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穿书:嫡女翻身日常》 第一章 张家有女 十一月的京城,洋洋洒洒的大雪盖住了皇宫灿金的飞檐,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素白。顾明磊裹着天蓝色的披风立在雪里,瞧着前头院子的梅花开的正好。 “殿下,”随行的太监赵德海苦着一张脸,“外头风大,您还是进屋去。” “不去。” 顾明磊抬脚踏进雪里:“我听说那张家的女儿今日要到京城了?” “按着脚程来说,是该到了。” “那就备马,我要出宫。” “哎呦,殿下——这可使不得,这张家的小姐是要给殿下你做王妃的,婚前可不能见面,不然陛下怪罪下来……” 顾明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出了什么事儿,父皇那儿自有我担着。再说了,既然要给我做王妃,那我总得看过,万一我不喜欢,她嫁过来,不也委屈了她。”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哥哥还是当今太子,顾明磊从小到大那都是任性惯了,别人不让他见,他还偏要去瞧一瞧那张家的女儿。 听说那姑娘自打母亲去世后一直被张平养在江南,明明是张家唯一的嫡女,却没住在京城,也不知道张大将军打的什么算盘。 他嘴里的张家姑娘,这会儿离着京城还有小半日的脚程。 她叫张冉冉,镇北侯张平唯一的嫡女,母亲原是皇商周氏的千金,嫁进张家后,生了一子一女,可惜命不好,没等到儿女长大,就因为肺病去了。张平之后也未续弦,倒是小妾不少。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李巧,李夫人。这人来头不小,右相李卫昌家之女,惠皇贵妃的好妹妹,也不知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脑子进了水,她在周氏死后,硬要嫁进张家。 张平说可以,但只能做妾。 她竟然也忍了,如今虽然把持这张家后宅,但到底没有正妻名分,生下的女儿也只能落得个庶女的身份,等到那嫡长女回来,那在京城众夫人眼里可就更上不了台面了。 所以这不,京城里的名门望族都盯着张府,想瞧上一出好戏呢。 张冉冉心里也正担心,不过她倒不是担心自己这个小妈,她担心的是那个庶女——张慧宁。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做起了奇怪的梦,原先以为不过就是个梦罢了,却不想有一天梦里的事会成真。 去年她就不停地梦到自己十六岁这年会被召入京城,嫁给八皇子顾明磊。 今年她十六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圣旨就送进了张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些梦恐怕是真的。 梦里顾明磊是个顶好的人,少年意气,对她也好,成亲后夫妻两的生活甚是不错,可到了后来,皇帝病重,本来也没什么,太子已定,按着流程登基就好。 却出了张慧宁这一个变数。 她这个庶妹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似的,且不说每次都能把她的计划打乱,让她堂堂一个嫡女屡屡受挫,后来更是预知了太子妃的过世,提前嫁进了东宫,就是那朝堂的风云变幻,她也能够未卜先知。 也是她,传出流言,说皇帝其实心中属意的太子是八殿下顾明磊。 再加上她在太子耳边吹的那些枕边风,竟然真的让太子和顾明磊生出了嫌隙。 两人本是嫡亲兄弟,最后却落得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皇后哭瞎了眼睛,顾明磊不忍,只能自请前往西秦苦寒之地,她当时怀了身孕,顾明磊怕她路上受不住,就求了皇后让她留在了京城。 可还没等到孩子出生,西秦那儿就传来消息,说顾明磊在路上得了急病而亡。 是急病还是太子瞧不得他活着,她也来不及探究,只记得棺椁送回来的时候,那个会搂着她喊娘子的人,那个总爱送她钗子的人,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就那么躺在那里,手上,腿上布满了伤痕。 随行的人说他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可张冉冉知道,她家的殿下从小到大,或许书读的一般,唯独这骑马射箭之术,是怎么也不会出差错的。 悲痛之下,孩子早产夭折。 就在她坐月子的日子里,张慧宁来看她,说什么她一个嫡女也不过如此,说什么他们都是话本里的人物。 她还说,本来是要顾明磊做皇帝的,但是顾明磊做了皇帝,她就过不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了,所以她怂恿太子残害胞弟,害的顾明磊客死异乡。 张冉冉气极,硬是从虚弱的身子里抽出那一点力气,把张慧宁的脸按进了燃着的炭盆里。 最后一把火,烧了整个王府。 彼时顾明磊和小世子都还未出殡。 她和她的殿下,她的孩子葬在一处。 “小姐!” 身边丫鬟的喊声猛地把张冉冉从那近似真实的梦境里拉了出来。她迷茫地看向穿着碎花袄子的碧青:“怎么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怎么喊你你也不应。我说,咱们到京城了。” 到京城了? 张冉冉掀起一点轿帘,果不其然,京城那宏大庄重的城门就在眼前。 京城又名盛安,是大靖国都。若是以前,张冉冉定是好奇,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往后的风雨。 可她不能不来,她想来见她的殿下。 算来,顾明磊今年正好十八,出宫建府的年纪,也正因此,圣上才会把她召进京城,和顾明磊完婚。 “小姐,咱们多久没回来了?自打你六岁之后,就去了临安,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碧青是个话多的。 “好了。”张冉冉无奈,“京城不比临安,说话行事都要慎之又慎,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否则,几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碧青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小姐——” 进了城,车队直奔西街的镇北侯府。 “小姐,到了。” 张冉冉在碧青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一下车,她就忍不住回头去看背后人家的墙头。她记得在梦里,她第一天回京,顾明磊就偷溜出宫,躲在那墙头看她。 顾明磊确实在那儿,在张冉冉回头的那一刹那,他还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不会发现他了?不会,他这位置选的那么好,怎么也瞧不见的才是。 不过这张家的妹妹生的真是好看,细细的柳叶眉,圆圆的杏眼,带着一股江南的温柔水乡气,这样的丫头给他做娘子,真是老天垂怜。 越想他越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眉眼弯成一条线,趴在瓦片上,乐呵呵的。 张冉冉自然没瞧见顾明磊,她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等到她进了门,墙头后面的顾明磊才想着下来,可他脚下踩着的是赵德海,一个没稳住,就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殿下!”赵德海魂都要吓飞了,“殿下!奴才,奴才不是故意的,殿下你没事?!” 掌心被底下的石子蹭破了皮,顾明磊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瞧见了,走,我们回宫,张家妹妹温柔贤惠,是不可多得的良人,我可得问母后多讨点聘礼去。” 第二章 侯府 张冉冉进府的时候,张慧宁正在自己院子里逗兔子。 她原本是21世纪的一个女大学生,熬夜看小说猝死就来了这儿,在这儿过了两年,才知道这儿就是她看的那本小说。 张冉冉是真正的女主,嫁给了当时不学无术的八皇子,可谁都不知道这当今圣上其实真正想要立的太子就是这八皇子。她的人生就跟开了挂似的,出身优渥,知书达理,最后还觅得良人,成了一国之母,那八皇子还心肝儿似的捧着他,做了皇帝,后宫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而她这么个庶女,最后只嫁了个小小侍郎。 张慧宁可不甘心。 更重要的是,这些年张冉冉不在京城,府里由她母亲主持,她过惯了大小姐日子,怎么愿意低人一等。 可看看现在,张冉冉还没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就在背地里开始嚼她的舌根,说她到底也就是个妾生子,上不了台面。原本每月送进她院子的燕窝,糕点也停了。 说什么怕落人口实。 凭什么,张冉冉还没回来,就享尽了张家大小姐的名头,她要是真的回来,那自己的日子不是更难过。这怎么行? 她得想个办法把张冉冉压下去,她不想跟那小说里写的似的,最后就嫁个侍郎,每每见到张冉冉还得捏着鼻子伏低做小。 “二小姐,大小姐到府里了,夫人让你赶紧到前院里去!”李巧身边的丫鬟红儿急匆匆地赶过来喊人,这会儿张冉冉已经进了前院,张平都在前院,张慧宁一个人躲在院子里实在不合适。 到底还是来了,张慧宁默不作声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今个儿可是她和张冉冉的第一次见面,不能落了下风。 张冉冉一直养在临安,刚到京城,想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最好是能在通身气派和才学上压她一头。 却不想张冉冉就是被张平养在江南,那也是养的极好的。 她坐在张平左手边,身上穿着湖蓝的对襟长衫,下身烫金晕染的百褶裙,立领上纯金的扣子,胸口还坠着一块小巧的玉环。 端的是一身贵气,简单又不失大方。 在她打量张冉冉的时候,张冉冉也在打量她,她能瞧得出来张慧宁这一身是下了功夫的,榴花红的半壁坦领上衣,内搭白色里衣,下裙是蓝粉交接的,腰带上还缀着珍珠,灵动活泼,明艳动人。 也难怪后来太子殿下宠爱她,这般姿色比她母亲有过而无不足。 “想来这就是二姨娘的女儿慧宁了。”张冉冉强迫自己扬起笑,温和地看向张慧宁,“倒是个美人胚子。” 坐在张平右手边的李巧脸色一僵,她怎么听都觉得张冉冉是在讽刺自己。 张冉冉倒是没这个意思。 张平也觉得张冉冉不过正常问候,他不满的是张慧宁见到姐姐竟然也不见礼。 “慧宁,这是你嫡姐,怎么也不见礼?这般没规矩!” 张慧宁微怔,她确实没反应过来,以前家里除了张平,只有别人给她见礼的份儿,哪有她给别人见礼的。可看见李巧那紧张的表情,她也只能忍着不悦,弯下了膝盖:“慧宁见过姐姐。” 张冉冉微微颔首:“妹妹多礼了,坐。” 张慧宁再度握紧了手里的帕子,瞧张冉冉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冉冉啊,”上首的张平慈爱地看着张冉冉,“你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这些日子赶路也是辛苦了,一会儿让厨房给你做一顿好的。” “多谢父亲。对了,怎么不见哥哥?” 张进亥和张冉冉一母同胞,如今二十岁,正是弱冠,已经做了这宫里的禁军统领。 “你哥哥在宫里当值,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了,我让他来你院子里寻你。”张平好心情地解释道,“知道你和你哥哥兄妹情深,所以给你安排的院子也离着他那儿不远,往后你可以常找他说说话。” 过了年,她就要出嫁,哪能常找哥哥说话。张冉冉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是浅笑:“好。” 张慧宁有些坐立难安,眼前的张冉冉让她生出几分不安,瞧她通身气派,就是比右相李卫昌家的孙女李瑶瑶也不遑多让。 “妹妹怎么了?不舒服?”张冉冉笑眯眯地看向她。 可张慧宁怎么感觉都觉得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她只能勉强弯了下嘴角:“怎么会。” “那就好。我还以为妹妹是看见我不太舒服呢。” 张慧宁白了脸色,张平也投来了不满的眼神。他平日里还是很喜欢这个二女儿的,但张慧宁今天的表现实在称不上好,比起嫡亲的女儿,张平自然也就更偏爱张冉冉了。 彼时,皇宫仁明殿,顾明磊懒洋洋地趴在自家母后的软塌上,腮帮子还一鼓一鼓地嚼着御膳房新出的糕点。 “黄金千两,布匹千匹,鎏金海棠耳坠一对……”他面前是长长的礼单,这是内务府整理出来的聘礼单,过两日就要送到镇北侯府上的。 顾明磊一个一个的瞧,这些能满满当当地塞满一个仓库,可他一想到屋檐下的那惊鸿一瞥,就又觉得有些不够。 “母后,我觉得还要再加点。” 皇后秦夕琴不雅观地翻了白眼:“还加呢?你大哥当年成亲也不过比你手里的聘礼多一点,你是弟弟,不能越过你大哥去。” 这也是个大问题,顾明磊愁的皱起了眉头:“可我总觉的这么些娶张家妹妹还差点。” 皇后已然知道了他偷溜出去见未过门的媳妇儿的事儿,闻言一巴掌拍在了顾明磊的屁股上:“够了够了够了,再说了,这聘礼不是拿给你张家妹妹的,这都是要留在镇北侯府的。你要真觉得委屈了你的小娘子,你就在王府多塞点宝贝。” 也对。 “那我一会儿就去问父皇多讨点礼物来。” “又要问朕讨礼物?”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一进屋就听见自己这小儿子筹谋着在自己这儿敲竹杠,他气得在顾明磊头上拍了一下,“败家子!” “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忙不迭起身行礼,皇帝摆摆手就让她起来了。 倒是顾明磊不服:“父皇,这礼物我又不独吞,我是拿来讨媳妇的,你总不能让我在张家妹妹那儿丢了面儿。” 那么多聘礼还丢面呢?皇帝都要气笑,他嫌弃地把小儿子往软塌里面推了推:“你母后这儿的软塌是朕的地盘,你还躺上瘾了。” “那父皇不也没把儿臣推下去。我就躺会儿,一会儿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赶紧回去!”皇帝没好气地斥责道,“这么大了还粘着你母后。” 顾明磊就这么被赶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大声嘀咕道:“父皇这么大了,不也爱粘着母后吗?”他气得皇帝差点追出来打他,好在皇后厉害,给拦住了。 “臭小子。”皇帝笑骂。恃宠而骄这事儿,他这小儿子可比嫔妃厉害多了。 第三章 入宫觐见 张冉冉入京后的首要大事,就是入宫觐见。 她是为了和八皇子殿下成亲才回来的,自然要先去见过皇后。 张家没有女主人,不过李巧是宫里惠皇贵妃的亲妹妹,所以以往她陪着张平入宫,也没有人敢置喙什么。 一个妾,端的却是正妻的待遇。 张冉冉不忿,可却也没什么办法,别说惠皇贵妃身后的右相李卫昌了,就是惠皇贵妃她都招惹不起。 她现在可还没做上八王妃呢,没有顾明磊做靠山,镇北侯府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儿对上李家。她就算有万般不愿意,那都得忍着。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巧在她跟前也多了几分胆子。 “冉冉啊,宫里不比家里,进了宫你可要时刻注意礼数。你要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慧宁,她时常进宫陪伴皇贵妃……” 张慧宁适时地福了福身子:“姐姐若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都是一家人。” 张冉冉听了不仅冷笑,这娘俩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她,她们是惠皇贵妃眼前的红人,让她悠着点呢。 真是可笑,这天下谁人不知,执掌六宫的是皇后娘娘。更重要的是,当今圣上和大靖朝的几位老祖宗不同,他最喜欢的,还是皇后。 七天里有六天都宿在皇后的仁明殿。 这惠皇贵妃要不是沾着右相李家的名头,怕是连贵妃的名分都拿不着。 “姨娘叮嘱的是。冉冉一定小心谨慎。”姨娘这两字,张冉冉喊的清楚明白,说到底,李巧也不过是一介妾室,也敢想着越过她母亲去? 李巧最讨厌的就是姨娘这两字,京城里除了张府,谁不是喊她一句张家夫人,偏偏张平这个缺心眼的,就是不愿意把她扶正,还叮嘱家里上上下下,称呼不可乱了名分。 张慧宁见母亲有要甩脸子的苗头,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姐姐能这样想最好。” 进了皇宫,来领路的是个叫顺子的小太监,他佝偻着身子:“几位贵人请。” “谢过公公。”李巧挂起笑脸,往小太监手里塞了袋银子,“你且带我们先去惠皇贵妃那儿,我也许久没见过姐姐了。” 张冉冉皱起眉头:“姨娘!” “皇后乃是六宫之主,理应先去拜见皇后娘娘才是。” 李巧微楞,她以往都是直接先去的惠皇贵妃处。 张冉冉见边上的张慧宁还想要开口说什么,她立马上前一步,往小太监手里重新塞了个更厚实的红包,“顺子公公,还请你带我们去拜见皇后娘娘。” 顺子悄悄地收起红包,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嫡小姐好礼数,想来皇后娘娘定会喜欢嫡小姐的。” 他聪明的很,这皇宫,做主的无非就是皇帝,皇后,还有太子。张冉冉未来是要做八皇子妃的人,八皇子又是皇后亲子,太子胞弟,宫里的小祖宗。 而那惠皇贵妃,虽然占着皇贵妃的名头,却没什么圣宠,连带着二皇子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这该讨好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张慧宁一时疏忽,就被张冉冉占了先机,她抿起薄唇,眼里露出一点不悦。 可这会儿公公已经发话了,她也不好再和张冉冉争执,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这宫门口的小乌龙很快就传进了仁明殿里。 皇后吹了吹手上的热茶:“这张家的嫡小姐倒是个明事理的,还是有手腕的。” 顾明磊坐在下边:“那不然可怎么做我的王妃,我那天瞧着张家妹妹,就是个有主见的。” “你怎么还在这儿?”皇后嫌弃地瞥了眼自己的亲儿子,“赶紧走,一会儿人就要来了。” “我不走,我一会儿就躲那屏风后面,母后你放心。肯定不会见外女。” 皇后一点也不着急:“你不走,自然有太子带你走。” 顾明磊微楞:“大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守着的太监包玉来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顾明磊下意识地抬脚想溜,可顾深来的远比他想的快,他还没从位子上起来呢,就被顾深拽住了后衣领。 “去哪儿啊?” 顾明磊讪笑:“皇,皇兄,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上朝吗?怎么有空来母后这儿啊?” 顾深露出“和善”的笑容:“父皇说今天弟妹要来,怕你作妖,让我看着你。” “父皇怎么这样啊!我是那样的人吗!”顾明磊不满,“我才不会作妖,我就是多瞧一眼张家妹妹!” “不行。”顾深冷酷地驳回弟弟的请求,拎着他就往外带,“母后,小石头我就先带走了,一会儿再给您送回来尽孝。” 皇后可巴不得他把顾明磊带走,自己这小儿子哪都好,就是聒噪了些。吵的她脑仁疼。 顾明磊刚走,后脚张冉冉就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走到了李巧和张慧宁的前头,赫然成了领头的人。 张慧宁跟在后面,也不敢多嘴,只能委屈地低着头。 “民女张冉冉,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张冉冉认真地跪下行了个大礼。 皇后瞧着她郑重的样子,心里的印象又上升了几分:“不必多礼,起来让本宫看看。” 张冉冉顺从地起身抬头。 她的模样不是倾国倾城,但却让人瞧着心生欢喜。江南水乡养出的温柔气,又不失名门望族的大方端庄。 是个好姑娘。 皇后更加满意,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亲近:“怎么样?来京城的路上受苦了,我听说临安那边隆冬如春,你这骤然来了京城,可冻着了?” 张冉冉摇头:“初来是有些冷,不过京城有陛下和娘娘的庇佑,那满街的繁华也把寒冷抵去了大半了。” 马屁精,张慧宁不禁想要翻白眼。 皇后却很受用,她脸上笑容更深:“你这嘴怎么就跟吃了蜜似的,这话要是让陛下听去了,他又要得意好久了。” 张冉冉浅笑。 “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最能讨本宫的欢心。皇帝的眼光不错,这一选,就为我儿选了个最好的。”皇后说着,取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让身边的林嬷嬷送给张冉冉,“我那小儿子啊,最是顽皮,往后你们成了婚,还得你多照顾他才是。” “这是早些年陛下送给本宫的新婚礼物,今日送你,也希望你能和我儿美美满满。” 张冉冉接过翡翠镯子,不由自主地想起顾明磊。 他这会儿是在宫里发呆还是在练箭? “谢皇后娘娘。” 第四章 御花园偶遇 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到了中饭的时间,皇后意犹未尽地放下张冉冉的手:“你瞧本宫,一高兴起来,就忘记了时间,正好,你就在这儿用午膳。” 还没等张冉冉回答,倒是早就等急了的李巧不过脑子地抢答到:“回禀皇后娘娘,这……臣妇的姐姐还一直在宫里等着我们呢。” 她嘴巴太快,张慧宁都来不及拦她,现在只想捂住她的嘴,骂一句蠢女人。 眼前的是中宫皇后,她那姐姐不过就是个没多少圣宠的皇贵妃,是,她们确实在惠皇贵妃的宫里更加舒心,可也不能当着皇后的面说要走。 这不是踩着皇后的面子作死吗。 果不其然,李巧这话一说出口,皇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不过她好歹是皇后,语气倒是还算温和,就是这说的话夹枪带棒,让李巧羞红了脸。 “皇贵妃是李二夫人的姐姐,二夫人想念也是应该的。既如此,你便带着自己的女儿去,不过冉冉和皇贵妃也没什么关系,去了反而拘束,不如就留在仁明殿用膳。” 她一口一个二夫人,明里暗里地讽刺李巧不过一介妾室,也想拿大夫人的气派。 李巧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那不该说的话,被皇后暗讽,可这说出去的话就像那泼出去的水,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倒是张慧宁机灵。 她不慌不忙地福了福身子:“民女谢皇后娘娘愿意体恤我母亲思姐心切之情。皇后娘娘仁善,实乃六宫之幸,大靖之幸,天下之幸。” 张冉冉微微挑眉,张慧宁这话说的漂亮,面上捧高了皇后,又解释了她母亲的失礼,可安暗地里却是挖着坑呢,皇后要是真因为这事罚了李巧,那就是不仁善,那就是六宫之祸,大靖之祸,天下之祸。 皇后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她凌厉的目光扫过张慧宁,“二夫人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张慧宁此时冷汗都要浸湿后背,李巧更是惊慌,她忙不迭地想要跪下请罪,却不想还没等她开口,皇后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 李巧如愿以偿。 张慧宁也跟着走了。 现在就剩下张冉冉还在这仁明殿了。 皇后望着大开的宫门,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拍了拍张冉冉的手背:“这些日子你在家里可得小心。你母亲走的早,镇北侯又不是个细心的人,不爱插手后宅之事,受委屈了。” 张冉冉的笑容淡了不少,眼底流露出些许悲伤:“多谢皇后娘娘提醒。不委屈,我是家中嫡长女,又有哥哥,父亲在,怎么会受委屈。” “只是有时候觉得有些唏嘘罢了……” 皇后了然:“无碍,等到年后,明磊出宫建府,你和他完婚,王府里你就是女主人,到时候,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也就不会遇到这种烦心事儿了。” 说到成亲,张冉冉又有些害羞,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害羞什么,前两日你入京,明磊还吵着闹着要去瞧上自己的小娘子一眼。我没准,结果他自己带着人跑出了宫去。一回来就跟我说要多给你准备些聘礼。” “他喜欢着你呢。” 张冉冉面颊微红:“皇后娘娘……”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走,咱们先去用膳,等用完膳,你陪本宫去御花园走走,最近梅花可开的正好。” 御花园的梅花确实开的不错。 过了晌午,顾明磊百无聊赖地蹲在梅花树上,肩头落着雪,一双手冻的通红。 他也不在意,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躺在梅花丛里,嘴里哼着不知道哪来的歌谣。 他是从东宫溜出来的——顾深让侍卫守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他索性就从窗户翻了出去。东宫厢房的窗户翻出去刚好就是结了冰的湖面,他没注意,在冰面上摔了个屁股墩,他屁股到现在都还疼着呢。 不过好在没被大哥的手下抓到。 就是赵德海恐怕是急的团团转了。 雪已经停了,倒是梅花上还落着点点雪白,清冽的梅花香钻进鼻子里,让顾明磊有些昏昏欲睡。 不远处女孩儿细软的声音渐行渐近,顾明磊有些好奇,可又困倦地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探头去听,还没听清楚呢,身下一空。 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身上的玄色劲装上还这边沾了两朵梅花,那边带着两根树杈。 “啊!” 从天而降了个大活人,张冉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雪天路滑,她也毫不意外地摔在了地上。 积雪打湿了她的裙摆。 一天连摔两次,顾明磊只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摔成八瓣了。连带着心情也不怎么好,抬起头就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丫鬟来这御花园惊扰他。 “哪来的不长眼的……” 可一瞧见来人,他就哑了声音。 这不是他这两天心心念念的未来王妃吗? 张冉冉也认出了顾明磊,和梦里一样,还差一个来月就要十八的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那对眼睛就像临安最好的油烟墨,乌黑发亮。 “对,对不起啊。”顾明磊顾不上自己的屁股,手脚并用地从雪里爬了起来,又想去搀扶张冉冉。 可一伸出手去,他就瞧见了自己脏兮兮的掌心,一时脸热,不好意思地在裤腿上擦了擦。等他擦完,张冉冉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你没事?”顾明磊小心翼翼地关心道,这可不能给自己的小娘子摔成好歹来,母后说了,姑娘家最不禁受伤了。 积雪深厚,张冉冉也不像顾明磊是从树上摔下来的,自然没什么大碍。 反倒是顾明磊自己。张冉冉瞧着他皱起的眉头,还有缩着的屁股:“八殿下你没事?是我没注意,惊扰了殿下……” “没有的事!”不等张冉冉说完,顾明磊就等不及地反驳,“我自己摔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我躺在那树上,你也瞧不见我。”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八殿下?” 张冉冉瞧着他的少年心性就有些忍俊不禁:“能在这御花园睡觉的也就皇子公主了,可这论皇子公主里,无人能及八殿下的大胆。民女便猜,您是八殿下。” 得,他未来的小娘子还是顶聪明的人。 顾明磊笑笑,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嘶——”刺痛从掌心传来,顾明磊摊开左手,才发现自己掉下来的时候不知被那根树杈子在掌心划开了个口子。 血珠都沁了出来。 张冉冉看见他受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里顾明磊去世时,身上也没几块好肉的样子。她顿时有些慌神,连带着眼眶也红了:“怎么受伤了?!” 第五章 折梅 五、折梅 空荡荡的宫道上,顾明磊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偶尔扬起手,手上那绣着青竹的手帕就映入了眼帘——就是这手帕被自己的血搞脏了。 他皱了皱眉头,回头得让浣洗局的嬷嬷好好洗干净才行。 “殿下?殿下!” 赵德海的声音?顾明磊疑惑地抬头,就看见前面赵德海领着一群后宫禁卫军朝着他跑来了。 得,这可不能被抓住,要是被顾深逮了,那还不得去跪祠堂。 顾明磊心里一紧,转身就回跑。 那些禁军也不是吃素的,更别提禁军统领张进亥也在其中。 他是张冉冉的亲哥哥。 “殿下,殿下——”赵德海撕心裂肺地喊着顾明磊,“殿下——这可是张统领,张统领可是张家小姐的哥哥!” 张进亥微怔,这话什么意思?所以赵公公你特意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这个?可八殿下都还没见过他妹妹呢……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顾明磊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还真有用。 赵德海三两步冲到顾明磊前面,喘着粗气:“殿,殿下,可,可算找到你了,太子殿下都,都急坏了。” 顾明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想说什么,可余光瞥到张进亥正看着他。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我就是去外面透透气,你们急什么!”他可不能在大舅哥面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张进亥这会儿正盯着顾明磊左手上的帕子瞧,这帕子眼熟的很。 好像他妹妹也有一块。 “八殿下,属下无礼,不过请问殿下您手上这手帕……” 顾明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上的手帕,俊脸微微发红,欲盖弥彰地把手背到了身后:“不是说回宫,走走走,回宫。” 说着他就走上了后面的轿辇——他可不敢告诉张进亥他刚才在御花园遇见了张冉冉。 回盛安殿的路上,顾明磊再次路过了御花园的那片梅林,但已然瞧不见张冉冉的身影了。也是,她来御花园是和母后去赏梅的,要不是母后临时被父皇传召,他还遇不上她呢。 自然也就没有共坐梅花下的闲情了。 顾明磊看看手里的手帕,就想起张冉冉半蹲着给他包扎的样子。那时候他闻见张冉冉身上淡淡的艾香,在满林子的凛冽梅香中显得格外亲和。 “殿下你在笑什么呢?可遇见什么开心事儿了?”跟在轿辇边上的赵德海见顾明磊坐在轿辇上一个人傻乐,不禁谄媚地问道。 顾明磊没回答,只轻哼了一声就转头看向盛放的梅花。 赵德海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他凑到了张进亥身边:“张统领,你说今年这御花园的梅花开的是真好啊。我记得您去年还曾问陛下讨过一株梅树。” 张进亥一向平易近人,闻言也跟着笑了笑:“赵公公好记性,去年我确实和陛下讨过一株梅树。我妹妹喜欢梅花,不过临安的梅花品种不比京城,我便讨了棵树种送去。不成想,她今年就回京城来了。” 赵德海连忙奉承道:“梅花品性高洁坚韧,张小姐喜爱梅花,想来也是个高洁坚韧的人。” 张进亥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他乐得听别人夸他的妹妹,毕竟在他的心里,他妹妹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顾明磊在后头动了动耳朵,原来张冉冉喜欢梅花。 他要不要去折一支梅花送她? “赵德海!” “奴才在,殿下有什么吩咐?”赵德海忙不迭地退了回来。 “张家小姐今日什么时候出宫?” “这个……想来应该也就这个时辰了。” 前头张进亥回过头,心里有些忐忑:“八殿下可有什么事?”他知道自己妹妹未来是要嫁给顾明磊的,他开始不愿意,毕竟八殿下那是京城里有名的不学无术。 不过父亲说八殿下内心纯良,书读的虽然一般,但也从不做违反大靖律的事儿,也不沉溺玩乐,相反,他的骑射之术在几位皇子里那是首屈一指的。 再加上这门婚事是皇帝赐的,张进亥也就只能勉勉强强认了。 顾明磊脑子一转,撑着轿辇的扶手就跳了下去。 然后径直冲进了梅林。 “殿下!”赵德海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御花园梅林中的梅树也有参差,论起来,那还是中间的两株古梅树开的最是盛大。顾明磊一路没停,直愣愣地跑到了古梅树下。 他抬起头,正好微风乍起,那些淡粉色的花瓣就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擦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掌心握住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他蓦地扬起笑来。 赵德海和张进亥跟进来时,顾明磊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梅树树顶。 这株梅树已经有两百多岁了,树干粗壮的三个人都环抱不过来,树顶更是比那宫墙还要高出许多。顾明磊这会儿脚踩着顶上的树枝,手艰难地探向最高的那一束梅花。 “殿下……殿下!”赵德海只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这么高,万一顾明磊摔下来,那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顾明磊烦躁地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别喊,你越喊我越紧张!” 赵德海立马闭上了嘴。 张进亥轻叹,低声吩咐手下:“快去附近的宫里借一床棉被来。” 不过可惜张进亥借来的棉被还没用上,顾明磊就带着一枝梅花下来了。他手上还沾着树皮碎屑,肩头的衣服被梅花上的积雪打湿了大半。脸上也脏兮兮的。 不过他还是难掩笑容。 没等赵德海把心里那块大石头放下,他就解了轿辇前面马儿的绳子,然后翻身跨上大马,朝着宫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殿下!!宫内不准纵马——!殿下——!”赵德海的声音在皇宫的上空回响。 张进亥那是根本就没反应过来。等顾明磊的马走远,他才回过神来,不禁同情地看向赵德海,这位小祖宗想一出是一出,赵公公也实在是受苦了。 同情赵德海的同时他也忍不住担忧,自己的妹妹嫁过去不会也是这样的劳碌命…… 那可不能比。 第六章 折梅(二) 出宫时,皇后特意叫人备了马车,李巧和张慧宁也沾了她的光,免去了走着出宫的疲累。只是她们没有想象的那般高兴就是了。 沉默的马车里,张慧宁敛着眸子偷偷打量了张冉冉两眼,经过这一天她才真正清楚在这封建王朝里,张冉冉那嫡女的身份就占尽了天然的优势。 她是正妻所生,她哥哥是张家未来的主人。就连宫里的这些大人物眼里也只瞧得见张冉冉,而瞧不见她张慧宁。 是,在张冉冉回来前,她是在张家受尽了宠爱,在京城也人人称她一句大小姐。可这些日子是她偷来的,不是属于她自己的。想到这儿她不免有些怨恨李巧,要真论起身份来,李巧这个丞相之女其实比张冉冉的母亲尊贵的多。可李巧偏偏要嫁给张平做妾。 平白让她被张冉冉压了一头。 李巧显然也没先到张冉冉这个一直被养在临安的人竟然有一天还会回到京城。当年张平刚封了镇北侯,可他的夫人周晓霜没有享福的命,儿女还未成人便撒手人寰。周晓霜死后还没一个月,张平就不顾哭闹的张进亥,硬是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去临安的马车。 张冉冉一去,就是十年。 这十年间,李巧也没听张平提起过几回张冉冉的名字,自然以为张冉冉不受他的待见,那她在临安自然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就算回了京,那也是从乡下来,怎么比得上自小拜在名师门下的张慧宁。 可不想,张冉冉虽然远在临安,但受到的教导却一点不必她的女儿少。她人不在京城,可皇帝一指婚,就想到了她。 还是最得圣宠的八殿下。 “冉冉啊,我们走后皇后娘娘可同你说了些什么?”李巧试探地问。 张冉冉侧身:“没什么,过了午膳,邀我赏了会儿花罢了。怎么?姨娘觉得皇后娘娘应该同我说什么?” 李巧碰了个软钉子,尴尬地笑了笑:“这我怎么敢揣测皇后娘娘心意。不过陛下已然下旨赐婚,就是不知这八殿下何时来我们家下聘。这就要过年了,我也是怕错过了好时辰。” 原来是念着皇家的聘礼呢。张冉冉心里冷笑,这男方的聘礼不是送给新娘子的,是送给新娘子家里的。顾明磊拿了聘礼来,最后入了张家府库,李巧又是执掌张家中馈的人,那些个聘礼就等于给了李巧。 皇家的聘礼可稀罕着呢,她从其中昧下一些,还能给张慧宁添妆。 “这日子,鉴星楼自然会算,姨娘就不用担心了。” 要不要提醒顾明磊少拿些聘礼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呢,就听马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外面喧闹了起来,张冉冉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八殿下。 顾明磊来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轿帘看一眼,可还没伸出手呢,碧青就机灵地拦住了她:“小姐,我代您下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张冉冉点头,放碧青下了马车。 外头来的确实是顾明磊,他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张冉冉出宫前赶上了她的马车。赶车的太监瞧见他脸上的脏污和他胯下的那匹马,头就忍不住发疼。 八殿下又来闯祸了。 碧青一下马车就瞧见顾明磊护着一枝梅花从马上下来。她低头欠身:“奴婢见过八殿下。八殿下,这按理您是不能来见我们家小姐……” 不等她把话说完,顾明磊就把手里的梅花递给了她:“我不见她。我是来给她送东西的。我听闻张家妹妹喜爱梅花,正巧御花园里的梅花开的正好,我便去折了一枝最好的来。你替我给她。” 碧青微楞,她看着顾明磊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哦,对了,还有啊,我两天后就去张府下聘,等下了聘礼,就能见面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家小姐去看斗鸡。” 大靖的规矩特殊,确定婚约,还未下聘,不可见面。可等下了聘礼,诸事皆定,就又能见面了。 其实不用碧青传达,张冉冉在马车里头就听见了顾明磊的话,她忍不住嘴角扬起一点浅笑, 张慧宁只觉得这笑容刺眼的很。 凭什么张冉冉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嫁皇子,这八皇子还是未来的皇帝。明明好东西都应该是她的,瞧瞧这话本里哪个穿书的不是女主角。 她知道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又怎么能不如这儿的土着——他们说到底,不就是几行书里的文字罢了,只有她张慧宁才是活生生的人。 “奴婢代小姐谢过八殿下。也会替殿下传达,殿下放心。”碧青回过神来,心里不禁为自家小姐欢喜,这八殿下在传闻里不学无术,但今日两次见面,除了有时候傻乎乎的,但确是个良人。 这样小姐也能个好归宿。 梅花也送了,还约定了去看斗鸡,顾明磊乐的合不拢嘴:“行了,赶紧送张家妹妹回家,一会儿宫门落锁了就麻烦了。” 说着他牵着马绳往来时的方向走,临走前还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梅花送到了张冉冉的手上,她欢喜地打量着枝头上开的正是时候的梅花,上头还带着融化后的水珠,淡淡的梅香充斥在马车里。 让人心生满足。 “阿青,回去记得找个好花瓶。” 碧青自然明白,笑盈盈地应下:“奴婢知道,小姐你是没瞧见,八殿下身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叶子呢,想来是亲自去梅林折的梅花。奴婢还没见过这么看重未婚妻子的人呢。” 张冉冉自然是开心的,可还没等她回答,李巧就先训斥了碧青。 “不知礼数!作为奴才,也不知道慎言!皇子的事岂能由你拿在嘴上笑谈!” 她这是在借题发挥。 碧青虽然不满,但也不想给自家小姐添麻烦,委屈地闭上嘴。 李巧却得理不饶人:“回去自领掌嘴十下。” 这张冉冉可不愿意了,她收起手里的梅花,笑意也收敛了下去:“姨娘,碧青是我院子里的人,就是犯了错,我也自会教训,姨娘这般,若是传到父亲,哥哥耳朵里,难免有苛责儿女之疑,冉冉觉得还是不必了。” 被小辈下了面子,李巧的脸色沉了下来,可就现在而言,她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没瞧见八殿下特意跑来送梅花吗,说明人皇子是真心重视张冉冉,若是出了事情,自己恐怕讨不得好去。 妻妾有别,嫡庶有别,她李巧就是输在了这一个名头上。 第七章 被罚跪祠堂了 “小姐!”碧青着急忙慌地跑进院子里,远远地瞧见张冉冉时就喊开了,“小姐!大事不好了!我听说八殿下被陛下罚跪祠堂了!” 张冉冉手里正在绣花,闻言手下一抖,针尖扎进了指腹,沁出了一点血珠。 “怎么回事?怎么会跪祠堂呢?!” 碧青气喘吁吁的,进门先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我,我听说是因为八殿下在,在宫中纵马。我还说呢,那天八殿下怎么骑着马来的……” 宫中没有陛下允许,不得纵马。顾明磊也算是坏了规矩,罚跪祠堂倒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但这会儿正是数九寒天,祠堂更是阴冷,万一感染了风寒,或是冻坏了身子……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少爷?大少爷还得要一个多时辰……”碧青答。 “这样,阿青,你去门口守着,大哥一回来,你就把他请到我院子里来。” “是。” 然而情况根本没有张冉冉担心的那么严重。 这会儿的祠堂,正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顾明磊盘腿坐在软垫上,面前还摆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吃的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过冬的松鼠。 “八殿下,喝点茶,别噎着了。”一个年迈的老太监和蔼地笑着,还体贴地递了杯热茶过去。 顾明磊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冲老太监甜甜一笑:“谢谢洪老。你也吃……” “师傅!陛下来了!”赵德海跑进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出个好歹来。 顾明磊立马把糕点往祠堂牌位下的空隙里一推,整整了衣角,乖乖地跪在了蒲团上。倒是洪老,不慌不忙地起身,站到了牌位边上。 皇帝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子香甜的味道。他严厉的目光扫向顾明磊,后者正好想要抬头打量他。 “哼。”皇帝冷哼了一声,熟练地弯下腰,把台子下那盘糕点拖了出来,“顾明磊——你这招数从小用到大,让你跪祠堂,你还吃点心!你看看有谁跟你似的这么悠闲!” 顾明磊缩了缩脖子,委屈地绞着手指:“父皇,我那是请列祖列宗跟我一起吃呢!特别是皇爷爷,你想啊,他生前最喜欢吃这绿豆糕了。” “八殿下说的是。”洪老适时地插嘴道,“先帝那会儿跟八殿下一样,最喜欢吃绿豆糕了。”他是先帝身边的老太监,自先帝去后,就在这儿守着祠堂。 “洪老!你不要每次都帮着他说话。父皇在世时,也不能容忍他这样吊儿郎当的小性子,这都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还这般没规矩!”皇帝训斥了洪老一句,洪老只能朝顾明磊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顾明磊只能自救了。他眼珠子滴溜一转,然后猛地抱住了皇帝的大腿:“父皇——儿臣饿啊!我这都跪了两个时辰了,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饿的慌啊!” 皇帝低头看他,就见这小儿子大大的桃花眼眨巴眨巴,可怜兮兮的。 他顿时有些心软了。 不行!每次都被这小子用这种手段哄骗过去,今天怎么说也不能让他蒙混过关了。 “父皇——我的好父皇——你忍心看儿臣饿的面黄肌瘦,期期艾艾的样子吗?那多惨啊,那儿臣都不能给父皇你揉肩捶背,做出气筒了不是。” 皇帝一想顾明磊面黄肌瘦的样子连忙摇头,这可不行。 “一会儿我让你母后给你送两个菜来。” 妥了。顾明磊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我就知道父皇你英明神武,仁政爱民……” “行了——你就别在这儿朕的吹马屁了,说说,为什么在宫里纵马?” “当然是为了博美人欢心啦!”顾明磊毫不犹豫地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脑瓜崩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顾明磊抱头痛呼:“父皇!你之前不也为了讨母后的欢心在宫里纵马,最后还摔了皇爷爷的玉玺吗!” 皇帝气极反笑:“谁告诉你的?!” 顾明磊心虚地指了指台子上先帝的牌位:“皇爷爷告诉我的。父皇你忘了啊?就是那回你惹了母后生气,带着我去皇爷爷那儿求皇奶奶帮忙,皇爷爷说的啊。” “三,四岁的事儿你都还记得?!”皇帝瞪大了眼睛。 “当然记得了。父皇的事儿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顾明磊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也不用记得那么清楚……”皇帝幽幽地反驳,但说到底,心里还是高兴的,没想到顾明磊这么把他放在心上。 不过宫中纵马这事儿到底还是犯了错了。作为皇帝,他更不好徇私。 “总之,你现在给我在这儿好好反省,罚抄《《皇室礼法》》五十遍。” “五十遍?!”顾明磊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父皇——太多了,少抄点行不行?” 这回皇帝不可上他的套。 顾明磊眼角一耷拉,眼眶就湿润了。 “三十遍。”皇帝认输了。 顾明磊还想再讨价还价,可还没开口呢,皇帝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三十遍,不能再少了,一会儿吃过饭就开始给朕抄,抄不完不准出祠堂。” 一迈出祠堂,皇帝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臭小子……” 随行的总管太监何忠了然地笑了笑:“陛下,八殿下这活泼的劲头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得了,这小崽子,就知道给朕添堵。” 何忠没说话,心里想着皇帝嘴巴上嫌弃,但还不是把八殿下捧在手心里疼爱。 “对了,鉴星楼的人说今晚怕是要下大雪,你吩咐祠堂的人,多生两个炭盆” 瞧。 “还有,你派人去仁明殿知会一声,让皇后给他送点吃食,免得真饿死在里头了。” “是。” 另一头,张进亥一到家,就被碧青拦住推去了张冉冉的福康院,进门就瞧见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张冉冉。 “这是怎么……” “大哥!我听说八殿下因为在宫中纵马被罚去跪祠堂了?!” 张进亥差点被呛着,他打量着妹妹脸上担忧的神色,不免心里发酸,总有种自己好生养着的大白菜被猪拱去了的感觉。 “八殿下没事,这从小到大,他跪祠堂的次数可多了去了。陛下疼爱他,不会让他受苦的。我估计这会儿祠堂正生着暖和的炭火呢。” 竟是这样?张冉冉还有些不放心:“真的?” “真的。”张进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八殿下那从小就是闯祸精,大大小小的祸也闯了不少,宫中纵马这事儿都算轻的。你就别担心了。” 既然张进亥都这么说了,张冉冉自然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就是…… “八殿下才不是闯祸精呢。” 他还不是闯祸精!张进亥气的都要跳起来,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这么看不惯一个皇子呢! 第八章 兄弟情深 亥时一刻,皇室祠堂的灯火还亮着,映在窗户上,摇摇晃晃的。 顾明磊跪在软垫上,咬着笔尖,桌上摊着还没抄完的《皇室礼法》,抄好的几张墨水还未干透,被洪老晾在了地上。 “啊——”顾明磊发出一声疲倦的喊声,猛地把头砸进了纸里,“怎么这么多呀?我手都给抄酸了,这可抄到什么时候去?” “八殿下要不先去后面暖阁休息?明个儿起来了再抄,这都亥时了,先帝就在前头看着您呢,您要是睡晚了,他可最是心疼的。” 顾明磊也不抬头,就这么趴在桌子上,脸垫着纸:“可我又饿了,这会儿御膳房还有吃的没?” “御膳房是没有了,不过我给你带了。” 顾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明磊一激灵,兴奋地从软垫上爬了起来,却忘了自己跪了不少时候,这会儿突然起身,差点没站稳。 好在顾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弟弟的手臂,才没让顾明磊摔个狗啃泥。 “皇兄!快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顾深刚要训斥他,可还没开口呢,手里的饭篮子就被顾明磊抢了去。 “怎么就一碗鸡汤馄饨啊?” 瞧着顾明磊因为不满而皱起的眉头,顾深忍俊不禁,他在边上的软垫上坐下,抬手往顾明磊脸上一抹——擦了一手的墨水下来。 “晚上吃多了不好。” “合盛,你去打盆水,给阿磊洗把脸。” “是。”太子近侍合盛瞥了眼顾明磊脸上印着的墨渍,也不禁弯了弯嘴角。不过他可是不敢当着主子的面笑的,只能连忙低下头,下去打水去了。 顾明磊知道自己脸上印了墨渍,可他这会儿眼里只有那鸡汤馄饨,可瞧不见别的。 满桌子的宣纸被他随手移到地上,他捧着那碗鸡汤馄饨吃的眼睛都满足地眯了起来。 “不过大哥,你怎么来祠堂了啊?” “我来陪你。母后说你因为宫中纵马被父皇罚了跪祠堂。今晚要下大雪,我怕你一个人在祠堂不安全。” “祠堂有什么不安全的,这儿可是后宫最安全的地儿了。”顾明磊反驳,“谁敢让那大雪惊扰了咱们顾家的列祖列宗啊。” “贫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可走了啊。” “别啊,大哥。”顾明磊立马谄媚地拉住了哥哥的衣袖,“从这儿回东宫好远的,大哥你就别折腾了,我愿意,我让半个床给你。” 顾深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还真是长不大的性子。” 顾明磊嘿嘿一笑,继续吃他的鸡汤馄饨去了。 顾深也随他,长不大就长不大,左右有自己和父皇护着呢。 过了亥时三刻,兄弟两洗漱过一起摸上了暖阁那唯一的一张大床。宫里布置着地龙,屋里又生着炭盆,顾明磊是个怕热的性子,一上床,就把脚上的被子给蹬了。 顾深一个爆栗敲在了他的头上:“盖上!” 顾明磊吃痛,只能委委屈屈地把那块的被子拽回来。 “要是感染了风寒,看你还怎么去提亲。” 这可不行。顾明磊立马乖巧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求表扬似的看向了顾深。 “好了,睡觉!” 灯火被吹灭,暖阁里一下子暗了下来,顾明磊也就能听清窗外的风雪声了。 “大哥。” “嗯?”顾深闭着眼睛回应他。 “你还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掉进了湖里,生了一场大病。” 顾深当然记得,那是初冬,他被父皇罚跪在东宫,六岁的顾明磊一听说这个消息,课也不上了,就想来找他,可来的路上发生了意外——他摔进了还没结冰的湖里。 好在下人们救的及时,但当时他仍旧生了一场大病。 大病缠绵了一整个隆冬。 当时先帝还是太上皇,他把顾明磊接去,和太后亲自照顾。那会子顾深每次去看弟弟,顾明磊都没有往日的活泼,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难受的拽着他的袖子喊哥哥。 后来顾明磊病好之后,皇帝派人填了那座湖,还特意带着他上护国寺进香,求顾明磊往后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我病的最重的那会儿,就正好是大雪。我就缩在被子里,想着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 “然后呢?想出什么了没?” 顾明磊摇头:“没,因为我不想死。你说春天要带我去猎大雁的,我想猎大雁。” 顾深笑了:“就这点出息。” “可不是嘛。哥,我一直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生来尊贵,自幼又有父兄相护。我啊,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才能这辈子做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做你的弟弟。” 顾深又笑,他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揉了揉顾明磊的头:“想这么多干嘛?” 顾明磊往顾深的方向挪了挪,夜色里,他盯着顾深,眼睛发亮:“哥,你一辈子都是我哥。等你做了皇帝,我就给你做大将军,给你帮忙。” “想什么呢你。”顾深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需要你帮忙吗?你啊,就好好做你的八王爷。” “那哥一直给我做靠山?” “不然呢?还有谁能一直给你做靠山?” 顾明磊满意的轻笑:“那说好了啊,就算我七老八十了,两鬓斑白了,要是犯了事,哥你可得给我兜着,你可不许不要我,也不能跟我生气,不能跟我吵架,不能跟我打架……” “你要求还挺多。不过你要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我可要大义灭亲的。” “那肯定,我才不会干那些事儿呢,哥也是,不能干。如果你干了,我就造反。” 顾深大笑:“好,我要是干了,你就造反。” 外头有点冷了,顾明磊往被子里缩了缩:“不过你肯定不会啦,父皇觉得你最厉害了,能文善武的,你以后一定是个好皇帝。” “然后好皇帝给你闯的祸擦屁股?” “说什么呢!”顾明磊不满,“我已经很少闯祸了好!” “这会儿还在祠堂呢。” “顾深!” “好了——”顾深提着被子一把把自己的弟弟按回床上,“赶紧睡觉,你明天起来还有书没抄完呢。” “能不能不提那个?” “不能,快睡!” “……”顾明磊气呼呼地转过身,背对着顾深睡去了。 门口,赵德海和合盛无奈对视了一眼,这两位殿下啊,还真是—— 兄弟情深。 第九章 下聘前的准备 “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赵德海瞧着顾明磊坐在这书房盯着外头的大雪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也不说话,就是发呆。 “内务府准备的聘礼都清点过了吗?” “早就清点好了,一共八十八抬,就等殿下明日去张大人府上提亲了。” “才八十八抬?”顾明磊皱起眉头。 “八十八抬不少了,太子殿下当年娶亲的时候也就一百八十八抬。” 顾深是太子,顾明磊不能越过他哥去,否则就是乱了礼制,有僭越之疑。 “那行,聘礼里面都是些什么?” “这……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内务府送了单子来,殿下可要过目?” “拿来我瞧瞧。” 八十八抬的聘礼礼单厚厚的一本,看的顾明磊眼花缭乱,他也分不出个好坏。 “这我也不知道张家妹妹喜不喜欢啊。” 赵德海一愣,这还管人张家喜不喜欢呢?皇家给的东西,他张府还能挑出刺来? “这样,我出宫一趟,拿去给张家妹妹看看。”顾明磊灵机一动,自觉想出了个极好的办法,“赵德海,你快去给我备车。” 赵德海的脸又哭丧了下来:“殿下——这,这还不能见呢。” 顾明磊幽幽地看向他:“赵公公,我是不是你主子?” 这可问的什么话,赵德海立马跪了下来:“殿下自然是奴才的主子。” “那你就不要多问,照做就是了。否则,我把你送去浣洗司!” 小祖宗就是小祖宗。瞧着顾明磊这亮出小虎牙威胁的样子,赵德海欲哭无泪,你说,这八殿下生的这么讨喜,却是个魔王性子,真是要命的很。 彼时,张冉冉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犹豫,她想着要不要托哥哥给顾明磊带封信,可她又怕自己此举自作多情,倒显得不够庄重了。 “小姐,要我说,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咱们啊,就安心等着殿下明日上门来提亲就是了。”碧青在一旁宽慰道,“你这想太多,气色都不好了。” “哪有?”这么说着,张冉冉还是下意识地去镜子里瞧自己的脸。 好像是比前几日憔悴了些。 京城不比临安。临安虽小,但府里她就是唯一的主子,也不必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可京城的张府啊,单是这后院的妾室,算上李巧就有三个,她那些庶弟庶妹也有四五个,每日单是人情往来就足够让人操心的了。 她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姐——咱们再忍忍,等过了年,成了亲,去了王府就舒心多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啊,就是照顾好自己,咱们总不能让二夫人那儿看了笑话。” 张冉冉摩挲着手里的帕子,心里矛盾,她想不明白父亲到底是如何想的。说他仍旧挂念亡妻,他又让李巧一个妾室执掌中馈,像个堂堂的正妻,可说他宠爱李巧,这么多年,也没见李巧上位,只能处在这尴尬的位子。 她的梦境断断续续,这细枝末节的地方也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你去打盆水来。” “好的,小姐。” 碧青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盯着桌上的梅花发呆,这梅花被她养的极好,这么多天了,依旧是花开正好,淡淡的梅香萦绕鼻尖。 那天她没能瞧见顾明磊纵马而来的样子,但仅仅是这一枝梅花就足够让她心动了。 咣当——! 什么声音?!张冉冉猛地回过神,探头往院子里往,她好像听见院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可这一眼望去,也没瞧见什么人。 她好奇地起身,捧了手炉走出屋子,就见院子墙角落了三两块碎瓦。 是鸟儿不小心飞进来了吗? 她正想着,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就抓住了墙头。 下一秒,穿着玄色劲装,扎着高马尾的顾明磊就从墙的那头翻了进来,坐在了墙头上。 顾明磊还没发现自己被张冉冉抓个正着,他正满意的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顺手还把落到胸前的头发扬回了背后。 “哎,赵德海,你就在这儿等我啊,一会儿我就出来。” 墙那头,赵德海这带着两个侍卫提心吊胆的守在墙根。 “殿,殿下,你可小心些……”他话音刚落,顾明磊就跳了下去。 张冉冉眼见着顾明磊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衣袂飞扬,大雪落在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衣领。 “哎——!” 本来还没事的,顾明磊一听见张冉冉的惊呼声,一下愣了神,差点没把脚崴了,不过幸好小祖宗八殿下从小皮实,野惯了,及时地稳住了身形。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你,你怎么在外面呢?我还打算给你个惊喜来着。” 张冉冉迈步走出屋子,嗔怪道:“殿下怎么可以这么冒险?万一摔着了……” “不会摔着的。”顾明磊嘿嘿一笑,“我连乾坤殿的房顶都爬过,不会有事的。” “我都说了万一……” 顾明磊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忙道歉:“我的错。我这不是想来找你嘛,可又不能走正门,要是被张大人抓到的话,回头他又要跟我父皇告状,我可刚从祠堂出来呢。” 说起他跪祠堂的事儿,张冉冉就有些心软了。 “你……没事?” “没事。”顾明磊摆了摆手,“我从小三天两头就要跪祠堂呢。” 他手一伸出来,张冉冉就看见了他冻得通红的双手,还有他被雪打湿了大半的衣服。 “你快进来!”她把自己的手炉塞进顾明磊的手里。 顾明磊也没客气,外面确实怪冷的。他一把扣住张冉冉的手腕就钻回了房间里。 房间里生着炭盆,倒是暖和了许多。 “呼——”顾明磊呼出一口冷气,从怀里摸出内务府送来的礼单,“其实我是想来给你看看这礼单,你有什么喜欢的没放进去的,我让内务府换。” 张冉冉错愕地看着那本红色的礼单:“殿下,这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父皇说我不能越过我大哥,所以聘礼只备了八十八抬,你是镇北侯嫡女,我怕你受了委屈,就想着挑些你喜欢的送来。” 张冉冉翻开礼单,里面的东西的都是内务府下了心思的,怕也是有不少讲究在。 “八十八抬我还觉得多了呢。” “嗯?”顾明磊不解,“怎么会多了?母后说姑娘家都喜欢聘礼多些,显得重视才好。” 张冉冉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低着头答了:“殿下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不想殿下这些东西最后倒平白便宜了别人。” 第十章 下聘前的准备(二) 顾明磊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张冉冉现在的处境。他是不学无术,但这样后宅的手段他却是门清,毕竟后宫就是一个升级版的后宅。 他蓦然有些怨张平起来了,张冉冉是货真价实的嫡女,却还要因为张平的不作为操心。 “没事,你且瞧好,明天我想个法子提点张大人一番,定不会让你的东西平白便宜了别人去。”顾明磊习惯地凑近了些,“只要她敢拿,我就敢让她这辈子滚出京城去。” 有些近了,张冉冉脸烧了起来,红着耳尖往后退了退。 顾明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耍流氓的嫌疑,连忙干笑这撤了回去。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外面碧青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小姐!二小姐不知怎么了,突然带着老爷要来你院子,说你在院子里藏了人……” “啊!八殿下!” 顾明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张冉冉愣了两秒。 随即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我,我,我那个,我现在就翻回去!”顾明磊说着就要出门去翻墙。 碧青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来不及了,殿下!老爷都到门口了!” 这可怎么办?虽然他和张冉冉有婚约在身,但这不还没成亲呢吗,连聘礼都还没下呢,他现在这叫擅闯别人闺房,往难听说了,这叫私会。 张冉冉不免懊恼,她怎么忘了还有张慧宁! 张慧宁也是突然想起,她本来在自己的院子里苦思冥想,就想怎样才能改变原来的剧情,让张冉冉跌下嫡女的高枝去。却突然想起书里八殿下顾明磊在下聘前还特意偷摸来了张府。 这可了不得,传出去,张冉冉的名声那是要被踩进泥里的。 这样大好的机会,她怎么能错过! 想着,她先去找了李巧,李巧一听张冉冉在院子里和八殿下私会,脑子就活络了起来。她故意借着给张平送茶的时候,在张平耳边提了一嘴,好像从张冉冉的院子里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男人的说话声。 张平当即就皱起了眉头,决定和李巧一起来瞧上一瞧。 然而李巧气势汹汹地推开门,屋里除了张冉冉和碧青,却没有瞧见第三个人的身影。 张慧宁并不意外,书里张冉冉把顾明磊藏进了床底下,若不是她拿着剧本,还真不一定能找出来。 “我还以为阿姐这个时候都还在午睡呢。”张慧宁说着,脚步就迈向了张冉冉的床。 张冉冉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妹妹这是做什么?来我屋里也没个规矩。” 她这般表现,李巧更坚定了她和八殿下聘前私会的事实。言语上也刻薄了许多:“冉冉啊,你也别怪你妹妹,是你妹妹听见你院子里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担心你遇到危险,这才带着老爷来瞧瞧。你紧张什么。” 张平凌厉的目光扫向张冉冉。 张冉冉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里的绢帕:“男人的声音?我在这院子里怎么没听见,许是妹妹多心了。” “是不是妹妹多心,姐姐让我查看一番不就得了,也免得大家误会。”张慧宁寸步不让,审视的视线对上张冉冉的眼睛。 张冉冉轻笑:“误会什么?妹妹这是觉得我私会了什么男人吗?” “慧宁不敢。” “既如此,你想查看便查看,只是若没有找到妹妹你想要找到的人,还麻烦你当着父亲的面好好的跟我解释解释。” 张慧宁心里一紧,这张冉冉的反应怎么和书里的不太一样。 按理说,张冉冉应该会拿出亡母来压张平,大闹一场,张平被迫离开才对啊。 张平的目光在姐妹俩之间打了个转,亲自上前查看了床底,衣柜,这些可以藏人的地方。 一无所获。 李巧的脸当即就白了。 张慧宁也显得有些错愕。 难道剧情发生了变化? “既然没有人,妹妹是不是应该好好地跟我解释一下,如此兴师动众的过来,到底意欲何为?”这回,主动权落在了张冉冉的手里。 张慧宁抿着唇,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咽的下羞辱。 她垂着头,语气里带着看似真诚的抱歉和丝丝的委屈:“是慧宁多想了,我也是怕姐姐遭遇什么不测……” “不劳妹妹费心。” 屋里升腾起一股火药味。 “够了。往后没有实证的事儿不要如此小题大做,都回去。慧宁你去抄百遍经书,给你姐姐道歉。”张平不耐烦地把李巧母女赶出了张冉冉的院子。 李巧还想说什么,张慧宁死死地拉着她,带她出了院子。 母女两走远,张平的目光就沉了下来:“人呢。” “什么人……” 张冉冉话音还没落下,张平就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了一声巨响:“那你一个人倒着两盏茶做什么!” 张冉冉吓的一抖,还没出声,眼睛就先红了。 “哎哎哎,侯爷,侯爷,你等等,”顾明磊手脚麻利地从后面的窗户翻了进来,“你欺负她做什么,是我非得要来找她的。” “老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一见到顾明磊,张平就收起了怒火,恭敬地行礼。 张冉冉也跟着福了福身子,顾明磊也就瞧见了她被吓红的眼眶。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规矩,反给冉冉添了麻烦,你别怪她。”顾明磊摸了摸鼻尖,“我给你赔罪,侯爷,你别欺负她。” 张平可不敢受这个大礼,他连忙扶住顾明磊:“殿下使不得,使不得,都是小女不知礼数……” 这话顾明磊可不爱听,他皱起眉头:“张平!我都说了是本王的错,你还怪冉冉,你这是发火给她看,还是想要膈应本王呢?” “本王说了让你不许怪她,你就不许说她半个字,否则,本王明天就拆了你张府的门,把你女儿抢去成亲了。” 张冉冉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会儿却愣在了原地。张平苦笑,哪有顾明磊这样的小祖宗,明明他才是岳父,就连太子都对岳父好声好气地哄着呢,怎么就顾明磊还想着拆岳父家的门呢! 不过顾明磊还真就是这样的人,想当年,顾明磊可是连乾坤殿的牌子都砸过,他一个镇北侯侯府的大门算什么。 “老臣不敢。” “那就说好了,我明日来提亲,你可以为难本王,但不能为难冉冉。她可是我要娶回家的娘子,母后说了,保护不好娘子的,都是孬种。” 张平呛了一声,他总觉顾明磊明里暗里是在骂他呢。 他没想错,顾明磊就是在内涵他宠溺妾室,让正妻女儿受了委屈。 第十一章 下聘 第二天顾明磊起了个大早。 他睡眼惺忪地站在铜镜前,瞧着自己身上白底织金的皇子装扮皱了皱眉头:“这衣服颜色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 赵德海在边上一个踉跄:“怎么会呢,殿下。这织金的蟒袍正适合殿下呢。” “真的?”顾明磊侧头挑眉。 “奴才不敢欺骗殿下。” “那行。”顾明磊理了理自己的白玉腰带,“不过这发冠上的流苏不觉得很碍事吗?” 他头发半扎,头上带着一顶金灿灿的发冠,冠上雕龙,还嵌着一枚玉石,用来固定发冠的簪子两头挂着两根流苏,一直坠到顾明磊的胸前。 赵德海抬头瞥了眼,也不是说不好看,反而显得顾明磊贵气逼人,但就是像一个活动的发光体,浑身都金灿灿的。 “殿下,这是皇后娘娘为您特意挑的。” 是母后挑的,那就不能换了。否则母后肯定能念叨死自己。顾明磊默默地放下了想去解发冠的手。 “那行,马车备好了吗?咱们准备出发。” “是,殿下。” 侯府也是一大清早就忙活了起来,张冉冉被碧青早早地叫起来梳妆打扮,院子里来来往往都是正在准备迎接皇子的人。 “小姐,你瞧这件雪色的裙子如何?”碧青提起一件雪色的百褶裙。 张冉冉摇头:“会不会有点朴素?” 碧青想了想:“也是,今天可是大好的日子,穿的喜庆点才好。” 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选中了一件绯色的裙子,搭配粉色上衣和白色的半臂,衬得她更是肤若凝脂,灵动俊秀。 “我家小姐就是好看,这在临安是一等一的美人,到了这京城,也是一等一的。”碧青笑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她喜滋滋地看着张冉冉,心里还觉得八殿下走了大运。 张冉冉被她夸得不好意思,面颊微红:“好了。” 碧青嘿嘿一笑,为她别上最后一枚对夹:“看时间,八殿下应该也快到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丫鬟兴奋的探头进来:“大小姐!八殿下到了!” 侯府门口,不少百姓都赶来凑这个大热闹。那可是皇子,就算是京城本地人,一辈子也见不上几回皇子。这不一听说今天八皇子要来侯府提亲,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想着来瞧上一眼这天大的喜事,也沾沾皇家的气运。 “呦,你看这聘礼的队伍,一条街都摆不下呢。” “可不,我数了,八十八抬,不愧是皇子啊,这一出手,就能顶咱们一辈子的开销了。” “这何止一辈子啊,我两辈子都花不光哩。” 张进亥听着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看来这八皇子对自己妹妹的重视还是过关的,八十八抬聘礼,就是一整条长街都没能摆下。 这时,顾明磊的轿辇到了。 “八皇子到——” 站在轿辇前的赵德海尖声喊道。 马车里的顾明磊也紧张,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和掀开轿帘的赵德海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侯府前安静了下来,倒是早就准备好的鞭炮突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顾明磊差点被吓着,好在他多年习武,及时地稳住了身形,没让别人看出端倪来。 “臣等,参见八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参见八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顾明磊站定,轻咳了一声,亲自扶起了张平:“侯爷不必多礼。” 扶完张平,他又转身看向跪倒在地的百姓:“大家也都起来。” “赵德海——” “奴才在。”赵德海笑的满脸褶子,吩咐身后的禁军帮忙把聘礼都抬进侯府去。 聘礼队伍鱼贯而入,大红的箱子摆满了侯府的大堂前的院子。它们还被挨个打开,黄金白银是必然不会少的,还有数不清的珠宝玉簪,翡翠玛瑙,让同来迎接的李巧看直了眼睛。 她父亲是当朝左相,她本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只是入了侯府做妾,这平日里的用的东西也低了许多档次,上不了什么台面。 更何况这是从皇家府库里拿出来的宝贝。 听说里面还放了前朝的古画。 “哎呦,侯爷啊,您这以后可享福了,咱们殿下的心意之重,可都在这些聘礼上了。”说话的是皇后特意请来的做媒的晋王妃,顾明磊的二伯母。 张平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八皇子如此重视张冉冉,那就是重视他镇北侯府。更别提顾明磊身后是太子,是皇后,两方结亲,他是得了大大的好处。 “还望侯爷不要嫌弃才是。”顾明磊却觉得这些聘礼还少了,不过昨天张冉冉也叮嘱了,这聘礼送太多,也不是张冉冉的,还不如把宝贝都塞进未来的八王府去。 “老臣岂敢,殿下此番,已是折煞老臣了。” 折煞你个屁。顾明磊在心里暗骂,这些聘礼送的是为了让张冉冉有面子,可不是为了他有面子。 “怎么不见你家千金啊?”晋王妃打趣道,“聘礼也送来了,八字也合过了,你总得把你那宝贝千金叫出来交换庚帖了。” “自然自然。进亥,快去把你妹妹叫来。” “是。” 张进亥转身去了后院,顾明磊的心也提了起来。 也不知道张冉冉满不满意这些个聘礼。他昨天还特地让内务府调换了一下,那前朝的古画本来是有的,但现在没了,被他扣下,打算塞进八王府了。 反正未来张冉冉是要执掌王府中馈的。 不消一会儿,张冉冉就跟着张进亥来了,她敛着眸子走进大堂。 “冉冉参见八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她刚要跪下,就被顾明磊一把扶住了小臂。 “你可不能跪我。” 张冉冉抿起一个温柔的浅笑:“谢殿下。” “好了,就等着你们交换庚帖,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晋王妃是第一次做这种媒人的活,兴奋地不得了。 顾明磊从赵德海手里接过自己的红色的庚帖,递到张冉冉面前。 张冉冉也把自己的庚帖递给了顾明磊。 两相交换,这婚事就是定好了。 “日后,还请妹妹多多指教了。”顾明磊笑弯了眉眼。 张冉冉轻笑,屈膝作礼:“冉冉也请殿下多多指教了。” 第十二章 三小姐 十二、三小姐 咣当。 花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张慧宁冷冷地看着那满地的碎片,再看自己母亲李巧黑如锅底的脸色,她有时候实在是想不通,李巧明明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就蠢的没边了。 “你在这儿砸东西有什么用,她张冉冉就是攀上了八皇子的高枝,你还能让父亲给她退婚不成?与其想张冉冉的事儿,您不如先想想我的婚事。您只是个姨娘,我只是个庶女,还不知道要下嫁到哪个小门小户去呢!” 李巧难以置信地看向张慧宁,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慧宁!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姨娘,姨娘,又是姨娘。 见她如此生气,张慧宁放缓了脸色,她挽着李巧的手臂,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娘,现在咱们可还顾不上张冉冉的婚事。她是嫡长女,如今亲事已定,我们也难以插手。在她之后,可就是我了,您想想,我要是随便嫁了个小门小户,那不是驳了您的面子吗?” “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得成为这张府真正的女主人,这样我才能有一门好婚事。您也不想比张冉冉那死去的娘过的差。” 李巧神色几变,她确实不服气。在她心里,张平那早死的原配周晓霜凭的是一身好运气,若不是当年皇商周氏在张平镇压丘南叛乱时为断粮的靖安军提供了半月的军粮供给,周晓霜一个商人之女又怎么会嫁进勋贵张家。 而她,李巧,堂堂左相之女,生来尊贵,哪点比不上那乡下女人,凭什么她要甘心做妾。 “你想如何?我在张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你父亲也没有丝毫要让我做继室的意思……更别提如今张进亥,张冉冉都已经大了,他们一个禁军统领,一个未来的八王妃,岂不是更加困难了!” 确实困难,张家有嫡长子在,更是年纪轻轻就被提拔做了禁军统领。如今张冉冉也将要成为八王妃,就是这两人压着,李巧也不会那么容易坐上继室的位子。 张慧宁敛起眸子沉思,一定有办法的。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过娘,你可以多去贵妃娘娘那儿走动走动,有贵妃娘娘为您撑腰,至少父亲也不会轻视了您。” “这我自然知道。” “另外的事女儿自会想办法,娘你就放心,我们母女两定不能就这样沦为京城的笑柄。” 张慧宁收紧了拳头,难不成她一个现代人,还会输给这些个古人不成。 福康院里张冉冉倚在软塌上听着碧青一刻也不停歇地在耳边念叨那李巧和张慧宁最近又罚了哪个丫鬟,打发了哪个小厮。 “要我说啊,这母女两真是一刻都没有消停的,今个儿杖责了这个,明个儿又要打骂那个,伺候他们还真是苦差事。” “你啊——”张冉冉点了下碧青的额头,“每天这小道消息倒是打探了不少。” “我那可都是为了小姐。不过您说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一个妾室执掌中馈,京城都在笑话咱们侯府呢。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小姐您别生气,老爷要真想二夫人打理家事,为什么不提她做个继室呢?” 张冉冉也想不明白,她母亲死时,她和哥哥都不算大,那时候娶李巧做个继室也没人会议论父亲。可父亲偏偏压着李巧,这又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左相的缘故?” “左相?”碧青不解。 “父亲身为镇北侯,战功赫赫,如果又娶了左相的女儿做继室,功高盖主,咱们家恐怕就没现在的好日子过了。” 也是,除了右相董钦城之外,左相李卫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张平身为镇北侯,若是和李卫昌走的太近…… 碧青打了个寒噤,伴君如伴虎,要是陛下起了疑心,那就算张平再厉害,张家也没有活路。 “不说这个,对了!小姐,你知道三小姐这几日病了吗?” “三小姐?” “对啊,就是四夫人的女儿,我去厨房的时候听到婆子们在说呢,三小姐是因为二夫人克扣了四夫人院子里的炭火冻病的,现在躺在床上,连大夫都不给请……” 闻言,张冉冉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我记得她才刚满六岁,李巧她怎么敢?” “二夫人怎么不敢啊,小姐你是不知道,婆子们说在小姐您回来之前,二夫人更过分,三小姐小时候差点没能生下来呢。” 稚子无辜,张冉冉也见过那个三小姐张瑶瑶,生的瘦弱,她的母亲林琪是北疆一个知府的女儿,在侯府里没什么地位,性子也软弱,平日里总是被李巧克扣份例。 “阿青,你去请个大夫来,我们去四夫人院子里看看。瑶瑶毕竟是张家的女儿,不能让李巧霍霍没了。” “我就知道小姐您心善,我这就去寻大夫!” 清水苑里,林琪顶着通红的双眼守在张瑶瑶床边。她心疼地抚过女儿滚烫的额头,忍不住低头啜泣。 “娘亲不哭……”张瑶瑶听见她的哭声,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握住了母亲的手,“瑶瑶不难受,娘亲不哭。” 瞧着女儿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还不忘安慰自己,林琪更压抑不住喉间的哭声。 “都是娘亲没用,娘亲保护不了瑶瑶,瑶瑶不怕,瑶瑶不怕……” 她父亲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知府,当年为了家族的利益费劲心思的把她送进了侯府,可到了侯府又如何,她既没有那倾城之姿,也没有那狠辣手段,日子过的甚是艰难,好不容易拼着命生下了瑶瑶,站稳了脚跟,原以为往后的日子也能这般平静的过下去。 可不想李巧是个狠心的,如今更是想把她女儿往鬼门关逼啊。 “瑶瑶不怕,娘亲在。娘亲一定不会让你离开娘亲的。”她抱着女儿,眼眶通红。若是瑶瑶真的走了,她一个光脚的,难道还怕李巧那个穿鞋的,她就是死也要拉着李巧一起死。 “夫人!夫人!”院子里仅剩的嬷嬷高喊着跑了进来,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夫人!大小姐带着大夫来了!大小姐带着大夫来了!” 林琪愣了愣,反应过来,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狂喜。她胡乱地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把女儿塞回被子里后就出门迎接张冉冉。 张冉冉不仅带来了大夫,还带来了李巧克扣的炭火。 “冉冉给四姨娘请安,听闻三妹妹病了许久不好,我怕府里的大夫不够尽心,便从府外请了个大夫来,还请四姨娘莫怪。” 林琪高兴都来不及。 她强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朝着张冉冉福了福身子:“妾身多谢大小姐挂念,妾身……”她一说话,眼泪就要止不住。 张冉冉上前半步,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提醒道:“站在门口多有不便,四姨娘进去说。”林琪反应过来:“好好好,大小姐快请进。” 第十三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张瑶瑶确实病的不轻了。 她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脸上烧的通红,人也瘦弱,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大夫拎着药箱来不及多说,就赶紧给人开方子去了。 “四小姐是感染了风寒,这病情拖的有些久了,这老夫尽力而为,但能不能救回来,还得看天意了。” 林琪当即就红了眼睛。张冉冉握着她的手安慰的拍了拍:“四姨娘莫要这样,如今瑶瑶正是困难的时候,你若是倒下了,便真的没有人能照顾瑶瑶了。” “是,是,妾身明白。妾身只是……” “我明白四姨娘的担忧,但四姨娘你放心,既然此事我已知晓,瑶瑶也是父亲的女儿,我定不会让她就这么去了的。药材和炭火我会让阿青每日送来。若是有人敢置喙,你只管说是我送的便好。” 林琪几乎都要给张冉冉跪下了。 “谢大小姐仁心,谢大小姐……” “哎呀,四姨娘,你这是做什么。”张冉冉忙不迭地扶起林琪,“你是我长辈,瑶瑶又是我妹妹,你们且放宽心。” 出了四夫人的院子,碧青就憋不住追问道:“小姐,你怎么对四夫人和三小姐这般好?” 张冉冉沉默了半晌,答:“她们是可怜的。” “我母亲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后宅里,女人不能随心所欲,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父亲只是没有续弦,就能得天下人称赞一句专情,可这三两妾室,余生都投在这暗无天日的内宅争斗里,不仅得不到一句专情,反而落人嫌恶。” “可悲。” “亦可叹。” “若无大仇,偶尔帮衬,也算是尽一份心力了。” 碧青不太懂,她歪着头,又问:“那小姐若是嫁去王府,王爷也定会三妻六妾,小姐想要如何?” 顾明磊吗?梦里顾明磊并未纳妾,至死,王府里都只有张冉冉一个正妻。 那现在呢,他会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张冉冉不知道。但她也不愿意放手,人生在世,总需得勇敢一回。 “他若爱我,我便爱他,就是做个别人口中善妒的女人也不在意,他若爱别人,我便不爱他了,那便做个世人眼中端庄得体的八王妃。” 碧青还是不懂,只是瞧着自家小姐眼里坚定的神色,她知道她家小姐定是认真的。 张冉冉的担心在顾明磊这儿却算不得大事。 “殿下这是做什么?”赵德海震惊地看着顾明磊把内务府交上来的王府建造图改了个一塌糊涂,原先那十几个院子全被他裁撤,只留下了主院,和给未来小世子留的院落,剩下的,就是两间下人住的地方。 “要那么多院子做什么?到时候府里就只有我和冉冉妹妹。日后最多再有几个娃娃,留着那些空院子积灰吗?还不如改成池塘或是竹林,还可以用来日常消遣。” “殿下难道日后不纳妾吗?” “纳妾?我才不纳妾呢。”顾明磊坐在椅子上,墨水沾到了脸上,“母后总说我小心眼,我觉得她说的挺对的,我心眼小,只能放的下一个人了。再多的,就不够了。” 这是什么歪理,赵德海不明白:“可是天下男子都是三妻四妾的。” “我不是天下男子。我是皇子。” 皇子那不是更加三妻四妾了。 “再说了,妾室那么多,烦人的很。你瞧瞧这后宫,你瞧瞧母后多辛苦,今天要提防皇贵妃,明天要堤防哪个贵人。我不想日后冉冉妹妹那么辛苦。” “而且啊,她侯府出身,身份足够尊贵,模样足够漂亮,性格也足够好,我为什么还要去寻别的人,那难道不是辱没了她?” 赵德海哑口无言。 “我小时候啊,总想着父皇要是只有母后一个人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总是去给惠皇贵妃请安,我也不用跟顾泽央抢玩具,父皇也就只属于我和大哥了。” “你还记得吗,那会儿我打破了顾泽央的头,惠皇贵妃气的不行,说我母后教子无方,说我不知礼数,最后父皇让我在祠堂跪了三天,抄了一千遍的经书,给我手都抄出茧子了。” “可明明是顾泽央先骂的我,他还拿弓砸我了,就因为他伤的重一点,受罚的就是我。父皇还说什么要兄友弟恭。谁跟他是兄弟啊,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呢!” 一想到小时候和顾泽央争斗的那些事儿,顾明磊就气的想骂人。皇帝不是不爱他,相反,皇帝也很偏爱他,可他到底是皇帝。 皇帝就得爱自己的每一个子女。 而顾明磊自觉是个自私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去爱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 “赵德海,人是自私的。我啊,不希望我未来的孩子像我一样,为了父亲的偏爱,总是要去跟别的孩子争抢。而且啊,母后说过,爱是相互的,只有我把全部的爱给了冉冉妹妹一个人,她才能把全部的爱给我一个人。” “这样,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啦,因为我得到了一个人全部的爱。” 赵德海是个阉人,他不懂情爱,他只觉得这样的殿下,是极好的。 “所以啊,你去告诉内务府,把这些院子都拆了,我要建个大点的池塘,养上一片荷花,再养几尾鱼,等到了夏天,就能和冉冉妹妹一起赏荷花,到冬天,还能上湖面上嬉戏。等日后我有了孩子,我还能带他们下水去摸鱼。” 顾明磊已然把自己未来闲散王爷的生活给规划好了。 “是,殿下,我这就去叮嘱内务府的人。” 顾明磊满意地点了点头:“去。” “啊对了,你等一下,我之前答应冉冉带她去看斗鸡,京城这几日可有斗鸡的比赛?” 赵德海低着头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奴才还真不知。” 他一直和顾明磊呆在宫里,确实不知道宫外这斗鸡什么时候有比赛。 “那这样,你把平峰哥叫来宫里,我问问他。” 晋王世子顾平峰,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顾明磊的狐朋狗友,两个人从小就爱一起闯祸。 第十四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说什么?”张慧宁猛地从软塌上坐了起来,“张冉冉去了四姨娘的院子里,还带了大夫?” “是啊。奴婢还看见四夫人感恩戴德地把大小姐从院子里送出来了呢。”张慧宁的贴身丫鬟云清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小姐,你说大小姐这是想做什么啊?” 张慧宁冷笑:“还能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拉拢四姨娘罢了。可惜,她拉拢四姨娘有什么用,那就是个小小知府的女儿,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那可不,要奴婢说,大小姐这眼界是怎么也比不上小姐您的。” 张慧宁瞥了眼云清谄媚的表情,嗤笑一声:“在临安呆了十年,能有什么眼界,这会儿的江南还不是什么好地方呢。” 若是放在现代,张冉冉从临安来,张慧宁还要高看她几分,可这会儿的临安,不过是丘南放逐贬黜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姐说的是,不过大小姐若是把夫人苛待四夫人的事儿说到老爷那儿去可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张平肯定是不容许后宅争风吃醋,残害子女之事的,若真让张冉冉告到张平那儿去,恐怕李巧是讨不得好了。 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这样,云清,你去找管理府库的婆子,就说是娘亲让你去检查府里各个院子分配的份例,把苛待四姨娘这事儿栽到婆子头上去,然后我让娘亲亲自去父亲那儿请罪。” 云清眼睛一亮,讨好地奉承道:“小姐真是好计谋。如此这般,既全了夫人贤良之名,又能把这事给压下去。” “去。” “是。” 可惜,张慧宁没想到的是李巧去张平那儿请罪的时候,正好张进亥和张冉冉也在。 张慧宁当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张冉冉已经把事情告诉张平了?