的神色依然温柔得不掺半点虚假。 图弥婉听见他清亮的声音。“自裁吧。”他气定神闲地说,“你可以不死,不过我会将她挫骨扬灰。你要怎么做呢,章郎?”只有一点皮肉还连着的头颅应声一歪,面向仙骨木的方向。归岚的声音柔软而蛊惑:“你看,她在看着你啊。” 仙骨木垂目不言,图弥婉能看到他的手渐渐收紧。 雨还在下,几条人影遁近,各自隐在雨幕里,谨照背着失了一手一脚的嘉牧,方淼出现在图弥婉身侧,君华在仙骨木左边,姑媱在右边。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近乎凝固的气氛中,谨照放下嘉牧,他上前一步,宣了一声佛号,像是想说什么,归岚不耐地一挥手,分出一道白雾在开口之前就打晕了他。 就在归岚分心的那一刻,萝娘身边的破碎枝干陡然窜起扑向她的尸身,势要将她夺回去。 仙骨木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却蓦然僵住。 只见萝娘身上那层淡淡白雾瞬间转黑,剧烈蛇毒之下,方圆一丈之内草木尽枯。归岚控制着自己的毒雾毫不犹豫地将萝娘的双手腐蚀殆尽,然后抬头看着目眦欲裂的仙骨木,慢条斯理地问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微笑着的猎食者看着自己的猎物渐渐放弃了挣扎,那双金眸在灯光下像是闪烁着两枚太阳。他知道仙骨木会怎么做,不仅仅是因为同为妖族的他知道同命缕意味着什么,更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用小七的尸身威胁他,他会选择自己死,在这一点上,他确信仙骨木会与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在归岚的逼视下,仙骨木慢慢地抬起了手覆上小腹,而后掌心劲力一吐,维系着他生命和道行的妖婴立时碎裂,积攒了近六千年狂暴的妖力毫不迟疑地在他体内炸开,鲜血迸溅。 仙骨木向着萝娘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被藏起来的保持着冬晨的空间碎片自他身下浮现,融合进当前空间里。暴雨骤停,晨光熹微,寒冷而清澈的空气在天幕下恣意翻腾,仙骨木炽热的血融化了地上突然出现的积雪,淡红雪水自他身下漫出浸没了不远处萝娘的衣衫,又在寒冷温度下慢慢冻结,仿佛将他们拥在一起的巨大琥珀。 天亮了…… 死亡之前,身心俱静,仙骨木终于有时间来想一些事。 为什么会喜欢上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呢?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人吗?是因为对那个没实现的约定耿耿于怀吗?还是因为她的泪水落在他木心的灼热? 仙骨木不知道,他也没有探究的想法,喜欢就是喜欢了,哪里需要管什么原因呢。妖族总是忠诚于自己的情感,才不像人类,哪怕是情最浓时也免不了计较着许许多多的杂事。妖族啊,不算得失,不论因果,不理成败,一腔爱慕便足以支付所有付出。 他想起了百年以前重逢的那一刻,隔着一具不同的皮囊,他触摸到了那不曾改变的灵魂,他从没有那么快乐过,仿佛终于找回了那一片只属于他的沃土,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为仙骨木拥有那么漫长的生命都是为了与一个人重逢。而现在,他将要去往死者的世界,躯壳剧痛,黄泉路冷,然而若能再遇见她的话,这也不算什么了。 晨光洒在身上,却没能温暖他,他只能感受到炽热的生命力在决绝地撤出自己身体。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看不见天明,却恍惚间看到了,蔚蓝天空下有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松柏,纤细的女萝用身体将它一圈圈锁住,松柏的枝干竭力托举着女萝,让它趴在自己的枝头,它们共沐阳光雨露。紧紧依偎,死死纠缠,此后风霜雪雨四季如梭,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这是仙骨木所能想到的,他们最好的未来。 他闭上了眼。 第89章 看到殷重烨的那一刻,图弥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涌上心头的是没来由的软弱和委屈。``虽然视线中无数空间裂缝犹在蠢动,没有任何的迟疑,她走出长安灯的庇护踏上他开辟的光路,不顾一切地向他走去。哪怕前世的记忆散逸大半对殷重烨的实力没有具体认识,她依旧清楚地知道,世上再没有人比他还值得信任了,她信他胜过信自己。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剑光过处,一切空间动荡俱都平息,她行走在他的庇护之下。图弥婉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炫耀自己的进步也好,倾诉自己的后怕也好,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有动向。这条路不算短,每一步她都能想出无数该说的话,但直到走到了殷重烨的面前,看着他仿佛毫无波澜的眼睛,她却只是轻轻地唤他:“师父。”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生疏却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个男人有着与他冷漠的性格截然相反的温暖的掌心。图弥婉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 不是胆怯,也不是词穷,只是她知道,所有她想说的他都已经清楚。 师父,我怕、我痛、我难过,但我活着回来了,我没给你丢脸。 嗯,我知道。 所有为废都现世而来的修士们先是被殷重烨周身威势压得没能说话,眼见他劈出了这么令天地变色的一剑,想象着万一剑劈到自己身上的酸爽,一个个越发不敢开口。现在看着人家师徒温情脉脉,不少人觉得那柄剑一时半会儿大概是不会沾血了,忍不住想说话又不敢开口,只能又挤眉又弄眼地交换眼色,几轮过后,聪明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妙知和尚身上,意思极其明确:你家未来佛子还在剑路那头站着呢,你倒是说话呀! 妙知深陷在肥肉中的眼睛费劲地睁开,一个个狠狠瞪了回去:你行你上啊! 要是来的是崇云仙宗其他人,他倒还可以揪着两派之间的烂账胡搅蛮缠一把,可单凭刚刚那一剑,他就可以断定现在这位明显不知道是哪位老不死的投放在崇云仙宗的化身,他一点都不想试试传说中前辈的脾气。 众人蠢蠢欲动但就是不敢动的时候,忽有人前行几步,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出声者,明明是来自不同人的目光,内中情感却一致得让方淼心头发毛,若要用语言来形容它们,他不由想起混迹凡间的那些年里,某日他路过茶楼忽听里头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某敬你是条汉子!” 紧接着众人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乌发及地的高挑女修,她身着素净道袍,眉间一点暗紫兰花纹,鲛绡覆面,露出的一双澄澈平静的剪水秋眸与说话的男子像了九成。只是静静站着,她依旧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高崖白雪、静夜寒月等等出尘却冰冷的意象,此人正是传说中的风华榜第二,崇云仙宗大长老天圣上人。 所有打量的目光霎时争先恐后地收了回去: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虽然心里好奇她哪来这么小的弟弟,却都克制地管住了自己的眼睛。毕竟虽然天圣她自前任佛子明安死了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据说是在修身养性,但没人能忘记她当年一手“八方尽奉”压得同辈修士没一个抬得起头来的丰功伟绩。 天圣对方淼点了点头,紧接着向前一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谨照面前:“明安的血已经挥霍殆尽,按照约定,你该把灯还我了。” 谨照下意识看了古朴的长安灯一眼,灯盏中光华流转的暗红“灯油”确实已经干涸,他垂眸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和:“阿弥陀佛,天圣施主竟还未放下吗?” 图弥婉记忆里从来波澜不惊淡漠得可怕的天圣第一次皱起眉,情绪极其不稳定,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时光之力蔓延开来,众人宛如身陷泥潭,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困难,图弥婉听见天圣的声音染上鲜明怒意,她一字一顿道:“把明安的灯还给我。” 谨照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深重的怜悯,看着天圣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深陷苦海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天圣一把抢过长安灯,摩挲半晌,而后珍之重之地将它收入袖中,对谨照堪称冒犯的目光视若罔顾。确定自己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长安灯的存在,她紧皱的眉头松开,夙愿得偿的喜悦与不知所措在天圣脸上混合成一种近乎辛酸的茫然。 方淼远远看着她失态,又叫了她一声:“姐姐。” 被这一声呼唤拉出回忆的深渊,天圣转向方淼时神色近乎是欣喜的,但情绪的失控只是一瞬间的是,待开口,她的语气一如他记忆中分离时那般冷漠疏离:“好久不见了,方淼。” 生疏的交流,意外之中的冷淡,长久期待着的亲昵理所当然地落空,方淼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被抛在身后的岁月褪去苍白,一瞬间鲜亮如初,那些被强自压抑的愤怒也跟着涌动起来。 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其实是夺舍而来时的痛苦,见她抛下自己回到前世宗门时的怨怼,自己踏上修仙之路誓要混出头来时的愤怒,成为散修后饱经刁难的耻辱,种种怨怒依旧存在,本该爆发的情绪在却在重复的失望中归于释然。 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让他看见生命有多么脆弱,很多事便也没有必要计较,漫长而疼痛的成长之后,他终于过了坚持“付出一段感情必须要得到相等回应”的年纪。他珍视自己的姐姐,以致哪怕是与她相关的人都让他心生亲近,但感情是一个人的事,情分却是两个人的,他们姐弟之间到底欠了一些缘分。 不再强求姐弟之情,他低下头,声音坚决:“姐姐,我想进崇云仙宗,希望你为我引荐。” 天圣深感意外,她三十多年前用待月天石转世重修,为了减少因果纠缠特地夺舍了一妇人腹中死胎,那对夫妇作恶多端本该无后,她保住了孪生弟弟的命延续他们的血脉便算是报了生身之恩。虽然与这家人的因果已经不剩多少,但还没有恢复记忆时她和孪生弟弟相依为命,感情不是不深厚。只是等到成年之后记忆尽数归来,今生的情感本就被冲淡,她又一心念着明安,如今凭心而论,她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但方淼不同,她很清楚他对她这个姐姐的重视,哪怕混迹在散修最底层艰难度日,他也从不要求她做什么,只是为了保住他们之间仅存的血脉因果,即使随着修为的攀升,这点因果也在不可避免地消磨着。这一次他提出要求她很意外,但不打算拒绝,只是最后提醒道:“可以,此生因果就此了结,日后你好自为之。” 方淼的神情一瞬间极其复杂,内心却很平静:他揪着与姐姐间仅剩的一点因果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现在终于放下,不再强求。他忽然想起当年姐姐前世的记忆没有全部恢复的时候,那时她还不像现在冷漠,因为零零碎碎想起的前世记忆,她曾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永远不要试图用因果绑住一个人,执意离开的人永远都不会在意因果。”那时她的眼神让他猜到她其实是在说给前世的自己听,奈何世事无常,她还在执念着已经逝去的人,践行这句话的却是现在他。 了却执念,道心明澈,方淼只觉丹田内一阵翻腾,天地元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涌入体内,金丹期又近了一步。 殷重烨一直关注着自家徒弟的动向,自然知道方淼一路上对图弥婉颇为关注,当翻手自虚空中抓出一栋朴素的院子,袍袖一展,入定的方淼便被移入其中安置。图弥婉一直在默默地数着人头,自人群中发现不少熟面孔,根据前世记忆她认出这些人无不是五域各大势力的重要人物,她不认为这些大人物千里迢迢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接引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后辈们,当下决定去庭院里守着自己的小伙伴,不在外面拖师父后腿。师父不善言辞,虽然实力强大,但应付这么多人直到宗门来人想来也不容易,图弥婉有些心疼。 失去对殷重烨横扫天下的记忆,又没看出其他人畏惧态度的图弥婉一步一回头地遁进了院子里,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深知殷重烨凶残的归岚老老实实跟着她进了庭院,剩下几个人都不像她这么没眼色,迅速回到自家长辈身后缩小存在感。 感受到自家徒弟关怀的殷重烨心情愉悦地收剑归鞘,视线扫过众人,难得耐心多说了几个字:“废都出世非同小可,诸位有什么想法?” 场面一静,虽然摸不清殷重烨的底细,但事关自家宗门利益,不得不争,有人试探说:“当年为绞灭戾皇,不少宗门都有先辈陨落其中,为寻回先辈遗骨,我建议每个宗门出几个人。”他偷眼看着殷重烨的表情,见他还是一脸冷淡,摸不准他是不是不满,便选择性无视了一起出来的其他人,讨好道:“当然,是崇云仙宗的弟子率先发现了废都,崇云仙宗的名额理当最多。”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客气,纷纷开口试图为自己宗门争取更多的名额,虽然不敢比崇云仙宗更多,但哪怕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机会。寻回先辈遗骨自然只是委婉的说法,他们要找的其实是失传的种种秘技法器。 殷重烨对他们的目的心知肚明,却也性质缺缺。事实上,对他这种生得比始皇还早的老不死来说,废都里那些东西或许还不如他们自己脑袋里的收藏丰富。相较于遗物,连废都里曾上演过的悲欢离合都更比它重要,毕竟还能当个乐子听。若他有心扶植崇云仙宗,早就把自己早年收藏的典籍拿出来了,虽然自己还占着人家的峰头,也不至于让他留下屈尊和这些人讨价还价,他的存在所造成的震慑足够还人情了。感应到图弥婉正在自己临时捏的空间法器里领悟剑法,他分出大半心神看着她还犹觉不足,越发不愿多呆。 枕霞看出了殷重烨的去意,冷笑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至自己身上:“你们这么急着安排,可问过我的意思?废都本属我斜照亭本体遗失的部分,可还没成为你们人族的地盘呐。” 殷重烨对枕霞点了点头,无视了所有指望自己给人族撑腰的目光,干脆利落地从一堆麻烦里抽身而出,一步踏进宅院里守着图弥婉感悟。前世的记忆虽然模糊不清,但他还记得废都里有一个她至关重要的机缘,它本该在几十年后主动找上门来。但现在情况有变,她的手段还不够多,他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进废都。 第90章 温情 图弥婉将神识沉入玉简中感悟剑意的时候,殷重烨正看着她,目光柔和得近乎缱绻。殷重烨的相貌说得上清隽,但线条过于凌厉,十人里总能找出一两个比他长得更好看的。加上他喜着黑衣,神色冰冷,常人见之便如见苍茫雪原,敬其高渺出尘,畏其威严冷酷。总之,殷重烨其人简直是与“暖”这一字相对立而存在的。 但此刻殷重烨目光温暖,神色温和,连面部的线条都好似突然带上了温度。像是一川冰雪初融冰原上蜿蜒出清澈的溪流,满世界的冰冷僵硬中忽然添了一点柔软,那场面说不上至美,却让人仿佛自心尖蔓延出涓涓暖意,整个世界都为之柔软。 面前的少女闭目盘膝而坐,显然陷入了深层的入定中,因为信任,她没有对他设下任何防御,这样的发现让殷重烨很高兴。哪怕对修仙者来说,距离根本不会影响视力,他依旧最大限度地接近她,仔细地看着她。