不该啊,张平一回来,她就拉着李巧来了。 “什么事儿,说。”张平放下茶盏,淡淡地瞥了眼脸色难看的李巧。 李巧其实不愿意在张冉冉和张进亥面前出丑。张慧宁一瞧她的脸色,就知道她那不值钱的自尊心又上来了,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女儿这般提醒,李巧也只能憋着一口气跪了下去:“老爷,妾身是来请罪的。” “请什么罪?” 张慧宁听着张平的语气,似乎是还不知晓她母亲苛待四姨娘的事儿,提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只要张冉冉还未把此事告知张平,那她们就有转圜的余地。 张冉冉意味不明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母子两,她不是告状来的。 “妾身……”李巧犹豫了一下,可想想坐在那儿虎视眈眈的张冉冉,她一咬牙,“妾身管教下人不力,竟让一些心思不干净的人给蒙骗了,妾身百般思量,自觉有愧于四妹妹,特此来向老爷请罪。” 张平眉头皱的更深了:“到底是什么事儿?” “把人压上来——” 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子被压到了张平面前。 “就是此人,一介下人竟然也敢背着妾身克扣四妹妹的份例,若不是今日妾身心血来潮,找人查验,都发现不了她那龌龊的心思,老爷命妾身执掌中馈,府内却发生如此大事,妾身实在有愧。” 张平审视的目光顿时扫向了跪在地上那个老婆子:“你克扣了四夫人的份例?” 老婆子脸色苍白,吓得浑身都在发抖,她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请老爷恕罪,请老爷恕罪,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 啪! 张平狠狠地拍响了桌子:“大胆!一个下人竟也敢昧下主子的东西!” “来人,给我拖出去,杖毙!” 门口立马挤进来两个小厮,架着哭喊求饶的老婆子就给拖了出去。 处理了下人,张平的视线又转向了李巧:“我让你执掌中馈,是想着你出身名门……” “父亲!”张慧宁大着胆子打断了张平的话,“父亲,近日母亲也是因为忙着帮姐姐准备嫁妆之事,又要侍奉父亲,一时忙乱,这才出了差错,还请父亲母亲这一次。”说完,她就伏下身子,把头靠向地面。 端的一幅孝顺女儿的样子。 张平面露犹豫,李巧确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张冉冉年后就要成亲,张家一应事务都是李巧在打理。 张冉冉心中冷笑,这张慧宁母女倒是好手段。她的嫁妆是她母亲去世前就准备好的,还需要李巧插手吗? 不过如此,李巧反而占了大义,若是此时她说是李巧苛待四姨娘,恐怕张平也是不会信了。 既然这样,她便帮李巧好好地塑造塑造这一贤妻良母的形象。 “父亲。”张冉冉从位子上起身,也跪到了张平的面前,“女儿觉得慧宁妹妹所言有理。” “冉冉?!”张进亥看戏看的正热闹,就见自己的妹妹跪下帮对家说话,一时有些着急。 就连李巧和张慧宁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张慧宁心中警铃大作,她可不觉得张冉冉会真的帮她们。要知道,在剧情里,姐妹两水火不容,李巧更是跟张冉冉母亲的死有所关联。 张冉冉怎么会帮她们! “姨娘又要准备女儿的婚事,又要侍奉父亲,还得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忙不过来总是难免的事儿。父亲您就念在姨娘辛苦的份上,绕过姨娘这回。” 张冉冉此话一出,张平的目光顿时欣慰了起来:“冉冉,你是个孝顺的。” “父亲过奖。不过冉冉想着姨娘现在就已经忙的脚不沾地了,等进了腊月,怕是更加辛苦了。冉冉不才,也愿意替姨娘,替父亲分忧。正好,也能跟着姨娘学一些管家之术。” 果然!张冉冉这是想要来分权啊! 张进亥默默地靠回椅背,放松了下来,他就说自己妹妹没有傻到帮敌人的程度。 不过李巧就有些着急了:“老爷,妾身觉得冉冉还是安心待嫁……” “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张进亥反驳,“父亲,儿子倒是觉得应该让冉冉多看多学,对她日后管家也有益处。” 完了,张慧宁暗道不好,张平最是喜爱自己这个嫡长子,张进亥此话一出,张冉冉分权几乎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更何况,他们的理由如此天衣无缝。 “进亥言之有理,既然如此,这些日子冉冉你就帮着你姨娘一起处理家中一应事务。” 看。 张慧宁忍不住咬牙,自己这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十五章 京城斗鸡场 “小姐——八殿下已经到侯府门口了。”碧青小跑着钻进了张冉冉的房间。 张冉冉正对着铜镜比划着手里的花簪。 “阿青,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簪子会不会太艳丽了些?” “小姐,您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会艳丽?这样正好。” “真的?” “自然,奴婢什么时候骗过您啊。” 张冉冉轻笑:“那我就这样去了啊。” “小姐您可快点,一会儿八殿下都要等急了。”碧青火急火燎地扶起张冉冉,就往府门处去。 顾明磊倒是不急。他悠哉悠哉地坐在车辕上甩着马鞭,嘴里还咬着不知道哪儿拔来的草根。 “冉冉!” 当张冉冉倩丽的衣角出现在侯府门口时,他乐颠颠地就跳下来了马车。 “八殿下。” “不必多礼,今日难得雪停,我带你去看斗鸡。” 少年一身玄色衣裳,袖口紧扎,如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插了一支盘龙玉簪固定。他没有穿披风,也没有穿大氅。 张冉冉发现,顾明磊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冷。 马车里燃着炭盆,窗户上的帘子也就掀了起来,顾明磊跟在张冉冉后头钻了进去,没一会儿,人就挪到了窗户边上。 “殿下,”张冉冉秀眉微蹙,“外头风冷,这样容易着凉。” 顾明磊弯起眉头一笑:“不会,我就跟那小火炉似的,不怕冷,就怕热。你瞧——”他伸出手碰了碰张冉冉的手背,“是不是暖和的。” 还真是。 他的掌心带着一点湿润的暖意。 张冉冉无奈:“那殿下也不能对着风口吹啊,坐过来些。”她往边上挪了挪。 顾明磊盯着那空出来的一半位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比起热,他更想坐到张冉冉身边去。 可又怕人觉得他唐突。 “殿下?” “啊,好。”顾明磊最后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内心,默默地挪到了张冉冉身边去。 女孩儿身上淡淡的皂香钻进鼻子里,顾明磊撑着下巴看外面的风景,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马车里也安静了下来。 隔了半盏茶的时间,顾明磊实在忍不住自己碎嘴的习惯,红着脸颊转过头:“妹妹来京城这一个多月,可出门逛过?” 张冉冉摇头:“闺阁女子,不太方便。” “没关系,以后我带着你去,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张冉冉别过脸,害羞地点了点头。 “嘿——”顾明磊渐渐来了兴致,“我跟你说,我们要去的那三金阁的斗鸡场是京城里最大的斗鸡场,以往我一出宫,就肯定要去那儿溜达溜达。” “我的斗鸡牙牙可是我特意缠着父皇要来的,它在那斗鸡场上获胜的战绩,比我大哥被父皇夸的次数还多。”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张冉冉忍俊不禁:“那殿下呢,殿下被圣上夸奖过几回?” 顾明磊不说话了,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全京城都知道,我读书不好,从小那是被我父皇揪着领子揍的。” “可我听哥哥说,殿下在骑射方面的天赋,却是让人望尘莫及的。”张冉冉认真地看向顾明磊躲闪的眼睛,“我一直觉得,能文武双全的人,在这世间少之又少,殿下能在骑射之上有所成就,也是极好的。” 顾明磊微怔,忍不住追问:“你真那么觉得?我父皇说皇子不上战场,有再好的骑射功夫也没用。” “可殿下未来也不做诗人,有再好的文采也没用。” 此话有理,顾明磊笑出了声来:“也是啊,我又不做诗人,我也不做皇帝,我就想做个闲散王爷,纨绔子弟。” 闲散王爷,纨绔子弟。张冉冉看着顾明磊满心憧憬的样子,不禁想——若真能这般悠闲就好了。 “哎,你能跟我说说江南是什么样子的吗?京城的人都觉得江南山林众多,偏僻难行。可我父皇却告诉我江南是个顶好的地方,有种在水里的粮食,到了深秋,更是硕果累累。” 张冉冉回忆了下自己脑海里的江南,捡了些有趣地说给顾明磊听。 “那儿的冬日少有大雪,树木仍旧青翠,春天也来的格外的早,百花盛开,万物复苏,柳树抽芽。等到了夏天,西湖上的荷花一眼望不到尽头,水波潋滟,骄阳似火。待到深秋,橘树挂果,凉风习习。我挺喜欢那儿的。” 顾明磊听的向往:“等明年,我要跟你回江南玩一次。” “好。” 谈笑间,斗鸡场已然是到了。 顾明磊跳下马车,还不忘转身去扶张冉冉。 等在门口的顾平峰发出嘘声:“哎呀,想不到啊,小八你也长大了啊——” 张冉冉不曾见过顾平峰,此时略显茫然。 “冉冉,这是我表哥,晋王世子,顾平峰。” 原来是晋王的世子。张冉冉屈下膝盖:“见过世子。” “哎!”顾平峰摇着手里的扇子,“弟妹不必客气,我比小八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你就跟他一样,把我当哥哥就是。” “哦对了,这是内子明月。” 站在顾平峰身边的漂亮女子微微笑了笑:“早就听说侯府千金端的是大方秀丽,今日可算是见着了。我是董明月,董尘是我爷爷。” 原来是右相董尘的孙女。 “见过世子妃。” “好了,好了,就不多叙旧了,小八,今日你可打算来一局?”顾平峰眯着眼睛凑到了顾明磊身边去,还没等顾明磊回答呢,他腰上的软肉就被自家夫人给揪住了。 “顾平峰,你这个月的月银可只有二两。” 顾明磊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张冉冉也有些错愕于世子妃的泼辣,没想到晋王世子这么浪荡的一个人,却是惧内。 “你不知道,明月姐和平峰哥是青梅竹马,打小就混在了一起。所以平峰哥虽然爱玩,但从来都不做对不起明月姐的事儿,一等到婚配的年纪,就带着聘礼上了右相府,最后还是挨了董尚书一顿竹鞭炒肉才把明月姐娶回去的。” 原来还有此等过往,张冉冉脸上的笑容深了些。 这晋王世子也是个有趣的人。 第十六章 京城斗鸡场(二) “好!” 楼下传来斗鸡人的激动的欢呼喝彩声。 张冉冉为顾明磊新添了一盏热茶:“殿下怎么不下去玩一会儿?” 原本趴在雅间栏杆上顾明磊应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说好了,今日是陪你来的,我就不去玩了。” “而且我也没带牙牙来,最近大雪不停,它也不太愿意动弹。” 说起大雪,张冉冉微微蹙起眉头:“说起来,京城往年也是这般下雪吗?” 顾明磊往椅子上一做,又是摇头:“往年没有如今年这般严重。我听父皇说,京郊怕是有雪灾之危,不过董相已经带人去了,估计明天就能有结果回来。” “呦——你还知道这个呢?”顾平峰好奇地探过脑袋,“不过,如此大雪,蒙金今年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蒙金,位于大靖以北的一座马上王国。这些年,在北域边疆,两国之间摩擦不断。 顾明磊撑着脸颊,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听我大哥说蒙金的王子带着使团来了京城,就是借粮来的。” “他们还真有脸。” “那能怎么办呢。大靖不借粮,蒙金人怕是就要上我们边域的一些村子里抢。如今的大靖更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能轻易再动刀兵了。” 可白眼狼是怎么也养不熟的。张冉冉记起梦里,顾明磊在他们成亲后没多久就奉旨前往北域迎战蒙金的事儿,不禁心神担忧。 “可蒙金一直以来都和大靖不和,他们拿了粮食就能安安稳稳地呆在他们的草原上吗?” “这个……”顾平峰做了这些年的纨绔,对于朝堂之事,还真不算清楚。 倒是顾明磊懒洋洋地回答了个难字。 “自太祖皇帝起,蒙金就盘踞北部草原,虎视眈眈。一点粮食可打发不了他们。不过今年是个例外,年前蒙金可汗哈查尔突然病重,如今是他的弟弟拉克代理政务,可他还有个儿子伊卡斯,这会儿他们正是内战的时候。抽不出时间来打仗。” 顾平峰微怔,愣愣地看着顾明磊眨了眨眼睛。 “那为什么大靖不趁此机会,一举拿下蒙金呢?”张冉冉递了块顾明磊喜欢的绿豆糕给他。 顾明磊满足地眯起眼睛。 “没那么简单,蒙金虽然内战,拉克手下的骑兵仍旧不容小觑。而且北域是他们的主场,大靖的兵士不适合隆冬作战,算不上有优势。” “另外,蒙金人的城墙为了抵御严寒,高而厚,冬天迎敌,只需往城墙上泼上水,结成冰,那就是天然的防御。若大靖想要攻入蒙金,必然需要更长的时间。可冬季粮食本就短缺,北域路远,我们的将士怕还没有攻进城,就先断了粮。” “所以不妥。” “还不如放任他们去争抢,偶尔再使使绊子,挑拨离间一下,消耗掉他们一部分的力量,等到来年盛夏,挥师北上,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冉冉瞧着顾明磊神采飞扬的神色,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顾平峰更是惊讶,他虽不懂这行兵作战的道理,但他看人还是准的。 顾明磊善战。 却也不好战。 这是帝王该有的心境。 “哎,别说这个了,这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担心。放心,有大哥在呢。”顾明磊安慰地拍了拍张冉冉的手背,然后侧过身,压着声音调笑道,“就算蒙金人真打进来了,我就抱着你逃去江南。” 张冉冉的耳尖一下子就红了,她没好气地打了下顾明磊的手臂:“殿下快呸呸呸,说这话可不吉利。” 顾明磊听话地呸呸呸了三声:“我的错,我大靖将士勇猛,才不会让蒙金打进来呢。” 董明月在一旁瞧着,忍不住打趣:“八殿下还真是喜欢冉冉妹妹,这不,要美人不要江山。” 顾平峰立马识趣地凑过去:“夫人,我也能抱着你跑的。” “得了。”一面对自家相公,董明月就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你啊,能抱得起家里的那只斗鸡都算不错了,还抱着我跑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顾明磊和张冉冉都笑了。 顾平峰干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力气也没这么小。” 贺明月刚打算好好地让他认清自己,底下就爆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怎么了?”张冉冉问。 顾明磊从栏杆上探头去往,一楼场地里散落这黑色斗鸡的羽毛,他的主人一脸懊恼地站在边上。 他的鸡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斗鸡王,就连顾明磊的牙牙都输给过他。 却没想到今天竟然出了意外,输给了对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秦老大竟然输了?”顾平峰也有些错愕。 “什么叫他竟然输了?他之前也有输给过牙牙的好。”顾明磊反驳。 “不一样,牙牙那是宫里养斗鸡的老师傅亲自调教的,那秦老大的可是他自己一把米一只虫养大的。而且你们比了三次,他赢了两回好。这对面是谁啊?” “对啊,我看秦老大那只斗鸡好像不行了。”顾明磊眉头微皱。虽然斗鸡场上没有规定不能咬死对方的鸡,但大家都知道养斗鸡的不容易,多半赢了也会手下留情一些。 却不想今天这场,竟然这般凶狠。 张冉冉注意到对面的人似乎不是中原人,瞧着比顾明磊大上几岁的样子,头发微卷,身上还挂着一对腰刀。 “这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啊?”顾明磊歪了歪脑袋,可就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赵德海也看见了那人,心下一紧:“殿,殿下,那是昨日蒙金使团的小王子努尔金啊!” 啊!顾明磊拍了下栏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我昨天在大哥那儿远远地瞥了一眼,原来他就是那个蒙金的神射手,努尔金啊!” “蒙金的神射手努尔金?” “嗯,他是蒙金可汗哈查尔的小儿子。名声在外,前几年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说他是大王子伊卡斯争夺王位最大的对手。不过我大哥对这事倒是嗤之以鼻,毕竟努尔金性情暴躁,不是个做可汗的好料子。” “你知道的还挺多。”顾平峰冲着顾明磊挑了挑眉头。 “那可不。”顾明磊得意,他虽然不爱读书,但这八卦传闻还是了如指掌的。 他这话音刚落,一楼努尔金就投来了目光。 第十七章 蒙金小王子 “他在看你哎,小八。”顾平峰那扇子指了指底下的努尔金。 顾明磊却不想搭理努尔金,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就想别过头去跟张冉冉说话。 可这嘴都还没张开呢,就见努尔金抬了抬手。 “这是做什么?”顾平峰奇怪地看着楼下的努尔金。 顾明磊眯起眼睛,瞧见一点寒光自努尔金袖间闪过。 利箭破空声在下一秒传来。 那是一支弩箭——努尔金袖子里藏着一幅手弩。 “我去!”顾平峰毫无形象地压着夫人的头一起蹲了下去,他可和顾明磊不就一样,顾明磊是个练家子,他可不是。 张冉冉一声惊呼,甚至来不及躲避,她清楚地看到那利箭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顾明磊反应迅速,他一把揽住了张冉冉的肩,护住了她的后脑,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箭镞擦过顾明磊的手背,深深地扎进了二楼的栏杆里。 斗鸡场里一片寂静。 老板当即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别人可能不知道顾明磊是谁,他可是清楚的很,要是当今八皇子在他的斗鸡场出了事儿,别说他的脑袋了,恐怕他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顾平峰看着顾明磊手背上,一道长长地擦痕,血就顺着他的手,染红了他的衣袖。 反应最快的反而是赵德海,他瞪着眼睛,尖声喊道:“护驾!护驾!” 包厢外的禁军听到动静,一部分冲进了房间,一部分冲下了楼。 张冉冉发现自己的手都吓的颤抖,她手忙脚乱地去找顾明磊受伤的手背:“我看看,我看看……” 顾明磊甩了甩刺痛的手,倒吸一口凉气:“没事,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你别哭。” 张冉冉哑了声,强忍着哭腔:“我才没哭……” 顾明磊嘿嘿一笑,在张冉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还一脸没事儿的样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真的没事?”张冉冉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的手背。 一旁的顾平峰也是脸色苍白的盯着他的伤口:“小八……” 顾明磊摇头,伸展了下手指:“没事。就是冉冉,你帕子借我用一下。” 就如那天在御花园,顾明磊又得了一条张冉冉的帕子,只不过这回绣的是一簇栀子花。 “冉冉,你和明月姐先回马车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顾明磊试着握了握拳头,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擦伤。 “可是……”张冉冉担忧地看着他的手。 董明月上前挽住张冉冉的手臂:“你别担心,小八他有分寸,我们先回马车上。” 张冉冉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应了声好。 “那你自己小心些。” 顾明磊听话地点头,和顾平峰一起亲自送张冉冉和贺明月下了楼。 “这大靖的皇子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被禁军团团包围地努尔金丝毫不见慌乱,也没有一点在大靖国都刺杀大靖皇子的觉悟。 张冉冉也听到了努尔金的话,心中不免气愤,开口想要反驳。 顾明磊拉住了她。 眉眼间还是温柔的笑意:“你别搭理他。这事儿交给我。” 待到顾明磊送走张冉冉,回到斗鸡场时,努尔金竟然在禁军的注视下,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 顾平峰看着顾明磊含笑的眼睛,心中不禁为努尔金默哀。要知道顾明磊能被整个皇宫都称为小祖宗那是有原因的,从小到大,谁能欺负到他头上去。 他平日里瞧着温和,但骨子里的骄纵和逆反那可是世间少有。 “我看这大靖皇帝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嘛,跟我们蒙金的男子汉根本不能比。你瞧瞧,我就是想要打个招呼,就这么大的阵仗。”努尔金的笑里含着恶意,他翘着腿,满不在乎地跟身边的侍从调笑。 “哎,那女人是你的小情人吗?瞧着还有几分姿色。”他说着说着就凑近了顾明磊。 禁军立马警惕地举起了长矛。 顾明磊抬手制止了禁军的动作。 “她叫张冉冉,镇北侯之女,就是那个曾经打的你父汗俯首称臣的那个镇北侯。你叔叔齐蒙也是死在他的枪下。” 努尔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镇北侯他当然认识,张平在北域可是当之无愧的战神,蒙金几代将军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呵,可惜再厉害的将军也会迟暮。张平已经年过半百,你们大靖后继无人啊。还有这张平之女,确实长的不错,你说要不我跟你们皇帝提一提,把她送我做个妾室……”他话音还没落下,顾平峰骂人的话还没出口—— 顾明磊已经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殿下!”赵德海吓了一跳。 顾平峰摇摇头,早有准备地后退了半步。还不忘跟边上同样目瞪口呆的秦叔开赌局:“秦叔,我跟你说,这小疯子不能忍,先头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他打破了脑袋。你说这蒙金来的王八蛋会被打成啥样?” 秦叔不知道,秦叔只想安安稳稳回去养鸡。 顾明磊跟努尔金打架没什么章法,哪儿痛就打哪儿。努尔金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流氓打法,一时落了下风,脸都被抓花了。 顾明磊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扯住他那麻花辫就往地上扔。 “你!你给我松手!” “你让我松手我就松手?”顾明磊用膝盖牢牢地把努尔金压在地上,“这本王多没面子啊是不是?” “我可是蒙金使臣!” “蒙金使臣?”顾明磊冷笑,“我告诉你,这京城,就没有我顾明磊不敢揍的人!就是你老子来,我想打就打了,你能怎么样。我就算现在在这儿杀了你,那也是误杀。” 努尔金挣扎的厉害,他也是个傲气的,拼着手上擦伤也要起来。可惜顾明磊一点儿也不客气,死死地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顾明磊!”努尔金怒吼。 “叫你爷爷我干嘛?想起来啊,行,你喊我一声爹,我这就放你起来,我还能给你送件像样的衣服,免得你整天裹着这条破布,脏了我京城的街景!” 顾平峰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努尔金被羞辱的面红耳赤,不管不顾地大喊:“这就是你们大靖的待客之道?!当初来的时候,接待的那个官儿可说了,只要我们提的,大靖都能满足,我不过就是跟你们八皇子殿下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你们如此……” “哪个官说的?本王马上就让他回家养老去!” “殿下!八殿下!八殿下手下留情——” 呦,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第十八章 京城小祖宗 八方司司长齐文平今天本来是打算在家里好好陪陪夫人孩子的,却不想,人还没走到那二夫人的院子里呢,就有小厮慌里慌张的来报。 说八殿下和蒙金的小王子在斗鸡场起了冲突。 八殿下!又是八殿下!这个八殿下真是闯祸都闯的没边了,那可是蒙金使臣,一时不察,就会引起两国争端。 他怎么又跟蒙金那小王子碰上了。 “快快快,快带我去!” 一进斗鸡场,看见被顾明磊压在膝盖下的努尔金,齐文平就倒吸了口冷气,差点没一下子撅过去。 “殿,殿下……这是蒙金的努尔金王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殿下不如先放开他,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说……” “没有误会。”顾明磊寸步不让,他幽幽地扫过齐文平,“就是你跟他说的蒙金有什么要求都要会满足的?” “啊?”齐文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他好像确实说过。在蒙金使臣刚到那天,他跟努尔金说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八方司提。不过这跟今天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我看这蒙金只是作为臣国来借个粮食,就有人上赶着来认爹了。”顾平峰讽刺道。 齐文平心下一紧,这说的什么话,他赔笑着:“世子殿下说什么呢?臣乃大靖之臣,怎么会做出那样数典忘祖的事儿呢?” “是吗?”顾平峰拿扇子指了指地上的努尔金,“他说的。” 齐文平脸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义正言辞地反驳:“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顾明磊有些气急了,一时不察,手上卸了劲儿。 努尔金察觉到了。 他双腿一夹,打算把顾明磊撂倒在地。 顾明磊的反应也很快,就地侧身一滚,避开了努尔金的攻势。 努尔金不依不饶,腰上双刀出鞘,直逼顾明磊而来。 齐文平脸都白了,那可是皇子! “小八!”顾平峰也急了,也顾不上自己不会武功,撸着袖子就要上来帮忙。 顾明磊一把握住了努尔金的刀尖。 刀刃划破手掌,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顾明磊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他不禁有些庆幸,幸好早早地就让张冉冉上了马车,不然小姑娘瞧见,又要掉眼泪了。 齐文平差点没背过气。他知道自己这儿司长生涯,到今天就算结束了。 别说能不能保住官职了,就是这脑袋能不能留在脖子上都要两说。 努尔金使尽了力气,都没能让刀尖再近一寸,他明白这八皇子和那个温润的太子不一样,他铁定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他这一击不成,就没有第二次了。没看见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已经把长矛指向他了吗。 “嘁。”他不满地啐了一口,收了刀,“是我输了,八殿下好功夫,我自愧不如。” 顾平峰看着顾明磊滴血的掌心都快气疯了:“你自愧不如?!你在大靖国都,竟然公然行刺皇子,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不对,我看你的脑子是被你们蒙金的马给吃了!” 努尔金瞪眼:“你说什么你!!” 顾明磊拦住顾平峰,嘴角勾起一点冷笑:“努尔金,蒙金小王子?” 齐文平心生不妙,他连忙凑到顾明磊边上:“殿,殿下,现在不是和蒙金开战的时机啊……” “我知道。”顾明磊笑笑,“只是切磋而已。” 齐文平刚要松口气。 就见顾明磊接过身边禁军的长矛,毫不犹豫地掷向了努尔金。 “殿下!”齐文平惊呼。 长矛可比箭难躲多了。努尔金瞳孔微缩,没动——长矛擦着他的耳朵扎进了他身后的墙壁。 入墙三分。 全场哗然。 顾明磊收敛了笑意,冰冷的目光扫向齐文平:“赵德海,我们回宫。” “是。” 顾明磊一走,齐文平就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知道—— 他完了。 一上马车,张冉冉看见顾明磊掌心多出来的伤,吓得小脸雪白:“怎么回事?!怎么又伤到了?我,我……不是,阿青,你快去找大夫。” 顾明磊没让碧青去,他头一歪靠在张冉冉的肩上:“不碍事。我已经让人包扎过了。先送你回去,我回宫找太医。” “那还送我干嘛?直接回宫,我在宫门口等一下我大哥就行了。”张冉冉气恼,捧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过,刀刃割的不浅,虽没有伤及筋骨,但瞧着绢布上的斑驳血迹,还是骇人的很。 顾明磊看起来兴致不高,委屈地往张冉冉肩上蹭了蹭:“什么蒙金,我早晚烧了他们的王都。” 张冉冉猜他可能在里面碰了软钉子,齐文平进去的时候她也瞧见了。 “殿下在忧虑什么?” 顾明磊长长地叹了口气:“大靖和蒙金的战事一触即发,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爽快,就不顾我父皇和大哥,他们一定会很麻烦的。” “可我就是很生气!他嘴上没把门,说话也难听,还嚣张的要死。要不是他蒙金王子的身份,我现在就把他扒光了按进鸡窝里了。” 画面感太强,张冉冉一时没憋住,笑出了声。 顾明磊更郁闷了:“你还笑我——” “我没有笑殿下。”张冉冉抚上顾明磊的头发,“我只是觉得,殿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受了这样的委屈,还在为陛下打算,为大靖筹谋。 不开心的顾明磊撅了噘嘴,算是接受了张冉冉的夸奖。 “还有那个八方司的齐文平,我刚才在里面真恨不得把他那张讨厌的脸打烂!他就一幅都是我惹事的样子!明明是那个努尔金先挑衅的!不行,回去我就要跟父皇,革了他的职,让他回家种菜去!” 张冉冉轻轻按着顾明磊的手腕,一边应承道:“好,齐大人不明是非,就妄自揣度殿下,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官。” “你也这么觉得?也是,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看着顾明磊小祖宗的样子,张冉冉嘴角就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的殿下,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第十九章 小可汗伊卡斯 “哎呦,我的心肝儿啊——”皇后捧着顾明磊裹得像粽子似的双手就是一阵心疼,“疼不疼啊?” 顾明磊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母后——你说疼不疼。疼,我都快疼死了!” 皇后瞧着更心疼了,捧着他的手轻柔地吹了吹:“那蒙金王子也是野蛮的,竟然如此放肆……” 顾明磊没什么精神的趴在软塌上,他是真的疼,两只手都伤了,现在他就只能动动嘴了。 他有点想张冉冉。 可又不想张冉冉瞧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真是矛盾。 “娘娘!陛下来了!”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她话音刚落,皇帝就一脚迈进了里屋。 顾明磊也不过十八,这会儿见到了自己老子,眼圈都委屈红了。 “父皇——” 皇帝也是心疼的不行,他从皇后手里接过顾明磊的手:“太医瞧过了怎么说?” “太医说幸好没伤到筋骨,否则怕是这辈子都拿不了刀剑了。”皇后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哭腔,这顾明磊从小那是骄纵着长大的,何时受过如此重的伤。 他就是平日里划个口子,那也是被人前呼后拥地关心的。 “怎么跟那蒙金的小王子起了冲突?”皇帝关心道。 “是他先发射的弩箭!”顾明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拉着皇帝的袖子就开始告状,“他先动的手,我才打的他,没想到一时不察,还着了他的道……”说起来顾明磊就觉得气愤,要不是那姓齐的突然出现,他也不会分心,让努尔金占了便宜。 皇帝也是生气的,这蒙金的使臣还没借着粮食呢,就如此嚣张。 还没等他开口安慰,外面又传来了通报声——太子来了。 “参见父皇,母后。”顾深气势汹汹地进来,一见皇帝也在,立马收起了满脸的怒气。 皇帝轻轻颔首:“深儿不必多礼,坐。” 顾深便在皇后身边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顾明磊缠着纱布的手:“怎么样了?” “太医说无碍,只是这一月都不能动手。”顾明磊向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倚在皇后的腿上。 顾深松了口气:“没有大碍就好。” “不好——”顾明磊拉长了语调,“我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不行,我非得在努尔金那儿找回来!”说着,他就激动地坐了起来。 “好了——”皇帝又把他按了下去,“你现在能嚣张个什么劲儿,先好好养伤在说。” 顾明磊泄了气,又躺回母亲的腿上:“那我总不能就这么吃了哑巴亏。”他还特意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你看看,你看看,都疼死我了。” 他在皇帝和皇后面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皇帝无奈:“你就放心,有深儿和我在,还能真让你受了委屈不成。” “真的?”顾明磊挑眉。 “真的。” 那还差不多,他那差到谷底的心情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没事儿,他有父兄相护,怎么看都是自己比较幸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会儿镇北侯府也是一阵哗然,张平一知道顾明磊在和张冉冉出去的路上遇见了蒙金使团的人,眉头就没有松下去过。 “这蒙金人还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可不是嘛,爹。自您从北域调回京城,蒙金人就越来越放肆了。”张进亥摇头,“如今伤了八皇子,想必皇上不会轻易罢休。” 张平瞥了眼自己的儿子,幽幽道:“若是轻易罢休,伤的是我大靖的脸面。” “也是。” 张冉冉坐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担心顾明磊手上的伤势。 “冉冉啊,你这两日和你二姨娘进宫一趟,去瞧瞧八殿下。” 张冉冉回过神来,扫了眼对面的李巧,低声应了句是。 张慧宁听着顾明磊受伤的消息,心中一动。 不过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他母亲进宫后的情况了。 东宫,顾深还未走到门口,就瞧见了蒙金使团的马车停在了他宫前的空地上,和努尔金一同来到大靖的蒙金大王子伊卡斯面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殿下,是蒙金的大王子……”合盛低声提醒道。 “孤看见了。”顾深没什么好脸色。 下了车,伊卡斯一看见顾深就连忙迎了上来赔笑到:“太子殿下……” 顾深冷笑:“小可汗多礼,孤可担待不起。” 伊卡斯脸上笑容一滞,但他可比努尔金聪明多了,只是一瞬的失态,立马就恢复了笑脸:“太子殿下言重,我是来给太子殿下赔罪的。” “赔罪?受伤的可不是孤。” “殿下说笑,整个大靖都知道您和八殿下手足情深,您原谅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我们才敢去向八殿下请罪啊。” “小可汗,不是孤小心眼,你那好弟弟伤了我家小八的手,大靖未与你们开战已是仁慈,你还敢来我这儿求情?” 伊卡斯脸色铁青,他也不想来的,谁让那努尔金拎不清,打伤了顾明磊。若是以前,努尔金死就死了,可现在努尔金背后还有个拉克,若是他死在大靖,回去拉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只能亲自前来给顾深赔罪。 “殿下,我也知道这次是我那弟弟的错。你放心,我们既然想要求得大靖皇帝的宽容和八殿下的谅解,自然也愿意付出一点应有的代价。” “哦?” 有戏。伊卡斯强打起精神:“殿下,不如我们进去细说?” 顾深犹豫了片刻,最后扫了眼合盛,自己径直迈进了东宫。 合盛冲伊卡斯弯下腰:“大王子请——” 还能谈,伊卡斯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还能谈就好。不过看来蒙金这次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也好,等回到蒙金,各部族的首领知道是努尔金造成了蒙金的损失,看还有多少人愿意支持那个头脑简单的小兔崽子。拉克又有什么脸面宣称努尔金才是蒙金未来的希望。 蒙金未来的希望是他,可汗也是他! 他容不得别人染指属于自己的王位。 第二十章 蒙金的打算 东宫奢华,殿内富丽堂皇,太子妃云氏今日回了娘家镇南侯府,这会儿东宫里只有顾深一个主子在。 伊卡斯被迎进了顾深的书房。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的熏香升起袅袅轻烟。 伊卡斯抬头望去,顾深的面容似乎并不太清楚,高高在上,端的一幅太子之尊。他是羡慕的,顾深从小就不必和兄弟如何争斗,大靖皇帝早就为他的嫡长子铺好了称帝的道路。 “大王子请说。”顾深轻轻颔首,示意伊卡斯把门外没说完的话接着往下说。 伊卡斯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下自己的措辞,接着开口道:“太子殿下,努尔金是我幼弟,年纪尚小,不知轻重,这才意外伤了八皇子殿下。不过他现在已经在反省了。” 可不是,努尔金一回去,伊卡斯就毫不留情地关了他禁闭。 “还请太子殿下念在靖蒙两国百姓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顾深冷哼:“大王子只是在威胁孤?是你弟弟先出手伤人,你让孤念在靖蒙两国百姓的份上?怎么不见小王子忧心两国和平,蒙金若没有大靖的粮草,如何过冬呢?” “殿下言重,我与殿下一样,希望自己国家的百姓安居乐业,也不愿看到他们在这寒冬腊月还需得跋山涉水,骚扰大靖百姓。” 顾深眯起了眼睛,伊卡斯这是在提醒他两国不能轻易开战呢。 蒙金的骑兵,三人成队,游荡在大靖北部的边界,夜里袭击村庄,让镇守北域的镇北军防不胜防,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不过我也知道,是我弟弟先冒犯了八皇子殿下,我蒙金自然是要给八殿下一些补偿的。” 伊卡斯咬咬牙,弯下了腰:“我听闻殿下常被二皇子所扰,我蒙金愿意多出一千匹战马给太子殿下,权当给八殿下赔罪了。” 蒙金的战马那可是天下有名的善战。它们一个个被蒙金人养的膘肥体壮,上了战场,一蹄子能踩死一个穿着轻甲的士兵。 一千匹,不少了。整个大靖的骑兵也不过十万,这一千匹若是全部用来装备他手下的城防营…… 顾深很是心动。 “两千匹。”他往上加了一倍。 伊卡斯暗骂顾深狮子大开口,但他总不能真的放任努尔金。 “可以,但我要此事到底为止,大靖不再追究努尔金任何罪恶,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顾深思考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顾明磊那张气呼呼的脸。 为了大靖受点委屈,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 顾深点头应下。 伊卡斯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次日一早,朝会,左相李卫昌第一个出列,提及努尔金打伤顾明磊之事,他言辞激烈,矛头直指蒙金意图刺杀皇子,认为应当严惩努尔金,以扬大靖国威。 李卫昌这人,说漂亮话总是头一个,谁都知道现在的大靖不会轻易和蒙金开战。 皇帝坐在最上面,没有出声。靖蒙两国关系紧张,要找个法子既不能动上刀兵,也要给自己的小儿子好好出口气。 “太子怎么看?” 顾深出列,他敛起眸子:“儿臣以为,如今正是我大靖和蒙金和谈之时,我等应当慎重处理此事。” 这话不就跟没说似的。右相董尘迈出了一小步,提议道:“臣认为,这努尔金该罚,但重点在于怎么罚,才能让蒙金心服口服。” “有理。”皇帝点了点头,“那诸位可有想法?” 顾深准备开口。 董尘打断了他:“臣以为,可以在蒙金带来交换粮食的筹码上作文章。臣提议让蒙金使团增加可交换的战马数量,并要求蒙金的小王子努尔金亲自向八皇子殿下道歉。” “儿臣附议。不过我们既要努尔金道歉,又要增加战马数量,是否不妥?蒙金人恐怕也不会答应。所以儿臣认为双方各退一步……” 朝中大臣的目光都落在了顾深的身上。 皇帝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头。 “太子,慎言。” 顾深一僵,他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不满。 他识趣地闭上了嘴,退回自己的位置:“是,父皇。” 乾坤殿一时寂静了下来,众臣都听出皇帝对太子的话不高兴了。 “就按董相说的办,叶卿,就由你礼部负责和蒙金使团谈判。” “是。”礼部尚书叶子宽出列回应道。 “另外,那八方司的司长齐什么……” “齐文平。”叶子宽提醒。 “齐文平不忠于国,玩忽职守,害得小八受伤,让他回家养老去。” “是。” 齐文平才四十岁,这就回去养老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种兔死狐悲的感慨。这伴君如伴虎,一朝行差踏错,那就是往火坑里跳啊。 “退朝,太子跟朕来。” 顾深埋下头:“是。” 皇帝的书房学海阁里点着和东宫一样的熏香,桌上摆着还未批完的奏折。 顾深低着头,有些忐忑。 在迈进书房的那一刻,皇帝突然出声提醒道:“太子,明磊是你亲弟弟。” 顾深的脸色瞬间煞白,他咬着牙,低声应了句是。 皇帝深邃的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两千匹战马,就值得你让自己的亲弟弟受委屈是吗?” “儿臣……只是想为大靖……” “你这不是为了大靖。大靖要的不是一点蝇头小利就能退让的帝王。” 这话说的重了些,顾深当即就跪了下去:“儿臣知错。” 皇帝没让他起来:“两千匹战马是不少,但大靖若是为了这两千匹战马委屈一个嫡皇子,那在蒙金眼里,大靖国威何在?你顾深的威信又何在?” 顾深不敢反驳,埋下头:“是,儿臣知道了。” “朕一向觉得你知分寸,懂心术,更不愿你在众臣面前出什么差错。那些个老头子眼光毒辣的很,你若是没有做皇帝的性子,等日后登基,只会被他们拿捏。所以我今日才让董相先你一步提出来,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儿臣明白。”顾深蔫蔫地回答。 皇帝无奈轻叹:“你啊,若是能把小八身上那股子有仇必报的狠劲儿也学会就好了。” 顾深抿唇不答。 “去祠堂把《大靖律》抄十遍。好好体会一下朕说的话。” “是。” 第二十一章 太子受罚 二十一、太子跪祠堂 顾深被罚跪祠堂的消息传到顾明磊耳朵里的时候,他正躺在名为张冉冉的温柔乡里。 张冉冉一早就带着张家祖传的药膏进了宫。一进宫就被皇后打发来了顾明磊的宫苑。那会儿顾明磊正躺在软塌上装尸体。 也没束发,头发懒懒散散地落在榻上,受伤的双手裹的像个粽子,莫名添了几分好笑。 他一见着张冉冉,头也不疼了,一溜烟地就从软塌上下来了,挥舞着手,笑嘻嘻地看向张冉冉。 张冉冉失笑:“殿下,你这样会着凉的。” 是了,顾明磊穿着件单衣就出来了。 他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让赵德海去泡蜂蜜水,把张冉冉迎进了屋子了。 宫里有地龙,比侯府暖和多了。张冉冉才坐下,就出了一层薄汗。 碧青连忙帮自家小姐解下了斗篷。 “你吃梅花酥吗?”顾明磊笨拙地想要用手去捧起桌上的梅花酥。 张冉冉连忙制止他:“我自己来,你仔细点自己的手。” 顾明磊笑容更深,打发丫鬟去拿根发带来——他头发还没扎呢。 张冉冉从丫鬟手里接过那条红色的发带。 顾明磊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乖巧地背过身去,任由张冉冉捞起一把他的头发,再用那火红的带子牢牢扎紧。 “好了。” 顾明磊满意地摸了摸背后的发带:“对了,你今天一个人来的吗?” “二姨娘他们去了惠皇贵妃那儿。” 她虽然已经和顾明磊定亲,但毕竟还未出阁,一个人来不合适。 “那你一会儿留在我宫里吃午膳。我这小厨房做的红烧鸡可好吃了!” “好。那就叨扰殿下了。”张冉冉笑弯了眉毛。 “不叨扰,不叨扰。小云——你去吩咐小厨房,今天中午可得好好做,别让本王在冉冉妹妹这儿丢了面子。” 被称作小云的丫鬟笑着应是:“肯定不会让王妃失望的。” 这就王妃叫上了。碧青捂着嘴偷笑,张冉冉红了耳尖:“有劳。” “王妃不必客气。”嘿,小云这还叫上瘾了。 顾明磊也瞧见了张冉冉耳根子上的通红,连忙把小云赶走:“行了,你快走,杵在这儿碍本王的眼。” “是——” 待到小云走远,顾明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你别介意,我这平时不太会管教下人。” 张冉冉摇头:“挺好的。” 下人能这般开朗,想来主子也是不差的。 “这离午膳还早,干坐着也是无聊,妹妹可会投壶?” 张冉冉点头:“会一点。” “那我们去玩投壶!”顾明磊兴奋了起来。 “可是殿下你手还伤着呢。” “不碍事,我可以看着你投。” 许是为了满足顾明磊平日爱玩闹的心,皇帝在他宫苑的后头修了一座类似道场的地方。一进门,没有桌椅,没有床柜,只有一大片空旷,和堆放在角落里的各式用具。 有草靶子,箭筒,长剑,戈矛,就连那战甲都完完整整地摆了一套。 这简直就是一个室内的小校场。 “来,你先试试。”顾明磊递了一支箭给她。 她有些紧张,瞄准了好几回,然后抬手一掷。 啪。 箭矢落进了壶里。 “好!”顾明磊立马想要鼓掌,可左手刚碰着右手,刺痛感就把他拉回了现实,“嗷嗷嗷——” “怎么了!我看看!”张冉冉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 她捧着顾明磊的手,满眼心疼。 顾明磊此时却顾不得手上的疼了——两个人离得好近,他能闻见张冉冉衣领上的熏香,像是梅花,却又不似梅花冷冽。 窗外的日光和煦地撒进屋子里。顾明磊突然觉得脸热。 他缓缓低下头,更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张冉冉一抬眸,顾明磊的脸就已经近在咫尺。 少年的脸颊和耳根都红的能滴下血来。 “可以吗?” 张冉冉听见他问。 自己本来应该摇头的,这还未成亲就在这儿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可看着顾明磊那双幽深的瞳孔,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得了允许,顾明磊笑弯了眼睛,他青涩地低下头,捧起张冉冉的脸,去寻她温软的唇。 “殿下——!出大事了!” 赵德海的声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响起。 张冉冉猛地回过神,忙不迭地把头埋了下去。 她的头顶都可以冒烟了。 顾明磊也手忙脚乱地松开了张冉冉,拍了拍自己烧红的脸:“进来。” 赵德海一进来就察觉出了屋子里古怪的气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坏了自家主子的好事。但那事太大了,他不敢不来通报啊。 “殿下,太子殿下被陛下罚跪祠堂了!” “什么?!”顾明磊瞬间没了那些旖旎的心思,眼睛瞪的溜圆。 张冉冉也是一脸迷茫,太子怎么突然受罚了? 彼时,惠皇贵妃宫里也得了太子被罚跪的消息。一时之间,惠皇贵妃李静姝脸上的喜色难掩:“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一向得陛下器重,怎么会被罚跪祠堂呢?” 来报的小太监添油加醋地把朝堂上发生的事儿给说了。无外乎就是太子想要从蒙金人手里多挣点好处来,皇帝却不满自己的小儿子受了委屈。 坐在下首的张慧宁听完眼前一亮。 这可是让顾深和顾明磊起嫌隙的好机会。 她瞥了眼上面的惠皇贵妃,笑道:“你说这陛下也是,太子殿下不过是想为大靖多筹谋一些罢了。左右八皇子殿下也没受多大的委屈,这换两千匹战马,不值当的很。陛下怎么能为了八皇子殿下的欢心就处罚太子殿下呢,这八皇子殿下不受委屈了,那太子殿下不还是受了委屈。” 惠皇贵妃是个聪明人,当即就听出了里面的门道,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慧宁,后者冷静地和她对视。 “慧宁啊,慎言,这话在我宫里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可不能乱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挑拨这太子兄弟的关系呢。” 看来惠皇贵妃心里是有数了。 张慧宁轻笑:“这是自然。” 李巧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的姐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第二十二章 名好难取 张冉冉被顾明磊暂时留在了宫里。他自己气鼓鼓地直冲皇帝的书房而去。张冉冉在后面看着他急得走路都带风,扬起了衣角。 看来是真生气了。 皇帝正在兢兢业业地批奏折呢,恰好看到董相呈上来的关于京郊雪灾的事宜,还没瞧上两行呢,就听何忠脸色奇怪地来报:“陛下,八皇子殿下来了。” 准是来找他给他大哥出气的。 皇帝倍感头痛,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见,让他赶紧回去读书!” 他这话音刚落下呢,顾明磊就自个儿闯了进来。 “父皇你敢罚大哥,怎么不敢见我呢!” 这话可有些大逆不道了,何忠脸都白了,连忙上前:“哎呦,八殿下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明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何公公你先出去,我自己跟父皇说。” 何忠瞥了眼皇帝,后者微微颔首,让他出去了。 他连忙埋头装鹌鹑,退出了书房——这神仙打架,他一个泥腿子怎么插手。 何忠一走,皇帝就板起脸训斥道:“吵吵嚷嚷的,你成何体统!这是学海阁,又不是你的海清殿!” 顾明磊心虚地垂下眼睛:“谁让父皇你无缘无故就罚大哥跪祠堂啊。” “朕哪里是无缘无故?!”皇帝都要气笑了,“给你通风报信地没说朕为什么罚太子吗?” “说了……” “那还是无缘无故?” “可不就是让努尔金道歉和战马的事儿吗?大哥可能是考虑不周,但他也是为了咱们大靖。再说了,我又不觉得委屈,能多换些战马也是好的嘛……” “顾明磊——!”皇帝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顾明磊缩起脑袋,闭上眼,破罐子破摔:“我知道父皇什么意思!您是觉得我挨了努尔金的刀子受了委屈,努尔金要是不亲自向大靖道歉,就拿着几匹战马充数,这是置大靖国威于不顾,蒙金人也会越来越嚣张。可,可大哥只是没想那么深远,但他心里还是念着大靖的……” 皇帝坐回龙椅:“太子未来是要接替朕屁股下这张龙椅的人,若是这点道理都想不清楚,未来他怎么做大靖的皇帝?蒙金今日敢拿几匹战马打发大靖皇子,未来就敢马踏盛安。为王为帝者,折于小节,朕只是让他跪祠堂,已经是宽心了!” 顾明磊没想到这事儿有那么大,这会儿也有些底气不足:“可大哥打十三四岁之后就没跪过祠堂了,父皇您突然罚他,这别人怎么看他啊?” “小八——”皇帝警告道,“犯了错就要认罚,不能因为他是太子,怕折了面子,就不受罚。也正因为他是太子,朕才会对他严格,这龙椅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强大的帝王心性,他未来也只会被别人拿捏,葬送大靖!” 这就严重了。顾明磊不吭声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有些不服气,咬着牙轻声反驳:“可我觉得大哥已经做得很好了……” 皇帝忍不住轻叹:“他若生在寻常百姓家,那当然是人中龙凤。但是要做一个好皇帝,他要学的,要了解的,还远远不够。” “但就从心性来说,太过优柔寡断,帝王要的不是温润如玉的公子,要的是能周旋于天下风云的铁血之士,这其中的手腕,他还比不上你这个半吊子皇子呢!” 顾明磊平日虽不爱读书,但能引得后宫前朝都对他又爱又恨,这不是巧合。 从某一方面来说,皇帝甚至觉得顾明磊的性子比顾深更适合做皇帝。当年先帝中意的,其实也是顾明磊。 但顾明磊排行老幺,皇帝总不能废长立幼,这样对顾深也并不公平。 顾深一出生,皇帝就对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早早地立了太子,自然也不舍得让他失望。 刚跟顾明磊说顾深的手腕还比不上顾明磊也是一时气急了。 顾明磊却如临大敌:“我可不要做皇帝!” 皇帝眼角抽了抽,最后忍无可忍,扔了本书过去:“你个小兔崽子,别人争着做皇帝,你还不愿意,怎么,我这龙椅扎人吗?!” 顾明磊熟练地矮身,躲过那飞过来的书册:“是不扎人,但做皇帝容易短命,我才不要!还是做个闲散王爷来的自由!” “顾明磊——!” 守在门口的何忠和赵德海皆是一脸雪白,这里头两位爷的谈话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何忠扫了眼殿前的几个丫鬟太监,冷冷地提醒道。 “今日殿中之事,若是有人胆敢在背后嚼舌根子,我拔了他的舌头!” 一众丫鬟太监顶着冷汗跪下说不敢。 这皇帝和八殿下吵闹的话若是传出去了,怕是前朝要有些动荡了。 难道这陛下心里有废太子,立幼子的打算?何忠忍不住猜想到,可听殿中八皇子的口气,他似乎还不愿意呢。 不管怎么说,日后对八皇子殿下更是不可怠慢了。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毕竟八皇子也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嫡皇子啊。 被留在顾明磊宫里的张冉冉无所事事地帮顾明磊侍弄着屋里的兰花,她望向窗外枯败的树枝,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一场大梦。 梦里到她死的时候,顾深还未登基,但也快了。当时的陛下重病缠身,就连顾明磊的葬礼都未曾出席。 也不知道当时陛下听见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死在前往北域的路上又是如何感受? 最让她疑惑的,是太子已然是太子,为何又会觉得自己胞弟威胁皇位,甚至最后能够狠得下心来残害自己最好的兄弟,要知道在现在,顾明磊最尊敬的,就是他这个大哥了。顾深对他更是爱护有加。 那又是为什么会走到兄弟反目的地步呢?单凭张慧宁的挑唆? 不应该,太子不是如此听信谗言的人。一定有别的事儿让顾深对顾明磊威胁他皇位这件事深信不疑,所以才会屡次三番刁难自己本来捧在手心上的弟弟。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想着想着,张冉冉就走了神。 “小姐!花要被你浇死了!”碧青忍不住提醒道。 张冉冉连忙回神,才发现手下的兰花盆里已经洒满了水。 她不好意思地收起水壶,红着脸乖乖地坐回了软塌上。 第二十三章 日常 二十三、琐碎日常 还是那个熟悉的祠堂。 顾明磊可是这里的常客,他坐在顾深对面,托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我帮你抄点?” “不要。”顾深好不犹豫地拒绝,手里的毛笔也没有停歇,“你字那么丑,父皇一眼就看出来了。” 顾明磊黑脸:“大哥!” “你就别杵在这儿了——还挡着我光线了呢。”顾深无奈抬头,“张家小姐不是今天来看你了,你赶紧陪她去。” 顾明磊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单嘛?” “你来了反而吵闹。” “得!那我就不跟大哥你添堵了,我回去还不成吗!”顾明磊冲自己的好哥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起身,甩着袖子就准备走了。 临到门口,顾深突然又叫住他。 顾明磊以为他意识到自己打击弟弟,良心过不去了呢,便乐呵呵地回过头,眼睛眨巴眨巴,都在闪光。 顾深沉默了两秒,低声说了对不起。 “啊?”顾明磊不解。 顾深却不愿意多说了,径直转回去抄书了。顾明磊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顾深是在为朝堂上战马的事儿道歉呢。 他三两步跑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抱了哥哥一下:“我原谅你啦,下次记得给我带城东的叫花鸡!” 突然被抱了个满怀,顾深还有些迷茫,等顾明磊都跑远了,他才回过神来。宠溺地笑了笑:“这小家伙……” 合盛在一旁奉承道:“殿下,八殿下这是亲近您呢。” “我知道。你别忘了明日差人去城东买两只叫花鸡回来。” “是。” 顾明磊这又是去了学海阁,又是去了祠堂,紧赶慢赶,好在还是赶上了和张冉冉的午膳。 他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也格外的大。 小厨房端了满满的一盆饭上来。 张冉冉都看呆了。 顾明磊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人,饭桌上既不需要人布菜,也不需要人守着,他就和张冉冉面对面坐着,吃一会儿还不忘换双干净的筷子给张冉冉夹菜。 “冉冉妹妹,你尝尝这个,这个鱼好吃。” “啊!这汤也好喝。不行,回头我得跟母后商量一下,等年后出宫建府,这小厨房我也要带到王府去。” 张冉冉瞧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也忍不住多吃了一点。 以至于过完午膳,两个人都撑的直不起腰来。张冉冉摸了摸自己突出来的小肚子,庆幸今天是穿着长衫来的。 否则,这脸就丢到皇宫里来。 顾明磊倒是不介意,他摊在软塌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小云有些看不下去了,借着端茶水的机会,低声提醒自家主子:“殿下,您这样,王妃要觉得你好吃懒做啦!” 这可不行! 顾明磊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就见张冉冉无辜地看着他。 “怎么了,殿下?” 顾明磊干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吃的有些撑了,我们要不去后面的小校场活动活动,早上投壶都没来得及玩多久呢。” “食之不能激动……” “没事,我们不玩投壶射箭,我们玩点别的,你会下棋吗?我们去下棋!” “殿下——”小云又忍不住提醒,“下棋算什么活动啊。” 顾明磊反驳:“怎么不算,下棋要用脑子的!” 一盏茶后,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棋盘,还有上面厮杀激烈的棋子,也算不上厮杀激烈,主要是顾明磊他就是个臭棋篓子,专下臭棋,张冉冉这个棋艺算不上精湛地人都能把他杀个片甲不留。 顾明磊不解地摸着后脑勺:“怎么会呢……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赢了啊?” 赵德海在身后默默叹了口气,殿下啊,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自己要赢了的啊! 这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张家小姐更胜一筹。 不过好在一局结束,两个人的饱腹感也下去了大半。顾明磊长吁一声,向后躺倒。他一侧头,就能看见巨大的窗户外,小雪洋洋。 本是一幅好景,他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张冉冉也离开了棋盘,跪坐在顾明磊身边。 “今年的雪……下了好久。京郊的雪灾怕是更加严重了。” 张冉冉微顿,白皙地指尖捞起顾明磊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天地公平,熬过了大雪,来年,就是一场丰收了。” 瑞雪兆丰年。 今天的雪格外大,天气却并未冷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来年开春,播种下一茬种子,到了深秋,必定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顾明磊略显困倦地眯起了眼睛:“雪太白了,看久了想睡觉。” “那殿下要不要睡一会儿?” 顾明磊点点头,支起身子,调整了下自己的位置,把头往张冉冉腿上一搁,合上眼,困意就席卷了上来。 “冉冉……” “嗯?” “我有些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 “等不及娶你啊……你这般好,等成了亲,我一定把我手里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 张冉冉忍俊不禁,低声问道:“真的?” 顾明磊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 “殿下舍得啊?” 顾明磊睁开眼,抬头望向张冉冉的眼睛:“当然舍得,只要你是我的就好啦。” 张冉冉轻笑,娇嗔地拧了顾明磊的皮肉一下:“殿下打的好算盘哩。” 顾明磊往她怀里蹭了蹭,笑的更加开心:“那是,妹妹你不知道皇家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 不远处的赵德海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笑容,领着一众丫鬟太监悄无声息地撤了出去,还不忘帮忙合上小校场的门。 他们家殿下啊,也总算是觅得良人,只待成亲了。 甚好,甚好啊。 第二十四章 大靖律的缺陷 顾深在祠堂一跪就是一整个日夜,待到第二天傍晚才交上了那十遍的《大靖律》。他一出祠堂,就带着合盛命人从宫外捎来的叫花鸡直奔顾明磊的院子。 太阳西斜,太子轿辇路过御花园。顾深抬头看见了守在不远处的张进亥。 张进亥在这儿?难道皇帝这会儿在御花园里? “停轿。” 张进亥也看见了突然停下的太子仪仗。他左腿屈膝:“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张统领多礼了。”顾深扶起张进亥,“是父皇在里面吗?” “是。陛下正在和皇后娘娘赏梅。” “母后也在?”顾深有些错愕,母后不是说这每年御花园的梅花她都看厌了吗?怎么今日有兴致来赏梅了。 “张统领,还劳烦您通报一声了。” “殿下稍等。” 没一盏茶的时间,张进亥就又出来了,他让开身子,把顾深迎了进去。 “深儿。”皇后瞧见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的笑容更是开心,“快来,这两日在祠堂,瞧着有些瘦了。” 皇帝无奈:“皇后,这才两日,你就瞧出来了?”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能瞧不出来?”皇后反驳,“都怪陛下,那左右不过是件小事,大靖律那么长,十遍,我能不心疼他吗?” 顾深失笑:“母后。” 皇后不情愿地闭了嘴:“行,你心甘情愿,倒是本宫自作多情了。” “儿臣不敢。” “好了。深儿,你这几日抄大靖律后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皇帝期待地看着顾深。 顾深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抄大靖律难不成还有感悟?他瞄了一眼皇帝的表情,斟酌着开口:“大靖律公平严明,实乃大靖百姓之幸。” 他话音还没落下,皇帝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就这些?” “是。”顾深低头。 “你难道没有发现大靖律中有些律法已然不适合大靖了吗?” 顾深答不上来。他没发现大靖律中有什么应该改动的地方,此法自太祖之时开始施行,经历代帝王,还未有过什么改动。 皇帝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回去再看。” “是。父皇。” 皇后见父子两之间的气氛不太好,连忙岔开话题:“深儿,你带着那叫花鸡是要去小八那儿吗?” 顾深勉强一笑:“是。” “那你快去,一会儿叫花鸡冷了可不好。小八又要闹了。” “是,那儿臣告辞。” 待到顾深走远,皇后没好气地打了下皇帝的胳膊:“他才多大呢,你……” “他不小了,夕琴。”皇帝叹气,“近几年朕的精神头是越来越不好了,朕也是希望他能早日担起大靖的重任。可你说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大靖律都还未参透明白,连那几条已然过时的律法都瞧不出来,这日后还不是被李卫昌他们拿捏!” 皇后语塞,一时之间他确实找不出话反驳。 毫无疑问,顾深是优秀的,但要做皇帝,他还不够——不懂变通,对政事的见解也过于浅薄,甚至性子也温润了过头。 “罢了,朕会吩咐董相,让他们多加上心的。另外,年后小八过了生辰,也要十八了,朕打算先让他去镇北侯军中,磨炼个一年,然后让他前往北域攻打蒙金。。” 北域?那可是苦寒之地,皇后当然不同意:“北域?陛下,你这是把我的心肝儿往出剜啊。那地方荒无人烟的,就是老鼠都不愿意呆,您让他去就算了,还要让他上战场?!” 皇帝看起来心意已决:“他本就喜爱骑射之术,做个将军倒是正好。” “皇上!” “夕琴——”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深儿性子不够强硬,日后登基只怕是四面埋伏,送小八去北域,让他牢牢地握住镇北军的兵权,也算是深儿背后的一个助力,那些个不安份的人想要糊弄他,还得想想小八手上那数十万大军。” “如此一来,他们自会收敛。这样,深儿的龙椅也能坐的更稳。” 说的无情一点,皇帝是要顾明磊拿命去给自己大哥的皇位作保。 皇后哑了声,她知道,皇帝能把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送去北域那苦地方,定是没有别的良策了。 这是下下策。 总不能真让顾深未来受朝中大臣牵制,到时候皇室衰微,大靖就有覆亡之险啊。 “臣妾明白了。” 皇帝长叹,把皇后微凉的手攒进了掌心:“你放心,就算是让小八去北域,我也会布置好一切的。” 皇后点了点头,心里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忧心。顾明磊那做闲散王爷的愿望,怕是不成了。 离开了的顾深可不知道御花园里皇帝的打算,他心不在焉地到了顾明磊的院子,就见顾明磊早早地等在了门口。 “大哥!” 顾深强打起精神:“小八,怎么不在屋里等?” “我等不及了嘛。我从早上就盼着那叫花鸡呢!” “好——”顾深无奈,让合盛端着叫花鸡进了屋子。 城东的叫花鸡确实是京城一绝,就连御膳房都做不出他们那种口味,顾明磊撕着鸡腿,吃的满嘴是油。 顾深瞧着他的样子,就不禁哑然失笑:“你慢点。” 顾明磊嘿嘿一笑,分了顾深一个鸡翅:“对了,我听合盛说你刚来的路上遇见父皇和母后了?” “嗯。” 顾明磊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他的低落:“怎么了?父皇又说你了?” 顾深摇头,沉默了半晌,他犹豫地看向顾明磊:“你觉得大靖律中有不好的律法吗?” “有啊!”顾明磊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不算是不好,只不过不适合现在的大靖啦。比如以往的律法规定兵士以人头论功,是因为太祖之时,战事频频,军士论功便利,大靖更需要在四海立威,所以才有此法的设立。” “但再往后,战事锐减,到现在,基本已经是四海升平。那你说将士的军功不就少了,军功少了,就不能加官进爵。于是这些年无论是北域还是南疆,都出现了严重的屠城之事。他们通过屠杀一城的人,来获得更多的人头数,从而在论功行赏上,得以脱颖而出。” “但屠城,让本该成为大靖臣民的百姓流失,荒地无人耕种,同时也有损大靖国威。此法在今日,自然是大靖之害了。” 顾深震惊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弟弟,他心底突然升腾起了一股不安。 第二十五章 流言 回东宫的路上,顾深一直心不在焉,他在想顾明磊说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弟弟已经走在长大的路上了,他总觉得顾明磊还小,可仔细一算,过了年,他就是能出宫建府,独当一面的八王爷了。 时间飞逝啊。 “殿下,到了。” 步辇停下,顾深远远地就瞧见云氏等在了东宫门口,怀里还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顾晨。 “殿下!” “父亲!”顾晨从云氏怀里跳下来,直奔顾深的方向。 顾深回过神来,抄起顾晨:“今日功课做的如何了?” 顾晨瘪起嘴,不高兴了,他最讨厌父亲问他功课了。这不,刚爬上顾深的肩膀,又闹着要下去了。 云氏无奈:“殿下,晨儿还小呢。” 顾深眉头微蹙,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顾晨送还到云氏手里:“进去。” 云氏和顺地低下眼睛:“是。” 晚膳时间,顾晨被奶娘抱去喂了些米糊糊就睡下了,饭桌上就剩下了顾深和云氏。 “殿下,你不开心?”云氏是镇南侯的独女,皇帝一早就定下了她做太子妃,因此自小也是照着养皇后的规矩养的,整个人钟灵敏秀,最是端庄大方。 顾深对她也甚是满意。有云氏在,东宫后院端的是一片祥和。 “无事,不过有些感慨罢了。”顾深摇头。 云氏知道顾深心里肯定有事,她抬手为顾深舀了一碗鸡汤:“可是陛下训斥你了?” 顾深顿了顿:“是我思虑不周了。” “陛下也是一位父亲,想来也是希望殿下能变的更好,这才对殿下严格了些。” “孤知道。” 云氏浅笑:“今日星夜晴朗,不如一会儿我陪殿下出去走走。” 片刻的沉默之后,顾深点了点头。 东宫广阔,后院还有个不小的池塘,顾深和云氏漫步在池塘的石桥之上,天上残月倾泻下一点温柔的月光。 “殿下,你都不知道,晨儿已经会念百家姓了呢。” “是吗?”顾深颇有些惊喜,要知道顾晨也不过才满周岁,“明日孤向父皇提一提,给他请一个好的启蒙老师。” “殿下做主就好。对了,我昨日回父亲家,他回京述职,还带了不少南边的特产,我记得殿下你爱吃甜的,便带了些米糕回来。” “哦?既是你带的,那孤那可必须好好尝尝了。” 一时之间,夫妻两的气氛融洽和谐,可没一会儿,等他们走到桥下,就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似乎有人在躲着窃窃私语。 “哎,你听说了吗?今天太子殿下在御花园又被陛下训斥了!” “怎么会?太子殿下不是一直深得陛下喜欢吗?怎么连着好几天都被殿下训斥了?不会是……” 开始那道女声叹了口气:“我还听说,在太子殿下离开御花园之后,陛下还说太子不如八皇子呢,年后准备把八皇子送去北域,赚军功,掌兵权呢。” “掌兵权?!兵权不一直是属于陛下的吗?陛下难道这是想……” 云氏当即脸都白了,她不敢去看边上顾深的脸色。 皇子之间,最敏感的是什么。 是权。 “什么人!躲在那儿嚼舌根子!” 草丛后面的讨论声顿时没了,气氛沉寂了下来,不消一会儿,两个侍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们跪在地上,满脸惊恐。 “太,太子妃饶命,殿下饶命!” 顾深没说话,冰冷的目光扫过两个丫鬟苍白的脸色:“妄议皇子,来人,拖下去。” “杖毙。” “是。”合盛向前一步,都来不及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云氏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顾深的表情,没什么异常,但作为顾深的枕边人,她怎么会不知道顾深现在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这样的流言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其心可诛啊! 同样的流言,在镇北侯府也出现了。 张冉冉凌厉的目光扫过跪在她面前的三两个婆子和小厮,李巧神色紧张地坐在她的对面,张慧宁悠闲地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夫人饶命啊,夫人饶命……我们也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张冉冉毫不客气地拍下了红木的桌面,“贵人的事儿你们也敢放在口头上八卦!是嫌自己活的不够长了,还是想把我们镇北侯府放在火架上烤啊!” 她拍桌子那一下的气势,就连李巧都差点没坐住。 张慧宁把玩手镯的动作微僵,不想承认自己后背出了些冷汗。 到底是受过严格礼仪教养的嫡女,单是这一身主人家的气势,二房就比不过大房。 跪着的婆子是管理厨房的,看着和李巧没什么关系,却是李巧下面丫鬟的远方亲戚,这事儿除了张慧宁和李巧,没人知道。 这会儿婆子只能悄悄地去看李巧,想从主子那儿得到庇护。 毕竟可是二小姐让她传的,却没想到,这谣言还没传出侯府呢,就被张冉冉撞到了。 李巧这时候可不敢在张冉冉眼皮子底下维护自己的人。要知道镇北侯张平虽然在家里说一不二,冷酷了些,可对皇帝的忠诚那是不可撼动的。 要是让他知道家里有人议论皇子…… 后果不堪设想。 见李巧没有回应,婆子又去看张慧宁。后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她没有办法,只能哭着磕头:“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 张冉冉自然不会轻绕了她。当她听到侯府里有人议论兵权之事时,她就觉得心惊。重点不在顾明磊要不要去北域,皇帝是不是真的说过那些话。 重点在,这谣言传到了哪里,太子可听到风声了?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 她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张慧宁,可惜,她手上并无证据,说出来,也只会沦为后宅争斗,谁敢想张慧宁一个侯府庶女,竟敢直接挑拨太子和八皇子两个亲兄弟的关系。 而且谣言就像瘟疫,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恐怕整个京城都会出现如此的流言。 三人成虎,届时,假的,也说成真的了。 张慧宁这招,甚是阴毒。 “来人,把这两个婆子小厮给我打出府去!” “等等。” 张平甩着官服的衣袖,大步迈了进来。 李巧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她可不觉得张平是来给自己撑腰的。 第二十六章 雷霆手段 侯府正堂,肃杀的气氛让张慧宁都屏住了呼吸。 张平是在北域摸爬滚打过的人,一身杀气,就算是恶鬼也得避其锋芒。这会儿坐在主位上,鹰眼一瞥,那小厮婆子就吓破了胆,哭喊着饶命。 张慧宁把心吊了起来,就怕这几个攀咬。 “来人,把侯府所有人都给本官叫过来!” “是。”守在门口的兵士小跑着去通知侯府上下的姨娘和下人。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院子外就跪了一排的丫鬟小厮,还有护院。 林琪进门的时候,看见这泼天的阵仗也是吓了一跳,拉着大病初愈的张瑶瑶不敢做声,乖乖地在末尾落座。 张冉冉投过去一个关心的目光。 林琪冲她笑了笑,张瑶瑶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给她。 “人都到齐了吗?”张平问 “回侯爷,都到齐了。” “那好,把这几个以下犯上的家仆拉到院子里去。” “杖毙!” 全场哗然,下人们不敢吭声,但心里都在犯嘀咕,这是犯了什么错,竟是问也不问就要杖毙? 李巧的脸已然惨白。 张冉冉也有些错愕,她没想过杀人。可张平一出手,就是如此狠绝…… 看来皇帝是真的有意让顾明磊前往北域执掌兵权了。 但绝不是为了削弱太子。 否则,张平也不会使出这般雷霆手段压制流言。 “老爷!老爷饶命!”婆子大声叫喊这,手脚并用地往张平脚下爬,想要再为自己求一求,就算是二小姐的吩咐又如何,她现在是要没命了啊! 可惜张平根本不愿意再听。他踹开婆子,看向门口自己的副将郑志安。 郑志安意会,抬起手臂,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穿盔甲的兵士就毫不犹豫地塞上了婆子和小厮的嘴,拖到了院子里。 之后的半个时辰,就是从未间断的惨叫声,血水染红了土地,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张冉冉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之间脸色也不大好看。 更遑论心虚的李巧和张慧宁了。 张平看了眼李巧,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张慧宁还算冷静,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也在不停地发颤——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等级。她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被人压在头上。 她得做那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 她带着最先进的思想,知晓未来的剧情,她凭什么输给这些个迂腐的古人!在未来,她平平无奇,不过末流,她早就受够了所有人看不起她的日子! 她要掌控这个朝代,她要让自己选中的人做这个朝代的统治者。 老天让她穿越,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张冉冉注意到了张慧宁的异常,她瞧了她一眼,心里只觉的发凉,张慧宁没有一丝愧疚,她并不觉得现在院子里的这两个人——是因为她张慧宁而死。 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郑志安回来复命。 “侯爷,处理好了。” 张平微微颔首,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又瞥了一眼李巧。 李巧差点没在他这一眼下踉跄摔倒。 张平行至正堂门口,院子里的下人看着满地的鲜血如注,噤若寒蝉。 “本侯今日在此警告诸位,不可妄议陛下!不可妄议太子!不可妄议皇子!”他的声音就像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胆敢妄议皇室者,无一例外,全部杖毙!” 下人被震地心神发颤,一个个地匍匐在地上,不敢言语。 “本侯更提醒某些人,不要想着做些小动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知天下事,谁要敢有一点不臣之心,本侯第一个砍了他的脑袋!” 张平冰冷的目光扫向身后的所有人。 张冉冉仰起了下巴,大方地和自己的父亲对视。 张慧宁低着头,没看见张平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半秒。 “冉冉。” “女儿在。” “今日是我教你的第一课。日后入了王府,也必须谨记。有时候,雷霆手段,才能让你在王府,除了八殿下,说一不二,也只有狠得下心,才能保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 张冉冉深深地吸了口气,俯首应下。 她今日对这些传谣者的处罚是过于温和了。逐出府去有什么用,他们张着嘴,还是能说,谣言一旦在京城传播。 顾明磊将会站在风口浪尖之上。 和自己的大哥夺权……恐怕那些肮脏的罪名就要栽到他的头上去! 京城不是临安,这儿就像一片厮杀的战场。皇权之下,是数不尽的人头。瞧着是一片平静,但底下却是暗流汹涌。 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在京城,那就只有被人骑在头上的份儿。 “都散了,留下几个人把这儿都给我打扫干净。” “是。” 张平转身离去,留下了一群脸色苍白的人,和一地的鲜血。 镇北侯府清理门户的消息是第二天才传进顾明磊的耳朵里的,彼时他正在研究从军造局硬抢来的火药。 “镇北侯清理门户?为什么啊?” 赵德海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没听说近日宫里的传言?” “什么传言?”顾明磊正准备点燃地上的引信。 “……有人说陛下要把您派去北域,执掌镇北军,管理大靖兵权。”剩下那些赵德海没敢说。 顾明磊却瞬间明白了背后的恶毒用心。 他手一晃,引信被点燃,地上炸出了一簇小烟花。 “殿,殿下?” 顾明磊敛起眸子:“查出来哪里是源头了吗?”他的声音都冷了好几个度。 赵德海摇头。 顾明磊掸了掸衣角站起身,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他冰冷的目光扫向赵德海:“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还不去给本王查清楚!” 这才是真正的京城小祖宗八皇子顾明磊啊。赵德海莫名的还有些怀念,要知道自从张冉冉来了,这小祖宗不知道收敛了多少。 “是,殿下,奴才这就去查。”赵德海埋着头,不敢去看顾明磊的眼睛。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顾明磊收起自己的火折子:“去紫微宫。”皇帝的寝宫。 第二十七章 皇子之责 “陛下,您确定要如此……” “父皇!” 身着官服的董尘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他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顾明磊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口的守卫冲了进来。 他不禁有些不满,八皇子殿下也太过没规矩了些。 比起顾明磊,他更看好顾深,可不知道为何当年先帝偏偏喜欢八皇子。 同在紫微宫正堂的张平识趣地低下了头:“八殿下。” 顾明磊没想到两位大臣在,匆忙收敛了怒容,俯身作揖:“见过董相,见过镇北侯。” “好了,董卿,张卿,你们先下去。” “是。” 随着宫门吱呀一声关上,紫微宫里就剩下了皇帝和顾明磊两个人。 “你成何体统!这里是朕的寝宫!”人一走,皇帝就变了脸,他用力地拍了下桌子,“顾明磊!朕太放纵你了是不是!” 顾明磊执拗地抿起薄唇。 “说话!” 皇帝的话音刚落下,顾明磊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地上,他红着眼睛抬起头:“我不要执掌镇北军!我不要去北域!兵权又不是我的,我不要!” 皇帝沉默了半晌,问:“你怎么知道的。” 就算生着地龙,紫微宫的地上也是冰冷彻骨的。顾明磊咬牙:“我本来以为不过是流言。” “但镇北侯今日应召入宫,董相也在。大靖文武两位重臣都到了,您桌上的玉玺还沾着印泥。有什么圣旨要当朝右相和镇北侯一起商讨。” 皇帝看向自己桌上的玉玺。 良久,他像是泄了气一般地坐回了龙椅上:“你想的没错。” “不过,此事不容商量。等你成亲后,我会让张平亲自教导你。” “我不去!” “你不去也得去!”皇帝气得心窝子都疼,“难不成你还真想做个闲散王爷?!你是皇子!你可明白皇子之责!” 顾明磊执拗地低下头:“做闲散王爷有什么不好!” 啪! 响亮的一巴掌。 顾明磊歪过头去,脸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睫毛颤了颤,他自小到大,还没被皇帝这般打过,最多也不过就是跪祠堂。 这一巴掌属实让他回不过神来。 “顾明磊!”皇帝严厉地看着他,“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你头上戴的,你平常吃的,用的,还有你送去娶你冉冉妹妹的聘礼!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不是朕送你的,不是你母后送你的,那是百姓供养的!” “皇室,受天下人供养,自然要担起拥护天下之责!朕告诉你,只要你还姓顾,你就做不了闲散王爷!想要翘着腿做纨绔子弟,你做梦去!” 皇帝骂的凶,顾明磊没敢喊疼,低着头不说话了。他以前从未想过,可如今皇帝却把他骂醒了。 他穿的用的,都是大靖万千百姓供养的,他富贵的生活,是边域数十万将士拼杀来的。 他想要做飞在京城里自由的海东青,除非他脱离皇室。否则,这天下,就有他的一份责任在。他姓顾,承的是顾氏皇族血脉,生来就该为他的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眼见着顾明磊的脸颊红肿了起来。皇帝也心疼,可他是宠爱顾明磊,却也不愿意顾明磊真的淹没在平平无奇的人潮里。 “小八。”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朕让你过几年去北域执掌镇北军,不是为了分深儿的皇权。” 顾明磊抬起了头。 “北域与蒙金相邻,是大靖的重中之重。那儿不是京城,不是皇宫,那儿是战场。是厮杀和刀枪相接的地狱。你大哥性子过于温润,他向来主和。可蒙金不是签个盟约,给点甜头就会安分的主儿。他们就像野狗,你不打怕他们,他们就会卷土重来!” “你的性子,有仇必报,和你大哥正好相辅相成。若是能够手握兵权,既可震慑蒙金,又可维护朝中平衡,等到,朕百年之后,有你辅佐深儿,朕也才能放心。当然,亲王掌军,必然流言四起。你可愿意为了大靖承担这天下人的重重疑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皇帝以为自己一番口舌白费了功夫的时候,顾明磊突然伏下身,额头贴着手背:“儿臣愿意。” “儿臣愿意,做大靖手里的利剑,君主所指之处,我必将大靖的军旗插满。” 皇帝看着他的发顶,他的幼子,今年还未至十八。 “小八,朕,将以你为傲。”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了顾明磊的身上,照亮他衣上的龙纹滚边。 他咬着唇,眼睛通红。 在其位,谋其职。他不能让顾家的龙纹蒙羞。 “下去。” “是,儿臣告退。” 走出紫微宫,拾级而下,两侧的侍卫频频看向八皇子殿下脸上的伤。 里面发生了什么?八皇子可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竟然也挨了陛下的巴掌。 “殿,殿,殿下?!”赵德海也看见了顾明磊脸上的伤,“殿下,这,这出什么事儿了?奴才马上去请太医!” 顾明磊烦躁地摆摆手:“别烦本王。” 赵德海不敢触他霉头,乖乖地闭嘴,请顾明磊上了步辇。 路过御花园,突然风起,梅花落了满地。 “停。” 步辇停了下来。 顾明磊顶着红肿的侧脸,坐下了步辇,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查出是谁传出的流言了吗?” “这个……”赵德海冷汗流了满额头,“殿,殿下,我们查到源头是惠皇贵妃身边的丫鬟楚楚。” 顾明磊看向他,目光似箭。 赵德海当即就跪了下去:“殿下不可啊,殿下,出了几个丫鬟太监,我们拿不出什么证据,惠皇贵妃可是左相李大人的女儿……” “闭嘴。” “带上那几个传过流言的,去雅惠宫。既然她自己送上门来,本王当然得回一份大礼。” 赵德海的声音都在发颤:“是。” 那可是惠皇贵妃的地盘,他家殿下这是要大闹一场啊。也不知道在陛下那儿出了什么事儿。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希望,希望…… 可是八殿下哪次按常理出牌过! 第二十八章 又是一巴掌 “娘娘,这是厨房送来的燕窝,您尝尝。”李静姝身边的小丫鬟楚楚端着燕窝,讨好地送到了李静姝面前。 李静姝倚在软塌上,扶了扶头上的珠翠:“先放着。对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娘娘放心。紫微宫那儿传来消息,说八殿下气势汹汹地去了陛下那儿,最后却顶着一个巴掌印出来的呢。” “陛下打他了?”李静姝有些错愕,要知道皇帝可从未打过顾明磊。就连太子都曾经挨过板子,她家贤儿更是挨了不少训斥,唯独这顾明磊从小就被皇帝捧在手心里。 真是大快人心!她本来不过是想离间下太子兄弟的关系,却不想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那太子那边可有动静?” 丫鬟摇头:“还没有人来报呢。” “娘,娘娘!不好了娘娘!八殿下,八殿下他……” 李静姝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嫌恶地看向冲进来的太监:“出什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娘,娘娘,八殿下要在咱们宫门口杀人!”那太监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 李静姝这才注意到他的鞋上还沾了点血迹。 顾明磊怎么敢?他怎么敢! 李静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她猛地站起身,就往门外去:“竖子!没教养的东西,他怎么敢在本宫的宫门口造次!” 可当她那粉色的绣花鞋迈出宫门的一瞬间,正好瞧见宫门口顾明磊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就滚到了她的脚下。 血溅在她白皙的脸上,腥臭味钻入鼻腔。 “啊啊啊啊——” “娘娘!娘娘!保护娘娘——!” 现场顿时一片慌乱。李静姝颤抖着手指着顾明磊:“你,你,你……” 顾明磊身上青色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他举着剑,冲李静姝勾唇一笑,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见过惠皇贵妃,贵妃安康。” 安康?她怎么安康?!李静姝脸色苍白,差点被吓晕过去:“顾明磊!你怎么敢在本宫的宫前杀人!你就不怕陛下降罪吗!” 顾明磊敛起笑:“贵妃说笑,本王路过,听见这几个不长眼的在议论皇子。还说什么二哥常年流连青楼,后宅也一无所处,都是因为贵妃您宠坏了他。” “这本王可不答应,二哥与我虽不是亲兄弟,但也是父皇的儿子,我怎么能任由它们诋毁二哥呢。你说是不是。” 还跪在地上的太监丫鬟哭喊着:“娘娘,贵妃娘娘,我们没有,求娘娘饶命!”