上一周目的结局太过惨烈,殷重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以致只有在图弥婉绝对不会发现的时候才愿意放纵自己的情绪,奈何今生二十多年他们总是一次次地错过,此刻他终于能好好看看她。今年二十九岁的图弥婉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正是容华最盛的时候,如此鲜活而美丽,与他上辈子最后一次看到时完全不一样。 离他最后一次看到她已经过去了太过漫长的时光,其间横亘着背叛,决裂,落魄,甚至生死轮回。再一次见到一切安好的图弥婉,殷重烨只觉得不太真实,没有冲突,没有舍弃,没有死仇,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怎么能不是梦呢?他忍不住以指尖虚虚描摹着她的容颜,微不可查的温度染上他的指尖,连心脏都跟着温暖起来,他的目光根本舍不得挪开分毫。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真是梦也好,至少他可以选择沉醉梦中。 图弥婉睫毛微颤,自入定中清醒过来。在神智清楚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周围有人,但那气息根本没能激起她任何警惕,所以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直直陷入另一双幽深的眼睛里,错觉一样的,她仿佛看到那双眼中满溢着某种温柔情绪,一瞬间的目光交错像是将彼此的内心都袒露干净,陌生却温暖的悸动一闪而逝,图弥婉心尖一颤,下意识对着殷重烨抿出一抹明丽的笑。 殷重烨此刻的反应如果让肖凛严知道,恐怕下一个千年小聚时的压轴笑料就再不用找了:他几乎是立刻别开眼,垂眼、起身、抬手、揉了揉图弥婉的脑袋,一派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图弥婉立刻陷入“见到老师的笨学生”的人设中,什么温柔什么悸动都被抛到脑后,当下跟着起身行礼,严谨认真,毫、无、绮、念。 殷重烨对自己错过的机会不是没有察觉的,但没等他品出自己心中是后悔多些还是紧张多些,图弥婉已经开始自觉地向上级汇报自己离峰十来年间闯下的祸,氛围已经彻底定格在高大上的严师高徒频道上,尘埃落定。 对于图弥婉自叙得罪人的那些行事,殷重烨其实都没放在心上,在他的观念里,有他在,这世上根本没有图弥婉得罪不起的人。别说她只是耍着那些人玩,哪怕她一言不合就杀了人家又如何,死了就死了,太古走过来的人最习惯的就是杀人。不是没想过上辈子的图弥婉就是被他宠坏了,才会罔顾人命任性妄为是非不分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宠着她,想让她无需顾忌任何人任何事,想让她毫无烦忧恣意欢笑,想让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殷重烨是散修出身,他其实很讨厌那些仗着长辈庇佑胡作非为的人,但一到图弥婉身上,他却只怕她不能胡作非为。 我只希望自己足够强大,好让你恣意妄为。殷重烨看着图弥婉,目光中的纵容几乎压制不住。 前世今生的记忆交错,图弥婉其实对这样的目光非常习惯,她一点都没觉出不对,正兴致勃勃地说到自己怎么和姑媱对上又怎么机智地让她丢脸,忽见殷重烨皱了皱眉,她顿时心下一紧:莫非那图家很了不起,她给师父添麻烦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无事。”殷重烨安抚地摇了摇头,虽然记忆里没有关于她在图家处境如何的内容,但他还记得自己最后犁平了合都,死在里头的还有个出自图家的贵妃。能闹出姐妹共侍一夫的丑事,图家定然对婉婉不好,思及此处,他的神色愈发阴沉。 落在图弥婉眼里,这就证实了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这一认知,当下慌了神,拽住了他的袖子诚恳道:“师父,要是图家很麻烦,我这就去认错。”事关自家师父,什么骄傲什么宿怨她甚至都想不起来。 殷重烨正琢磨着怎么才能给图家人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冷不防自家弟子凑近来,满脸自责地认错,一时有些无语。他第一次觉得自家婉婉前世记忆丢了大半也不尽然是好事,毕竟虽然没了那些糟糕的记忆,但她同时也忘了他的身份能力,他又不好直接向她炫耀自己的武力值,因此每次面对她满怀担心的神色,殷重烨在暗爽的时候也难免开始纠结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脆弱。 面对惹祸弟子的认错,正确的教育弟子方式当然是顺势应下这件事,让自家弟子去道个歉试图化敌为友,一来挫一挫她的傲气教她为人处世之道,二来敌人从来是越少越好的。但殷重烨怎么舍得图弥婉低头,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他,脑子里还在盘算炮制图家的第一百零八个步骤,嘴里则诚实道:“图家与你有些亲缘,你这么当众落图家面子,日后回归家族恐生波澜。” 对图弥婉来说,她的家就是夕隐峰,图家是什么东西她一点都不在意。于是毫不犹豫地仰起脸对着自家师父道:“我不要图家,我只要师父和师兄就够了。” 殷重烨看着她,忽然抬手遮住她的眼睛,竭力严肃道:“好。” 被殷重烨遮住眼睛的图弥婉起初有些忐忑,毕竟她已经不是十来岁的萌萝莉了,这么说话想来有点太装了,师父会嫌弃她吧。但听出他声音中的笑意便放下了心,无论如何师父开心就好。 事实证明,在对的人眼里,撒娇这种行为是永不受年龄限制的,被暗恋之人的双眼看得满脑子都是“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的殷重烨以亲身经历证明一切。 第91章 暗涌 殷重烨干脆利落地走了人,枕霞伸手一划,像是撩开厚重的帷幕一样,一尊凝九霄霞光以为瓦,裁太阴月华以为帘的宫殿自黑暗中闪现,她踏上水色台阶,推开门,回身俯视众人:“诸位随妾身进来吧,这世上想来无人比妾身更了解废都了。” 一众修仙者俱都跟了进去,与大殿中分宾主坐定后,不少人慢慢回过味来,看枕霞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 十万年前始皇陨落,戾皇窃位号令众生,千年后大劫现世,由始皇遗孀挽霞妃子牵头,众义士结讨戾大军杀入天都,诸戾皇,那一战发生了什么今已不可考,只知道戾皇以一己之力斩杀至少半数讨戾大军,挽霞妃子于功败垂成之际自爆成功重创戾皇,紧接着天都就无端爆炸,空间骤然崩溃,将重伤的戾皇和天都废墟一起卷进了混乱时空里。幸存者侥幸逃离了空间乱流的绞杀,却也无力寻到天都,无法收拢道友遗骸,只能各自归去,将此事付诸笔墨留与后人。 戾皇的死带走的不仅仅是残暴的统治,还有无数惊才绝艳者的性命和传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话本都以“某某侥幸得入废都,得某某大能功法”为开头,为主角称王称霸的一生奠定雄厚的根基,废都几乎是所有修仙者梦寐以求的宝库,尽管消失了十万年的它已经成了一个传说。而现在,枕霞居然有胆子说她了解传说中的废都,在寿命与修为挂钩的修仙界,所有人都不得不谨慎起来。 不是没人怀疑她的实力,但当出自大宗门的深知种种隐秘的修士都保持沉默的时候,所有的异样心思都被牢牢克制了。 “能被宗门派来,在座的各位想来有不少人都知道妾身的跟脚,妾身乃斜照亭现任器灵。”枕霞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人类,“昔年斜照亭第一任器灵道号挽霞,你们大概也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知道,传说中的始皇之妻,始皇死后被戾皇收服,最后用命给了戾皇致命一击的女人。 “挽霞姐姐弃永生入人道修行,妾身方被斜照亭孕育而出,自号枕霞。挽霞于我如姐如母,赐命之恩妾身永生不敢或忘。当年挽霞姐姐下降始皇改道号为挽霞妃子之景犹在眼前。转眼始皇以身化天障,戾皇窃位,诸般倒行逆施之举惹得众怒,诸位先祖跟在姐姐身后讨伐戾皇的场面妾身也还记得。”她顿了顿,“妾身更记得,是姐姐以神魂俱灭为代价借与神器最后的联系关头引爆斜照亭,将戾皇与建立在斜照亭中的天都卷进空间乱流里,才使讨戾不至于功亏一篑,讨逆联军的修士都欠她一份因果。如今参与讨戾的都死了,挽霞姐姐陨落了,斜照亭也成了斜照墟,但妾身还没死,不少人的宗门也还在,那笔因果理当由我们继承,在谈废都之事前,众位还是先还了欠我们姐妹的因果吧。” 修士们不由皱起眉,看着枕霞的目光极为不善。他们都是为了利益而来,没想到好处还没讨到,先要接一笔烂账。之前几万年里,枕霞一直没提因果之事,他们都以为是挽霞人死债烂,所有因果早就翻篇儿了,却没想到枕霞挽霞居然是一脉相承,她竟连因果也一并担下了。因果这东西越欠越深,而她隐忍了几万年,如今早就不知道重成了什么样子,现在若是枕霞狮子大开口,为宗门气运计,他们还真得捏着鼻子应下。 思及此处,城府浅些的看枕霞的目光里已带上了杀意。哪怕她是个老怪物又如何,这么多宗门一起上,难道她还会比戾皇更难杀么。但更多的人却垂下了眼,他们还记得枕霞是器灵,毁灭她的本体才能真正杀了她,但斜照墟的种种神异之处他们都看在眼里,想毁了它实在不易。 枕霞慵懒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对某些恶意的目光视若罔顾:“众位想来都知道,传说太古之前有寂华大神造了五尊神器,一尊归梦谷成了神墓被镇压在西域,一尊锋骨城藏于南域静海三千年一开,一尊无空扇面随诸行尊者不知所踪,一尊流萤画卷随惊鸿瑶姬飞升仙界,你们猜最后一尊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对着心生不详预感的人们露出一抹矜傲的笑:“没错,第五尊正是你们脚下的斜照亭,神器不灭器灵不死,诸位道友可要试试这句话的真假?” 这下,哪怕连城府最深的修士都忍不住面露惊容,神器有道韵护持,除非主人动手或者大道崩毁,仙君以下没人能毁灭神器。这意味着枕霞是永生的,欠一个永生存在的因果,只要对方不松口,自己的宗门只能背着因果,直到某一天会日渐膨胀的因果磨净气运,生生拖死!认识到利害关系,所有人的神色都满是忌惮起来,带头者慎重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枕霞顶着所有威胁的目光,笑容惬意:“传说神墓归梦谷里藏有重宝,诸位每个宗门出五百位青年才俊,效仿太古下凡的仙人那样以血祭之法开神墓之门,替妾身取出那件重宝,这笔因果就算了结,诸位意下如何?” 如何?“绝不可能!”所有人异口同声,且不说同门之情,单论利益,哪怕是对大型宗门来说宗门来说,五百个精英弟子的性命都占了宗门三成的中坚力量,失去了他们宗门和解散有何区别?再者,太古仙人以近亿中高级修士血肉灵魂为祭,方打开神墓之门。哪怕他们真的丧心病狂到祭祀门下弟子,这么区区几百万人填下去半点反应都不会有!答应她宗门即刻就会毁灭,可不答应她,难道要看着自家宗门一点点衰落下去吗?枕霞简直是在逼死他们!所有人都忍不住目露凶光地看向枕霞。 含笑看着那些欠了因果的修士的情绪已经被愤怒和绝望引动,枕霞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一次她的声音有如天籁:“不那么做也行。我可以与诸位了结因果,甚至可以让你们每个宗门派三人进废都。非我有意阻拦,只是当年天都已经自爆过一次,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每个宗门进三人已是极限了。而且那三个人必须在金丹期以下,金丹成则道心已经上应天道下接法则,废都内部法则混乱,可禁不起任何对法则的引动了。” 她这么好说话,众人简直不敢相信,特别上道地问她:“枕霞仙子慷慨,不知所求为和?” 枕霞道:“我要众位以道心起誓,确保自家弟子进入废都后,见宫室烧宫室,见池塘平池塘,见戾皇手下之尸则挫骨扬灰,我要他们走过的地方只有废墟!但,所有人不许踏进朱天宫一步,哪怕是一片衣角碰到朱天宫门,也得给我留下一只手。诸位可答应?” “一言为定!”和前一个条件比起来这个条件简单得不值一提,为防枕霞再变卦,所有人当即立下道心誓言,飞也似离开这里,赶着去逼自家门下弟子发誓,再也不想多看这个女人一眼。 待到所有人离去,枕霞坐在上首倾听着耳边亘古不变的安静。卸下之前高高在上的样子,慢慢露出一抹怅然的笑。最先提出的要求当然不是她的目的,她还记得当年与图沐那场短暂情缘里,他曾教过她的。谈判这种事,就是应该先摧毁对方的冷静,而后把价喊到他绝对不能承受的高,接下来她真实的要求才会容易达成。不然以修仙中人爱面子的程度来看,要他们每个人都立下道心誓言绝非易事,而没有道心誓言为约束,她可不敢相信那些进入废都的人会愿意费时间大肆破坏废都而不打扰姐姐的宫室,毕竟对修仙者来说利益可比承诺重要得多了。 从姐姐被幽禁那日起,她就一直在幻想着有朝一日将戾皇斩于刀下,遗憾的是在她化形之前戾皇就被姐姐亲自灭杀,而她也因为斜照亭受创而被迫沉睡,直到现在暗伤还没好全,失去了将他挫骨扬灰的机会。本以为她将永无复仇的机会,没想到空玄老祖的弟子进的秘境竟然是当年天都飞出的一块碎片,上面居然还有一个仙骨万寿木的分株,却是将废都自空间乱流深处扯了出来,虽然姐姐已经不在了,但朱天宫中的旧物却也可让她聊作慰藉了。 她生来永生,琼姿玉貌,身负绝强战力,权势财名伸手可得,她无欲无求,只是那一份杀亲之仇,永生不能或忘! 此时此刻东域浮古宗 东域最出众的门派当属上三宗与下六门,上一次天地大劫前,穹衍宗占据魁首之位逾万载。两万六千年前的天地大劫结束后,崇云老祖继承太古宗门遗址,开创崇云仙宗,又五千年,崇云仙宗异军突起,穹衍宗却还没从之前的大劫中缓过气来,此消彼长下,崇云仙宗悍然登顶,至今已有两万多年。而剩下的浮古宗则是一万多年前才创立的,较之前两位少了几分底蕴,暂居第三。正是因此,浮古宗素来锐意进取,不过门下弟子心性上难免有些浮躁。 这一点从浮古宗的装饰便可看出一二。以康宇真君的洞府为例,墙上顶上梁柱上无处不刻画着精致符箓,乍看精美不凡,细思却难免感受到主人家的炫耀之意。不过它的主人现在却完全无心炫耀自己在符箓上的造诣之深,他省视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洞府里的人,面色凝重。 面前之人(姑且当他是人)一身红纹蓝袍,双手笼在袖中,发梢带着暗红,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是毫无血色的白,衬得那双妖异狭长的眼睛愈发鲜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不像人族。人老成精,康宇真君神色不变,但警惕心已经提到了顶峰,他的手忍不住摸向袖中,那里藏有他手上威力最大的符箓,那是他在断潮城破时都没舍得用的。 “我要是你,就会立刻松开手。”蓝袍男子声音冷淡。话音未落,康宇只觉手腕剧痛,低头只见一道焦黑蚀痕横亘在手腕上隐隐可见皮下白骨。甚至没有看到火焰,自己的护体灵气与灵器的双重保护就被轻易蚀穿,康宇毫不怀疑,在催动符箓之时,他的元婴或许就已经被他烧干净了,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他们俩同归于尽,但他可一点都不想死。没有挣扎,康宇识趣地收回手,脸上甚至浮现一抹毫无异样的亲和笑容。 “这样就好,接下来我们可以聊聊了。”蓝袍男子自顾自坐下打量着康宇,赤红的眼睛带上笑意却更显森冷:“我叫灼昕,奉主上之命来和你谈一笔交易。” 康宇目光依旧凝重,心下却松了一口气,既然对方有求于他,至少性命无虞,只要还活着,届时振臂一呼,浮古宗上下数千人害怕留不住这么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打定主意不让对方活着离开这里,康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风度翩翩道:“道友想和我谈什么?” “我想康宇道君应该认识这个。”出现在灼昕掌心上的正是一个精致的栖兽袋,其上浮古宗的徽记被特意展现在康宇的面前。 “天瑞的栖兽袋怎么会在你手上!”康宇神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抢自家徒弟的遗物。那年断潮城破,兵荒马乱间他与弟子失散,回来就听说他的名册暗了,连一件遗物都没能找回。十来年间,每每想到自家弟子的尸身会在荒野间为野兽分食,康宇就心痛得连入定都做不到。他活了六百年只收了天瑞一个弟子,他教他识字走路修道习武,那是他的心头肉。 “别急啊。”灼昕收回手,而后顶着康宇惊怒的目光,掐一个指诀点上栖兽袋,只见明光一闪,虚空中浮现一抹幻境,赫然就是图弥婉先斩了天瑞的手,又在他求救之前将他灭口,最后放火焚尸的那一幕!灼昕激发栖兽袋的手段正是浮古宗的正宗手法,显出的画面虽然过短却没有作假,天瑞确实是死在图弥婉手上! 满意地看见康宇的眼因愤怒而通红,灼昕一把将灵气散尽栖兽袋随意抛进康宇怀里:“方才那一幕是真是假道君大可去查证。”他道:“我家主上欲助道君替令徒报仇,不知道君意下如何?” 康宇捏着栖兽袋的手不住收紧,哪怕竭力压制,眼角依旧隐隐发红:“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出了十万大山,对外界风俗不甚了解,还望道君闲暇时能指点我等几句。”灼昕说得谦逊,妖异红眸里却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这是要他做妖族的内应啊。康宇听出了对方的意思,但怒火攻心的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印记只能激发一次,现在栖兽袋灵气散尽已经不能作为证物,想要光明正大找上门去已不可能,他只能自己动手,正需要对方的帮助。天瑞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康宇忍不住咬牙切齿:“我可以给你们报信三次,道心为誓。”他死死盯着灼昕的眼睛:“告诉我,霄兮那个贱人在哪里!” 三次吗?灼昕见康宇神色焦躁,心知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也不再纠缠:“霄兮此时正在中域斜照亭,那里可不是安稳地方,你大可派人将她围杀于中域。” 康宇虽然愤怒,但也没完全丢了脑子,或者说正因为报仇心切,他的思绪甚至要比之前更加清楚:“崇云仙宗素来护短,不可能放任门下弟子一人在外,必有师长在侧。崇云仙宗是封锁万兽山脉的主力,灼昕道友不如与我一同,正可剪除它的羽翼。”分明是在拉外援,却说得好似帮了他们一把,灼昕张口就想嘲讽两句,转念一想,却也觉得他说得未必没有道理。 康宇见灼昕露出思索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谋划成了大半,正欲再加把劲,忽见那赤红的虹膜猛地蒙上一层黑雾,他来还来不及看清,对方便猛地低下头。再抬头时,灼昕嘴角已挂上了一抹诡异的笑:“主人刚刚说斜照亭里出现了一个叫废都的秘境,浮古宗可以送进去三个人,虽然修为限制在金丹之下,但有心算无心又是三对一,总能杀了她的。我在此提前给道君道喜了。” 康宇笼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紧,虽然面前还有一个不辨敌友的灼昕,但他的注意力却已经分了大半去谋划到底放谁去废都以确保霄兮死得尽可能地惨。 虽然康宇面色沉郁地连说好几次还要再仔细谋划以防万一云云,但事实上一人一妖都已对取图弥婉性命一事十拿九稳了。 东域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山峰峰顶上站着两个人。正值金乌西坠,夜风渐起,的夕照映红二人的侧脸,恣肆的风却没能牵动哪怕一丝头发。站在前面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得近乎虚假的脸,另一个一身蓝袍的人则落后于前者整整一个身位,他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却正是灼昕。 此刻他一改在康宇道君面前的倨傲,态度恭敬得甚至可以说是卑微:“亦喧长老,浮古宗的钉子已经埋下了。” “你做得很好。”被唤作亦喧的男子挑眉轻笑,他的脸本就昳丽至极,眼角眉梢晕开的那一抹笑意便如皎月破云朝霞漫海,连晚霞之绚丽都不如他半分俊美。然而面对这让人目眩神怡的笑,灼昕却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他低头屏息听着亦喧继续道:“九晏宗、浮古宗都已在掌握中,崇云仙宗如何了?” “崇云仙宗大门上挂着至少三枚生死镜,除了长老们,我族都无法躲过它们的探查。”灼昕头低得越深了。 亦喧温和道:“崇云仙宗水深得很,你们确实很难插手。” 他的亲和让灼昕的胆子稍大了些,忍不住问出一个困扰自己良久的问题:“威胁那些人类实在麻烦,真要探听消息,我们干脆把他们也变成鬼族不就行了?” “有道纹师在,现在还不是我族下场的时候。”亦喧道,“探听消息并不重要,我要的是挑动人类内耗,人心的黑暗、亡者的怨恨、生者的痛苦凡此种种皆可供养我族。” 夕阳已被地平线吞没,夜色渐染,比夜色更加浓重的黑雾自虚空中渗出,尽数拢进那只如玉的手中,雾越黑手越白,分明泾渭分明,纠缠的姿态却又亲密得像是不分彼此。“斜照亭又有一个秘境破碎了,空间意识破灭的怨恨,众生湮灭的怨恨何其动人。”随着他的说话声,掌中黑雾已全部没入他的身体,亦喧脸上浮现餍足的神色:“纵有天下又如何,我们鬼族要的可从来不是疆域啊。” 灼昕有些不明白:“浮古宗早有我族的人呢,您为何特意让我让我去接触康宇真君?” 亦喧轻声道:“我们杀不了霄兮,但是人族可不向我们一样拿道纹没办法,康宇与她有仇,动手才不会让他们察觉。鬼族要活,道纹师必死。” 他道:“十万年前人间大乱,负面力量爆发使得我族力量剧增,虽未能挣脱不死火山的镇压,但也能腾出手来布下暗子,我截取了几个废都碎片散落在外,又于其上留下可以牵引到废都的东西。如今废都终于现世,人族免不了一番内斗,诸般恶念一起,又是我族壮大的时机。你手下那些内应可以动一动了,让他们斗得越狠越好。” “是。”灼昕躬身应是。 给灼昕布下任务,亦喧本欲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转身,伸手便往灼昕身上一抓,如花开般的手势却自灼昕的体内扯出大团黑雾融进自己的体内。粉身碎骨一样的剧痛让灼昕立刻瘫倒在地,连惨叫打滚的力气都没有。鬼族用的只是亡者的身体,他们从来没有痛感,但一旦伤及本体,那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亦喧自手下瘫软的躯壳边走过,姿态翩然如九天仙人,连声音都如仙音一样清润动听:“虽然我理解入侵崇云仙宗的麻烦,但,这不是我不惩罚你的理由啊。” 话音未落,亦喧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92章 放弃 图弥婉这几日过得非常充实,那天和师父说了几句话后她就闭了一次关,将之前几番生死的经验化作感悟打磨道心,心境突破,修为也随之上升。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有师父在侧,所有进入她体内的灵气都经过他的梳理,是以虽然突破时所需的灵力量极为庞大,但她体内孱弱的经脉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出关之时她的修为已经一跃提升到了筑基九层,离筑基大圆满只有一步之遥。 突破说得上顺利,但图弥婉并没有多么开心,师父总不能一直陪着自己,随着修为提升她的突破只会越来越危险。况且这次虽有师父帮助,但经脉还是有少许撕裂,如果没有师父在,她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本来她只是担心自己会死在突破金丹期的过程中,现在她已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突破到筑基大圆满了。 思及此处,图弥婉决定最近把重心移到修炼剑法之上,在山穷水尽之前,她的修为还是别再上升的好。诸天生灭剑的玉简已经到手,有之前在秘境中的顿悟做铺垫,又有师父在身边,天时人和皆有,正是钻研诸天生灭剑的好时候。 图弥婉每日和师父说说话,练练剑,时间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方淼出关的时候,他出来的时候天空并没有异象,她明白自己这位朋友没有突破金丹期,一时有些遗憾。上周目她的身体也是一样羸弱,又独自待在夕隐峰上不愿出门,凝金丹时年龄已近百岁,全靠自己的先祖找上门来,出手以仙血为她洗髓,用外力强行助她突破,整个过程中她都是昏迷的,是以对凝结金丹的过程没什么印象,难免总想参考一下旁人的经历。上辈子毕竟结丹太晚,之后的路她走得并不顺利,今生她不想拖到那时候了,于是想方设法地寻找弥补身体缺陷的机会,虽然总差了些机缘,但总也算找到了后路。只是见自己这位天资心态都不错的友人都被卡在筑基大圆满不得寸进,图弥婉难免担心起自己会不会解决了身体问题却困在了修行之上。 方淼看出了她的担心,解释道:“多谢夕隐前辈在我定中之时提醒我,废都只有金丹期以下者才可进入,是以我暂将修为压制,以免错失这偌大机缘。”他是散修出身,又不似问夏嘉牧一般拜了个修为高深的师父,修炼的功法本就逊于旁人,对他来说废都的机缘无疑是极其重要的。 图弥婉点了点头,耳际传来了殷重烨的提醒,因对方淼道:“嘉牧道友来了,方淼道友不妨随我一同去迎他。”这间宅院是殷重烨的法器,设有层层禁制,没有主人的施法外人绝对进不来,她当然不能劳动师父,是以需要亲自去走一趟开启禁制。 “好。”方淼应是,二人并肩向门口走去。 虽然只有短短月余未见,但再见到嘉牧的时候图弥婉却恍惚觉得过了很多年。她还记得他们在九曲桥上初见的时候,彼时嘉牧一身道袍手拿拂尘,头上的道髻扎得一丝不苟,他拿腔拿调地假作高人与周荣搭话,虽然看着很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但行止间犹带少年人的跳脱。如今他容貌未见苍老,眼底却添了沧桑,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他的面色已不再苍白,周身的气势也不见虚弱,显然在一个多月的调理后,之前受的伤已经痊愈了。但他却拒绝了入内小坐的邀请,躬身行礼:“霄兮道友,方淼道友,我此番前来只为与二位道别,便不久留了。” 图弥婉深觉奇怪,作为废都的发现人之一,虽然散修盟没有入场名额,他依旧有进入废都的资格,那么大一份机缘放就在眼前,他居然就要走了?她问道:“道友不去废都看看?” “不去了。”嘉牧扯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他道:“我已把名额给了盟里的一位师姐,与诸位同道告别后就要回盟里闭关了。” 方淼皱了皱眉:“闭关也不必急于现在,嘉牧道友你这是为何?若是有人争抢你的名额……” “没有抢夺,是我不愿去。”嘉牧打断他,“废都毕竟是上古遗迹,其中危险自不会少,先前能活着出秘境八成靠了运气,但我总不会一直走运的。” “我不怕死,只是我若死了问夏怎么办。”他垂下眼,像是话中的内容太过沉重,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低哑下去:“我既然带她出来,总也要陪她回去。” 想到秘境里那个与她颇为投缘的姑娘,图弥婉劝说的话语再也出不了口,只叹道:“问夏道友可惜了。” “在秘境里,问夏听说了崇云仙宗天妖峰之事,她曾与我说总有一天她要上崇云仙宗看看。”嘉牧神色温柔,“我会替她去的。” 去他人的宗门往往有两种方法,一者是作为门下核心弟子的至交好友被邀请而去,二者是改换门庭拜入该宗门。崇云仙宗乃是抵御兽潮的主力,想要进入还有第三种方法,那就是驻守断潮城,如果有出色的功绩,仙宗会派人接引该人进入自家宗门并予以嘉奖。嘉牧没有让图弥婉邀请他,也不像是要离开散修盟的样子,想来是要走第三条路了,对此她只能以最诚挚的态度祝福他:“既是如此,嘉牧道友,我们日后再见了。” 嘉牧颔首行礼,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图弥婉看着他的背影,一身深色常服未佩拂尘,风吹乱他的鬓发,他稳步远去的样子寥落却坚定,前所未有的接近所谓的得道高人。问夏的死让这个少年飞速成长起来,只是这成长来得太剧烈太惨痛,每一处变化都带着透骨伤痕。一场机缘换一世心安,若是问夏还活着的话,少年意气争强好胜的嘉牧想来是不会做这个选择的。 图弥婉在唏嘘之余不由思及几身,废都她到底该不该去。众所周知,废都最吸引人的是那些失传的先辈传承。她天然不擅术法,不能走法修的路子,这也意味着废都的传承于她而言至少有四成是无用的。剩下的又多半是剑修的传承,她有诸天生灭剑在手也不是很需要。她真正需要的是道纹师的传承,但道纹本就靠悟性,她大可根据前世的记忆来修炼,至于其他的传承、丹方、阵图等等对她固然有吸引力,却也不至于让她冒上这么大的风险。 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危险迭出的秘境探险的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好好消化之前的收获,而不是去贪求更多。图弥婉叹了一口气,虽然她一直自诩在前世的记忆里看遍重宝波澜不惊,但面对传说中的汇聚了太古所有顶尖珍宝的废都,她还是心生贪念。 压下心头的遗憾,图弥婉举步去见殷重烨,既然废都去不了,她也应该回坤泽城了。不过在走之前她还需向谨照讨要那份说好的万载蕴魂木,考虑到崇云仙宗和普善寺那段纠葛,她还是打算麻烦自家师父出面,毕竟天圣上人妙知大师碰了面,万一哪个脾气没收住,她可不想受池鱼之殃。 图弥婉见到殷重烨的时候,他正在喝酒,庭院里种了一棵雪晚桃,树下布了一个蒲团一方案几,几上一坛陈酒,酒盏洁白如玉。大概是因为被施了术法,虽不是冬日,树上的雪白桃花依旧开得正盛,殷重烨跪坐树下,捏着酒盏的样子像是托了一朵落花在手。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他的黑发黑衣上,有那么一瞬像是积了满身白雪。 浮宴酒的香气混着雪晚桃特有的冷香,合出了一种清冽却又醉人的味道。感应到她的到来,树下的殷重烨抬眼向她看来,他的眼中不见醉意,神色也是一贯的冷漠,脸颊上却不可避免地染上浅淡的红,只是一点浅浅的颜色,连最淡的粉都算不上,整个人却添了十分的活气,眼角眉梢的锋利被削弱至最低,像是高而险峻的冰山上的仙人走下凡尘,他目光清冷,眉目清隽。这样的殷重烨映入眼睛,图弥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曾经见过的,至高的至净的至白的雪峰染上第一抹霞色时,那种无法付诸言语的惊艳。 图弥婉觉得大概是浮宴酒的酒劲太足,只是闻着一点酒香她都醉了,不然这样的场景下,她为什么会心下柔软,为什么会满心妄想。 就在他向她看来的时候,她几乎以为他是在笑着的。她仿佛是在漫天冰雪中等到白头的人,终于等到了心念已久的她,然后不可自制地弯起唇角。霎时间,冰山倾倒冰块碰撞,雪沫飞舞,清澈的雪水挣脱冰层的封锁,奔流如潮,那是一种只属于雪原的,春暖花开。 他看着她,眼眸黑得像是沉淀了太多情绪,他轻轻的,像是呼唤又像是叹息一般道:“婉婉,过来。” 大概是真的醉了,图弥婉的思维有些发散,她师父想来是非常喜欢叫她过去的。寻常人这么叫人总不免失之庄重,总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意味,但每当师父这么叫她时却总让她无端感动。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认真太谨慎,像是怕他贸然前来会遭到拒绝,像是怕他莽撞碰坏了她,又像是在等待在确定,确定她的意愿,等待她的选择。这样的小心翼翼本不该出现在像殷重烨这样冷漠至极的人身上,图弥婉有些心疼。 她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毫不犹豫地向他走去,笑靥如花:“师父。” 第93章 烈祖 图弥婉走到殷重烨面前,与他隔着一方案几相对跪坐。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他面上浅淡的红晕已经不见,周身的落花皆被他以灵力震开,整个人顿时恢复了平日里淡漠孤高不近人情的样子。殷重烨一严肃,图弥婉那点子似真似假的醉意也被彻底打散,大概是因为上周目她实在对不起师父,是以今生面对他的时候,在信任依赖之余她也有点……怂。 心虚莫名的图弥婉突然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私事麻烦自家师父,只是一本正经地向师父告别,顺便将自己的名额上交给宗门,运作一番也可为夕隐峰换来至少一个天字峰的大人情:“师父,霄兮能力有限,不足以应付废都内种种变故,是以愿将名额上交宗门,望宗门另遣能力出众者前来探索。” 殷重烨搁盏额动作一顿:“你不想去废都?” “当然想。”图弥婉老老实实道,“只是一来诸位先辈的遗宝于我而言非是必须,二来我又实力不足,还是不要心生贪念为好。” 殷重烨心中涌上了隐隐的疼,虽然因为天道限制他上一周目的记忆已经不剩多少了,但他还对她的性格有些印象,她对整个修真界都没有什么亲近感,且又因受天地庇佑而心高气傲,在她的观念里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哪怕这种占有欲纯粹是因为疏离和自傲而不是出于贪婪,她依然不是个讨喜的姑娘。他不讨厌她的性子,但也没法不承认她的人缘很不好。 而今生她却能拒绝废都这般大的机缘,殷重烨看到了她的成长,更看到了前世给她留下的伤痕。她不再过分自傲本是好事,但付出的代价却让他心疼,他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只能先顾着眼前的事:“为师算出废都有你一份机缘,或可弥补你的根基。”虽然他无法算出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但好在还有前世记忆可以参考。 图弥婉差一点直接跳了起来,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继而莫大欣喜涌上心头。