他们还不停地想要往李静姝身边爬。 李静姝一个劲儿的后退,嘴唇蠕动了两下,却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的楚楚却是脸色异常的苍白。 顾明磊看向楚楚:“对了,不知贵妃宫里可有一个叫楚楚的?” 李静姝下意识地看向楚楚。后者吓得一抖,跪在了地上:“娘,娘娘……” “看看,这做贼心虚。”顾明磊轻笑,“贵妃有所不知,刚才这几个奴才供认是你宫里的楚楚先说的二哥不好,贵妃,要小心身边的人啊。” 李静姝现在还能不明白顾明磊的意思吗? 他这是算账来了啊! “妄议皇子,是大罪!编排主子,是为不忠。”顾明磊走向楚楚,“如此不忠之士,留在宫中,实乃大患……”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楚楚惊恐地想要逃,手脚并用地往宫里爬。 顾明磊眯起眼睛:“该杀!” 李静姝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朝着楚楚砍了下去。 “住手!” 顾明磊收住剑势,回头。 顾深行色匆匆地跑了过来。一上来,还没问原因,也没来得及细看,就是给了顾明磊一巴掌:“你放肆!宫中重地,你也敢滥杀!你疯了是不是!” 一天挨了父亲,哥哥两个巴掌。顾明磊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嘴角破了皮,血腥味充斥在嘴里。 顾深楞了一下,怎么会,他刚才明明收着力气的,根本不会那么严重。 “……小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顾深忙不迭想要去扶他。 顾明磊低着头,甩开了自己哥哥的手。 赵德海暗道不妙。 顾深心里也顿时慌了神。 脸上疼的厉害。顾明磊下意识地红了眼圈。他没挨过打,可偏偏今天,一天挨了两次。他手也疼,努尔金划伤的伤口还未好。 这一瞬间,他蓦然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了的可悲感。 “小八……”顾深想要看看弟弟脸上的伤,“对不起,我一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先前在东宫听了流言,他知道自己弟弟不是这样的人,可偏偏就是不太高兴。 刚打算今日去问个究竟,就听到有太监说顾明磊在惠皇贵妃宫门口杀人。 他一时气急。 却不想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殿,殿下。”赵德海还未见过自家殿下如此狼狈的样子,他有些心疼地去扶顾明磊。 哽咽声突然传了出来。 顾明磊自己爬了起来,他把手里的剑狠狠地往地上一砸:“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她!”她指向了李静姝,“叫人传播流言,离间皇子!” “她!”他又指向了死去的那个丫鬟,“把同屋的一个小丫鬟投井!” “他们!平日在宫里作威作福,收受贿赂。” “我难道杀不得吗!我杀不得吗!” 顾深哑了声。他想去拉顾明磊,却再次顾明磊甩开。 小皇子擦了把眼泪,碰到脸上的伤,疼的眼泪流的更凶。他越擦越疼,越哭越凶。 十八年,除了之前因为揍了顾贤受罚受了委屈,之后他从未受过委屈。可最近,又是努尔金,又是皇帝,又是顾深。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长大了,父亲,哥哥都没那么爱他了。 那他宁可永远做那个小皇子。 “殿下。”赵德海看着顾明磊的脸都要擦破皮了,“别擦了,奴才给您请太医去。” 顾明磊摇头,他也不理顾深,径直走上自己的步辇:“出宫!” “小八!”顾深有些急了,现在宫门都快关了,他此时出宫,怎么回来?难不成睡在外面,可是他睡哪儿去呢。 李静姝目瞪口呆地看着顾明磊坐上步辇。 她就这么吃了哑巴亏?! 第二十九章 求安慰 戌时一刻,张冉冉取了头上的珠翠,准备休息,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她披上大氅,领着碧青出门去看。 就见顾明磊摔在地上。 在他脚下,还留着瓦片破碎的“尸体”。 “殿下?!” 顾明磊抬起头,眼睛通红,更让张冉冉错愕的是他左脸的伤。她顾不上外面的天寒地冻,小跑着去扶顾明磊:“怎么回事?怎么……” 顾明磊握着她的手,眼眶一酸,差点又掉下眼泪。 张冉冉轻叹,用自己的帕子给他轻柔地擦了擦:“我们进去再说?外头冷。” 顾明磊点头。 碧青在边上不敢说话。八皇子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进了屋子,温暖扑面而来。张冉冉拉着他在软塌上坐下,心疼地碰了碰他的脸。 顾明磊疼的缩了缩。 “阿青,你去拿点药来。” “是。” 清凉的药膏敷到了顾明磊的脸上,很快的缓解了他的刺痛。张冉冉握紧他的手:“出什么事了?” 顾明磊低着头,不愿意说,只是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张冉冉的手指。 “殿下?” “你说……如果我去北域掌兵权,我大哥会怀疑我吗?”顾明磊突然开口问道。 张冉冉意识到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侯府里前两天的流言是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看着顾明磊的眼睛。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想法。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殿下你的错。殿下你啊,就算掌了兵权,也只会为大靖征战沙场,不会做别的事。” 顾明磊吸了下鼻子,忍不住想要去碰自己的脸。 张冉冉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别碰。” “最近……宫中有些流言。”顾明磊解释道,“说父皇要派我去北域掌军,是想牵制我大哥。你应该知道,我听说镇北侯清理门户的事儿了。” 张冉冉点头:“嗯。” 顾明磊接着往下说:“流言有一半是真的。父皇确实要派我去北域掌军。” 和梦里的一样。顾明磊弱冠那年,就拖家带口地去了北域守边疆。 “可我没想和大哥分权。我开始也不想去北域。可父皇说我是皇子,受了百姓的供养,就要承担皇子的责任。不能做纨绔子弟。” “这是陛下打的?”张冉冉看向他的脸。 “嗯。” 张冉冉突然对皇帝有些怨怼,顾明磊才十八呢,是有些贪玩,好好说就是了,为什么要动手,还下手这么狠。 小皇子被宠了这么些年,一朝挨打,心里难免落差。 “我不想和大哥离心,就去查了流言的源头,发现是惠皇贵妃。我就带着那些下人去找惠皇贵妃。”说到这里,顾明磊停顿了一下,“我挑了个丫鬟,当着惠皇贵妃的面,杀了。” 张冉冉丝毫没有吓到,反而认真地问:“她除了传播流言,还犯了什么错吗?” 顾明磊低下头:“她把自己同屋的一个丫鬟投井了。” “那殿下没有大错,杀人偿命,她确实该杀。然后呢?” “然后大哥来了。”顾明磊又想去摸脸。 张冉冉错愕:“太子殿下也打你了?” 顾明磊很低落,他嗯了一声:“不过也是我冲动了。我不该就这么去找惠皇贵妃麻烦的。但我就是……”很生气。一想到顾深可能会因为这几句流言和他离心,他就很生气。 “贸然去找皇贵妃,确实有些冲动了。” 张冉冉此话一出,就见顾明磊肉眼可见的沮丧。她宠溺地笑了笑,捧起顾明磊的脸:“不过太子殿下事后想想,一定能理解殿下的。” “真的?” “当然,太子殿下不傻。殿下你是他的亲弟弟,亲兄弟,哪有死仇。”张冉冉没敢去想往后太子对他痛下杀手的事儿。 顾明磊现在最是敬重自己的哥哥。她不想顾明磊多想。 “也是……”顾明磊心虚,“那我今天一个人离宫出走,会不会不太好?” 张冉冉微楞,随即站了起来:“你一个人出宫了?!没带护卫?!” 顾明磊把头埋回了膝盖:“我怕带了护卫,他们找到我……” 张冉冉吓的心跳都快了几分:“阿青,你快去禀告父亲,让他派人来保护殿下。”皇子出行,没有侍卫,那多危险! 可不是嘛,宫里这会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紫微宫,李静姝跪在下面还在哭诉顾明磊的恶行,皇后瞧着她碍眼,都是她,要不是她传那些个流言,会有今天这个事儿吗! 皇帝也听烦了,拿镇纸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哭什么!你还好意思哭?作为皇贵妃,竟然纵容底下的人妄议皇子?!若不是你宫里的人做出这档子事儿,小八会不见吗!” 惠皇贵妃被吼的一愣,也不敢再哭了,匆忙擦了眼泪,跪到一边。 “父皇。”太子匆匆而来。 “找到了吗?” 顾深摇头:“我已经让禁军出宫去找了。” 皇帝轻轻颔首:“必须找到小八,他一个侍卫也没带,万一出点什么事儿……” 顾深心里也着急,他当时怎么就脑子昏了头,扇自己亲弟弟那一巴掌呢。顾明磊的做法是偏激了些,但也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 “陛下!”张进亥穿着一身盔甲进来了,“镇北侯求见。” 这么晚了,张平来做什么?皇帝不解,然后就瞥见张进亥的脸色有些奇怪。 “张卿有说是什么事儿吗?” 张进亥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回陛下,八皇子殿下此时正在侯府,父亲求见是来请禁军前去保护他回宫。” 皇帝愣了半秒,反应过来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怎么还躲去岳父家了! 看着张进亥黑如锅底的脸色,皇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就劳烦张统领走一趟了。” “不劳烦。” 说着不劳烦,其实他心里早就把顾明磊骂了个狗血淋头。 跟陛下,太子吵架了,躲到他家算什么回事!他和自己妹妹还没成亲呢!就想岳家庇佑呢。 无耻至极! 第三十章 制衡 三十、制衡 亥时,镇北侯府前被乌泱泱的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明磊心虚地低着头。 皇帝三两步迈上侯府的台阶,气得又要动手。 “陛下!”张冉冉立马往前迈了半步,“参见陛下——” 皇帝抬起的手又放心,瞪了眼顾明磊后,松了口气:“不必多礼,先起来。” 张冉冉起身,还未说什么,皇后已经握住了她的手:“真是麻烦你了,冉冉。本宫还以为……”她的眼圈通红,一看就是受了不少惊吓的。 要知道嫡皇子失踪,那可是会动摇国本的大事。 幸好顾明磊只是来了镇北侯府。这儿是镇北军统帅张平的府门,守卫森严,保护一位皇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你给我过来!” 顾明磊看了眼张冉冉,埋着头走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盯着他敷着药膏的脸,脸色几变,最后却骂不出一句重话来。 “跟朕回宫!” “是……”顾明磊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就像地里蔫巴了的小白菜。 皇后瞧着心疼,不满地打了下皇帝的手臂:“他都这样了,你就别那么凶了!你瞧瞧他这脸,他长那么大,还没挨过打呢!哎呦——这万一破相了……”她捧起顾明磊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越看越难受。 皇帝哑声:“你就宠着他!出了事躲到岳父家,什么出息!” 张冉冉失笑,边上张进亥那脸色简直就要黑成了锅底。只有张平,还算冷静,他冲着皇帝弯腰作揖:“殿下能来侯府,实在是我侯府之幸。” 在自己的老臣面前,皇帝也觉得有些没脸,他推了把顾明磊:“愣着干嘛呢,还不上去?” 顾明磊挽着皇后的手:“母后,我,我坐你那儿。” “不行。”皇帝毫不犹豫地拒绝,“上朕那儿,朕有事要和你说。” 张冉冉眼见这顾明磊的表情哭丧了下来。 还不知道是说话还是挨罚呢。 她斟酌了下词句,朝皇帝福了福身子,还递了瓶药膏过去:“陛下,这是镇北军常用的消肿药膏,见效很快。” 说的是药膏,实际上是在提醒皇帝顾明磊已经挨过打了。 皇帝瞥了眼她,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不敢当,民女分内之事。” 可不是分内之事吗。日后顾明磊是她夫君,她当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维护他。 皇帝也不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明磊,后者正在向张冉冉投以感激涕零的目光。 张冉冉冲他眨了眨眼睛。 可惜,两人眉来眼去还没一会儿呢,皇帝就把顾明磊提上了马车。 马车里就父子两个人。 顾明磊坐立不安。皇帝审视的目光扫向他,还想着这小子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然后顾明磊就顶着他杀人般的目光掀起了轿帘,冲还站在侯府门口目送君王仪仗离开的张冉冉喊道。 “过两天就是腊八,你,你等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逛庙会!” 张冉冉愣住。 张进亥差点没收住自己腰间的长刀,别拦他,他要宰了这个明目张胆勾搭自己妹妹的皇子! “顾明磊——!”皇帝暴怒。 顾明磊像个鹌鹑一样,立马把脑袋缩了回来:“父,父皇……” 皇帝的眼睛里都要冒火。 顾明磊害怕,低下头不敢出声。但脸上又痒又热,他忍不住悄悄抬手碰了碰脸,疼的他龇牙咧嘴的。 皇帝莫名就消了气。 “脸抬起来,朕看看。” 顾明磊受宠若惊地抬头看他。皇帝盯着他那肿起来的侧脸皱了皱眉头:“一会儿回了宫,让赵太医来给你看看。” 顾明磊没说话。马车里的气氛冷了下来。 隔了良久,皇帝轻叹:“你要真不想去北域,也行……” “我没有不想去北域。”顾明磊低声反驳。 皇帝顿了顿:“那你闹什么脾气?去找慧贵妃的麻烦。还当着她的面杀人。” 顾明磊别开脸:“我不喜欢她。” “因为她在宫里传播谣言,想要离间你和太子?” “难道这还不够?!” 皇帝板起脸:“小八,这只是开始。等你去了北域,京城鞭长莫及,说闲话的人更是多了去,你准备怎么办,挨个杀了吗?” 顾明磊无从反驳。 “还是说你不信你大哥?你怕他真的疑心你?” 顾明磊攥紧了拳头,闷闷不乐地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你今天会因为他训斥了你就耍脾气出宫?” 皇帝的话就跟刺似的扎进顾明磊的心里,他还没有办法反驳。 “其实疑心是正常的。等你弱冠,前往镇北军,镇守北域,和你大哥分隔两地,时间一长,再亲近的关系也会有裂痕。他可能会怕你功高盖主,你也可能会拥兵自重……” “我不会!”顾明磊恼羞成怒。 皇帝没有立刻反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明磊:“是,你不一定会拥兵自重,那你觉得你大哥呢,他会不会觉得你功高盖主?” 顾明磊嘴唇微动,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朕可以告诉你,他会,不仅仅是他会,只要是帝王,都会。若是今日去北域的是朕的兄弟,朕也会怀疑他,制衡他,甚至,铲除他。” “那您为什么要让我去!”顾明磊提高了声音。 “因为别无选择!” 顾明磊愣住。 同时,侯府,张冉冉也问了张平这个问题——非得顾明磊去受北域吗? “除了八殿下,别无选择。”张平的回答和皇帝一模一样,他看向自己正值花季的女儿,“北域不比其他边疆,那儿有蒙金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一般的将军,守不住它。” “八殿下有帅才,又是皇室血脉,镇守北域,既是对蒙金的威慑,也是大靖的一颗定心丸。这几年北域的人想尽了办法逃亡中原,那儿人丁稀少,很快,就会导致军士不足,军士不足,北域就守不住。那时候,蒙金就会挥师南下,直抵京城。” “而八殿下前往北域,是以身作则。皇子都舍得派去北域,可见朝廷之决心,自然会有百姓回到故土,安定北域人民。同时在对朝局而言,八殿下是太子胞弟,无论如何,就算陛下仙去,只要皇后在,他就会考虑兄弟情意。” “陛下想的不止是两位殿下互补,更是制衡。”张平沉下声音,“太子不够强硬,容易被臣子掌控,看起来八殿下制衡的是太子,其实不然……” 张冉冉顿时明白了,她猛地站起身:“陛下是要殿下以兵权制衡朝局和各大世家?!” 第三十一章 和好 三十一、和好 皇宫门口,顾深站在夜色里,望着眼前无人的道路。合盛侍立一旁,瞧着大风吹起自家殿下的长发。 “殿下,陛下让您在学海阁等,您不必来这儿宫门口的。” 顾深摇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雪。 朱红的宫墙在夜色里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来了。” 禁军的行进声从远处传来。顾深的眼睛骤然亮起。 仪仗在宫门前缓缓停下,皇帝掀起帘子,声音格外的低:“怎么在这儿等着?” “参见父……”他话没能说完,皇帝就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透过轿帘,他看到顾明磊侧身躺在皇帝的腿上,睡的正沉。露出来的那张脸红肿着,显得格外可怜。 他把声音都吞回了肚子里。 “小八发烧了,你让人去太医院把赵太医请来。” 顾深担忧的目光立马扫向了顾明磊,他的样子确实不太对。 “是,儿臣这就去。” 已是午夜时分,顾明磊的宫苑里却依旧灯火通明。皇后守在顾明磊的床头,眼圈红的像只兔子。 “赵太医,如何了?”顾深着急地看向匆忙赶来的太医赵子君。 赵子君起身,看见皇帝的目光也关切的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不敢怠慢:“主要是八殿下手伤未愈,今日又是情绪波动起伏过大,这才发热。臣先开些消炎镇静的方子,若是夜半还未退烧,需得再做打算。” “多谢赵卿了,今晚还要麻烦你了。” “陛下言重。臣是太医,自然是以皇子的身体康健为重。” “父皇。”顾深吐出一口浊气,“我今晚也守着小八。” 皇帝思虑片刻,点了点头:“也好。那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太子妃那儿,朕会差人去说。” “多谢父皇。” 床上,顾明磊呼吸沉重,睡的也不算安稳。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哪里不舒服。 张冉冉这一晚也没能睡个好觉。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今日张平所说:皇帝是希望以后如果太子清明,顾明磊就坐太子的刀剑。若是太子被朝中门阀世家所掌控牵制,那么顾明磊就是悬在朝廷头上的一把利剑。提醒他们为人臣的责任,更是为了大靖江山不落入别人之手。 此举背后的决心,是一个帝王对江山的无尽心血。 可她不是皇帝,她尚且有几分私心。 凭什么要顾明磊去做这一枚钉在大靖江山的钉子呢?日后顾明磊所要承担的,除了北域的苦寒,天下人的猜疑,甚至还有亲兄弟的背叛。 凭什么呢? “小姐?”碧青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怎么了?” “小姐你睡不着吗?我给你点个安神香可好?” “不必了。”张冉冉拒绝,“你先下去。” 碧青没走,她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听着有些模糊:“小姐,你有心事啊?” 张冉冉沉默了半晌:“阿青,你说要是有个人他必须一个人撑起一片天地,那他会不会觉得孤独和不值得?” “那得看是什么人了啊。如果是八殿下,他一定不会孤独的,因为还会有小姐你陪着他啊。” 张冉冉愣了愣。 碧青说的没错,君命不可违,顾明磊未来只能走上执掌兵权的路,和自己梦里的一样。但也有不一样,这一回,有她在。 她要陪着顾明磊去北域,退蒙金,她要陪着顾明磊面对天下质疑。 就算是未来……太子真的动了杀机,屈服也好,造反也罢。只要她能站在顾明磊身边,这样她的小皇子一回头,就能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她和张慧宁不一样。张慧宁要的是赢,她要的是和顾明磊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可张慧宁不会让她满意。 所以她决不能让张慧宁有机会登顶权力之巅。太子可以登基,她可以和顾明磊远赴北域苦寒之地,但唯独张慧宁,不可以留。 否则,按她的性子,一定会对她赶尽杀绝。她们姐妹之间,看着没有太大的争执,实际上,却是你死我活。 张慧宁知晓未来,她在惠皇贵妃宫里一句话,就搅乱了京城这一汪池水。或许涟漪很快就能平静,但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这个聪明的穿越者。 “小姐?”外面的碧青没听见回应,有些担忧。 “无事,我马上就睡了。” “那奴婢就守在暖阁里,小姐您有事喊我。” 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张冉冉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京城这一出戏才刚刚开始。 顾明磊离着弱冠还有两年。 精神一松懈,睡意就席卷而上,没一会儿,她就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宫里的顾明磊被一声鸡鸣叫醒。挣扎着醒来,就瞧见倚在床头的顾深。 顾深衣服都皱皱巴巴的,倚在床头,一看就是守了一晚上的。 顾明磊没叫醒他,却在坐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伤,疼的倒吸冷气,吵醒了顾深。 太子一睁眼,就是去探顾明磊额头的温度。 还好,烧退了。 “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送点粥来。” 顾明磊摇头,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顾深的袖子:“对不起,哥。我不是真的想在宫里杀人,我就是太生气了……我……” 顾深停下动作,无奈地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是我要跟你说对不起。”他指尖碰了碰顾明磊的脸,“好点没?” 顾深点点头:“好多了。哥你别讨厌我就成。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打打杀杀了。” “知道你以后就收敛一点。那是惠皇贵妃,要是你真把她吓出个好歹来,左相可不会放过你,你说那时候怎么办?!” “可谁让她乱说话……” “那些碎嘴的流言,我难道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想要挑拨离间?我有那么傻吗?” 顾深这话一说,顾明磊就高兴了,他蹭到顾深怀里:“那就好。我可是你弟弟,就算去了北域,我也是给你打天下的。” 顾深顿了顿:“父皇已经决定了吗?” “嗯。不过还早呢,我弱冠,还得等两年。不急,我还能懒散两年。” “……也好。” 第三十二章 腊八 三十二、腊八 转眼就是腊八。 张冉冉起了个大早,天都还未亮,厨房就升腾起了雾气。 “今日腊八,祠堂祭祖,大家都辛苦些。” “大小姐哪里的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厨房的嬷嬷搅动着锅里喷香的腊八粥,和蔼的笑道,“倒是小姐,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祭祖之事,容不得差错,父亲既然叫我帮二姨娘看顾侯府,我自然不敢松懈。”张冉冉把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对了,腊祭的祭品可准备好了?” “大小姐放心,昨日大少爷出门猎了一头野鹿回来,早就处理干净了。用来祭祀,正正好。” “如此便好。” 日出时分,鸡鸣三声,侯府也热闹了起来。 朝堂自腊八起封笔,张平也得了空闲,只是这年前来来往往拜年的官员都要踩破了侯府的门槛。 “父亲。”张冉冉换了身素色长裙,端着温热的腊八粥等候在了张平门口。 “祭祖之事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父亲您前往祠堂了。” “甚好。” 祭祖不只是寻常百姓家的事儿,宫里这会儿,也正忙着祭祖。 顾明磊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赵德海从被窝里捞了起来:“殿下,今日可不能赖床了。万一迟了,陛下又要怪罪了。” 顾明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皇子冕服,金龙安稳,肩上缀着一对金色的流苏,繁重的很。 今日,祠堂大开宫门,顾明磊跟在顾深屁股后面,听着上头太监尖细的嗓音。 “跪——” 他屈膝跪下,朝着满屋子的先帝牌位和画像实打实地磕了个头。 他没睡醒来着,这一下给他疼醒了。 捂着额头,低声吸气。顾深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敢说话。 倒是那二皇子顾贤,嗤笑了一声。 他们两老对头了,从小掐到大,没个消停。 可惜,今天顾明磊并不是很想搭理他。听到顾贤嘲笑,也只是给了他个白眼,就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祭祖上了。 主持祭祀的礼部官员声音低沉,一道祭文念的顾明磊昏昏欲睡。 他梦见了张冉冉。 他们约好下午一起去护国寺玩的。那儿到了晚上,还有庙会。 张冉冉也记着这事儿呢。侯府的祭祖一结束,她就忙不迭地回屋准备回屋换衣服。可刚迈出祠堂的大门,林琪就迎了上来。 “大小姐。” “四姨娘。” 林琪身边还有个水灵的小姑娘,张瑶瑶。她扎着两个小丸子,喜滋滋地冲着张冉冉福了福身子:“见过大姐姐,大姐姐安康。” 张冉冉还是很喜欢自己这个三妹妹的。她摸了摸她的头:“身体可好些了?” “承蒙大小姐恩情,她最近都圆润了不少呢。”女儿身体渐好,林琪的气色也跟着好了起来。 “那就好。” 她两攀谈着,正好李巧带着张慧宁从他们身后路过。 李巧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瞥了眼林琪。倒是张慧宁眼底含着笑意,在和张冉冉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冉冉瞳孔微缩。 她说——祝她在护国寺玩的开心。 张慧宁没有那么好心,难道是护国寺有什么问题? 下午,顾明磊的仪仗缓缓停在侯府门口。恰好碰上了前来拜会张平的刑部侍郎——任北望。 “参见八殿下。”任北望好奇地打量着顾明磊,他是今年刚升的侍郎,董相门生,之前一直在江南八府任职,也只远远地见过顾明磊两眼。 顾明磊没见过他,但也礼貌地点了点头:“你是?” “下官刑部侍郎,任北望。” “啊!是你啊!”顾明磊想起来这个人了,“我知道你,你中过状元!” 任北望是前年的文魁,在文士院还做过半年的学士,后来被派往江南八府监管江南官员,年前又在董相的举荐下,调回京城,补上了空缺的刑部侍郎之职。 “殿下能记得下官,下官不胜荣幸。”任北望自己都有些意外。 顾明磊轻笑,自来熟地拍了拍任北望的肩膀:“好好干!” 这八殿下……还真是奇人。任北望眼角抽了抽。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顾明磊一句好好干是什么意思,就见这小祖宗兴奋地挥着手跑进了侯府:“冉冉!” 任北望回过头,那是镇北侯刚回京城的嫡长女?瞧着明眸皓齿,灵动明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殿下来这么早?” “不早,我用过午膳就来了。护国寺有些距离,咱们早点去。” “也好。”张冉冉露出浅笑,目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任北望,“你是……任大人?” 任北望微怔:“小姐认识我?” “自然。前些年我在临安就听过任大人的名字。更是在临安瘟疫的时候,远远瞧见过您。您一直是江南百姓眼里的好官,没想到,您也来京城任职了。” 任北望拱了拱:“下官荣幸。” 顾明磊看看张冉冉,又看看任北望,认真道:“任大人,回去我就让父皇赏你。” 任北望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他语气里莫名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下官,无功不受禄。” “啊?你不是好官吗?好官不就是功劳吗。任大人别谦虚……”顾明磊还没把话说完,张冉冉就把他拉走了,他怕他家殿下在说下去,回头任大人就要在皇上那儿参顾明磊一本。 “任大人再见——”顾明磊好心情地冲任北望挥了挥手。 任北望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八殿下还真是人如其名——“奇才”啊! 上了马车,顾明磊还颇有些遗憾:“刑部侍郎哎。金甲军就是刑部管辖,好威风。” 张冉冉笑了笑,“金甲军是城中守卫,负责京畿治安,可不止威风。他们还有拘捕皇亲国戚之权。” “那能抓皇子吗?” “不能。” “我猜也是,不然顾贤那个欺男霸女的早就进刑部大牢了。” 张冉冉无奈:“殿下——” 第三十三章 上上签 护国寺位于京城东郊的永安山上。 张冉冉和顾明磊到时,就瞧见了寺里氤氲的轻烟,还有长明不灭的烛火。 人们来来去去,行走在佛香里,大雄宝殿前跪拜着虔诚的人,或求来年风调雨顺,或求家人平安喜乐,无数的祈愿藏在祈愿牌上,藏在旺盛的香火里。 “殿下想求什么?”张冉冉问。 顾明磊低头想了想:“人不能太贪,我有的很多了,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求的。硬要说的话,就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平安健康。不过我在意的人很多,佛祖估计会觉得我麻烦。” “不会的,殿下心诚,佛祖就能听见。” 顾明磊弯起嘴角:“那你呢,你想求什么?” 张冉冉正在往寺中的那颗菩提树下挂祈愿牌,听见他问,也没怎么犹豫:“我希望,天下太平。” 顾明磊愣住:“我父皇总是求这个,你又为什么想着天下太平?” 祈愿牌在树下被风吹起,整棵菩提树叮当作响。张冉冉走近顾明磊。 “天下太平,北域就不是征战之地。” 顾明磊懂了。他牵起张冉冉的手:“你放心,就算那儿烽火连天,我也能混得开。” “总之,我努力不让你操心。” “殿下能如此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要去求签吗?我刚才看门口有解签的人。” “好啊。” 护国寺的大雄宝殿是整个大靖最恢弘的,近三十尺的释迦牟尼佛像立在大殿中央,通体金身,阿弥陀佛和药师佛分立左右,三四排僧人端坐在佛祖宝座之下,嘴里念着佛经,木鱼的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击散人们心中的躁动。 张冉冉和顾明磊在佛前双手合十,诚心祈愿。 她希望天下太平,大靖不要有夺嫡之争。 手里的签筒似有百斤之重。 她和顾明磊同时晃动手里的签筒。 片刻两枚长签落在了地上。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 上上签。 张冉冉松了口气,侧头去看顾明磊手里的签文。 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啪。张冉冉把顾明磊的签子按了下去。她看向顾明磊的眼睛,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惊。 这是帝王签。 “施主?”边上守着的和尚见两人相互对视,却不说签文,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可是签文不好?小僧可为施主解签。” 顾明磊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张冉冉打断。 “签文甚好。有些出乎我们意料罢了。就不劳烦师父了。”张冉冉起身向和尚鞠了一躬,随后也顾不得男女之宜,拉着顾明磊走出了大雄宝殿。 赵德海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脚步,一路走进了寺中的一个无人角落里。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环顾四周,确定身边没人的张冉冉才敢松开握着顾明磊签文的手,上面那十四个字就是那烫手山芋。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 “殿下……”她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了,“赵德海可信的过?” 顾明磊也知兹事体大,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和我一起长大,十四岁就开始照顾我,是我父皇亲自挑的人,不会有问题。” 张冉冉点了点头,把签文递给赵德海:“劳烦赵公公把这签子烧了。” “务必不能让任何知晓。务必烧的干干净净,就是灰,也得埋了。” 这么严重?赵德海接过签文,瞧了一眼,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张签,若是在太子手里,那是铁定的上上签,可现在它在自家殿下的手里。 这是要命的签啊!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顾明磊也明白这签子关系着自己的命运。 龙椅,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碰的。更何况,他上面有那么多哥哥,他一个幼子,拿了这样的签文,若是让有心的人知道了…… 后果难料。 “是,是。”赵德海紧张的手都在发抖。他把签文揣进怀里,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禁军。这事儿必须烂在肚子里! “赵公公去哪儿?”果不其然,禁军见赵德海离开顾明磊身侧,盘问了一句。 赵德海有些紧张,额头都沁出了冷汗。 这时,张冉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请赵公公去拿。” 禁军了然,也就不再多问。 赵德海松了口气。 “殿下……此事决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张冉冉认真的看着顾明磊。 顾明磊点头:“我明白。”他顿了顿,“刚拿到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我,我还怕你……”他还怕张冉冉希望他去争一争。 毕竟他可能不在意皇位,但张冉冉或许在意后位呢。 张冉冉明白顾明磊的意思,她摇了摇头:“那位子是好,但我担不起。殿下上面有太子,还有左相支持的二皇子。若是掺和进这夺嫡之争里,那就是生死较量。” “我胆小,不想往后的日子过的如履薄冰,更不希望殿下你身处那样的危险之中。” 顾明磊渐渐扬起笑:“我也这样想。前朝四王夺嫡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我不能越过我大哥去。今日这签文,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然而,既然已经发生过的事儿,真的能没有痕迹吗? 傍晚,一个人影闪进了学海阁。 皇帝抬了抬眼皮:“小八那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戴着铁面罩的人跪在地上:“回陛下,我等看到了八殿下的签文。” “签文?写的什么?” “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皇帝的动作僵了僵。 他放下了手上的毛笔,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前的男人。 男人不敢抬头,整个人几乎都要伏在地上。 “朕知道了,你下去。”良久,皇帝才松了口,殿中的气氛陡然一松。男人也卸了口气。 “是。” 可是他还没走到紧闭的大门口,一道凌厉的剑光就逼向了他的喉咙。 手起刀落,男人轰然倒地。站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戴着铁面罩的男人。 “处理干净。”皇帝坐回龙椅,呼出了一口浊气。 “是。” 第三十四章 打雪仗 天幕渐沉,永安山下,万福街,昏黄灯火点亮了长街,天上下着小雪,人们漫步在街上,雪落在肩头,不觉得冷,只瞧见了满街的欢喜。 张冉冉伸手掸落顾明磊肩上的雪,看着他双手冻得通红,却舍不得手上的糖人,怎么也不肯抱个手炉。她素净白皙的手掌覆上顾明磊的手背:“殿下,莫要着凉了。” 温暖席卷上手背,顾明磊勾起嘴角:“你冷不冷?” 张冉冉摇头。 “那我们去打雪仗?” “啊?” 张冉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明磊拉着往街尾去,那里有一大片草地,此时已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不少幼童正奔跑在雪中嬉戏。 雪球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啪的一下落在了顾明磊身上,染白了他的衣衫。 “放肆!”赵德海尖细的嗓音刚响起来,就被顾明磊制止。 他俯身捡了坨雪,搓成溜圆的大雪球,毫不客气地砸在了那孩子屁股上。 砸完,他自己就笑的直不起腰来。 张冉冉无奈:“殿下——” 顾明磊轻咳了两声,侧过头去,低声问:“你玩不玩?我很多年都没玩了。宫里陪我的都是些太监丫鬟,从来都玩不尽兴。” 瞧着他那期待的样子,张冉冉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殿下可得对我手下留情。” “你放心,那不还有一群小崽子吗?”顾明磊指向草地上的孩子,“你生的好看,这帮兔崽子肯定帮你。” 这是什么话。 可战斗一开始,张冉冉才发现顾明磊说的没错,草地上那些孩子都成了她的马前卒。雪球一个接一个往顾明磊身上去。 “不许砸姐姐!” “坏蛋!坏蛋砸姐姐!大姐姐别怕!” 顾明磊边躲边笑:“你们的大姐姐可是我夫人。”边上赵德海更是摸爬滚打地帮自家主子扔回去,这可是表忠心的好时候。 二子是隔壁村的孩子王,一听顾明磊说张冉冉是他夫人就不高兴了。拉着张冉冉的袖子就劝:“姐姐你别嫁给她,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你嫁给我。” 边上的禁军满脸黑线。顾明磊不满地拎起二子的领子:“说什么呢。你们的大姐姐只能嫁给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你大哥哥我可是下过聘礼的。你想插队,那你把聘礼拿出来。” 张冉冉笑的开心:“你可别说,万一他真拿出来了,那我是不是还能挑一挑。” “他的聘礼能比我的好?” “你等着!”二子大声叫嚣着,从自己的兜里努力掏了掏,最后摸出一串铜钱,“我给大姐姐买糖!” 顾明磊眼疾手快地抢了二子的铜钱:“我看看,这么点?能买几个糖。小子,我劝你还是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说不定还有机会。” 见自己的铜钱被抢,二子立马张牙舞爪地要去挠顾明磊:“你还给我!” “好了——你跟一个孩子叫什么劲儿。”张冉冉接过顾明磊手上的铜钱,准备还给二子。可上手一掂——重量不对。 她停下了动作,仔细地瞧过手上的铜钱,再掂了掂,确实比一般的铜钱轻了不少。 “怎么了?”顾明磊见她突然收敛了笑意。 张冉冉把手里的铜钱放进顾明磊的掌心:“这铜钱,太轻了。” 太轻了?顾明磊掂了掂,还真是。他立马站直了身子,“吴英,你过来看看。” 一个身材壮实的护卫走了过来:“殿下。”他是顾明磊身边护卫队的十人长。 “你看看这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钱?吴英不解地接过顾明磊手上的钱,一上手,他就察觉出了问题:“这重量……”他又拿起铜钱仔仔细细地看过。 “这是假钱!” “才不是假钱!”还没等顾明磊说话,二子就生气地反驳道,“这是我爹去矿山做工赚来的!才不是假钱!” 顾明磊按住不安分的二子,看向吴英:“你确定?” “我确定。”吴英从怀里取出自己的钱,“殿下你看,这是禁军营里发的钱,钱币司直接拉到军中的,绝对是官铸,由黄铜所制,正面刻天元通宝,是董相亲自所书,用的阴刻法。一钱两色,但您看我手上这枚,先是重量轻了,黄铜定然不纯,其次,上书天元通宝四字缺少董相风骨,也只能看出一个颜色。” “确确实实是假钱。” 众人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出现了假钱就意味着有人在私铸铜钱。 这可是死罪。 张冉冉蹲下身,摸了摸二子的头:“你能告诉姐姐,你的钱是你爹给你的吗?” 二子似乎也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他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带我们去看看你爹吗?” 二子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那你们会把我爹的钱都拿走吗?” “不会。钱币司会帮你爹把私铸假钱换成官铸的。” “那好……” 顾明磊到时,刘长正准备出门找儿子,这下儿子是回来了,但怎么身后跟着那么多人?这些人看起来还都是达官贵人。 “什么?你是说我手上的都是假钱?!可,可是这是矿山那边发的啊。”刘长震惊地看着手上的铜钱,“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能问一下,矿山那儿挖的是什么吗?”张冉冉问。 “就是黄铜!” “大靖没有私开的黄铜矿山。”顾明磊皱眉,“大靖所有黄铜矿山都有登记,由地方知府直接监察,出矿后运到京城钱币司铸造铜钱。” “可那山上真的是黄铜!” 张冉冉抿起薄唇:“那就是,有人发现了新的黄铜矿,并未上报朝廷,私自开采。” “黄铜矿在哪儿?” “在,在边上那座无名山上。” “吴英,你跟我去看看。” 就在此时,嘈杂的声音在刘家的草屋周围响起。夹杂着刀兵碰撞的叮当声,火光照亮了整个刘家小院。 吴英带领的禁军立马抽出了腰上的长剑。 顾明磊猛地站起身,冰冷的目光扫向刘长。 刘长脸色苍白,抖得像筛糠:“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该死。顾明磊这时候懒得再管刘长,麻烦的是屋外的村民,看映在窗户上的人影,外面的人绝对不少。他身边只有一队十人的禁军。而且,他不能杀这些百姓。 私铸铜钱之事还无铁证,若他滥杀,就算回宫了,明日,大臣就能借此让太子颜面扫地! 第三十五章 私铸铜钱 屋前的村民把顾明磊和张冉冉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位禁军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刀剑,要是顾明磊出了差错,他们也不用回去了,干脆自刎在此,还免得连累家人。 “放肆!放肆!放肆!”赵德海急的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指着眼前这些个村民,“你们怎么敢!” “闭嘴。吵死了。” 赵德海一噎,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明磊:“殿下——!” 顾明磊轻轻摇了摇头,他紧紧地握着张冉冉的手,看向眼前禁军的背影:“都把刀先放下来。” 吴英不同意:“殿下!”这些村民手上都拿着武器,一个不小心,顾明磊就会受伤。 “放下。”顾明磊冷声道。 “是。”吴英抬手,十位禁军都放下了手里的刀。 村民警惕地看着他们,其中有个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明磊没搭理他,而是转头看了眼赵德海:“给我搬两把椅子来。站累了。” 赵德海眼泪都要出来:“是。” 刘长根本不敢拦赵德海。就算自己屋子前都是自己的村民,但他也不想得罪京城的贵人。 椅子到位。顾明磊拉着张冉冉大咧咧地坐下,长腿一架。 “把你们的主子叫来见我。” 中年男人脸色难看:“你到底是谁?!” 顾明磊还是没正眼看他,他专心地把玩着张冉冉的手指:“没听见他们喊本王殿下吗?本王不才,投了个好胎。” 村民的表情顿时变了,好些人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武器。把武器对准皇室,他们是疯了不成!中年男人的脸色更是从黑变白:“你,你是皇室?!” “知道还不跪下?!”赵德海尖声厉喝。 面对这个王朝的统治者,村民不敢轻易造次,立马就听见武器落地的声音,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刘长埋着头,他知道自己绝对完了。 张冉冉瞥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个小男孩跑了。 “估计去找主子了。”顾明磊低声安慰道,“你别怕,我肯定能把你安安全全带回去。” 张冉冉失笑:“我不怕。我估计禁军和城防军已经快到了。” 顾明磊眨了眨眼睛:“啊?” 张冉冉凑到顾明磊耳边:“刚才殿下决定来找二子父亲的时候,我就托了另一个小姑娘拿着侯府令牌去京畿衙门求援了。” 顾明磊眯起眼睛:“我都没注意到。” “我知道殿下你一定要来。让人去京畿衙门求援,也是以防万一,你看,这不用上了。” 顾明磊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是我恩人。回头我到母后那儿给你邀功。” “殿下还是先把我院墙的瓦片修好。”张冉冉轻笑,“上回你来,踩碎了瓦片,我大哥可在家里骂了殿下半个时辰呢。” 顾明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大舅哥对我意见很大啊。” 中年男子看着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窃窃私语,也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心里更慌。 彼时,矿山下的一座府苑里已经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怎么会被皇室的人发现!你们都是怎么搞的!”一个富态的男人着急地走来走去,他就是矿山的主人,万福。 “知道来的是谁吗?” 跪在下面的消瘦少年摇了摇头:“不,不知道,只知道是皇室,别,别人喊他殿下,他自称本,本王。” 那就是亲王或者皇子了。万福攥紧了拳头,该死该死该死!私开黄铜矿,本就是违反律法,更何况他还私铸铜钱。要是让皇室知道,无论如何,他都逃不掉! 可人都已经到家门口了,他能怎么办?放他走?那岂不是把自己的命也给放出去了!留下他?那可是皇室!皇室! 要是一个处理不当,他就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老爷!”一个身着华丽的女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是不是矿山出事了?” 万福错愕:“你怎么知道?” 万夫人把拿在手里的信递给万福看:“妾身下午收到了一封无名信。说矿山或有意外,要让我们小心……我还以为是谁写信来戏耍我……” 万福气得脑门都在冒烟:“你怎么不早说!给我!” 信上的字迹娟秀,写着今晚八皇子在矿山附近逛庙会,可能会发现矿山,要他斟酌。 “逛庙会……护卫十人……”万福抿唇,护卫十人,不算多。 他不想死。 他想自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当初发现矿山的时候,他高兴到发疯,铸钱一事,利润巨大,他实在难以割舍。 开始的一两年,他还心惊胆战的,不敢私铸过多的铜钱。可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私铸的铜钱越来越多,利润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就放不开手了。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敢在京城私铸铜钱呢。 他这是灯下黑。 “夫人,你在家等我。秦管家,叫上矿山所有守卫跟我走!” 荣华富贵他不想放下,那就只能大逆不道了!反正是他自己找来这荒山野岭的。冬日深夜,林子里的野兽可饿着肚子呢。 他想的倒是美。 可是一刻钟后,他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矿山守卫到村子时,看见那满村子的金甲卫,还有端坐在刘长院子里的顾明磊时,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八,八殿下……” 不是说只带了十个护卫吗!这么多金甲卫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他手下这些人对付十个守卫,或许还能磨一磨,可现在是金甲卫啊!京城掌管治安,凶名在外的金甲卫啊! 顾明磊懒洋洋地支起身子,目光扫过万福身后的矿山守卫,心里暗爽。 得亏冉冉提前通知了京畿衙门。 “这么多人,万老板这是想干什么?”他恶劣地勾起了嘴角。 京畿府尹恶狠狠地看着万福,他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大胆到这个程度,在天子脚下私铸铜钱。还让八皇子发现了! 这就是往他这个京畿府尹的脸上扇巴掌!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干脆自己脱了乌纱帽,辞官回去得了! 万福嘴唇颤抖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万家,走到今天,算是走到头了。 第三十六章 我又取不出章 名了 朝廷封闭的第二天,百官又被一道圣旨从被窝里挖了起来,紧急赶往乾坤殿。 一上朝,左相李卫昌就嗅出了不安的味道。他恭敬地立着,不敢多言。 最令人意外的是今天除了太子,二皇子,还未成年的八皇子也候在了乾坤殿。 能走进这乾坤殿的都是聪明人,龙椅上传下来的萧杀气氛他们还是知道的。一个个都埋头做鹌鹑,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沉默地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台阶的最下面,百官的最前面。 他高高地抬手,狠狠地把手里的奏本扔在了地上:“我大靖,京城有什么官员?啊!这么多官员,竟然让一个私铸铜钱厂开了三年之久!三年!要不是昨天八皇子意外撞破,是不是要等那私铸的铜钱把官铸的都替代完了你们才能发现!” 私铸铜钱,竟然是私铸铜钱! 百官心里骇然,今日他们怕是不会好过了。 皇帝显然已经怒不可遏。 李卫昌眼珠子一转,立马就跪了下去:“臣有罪,身为当朝左相,未能及时发现京城中竟有私铸铜钱之事,请陛下降罪!” 一旁的董相冷哼,这老狐狸,就知道溜须拍马! “陛下,臣以为私铸铜钱一事兹事体大,必须彻查!” “还请陛下彻查——”官员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皇帝看向董尘,冰冷的目光又扫向底下诸位大臣:“私铸铜钱,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绝不可姑息!然,朕看你们一个个的都被休沐冲昏了头脑,心里可还记得大靖的安危!” 百官不敢答话,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肚子里。 皇帝看着他们就来气,他一甩袖,重新走上台阶,坐上轮椅:“传朕旨意,私铸铜钱一案,由八皇子顾明磊全权负责。” 八皇子?堂下的官员都愣了一下。和十五岁就走上朝堂的太子不同,八皇子十八年来从未插手过政事,甚至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不学无术。不少官员都以为他最后就是做个闲散王爷罢了。 但今日皇帝命八皇子彻查私铸铜钱这样的大案…… 他想让八皇子参政?再想到前段日子京城那个还未传播起来就被压下的流言,难道陛下是想扶持八皇子? 八皇子也是嫡子。 可是太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并未有差错,陛下又是为什么突然想要把八皇子拉起来? 猜测太多了,李卫昌伏在地上,悄悄瞥了眼后面的百官,他知道今日之后,一定有些官员会尝试去接触八皇子。 “是。”顾明磊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从顾深身后迈了出来。他屈膝半跪,“儿臣定不负父皇嘱托。” 皇帝垂眸看他:“朕给你五日,必须把此事查的干干净净。” “是。” 顾深用余光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明磊。父皇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培养顾明磊的?他以为……父皇也希望顾明磊做个闲散王爷。 可如今,顾明磊走上了朝堂。 父皇又是何用意呢。 “退朝——” 侯府,张冉冉坐在门口发呆。碧青脚步匆匆的进了院子。 她回过神,目光沉了下来:“怎么样?” “二小姐今早训斥了两个丫鬟,还砸了花瓶。说是早膳不合她口味。”碧青低声回复道,“不过小姐,你为何要我去看二小姐今日的心情?” 张冉冉勾唇冷笑,果然是她。 “你别多问,这两天看紧她,看看她又什么别的动作,事无巨细,都要跟我回报。” “是。” 张慧宁当然生气。她记得剧情里顾明磊意外发现矿山的时候确实只带了一队禁军。他是靠着那张嘴皮子才吓住万福的。 但昨晚那金甲卫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冉冉怎么可能会提前向京畿衙门求援,这和她的记得不一样。 “小姐……”云清战战兢兢地跪在张慧宁身边,小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那眼神都能杀人。 张慧宁端坐在铜镜前,她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玉簪:“父亲朝会可回来了?” “还未。” “小姐,大小姐来了……”门口进来个丫鬟。 丫鬟话还没说完,张慧宁凶狠的目光就扫向了她。丫鬟不敢再说,颤抖着跪在地上。 张慧宁吐了口气,对着铜镜扬起笑:“姐姐来了,自然是要去迎接的。” 张冉冉到了张慧宁院子门口,也没急着进去,捧着手炉,优哉游哉地站在门口。她知道,张慧宁不敢不见她。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张慧宁就迎了出来。 “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我院子看看了?” “我听说早膳不和妹妹胃口,便来看看。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今日早膳不喜欢,你同我说,明日我就让厨房换了去。” 张慧宁绞紧了帕子,张冉冉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可能,东郊矿山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张冉冉凭什么怀疑她?难道真是为了早膳的事儿,也不应该啊,她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自己了? 张冉冉见张慧宁不答,她也不恼,笑盈盈地看着对方:“怎么了?” “……无事。只是早上没什么胃口罢了。” “可要我找大夫给你瞧瞧?” “不必麻烦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张冉冉笑容更深:“那就好。我还以为妹妹是有什么心事藏在心底呢。” 张慧宁心头一紧,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无事……” “那我就不在这儿打扰妹妹了。”张冉冉礼貌地福了福身子,准备往回走。 张慧宁刚要松口气,张冉冉却又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阳光落在她明艳的脸蛋上,张慧宁瞧见她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 “对了,昨日八殿下在东郊发现私铸铜钱一案。那主使者说在昨天下午,有个小厮送去了一封信,说八殿下可能会在傍晚发现黄铜矿。你说可不可笑?难不成这还真的有人能未卜先知不成,你说是不是,慧宁妹妹。” 张慧宁猛地抬起头,她看向张冉冉的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惊慌。但很快有被她压了下去。 她手里的帕子几乎要被她撕扯开来。 “昨日姐姐和八殿下去逛庙会竟然发生了此等大事?我都不知,如此看来,八殿下当居首功,妹妹就在此恭喜姐姐了。” 张冉冉肯定知道了什么!否则不可能在她面前提起东郊的私铸铜钱案。她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宣战? 张慧宁看着张冉冉离去的背影,青天白日的,竟然生出一点寒意。 她是怎么怀疑到自己身上的? 第三十七章 审讯万福 刑部大牢,看着满是泥土的地面,顾明磊不禁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换了身玄色的窄袖短衣,否则,那长衫的衣摆在这儿走上一遭,就是浣衣局的嬷嬷都洗不干净他的衣裳。 “臣任北望,参见八殿下。”任北望也没想到自己昨天刚见过顾明磊,今天又在刑部大牢碰见了他。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他们还要一起彻查东郊私铸铜钱一案。 “任大人。”顾明磊冲任北望拱了拱手,“人在哪儿呢?” 万福被关押在大牢的最末一层,独立牢房,就是这待遇还比不上人合住的。 狱卒早就听说了皇子要来,牢里摆上了桌椅,刑部尚书还特意吩咐了要上好茶。可那这茶叶还没拿出来,赵德海就自觉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包茶叶。 还有一整套茶具。 任北望眼角抽搐地看向赵德海的袖子,干笑道:“赵公公还真是袖里乾坤。” 赵德海老神在在地用帕子仔细擦拭过茶具,给顾明磊一一摆上,茶是江南来的庐山云顶,滚烫的水没过茶叶,一股鲜爽的清香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飘散开来。 万福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狼狈不堪。他也闻到了茶香,他向来好茶,一闻就知道这是上好的云顶,他最喜欢这庐山云顶,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回味醇厚甘甜,一两上好的云顶都是有价无市。 顾明磊吹了吹茶面,茶香味变得更加浓郁,门口守着的狱卒都忍不住想要回头。 任北望蹙眉:“八殿下,我们可以开始了。” “不急。”顾明磊抿了口云顶茶,满足地眯起眼睛,“赵德海——” “在。”赵德海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碟子点心,也是江南来的。 是定胜糕,万福闻出来了,这甜丝丝的豆沙味,最得他夫人的喜欢,连带着他也时常摆上一碟子,口味松软香糯,配云顶茶,再好不过。 任北望眉头皱的更深,忍不住俯下身提醒顾明磊:“八殿下,我们只有五日时间……” 顾明磊摆了摆手:“本王知道,不急,一会儿他就说了。” 难道还能等万福自己良心发现?任北望只觉得自己这五日查清案情的任务着实艰巨。私铸铜钱厂流出的假钱还不知所踪。 可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万福就艰涩地张开了嘴。 “八殿下好心情……” 顾明磊眼睛一亮,放下了手里的茶:“自然是好心情。你这么一个莫大的功劳坐在这儿,本王能不高兴吗?你这大功,我至少能在父皇那儿换千两零花呢。” 万福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他桌上的糕点。 顾明磊撑着下巴:“本王听闻你原是江南人士,后来因为水灾,举家迁往京城?细说来,这云顶茶还是你故土的特产。” 万福一声轻叹:“还请八殿下手下留情,放过我一家老小。” “好说。赵德海,给万老板也上壶茶。” 任北望冷冷地看着八皇子作妖,这还喝上茶了。还真当牢房是茶室了。 就连万福都觉得诧异,不过这白喝的茶不喝白不喝,就算是送命茶他也认了。 眼见着清茶流入万福的喉咙,顾明磊眼神微暗,他架起腿:“怎么样?可有你故土的味道?” 万福红了眼眶,伏下身,磕了个头。 “本王对江南也甚是神往,听闻万老板是九江人,不知万老板可有什么推荐游玩的地方?” 万福感慨万分的放下了手下的茶盏:“九江道路崎岖,算不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最有名不过就是庐山这些人尽皆知的地方了。” 顾明磊摇头:“可本王不喜欢这些人尽皆知的地方,这些地方父皇南巡时,也能路过。本王问的是你可有一些安静避世的地方?” 万福微楞,这八皇子什么毛病,还非得往山沟沟里钻? “这样,你给本王列举两个,本王就做主放了你夫人和子女。” “八殿下!”任北望不满。私铸铜钱是举家都要流放的大罪,顾明磊怎么可以私自做主? 顾明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任大人,本王才是主审官。更何况祸不及子女,我相信父皇一定能理解万老板的。” 任北望气得都要甩袖而去。可眼前的又是皇子,不容得他放肆。他只能咬紧了后槽牙:“八殿下慎重。” 万福看看任北望,有看看含笑的顾明磊,他心动了。 “这……硬要罪民说,庐山以北倒是有一座名叫文月山的地方,山中有一汪泉水,冬暖夏凉,很是神奇。” 顾明磊满意地点头:“还有吗?” 万福低头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 顾明磊呼出一口长气,从位子上起身:“任大人,派人沿着京城入九江文月山的山间小路彻查所有村镇,看是否有人兑换铜钱。” 万福瞳孔微缩,立马反应过来:“你诈我!你!” 顾明磊弯起嘴角,轻笑了一声:“万老板——你不也欺君瞒上了嘛,本王诈你一下怎么了?” 走出牢房,任北望还回不过神来:“八殿下,你怎么就知道他私铸的铜钱流向了九江?而且还是流向村镇?” 顾明磊摸了摸鼻尖:“这还是冉冉提醒我的。万福是九江人士,一般商人做生意,都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界,更何况还是私铸铜钱这样要命的生意。若是人生地不熟,他不可能瞒这么久。” “他带着铜钱前往九江,不可能走官道,否则这沿路的盘查就足够让他喝一壶了。那必然走的是小路。江南山路崎岖,附近大多远离城镇,但也不是没有。把私铸的铜钱送到这些小城镇里,监管松散,不易被发现。同时这些地方也能成为他的中转站。通过各个村子和小镇,假钱就会流入县府。数目更是分散,县府衙门无从查起,也没有精力去查。” “再者,小村镇的村民大多愚昧,难以分辨铜钱真假,更方便他兑换。” 任北望恍然大悟,他看向顾明磊的目光也变了。 这八皇子,有两把刷子。 “我马上去查。” 顾明磊点头:“任大人可以把重心放在文月山附近的村镇。刚出京城,万福或许还不敢如此大胆,但一进入九江,那就是他的天下。而且他对九江文月山的印象如此深刻,说明那儿一定有和他息息相关的地方。很有可能这些铜钱的大头都流向了那里。” “是。下官明白了。”任北望微微俯身作揖,“殿下机敏,下官望尘莫及。” 顾明磊失笑:“任大人言重。” 第三十八章 年前 “所以殿下从九江追回了多少铜钱?” 京城盛安楼楼顶,顾明磊和张冉冉对坐在雅间用膳。张冉冉夹了一筷子芦笋到顾明磊碗里。 顾明磊正忙着扒饭,他这些天真是忙的脚不沾地,宫里刑部两头跑,还得看着钱币司的人点钱,那一枚枚的铜钱看的他头脑发昏。 就连饭都没好好吃上几口。 “八万两。和万夫人交出来的账簿上差不多,剩下一些零碎的,就只能由地方县府衙门出门回收,任大人已经把通告下发各县府了。” “哦,对了,这个送给你。”顾明磊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张冉冉惊喜:“这是什么?” “你打开瞧瞧。” 盒子里是一支烫金莲花玛瑙簪,做工精细,好看的紧。 “父皇赏了我三百两,我想着送你点什么,母后说姑娘家喜欢珠钗首饰,我就去翡翠阁瞧了,本来相中的是一支牡丹花簪,不过店家说牡丹花簪是送妇人的,送姑娘不好看,我就挑了这支,你看可还喜欢?”顾明磊看起来有些忐忑,他挑不来这些,但也想送心上人最好的。 烫金的莲花玛瑙簪看起来不算灵动,甚至还有些老气,但张冉冉却是爱不释手。她笑弯了眉眼:“殿下是用那三百两买的?” 顾明磊摸了摸鼻尖:“我没想到翡翠阁的簪子那么贵,就从自己的小私库里多补了一百两。” 张冉冉摩挲着簪子,抿唇轻笑:“那殿下手里可还有小金库?” 顾明磊在兜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了一百两的银票:“就剩这些了,都给你。” 皇帝虽然宠他,但在钱财方面,却不会多给。每个月至多三百两,没多的了。不过顾明磊宝贝倒是很多,可他不敢拿去卖,那都是皇帝赏的,要是卖了,皇帝肯定要打烂他的屁股。再有就是一些田地和庄子了。但那些钱都还在他母后手里呢。 看着桌上皱皱巴巴的一百两,张冉冉笑容更深,她仔细地把银票抚平,折好,递还给顾明磊:“殿下自己收着。你常在宫里,和我也碰不着,这钱给我了,你要用,难不成还千里迢迢跑来侯府?” 顾明磊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张冉冉抬手给顾明磊舀了一碗牛肉羹:“对了,我听大哥说,陛下要你协助太子主办除夕大典?” “嗯。”顾明磊美滋滋地喝汤,“不过其实这多半是礼部的工作,只是最后流程会报呈我和大哥罢了。说白了,就是有个皇子主办的名头,听着厉害。” “可殿下不也是要核定流程细节吗?我倒是觉得殿下足够厉害了。” 顾明磊却沮丧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入朝的。” “君命难违。陛下也是想殿下你能在这两年多学习,北域时局,变幻莫测,日后殿下若是前往北域,两眼一抹黑,也不好。” “我知道……”顾明磊委屈地看着张冉冉,“咱们什么时候能成亲啊?大哥都有大嫂帮忙,我就一个人,也没个人给我出主意。” “而且你父亲是镇北军统帅,我这个做女婿的是不是能沾沾光?哎,你不如跟我说说镇北军是如何的?” 若是半年前,在临安问张冉冉镇北军是如何的,张冉冉或许还答不上来。但自从知道顾明磊或许要前往北域接管镇北军,她就在父亲那儿都留意了些。 “镇北军……是真正的铁血之师。父亲带着他们镇守北域多年,多次击退蒙金,在北域,就是活着的城墙。镇北军将士多半桀骜,在我父亲之下,还有副帅两人,先锋将军三人,中军将军四人,左右卫更两人,他们都是名门之后,各有将才,殿下日后若是前往,需得有雷霆之势,否则难压诸军。” 而且镇北军远离京城,将在外,君命有不受。顾明磊若是没有一定的城府和手腕,会轻易地被底下的将领架空。 他们可不管皇子不皇子的,在他们眼里,能打胜仗的,才是统帅。 顾明磊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是喜欢骑射之术,也想过为大靖开疆拓土,但那都是建立在他去做小兵的想象上的。就算不做小兵,要做将军,也得从小兵做起啊,他一去,就占了统帅的位置,底下谁能服气? 张冉冉见他愁眉不展,只能劝慰道:“不过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年后父亲会亲自教导你,镇北军知道你是父亲的学生,定然会有所顾及。殿下只要趁此机会收拢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未来镇北军就在殿下掌心。” “重要的不是让所有人服气,而是让一部分人服气?” 张冉冉点头:“殿下若是一统镇北军,反而容易招京城疑心,那还不如,做出两相制衡的假象,让京城看见,殿下在北域亦有掣肘,相信众臣和太子殿下都会信任殿下许多。” “也有道理。”顾明磊微微颔首,“罢了,此事还早。等去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更何况——” “镇北侯的长女还是我王妃,想来他们应该会手下留情的。”顾明磊看着张冉冉直笑。 张冉冉红了耳尖:“殿下!在说正事呢。” “那就不说正事了。说说除夕大典?你真的不能来吗?” 张冉冉点头:“父亲会去,我要留在家里主持侯府的年夜饭。” “怎么不是你那个姨娘主持?”顾明磊有些错愕。 “我分了她的权。” 顾明磊微楞,随即大笑起来:“行啊你,看你这般厉害,日后我的八王府可都交给你了。” 张冉冉轻咳:“殿下……” “你不必对你那个姨娘客气。反正你年后就离开侯府了,她还敢追来八王府不成,她要敢来,我就敢把她打出去。你就敞开了心收拾她,不然等你嫁过来,都收拾不到她了。” 张冉冉失笑:“那我就谨遵殿下之命?” “好说好说。我给你兜着底呢。你且放心。”顾明磊得意地抬手,“不过除夕晚上,你吃过年夜饭别早睡,我等宫里的除夕大典结束来接你。” “去做什么?” “去看烟花。”顾明磊眨了下眼睛。 第三十九章 除夕 数九寒天,张冉冉向冻的通红的掌心里哈了口白气,窗外下着大雪,盖住了院子里的枯败树木,天地间都成了一片霜白。 今天是除夕。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侯府早早地就贴上了年画和窗花。下人们也忙碌地筹备着晚上的年夜饭。 张平除夕向来是不在家里用饭的,他要赶着去宫里参加除夕大典。侯府也就剩下了一众女眷和子女,因此往年这年夜饭都是摆在执掌中馈的李巧院子里。 今年却是不同,张冉冉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侯府一半的管家大权。 年夜饭也自然摆进了她的院落。 林琪来的最早,她一身淡紫色的衣衫,牵着张瑶瑶:“大小姐新年快乐。” 张冉冉微微颔首,蹲下身捏了捏张瑶瑶肉乎乎的脸蛋:“瑶瑶新年快乐。” “大姐新年快乐!”张瑶瑶对张冉冉甚是亲近,挣脱了母亲的手,伸出手就要张冉冉抱。 林琪没好气地拍了下张瑶瑶的脑袋:“你多重啊,还让大小姐抱。” “瑶瑶不重!嬷嬷说,瑶瑶苗条!” 张冉冉被逗得直笑:“是,瑶瑶苗条。新衣服可收到了?” 张瑶瑶用力地点了点头:“收到啦,新衣服好看,有蝴蝶!” 林琪也笑了,她冲张冉冉行了个大礼,眼眶微红:“妾身多谢大小姐的照顾。” “不必客气。” “大小姐……”林琪为难地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我听我手下的丫鬟说四夫人昨日去了二夫人院子里,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今晚的家宴由你主持,他们不会……” 张冉冉却不担心:“四姨娘放心,李巧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缺席除夕的家宴。父亲最重家族,眼里容不得沙子,李巧要是不来,就是把侯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听张冉冉这样说,林琪心里安稳了不少:“都听大小姐的。” 夜色降临,皇宫里亮起京城最热闹的一盏灯火,百官入席,努尔金也跟着蒙金使团迈进了大靖的权利中心——乾坤殿。 他环顾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 倒是看到了顾深。对于这个大靖太子,他心里却没多少敬畏,反而有些轻视。蒙金人好战,最看不起的,就是顾深这样温润的性子。 伊卡斯对顾深倒是很是推崇,他学着大靖的礼仪,冲顾深拱了拱手:“太子殿下。” “大王子。”顾深回礼,目光扫向伊卡斯身边的努尔金,“想来这位就是小王子了?” 努尔金哼了一声:“顾明磊呢。” 顾深不悦地皱起眉。 “太子殿下,幼弟不懂事,还请太子殿下见谅。”伊卡斯急忙上前打圆场。努尔金站在他身后又是一声冷哼。 “你找我干嘛?” 努尔金猛地回头,顾明磊就抱着手臂站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垂着眸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努尔金。 他比努尔金高出半个脑袋。 努尔金脸色更差,不服输地想要踮起脚。 顾明磊也不客气,抬脚就要去踹他的膝盖。 “努尔金!” “小八!” 好在,两位哥哥们及时地制止了自家弟弟幼稚的打架行为。顾深拉着顾明磊,把他提溜到了龙椅下首第二个位置上。努尔金则是被伊卡斯带回了使团里。 “不要再去招惹八皇子!” 努尔金异常不满,他甩开伊卡斯的手:“是他先招惹我的!” “你闭嘴!那一千匹战马送出去还不够吗!你还想闯什么祸?你心里还有没有蒙金!” 伊卡斯骂的凶,努尔金暂时也不想和自己这个哥哥撕破脸皮,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终有一日,他要马踏中原,让顾明磊跪在他面前磕头。 上头顾明磊也被顾深耳提面命。 “让你不要搭理努尔金,不要搭理努尔金,你还要去搭理他!” “哥——” “别说话,今天是除夕大典,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要你好看!” 顾明磊讪讪地闭上了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他现在就想赶紧结束除夕大典,他还要带张冉冉去看烟花呢,要是去晚了,就得再等一年了。 “皇上驾到——”何忠的声音在宫门口响了起来,乾坤殿里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里的除夕大宴已然开场,镇北侯府也不甘落后。 张冉冉扫过满桌的女眷兄弟,她弯起嘴角,举起手里的酒杯:“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就祝诸位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里侯府能够蒸蒸日上。” 李巧冷冷地看向浅笑着的张冉冉,她本不想来的,可张慧宁非得她来。她也怕张平从宫里回来后怪罪,只能硬着头皮来了。但在这儿瞧着张冉冉那主人家的样子,她心里就不太爽利。 张冉冉回京才多久啊。几个月的时间,侯府上上下下就好像忘了她这个二夫人似的。 此时她不免出言讽刺道:“大小姐年后就要出嫁,这侯府的蒸蒸日上,还得看八皇子殿下是否垂怜了。”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林琪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二夫人此言差矣,赏罚皆是皇恩,八皇子殿下如何影响侯府气象?二夫人这话置陛下,置朝廷于何地?” 李巧一滞,恶狠狠地瞪了林琪一眼,这女人自以为攀上了嫡长女的高枝,可也不想想,张冉冉能在侯府呆多久,不还是要嫁出去的?等张冉冉走了,谁还能保她? “妹妹倒是关心大小姐,就是不知道往后瑶瑶能不能觅得良人了。” 林琪脸色微变,李巧这是在威胁她呢。张瑶瑶日后的婚事还由不得她做主,李巧又是侯府最有可能上位的夫人,她这是在提醒她小心她日后插手张瑶瑶婚事呢! “二姨娘多虑了。如今父亲还未娶继室,家中姐妹婚事一律由父亲做主。瑶瑶既是父亲的女儿,父亲为她找的,定然不会是什么歪瓜裂枣,你说呢。” 李巧不敢答,身边的张慧宁也对她摇了摇头。 她只能假笑:“大小姐说的是。” 第四十章 除夕(二) 饭桌上的交锋没能浇灭侯府过年的热情。一帮子小孩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明天就是新年,他们既有新衣服,又有压祟钱,开心的不得了。 张冉冉和林琪坐在一起闲聊,张瑶瑶抱着一把小木剑玩的正开心。 这时候,四夫人周兰珠拉着她十三岁的女儿张竹清走了过来。 张冉冉抿起了薄唇。周兰珠这人对她来说有些特殊,她是自己母亲的表妹。早些年在她母亲病重的时候,周家把她送进了侯府,是希望她能替周晓霜照顾当时还年幼的张进亥和张冉冉。但周家没想到,周兰珠却在张平酒后爬上了他的床。 周兰珠的父亲在知道此事后,硬要张平收了周兰珠,还自以为攀上了高枝,毫不犹豫地和自己的哥哥分家,独成一家。 当时周家家主,周晓霜的父亲气得当时就晕了过去,之后没半年,周晓霜去世的消息传来,他更是一蹶不振,不久,就撒手人寰。 周兰珠以为自己往后的日子一片光明。可张平是什么人,李巧在他身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都没捞着一个继室的名分。更何况她周兰珠一个靠耍心机入了侯府的人。 得了名分,可也惹得张平不喜。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才勉强在这侯府站稳了脚跟。 她算是张冉冉的阿姨,可张冉冉半点也不想理会这个阿姨。 谁能说当年周晓霜病情突然恶化不是因为周兰珠的行为? 更别说张冉冉自临安回来,这个阿姨从未来见过她,对当年的事儿更是闭口不提。她比李巧都让张冉冉气愤。 “冉冉,”周兰珠叫的亲密,“我们倒是许久未见了。” 张冉冉抬起眼皮看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四姨娘有事?” 周兰珠表情一僵,又拉过自己的女儿张竹清:“阿清,快,见过姐姐。” 张竹清不满地瞪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深吸一口气,朝着张冉冉弯下膝盖:“见过大姐姐。” 张冉冉盯着张竹清看了半秒,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她想她可能猜到周兰珠是为什么事儿来的了。她前两日就听碧青在说,周兰珠在给自己的女儿物色好的夫家,她眼高,瞧中了有妻无妾的晋王世子顾平峰。她心里清楚,自家女儿不过庶女,做不了正妻,那就去晋王府做妾。 可惜,做妾都有些不够格的。 “冉冉啊。”周兰珠想要亲昵地去挽张冉冉的手臂,“我听说八皇子殿下和晋王世子是从小到大的好友……” 还没等张冉冉回答,张竹清先是恼怒:“娘!我说了我不要嫁给别人做妾!” 周兰珠脸色微变,她严厉地剜了一眼张竹清,又笑眯眯地看向张冉冉:“冉冉啊,你别听阿清瞎说,我也就是问问……” 张冉冉躲开周兰珠的伸过来的手,不咸不淡地回到:“四姨娘,这儿女婚事都由父亲做主,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更何况,你让我张家女儿去做妾?侯府还没到那种地步呢。” 张家在京城也算豪门贵族中最顶尖的一批了,张竹清虽然是庶女,但嫁给六部侍郎以下的官员做正妻,那是绰绰有余的。可周兰珠放着好好的正妻不要,非得自己女儿去攀皇亲国戚,就是做妾,也要去做皇家的妾。 张竹清很不赞同。她更希望自己能嫁的普通一点,就算是个商人,她也不介意。 去郡王府做妾,她不愿意。 因此张冉冉拒绝周兰珠后,张竹清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周兰珠咬牙,硬是挤出了一点笑容:“冉冉,我可是你阿姨啊,你总不能自己嫁给了八皇子,就看着我家竹清低嫁。” 这话说的,张竹清都替自己母亲脸红。她小脸苍白,拉着周兰珠的衣袖:“娘!” 张冉冉朝周兰珠露出一个不算真诚的笑容:“四姨娘,那你觉得去郡王府做妾算是高攀?竹清妹妹生的好,性格也好,为什么要去给别人做妾?堂堂正正的妻不做,做妾?这是耳光子往我父亲的脸上扇,你若真的想,你便自己去跟父亲提。你看父亲同意不同意。” “再者,晋王世子和世子妃琴瑟和鸣,你沾了一脚的泥,非得去踩一脚,搅浑那一池清水才开心?” 她这话说的讽刺,说的周兰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不是在说张竹清的事儿呢,这是在骂她周兰珠当年费尽心机地来侯府做妾的事儿呢。 “冉冉你这话就……” “娘!”张竹清忍无可忍,她一把拽住周兰珠的衣服就走。 母女两一直走出张冉冉的院子,周兰珠回过神来,用力甩开女儿的手:“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能嫁到晋王府去,那是多大的荣华富贵!凭什么张冉冉她能嫁给皇子,你就得嫁给小官?!以前我比不过周晓霜就算了,你怎么就不争气!” 张竹清眼圈都给气红了,她喘着粗气,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娘,我才十三岁!你就计划着把我嫁给这个,嫁给那个,我难不成生来就是为了嫁给好夫家的?!大姐为什么能嫁皇子?她不是像你一样求着别人要把女儿送出去当妾,她是八皇子欢欢喜喜地下了聘,递了婚书,未来要八抬大轿抬进府里的!你以为她的婚事是她自己求来的?不是!” 周兰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正如张竹清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让她做妾,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肯为了更好的生活牺牲。 “娘,你生了我,我自会孝顺你,无论嫁给谁我都会孝顺你。但你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晋王府,是,他是光鲜亮丽,可全京城都知道晋王世子宠爱世子妃,三年了不曾纳妾,就连秦楼楚馆他都不去。你让我去,我是去自取其辱!” “哪个男人不喜欢三妻四妾……竹清……!” 张竹清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看着周兰珠:“娘,我就跟你直说了。” “我就算去嫁给九品小芝麻官,我也不会嫁给晋王世子做妾!” 她不要成为和她母亲一样的人。 她想自己堂堂正正,也想自己未来的孩子堂堂正正。 第四十一章 初露锋芒 家宴过半,夜色渐深,孩子们也玩累了,一个个的趴在自家母亲怀里昏昏欲睡。张冉冉不再留人,打发他们走了。 人一走,她的院子又冷清了下来,屋前的松树常青,其余的,都只剩下了枯枝败叶。丫鬟们收拾着年夜饭的残局,她坐在屋檐下,看着屋檐下白雪纷纷。 “小姐,外头冷,咱们进去。”碧青从屋里抱出一床小毯子盖在张冉冉腿上。 张冉冉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头,摇了摇头:“没事,这来了京城总是在屋里呆着,在外头坐一会儿也挺好的。” 这大靖的女人,总是坐在后院里,哪儿也去不得,哪儿也飞不出去。 想要踏出囚笼,总得要男人伸出手来。 碧青也不再劝,她在张冉冉身边蹲下,和她一起看这天地苍茫,良久,她叹了口气:“小姐,我有些想临安了。京城虽好,还有临安见不着的大雪。可这儿压抑的很,远没有在临安自在呢。” “哪有那么多的自在好享受的。” 碧青耷拉着眼睛,撑着下巴:“小姐,你是不是在等八殿下呢?可八殿下今晚要参加宫里的除夕大典,他赶得及吗?” 张冉冉摇头:“且等等。我也想去看看京城的烟花是什么样的。” 此时的皇宫却是剑拔弩张。 皇帝严厉的目光扫向努尔金,后者站在乾坤殿的中央,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年少气盛。边上的伊卡斯已然是脸色苍白。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之前说起。 除夕大典,百官入宴,之后就是邻国使团面圣献礼。这国有强弱,礼自然也有大小,皇帝不看重这送的是什么礼,只看重这背后诸国对大靖之心。 轮到蒙金使团之际,伊卡斯献上了一对宝刀,刀柄镶嵌着名贵的玉石,刀刃锋利,只一眼,就能瞧出那是把绝世的好刀。 “这是我蒙金前朝可汗之佩刀,今日送给陛下,以彰我蒙靖友好之心。”伊卡斯恭敬地举着宝刀,没有丝毫不臣的样子。 龙椅之上,皇帝满意地颔首,让何忠下去取刀。 可何忠的手还没摸到那刀,努尔金就按住了宝刀的刀身。他不顾伊卡斯愤怒的目光,抬着下巴看向大靖的皇帝。 “这刀既是我蒙金可汗之刀,我也不愿宝刀蒙尘,不知陛下手下可有能配的上此刀的勇士?”说完,他用余光瞥了眼左侧台阶下第二个座位上的顾明磊。 顾明磊正忙着埋头吃饭,根本没搭理他。 倒是文武大臣有不少气愤地站起了身,张口就是骂努尔金无礼。 努尔金也不恼,反而兴奋地舔了舔唇角:“陛下——我早些日子听闻贵朝八皇子武艺不俗,不知道今日是否有机会能和八皇子好好切磋一番。” 顾明磊这回听见了,他手里的鸡腿还没放下,不解地扫了一眼努尔金。 大过年的,干什么要打架。 努尔金冲他挑了挑眉头。 没病。顾明磊眼角微抽,这蒙金的小王子怎么还赖上自己了呢。 “小八,既是指名想要和你切磋,你意下如何?”皇帝看向顾明磊,他其实是想顾明磊拒绝。毕竟努尔金的身手在草原上赫赫有名,至于顾明磊,只听教导他的师傅夸赞,但却没真正见过,难免有些没底气。 皇后更是不愿意,顾明磊手上的疤都还没长好呢! 顾明磊听见皇帝问,只能放下手里的吃食,轻咳了一声,掩饰下自己突然被叫起来的尴尬。 “回父皇,既然小王子要战,那便战!” 他语气激昂,伊卡斯竟然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深意。八皇子此话何意?是否是皇帝属意?要战便战,指的只是他和努尔金,还是大靖和蒙金? 努尔金却不想那么多,他取下伊卡斯手里的宝刀,满脸的迫不及待。 顾明磊倒是不讲究,转过身,准备问身后的禁军随手借个刀剑。还没等他开口,张平突然起身叫住了他。 “八皇子殿下,既是为国而战,手上也需得有趁手的兵器才好。进亥——” 张进亥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不情愿地解下了腰上的佩剑,作为禁军统领,他是除夕大典上少有能带刀剑的人,他身上的这把“暗鸦”唐刀还是张平亲自打造的。 顾明磊也不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他笑眯眯地谢过大舅哥,提刀上了临时搭起来的擂台。 他握刀拱手:“请小王子指……” 话没说完,努尔金就冲了上来。 台下伊卡斯脸色铁青,切磋切磋,努尔金却如此不知礼数,没看见底下不少大臣都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对着蒙金使团指指点点。 不讲武德。 顾明磊侧身,惊险地躲过,努尔金攻势不减,刀刃一转,横劈向来。顾明磊举刀抵挡,两刀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之音。 努尔金的力量不容置疑,震的顾明磊虎口发麻,差点没握住手里的刀。 不过也只是蛮力罢了。 他眯起漂亮的桃花眼,向侧前方迈步,刀也跟着前拉,刀刃擦着刀刃,只听刺啦摩擦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速度好快!努尔金瞳孔微缩,矮身躲过顾明磊的刀。但也让顾明磊摆脱了他的节奏。 两相交接,不过短短片刻。 在场有眼力的武将都瞧出了顾明磊步伐稳健,武艺不俗。就连开始百般嫌弃的张进亥也正色了起来。 顾明磊这一身技巧,绝不是一年半载能练出来的。 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后,顾明磊把刀往肩膀上一架,不满地抿起薄唇:“速战速决,本王还赶着去看烟花呢。” 看什么烟花?努尔金皱眉,提刀再上。 可顾明磊也不是待宰的羔羊,他虽然没有主动进攻,但见招拆招,努尔金跑的气喘吁吁了,他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努尔金意识到当时在斗鸡场,顾明磊还是留了余地的。 他现在就是把自己当猴耍着玩呢。 “啊——!”努尔金一声怒吼,劈出了手下最凌厉,最富含杀气的一刀。 顾明磊眼神闪烁,侧步后退。 “退什么退!”努尔金怒斥。 顾明磊嘴角勾起一抹笑:“谁说我退了?”他话音一落,努尔金就看见本在后退的顾明磊顺着后退的趋势直接跃起,凌厉的刀光毫不犹豫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他身体本能的躲避,脚下却无地可落,只能狼狈的摔落。 下一秒,顾明磊的刀尖就擦过他的脸颊,扎进了擂台的地面。 第四十三章 棋子 大年初一,张冉冉睡的迷迷糊糊,然后被门外的鞭炮声吵醒。 她昨天回来的晚,拢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可外面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实在是扰人清梦。她还要早起去向父亲请安。 “小姐!小姐!”碧青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叽叽喳喳地冲进了屋子里。 张冉冉挣扎着起来,揉了揉眉心,强撑着睁开睡眼:“怎么了?” “小姐!大消息!昨晚除夕大典上,陛下下旨,封八殿下为靖安王,赐封地北域十七州,并于弱冠后赴玄都接管镇北大军,在此之前,特命老爷入宫亲自教导!最最最重要的是,陛下还让工部在玄都兴建海清行宫,作为八殿下在玄都的住处!” 张冉冉瞬间清醒了。 她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更衣,我要去见父亲。” 去请安的路上,张冉冉心情都不算平静。她想不通,顾明磊前往北域这事在众臣心里确实已成定数,但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在除夕大典上册,还命工部在北域十七州之首的玄都兴建行宫给顾明磊居住,这难道不是扇太子的巴掌? 行宫,行宫,那是帝王住处。 顾明磊一不是太子,二无通天功业,就这么得了一座行宫,众臣怎么想,太子又怎么想?皇帝这是硬要推着顾明磊和太子打擂台? 难不成皇帝真有属意顾明磊的意思?不应该啊,若是有,顾明磊懒散这么多年,皇帝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父亲。” 张平垂眸看向女儿,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示意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就留张进亥和张冉冉两人。 李巧想留下来,却又不敢忤逆张平,只能依依不舍地被张慧宁拉走。 出门前,张慧宁意味不明的视线扫向张冉冉。看过剧本的她清楚的知道册封一事里皇帝的想法——皇帝开始并没有想过让顾明磊继承大统。他将顾明磊推出来,更多的像是立出一个靶子,筛选出对太子有不臣之心的人。同时对太子党也形成了一种威慑。 只是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后来,太子竟然连几位朝中重臣都没能留住。 顾明磊,是真正有帝王之才的人。只是可惜,她与顾明磊中间横亘着一个张冉冉。这就注定了两人无法合作。 所以她必须把顾明磊这位未来的龙椅争夺者掐灭在摇篮里。 人都走完了,屋里就剩下了一片寂静。 张平微微抬手:“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历朝历代,夺嫡之争,从来都不是小事。其中的腥风血雨,难以估量。”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顾明磊牵扯进去!张冉冉不免有些怨言:“父亲,八殿下没有任何夺嫡的念头,若是陛下需要为太子找一个试金石,大可以是二皇子,三皇子,他们母族势力不必我们侯府弱,为何非得是八殿下!” 张平难得没有计较张冉冉议论皇子的失礼。