眼见着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碍即将被解决,她又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试探道:“师父是说废都里有焕生丹吗?”她所知道的能弥补她根基的东西也有七八种,但都会有副作用,焕生丹已经是少有的弊大于利的了。但若是焕生丹的话,且不说她自己就可以弄到,最重要的是,未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她还不想将自己的灵根洗成单灵根。 殷重烨岂不知她的顾虑,事实上,水木双生灵根的优势他远比她了解的多,怎么舍得她为了一时利益放弃最大的依仗,因道:“非是外物,废都里有你的血亲。” 废都消失已是近十万年前的事,彼时有没有中域图家还两说,就算她真有那么一个神通广大到的能在废都里呆上十万年的祖宗,那岂会让她的身体变成现在这样破破烂烂的样子?莫非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考验,等她到了废都就是考验结束的时候?可前世没这迹象呀。图弥婉想着想着就脑补出了一出波澜起伏的宅斗政斗大戏。 殷重烨看着图弥婉苦苦思索,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以他对她的了解不难猜出她是在脑洞大开,本是在坏心眼地看着她苦恼,可图弥婉一递过一个求救的眼神,殷重烨连一个回合都扛不住,当下毫无保留:“废都里的乃是你的烈祖,机缘巧合下得入废都,而后失陷于内。既如今废都出世,你自当接引他出来。” 烈祖?图弥婉心神一动,前世那位为她洗髓的人不正是自称为她的高祖图峥修吗?可他不是说他一直在图家禁地闭关,为什么他会在废都里?虽然心头绕过百般疑惑,但这并不妨碍她下定决心去废都里走一遭,无论是感念前生的恩情还是为今生的发展做打算,这位她仅存的直系血亲都是必救不可的。 既然打定主意要进入废都,自然要摸清楚其中布置。“师父,您可知废都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出于对自家师父强大的信心,图弥婉根本没去想自家师父作为一个宗门的普通高层会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东西,她毫不犹豫地向他求助。 殷重烨回忆起当年始皇登基,他受邀观礼时的所见,慢慢道:“废都地处斜照亭内部,当年称之天都,本为始皇所建,戾皇上位后迁居于内。之后天都因讨戾之战破损严重,流落空间乱流内,故称之为废都。除千山百川、奇花异草种种景致外,主体为九座宫殿,分取九天为名。中央钧天宫,东方苍天宫,东北旻天宫,北方玄天宫,西北幽天宫,西方魭天宫,西南朱天宫,南方炎天宫,东南阳天宫。中央钧天宫乃地面宫殿,为昔年始皇受臣下朝拜之所,其余八座宫殿皆为浮空宫与钧天宫成众星拱月之势,各以悬空栈道相连。” “始皇尝坐拥天下,登基后将手下四员大将分封东南西北四域为王,苍天宫、炎天宫、魭天宫、玄天宫皆属那四人留于中域的子嗣所有。始皇以身化天障后,戾皇幽禁挽霞妃子于朱天宫,又以四宫之人要挟四方大将,却无一成功,故而血洗四宫。余者为师却也不甚了解。”上古之时,无论始皇还是戾皇对他而言都只是小辈,他自然不会觊觎他们的所有物,自不会费心了解。没想到到了今日,婉婉将要进去冒险,他竟连一条捷径都不知晓,殷重烨的懊恼自不必说。 图弥婉却没想那么多,她进秘境之前对那里一无所知,不也是好好出来了。有情报固然是好,没有也不妨碍她磨练自己。再者,无论天都当年多么牢不可破,经历了一场惊天大战又是十万年过去,其中绝大部分的禁制定然已经作废,如今的废都未必有她想的那么危险。 图弥婉乐观起来,殷重烨反倒开始越想越不放心,本来他让婉婉入废都是为了防止图峥修如上一世一般先回图家,因图家人从中作梗致使二人相遇平白多出许多波折,今生已有他在,反正废都入口在这里,他在这里等着,直接把图峥修送去见婉婉不也是可以免去那些麻烦? 思及此处,殷重烨一本正经道:“方才枕霞传音与我,废都里法则紊乱经不得半点扰乱,你既修习道纹,还是不要进去为上。” 图弥婉有些迟疑:“若我不用道纹也不能进去吗?高祖身陷险境,身为图沐祖宗这一支仅剩的两条血脉之一,我必须出力。” 事关她的生命,殷重烨这一回意志极其坚定,轻飘飘地反问一句:“若是生死危机你也可以克制不用道纹吗?” 当然……不能。图弥婉皱眉踌躇。 殷重烨进一步安慰她:“于情于利,图家人不会坐看图峥修困在废都里,你若不放心,为师也可以在这里照看。” 图弥婉沉默着不点头,她对图家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心,本能的不信任他们,至于师父,她确实是放心的,但身为徒弟她却不能这么劳动自家师父。他教她修炼,教她为人,救她出险境,护着她突破等等都是师父爱护她,但这不意味着她可以仗着这份爱护用自己的私事去麻烦他,自觉前世深深拖累了师父的图弥婉极其忌讳这一点。 见图弥婉态度不见松动,殷重烨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又不好对她说重话,思忖半晌,联想到前世那傻姑娘生生把自己作死的事迹,心中一时警铃大作,终于决定要狠下心来说什么也不同意她的要求。 就在殷重烨难得硬气地决定要回绝图弥婉的时候,他感知到设下的禁制被人触动,来人却是枕霞。他心念一动,放了人进来,打算让她来做这个恶人。 殷重烨指诀一掐,一身黑色滚边红衣,发饰定疆铃腰佩风云埙的枕霞笑意盈盈地出现在庭院中,她先是对着殷重烨福身行礼,而后对着图弥婉亲切笑道:“妾身琐事缠身,方才终于脱得身来,这番冒昧前来打扰,却是与霄兮你有一段缘法。” 殷重烨正欲传音,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念头,看着图弥婉面露疑惑:“前辈这是何意?” 枕霞一笑,她微微侧头,发间定疆铃发出一声脆响,图弥婉只觉胸前沐生环一阵发热,看向她的目光立刻添了十分的警惕,一边不着痕迹地向着殷重烨的方向退了退。 枕霞对此恍若未觉,她面露感慨:“千年前我就再也没感知到沐生环的气息了,本以为沐郎那一支终是断了传承,未想到竟然还有故人后裔在世。”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殷重烨,显出迟疑之色,图弥婉又向着他靠了一步以示信任,枕霞这才又说了下去:“妾身在感应沐生环气息之时,却也感应到一道极其浩瀚强大的气息,虽然飘忽却确实与妾身同源而出。妾乃神器斜照亭器灵,却不知霄兮你融合进沐生环的是哪一枚神器?” 图弥婉未听得师父指示,便知眼前之人值得信任,答道:“是流萤画卷的残片。” “流萤画卷”四个字一出口,枕霞目光一凝,当即看向殷重烨,图弥婉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看向他,却见他依旧一脸淡漠,摸不清他与流萤画卷的渊源。 枕霞也缓了过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笑道:“原是它,妾身本以为它已随着旧主飞升仙界,人界便只剩下自己一个神器器灵了,未料得竟还有同伴,不过你的器灵似乎颇为虚弱。” “惊鸿前辈之前为护晚辈受一道毕方精火,如今意识昏沉。”图弥婉道,“晚辈正欲寻万载蕴魂木以助她恢复,只是惊鸿前辈苏醒时间极为短暂,晚辈担心她吩咐不全,还请前辈告知晚辈可需要别的材料。” 这一回枕霞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没有因为传说中早已飞升的惊鸿瑶姬和流萤画卷而失态,她态度极为温和:“想要万载蕴魂木少不得与西域那群和尚有一番牵扯,你也不必这么麻烦,既然同为器灵,妾身自当助她一臂之力,与她一道灵息,调息个几日自然就无碍了。” 图弥婉喜上眉梢:“多谢前辈。” 她不是个圆滑的人,但过往的记忆足够让她成为一个谨慎的人,她深知自己与枕霞素昧平生,她这么帮自己想来不仅仅是因为与惊鸿瑶姬同为神器器灵而已,是以行礼过后,她恭谨问道:“前辈如此大恩晚辈实在愧受,不知晚辈能为前辈做什么?” “妾身确实要劳烦你一次呢。”枕霞满意她的自觉,打算拿出的灵息分量更足些,她指尖划过腰间的风云埙,态度也愈发柔和:“也非难事,只是废都的朱天宫乃是我姐姐的故居,这么多年来无人踏足,还望你进去探索之时留故地安宁。” 图弥婉主要目的是找人,自然不会在意会不会损失一个宫殿的收藏,当下应得毫不犹豫:“不敢说麻烦,晚辈素慕挽霞妃子大义,自当不入朱天宫一步。” 枕霞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亲近:“好孩子。” 她提醒道:“废都中法则紊乱,我观你传承的是控道门那一脉的道统,切记在里面不得动用道纹,否则法则混乱恐会反噬。再者,法则既乱,一些诸如悬浮隐形之类的阵法术法自会失效,你当有所准备。” 图弥婉自她的话中听出了一点更深的意思,既然法则紊乱,里面的禁制破损得恐怕比她设想得还要严重,就连那些浮空宫殿是否还依旧高悬天宇也值得商榷,她规划着没了道纹这一底牌后的作战方式,难免想要倚重刚到手的剑道,她又确认道:“我自秘境中得到的剑法可引动空间之道,不知能不能用?”秘境里发生的事本就瞒不过这位主人,她也没打算瞒着。 枕霞闻言掩唇一笑:“以你目下的修为,自身道心尚不能上应天道,任是再好的剑法都不能在你手上发挥什么威力。废都好歹也是曾是妾身本体的部分,自有其坚固之处,只要不是似道纹那般直指法则本身的异术,都不会起大乱子的。” 图弥婉见她不似师父所说那般要阻拦自己进废都的样子,一时有些疑惑,没等她深思。枕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好奇问道:“说起来,妾身还不知道你得到的那份剑道传承名唤什么,许是故人所留也说不准呢。” “诸天生灭剑。”图弥婉答道,紧接着便见枕霞怔了怔而后放肆地大笑起来。 枕霞直笑得前仰后合,连发间铜铃也跟着一阵脆响,直到过了那阵劲儿,方有心为满眼茫然的图弥婉解惑:“断雁子肖凛严与你崇云仙宗有些渊源,你可知道他。” 图弥婉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她的只影剑法正是传承自那位前辈。 “断雁子乃剑修,他有一式绝技便唤作‘大诸天生灭剑’。”枕霞拭去笑出的泪花,“也不知是哪位尊者如此戏弄于他,只删减了一字就拿出来做传承的名字,且用得还颇为贴切。” 图弥婉想了想,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殷重烨坐在一边,默默喝了一口酒。 其实吧,用别人招式的名字为自己的传承命名也不一定是玩笑,还有可能只是因为当事人是个……取名废。 第94章 门开 从师父那里出来,又和方淼确认了同行的意向,图弥婉安心回到自己的住处为即将开始的废都之行做准备,她的运气还不错,根据枕霞仙子的感应,离废都真正自混乱时空中浮现与现世建立起可靠的通道,还需月余功夫,这段时间足够她巩固修为了。 就在图弥婉打坐的第九天,她密切关注着的沐生环终于有了动静。图弥婉闭上眼,将意识投入封闭了十年的沐生环中。环里的天空积着厚重铅云,刀片一样的雪花恣意飞旋,一栋竹制小楼隐没在飞雪之后,楼闲盈执一把乌骨青面的伞站在门前,听见她的脚步便抬起头向她看来,脸色苍白却不见颓态,眉目娟丽且沉静温柔,这一切的一切同之前毫无区别,漫长的十年像是只是她的错觉。 无论再见多少次,图弥婉都觉得自己无法不为眼前的女子惊艳,她的容颜美得像是被整个天地所眷顾,宛如月下青莲徐徐舒展又像是十里夭桃吐露芬芳,兼具了仙子的缥缈出尘和凡女的温柔娴静,使人一见她便好似看到了仙凡两界所有的美好,不得不心折。 图弥婉定了定神抬步向她走去,微笑道:“好久不见了,惊鸿前辈。” 楼闲盈的声音一点都不逊于她的容貌,温柔如月华流淌,其中还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舒心的韵律:“说好的平辈论交,弥婉你竟忘了。” 图弥婉跟在她身后走进小楼里,一边拂去衣上积雪,一边改口道:“是,好久不见了,惊鸿。” 二人在桌旁坐定,楼闲盈取出一盒香丸挑拣,口中还不忘告诫她:“对修道中人而言十年实与弹指无差,你既然入了道途,自当调整心态,否则动辄闭关几十年可不是好熬的。” 图弥婉点头应是。 终于选出心仪的香丸,楼闲盈将之置入炉中,清冽香气随着青烟弥散,她这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这场交谈上:“你先前送进来的那道助我恢复灵息是怎么回事?” 图弥婉将一切因缘细说了,楼闲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到底不是天生器灵,思虑难免不够周全。” “始皇出世的时候我早已飞升,故而你要去天都我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只是你要是想找到你那位烈祖,记得将沐生环拿出来。”楼闲盈道,“沐生环可凭借血缘感应他的方位,只是你修为不够,每过一个时辰才能用它指定方向。” 图弥婉第一次知道沐生环还有这个功能,也颇为高兴,毕竟省了她很大一番功夫。事实上,要说对那位烈祖的感情,图弥婉的感觉其实颇为复杂,隐隐约约的记忆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家族对她并不好,但图峥修是个例外,不是说他对她有多好,而是他愿意出手解决她身体上的隐患,她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但真要说二人有多么深刻的亲情,却是没有的。 图弥婉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之物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态度大为改善,但他最初的态度无疑让上周目那个自卑又自傲的自己极为难堪。但今生想想,图弥婉只觉得自己矫情,大概是因为最初现代社会的记忆极其模糊但又又无法顺利融入修真界,上周目的她徘徊在现代社会和修□□之中,对后者没有归属感的同时却也在努力地寻找羁绊,因此对身体的亲人颇为向往。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家族与她的身体固然有血缘关系,然而血缘的亲人不代表会是灵魂的亲眷,归根到底,属于图弥婉的灵魂根本与图家毫无关系,她欠的只是一份生身因果罢了。她真正的亲人只在崇云仙宗,只在夕隐峰。 想明白了这些,图弥婉对图峥修生出了几分额外的亲近之意,虽然他的态度恶劣,但他毕竟是拉她出绝境的人。以亲人的角度论他做的只是分内之事,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图家人,从陌生人的角度看,他所做的足以让她尊他为长辈了。他亲近她,她便以亲切待之,他厌恶她,她就还完因果后敬而远之,大可不必纠缠不休,贪心不足。 纠缠了两世的阴晦心结解开,图弥婉眉目舒展,回过神来,她嗅着空气中的淡香,起身对着楼闲盈行了个礼:“多谢道友的香了。” 楼闲盈笑得温和美丽,柔声道:“你无需谢我,清韵赠我此香乃是为了消解我的执妄,便是你不在我也是要点的,你有所感悟只是因为你心念通透,有这个缘法,非是我的功劳。” 图弥婉但笑不语,楼闲盈可以轻飘飘地说是缘法,但她却不能真的一句话不说就受用了。只是左右她欠她的情已经够多了,又实在无法还上,思来想去能做的大概只有竭尽全力地帮她找诸行的下落了,然而无空仙府一天不出世她就无能为力,只能暂时搁下不提。 二人又叙了几句离情,交换了对现状的看法,图弥婉见楼闲盈面露疲态,心知她虽然醒来,却还需要修养,便识趣地告辞。 感应到图弥婉的神识彻底离开这方天地,楼闲盈神色不变,眉间忽然浮现的玄奥印记殷红如血,她温婉动人的笑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平添几分难言的诡谲,她拂袖,寒风无迹,暴雪停歇,小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不知何时等候在门外的人。 “我本以为你会是当年那些孩子里活得最张扬恣意的,从未想过你长成为今日这样沉默隐忍的样子。方才你徒弟还和我说好久不见,真正适合这句话的当是我们。”她打量着那位久违的黑衣故人,声音还是温柔的,口吻却像是感慨又像是冷漠:“好久不见了,空玄。” 殷重烨缓步走进房间里,不发一言。 楼闲盈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柔声道:“沐生环的认主过程你也插了一手,早该知道我在这里,但你却一直没有进来见我。怎么,十万年过去你连当年那些同道故人都忘了吗?” 殷重烨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眉间那点血红的符文,声音冷漠:“你弃仙道入魔道,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血萤。” “别叫那个称号,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听着都恶心。”楼闲盈的笑依然是那样温柔而清澈,连声音都温柔得像是任何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少女:“那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呢?是为了你那个小徒弟吧,你对她的上心我都看着呢。空玄啊空玄,我从不知道你会是这么一个好师父。” 殷重烨又一次沉默,但这并不影响楼闲盈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我可以保护她,而且还会压制住她心中的黑暗的记忆,你又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殷重烨闻言微微扬起眉,他很少有明显的表情变化,然而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眼角眉梢便不可避免地都带上了一种尖锐而冷酷的讽刺之意,相较于楼闲盈的长篇大论,他只说了两个字:“诸行。” 霎时间小楼外天地昏暗,暴雪骤起,凄厉风声和草木摧折的声音混合成鬼哭似的哀嚎,楼闲盈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她眼中漫上猩红,逼视着殷重烨的目光比世上任何一柄神兵利器更锋利,却只能见到他不为所动的模样,半晌,她听见自己服软的声音:“成交,我会照你想要的做。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一个月说来漫长,但真要用它做什么就难免显得有些短暂了。是以当图弥婉自觉万事俱备可以前往废都中一探的时候,废都的开启已是近在眼前,作为发现者的优待,她与同去秘境的几个人站在人群的最前列,看着枕霞开启废都的动作。 之前仙骨万寿木飞渡的路线已被清理出来,无数道绚丽霞光织就的道路一端自宫殿的大门前开始,另一端没入图弥婉来时横渡的那条似真似幻的空间乱流,同样的斑斓色彩,同样的缥缈难测,这一条光路好似自空间乱流里引出的一道飞瀑。 枕霞站在众人之前的虚空中,她一身红黑二色的盛装,古朴残破的斜照亭悬于她身后,二者形如一体,凭空而立的模样仿佛是自时间的缝隙里闪现的一道剪影。 她双手虚托,一点彩芒自眉心缓缓升起,由明灭不定至明光四射只是瞬息功夫。枕霞十指轻弹,动作轻巧曼妙像是在拨动虚空中无形的琴弦,无人听见琴声,却都能看见那自仿佛永不停歇的空间乱流骤然止步,有无数空间碎片闪烁着盘旋而起,其上托举着一点明光,这场景印在漆黑的虚空中,仿佛是无垠之海中,有绚丽浪花托出了海中至珍至贵的那颗宝珠。 枕霞腰畔风云埙一声低鸣,她手中的光芒电光般飞去与那光点合而为一,发间的定疆铃霎时间响彻,而那条彩霞织就的光路缎带般轻巧一颤,另一端脱出空间乱流,分毫不差地点在那点明光上。下一刹那,万点碎片悄然回落,空间乱流奔涌如初,唯有那点光芒悬于虚空,宛如如明月照海。 枕霞一指遥遥点去,身后的斜照亭光芒大放,风云埙与定疆铃响成一片,仿佛是飞扬在天地中的礼乐,枕霞回身,神采飞扬:“废都已开。” 随着她的声音,虚空中有无形波纹荡开,所有人都心生明悟:废都出世了。 没有任何交流,被选出来的各派英才们不约而同地腾身而起,踏上那条辉煌光路,向着尽头的明光遁去。 第95章 摸索 图弥婉执剑行走在废都里,准确的说是在一片旷野上,由于入口的不稳定,自从进入废都所有人都各自分散。这里的法则极其混乱,是以部分术法无法使用,无论是寻人的法术还是联络的工具都已失效,连神识的感应力都变得忽强忽弱,实用性大减,光凭目力也无法穿过草木的遮挡找到同伴,综上作述,除非运气好与熟人撞上,否则只能靠自己摸索着前进。 天都是当年始皇治下都城的名字,但城市里少有民居,主要是住在中心处庞大宫殿群里的高阶修士,除宫殿之外便是外围的山川河流,在对照枕霞给出的介绍和图纸后,她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废都的边缘,往里走至少七百里才能摸到主体宫殿的外墙,从她的落脚处到宫殿为止的大片广阔土地都是当年始皇的花园。 这里或许曾漫步着珍禽异兽,遍植着奇花异草,但那些依靠灵力过活的娇贵生物早在战火和混乱法则的持续打击下消失殆尽,此刻只剩下零星坚韧的寻常草木生长在战争留下的痕迹边。她进来的时间不算长,但根据一路所见便已经能确定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完全不像是过了近十万年的样子,多不过两万年。 图弥婉的囚血剑没有出鞘,但精神却并不放松,谨慎地沿着一道刀痕向前走,它是不知道哪位前辈留下的,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它的威压仍未散尽,行走在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她依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刀光之下万物陨灭的刺骨杀意。哪怕是这样威力大到难以言述的一刀,图弥婉却知道这不过是大战的余波造成的,或许只是来源于一缕散逸的刀气。她目力所及还能看见不少这样的痕迹,或剑痕或鞭痕或焦炭或冰霜,气势少有比这刀痕逊色的,这里不是战场,但已可窥见讨戾之战的惨烈。 直到进入废都,图弥婉才知道枕霞所说的法则混乱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似秘境中那种空间法则受创后外化的状态,这里所有的法则都彼此分离而后搅成一团,混乱堪比天地初开前的那片混沌。很有可能前一刻还在驾着遁光飞遁,下一刻就从天空跌落,因为那片天空禁空法则独占鳌头;也有可能明明以灵力护体,一步踏出却被劲风割出满身裂口,因为那片土地已被禁灵力的法则染透,种种意外实在让人心累。 图弥婉一路上吃了不少亏,终于摸索出了对策,那就是沿着威压犹存的痕迹走。由于法则的彻底失序,这些痕迹遗留的威压已经自行演化成了某种盘踞一方的类似法则的存在,若将整个废都的外围比作夜幕,那些痕迹就像是点缀其中的星辰,星光无法抵抗黑夜,但至少在它的笼罩范围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焦土之旁火灵大炽,仿佛烈火加身,剑痕之侧剑气纵横,好似万剑当头,行走在它们的笼罩范围内无疑是一种煎熬,但图弥婉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走,毕竟这样总好过被层出不穷的混乱弄得焦头烂额,那种忽冷忽热,一会儿不让人腾空,一会儿不让人落地的赶路方式她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了。再者,在对抗威压之时体悟其中意蕴也不失为一个自我提升的法子。 走过了刀气的笼罩范围,森然杀机立刻被刺骨寒意取代,寒意加身,连奔流的血液都为之一滞,她能看到这可怖的冰霜之气的来源却只是远处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霜色。图弥婉催动灵气在周身流转,让僵化的四肢恢复灵活,而后立刻运起身法迅速遁出这片地域。她能感知到,那点冰霜的主人已经自霜雪之道悟出了冻结之道的几分真意,故而格外难对付,不可硬抗。 又这样过了好几处威压的笼罩范围,期间图弥婉也见到了几个一同进来的修士,看服饰仿佛是来自南域的,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双方都没有贸然大打出手但也没有套近乎的意思,只是远远地对了个眼神就继续各走各的。图弥婉看见对方经过的路上花草摧折,树木倒伏,扬起的灰尘隔着几里外都能看得见,不像是人走过,倒像是推土机一路碾过去似的,图弥婉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拆迁队。各派选出来的精英弟子不可能连隐藏行迹都不知道,只能说明他们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虽然不确定这个不得已是不是只限于南域一地,图弥婉依旧存了一份小心,好在她行走在威压范围内,周围没什么草木能让她摧残,想来没有露出异常。 一路行来,图弥婉发现,随着离中心越来越近,混乱的法则也在渐渐稳定下来,这里战斗痕迹存留的威压比外围要强,但影响的范围却和外围那些相差无几,显然是受了相对稳定的法则的压制。她试探着感受了一下威压笼罩之外,发现法则不是因为平衡有序而稳定,而是因为某个厚重而浩瀚的威压正辐射向周围,宛如皓月当空,黑暗退散群星失色,它压下了混乱法则的同时自然也压迫着其他人留下的威压。图弥婉心中有了数,知道越往里越不会像外层那样意外频出,便不再刻意沿着战斗痕迹走,而是朝着那股威压的中心走去,她也只能用走的,禁空也是威压的效果之一。 老老实实地走了四五百里,图弥婉自树叶的缝隙间遥遥望见一座宫殿,修真后她五感更加敏锐,但也没有修习什么眼睛上的秘法,是以她能看见宫殿说明她与它的距离不会超过一里,这明显和枕霞说的宫殿位置有出入,莫非是幻阵?她下意识收敛起气息,小心地向它靠近,宫殿也愈发清楚起来,她所在的位置乃是宫殿后方,故而只见后墙不见牌匾,面前的墙体是一片幽深的暗红,它矗立在树林中,歪歪斜斜地压倒了大片树木,突兀得像是从天而降的热炭。 从天而降? 联系到这里已经演变成半个法则的禁空威压,图弥婉顿时有了想法,既然法则已经混乱,那么那些悬浮宫殿未必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天上,面前这个很可能是坠落的浮空八宫之一。 禁空法则笼罩这片区域,阻挡着任何一个妄想上天的人,不过这拦不住图弥婉,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她环顾四周,而后利索地跳上不远处的一棵树,三两步就攀上了树梢,没了重重叶影的阻碍,小半片屋顶映入她的眼底。瓦片是炽热而耀眼的红,檐角挑起火焰一般的尖角,阳光洒在上面,明媚得像是跳跃的火星,这宫殿仿佛将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推到世人眼前,记忆里枕霞的描述顿时与所见景象重合起来。 “天都整体以中央钧天宫为尊,钧天宫坐北朝南,其余八宫高悬天宇,皆以宫门对之……正南为炎天宫,南域王居主位,崇火德,宫殿通体火红形如赤焰连绵……” 她前进的方向正对钧天宫前的牌楼,该遇到的确实是炎天宫的后墙。戾皇当政之时,住在炎天宫里的是南域王的家眷,后来那一家人都被戾皇拿去祭刀了,里面有什么很难说。担心有禁制残留,图弥婉没有贸然破墙而入,正在回忆着勘察手段的时候,轻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神色一动,气息收敛得干净,呼吸融进风声里,整个人则贴上树枝,将自己完全隐藏在叶影间,而后凝神朝着声源处看去。 只见大片树木前赴后继地倒了下去,全然一副似曾相识的拆迁队出动的场景,唯一和之前所见有区别的就是,来者有些眼熟,出发前她曾在东域队伍里见过他们,虽然忘了是哪个宗门的,但同为东域修士他们天然是同一立场。她心下一松,却也没有急着跳下去来一场相见欢,而是谨慎地观察着那三个人。 为首的女修手起树倒,她神色不愉,显然对自己沦为伐木工一事极为不满,后面两个男修站得很近,大概是熟人,神色倒不见阴霾,只是出手的动作懒洋洋的,明显出工不出力。 随着几人的走近,隐藏在大树倒地的巨响之下的人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游芝师姐,前面有座宫殿,莫非就是天都?”男修声音里的喜悦简直遮不住。 叫游芝的女修抬起了头,她大概是学过提升眼力的法门,不一会儿就笃定道:“我们一直都在天都里,只是没到主殿。那宫殿颜色不对且禁制稀薄,应该不是主殿,不过看大小必是重要宫殿,值得一探,我们加快速度。” 两个男修对她颇为信服,速度攻击力顿时连上了几个档次,一个男修还抱怨了几句:“若不是那个看门的枕霞胡搅蛮缠,我们也不至于要这么一路砍树平湖,平添了多少麻烦!” 游芝没吭声,显然不打算提醒他“那个看门的枕霞”其实是这里的主人,他们说的对方很可能听得到。倒是另一个男修宽慰道:“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一会儿若是看到七刹决的痕迹,我们不是可以立刻找到大师兄了么。” 图弥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样一路破坏过来也方便他们留下本门印记,如果援军赶得巧还能合力挤掉游芝,将一整个宫殿的资源收入自家宗门囊中。两方人各有谋划,这并不奇怪。 游芝这个名字图弥婉听过,那人出身穹衍宗,资质出众修行速度极快,性子上有几分妄为,素有“小首渡”之称,另外两人她不认识,但她听说浮古宗这一代有个天才,用的正是七刹决,想来这二人定是出身浮古宗。穹衍宗与浮古宗分别为东域的第二第三宗门,暗地里有些摩擦,难怪气氛算不上和谐。两个门派的关系自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得到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枕霞不知以什么手段强制进来的修士摧毁废都中的景致,她倒是没有这个限制,但大可先留一手。 思及此处,图弥婉足尖一点,轻巧而隐蔽地掠过好几棵树,双足交错间人已远去里许地。而后翻身下树,囚血剑锵然出窍,反手一撩便是一圈树木倒伏。她向着那座宫殿而去,每前行一步,视野内的树木皆被寒意凛然的剑光削断,她走得不快,方向是经过计算才选定的,是以在抵达宫殿之前,两方人正好撞在一起。事实上,在他们相遇之前,砍树声就已经暴露了彼此的位置,既然没有一方改变方向,会面交涉的态度便已经表露无遗。 图弥婉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行了个礼,腼腆一笑:“见过诸位道友,我是东域的,不知道友们是哪一域的?” 游芝见到一个陌生人本是颇为失望,闻听此言神色稍缓,在发现她修为不过筑基九层后,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温和:“我是穹衍宗的游芝,他们是浮古宗的,道号分别是宏际和鹏兴,此地多有古怪,道友不若与我等同行?” 等的就是这句话,图弥婉当下欣喜点头,她走到游芝身侧,语气极为乖巧:“我早就听说过师姐的威名,此次多谢师姐照拂了,我出自崇云仙宗,道号霄兮。” 背对浮古宗二人的图弥婉没有看到,身后二个男修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96章 炎天宫 计议既定,一行四人要面对的最直接的问题就是该怎么进入宫殿。上古时期物资极为充裕,是以那时修建的宫殿的外墙皆以特殊手段炼制过,内中嵌入阵法符箓药液金石等,可谓坚不可摧,而入口则会设下重重禁制,以保证在经历过千年万年的时光后,整个宫殿依旧固若金汤。 几乎所有修士在面对上古遗府时都会选择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一来是毕竟要面子,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坚固如初的墙壁,会因为时间流逝而逐渐削弱的门口禁制无疑更好突破。图弥婉自不例外,她正打算绕到正门去破除阵法,游芝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游芝看向图弥婉:“你试试看能不能打穿它。” “啊?”图弥婉有点愣,忍住去捂脸的冲动,说好的不和墙死磕呢? 游芝以为她是不敢动手,压着内心的不耐安抚道:“我方才看过了,外墙上并未附着阵法,你尽可动手,也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她不介意提携一下修为低下的同域师妹,但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对方仗着她的庇护毫无作为,纯做看客。既然进了她的队伍,那么对方多少也该做出一点自己的贡献,比如说现在为她开路。 图弥婉这才反应过来游芝是想让她去探路,她不意外游芝的做法,易地而处她也会发出同样的命令,阴暗些想,通行整个修真界的法则就是用同队中修为最低的人探路,以此给其他战力争取更多的生存机会,她只是不明白游芝为什么要做破墙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虽然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但图弥婉出手的动作干脆凌厉,一点没有被心中疑惑束缚,囚血剑血红的剑刃自空中划出一道瑰丽的红霞,带出的剑气却是霜雪一样的白,经过痕迹中冰雪意蕴淬炼的剑意愈发冰寒,一剑斩出恍如飞雪降世天地冰封,剑光剑色交相辉映,彷如苍茫雪原染上血色,孤绝有之,凄艳更甚。 剑光携有如实质的冷意撞上宫殿外墙,“锵!”像是冰雪撞上岩浆,两行红浪之下便是一条稍纵即逝的“坦途”,斩出的裂缝露出其后茂盛绿树,但那点绿色很快就被恢复原状的红墙吞没。 这一剑试出了那宫墙的一些特性,也让图弥婉的实力展现在几人面前。游芝对这个半路插|进来的师妹多了几分满意,具体表现在她乐意开口给这个稚嫩的师妹说说她对宫墙的认识:“这宫殿当是天都九宫之一的炎天宫,宫墙外的种种符箓都已失效,唯一剩下特别之处的就是材料自带的强大复原性。”