他看向张冉冉,目光犀利:“因为只有八皇子不会真的反。” “陛下要的不只是试金石,陛下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试金石。” 张冉冉微怔,随即理解了张平的意思。她不禁咬紧了后槽牙:“父亲,你不觉得这样,对八殿下实在有些不公吗?” “没什么不公。”张平冷声,“在父亲之前,陛下先是大靖的陛下。没有任何一个皇子,能比太子更加重要。无论是谁,若是能让大靖更上一层楼,那谁都可以牺牲。” 张冉冉哑声:“就算是太子的亲弟弟?” “是,就算是太子的亲弟弟。” 张冉冉没话说了,她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掌心:“父亲没有想过,如果未来太子真的起了杀心,八殿下又是何下场,我又是何下场?” “还是说,父亲认为,在大靖面前,皇子是可以牺牲的,女儿更是可以牺牲?” 张平没答。 张冉冉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忍不住红了眼睛,却又强忍着福了福身子:“女儿知道了,女儿告退。” 张进亥欲言又止,他看着张冉冉走到门口,实在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冉冉,你若是……我去跟陛下说,让你退婚!” “进亥——”张平不满地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嫡子。 张冉冉脚步一顿,她想起昨天晚上城墙上升起的千盏灯火,绚丽烟花,还有顾明磊含笑的眼睛。 “不必了。” 走出正堂,张冉冉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她深吸了口气,胡乱地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 “小姐……”守在门口的碧青看见自家小姐出来的时候眼眶通红,也不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老爷可是说了什么?” 张冉冉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我们回去。下午还要进宫呢。” 碧青也不敢多问,呐呐地应了句是。 宫里,顾明磊盯着明黄圣旨上的靖安二字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靖安,靖安,这么大的名头,父皇也不怕他担不住。 浑浑噩噩十八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 “殿下……”赵德海小心翼翼地喊他。 顾明磊回过神来,他盯着赵德海来来回回的看:“赵德海。” “奴才在。” “你出宫去。” 赵德海愣了愣,随即脸就哭丧了起来,他腿一软跪在地上:“殿下,奴才可是做错了什么?要是奴才做错了什么,您打我骂我,可别赶我走啊……殿下——” 顾明磊皱起眉头:“你先起来。” 赵德海抹了把眼泪鼻涕:“奴才不起,殿下你别不要奴才啊——” “我没不要你。”顾明磊无奈,“你先起来。” “真的?” “真的,你快起来!” 赵德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地上起来:“那殿下为何让奴才出宫去?” 顾明磊摩挲着圣旨:“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怕你受牵连。” 赵德海打了个哭嗝,不解地看着顾明磊,又看了看圣旨:“殿下封王难道不是喜事吗?” “乐极生悲啊——”顾明磊幽幽地看着他。 太子的试金石,哪有这么好做,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啊。 就算他相信顾深念着兄弟之情,但龙椅之下自相残杀的亲兄弟还少吗?就连父子都能刀剑相向,何况兄弟。 再说了,坐到那个位子上,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了。 到时候顾深不一定想杀他,但众口铄金,那刀子就不得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第四十五章 封王大典(一) “殿下,该更衣了。” 宫墙上太阳露出个尖尖,微末的日光撒向皇宫的红墙绿瓦,赵德海恭敬地跪在床边,低声提醒床上的主子。 顾明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想要盖住外头汹涌的日光。 “殿下,今日是您的封王大典,可不能误了吉时。” 帐子里还是没有声音,隔了半盏茶的时间,赵德海起身想要再叫一叫顾明磊。帐帘就被掀了起来。 顾明磊只穿了件白色里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长发落在肩头,困得不行。 “殿下。”赵德海低下头,身后的丫鬟立马端着温水上前来了。 漱口净面洗手。 顾明磊慢悠悠地掀开被子,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大半,恨不得再钻回暖和的被窝里去。 可平常能躺回去,今天却是不行。 他辰时就要收拾妥当,前往乾坤殿接受册封,午时游街,未时开府,没半点空闲。 “殿下请更衣。”丫鬟和太监们鱼贯而入,赵德海接过昨日礼部送来的亲王册封礼服,小心地摆在台面上。 顾明磊配合地张开手臂,先是一层红色内搭,领口祥云暗纹,再是白色广袖长衫,最后一件玄色烫金龙纹长袍,肩头缀着金色的翎羽,烫金的腰封勾勒出少年精瘦的腰肢,挂上一块盘龙的玉佩。 顾明磊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嫌弃地扒拉扒拉肩上的翎羽:“为什么还有这个?” “殿下,这是金鸡头上的金冠所制,象征吉运,陛下这是希望殿下日后吉祥如意呢。” 顾明磊没什么兴趣地挑了挑眉毛,什么吉祥如意。这羽毛呆在衣服上,衣服都不好打理。 鸡肋。 “殿下,我来为您束发。”小云捧着镶嵌着黑曜石的龙冠喜滋滋的。 这天下能戴龙冠的,除了陛下,就是同样嫡子的太子和顾明磊了。 就连衣服上也绣了不少龙纹。 顾明磊坐下,倚着桌面打盹。 小云手上的梳子从他的发丝间划过,挽起半数,再为他带上龙冠,金簪固定。 “好了,殿下。” 顾明磊张开眼睛,铜镜里的小皇子扎眼的很。他不太习惯地摸了摸衣服上的纹绣,有点想去给张冉冉瞧瞧呢。 “现在几时了?” “卯时一刻。”赵德海答道,“殿下可要传膳?” “接下来还有何事?” “回殿下,用过了早膳,礼部官员会来接您,前往祠堂祭祖,陛下,皇后娘娘,还要太子殿下都会在祠堂等您。寄过先祖,就要去乾坤殿开始册封大典了。” “礼部官员什么时候来?” “再有一个时辰。” 顾明磊眼睛一亮:“你去把我的落雪牵来,我出趟宫!” “殿下?!”赵德海目光惊恐,“殿下不可啊,殿下,这万一迟了……” “不会。我很快就回来。落雪的速度你清楚的,这一来一回,一个时辰,肯定够了。”顾明磊跃跃欲试,当即就站起身来准备出宫。 赵德海不敢拒绝,只能苦着脸牵来了顾明磊的爱马——一匹珍惜的白种汗血马。 “赵德海,你在宫里等我,要是礼部的官员来了,你就说我还在用膳,让他等会儿。” 要不是大好的日子不能哭丧着脸,赵德海都要哭出来了。 顾明磊缰绳一甩,落雪就撒开了蹄子跑了出去。等落雪跑出去半里,顾明磊突然回过神来,宫中是不是不能纵马来着。 罢了,都已经骑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幸运的是,他抄御花园的近路前往的东宫门,时候又是尚早,路上没几个丫鬟太监,偶尔有,看见那龙纹衣角,一个个都埋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不过这事儿还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刚起,闻言瞥了眼前来送信的禁军,他无奈摇头轻笑:“这小子……无碍,你让礼部的张勤晚一点去接他,今日是他生辰,由他去。” “是,陛下。” 顾明磊一路畅通无阻,马儿跑到东宫门,宫门紧闭。他皱起眉头,还在想该怎么出去的时候,早早得了消息的禁军配合的推开了宫门。 顾明磊愣了愣,随即嘴角扬了起来,一夹马肚子,冲出了宫门。 “谢谢各位大哥!” 门口的禁军垂眸,好奇地去看顾明磊疾驰而去的背影,想看看这八皇子不急着去参加封王大典,这是要去哪儿? 可顾明磊的马还没跑两步,就在宫门口一辆低调的马车前停了下来。 “那是……”禁军大哥眯起眼睛,“那不是我们张统领吗?” 张进亥满脸黑线地站在马车前,身边还有个碧青。 顾明磊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怎么也压不住,他迫不及待地从马上翻身下来,眼睛发光地看着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一双白皙的手掀了起来。 张冉冉探出脑袋,言笑晏晏:“殿下好早。” 顾明磊只觉得一朵烟花在自己的心头上炸裂开来,他笑弯了眉眼:“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我还想去你家找你呢。” 张冉冉下了马车,认真地打量穿着亲王礼服的顾明磊。 比起平时的少年气,今天的顾明磊多了几分皇子的贵气和威严。 只是一笑起来,就还是那个总爬她侯府墙头的小皇子。 “今天是殿下的好日子,我就求了哥哥带我来宫门口看看,想着,万一能瞧见殿下呢。仪仗不是要从祠堂路过东宫门,再去乾坤殿吗?” “那也不必来这么早。”顾明磊又有些心疼,“要是没瞧见,岂不是白等了?” “怎么会,瞧不见可以等午时殿下出宫游街,那时候也能瞧见。”张冉冉没告诉他,自己知道顾明磊今日一早会赶来找她,还差点迟了祭祖。 “小姐可在这儿等了殿下您半个多时辰呢!”碧青在一旁补充道。 顾明磊更心疼了:“那你困不困?” 张冉冉正准备摇头,张进亥冷冷的出声:“能不困吗?我家冉冉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 “哥——”张冉冉失笑。 顾明磊虽然不舍,但还是心疼自家心上人:“那现在瞧见了,你快回去休息。” “好——”张冉冉帮顾明磊理了理身后的长发,“那等午时,我在永泰大街的尝香楼等殿下纵马游街。” 永泰大街,尝香楼。顾明磊严肃地点了点头,他记住了。 第六十二章 南巡 “怎么就和你无关了?” 皇帝挑眉,“你倒是回绝的很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皇帝身上,顾深斟酌后开口:“父皇的意思是?” “串通蒙金一事,兹事体大,不容小觑。朕也许久不曾去过江南了,恰好打算今年南下巡游,粮食的事儿,便在南巡的路上解决。” “父皇要南巡?!”太子猛地站了起来,“父皇!今日才刚来了刺客,您就要离开京城?这难免危险……” 顾明磊也倏地一下站起来了,张冉冉都没拉住他,但他的反应和顾深截然不同。 “去江南?好啊!我还没去过江南呢!冉冉说江南好风景,我羡慕极了!” 张冉冉和对面的云氏不禁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皇帝觉得这兄弟两实在有趣,视线来回的扫:“你们两兄弟还真是……” “小八!”顾深不赞同的看向顾明磊,“江南路远,父皇是大靖君王,应当坐庙堂之上,怎么可以以身犯险?” 顾明磊撇嘴:“可不亲自去看看百姓的生活,又怎么做一个好皇帝。” “小八!”顾明磊这话可有些危险了,顾深瞥了眼上面的皇帝,努力地提醒顾明磊注意分寸。 顾明磊不敢触哥哥的霉头,可又不想南巡泡汤,也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和他对视,眼神里看不出是想去还不想去。 但从父子连心的直觉来说,顾明磊觉得他想去。 其实只要还是他想去。 于是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张冉冉,论大道理和嘴皮子,他可说不过顾深。 张冉冉就知道,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起身站到了顾明磊身边。 “太子殿下,”她先是屈膝行礼,“太祖亦有南巡之举,在太祖南巡归来之后,江南州府大改,百姓开垦荒地,造就了一片千里沃土。如今大靖比太祖当年已然繁盛了许多,但朝廷在江南的政令却仍旧沿袭古制,如此长久以往,恐怕江南民心不稳。” “可是……”太子想要反驳。 张冉冉却紧抓住话头,不给顾深反驳的机会:“殿下,我想陛下决定南巡,心中应该也有在江南改制的想法,因此才要亲自莅临江南,只有切身实地的体会过江南民情,才能更好的拥护大靖。更何况陛下既然提出南巡,想必也已经想好了对策。” 张冉冉看向皇帝。 对于张冉冉清晰的逻辑,皇帝有些惊讶,他看向张冉冉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满意。 “此事朕已经和董相他们商量过了,届时就由太子监国,董相,李相,还有张爱卿都会协理国事,至于朕前往南巡的队伍,就由张统领带两千禁军随行,另外小八和冉冉也一起去。” 顾明磊小声地欢呼了一下。 “冉冉从临安来,对江南更为熟悉,有她一起,想必此次江南之行,定会有趣不少。” 顾深没有反驳的机会。他在听到自己监国的那一刻就有些动摇了。 那可是监国。 “是,父皇。”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儿,莫要辜负朕的期望才是。” “是。” “好了,都回去。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亲耕仪式了。你们都回去收拾收拾自己。” “是。” 回到弱水阁,顾明磊没有半点要休息的意思,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张冉冉看江南的地图。 “你说,父皇会走哪条路?” 张冉冉扫了一圈:“我来京城的时候,是从临安出发,过扬州,蜀州,最后到云州,出了云州,离京城就不过两日路程了。却不知道陛下会选择经过哪儿?” “我觉得啊,父皇难得出门一趟,肯定想走的远些,他应该会从云州绕向渝州,然后取道九仓,到达蜀州,再下扬州,最后落脚临安。” “我看是王爷你想走远些?”张冉冉失笑。 被戳破了心事,顾明磊也不在意:“我长那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呢!都说皇室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我只觉得啊,我们都是被圈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哪儿也去不了。”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张冉冉在顾明磊身边坐下,轻轻抚过他的发梢,“王爷和陛下不能四处游历,是因为有责任在身,天子做庙堂,陛下是大靖之主,只有他坐镇大靖的中心,大靖才能安定,而王爷你们呢,就是围在陛下龙椅前的盾牌。” “只要你们在,百姓就会安心。” “你们若是四海为家的,找不见人,那岂不是民心大乱了?” 顾明磊摩挲着张冉冉的指节,有些沮丧:“我明白,可就是羡慕别人云游四海,自由自在的生活。” “在其位,谋其职。天底下有谁能一直称心如意的,王爷和陛下都是身载大靖国运的人,虽然不自由,但你们却让天下人自由。” “这也是功业。” “更何况,王爷怎么知道那些四海为家,云游天下的侠客不是因为无家可归,又或者是羡慕着王爷这样有归处的人呢。” 顾明磊微楞:“是这样吗?” 张冉冉认真的点头:“我问王爷,若是你去云游四海了,在外头遇上了危险,受了伤,却又无人哭诉,是不是很委屈?” 顾明磊想了想,还真是。他向来就是个娇气的人,若是受伤,定是要在父皇母后那儿讨个安慰的。如此来看,他还真的不适合侠客的日子。 “而且啊,王爷若是侠客,我便不会嫁给王爷了。” “那可不行!” 张冉冉轻笑:“怎么不行?我总不能嫁给一个一年到头瞧不见人影的人,那我岂不是就像是守了活寡?” 顾明磊抿唇:“我不要过侠客的日子了,你别不嫁给我,你得嫁给我的,生生世世都得嫁给我的。我日日回家,你日日就能见我。如此可满意?” 张冉冉故意不回答,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 顾明磊不乐意了,就要来闹她,最后两个人一起摔进柔软的被子里。张冉冉被他挠痒痒笑的辛苦,连连投降。 “满意,满意,只要是王爷,就算是守活寡,我也认命了。” 顾明磊这才放过她,把她从被子里拉了起来,仰着下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容不得反悔的。” “不反悔。”张冉冉轻笑,“我不会反悔的。” 第七十三章 到达云州 天气晴朗,微风徐徐。 张冉冉掀起轿帘,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门——偌大的云州二字挂在朱红的城门之上,龙飞凤舞。 听说云州是右相董尘的祖地,不过可惜这回董相没有一起来。 云州知府天还未亮,就等在城门口了,翘首以盼两个时辰,总算盼来了皇帝的南巡仪仗。 顾明磊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没什么表情。 他快热的灵魂出窍了。 好在打昨日开始,皇帝心疼他,特意给他换了身轻甲,一身重量倒是轻了不少。 但也这不妨碍原先白皙的八王爷,在这短短几天里,就晒黑了许多。 夜里,张冉冉看着他手和手臂都成了两个色,笑的不行。顾明磊更委屈,直接征用了张冉冉的脂粉,敷在手背上,总算遏制了黑下去的趋势。 他可不能晒成个小黑炭。 张冉冉也心疼,还特意把自己的纱帽借了出去。不过这会儿要见云州的官员,顾明磊没敢带——主要是怕人家笑他一个大男人带着纱帽。 以至于一进驿站,他的脸就晒红了大半。 张冉冉眉头紧皱,捏着他的下巴来回的看:“王爷,我不是让你带纱帽了吗?怎么还晒成了这样?云州地势平坦,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旷野,日头更是毒辣……” 顾明磊凑到铜镜边看自己的脸和脖子,脸上还好,但下巴到脖子那儿已经被汗打湿,摸上去还有些刺痛。 他有些晒脱皮了。 没办法,他还是第一次在太阳底下走这么久,别说脸了,就是大腿根也被汗磨破了皮。他第一次恨不得自己能离马背远点儿。 张冉冉取出清凉膏,小心翼翼地涂在顾明磊脱皮的地方:“不过王爷就当适应了,日后去了北域,条件比现在还不如呢。” “北域的夏天是没那么热,但冬天的刺骨寒风,也是能把人面皮子吹裂开的。以前我见父亲每次回来,手上都是被风割开的小口子。” “啊?”顾明磊仰着头让张冉冉动作,闻言更是苦着一张脸,“那我是不是会满脸沧桑啊?” 张冉冉还真想象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反正没法像现在那么好看了。” 得,现在顾明磊连北域都不想去了。 不过也就想想而已。 清凉膏渗进被晒伤的皮肤里,带来一股灼热感,疼的他龇牙咧嘴。张冉冉见他不安份,把人按在软塌上,替他吹了吹。 赵德海端着云州知府送来的酸梅汤,路过窗前,烈日似火,在软塌上燃烧,清风徐来,张冉冉贴在顾明磊身侧,为他驱散皮肤上的刺痛。 顾明磊撑着床榻,仰着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景色。 他突然觉得岁月这般温柔。 “王爷,酸梅汤。”赵德海半跪着,把酸梅汤端上小桌。 顾明磊回过神来,端起桌上的酸梅汤,抿了一口,然后递给张冉冉。 张冉冉无奈:“王爷,赵公公明明也给我送了,你怎么非得我喝你喝过的?” 顾明磊眉毛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碗没动过的酸梅汤也喝了一口:“我给你试毒呢。没毒,你快尝尝。” 张冉冉失笑,可她拿顾明磊这孩子心性也没办法。 她随便取了一碗,刚要喝,顾明磊突然扣住她的手腕。 “别喝。” 张冉冉被他吓了一跳,松了碗,手里的酸梅汤落在地上,她回过头,看见顾明磊的脸色苍白,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王爷——!” 顾明磊心底暗骂,自己这嘴真是开了光了。说试毒,还真试出毒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一出口,就是咳嗽。他抬手捂住,血就从指缝里滴落到地上。 “王爷,王爷!”张冉冉匆忙地扶住他,朝已经被吓傻的赵德海大喊,“快去请太医!” 赵德海被她这一吼才回过神来,立马转身去找太医,出门的时候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但他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外面跑。 顾明磊抓住张冉冉手腕的手格外用力,他费力地喘息着:“马……马上……让人,把所,所有的酸梅汤,都,都拦下。” 张冉冉眼睛已经红了,她抱着顾明磊,胡乱地抹了把眼泪:“阿青,快去!去陛下那儿!把酸梅汤截下来!快去!” 碧青也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怠慢,跑着出去了。 顾明磊咬牙,他能感觉出来,这毒并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也足够人喝一壶了。胃里就像数千根针扎了进去,撕扯着他的精力。 “别睡,王爷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到了!” “王爷……” 顾明磊强打起精神,他紧紧地握住张冉冉的手:“我……我没事。这毒,也就一般。”说着还咧开嘴笑了笑。 就是这笑里还搀着满嘴的血,怎么看都不是能让人放心的样子。 张冉冉用力按住他的腹部:“王爷,吐出来可能会好一点,你别撑着。” 腹部受到外力刺激,顾明磊很快就升起反胃的呕吐感。他头一歪,吐了一地。 别说,这吐出来,胃里的灼烧和刺痛感也缓解了不少,他没什么力气地靠在张冉冉的怀里骂人。 “别让我知道是谁……我非得给他灌两斤鹤顶红不可……” 张冉冉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王爷你就别碎嘴了……都这样了,还有力气呢?” 顾明磊虚弱一笑:“死不了……这做皇子的,总得被毒上两回,小事……小事……我先前还面对面遇上过刺客呢,他,他刀就在我眼前了,我这不,还好好的嘛。” 张冉冉破涕为笑,还能在这儿插科打诨,看起来情况还不算严重。 太医来的很快。 老医官一听八王爷中毒了,午饭都来不及吃,就跟着赵德海赶了过来。 赶到时,顾明磊已经被张冉冉扶到了床上。 太医神色凝重,搭上顾明磊的脉门,片刻之后,他松了口气:“还好,王爷所中之毒毒性不强,刚也吐出了不少,现在就剩些余毒,我开些解毒的方子,灌下去就好了,不过可能会有腹泻和呕吐的症状,这都是正常的,王妃不必太过紧张。” 张冉冉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谢过太医。” 太医摆摆手:“王妃客气了,不过我能问问这是怎么中的毒吗?” 张冉冉看向桌上的酸梅汤。 刚才慌乱之际,没时间细想,现在想来,酸梅汤中的毒是哪来的?又是谁下的? 他们才刚到云州,就有人敢对皇子下手…… 第七十四章 中毒 “陛下,陛下!” 碧青小跑着赶到皇帝下榻的院子,可还没进门,她就被门口的禁军拦下了。 今天守门的正好是陈学凯,他认识碧青,八王妃身边的小丫鬟嘛。 “你干嘛?没有通报,里面不能进!” 碧青急的脸都白了:“八王爷中毒了!那送来的酸梅汤不能喝!” 中毒?陈学凯瞳孔瞬间放大,也来不及和碧青多说半句,转身就冲进了院子里,他可记得送酸梅汤的刚进去! 大热天的,喝一碗降暑的酸梅汤确实是一种享受,因此酸梅汤刚送来,递到何忠手上,他就送到皇帝眼前去了。 这会儿,试毒的小太监正打算喝呢。 可这嘴唇还没沾着汤呢,陈学凯就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陛,陛下!那酸梅汤不能喝!八王爷中毒了!” 小太监吓得手一抖,手里的碗就落在了地上,砸个粉碎。 这里头有毒?! 皇帝一听顾明磊中毒了,倏地站起身来,眉眼凌厉:“怎么回事!” 碧青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赶到,她也顾不得那些个礼数,扒拉这门框:“八,八王爷就是喝了送来的酸梅汤,才,才中毒的。我刚出,出来的时候,王爷情况似乎,似乎不太好。” “太医去了没!” “赵公公去请了,这会儿应,应该已经到了。” “走,快去看看小八!”皇帝瞧也没瞧那碗里剩下的酸梅汤,他只觉得愤怒,南巡才开始,云州只是第一站,这刚来,顾明磊就造了暗算。 那不就是太岁爷上动土,还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彼时,顾贤也收到了顾明磊中毒的消息,他当即就失神摔了杯子。 “父皇和太医都过去了?” 前来报信的小厮点头。 “我们也去。” 皇帝匆匆赶到顾明磊的院子里时,顾明磊正被太医灌了药,这会儿正扒着床架子,吐的昏天暗地。 张冉冉轻拍他的后背:“王爷要不要喝点水?” 顾明磊此时说不出话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他只想这下毒的人是个什么心性?不是剧毒,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跟恶作剧似的。 不要让他抓住那家伙,否则他非得给他灌两壶泻药下去! “小八。”皇帝走进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顾明磊抬了抬眼皮,想要说什么,刚开口,又忍不住喉咙里那股恶心的感觉,抓着皇帝的袖子,哇哇直吐。 他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但里面还夹着些许血丝。 吐完也不想说话了,在张冉冉的帮助下,生无可恋地躺回床上。 皇帝眉头皱的很深:“太医呢?” 刚才的老医官见状上前:“陛下,臣在。” “情况如何?” “八王爷所中之毒,毒性不强,但解毒的法子就是要不停地催吐,让他吐出来就好了。臣已经开了催吐和后面养胃的方子,已经没有大碍了。” 幸好。皇帝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再去看自己脸色苍白的儿子,不免心疼:“吐出来可好些了?” 顾明磊翻了个白眼,吐完,胃里是好些了,但喉咙却是火烧一样的疼。他张开嘴,声音嘶哑:“疼死了……” 张冉冉端上热水:“王爷还是先喝点水,不然嗓子可就真的伤了。” 顾明磊只能乖乖喝水。 陈学凯在后面悄悄打量顾明磊的窘态,嘿,这神气的八王爷,这会儿就像霜打的茄子。 他自以为偷看的隐蔽,没想从顾明磊的角度,一眼就瞧见了他。 “陈学凯……” 陈学凯开了激灵,完了,被发现了,这会儿八王爷正在气头上,他是不是要被做出气筒了? 顾明磊见喊他不应,眉头蹙了起来。 皇帝不悦:“陈学凯是哪个?” “臣在,臣在!”陈学凯忙不迭地从后面挤到前面来,“王爷有何吩咐?” “……立刻封锁驿站。”顾明磊难受的咽了口口水,“拘押,知府。” “拘押知府?”皇帝不解。 张冉冉解释道:“刚才的酸梅汤,说是知府大人送来的。” “知府送的?”皇帝没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那儿酸梅汤送来的时候,只说是驿站的后厨备好的。 难道顾明磊的酸梅汤和别人的还不是出自一处?张冉冉抿起薄唇,她开始以为是所有酸梅汤都有问题,但如果只有顾明磊的酸梅汤有问题,那是谁? 他们初到云州,连人都还不认识几个,有谁会对顾明磊出手呢? 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既如此,你去,封锁驿站,拘押知府及云州衙门所有人。” “所有人?”陈学凯诧异,这一个衙门可不少人呢。 皇帝点头:“皇子遇刺,事关重大,查出凶手之前,谁都不许离开禁军的视线范围。” 陈学凯低下头:“是。” “下去。” 陈学凯刚走,顾贤又到了。 一听到顾贤的名字,顾明磊就要缩进被子里去,他才不要被顾贤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冤家的记忆里留下自己不堪入目的样子。 因此顾贤刚进来,就看见张冉冉在顾明磊的强烈要求下放下了帘子,皇帝无奈地隔着帘子和顾明磊说话。 得,小祖宗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更不用说他了。 “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 顾贤瞥了眼纱帐:“小八怎么样了?” “没事。”不等张冉冉帮忙回答,纱帐里的顾明磊就闷闷地出声,“我能有什么事。” 听听这破锣嗓子,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顾贤迷茫地和皇帝对视了一眼,又看看张冉冉。 张冉冉失笑:“王爷刚吐的有些厉害,伤了喉咙。” “冉冉——”顾明磊不满张冉冉竟然揭他的短。 张冉冉这么一说,顾贤算是明白了,顾明磊这又是在跟他耍脾气呢。不过今天就看在弟弟中毒的份上,他就不跟他斗嘴了。 嗯。 他真是一个好哥哥呢。 顾贤摸着下巴,深觉自己和顾明磊是兄友弟恭的好例子。 皇帝见他那样,不免叹了口气,他这几个儿子,怎么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兄友弟恭?顾贤也不看看顾明磊朝着他呲牙咧嘴那样子。 就这他还上赶着来摸老虎的胡须。 第七十五章 彻查 “陈将军,陈将军!”云州知府周源死死地抱住陈学凯的大腿,哭诉道,“陈将军!酸梅汤一事真的不关下官的事儿啊!我,我是让驿站的厨房备了酸梅汤,可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害八王爷啊——” 陈学凯不耐烦地把腿抽了出来:“你别拉着我,自己跟陛下说去。反正现在八王爷中了毒,你这做知府的,就逃不过!” “陈将军——”周源满脸鼻涕眼泪的,委屈的不行,“陈将军你就帮我在陛下面前……” “没的商量。皇子遇刺,这可是大事,我可没办法。赶紧的,起来!” 周源还是不肯撒手。 陈学凯忍无可忍,招呼身后几个禁军把周源拖走。 连带着云州衙门其他几个官员也被暂时收押。 彼时,驿站里,皇帝面前是数十碗酸梅汤——这些酸梅汤都是送到各个院子里去的,有两份已经喝过,并没有出现顾明磊一样的状况,剩下的,太医正在挨个查验。 老医官拿着银针一碗一碗的验过,这数十碗酸梅汤,都没有问题。 送到顾明磊院子里的两碗被摆在了最后面,银针往里一插,片刻后拿起,针头发黑。 这毒还真是冲着顾明磊而来的。 “赵德海!”皇帝眉头紧蹙,冷着一张脸,把顾明磊身边的赵德海叫了过来。 赵德海这会儿已经是脸色苍白,这酸梅汤是经过他的手送到顾明磊和张冉冉面前的,现在出了问题,自己恐怕也难辞其咎。 皇帝凌厉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赵德海低着头不敢动作。 “你可知罪?小八是不是太宠你了些,难道不知道送到皇子面前的吃食要慎之又慎吗!” 赵德海吓得一抖,不停地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还请陛下开恩!”他确实有些松懈了,按规矩,送到顾明磊面前的吃食都是要试过毒的,但几年前,顾明磊就嫌麻烦,左右也没有遇上过下毒的事儿,赵德海也就没注意。 却不想现在出事了。 “玩忽职守!六十大板,拖下去!” 赵德海脸更白了,这六十大板下去,他可就去了大半条命了。 可他心里也有些愧疚,因为自己疏忽,让王爷受罪,幸好酸梅汤里毒性不强,否则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谢,谢陛下开恩……” “等一下!” 皇帝回头,顾明磊在张冉冉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唇色尚且苍白,浑身无力,半个身子都靠张冉冉撑着,他喊完,就忍不住别过脸咳嗽。 “你来做什么?太医不是让你卧床静养?” 顾明磊摆摆手:“你别打赵德海……是我之前嫌麻烦来着……” “小八——”皇帝不满,一个太监而已,顾明磊这是做什么? 顾明磊显然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正色道:“父皇,我身边,可就只有赵德海了,你把他打了,谁伺候我?” 张冉冉难得见他认真,心中对赵德海的评价也不免高了许多——看来赵公公在陪顾明磊长大的这些日子里当真下了不少心力,否则顾明磊也不会撑着病体也要来保下他。 不过他这个理由显然有些不够,皇帝还没做声。 张冉冉想要帮忙劝说,顾明磊却拦住他,自己踉跄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下:“父皇,赵德海和顾瑾自小照顾我长大,顾瑾已经为我而死,我身边可就赵德海一个人了。他要是想害我,方法多了去了,何必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 “所以肯定不是他,还请父皇饶他一次。” 被顾明磊挡在身后的赵德海差点没哭出声来,他悄悄地拿袖子抹了把眼泪,以往王爷总说什么事儿都他担着,但最后背锅挨训的总是自己。他还老爱欺负自己。 可到了这样的关头,王爷还是护着他的。 能有这样的主子,他赵德海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在某些事情上,顾明磊固执的像头牛,张冉冉无奈轻叹,也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还请陛下饶过赵公公一次。若说失职,臣女身为王爷之妻,没能照顾好王爷,亦有失职之处。” 顾明磊错愕地看向她。 “还请陛下责罚。”张冉冉伏下身子。 皇帝刚要说话,顾明磊就一脸惊慌地抱住张冉冉:“冉冉就更不能罚了!” 皇帝眼角微抽:“朕还没说话呢!” “哦……”顾明磊低下头,但就是不松手,“我这不是怕您……” “小兔崽子!”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我什么时候说要罚了!说到底,还不是你不够谨慎,做了这么多年皇子,还没学乖?还中了别人的毒,丢人你!” “那我又不看不出里面有毒……这也没有味道,酸梅汤又黑黢黢的……” 顾明磊委屈。 皇帝不讲理地冷哼道:“赶紧回去躺着!” 顾明磊高兴了,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招呼赵德海和张冉冉回去。 “赵德海留下。” “父皇!你刚不说好的!君无戏言!” 皇帝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他咬牙切齿道:“朕还有事问他。” 顾明磊愣了愣,随即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张冉冉见他的样子,哑然失笑。 “那我也不急着走,我想坐着听听。” 皇帝心里默念这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没好气地叫人给顾明磊搬椅子。 顾明磊理直气壮地坐下,还不忘哼哼唧唧地跟张冉冉说难受,装可怜。张冉冉见他那没有血色的脸,体贴地帮他按摩肚子。 皇帝没眼看,冷冷地提议:“难受就回去躺着。” 顾明磊讪讪地收了两分演技。其实他没那么难受了,就是想多享受一会儿张冉冉的照顾。 怼完顾明磊,皇帝总算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上。 “这酸梅汤是谁送到你手里的?” 赵德海回忆了一番,当时他是想去厨房给顾明磊取水果的,可还没走出院子,就遇上了前来送酸梅汤的驿站小厮。 那人低着头,样子不太清楚,但个子却高的很。 “是个个子很高的小厮……” “个子很高?是多高?” 赵德海环顾了一圈,斟酌着回答:“比王爷还高一点呢。” 比顾明磊还高,那确实有些少见。张冉冉瞥了眼顾明磊的个子,普通百姓饮食和皇子是天壤之别,所以一般来说,皇室的个子比平民百姓要高出许多。 顾明磊又是其中佼佼者,更何况他还在长呢。 要说那小厮比顾明磊还高一点,那这个子,也异常挺拔了。 “把驿站所有小厮都给朕叫来。” 第七十六章 驿站的小厮 偌大的驿站,为了迎接南巡队伍,小厮就有上百人,此时都挤在空旷的院子里,刑部侍郎任北望带着几个刑部的官员挨个登记名字和身高。 皇帝坐的位置高,放眼望去,只有个别和顾明磊的身高相仿。 这人数不会超过十个。 果然,最后只有六个小厮站到了皇帝面前。 赵德海挨个看了过去,可他们和自己印象里那个送酸梅汤的小厮长的都不太一样。 他冲皇帝摇了摇头。 皇帝指尖轻扣椅子的扶手:“任侍郎。” “臣在。” “你去问问这些小厮,有没有认识一个个子很高的,但不在这院子里的。” “是。” 顾明磊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着满院子的人,有皇帝亲自过问此事,他倒是不太担心找不到人的事儿,若是连大靖的君王都找不到,他上哪儿找去。 “哎,你说那人怎么想的?给一个皇子下毒,但又不下剧毒,他这是跟我恶作剧?” 张冉冉没好气打了下他的手臂:“你还想喝碗剧毒下去?!” “我这不是想不通嘛,他既然能给我下毒,为什么不下剧毒?” “他不想杀你。”张冉冉答道。 顾明磊咧嘴一笑:“我突然有点期待找到他了。”敢对皇子下毒,胆子很大,但又只是恶作剧一样的戏弄了他。 让他久违的感觉到了胸腔里沸腾的热血。 他非得找到他,然后给他灌两斤泻药。 没得商量。 就在这时候,陈学凯押着周源和衙门的一众官员到了。 顾明磊一眼就看见了他,兴致勃勃地冲他招了招手:“哎,那个谁……” 陈学凯脸一黑,偏过头,想装作没听见。 结果边上的禁军兄弟还不忘提醒他:“老大,八王爷叫你呢。” 逃不过。陈学凯在心底骂了一句,但还是没胆子再走,乖乖地蹭到了顾明磊面前,明明自己大了好几岁,怎么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呢。 顾贤坐的位置离顾明磊不远,他瞧见自己那小舅子落入顾明磊的魔爪,差点没笑出声来。 陈怡璇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王爷?” “没事。”顾贤憋着笑摆手,“就是想着你弟弟估计要在小八手上吃亏了。” 对于陈学凯这个弟弟,陈怡璇还是在乎的,她略显担心的瞥了一眼顾明磊的方向。 “别多想,小八有分寸,你这个弟弟性子太差,傲气的很,正好让小八收拾一顿,免得以后在宫里惹出祸端来。”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没什么笑意。陈怡璇看了他一眼,默默收回了目光。 “你真想好了?” 顾贤微顿:“怎么,你舍不得了?” 陈怡璇沉默了许久。 “你也会死。” 顾贤敛起眸子,看向不远处将要西落的斜阳:“也不一定。” “我跟你打个赌。到时候,小八一定会救我。” 陈怡璇不解:“可八王爷看起来……”和他很不对付的样子,顾明磊真的会为他求情吗? “你不了解他,那小子看着吊儿郎当,没脸没皮,不省心还爱闯祸。但他才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适合坐龙椅的人。” 陈怡璇瞳孔微缩,她不明白。 顾贤用余光去看正在和张冉冉讲小话的顾明磊:“他心软,到时候你到他面前哭一哭,咱们肯定能活下来。” 心软的八王爷这会儿正在和张冉冉讨论怎么给下毒的人灌泻药,还拉着陈学凯,准备让他执行具体计划呢。 “陛下,有线索了!” 任北望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沉寂的气氛,他小跑到皇帝身边,两个官员跟在他后面,还押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有些驼背,两鬓斑白,手上全是皱纹和茧子。 “陛下,他说为了准备迎接南巡队伍,驿站缺人,前两日招了一批新人,里头就有个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叫顾瑾。” “叫什么?”顾明磊猛地站了起来。 皇帝沉下脸,顾瑾现在肯定不在云州,作为护龙卫的他被自己留在了京城,那人肯定不是顾瑾。但一定和顾瑾有些联系。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他人呢!” 张冉冉不解,但还是及时地拉住了激动的顾明磊:“王爷!你先冷静……太医说了,得静养。” “冉冉,你先把小八带回去休息。” 顾明磊不愿意:“父皇!” “回去!” 顾明磊被吼的一愣,脸上顿时浮现起委屈愤怒的表情,他袖子一甩,自顾自地往自己的院子的方向走。 忘记了自己全身无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出个好歹来。 好在张冉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就是手臂立马传来了拉扯的钝痛。 “王爷,你有没有事?我看看……” 顾明磊垂着脑袋摇头,他默不作声地撑着张冉冉的手,从地上起来,张冉冉凑近了些,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然后就对上了他泛红的眼眶。 “王爷……?” 顾明磊吸了下鼻子:“没事,我回去跟你说。” 张冉冉点点头,跟皇帝打了个招呼,就扶着顾明磊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上,顾明磊都一反常态的沉默,也不说话,就是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 “顾瑾是我的侍卫。” 张冉冉微怔,在她的印象里,顾明磊身边没有固定的侍卫,都是禁军轮流为他护卫,却不知道原来他之前还有个侍卫。 “不过他在我十岁那年,为我挡了个刺客。” “死了。” “他武功差的要命,三脚猫的功夫连宫里的猫王都打不过,”顾明磊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我把他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是想他能陪我玩,大哥总在忙,没有人陪我,他会抱我上树摸鸟蛋,他还知道那些鸟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候总觉得他才是一个好哥哥。” “可他死了。” “那天父皇罚我跪祠堂,他从御膳房给我偷了盒桂花糖,父皇老是不让我吃,我就指着他给我偷,我吃的正开心,刺客就闯了进来。” “他被刺客捅穿了肚子,我吓得不轻,桂花糖撒了一地,他就躺在我面前,浑身是血,肠子都出来了。我去叫他,他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别看。他不知道,他手里也是血。” “父皇把他拉走了。我以为他还会回来的,可等了好几天,大哥来跟我说,他死了。已经埋了。” 张冉冉从未见过顾明磊哭的这么凶的样子。他说着说着就蹲了下去。 “他就叫顾瑾,那还是我取的名字。” 张冉冉也蹲了下来,她温柔的环住顾明磊,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抚摸他的头。 “没事了,王爷。没事了。” 第七十七章 安慰 留在院子里的顾贤脸色也并不好看。 顾瑾的事他听说过,当时顾明磊意外撞上刺客,他知道的时候,刺客已经伏诛,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梦里都是那个小小的弟弟死在刺客刀下的样子。 至于顾瑾,他只知道是为了保护顾明磊死的,因此病没有什么感觉,在他的想法里,侍卫的存在不就是为了保护顾明磊的吗。 但如今看来,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原因,足够让顾明磊这样活泼的小崽子留下阴影。 比起顾贤,皇帝知道的就多多了。 当年的场面,确实令人不适,他赶到时,都忍不住有些反胃。那个叫顾瑾的,是真的拼了命的护下顾明磊。 他后来到护龙卫能活下来,也实属奇迹。 “那人呢?” 任北望见场上气氛有些奇怪,只能默默地低着头:“不见了。” “不见了?!” “是,说是中午见过他之后,就再没看见了。臣猜想,他可能已经出府了。” 皇帝皱眉:“任卿,此事交予你,朕要明日就看见他人!” 这可不容易,任北望心里打鼓,但皇命不可违,他只能跪下接旨:“是,陛下。” 等他汇报完,陈学凯拉着知府一行人上前来了:“陛下,这知府大人怎么办?” 知府?皇帝冷冷地扫了眼跪在前面的几个官员,一个个都挺富态,这会儿吓得直发抖。 “监护不力,暂时收押。” “是。” 周源还想求饶来着,但牙齿都在大战,愣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此间暂了,皇帝起身离开了院子,大步流星地找顾明磊去了。 陈怡璇见顾贤站起又坐下:“王爷也想去找八王爷?” 顾贤摇头:“父皇已经去了。”他就不去找不痛快了。 屋里,顾明磊正靠在床头,哭嗝还没能及时停下来,眼睛红通通的,像宫里养的兔子。 张冉冉用热水打湿帕子,敷在他的眼睛上,免得小祖宗明天就觉得有损自己的形象。赵德海侍奉在一旁,给他摇着扇子。 顾明磊合着眼,声音还带着沙哑:“……是不是很丢脸?” “不会。”张冉冉抚摸他眼睛上的热毛巾,“王爷总不能一辈子不哭。左右我都是要瞧见了,不丢脸。” 顾明磊可疑的沉默了一下,随即委屈道:“一点也不像安慰人的话。” 张冉冉轻笑:“是吗?” “我在那儿之后做了很久的噩梦。我很害怕,可我又觉得我为什么那么坏,他是为了救我啊,我为什么要害怕。” “王爷,无论是谁,看到那样的场面,都会害怕。就算是陛下,当时恐怕也是吓了一跳的。你不是害怕顾大人,你只是害怕那个场面而已。其实我觉得王爷你已经很厉害了,若是我,到现在,恐怕都还在恐惧的旋涡里活着呢。” 顾明磊低着头没说话:“……我觉得对不起他。” 张冉冉掀起了他眼睛上的毛巾,然后对上他的眼睛:“王爷知道我母亲是得了什么病吗?” 顾明磊摇头。 “毒疮,她得的是毒疮。” “她不让我和大哥进她的屋子,她也不见我们,但我隐约从大夫那里听到,说她得了毒疮,全身都在发病,到后来她病重,她的院子都被封了起来,只有大夫进出。” “我当时太想见她了,就偷偷地溜进了她的院子,扒着门缝,悄悄地看了一眼。” 张冉冉指尖有些颤抖,但很快,就落入了顾明磊温暖的掌心。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她的情况是真的很不好,没了以前的尊贵,我看见她就赤裸地躺在床上,丫鬟在给她上药,她原本的皮肤白皙,可那时候遍布毒疮,疮口流脓,不像个人。” “我被吓到了,一屁股摔在门口,她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了我。当晚,我就起了高烧,等我好起来……” “她就去世了。” “我之后很多年都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当时被吓到了,伤到了她的心,她才撑不住病痛的才走的。我很愧疚,我想,我是不是不够爱她,她明明只是因为生病才变成那样。” “不是这样的。”顾明磊蹙眉,“她是你母亲,你当然爱她。” 张冉冉看向顾明磊:“那王爷呢,王爷爱顾大人吗?” 顾明磊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我爱父皇,爱母后,爱哥哥,爱你,爱赵德海,当然也爱阿瑾,虽然爱有不同,但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赵德海在边上又要感动的哭出来了。 张冉冉握紧他的手:“因为我们都爱他们,所以往后很多年都会被执念所困扰。我父亲在后来寄给我一封信,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 “她在信里同我说:抱歉,冉冉,让你瞧见了病痛之狰狞,之难堪。然惊惧害怕乃人之常情,不必觉得心中有所负担,娘亲本就时日无多,能在离开这繁华世间,看见你健康平安,心已觉得安宁,所以自愿解脱。人皆有生老病死,娘亲只是走的没有那么平坦,多受了些苦难罢了。” 顾明磊觉得眼睛又有些酸了。他见过张冉冉的母亲,虽然只是远远地瞥见,记忆也有些模糊,但记得,是个温柔的女子。 张冉冉弯起嘴角:“顾大人想必和我母亲一样,他在为王爷拼上性命的瞬间,希望的是王爷好好活着,像他还在那样,开心,快乐。” “看见死亡,害怕都是人之常情,可王爷从未忘记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吊唁了。至少,有关他的记忆,还永远鲜活地活在王爷心里。” 顾明磊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好啦。”张冉冉给他擦干净眼睛里的泪花,“王爷别哭啦,再哭,明天就真的要顶着核桃眼了,要是被二王爷或是陈将军瞧见了,又要笑话你了。” 顾明磊贴近她的掌心:“你不笑话我就好了。” “我才不会笑话王爷。”张冉冉顺势捏了捏他的脸,“我会包容王爷的。但王爷还是要少哭一点,不然日后,我会讲给孩子听的。” “冉冉!”顾明磊恼怒。 张冉冉笑的直不起腰:“好了好了,我们去洗把脸,然后早点休息好不好?我看你脸色又差下去了。” 顾明磊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赵德海连忙上前,帮忙扶起他去洗漱。 彼时,何忠看着一直站在门口不进去的皇帝有些不解:“陛下?” 皇帝摆摆手。 “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八已经不需要父亲的安慰了。 不过他倒是挺高兴的。 第七十八章 凶手 次日一早,任北望对上顾明磊笑嘻嘻的脸,差点没骂出脏话来。他咬着后槽牙:“王爷这是?” “我听父皇说你要去查下毒的人?” “是……”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儿查?” 任北望眼角微抽:“云州知府为了迎接南巡队伍,扩招驿站人手,但为了安全,所有人都登记了姓名和户籍,挨个查验过,所以臣打算去名帖上名为顾瑾的人家里看看。” 顾明磊笑容渐深:“我和冉冉也一起去!” “王爷昨日才……恐怕不太好?”任北望非常想拒绝,顾明磊昨日才刚中了毒,今天就要跟他去跑,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又是他的责任。 “没什么不好的。任大人放心,我已经好了,不然冉冉还不会让我出来呢。是不是,冉冉?” 张冉冉无奈:“我明明是被你缠的烦了。” “别这样说嘛,来,我带你骑落雪!”顾明磊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率先跨上落雪的马背,然后俯下身去扶张冉冉上马。 任北望还想为自己的安稳的官场人生挣扎一下,那头陈学凯突然带着两百禁军来了。 “陈将军?” “任大人。”陈学凯作揖,“任大人,我们奉陛下之命,前往帮您……”他瞥了眼顾明磊,“和八王爷彻查下毒一事。” “陛下同意了?” “是,陛下说,任大人就当八王爷是跟着您学习的就行。” 任北望黑了脸,这说的轻巧,顾明磊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但皇命在上,他个做臣子的,只能领旨谢恩。 “有劳任大人了。”顾明磊还煞有其事地朝他拱了拱手。 张冉冉及时把他拉了回来,她怕自家王爷再这样下去,任大人迟早上奏本参他。 顾明磊在张冉冉面前,乖的很,就算委屈,也只敢小声的抗议。一旁的任北望看了,直感叹,这张家养的这么好一个千金,送到八王府,实在是可惜了。 陈学凯亦有同感。 他们总觉得顾明磊这吊儿郎当的,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不过他们也就心里腹诽一下罢了,这话怎么也是不敢当着顾明磊的面儿说的。 这不,一行人簇拥着落雪,浩浩荡荡地往城西去——衙门的名单上,“顾瑾”的家就在城西的葫芦村。 葫芦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两三百号人,基本都姓胡,只有个别几个外姓。禁军的队伍一进村,村里的百姓就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屋子里。 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开始还傻乎乎的盯着顾明磊的脸看,沾着口水的手指指着顾明磊刚要说话,就被赶来的母亲捂住了嘴,抱了回去。 顾明磊皱眉:“我长的有那么凶?” 张冉冉还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不丑。” 顾明磊生气,不满地跟她咬耳朵:“只是不丑?母后说我比几个皇兄都好看呢。” “那是因为你是皇后娘娘儿子哩。” “胡说,母后可是国母,她说的话定然是真的。”顾明磊挑眉,“她可说了,我净挑她和父皇的优点长了,大哥都没我生的好呢。” “说不定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这么说的。” “你夸你夫君一句好看能死吗?”顾明磊急了。 张冉冉直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好——王爷是全京城最好看的。” 顾明磊满意了,乐呵呵地去亲她的脸颊:“也不算,你比我再好看一点。” 陈学凯跟在后面,一脸冷漠,所以他为什么要走在这对自恋的夫妻后面,早知道他该跟任北望走一起的。 “啊,对了,任大人——那谁家在哪儿啊?” 任北望骑着马在后面三米远的地方,听见他问,远远地抬手回道:“前头左转,再走个两百步就到了。” 顾明磊摸着下巴,不解:“任大人走那么远干嘛?是不是他的马不太行?回头让人从宫中马厩里牵一匹来送他?” “王爷你还是算了,任大人是文官,宫中养的马多性情高傲,有些连禁军瞧着都驯服不了呢,送给任大人,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嘛?” 是了,皇帝喜爱战马,因此和前朝不同,如今宫中豢养多为性情不定的烈性马,动不动就能撅蹄子踹人的。那养马官都换了好几个了。 任北望站的远,没听见顾明磊和张冉冉对话,要是听见了,他一定会感谢八王妃的恩情,给了他侍郎府一个安宁。 半炷香后,他们走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小草房,门前用木栅栏围出了一片菜地,地里头水嫩嫩的青菜连绵成片。顾明磊翻身下马,顺手把张冉冉也抱了下来。 赵德海白跑过来当小凳子了。 任北望奇怪地看着刚准备趴下的赵公公,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这是?” 陈学凯冷笑:“你不懂,赵公公已经决定下辈子都要给八王爷当牛做马了。” 任北望打了个寒噤:“这么忠心?” “可不是嘛。” 小草房的木门上还贴着过年时的对联没撕,顾明磊拉着张冉冉敲响了大门。 “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谁呀?” 木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浑浊的瞳孔奇怪地打量着门口的人:“你们是谁啊?” “见过老先生。”顾明磊笑着朝老人作揖。 张冉冉也微微屈下膝盖行李。 “老先生,我们是来找顾瑾的。他在吗?” 老人有些耳背,没听清,靠近了些:“你们找谁?” 顾明磊拔高了自己的声音:“我来找顾瑾——” “顾瑾?我家没有这个人啊,你们找错了?” 没有这个人?顾明磊和张冉冉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高声问:“那老先生可有孙子?” 老人还是摇头。 顾明磊有些失望,难道衙门登记的是假的?可云州知府说他派人来查验过了,说明那人应该在这里呆过的。 “那老先生可有关系亲近的孩子?”张冉冉突然问,“比如常来您家的。” 这回老人倒是低头想了一会儿。 有戏。 “你们往山上走个七八里,那儿有间道观,道观里有个小子,也不是和尚,但隔三差五的,会给村里像我一样的老家伙送些吃的。” 线索来了。 第七十九章 山上道观 七八里不算近,顾明磊和禁军倒还好,张冉冉却是走到半路就有些喘不上气了,天气太热,又是爬山,她身上两三层的裙子,热的发晕。 但她不想给人添麻烦,硬是撑着没说休息。 最后走到山腰,实在有些脱力,没注意脚下,被石子一绊,差点摔倒。 顾明磊反应迅速,一把拉住她的小臂,把人扶稳,这才注意到她满额头的汗。 他顿时有些愧疚,抬手让身后的禁军队伍停下休息,扶着张冉冉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怎么也不叫我?阿青,去拿水。” 张冉冉拿手扇了扇,热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碧青去取了水来,给她喝上一点,才有些好转。她握着顾明磊的手:“没事……” “怎么就没事了?”顾明磊皱眉,从赵德海手里接过蒲扇,在边上帮她扇风,“我可以等你的,你这么要强做什么?” 张冉冉抿着唇,没说话。 微凉的风顺着蒲扇的方向拂面而来,驱散了一些燥热。顾明磊撩起袖子,让风吹进袖子里,也没个皇族的形象。 张冉冉失笑:“王爷……” “这样凉快,要不我帮你也把袖子撩起来一会儿?” 还没等张冉冉拒绝,碧青就先抱怨道:“王爷,王妃是女儿家呢。这那么多人,又在外头,怎么可以撩袖子。” “我这不是怕她热着吗……”顾明磊心虚,“要不这样,你手伸过来。” 张冉冉疑惑地把手递了过去。 顾明磊做贼似的环顾了一圈,然后把扇子伸到张冉冉的袖子口,用扇了两下,风顺着袖管进了袖子。 张冉冉愣住。 “怎么样,凉快点了没?” 张冉冉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倏地一下收回手:“王爷!” 顾明磊不解:“不凉快吗?” 张冉冉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不凉快,风又确实灌进来了,说凉快,这行为也实在奇怪了些。 “没事,赵德海看着他们呢,没人看咱们,要不我再给你扇会儿?” 张冉冉红着一张脸,看着他手里的蒲扇,又有些心动,心虚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没人看他们,她又凑近了些:“不用往袖子里扇,这样扇就好。” 顾明磊勾起嘴角。 “好嘞,夫人。” 他们在山腰上休息了半个时辰,吃了些东西,又动身往山顶的道观去。 这回顾明磊学乖了,认真地牵着张冉冉的手,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队伍的后面。 陈学凯黑脸,皇帝让他保护顾明磊,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得不带着十来个人一起到队伍最末尾殿后。 临近申时,他们终于瞧见了那座山,映入眼帘的先是山门,牌匾上书桐柏宫三个大字,依山势而建,在山门之后就是高耸的石阶。 石阶上,一个穿着道袍的老道人正在打扫。 “道长。”顾明磊穿过禁军,重新走到最前面,他也没着急把人喊下来,而是在台阶下朝那位老道长作揖。 老道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你们是?” “在下大靖皇子,顾明磊,见过道长。” 老道一惊,皇子?他拿着笤帚小跑着从台阶上下来。拱手作揖:“老道长春子。”他说着,狐疑地打量眼前的人,这皇子怎么会来他们这个破道观? 不会是假的? 顾明磊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侧头看了眼张冉冉。 张冉冉取出怀里的雕龙的令牌递给长春子:“这是皇子玉牌,还请道长过目。” 上好的和田玉,行龙的雕刻更是惟妙惟肖,精致巧妙,长春子摩挲着玉牌,心也悬了起来。他连忙跪拜:“见过殿下——” “道长不必多礼。”顾明磊扶起他,“本王今日来,是来找一个人。” “找人?” “对,不知观里可有一个少年,可本王身量相似,还时常下山去接济百姓的。” 长春子更紧张了,他打量着顾明磊身后训练有素的禁军,犹豫道:“殿下,我可否问问,您是来寻仇?” 顾明磊假笑:“算不上,但确实是来算账的。不过道长放心,本王只是找他说道说道,绝不会伤他性命。总不能让本王吃了闷亏。” 长春子握着扫帚的手用力的泛白:“殿下,你要寻的人确实在观里。但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一直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还敢给八王爷下毒?”任北望冷哼。 下毒?!长春子顿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扑通一声跪下,想说什么,可嘴唇颤抖着,愣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顾明磊无奈:“任大人,你不要吓道长。本王这不也没事嘛,不过——”他蹲下身,看着长春子道长,“他可让本王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本王打算回敬他两斤泻药,道长看如何?” 长春子道长愣住,陈学凯愣住,任北望也愣住了,只有张冉冉笑出了声。 “二师叔——你还没扫完吗?可以吃饭了。”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台阶上面传了下来。 顾明磊抬头。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眼前的少年看着不过弱冠年纪,身形修长。顾明磊顿了顿,眯起眼睛看他的眼睛,这眼睛,这体型,有些熟悉啊。 少年愣了两秒,随后转身就跑。 顾明磊当机立断:“小凯,快快快,上去堵他!” 不用他喊,陈学凯马上就窜了出去,但顾明磊那一句小凯还是把他恶寒到了。 “不要这样叫我!” 顾明磊摸摸鼻尖,跟张冉冉吐槽:“你看他,还挺害羞。” 张冉冉叹气,人家哪是害羞啊。 人家明明是很想揍你啊。 “王爷你站远点。” “嗯?为什么?” “我怕陈将军公报私仇。” 顾明磊瞪大了眼睛,不至于。 第八十章 温三两 陈学凯的身手师承前金甲卫统领季野,在禁军里也是佼佼者,他脚尖一点,空中一个腾跃,眨眼间就落在了少年前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少年果断转身,想从台阶下去。 可台阶下,人更多,两百禁军严阵以待。 陈学凯横刀而立:“我劝你束手就擒,胆敢毒害皇子,真是胆大包天!” 只见那人脸色虽然难看,但还是不屑地笑了一声:“他算什么皇子?” 顾明磊微楞,这人好像对自己很有意见。 张冉冉也有些奇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如此记恨顾明磊? “狡辩!”陈学凯怒道,他直冲而上。 少年烦躁的啐了一口,侧身躲过陈学凯的长刀,刀刃擦着他的头发过去,削下了三两根发丝。 “三两!”长春子惊呼。 少年瞥了一眼长春子,眼神更加凌厉,他脚下转了个弯,朝着台阶两侧的树林冲了过去。 陈学凯刚准备要追。 “陈将军,你让一让。”顾明磊欠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学凯回头想骂人,就见顾明磊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幅弓箭——此时箭正在弦上。 箭镞上幽冷的光,直指少年的后背。 陈学凯立马把话憋了回去,一个闪身离开了箭矢的范围。 顾明磊眯起眼睛,微微勾起嘴角,少年游走在他的视线里。 现在,他是猎人。 “王爷——!”长春子跪下想要求情,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只听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 “三两!”长春子大喊。 少年在这个瞬间回过头,就看见利箭冲他而来。 太快! 他咬起牙关,想要扭过腰身,可他没来得及,脚下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利箭擦着他的眼角,钉进了后面的树干里。 他愣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顾明磊收起手里的长弓:“呦,运气挺好啊。” “就是不知道你下一次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他从赵德海的手里接过第二根箭,搭箭拉弓。 少年看见那弓弦被用力拉到极致,这一箭比起上一箭只会更加恐怖。 可他还不想屈服。 张冉冉瞥见他挣扎的神色,灵机一动。 她看向长春子:“道长,你再不想办法劝劝他,他可真就没活路了。王爷本不是想要他性命的,只是不愿吃亏罢了,他如此这般,让王爷也难做,您说是不是,道长?” 长春子一怔,随即看向少年,年迈的老人哭的满脸都是泪水:“三两啊,三两,你别犟,犯了错,得认,你过来跟八王爷道歉受罚,别做傻事啊!” 少年握紧了拳头:“二师叔……” 顾明磊厉声:“喂,你不至于,多大人了,还得家里长辈哭着给你求情?怎么,自己犯的错,自己不敢认?你不认也行,不过你想想这道观,今天来的是本王,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闹到了我父皇那儿去……”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少年看看长春子,又看看顾明磊,最后满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顾明磊。 顾明磊同时放下长弓,扬起笑:“这不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少年突然暴起,手里一把匕首直逼顾明磊面门。 “王爷!” 顾明磊目光一沉,抬起长弓,挡下一击,匕首在长弓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划痕。他反手拔出藏在腰带里的软剑,迎上少年的匕首。 他甚至还有时间低头去看少年匕首的模样。 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了问题。 这匕首他熟悉啊,这不就是在春耕大典时挟持顾长兴的刺客手里的那把匕首吗? 他错愕地看向少年:“你是那天那个刺客!” 少年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我叫温三两。” “三两杀一人。不过你是例外,我杀你,是为了给瑾哥报仇!” 什么跟什么啊?顾明磊疑惑地皱起眉头。给瑾哥报什么仇? 不过这会儿可不是闲聊的时候。看着匕首上的寒光,顾明磊连忙打起精神,这家伙可是下了杀手的。 张冉冉看着着急。 长春子更着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小师侄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而且听听他刚才说的什么!三两杀一人,道观可没教过他这个! 张冉冉环顾一圈,然后她又看见了长春子。 “得罪了,道长。”她没等长春子反应,上手就在长春子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现在的天气热,长春子穿的衣服也单薄,张冉冉这一下下去,让他一下子惨叫出声。 温三两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顾明磊趁机把剑翻转,刀柄对准温三两的肚子,狠狠往里一砸。 温三两吃痛,脚下踉跄,眼见着就要从台阶上滚下去。 顾明磊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小臂,往自己的方向一带——两个人齐齐摔在地上。 “嗷——”顾明磊当即就叫出了声,温三两摔在他身上,倒是有个肉垫,他可是实打实地屁股磕到台阶。 张冉冉提着裙子,小跑着上前:“王爷!” 温三两错愕地看着顾明磊:“你……”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起来,本王要是被你压出个好歹来,你就完了,这辈子你都给我当牛做马照顾我了!” 这人嘴怎么这么欠呢,要不索性借机会干掉他。温三两黑着脸想到。 还没等他实施,张冉冉就已经上来了,她没好气地扶起顾明磊:“王爷,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 “不可以以身犯险。”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张冉冉一愣,难得冲顾明磊不顾礼数的生气地翻了个白眼,就要松手不管了。 这可不行。顾明磊一把拉住她:“错了。” “王爷总是认错第一名。” “至少我态度挺诚恳是不是?” 刚爬起来的温三两正在整理衣服,闻言嗤笑了一声。 张冉冉瞥了眼他,微微蹙眉。 温三两向来应付不来女人,见状默默把脸别过去了,这八王爷什么运气,这样的人也能娶着媳妇,怎么他娶不着? 真是离谱。 他正想着,长春子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二师叔……”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长春子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边上的顾明磊都被吓了一跳。 “温三两!给你取名三两是因为捡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有三两!什么三两杀一人,我说你怎么离开道观这么些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被人追上门了!让你出门不学好,让你出门不学好!”长春子越说越气,扫帚就往温三两身上招呼。 温三两被打的四处逃窜:“二师叔!” “叫什么二师叔!我不是你二师叔!让你游历,学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回去给我抄书!没有一百遍,不许给我出藏书阁!听见没有!” 温三两沉默。 “听见没有!”长春子怒道,扫帚又抬起来了。 温三两认怂,低头应知道了。 边上顾明磊看的都一惊一乍的,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被揍的屁股开花的温三两,打了个寒战,悄悄跟张冉冉说小话。 “这比我父皇狠多了。” 所以皇帝也会打儿子屁股吗?张冉冉显得有些好奇。 第八十一章 温三两(二) 青烟袅袅。 张冉冉从桌角的香炉上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回对面的人上。 桐柏宫的宫主禾谷子端坐在桌前,花白的胡子落在胸前藏青的道袍上。温三两在他手边坐立不安,时不时地就把屁股撅起来一点。 她忍不住抬袖挡了挡自己脸上的笑意。 “温公子不太舒服?” 还没等对方回答,顾明磊就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温三两脸色黑如锅底,眼看着就要拍案而起。 “你给我坐下!”禾谷子一巴掌又给他拍了回去。他一屁股坐回去,呲牙咧嘴地忍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声惨叫憋回去。 顾明磊埋着头,笑的有些停不下来。 “王爷。”张冉冉见温三两的眼神越来越不善,连忙轻咳了两声,提醒顾明磊收敛。 顾明磊拧了下自己的大腿,勉强撑起皇子的威严:“道长。” 禾谷子赔笑:“八王爷。幼子无状,冒犯了王爷……” “哎,别,本王可担不起道长如此大礼。温公子有胆子给本王下毒,想必也一定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就是不知道如今牵连道观,温公子有何感想啊?” “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拿道观说事!” “温公子,这儿不是江湖,毒害皇子,在大靖律例里,是诛灭三族的死罪。有律法可依,就算是现在拿人,也没有可以置喙的地方。”张冉冉冷着脸。 温三两哑声,涨红了一张脸,没能找出反驳的机会。 顾明磊懒散地撑着下巴:“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温三两不想答,可一侧头,就看见禾谷子担忧的目光,他不禁咬紧了后槽牙,硬是把头转了回来。 “你害死了瑾哥。” “瑾哥是谁?顾瑾?” 温三两点头。 侍立在后面的赵德海着急地想要替顾明磊解释,却被顾明磊抬手制止。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记得本王带他回宫之后,他也没说过有什么朋友。” 温三两犹豫了片刻,禾谷子还满眼忧愁地看着他,他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他入宫前,京城雪灾,他把最后吃的留给了我,自己上街去了。我在破庙里等了半个多月,都不曾见到他,我怕他死在外面无人收尸,就准备去找他。” “可他回来了。他跟我说,他改名字了,叫顾瑾,还遇见了个雪球娃娃,他要去保护雪球娃娃,就不能跟我一起乞讨了……” “等等,什么雪球娃娃?”顾明磊皱眉,不会是他? “当年王爷年幼,穿着陛下给的狐毛大氅,白白胖胖的,确实像个大雪球呢。”想起小时候的王爷,赵德海满眼的慈爱。 张冉冉掩唇轻笑:“雪球娃娃。” 顾明磊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要去“教训”张冉冉:“才不是雪球娃娃!” 张冉冉笑的更开心了。 温三两嫌弃的看着他:“我看是黑心的雪球。”刚说完,禾谷子恨铁不成钢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背上,打的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扑到桌子上。 “怎么能在王爷面前如此无礼!” 温三两眼角抽了一下,所以他为什么要跟家中长辈一起坐在这里。 这下换顾明磊嘲笑他了。 “你还听不听!” 当然听。顾明磊收起笑,正色道:“你接着说。” “总之,当时我觉得他脑子被门夹了,要么就是被骗了……” 顾明磊握紧了拳头。 “但他去意已决,给我溜了一些银子,让我来云州桐柏宫找师傅。” 也就是禾谷子。 说起当年和顾瑾的缘分,禾谷子也有些唏嘘。 “我当时不知道那乞儿叫什么。当时我给一户人家测算风水,可等我摆完风水阵,他们儿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说我骗人,叫人给我打了出去。幸好遇上那乞儿救了我一命。我见他漂泊无依,就想认他做个徒弟,带回道观接济。” “可他说,他有师傅了,要跟师傅去京城,我便也没有强求,只说让他有事可来桐柏宫求助。没想到,最后没等来他,却等来了三两。” “当时他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瘦的跟猴似的,看起来还没七八岁的娃娃大。我就让他在道观住了下来,做我的小徒弟,他天赋也好,学东西也快,如今二十四五的年纪,已经能跻身江湖一流啦……”说着说着,禾谷子就炫耀起了徒弟。 顾明磊惯是个会抓重点,他错愕地看着温三两:“他二十几?” “二十五。”温三两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 顾明磊抿唇,他以为温三两跟他差不多大呢…… “娃娃脸就是显年轻啊……” “顾明磊!”温三两这回真的拍案而起了。 “放肆!”赵德海怒道,“王爷名讳岂是你等草民能直呼的!” “啊?”温三两恶狠狠地瞪他,“我还敢给他下毒呢,叫个名字怎么了?” 赵德海被他不要脸的自爆行为给堵住了嘴。 “赵德海,你安静。”顾明磊扶额,“叫个名字而已,又不会掉块肉,你让他叫呗。” 张冉冉轻笑,她觉得顾明磊真是奇怪,驿站有二王爷这么个冤家,现在又来了一个。 “温三两——!” 禾谷子的巴掌又呼了过来。 温三两学乖了,迅速坐下,躲过了师傅“爱的拍打”。 “然后呢,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害死了顾瑾?” “后来我在道观学艺,三年后下山游历,我先是往南方去,用一柄剑成了“三两剑客”之名,之前说的,三两杀一人,是真的。” 禾谷子皱眉:“三两你!” 温三两不为所动,他低着头:“我知道师傅希望我做个正直的人,所以我杀的,都是些恶人。那些苦主无处伸冤,又无力报仇,就找到我,我替他们报仇。” “无法,不成家国。”张冉冉厉声。 温三两瞥了眼她,想反驳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我到处走,去过南疆,也到过蒙金,见过临安的草长莺飞,也见过北域的黄沙漫天。最后,我去了京城。” “我想找瑾哥,也想看看他那么在意的“雪球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八十二章 怒斥 “我在京城呆了半年,没找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就想他是不是离开京城了。或许是我们两没有缘分,我就准备回云州。” “结果在我回云州前一个晚上,我在酒楼碰上一个曾在宫中任职的老师傅。他说他听过顾瑾的名字,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就特意找人画了画像给他看。确实是瑾哥。他告诉我瑾哥在很多年前入宫做了八皇子的侍卫,但没到一年,宫里进了刺客,他就为八皇子挡了剑。” “死了。” 温三两愤恨地看向顾明磊:“我就去找八皇子究竟是什么人。” “然后你就找到了我?”顾明磊挑眉。 “是,我四处打听你,后来那个老师傅劝我不要在追查下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是皇子,死了几个侍卫对你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宫里甚至都没有给瑾哥收殓,就只是拿席子裹了,扔到宫外,找个地方埋了。” “你又还是那个尊贵的八皇子。” “不然呢?”顾明磊冷声,“我难道还要死要活,连皇子都不做了?连爹娘都不要了?” 温三两顿住,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可那又应该是哪样? “他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不是你没用,瑾哥怎么会死!” “荒谬!”张冉冉气得站了起来,她严肃地看着温三两的眼睛,“顾大人是王爷侍卫,何为侍卫?是交付忠心和性命之人。谁都能退,但他不能退,为侍奉之人斩断一切危险是他成为侍卫那一刻,就应该背负的责任与荣誉。如果他不能,又凭什么呆在王爷身边?” 温三两急了:“那你又凭什么,一个女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给他传宗接代,你又有什么用?!” “温三两!”顾明磊脸色阴沉地站了起来,“你不要太过放肆!”什么叫张冉冉只能给传宗接代,他又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才和张冉冉成亲的! 张冉冉却按下生气的顾明磊,她看着温三两涨红的脸,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我凭什么?温公子,我可以在此时此地告诉你,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爷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为了他能活着,不要说自己,我就是连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族都能放弃!” “因为他不仅仅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更是大靖的皇子。” “若世人无法拱卫皇族,又有谁能拱卫大靖,无人拱卫大靖,百姓又何处寻家?” 温三两被她的气势震住。 顾明磊也错愕的看着她。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张冉冉说在那个预知未来的梦里,她最后抱着孩子的尸体一起葬身火海的决绝。 那不是绝望下的无奈,那是她用她自己和孩子的命做最后的一搏。 当时母后尚在,若八王府断绝,只怕……无论是当时的张慧宁,还是太子,都不会好过。太子或许还能坐在皇位上,但张慧宁,不得不死。 “顾大人的死,王爷并非无动于衷,到现在,他贴身侍卫一职仍旧空缺。甚至他听到顾大人的名字,就能撑着病体,走了三四个时辰来到这座道观,而这只是为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温公子,你毒害皇子,刺杀陛下,现在却还和自己的师门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和王爷吵架,难道不也是因为顾大人的余晖吗!” 张冉冉措辞严厉,逼得温三两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为顾大人报仇,拿着鸡毛当令箭,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心。否则你怎么会理解不了顾大人真正的心情?” “他既能为王爷战死,是因为王爷值得。” “现在,你要杀了顾大人用性命保护的人吗?” 张冉冉的视线就像是刀子割在温三两的身上。他抿着唇,不肯抬头。 “所以你因为顾瑾想杀我,那你为什么刺杀我父皇?”顾明磊问。 “……我没有想刺杀皇帝。”温三两答,“当时我是去找你的。但行宫太大了……” 顾明磊微楞:“所以你是走错了?” 温三两抿唇,没错,他没什么缺点,除了有点路痴。 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顾明磊轻笑,把张冉冉拉了回来:“好啦,你别跟他生气,他连路都找不着呢,傻不愣登的,能想通个屁,别人一撺掇,他就颠颠地上钩了。笨死了,你跟他生气没用。” 张冉冉还有些气不过,坐回位子上也不想理人。 顾明磊讨好地揉着她的指节:“别生气啦,再生气就不好看了。” “王爷,我是在帮你呢!” “我知道。我真的很感动啊。”顾明磊笑的很开心,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很开心。” 张冉冉见他这样,不知怎么的,就泄了气:“傻乐什么……” 顾明磊还是笑。 “三两。”那边禾谷子认真地看向自己这个小徒弟,“我觉得王妃娘娘说的对。八王爷是你瑾哥用性命保护的人。你总不能让你瑾哥白死。” 温三两心虚地敛起眸子:“所以我不是没下剧毒吗……” “那我也无缘无故的吃了苦头啊。”顾明磊不满,“而且我跟你说啊,不是没人给他收殓,父皇帮我把他葬在京郊雾灵山,他一直很喜欢那里酿的梅子酒。我就让他常伴酒香了。” “你下次去京城,可以去看看他。” “他这么久没见你,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开心的。” 许是顾明磊的笑太过灿烂,温三两一时晃了神。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顾瑾把最后一点长毛的饼子塞进他的手里,然后坚定地走向了破庙外的风雪。 又好像是那天他穿着漂亮的劲装回到破庙,从兜里摸出好多铜钱,还有几两银子,告诉他,那是他所有的月钱,让他带着钱去云州找个去处。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瑾哥估计会生气。 要是真能见到,自己估计要挨打了。 他突然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自己还真跟顾明磊说的一样。 笨死了。 第八十三章 林中有异 “我跟你回去认罪,但我师父,师叔都和此事无关,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三两……”禾谷子还想说什么。 顾明磊挑眉,盯着温三两的眼睛看了半晌。 看来这人是真的愿意跟自己回去认罪了。 “可以。” 温三两松了口气:“走。”说着他率先起身。 “哎哎哎,等等,你看看这外面天都黑了,要回去也得明早。”顾明磊看向窗外已经阴沉下来的天色,“你们这儿实在太远了,现在回去,等到驿站,都要半夜了。而且晚上下山,不安全,冉冉还穿着裙子呢。” 温三两脚步一顿:“我现在可是犯人。”他不怕夜长梦多,还留宿桐柏宫?桐柏宫是他的地盘,顾明磊也不怕他晚上逃走。 顾明磊撑着下巴:“两百禁军在呢,再说了你能跑哪儿去?你不管你师父,不管你师叔了?还是叫他们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温三两沉默。 “行了,我都说明天走了,你担心个什么劲儿。赵德海,你去,跟陈将军说一声,说今晚留宿道观,让他派个人去给驿站送个信。” “是。” 接到信的陈学凯别提多郁闷了,一想到还要和顾明磊多呆一个晚上,他就觉得自己头发不保——他才刚二十二呢! 顾明磊拍板留宿,底下的人就只能忙着开始收拾。道观里除了禾谷子,长春子,温三两,也不过就剩两三人了。 这平白多了两百禁军,吃住都成了问题。 禾谷子忧心忡忡地去看粮仓剩下的粮食,张冉冉叫住他:“道长不用忙活,禁军会扎营道观外,他们的吃食,自有军中伙头兵负责,一晚上,吃点干粮也能将就,更何况,这外面还有这么一大片林子,林子里野味多,就不用观里负责了,不然,这吃光你们的粮仓都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呢。” 这禁军倒还真是省心,禾谷子松了口气。 他紧张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个三两明日被带走,是要被砍头吗?” 张冉冉微楞,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摆了摆手:“道长放心,毒害皇子虽然是大罪,但看王爷今日的态度,想来是不会深究的,他吓吓温公子罢了。” 禾谷子错愕:“吓吓他?” “道长您都说了,温公子天赋上佳,王爷自然不会让宝珠蒙尘。只是温公子心性不定,总要多折腾折腾。” 原来如此,禾谷子松了口气。知道了自己的小徒弟没有性命之忧后,他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许多:“道观简陋,今夜委屈两位贵人了。” “道长言重。” 顾明磊倒还觉得住在道观里是个新奇的体验呢。 张冉冉领着碧青从仓库抱来被子的时候,顾明磊正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研究顶上的梁架。 “王爷看什么呢?” 顾明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板上坐了起来,他和张冉冉抱了个满怀:“这山上的空气倒是好。” 张冉冉把他拉起来,空出位置给碧青铺床:“你打算怎么处理温三两?” 顾明磊神秘一笑:“你说,我让他跟在我身边怎么样?” 张冉冉微怔:“王爷的意思是……让他做贴身侍卫?” “对啊。顾瑾救了我一命,也救了他一命,正好,有缘。我身边的贴身侍卫按例应该有七人以上,但因为我不喜欢,所以一个也没有,每次都是禁军轮流护卫。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现在身边还有个张冉冉呢。 “带个侍卫安全些。我可不能死了。” “说什么。”张冉冉掐住他腰上的软肉,“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顾明磊吃痛,缩起来求饶:“错了错了,我错了,不过有个武功高的人在,必要的时候还能护着你呢。” “那温三两能跟着你走吗?” 说到这个,顾明磊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 这可由不得温三两了。 彼时,道观外的林子里,被派出去打野味的禁军小队猫着腰穿梭在树丛之间,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耳朵都竖起来听四周的动静。 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他们停了下来,手执长矛,严阵以待。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窝兔子从草里窜了出来。它们动作很快,一溜烟就钻进另一个草堆里,不见踪影了。 一个年纪尚小的禁军松了口气:“兔子啊。” “别松懈!”边上年龄大的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年轻的小孩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老大……”他话音还没落下,一股劲风突然袭来。 “小心!” 尖锐的寒光擦过他的耳朵,不过好在他前辈及时拉了一把,才让他免于被削破脑袋的惨剧。但他的耳朵上还是落下了一道极深的伤口。 他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痛呼。 剩下的人抬头看向劲风的来源——一头野猪。 经验丰富的老禁军惊恐之余,更多的还是兴奋:“这可是个大家伙,今晚可以加餐了。” “放烟火,叫边上几个队伍的人过来。” “是。” 灿烂的焰火冲向半空,放出响亮的声音,同样在林子里寻找晚餐的禁军队伍都看见那一束漂亮的火花,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身,朝着烟火的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头巨大的野猪被绑在了临时砍的树枝上。几个禁军一起把它抬回了营地。半路上,受伤的小孩捂着耳朵:“这野猪怎么这么凶?比去年秋猎遇到的那头凶多了。” 他的前辈也有些奇怪:“是啊,不过也可能是刚生了崽子的缘故,幸好咱们人多。” 不远处还有人开始哼起歌来了。 小孩还打算说些什么,却突然回头看向左手边的草丛,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 下一秒,好些老鼠冲了出来,但它们都跟看不见人似的,直往山下的方向而去。小孩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其余人也有些错愕:“是不是山上有什么野兽?” “管他呢,先回去在说。就算有野兽,什么野兽能经得起两百禁军的冲锋?走,回去加餐!”其中一个十人长大笑着拍了拍野猪的身子。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这么大一头野猪,他们都闻着肉香了。 第八十四章 弟弟什么的 道观里的晚饭清淡,本来是没什么肉腥的,但禾谷子为了顾明磊一行人,忍痛杀了观里养来下蛋,贴补家用的老母鸡,由温三两拿去做了叫花鸡。 陈学凯为了王爷的加餐大业,还让禁军逮了两只兔子,后面水塘摸了一尾鱼送到了厨房。 然后一道观的人看着那活蹦乱跳的兔子和鱼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温三两撸起袖子,残忍下手,兔子剥皮,鲫鱼去鳞。然后他也看着处理好的东西发起呆来了。 这让他烤鱼,烤兔子他还是会的,但技术也就一般,怎么看都不是适合端上桌的东西啊。 师徒正发愁呢,张冉冉领着碧青到了。 “我来。” “八王妃。”禾谷子连忙拉着温三两行礼。 张冉冉微笑回应:“我听阿青说你们在这儿对着兔子和鱼看了半个时辰也没下锅,想来观里平日是不怎么做荤菜的。我便来帮忙。” 温三两扫了眼跟在张冉冉身后的小丫头,对方向他得意的吐了吐舌头。 禾谷子尴尬:“八王妃见笑了……”其实他们道士还是能吃肉的,之所以桐柏宫没什么荤腥——主要是因为囊中羞涩,这道观在山顶上,又破又旧,也没什么香火,观里的师兄弟都是靠着后山自己种的菜自给自足,丰盛些的时候,就摸两个老母鸡下的蛋。 但现在老母鸡也在锅里了。 “是我们今日留宿麻烦道长了才是,这晚饭便交给我们。” 