她第一个字刚出口的时候,手便搭上了发间的玉钗,第二句时手中钗吐出三寸玉色光芒,她信手一划,动作轻柔优雅得像是轻轻拨开眼前的垂杨,而最后的“复原性”三个字吐出的时候,她已出现在墙内,图弥婉的意识却还停留在刚刚一闪而过的人影上,眼睛却已确认了游芝立在树下的倩影,鹅黄的衣衫衬着绿树,她像是一只轻灵迅捷的黄鹂鸟。 红墙正以快到恐怖的速度合拢,图弥婉的囚血剑未归鞘,当下反手一划,冰冷剑光在本未合拢的裂缝上再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自己则化一缕红光掠进墙内。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墙内绿树成荫花草繁茂的景致,相较于外面那些在种种战斗痕迹下苦苦挣扎的草木们,墙内的植被无疑生长得更为健康,有不少还能让人感知到其上流淌的灵力,在安稳的环境中,有些顽强的灵植并未死去,经历过万年岁月的它们无疑是一笔动人的财富。 图弥婉没有在手边的资源投入过多的心思,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一起探索的队友们,明明她们合力开出的裂缝足以让后面两个浮古宗的修士都进来,但他们还是各自攻击了宫墙一下才驾着遁光冲了进来,游芝对此不见意外。显然他们间有一个共识,而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共识与她图弥婉无关。 图弥婉看着三人又开始利落地摧毁目光所及的植被,自己也跟着意思意思地动起了手。她已经发现他们的攻击没有目的性,显然是随手而为,目标也单纯的只是为了破坏,在发现了幸存的灵植草药之后他们才认真地开始为自己破开一条道路。联系到之前在墙外时听见的对话,图弥婉心中有了猜想,她试探着抱怨道:“若不是枕霞逼迫,我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看到什么都要破坏了,实在白白浪费灵力。”她不擅长套话,这句话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尴尬。 但好在别人都被她话中内容牵起了同仇敌忾之意,浮古宗那个叫宏际的男修也跟了一句:“如果所有建筑都像方才那堵墙复原这么快,哪怕到我们出去那一日也别想有什么收获,只怕时间都要耽误在这些墙上了。” 鹏兴跟着抱怨了一句:“好在我们在立下的道心誓言中留了余地,只要出手攻击即可,也不必非要完全摧毁。” 两个人只是在抱怨,图弥婉得到的信息却已足够让她摸出了最大限制,她摸索出了将自己隐藏自身特殊性的方法,压力大减,脸上讨喜乖巧的笑挂的愈发得心应手,而这时,沐生环里传来楼闲盈的声音,自从进入废都范围内,她说了一句“要感应一下这里能容忍的攻击等级”后,就一直保持了沉默,没想到进入炎天宫的外墙后她便开了口。 “右前方一百五十步,那株灵花不错,堪为散华散的主药之一。”她很体贴地没有用东南西北的方位词,而是用了图弥婉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的前后左右。 图弥婉一边询问着对方的指点,一边朝着那朵灵花走去,忽然眼前一花,如丝如缕的血腥气覆上鼻尖,眼前的场景倏然陡变。 第97章 机关 短暂的眩晕后,图弥婉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扇闭合的雕花大门静静矗立在她面前,她向前一步伸手试图开门,毫不意外地发现它纹丝不动,没有急着破门而出,她回过身打算看看自己是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 下一瞬,她心跳停了一拍。 一张惨白发青双眉紧蹙的脸陡然出现在她脸前,女尸冰冷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脸。被吓了一大跳的图弥婉下意识连退两步,在脊背撞上房门前险险停了下来,她这么一番大动作在死寂的室内带起一阵小风,女尸随之轻晃两下,原本的可怖气氛犹甚,此外更平添一分凄凉。 图弥婉心理素质本就不错,两步的缓冲足够让她压下之前的惊惧,凝神看去,房间里的一切便也尽数落入她的眼中。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陈设精美的宫殿,唯一与精致布置格格不入的就是跟前的女尸。数根粗糙铁索自房梁垂下嵌进女尸体内,将之悬在半空。黑色的血渍自尸身下方蔓延开来,干涸的血河一直延伸到图弥婉脚下,在门槛前滞留淤积。女尸身上布满伤口,图弥婉一眼就看出那些伤口大多是严刑拷问的痕迹,而剩下的小半则是导致她死亡的真正原因,它们的作用便是尽可能地放干人体内的最后一滴血。 图弥婉赶紧走开几步,换了个地方再观察它,虽然干透了的血没有黏腻感,但踩在上面还是让人心里不适。 女尸鬓发散乱精巧的发饰散落一地,繁复华丽的衣裙被黝黑血渍染透,但神色却是极尽隐忍的平静,一切狼狈都掩不住她生前的端庄与风骨。只是打量几眼,莫名的熟悉感便让图弥婉本能地明白了当年发生在这间房间的事,施刑者先是以成影术沟通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然后让对方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在别人手下受尽折磨,他想要借此让对方臣服,却毫无疑问地失败了,不然这女尸的死状也不会这么凄惨。 联系枕霞之前给出的信息,图弥婉立刻确定这女尸就是南域王的家眷,而且是地位不低的家眷。戾皇统治时期曾妄图用他们威胁南域王臣服,遭到拒绝后便屠了炎天宫来泄愤,后来自己就倒在了讨戾大军的屠刀下,自己亲眷也被屠戮一空,所谓因果便是如此。 考虑到此行很有点盗墓发死人财的意思,眼前这倒霉的姑娘撞到自己面前也算是缘分,探查一番后没发现问题的图弥婉决定为她收个尸,虽然只是伪善,但她自己开心就好。 除非生出器灵,否则哪怕再坚不可摧的法宝在历经上万年的时光后也会腐朽,因此图弥婉没花多大力气就将锁链斩断,女尸却没有如她所想的掉在地上。锁链断裂带来的强烈震动让勉强包裹着尸身的衣服彻底破碎,微弱灵光随之泯灭,本就灵气散尽的尸身失去维护它的最后手段,半空中便溃散作微尘,在无风的室内安安静静地坠落地面,和斑驳血渍混作一堆,被图弥婉卷入玉瓶中,终得安宁。 图弥婉拍了拍手向前走去,囚血剑握在手里已经出鞘,之前在扫视室内陈设的时候她便发现了不少机关的残骸,大概这里的主人也知道戾皇不怀好意,是以事先做了布置,在室内留下一个传送阵法,并在此外布下无数机关陷阱,打的便是用机关拖住戾皇而后凭借阵法脱身的主意,然而戾皇的实力深不可测,机关并没有给它们的主人争取到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而传送阵法也只平白让多年后到来的探索者多了一条路。 她走得很小心,机关不同于禁制阵法,它们没有耀眼的灵光和庞大的笼罩范围,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机关有如隐藏在角落里的毒蛇,不动则已,一动便直指人命。更重要的是,它们更经得起时间摧残,在材料腐烂之前,机关的杀伤力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弱。不过机关毕竟对材料与技术的要求太高,如今如果不是在秘境或是遗迹中,很难再见到它们的身影,图弥婉第一次面对机关的威胁,她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一脚踩下没有任何异状,轻得几乎要掩盖在呼吸下的机括声却被及时捕捉,她下意识要收脚后退,莫名的直觉却让她身子前倾微侧,紧接着囚血剑反手一荡,明亮冰冷的剑光瞬时照亮这方斗室,“叮叮”接连几声脆响,几乎是贴着脊背掠过的一排暗色飞矢被尽数打落。显然,无论之前是留在原地还是后退,那些飞矢都会准确洞穿她的身体。 躲过飞矢的图弥婉并没有就此放下心来,之前的剑光像是打草惊蛇的那根棍子,所有蛰伏了万年的毒蛇们已被惊醒,正迫不及待地想要饮下她的血。袍袖一挥,恰好挡住迎面射来的毒烟,脚下轻点,整个人宛如风中飞絮一般轻飘飘地掠向一侧,不去看之前落脚处的砖块陡然塌陷,囚血剑顺势横在身前,挡住咄咄逼人的利箭,它们带来的冲击使得旧力将尽的图弥婉再生新力,又是暴退数尺,一路接连冒头的地刺被她尽数避过,背后满是利刃的大网无声向她扑来。 停下便会被地刺扎个透心凉,不停下就会被网刮下一层皮肉,如此紧急的时候,图弥婉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万分,事实上动作却不见一点慌乱,沐生环里的东西一样样流过脑海,没有过多的思考,她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炼的毒丹,灵力一运便将之融成一团沸腾的毒液,手一扬便将之洒在网上,自己化一道遁光紧追而去,随着“兹兹”声,密不透风的网被蚀出几个空洞,图弥婉所化遁光恰好穿过面前的空洞,落地时人已稳稳地站在传送阵上方。虽然因为灵力的流失它暂时不能启动,但毫无疑问这里是整个房间里最安全的地方。 图弥婉并没有打算从传送阵走,万年前的生路不代表万年后还安全依旧,她只是借这里歇一口气。 一直沉默旁观图弥婉行事的楼闲盈终于出声,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你方才反应很快,按说只有身经百战者才能有这么快的反应,看来我沉睡的十年里你收获不小。” 图弥婉已不是第一次在激烈战斗中游刃有余,她心知虽然前世天地大劫的记忆被抹除,但那些百战余生的经验还是保留在灵魂深处,使她屡次受益。她当然不会告诉楼闲盈这一点,反正前世今生都是自己,她果断将一切功劳归于自身的天才,对着楼闲盈大言不惭道:“我这是天赋异禀。” 楼闲盈半信半疑,却也不与她计较,而是借着她的视线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从这里看去周围几乎没什么遮挡物,一□□风骤雨般的攻击暂歇,如帐幔珠帘之类灵力消散的摆设都被打成碎渣,能在挡住暗器后还保持原样的自然是值得收下的战利品。 “你左前方八十步的案几上有一盏宫灯,只一盏灯便抵过整屋子的东西。” 图弥婉依言看去,一盏漂亮的宫灯就因此映入她的眼帘,它散发的灵力波动不算大,看其位置仿佛也只是个质量不错的装饰品,毕竟太古灵器充裕资源丰富,以法宝为灯为盏都很常见。如果不是楼闲盈出声提醒,她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它。但一旦她的目光落在上面,便再难离开,不是因为灯盏上绘满了的精美纹路,而是因为心头涌上的熟悉与……愤怒。 楼闲盈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宛如迷雾中的灯火维持着她最基本的清醒:“那盏灯也算是九音派旧物,当年由我师姐做主赠与笔墨山庄庄主贺寿,想来笔墨山庄实在败落得太早太严重,这些物件散落各地,最后落到那些小辈手里便也埋没了。” 她道:“凭着其上气机,我感应到这废都里共有四盏,你运气不错,以你的修为四盏便够用了。” 图弥婉心神剧震,面色难看至极,楼闲盈却丝毫未觉,继续介绍道:“这灯八盏为一套,名唤八景千钧,有镇压气运之能,你虽用不上这一点,但四盏灯也可结成一阵,阵成后只需以上品灵石维持,元婴之下不可挣脱,无论是镇压对手还是圈养妖兽都可以,也算是个方便合用的手段。” 图弥婉的脸色更加苍白,甚至直追之前的女尸,她听见自己平板干涩的声音:“若是八盏灯集齐了,能关住什么修为修士?” “师姐当年用它们圈养过分神期的妖兽,洞虚期的大概也能困上几日。”楼闲盈随口道,话音未落便自契约中发觉出了不对。当年她在试炼之地时曾与图弥婉立下契约,她答应帮图弥婉封印一段记忆镇压一些负面情绪,为了以防万一,连当年立契约的事也一并算在封印范围内,图弥婉不记得这回事,她却记得一清二楚。现在,那些本该顺服的记忆正在蠢蠢欲动,来不及多说,意念一动,咆哮黑潮之上金色锁链上下翻腾,宛如金龙出海,威压四方。无数铭文伴着细碎呢喃自虚空涌出,暴雨一般细细密密地扎在每一寸黑潮上,连字成幕,死死压住,不留余地。 图弥婉眼也不眨地盯着那盏灯,每一根线条,每一处弧度,每一个棱角都如此熟悉,它此刻是黯淡的,但她知道当灵力注入时,洒出的光线是怎样一种亮度。她是如此熟悉它,一如熟悉另外那七盏灯,熟悉到哪怕从死亡中争得新生后,依然对它们念念不忘。 她怎么会忘,怎么能忘,怎么敢忘,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被镇压的两百年里,七万多个日日夜夜里,它们高悬门外,一盏一盏地,封住了她所有的出路。她曾经没日没夜地看向外头,只为寻一个能说话的人,却只能看到两百年如一日的苍白灯光,她的心事,她的愤怒,她的委屈,她所有的一切想说的话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中,消散在一成不变的灯光里。 她曾经无数次地祈求着有朝一日它们能暗下去,而后大门开启,她能走出那个囚牢一样的宫殿,却只能无数次地承受期望落空的绝望。现在它就出现在她面前,黯淡的,安静的,没有阵法,没有威势,脆弱得只要她一伸手一拔剑就能将它砍成一地漂亮的碎片,不带半点威胁性。理智告诉她被镇压不是工具的错,但是情感让她下意识攥紧了剑柄。 图弥婉觉得自己该愤怒,为了曾经受尽折磨的自己,她还觉得自己该高兴,为了这伸手便可掐灭的威胁。然而她却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仿佛一切情绪都被耗尽被掏空似的漠然。就像是前生里,她学会沉默的那些日子一样,将所有无人可诉的言语都吞入自己腹中,而后便连说话的能力都一并失去。 值得庆幸的是,她还可以思考,或者说在所有情绪无端失踪的现在,思绪毫无干扰地清楚起来。她想她应该把这四盏灯都收集起来,使它们永无镇压自己折磨自己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前世她是被八盏灯所镇压。废都的收获少有人会让出去,镇压她的人既然集齐了灯,便很可能曾经来过这废都。虽然由于她的蝴蝶效应,前世今生废都开启的时间并不一样,但命运自有其秩序,有缘者永远不会错过该得的机缘。 前世镇压她的人很可能正在这废都里,与她在同一个天空之下,近得她可以亲手,永远的毁灭这个威胁。一想到这里,图弥婉便弯起嘴角,无穷动力涌上心头,整个危机四伏的废都都变得格外可亲可爱起来。 第98章 目的 那盏漂亮的宫灯最后还是被图弥婉收入囊中,毕竟它虽然因器灵的存在得以保证自身历万年而不朽,但器灵蒙昧,镇压她也不是宫灯的主意,有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主谋吸引仇恨,她倒没有真的一气之下直接拔剑将它砍成碎片,而是打起了集齐八盏灯来个八景千钧反镇压敌人的主意。楼闲盈也没有对她异常的情绪表现出好奇之意,二人默契地抹去了之前小小的波澜,继续探索这间房间。 图弥婉常常感叹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楼闲盈这样美好的人,仙姿玉貌,实力高强,更难的是性格温柔体贴半点没有前辈的架子,从不吝于为她答疑解惑。一路行来,她更是多次为图弥婉介绍一些太古时的风俗习惯,以及自己曾经对付机关的经验,让她避开了不少陷阱。她曾说自己是太古之人也确实说过一些历史事件,但图弥婉一直没能完全消去怀疑之心,但这么一路下来,图弥婉再也难以生出半点疑虑,盖因她知道的太多太全面,非是自太古走出人,绝难说得那么细致。 太古时代始于诸神之战终于诛仙一役,诛仙一役后又过了万年第一次天地大劫现世,开启上古序幕,第一次天地大劫最直接的引子便是讨戾之战。这样算来始皇戾皇的活动时间属于太古与上古之间的过渡期,太古一代的辉煌已摇摇欲坠,但太古的种种风俗依旧影响着世间众生,因此凭借着楼闲盈传授的太古知识,图弥婉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多了几分了解,根据建筑的特点找出不少暗格,在扫荡完一层后,也成功找到了颇为隐蔽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枕霞在介绍炎天宫时曾形容它如连绵的火焰,这个形容很好地概括了它的特点:宫室占地面积极广,但并不算高。根据布局看,她所在房间的主人当是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但它也只有两层。 二楼是一间极富女性特色的寝室,因为主人去的匆忙,窗户还半开着,万年的风云让向外打开的窗户近乎腐朽,颜色却依然鲜亮,微风吹进来撩动了窗口将断未断的鲛绡。太古时期天梯未断,仙界仙灵之气自天梯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滋养着凡间,故而当时资源之充裕远超今人的想象。举个例子,一株万载灵木在当世乃是锻造灵器的上品材料,但在太古之时它们只是修士随时可以更换的案上盘脚下屐罢了。于是眼下她看见的便是无数珍奇材料被炼制成的家具摆件,便是以她坐拥整个沐生环资源的豪富,仍是有种被炫了一脸富的复杂感觉。 一番搜索下来,图弥婉兴致缺缺,她本就不缺资源,眼光又从来很高,这些生活用品固然精致华美但也存在浓厚的个人特色,实在不入她的眼。最后只是本着留下纪念品的精神搜罗了些诸如晔海锦裁制的帘幕、云灵石打磨的棋子、水精抽丝凝成的琴弦、天河芝研磨的香丸等等材料珍惜的玩物,拿回去无论是送人还是二次利用都可以,也算是来废都一趟带回的特产了。 