她说完,碧青就麻溜地跑到灶台前,菜刀麻利地划开鱼肚子,掏出里面的内脏。 温三两皱眉,原来鱼得掏干净才能吃?他说以前回回在也野外烤鱼,都有些难以下咽呢。 张冉冉也没闲着,做饭的手艺她也是会的,在临安的时候,府里的婆子还特意教过。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她利落地挽起袖子,从刀匣里抽出一把锃亮的菜刀。 兔肉已经洗干净摆在了案板上。 顾明磊游荡到厨房来找她的时候,开心地往厨房里探进脑袋:“冉冉——” 啪! 张冉冉手里的菜刀砸在了菜板上。 兔肉一分为二。 顾明磊猛地把头缩了回去,神情怀疑地看着赵德海:“你说冉冉在厨房?” 赵德海同情地看向自家王爷:“是,王妃正在给王爷您准备晚膳呢。” 或许觉得刚才有点丢面子,顾明磊轻咳一声,又迈开腿,跨进了厨房。 “王爷?”张冉冉手里还拿着刀切肉,见到顾明磊进来了,笑着望了过去。 顾明磊脚步一僵,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瞥了眼刀光凛凛的菜刀,又瞥了眼菜板上切好的兔肉,他抿唇干笑:“你这是在干嘛呢?” “给你做饭啊。” “你让阿青来不就好了?自己还辛苦。” “阿青一个人赶不及啊,你看看外面这天,马上就要天黑了,这还一道菜没做呢。王爷你去等着,这厨房油烟大,等会儿给你呛着了。” 那他可不愿意走,他避开菜刀上的寒光:“那我给你烧火。” 说着,他还真准备坐到后面的柴火堆去了。 这怎么行,禾谷子连忙惊恐地拉住他:“王,王爷,我们来。” “没事。不过本王不怎么会烧火,你叫个人教教我。”顾明磊摆摆手,一屁股坐在观火孔前面的竹凳子上,“温三两,你来教我。” 温三两觉得自己头上的青筋又要起来了。但回头对上禾谷子期盼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坐到顾明磊边上。 “你先把火点起来。” 顾明磊随手抽了一根木柴,然后打开了身上的火折子准备去烧。 那木柴有成年男人小臂粗细,对比之下,火折子的火苗都显得微弱了。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把火点起来,温三两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柴火:“换一个,换细的。” 顾明磊似懂非懂地又摸了一根出来,这回大小正好,火折子烧了一会儿,木柴就燃起来了。 “哦——”顾明磊惊喜地欢呼。 这皇子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温三两心里骂道,但手上还是尽职尽责地帮顾明磊把燃起来的柴火扔到观火孔里,一点微弱的火苗就照亮了黢黑的锅底。 顾明磊好奇地去看。 温三两把他拽了回来:“别凑太近,一会儿把你头发点了。” 这时候的顾明磊格外的乖巧,听话地把头缩了回来,又摸了两根柴火一起塞了进去。但火没有变大,反而有点要被扑灭的迹象。 他皱起眉头。 “你得把柴火错开架。”温三两把手伸进去调整了下柴火的位置,没一会儿,火苗就旺盛了起来,滚烫橙红的火焰映在顾明磊的眼睛里。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观火孔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好神奇。” “神奇什么,这是常识。”温三两嫌弃道。 顾明磊也不恼,他探出头,开始叫张冉冉:“冉冉你快来看!这火好旺!” 张冉冉比顾明磊知道的还多些,但听见他叫,也捧场的凑了过来:“真的好旺,王爷学会烧火了呢。” 顾明磊得意地扬起嘴角。 边上的温三两心里暗骂傻子。 顾明磊盯着观火孔里的火苗看的起劲,跳动的火焰好像可以轻易地撩拨起人心底的温热。 “宫里很少看见火的。冬天也是烧着炭盆,虽然红红的,但没什么火。” 温三两微楞。 “那是因为宫里有火星容易失火,所以管的严。”张冉冉向锅里倒油。 顾明磊弯起眼角:“我见过最旺的火,是在皇爷爷的丧礼上,乾坤殿的门口烧起好大的一盆火,他们把纸钱扔进盆里,那火跳动着,连大雪也浇不灭。” “宫中无火,虽然生着地龙,但我总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后来……” “阿瑾哥哥用打火石给我点了一次火。那火苗小小的,那我那时候啊,就觉得他应该是神仙,手里还能打出火来。” 前头菜已经下锅,发出刺啦刺啦的油爆声,张冉冉听不太清顾明磊在说什么。 但温三两听清了。 顾明磊回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像是燃着火焰:“你也能轻轻松松的让火变大啊,你和他一样,都是神仙哥哥。” 在这个瞬间,温三两突然明白了顾瑾当年为什么一心想要去保护一个雪球娃娃了。 弟弟什么的……真的会让人变的开心。 第八十五章 地动 晚饭的时候,顾明磊吃的格外开心。 一是因为张冉冉亲自下的厨,二是因为这烧饭的火还是他自己生的。 以至于吃到最后——他吃撑了。 没办法,张冉冉又拉着他绕着道观散步消食。禾谷子和温三两也跟着,道观外头,禁军营的灯火亮着。顾明磊突然想起任北望。 “任大人今晚不住观里?” “任大人说今晚他和禁军营一起,就睡在外面的帐篷里。”张冉冉回答他。 顾明磊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一行人慢腾腾地走回道观的中心广场,发现这里还亮着灯,观里的几位道长正在练习五禽戏。 “这怎么打,教教我!”顾明磊兴致勃勃地钻进了五禽戏的队伍里。 术业有专攻,禾谷子紧张一天了,这会儿终于有派的上用场的地方了。他连忙上前教顾明磊打五禽戏。 张冉冉站在阶梯上,笑盈盈地看着顾明磊跟着禾谷子道长折腾。 温三两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手里抱着剑,整个人都藏进了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公子不下去一起玩吗?”张冉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 温三两抬起头,瞥了眼广场上舞龙一样的顾明磊,嫌弃地皱起眉头:“不去。” 张冉冉轻笑:“王爷打的一般,但还是挺好学的。” 温三两不说话了。 “其实我听过你的名字。” 温三两有了反应,他狐疑地目光看向眼前的小姑娘。 “我之前在临安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过“三两刺客”的名声。他们对你的评价很高,劫富济贫,惩奸除恶。” “……你之前还说国有国法。” “没错。站在他们的立场,他们渴望着你这样的人,能替他们报仇。但你仍旧是在践踏大靖律法。而且,如果有人骗了你呢。” 温三两蹙眉,这他还真没怎么细想过。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靖律不一定是最好的,但私刑,必定是错的。” “那那些没有能力向官府鸣冤,那些鸣冤后,凶手却没有得到应该有的惩罚的人呢。” “必然有。但大靖律,保护的,是多数人的利益。你只能保护一家一户,而大靖,能向他所有的臣民展开庇佑的羽翼。” 张冉冉抬眸看向站在黑暗里的温三两:“这是国家,是皇族,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你身处江湖,看到的,是一个人的苦,而作为皇子,王爷看到的是万民的苦。” “你说,万民的苦,和一个人的苦,该解救哪个?” 温三两答不上。 “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张冉冉摇头:“我只是看你不太喜欢朝廷。你觉得官场黑暗,觉得世道不公。但你不曾想过错的不是官场,不是陛下,不是皇室,错的只是那几个没守住本心的人。你眼里只看见了贪官污吏,却没把清官明君放在心上。” “我没有。” “那你说两个你觉得是好官的名字出来。” 温三两哑口无言。 张冉冉轻笑:“不要那么愤世嫉俗,温公子。有暗,便自然有光。”她说完,温三两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被灯火照亮的广场上,顾明磊拉着禾谷子从五禽戏练到了宫中剑舞。 禾谷子这老家伙学的还津津有味。 他突然有些烦躁,脚尖一点,就跳了出去,然后上了屋檐。 眼不见为净。 张冉冉失笑,这人其实和顾明磊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一样的讨打。 “冉冉!”顾明磊在下面朝他招了招手,“你要不要一起来?” 张冉冉瞥了眼自己的裙子,果断拒绝。 顾明磊只能失望地一个人给禾谷子展示他拿手的舞剑,别说,还赢得了一片的叫好声。以至于他有些飘飘然的,然后就玩过了头。 晚上泡脚的时候,就已经上下眼皮打架,困的不行了。 热水桶里,张冉冉白皙的脚压着他的脚,踩了踩,把人叫醒:“王爷,再撑一会儿。” 顾明磊敷衍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要闭上了。 张冉冉无奈,把赵德海叫了进来。 对于犯困的王爷,赵德海经验丰富。他利落地帮顾明磊擦干脚,然后抬着他的腿,把人塞进了被窝里。 顾明磊全程都听话的很,缩进被窝里,还不忘回头找张冉冉:“冉冉……?” “在呢。”张冉冉也爬上了床。 顾明磊把床里面的位置让给她,迷迷瞪瞪地把人抱进怀里:“好困……” “看出来了,快睡。” “嗯……”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没一会儿,顾明磊就睡熟了。张冉冉本来倒是不太困,但见顾明磊睡这么香,她也满意地躺进了他的臂弯里,安稳睡觉。 可到半夜,她却突然惊醒。 没有做梦,房间里也没有声响,只有窗口的一点清冷月光落在地上,斑驳错落。 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心悸。 突然,她看见窗户边被月光照亮的墙角似乎一道黑色的什么东西。看不太清,她只能从顾明磊的怀里支起一点身子,探头去看。 这回她看清了。 那是一条裂缝。 一条正在不断延伸和扩大的裂缝,速度很快。很明显,房间的地面正在开裂。 “王爷,王爷!王爷醒醒!”她只觉脊背发凉,连忙用力地推醒睡的正沉的顾明磊。 顾明磊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怎么了……” “王爷,快起来披件衣服,咱们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张冉冉率先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探出身子去取挂在床头的外袍。 顾明磊还没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这是? 就在这个瞬间,地面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张冉冉没坐稳,差点扑倒在地上。 顾明磊立马清醒了,他一把扣住张冉冉的腰,把人带回了床上,掌心盖住她的头,让侧边一扑,两人倒在柔软的被子上,躲开了上面落下来的两块石子。 晃动还没有结束,甚至变得更加剧烈。他一言不发地拉起张冉冉,拿起衣服,迅速下床,护着张冉冉往门外走。 黑夜里,他的眼睛亮的吓人。 这是地动。 第八十六章 地动(二) “冉冉!” 地面摇晃的非常剧烈,人都走不稳,顾明磊拉住就要撞上脸盆架的张冉冉,抬手护住她的头,带着人往外面空旷的地方跑。 一出门,赵德海和碧青恰好也赶过来找他们。 “赵德海,你快去通知禁军营,地动了,让他们马上到道观里来!阿青,你去,把隔壁的温三两叫起来,让他马上去通知观里的各位道长。” “是!” 张冉冉还从未见过地动,她刚才回头,见房间里的裂缝已经大到可以塞下一条腿的宽度,心中后怕,要是她没能及时醒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他们头上的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其中一截已经断裂,眼见着就要掉下来了。 “王爷小心!”张冉冉下意识地把顾明磊推了出去。 顾明磊脚下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掌心顿时传来钻心的疼。但他顾不及,他心里只想着张冉冉。 张冉冉不是个蠢笨的,推开了顾明磊,自己也立马往边上躲。 但木梁沉重,还是砸到了她的腿。 被压在木梁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腿上传来的剧痛,她从未受过这样的疼,好像血肉被撕裂一般。但她硬是忍着,没哭出声。 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冉冉!” 顾明磊去抬木梁,头顶还有破碎的石子和木渣,木梁一动,他就能听到张冉冉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有些急了,眼睛都红了。 张冉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抬手帮他挡住头顶落下的重物:“没事,王爷,你抬起来就成,你要是怕我疼,就更抬不起来了。” 顾明磊咬紧了牙关,心一横,把木梁迅速地抬了起来。 然后架起张冉冉,扛到肩上,一个错步,离开了房子的范围。 就在他迈出去的下一秒,道观的客房轰然倒塌。 扬起的尘土迷住了眼睛,顾明磊抬袖盖住,等再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王爷!”碧青拉着狼狈的温三两气喘吁吁地赶到。 “温三两,你快去叫你师傅他们,阿青,你来帮忙,冉冉受伤了!” “王妃受伤了?!” 温三两匆匆地瞥了一眼张冉冉沾着血的裙摆,但他来不及多问,转身就禾谷子的房间奔去。 地动整整持续了一刻钟,当地面的晃动停下,整个桐柏宫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外面的山也秃了一大片,树都倒了下去。 但幸运的是,观里的道长腿脚都还算利索,只是受了些轻伤。 禁军有零星的伤亡,但他们的反应很快,在地动开始前十秒,就有巡逻兵发现了异常,及时叫醒了营里的兄弟。 “王爷。”任北望脸上还沾着灰尘,但也来不及擦,就想着赶紧赶到顾明磊身边,确定皇子的安全。 八王爷没事,八王妃却伤了腿。 任北望脸色都格外的难看。 军医已经在帮张冉冉接骨了,他握着张冉冉的腿:“王妃还请忍一忍。” 张冉冉点头,她满头都是汗。 比起她,顾明磊更紧张,刚撩起张冉冉裙子,看到她腿上被砸到的地方血肉模糊,骨头都露了出来,现在更要直接接骨,他瞧着都替张冉冉疼。 “王爷,你拿点东西给王妃咬着,免得一会儿情急之下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不等顾明磊吩咐,碧青马上就捧了一块衣服叠成的布来了:“娘娘。” 张冉冉咬住棉布,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从她眼里看出了害怕。他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握住张冉冉的手:“不怕,我在这儿,只要我在,你就一定不会有事。我是皇子,气运在身,你别怕。” 张冉冉痛的说不出话,但仍旧用力地回握。 军医趁此机会,压着她的腿狠狠往下一按。 “嗯——!” 张冉冉痛呼。 “好了。”军医用小臂上的袖套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六,给王妃把麻沸散喝下去,我处理伤口。” “是。”边上的小学徒把麻沸散端到张冉冉嘴边,给她灌了下去。 没一会儿,张冉冉就陷入了沉睡。 “王爷,您先出去。这里交给我就好。” 顾明磊犹豫:“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地动之后,伤口更容易感染,人越多对伤口缝合越不利,更何况王爷身上还沾着污血和灰尘,留在这儿反而对王妃不好。王爷就在账外等。”军医和太医的性子截然不同,就是面对皇子,他也不留什么情面。 顾明磊自然是听医生的,乖乖站了出去。就是时刻不离帐篷。 任北望冷着脸:“王爷,若是这儿都地动了,驿站那边……” “现在有禁军可以下山吗?找个熟悉山间行路的,下山去驿站那儿探探消息。” “是,臣这就去。” 驿站的情况可比山上好太多了,驿站的房子都在前几日刚刚修缮过,这次地动虽然严重,但并没有震塌驿站的房屋,皇帝和百官也被禁军安全的转移到了驿站的空地上。 甚至连戴罪在身的知府周源都在。 “陛下,确认过了,驿站里,失踪三人,一人死亡,剩下的人都在这儿了。” 皇帝微微颔首:“外面的情况呢?” “外面还不清楚,但已经派人出去查探了。” “现在,允许云州知府周源戴罪立功,你马上带着朕口谕,到衙门调动云州所有守城军和捕快,剩下的禁军,三百人和朕留守驿站,剩下的都派出去,朕要马上知道云州的受灾情况。” “徐卿,你修书回京城,让太子即刻派金甲卫到云州。但太子不可离开京城。” “何卿,你带人检查云州粮仓,统计粮食数量。” “林将军,你去检查云州水源,所有被污染的水源都必须封锁,不得饮用。” “……” “臣遵旨!” 皇帝的命令一条一条的传下去,整个云州城都动了起来。何忠忍不住提醒:“陛下,八王爷还在那个道观里呢。” 皇帝沉眸:“两百禁军若是都护不住他,那也不用想别的了。” “现在一切以云州灾情为重,朕相信他能安全回来。” “毕竟,祸害遗千年,那小子不会那么容易死。” 第八十七章 受灾的云州城 等到麻沸散的药劲过去,张冉冉被腿上的剧痛惊醒,她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艰难地转过头,换了件干净衣服的顾明磊正趴在她手边安眠。 “王爷……?” 顾明磊睡的浅,张冉冉一喊,他就醒了。开始还愣了两秒,等回过神来连忙凑近了些:“怎么样?” 张冉冉唇上都干的起了皮,她摇摇头:“想喝水……” 顾明磊露出为难的神色:“大夫说你刚用过麻沸散,这会儿还不能吃东西喝水。我给你拿手帕沾点水润润唇好吗?” 张冉冉点头。 清凉的水渗进干涩的唇里,让她连人都清醒了不少。 “外面怎么样了?” 顾明磊坐回床边,没什么心情地摩挲着张冉冉的指节:“观里的道长们都没事,就是道观受损严重,陈将军已经去外面看过,山体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但很难说,如果再来一次,恐怕会引起山石滚落。” 张冉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表情:“那是不是要赶紧下山?” “嗯。等陈将军那儿收拾好了,我们就下山。” “我背你下去,别担心。” 张冉冉失笑:“我又不是觉得王爷会抛下我。”她说完就见顾明磊羞红了脸,“我是怕经过地动,下山的路怕是不好走。” “禁军会在前面开路,就是你可能要吃些苦头了。山路颠簸,你又受了伤……” 张冉冉握住顾明磊的手:“我没事,王爷不是说背我?难不成你还不相信你自己?” “那我肯定能稳稳地把你背下山去的!” “那不就成了?” 顾明磊总算扬起了一点笑容,地动来的太突然,一整座道观眼见着就塌了下来,化成一片废墟,这期间左右不过数息时间,要是当时走慢了一点,可就不是什么好下场了。 “王爷。”陈学凯的声音从账外传来,“王爷,我们可以准备下山了。” “来了——” 顾明磊看向张冉冉,后者乖巧的抬起手等他扶起自己。 碧青和赵德海也进来帮忙,折腾了好一会儿,张冉冉咬着牙,憋出一额头的冷汗,总算艰难地爬上了顾明磊的后背。 顾明磊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大腿:“你可抓稳我啊。” “嗯。我抓稳了。” 两百禁军一分为二,一半在前开路,一半缀在后面殿后,桐柏宫的几位道长和温三两,借着顾明磊的光走在最中间。 “王爷,王妃的伤……”任北望瞥了眼顾明磊背上盖着披风的张冉冉。 “伤口处理好了,任大人放心。”张冉冉从披风下抬起脑袋。 任北望松了口气:“王妃之坚强,就是许多男子,也望尘莫及。” “任大人言重了。”张冉冉腿虽然疼,但精神倒还不错。脸色也比刚醒来时红润了许多。这会儿还能跟任北望聊上两句。 “王爷,走这边。” 前面的路上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陈学凯绕到边上的小路,帮忙搀扶顾明磊。 “冉冉,你搂紧我啊,我松一只手去扶一下那棵树。” 这段路陡的很,顾明磊还真没有什么把握。 张冉冉闻言,连忙用没受伤的腿夹住顾明磊的腰,手臂牢牢地锁住顾明磊的脖子:“你可不能把我摔下去啊。咱们成亲没多久呢,回头该有人说你克妻了。” 顾明磊笑出了声:“放心,我的好夫人,我摔了自己都不能摔了你啊。” 在他们的身后,温三两默不作声地靠近了一点,正好在随时可以扶住顾明磊的范围里。 好在有惊无险。 两个时辰后,他们安全下了山。 只是—— 顾明磊眺望眼前的废墟,不,或许不能叫废墟了。 那是一片炼狱。 山脚的村庄受到地动的影响,村里的房子几乎都塌了,其中最靠近山体的一角,已经被山上坠落的石块和泥土掩埋。空气里的血腥味被扬尘遮盖,但路上随处可见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的村民。 “王爷,放我下来。” 顾明磊放下张冉冉,让人靠在她的身上,缓缓挪动。 没走出两步,就有一个狼狈的妇人扑到了一个禁军身上:“军爷……军爷,你救救我孩子,他,他被埋在下面了……” 被抱住大腿的禁军年纪不大,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顾明磊停住脚步,环视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陈学凯和任北望都深深地皱着眉头,温三两甚至已经上前去帮助村民了。 “王爷……”任北望想说些什么。 顾明磊却看向了陈学凯:“陈将军。” 看着顾明磊那双眼睛,陈学凯意识到了什么,他单膝跪地,低下头:“臣在。” “就地扎营。派三人小队前往驿站送信,剩下的人马上去救人。” “是!” “任大人。” 任北望向前:“臣在。” “你去找村长,要来所有人的名单,登记现在可以找到下落的人,死了的,安全了的,轻伤的,失踪的,都要登记。轻伤的壮年男子,暂时归入禁军队伍管辖,共同参加救援。” “是。” “温三两——”顾明磊扯开了嗓子,把那头就要跑远的温三两叫了回来。 “道长中可有通岐黄之术的?” “我师父和几个师叔都会。”温三两回答。 “正好。这次营中只有两个军医,人手不足,还要麻烦道长帮忙了。剩下的道长和温三两一起,你们有武功底子,脚程快,现在就去周边另外几处村子看看受灾情况,迅速回报。” 温三两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明磊,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低头应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他就走了。 顾明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抱歉地看向张冉冉:“恐怕你还得再跟我吃会儿苦了。” 张冉冉抬着一条腿,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那我帮任大人一起登记名单。” 顾明磊顿了顿,随即抿唇笑道:“好,辛苦你了。” “王爷才是辛苦,文书里曾记载,地动之后,或许还有余波,王爷身子尊贵,定要万分小心。一切注意安全。” “我心里有数。”顾明磊微微颔首。 第八十八章 受灾的云州城(二) 《后汉书·五行四》曾记载:郡国三十五地震,或地坼裂,坏城郭室屋,压杀人。 此时的云州,倒塌的房屋连绵成片,抱着孩子的母亲跪坐在地上,无声的哭泣,失去母亲的孩子,趴在废墟上嚎啕大哭,找不到家人的百姓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放眼望去,只剩下了绝望二字。 这时候清脆的马蹄声从街口传来,人们双眼无神地看去,大靖皇室的金黄色龙旗就这么撞进了云州城的灰暗里。 它像被乌云遮盖的日光,撕裂了天边萦绕不散的恐惧。 “是官兵!官兵来了!”不知道是谁喊出了声。 所有能站起来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眼里或含着泪水,或含着坚毅,但都紧紧地盯着迈进废墟里的禁军队伍。 “圣旨!” 人们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州大难,朕知万民之悲痛,然逝者已逝,生者,尚有希望。现,命禁军副统领魏硕,云州知府周源,政法司司长马才俊,太医院院正贺子兴共理救灾事宜。钦此——” 人群喧闹了起来,他们叫喊着陛下万岁,朝廷万岁,禁军的到来,好像为他们即将陷入泥潭的生活,扔下了一根麻绳。 周源顾不上别的,他手脚并用的踩上一块石头:“现在——所有的村长,乡长,亭长——马上统计你们辖内所有名单,失踪的一列,活着的一列,已经确定死亡的一列,马上上交本官——” 他可是卖力的想要将功补过,这会儿,嗓子都要喊哑了。 另一边,政法司带着云州的三百衙卫,随时巡逻,大灾之下,最容易出现暴乱和偷鸡摸狗的小贼。他们必须在金甲卫到来以前,安定云州城的人心。 禁军副统领魏硕把一千三百名禁军打散,五十人成一组,共二十六支小队。又在地图上将云州城分为二十六块,这些小队被分别派向了这二十六个地区进行清理。 “坚持两日,两日后,金甲卫必到,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休息了,明白了吗!” “明白!” 太医院的老院正贺子兴,贺老,他也没闲着,他带着底下太医院的几个人,选中了城中最大的医馆回春堂作为落脚点,整合云州城内所有可以行医的大夫,就是赤脚医生,也被拉了壮丁。 “所有人,必须带面罩,大灾之后,最容易发生瘟疫,一旦有疑似的病人,必须立刻上报给我!除此之外,老夫希望你们记住一个原则——” “只救能活下来的人。” “大灾不是平日行医,能给你时间慢慢考虑病人的病情,一旦出现不可挽救的伤势,就算他还剩一口气,那也不是你们能救的,我们必须把时间放在更多可能被救活的人身上。明白了吗!” “是!” 在场的太医都是经验丰富的人,心中自有分寸,倒是一些地方的小大夫,医者仁心,还有些犹豫。贺子兴也没有多说,这些道理,经历过他们就自然会明白。 整座云州城都忙了起来。 京城接到云州地动的消息,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顾深看着桌上云州来的皇帝亲信,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皇后。 皇后抿唇:“张大人,还请你马上调派金甲卫前往云州。董相,你负责统筹粮食和草药,务必在金甲卫出发当日,把这些东西绑上他们的马。” “是!” 张平和董尘立马动了起来,他们脚步匆匆,一个去城防司,一个去户部调粮。堂上就剩下了李卫昌和几个六部官员。 李卫昌抬头看了眼上面的太子。 顾深握着拳头,心早就飘到了云州:“孤也去!” “你给我坐下!”皇后斥道,“陛下在云州,还轮得到你去!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京城!” “可小八还在……” “深儿——”皇后严厉地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她比顾深更担心顾明磊,但此时顾深绝对不能离开京城。 顾深只能坐下。 李卫昌眼神闪烁,他走出官员的队列,拱手道:“殿下不必忧心,陛下信中虽然说八王爷暂时没有消息,但他身边跟着两百禁军,想来应该不会有事。殿下此时当务之急,还是及时处理好赈灾物资才是。” 顾深泄了气:“李相说的是。” 云州有皇帝亲自坐镇,他去了也是干着急。他现在只能坐镇京城。 云州地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侯府后院的女人们也听到了八王爷下落不明的传言。林琪当即就去找了张平。 “谁说的?”张平蹙眉,“八王爷怎么就下落不明了?王爷只是被困,但他身边还有禁军在,不会有事的。” 林琪这才松了口气,这外头的谣言也是,怎么就越传越离谱。 相比她的着急,李巧却是喜笑颜开,她得意洋洋地摩挲着头上的花簪:“我就说张冉冉这小蹄子没有什么攀上高枝的好命,你看,她这不就马上要做寡妇了?” 张慧宁却没什么开心的心情,她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是受苦了,我也要受苦了!你与其想她会不会成寡妇,不如先想想父亲要我嫁给荣修的事!” 李巧脸色一僵:“你父亲真这么无情?” “难不成我还骗你吗?!父亲他前几日和荣修父亲喝酒,第二天就去了城防司,荣修就升了校尉!而且云清可是亲耳听见林琪在说荣家正在准备嫁妆上门提亲呢!” “怎么可能!荣家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氏族……”李巧变了脸色,“荣修今年都二十有四了,还只是个校尉,老爷怎么能这么狠心!” 张慧宁冷哼:“狠心的不是他。” “是张冉冉啊。” 如果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张平怎么会快想到她的婚事!还是个京城里都排不上名号的荣府!荣修他父亲就是个小小的城防司文书而已! “她怎么敢!你放心,我去跟老爷说,我是绝对不能让你嫁到那种小门小户里去的!你外公可是当朝左相,不说高嫁,怎么说也该门当户对才是。” 张慧宁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张冉冉—— 第八十九章 废墟下的母子 “四周的村庄受灾虽然没有胡家村严重,但也不遑多让。”临近中午,温三两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主帐,身后还跟着两个邻村的村长。 村长第一次见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在以往四五十年,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云州知府周源了。这会儿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话都说不利索。 温三两索性代劳:“最麻烦的是,他发现山腰的双月水塘因为地动滚落的泥土和石头而上涨,马上就要超过警戒水位了。” 这可麻烦了。 双月水塘一旦决堤,水流向山下而来,裹挟着泥土和砂石,引发泥石流,只怕这山下的几个村庄都难逃一劫。 顾明磊皱起眉头:“赵德海,去叫陈将军。” “是。”赵德海小跑着出去。 没一会儿,陈学凯就满脸脏污地进来了,他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手上也满是泥土。 “山腰有个水塘就快要决堤了。你现在马上点五十禁军,跟本王上山。” “王爷!”任北望猛地站了起来,他反对顾明磊的决定,“水塘决堤实在危险,王爷乃天子血脉,不可以身犯险。” 陈学凯也皱起了眉头,顾明磊毕竟是皇子。 顾明磊却摇头:“任大人也说了,水塘决堤绝非小事,本王不亲自看着,心里放心不下。一旦双月塘决堤,山下必然成为一片炼狱。” 任北望还想再劝。顾明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任大人,我知道你担心本王的安全,但你放心,若是连这点事儿都处理不好,本王又怎么有脸敢称天子血脉?” 任北望微楞,沉思了片刻,最后向顾明磊深深一鞠躬:“王爷大义。” “任大人言重,本王即刻上山带人防洪,这里就交给任大人了。”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出发前,碧青搀扶这张冉冉赶来送行。顾明磊之前还豪情壮志的,面对张冉冉却有些心虚。 张冉冉替他扣好披风的搭扣,沉默地握着他的手,眼圈泛红。 “你,你别哭啊,我很快就回来的。不会有事的。” 张冉冉摇头:“皇子之责,该为天下万民,计之深远。” 顾明磊微怔,最后给了张冉冉一个大大的拥抱:“这里就交给你和任大人了。你等我回来。” “王爷注意安全。” 落雪的马蹄声渐远,张冉冉远远地看着顾明磊带着陈学凯和五十禁军钻进了林子里。 张冉冉转过身,扶上碧青的手:“走,各个村庄的人数还没统计完。” “是。娘娘慢些。” 重新坐回设立在粥棚前的帐子里,满脸疲惫的村民正在等待着她。他们正满心期待着官府能帮他们找到那些埋在废墟下的人。 可张冉冉坐下还没多久,一个年轻的禁军就跑了进来:“王妃娘娘!你快去看看,村东那儿的废墟出了点状况!” 张冉冉立马站了起来:“任大人呢?” “刚刚村西发生了二次坍塌,任大人刚赶过去,我们就来找您了!” 张冉冉连忙站了起来:“阿青!” 碧青连忙赶过来扶他。 “你,留下来登记村民的名单,”张冉冉指着送来送信的禁军小伙,“这里的村长会帮你。” 禁军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是。” 张冉冉一瘸一拐地朝着村东头去。 到了现场,她才知道那禁军小伙说的特殊状况是什么。 废墟下有一对母子,木梁裂开的分叉扎进了母亲的肩头,鲜血已经染红了那位母亲单薄的里衣。半大的孩子被压在不远处,但压住孩子的木梁,和刺入母亲身上的木梁,是同一根。 “这是怎么回事?” “地动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抱着儿子睡觉,往出逃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梁架落了下来,她临时把儿子往出一推,但她力气不够,那小孩还是被压住了,她被裂开的木头扎穿了肩膀。” 张冉冉一条腿站着,有些踉跄,碧青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所以为什么不动手救人?是有什么难处吗?” 负责村东头的是一个姓江的百夫长,他眉头紧皱:“这个梁架边上还有一块山石,那块山石全靠这一部分的梁架顶着,如果我们把孩子那边的梁架抬起来……” “山石会滚落?”张冉冉错愕地看向不远处的那块山石,它的下面刚好被梁架撑住。 江百夫长点头:“山石滚落,位置正好对着她。”他指向那位已经很虚弱的母亲。 “那先救母亲呢?” “也不行,军医说,扎穿她身体的梁架不能取出来,我们就只能用刀砍断梁架,但梁架一砍断,所有重量都会落在那孩子身上。” 可那孩子看起来还未满周岁。一旦梁架的所有重量压在她身上…… 张冉冉攥紧了拳头,这是一个难题。 “那能不能,在砍断梁架的同时,让人在孩子那边抬起梁架?” 江百夫长还是摇头:“那样的话,她身体的梁架会错位,她恐怕……” “救我女儿……” 就在这时候,那位母亲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女儿……” 张冉冉看见她的泪水落在地上,最后渗进泥土里。 她蹲下身,看着女人的眼睛:“你想好了?” 女人艰难的点了点头:“救她……” 张冉冉看向江百夫长,又看了眼压在梁架一角的巨大山石,她抿唇:“那如果……从那块山石入手呢?” 江百夫长看向那块山石。 “只要我们能让那块山石落下的地方偏离这对母子,然后在小心的垫高母亲的位置,就能把孩子拖出来了。母亲也能活下去。” 可行。江百夫长眼前一亮:“挪动山石需要人手,我现在就去叫人。” 张冉冉松了口气。 母子都能活下来,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很快,三三两两的禁军赶了过来。他们找到不少木棍,把剑插入山石底下的泥土,然后再向里面塞木棍,把山石悬空。 张冉冉全程都很紧张,禁军小心翼翼地把木棍塞进去,唯恐一个不小心,山石就从上面滚落。不过好在他们平日训练有素,整块山石被稳稳地架了起来。 然后又靠着木棍的滚动,缓缓地离开了原来的地方。 最大的危险解除了。 禁军开始慢慢抬起母亲的身体,之前张冉冉说垫高,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个禁军直接抬高她,同时在孩子那边的禁军也跟着缓缓抬起梁架,保持着高度不变。 孩子被成功拖了出来。 第九十章 双月塘 温三两也跟着顾明磊一起上了山。 双月塘不大不小,靠近岸边的地方离着一只石龟,石龟负碑,此时双月塘的水位已经快要到达石碑的顶部。 顾明磊派了个水性好的下去查看情况。 “王爷,水下都是些碎石,但不确定这水位是不是因为碎石上升的。” 顾明磊摸着下巴:“你先上来。” 他们现在人手不足,也没有工部那些专攻水利的官员在,很难看出什么问题。唯一能明确的,就是这水位不能再涨了,他们得想办法让这水位降下去。 顾明磊绕着水塘走了一圈,看见塘边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在水塘的北侧,是一方悬崖,高耸入云,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地悬在了水塘之上。 “既然不知道水位因何上涨,那我们就双管齐下。” “陈将军,你带领禁军,分开四个方向挖渠放水,温三两,你带三四个禁军,去山下,把所有能拖来的麻绳都拖上来。” “要麻绳做什么?” “我曾在工部的奏折里看到过他们针对山间落石提出的一种办法,就是用孔眼较细的大网盖住整片山坡,虽然不能完全防止落石,但在地动,或是洪水之际,可以产生缓冲,减少损失。而且孔眼越细,效果越好。” 这些温三两还真不懂,但他想着一个皇子总比他有文化的多了。 “我这就去。” “等等。”顾明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你把找到的绳子全部交给冉冉,让她带着山下的女人把网编好,你们再扛上来。我们这儿人手不够,除了挖渠的,恐怕匀不出编网的。这悬崖又如此之高,需要的网定然不小。” “我知道了。”温三两领了活,带着三两禁军径直往山下去。 顾明磊回过神,陈学凯已经带着人开始找地方动手挖渠了。 他选的四个方向,向下都是树木茂密之地,水流下去,能渗进土里,流速也能在树木根系的作用下变的更加缓慢。 “给本王把铲子。”顾明磊朝他伸出手。 陈学凯抬头:“啊?” “让你给本王把铲子,本王也一起挖啊。” 陈学凯想起来时任北望的叮嘱,他抿着唇:“王爷是千金之体……” 顾明磊奇怪地看着他:“你吃错药了?” 陈学凯握紧了拳头,拳头上青筋暴起,他咬牙:“我是在关心你呢,王爷。回头任大人又要说我不敬王爷。” “任北望那是心疼本王呢,你能心疼本王可真不容易,怎么?被本王的英姿折服了?”他话音刚落,还没嘚瑟两秒,一把铲子就砸在了他的身上。 “任北望真是白担心你了。” 顾明磊轻笑,接过铲子,跟着禁军一起挖渠:“你不懂,陈将军,文官不比武将。他们从小四书五经,读的是圣贤书,报效的是正统皇室,在他们眼里,君臣必须有别。这样才能维护君主威严,而武将不一样,武将手握兵权,要的,是建功立业,要的,是皇帝信赖。那一柄剑不想和剑主默契无双,共同进退?” “所以文官要君王做神明,做天子,武官要君王做剑主,做伯乐。” “而百姓,要君主既做天子,也做伯乐。” 说着,他手里的铲子深深地插进土里,被他狠狠一踩,然后铲起一捧土来:“所以你说做皇帝有什么好?要文成武就,要执笔定天下,又要马上定乾坤。多累。” 陈学凯微楞:“……可做皇帝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王爷不想做最尊贵的人?” “父皇曾对本王说,在其位谋其职。皇帝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那就要一肩挑起整个天下。若担不起,那就是遗臭万年,死了都要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就连皇陵都是要被刨的。” 陈学凯黑脸,哪有这么做比喻的人。 “对了,你老子是谁来着?” “……户部尚书,陈哲。” “哎,对,就是他,顾贤的老丈人。”顾明磊直起腰,倚着手里铲子的木柄,他微眯着眼睛看向陈学凯,“你回头帮本王提醒他一声。” “想借着顾贤繁荣陈家,那就收敛了一点,别最后害死了顾贤。他就无枝可依了。” 陈学凯愣住,他错愕地看着顾明磊:“你……” “我记得你跟二王爷关系不怎样……” “啊?”顾明磊臭脸,“不怎么样那也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儿,你爹那老东西要是敢拉我二哥下水,回头我活剥了他的皮。” 陈学凯沉默了半晌,无奈反驳:“你怎么会觉得我爹拉二王爷下水啊……我爹还能使唤得动我姐夫?他可是皇子。” 顾明磊眼神冰冷:“因为他就是个烂好人。” 顾贤是个烂好人?陈学凯差点就信了,那可是二王爷,在京城里,就只有顾深这个太子能压他一头,怎么可能是个烂好人。 明明就是狡诈的狐狸。 他不信,顾明磊也不多说,自顾自地重新回去挖土——顾贤在他眼里,就是个烂好人。不忍心和自己的母亲,外公反目,又不忍心手足相残。最后只能在风口浪尖苦苦挣扎。 他这样的人,最后肯定会死在李卫昌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怪物手上。 说着顾贤,顾明磊就想起那家伙总是噙着笑的样子。 啊——越想越气。 陈学凯远远地就看着顾明磊差点没把底下的石头都给凿穿。 他就说八王爷跟二王爷关系差到家了。 远在驿站的顾贤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却没工夫想是谁在骂他。他这会儿正忙着清点金甲军带来云州的所有物资。 “二王爷,所有单子都在这儿了。您请过目。” 他微微颔首,接过单子,在边上随便找了块石头,就直接坐下看了。此次是金甲卫直接护送,物资很全,没有错漏,他检查过后,把单子递还给了那个户部的官员:“齐了,拉到衙门去,然后按照父皇的吩咐,挨个送去该送去的地方。” “是。”户部来的官员拱手,但在和顾贤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贤皱起眉头。 “知道了。” 运送物资的队伍渐渐走远,他站在原地没动,最后勾起嘴角,江南粮食啊—— 可惜,这次不能让岳父和外公如愿了。 第九十一章 齐心协力来织网 温三两到了山下,先是去找了任北望,让他找绳子,等邻近几个村子所有能找到的麻绳都送到了主帐的时候,他才去找了张冉冉。 “织网?”张冉冉从繁重的公文里抬起头来。 温三两点头,又把顾明磊嘱咐的说了一遍。 张冉冉的脸色凝重了起来:“那好,我现在就去召集村里的女人帮忙,温公子且在这里等我。阿青——” “奴婢在。”碧青小跑着进来,手里还端着未凉的茶水。 “阿青,你去现在营帐里能做手工活的女人们都叫来,有活儿干了。” “是。”碧青匆忙放下茶水,临走前还瞥了眼温三两。 没出半个时辰,一百来号女人就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了主帐前的空地上,刚经历了大灾,他们脸上还带着惊惶和后怕,眼睛里满是迷茫。 张冉冉在碧青的搀扶下走出了营帐,她扫过眼前所有女人的脸。 “诸位,大灾之下,安有完卵。我们虽然没有抬残垣碎木的力气,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长处。此时,山上双月塘岌岌可危,王爷命我召集各位,编织一张大网,以保双月塘的安全。” “不知道各位,可愿意一起?” 女人们来来回回的看向身边的人,自大灾起,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没了丈夫,有些人没了孩子。一股子绝望沮丧的氛围时常萦绕在帐中。 他们都有些难受。 “当然,”张冉冉接着自己的话头向下说,“所有参加的人,都会发二两白银。” 温三两眼见着女人们开始兴奋了起来。 灾难之后,家的重建,也是一大笔开销。逝者已逝,他们这些活着的,总得把接下来的日子过下去。 “贵人,我参加。”一个年迈的老妇人率先走了出来。 不消一会儿,女人们就都拿上了自己的绳子,就连张冉冉也在其中。 他们就以主帐门口的空地为战场,开始编织那些长短不一的麻绳。麻绳粗粝,过了一个时辰,就开始有人掌心磨出了血痕。 张冉冉手上的血痕格外明显,她往日里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后来嫁了人,也是高高在上的八王妃,平日里就是洗个衣服,都不曾有过,这会儿跟村民们坐在一起,一刻不停地编着手里的麻绳。 温三两突然理解了那天在道观张冉冉说会用自己的家族保护顾明磊的话了。 对她来说,顾明磊是她的丈夫,也是大靖的皇子,大靖是顾明磊的责任,那就是她的责任。 “温公子,你怎么站在上面干看着呢。” 就在温三两出神的时候,碧青突然叫他,不满地抱怨道,“温公子若是无事,快下来帮忙。” 温三两一愣,乖乖走了下来,跪坐到碧青身边不远的地方,拎起一段绳子:“怎么编?” 碧青也不嫌弃他,认真地教了他两回,他也就会了。 等到巨大的绳网编好,夜色已然笼罩了整个营地。 张冉冉起身想要揉一揉发胀发酸的肩膀,可掌心一碰到皮肤,就传来密密麻麻的疼,她倒吸了口凉气,摊开手,细小的伤口遍布手掌,血珠子沁出来染红了她领口的衣服。 “夫人,我给你去军医那儿拿点药。”碧青心疼地捧着她的手。 张冉冉点头:“正好,你多拿些,给她们也分一分。” 她看向夜色下疲倦的女人们。 虽然疲倦,但好在找回了一丝生气。 “是,我这就去。” 碧青刚走不远,温三两就叫人卷好了麻绳,扛着准备上山。 “我们上山去了。” “等一等。”张冉冉叫住他,“这么晚上山,会不会看不见路?” 温三两摇头:“我在这山里长大,路我熟,不会迷路的。” “那行。”张冉冉点头,“我给你们捎点吃的上去,免得山上只能啃干饼子。”说着,她也顾不上自己手上的伤,瘸着一条腿,火急火燎地跳回营帐里去。 没过一会儿,她就拎着食盒出来了。 温三两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接过了食盒:“我会给他的。” 张冉冉失笑:“你们的都在里面呢,都是一些包子,我给塞满了。” 就是拿到山上去,也有些凉了。 顾明磊啃着凉了的包子,开始想念山下的张冉冉。 “她的伤怎么样了?”他问温三两。 “我看没什么大碍。”温三两回答,还啃了口包子,这包子虽然凉了,但总比干饼子好吃。 顾明磊皱眉:“你看没什么大碍,能信吗?” 温三两冲他翻了个白眼。 “吃你的,一会儿还要爬悬崖。” “温三两,本王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提醒你一声,本王是皇子,大靖天子是本王的老子。” 温三两嗤笑:“怎么,是皇子就能飞到悬崖顶上去了?” 顾明磊吃瘪,没好气地闭上嘴。他这会儿也确实没有皇子的样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还这儿糊着一块,那蹭了一点的。 像个小乞丐。 他抬头望向天穹,星夜闪烁,他眯起眼睛:“温三两,等此间事了,你要不要跟本王混?” 温三两差点被手里的包子噎住,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顾明磊:“你疯了?” 他可是要毒害他的人。 “没啊。”顾明磊回头看他,“反正在顾瑾之后我也没个贴身侍卫,你又和顾瑾有这样的渊源,跟着我混不是正好。我过两年要去北域,你说不定还能混个将军当当。” 清冷月光下,温三两看见顾明磊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比星光更加明亮的东西。 顾明磊想错了,现在的小皇子虽然狼狈,但一身贵气却难以遮掩,一点儿也不像小乞丐。 他抿唇:“不去。” “啊?”顾明磊不满,“给我做侍卫有什么不好的?!俸禄可高了!” 温三两没说话。 顾明磊失落地骂了一句:“你个没良心的。” 温三两挑眉:“要我给你一个小屁孩做侍卫?” “不然你要去给老东西吗?”顾明磊眯眯笑。 温三两哑口无言。 他顿了顿。 “你让我考虑考虑。” “可以。不过仅限我离开云州之前。” 第九十二章 灾情尾声 “温三两——你小心点,看着点脚下的石头。” 黎明之下,顾明磊站在悬崖底下给温三两打气。 温三两回头看了一眼,底下是悬崖的万丈深渊,麻绳编织而成的大网,一角绑在他的腰上,他功夫最好,所以爬上去固定大网的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很想对底下顾明磊翻个白眼,刚还说让他给他做侍卫呢,这就把他往险境里推了。 到底谁没良心。 深深地吐出一口白气,他牢牢地抓住上面岩壁上突出来的石头,青筋从手背一直蔓延到小臂,最后没入衣袖。 上去的路有惊无险。 他站在悬崖上俯视下面。顾明磊和禁军的身影变的格外的小。他扒拉了一下额头被汗打湿的碎发,开始固定大网。 陈学凯让他把七八个大钉子也背了上来,先把绳子在钉子上打结,然后再把铁钉的大半踩进土里,看起来简单,但等干完,天光已然大亮。 太阳高悬半空,驱散了黎明的一点微凉。 他站在悬崖上眺望而去,看见日光晕染大地,恢弘又壮丽。 深吸一口气,吐出满腔的郁闷。他刚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听下面顾明磊又开始喊他。 “温三两——你好了没?什么时候下来啊,我们通水渠挖好了,要准备下山了!” 叫魂呢。 他翻了个白眼,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钉子,然后攀着大网下来。 有了绳网支撑,下来的路比上去的好走。以至于他爬到后面,渐渐松懈了心神,却不想离着底下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脚下踩空,直直地往下坠。 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连喊都没得及喊,失重感就席卷而来。 然后他就听见底下那个碎嘴的小皇子难得不顾礼数的骂了句脏话。 “王爷!” 巨大的声音在悬崖下响起。 陈学凯脸都白了。他扔下手里的铲子就去扶顾明磊:“王爷!王爷!” “……没死,别叫魂了。”顾明磊撑着从地上起来,他给温三两做了个垫背,背磕在地上,疼的要命。 温三两没受什么伤,只是手上蹭了点擦伤,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明磊。 “你看本王干嘛?赶紧麻溜的来扶本王一把啊。”顾明磊气急。 温三两伸手去搀他。 他摔的不轻,背上似乎被地上的突起硌到了,衣服上已经沾了些血迹。 陈学凯帮他撩起后面的衣服,上面被岩石划了三两道伤,但好在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顾明磊扒拉着肩膀,想往后看:“会不会留疤?” “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留疤?”温三两忍不住吐槽。 “我是救谁来着?” 温三两只能闭嘴:“不会留疤,皮肉伤而已。” “可好疼……” “受伤当然疼。”陈学凯奇怪的看着他,“我扶王爷下去?” “算了。”顾明磊摇头,拉上自己的衣服,“我怕你公报私仇。” 陈学凯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想要以下犯上了。 下山的路上,顾明磊娇气地喊伤口疼,带着落雪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沿途还摘了不少在地动下存活的野花。 温三两欲言又止。 结果顾明磊给他和陈学凯各塞了一朵橙黄的小花:“来,温公子,陈将军,拿好。” 小花在风中摇曳。温三两和陈学凯觉得嫌弃,但又都舍不得丢。 顾明磊则喜滋滋的捧着一大束野花,迎着日光:“温三两,陈将军,你们看这花,地动这么严重,他们还是活下来了。”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开心点,两位哥哥。”顾明磊轻笑,“天灾无情,但人啊,总能在夹缝里寻得喘息。” 是了,这些日子,他们两都没什么好心情。 但竟然要被刚满十八岁的顾明磊安慰,也实在是够丢人的了。 对哦,他才十八。 陈学凯转过头,看向这个京城里最小的皇子,他走在日光下,带着蓬勃生机。他又去看身前的禁军队伍,挖渠很累,救灾也很累,但他们的脚步仍旧坚定。 这些天他在这帮小崽子的嘴巴里总是能听到八王爷三个字。 都是拍他马屁的。 他觉得不屑,因为在他眼里,自己的姐夫顾贤比这个不学无术的八王爷优秀的多了。 但此时,他远远地看着顾明磊,竟然平白生出一种——要是能成为他手下的将军就好了的感觉。 为这样的主君征战,就算是战死沙场,怕也是死得其所。 “陈将军?”顾明磊见陈学凯一直看着自己,不解地探过脑袋。 陈学凯马上转回脑袋,想什么呢,那皇位,怎么也是轮不到这个小皇子的。 他刚想到这儿,就听边上温三两说了句:“你很适合做皇帝,为什么不去做皇帝?” 他瞪大了眼睛,差点没从马背上跳起来。 顾明磊微楞,笑道:“不行啊,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冉冉会吃醋的。” 温三两冷哼,不想做就不想做,这个理由简直蠢爆了。 走到山下,张冉冉早就得了消息在山口等着他们。顾明磊一见到她,立马顾不上疼了,落雪的脚步都加快了。 他走到张冉冉面前,马儿徘徊,他俯下身,低头看向张冉冉。 张冉冉红着眼睛,没说话,但踮起脚,抱住了他。 “欢迎回来,王爷。” 顾明磊轻笑:“我回来了。” 站在后面的任北望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禾谷子也来了,他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徒弟,欣慰地看着他:“三两,你出息了。” 温三两微楞:“我一直都很出息。” 禾谷子但笑不语。 那头顾明磊发现了张冉冉手上的纱布,他小心地执起她的手腕:“这是编绳网搞的?” 张冉冉勾起嘴角:“是啊,王爷回头可要好好犒劳我才是。” “自然。不敢怠慢。” 瞧着顾明磊插科打诨的样子,张冉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搀着顾明磊下马:“可有受伤?” 顾明磊指了指后背:“接了个脑子缺根弦的哥哥,背上伤了点,不过没事,上过药了。” 脑子缺根弦的哥哥?张冉冉的目光从陈学凯的身上游到温三两的身上。 两位哥哥齐齐转过头,心里骂了句脏话。 第九十三章 回到驿站 金甲卫到胡家村的时候,顾贤也一起来了,他是奉皇帝之命来接顾明磊的。 但顾明磊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扶着张冉冉上了马车,他没敢再骑落雪,落雪小公主的马蹄在山上划了不少口子,这会儿已经走不动了。 随行的太医也跟上了顾明磊的马车,没一会儿他又提着药箱从马车上下来了。 顾贤叫住他:“怎么样了?” “无碍,八王妃的小腿伤的重些,需要些日子修养,八王爷背上和手上都有些擦伤,但不严重,都已经重新包扎过了,二王爷不必忧心。” 顾贤微微颔首,正好瞧见陈学凯小心翼翼地想从边上溜走。他皱起眉头:“学凯。” 陈学凯一僵,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 “姐夫……” 他这模样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顾贤不解:“你受伤了?” 陈学凯摇头:“没。” “那你缩着个脑袋做什么?” “没什么。”陈学凯不答。顾贤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想再追问什么,就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温三两和桐柏宫的几位道长。 “回去记得跟你姐姐去请安,她这两天一直想着你呢。” “是。姐夫。” 说完,顾贤就朝温三两走去。 看着眼前这个声名在外的二王爷,温三两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在京城那段日子,他就知道顾明磊和顾贤关系不佳。 “别紧张。”在离着温三两还有三米远的时候,顾贤就识趣地停下了脚步,“我只是来替小八感谢你。” 温三两不解地偏过头,但没说话。 “这次多亏了你们道观的帮忙,多谢了。” 没想到顾贤还真煞有其事地作揖行礼。 “不客气。”温三两撇了撇嘴,说完就要走,可还没迈开脚步,顾贤又把他叫住,他不耐烦地回头,“有事?” “你们现在是跟我们一起先回驿站吗?” 温三两点头:“顾明磊说会帮我师父他们找暂时下榻的地方,然后修缮道观。” 原来如此,顾贤挑眉:“后面还有两辆马车,几位道长要不要坐马车过去?我见你们也操劳许久了。” 这些天的伤员全靠几个军医和这帮子道长撑着,他们可都没怎么合过眼,这会儿脸上满是疲态,温三两犹豫了片刻,无利不起早,顾贤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还没出声,碧青就从顾明磊的马车上走过来了。 “温公子,八王爷说,不坐白不坐,就不必推辞了。” 顾贤回头看了眼顾明磊的方向,后者正趴在窗户上,满眼不善地看着他。他对着他弯唇一笑——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那就谢过二王爷了。”见温三两不说话,禾谷子怕顾贤不满,连忙出声代为回答道。 他们最后还是上了马车。 等回到驿站,天色已然黄昏,夕阳染红天际,霞光遍地。 顾明磊抱着张冉冉下了马车,皇帝就坐在正堂里,翻阅这些天下面送上来的报告。 “儿臣参见父皇。” “行了,别跪了。冉冉也是,受着伤,小心些才好。”皇帝抬头。 “谢父皇。” 皇帝放下手里的东西,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儿媳,半晌他大笑:“长大了不少。” “我这才几天没回来呢,怎么就长大了不少?” 张冉冉在旁跟着皇帝轻笑:“王爷是精瘦了。” 这些天上山下山,抬石头,般木梁的,能不精瘦吗?顾明磊摸了摸鼻尖:“我还晒黑了呢。” 瞧着确实比以前瓷实了不少。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天倒是辛苦你了,早些去休息,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了。” 热水!顾明磊和张冉冉都要喜极而泣了,在胡家村,地动之后,清水都是宝贵的东西,哪里来的热水,因此他两也确实好几天没洗澡了。 顾明磊还好说,男子汉大丈夫的,脏些就脏些了,但张冉冉可受罪了。 不过她泡澡的愿望却是落空了。 腿上的伤口不能沾水,便只能叫碧青用热水打湿帕子,擦了擦身子。 “夫人,你就再忍忍,这万一感染了,可不是说着玩的,再说了,王爷肯定不嫌弃!” 张冉冉没好气地瞥了碧青一眼,提起里衣闻了闻:“我感觉自己都臭了。” “哪里臭了?”顾明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懒洋洋地圈住张冉冉的肩膀,凑进她的颈窝嗅了嗅,“香的,我闻过了。” “王爷!” 虽然是夫妻了,但张冉冉还是羞红了脸,她这会儿衣服都还没穿好呢。 顾明磊轻笑,替她拉上里衣,盖住香肩,还替她在腰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碧青悄悄地退了出去。 “腿抬起来我看看。”顾明磊托着张冉冉的腰,把人抱到矮柜上坐好,自己蹲下身,抬起张冉冉腿查看。 她当时的伤口不小,但这两天愈合的不错,就是里面的骨伤还需要些日子恢复。 坐在矮柜上,张冉冉一低头就能看见顾明磊颤动的睫毛,她耳尖发烫,想收回自己的腿。 “别瞎动。”顾明磊握紧她的脚腕,不满地看着她,“一会儿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张冉冉不敢动了。 “恢复的还行,在等天,应该就能下地了,就是走路还不会利索。” “走,我抱你睡觉去。” 说完也不等张冉冉反应,拦腰抱起她,往卧室里去。 在胡家村,张冉冉跟着任北望都忙的像个陀螺,他这手一圈她的腰,就发现人瘦了。 夜幕降临,张冉冉和顾明磊缩在一个被窝里,眼皮子打架。 顾明磊满足地把她圈进自己的地盘,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腿上的伤口。 “……王爷?”张冉冉被惊动,睡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顾明磊亲了亲她的额头:“没事,你睡。” 张冉冉又重新闭上眼睛,可还没睡一会儿,她又突然惊醒,下意识地去看地面。 没有裂缝。 顾明磊环住她,附到她耳边,轻叹:“都结束了。” “别怕,我没事,你也没事。” “我们安全了。” 张冉冉攥紧了顾明磊的衣服,压着哭腔缩进了他的怀里。 “嗯。” 第九十四章 温三两的处罚 早上。 “王爷!王爷不好了,王爷!”赵德海那公鸡嗓子又喊开了。 顾明磊烦躁地抬了抬眼皮,不想从睡梦里醒来,他翻了个身,把张冉冉的耳朵盖住,继续呼呼大睡。 赵德海推开门,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王爷!陛下要处死温公子!” 顾明磊顿时清醒了,他立马睁开眼,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王,王爷……奴,奴才说温公子要被陛下处……”他话还没说完,顾明磊就旋风似的从床上下来了,随手取下床头的衣服,就要出去救人。 “王爷?”张冉冉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 顾明磊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回来亲了亲张冉冉:“你再睡会儿,我救人去。” 说完,一溜烟又没影了,留下张冉冉迷茫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碧青探了个脑袋进来:“夫人?” 张冉冉无奈:“进来更衣,去看看。” “是。” 温三两跪在正堂前的院子里,禾谷子也跪在他边上。 “求陛下开恩——” 皇帝冷眼瞧着底下的温三两:“就是你给小八下的毒?” 温三两不闪不避,神色平淡的答道:“是我。” “放肆!”皇帝怒道,“毒害大靖皇子,还敢如此嚣张,当真以为朝廷无人?!” 温三两低下头,额头抵在手背,一句话也没辩驳。 禾谷子冷汗都给吓出来了,他抬起头想要帮自己的小徒弟解释,却被温三两拉住。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还请陛下,放过我师父。” 皇帝眯起眼睛,看向后面跪了一排的道士,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还没能说出口,就见门口顾明磊跟离弦的箭似的,冲了进来。 “父皇!” 停下里的时候还没刹住,差点一头栽在台阶上。 皇帝差点没吓得站起来,一旁的顾贤甚至都伸出手准备接人了。 温三两在后面看见顾明磊撅着个屁股,差点摔了个狗啃泥的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挨了台上皇帝凶狠的眼刀。 禾谷子差点没一巴掌拍在温三两的脑袋上,哪有当着老子的面笑儿子的! 更何况温三两还是个毒害皇子的罪人,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呢吗! 笑完,温三两也意识到不好,默默收起了嘴角,重新敛起眸子。 顾明磊也听见他笑了,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但人还是要救的, “父皇,儿臣已经答应放过他了。还请父皇网开一面。”他期待地看着皇帝。后者早就从任北望和陈学凯那里听来了事情的经过,这会儿老神在在地翘着腿看顾明磊。 “不行,毒害皇子乃是大罪。”政法司司长马才俊不赞同地拧着眉毛。 顾明磊在心里骂他,脸上却挂起笑来:“马大人有所不知,温三两在这次胡家村的救灾里对本王施以援手,本王以为,可以将功补过。” “王爷此言差矣,温三两是云州人,自有救灾之责,但他毒害王爷,却是不争的事实。” 老学究!顾明磊撇嘴,他这个被毒害的王爷都不追究了,他还揪着不放。 “马大人,本王这不也没事嘛,本王都不追究他的罪责了,此事还是就此揭过。” 马才俊还想再辩论两句。 “好了。”皇帝出言打断,“一个政法司的司长,和一个皇子,有什么好吵的。” “陛下说的是。”马才俊闭嘴了。 顾明磊喜滋滋地看着皇帝,就要磕头:“谢过父皇——” “不要高兴的太早。”皇帝勾起恶劣的笑,“虽然你愿意放他一马,但到底是毒害皇子,不惩罚,难以服众。” “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父皇!”顾明磊不愿意了。 “怎么,你还不服气?”皇帝挑眉,“那就直接斩了。” “父皇——”顾明磊脸黑了下来,他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凑到皇帝面前耍赖,“那你要不把怎么罚的权利交给我?” 皇帝看他:“你想怎么罚?” “太医——” “臣在。”太医应声出列,安安稳稳地跪在下面,他直觉这个小王爷要作妖了。 顾明磊弯起嘴角:“去,熬半斤泻药来给温三两灌下去。” 太医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别说太医了,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温三两瞪大了眼睛,皇帝也奇怪地看着顾明磊。 只有刚进门的张冉冉差点没笑出声来,她可记得中毒之后顾明磊可连着念叨了好几天要给罪魁祸首灌泻药来着。 现在如愿了。 “既然温三两下毒害本王吐了一天,那本王也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请温公子受两天的罪了。” 温三两咬牙:“我可以挨板子。” “挨板子多无趣啊,这当然还是喝泻药来的好。”顾明磊轻笑。 皇帝转念一想,竟也觉得合适,他冲太医扬了扬下巴:“就按八王爷说的做。” “是。”太医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更是笃定这八王爷以后是万万不可招惹的。 半个时辰后,一大碗黑黢黢的泻药就被端到了温三两的面前。 温三两眉眼抽搐,闻着药味,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逃离这个恐怖的院子。 禾谷子还安慰他:“三两啊,其实喝一次,清清肠胃也是好的……” 温三两慷慨赴死,端起药碗,一鼓作气地喝了个干净。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嘴里蔓延开来,他似乎已经瞧见了接下来几天自己的悲惨生活。 台上,张冉冉同情地摇了摇头:“王爷,你可真是狠人。” “怎么会,我可是把两斤减成半斤。”顾明磊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手下留情了。” 那难不成真灌个两斤进去?那温三两哪里还有活路。 “就你会说。” 张冉冉失笑。 顾明磊得意的勾起嘴角:“我当你是在夸我了。” “王爷你的脸皮也真是越来越厚了。”张冉冉无奈地捏了捏顾明磊脸上的软肉。 “哎哎哎,别捏我脸,被人看见了,我不要面子的?” “王爷还要面子呢?” “当然了!” 第九十五章 离开云州 月朗星稀。 温三两坐在屋顶,要是在往常,他手边就是一坛好酒,可今天,他就只有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上面发呆。 “三两?” 禾谷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温三两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的师父正端着一碗药,踩着梯子,艰难地爬上了屋顶。 “师父。”他起身去扶禾谷子。 最后师徒两一起坐到了屋顶上。 药碗里的药泛着苦涩的味道,禾谷子递给温三两:“先把药喝了,这一天可受罪了。” 说起这个,温三两的眼角就忍不住抽搐。 半斤的泻药,让他今天在茅房住了大半天,到晚上才有些好转,他这腿都有些蹲软了。 “幸好王爷心善,没追究你下毒的事儿,只是小惩大诫。否则我和你几个师叔,师兄就要大逆不道地劫狱了。” 温三两一口饮尽碗里的药,低头笑了笑:“师父你这屋顶都上不来呢,还怎么劫狱?” “那难不成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禾谷子没好气地骂道:“你也是,在外面游历这些年,怎么好的不学,净学些胆大包天的事儿!” “我武功不是学好了。” “还贫!” 温三两轻易地躲过师父地拳头,看着药碗里残余的药渣,他沉默了半晌。 “师父,顾明磊说,让你们暂住驿站,等桐柏宫的重建完成,再回道观里。” 禾谷子侧头看他:“那你呢。” 温三两没答,他还在犹豫。 今天天气晴朗,天穹上星光璀璨,禾谷子一抬头就能瞧见紫微星的位置,他顿了顿:“三两,其实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没有,我还在犹豫。” 禾谷子摇头:“当你开始犹豫的时候,其实你心里就已经有了方向。只是还有些琐事放不下罢了。” “不必多想,不必多思,既然心中已有决断,那就去。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要求你停下。” 晚风微凉,温三两定定地看着师父鬓边的白发。 “良禽择木而栖。八王爷是位值得效忠的主上,你可以去。江湖只是小我,家国却是大我。三两,你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可我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是家国大义,为他效忠,我做不好。” 禾谷子摇头:“只要你是大靖子民,心中自有大义。至于做不好,三两,每个人小时候都是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始,师父相信你。” “我知道了,师父。” 禾谷子见他抱紧了手里的长剑,就知道他心中定然有所决断了。他欣慰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笑道:“记得写信回来。” 温三两乖乖点头。 彼时,顾明磊正忙着指挥赵德海收拾包袱。 金甲卫已经到了云州,接下来的事儿已经全权交给京城来的大臣负责,皇帝下了旨意,明日下午,南巡的队伍就要重新启程,前往渝州。 “渝州是什么样的地方?” 张冉冉摇头:“我也没去过,不过我知道过了渝州,九仓,就是蜀州。蜀州千里沃土,听说是个非常繁荣的地方。” “蜀州还有江湖第一大门派,青龙门,因此也是不少江湖人聚集的地方。” 顾明磊长在皇室,对那个自由潇洒的江湖甚是好奇,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表姐常年混迹在江湖,我在临安无聊,她总会写信给我解闷。” “那青龙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只知道青龙门门主姓齐,是江湖第一的高手,还是如今的武林盟主,他的弟子,也个个是人中龙凤。” 顾明磊摸着下巴思考,片刻,他抬起头:“他们是人中龙凤,我呢?” “王爷本就是龙凤。” 被张冉冉这一夸,顾明磊喜滋滋地埋进被子里:“等到了蜀州,我们去青龙门看看。” “好。王爷想去,那就去看看。” 左右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罢了。 次日下午,南巡队伍整装待发,他们走的南城门,顾明磊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望了眼后面空荡荡的道路。 温三两没来,早上就没看见他的人影。 “温公子会不会不来了?”赵德海担忧道。 张冉冉摇头,瞥了眼趴在窗户边的顾明磊:“他会来的。” “夫人缘何这么肯定?” “直觉罢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马车上面传来一阵衣袂飞扬的响声,禁军队伍有一瞬间的骚乱,但很快又被顾明磊压了下来。 他坐在轿门,笑盈盈地看着温三两。 张冉冉也探头出来,见到温三两一身和往日截然不同的装扮,愣了一下,但又马上扬起了笑:“阿青目测的尺寸倒是半点不差,给温公子刚刚好。” 温三两抿唇,不太习惯地扯了扯衣角,他身上的黑色劲装,是皇子贴身侍卫的装扮。 衣服是昨日碧青送到他手上的。他早上踌躇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穿上了。 “怎么这么慢?”顾明磊挑眉。 “回了一趟道观。”总要和师父,师叔他们说一声。 顾明磊轻笑,朝他拱了拱手:“那以后还请你好好保护我们一家子了。” 温三两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最后屈下左膝盖,跪在了车辕上:“属下,温三两,见过王爷。” 出门的时候,禾谷子特意嘱咐了,让他跟在顾明磊身边之后不要太过放肆。 他如此隆重,顾明磊还有些不习惯,眼睛眨了眨,随即笑出了声来。 “还真不像你。” 温三两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想要我如何。” “当年顾瑾在我身边的时候,也不用在意那些虚礼,你喊我王爷倒是没错,不过不必拘束,就跟平日里一样就好。” 勉强可以,温三两敷衍地点了点头,麻溜地起来,还顺带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前面,皇帝从禁军副统领魏硕那儿听到温三两的消息,他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无奈地笑了笑。 “既然小八想好了,那就随他去。不过,魏硕,你找人盯着那个道观。” “如果那人有任何不臣之心……”皇帝沉下了眼睛。 “是。” 第九十六章 到达蜀州 到达蜀州时,已经到了五月的中旬,日光逐渐热烈,顾明磊早上骑着马在禁军队伍里巡视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钻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马车里摆着冰块,张冉冉倚在软塌上替他改着夏衣。 “外面实在是热,我都快被晒化了。”顾明磊瘫坐在张冉冉边上的空位子里,抱怨道。 “三两还在马车外守着呢。” 顾明磊在冰块的凉气里满足地眯起眼睛:“他倒是能忍得住热。” 温三两倒是习惯了南边的天气,他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顶上,抱着剑,连滴汗也没出。 南巡的队伍在渝州和九仓都没有久留,只是政法司的人检查过两地知府的政绩报告之后就启程往蜀州来了。 不过路上游山玩水的,倒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夫人,前面就能看见蜀州的界碑了。”马车外,碧青兴奋地提醒道。 张冉冉好奇地掀起轿帘,不远处,长着青苔的界碑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蜀州二字。 “蜀州是太祖陛下的祖地,这界碑上的蜀州二字还是太祖陛下亲书。”顾明磊也凑了过来,“估计我们一会儿还得下来祭拜。” 果不其然,前头皇帝的轿子停了下来,何忠小跑着到后面来叫顾明磊。 “八王爷,陛下叫下车祭拜太祖。” “知道了。” 顾明磊就要下去,张冉冉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替他整了整衣领:“王爷也不怕被太祖陛下收拾。” “不会,老人家都喜欢你相公我呢。”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顾明磊摸着鼻尖轻笑:“走。” 一下马车,外面骄阳似火,顾明磊远远地就看见了顾贤。刚打算走远点,顾贤就带着陈怡璇上前来了,手上还牵着个小豆丁顾平安。 “八叔!八婶!”顾平安一下子就扑进了顾明磊的怀里,抱住了他的大腿。 顾明磊揉了揉小豆丁的头发。 “平儿似乎又长高了些。”张冉冉笑着对陈怡璇说道。 出了京城的这些天,陈怡璇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点了点头:“是长高了不少,这会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瞧这长势,日后定是和二王爷不相上下的。” 顾贤闻言,也勾起了嘴角,他揪住顾平安的后衣领,把自己的儿子从顾明磊的手里拽了回来:“不要总是去烦你八皇叔。” “平儿可比你顺眼多了。” 臭小子,顾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顾明磊性子骄纵,每天不怼他两句就不舒坦似的。 “两位爷,咱们还是先去界碑那儿,陛下已经等着了。” 他们走到界碑的时候,已经有太监跪在那儿擦界碑上的青苔了。 皇帝站在前面,怀念地看着蜀州界碑:“上次来,还是朕做太子的时候呢。” “儿子记得,那时候父皇来蜀州监察江南百官。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未回京城呢。” 顾贤还有些印象。皇帝在江南呆了一年,等回去,先帝就退位让贤了。 顾明磊对此却是没有任何记忆的,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界碑上的蜀州二字:“父皇以前来过蜀州?” “很早以前的事儿了。” “那蜀州好玩吗?” 皇帝一滞,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给了顾明磊一个爆栗。 顾明磊捂着额头委屈地退到后面,还给张冉冉看被打出来的红印子。张冉冉都见怪不怪了,她揉了揉他的额头:“王爷,你别总是去陛下那儿找揍。” “那是我的错吗?我这不想问问蜀州有什么好玩的嘛……” 张冉冉哭笑不得。 太监递了香来,顾明磊乖乖地闭了嘴,在太祖陛下亲书的界碑面前,还是收敛着点好,免得老人家不高兴了,晚上还来找他算账。 拜过界碑,南巡队伍重新启程,缓缓进入了蜀州的地界。 蜀州知府是任北望的表叔,任和观。他带着蜀州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员等在城门口,见到了皇帝,也甚是激动。 张冉冉跟着顾明磊站在后面围观。 “任大人和他表叔长的一点都不像啊。还是任大人一表人才,这表叔吃的有点富态了。” 听见他的话,张冉冉下意识地瞥了眼任和观的肚子。 是不小。 “满肚肥肠。”温三两在后面冷冷地骂了一句。 顾明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大实话,一会儿父皇又要骂我御下不严了。你放心里想想就行,别说出来啊。” 温三两冷哼,但还是抱着剑不说话了。 他们都没注意到任北望就站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一表人才的任大人低着头,捂着脸,为自己的表叔感到同情。 蜀州比云州可大多了,这儿还有座行宫,是二十年前,皇帝做太子时来这儿监察百官时的住处。任和观早早地就让人把行宫收拾干净,就等南巡的队伍来了。 行宫可比驿站舒服多了。 顾明磊和张冉冉下榻在四海阁,他一进门,就是让赵德海去搬冰块来。 “少放些,行宫布置山水有宜,不会太热,别贪凉。” “是,夫人。” 顾明磊脱了外衫,爬上软塌,满足地呼了口气:“总算歇下来了,赶了一个月的路了,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王爷快起来,一会儿还有宴席呢。” 顾明磊不依,把下巴搭在茶几上:“宴席在晚上,还早着呢。” “可陛下让你早些去,还要商议政事呢。” 顾明磊僵住,他还真差点给忘了:“顾贤不也在吗,怎么还非得叫上我。” 张冉冉把他拉起来:“王爷就别抱怨了,这到了临安可就更热了。王爷不还说着要去看荷花?” 顾明磊挣扎着起来去沐浴更衣。 不过他还是最后一个到的政务殿,一进门,六七八九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摸了摸鼻尖,讪笑道:“父皇,我来晚了。” 皇帝懒得搭理他:“何忠,给八王爷搬个椅子。” 顾明磊到的虽然晚,但这位子却是刚刚好,离着冰块不远也不近。 “好了,既然人到齐了,那就请任爱卿说说蜀州的情况的。” “是。” 站在最中间的任和观谄媚地奉上了一本厚实的奏折。 所以他们都是来旁听的? 第九十七章 蜀州粮仓 顾明磊回到四海阁的时候,已然是午夜,夜色深沉,行宫的大道上只有赵德海手里的一盏宫灯亮着。 月亮都被云遮住了。 “王爷,小心脚下。” 顾明磊抬脚迈过门槛,抬起眼睛,就见房间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窗上映着张冉冉翻阅书册的身影。 碧青见到他,眼睛一亮:“王爷回来了?夫人等您好久了。” 顾明磊扬起笑,解下身上的披风,抖去深夜的一身凉意,走了进去。 张冉冉看的入神,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直到顾明磊扑进在怀里,她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温着饭菜。” 顾明磊抱着她的腰,埋进了她的怀里摇了摇头:“不饿,在父皇那儿吃过了。” “怎么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陛下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听蜀州知府汇报蜀州的近况,就是坐了这么久,骨头都要坐散了。” 张冉冉熟练地按上他的肩膀:“那我给王爷揉揉。” 顾明磊满足地合上眼:“父皇让我和顾贤明天去检查粮仓。” 张冉冉动作一顿:“陛下是想从蜀州开始查起?” “嗯。蜀州亦有天府之国之称,沃土千里,父皇的意思是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那二王爷也知道了粮食的事?” 顾明磊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父皇不知道怎么想的……” 其实他和张冉冉都猜到了——皇帝这是在怀疑二王爷派。勾结蒙金一事,寻常人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定有京中之人授意,为其遮掩,至于这人是谁,京城中的顶尖的名门望族十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 “王爷是觉得二王爷与此事无关?” 顾明磊轻叹:“如果真是李家,他不可能置身之外。李卫昌可是他的外公。就算此事没有经过他的手,父皇也不会轻绕他。” 张冉冉伸手抚平顾明磊紧皱的眉头:“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爷说说蜀州知府都汇报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套话罢了。” 顾明磊撇了撇嘴:“他和任大人还真不太像。任北望谦逊温和,他这个表叔却是满肚肥肠,心术不正,瞧着不像一家人。” “王爷这就听出来任知府心术不正了?” “再好的地方,就算是京城,也不会没有案子,更别提江湖人云集的蜀州了。但今天那任和观却是一字未提蜀州的问题。还真以为父皇是眼瞎耳聋的?” “那陛下后来如何说?” “父皇说让我和顾贤先查着,如果查出不妥,再做打算。” 毕竟任和观也是个知府,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打出去。他身后还有个任家。 “那就等明天去粮仓看过再说。” 蜀州衙门粮仓里的粮食半数是供给驻守在蜀州的蜀州军充作军粮的。 蜀州位置险要,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重镇,攻防要地,驻扎在此地的蜀州军更是可以和金甲卫一较高下的精兵强将。 走进粮仓,堆成小山似的粮食就映入眼帘,还有衙门里的官员在做记录。 张冉冉走在顾明磊身侧,打量着四周的“粮食山”。 顾贤走在最前面,陈怡璇没来。 “二王爷,八王爷,你们看,这是今年刚收上来的,看看这色泽……”随行的任和观抓了一把大米,展示给顾贤和顾明磊瞧。 确实,这米粒饱满,瞧着都是上好的粮食。 顾明磊好像不太在意,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就自顾自地转头跟张冉冉说话去了。 搞得任和观下不来台。 顾贤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米粒:“你别管他,他就是来玩的,拿来本王看看。” 任和观立马谄媚地把手里的米粒递到顾贤面前。 顾贤轻轻一捻:“是不错。” 任和观松了口气。他心里打鼓,不知道皇帝突然要检查粮仓的用意。但好在他早有准备。可惜他这口气还没放回肚子里,就听顾贤悠悠地问道:“这粮食都是要送到蜀州军里去的?” “啊……是。这里的两座都是下午要拉到蜀州军里去的。” “下午拉过去?”张冉冉错愕,“这会儿已经是月中了,才去送军粮吗?” 任和观脸上表情一僵,见是个女人,心里不太认同,但又是王妃,他只能垂头拱手:“是,这个,这个月是有些晚了。” 顾明磊挑眉,漫不经心地走到“粮食山”前:“三两——” 温三两上前半步。 “你给探探里面的粮食。” “好。”温三两拔剑出鞘,剑刃直接戳进了粮食山里,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他皱起眉头,横过剑,往边上一带,剑刃发出了摩擦声。 这里面绝对不是什么大米。 顾明磊眯起眼睛看向任和观:“任大人,你这是把本王当傻子耍呢?” 任和观脸色白的吓人,他颤颤巍巍地想要去看顾贤,可惜后者敛着眸子,没搭理他。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看顾贤的神情,他是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把这些粮食都给本王推倒,铺在地上,本王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粮仓里的官员没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动手。”顾贤骂道。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卸粮食。高高的“小山”被推倒,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都是石子。 任和观难以置信地看着粮食里的石子:“不可能……不可能!”他扑到粮食上,抓起一把混着石子的粮食,满眼诧异。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明明让人混进去的是受潮后长虫的次米,根本不是什么石子! 这些石子是哪来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顾贤,后者冷漠地和他对视。 是他。是他教他在粮仓里混进次米的。任和观猛地握紧了手里的石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顾贤勾起嘴角,露出自己腰上的皇子铭牌。 任和观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当着顾明磊的面,把头埋到了地上:“王,王爷……” 瞥了眼顾贤,张冉冉若有所思。 第九十八掌 粮食里的石子 皇帝到的很快。 他进来时,张冉冉瞧着他的袖子都要甩飞起来了,看来是气的狠了。 任和观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前面任北望失望的眼神就像真的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他只敢悄悄地去瞥顾贤的衣角。 衣角绣祥云,尊贵非凡。 “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万安?任卿,你要朕如何万安?!”皇帝狠狠地一拍桌子,张冉冉注意到桌上茶盏差点滚落下来。 任和观不敢说话。 顾贤敛着眸子,把玩着自己手上的扳指。对面的顾明磊看见他就来气。 “老二,你说,怎么回事!” 被皇帝叫到,顾贤起身答道:“回父皇,我和小八奉旨检查蜀州粮仓,却不想……”他回头看了眼任和观,“多亏了小八机敏,发现粮食有异。” 皇帝看向顾明磊:“是你发现的?” “不是。”顾明磊想也没想就否认。 “是三两发现的。” 温三两瞪大了眼睛,差点拔剑弑主,怎么这还带甩锅的?谁发现的有区别吗? 张冉冉看着顾明磊理直气壮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对方冲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温三两是你的侍卫。”皇帝提醒,“所以还是你发现的。” “即是三两之功,儿臣不敢冒领。” 皇帝差点没被他气笑,这话说的好听,冠冕堂皇,可没他的命令,温三两会去碰那堆粮食? “粮食里的砂砾石子是怎么回事?” “这您就要问任大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任和观身上,任和观把头埋的更低了。 “装什么哑巴?” “……陛,陛下,臣,臣也是一时财迷心窍……” “财迷心窍?!”皇帝又是狠狠一拍桌子,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那可是要送到蜀州军做军粮的粮食!你倒是胆大包天,这也敢动!” 任和观都要哭出来了,他不停地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那那些缺少的粮食呢?” 张冉冉突然出声问道。 任和观看了他一眼,犹豫着没敢说,顾明磊一脚直接踹到了他的身上:“快说!” 被踹到地上,任和观还想再挣扎一下,他手脚并用地向任北望爬去:“北望,北望……我真不是故意想要贪污,实在是家中还有妻儿……” 任北望闭上眼睛,退后了半步,弯腰拱手:“叔叔不必找我,在所有任家人的心里,都应该是大靖为上,君王为尊。别的,没有任何借口。” 闻言,顾贤和顾明磊都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任北望年纪不大,决断力却是不错。此时能迅速和任和观划清关系,也算保全任家了。 任北望退到一侧,朝着皇帝跪下:“陛下,臣未能及时替父亲肃清家中不良风气,问心有愧,不敢再担刑部侍郎之责,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冷哼:“你是该罚!” “父皇。”顾明磊对任北望还有些欣赏,他可不希望这样一个好官因为叔叔的牵连就结束自己的仕途。 “刑部侍郎任北望听旨,从现在起,朕命你亲审任和观,将功补过。若是敢有半点包庇……”皇帝指尖轻叩桌面,“任家就可以滚出京城了。” 张冉冉心惊,皇帝这一手可是真的狠。外甥审叔叔,结果就不能有半点差错。这也算敲山震虎,蜀州的事儿传回京城,那些名门望族,只要有人脉在江南的,都要掂量掂量。 任北望也知道其中凶险,但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 “臣领旨。” “老二和小八你们最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跟着任侍郎学习。” 说是学习,不如说是监视任北望的动向。 “是。” 回到四海阁,顾明磊盘腿坐在软塌上,托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我总觉的哪里不对,任和观怎么会这么傻,粮食里掺砂砾,这太容易被发现了。” “而且一送进蜀州军,就会暴露,蜀州军的张斌和将军,和他同级,怎么可能吃这个哑巴亏?一旦发现粮食有问题,恐怕就会直接上奏京城。届时,任和观也没有活路啊。” 他正想着,一碗冰好的银耳羹就移到了他面前,张冉冉在他对面坐下:“这石子恐怕不是任和观掺进去的。” “怎么说?” “当时在粮仓里,我见他看到石子的模样表情,比我们还要震惊,应该不是装的。” 顾明磊搅动着碗里的雪白的银耳:“你的意思是,任和观不知道粮食的问题?” 张冉冉摇头:“他应该知道粮仓里的粮食和登记的数目对不上。但他想到的办法应该不是往里面混石子。” “灯下黑?” 张冉冉点头。 顾明磊微楞,摸着下巴沉思:“今日检查粮仓的事儿,没几个知道,除了我和顾贤,就只有几个管理粮仓的人知道……” “可万一任和观自己告诉了别人了呢?” 也有这个可能。顾明磊皱眉:“那要查的人就太多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告诉了谁。” “先等等,任大人今天要连夜审讯任和观,王爷不如先等任大人那边的证词送来再做打算?”反正都是无从查起,那不如就先看看任北望的能力。 “也好。”顾明磊微微颔首,“对了,今晚审讯我和顾贤都要去,你要去吗?” 张冉冉摇头:“我和二嫂约好了,今晚一起染指甲。” “染指甲?” 张冉冉点头:“我们不是觉得二嫂有些奇怪吗?正好可以探探口风。” “那好,我去看任北望审人,你去二嫂那儿探探风声,不过我估计回来挺晚的,你不用等我。早些休息,我回来会自己钻被窝的。” 乱说话,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是没什么效果,反而显得像是娇嗔。 顾明磊轻笑:“我没说错啊,可不是钻夫人你的被窝吗?” “王爷还是赶紧去任大人那里帮忙,一会儿任大人开审了你还没到,陛下又要来训你了。” “好好好——”逗弄完张冉冉,顾明磊乖乖地起身去找任北望。 张冉冉看着他走出门的背影,纵容地摇了摇头。 “王爷啊,真是孩子心性。” 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开心便好了。 第九十九章 粮食里的石子(二) 任和观被暂时关押在蜀州知府衙门的监牢里,顾明磊到的时候,顾贤和任北望已经坐在里面了。 顾贤抬头瞥了他一眼,伸手拉了把椅子到身侧:“快来坐。” 顾明磊假笑,提着椅背,把椅子拖到了任北望边上,然后一屁股坐下。 任北望左看看顾贤,右看看顾明磊,这两位皇子跟左右护法坐在他边上,让他压力骤增。 “任大人,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 任和观被狱卒压了上来。 左右不过半天的时间,任和观却好像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他佝偻着背,脸色苍白,死气沉沉地跪在地上。 任北望掩去眼中的复杂神色:“任和观,你是任家的人。任家三代为官,代代清廉,是陛下之臂膀,而如今,任家因你而蒙羞。” 任和观伏下身子,把头埋到地上:“我有愧家主教导,有愧,陛下信任。” 他话音刚落,就听顾明磊嗤笑。 “现在倒哭起来了,就是不知道知府大人哪里委屈?本王瞧着你肚子里的油水可是实打实的啊。” 他这话说的毒,顾贤掩唇笑了一声。 任和观尴尬:“这……罪臣天生易胖。” 顾明磊都要被他这话给气笑了,顾贤连忙起身,隔着任北望把顾明磊按回了椅子上:“好了,好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顾明磊不满,任北望被夹在中间,眼见着两位皇子就要打起来了,他连忙一手按一个:“两位王爷,陛下命臣负责审讯,再这样下去,今晚就来不及了。” 两个人还不敢触皇帝的霉头,乖乖地坐了回去。 任北望松了口气,还好陛下的威信在,否则这两个皇子,哪个都惹不起。 “任和观,本官问你,粮食里的砂砾石子是哪来的?” 任和观小心翼翼地抬头,快速地扫了眼顾贤,后者微微眯起眼睛。 顾明磊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烦躁地皱起了眉头。作为京城的小祖宗,他不高兴,自然也不会让顾贤高兴。 顾贤的椅子一晃,他匆忙扶住边上的任北望才没摔倒。 回头一看,是顾明磊刚才手欠,在后面拉了一把他的椅子。 “顾明磊——” 顾明磊露齿一笑:“不要跟囚犯产生任何交流,二,哥。” 小孩的眼睛里浸透着冰冷的警告意味。顾贤一愣,然后勾起了嘴角,他摸了摸鼻尖:“我知道了,小,八。” 火药味又起来了。任北望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他刚才放心放的太早了。 “两位王爷,你们要不一起坐边上去吵。” 这可不行,顾明磊对着顾贤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两个人总算消停了下来。 这才轮到任和观开口:“我不知道石子是哪来的……” 这是实话。 任北望蹙眉:“你是知府,这衙门也是你管理的,你怎么会不知道石子哪里的!你不知道,上午又在陛下那儿认什么罪?你想欺君?!” “罪臣不敢!”任和观想再看一眼顾贤,可惜后者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他想到刚才午膳时分,在监牢里,那个来送饭的狱卒。 “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嘴。” 他紧张地抿了抿干涩到起皮的嘴唇:“我真的不知道石子是哪来的……” “任和观!”任北望用力地拍了下惊堂木。 “但我知道粮食的数量有问题。”任和观闭上眼睛,“是我财迷心窍……” “是我财迷心窍……” 他知道粮食有问题,但又不知道里面的砂砾石子是哪来的?这还真是奇怪。顾明磊托着下巴沉思,难道真是张冉冉说的灯下黑? “什么意思,说清楚。” “年前,有几个商人找到我……”任和观表情苦涩,“他们说想买粮食。次一点的也行,价格开的很高,可当时正是隆冬,我怕粮食缺了,蜀州存粮不够,张斌和会发现端倪,上奏朝廷,我就没答应,可他们说,可以等到开春第一次征税后再要,我就答应了……”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高价买次品?”任北望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这商人逐利,突然开高价买次品的粮食,怎么想都不对劲,任和观竟然还真卖了! “我……” “知府大人在蜀州这肥差上做了那么久,怎么会想不到其中有问题,只怕是对方价格太高,知府大人难以拒绝。” 任和观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向说话的顾明磊,后者嘴角带着笑,但眼里却是一片杀意。 他一个激灵,头磕在地上:“还请王爷开恩,请陛下开恩!” “粮食卖给谁了?” 任和观的脸更苦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好像是从江南来的,我听着有吴语的口音,剩下的,我就知道他们领头的姓王,还有个姓欧阳的……” “除了你,衙门里还有谁见过他们?” “没,没有了。”贪污受贿,买卖官粮的事儿他怎么敢让别人知道。 “不可能。”顾明磊打断他,“粮仓有专门清点的官员,若是数量有缺,一定会发现,所以你在衙门里一定有帮凶,是谁?” 任和观沉默了片刻:“粮仓的文书,宋声。” 任北望立马叫狱卒去拿人。 顾明磊盯着任和观躲闪的眼睛,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也是他帮你往粮食里掺石子,蒙混过关吗?” “我没有让他掺石子!我让他放些发霉的米,把米虫拿掉,放进去……”任和观反驳的很快,说完,他颓唐地低下了头,“我也没想到,里面会出现石子。” 顾明磊重新坐直,冷着脸。 顾贤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刚才他审讯任和观的那个瞬间让他有些恍惚。 他以为看到了父皇。 论长相,顾明磊是最像皇帝的,但论性格,其实他不像皇家的人,阴晴不定,孩子心性。可在刚刚,他似乎看到了父皇压着怒火询问百官的样子。 他陡然想起自己年幼时,误入先帝退位后的寝宫,听到先帝跟洪老太监说的话。 “寡人梦见小八化成了一条小金龙,盘在乾坤殿的屋顶上晒太阳。” “他是天生的皇帝料子。太子比不过他。” “老洪啊,你且往后瞧着,日后的皇帝只会是他。” 有些人,自出生,老天爷就已经给他铺好了后面的路。 顾明磊是天生的帝王。 顾贤突然想笑,和故去的先帝一样,他心中属意的储君,也是顾明磊。 父皇要一块美玉为太子做垫脚石,那他这块臭石头,便勉为其难地为顾明磊做一回垫脚石。 第一百章 宋声 凌晨时分,任和观审到一半,去抓宋声的捕快来报—— 宋声跑了。 任北望当即就怒了,砸了一个茶盏,难得把那些个捕快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城门宵禁,他不可能离开蜀州城。”顾明磊皱眉,“赵德海,你去父皇那儿要个军令,就说是本王要借蜀州军一用。” “可王爷,现在这时间,陛下定然已经睡下了……” 顾明磊微楞,看向天窗外清冷的月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那就先调一百禁军到各城门去通知守城的蜀州军,严查出城者身份。任大人,我们先去宋声家里看看。” “是。” 他没叫顾贤,顾贤也不恼,自己跟了上去。 宋声的宅子在衙门以北四百步的位置,门前,就是蜀州河,这会儿宅院里灯火通明,捕快围的水泄不通。 顾明磊翻身下马。 “参见任侍郎,八王爷,二王爷。” “发现什么了没?” 捕快摇头:“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跑了,宅子里就留了一些下人。” “下人们都问过了吗?”任北望蹙眉。 “问过了,他们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宅子就空了。” “这还真是有趣。”顾明磊冷笑,“主子都走了,他们能不知道?举家逃离,动静怎么会小?院子里几个能出门的门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没有宋大人的踪迹。” 顾明磊抬脚埋进了主院的卧室里,里面摆设整齐,什么都不缺。就好像人是在院子里消失的似的。 “会不会是密道?”顾贤挑眉,宫里就有复杂的密道,就算是皇子也不清楚。 “一个小小的文书家里会建密道?” “除非他早料到有人会找上门。”顾明磊缓缓走过屋子里的木架,指尖抚上那些个瓶瓶罐罐,摸了一手的灰。 “赵德海——” 赵德海连忙捧着帕子上前来给他擦手,他把手上的会擦干净,又踮起脚,把高处的几个瓶子挨个摸了个遍,擦一下,摸一下,一直到最后一个瓶子,他摸完,手上没留下任何的灰尘。 顾贤沉眸,这小子,在宫里的时候就四处撒野,翻出好几个密道入口。如今在宋府,找起密道来,倒是轻车熟路。 那瓶子被顾明磊轻轻一转,房间里就响起了沉重的石头移动的声音。 任北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一幅山水画,掀起山水画,后面露出了一个已经打开了的石门。 还真有密道。 顾明磊矮身想钻进去,被温三两一把拉住:“我来。” 密道里点着火把,照亮了路,温三两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顾明磊和顾贤,任北望带着两个捕快殿后。 甬道走到头,是一个空旷的房间,摆着很多书架,还有个软塌。 一条麻绳从密室上面的梁架上吊了下来。 宋声已经死了。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顾贤抬头看向宋声没有闭上的双眼,目光深沉。 顾明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也和他一样抬头看向了宋声的脸,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说,他该死吗?” “什么?” “他动的是军粮,若要论,也是逃不过一个死罪。但用私刑……”顾明磊侧头看向顾贤的眼睛,“不应该。” 他眼睛里明晃晃的闪烁着怀疑。顾贤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 “你说的对。擅用私刑,本身也是在触犯大靖律法。你不要学。” “顾贤!”先前顾明磊还是怀疑,现在顾贤几乎就是理直气壮地在说此事和他有关系。 他们两站的远,说话的声音又轻,不远处的任北望只听见两人在说话,却又没听清在说什么,狐疑地投来了目光。 顾贤揉了揉顾明磊的头发:“把尸体搬回去,先验尸。” 说完,他径直往密室外走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顾明磊。 赵德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自家王爷已经红了眼睛:“王爷……” “赵德海,你说,是不是不做皇子了,就不用面对手足相残了?” “奴才不知。但奴才知道,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有的是争家产的兄弟。” 顾明磊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小时候,本王想着长大,想着长大了,就能哥哥们一起。可长大未免太过残忍,本王又想回到小时候了。” 赵德海垂首,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回去。” 温三两瞥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安静地跟着顾明磊走出了密室。 回到行宫,朝阳初升,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顾明磊没急着进屋,他坐在四海阁门口的台阶上,把玩着腰上的皇帝玉佩,不知道再想什么。 “王爷。” 顾明磊惊讶回头,张冉冉穿戴整齐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起这么早?我回来吵醒你了?” 张冉冉摇头,在顾明磊身边坐下:“我一直在等王爷。” “等我?” 张冉冉点头:“本来想和你说说二嫂的事儿,但看王爷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如先说说王爷的事儿?审讯不顺利?” “没有。任和观招的很快,他供出了一个叫宋声的文书,可我们找到宋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而且还死在密室里。一个小小的文书,竟然也在家里建了一间密室,实在奇怪。” “我觉得这事还不足以让王爷如此忧心才是。” 顾明磊叹了口气:“这事儿和顾贤有关。他从审讯开始就不对劲,任和观在看他的眼色,到后面找到密室,我感觉……他好像在领着我找到宋声的尸体。” “王爷是觉得二王爷在引导你去怀疑他?” “你知道!”顾明磊抬起头,“怎么想都想不通,顾贤不是傻子,他不会不知道要是此事真的和他有关,又被查出来,父皇不会轻绕他。轻则禁足,重则……他是不是疯了?” 张冉冉点头:“我昨晚去二嫂那儿,也发现了点事,王爷要听吗?” “当然!” 顾贤现在一身的秘密,想要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口风,简直就是难如登天,反而是陈怡璇或许是个突破口。 第一百零一章 二王妃的异常 顾明磊离开四海阁去审讯任和观后不久,张冉冉就带着碧青去了陈怡璇的院子。 她到时,陈怡璇正坐在院子里给顾平安绣鞋子。 “二嫂。” “冉冉,你来啦。”陈怡璇惊喜道,“快这边坐。” 张冉冉在她对面坐下,拾起桌上的小鞋子,细细打量后不禁夸赞:“二嫂这手艺确是一绝,看来我下次也该来和二嫂好好学学这刺绣的手艺了。” 那一双双的小鞋子,可爱精致。 不过,这数量是不是有些多了?张冉冉看着那摆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鞋子,有些奇怪。 “二嫂怎么绣这么多?这几双是不是大了?” 陈怡璇放下手里的针线,扯出一个笑:“孩子嘛,一天一个样,一个没注意,说不定就长大了,马上就能穿了,我就多绣些。” “二嫂考虑周全,要是换成我,还没二嫂这么好的耐心呢。不过二嫂也不能太过操劳才是,平儿是皇亲贵胄,难不成还缺鞋子不成?” 闻言,陈怡璇只是苦涩一笑,她摩挲着小虎头鞋上绣样:“说不准呢,我想着多给他准备些,免得日后我真出了什么意外……” 张冉冉微楞:“二嫂这说的什么话,这可不吉利,平儿还这般小,少不了母亲的。”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 这可不像随口说说。在张冉冉的余光里,刚好能看见草坪上玩球的顾平安。她轻抿薄唇,坐近了些,温热的手掌覆上陈怡璇的手背。 “二嫂有什么想不开的,平儿如此乖巧可爱,二王爷也对你专情,院子里没有一个妾室。你这好日子,后面还有的是呢,怎么就生出这般心思?” 陈怡璇蓦然红了眼眶,却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张冉冉轻叹:“二嫂,你别看平日里王爷总和二王爷呛声,但到底是兄弟,都是陛下的儿子,互相有什么难处,只要你说,定然是会帮的。” 陈怡璇握紧张冉冉的手,眼泪落在自己的手背:“没事,我就是想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张冉冉皱眉,她直觉陈怡璇现在的情况不是因为那个小产的孩子。她取了手绢递给陈怡璇:“二嫂,你和二王爷都还年轻,总会有的。” “不会有了。”陈怡璇摇头,“不会有了……” 不远处的顾平安似乎发现了自己母亲的异样,他抱着球颠颠撞撞地跑了过来,扑进陈怡璇的怀里:“母亲?” 陈怡璇匆忙抹掉眼泪,扶稳顾平安:“怎么了?” “母亲怎么了?母亲别哭。母亲哭了,父王也会不高兴,父王不高兴,母亲不高兴,平儿也不高兴。” 陈怡璇勉强笑了笑:“母亲没有不高兴,你去跟嬷嬷玩。” 顾平安不想去,但陈怡璇还是让嬷嬷把他抱进去了。 张冉冉目送顾平安进屋,她放下一直攥在手里的小鞋子,低声劝慰道:“二嫂,你看平儿如此依赖你,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平儿没了母亲,该怎么办?” “我母亲去世的早,那年我才六岁,就独自去了临安,夜里常常梦到母亲,不知道哭湿了多少个枕头。这日子,钻心的很。” 她这么一说,陈怡璇就不可避免地想到若是东窗事发,顾平安的结局。她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也跟断了线似的掉。 这皇妃的秘事,她不敢往外说,只能憋在心里,可越忍,她越发的怨恨。 平儿什么都没错,何故摊上这样一个奶奶,毁了后半辈子。 顾贤也是,他又何故要在这片旋涡里搭上一辈子。他明明,他明明那么的想亲近自己的弟弟,他明明那么想安安稳稳的成家立业,他的愿望微末,可就是连这点微末的希望,也被李静姝亲手碾碎。 南巡前,她听到顾贤的计划之后,就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太过疯狂,也太过绝望。 她咬着唇,紧紧地拉着张冉冉的手,最后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张冉冉面前。 “二嫂!”张冉冉错愕,手忙脚乱地去扶她,“二嫂,你起来说话,先起来!” “求八王爷救救王爷,求八王爷救救我家王爷!” 张冉冉心惊,是怎么样的大事,让陈怡璇能做到这等地步。 “二嫂,你别激动,二嫂,你先起来,慢慢说,你说清楚了,我才能找王爷想办法啊,是不是?来,你坐下说。” 陈怡璇被碧青扶回位置上。她哽咽着:“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和八王爷在查江南的粮食。” 张冉冉收紧了拳头:“二嫂你是说……” “江南的官员背后是京城李家。” 京城李家,左相李卫昌,顾贤的外公。江南粮食一案事发,必然牵扯到顾贤。 而且这粮食还极有可能被卖给了蒙金——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也难怪陈怡璇如此惊慌。 张冉冉斟酌了片刻,问:“那江南的事,二王爷可插手了?” 陈怡璇头摇的像拨浪鼓:“外人都不知道,其实,其实……王爷和皇贵妃的母子感情并不好。这两年更是因为一些事情,变得更差,李家的事儿王爷从没插手过,也不过问。只是……” “只是李家扯着二王爷的大旗,若是事发,二王爷恐怕也难逃责罚。” 张冉冉说完,陈怡璇的眼睛更红了。 “可王爷是无辜的。王爷,王爷什么也没做。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和太子殿下和八王爷争什么。他只是想成家立业,能有自己的家,然后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罢了。” 顾明磊也曾这么想的,这兄弟两的愿望还真是不谋而合。张冉冉轻叹:“兹事体大,不过二嫂放心,我回去定会和王爷说明。” “……冉冉,我知道,我们家没什么资格求八王爷帮忙。”陈怡璇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但王爷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一直都想和八王爷好好地做兄弟。往日里,好东西他总留着,说要送给八王爷,但最后又没立场送。王爷……王爷真的没有想争那个位子。” 这事顾明磊也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只是和顾贤斗斗嘴了。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一五一十的都告诉王爷。” 陈怡璇像是抓住了主心骨似的点了点头:“好,好,好。” 张冉冉离开的时候,陈怡璇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叫住张冉冉,屈下膝盖,伏下身子,额头抵在地上。 “二嫂……” “王爷……过的真的很累,我天生愚笨,不像你还能给八王爷出谋划策,我什么都帮不了他。但我想他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等这次事情过去,王爷和我会带着平儿自请离京。若过不去,我一个人撑不住这么大的二王府,便只能自私地随他而去,届时,平儿便拜托给妹妹了。” 张冉冉说不出话来,她蓦然想到了梦里顾明磊走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是不是也和陈怡璇一样,看不见前路的半点希望。 第一百零二章 疑点 “二嫂说顾贤没有插手江南粮食一案,那为什么顾贤要引导我怀疑他呢。”顾明磊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顾贤没有插手此事,他大可以直接向皇帝揭发,但他不禁没有揭发李家,甚至把火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为什么? “王爷,你觉不觉得,二王爷此举就像……”张冉冉微顿,“飞蛾扑火。” 顾明磊瞳孔微缩。 “退一万步讲,就算东窗事发,李家被查,他一个皇子,只要他说不知道,没插手,陛下虽然不一定会信他,但一定会顺着他的话帮他摆脱关系。”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当今皇帝是个重子嗣的人,几个皇子都教导有方,他或许会不相信顾贤,但一定会保顾贤。 “但顾贤现在的做法,就像是把脖子往那铡刀前送。”顾明磊沉眸。 他在求死。 一想通这个,顾明磊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找父皇!” “王爷!”张冉冉拉住他,“陛下最重证据,现在我们空口无凭,怎么把二王爷拉出火海,而且我看今天宋声一案,二王爷的决心,恐怕难以估量。” 张冉冉说的有道理,顾明磊不情不愿地坐下:“那怎么办?” “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哥。” 张冉冉微楞,随即扬起笑:“我想,我们应该先找出二王爷为什么想要求死。” 一个皇子,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会想用如此狠绝的方法规划自己的死亡。他明明有很多办法,但他都没用。 “你有什么想法吗?”顾明磊问。 张冉冉摇头:“暂时没有,不过此事也急不得,比起这个,我觉得王爷你应该先进去休息。” 顾明磊一宿没睡,这会儿还坐在门口呢。 进门前,顾明磊又追问了一句:“顾贤会不会知道二嫂求助我们的事儿?” “我提醒过二嫂,暂时保密了。否则万一逼急了二王爷,破罐子破摔,那就真的难以挽回了。” 顾明磊低落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张冉冉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在发现二王妃的异常之后,她就一直在回想梦里顾贤的结局。 虽然模糊,但顾贤的名字多少还是出现过。 是在顾明磊的丧礼上。他在顾明磊的棺椁前站了许久。脚上还带着镣铐。 他身边没有陈怡璇的身影。一个皇子的丧礼,陈怡璇没来。 恐怕她和顾贤的结局,都不好。 “夫人。”碧青小声叫他,“夫人您不去休息吗?您也一宿没睡了。” 张冉冉摇头:“去书房,我要写封信回京。” “是。” 她跟顾明磊说自己没想法,但其实还是有一些猜测。能让顾贤做出这么决绝的决定,背后之人,一定和他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么算来,只有李家和惠皇贵妃。 其间,惠皇贵妃的可能性最大。 李家到底只是顾贤外家,不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到顾贤。但惠皇贵妃不一样,她是顾贤的母亲。顾贤向来敬重自己的母亲,可陈怡璇却说顾贤和自己母亲关系不好,在这几年,更是一落千丈。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屋里,顾明磊面对着墙壁,躺在床上,他感觉到了疲倦,却又无比的清醒。 “王爷。”赵德海发现了他的低落。 他没转过身,就这么背对着赵德海:“赵德海,送信回宫里。” “王爷要查谁?” 顾明磊眼中寒光一闪:“陈怡璇。” “二王妃?!王爷是怀疑二王妃……” “不是怀疑二嫂。”顾明磊摇头,“我是觉得症结恐怕在二嫂身上,应该是二嫂出了什么变故,这个变故甚至威胁到了平儿。否则,他不会拼着自己去死,也要把李家拉下水的。” 赵德海心惊:“二王爷是想和李家决裂?” 何止决裂。 “信叫人送到母后手上,一定要把二嫂的事儿查清楚。” “是。” 顾明磊合上眼睛,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被罚跪祠堂的日子。李静姝说他害她小产,他在祠堂里,顾家的祖先牌位前被父皇打板子。 打的屁股开花,趴在祠堂那个小小的暖阁里歇了半个多月。 顾贤偷溜来看他,手里攥着桂花糖。 “对不起,我母妃说谎了,我替她跟你道歉,你要是还不开心,我让你打回来,你别不理哥哥,好不好,小八?” 当时他正在气头上,把他的桂花糖扔到外面的雪地里,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可后来他看着顾贤走到雪地里捡糖的背影又有些后悔。 那时候他怎么想的来着,他想,只要顾贤再给他送点核桃酥,带他骑两回大马,他就原谅他。 可后来顾贤再没来过。 之后,他一赌气,就是十来年的光阴。 不肯叫他二哥,不肯和他好好说话,说到底就是气他当年没来哄他。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却又红了眼睛。 他拉起被子,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眼泪落在枕头,他不想长大了。他想一辈子都这样,上面站着父兄,他就算任性,也有人纵容。 “王爷。” 被子被拉了下来。 张冉冉目光温柔,替他擦去眼泪:“怎么了?怎么还躲在被窝里哭呢?” 顾明磊翻了个身,握住张冉冉的手,声音沉闷:“我要救他的。” “我知道。” “他是我二哥。” “嗯。” 顾明磊扯出一个笑,把脸埋进张冉冉的掌心:“你说大哥会不会觉得我胳膊肘往外拐。” “王爷介意?”张冉冉轻抚他的头顶,“若太子相信王爷,无论王爷做什么,他都会相信王爷。”如果不相信,顾明磊就算再忠心,都是要被猜疑的。 顾明磊自己也明白。他沉默的蹭了蹭张冉冉的手心:“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我们是夫妻。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处的。我自然会一直陪着你。” 顾明磊高兴了些:“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最相信的人,只有你了,冉冉。” 人随着渐渐长大的岁月,能无话不谈的人,也就只剩下了自己的枕边人。 第一百零三章 青龙门 宋声是自杀的。 任北望送了消息来,顾明磊咬着手里热腾腾的包子,敛着眸子不知道再想什么。 “宋大人自杀,那他的妻儿呢?”张冉冉给顾明磊递了张帕子擦手。 “还没找到。” “那任和观说的那几个商人呢?”顾明磊问。 “这个……侍郎大人叫衙门里的师爷绘制了画像四处询问,但还没有消息。” 顾明磊蹙眉,这粮食是月余前送走的,那几个商人恐怕现在也不在蜀州城了。茫茫人海,要找个见过他们的人,这怕是不好找。 张冉冉搅动这碗里的热粥:“王爷不如找地头蛇想想办法?” “地头蛇?” “青龙门。” 青龙门!顾明磊眼睛一亮,青龙门弟子众多,在蜀州建门已久,城中各行各业的人多少都和他们沾点关系,在找人这方面,衙门的捕快或许还没他们这些江湖势力来的熟练。 晾凉的粥碗被推到顾明磊面前,张冉冉笑道:“只要我们带着三两去,青龙门想来一定会帮忙的。” 温三两迷茫地看了过来,为什么还说到他身上了。 “我听说,青龙门门主的千金,一直倾心三两刺客温公子。” 温三两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剑也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顾明磊发出了然的嘘声,揶揄地目光投向温三两:“咱们这是要用美人计啊。” 张冉冉但笑不语。 巳时一刻,张冉冉的马车在鹿鸣山山脚缓缓停了下来。 “夫人,小心。” 下了车,张冉冉抬头打量眼前的山门,青龙门建在城西鹿鸣山山顶,要先爬上山,才能见到这个江湖第一门派的真面目。 “什么人!”驻守在山脚的青龙门弟子警惕地盯着他们。 “我是温三两,八王妃受八王爷之命前来,要见青龙门主,麻烦诸位上去通报一声。” 顾明磊下午要和任北望再去探一探宋府,便只能由温三两护送张冉冉来。 八王爷,八王妃?守门的几个弟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心里疑惑,这官府的人怎么找上了门了?不会是青龙门出了什么事?还有这个温三两,他不是江湖上那个赫赫有名的三两刺客吗,怎么和官府扯上了关系? “你们且在这儿等着,我通报一声。” 片刻之后,一只白鸽带着脚上的纸条,挥动着翅膀,飞上了山。 碧青抱怨道:“这青龙门倒是好大的派头,还让夫人在山下等着。” “无碍,左右是我们先寻上门来,有事相求,等一会儿便等一会儿。你让人先去把马车上的礼物搬下来。” “是。”碧青吐了吐舌头,又把温三两拉去帮忙。 温三两皱眉:“拜个山门而已,带这么多礼物做什么?” “你笨啊,空着手来求人帮忙,那是要欠人情的事儿,带着礼物来,那就是等价交换,以后青龙门也不能拿这事作文章是不是。” 温三两撇嘴,都是皇室了,还在意这些个礼数。他们一声令下,青龙门难道还敢不听? “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就是因为身份特殊,才更要看重礼数,否则被人抓了小辫子,都不知道上哪儿哭去!” 碧青在张冉冉身边做了那么多年的丫鬟,这些个因为人情往来惹出的祸端她也见过不少,自然明白张冉冉的考量。 温三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侧头又问:“大户人家的丫鬟都跟你一样伶牙利嘴吗?” “你怎么说话的呢!”碧青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温三两挑眉,抢过她手里的木盒子:“我来。”话音刚落,就被那木盒的重量压的一个踉跄——这木盒还不轻?可怎么看刚才碧青抱着也挺容易的样子。 大户人家的丫鬟不禁伶牙俐齿,这力气也是不输男人的。 青龙门门主姓齐,名重,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齐佳音,纸条送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女儿放弃那个飘忽不定,四海为家的刺客。 可齐佳音就是不听,她偏偏就认死了温三两。 “爹,刺客有什么不好的,他杀的都是那些大奸大恶之人。过的日子更是潇洒自由,我就喜欢他,就算是跟着他浪迹天涯我也愿意。” “佳佳——” “门主!门主!山下弟子来报,说温公子来了!” 温三两?齐重诧异,他来做什么,他们就只在几年前的武林大会上见过一面,这人也不是那种会找上门来的人啊?难不成他真的跟自己的女儿私定终身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齐佳音就一溜烟地窜出了门去。 “哎!佳佳!” 进来禀报的弟子错愕地看着自家小姐像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默默地把后半句话补上:“还有一个八王妃……说是带了八王爷的口信……” 八王爷?!八王妃!齐重眼睛瞪的溜圆,什么事儿能惊动朝廷的皇子妃来他这个小小的青龙门,还等在山下?! 等等,刚才齐佳音可就这么冲下去了。 “快快快,下山,下山!” 等齐重气喘吁吁地赶到山下,就看见自己女儿被温三两反剪着手臂压在地上,不远处一个衣着明艳的女人笑盈盈地看着。 “温三两!你放开我女儿!” 温三两没松手,皱着眉头看齐佳音愤怒的脸:“她是王妃,不是我女人,你发什么疯。” 齐佳音挣扎:“谁知道呢!” “好了,三两,放开她。”张冉冉无奈,这姑娘刚才喜气洋洋地冲下来,一看见自己,脸色就变的铁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她就跟点了火药似的冲了上来。 碧青都给吓坏了,护在张冉冉面前,差点没被齐佳音手上的鞭子甩着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张冉冉面前,温三两一直有些犯怵,或许是在云州的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有了阴影,不过也好,他倒是很听张冉冉的话。 张冉冉让他松手,他就松了手,松手前,还警告了齐重:“意图伤害王妃可是株连三族的重罪,不要乱来。” 齐佳音这会儿哪还听的进去,温三两一松手,她张牙舞爪地又要上前来。 好在齐重是个有分寸的,连忙叫人把自己女儿拉住。 “这个……” 张冉冉浅笑:“齐门主,初次见面,久仰。本宫今日是帮自己夫君来拜托青龙门帮忙的。叨扰了。” “……不敢不敢,八王妃里面请。” 齐重没敢怀疑张冉冉的身份,她浑身的气派可不像是作假。 第一百零四章 青龙门(二) “你没事?”走回张冉冉身后的温三两盯着碧青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碧青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肉,摇头:“没事没事,刚才可吓死我了,要是让夫人受伤了,回去八王爷一定会拆了我两的。” 这倒是真的,温三两表情一僵。要是张冉冉有个三长两短,顾明磊这小祖宗肯定卸了他。 “温三两!!” 碧青和温三两同时回头。齐佳音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温三两眉头皱的更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对上了碧青震惊的眼神。 “看什么看,她和我没关系。只是前几年武林大会上我救过她一回,后来在扬州又遇上过一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碧青乖乖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那头齐佳音见温三两没搭理自己,更是生气,挣脱了几个师兄的禁锢,就要跟温三两打起来。 温三两抓住她甩过来的鞭子,不悦:“你干什么?” 张冉冉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这场大戏,心里不免可惜,顾明磊今天没跟来。 齐佳音眼睛都红了:“她们都是谁!才几年不见,你就左拥右抱,莺莺燕燕了?!” “齐小姐。”张冉冉无奈,“麻烦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有自己的夫君。” “谁知道你!有自己的夫君还跟他混在一起,本小姐看你们这些名门望族也都是些……”她话没能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三两错愕地看向身边的碧青。 碧青的手还没放下。 “放肆!王妃岂是你能置喙的!对王妃不敬,我看你家这些个人头都不够我家王爷砍的!三两现在是王爷的亲卫,保护王妃也是他职责所在,你却污蔑他和我家王妃,胆大包天!” 齐佳音被打的一愣,她从小到大都是齐重捧在手心里的人,什么时候挨过打。 她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干脆扔了鞭子,就要上前和碧青扭打起来。 温三两一把将碧青拉到身后护着:“齐门主,你就这么管教自己女儿的?我可提醒你,八王爷之名,蜀州城怕是不太清楚,他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小儿子。如今陛下南巡,禁军驻扎行宫,青龙门要是还想做江湖的龙头老大,就把自己的位子端清楚。” 齐重当然明白,他踹了一脚身边的大弟子:“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佳佳拉回来!” 齐佳音被几个师兄重新控制住。 她气红了眼睛:“温三两,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会跟官府扯上关系吗!你现在怎么去做了朝廷的走狗!” 张冉冉皱眉:“齐小姐此言差矣,朝廷护卫大靖,是大靖百姓安居立业的根本。” 温三两拦住张冉冉的话头,走到齐佳音面前。 “你说的没错,我是这么说过,但现在我食言了。我现在是朝廷八王爷的侍卫,今天来,也是带着主上的命令来的。” “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做江湖人,还是做朝廷的人,都是我自己的事。” 张冉冉错愕,难得听到温三两这么认真的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是可惜顾明磊没来。 齐佳音安静了下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温三两:“你明明以前最讨厌朝廷的人。” “顾明磊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觉得顾明磊能带给他不一样的生活。从云州跟着顾明磊一起南下的时候,他就决定以后也要和他一起去北域抵御蒙金了。 师父说的对,江湖情意,是小义,家国天下,是大义。 齐佳音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也没能说出来,她一甩袖,自顾自地回青龙门去了。 温三两松了口气。 进了山门,也再没看见齐佳音的人影。 齐重恭敬地奉上一盏清茶:“不知道八王妃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是这样,今日蜀州出了些事,我想托青龙门帮忙找三个人。” “找人?” “正是。”张冉冉接过碧青递过来的画像,展开给齐重看,“这是三个粮食,月余前来到蜀州,朝廷在找他们。我想请齐门主帮忙,问问这蜀州城里,有谁知道他们的下落。” “找人倒是方便,就是在下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他们的下落……” “无碍,齐门主尽力就好。” 齐重也不敢拒绝,他只能收下画像,俯身拱手:“那就承蒙八王爷厚爱了。” “此案陛下也甚是重视,麻烦齐门主了。” 齐重略显苦涩,说什么尽力就好,只怕他们要是没找到消息,这武林的领头羊也要换一换人了。 “请陛下和八王爷放心,在蜀州城找人,没有比我青龙门更合适的。” “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 回去的路上,温三两抱着剑靠在车辕上,张冉冉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和齐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三两一滞:“没什么事。” 张冉冉也不多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温三两被看烦了,自暴自弃地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不说了,我在前些年武林大会的时候救过她一命,然后她就一直想要跟着我。” “我不想她跟着,就自己跑了,结果第二年春天,我去扬州,又碰上她来赏花。她说……她想跟我成亲。然后我拒绝了她,又跑了。” “你不喜欢她?”碧青也探了个脑袋出来。 温三两点头:“她不是喜欢我,只不过是我救了她,错把感恩当成喜欢罢了。” “你倒是看的清楚。”张冉冉重新放下轿帘,坐回了马车里。 碧青沉默了半晌,然后看向了温三两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没事的,温大人,一定有人认认真真的喜欢你。” 温三两微怔:“托你吉言。” 说完,碧青也钻回了马车里。 张冉冉含笑看着她,眼里意味不言而喻:“问清楚了,高兴了?” 碧青垂着头,红着脸颊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若是喜欢,我跟王爷说……”张冉冉还没说完,碧青就匆忙虚掩住她的嘴,“夫人,他会听见的!” 张冉冉失笑:“那回去再说。” 外面温三两就听马车里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两人在商量什么。 他马鞭一扬,马儿一声嘶鸣,直往行宫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深夜来客 深夜,顾明磊坐在衙门里昏昏欲睡。 “八王爷,你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刚进门的任北望看了眼铺满桌子的文书,还有顾明磊眼下的青黑。 顾明磊打起精神:“没事,快看完了,怎么样,宋声的家里人找到了吗?” 任北望摇头。 顾明磊皱眉:“会不会已经出城了。” “可这两天城门那儿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这还真是奇怪,这么一大家子的人,能藏到哪儿去?顾明磊托着下巴沉思:“你说……会不会在事发前,宋声就把家人悄悄送出城去了?” 任北望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若是事发前就送了出去,那就不好找了。” “去查查宋声有什么亲戚,可能他妻儿会去投亲。” “是。” “顾贤呢?”顾明磊环顾了一圈,突然发现顾贤不在。 “王爷,二王爷说他还要回家陪二王妃和小皇孙,就先走了。”赵德海提醒道。 顾明磊黑脸:“他跑的倒是快。” “王爷也回去休息。王爷这几日一直在这儿,八王妃该担心了。” 无奈,顾明磊起身准备回四海阁,他也确实有点想张冉冉了,好些晚上没有抱着张冉冉安睡了——这几日一直忙着粮食案的事儿,脑子都要忙糊涂了。 外面夜色正好,月朗星稀,晚风徐徐。 顾明磊盯着赵德海手里的灯笼,慢悠悠地晃回四海阁。 张冉冉已经睡下了,四海阁里一片漆黑。顾明磊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吵醒了张冉冉。可刚走到屋门口,屋顶上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开门的手一顿。 房顶上有人。 他抬起手,示意跟在身后的禁军安静,然后自己慢慢地从门口退到院子里,抬起头扫过屋顶——没人。 空荡荡的屋顶,只有晚风拂过耳边。是自己听错了?顾明磊摩挲着腰上的玉佩,重新走回门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还没迈进去,隔壁厢房里就传来了一阵响动。 这回响动远比刚才屋顶上的大。 他瞳孔猛地一缩,拔出身边禁军腰上的长剑,手腕一转,剑就穿透了厢房的窗户,冲进了房间里。 禁军迅速踹开厢房的门,点起灯火。 整个院子都被惊醒。 张冉冉披着外袍,匆匆赶到厢房,就见顾明磊冷着脸坐在软塌上,温三两在一旁包扎伤口,今天在青龙门见过的齐佳音小姐低着头立在一旁。 “出什么事了?” 顾明磊一见到她,连忙拉着人好好打量了一番:“有没有事?” 张冉冉不明所以:“我没事,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被扔在齐佳音面前的一根竹管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这是什么?” “别碰。是迷烟,还有毒药。” 张冉冉错愕:“迷烟和毒药?!” 顾明磊冰冷的目光扫过齐佳音:“夜闯行宫,还带着迷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齐佳音还不服气地仰起头:“我又没用!” 顾明磊的眼神都可以杀人了:“没用?等你用了还来得及?” 天知道他刚才见禁军从齐佳音身上搜出这些个东西,魂都快吓没了。好在没人出事,有惊无险。 齐佳音还想反驳。 “闭嘴。”温三两压着火气训斥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你!” 顾明磊更气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本王的侍卫,是你想杀就杀的?而且刚才那一剑,如果不是三两护着你,你现在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张冉冉拉住愤怒的顾明磊,看着眼眶通红的齐佳音问道:“为什么来?” “这里是行宫,陛下下榻的地方,你若解释不清楚,明天禁军和蜀州军就会踏平青龙门,你父亲也会因为刺杀之名被押上处决台。” “你为什么来?” 齐佳音咬着唇,张冉冉瞧着她眼泪就要掉下来。 “……我,我想来找他问个清楚。” “你想问什么?”温三两这会儿已经包扎玩了,他起身看向齐佳音,眼里没有什么温度,“我以为我下午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这看起来是一场大戏啊。顾明磊把张冉冉拉到身边:“她谁啊?” “青龙门门主的女儿。”张冉冉低声回答。 “就喜欢三两那个?” 张冉冉无奈点了点头:“但好像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情。” “这么刺激?!” 顾明磊声有点高了,张冉冉连忙捂住他的嘴,往后带了带:“一会儿跟你细说。”后者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温三两没好气地瞪了眼八卦的顾明磊,刚还气势汹汹的呢。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讨厌朝廷,但你现在为什么又给他当侍卫?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我可以帮你的……” “没有。”温三两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打算跟着他。他过两年要去北域。我也想去。” “我想跟着他建功立业,护卫大靖。在江湖上杀那些人,没有办法改变什么,贪官污吏更是杀不过来,但跟着他不一样,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希望。” 顾明磊愣愣地看着温三两,他倒不知道原来温三两跟着他的初衷远比他想象的坚定。 齐佳音渐渐止住了哭腔。 “你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温三两点头:“嗯,你回去。” 齐佳音打了个哭嗝,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我也要给他做侍卫!” “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温三两也甘愿效忠。” 温三两皱眉:“你起来,你爹不会同意的,赶紧回去,别在这儿胡闹!” “我不回去!” 这怎么还耍上无赖了,顾明磊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面,他迷茫地看了看张冉冉。 “怎么,他能建功立业,我一个女人不能去建功立业?”齐佳音不满地看着顾明磊。 顾明磊撇嘴:“就怕你不是想着建功立业,而是对本王的侍卫图谋不轨。” 齐佳音恼怒:“我才不是这种人!我是喜欢他,但我又不是受虐狂,不喜欢我,我还往上凑,我就是……想看看他决定献上忠诚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的。” 温三两张嘴打算把人赶回去,然后就听顾明磊摸着下巴答应了。 “也好,反正现在冉冉身边还缺个护卫,你就跟着冉冉。” 第一百零六章 齐佳音 张冉冉和盘腿坐在对面的齐佳音面面相觑。 顾明磊在外面倚着窗户,面色不善。 “你还不去睡觉?”齐佳音奇怪地扫了眼他。 “这是本王的房间!她是本王的夫人!你怎么还不去睡觉!”顾明磊似乎已经忍了很久了,他把窗户拍的哒哒哒直响。 齐佳音微楞:“不是说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男人和女人都是分开睡的吗?” “八王府略有不同。”张冉冉无奈轻笑,“王府无妾室,王爷一直睡在我这儿。” “以后也要睡在你这儿的。”顾明磊没好气地白了眼齐佳音,“所以齐小姐,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本王和夫人要休息了。” 齐佳音羞红了脸,忙不迭地跳下软塌:“我走了。” 可临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那我睡哪儿?” 众人都愣了一下,对哦,她睡哪儿,四海阁除了顾明磊和张冉冉睡的主屋,碧青和赵德海睡在左右暖阁,随时侍奉,另外就剩下温三两睡的厢房了。 空房间是有,但连床都不曾铺过。 “你回青龙门不就得了。”温三两皱眉。 “可我不是要给……”齐佳音瞥了眼张冉冉,“我不是要给那个王妃做侍卫吗?” “你还真打算留下来?你爹会气疯的。” “关你什么事!你主上不都同意了!”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张冉冉连忙拉住齐佳音:“不如,你今晚先和阿青睡一屋,明日我让阿青帮你收拾个房间出来。” 齐佳音看向碧青,后者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那就这样。 “大人,这边。”碧青领着齐佳音进了自己的暖阁,里头收拾整齐,还有股淡淡的皂角香。齐佳音摩挲着腰上的鞭子,有些不好意思:“为什么叫大人?” 碧青正从柜子里抱被子:“你和温大人一样,都是主子的护卫,护卫是有品阶的人,也是主子,我们是下人,自然要称大人。” 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门道?齐佳音嫌麻烦,一屁股坐上床:“不用叫大人,我叫齐佳音,你叫我佳音就可以。” 碧青弯起眉眼浅笑:“好。我去给你倒热水洗漱,今晚你在我这儿先将就一晚上,明天我给你收拾房间。” “不忙,我听那个……王妃,叫你阿青,你叫什么名字?” “碧青。你也跟夫人一样叫我阿青就成。” 齐佳音挑眉,凑近了压低声音:“我问你,温三两到底怎么会突然给你家主子做事?他以前可见到官府的人都要绕着道走的。” “这事说来话长……” 碧青这一讲,就到了清晨。齐佳音困倦地揉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依旧精神抖擞的碧青:“你不累的吗?” “不累啊,以往守夜也常有的事儿,不过赵公公和温大人都比我守得多,才是辛苦。” 碧青边说着话,边麻利地收拾了张冉冉今日要穿的衣服。 半个时辰之后,齐佳音在主屋的门口遇见了温三两。 温三两一身黑色劲装,守在门口,看见齐佳音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温大人。”碧青捧着衣服,冲他行礼。 温三两微微颔首:“他们已经起了。” 碧青再次屈膝,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齐佳音下意识也想跟进去,然后被温三两一把拎住衣领子提回了门口。 “里面要换衣服,你进去做什么?” 齐佳音尴尬,乖乖地站到边上,站着还不安分,上下打量了温三两一番:“你还有模有样的。” 温三两没理她。 一盏茶的时间,张冉冉和顾明磊就一起走了出来——顾明磊今天一早就要去皇帝那儿参加“小朝会”,早饭都来不及吃。 张冉冉替他理了理衣襟:“我让赵德海给你带两块糕点。” “不用,我去父皇那儿蹭个早膳也是一样的。不过中午还要去衙门,就不回来吃饭了,另外,昨天我在宋声的密室里搜出了不少关于蜀州衙门的账本,任和观既然敢买卖粮食,怕是平日里回扣吃的不少,你帮我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好。” 交代完账本的事,顾明磊走上马车,温三两也跟着跳上了车辕,齐佳音也打算跟着去,却被张冉冉叫住。 “齐小姐,”张冉冉无奈,“三两是王爷的侍卫,自然是跟着王爷,你是我的侍卫,今日得跟着我。” 齐佳音皱眉,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乖乖地跟着张冉冉回院子了。 再然后,她就陪着张冉冉看了一上午的账本。 到了临近下午的时候,她实在有些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张冉冉对面的凳子上,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账本,上面都是不认识的字。 “这都什么东西?看这些账本有用?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个贪官,杀了一了百了。” 张冉冉头也没抬:“没有证据就定罪,有违大靖律法。” “可这一本一本的看,也太慢了。” 张冉冉刚打算说什么,碧青就端着一个木盒子来了。 “夫人,这是内务府的嬷嬷送来给王爷和您做新衣的料子,您看要哪个?” 张冉冉捏起几块料子的一角,仔细对比了一番,最后选了一块青色的:“这块,天气越来越热了,颜色穿的浅淡些,这料子摸起来也比其他几块轻薄。” “是。” 齐佳音惊讶地看着张冉冉,刚才她也摸了,没摸出什么区别来。 “我说,你们这些名门小姐,成天就研究琴棋书画,穿什么,戴什么的,不无聊吗?” 张冉冉抬眸对上齐佳音疑惑地目光。 “谁说我们每天只研究穿什么戴什么了?未出阁前,要学礼仪,要学算数,也要学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等到出阁,就更忙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过目。再者,每日穿戴可不止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彰显王府地位,若王府太过低调,世人会觉皇权衰弱,可若太过高调,又会觉的皇室过于奢华,引人猜忌。这前前后后,都是讲究。” 齐佳音没怎么听懂,她以为那些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都是穿的漂漂亮亮的等着嫁人呢。 “你觉得名门千金都高傲的像只孔雀,可她们,大都为了不辱家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精力和时间。江湖儿女,多为自己而活,自由潇洒,名门千金,却多是为了家族,选择不同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京城近况 顾明磊的信送到京城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儿了。 皇后合上信纸,揉了揉眉心:“林嬷嬷。” “娘娘。”林嬷嬷上前半步,垂着头。 皇后把信纸递给林嬷嬷:“既然是小八想查,你就替他好好查查,看看贵妃是不是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是。” “对了,本宫听说,镇北侯府的二小姐最近病了?” “不是二小姐病了,是二夫人病了。突发急病,本来二小姐的亲事都已经说好了,日子都定了,却不成想,二夫人突然病了。” 皇后睁开眼睛,眉头微皱:“看来镇北侯府这喜事是办不成了。” “可不是嘛。那二小姐在镇北侯门前哭了一晚上,说想要照顾自己母亲,暂时不想成婚。如今京城里都说二小姐孝顺呢。” “孝顺?”皇后冷笑,“我看她是不满意自己的夫家呢。” 毕竟荣家可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随她去,到底都是要嫁的,镇北侯是个有分寸的,心里有数。” 彼时侯府,李巧重病卧床,她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说不出话,只能怨恨地看着张慧宁。 “娘,你且就忍一忍,等熬到荣府等不及,退了婚,你就能好起来了。” 张慧宁轻轻拍打这李巧身上的被子,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都怪张冉冉,要不是她非得插一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啊。” “娘,你受苦了。” 李巧忍无可忍,张开嘴,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声,手抓向张慧宁的脸。 但这连日的病痛已经将她那点力气折磨了个干净,她的手被张慧宁轻而易举地按了下去,塞回了被子里。 “娘!你应该多为我考虑考虑!要是嫁去荣府,丢的可不仅是我的脸,更是你的脸啊,你说是不是?” 李巧没法说话,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这是怎么了,谋害亲生母亲的事儿她竟然也做了出来。 张慧宁死死地压住自己母亲的手,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娘,你乖一点,你放心,等荣府退婚,我一定让你好起来。” 她知道李巧对杏仁不受,碰到一点,都会浑身起疹子。 所以她在李巧那天的早膳里掺了些杏仁粉末,让她发病。起初只是普通的起疹子罢了,大夫来开了药就走了。 她怕李巧真的好起来,便每天往药里倒上一指甲盖的杏仁粉末。 李巧的情况逐渐变得严重了起来。张平还特意去宫里请了太医,太医看过先前大夫的方子,没有什么问题,可李巧就是一直不见好。 张慧宁还特意叫人传出消息,说是荣修命硬,克妻,这还没成亲呢,就害的未婚妻子的生母重病。 如今满京城的人,看见荣修,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荣家更是焦头烂额。 可到底是镇北侯府家的女儿,荣府也不想到手的高枝就这么飞了,两家就只能这么僵着。张慧宁买通了张平身边的小厮,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和荣家退婚。 可张平就是不为所动。 张慧宁也有些急了,这事儿再拖下去,可不好。 “小姐,老爷来了。” 张平走进屋里,刺鼻的药味让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父亲。” 张平只是瞥了眼张慧宁,径直走向了李巧的床边,李巧张开嘴,啊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无声地望着张平。 “今天好些了吗?” 张慧宁垂首上前:“比昨日倒是好上一些了,不过这些日子,娘的病情总是反复,只希望能早些好起来。” 她没看见张平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的头顶。 “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好好照顾她,婚事可以延期。” 怎么只是延期?张慧宁皱眉,斟酌着开口问道:“父亲,我最近听京城里有传言……” “你也说了,那只是传言。荣修的生辰八字观星楼算过,没有大碍。” 张慧宁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可此时也不敢露出半点不满的意味来。 “是。” 等到张平起身走了,张慧宁不耐烦地踢了下李巧的床,砸碎了桌上的茶壶,李巧看着她,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那头,张平回到自己的院子,院子里跪着一个血人——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 “怎么样,说了吗?” 侯府里的护卫上前回禀:“说了。他交代是二小姐让他在您耳边提退婚的事。” “没了?” “没了。” 张平微微颔首:“那就处理干净送出府去。” “是。”护卫招了招手,让手下的人把那已经不成人样的小厮拖了出去,他也打算跟着离开,张平又叫住他。 “信寄出去了吗?” “早就寄出去了,想来这会儿大小……八王妃应该已经收到老爷您的信了。”护卫拱手回答,“不过二夫人这事儿缘何要通知八王妃?” 张平轻叹,抬手摸了摸自己已经花白的胡子:“问问她的想法罢了。”一眨眼,自己也已经到了这般年纪,是时候为张家的未来好好做一番打算了。 身在蜀州的张冉冉收到父亲的来信时还有些错愕,毕竟她在临安这么些年,张平也不曾寄过几封家书,今日却是厚厚一个信封。 她倚在软塌上,刚拆开信封,顾明磊就探头过来:“侯爷的信?写了些什么?” “还没看呢。王爷要一起看吗?” 顾明磊点头,两个人就凑在一起看张平送来的家书,半晌之后,两个人都显得有些错愕。 “你这个妹妹……”顾明磊皱眉,为了退婚,害自己母亲的事儿,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张冉冉无奈摇头:“她已经没救了。不过此事重大,王爷如何看?” 顾明磊抿唇:“你若是问我,我心里有个想法,但怕你父亲不会同意。” “王爷你先说说看。” “既然你妹妹为了退婚敢毒害自己的生母……”顾明磊垂眸,“我想我们也就没必要再手下留情了。” 张冉冉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王爷的意思是……” “她既然不想嫁,那往后三年,便都不要嫁了。” 第一百零八章 好消息 一百零八、好消息 “八王爷,有宋声他夫人的消息了!”任北望急匆匆地闯进四海阁,手里攥着从邻近州府传回来的文书。 顾明磊正吃早饭呢,听见他喊,刚送进嘴里的花卷来不及嚼,囫囵吞枣般地咽了下去,差点没噎着自己。 “人在哪儿呢?” “在泽州,泽州知府已经派人把她们往云州护送了。” 泽州快马加鞭送来的文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宋声的夫人和几个子女都躲在他泽州的舅舅家里。任北望前几日发去了协查通告,今日就有了回信。 “什么时候能到?” “快的话,明天早上就能到了。” 蜀州这粮食总算是有了些许进展,顾明磊松了口气:“让张斌和将军带着蜀州军现在出发,去接应宋声的妻儿。” “王爷是怕途中有所变故?” 顾明磊微微颔首:“务必提醒张将军,悄悄的去,悄悄的回。” “是。” 任北望揣着文书刚走,又来了一个小厮。 “王爷,门口有自称青龙门弟子的人求见。” 青龙门也有消息了?顾明磊和张冉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惊讶,这地头蛇的速度倒是不满,这才几日。 “请他们进来。” 来的是齐佳音的大师兄,齐重的得意门生,齐一凡,他一看到齐佳音,就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个爆栗:“师父叫你回去呢!你不回去,留在这里做什么,竟给八王爷添麻烦!” 齐佳音不满:“我没添麻烦,我都跟爹说了,我留在这儿给八王妃做护卫。” 还顶起嘴来了,齐一凡作势就要收拾他。 “你们师兄妹一会儿再商量,先说说你带来什么消息了?” 顾明磊一打岔,齐一凡也就安生了,他拱了拱手:“回八王爷,你让我们查的那几个粮商,确实来过蜀州,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他们是来蜀州收购粮食的,出的价钱很高,因此蜀州不少本地的粮商都和他们接触过。” “不过他们要的数量巨大,这民间的粮商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最后零零散散只凑齐了他们要的四分之一。奇怪的是,之后过了大概有十天的样子,那帮人不知道又从哪里拉来了好几车的粮食,就是这样,也只是他们要的一半。” 蜀州那么多粮食,竟然只凑齐了一半?顾明磊皱眉,那么多的粮食,如果他们背后真的是蒙金,那蒙金所图,恐怕不是简单的和大靖开战了。 “然后呢?那几个粮商没凑齐要的粮食之后呢?” “他们下江南去了。”齐一凡答道,“蜀州最大的粮商是王老板,他见那几个粮商要的急,就告诉他们江南有粮,之后他们就朝着南边去了。” 顾明磊看向张冉冉。 “再往南走,江南几大重镇里,粮食最为富足的,就是扬州和临安。” 扬州和临安。顾明磊摸着下巴:“冉冉,你记不记扬州知府和临安知府都是谁?” “临安知府唐开军,扬州知府张春荣,他们都曾经在户部就职。” 户部。顾贤岳家的势力。 “这几个粮商是一个多月前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好像就是半个多月前。” “冉冉,你现在收拾包裹,我去禀告父皇,带兵突查扬州和临安,蜀州事发,扬州和临安这几日怕是已经得到了消息,若是去的晚了,恐怕抓不住他们的尾巴了。” “好。” 这满桌子的早饭也是没有心情吃了。 粮食一案,皇帝看重,听了顾明磊送来的消息,他那对和顾明磊极为相似的眉毛紧紧地皱着:“既如此,你下午就出发前往江南,朕调三千蜀州军给你,必须给朕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顾明磊沉眸,现在就是和时间的赛跑,如果那几个粮商还没说通江南的几位知府还好,就怕粮食已经交了出去,他们听到蜀州的消息,此时怕正想着跑路了。 “等一下,除了三千蜀州军,叫陈学凯带两百禁军跟你一起。” 陈学凯?顾明磊微怔,他是陈哲的儿子,这会儿正是应该避嫌的时候。 皇帝目光微沉:“政法司的马才俊也跟着你一起去,届时让他去扬州调查,你和陈学凯一起去临安。” 这是想试探陈学凯?顾明磊了然,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 “去。” 陈学凯接到圣旨,匆忙更衣,点兵,等赶到行宫门口的时候,顾明磊已经坐在马车上等他了。随行的还有军容肃穆的三千蜀州军。 领军的是张斌和的大儿子张兴淼。 张冉冉掀起轿子上的窗帘,打探了一眼陈学凯:“陛下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二王爷了。”陈学凯当年是顾贤举荐进的禁军。 顾明磊脸色凝重:“那家伙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起来还真有些奇怪,扬州知府和临安知府都曾在户部就职,这一点天下皆知,陛下南巡的消息在三月就应该已经下达江南,怎么他们还敢兵行险招?” “恐怕他们是有恃无恐。” 张冉冉担忧:“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贤的想法倒是好猜。如果李卫昌和陈哲真的勾结了蒙金,那江南一案足够扳倒整个陈家和李家,他这个二皇子也会随之收到牵连,这样,就算惠皇贵妃不愿意,他也只能从京城夺嫡的旋涡里抽出身来。所以他在蜀州引导我们发现粮食的问题。” “但……”顾明磊皱眉,“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爷是说二王爷的计划恐怕也早在某些人的掌握之中?” 顾明磊点头:“顾贤平日并不插手李家的事,江南粮食一案,事关重大,动辄就是通敌叛国,诛灭九族的重罪,你觉得李卫昌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不会。李卫昌这样的老狐狸,只会相信自己。 也就是说,顾贤的计划是建立在不完整的江南粮食案上的。稍有不慎,他就会成为别人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想的多了,张冉冉只觉的自己脑子都一阵糊涂。 顾明磊抚上她的手背:“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无论那缩在背后的人是谁……” “他都只能把脖子洗干净,乖乖地摆在刽子手的大刀下面。” 第一百零九章 突击临安 深夜,临安城外的一片树林,静谧幽深,月光倾泻,树影落在地上,狰狞地像只野兽。偶尔有微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发出沙沙沙的神秘响声。 嘶—— 突然,一阵尖锐的马叫声响彻树林,惊起一片林中鸟。 声势浩大的马蹄声随之而来,守在林中过夜的猎人被地面的震动惊醒,扒开窗户悄悄地打探这林子里特别的动静。 他看见马群,看见月色下奔袭的士兵,看见盔甲折射出凌厉的寒光。 领头男人的马上还坐着一个女人,身上披着红色的斗篷。 这些都是什么人?猎人的掌心都沁出冷汗来,他把窗户又往外推了推,吱呀一声。他吓了一跳,急忙停下手里的动作。 那些人应该不会发现他。 他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但好奇还是驱使他打量窗外的人。 就是这一瞬间,他和那领头的男人对上了视线——那双瞳孔平淡如水,没什么情绪,但却让他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猛地拉上窗户,背靠着茅屋斑驳的墙壁,心中后怕。 完了,临安怕是有大变故了。 带队的自然是顾明磊。 张冉冉缩在他怀里,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深夜的风还是有些萧瑟。马车不好疾行,但军中又不曾给王妃备马,她便只能和顾明磊同乘。 顾明磊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身后的一千蜀州军和两百禁军沉默地跟着他朝临安的方向快马奔袭。 他打算在半夜突击临安,封锁整个州府,彻查临安粮仓。 亥时三刻,临安府城墙上驻守的城防军正是松懈的时候,他们无精打采地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心里想着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顾明磊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临安城下。 彼时值夜的将军是个姓秦的百夫长,他坐在紧闭的城门下,靠着墙,半阖着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 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美梦。他不耐烦地打起精神,踹了脚边上的小兵:“怎么回事?上去看看。” 小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脚步虚浮地走上城墙:“怎么回事?什么人大半夜的过来……” 说完,他就见城墙上的同袍都傻愣愣地看着城墙下。 他没好气地拍了最近的那个兵的脑袋:“问你话呢,看什么呢!” 被他拍脑袋的兵指向城墙下面。 小兵探头去看——一千多兵士肃立在城门前的空地上,军容整齐,精巧气派的盔甲闪着寒光,他僵硬地抬起眸子,看向最前面的两面军旗。 一面绣虎,一面绣龙。 蜀州军和禁军!蜀州军怎么会和禁军一起出现在临安城下?!这做梦都不可能出现的场景现在就出现在临安的城下。 小兵脸色惨白,第一时间想冲下去通报自己的百夫长,可刚迈出腿去,就是一个踉跄,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去。 “秦老大!秦老大——!” 秦能林没好气地骂道:“出什么事了,火烧屁股了,还是赶着投胎啊!” 小兵欲哭无泪:“秦老大!是蜀州军和禁军啊!我看到虎旗和龙旗了!” 秦能林愣住,随即一把拉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城墙上冲,他探头看了眼,还真是虎旗和龙旗!蜀州军怎么会和禁军一起来?! 他给了小兵脑瓜子一巴掌:“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知府大人啊!” “是是是。” 他没忙着开门,而是对城门下的队伍高声喊道:“来的是蜀州军的那位兄弟——” 陈学凯的马上前半步,回到:“放肆——!八王爷尊驾,奉旨监察江南,还不开门!” 八王爷?秦能林脸色难看,怎么来的是这祖宗。 这城门开不开? 按例,蜀州军不是临安的军队,无故不能进入临安城。否则以谋反论处。但现在是八王爷亲自带兵,他也听说了陛下南巡,正在蜀州的事儿。 “不知八王爷可有圣旨?” 陈学凯皱眉,这人还真有胆子,听到领兵前来的是皇子,还敢打探。 顾明磊对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陈学凯手下的禁军就捧着圣旨走到了城门下。 张冉冉掀起斗篷的帽子,打量着夜色里的临安城门,明明才走了一年不到,却好像是许久都未回来了。 秦能林在上面看见顾明磊马上的人,微微皱眉,这人眼熟的很。 “老大,圣旨。” 秦能林打开圣旨,上面鲜红的大印刺痛了他的眼睛,还真是奉旨来的。 “知府大人来了吗?” 那个送圣旨的小兵摇头:“还没,但田子已经去叫了,估计快到了。” 秦能林为难地看向城下蓄势待发的蜀州军,这可不是他不拦啊,人家手握圣旨,他实在是拦不住啊。 “开城门——” 高大恢弘的城门在漆黑的夜色里发出一声闷响后缓缓打开。 顾明磊一拉缰绳,落雪迈步前行,他领着沉默的蜀州军和禁军乘着夜色进入了临安城。 “那个守城的将军可能知道点什么。”张冉冉在顾明磊怀里轻声提醒道,“他刚才在拖延时间,现在临安知府应该知道我们到了。” 顾明磊蹙起秀气的眉毛:“看来临安是有问题。陈学凯——” “臣在。” “直接去临安的粮仓。” “是。”陈学凯没了在云州的那般高傲,他这会儿也是满心担忧,这临安和扬州的知府都曾经是户部官员,陛下既然突查江南,如此的不留余地,想必手里定然握着什么证据。 他担心和自己的父亲有关。 来临安的一路上,愁的饭都吃不下,哪还有心情抱怨顾明磊。 同时,临安知府唐开军被人从美梦里吵醒,还没等他骂人,就听八王爷带兵进城了,他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忙换上官服,上了马车准备前往城门迎接,又听城防军来报——八王爷直奔临安粮仓去了。 他差点没晕过去,这八王爷是有备而来啊。 “愣着干什么!快去粮仓啊!” 粮仓现在的情况可不能让朝廷的人知道,但整整一千的蜀州军,还有顾明磊身边的两百禁军……他拦得住吗? 唐开军苦涩。他的官途怕是在今天就要走到头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临安粮仓 唐开军赶到的时间刚刚好。 他下马车时,还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但在场没一个敢笑出声来。 肃穆的蜀州军陈兵粮仓前,顾明磊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冷笑着看向他,张冉冉立在他身侧,身上绛色的斗篷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八,八王爷……”唐开军拎着官袍的衣摆,气喘吁吁地跑上台阶,“八王爷大驾,臣未能及时接驾,还请八王爷恕罪。” “唐大人来的倒是挺快,赵德海,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唐大人倒杯水。” 这粮仓门口,哪来的水。 唐开军尴尬一笑:“不必,不必了。倒是八王爷从蜀州来,舟车劳顿,臣已经叫人准备好了驿站……” “不急。”顾明磊看向粮仓大门上巨大的铁锁,“父皇命我到临安,必须先查看粮仓,所以还请唐大人开门,让本王进去瞧上一眼,若是没什么问题,本王也能睡个好觉。” 唐开军抬袖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沁出的汗珠,开了粮仓,才是睡不成好觉呢。他脑子飞快地运转着,眼睛一瞟,看见顾明磊身边的张冉冉。 张冉冉他是认识的,去年她还住在临安,两人倒是打过好几回照面。 “王爷,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粮仓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不如您先和八王妃移驾驿站休息,明日一早再来?” “怎么?难道这粮仓里还有什么不能看的?”顾明磊眯起双眸。 “王爷说笑了……这粮仓有什么不能看的。臣是担心王爷和王妃劳累……” “唐大人有心,不过王爷来的一路都记挂着陛下的嘱托,今天晚上不见着完备的粮食,回去怕也是睡不好觉的。”张冉冉笑容端庄温和,“我知道唐大人挂念着回府陪伴妻儿,但今日实在是情况特殊,还请唐大人辛苦一趟。” 张冉冉的说辞里挑不出半点错处,唐开军只觉的像吞了黄连一般,有苦说不出。以往倒是不知道张家这位千金竟然有这样的口才。 开还是不开? 唐开军心里来来去去地想着,到最后还想挣扎一番:“可这粮仓的钥匙不在臣手里……” “那在谁手上?” “……在粮官程大人手上。” “陈学凯。” “臣马上差人去请程大人。”陈学凯心里直打鼓,他看着唐开军的神色,就知道这粮仓恐怕是真的有问题,就是不知道是唐开军自己的主意,还是…… 不管怎样,他是禁军,效忠的是陛下,是大靖,不能有任何偏颇。 粮官程山来的很快,其间蜀州军围着整座粮仓,没让唐开军的人靠近大门半步。 “唐,唐大人。”程山年纪不小了,两鬓斑白,他跑上台阶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蹒跚,“唐大人,你要的粮仓钥匙。” 唐开军匆匆扫了他一眼,就别开了眼睛:“辛苦。” “唐大人言重。”程山笑了笑,“我听说您这儿要的急,不敢耽搁,赶紧就送来了。这是……”他看向粮仓门口的层层重兵,“这是怎么了?” “程大人,这是八王爷,八王爷奉陛下之名,前来督查江南重镇。”唐开军心情复杂地向程山介绍顾明磊。 程山眼睛看起来不太好,闻言也不敢抬头细看顾明磊的模样,直接就跪了下来:“参见八王爷,王爷千岁。” “起来。本王冒昧,不知程大人今年年岁几何?” “下官正好到古稀之年了。” 唐开军额头上的汗留的更厉害了。 “程大人高寿。”顾明磊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开山,自去年起,朝廷就有规定,七十以上的老者就不允许担任粮官,监察官等重要官职。 定的七十,但就算是京城百官,除了文士院里那些养老的闲职,也没有六十五以上的老者了。而这个程山,正好七十。这个年纪,还能看清那些文书吗? 唐开军低着头,不敢说话。 顾明磊懒得再和唐开军废话,他把送上来的钥匙递给陈学凯:“开门。” 钥匙插进铁锁里,只见陈学凯一阵鼓捣,咔哒一声,锁开了。 之后又上来两个禁军,抬起了第二层沉重的锁销。 大门被缓缓拉开,蜀州军中第一排拿着火把的将士率先进入,照亮整个粮仓。 和蜀州的粮仓差不多,左右两侧,堆着一座又一座的粮食山。 顾明磊环顾了一圈,从视觉上看,这粮仓里的粮食可不少。单看这小山的数量,就比蜀州的多出了将近一半。 唐开军紧张的盯着前面顾明磊的动作,这粮仓里的粮食山看着是不少,但若是仔细对比记录的账册,就会发现,实际数目缺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顾明磊今晚不查账目了。 但京城的皇子一个比一个精明,他们真的会想不到吗? “唐大人,不知这粮食的入库记录在哪儿?” 果然,唐开军腿一软,唇色惨白:“……在衙门,不过,王爷,这入库记录繁多……” “陈学凯,你带上几个人,跟唐大人去衙门,把所有关于粮仓的记录都给本王搬过来。” “王爷,衙门离着粮仓有些距离,等记录文册到了,天都要亮了,不如您先回驿站休息,等文书到了,下官派人通知您。” “唐大人客气。但这点时间,本王还是熬得起的。” “下官是见王妃在此地也等了许久……”唐开军把目光投向张冉冉。 提起张冉冉,顾明磊也有些犹豫,张冉冉跟着他一路奔袭,马上颠簸,确实疲倦。 “来的路上,本宫睡过一会儿了,唐大人不必担心。” 张冉冉悄悄地冲顾明磊眨了下眼睛。后者微楞,随即扬起了笑:“唐大人真是心细如发。” 唐开军不敢再说什么。 “唐大人,请。”陈学凯走到他面前。 唐开军抬头对上陈学凯的眼睛,突然又升起了一点希望——陈学凯可是陈哲的儿子,陈哲是他老师,这次粮食的事儿也是陈哲那边来的消息,他才敢动手的。 想来,陈学凯定是不会让自己父亲出事的。 他握紧拳头,乖乖地跟陈学凯出了粮仓。 既然要等,那就坐下好好等。顾明磊先是叫温三两挨个检查了粮仓里的粮食,七成都是精米,只有三成的次米,这样的比例虽说有些高了,但并不奇怪,偶尔收成不好的年份,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正巧,去年江南上报的粮税就比往年低了一成,唐开军有的是理由辩解。 “看来只能等衙门那边的记录册了。” “王爷让陈将军去,不怕陈将军和唐大人有联系?”张冉冉挑眉,“毕竟唐大人是他父亲的门徒,也算他的叔伯。” 顾明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放心,跟去的禁军里有个父皇手下的护龙卫。” 原来如此。 只希望陈学凯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陈学凯和唐开军 临安衙门在深夜亮起了灯火,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叫了起来,一股脑地涌进了存放文书卷宗的书海阁。 陈学凯又挨个给赶了出去:“所有文书卷宗现在由禁军接管,没有王爷命令,所有人不许迈入书海阁半步。” 临安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唐开军。 唐开军讪笑:“诸位都先回去,八王爷前来监察临安上下,是临安之幸。诸位不必多想。” 有了唐开军这句话,那些半夜被八王爷入临安城的消息吓醒的官员都松了口气,没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书海阁就剩下了一队禁军进进出出的翻阅卷宗文书。 唐开军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陈学凯钻进了最里面的那格架子去翻卷宗时,连忙跟了上去。 “陈将军。” 陈学凯百忙之中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事。”语气不算友善。 唐开军有些不满,怎么说他都是陈学凯的长辈,为他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马前卒。可现在危难当头,他也不敢托大,赔笑道:“不知老师近些日子可好?” 陈学凯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垂下眸子,不冷不淡地回了句:“不劳唐大人牵挂,家父身体康健。” 唐开军四处扫视了一圈,注意到后面那层书架前还站了个禁军。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陈将军,不知道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陈学凯猛地合上书里的卷宗,审视的目光扫过唐开军的脸。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拉着唐开军拐进了边上的角落里。 “有什么事,快说。” 唐开军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玉佩:“今日粮食的事,还请陈将军帮忙……”只要陈学凯能让他在卷宗上悄悄地动一点手脚,他就能把粮食的事儿搪塞过去。 陈学凯垂眸看着唐开军手里的玉佩,这块玉佩成色非常漂亮,中间雕刻着一只金鸡,精妙绝伦。 “陈将军,此事也是老师授意,下官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唐开军见他不说话,借着补充道,“这银子我可多半送去了京城。” 陈学凯神色不变,但暗地里却是猛地握紧了拳头。 还真的跟他父亲有关。 帮不帮,只要他想,在卷宗上动手脚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毕竟在这里只有他和几个禁军。只要他在自己找到的粮食卷宗上稍微进行一点改动,就能让陈哲免去一场灾祸。 陈哲可是他的父亲。 良久,他接过玉佩:“此事我会解决。” 唐开军松了口气,他刚才看陈学凯的表情,差点以为他不会帮忙了。 “多谢陈将军,老师有您这样的儿子为他考虑,实在是陈家之幸。” 陈学凯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勾了勾嘴角。 他握紧手里的玉佩,这小小的玉佩似乎有千斤之重。 走出角落,那个禁军还站在对面书架前,唐开军扫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陈学凯沉下眸子,把手里的卷宗扔进了不远处的木箱子里。 那禁军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眼木箱子里的卷宗。 回到粮仓,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塞满粮税卷宗的木箱子被抬进粮仓,张冉冉和几个随行的户部官员在桌前齐齐坐下,算盘摆了一排,之后整个粮仓里就只能听见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禁军来来往往称重粮食的身影。 顾明磊盯着一车一车的粮食被搬上秤,不消一会儿,粮仓里的粮食就称完了大半,这时候,一个禁军打扮的人走到顾明磊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顾明磊微微挑眉:“他现在人呢?” “在后院。” 顾明磊颔首:“赵德海,你去把冉冉叫来,跟本王去一趟后院。” “是。” 片刻,顾明磊就对上了那头张冉冉不解的目光,他勾起嘴角,冲张冉冉招了招手。 张冉冉把手上没看完的卷宗递给了身边的官员,起身跟顾明磊去了后院。 一进后院,她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陈将军?” 陈学凯脱去了禁军的军服,卸了头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跪在院子里,手上捧着一块玉佩,身前放着一根长鞭。 顾明磊和张冉冉对视了一眼,张冉冉从他眼中看出了些许无奈。 “这是?” 顾明磊摇头,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只能走到陈学凯面前:“为什么跪在这儿?” 陈学凯眼睛通红,捧着玉佩,一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臣……想替父亲请罪。” 陈哲? “为你父亲请什么罪。” 陈学凯把唐开军跟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顾明磊之后,把玉佩往前推了推:“臣请王爷处置。” “犯错的是你父亲,本王处置你什么?”顾明磊沉声。 陈学凯咬牙,声音竟然带上了一点哭腔:“王爷,家父如今已年过半百,臣愿替父受罚,还请陛下,王爷开恩,允许父亲辞官回乡,安度晚年。” “陈学凯。若唐开军说的是真的,你父亲就是死罪,你还想他能辞官回乡,安度晚年?你这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臣明白。但他是臣的父亲,只要陛下和王爷能饶他这一命,陈家愿拿出所有家产,日后百代,千代,再不入官场为官。” “不够。”顾明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陈学凯,“你不明白这次江南粮食一案意味着什么。” 陈学凯抬头看他。 张冉冉轻叹:“陛下和王爷怀疑这次收购江南粮食的粮商背后是蒙金。他们似乎在为开战做准备。” 陈学凯愣住,半晌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埋下了头:“臣……”他想给自己的父亲求情,可一想到过年时蒙金使团嚣张的模样,那些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陈家……谢陛下隆恩。” 顾明磊缓缓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扶起他。他看着陈学凯通红的眼睛:“大靖不会冤枉每一个忠臣,但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奸臣。” “父皇曾提醒本王,虽是父亲母亲疼爱的孩子,但更是大靖的皇子。本王今日也提醒你一句话,陈学凯,你是你父亲的孩子,但更是大靖的将军。” “家族固然重要,可只要你还在,陈家就仍旧有复兴的机会。但大靖若是不在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江南的腐败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桌边的几个官员吐出一口长长地浊气,抬起脖子,按了按肩膀。 “王爷,都检查过了,跟账目上记录的,差了整整有二十万担。” “多少?!”顾明磊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二十万担,但是临安一个府县就差了二十万担,如果按照镇北军每人每月六十斤来算,二十万担的粮食,足够十万兵士将近四个月的军粮了。 这还只是临安城,蜀州粮食缺数也有近十万,若扬州也有问题…… 顾明磊不敢细想。蒙金人拿到了那么多的粮食,足够与大靖在北域进行一场长达半年的鏖战了。 “唐开军人呢。” “正在外面候着。” “叫进来。” “是。” 唐开军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站在顾明磊身后的陈学凯,后者没有什么异样,他心里也不禁放心了许多。 有尚书大人的小儿子在,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呢,记录着粮食出入条目的书册就砸在了他头上——砸的他官帽都歪了一下。 “王,王爷?”他惊恐地看着顾明磊,官帽都来不及伸手去扶。 “二十万担。”顾明磊压着胸腔里的火气,“整整二十万担的粮食,埋了你全家都够了!” 唐开军的呼吸顿时沉重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想去翻地上的文书记录,翻开第一页,见到上面鲜红的圆圈,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快速翻完整本记录,几乎每一页都有详细的标注,缺了多少,差了多少,不多,但最后户部的官员一加,却是二十万之数。 