其实在进这种年代太过久远的秘境的时候,修士最害怕的就是秘境的主人喜欢炼器炼丹,因为无论他留下多少法宝丹药都毫无用处,没有主人的养护它们绝大多数都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耗尽灵力沦为凡物,但若是留下的是材料倒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很多材料自身便有锁住灵气的能力,能熬过过于漫长的岁月,而炼制过程毫无疑问会破坏它们这种天然的特质,是以成品反倒禁不起时间的考验。图弥婉之前收起的正是那些只是经过打磨裁剪,没经过炉火炼化的半成品。 不过话说回来,修士们探索这些万年以上的秘境,多半是冲着秘境主人的传承而去,这点材料上的损失便也显得无足轻重了。再者,炎天宫毕竟是一域之主的地盘,哪怕只是宫殿群中的一处殿落也藏着不少好东西,若是拼着拆了宫殿,将所有能用的资源收拢一番,也足够让人一夜暴富。 图弥婉走到窗边,自窗口向下看去,种种痕迹透露出这里曾躺着遍地尸身,但他们都已化成微尘随风散去,此时显得格外清静,在考虑直接从窗口跳下去还是返回一楼大大方方破门而出的时候,她不忘惦记着之前在花园里失之交臂的灵花,传送来得太快太突然,她没来得及摘下它就被传送到这里和女尸来了次亲密接触。要是别的也就算了,但散华散是她惦记了很久的,无论是用来破阵还是对敌都颇为有用的丹药。 “惊鸿道友,不知以你对宫殿布局的了解,从这里到之前的花园不知可不可行?” “自然可以,不过距离应该不会太近。”楼闲盈道,“修建宫殿的人不会没有防备过有人破墙闯入,是以设下陷阱第一时间将入侵者送到主人面前。与其说那里是花园,不如说那是宫室与外墙间的防御带,为了规避风险,所有的主殿都不会离那里太近。” “虽然绕些路,但还是去得的。”图弥婉做下决定,不过她也不着急,大可等主要目标完成后再去一趟。她自窗口跃出,没有急着落地,脚尖一点窗棂,身子一侧灵巧地避过屋檐,整个人已出现在房顶上方,没有贸然落脚,剑鞘横扫,打下一排赤红瓦片排除机关存在的可能,上升的势头恰好告罄,她顺势轻巧地落在屋顶上。 扫视四方,这间宫室不是最高的,但也胜过拱卫着它的数座单层宫室。它所在的位置在中轴线一侧,不远处一栋三层的宫殿正正立在中轴线上,宛如鹤立鸡群般俯视其他建筑,显然那就是整个炎天宫的主殿,曾经的南域王妃居住的地方。 在库房和主殿之间,图弥婉陷入了轻微的选择困难,不知道该是去库房还是去主殿。 楼闲盈体贴地介绍道:“库房多用于存放草药材料,你若是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再凑一副焕生丹的药材,也无需再绕路去摘那朵灵花。主殿乃一宫核心,具体能有什么要看当年主人的习惯,不过那里定会有当年一宫之主与戾皇交战的痕迹,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中便将自己对库房的倾向暴露无遗。只有像她这种真正从那个时代走过的人才会明白,一座宫殿的库房到底能存放多少好东西,不客气点说,哪怕里面的东西已经废了九成,剩下的一成也足以供当世的一个小型宗门飞速跃升至中型宗门了。 图弥婉却不这么觉得,有别于在修行之路上一路高歌猛进的楼闲盈,她在这条路上一直磕磕绊绊,之前更是被一盏灯引得被镇压的痛苦在心头翻涌,随之高涨的便是对实力的渴望。今生不打算再经营势力,有师父有沐生环图弥婉其实并不缺资源,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剑修,只要一柄剑一册剑法便可以埋头在仙路上走下去。当然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剑修,但这不妨碍她学会剑修那种直指要害的气魄,放弃库房,将主殿作为她的终极目标,虽然有点舍不得,但相比资源的堆砌,更快地提升实力更符合她的需要。 翻下屋顶的时候,她的余光瞥到有人从一间宫室里出来,而后马不停蹄地奔入了另一间,动作之迅速神色之激动,大有刮地皮的气场,这又是另一种选择了。 屋顶上的几眼足够让她将去主殿的路记在脑子里,出了殿门时回望一眼,匾额上“悠琴殿”三个字反射着阳光,笔锋柔婉,清晰得好似时光从未流逝。图弥婉大步向前,不再回头。 宫殿的路并不复杂,也没有谁会把自己家设计得宛如迷宫一般。路边零星倒着一两具灵气散尽的尸体,大多是因为衣服上残存的法阵才得以保全遗体没有散作烟尘,光看衣服质量便知不是宫人,而是折在这里的讨戾之战的成员,每一场战争总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也总有人会因此送命。 在这座近乎死域的宫殿里遇见活人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在转过一个弯后遇见游芝时,图弥婉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就前进方向看,她们目标一致或可能起争夺,然而哪怕多一个对手也好过独**索。游芝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只是草草探查了一番所在的宫殿后就毫不留恋地出门直奔主殿,这让她看向图弥婉的目光里添了几分欣赏:“我不曾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崇云仙宗哪一峰的?” 她的问题很不客气语气也说不上尊重,但她的实力也撑得起这份傲慢,图弥婉并没有因被轻视而心生怨怼,她早过了好面子的年纪,当下笑眯眯地回答道:“我是夕隐峰的。” 有“小首渡”之称的游芝自然不会不知道夕隐峰,事实上这么一提醒她也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那里确实有霄兮这么一个人,她倒不是因为首渡才了解夕隐峰的,而是因为两个门派的的交际。崇云仙宗与穹衍宗多有联姻,最近的一次就是,崇云仙宗夕隐峰首渡与穹衍宗戒律长老孙女清绮的合籍双修之事,游芝出身戒律长老微尘老祖一脉,与图弥婉天然立场相近,思及此处,游芝心中顾虑稍减。 不只图弥婉想到要道高处看一看炎天宫的具体布局,游芝也曾经上过房顶,自然也能发现进入炎天宫的不只自己这队人,难免想要拉拢自己人。以图弥婉的修为未必真能帮她多少,但她的存在本身能够提供一定的震慑。 两个人一边交流着各自在宫殿中的所见一边向主殿奔去,虽然迫于誓言限制她们不得不一路上“披荆斩棘”,但好在只需要攻击就行,无需真的将它们完全摧毁,因而前进的速度并不慢。她们的破坏不可避免地发出声响,不少人仿佛受了启发,纷纷从正在探索的宫殿中窜了出来,这无疑也在催促着她们加快速度。 主殿傲然矗立在宫殿群的最中心,所有道路最终汇聚在它的脚下,只要顺着路走,根本不需要费力寻找,主殿便出现在图弥婉与游芝的视线中,关闭着的大门光华流转,晦涩诡异的灵力波动让所有人感受到其上毫不掩饰的杀机。 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有人闭着眼睛闻声“望”来,看来在誓言上动手脚的人不少,图弥婉玩味地想,有人强调了誓言中的“攻击”,有人则是强调了“看见”。不过他们钻了誓言的空子,却也给她提供了可以利用的地方。 正想着入殿后的行事方法,图弥婉听见游芝冷笑一声:“浮古宗运气不错,三个人齐了。” 图弥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修正垂眸站立,他没有拿剑,周身的地板皆被打成碎渣,碎得太过彻底便也无法让人推测出他用的是什么武器,与她们一起进来的鹏兴与宏际正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说些什么,显然没有过来与她们一道的意思,失去两个可能的帮手谁都不会高兴,这也正是游芝语气不善的原因了。 图弥婉倒没有多生气,早在听二人对话时,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他们与游芝并非一心,现在他们摆明了另投他人未必不是为她们减少隐患。退一步说,现在等在门前的不只是东域人,从大方面说,他们未来很可能还是归于一队,也说不上削弱实力。所有的队伍只可能维持到探索结束,真要争夺战利品的时候,必然是各自为战,更说不上什么削弱势力了。 考虑着可能到来的混战,图弥婉问楼闲盈道:“惊鸿道友,你先前曾说说要试探废都能承受的攻击力量,不知有什么结果?” 楼闲盈的声音温柔舒缓:“你无需担心,只要不用道纹触动其根本,这里的破碎法则还是经得起你们折腾的。” “那就好。”图弥婉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忍不住想,这里会不会就有那个集齐了八景千钧灯的人呢,或许她需要试探一下。 第99章 各出手段 图弥婉与游芝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站定后便和其他人一样静静观察起那扇门思索着破阵之法,随着种种噪音的响起和消失,又陆续有人赶到门前加入了看门沉思的队伍,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等在门前的人已近百,嘈杂的声音终于不再响起,离门最近的男修开口道:“看情况不会再有人来了,不知诸位道友有什么打算?” 就站位来看那个出声的修士是最早到的,簇拥着他的修士们的服饰也透露出他们出身南域,余者不免猜测他对这炎天宫有特别的了解,对他自然保持了一定重视。门上的波动很隐晦,然而众人都半点不敢小看它,波动小只是意味着消耗小,换作那些声势浩大的禁制未必能撑万年之久,他们早就可以扬长而入了。图弥婉知道,单论消耗来看,面前的禁制很可能还保持着相当大的威力,先出手的人要面对的是极大的危险,这也是他们默许那个南域修士把自己当作领头人的根本原因。 见无人应声,出声的修士也意识到众人默认以他为首,便自我介绍道:“我字擅海,出身南域晏恒荀氏主脉。” 楼闲盈不曾听说过它,图弥婉却知道“晏恒荀氏”这四个字的分量,南域的情况与合初颇类,只是没有如北辰家这样的一域共主,而是由八个自上古传承而来的世家轮流上位,“晏恒荀氏”说的就是晏恒山荀家,正是那八家之一,最重要的是,荀正是当年那位南域王的姓氏reads;失婚进行曲。 能进入废都的都是一门一派最精英的子弟,哪怕做不到对其他域的事情了如指掌,但一些重要消息都不会错过,闻言不由眼光微闪,心中都添上几分谨慎。不少人都定了主意,谁知道他手上到底握着什么东西,虽然要靠他开门,但进了门以后便需得一齐出手压制他,不然好处要被他一人揽尽也就罢了,连命都说不定要被他握在手里。南域人还需忌惮荀家的权势,其他域的修士则不约而同地无视了荀擅海抬出姓氏的威胁之意。 不管各自心中谋划着什么,众人都对荀擅海表示了一定的退让,也算是让他达到了一报名号众人俯首的目的。只见荀擅海退开几步,掏出一个小半个手掌大小的奇怪托盘,其上积着一汪清透的液体,光看那磅礴的灵力波动便可知其不凡,图弥婉认出那是十枚以上的极品灵石经特殊手段萃取后才能得到的灵水,每一滴都蕴藏着海量的狂暴灵气,换算过来大概只要三四盘这样的灵水就够启动一次崇云仙宗的试炼之地,足见其蕴藏的灵气之多。 荀擅海指诀掐动,托盘便上亮起一团耀眼的虚幻火苗,随着火光辐射开来的还有图弥婉熟悉到极点的灵力波动,大门依旧紧闭,但众人都能感觉到里面有一件事物散发出同样的灵力波动,它正飞速向门飞近,而后撞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图弥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紧张地盯着大门的动静,她神色冰冷,灼灼怒火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如此熟悉的波动只有八景千钧灯才有,荀擅海手上的不是什么托盘,分明是八景千钧灯的灯芯!涛涛仇恨驱使下,图弥婉颇有些蠢蠢欲动。 楼闲盈的声音响了起来,柔和中带着几分兴味:“我方才只在废都里感应到四盏灯的气机,本以为这些小辈只将八景千钧灯当做摆设,平白浪费了它镇压气运的能力,没想到他们会想出这种法子,想来四域之王早有默契,联手布下这瞒天过海的局,四盏为整体,四盏为躯壳,看似用八盏灯镇压了废都的气运,实则借灯芯将气运引出加持到持有者的身上,以此窃取整个王朝的气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巧思。只是不知道这番布置是不是只针对戾皇了。”在她看来,八成在始皇时期四域王就干下了这件事,说得直白点就是早在裂土封王之初,他们就心存反义了。 楼闲盈没有刻意劝图弥婉冷静,但她的话已经引起了图弥婉的思考,一旦开始动脑子,自然就不会冲动行事。按照楼闲盈的话分析,每个持有灯芯的人都有那个收集八景千钧灯的动机,但往深里想,当年四域王的布置不可谓不隐蔽,无论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还是形象都万没有透露给别人的道理,单从荀擅海没有去悠琴宫找遗落的灯而是直接等在门前便可知他不知道灯的隐秘,不知道重要性当然不会收集,且不论另外三个是什么情况,荀擅海想来不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图弥婉脸色稍缓,但荀擅海的脸色却难看起来,按照荀家祖辈传下的消息,只要他一点燃手中的灯芯,大门便会为他打开,门内会飞出一个灯罩与灯芯组成一盏完整的灯,可是现在价值万金的灵水眼看着就要被烧干了,灯罩却连影子都不见。他当然不是冲着一盏漂亮的灯来的,但问题在于他现在连门都开不了,除了最初的那一声撞击声外便再也没传出别的动静。 其他修士也不是傻子,多少看出了他陷入了僵局,没等其他修士出声质疑,同为南域的一个修士面露深思:“擅海兄,当年戾皇犯下的那些罪业你也知道,你看会不会是他在门上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荀擅海顿时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语鸿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本想以秘法开门,也可让大家保存实力,眼下看来还是免不了要费力破阵了。” 被唤作语鸿的修士便指着门上的阵法问他:“既然还需要破阵,不知你对门上的阵法可有了解?” 擅海苦思半晌,最后颓然摇头:“我没见过类似的,怎么破阵实在没有头绪。” 这时语鸿笑得温和又诚恳:“我倒是在家族藏书中见过这种阵法,我平日里也素爱钻研阵法,可以一试,不知擅海兄可愿助我?” 擅海的面色难看至极,便是再迟钝他此刻也反应过来语鸿根本不是来给自己解围的,他这是要□□reads;他来了,请闭眼!可是看穿这一点也迟了,对方已经将一切都铺垫好了,甚至是自己亲手给他铺的路,暴露底牌得来的领导权还没有焐热就要交出去,擅海直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只能勉强维持风度:“只要于破阵有益,我自不会推辞。”而后退了一步,将语鸿让到了最前方。 图弥婉冷眼看着南域两个修士争权争得不亦乐乎,全然无视了其他三域的修士,俨然把他们当做往日那些只会唯唯应是的下属。她当然不会出声刷存在感,他们既然要争权,少不得拿出些真本事来压服众人,比如像语鸿将要做的那样:破阵开门。那阵法颇为偏门,所有看过它的人都在为之头疼,现在只要保持沉默就能坐享其成,东西北三域的修士乐得冷眼旁观,哪怕有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也会在同伴的提示后安静下来。 图弥婉其实不太意外这些人的行事,废都现在只容许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进入,而这个阶段的修士还远没有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年龄和修为制约了他们的阅历心性,行事手段自然颇为稚嫩。 擅海与语鸿的争端早已分出了胜负,语鸿一派沉稳地将任务分派了下去,他指出阵法的薄弱处,让修士们按五行方位站定,听他的口令以不同属性不同大小的灵力冲击着那些点,他自己则面对着阵法最核心的地方,一枚铜铃出现在他的手上。四域修士都无比配合地站在该站的地方,只等他一声令下。 语鸿肃容而立,手中的铜铃一摇,没有清脆的铃声,只是很轻的一声闷响,仿佛是一片叶子坠落在地面,引发的效果却堪比往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万钧之石。本来隐晦的灵力波动陡然爆发,霎时间惊涛席卷,狂暴的灵气狠狠撞在众人早就准备好的防御术法之上,发出惊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在这样狂暴的被迫后退,不少修士双脚死死顶在地上却依旧逃不过退后的命运,留下一路碎裂外翻的砖石。 