触目惊心。张冉冉听到二十万的数字之时,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王……王爷。这和下官没关系啊,下官真的不知道啊,下官……” 他的视线移向陈学凯,希望陈学凯能出言帮帮他,顾明磊冷笑,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放在掌心把玩:“这玉佩倒是雕刻的精妙,冉冉,你瞧瞧,喜不喜欢?” 张冉冉摩挲着玉佩,笑道:“确实是一块好玉。” 这时候再看陈学凯平淡的神色,唐开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陈小将军这是要大义灭亲,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救了啊! 不过这八王爷的手段也实在是了得,陈学凯是谁,是陈哲的儿子,陈哲是谁,是二王爷的岳父,如今陈学凯却跟太子一党站在一起,唐开军除了赞叹顾明磊手段了得,他还能说些什么。 地上文书记录里鲜红的字体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就在他要认罪的时候,程山错愕地从地上捡起了这些文书:“不可能,王爷,这怎么可能呢,这粮仓的粮食进出都交给下官看过,怎么会出现缺斤少两的事儿呢!” 顾明磊眯起眸子,眼神不善地看着这个横插一脚的老人。 程山是粮官,他当然知道这些文书都要程山过目。 听了程山的话,唐开军脑中灵光一闪,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把脑袋伏在地上:“王爷明鉴,这粮食一事,下官实在是不知啊!” “粮食是州府常务的重中之重,本宫记得,每次粮食入库,出库,一应文书都需要知府大人过目。先前本宫尚在临安之际,府里上交粮税,都是要大人亲自过目的不是吗?” 张冉冉的话扎进唐开军的心里,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但此时也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下官真的不知!王妃也说了,粮食是州府常务的重中之重,事关民生,就是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动府库粮食啊!” 顾明磊审视地目光扫过程山脸上的不可置信,还有唐开军脸上的情真意切。他突然觉得讽刺,唐开军曾是科举状元,当年主持永江大坝的修建,整整两年,都扎根在江岸,为永江两岸的百姓筑起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大堤。回京后,皇帝论功行赏,他从一个小小的文士院学士,一举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何其风光。 后来他自请下派临安,皇帝还惋惜了好一阵子。 而如今他跪在这里,二十万担的粮食在他手里不知去处。顾明磊看到的不是一粒粒的米,那是江南百姓一滴滴的汗水,是北域将士一捧捧的热血。 “既然如此,陈学凯,把唐大人和程大人都押入大牢,本王亲自来审,看看这粮食,到底是谁弄丢的!” “是。”陈学凯跪地领命。 窗外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在此刻渐渐沉没,黑夜降临。 比起唐开军的胡乱狡辩,扬州的张春荣倒是好处理的多了。马司长在进入扬州的第一个晚上,查到扬州储粮共四十三万担,除去大靖律中规定的次米最高份例,有将近十万担的精米被换成了次米。 事发之后,张春荣没有任何挣扎狡辩,跪在马司长面前,一五一十地招了。 说起张春荣这个人,他没有唐开军如此功绩,但能做到扬州知府,已然是不错了。他三年前,是个探花郎。殿试之后,在户部做了一年多,就突然被派到了扬州城。 说来也奇怪,那次调职,突如其来的,谁都没想到扬州这个肥差会落到张春荣这小子身上。 马才俊皱着眉头翻阅手里张春荣的口供。 “他说是卖给了临安的粮商,名字问出来了吗?” 手下摇头:“就知道一个其中一个姓何,是个马脸的大高个儿。脸上还有麻子。” “去,把这份口供抄上两份,一份送到蜀州陛下那儿,一份送往临安,给八王爷,记住,要快。” “是。” 月色如水,马才俊却无心欣赏,他疲倦地按了按眉心,这扬州十万担,蜀州十万担,二十万担,就是十万大军四个月的军粮。若是再算上临安…… 蒙金拿着这些粮食想要开战,绰绰有余。 这些粮食绝对不能送进蒙金草原境内。,否则等待北域的必然是一场恶战。 “司长……” 马才俊抬手病退手下的人:“先下去,看紧张春荣。” “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江南的腐败(二) 算着日子,已经渐渐走向了盛夏的六月。 临安夜晚的温度正好,顾明磊正好能躺在驿站院子里的躺椅上吹吹风。 他仰着头,观察着头顶星空上的漫漫繁星,温三两坐在房顶上,正好能瞧见门口。 碧青端着绿豆汤,跟在张冉冉的身后进来了。 齐佳音也在,侠女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温三两看到碧青对齐佳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王爷,厨房熬了些绿豆汤,都冰过了,喝一点?” 顾明磊从星辰里回过神,看见碗里的绿豆汤里泛起一点涟漪。 他从躺椅上起身,给张冉冉让了半个屁股的位置:“你坐过来一起喝。” 张冉冉坐到他身边。 碧青拽了拽齐佳音的衣角:“我们去给温大人送一碗。” 齐佳音最近不想看见温三两,但又不好杵在这儿打扰人家。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碧青去后面找人。 还没走两步呢,就见温三两从房顶上落了下来。 “温大人。”碧青屈膝,“厨房熬了绿豆汤,你喝不喝?” 温三两点头,他也不用勺,端起碗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打了个饱嗝:“谢谢。我去门口守着。” “温大人辛苦。” 齐佳音撇嘴:“他辛苦什么。有汤喝,还有小姑娘喜欢。” “什么?”温三两没听清,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齐佳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不想搭理他。 碧青喜欢他,这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看看这院里院外的侍卫哪个比得上温三两的待遇,渴了有人送水,热了有人送扇子,都快比得上顾明磊了。 可偏偏温三两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也没反应。齐佳音看着都替碧青心疼。她前几年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这人是个英雄豪杰的? 果然还是距离产生美?这几日天天看见,她满心满眼都剩下嫌弃了。 顾明磊瞥了眼自家侍卫间的爱恨情仇,回过头忍俊不禁:“他们倒是过的悠闲。” “想的不多,自然悠闲。” “王爷这几日想的太多,自然疲倦。” 顾明磊抿了口绿豆汤,清凉消暑,他叹了口长气:“我没想到,江南的腐败会如此严重。” 马才俊送来的信他看了,扬州也没能幸免。 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四十万担的粮食不知所踪了。 那信张冉冉也看过了。她却并不是很意外:“王爷不知,江南此地,在以前,是流放之地,如今繁荣,粮草能有万千之数,是前朝挖掘安京运河,大举铺设官道之功。不过当时铺设官道,是为了连接京城和南疆,以抵御南边的红毛蛮夷,却不想江南也因此兴旺。” “前朝气数不过寥寥百年,之后太祖陛下起兵,建立大靖,律法沿袭前朝,对江南并无太多重视,江南也因此变得混乱无序,直至先帝派当时仍是太子的陛下前往江南,督查百官。江南才开始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 “当时陛下面对的困境,想来比王爷此时面对的,更加棘手。” “我听父亲说,那时候的江南任上的官员,就是土皇帝,一个太子,在他们眼里,恐怕也是可以牺牲的。” “有光明的地方,必然也有黑暗,王爷想要大靖如蛇如龙,便要把这些藏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的宵小都揪出来扔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王爷可能会觉得失落,想着自己爱着的大靖,背后却藏污纳垢。那王爷不妨换个方式想想,或许大靖就等着王爷为它剔除这身上的腐肉,迎来新生呢。” 顾明磊微怔:“我吗?” 要知道甚至在新年之前,他还是个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如今却要他做和当年他父皇一样的事儿。 监察百官,谈何容易。 张冉冉笑着点了点头:“王爷不知道,那天在粮仓,我看着你训斥唐大人,也突然生出一点恍然,想着,原来我的夫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然变的这般优秀了。” “所以王爷不必妄自菲薄,你做的很好。” “当你愿意为大靖连夜奔向临安城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了。” 顾明磊眼睛陡然发酸,他放下手里的绿豆汤,伸手环住张冉冉的腰,把脸埋进自己夫人的颈窝:“自从发现二十万担粮食不知所踪,我就一直在担心,担心要是我不够快,没能拦下那些粮食,粮食被送到蒙金。” “届时,两国开战,蒙金大军吃着大靖来的粮草,刀却砍向大靖的子民。我只要一想到那样的情形,就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张冉冉理解地抚过顾明磊的发梢:“这是最坏的结果。不过王爷想到了,也是好事。若真的我们没有来得及,大靖有精兵良将,有明君贤臣,不会畏战,他们要战,我们应战就是。” “先帝曾马踏蒙金草原,一举荡平蒙金十六部,攻破二十一城,最后大军陈兵蒙金王城,逼得当时的蒙金可汗连夜逃往高泽。五年后才得以返回王城,与大靖签订国约,至今那二十一城,还有半数在北域境内。” “陛下虽不好战,自登基来大靖休养生息,百姓开荒垦田,每年送进国库的粮食,比前些年多出了整整一倍。这还是在削减了两成粮税的情况下。” “大靖多年未动刀兵,蒙金便觉得我们软弱可欺,这未免也过自大了些。” 张冉冉说的这些,都是朝廷实打实的政绩。虽然京城世家盘踞,各方势力之间盘根错节,但好在皇帝压得住,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不敢在太岁爷上动土,只能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事儿,虽然有所不足,但大靖仍旧在平稳的走向昌盛。 “……你说的有道理。”顾明磊闷声回答道,“大靖不怕和蒙金开战。” “我们不战,是为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战,为的也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王爷不必忧心,当下我们要做的,是查出背后的粮商。若真的没赶上,那王爷要做的,就是在马上护卫大靖。” “无论哪一种,我都坚定地相信着王爷。” 顾明磊抬起头,红着眼睛露出了笑容,他捧起张冉冉的脸,亲了亲她的唇。 “想吃你们临安的醋鱼了。” 张冉冉勾起嘴角:“我叫厨房去做。” “嗯。”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取不出章 名 马才俊的信送到蜀州时,南巡队伍已经准备启程前往扬州了。 任北望把自己的表叔翻来覆去的查了底朝天,却没能问出别的有用的东西。自打他知道宋声自杀的消息,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下官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正在看马才俊送来的信,也没说罚,还是不罚。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皇帝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信纸:“任卿,朕一直非常信任任家,你家几代都在刑部任职,最是明白大靖律不可触犯,所以朕还是信你。” “任和观就审到这儿。” 任北望抿唇:“是。” “你现在去找魏硕,告诉他行程有变,不去扬州,直接下临安。” “直接下临安?” 皇帝颔首:“扬州的张春荣已经招了,你去扬州,押张春荣到临安来,扬州剩下的事儿都交给马才俊去查。” 任北望心中闪过几个猜想,但无论哪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南巡队伍要直接前往临安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顾贤的耳朵里。他端茶的动作一僵,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最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还是来了啊。” “王爷。”门口响起陈怡璇的声音。 “进来。” 陈怡璇比前几日又瘦了些,顾贤见了不禁皱起眉头,但提起的却是顾平安:“平儿已经睡了?” “嗯。” 看着陈怡璇脸上平淡的表情,顾贤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他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让你和平儿安全离开。” 陈怡璇沉默地抬起头看他:“你真的想好了?母亲那里……” “不用管。她做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也该做够了。而且父皇是个重情义的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会杀她。” 陈怡璇再次低下了头,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好,我知道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顾贤的指尖划过茶盏的边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堵在喉咙的地方,没能说出来。 “王爷。”陈怡璇喊他,“跟你成亲那天,真的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顾贤顿住,良久,他嗯了一声:“那天我也很开心。”满心以为自己成家立业,日后就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他说完,陈怡璇就红了眼睛。那时候的他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身上留着同一个母亲的血呢。 那天,他们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往后的余生,都能白头到老。 可现在,两个人就算坐在一起,都相顾无言。 陈怡璇抽了下鼻子,压下自己翻涌的情绪:“我怕日后平儿会生病……你不在,怎么办?” 顾贤没说话。 “你说要送我们平安的离开。可东窗事发,我们又该跑到哪里去?平儿若是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该怎么答?” 茶盏在顾贤的手里几近要被捏碎了,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到时候,我会拜托小八帮忙。” 到最后,他想到能帮自己的,也还是只有顾明磊。 陈怡璇眼圈更红了:“……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因为我活够了!” 像是什么东西突然冲破了桎梏,顾贤赤红着眼睛,摔碎了手里的茶盏,碎片落在地毯上,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他撑着桌角,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压抑了二十几年的情绪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从一开始,我就浑浑噩噩地做着她希望的好儿子。可我想不通啊,我想不通啊,父皇对我很好,他教导我,夸奖我,还会抱我上马。小八也很好,他搂着我的脖子叫哥哥,给我送糖,我只想做父皇的儿子,小八的哥哥,我不想做她李静姝的儿子!” “可我逃不开,我只能认命。” “好不容易等到成年的日子,娶妻,生子,我以为一切都在好起来。” “可到头来才发现,我在她李静姝的眼里,不是儿子。” “是棋子,是刀剑,是筹码。”顾贤脱力般地坐在地上,眼泪落在掌心,烫的他生疼,“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就算了,罢了,可现在,你却要和我一起为她的过错担惊受怕。我怕父皇知道,绕不过我们,我怕平儿不能健健康康长大,最后还要背上玷污皇族血脉的污名。”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他咆哮般地怒吼,二十多年了,他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李家是一片沼泽,迈进去,就深陷其中。 陈怡璇也落下泪来,她在顾贤身前缓缓蹲下,浑身颤抖着抱住她的丈夫。 “没事了……没事了……” 顾贤把额头抵在陈怡璇的肩上,死死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凌晨,何忠推开书房的大门,就见皇帝静静地立在墙壁前,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版图。 “陛下,是时候更衣了,一会儿天亮就要出发去临安了。” 皇帝微微颔首:“皇后的信送到了?” 何忠递上一封加密的信件。 皇帝摊开看了,最后神色沉重地合上了信封,何忠见他表情不算高兴,也不敢多问。 “何忠啊,你说,朕是不是真的选错人了?” 是指什么?何忠没敢接话,只能低着头装哑巴。皇帝抚过信纸的边缘,无奈轻叹:“或许朕当年应该听父皇的。” 太子在京城的表现,实在是不尽如人意。董相,张平和皇后早在他的授意下,放权给太子。可太子还是没能做好,事事都受李卫昌引导。 这监国的,不知道是太子,还是李卫昌。 他突然有些失望,他苦心教导太子多年,到头来,太子却还比不上几个弟弟。 “对了,小八让皇后查的事儿怎么样了?” 何忠摇头:“似乎没什么进展,京城护龙卫来报,八王爷请皇后娘娘调查二王妃之后,皇后娘娘先是查了二王妃的母亲,但陈夫人那年难产而死,没留下什么东西。就连当年给二王妃接生的稳婆大夫也都在早些年因病去世了。” “都死了?”皇帝皱眉。 “是。” “让护龙卫一起查,务必把二王妃的身世背景,往年经历查的清清楚楚。” “是。”何忠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道二王妃这是哪里招惹了八王爷,竟然还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娘娘。 第一百一十五章 突破性的线索 唐府。 禁军进进出出,一箱又一箱的财物被搬到了院子里。 顾明磊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温三两押着唐开军站在他身侧,三个人看着原本空荡荡的院子渐渐被财物填满。 唐开军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差。这时候他反而希望顾明磊能说两句,但顾明磊只是沉默地喝茶,神情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倒是温三两的目光越来越不善。 临近晌午,禁军总算停了下来,彼时院子里已尽然都是装满财物的箱子了。 “王爷,都找过了,没找到关于那几个粮商的线索,也没有……”陈学凯瞥了眼唐开军,“也没有唐大人和陈尚书互通的文书。” 顾明磊起身,缓缓走过这一排排的金银财宝,一直走到最后,他俯身,捞起箱子里的几串项链:“东海的王珠,唐大人的门路倒是不错。” 唐开军不敢答。 项链被摆到他面前,顾明磊环视一圈:“唐大人不如自己说,这满院子的东西,值多少银子?” 唐开军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王,王爷……” 顾明磊猛地攥紧手里的珠宝,通通砸到了唐开军的面前:“贪了这么多,你还敢打粮食的主意!” “你眼里可还有陛下,可还有大靖!” 唐开军头抵在地上,失声痛哭:“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 顾明磊合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愤怒。 “你和陈哲联系的信在哪儿?” “……都,都烧了。” “烧了?”顾明磊抬脚踹倒他,“你这样精明的人,会不给自己留一份陈哲的把柄?说,信在哪儿!” “真,真的烧了。王爷明鉴,我不敢留啊,陈大人是我老师……” 顾明磊看了眼温三两。 温三两点点头,抽出腰上的剑,抵在唐开军脆弱的脖子上:“信在哪儿!” “我真没有啊!” “既然如此,三两,你在这儿看着,每隔一刻钟,就削他块肉,帮唐大人好好想想。” “是。” 温三两举起剑,来回比了比,似乎在找下手的地方,最后停在了大腿根,他恶劣一笑,高高地举起剑。 唐开军吓的脸都白了。 “我说!我说!” 顾明磊抬手,让温三两退后:“在哪儿?” “我,我把它们藏在了衙门明镜高悬的牌匾后面……” 闻言,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又很快露出了愤怒的神色,谁能想到,唐开军和陈哲私相授受,勾结粮商,买卖官粮的证据,竟然藏在衙门最神圣的明镜高悬的牌匾后面。 顾明磊没客气,实打实地一脚踹在唐开军的肩上:“王八蛋。” 多年的教养,让他就算骂人都骂不出什么名头,但唐开军显然已经崩溃。 走时,温三两还不忘朝他啐了口唾沫。 牌匾后面藏着厚厚一沓的信,陈学凯一封没翻,通通送进了顾明磊的书房。 张冉冉陪着顾明磊检查这些信件到深夜,她倚在软塌上,借着手边的那点烛火读信上的字。顾明磊坐在对面的书桌前,手撑着下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一下没撑住,头咚一下磕到桌子上,把张冉冉吓了一跳。 “王爷?!” 这一下倒是让顾明磊清醒了一些,他按着额头直起腰,疼的直吸冷气。 “我看看。”张冉冉放下手里的信,准备上来给他看看。 顾明磊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眼瞟见了手边那封信上的字——杀连氏英凤。 他顾不上额头的疼,手忙脚乱把这张压在最下面的信纸抽了出来,前面都是陈哲吩咐唐开军卖粮的话,唯独这最后一句,前不着语后不着调的。 短短五个字,顾明磊却在里面看出了希望。 他兴奋地指着信上的字:“连英凤,连英凤,这人肯定不简单,能让一个户部尚书上心的人,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江南粮食的案子扑朔迷离已久,如今能找到一个新的线索,她也为顾明磊高兴。 “这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名字,我可以脱原来府里的嬷嬷去查。她们都是在临安生活了数十年的老人,想必能找到些线索。” “正好,明天我和你回一趟你在临安的旧宅,前几日一直抽不出空来,心里倒是惦记着你以前生活的地方。” 张冉冉抿唇轻笑:“好。” 次日一早,顾明磊就拉着张冉冉回了张家在临安的旧宅。 比起京城侯府的奢华大气,临安这处祖宅临水而建,不远处就是西湖,彼时盛夏,站在门口就能瞧见湖里荷花的模样。 宅院没有侯府大,带着江南温柔的秀气,柳树青葱,风一吹,荡起一片绿海。 “小姐,”一个两鬓斑白的婆婆迎了上来,她满心欢喜地看着张冉冉,“不对,现在不能叫小姐了,该叫王妃了。” “奴婢参见王爷,王妃,两位贵人千岁安康。” “这是我奶娘,杨妈妈。”张冉冉低声向顾明磊介绍道。 顾明磊连忙扶起杨妈妈:“杨妈妈免礼。” 这奶娘也是半个娘,自打张冉冉母亲去世,就是杨妈妈一直照顾着张冉冉,从京城跟到临安,后来张冉冉入京,她也想一起,不过实在是可惜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受不住那长途奔波的苦头。 她这会儿瞧着顾明磊,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快,快进来,外头日头晒着热,我备好了解暑的茶,都快进来。” 府里挖了好几个水塘,就是在盛夏,院子里也是凉风习习。吹散了顾明磊一身的热汗。杨妈妈更是一手好厨艺,桌上还备下了凉糕,冰凉微甜的口感,让顾明磊都忍不住想多带些回驿站去。 “杨妈妈,来临安好几日,一直没能抽时间过来,倒是给你添麻烦了。”张冉冉说。 “王妃这是哪儿的话。我听说了,衙门出了大案子,前天晚上,那粮仓进进出出,不小的动静呢。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陛下南巡,王爷提前来临安探探路罢了。” “这样……”杨妈妈了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没有什么大事,但也有小事想找杨妈妈帮个忙。” 杨妈妈询问地看向顾明磊。 “不知道杨妈妈认不认识一个叫连英凤的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连英凤 “连英凤?”杨妈妈愣了愣,“我是认识一个叫连英凤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她就住在前面的五柳巷,离这儿两条大街远,是个稳婆。” “之前还给我家幺儿的媳妇接生过。” “稳婆?”张冉冉眉头微皱,陈哲杀一个稳婆做什么。 “她这几日可还在五柳巷?”顾明磊问。 “这个……”杨妈妈抬头回想了一番,“说起来,确实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以往她总从府门前过。” 来晚了?顾明磊心底一沉。 “那杨妈妈可知道她平日里人怎么样?”张冉冉问。 说起这个,杨妈妈可有一肚子怨气:“她是会吹牛,说自己以前是给宫里的贵人接生的,手艺好的很,可那天给我家那媳妇儿接生,可真是让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那血一盆一盆地往出端,也不见个头,后来还是幺儿机灵,去请了唐大人家的大夫才能母子平安。” “就这样,她后来还问我要五十两银子呢,给我气的,差点没让人把他打出去。” 给宫里贵人接生的稳婆?张冉冉看向顾明磊。 他们都想到了惠皇贵妃。 顾明磊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茶杯,他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后宫秘闻在历朝历代都不是新鲜的事儿,但现在轮到他父皇,他还是显得忐忑。 “王爷。”张冉冉覆上他的手。 顾明磊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杨妈妈,你可知道这位连英凤家的具体地址?” 杨妈妈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看张冉冉和顾明磊的表情,心中就有了数,她点头:“你们就去五柳巷,走到底,倒数第二家就是她家了。” 见到连英凤家门口挂着白色的丧花,顾明磊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你们谁啊?”一个麻衣打扮的中年男人探了个头出来,警惕地看着顾明磊。 顾明磊懒得和他多说,身后禁军一拥而上,推开了门。 “衙门办案,闲人退避。” 男人摔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禁军长驱直入:“你们,你们干嘛!这是我家,就是官府也不能这么……” “闭嘴。”温三两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或许是温三两的眼神太可怕,男人不敢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缓缓移向门口。 “王爷!里面有个病人!是连英凤!” 顾明磊瞳孔微缩,来不及多想,就准备进去。张冉冉一把拉住他,不赞同的看着他:“王爷不可涉险。” 瞧着连家的气氛,是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说明连英凤这病怕是不轻,也不能派出传染的可能,万一顾明磊闷头冲进去,过了病气,她可找谁说理去。 顾明磊也是一时脑热,被张冉冉一打断,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冲动。 “三两,你马上去请个大夫来。”张冉冉说。 “是。” 一炷香后,温三两领着大夫到了,手里还提着想从狗洞里逃跑的中年男人,想来应该是连英凤的儿子。 “王爷,他想跑。” 男人哭天抢地地跪在地上耍无赖,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泼皮。 “先看好他,一会儿一起带回衙门。” “是。” 男人见禁军围了上来,有些慌了,他还想说什么,但来不及张口,就被温三两在嘴里塞了块破布。 “吵死了。” 没一会儿,大夫就从里屋出来了。他先是在门口熏过艾草,然后才来面见顾明磊。 “王爷,是痢疾。” “痢疾?”顾明磊皱眉,“怎么样,能看好吗?” “草民可以一试,不过这连家嫂子病情来势汹汹,看起来拖了也有些时日了,最后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命。”大夫答。 “本王只要她能清醒,能回答本王的问题就可以。” 大夫顿了顿:“那只需要给她先灌上两幅汤药,过半个时辰,就能起身说话了。就是这药性猛烈,怕是伤身……” 顾明磊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又很快做出了决定。 时间拖的越久,事情就越麻烦。 “你只负责熬药,给她灌下去即可。” “是。” 连英凤恢复意识的消息传到顾明磊耳朵里的时候,已然是傍晚。 禁军在屋里架起了屏风,点起了艾香,张冉冉和顾明磊坐在靠门的一边,隔着屏风向连英凤问话。 屋里味道很大。就算点着艾香,也有些难以招架。 张冉冉觉得胃里一阵反酸,忍不住握住了顾明磊的手。 “你要不出去等我?”顾明磊担心地问道。 张冉冉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没事。” “吃块糖。”温三两从袖子里掏出三两颗糖递给张冉冉,“吃块糖能好些。” “你还知道这个呢?”齐佳音揶揄道。 温三两没理他。 他给的是薄荷糖,虽然有些辣口,但确实让张冉冉好受了许多。 顾明磊放下心来,但牵着张冉冉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连英凤。” 屏风那头传来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 “到底还是来了……” 顾明磊蹙眉:“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连英凤沉默了很久,顾明磊也不急,静静地等着她说。 “在我说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顾明磊张嘴想说自己的身份,张冉冉拉住他:“他是当朝二王爷,顾贤,惠皇贵妃之子。” 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连英凤的声音颤抖:“是二殿下啊……原来是二殿下……难怪,难怪您会找来了。不过殿下放心,当年出生的是个女儿……” 顾明磊猛地坐直了,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随后的一个时辰里,他和张冉冉听了一场埋藏在岁月里的陈年旧事。 “当年,贵妃娘娘对外说的流产,实际上,却生下来了一个女儿,孩子一生下来,娘娘就让我把她带出了宫,送到了尚书府。” “送到哪儿?”顾明磊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尚书府。”连英凤重复了一遍,“娘娘自知身为宫妃,私通重臣,还怀上了别人的血脉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但那毕竟是个孩子。她同我说,她舍不得流掉,就冒着杀头的风险,生下了陈大人的女儿。那孩子生下来后,就直接送到了尚书府,替换了当时陈家夫人生下来的大儿子。” 顾明磊手抖的厉害,张冉冉也难以相信。如果连英凤说的是真的,那如今身为陈家大小姐的二王妃岂不是…… “所以,陈家夫人难产,是为了掩盖贵……母妃为尚书大人诞下女儿的事实?陈家的大小姐其实是我的妹妹?” “是。”连英凤轻叹。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陛下到了 走出连家那间小小的草屋,夜色已深。 今晚不是个好天气,顾明磊抬起头,没看见一颗星星,或许是被阴云盖住,又或许是今天的星辰不够明亮。 “王爷。”张冉冉从后面牵住他的手。 顾明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我们先回去。” 回驿站的路上,马车里的气氛凝滞,顾明磊摩挲着张冉冉的指节,也不说话,额头抵在车壁上,也不怕磕到。 张冉冉一时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来。 连英凤带来的消息太过惊世骇俗,谁能想到惠皇贵妃竟然敢和朝中重臣私相授受,还生下了一个女儿。更离谱的是,她竟然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可是兄妹。 “王爷。”马车驶到驿站门口停住,温三两掀起轿帘,神色复杂地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抬眸,看见驿站门口里里外外围着禁军,魏硕就站在最前面等他。 他喉中一哽,下意识地握紧了张冉冉的手。 皇帝来的也太快了些,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自己的父皇说。 “八王爷,陛下在书房等您呢。” 顾明磊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有些惊慌失措地看向张冉冉。他该怎么跟父皇说?告诉他,他的女人祸乱后宫吗?还是告诉他,顾贤和自己的妹妹成亲了? 他都说不出口来。 张冉冉也知晓顾明磊此时心里的挣扎,她轻轻环住他的肩,轻叹了一声。 “王爷,陛下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亦是一位宽容的父亲。” 她不知道皇帝在知道了此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从顾明磊,从顾贤,从顾深这几个兄弟身上,也能一窥这位大靖君主对子女的拳拳爱意。 顾明磊红了眼睛。他回抱住张冉冉:“你……你今晚能不能等我回来再休息?” “好。”张冉冉点头,“无论多晚,我都会给王爷亮着灯的。” 顾明磊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门口的魏硕有些奇怪,不过就是去书房见陛下而已,怎么搞的像是奔赴战场似的。但他也就在心里想想,没敢问出口来。 “八王爷请。” 前几日这书房一直在顾明磊在用,关于粮食案的一应卷宗都摆在桌上。皇帝端坐在桌前,随意地翻阅了两卷,不过具体的进展早就有人上报给他了。 顾明磊进来的时候,几位大臣也在。他下意识地扫了一圈,顾贤不在。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比起平常沙哑了些。 除了皇帝,没人听出来。 “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生病了?” 在见到皇帝前,顾明磊一直想着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怎么说,也总该有个大人的样子。 可皇帝一关心,他就压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睛发酸,眼泪就要落下来,他猛地吸了下鼻子,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这可出了大问题——什么事儿能让顾明磊这个小祖宗委屈成这样。要知道自打十几岁之后,他就没露出过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 皇帝神色凝重地放下手里的卷宗,扫了眼屋里留下来的几位大臣。 “既然八王爷有事要禀告陛下,臣等就先告退了。” 臣子陆续告退,何忠也跟着下去了,还体贴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皇帝从位子上起身,走到顾明磊面前,放低了声音:“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怎么这个模样?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要是让冉冉瞧见了,笑不笑你。” 虽然这么说,但顾明磊就是忍不住。他胡乱地抹了把脸,想把眼泪擦掉。 可越擦,他越难受。 皇帝无奈,拉着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也不在意身上穿着的是金丝的龙袍,像小时候一样,抬袖给顾明磊擦了擦脸:“是先哭一会儿,还是跟朕说出什么事儿了?” “我,我查到了一些事儿。”顾明磊哽咽道。 “什么事儿?” “……我不敢说。” “跟朕有关?” 顾明磊点了点头,在皇帝面前,他好像永远做不了大人。 皇帝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压着哭腔的孩子,除了人长高了,模样更俊秀了,但掉眼泪时候的傻样还是没变。 “小八,朕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了。其中二十三年是做太子的,之后三十年,是做皇帝的。每天下面送上来的奏折,稀奇古怪,什么事儿都有。” “或许有些事儿你觉得很难,但对于朕来说,或许只是小事罢了。也有可能你现在觉得难,日后看得多,做的多了,也不觉得难。” “就像你小时候觉得爬乾坤殿的房顶很难。但朕抱着你,就轻而易举地上去了,是不是?” 顾明磊点点头:“嗯……” “那你现在可以跟朕说出什么事了吗?” 顾明磊蹲到地上,闷闷不乐地把头靠在父亲的大腿上,吸了下鼻子,顶着红肿的眼睛,把下午连英凤说的,一一告诉了皇帝。 连英凤在见到唐开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她就故意得了痢疾,想假死求得一线生机。果然,唐开军见她重病,奄奄一息,就懒得再耗费精力。 可她没想到,最终顾明磊还是找上了门。 皇帝的反应没顾明磊想象的大,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讲,是不是地给顾明磊递一下手帕,免得他讲完,就真的成了只花猫。 “……父皇你不生气?”讲完,顾明磊抬头看向皇帝的表情,觉得奇怪。 皇帝点头:“我生气。” “你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顾明磊反驳。 “那你觉得我怎样算生气,把你拎起来打一顿?还是把老二叫过来打一顿。” 顾明磊觉得不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二哥在成亲前肯定不知道二嫂是他妹妹,否则他不会娶二嫂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不是。他是朕的儿子,若他明知道陈家的女儿是他妹妹,他还敢娶,那朕这些年对他的教导也太过失败了些。” 顾明磊哑声,他原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但最后却都只是他的以为。 “不过贵妃这事做的,确实令人发指。”皇帝眯起那双和顾明磊极其相似的眸子,“兄妹通婚,子嗣不易。她若只是喜欢陈哲便罢了,朕放她出宫就是。” “但算计皇室血脉,不可姑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又是一场父子局 顾明磊是自己走回院子的。 到门口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盏昏黄的灯笼。 是张冉冉在等他。 他在张冉冉前面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盯着张冉冉看了片刻,随即笑出了声:“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好惨。” 张冉冉向前走了两步,刚好站在顾明磊面前。她抬手盖住顾明磊的眼睛:“我让阿青准备了冰块,一会儿敷敷,不然明天早上起来,就像个核桃了。” “我眼睛大,不会像核桃的。”顾明磊不满。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没一会儿,齐齐笑了起来。张冉冉缩进顾明磊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不难受了?” “嗯。” “看来还是陛下厉害。” 顾明磊轻笑,从幼时起,他遇见解决不了的事儿,总会把希望寄托在父皇和母后身上。 在他的心里,父皇和母后总是无所不能。 在他们面前,可以哭,可以任性,甚至可以耍无赖。只要他提,眼前便没有难关。即使是乾坤殿那高耸神圣的屋顶,父皇也可以轻易带着他爬上去看星星。 而夫妻指尖,相互扶持,他们都是对方心中的支柱,想的如何一起保护自己的家。 张冉冉并不觉得顾明磊愿意和陛下诉苦,却不愿意在她面前掉眼泪是什么信任危机。她反而觉得父母在,总是好事。在某些方面,她就算再想做,也远远比不上陛下和皇后娘娘。 在顾明磊的人生里,他们都有着不同的责任。 谁也不能越俎代庖。 “所以陛下怎么说?” 两个人迎着月色慢悠悠地走回院子,张冉冉挽着顾明磊的手好奇地问道。 顾明磊摇头:“父皇没说,但他说他会处理好的。” “陛下出手,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父皇说错不在二哥,他会仔细斟酌。” “那就好。” 顾贤没想过顾明磊会查到这样的程度。他只是想把李,陈两家勾结蒙金的事儿捅出来,连英凤这个人,他根本没听过。但顾明磊切切实实的查到了。 还有唐开军的书信为证。 皇帝让魏硕连夜审讯了唐开军,不消一个时辰,证词就送到他手上。 惠皇贵妃私通朝中重臣一事,确凿无误。连英凤是当年的稳婆,逃出宫后一直躲在江南。前些日子才被唐开军发现。 “说说。”皇帝看着顾贤。 “……父皇。”顾贤跪在地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什么,唐开军的证词里疑点重重,连英凤在临安住了这么些年都没被发现,却正好赶着皇帝南巡被唐开军发现,然后招来了陈哲的追杀,这未免太过蹊跷。 但连英凤所言,却都是真的。 “父皇,儿臣以为,兹事体大,不可因为一人之辞就妄下定论。母妃多年孤守深宫,心系父皇,应该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孤守深宫。”皇帝缓缓走下台阶,“她若觉得委屈,可以和朕说,朕送她出宫,再给她和陈爱卿赐婚,想来,陈家也不敢不答应。” 顾贤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若皇帝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让李静姝成为天下人都唾骂的妇人,毕竟是他母亲,他还没心狠到这个程度。 “起来。” 顾贤没动。 “怎么,朕叫不动你了吗?” 顾贤忐忑不安地起身,低着头,躲避着皇帝的视线。 “几个时辰前,小八也是在这间书房,又做了回小哭包,哭的可凶,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你看他自打懂事之后,谁能让他哭成那个样子。” 顾贤微楞,脑海里立马浮现起了顾明磊做小哭包的样子。 “他开始还不敢告诉朕,怕朕迁怒你。那会儿倒是一口一个二哥叫的熟练,也不想想他的老父亲是什么心情。” 皇帝三两句话就把气氛缓和了下来。 顾贤轻抿薄唇:“父皇,儿臣……” “老二。”皇帝又突然正色道,“这几个时辰里,朕也一直在反省。是朕不够关心你,还是朕亏待了你,让你什么事都自己藏在心里,一句也不肯跟朕说。” “我……” “老二啊,你到底是李家的儿子,还是朕的儿子呢。” 这话问的让人脊背发凉,顾贤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臣自然是父皇的儿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怕李家,怕你母妃呢?” 顾贤错愕地抬起头,皇帝的眼睛里没有责怪,他是真的不解。 “你是皇子,是衣上可绣龙纹的皇子,是君。而李家,亦或是你母妃,都是臣。你敬爱长辈,是好事。但你既流着顾家的血脉,就应该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们,都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君臣,君臣,该是你牵着他们走,而不是他们牵着你走。” “你不想做什么,没有人可以逼你做。” 皇帝这一番话让顾贤泄了气,他红着眼睛坐在地上:“可是儿臣没有小八那样的勇气。” “你有。” “能想到借江南粮食案把两个世家拉下水,老二,你是有能力的。你是朕的孩子,你八岁起,就跟太子一样跟在朕的身边,朕是希望你和小八一样,未来能辅佐太子,拱卫大靖的。所以你不能看不起自己,你轻视自己,就是在抱怨朕的错处。” 顾贤伏下身子:“是。” “你母妃的事,朕会处理,你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朕不会杀她。只是发配冷宫一事却容不得商量。至于李家和陈家,你更不用担心,敢插手皇室血脉,朕不会轻绕。” 顾贤没想到皇帝能绕自己母亲一命:“谢父皇——” “至于陈家的女儿……”陈怡璇的身份确实是难以处理,皇帝微微皱起眉头,“回头,你自己寻个理由和离。然后把人好生安顿。平儿已经出生,那就留在二王府,朕会让贺太医时常帮你照看。既然流着皇家的血,那自然要照顾好。” “是。” 顾贤垂下眸子,不得不说,这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了。 “行了,去。对了,你也别忘了去安慰安慰小八,他被你的事儿可吓得够呛。”一想到顾明磊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皇帝就觉得好笑,“你别看他平日里总是跟你斗嘴,其实说到底就是跟你赌气罢了。” “这小子心眼小,你整天就想着李家和贵妃,冷落了他,他可不得作妖。” 顾贤反应过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是,儿臣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过渡章 “你是说陛下让贵妃娘娘入冷宫?”陈怡璇问。 顾贤点头,他今日心情很好,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剩下的事,父皇会处理。和离的事儿你也别担心,我让人在京城给你寻了个新院子,离二王府不远,到时候你若是想平儿了,就常来看看。” 陈怡璇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那陛下的意思是要把贵妃娘娘私通我父亲的事儿压下来?” “毕竟是皇室的丑闻,传出去,也有损父皇威信。”顾贤回答,他似乎察觉出了陈怡璇的不对劲,“怎么了?” 陈怡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这是好事。” 顾贤也没多问。 因为外头来报,说八王爷到了。 “我刚要去找你,你怎么来了……”顾贤迎出门,话还没说完,看见顾明磊红肿的眼睛就愣住了,“你这……”原来昨天父皇说的是真的。 “你要是敢提我的眼睛,我就把你的眼睛也打成这样。”顾明磊没好气地骂道。 顾贤识趣地止住了话头。 边上的张冉冉轻笑:“二王爷不知,王爷昨晚眼泪掉的凶,后来拿冰块敷了一个时辰,今早也没消下去呢。” 对张冉冉揭她短这事,顾明磊没好气地冲顾贤哼了一声。 “小川,去拿两个鸡蛋来给小八滚滚眼睛。”顾贤失笑。 “不急。王爷一大早来是想二王爷能夸他两句呢,二王爷还是先夸他两句,不然他得想一天。” 顾贤微楞,有些错愕地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抿唇,别过脸碎碎念:“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也不知道谢谢我。跟小时候一个样子……” 还没念叨完,顾贤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头顶:“谢谢你,小八。” 顾明磊顿住。 “抱歉,以前是我的错,那你原谅哥哥?”顾贤笑道。 顾明磊觉得自己眼睛又有点发酸,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捧桂花糖:“我这两天牙疼,糖不要浪费。” 带着桂花香味的糖摆在面前,顾贤盯着看了许久,然后一把抱住了顾明磊,恶狠狠地揉乱他的头发:“臭小子,小小年纪摆什么谱!” “顾,贤——!”顾明磊咬牙切齿,他早上梳了好一会儿的头发又被顾贤弄乱了! 张冉冉站在边上笑的花枝乱颤。 陈怡璇也无奈地露出了笑容,这兄弟两还真是。 “所以江南的粮食是卖给了谁?” 一盏茶后,四个人总算安稳地坐了下来。顾明磊扒拉着盘子里的板栗酥,边吃边问。 顾贤摇头:“具体是哪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直接把信送到了陈府……”说着,他瞥了眼身边的陈怡璇。 “我没事,王爷。” 顾贤便接着往下说:“我只知道这三个粮商背后确实有蒙金的人影子,而且现在还没出临安。知道陈哲买卖江南粮食的时候,我就让人传信给云将军,让镇守沿海的镇南军禁止携带大批粮食的商人出海。” “他们竟然还在临安,那唐开军一定知道粮商的消息。”顾明磊皱眉,这唐开军猴精猴精的,那天被魏硕收拾成那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交代完全。 顾贤点头。 “我一会儿就去再审他一回。” “我和你一起去。” 顾明磊抬头看他,后者笑盈盈地和他对视。 “正好,一会儿结束,二王爷到我们院子里用膳。”张冉冉提议道。 “也好,就是麻烦弟妹了。” 他们两都没给顾明磊半点拒绝的机会。 “二嫂,既然他们下午要去审唐大人,我们左右无事,不如出去逛逛?” 陈怡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听见张冉冉叫,反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啊,好。” “出去逛逛也好。不过临安到底不是京城,我派些人跟你们一起去。”顾贤说。 “好。” 张冉冉在临安住了好些年,但以前都是闺阁女子,也不常出门,说起这临安的街市,倒也不算熟悉,这会儿跟陈怡璇一起上街,倒也觉得新鲜。 长街临水而建,小摊靠着河岸,店铺在另一边,从胭脂水粉到羽衣霓裳,东西琳琅满目,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张冉冉和陈怡璇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人见到她们身后的一溜侍卫,都乖乖地绕开,生怕冲撞了贵人,也因此,在这拥挤的大街上,妯娌两人却像是鱼入了水,悠闲自得。 “二嫂,你瞧瞧这金锁,给平儿正好。”在金店里,张冉冉看中了一把漂亮的小金锁。 “这金锁是好,但平儿已经有不少了,你不如买一个,日后留给孩子也好。”陈怡璇说。 说起孩子,张冉冉就透了些不好意思:“那时间还长着呢。” “不长,”陈怡璇看向她的小腹,“你和小八成亲也快半年了。马上了。你希望是个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张冉冉摸着金锁上的图样,笑着摇了摇头:“都好。” 陈怡璇笑笑:“第一胎还是个小世子好,日后还能照顾妹妹。”她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就是个女孩。 张冉冉没再说什么,她把手里的金锁递给老板:“包起来。” 这可是个大主顾,一出手就是店里镇店用的金锁,老板脸上可笑开了花。 出了金店,隔壁就是米粮店。张冉冉脚步一顿,随即拉着陈怡璇进了米粮店。 “进米粮店做什么?”陈怡璇不解。 张冉冉打量着店里的大米——都是上好的精米。 “两位夫人,要点什么?”小二见来了两个衣着精巧的夫人,连忙迎了上来。 “你们这米,怎么卖的比京城的还贵?”张冉冉看向牌子上的米价,陈怡璇闻言也瞥了一眼,还真是,这临安的米价怎么比京城的还贵上了一辈。 问起这个,小二就苦着一张脸:“两位夫人有所不知,这几个月临安来了一批粮商,到处收购粮食,开的价格又高,不少人为了赚钱,精米都卖给了他们,就剩下我们这家,和隔壁对面那家还有精米在手上了。我们老板是个实诚人,说这粮食怎么也得给百姓们留一点……” “给百姓留一点,还叫这么高的价格?”张冉冉挑眉。 小二哑然:“夫人,这物以稀为贵,我们这比那伙粮商的价格低了不少呢。” “那是哪家的粮商?正好,我夫君从蜀州来,正好手里还有些粮食,不知道小哥能不能引见一番?” 伙计愣住,随即一掂白花花的银子塞进了他手里。他立马咧开了嘴。 “好说,好说。” 第一百二十章 粮商的线索 “所以唐大人不知道粮商的身份就把粮食卖给他们了?”张冉冉错愕。 顾明磊点头:“唐开军的证词里说,他收到了陈哲送来的信,信上只告诉他那几日会有粮商来买粮,价格出的很高,他只需要把对方要的数量准备好就可以。” “顾贤也是因为在陈哲那儿意外发现了买粮的书信,他才知道陈哲和李卫昌在买卖官粮。” “二王爷当时虽然在与太子争斗,但陈尚书和二王爷这样的重臣应该能看出来二王爷不会同意买卖官粮的事,既然如此,按陈尚书和李相以往的谨慎来看,他们不会让二王爷知道端倪。买卖官粮,可是死罪。” “我也觉得奇怪,案子查到现在,我有种越来越不好的预感。”顾明磊皱眉,“陈哲和李卫昌都是老狐狸,他们可不是贪图小利的地方官。就算他们要买卖官粮,也不可能在父皇南巡的关头,顶风作案。” “而且,这两个老狐狸真的会留下这么多证据?你看现在,唐开军还未销毁的信件,稳婆连英凤,还有扬州的张春荣,几乎是咬死了陈哲。但仔细想想,买卖官粮的事,陈哲就这么大咧咧地写在纸上,从京城送到临安,路途遥远,他难道不怕中途出现意外,万一信使拆信了呢?要知道有些关隘,是要查阅来往信件的。” “还有连英凤,她能在临安藏这么久,怎么就正好赶在南巡这段时间被陈哲发现呢?她当时说,她把李静姝生下来的女儿送到陈府后,陈哲就叫人把她送出了京城。陈哲为什么不在当时杀她,她可是知道宫妃私通秘密的人。” 张冉冉的神色也随着顾明磊的话凝重了起来:“说起来,陈夫人当年难产而亡,连英凤抱着贵妃的女儿做了陈家的大小姐。那陈夫人的那个孩子呢?” 顾明磊瞳孔微缩,对啊。陈家那个本来的长子呢。 “连英凤能安全逃离京城,在临安躲藏这么久,有没有可能是陈尚书让她带着陈夫人的孩子一起走了?” 顾明磊沉默了两秒,随即起身:“再去找一趟连英凤!” 可他还没出门,就迎面撞上了齐佳音。 “夫人,平安客栈那儿送消息来了,那个米粮店的伙计找——” “米粮店的伙计?”顾明磊问。 张冉冉起身:“我昨天和二嫂出门的时候,见到一家卖精米的米粮店,价格要的很高,比京城都高出了一倍,我就多问了一嘴,他们说最近临安有几个粮商在大肆收购粮食。” “我说我夫君手里也有批粮食,问他们能不能引见一番。这不,今天就来了消息。” 顾明磊惊喜地挑起眉头。 “那怎么是平安客栈?平安客栈是什么地方?” “平安客栈是青龙门在临安的产业。”齐佳音回答。 “总不能让他来驿站找我们,现在驿站都是南巡的队伍,不成了自报家门了。”张冉冉轻笑。 言之有理。 顾明磊牵上张冉冉的手:“既然人都找上门来了,自然要去看看。” 平安客二楼栈,那个米粮店的伙计紧张地搓着手掌,时不时地看向楼下,掌柜的说那位贵人刚出去了,要他在这儿等。 这人怎么还不来? 正着急着呢,一辆漂亮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门口,那天见过一面的夫人在她丈夫的维护下缓缓走下了马车。 来了!伙计眼睛一亮。 “两位贵人,他在楼上雅间等你们。”平安客栈的掌柜躬着身子,不敢抬头。 “带路。” 顾明磊换了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手里捏着把纸扇,眼睛微微垂着,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是像那些富家公子。张冉冉还特意多戴了几支金簪,让自己显得更加富贵。 一上二楼,那伙计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走过来时,还不忘悄悄抬眼打量张冉冉身边的顾明磊,这老板瞧着有些年轻啊。 “进去说。” “好好好,两位贵人里面请。” 掌柜离开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雅间里就剩下了夫妻两人和伙计。 “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带来消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要的消息了。” 伙计踌躇了片刻,低声问道:“不知小的能不能先问问两位贵人手上有多少粮食?那几个老板要的数量大。” 顾明磊和张冉冉对视了一眼。他摇着手里的扇子,慢悠悠地伸出了一个手指。 “一万担?这好像有些少了……” “十万担。”顾明磊说。 伙计没说完的话可在嗓子眼,他傻傻地看着顾明磊:“这,这么多?” 顾明磊点头:“小兄弟有所不知,我手上还有些从京城来的粮食,这零零碎碎的,加起来也有十万担之数,不过就是不知道你说的那几个老板能开什么价格?” 伙计咽了口口水,十万担的粮食啊。听说临安交给京城的粮税,一年也就八十万担。 “老板,这数量确实出乎小的意料了,这价钱还得再谈。” “是吗?那是你和我谈,还是你老板和我谈?” 伙计为难地皱起眉头,这个他还真做不了主。 “小兄弟,我们拿这么多粮食,若是连主顾都见不着,我们也不放心啊,你说是不是?”张冉冉及时出声提醒。 “那行,你们等我回去问问上头的那几个老板。两位贵人手里的粮食多,想来几位老板也是愿意见一见的。” “如此甚好。那我们等你消息,信还是送到这客栈来。” “明白。” 双方交谈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的,伙计蹑手蹑脚地走出雅间之后,顾明磊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看见伙计走出客栈,街上好几个穿着便服的禁军跟了上去。 “希望这次能顺利的把那几个粮商揪出来。” 六月已经过了好些天了,若是再拖下去,蒙金那边,京城那边,恐怕都是个麻烦。不过说起来,算算日子,父皇的圣旨也应该在前几日就到京城了,怎么一直没见着回信?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陈哲入狱 京城,刑部大牢。 陈哲褪去了大红的官服,乌黑的官帽,只着一件单衣坐在脏乱的监牢里。 老鼠窸窸窣窣地从他跟前跑过。 他神色平淡地看向面前顾深的眼睛:“别的我都能认,但江南粮食一案,和我无关。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卖官粮。” 官粮是大靖根基,他是脑子烧坏了,才会把官粮卖给身份不明的人。而且还是在皇帝南巡的时候。 “陈大人。”顾深嫌恶地瞥了眼地上跑过的老鼠,“临安送来的东西你也都看过了,信上落着你的名字,临安和扬州知府也都招供是你指使,是你如今说一句和你无关就能过去的吗?” 陈哲低下头,临安送来了不少证据的拓本,他都一一看过了,那上面确实是他的署名。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未写过这些信。 “我没给唐开军写过这些信。那些信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 陈哲哑了声,他握紧了拳头:“本官十六岁就入朝为官,开始只是户部一个小小文书,到现在做到尚书一职,什么事可以为,什么事不可以为,本官还是明白的。” “你明白?”皇后的声音突然在阴暗的监牢里响了起来,“本宫倒不知道陈大人有如此高的悟性!” 顾深连忙起身:“母后。” “你带着人先出去,本宫还有些话要单独问陈大人。” 皇后的口气不容置喙,顾深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能说出口,顺从地告退,离开了大牢。 等太子走远,皇后看向陈哲的目光几乎就要喷火。 “陈大人说明白什么事可以为,什么事不可以为。那本宫且问你,私通宫妃,祸乱皇室血脉,是可为,还是不可为?” 皇帝从临安送来的信被皇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这信是单独送到她手上的,和顾深拿到的不一样,这里面写的,是陈哲私通惠皇贵妃一事,李静姝是后妃,皇帝便把此事全权交予了皇后。 听见皇后问,陈哲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了下去,他颤抖着拾起地上的信,展开信纸,皇帝的字自成风骨,最是好辨,里面的内容,更是字字诛心。 看完整封信,他无力地垂下脑袋,什么也说不出来。 “私通贵妃就算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兄妹成了夫妻,皇后都说不出口,这要是传出去,那就是天下第一大奇闻,丑闻! 百姓如何看待皇室,皇室又如何自处? 陈哲也知道此事容不得他辩驳,他攥紧了手里的信纸,还是沉默。 深夜的皇宫,李静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宫苑里,也没点灯,如潮水般的黑暗将她淹没。 陈哲入狱,就像是一个讯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危机感却扑面而来。 “娘娘。”身边熟悉的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怎么样?父亲怎么说!” 丫鬟扑通跪倒:“娘,娘娘,李相说,李家此时是自身难保……还,还请娘,娘娘自求多福。” “李家怎么会自身难保!到底出什么事了!”李静姝用力地抓着丫鬟的小臂,几乎崩溃的问道,昨天父亲还在和她说太子性软,容易掌控,怎么今天就突然变了天呢! “奴,奴婢听说,是陛下从临安传来的旨意,说,说是陈大人买卖官粮,李相也要同查。” “……买卖官粮?”李静姝瘫坐在地上,“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事,父亲为何没同我说……临安,从临安传来的旨意……贤儿,贤儿呢!我的贤儿怎么样了!” 她此时头发凌乱,像个恶鬼般狰狞地朝丫鬟高声大喊。 丫鬟惊恐地往后退,哭着摇头:“奴,奴婢不知道二王爷如何了,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静姝喃喃自语道,“只要贤儿没事,就不会有事,只要贤儿……” 砰! 宫门突然被撞开。 一个带着面具的护龙卫领着三两禁军冲了进来。 “惠皇贵妃李氏,谋害皇嗣,押入冷宫,终身不得出宫!” 事情发生的太快,李静姝还没来得及反应,等到禁军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儿子是当朝二王爷!你们凭什么把我打入冷宫!秦夕琴呢!秦夕琴呢!你让她来见过,她凭什么把我打入冷宫!我要见皇上!” “这是陛下的旨意。”护龙卫露出那双冰冷的瞳孔。 李静姝骤然安静下来,她错愕地看着护龙卫:“你说什么?” “贵妃娘娘还是去冷宫里回想自己做了些什么。” 陈哲,李卫昌和她。李静姝的冷汗顿时下来了,她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不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是被陷害的,我……” 护龙卫懒得再听她说,抬手让禁军把人拖了下去。 胆敢让天子蒙羞,不要说李静姝,就是李家,这仕途也要到头了。 不知道那位李左相,能想出什么高招来。 李卫昌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外面夜色已深,他还在丞相府的正堂里来回踱步,几个忠心的学生也是满脸的愁色。 “这陛下怎么会突然下旨捉拿尚书大人呢?” “旨意是江南传回来的,恐怕是江南那边出事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太子殿下也没有明说,就把尚书大人带进了刑部的大牢。” “刑部尚书陆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尚书大人入了刑部大牢,恐怕不好受。” 底下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李卫昌黑着脸,皇帝南巡,京城群龙无首,太子又是个容易拿捏的储君,他这些日子是如鱼得水,谁能想到乐极生悲。 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老师,这江南一直都在您的视线里,怎么会突然出事?这出的是什么事,老师可有眉目?” 要是有,他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着急了!江南离着云战那厮的镇南军极其近,因此他在江南虽然有所布置,但都不敢妄动,左右只是一些小动静。那些不入流的事儿,他都有所准备,必然做的没有一丝丝的破绽和尾巴。 可现在陈哲突然入狱,说明江南的事儿,不小。 脏水已经泼到了他的头上,他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就跟哑巴吃黄连,苦的他说不出话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宫里来了消息,贵妃娘娘被押入冷宫了!” “什么?!”李卫昌猛地站了起来,他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指,意识到今日之事,怕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巧去世 陈哲入狱的消息也传到了张平的耳朵里。 护龙卫专门给他带来了皇帝的口信。 “秘密调动粮草,北域备战。”他轻声念着信纸上最后一行的文字。 看来江南一事,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进亥,去,请白将军过来。” 张进亥错愕:“现在吗?”现在已经过了酉时,怎么这个时候去请白将军? “对,你就跟他说,是我有急事寻他。”张平点头。 “是。”张进亥没有再多问什么,起身去外面牵马,就在他的离开侯府后半个时辰,张慧宁跪到了张平面前。 “父亲,我,我娘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张平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敛下眸子:“怎么回事?大夫去了吗?” 张慧宁也不知道李巧怎么了,她平日里给李巧的用量都只有一点点,李巧的病虽然一直没好,但也不会出现现在命悬一线的情况。 李巧不能死,李巧一死,按照大靖的规矩,她就必须要为李巧守孝三年。 三年,三年的时间,什么事儿都尘埃落定了,她又过了年纪,只怕到时候的夫家比现在的荣修更加不如。 “大,大夫说……听天由命。” “去看看。” “父亲!”张慧宁一把拉住张平的衣角,“父亲能不能去请太医院请个太医?太医一定能救她!” 张平停下脚步,他神色平淡的看向张慧宁:“现在宫里已经宵禁,入不了宫。” “怎么会,父亲,你去找小姨,小姨肯定会帮忙的!” 张平沉默了片刻:“你小姨现在帮不了你。” “什么?”张慧宁不解地看着张平。 这时候,张进亥回来了。 “父亲,白将军到了。” 张平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把人请到书房,我马上过去。” “是。” 张慧宁知道这个白将军,为数不多几个从镇北军出来后留守京城的将领。以前是张平帐前的一员大将。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回去,我会让大夫尽力。”等到张进亥出门,张平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张慧宁身上。 “父亲不去看看娘吗?”张慧宁问。 张平沉默地拿开了张慧宁的手:“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可我娘是李相的小女儿!她姐姐是惠皇贵妃!就算只是妾……就算只是妾……”张慧宁红了眼睛,她不敢想,要是李巧死了,她那守孝的三年该怎么办。 不能婚嫁,不能穿的漂漂亮亮的出门,甚至她在侯府也会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毕竟只是个庶女。 李卫昌更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外孙女和张平撕破脸。 张慧宁哭的梨花带雨,张平却不为所动,好在林琪赶到的及时。 她似乎也是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下面的人来报,说李巧好像快不行了。她着急忙慌地就赶来了。 “你来的正好。我和白将军还有政事要议,李巧那边,你辛苦一下。” 林琪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张慧宁:“是。” 张平走的果断,没有半点留恋。 “还不起来,你跪在这儿,你娘就能好起来?”面对张慧宁,林琪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 张慧宁一言不发,却是把怨恨的目光投向林琪。 林琪并不怕她,一个能为了自己的前途,毒害自己生母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今晚李巧突然病重,她是有点准备的。前些日子,南边送了信来,张平看了之后,就让她减了李巧的用药。 也就张慧宁,她心思不在照顾自己母亲的事儿上,也就没发现这府里里里外外的变化。 张冉冉的意思,林琪能猜着两三分,李巧病逝,张慧宁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就必须守孝三年,女儿家能有几个三年,更别说,张慧宁此时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岁。 再过三年,她可就没什么挑选夫婿的余地了。 这手段听起来狠绝,可到底是张慧宁自己先对生母动的手。一开始,张冉冉也留了情面,若是她能安安稳稳地嫁到荣家去,做个普通的官妇,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 可张慧宁偏偏要奢望点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们做的这些,说到底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侯爷。”书房里,白将军喊了张平一声。 张平回过神来,想起正事,他把皇帝送来的信交给了白将军:“你看看这个。” 半晌之后,白将军错愕地看向张平:“备战?江南的案子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怎么突然要备战?” “陛下是个会做万全准备的人。江南的事儿还没有定论,但总担心个万一。如果没法及时拦下送往蒙金的粮食,蒙金必然开战,我们也要有所准备才好。” “你今晚就启程,带着陛下密旨去一趟北域,通知北域十七州的所有将领,密切观察蒙金的动向,没有等到我的命令,不可松懈。” “是!”白将军答应之后,就要起身,走到门口他又好奇地回过头来问,“侯爷,如果真的开战了,上战场的应该不会是您。” 张平微楞,想起现在远在江南的那个半吊子的女婿:“你觉得谁去合适?” “陛下年前刚下了圣旨,让八王爷未来接管镇北军。若今年蒙金突然在北域开战,我想那位八王爷或许要提前走马上任了。” 张平也没说赞同还是不赞同,他看着白将军的眼睛:“怎么,若是他去,你服不服?” 白将军皱起眉头:“他是侯爷你的女婿,多少我肯定会给点面子。” “不必给我面子。”张平笑了一声,“他远比你们想象的有天赋。” 能得张平这样一句评价可不容易,白将军感兴趣地挑起眉头:“是吗?那我就期待一下。” “嗯。” “行,那我走了。到了北域给你送信。” “好。”张平点头。 白将军离开侯府后不久,就有小厮急匆匆地从后院赶到了前堂:“老爷!” “二夫人,二夫人没了!” 张平猛地合上手里的兵书。 良久,他轻叹了一声:“去给丞相府报个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捉拿粮商 “确定就在那里面?” 顾明磊坐在酒馆二楼的雅间摇着纸扇,对面就是临安有名的秦楼楚馆,春水阁。 “我手下的人看着那个伙计钻进了这个院子里,之后到现在也没出来。”陈学凯答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走。”顾明磊起身。 陈学凯一把拉住他,神色奇怪:“那可是青楼……你……”他悠悠地把目光投向坐在顾明磊的对面的张冉冉,“王妃也一起进去?” 张冉冉没答,笑眯眯地看向顾明磊:“王爷觉得呢?” 顾明磊没去过青楼,他好有些好奇,但张冉冉坐在这儿,他也不敢造次,连忙讨好地牵起张冉冉的手:“当然一起去,我一个已婚之夫,自个儿上青楼,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要戳我脑门训我了。” 还算识相。张冉冉满意地点点头:“走。” 陈学凯又一脸复杂地拉住夫妻两:“这样进去也太奇怪了……春水阁的妈妈肯定会起疑的。进这些地方的都是男人。”哪有上青楼还带老婆去的? “不如王妃先换身衣服?” 张冉冉挑眉,她倒是不知道青楼还有这样的规矩。 片刻之后,顾明磊就领着新鲜出炉的小丫鬟张冉冉站到了春水阁门口。 他抬头打量着春水阁花里胡哨的门面,大红的绸子挂在门上,进进出出的姑娘挽着客人,笑的讨好又妩媚。 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腰上突然一痛。 他立马挺直了脊背,回头冲皮笑肉不笑的张冉冉咧了咧嘴角。 张冉冉轻哼。 温三两差点没笑出声来。顾明磊没好气地瞪了眼他:“走了。” “哎呦,这位爷,看着倒是眼生,是刚到临安?” 衣袖生香,春水阁的妈妈如烟扭着腰肢贴了上来:“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这就给你去叫!”瞧着眼前这公子哥下人穿的料子就能瞧出这是个大主顾了。 就是怎么带了个丫鬟来。 来这青楼还带丫鬟的,实在少见。 张冉冉见如烟打眼瞧她,浅浅地勾起嘴角,福了福身子。 长的倒是漂亮。如烟眉头微皱,警惕地看向张冉冉,这么漂亮的丫头,竟然只是个丫鬟? “今个儿倒不是为了自己来的。”顾明磊一把搂住张冉冉的腰带进怀里,“今个儿啊,是带我这两个手下见见世面。” 他凑近了些,瞥了眼身后的陈学凯和温三两:“你看他们两,一个个的,都跟愣头青似的。这既然跟了本少爷,怎么说也不能亏待了是不是,这不,今天带来这临安赫赫有名的春水阁开开荤腥。” 温三两和陈学凯同时黑了脸,但顾明磊是主子,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你就给他们安排两个姑娘就行。” 如烟意会,压低了声音:“那爷您呢,要不要也给您找个机灵的丫头来?” 顾明磊搂着张冉冉的手一紧,把人往如烟面前带了带:“本少爷就不必了,最近刚得了个美人,还新鲜着呢。你瞧瞧,这比你楼里的都漂亮多了。” 张冉冉配合地露出了个弱柳如风的浅笑,楚楚动人。 如烟也愣了愣,她说呢,怎么带着个这么漂亮的小丫鬟,原来是个小情儿。看这姿色气度,她楼里的姑娘还真比不上,也难怪人不要他楼里的姑娘了。 “爷好眼光,能得这么一个可人儿在身边,实在是享福了。” “妈妈谬赞。”顾明磊装腔作势地拱了拱手。 “白雪,沁儿——”如烟朝里头喊了一声,没一会儿就迎出来两个娇小可人的漂亮姑娘。如烟把姑娘往温三两和陈学凯面前推了推:“两位小哥,你们看这两个丫头怎么样。” 他们是查案来的,无论哪个姑娘都行。 陈学凯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 “爷叫什么名字?”白雪当即就贴上了温三两的胸膛,温三两下意识地抬剑想挡,但小腿突然一疼——是张冉冉踹的。 他一愣,这一愣,就让白雪有了可乘之机,靠进了他怀里。 陈学凯比温三两可自然多了,在入禁军之前,他在京城也是做过一阵子纨绔子弟的,这会儿搂着沁儿的腰,还有模有样。 “爷楼上包间请——” 二楼远比下面的大堂里安静,顾明磊搂着张冉冉大咧咧地迈进房间,时不时还低头占一占自己夫人的便宜。 要不是人多眼杂,张冉冉早就揪着他的耳朵训他了。 “你可不能生气啊,这不是为了查案嘛……” 张冉冉的耳尖都红的发烫了,虽然她和顾明磊是夫妻,这么些年受到的礼仪教养,让她在这大庭广众下和顾明磊亲密,还是有些过度了。 温三两见着前面两个人凑在一起咬耳朵,连手都不敢搭在身边女孩的身上。 他梗着脖子,直视前方,不敢四处乱看。 “爷还真是害羞。”白雪见过不少客人,这单纯的像个雏儿的,倒还是第一次,让她平白多了几分兴趣。 顾明磊也注意到了温三两的窘态,他跟张冉冉轻笑道:“你看三两那木头。” “难道王爷熟练的很?”张冉冉挑眉。 顾明磊乖乖举手投降:“天地明鉴,在成亲前,我才多大啊,来这种地方,父皇能把我的腿都打折。” “王爷连侯府的院墙都能爬得,怎么青楼来不了了?” “我错了。”这顾明磊比窦娥还冤呢,苦着脸委屈地控诉。 张冉冉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抬头悄悄亲了亲顾明磊的下巴:“好了,跟你开玩笑呢。” “才不好笑。”顾明磊得了便宜还卖乖,低头讨了个香吻。 二楼的雅间里点着红烛,桌上盖着红布,气氛暧昧。 一进门,沁儿和白雪都有些迷茫:“几位爷要在一个房间里吗?” 顾明磊懒洋洋地瞥了眼两个姑娘,自顾自地搂着张冉冉坐下。 温三两踹上了门。 陈学凯松开了搂着姑娘腰的手。 “速战速决,别惊动了楼里的人。” “是。” 什么速战速决?白雪和沁儿愣愣地看着屋子里的三个男人。 温三两背上的长剑出鞘,剑刃刷拉一下横在了姑娘的脖子上,陈学凯也不遑多让。 “现在,我问,你们答。” “要是敢有半点不实之言,本王送你们姐妹一副好棺材。” 第一百二十四章 捉拿粮商(二) 白雪吓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脖子上的剑刃在闪着寒光。 刚才她还觉得温三两是个雏儿。 她才是那个雏儿啊! “几位爷要问什么?你们问,我们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都是吃腿儿饭的人,犯不上啊,爷。” 顾明磊轻轻摇着手上的纸扇,视线扫过两个姑娘:“你们这有没有三个卖粮的。” “……卖,卖什么?” “卖粮的。”张冉冉重复。 白雪和沁儿立刻开始回想最近楼里的客人,最后摇了摇头:“我,我们不知道。我们就是个普通的青楼女子。” “那你们楼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客人?”张冉冉问。 “重,重要的客人……”白雪看向身边的沁儿,“我们楼里最近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吗?” 沁儿也是吓出一声的冷汗,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重,重要的客人,我,我想想。” “赶紧想。”陈学凯不耐烦。他最近的心情可谓是跌到了谷底,因为买卖官粮一案,陛下下旨捉拿陈哲,陈家元气大伤,虽然陛下没有牵连别人,但那怎么说,也是他的父亲。 “有!有!”沁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这几日一直住在二楼尽头那间厢房的客人,“他,他们就住在最里面那间,妈,妈妈很看重他们,甚至还让灵儿去侍候他们。” 沁儿这么一说,白雪也想起来了。 “灵,灵儿是我们春水阁的头牌,本来是要在今晚竞拍的,但前几日,妈妈突然要她去照顾那几位客人……我,我们都没想到呢。” 有戏。顾明磊和张冉冉交换了个眼神。 “那对于那间房里的客人,你们知道多少?” “这个……” 白雪为难地蹙起眉头:“我们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常常有临安的富商来找他们,之前好像还有个当官的来过。” “当官的?长什么样?” 唐开军说他几次面见粮商都是在衙门里,所以不知道这几个粮商住在哪儿。那来这儿找粮商的官员是谁? 唐开军在说谎?可那时候他都被魏硕收拾成那样了,没必要还替粮商瞒着。 “是。”白雪点头,“年纪看起来不是很大,个子挺高,长的也蛮好看的。但我也就是偶然瞥到过一眼,没看见过第二次。”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当官的?”张冉冉问。 “在这地方做久了,自然就能看出来了。来春水阁的,都是在临安有点脸面的人,不是官员,就是富商。当官的和富商很好分辨,当官的步伐稳健大气,腰背也挺得更直,每次来,要的也都是雅间,很少在楼下大堂一起玩。富商就不一样了,他们妾室多,玩的开,脚步大都虚浮,脸色也不是很好……” 官员当然不敢在楼下大堂与民同乐。大靖律严禁乡长以上的官员出入烟花场所,特别是在州府任职的。 “那人如果不是官,那也是个气派的人。”白雪肯定道。 这就令人捉摸不透了,听白雪的描述,这人可不像是唐开军。 “还知道什么别的吗?” 白雪摇头:“爷明鉴,剩下的,我就真不知道了。要不您把灵儿叫来问问,她这几日一直陪在那几个客人身边,知道的或许多些。” “他们今天在房间里吗?”顾明磊又问。 白雪还是摇头:“奴家真的不知……” 张冉冉摩挲着手上的玉镯子沉思了片刻,附在顾明磊耳边低语了句什么。顾明磊愣了愣,然后默默勾起了嘴角。 “可以。”他微微颔首。 计划得了顾明磊的认可,张冉冉抬眸看向白雪:“我们想见一见那个灵儿姑娘。” 白雪不解地看向顾明磊,怎么这几位爷难道不是主事的? “本王是当朝皇子,这是本王的王妃,听她的。” 听到顾明磊承认身份,白雪腿一软,差点没跌倒在地上,所以刚才她倚着的,竟然还是个皇家侍卫。 “一会儿,你应该知道怎么说?”张冉冉警告道。 不知道也得知道啊。白雪和沁儿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奴家知道,奴家知道。” “等事成,本宫会让人给你们赎身,赏一千两白银。拿着这钱,日后还能自由婚嫁,就不必在留在这风月之地了。” 白雪眼眶顿时红了,她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谢谢王妃垂怜,谢谢王妃垂怜!” 要是有机会跳出泥潭,谁愿意在这儿浑水里过一辈子呢。 “去。” “是。”白雪忙不迭地拉着沁儿起身。 走出门不远,沁儿突然拉住白雪:“姐姐,那可是王爷,就算攀不上王爷,那两位爷也是……”她话还没能说完,就被白雪凶狠的眼神吓回了肚子。 “我看你是被他们的身份冲昏了头了!当朝皇子的身份也是我们可以肖想的?你刚才没看见,那位王妃娘娘说话的时候,谁敢插嘴,就连王爷都听她的!你别瞧着这些名门小姐温文尔雅的样子,你要真入了王府的后宅,就咱们这没有靠山的,就只有沉塘的命!” “我也没想入王爷的后宅……那王爷身边的两个侍卫……” “你瞧着他们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普通的侍卫!王妃娘娘能帮我们赎身已经是大恩,你不要给我乱来!” 白雪沉眸,刚才屋里的气氛她看的清清楚楚,温三两可能是个侍卫,但那个姓陈的公子,绝对不是,他举手抬足之间的气势只比那位王爷矮了几分罢了。 想来也是个世家公子。 如今陛下落脚临安,跟在一个皇子身边的世家公子,恐怕也是重臣之后,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一个出身风月的女子进府。 王妃娘娘也让她在意的很,她似乎很受王爷的宠爱,刚才王爷几次想说话,都被王妃堵了回去,最后他还瞧见王爷纵容的笑了笑,也就随王妃娘娘去了。 想来,这也是对她们的一种警告。 不可逾越。 “冉冉,你有没有闻见酸味?”等人一走,顾明磊就黏上了张冉冉。 张冉冉没答,懒洋洋地瞥了眼顾明磊:“我是怕万一有流言传出去,对王爷不利。” 顾明磊笑出了声,他下巴抵在张冉冉颈窝:“好——你说什么都对。” 陈学凯和温三两识趣地别开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捉拿粮商(三) “他们要见灵儿?” 如烟狐疑地看向白雪的脸,“怎么突然要见灵儿?” “灵儿是咱们春水阁的头牌,那几位爷是大贵人,就说着想见见咱们春水阁的头牌,饱饱眼福。不知道灵儿姐姐是否有空?” “可灵儿这会儿已经在接待另一边的客人了。”如烟拒绝道。 白雪凑近了些,从袖子里掏出刚才陈学凯递给她的银票,足足两百两:“妈妈,他们给的可真不少,这生意不做,咱们不是亏了,再说了,那几位爷说了,就是想见见,见完了就给人放回去。” 一出手就是两百两,这可不少。如烟的眼睛都有些直了,但一想到灵儿现在招待的那批客人,她又有些犹豫。 “妈妈,你不知道,刚才我听那几位公子说,他们可是做黄金生意的。”白雪接着往下劝,“咱们要是把他们伺候好了,这妈妈你还能换套金头面呢。” 如烟心动了,她咬牙:“那你让几位爷等等,我去叫灵儿。” “是。”成了。白雪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子,然后看着如烟上了二楼,直奔二楼尽头的房间。 可她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二楼传来如烟的惨叫,还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心里一惊,连忙提着裙子跑上了二楼——如烟被人摔在地上,脸上还印着一个鲜红的掌印。 “妈妈?!” “是谁要找灵儿?爷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识趣的黄毛小子敢跟我抢女人?”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屋里走了出来。瞧着面相,是从北方来的大家伙。 灵儿被其中一个死死压在怀里,满脸的眼泪,眼睛通红,手臂和腿上露出的皮肤遍布伤痕。 温三两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听口音,是北域人士。” “北域来的?”顾明磊皱眉,想来也有道理,北域离蒙金近,虽然大部分对蒙金恨之入骨,但也不能排除有通敌叛国的人在。 陈学凯已经拔出了长剑,守在门口。 春水阁外,还有两百蜀州军在待命。 如烟捂住肿起来的脸,惊恐地后退:“爷,几位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您不愿意就算了…” 大汉狞笑着抓住如烟的胳膊:“我看你是老板娘做的太安逸了。本大爷是不是说过不要来打扰我?还想让我的女人去给别人看看?” “妈妈,妈妈救我!”灵儿在后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些人真不是人,这些天她被三个人折磨的都要不成人样了。 如烟这时候哪敢救她,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白雪赔着笑,抓住大汉的胳膊:“几位爷,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大家来春水阁,不都是为了寻个高兴的,现在这是做什么?” 不远处房间里,温三两询问地看了眼陈学凯。 陈学凯摇头,屋里的是顾明磊和张冉冉,当朝皇子和皇子妃,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把贵人牵扯进危险里,陛下不扒了他们的皮。 禁军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温三两没什么意义,毕竟混江湖的第一课,也是不要多管闲事。 哪知外面的大汉不依不饶,又是一巴掌打在如烟身上:“说!是谁要见灵儿!” 白雪还想再劝,如烟就已经被打怕了,她几乎立刻指向了顾明磊的房间。 “妈妈!”白雪手忙脚乱地想拦住那几个大汉,屋子里是谁,是皇帝的儿子!要是在春水阁出了事…… “别挡路!”大汉猛地甩开白雪,白雪撞在栏杆上,半天都没能起来。 “来,小崽子,出来让爷看看,你毛找没长齐——”大汉高声大笑着踹开了顾明磊房间的门,还没等他反应,两道寒光就先逼向了他的脸。 顾明磊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把玩着张冉冉的手上的玉镯子。 “你这镯子不好看,上回我母后不是拿了个翡翠的,怎么不戴那个?” “那个太贵重了些,我怕万一摔碎了。” “摔碎了怎么了,你戴上呗,摔碎了我送你个新的,镯子府库里不多的是,你要不喜欢,我还能去宫里给你拿。” 张冉冉无奈:“好。” 他们这温馨甜蜜,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惨叫。张冉冉刚要望去,顾明磊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有伤风化,你别看。” 那倒在地上的人,只穿了条裤子,露着膀子。 这会儿躺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哀嚎,两道极深的伤覆在他的脸上,血染红了他的掌心。 另外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惊怒交加地瞪着眼前的陈学凯和温三两。 “你们……” 没等人说话,春水阁门口突然冲进许多穿戴盔甲的人。 “护驾!护驾!护驾!” 两个男人意识到事情不妙,抬起地上的同伙就想要跑。可还没迈出两步,就对上了蜀州军的长矛。 蜀州军迅速控制住了场面,春水阁里所有人都被聚集到了大堂中央看守,二楼的三个男人也被逼到了角落。 “属下参见八王爷,八王妃,王爷万安。” 