若是没有事先防备,所有人都少不得在那场近乎爆炸的灵力冲击下受伤,没有给众人后怕的时间,语鸿指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灵力冲击的人,他仿佛站在风眼处,所有恣意狂奔的灵力都避开了那个地方,但他额头见汗,显然有着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 “坎位,土!” “离位,水!” “巺位,火!” …… 随着语鸿的声音,一道道灵力冲击到阵法之上,有的消融在阵法之中,有的却被反弹出来,像是经过炼制一般脱去无形无质的样子,语鸿手中铜铃微颤,无声地牵引那些灵力,使之如条条光带一般循着一种玄奥的轨迹围绕在自己周围,随着被反弹出来的灵力越来越多,各色灵力交织着围着语鸿旋转,浓厚得几乎淹没他的身影,仿佛织成一匹奇异的锦缎将他层层包裹。 蓦地,一声清亮的响声突然出现在众人耳畔,很难用任何别的声音形容它,闻者只觉得仿佛亲眼看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猛地透进一缕灿烂的阳光。下一瞬,围绕着语鸿的灵力锦缎猛地收束成一道,宛如一条斑斓的巨龙,携一往无前之势一头撞上了门上的法阵! 巨龙与阵法接触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声音,图弥婉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语鸿脱力倒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爆发来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应当,斑斓色泽和阵法同时溃散,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规模远胜过之前的灵力潮浩浩荡荡席卷四方,有人还能苦苦支撑,但包括语鸿在内的更多人都只能毫无反抗之力翻滚着倒飞而出,狂暴混乱的灵力让任何一个遁术都无法施展,所有人只能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一样咬牙苦熬。 图弥婉早有防范,她顺着灵力潮倒飞出去,在半空中便已调整了姿势方向,一脚蹬上门前广场上装饰的玉雕借力,手中囚血剑顺势奋力斩出,红白交织的剑光以分海之势为她开出一条路来。图弥婉又是一脚登在玉雕上,这一次玉雕随之破碎,而她则飞速投入门内,快得像是一只赤红的箭矢。 饶是这样的反应和速度,图弥婉仍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进门的人,甚至算不上前三个,她看不清具体是哪些人,但她认出了在她之前进门的人,正是先前在语鸿手下吃了亏的擅海,他此刻不见半点颓色,眼睛亮得让人心惊reads;权杖。 进入门中的人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各自找了一个方向前进,意图趁着别人没进门之前攫取最大的利益。图弥婉一进门就向前飞奔,冷不防一只精美的灯罩朝她扑来,险些直接打在她脸上。她看的清楚,这灯罩本是直奔擅海去的,擅海完全没有理会它,挥手打开它就向案几上摆着的灵器奔去,灯罩远不如人类灵活,收势不及自然要撞到她身上。 哪怕过快的速度已经让它模糊成了一道橙黄的影子,图弥婉依旧一眼认出了它就是八景万钧灯,当下一抬手将它收入沐生环中。再抬头时就看见自己前进的路被挡住了,那是一扇华丽的屏风。 该死,早知道就贴着墙走了!图弥婉暗自咒骂,她之前就顾着尽量提高速度,全然忘了楼闲盈曾和自己说过的,太古时期的女修对屏风情有独钟,越是身份尊贵的女修就越喜欢在主殿里放置屏风,南域王妃又不似之前那座宫殿的主人需要为布下机关腾地方,自然不会撤下屏风。 最要命的是,饶是她已经竭尽全力地提速了,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已有不少人冲进门中,因他们的恣意破坏而产生的残渣已经溅到了她的身上。她先前没摸清楚状况,为了隐藏自身的特殊将自己定位到了“需要攻击眼前所见之物”的那类人身上,现在如果不攻击那扇屏风无疑会使他人起疑,但一旦出剑,前进的势头必然受挫,速度一旦慢下来就再难提上去。 犹豫之间高大而精致屏风已经近在眼前,上面绘制的山川栩栩如生,她仿佛成了一只正要一头撞上大山的傻鸟。图弥婉一咬牙,手搭上剑柄,天都九宫还等着她去一一探索,总不能为了眼前利益就暴露自身,念头闪过,剑光疾斩,秀丽山川尽收笔端的屏风在劲风下四分五裂。而图弥婉的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一截,被后来者轻易追上,数道身影越过了她向前奔去。 图弥婉内心的挫败远非言语可表,但这一受挫,被众人的狂热激起的几分疯狂却稍稍消减,虽然还有些郁闷,但也不似先前那样后悔不迭。不过没等她再跑几步,心中的郁闷便全被庆幸取代。 屏风破碎,毫无阻碍的光线使得整个大殿猛地一亮,颇有豁然开朗之态,殿中情形自然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图弥婉的眼前有近十道人影或高或低地浮在半空中,仿佛一只只被蛛网粘住的可怜蝴蝶,他们当然不是蝴蝶,大殿内也没有蛛网,可是他们的处境却未必比那些蝴蝶好到哪里去,蝴蝶尚可动弹两下,但他们却不敢擅动,唯恐引起那两头蛟的注意。 是的,没有机关看似安全的主殿中藏着两头蛟,成年的蛟。在亲眼看见它们之前,没有任何人听到它们的声音,察觉它们的存在,足见它们生出了智慧,绝非只凭本能行事的野兽。 图弥婉看见,大殿里纹饰华美造型威严的椅子上端坐着一具伤痕累累的女尸,死状之惨乃她平生仅见。而椅背后则盘踞着一绿一蓝两头庞大的蛟,岁月赋予它们深厚的修为与法力,虽然它们因万年的囚禁而虚弱,但随之而来的对血食的疯狂渴求足以弥补任何身体上的缺憾。 第二个进门的修士大概就是绿蛟口中那半截尸身吧,至于第一个,蓝蛟略微凸起的肚子想来就是他的归宿,此刻它正睁着那双写满贪婪的猩红双眼扫过一个个动都不敢动的修士,仔细挑选着下一道菜,口中滴落的涎水与身下新鲜的血水混在一起,更添十分狞恶可怖。 图弥婉深吸一口气,她想要后退,却听得一声嘶哑的声音,只有五个音节,发音极其含混古怪,好像说话者久未开口,她在脑子里过了两遍都没有弄明白,不过她很快就弄明白了。 蓝蛟的口中突然多了一个挣扎嘶吼的修士,她面前的人却一个未少,疑惑之时,身后传来的骚动解释了那具新鲜尸身的来处。图弥婉这才猛然惊觉,她方才眼前曾隐约闪过一道蓝光。大啖人肉的蓝蛟百忙之中张了张口,又吐出了几个音节,比上次的更加含混,但她终于听懂了。 它是在说:“别跑,一个都别跑。” 第100章 难测 出头鸟已经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余者谨慎得甚至连呼吸都强忍。不是因为他们懦弱,而是当实力的差距如此之大,所有的反抗都只等同于牺牲。 死一样的寂静中突兀响起沙哑的“吱呀”声扯痛了神经,无人惊呼,无人异动,但众人的呼吸都有瞬间失控的粗重。图弥婉心下一沉,冷汗随着阳光的断绝重重坠下。不需回头,她已知道身后代表着生路的那扇门已被关上,羸弱的猎物被关在猎手的地盘,逃无可逃。 图弥婉一手按住剑柄,她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她要防备的不仅仅是那两头恶蛟,还有身边的那些同道。她毫不怀疑如果蛟想吃了自己,周围不但不会有人伸出援手,他们甚至很可能出手暗算她,毕竟只要用别人填饱蛟的肚子自己就是安全的。高度紧张让她稍稍弓起背,灵力在每一条经脉里奔腾,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已绷到发僵,眼前隐隐泛黑,她的手指下意识慢慢动弹滑动,空气微微动荡掩住了深处危险的波动。 “冷静。”楼闲盈温柔的声音在图弥婉脑海响起,宛如暖风拂面,没有触动那张绷紧了的弓,却足够打断图弥婉危险的动作。她这才发现,极度紧张之下自己已经忘了任何外物任何后果,本能地求助于道纹。 这出意外让图弥婉猛然清醒,压下本能的恐惧,她以神识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两条蛟。它们依旧在咀嚼着口中的残肢,她只顾着因为淋漓流淌的鲜血而恐惧,却没注意这不符合蛟龙类妖兽将猎物整吞下腹的习惯。图弥婉理解他们的姿态,那是一种只有在久饿之后才会有的,每一点食物都要反复咀嚼不舍吞咽的眷恋。 看来它们实在是饿得太厉害了,以致根本顾不上本能。从它们猩红贪婪的双眼来看,区区两三个人完全无法填饱这两头凶兽,那么它们为什么不继续狩猎?饿成这样却只将他们关在殿中,除了“圈养”再没有别的理由。 图弥婉为这个发现而惊喜,无论如何,她暂时不会死,虽然这意味着那两头蛟已开灵智实难对付,但只有有谋划的机会,她才能谋得生路。 接下来发展的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尽管两头蛟依旧垂涎欲滴地看着他们,可还是没有下口,在舔干净最后一滴鲜血后,蓝蛟将头搭在扶手上,透明的眼皮覆盖了眼珠,让人看不出它到底是不是清醒,绿蛟则抬起身体安排起眼前的储备粮们。 虽然他的语调大异于如今的口音,人类们依旧艰难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一公一母,一个框子,别吵,不要动,乖。” 图弥婉举目四顾,并没有看到什么框子,但她很快就领会了它的意思,她走到一块无人的地砖上埋头坐下,身边很快又坐下一个男修,修士们沉默着以一男一女的搭配坐在一块一块的方砖上,低头噤声的模样与驯服的宠物无异。 蓝蛟动了动脑袋,嘶哑地插嘴:“要生小人。” 绿蛟强调:“不吵,要乖。” 它们表现得活像是饲养宠物的普通孩童,可本该显得童趣十足的对话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让人毛骨悚然,图弥婉这才反应过来所谓“一男一女”的用意。人类驯养家畜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公母搭配着关在笼子里,看着它们□□繁衍,以保证有源源不断的肉食满足自己的食欲。 图弥婉脊背发凉,羞耻助长了愤怒,周围人的怒火如此鲜明,唯有她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镇静状态,垂目观鼻,双手放松,连心跳都没有半点加速,她听见楼闲盈温柔的夸奖:“不因外物乱心,你做得很好。”只有她自己知道,毒方是怎样在脑海里组合排演,灵力是怎样在经脉里奔腾咆哮,出剑的轨迹是怎样在识海里反复推演修正,她必须蛰伏,所以那两头蛟必须死! 两蛟毫不掩饰它们的意图,再傻的人都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未来,或许是太久的紧张让人失态,或许是无望的未来让人疯狂,图弥婉听见身边响起一道尖锐而颤抖的声音:“外面有很多人,你们出、呃……” 图弥婉没能听到他后面的话,因为一条绿色火链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扯进绿蛟的嘴里,它咀嚼着他,抬起的身子满足地趴下。身边人被拖走时飞起的头发打疼了她的脸,图弥婉又听到了那古怪的、带着咀嚼声的声音:“别吵,要乖。” 直到绿蛟以同样的姿态将脑袋搭上另一侧扶手,图弥婉才不着边际地想到,难怪是它安排他们,毕竟它之前只吃了一个人。 天色渐晚,无边黑暗压进了这辉煌的大殿,两头蛟一动不动似在酣眠,殿内笼罩在血腥味中的修士却没有一个闭得上眼,但也没人敢轻举妄动,直觉告诉图弥婉,这些人已经被死亡的恐惧压垮,在恶蛟再次进食之前恐怕是找不到人与她联合了,而能压制这种恐惧的,只有死亡本身。 ———— 废都的另一边苍天宫 今夜的废都没有月亮,以防万一,没人敢用永辉灯照明,聚在苍天宫主殿门前的人们正在主殿周围燃起篝火。经过一个白天的苦战,殿门上的阵法被摧毁了大半,唯有一层薄薄的光辉苟延残喘。在阵法彻底毁灭之前,耀眼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宇,足够为将要开始的探索提供照明。 君华与姑媱站在人群中,他们也已经摸清了自己与那些后来者的差别,此时正各用一方黑布遮住眼睛,伪装成已经立誓的样子。 君华正含笑听身边的一位女修说话,他脾气温和,气质过人,虽然身边已经站了一位美丽的女修,但这并不妨碍其他女修对他另眼相看,不过打了一天交道,这位来自南域的女修已经不自觉透露了不少南域的情况,现在正说道:“要我说,这整个废都里,我们南域晏恒荀氏的那三个人最是占便宜的。” 君华满眼不解:“何出此言?” “这也是一桩旧事了,你可知,五域里唯有那一家是当年始皇麾下四王的血脉?”女修被他疑惑的眼神迷得心肝一颤,嘴也松了几分,当下细细解释道:“十万年前的双修盟誓远比现在严苛,决不许结契双方再与旁人亲近。东西北三王都遵循了誓言洁身自持孤身终老,唯有南域王借机毁约,另寻美人生儿育女。南域王妃可是得过‘瑶姬’美称的佳人,若非受了反噬,当年未必会死在戾皇手里。” 她一脸笃定:“炎天宫虽然后来交给了南域王妃,但也是南域王曾经的道场,荀家作为南域王的血裔,怎么可能没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可怜南域王妃身死这么多年,一生珍藏反便宜了负心人的子孙。” 君华倒仿佛完全不介意荀家可能占的便宜,他叹了一声道:“南域王行事太过不堪,明明已是犯了大错,反倒还要占苦主的便宜。” 他这句话可谓说到女修的心里,她眼光一亮,正欲说些什么,一声巨响突然响彻,本就脆弱的灵光陡然炸开,霎时间汹涌灵力宛如滔天之浪当面拍来。等在门前众人便如海上木板,毫无反抗之力地倒飞而出,有人满心茫然,而有人却早有谋划,君华正是后者。 他手捧一枚龟钮印章,辉煌金芒笼罩住他和姑媱,汹涌的灵力在光罩前分流而去,千钧阻力形同虚设,他们向前一步,人便站在门槛上,门内的一切已经任由他们搜刮。 君华身形一晃,绕过碍事的屏风,直奔案上那只精美灯罩而去,一把抓住它飞速将之收进储物袋中,若是图弥婉在此,定能一眼认出它,那正是她深恶痛绝的八景千钧灯之一。 君华姑媱自然是第一个进门的,其他人却也不慢,只是收个灯罩的时间,门内又多了三四个人,转眼功夫,门外的人都已涌了进来,众人暂时克制了自己没有打成一片,但气氛已经越来越紧绷。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声幽怨的叹息出现在众人耳畔。 那音色甚是悦耳,却并不让人生出丝毫神往,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戒备地看向四周,只因为那声音出现得太近,像是有人凑在耳边叹了一声,仿佛连鬓角都感受到了对方轻轻的吐息。然而再好的遁法都不可能让筑基期修士有这么好的隐匿能力,门外火焰跳跃着放出暖色的光,众人的背心满是冷汗,心止不住发冷。 “呵。”寂静黑暗的室内响起一声轻笑,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一处,那是殿中王座前横着的一具女尸,她应是东域王妃,虽然死相凄惨,但一身服饰却灵光熠熠。正伸手拔她发钗的那个女修忙不迭地收手,飞速挤到了人群之后,满脸惊惶地窥视着后情。 历经万载却精美如昔的屏风上漫开大片污迹,瞬间朽烂倒塌,火光毫无阻碍地照亮了女尸,她在光芒中缓缓地,优雅地,站了起来。 灼灼火光里,那女子抿出一抹笑,皎然如月,婉然如玉,诱人心折。 哪怕是这么危险诡谲的环境里,这样一抹辉耀一室的笑容,依旧让不少男修女修心旌摇曳,目光迷离。 见到十万年前就死了的人站了起来,还笑得倾国倾城,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君华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攥着龟钮印的手已经被尖角刺出了血。 漫长或短暂的死寂后,再次响起了一声异动,“叮”那是女子发间钗坠地的声音。它像是一个讯号,在众人惊艳的眼神中,女子乌黑的发瞬间干枯,精美发饰叮叮当当滚了一地,紧接着是绝色的脸,容色枯萎,皮肉腐烂坠地,华服委顿,露出其下血肉淋漓的骨架。 女子恍然未觉地向前一步,仿佛是娉婷的姿态,仅剩的骨架却也因之溃散,腿骨折断、臂骨粉碎,最后“咚”的一声,颅骨滚进了未知的黑暗里。 红颜转瞬成白骨,所有人的身体因这可怖的景象僵硬。 半晌,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响了起来,正是先前欲拔发钗的女修:“她、她……她死了吧!” “妾身早就死了。”幽幽的女声回答了她的话。 女修失声惊叫,最让她崩溃的是,自己的指尖泛起黑芒,大片黑斑正以可怖的速度蔓延开来,只是几息功夫,她就化成了一堆腐朽的烂肉。 而之前那堆散落的骨架处,一道纤秀的身影婷婷而立,除去微微透明的身体,她的美丽宛如生前。 清雅秀致的女子掩唇而笑,盈盈拜下:“妾身昔年惨死,又遭恶人囚禁,魂魄困于尸身数万年,期间苦厄实难言述,有劳诸位小友助我脱离苦海。” 她眸中浮上水色,便似清荷染露,柔弱而姝丽,哪怕已被先前可怖的景象吓得四肢僵直,还是有不少人目露心疼。 “只是此地实在危险,还请诸位在我这寝宫里歇歇脚,待天亮再走也不迟。”她笑容温婉,火光为她添上一分生人似的血色,可那双漆黑的眸子没能印上火光,目光幽深得像是深藏诱惑,眼中那与泪光一同闪烁的善意让人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