顾明磊这才拉着张冉冉从位子上起身,他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张冉冉头上一支轻浮的花簪:“这簪子不好看,不配你。” 张冉冉轻笑:“既然王爷不喜欢,日后便不戴了。” 顾明磊满意的点头。这才走到门口,眯起眼睛看蹲在地上的男人:“怎么,不是要看看本王毛有没有长齐?” 男人还算有骨气,梗着脖子叫嚣:“我可是良民,我什么也没做!凭什么抓我!” 顾明磊挑眉,这还嘴硬呢。他瞥了眼吓到瘫坐在地上的春水阁头牌,灵儿,灵儿身上到处都能看见伤痕。 “虐待女人,给本王带回衙门!” 男人瞳孔微缩:“这算什么!哪个男人不打女人!” “大靖律法明明确确地写着第一百六十七条,不得虐打妇女。”张冉冉冷笑道。 男人哑声,很快就被一拥而上的蜀州军绑了个严实,带了下去。 灵儿目睹这一切,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她挣扎着起身,朝顾明磊屈下膝盖:“谢过王爷搭救,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 “陈将军,这位姑娘也与案件有关,也带回去询问,暂时关押衙门。”张冉冉打断了灵儿的话,冰冷的目光扫向这个一回过神来就想着攀高枝的女人。 灵儿一滞,抬头对上张冉冉的眼睛,她心里一颤,心虚地低下了头。 顾明磊想笑,但又不敢在张冉冉面前太嚣张,只能抬起纸扇盖住脸,自个人乐的眉眼都弯了下去。 “冉冉你放心,我只喜欢你,顶喜欢你。” 张冉冉没好气地拧了把他的手臂,疼的顾明磊脸色都青了。 王爷哪儿都好,就这张脸,招花捻草。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京城来信 带着人衙门,还没审,就听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何忠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八王爷,陛下叫您去书房。” “现在?”顾明磊为难地看着身后五花大绑的几个人。 何忠点头,低声道:“京城来了信,陛下着急叫您过去议事,二王爷和几位大人也在。” 京城来信了?这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些。 “那这几个人……” “这几人就交给下官来审。”任北望突然从何忠身后走了出来,“审完所有证词都会送到王爷桌上的。” 顾明磊惊喜:“任大人!”之前皇帝来临安,他就没见着任北望,问了才知道他去扬州押解张春荣了,就是这到的,实在有些慢了。 “你怎么才来?扬州离这儿可不远,不过一两日的脚程。” 任北望无奈:“王爷不知,扬州是不远,但我们却在路上遇见了山匪。” “山匪?”张冉冉皱眉,“扬州和临安是江南重镇,官道附近怎么会有山匪。” “臣也觉得奇怪,但当时也来不及多想,幸好出发时带上了些蜀州军的兄弟,否则下官今日恐怕就赶不到临安来了。” 他苦着脸,顾明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就好,那这几个人可就拜托给任大人了。” “王爷放心。” “那我先回院子里等你,佳音和阿青都还在等我。”张冉冉说。 “好。”顾明磊点头,“你给我备碗银耳羹,刚才在春水阁看着桌上的银耳羹我就想吃了。”可惜是在外头,没人试毒,他不也不敢轻易动筷子。 “好。”张冉冉浅笑。 书房。 顾明磊又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书房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氛,父皇的脸色貌似不太好看。 “来了?坐。”皇帝喊他。 顾明磊乖乖地在顾贤身边的位置上坐下,又悄悄地探头问顾贤:“怎么了,这是?京城送来了坏消息?” “不算坏消息。”顾贤垂眸看他,低声回答,“但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说?” “陈哲认了不少事儿,唯独买卖官粮这一件,他死也不认。你哥都差点把他收拾到咽气了,他也不认,皇后娘娘的来信里说,他连私通宫妃都认了。就不认这件,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顾明磊皱眉:“什么叫我哥,不是你哥?” “行——大哥,行了。”顾贤翻了个白眼给他。 “可他认了这么多事,为什么非不认买卖官粮?按他现在的情况,身上的案子少一件多一件,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就一个脑袋能砍。” 话糙理不糙。顾贤压了下嘴角,没压住,差点笑出声来。 皇帝把视线投了过来,两个人立马收了小动作,正襟危坐。 气氛又沉默了起来,下面的官员人人自危,陈哲可是户部尚书,就算现在倒台,可李相还在呢。就算皇帝要因为贵妃的事儿处置李卫昌,也没法让他跟陈哲一样,跪到那处决台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一李家那天反扑,这可不兴他们议论啊。 “太子来的信里说,陈哲觉得是有人仿制他的印信,诸位爱卿怎么看?” “仿制印信?这印信是诸位大臣手里最重要的东西,平时都得随身携带,不知道细节材质,怎么仿制?”顾明磊反驳道,“不过信上有陈哲印信这点倒是奇怪。买卖官粮的大罪,他还在信上印着自己身份的标志,这不摆着我们找他吗……” 说着说着,顾明磊自己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拧着眉头,对啊,信上为什么会有陈哲印信?这样的密信,不想方设法地掩盖自己的身份,陈哲怎么还往外亮。 皇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朕觉得陈哲一案确有蹊跷。朕以为,唐开军和张春荣还得再审一回。另外如果此事真的是人陷害,他的目的无非是想看陈哲收到惩罚,那就放出消息去,朕打算放陈哲一命。” 他倒要看看这个躲在背后,把一众官员都耍的团团转的人,到底是谁? 出了书房,顾明磊凑到顾贤边上:“哎,上回让你帮我问连英凤的事儿怎么样了?” 他当时忙着抓那几个粮商,陈哲原配夫人孩子的事儿就让顾贤帮忙去问了。 “连英凤说没有。”顾贤回答,“她说她当年是自己跑出京城的,在临安这些年,也是苦苦隐瞒身份,才没有被人发现,但不知道为什么凑巧,就在父皇南巡途中被发现了。” “你信?” 顾贤停住脚步,看向顾明磊,良久,他无奈轻叹:“我正在查。” 顾明磊这才满意:“那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那怎么说也是你大舅哥呢。” 顾贤冷笑。 “那个你母妃的事儿……” “让她在冷宫里冷静冷静也好。想必最近李家也安分了不少。” 见顾贤这丝毫没有受到母妃影响的样子,顾明磊不禁咋舌,有时候他真觉得顾贤是个矛盾的人,有时候温润有方,有时候又理智到了无情的地步。 “走了,我还得回去喝冉冉炖的银耳羹呢。” 望着顾明磊潇洒的背影,顾贤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 回到院子里,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温柔的张冉冉王妃,而是气势汹汹的齐佳音侍卫,还有个低着头,心情低落的碧青。 顾明磊迷茫地眨了下眼睛,不解地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张冉冉,怎么了这是?怎么感觉这齐小姐火气这么大?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齐佳音就一脚踢向了温三两。 “温三两——你竟然背着阿青逛青楼!” 齐佳音的攻击来的突然,温三两还没反应过来,但好在身体下意识地一避,躲过了这要命的一脚。 这下顾明磊明白了。今早碧青有些发热,因此他们上春水阁的时候,就说他们出门拿人,让齐佳音留下照顾碧青。 谁也没想到最后是去春水阁拿的人。 白雪和沁儿这会儿就被安顿在驿站里,离着他们的院子不远。碧青烧还没退,起来准备个晚膳的功夫,就听厨房里的婆子们在八卦,开始只是说八王爷手下的温侍卫领着两个比花儿还娇的姑娘回来了。 谣言走的比天底下最快的马儿还快,没一会儿,等齐佳音来找她,就听到那些婆子在说温三两要把那几个姑娘都纳了做小妾。 齐女侠当即就像被点了炮仗似的,提着剑说要找温三两算账。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温三两的人生大事 “说,那两个女的是你什么人!你是不是要纳妾!你这个怎么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阿青哪里对不起你了!” 顾明磊乐呵呵地站到张冉冉身边一起看戏,就差给他手里放把瓜子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温三两没好气打开她的剑:“不是我什么人!我也没有要纳妾!还有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阿青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这可不能这么说啊。顾明磊差点下去把温三两的嘴缝起来。 果然,眼见这碧青就要哭出来了。 温三两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他抿着唇,去看碧青的表情。 碧青涨红了一张脸,眼睛里蓄着眼泪,也不说话,一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暖阁里。 “温三两——”齐佳音这回是彻底炸了。 她是真喜欢碧青这个小姐妹,虽然人跟她性子截然不同,但都是跟在张冉冉身边的,接触久了,她都有点佩服这小姑娘。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活,勤勤恳恳,她值夜的时候,碧青还常常半夜爬起来给她煮夜宵。 比起温三两,她现在更在意碧青。 温三两可不会半夜还惦记她吃没吃饭。 “你今天死定了,温三两。”齐佳音狠狠地瞪着温三两。 下一秒,两个人就打做了一团。 顾明磊在边上轻叹:“道士养出来的都是木头?” 张冉冉也有些无奈,她跟着顾明磊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三两知道阿青喜欢他呢。” “就他?他能知道个什么。”顾明磊抱怨道,“他连我让他有时候走远点的眼神都看不懂。” 张冉冉没好气地打了下胡言乱语的顾明磊。 “进去了,你的银耳羹要凉了。” “那可不行,等等我啊。” 夫妻两一点也不在意外面的打闹,自顾自地进门享受银耳羹去了。赵德海倒是好奇地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最后发现齐佳音根本打不过温三两,觉得无聊,也进门去了。 两个人打了有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齐佳音一身的汗,指着温三两硬撑着大骂:“你个木头,负心汉!当时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的你是个好人!” 温三两皱眉,收起剑:“懒得和你说。” “你站住!”齐佳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说,你不会真的不知道阿青喜欢你,你瞎啊。她经常给你送好吃的,都进你肚子了……” 温三两皱眉。 齐佳音不满:“你就算不喜欢也得人说清楚啊,你赶紧去跟她道个歉。” 温三两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我没说不喜欢。” 齐佳音微楞,就这一愣,让温三两找着机会给溜了。不过齐佳音见他踩着轻功往暖阁去了,也没上赶着去追。 口是心非的木头。 站在暖阁门口,温三两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敲响了简陋的木门。 没一会儿,门就开了,碧青揉着通红的眼睛:“佳音……”然后一抬头对上温三两的眼睛,她愣了愣,吸了下鼻子,微曲膝盖:“温大人。” 温三两抿唇:“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说……” 碧青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温大人,你不用说,我知道。” “我觉得你不知道。”温三两往前迈了半步,刚好脚尖抵住木门,他左手手掌撑着门板,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为难,“那两个姑娘是春水阁来的,但不是我带回来的,是她们帮王爷抓了人,所以王妃给他们赎了身,暂时安置在驿站里。” “……嗯。”碧青低下了头。 “我刚才嘴上没把门,一时着急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碧青抬头看他,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温三两脸上还挂着点淤青,想来是跟齐佳音打过一架。 “我以前是个江湖人。居无定所的,也就没想过自己的人,人生大事。”温三两突然有点脸红,“但最近我在想。” 碧青瞳孔微微放大,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 “我现在只是个侍卫,但王爷说以后他是要去北域的。我原本想等身上有功了再跟你说,但现在想想,那好像久远了一点。我虽然等得起,但我怕你等不起。” 到这会儿,碧青还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低声回答:“没事,我等得起的。” 温三两沉默了半晌:“可我现在都已经说了。” “那难不成温大人还想收回去?”碧青盯着红肿的眼睛,忐忑地看着温三两。 温三两揉了揉头发:“没有。”他在怀里掏了两下,最后掏出个漂亮的玉镯子,“没有要收回去,既然说了,我肯定愿意负责到底的,这个给你。” 玉镯子的成色远没有张冉冉手上戴的好。但碧青还是喜欢的紧,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手里的镯子:“这个好漂亮。” 温三两脸红:“现在没什么银子,等以后我建功立业了,给你买个更好的。” “不用。”碧青摇头,小心地收起镯子,“这个已经很好啦,温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温三两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嘛,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他两都没注意到暖阁的窗户边上,顾明磊拉着自家王妃悄悄地在听墙角。 手里还端着碗银耳羹。 “我说他木头,这时候不占点便宜,愣着干嘛呢?” “三两是内敛的人,才不像王爷你油嘴滑舌,动手动脚。” 顾明磊喝银耳羹的动作一顿,不满地眯起眼睛,凑近了些:“我哪里油嘴滑舌,动手动脚了。我和他不一样,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睡一个被窝的,我嚣张点怎么了。” 张冉冉送了个眼刀给他。 顾明磊越想越气,怎么他还跟温三两坐上比较了,勺子往碗里一搁,拉着张冉冉起身:“走了,走了,回去了。” 张冉冉还没看够,不解地问:“不看了?我看他们这还没结束呢。” “不看了,平白给我添堵。”勺子落在碗里,清脆一响。顾明磊没好气拉着张冉冉回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仿制的印信 “你是说京城来的信里说,陈尚书不认买卖官粮的案子,还说印信是别人仿制的?”张冉冉错愕。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顾明磊伸手一捞,把张冉冉捞进怀里:“我觉得陈哲说的恐怕也有道理。但仿制印信,谁能见到他的印信呢?” “王爷可以想想谁能见到你的大印。” 一个尚书的官印和一个王爷的大印,同等重要。它们的材质特殊,上面的字体也是陛下亲书,其间风骨很好分辨,如果单凭几份文书上一个印记来仿制,多半会被识破,除非对方是拿着大印的拓本,但印在唐开军手中书信里的那几枚印信,户部的官员仔细对比过了,确实出自陈哲的官印。 如果陈哲说的是真的,那一定有人近距离地接触到了他的官印。而且还描下了拓本。 谁能见到他的王爷大印?顾明磊沉眸思索:“要说能见到我大印的,一个是你,我的东西都是你帮忙收着,还有……” 没有了。 能摸到他大印,就只有张冉冉。 “能摸到陈哲官印的,一定是陈哲最信任的人。”顾明磊说。 张冉冉点头:“陈尚书没有继室,所以大印应该由他自己收着,要说他最信任的人……” “李静姝?” 张冉冉摇头:“应该不会是贵妃,要知道,现在贵妃娘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了。她难道吃力不讨好,就为了把自己弄进冷宫里去?” “那还有谁?”顾明磊想的头都痛了,“陈哲是个老狐狸,李卫昌恐怕都不足以让他信任。那他身边还有谁能碰到官印呢?陈学凯?不应该啊,陈学凯陷害自己老子做什么?” “还有一个人。”张冉冉突然坐了起来。 顾明磊错愕地看向她的眼睛,片刻之后,他也猛地坐了起来。 “你是说……二嫂?” 张冉冉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陈怡璇是陈哲和惠皇贵妃的女儿,又嫁给了二王爷,陈哲自然信任她。而且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她这个一个柔弱的妇人。 “父皇让人送出消息,说打算放陈哲一命。如果真是二嫂…” “她一定会行动。” 顾明磊突然哑了声。他想起顾贤这两天的好心情,若幕后的推手真是陈怡璇…… 张冉冉也于心不忍,陈怡璇过的太苦,嫁给了自己的哥哥不说,还失去了一个孩子。成为了惠皇贵妃为了巩固己方势力的棋子,深陷泥潭。 “我今天问了顾贤,陈夫人孩子的事儿。他说他还在查,你说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张冉冉摇头,她也不能确定二王爷是如何想的。 顾贤是真不知道,但他是个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怡璇的异样。 把平儿哄睡后,他敲响了陈怡璇的房门。 “怡璇?” 陈怡璇开门看到是顾贤,显得有些诧异:“王爷?这么晚了……” “白天没什么时间,我看你房间里灯还没熄,过来和你说会儿话。” 陈怡璇让开了半个身子,顾贤进门坐下,软塌上还摆着一件披风,他眼神一闪,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道:“怎么,要出门?” 陈怡璇收起披风:“屋里有些闷,刚想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出去了。”顾贤说。 陈怡璇微楞,反应过来应了句好。 气氛有些沉默了下来,顾贤摩挲着杯口,低声道:“今天京城来信了。说你父亲不认买卖官粮的案子。” “可这人证物证确凿,他不认,也没有办法。”陈怡璇语气平淡,但顾贤注意到她身子往前倾了倾,眼底也有些不满。 怎么说做了好几年的夫妻,躺在一张床上,陈怡璇,他是最了解的。 “说是这么说。”顾贤鬼使神差地咽下了原来的话,“但父皇也觉得有蹊跷,所以打算放你父亲也一命。我觉得也好,他到底是你父亲。” 陈怡璇猛地收紧掌心下裙子的布料:“可这样,别人怎么看我陈家?” “别人不会说什么,你父亲曾经于大靖有功,网开一面,合情合理。” 陈怡璇抿起薄唇,她似乎不想再和顾贤交谈这个话题了。 “那贵妃娘娘,如何了?” “父皇让皇后娘娘把她送进了冷宫,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也能过得去。” 原来李静姝也被网开一面了。陈怡璇的指甲几乎都要嵌进肉里:“陛下能对贵妃娘娘网开一面,王爷也可以放心了。” 顾贤看着她的眼睛,良久,他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陈怡璇起身送他,一直送到门口,外面是阴沉的天色,她站在昏黄灯光下屈下膝盖:“王爷慢走。” 顾贤回头看她,陈怡璇的身影就跟她身后的灯光一样,明明灭灭,看不出个虚实来。 次日一早,顶着个黑眼圈的任北望就等在了顾明磊院子门口。 顾明磊起床出门伸了个懒腰,看见他那副虚弱的样子,都给吓了一跳。 “王爷,这是那三个粮商的所有供词,下官,不辱使命。” 顾明磊接过一沓的供词,看着任北望不修边幅的样子,眼角抽了抽:“任大人要不要回去休息会儿?实在不行,我让赵德海给你收拾个房间,你先睡一觉?” 任北望一夜没睡,精神头却是不错,他苦着脸:“王爷还是先看看,事情麻烦了。” “怎么说?”正在翻供词的顾明磊皱起眉头。 “他们交代,确实是在蜀州,扬州,临安,还有其余几个江南州府收购粮食。但现在这些粮食在哪儿,他们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他们收购的粮食,他们不知道在哪儿?” “他们说,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收购粮食,然后把收购来的粮食交给一个大靖的官员,然后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哪个官员?” “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官职,只知道样子,我找人根据他们的描述画了画像,就在您手里的最后一张。” 顾明磊连忙翻到最后,画像上的人面若冠玉,眉眼俊秀,瞧着有些眼熟。 “王爷恐怕不认识此人,他就是扬州知府,张春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春荣 下午,顾明磊在衙门大牢里见到了张春荣。 隔着监牢的栏杆,他看见张春荣坐在破旧冰冷的草席上,衣服整理的端正,头发也规规整整地系在脑后,和隔壁狼狈的唐开军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开门。”顾明磊朝狱卒扬了扬下巴。 张春荣听见声响,抬头望了过来。 顾明磊今天也是一身如意纹的草白色长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穿窄袖劲装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衣服的颜色也越来越贵气。 “张春荣。”他在赵德海搬来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撑着下巴,打量的目光扫过张春荣。 也难怪张春荣是个探花了,自古以来,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殿试前三甲,最好看的那个,就会被点为探花,虽然也有状元比探花更好看的例外,但探花郎的模样,总是不丑的。 “罪臣,见过八王爷。八王爷千岁。” 温润儒雅,雅正端方。 顾明磊微微挑眉,任北望给的卷宗里说张春荣的父母都是山间的农人,不是名门出身,但他瞧着他通身的气派,比京城那些望族子弟还像名门。 “本王倒是第一次见你,马司长送来的信上说,你招供的很快,没费什么力气。” 张春荣低头:“买卖官粮是大罪。罪臣心中愧对江南百姓。” “卖都卖了,才来本王这儿说愧对,张大人不觉得可悲?”顾明磊眯起眸子,冷冷地看向张春荣。 “心中有愧,总比自觉无罪来的好。”张春荣回答。 嘴皮子倒是很厉害。 “知道本王今天是为什么来的吗?” 张春荣点头:“知道一点。” “正好,任大人,还请你走一趟,把那三个人拉过来认认脸。”顾明磊转头吩咐道。 不消一会儿,昨晚带回来的三个粮商就被押到了张春荣的牢房里。他们的牢房和张春荣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毕竟知府和草民,不尽相同。 “来,”顾明磊起身按住其中一个男人的脖子,“你看看,昨晚你交代见过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男人惊恐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张春荣淡然的眼眸。 “是他,是他!大人,大人,我们就是拿钱办事,这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啊——” 顾明磊松开手,赵德海立马识趣地递上了帕子。 “张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张春荣皱眉:“他们当然认识我,当时就是他们来买的粮食。”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把粮食交给你了吗!那么多粮食的粮食!”男人大喊。 “什么粮食?我把扬州的粮食给你们之后,就再没见过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男人错愕地看着他,随即手脚并用地爬到顾明磊脚边:“大人,大人,就是他,就是他啊,我,我有人证,那个花魁!那个春水阁的花魁!” 顾明磊看向任北望。 “我去把人带来。” 灵儿走进来的时候低着头,小脸惨白,但头发却梳的整齐,一咬下唇,谁见了都觉得她可怜。可顾明磊不是一般人,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你,看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灵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打量张春荣:“见,见过。他来找过……他们。” 张春荣愣了一下,当时他进房间的时候,还真没注意过房间里的女人。 “张大人解释解释?你一个扬州知府,在临安的地界做什么呢?” 张春荣的表情总算有些动容:“他们没有付清钱款,我自然要来找他们。” 死鸭子嘴硬。 顾明磊走到他面前,张春荣低着头,刚好能看见顾明磊白色的靴子,踩在大牢这片肮脏的土地上,格外刺眼。 “你知道那些粮食可能会被运到哪里去吗?我想你应该知道。”顾明磊沉声,“这些粮食都会成为落在我大靖军队身上的箭矢,砸在我大靖城墙上的落石,刺入我大靖百姓身体里的刀剑。” 他指尖按住张春荣的胸口,点了点:“能高中探花,你读的,是圣贤书,书里字字句句,行行列列,那一条,教你通敌叛国?你吃的,是大靖的俸禄,心里,却装着大靖的敌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天下百姓对你的供养吗?” 顾明磊的指甲修剪的圆润,可戳在张春荣的身上,却像刀剑。 他脸色发白。 顾明磊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张春荣的眼睛。 良久,张春荣抬起头:“那王爷觉得,世家大族盘踞的大靖,真的是百姓要的大靖吗?” “难道让蒙金人马踏中原,屠城屠村,让靖人为奴为婢就是百姓要的大靖了?” 张春荣哑声。 “粮食在哪儿?” 张春荣敛下眸子,声音沙哑:“来不及了,运船已经出海了。” 顾明磊脸色顿时变了,他毫无形象地骂了句脏话:“马上通知父皇,传信给镇南军,立刻出海拦截所有向北的运船!” 任北望跑出大牢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但他也顾不上自己,只想尽快通知陛下。 然后就撞上了同时冲进来的张冉冉。 “王爷!不好了!二嫂爬到城墙上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可没想到张春荣比顾明磊的反应还大,他猛地坐了起来:“什么,二王妃上城墙了?!她上城墙做什么!” 顾明磊和张冉冉同时回头看他。 他意识到不对,可也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了。 好在顾明磊现在根本顾不上他,他拉住张冉冉的手:“走,我们先去城墙。” 可他还是没能走动,混乱之中,没人看着灵儿,她一把抱住顾明磊的腿:“王爷,求王爷垂怜,灵儿,灵儿……” “放肆!”不用等顾明磊动手,赵德海就上前一脚踹开了灵儿。 张冉冉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冒犯王爷,拖下去,杖毙。” 灵儿瞳孔猛地一缩,她没想到张冉冉那么狠,手脚并用地想往顾明磊的方向爬:“王,王爷,灵儿不是想冒犯王爷,灵儿,灵儿只是钦慕王爷……”她不想被杖毙,她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善妒,狠绝的王妃,这位王爷不会心有芥蒂。 顾明磊拉住想要发火的张冉冉。 灵儿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希望。 “赵德海,愣着做什么,王妃吩咐,你耳朵聋了?” 灵儿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明磊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们走。”就像是处置了一只蝼蚁,顾明磊没有任何反应,拉着张冉冉就走。 张冉冉回头看了灵儿一眼。 她是名门闺秀,平日里维持着王府的门面,端庄大方,但这可不代表她能看着别的女人在她跟前肖想她的丈夫。 第一百三十章 立于城墙之上 临安作为江南粮仓,它的城墙高度甚至不亚于北域十七州。 入临安那晚,张冉冉就曾仰望着一堵高耸的城墙,兵士立于城垛之间,壮丽恢弘。然后此时,她却想着,这城墙要是能低一些,再低一些就好了。 陈怡璇颤抖着踩上女墙城垛,裙摆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明艳的日光落在她身上,热情又决绝。 顾贤举着双手站在最近的地方,但也不敢再靠近半步。 “怡璇,你下来,有什么事,你跟我说,站到那里去做什么?” 顾明磊见顾贤都要落下泪来。 他的薄唇也同时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二嫂,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先下来,父皇马上就到了,你要是有委屈,他一定会听。” 说话间,陈学凯也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墙,他撑着膝盖,眼睛通红。 “姐……姐你下来!” 陈怡璇回头望了眼身后,地面如此遥远,她只要再往后退半步,就会直直地坠下城墙。 已经有入城的百姓围了过来,奇怪地打量着城墙上衣着光鲜的女人。 他们窃窃私语地声音都要传进她的耳朵里。 “温三两,去,让城防军把下面的百姓都赶走。”顾明磊蹙眉。 毕竟是皇族的私事,若是传的人尽皆知,皇族岂不成了百姓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温三两很快就下去了。 陈怡璇看着那些刚刚围拢的百姓又被城防军驱赶,她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拔下头上的金簪,抵着自己的脖颈:“让他们停下!让他们停下!” “怡璇!怡璇——你别激动,我让他们停下。”顾贤似乎猜到了陈怡璇的想法,他看向顾明磊,后者眯起眼睛看向城下的人流。 陈学凯也看向了顾明磊:“八王爷…” 顾明磊无奈,他迎着风顺了把额前的碎发:“二嫂,我知道,你无非是想把那件事昭告天下,但我能问问原因吗?” 陈怡璇攥着金簪的手松了松。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要李静姝死,我要陈哲死!我要他们都付出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可他们也是生养你的人。” 陈学凯错愕地看向顾明磊,什么意思?什么叫李静姝和陈哲都是生养他姐的人。 此时顾明磊来不及跟他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怡璇。 “那又如何!他们有把我当女儿吗?李静姝明知道我和二王爷是兄妹,却还是让我们成了亲,生下平儿……要不是我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我还一辈子被蒙在鼓里。”陈怡璇崩溃地大喊,“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要我给自己血脉相连的哥哥绵延子嗣……” “我恨啊……我恨啊!” 陈学凯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他这些天确实听到陈哲私通宫妃的传闻,但一直不曾相信,却不想,真相远比流言来的恐怖。 “凭什么他们毁了我的一辈子,一个却只是囚禁冷宫,一个也能侥幸逃过一劫……” “买卖官粮一事,是你陷害的陈哲?”顾明磊挑眉。 “就算没有此事,他的罪也足够他下油锅一百回了!” 陈怡璇此时就像惊弓之鸟,她望向身后,才想起来顾明磊并没有让城防军停止驱赶百姓,此时城门处已然只剩寥寥几个。 “怡璇!”顾贤红着眼睛看她,“怡璇,我知道你恨,但你先下来,别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再说哦,你想想平儿,你想想平儿……平儿还那么小。” “平儿……平儿。”提起自己的孩子,陈怡璇更加悲痛,“王爷,你不知道,他出生那天我有多开心,可现在……可现在我看见他,我就觉得恶心,他不该出生的,他不该出生的!” 顾贤愣住,他从未想过陈怡璇如今会是这般心情。 “既然二嫂觉得他不该出生,那妹妹就帮二嫂一把可好?”张冉冉抱着一个孩子也上了城墙,她怀里的孩子包裹着绣龙的小毯子,露出一点顾平安的眉眼。 陈怡璇错愕地看向她。 张冉冉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和顾明磊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明磊猛地拔出腰上的长剑,剑尖对准张冉冉怀里的孩子。 “二嫂,你也说了,平儿是天地不容的血脉。那本王就帮二嫂,帮大靖皇室,清理门户。” “顾明磊!”顾贤瞪大了眼睛,就要上前去抢顾明磊手里的剑,“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平儿是二王府世子,是我儿子!” 顾明磊瞥向他:“二嫂既然看平儿觉得恶心,二哥你觉得你还留得住这个孩子?她现在站在那儿,想要用自己的性命,牵扯整个皇族,她也不曾考虑过平儿的下场。” 陈怡璇不知所措地看着张冉冉怀里的孩子。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顾平安。 “二嫂。”张冉冉软下语气,“你千辛万苦生下平儿,他是你身下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现在是想当着他的面寻死,然后让他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内疚里吗?” 张冉冉这招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此时千钧一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陈怡璇不住地留着眼泪,她咬着牙,心里闪过无数种想法。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怡璇再次看向城墙下,就算有城防军围住城墙,百姓还是不可避免地向城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不能再往下拖了。 否则流言四起,对大靖,对皇族,恐怕都是一大麻烦。 “怡璇,你下来。”顾贤察觉出了陈怡璇的动摇,伸手想去接他。 就在此时,一个面生的蜀州军冲上城墙:“不好了,二王爷!八王爷!张春荣大人在地牢里畏罪自杀了!” 顾明磊瞳孔微缩,瞬间反应过来:“胡说八道!温三两,拿下!” 可太迟了,陈怡璇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情绪就不对劲了,她惊愕地看着那个蜀州军,心一横,抬脚准备往后退。 她要跳了! “怡璇!” 顾明磊咬牙,同时起剑,当着陈怡璇的面,剑尖自上而下,直接刺入张冉冉怀里包裹着孩子的毯子里。 “平儿——!”陈怡璇失声尖叫,作为母亲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跳下了城垛,冲向张冉冉,动手去抢她怀里的孩子。 “平儿!”顾贤也扑了过来。 几个人摔做一团,张冉冉脸色惨白,从毯子下抽出手,掌心开了个长长的口子,顾明磊的剑刺穿了毯子,刺穿了她的手。 而在毯子里,平儿正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睡的正香。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余波 “放心,贺太医给平儿喂了些助眠的药,一会儿就会醒了,他没事。”张冉冉把孩子递还给陈怡璇,“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平儿真的会伤心的。” 陈怡璇哭的喘不上气来,接过平儿的手都在发颤。 顾明磊拉起张冉冉的手,从怀里摸了块手绢,替她包扎,就是这表情冷的,像是谁欠了他钱似的。 “没事,王爷,王爷控制的力道刚刚好,是我没抱好,擦了一下。” 心情在短时间内大起大落,顾贤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看着张冉冉手上沾着血迹的手帕,心情复杂。 最后不顾皇子之仪,认真地给张冉冉磕下头。 “今日,多亏弟妹机敏。本王,感激不尽。” 张冉冉连忙把他扶起来:“二王爷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是王爷的主意,都是一家人,不必客套。” 顾贤看向顾明磊。后者冷哼,臭着脸,把张冉冉从地上搀扶起来。 “平儿好好的,二嫂也好好的,倒是我家冉冉挨了一下,这可算是给平儿挡灾了,回头你不多送些好东西到我府上,我可就跟你生气了。” 顾贤失笑:“好。” 两人交谈间,陈怡璇也勉强从刚才一瞬间的绝望里缓过神来,她抱着熟睡的平儿踉跄起身,顾贤握住她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怡璇。” 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陈怡璇忍了几回,最后还是趴在顾贤的肩上痛哭出声。 趁此机会,顾明磊把视线投向了刚才冲上来的蜀州军。暂时驻扎在临安城的蜀州军他都见过,这个人却面生的很,这会儿被温三两用膝盖抵在地上,也不挣扎。 “你不是蜀州军的人。守在衙门的都是禁军,你是谁的人?” 穿着蜀州军盔甲的男人嘴角勾了勾,然后牙齿一咬。 “遭了,他要服毒自尽!” 温三两这话已然是说晚了,等他捏着男人的下巴,逼他张开嘴的时候,男人已经不住地往外吐血了,没一会儿,就生机了无。 顾明磊的脸色难看的紧。张冉冉挽住他的手臂:“他说的张春荣……” “二嫂,你认识扬州知府张春荣。”顾明磊问陈怡璇。 陈怡璇心情平复了不少,她抱紧了顾平安,最后点了点头。 “他就是陈家本来的大少爷。” 陈怡璇再次点头。 “姐……”陈学凯双唇颤抖着拉住陈怡璇的袖子,“你们都在说什么呢?什么嫁给自己的兄弟,什么陈家本来的大少爷……” 顾明磊同情地看了眼陈学凯。 陈怡璇没急着回答陈学凯的问题,她看向顾明磊:“我是在成亲前遇到他的。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陈哲门下的学子之一。直到我从李静姝那儿知道我是她和陈哲的野种之后,我开始调查二十多年前的事。” “然后我就发现了大哥,他比我早出生半天。” 顾贤震惊地看向她:“我都没有查到。” “因为我借着陈哲的力量,把所有关于他的痕迹就抹去了。” “就为了在江南陷害陈哲是吗?”顾明磊挑眉,“所以张春荣才会突然调往扬州?” 陈怡璇摇头:“不是,是他先突然被调往扬州,我才有了这样的计划。当时我没想到,竟然会刚好赶上陛下南巡。” “于是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事情闹得天下人皆知,把李静姝和陈哲钉在耻辱柱上,让他们一辈子都受人唾骂。” 陈怡璇情绪又激动了起来。 “我和他合作,他在江南布置,找了粮商,演了一场买卖官粮的大戏。” “所以,其实官粮还在张春荣手里?”顾明磊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陈怡璇点头。 “可是张春荣说,粮食已经运出海了。”顾明磊皱眉,“而且极有可能运到了蒙金。” “不可能!”陈怡璇猛地抬头,“不可能!我提醒过他,官粮必须找个地方藏好,决不能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我,我就算再怎么恨李静姝和陈哲,也绝对不会勾结蒙金人!” “不如先回衙门再审一遍张春荣?”张冉冉提议道。 顾明磊点头,但巨大的危机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如果陈怡璇和张春荣都没有撒谎,那上来的那个蜀州军是怎么回事? 果然,他们赶到衙门的时候,衙门门口已经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顾明磊三两步走进大牢,皇帝已经在了。 张春荣躺在那张草席上,嘴里还含着血沫子。 死了。 顾明磊停住脚步。 皇帝的视线先是扫过陈怡璇和顾贤,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朝顾明磊招了招手:“小八,你过来看。” 顾明磊瞥了眼顾贤,皇帝很明显对陈怡璇的行为生气了,连带着迁怒顾贤。 顾贤抬了抬下巴,让他过去。 皇帝手里攥着一张血书,是张春荣自杀前留下的,上面写着:京城有凶,不立朝堂,图谋大靖,勾结蒙金。然杀母之仇除其无人可报。故,自甘堕落。 运船已入东海,臣自知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今自戕于此,恳请陛下,宽恕京城陈氏子女。 顾明磊看向那个曾经身负才名的探花郎。陈怡璇已经在他的尸体边哭成了泪人。 可他却对张春荣生不出半点同情来。 他握紧了手里的血书。 正好对上不远处陈学凯惊慌无措的表情,他现在估计在想,南巡出发前,陈家还如日中天,一场南巡,怎么就突然变得满目疮痍了呢。 “父皇打算怎么处置?”顾明磊看向皇帝。 皇帝也看向他:“先说说你怎么想的。” 顾明磊看了眼张冉冉,后者眼里盛着担忧,都顾及不上手上的伤。他敛下眸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陈家,所有男子流放北域,充作镇北前锋,女子……褫夺二嫂王妃之位,贬为庶民,其余人,皆发配南疆。陈哲,斩首示众。” 皇帝沉眸,低头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那你觉得老二呢。” “二哥禁足王府,三年不得出。” 皇帝微顿,抬头看了顾明磊一眼。 “就按你说的办。”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回京 “王爷,今晚禁军烤了兔子,要不要尝一尝?” 张冉冉掀开帐篷的帘子,里面只点着一盏灯,顾明磊坐在桌前,盯着桌上的文书发呆。 听见张冉冉的声音,他勉强打起精神:“吃。” 张冉冉在他身边坐下,赵德海把兔肉撕成了一条一条的肉丝摆在盘子里,顾明磊捻了一块,嚼了两口,没尝出什么味道就咽了。 张冉冉递了杯热茶过去。 顾明磊抿了一口,垂着眸子,摩挲着杯沿:“你今天……” “我去看过二王爷了。”张冉冉捧着顾明磊地脸转向自己,“二王爷心情还不错,他让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带的什么?”顾明磊抬头问。 张冉冉在袖子里掏了掏:“王爷张开手。” 顾明磊乖乖摊开手掌,三两颗桂花糖落在了他的掌心。 “二王爷说,回京路途颠簸,又是赶路,怕王爷路上闷,吃颗糖,嘴里含着点什么,总会好一些。” 桂花糖泛出丝丝甜香,顾明磊猛地收紧手指,把糖攥紧了掌心里。 “王爷。”张冉冉凑近了些,“我路上还碰见了陈将军。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陈将军说,感念王爷大恩,陈家才得以寻得一线生机。日后,他在北域等王爷。” 顾明磊沉默了良久,最后剥了桂花糖的糖纸,塞进嘴里,甜腻的香味充斥在口腔里。其实他自打十来岁之后,就不喜欢这么甜的糖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桂花糖也不是那么甜。只是后来别人送的五花八门的糖多了,也就不惦记桂花糖了。 “王爷。”赵德海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小皇孙到了。” “进来。”张冉冉说。 抱着自己小枕头的顾平安被赵德海牵着,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八皇叔……” 张冉冉冲他招了招手:“平儿快来。” 顾平安走到两人身边,他悄悄地抬眼打量顾明磊,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身边气氛的不同。 母亲也不见了。他问过父亲,父亲说母亲病了,要养病,暂时没法照顾他。 他就被送来了八皇叔这儿。 顾明磊揉了揉他的头发,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张春荣自杀后,皇帝当晚就下令动身回京,传信的一个去了南疆,通知镇南军入东海拦截运粮的船。但所有人都知道,恐怕来不及。 另一个传令兵,直接快马前往北域十七州,北域备战。 陈学凯,陈怡璇被关押,顾贤禁足。张春荣和唐开军的尸体此时恐怕还被吊在临安的城门上,威慑江南各地州府。 离开京城时,他满心的期待,觉得自己总算能走出京城,去到风景如画的江南看看。 回程时,他却盛着放不下的心结。 “八皇叔,我不能跟父王一起吗?”顾平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冉冉把他抱到腿上:“你皇爷爷给你父王布置了一个特别难的课业,所以平儿这几日要跟着八婶哦,等你父王做完了课业,你就能回去了。” “真的?” “真的。”张冉冉点头。 “那我不去打扰父王。”顾平安乖巧点头,“平儿会听八皇叔的话的。” 顾明磊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你还小,也不用那么听话。” 顾平安听不懂,奇怪地看着他。顾明磊也没解释,只是把他从张冉冉腿上抱下来,交给赵德海:“带平儿去洗漱,他差不多可以上床睡觉了。” “是,王爷。” 赵德海领着顾平安去角落里洗漱,桌前又只剩下了顾明磊和张冉冉。 张冉冉抬手替顾明磊整理额前的碎发,借着灯光,她突然抚上顾明磊的眉眼。 顾明磊觉得痒,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 张冉冉反手握住顾明磊:“离京时,才三月,回京时,已然快七月了。由春到夏,由夏入秋,短短三个来月,王爷似乎一夕之间,就成长了。” 就连眉眼都成熟了起来。 她还记得,成亲前,在宫里御花园见到顾明磊的第一面,他那时候还爱穿耐脏的窄袖短袍,踩着长靴,满皇宫的乱跑——宫中纵马,肆意飞扬。眼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嘴角也总扬着,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这才多久,窄袖短袍换成了广袖长衫,笑的时间也没有以往多了。 一次南巡,教会了她的王爷什么是人性。 生动又残忍。 灯火下,顾明磊看清了张冉冉微红的眼睛。他扬了扬嘴角:“你哭什么,我变得稳重了,难道不是好事?” 算不上好事。以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也是她心中明媚的光。 顾明磊张开手,抱住张冉冉,让她枕在自己怀里,两个人脸贴着脸。 “以往啊,我总问母后,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大哥,二哥那样的人。可现在,我又突然想回到过去了。” 张冉冉吸了下鼻子:“回到过去,我就遇不着王爷了。” “也是。”顾明磊笑笑,“那其实现在也挺好的。” “哪有人,能任性一辈子的。” 说的人说的轻松,听的人却差点让眼泪落出眼眶。张冉冉紧紧抱住顾明磊:“没关系,王爷可以在我这里任性。” 顾明磊收紧自己的怀抱,哑着声音应了一句:“好。” 此时,顾贤帐篷里,皇帝一个人坐在顾贤对面,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温酒。 “怨不怨?” 顾贤摇头:“自作自受,不怨。” 皇帝点了点头,抿了口酒,酒香入喉,他满足地挑了挑眉头:“回去在家里好好反省。等过年,朕总不能还把你拘在府里,一家人总要一起过年。” 顾贤低头笑了一下:“小八以为您真要关我三年,听弟妹说,这些日子饭都吃不下。” 皇帝轻笑:“他总要适应这些。” 听见皇帝这句话,顾贤微楞,有些错愕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眯着眼睛看向顾贤:“老二,你觉得太子如何?朕要听实话。” 和顾明磊一模一样。顾贤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和皇帝对视了片刻,最后垂眸抬手:“太子敏秀。” 皇帝刚要点头,就听顾贤又接了下半句。 “却无帝王之才。太子登基,大靖只有太平,却无盛世。” “儿臣以为,皇嗣之中,只有小八才是大靖盛世之希望。” “父皇思虑应为大靖,而非礼法。” 皇帝放下了酒杯。 杯底和桌面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抵京 七月半,鬼节前后,南巡的队伍已经能看到京城的城墙了。 “今夜就在此地修整一夜,明日赶路进城。”顾明磊抬手让禁军停了下来。 临近鬼节,不宜夜间出行。 他本来是不信的,但御驾在侧,还是该多加小心才好。 京城附近已经入秋,到了晚上,帐篷都结上一层白霜,顾明磊巡视过营地,熟练地安排好一应事务,在自己营帐前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气,搓了搓,等到掌心微热,他才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张冉冉正陪着顾平安认字。 明亮的灯火映在篷布上,照出两个人的影子。 “回来了。”张冉冉听见动静,瞧见是顾明磊,起身替他解了身上的斗篷,抖落抖落,就散去了一身的寒气。 顾平安也从位子上起来了,他迈着小短腿,三两步走到顾明磊面前,仰着脸,期待地看着他:“八皇叔。” “记得呢,记得呢。”顾明磊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顶,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三两颗桂花糖,和一封信,“你父王的信。” “那糖呢?” “糖可是你八皇叔的。”张冉冉笑道,“这是你父王给你皇叔的报酬。” 顾明磊得意地挑眉,顾平安不解:“八皇叔这么大了也吃糖吗?” “当然啊。你皇叔是你皇叔,他也是你父王的弟弟啊。就像晨儿是不是也总给你带糖?” 顾平安懵懂地点了点头。 张冉冉浅笑,背着顾平安却是向顾明磊摊开了掌心:“王爷。” “冉冉……”顾明磊攥紧了糖。 “王爷——”张冉冉皱眉,“昨个儿不还牙疼来着?你再这样,我可告诉二哥,不许他每回都给你拿糖回来了。” 瞧着手里那几颗桂花糖,顾明磊肉痛地交给了张冉冉。 “王爷放心,我让赵德海给你收着呢。” 这还差不多。 皇帝最近气消了些,对顾贤的看管也放松了下去,虽然还是不能出营帐,但总算能喘口气。他没告诉顾明磊那天皇帝问他的事儿,皇帝也再没提起过。 一路上陈学凯被关押在队伍的最后头,顾明磊去看过两回,精神倒是不错,禁军里前后都是认识他的兄弟,平日东西也没有短缺。 倒是陈怡璇。她被单独拘在一个小帐篷里,皇帝没说禁足,但她自己也足不出户。只在开始问过平儿一句,自从得知平儿现在由张冉冉照顾之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只握着佛珠呢喃着什么。 太医说是心病,怕是被张春荣的死刺激到了。 顾明磊也就歇了劝她的打算。说到底,他和她立场不同,闹到最后,北域有危,他甚至还有些怨气。 所以说,人心到底还是偏的。 “王爷。”温三两杵在门口叫了声他,齐佳音也探了个脑袋进来。 “怎么了?” “南疆的信使刚才到营地了。”温三两答。 顾明磊皱起眉,看向张冉冉。 张冉冉取过刚放下的披风,甩开,重新披在了顾明磊的身上:“夜晚风凉,王爷早去早回。” 顾明磊乘着星光走了。 张冉冉站在营帐前,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齐佳音在后面拉着碧青窃窃私语:“我总觉的王爷有点不一样了。” 碧青点头,担忧地视线落在张冉冉身上。 张冉冉看了一会儿,就回了营帐,之后等顾平安睡着,也没见顾明磊回来。 怕南疆那边传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夫人。”碧青跪坐在她身边,“夫人要等王爷回来吗?” 张冉冉点头:“南疆的消息,我也有些在意。” 碧青没再问,隔了许久,她突然犹豫地坐起身:“夫人,我和赵公公最近都有些担心。” 张冉冉看她:“担心什么?” “我昨日听见禁军里在传,八王爷护卫南巡有功,回朝定有封赏。”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王爷护卫南巡,封赏是应该的。”张冉冉合上书。 “奴婢还听见……”碧青凑近了些,“他们说陛下有……心思”她没说是什么心思,但张冉冉却听懂了。 南巡路上,本来是有两位王爷在,二王爷年长,除了禁军事宜,大半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可现在二王爷禁足,陛下不知如何考虑的,把本来属于二王爷的事儿都交给了顾明磊。 顾明磊还打理的井井有条。 队伍里不少人都看见了顾明磊的才能,这几日送到他营帐来的礼也多了许多。 张冉冉不敢托大,挨个都挑了回礼送了回去。 但其间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明白。 她感觉顾明磊好像一夜之间,连身形都高大了起来。 “你别多想,也别多问,这些事儿不是咱们能决定的,陛下有陛下的思虑,咱们只准跟在王爷身后就行了。” 碧青松了口气。但隔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夫人……” “不管王爷怎么决定的,我和赵公公,温大人,佳音都说好了,左右我们是不会离开王府的。北域还是京城,只要有王爷和夫人在,我们就安心。” 张冉冉微楞,最后低声答了句:“你们辛苦。” 碧青扬起了笑。 “王爷,”禁军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 张冉冉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王爷正在陛下处议事,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见到是张冉冉,禁军连忙低下眸子:“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说说什么事。” 禁军皱了下眉头:“斥候队在营地三百步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禁军点头:“是个妇人带着孩子,浑身包的严严实实的,就只能看见个眼睛,我们让她绕路走,她偏不,还咬伤了一个兄弟。”禁军一脸苦涩,对方是女人带着孩子,他们也不敢动手,“而且我们听她一直在咳嗽,怕是什么疫病……” 张冉冉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她想起了梦里京城的那场大疫。 可那是在蒙金战事渐息之后,现在,可足足提早了有半年之多。 “快去请太医院的贺太医看看。若是疫病,绝不可让人靠近营地一百步之内。” “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题 帅帐里一片死寂。 顾明磊迎着冷风进来时,正好对上任北望的视线,后者脸色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他心里就有了估量。 “父皇。” 皇帝微微颔首:“坐。” “南疆那边的信到了。运粮船……没拦住。”皇帝沉眸,“等他们追到船的时候,对方已经在高丽的港口卸货了。之后云将军派人上岸,想要烧毁那些粮食,但都失败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顾明磊的心却是放了下来。 之前一直担心云将军能不能拦住运粮船的事儿,现在知道没拦住,多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估计现在粮食已经进入蒙金草原了。”皇帝轻扣桌面,“云老将军虽然没能拦住运粮船,但查出了粮食被运往了蒙金小王子所率领的海鹰部。” 努尔金?顾明磊倏然挺直了腰:“那就是说,如果开战,出战的应该也是努尔金手下的海鹰部。” 皇帝点头:“朕已经让人把这个消息传往镇北军了。” “大靖近些年和蒙金多有摩擦,但这位努尔金王子却从未出战过。我们也不知道他的作战风格,更不知道他会选择如何进攻。” 顾明磊皱眉:“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镇北军。” 在场的官员都看向了顾明磊。 “自从镇北侯卸任镇北军统帅以来,镇北军一直由三位副帅共同管制,但大战在即,如果不能确定一位主帅,恐怕在应敌之策上,会有分歧。” 战前最忌内讧,三位主将,就可能出现三个方案,没有最后决策者,只会成为一盘散沙。 “那你说说你对主将的人选有什么想法?”皇帝问。 顾明磊脑海里闪过那些将军的脸:“儿臣以为,白家,白辞将军能担起镇北军重任。” 白辞曾是张平身边副将,一手枪法出神入化,更是在北域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前年张平卸任后,他跟着张平一起留在京城,但也从未松懈研究蒙金动向。 要说现在对北域情况熟悉又有将才的,只有白辞了。 皇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沉思了半晌,问道:“如果朕想派你去呢?” 他话音刚落,没等顾明磊回答,底下的大臣先坐不住了。 “陛下,八王爷乃是皇嗣,战场刀剑无眼,恐怕不妥。” 顾明磊瞥了眼说话的人,是政法司司长马才俊。 “儿臣也觉得不妥。”顾明磊的视线从马才俊身上移回皇帝身上,“不是因为儿臣的身份。儿臣虽然将要前往北域,也受过镇北侯教导,但北域情况复杂,儿臣一不熟悉北域,二不熟悉镇北军将士,临时挂帅,只怕军心不稳。” 说的也有道理。 皇帝垂着眼睛扬了扬下巴:“如此,就让白将军去。”他没告诉顾明磊,白辞在他们还在临安的时候,就已经动身去了北域。 现在,他估计都已经在北域的战马上了。 “等战事一起,粮草,军械,都是重中之重,然户部尚书之位现下空缺,诸位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官员们面面相觑,买卖官粮一案对朝廷造成了不少的影响。原户部尚书陈哲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等着斩首,陈家老老少少,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京城空出了不少位子。 听说就连李相都送了信来,要告老还乡。 但陛下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压着奏本,没个准信。 “小八,你觉得呢?”皇帝又看向了顾明磊。 顾明磊显得有些错愕,这个也问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他视线扫过对面的任北望,对方也是一脸的惊讶。 “这个……全由父皇做主。”顾明磊选择避一避。 皇帝却不依不饶:“说一个,随便说也行,朕也听个新鲜。” “……”顾明磊眼睛一转,“那儿臣就说一个。户部尚书乃大靖重臣,需得一腔赤忱,儿臣以为,任大人可以担此重任。” 任北望猛地瞪大了眼睛。 顾明磊怎么回事,这火怎么突然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皇帝探寻的目光扫向任北望:“任卿自己觉得如何?” “臣以为,欠妥。”任北望干笑,战事一起,户部尚书就是个烫手山芋。没处理好,动辄就是杀头的大罪,而且按照他的资历,接手户部?只怕背后给他穿小鞋的人一茬接一茬,都不带休息的。 “怎么会欠妥,能者多劳嘛。”顾明磊轻笑。 任北望的眼刀几乎都要砍在顾明磊身上了,不带这么给人挖坑的。 边上的几个官员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他们算是明白了,这刑部侍郎的任大人是八王爷的人。 南巡三月,二王爷退出了夺嫡的巨大戏台,这新上来的,是八王爷? 太子可是他嫡亲哥哥。 不过……马才俊低下头,从另一方面说,太子是顾明磊嫡亲哥哥,顾明磊也是嫡子。若是太子失势,可就是八王爷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头打量上面皇帝的神色。 皇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略显无奈地看着顾明磊:“好了,不闹了,户部尚书一事等明日回宫再议。” “是。” 这时候,守在账外的赵德海突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顾明磊耳边说了句什么。 顾明磊当即就站了起来:“父皇,我得先去禁军那儿看看。” “出什么事了?”皇帝问。 顾明磊扫了一眼帐中的官员,径直走到皇帝身边。他俯下身,低声答道:“冉冉那边发现两个好像得了疫病的人。” 皇帝不动声色的握紧扳指:“疫病?” 顾明磊点头。 “太医过去了吗?” “贺太医已经过去了。” “那好,无论是不是,及时回报。” “明白。” 顾明磊急匆匆地出了营帐,跟着来报信的禁军往营地往赶去。 “冉冉!” 张冉冉回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顾明磊抱了个满怀。冷风裹挟着顾明磊身上的淡淡皂香,和他撞了满怀。 “有没有靠近?碰他们了吗?”顾明磊急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张冉冉蓦然安下心来,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顾明磊的怀里:“没有,我站的远,贺太医也给我熏过艾草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瘟疫 妇人和孩子被几个禁军举着枪尖逼到角落,他们露出的手臂上分布着错杂的瘀斑,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刚才咳完还没擦干净的血迹。 贺太医蒙着面罩,穿着布衣,小心翼翼地靠近妇人。 顾明磊拉着张冉冉站在远处,在他们身前的火盆里烧着艾草。 “把手伸出来。” 孩子惊恐地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妇人振作胆子,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贺太医搭上她的手腕。 其脉象转微细无力者,患者燥热,咳吐血水。 “之前可看过大夫了?”贺太医问。 妇人瑟缩着收回自己的手,抱紧怀里的孩子,点了点头:“大夫说……是鼠疫。” 她此言一出,围着的禁军都立马退后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鼠疫可是大凶。 贺太医沉下眸子:“患病的只有你们二人还是还有别人?” 妇人看向身后一片漆黑的道路,颤颤巍巍地抬手指了一下:“前,前面,有个庄子,村里把得病的,都赶到那庄子里去了。”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了?” 谈及此,妇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没,没有大夫愿意治我们的病。庄子里死了不少人,尸体都青天白日地扔着,我家小子,他一直发烧,我,我想给他找大夫,他才四岁啊……” 众生皆苦。 贺太医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脉象来看,确实是鼠疫,你们那儿最先发病的是谁?” “是,是一个傻子,他吃了死老鼠,就突然病了,然,然后,村,村子里就开始有人跟着得病……”妇人哭的凶,却不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大人,大人,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我什么都可以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贺太医做不了主。 他让禁军看紧母子二人,自己走到火盆边,脱下最外面那层布衣,取下面罩,都扔进火盆里,又有另外一个禁军上前,举着艾草,上上下下地给他熏了一遍。 “怎么样了?”顾明磊问。 贺太医摇头:“确是鼠疫。” 张冉冉倒吸了口冷气,自古以来,鼠疫都是大灾。一旦蔓延开来,甚至是亡国灭种——像蒙金的阿主兀王室那样。 “而且据她所说,在前面的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得了鼠疫,都被拘在一间庄子里。这儿离京城不远……”贺太医没再往下说,但顾明磊已然明白背后的森然寒意。 此时蒙金在北域虎视眈眈,京城若是再爆发鼠疫,那就是雪上加霜,一旦没有处理好,对大靖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出了鼠疫这样大的事,村长竟然没有层层上报?” 这贺太医就不知道了。 “先找个干净的帐篷搭在营地外,把那两个母子安置进去,在场所有人一会儿都必须脱了外衣,在营地外焚烧过才能进入营地。周欣,你再带一队人,马上去前面那个村子,把村子围起来,不允许任何一个村民离开村庄。贺太医,还请你带着太医院的各位大人走一趟。” “八王爷言重,这本就下官的职责。” 太医院主管大靖医政,各地瘟疫记录汇集太医院,针对瘟疫,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办法。 皇帝在凌晨收到了顾明磊的回报。他心里惦记着,也就一直没睡,等确切的消息送来,他看着桌上鼠疫二字,更加睡不着了。 “陛下,先歇息。”何忠提醒道。 皇帝默默摇头,他坐在龙椅上,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何忠,你说这京城附近出现了瘟疫,太子高坐东宫,可知道?” 何忠敛着眸子沉默。 大靖律有言,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乡野村夫,凡有疑似瘟疫的病人,均需上报本地知府,再有本地知府上报朝廷。 但发现一例,赏白银百两。 重赏之下,大靖已经多年不曾有过大疫,及时有,也就零星几个,都被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 但此时,离着京城不过半日距离,天子脚下,竟然发现了鼠疫。而且听八王爷回报的消息看,那村子里有半数人都得了病。 村长难道不知道上报?不可能,隐瞒瘟疫,车裂,上报疫情,赏银,谁都知道孰重孰轻。 可偏偏太子却没半点动作。 顾深不是不知道,他在前几日就收到了京畿府尹递上来的报告,便派了自己身前的侍卫长刘山去,但刘山回报,并无异常。 他不知道,刘山自己也害怕感染瘟疫,根本就没进村子,只在村头粗略地瞧了一眼,见田间还有人耕作,路上还有村民走动,便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让村长把病人都聚集到一个地方看管之后,就回去复命了。 说的倒是好听,太子监国,京城安定平和,顾深信任他,也就没有多问。 却不想最后这鼠疫竟然被南巡归来的皇帝知道了。 皇帝当晚在桌前枯坐了许久,熬的眼睛都有些红了。第二天就受了风寒,咳嗽不止。 彼时正是鼠疫的危险时刻,顾明磊一起来听到皇帝病倒的消息,吓的腰带都来不及扣好,拉着还未梳妆的张冉冉就去了帅帐。 “王爷放心,只是风寒而已。” 顾明磊正好遇上从帅帐里出来的贺太医,闻言,他松了口气:“父皇怎么样?” “已经用过药了。这两日还是要多休息。” “陛下怎么会突然病了呢?”张冉冉担忧道。 “从脉象来看,是忧思过度。南巡事务繁多,陛下又勤政爱民,难免疲倦。” 顾明磊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那我们今天还进城吗?”张冉冉问。 顾明磊犹豫,还没决定呢,就见魏硕扶着皇帝走了出来。 “今日进城。” “可是父皇您的身体……” “无碍。”皇帝掩唇咳嗽了两声,摆摆手,“再不回宫,只怕朕这大靖,都要没了!” “您说什么呢!”顾明磊不满,“大靖国祚绵长,只是区区鼠疫和蒙金,岂能折断我大靖的脊梁,父皇您别说气话。”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说话倒是好听。” 顾明磊挑眉,接过魏硕的位置:“真要现在回宫?” “嗯。”皇帝点头。 “朕想你母后了,早点回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子之怒(一) 南巡的队伍走到宫门口时,已然是傍晚。 就算如此,皇帝还是冷着脸召集了所有大臣入宫。 顾明磊还没来得及回八王府换身衣服,就只能拉着张冉冉现在皇后的宫里稍作休息。 皇后看着他消瘦下去的脸,满眼心疼:“这怎么去了三个月,瘦了这么多?” “没事,母后,我这不是瘦了,我就是抽条了。”顾明磊换了身干净的朝服,头发懒散披在后面,用一个发扣松松垮垮地拢着。 皇后无奈,又打量张冉冉:“怎么连冉冉也消瘦了不少?” “母后不必担心,只是赶路急了些,既然回到京城了,过几天就胖回来了。” 皇后这才满意。 “我听说陛下突然病了?怎么回事,怎么都到宫门口了,还病了?” “贺太医说父皇忧思过度,许是江南的事儿太过糟心。”顾明磊答。 皇后却直觉不是此事,江南一案虽然错综复杂,牵涉甚广,但还不至于让皇帝如此忧心。 “王爷,到时间了,咱们应该去乾坤殿了。” 正说着,赵德海进来提醒顾明磊道。 顾明磊点头:“母后,我先去乾坤殿,冉冉就托您照顾一会儿。” 张冉冉失笑,她又不是孩子了。 “冉冉在本宫这儿你放心,去。”皇后却是适应良好。 等顾明磊一走,她就朝张冉冉招了招手:“冉冉,你上来,跟本宫好好说说南巡的事儿,陛下在信里说的也不完整,本宫的心一直悬着,放不下来。” “是。”张冉冉起身走上台阶,在皇后身旁落座。 另一头,顾明磊赶到乾坤殿时,皇帝还没到,百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都在猜为何这么晚召集群臣。 顾深站在最前面,衣摆上的行龙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顾明磊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顾深离他有些远。他刚想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了个方向,溜达到了张平身边:“侯爷。” 三个月不见顾明磊,如今一见,张平也有些诧异他的变化。 “八王爷。” 顾明磊微微颔首:“家里这些日子怎么样?” 张平眼神闪烁了一下:“一切如常,不过冉冉的二姨娘在前几日去了。侯府这两日还在办丧事。不好接待王爷来做客。” 李巧还是死了。顾明磊没什么意外,当时的主意本来就是他出的。 “侯爷节哀。” 张平看向远处的李卫昌:“王爷不如还是请李相节哀。”一夕之间,大女儿进了冷宫,小女儿去世,最得意的门生陈哲入狱,李家岌岌可危。 顾明磊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李卫昌,比起走时的样子,这位朝中元老,白发都多了许多。 “这就不必了,本王怕幸灾乐祸地太明显,遭李相的惦记。” 张平轻笑。 “对了,那京城最近如何?” “也并无异常,一切平稳。”张平回答,但他见顾明磊皱起眉头,意识到恐怕出了问题,“怎么了?” 顾明磊神色凝重,他看向前面正在和董相交谈的顾深,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昨晚我们驻扎在京城外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得鼠疫的村子。而且瘟疫蔓延的很快,他们村子里一半人都发病了,还有些人在前几天就逃了,现在还没全部抓住。” 张平瞳孔微暗,鼠疫,在这种时候? “东宫没有收到关于瘟疫的奏本吗?” 张平摇头:“臣不知,这两日我一直在府里,并未参加东宫的小朝会。” “那应该就是没有。”否则按张平的地位,如果有鼠疫这等大事,就算他人没去,也会有底下的官员给他送信,既然张平不知道,那就说明顾深不知道此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顾深没把鼠疫的事告诉众臣。 如果是第二种,那今日顾深恐怕要挨父皇的训斥了。 “陛下到——跪——” 何忠尖锐的嗓音突然在乾坤殿里响起,顾明磊连忙走回自己的位置,就在顾明磊后面,本来他前面应该还有个顾贤——但顾贤还在禁足。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山般的呼声在夜晚的乾坤殿响彻。 皇帝一身玄金的龙袍,冕旒垂在眼前,他沉着脸,走上龙椅。 “平身。” 百官又呼啦啦地起来,两侧灯火摇曳,殿中的气氛竟然比早朝还要来的凝重。 “何忠,宣旨。” 一上来就宣旨?顾明磊暗暗咋舌,父皇的火气看起来很大,他也不解释深夜召百官入宫的原因,直接就是一道圣旨,气氛更加凝滞。有些人,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金黄色的圣旨在何忠手里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户部尚书陈哲,勾结临安,扬州知府唐开军,张春荣,买卖官粮,罪不可恕,择日于永安街斩首示众。陈家族人,男子流放北域,女子发配南疆,二王妃陈怡璇褫夺封号,二王爷顾贤禁足于二王府,三年不得出。” “左相李卫昌,有包庇之嫌,去左相之位,罚俸五年,府内禁闭三年,其后去向,再议。” “户部尚书之位空缺,然北域战事一触即发,现命原刑部侍郎,任北望,接任户部尚书之职,明日上任。” 任北望震惊地抬起头,怎么还真是他?!户部尚书?是陛下疯了,还是他听错了。 顾明磊同样震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眼任北望,父皇此举,实在是想不通。 上面何忠还在往下念,等念完,前前后后有十来个官位发生了变动。 大换血。 不少人还是顾深监国时新换上去的,又被皇帝撸了下来,此时他的脸色,几乎可以用一个惨白形容。 但事情还没完,何忠念完圣旨,退到后面,皇帝的视线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京郊曹上村的鼠疫你可知晓?” 顾深抿唇,他意识到事情超出他的预料,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儿臣……” 皇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知道鼠疫的事。 “为何没有通报百官,并提醒城门的金甲卫严查出入城的百姓?”这时,皇帝的语气还是平静的。 “儿臣派人调查过,他们回报,并无异常,所以就没通报百官。” 顾明磊都想把顾深的嘴捂住,先不说顾深御下不严的事儿,鼠疫一旦出现,就算只有一个人,也绝不是小事。 “并无异常?”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扔向了顾贤。 “鼠疫大凶,你跟朕说并无异常!那什么时候是异常?等得了鼠疫的人冲进这皇宫里来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天子之怒(二) 所有人的膝盖都落在了乾坤殿冰冷的地砖上。 砚台落在顾深头上,血蜿蜒而下,又滴落在地上。 落针可闻。 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前的台阶,龙袍垂在地上,顾深只能看见他的鞋头。 “儿臣……” “数百年前,草原鼠疫,阿主兀王室一夜瓦解,王朝更替,大火连绵王城数日,之后蒙金王都更是一路向东,迁移数千里,背井离乡,至今都不曾踏足曾经的草原明珠。” “前朝,九仓鼠疫,满城皆亡,就连知府都死在了衙门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那时!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二十年前,蜀州发现一人罹患鼠疫,之后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大靖接连数十座城池锁闭城门,半年,诸事停滞,百姓不敢出户,无人耕作,饿死在路边的人烧都烧不及!” 皇帝指着顾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现在,你跟朕说,并无异常?” “太子,朕问你,有鼠疫的上报,你让太医院的人去看了吗!没有太医院的手书,你怎么敢对百官说,对百姓说并无异常!” 顾深埋着头,眼睛通红,他无从反驳。 “太子,治国不是高坐庙堂,指点江山这么简单。”皇帝满眼失望地看着顾深。 这话像那锋利的刀剑一般狠狠地刺进了顾深的心里。 他把头埋得更深:“儿臣知错……”血染红地砖,他甚至不敢去擦。 皇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他沉声道:“北域,有蒙金之患,京城,鼠疫又悬于头顶。,朕自昨夜起不停反思,想着是不是朕,触犯了天怒。” “翻来覆去,朕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危机却已横亘在朕,在大靖,在诸位爱卿眼前。” “没有时间留给我们在此伤悲春秋,现下要做的,是集诸位之力,护卫大靖!” 皇帝的声线平静,但任北望却觉得心底蓦地升起了一股豪情。当年选择为官,不就是为了以微末之躯,点亮大靖繁盛之星火。 可这些年,除了来来往往的人情世故,和宴席间的觥筹交错,还剩下什么?他都快忘了读书那会儿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凌云壮志了。 “臣等,遵旨——!” 如山般的呼声像浪潮一样从乾坤殿一直涌向后宫。 张冉冉站在皇后宫苑的院子里,隐隐约约也听见了从前面传来的喊声。 “陛下以前啊,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可自他江南巡查归来,见过众生的模样,便想把它们都一肩挑起。”皇后缓缓走到她身后,目光眺望着远处,乾坤殿的灯光似乎把整座皇宫都给照亮。 张冉冉沉默半晌,最后感慨:“人们总崇拜神佛,说众生皆苦,佛救世人,可到底,救世人的,是像陛下一样,愿意点燃自己心火的人。” 皇后轻笑:“他点燃心火,照亮了大靖,也照亮了本宫。当年本宫也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懵懂少女,可最后,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入宫的花轿。” “母后大义。”张冉冉道。 皇后却摇头:“本宫只是不想在他未来名垂千古,边上却写着别人的名字。” 张冉冉有些懂了,却又不太懂。 “走,外面天凉。一会儿小八回来,要怪本宫没有照顾好你了。” 张冉冉搀扶着皇后走回明亮的宫廷,进门时,她回首望去,仁明殿门口的灯笼落下一点微末的光。 “传朕诏令,命白辞代理镇北军统帅一职,北域十七州,全线备战。” “户部,即刻征调军粮,军械,运往北域。” “兵部,传信京城至北域所有驿站,官道戒严,务必每一份军报都能在第一时间送入京城。” “工部,传令大靖各处军械厂,增收工匠,月底前,要有十万军械整整齐齐地摆在城门,和军粮一起开赴北域。同时派遣官员,赴十七州与白辞将军共议加固军防一事。” “是!”三位尚书同时出列。 “京城鼠疫同样刻不容缓。”皇帝的视线扫过顾深和顾明磊,最后落在了顾明磊身上,“此事就交给小八。” 顾明磊错愕抬头。 “张平,你把金甲卫的虎符暂时交给小八,鼠疫期间,金甲卫交由他调动。” “是。” “另外,吏部,刑部,及京畿府,全部听八王爷调动。必须把这场大疫扼杀在源头!”否则,鼠疫一旦在京城蔓延开来,那对大靖,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全程,皇帝都没有提到太子的名字,身为大靖的储君,在这样的关头,他却被皇帝晾在了一旁。顾深收紧了手指,指甲戳进掌心,比头上的伤还疼。 “太子这几日,就在家里好好养伤。” 顾深不敢拒绝,他合上眼,声音沙哑:“是。” “退朝——” 随着何忠的声音落下,百官迎着月色离宫,宫门外等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小八,你跟朕来。” 刚打算去找顾深的顾明磊又被皇帝叫住,他为难地看了眼哥哥,顾深勉强露出一个笑:“去。” “贺太医现在应该在太医院,你叫来给你看看。”顾明磊叮嘱道。 “我知道,你快去。” 顾明磊无奈,只能先跟上皇帝的脚步,只是走的不安心,时不时还要回过头来看看顾深,可后者低下头之后就再没抬起来,只是拿手帕捂着额头,沉默地离开了乾坤殿。 “鼠疫一事,有什么想法。” 到了书房,皇帝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明磊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前朝鼠疫,大肆封城,所有病人都被聚集在一座宅子里,严禁别人出入。儿臣以为,古制可循。” “你的意思是封锁京城?”这可不容易,京城是大靖王都,封锁京城,那就等于昭告天下。 顾明磊摇头:“还没有到封锁的程度,但四个城门口,必须严加控制,没有京畿府尹和太医院联合签署的文书,不可出城。进城的,也必须严查。” “另外,儿臣想借苍蓝行宫。” “苍蓝行宫?”皇帝挑眉,那可是皇家避暑的行宫。 顾明磊点头:“苍蓝行宫,帝王行宫,附近人烟稀少,又远离京城中心,我们可以让金甲卫挨家挨户的查,查到的所有病人都汇集到苍蓝行宫去,再征召京城所有有应对瘟疫经验的大夫,由太医院带领,共同救治。” 可行,皇帝点头:“那边按你想的做。另外,传令下去,宫中和京城所有街坊,扑杀鼠类,尸体就地焚烧。” “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惊吓(一) 顾明磊回仁明殿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皇后早早地歇下了,张冉冉倚在偏殿的软塌上等他,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碧青守在边上。 “怎么还没睡?”他走到软塌边去抱她。 第一下还没抱起来。 他愣了一下,张冉冉好像比之前重了些,腰上的软肉也好像更多了。他好奇地把手掌覆上张冉冉的肚子:“你……是不是比成亲那会儿胖了点?” 张冉冉脸红到了脖子根,没好气地打开顾明磊的手。 哪有这么直接说的。 不过好像是胖了点,她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软肉,好像是比成亲前粗了些。 是吃太好了吗?她皱着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顾明磊就从后面拥了上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 “你之前太瘦了,现在正好。也证明这小半年膳食上的银子没白花。” “去!”张冉冉娇嗔。 顾明磊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地笑。 “行了,先去洗漱,时候不早了。” 顾明磊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手掌浸入热水时,他看见余光里张冉冉正在拍打床上的被子,嘴里还碎碎念:“母后偏殿这被子还没换,有些薄,我就让阿青把两床都铺上了,要是晚上热,你把脚脖子伸出来。” “嗯。”热水从指缝漏出,顾明磊沉默了半晌,“冉冉。” “怎么了?”张冉冉回头,询问地看向他。她这会儿已经拆了头上的孔雀冠和零零碎碎的发钗,青丝垂落,安静地看着他。 手上的水有些凉了,顺着他的指节落回盆里。 “这几天,你要不先回侯府去住一阵子?侯爷在,有人能照顾你。” 张冉冉一顿:“……你不回王府?” 顾明磊抬头看向她担忧的眼睛,他努力让自己笑的轻松一点:“我要去苍蓝行宫。” 片刻的沉默。 “……是鼠疫的事?” 顾明磊点头:“你放心,等鼠疫结束,我怕你一个人呆在王府觉得闷,回侯府还能有你大哥在……。”他说着说着就止住了话头,因为张冉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可是鼠疫。 那可是能让整个阿主兀都化为一片灰烬的鼠疫。 “……明早就走?”她吸了下鼻子,胡乱地抹了把脸,“那我让阿青和赵公公给你收拾行李去。阿青——” 还没等她说完,顾明磊就一个箭步上前,两个人没有一丝缝隙地拥抱在一起。 张冉冉抽泣了一下,攥着他背后的衣服,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顾明磊的怀里。 他们都知道鼠疫的恐怖。 可张冉冉没办法拦他。 眼泪打湿顾明磊衣领,他能听到怀里张冉冉压抑的哭声。 “你别怕。”他的吻落在张冉冉的发间,“你别怕。” “你就在八王府等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然后安安全全的回到你身边来。” “我可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小皇子。太医院的人也都跟着,我不会靠近那些病人,你放心。” 张冉冉哭的更凶。紧紧地抱着顾明磊不肯松手。 碧青沉默地退出了房间,外面温三两正在等他。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温三两从兜里取出了三两张银票递给她:“这些都是我发的月钱。” 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三两张银票沉甸甸的。碧青接过,她眼睛红的像兔子似的:“我先给你收着,不然去了苍蓝行宫,衣服常换常烧,万一跟着衣服丢进火里。” “等你回来,再来我这儿拿。” 温三两点头:“好。” “我去给你和王爷收拾行李。”碧青逃也似地走了,温三两眼尖,看到她抬手抹眼泪。 齐佳音从屋檐上落下来,倚着柱子:“我已经给我爹去了信,要鼠疫的方子,之前九仓鼠疫,青龙门也存了不少方子。” 温三两点头:“麻烦你了。” “我是不想王妃和阿青都守寡。” “说什么呢。”温三两皱眉,齐佳音翻了个白眼:“我这叫话糙理不糙。走了。” 偏殿又安静了下来,灯光摇曳了半个时辰,缓缓熄灭在黑夜里。 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但没有一个人打破沉默。张冉冉枕着顾明磊的手臂,眼睛酸的发涩,一丝细密的疼痛突然从小腹升起。 她难受地想要蜷缩起来。 说起来,她的月事怎么迟迟不来?正想着,温热的液体突然划过大腿根,她愣了一下,当即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 “怎么了?”顾明磊也跟着起身。 张冉冉没说话,重新点起了灯火,她想下床,可小腹的疼痛让她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的结结实实,然后她就瞧见有血顺着她的小腿,染红了裙摆。 不是月事,这不是月事。 张冉冉本能地感觉到了心慌,她一把扣住顾明磊的手腕:“王爷……” 顾明磊一把掀起她的裙子,血蜿蜒而下。他瞳孔猛地一缩,猩红的颜色几乎就要扎进他的眼睛里。 “赵德海!赵德海!” “王爷!”赵德海冲了进来,“王爷,奴才在!” 顾明磊此时正从地上想把张冉冉搀扶起来:“去叫太医!” “疼,疼……”短短几息的时间,张冉冉就疼的满头冷汗,她死死地抓住顾明磊的小臂,她见过这种场面,在临安时,府里有个丫鬟小产,就是这样。 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怀孕。 但她害怕。 她害怕自己怀孕了却不知道,她害怕自己还不知道新生命的诞生就失去他。 梦里那个孩子瘦弱苍白的脸仍旧清晰。 “不怕,不怕!”顾明磊扶着她,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张冉冉!没事的,有我在,不会有事,你别怕。” “我现在先扶你起来,我们先去床上。我们先去床上。” 张冉冉看向顾明磊的眼神破碎又依赖,顾明磊觉得心尖一下一下抽疼。他的手穿过张冉冉的腋窝,把她从地上托起来。 张冉冉抱着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紧紧抱住。 “不怕。” “我在。” 顾明磊轻柔的吻落在她耳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惊吓(二) 整个仁明殿都在半夜亮起了灯。 太医进进出出,皇后也起来了,她握着顾明磊的手:“没事,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 顾明磊深吸一口气,他也想冷静,但刚平复下来一点,就见碧青端着一盆血水出来,他眼睛当即就红了。 “怎么样了?!” 碧青也急的不行,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太,太医说,是有小产的迹象。” 他和张冉冉甚至还不知道他们有了个孩子。 顾明磊眼前一黑,要不是温三两和赵德海扶着他,他也要晕过去。 房间里,张冉冉疼的厉害。一碗漆黑的药汁端到她嘴边。 “王妃,药得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喝下去,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药很苦,张冉冉靠在床头,颤抖着手,接过药碗,没有丝毫的犹豫,灌了下去。 梦里的上辈子,她就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不能有事。 就算她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她也要保住他。 “血止住了!血止住了!”药灌下去没一盏茶的时候,就听见那头的稳婆高声大喊。太医立马搭上张冉冉的手腕。 脉象平稳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看八王爷的神色,要是八王妃有什么好歹,恐怕他的脑袋也得交代在这儿。 “我给王妃开个安胎的方子,没事的,王妃不必太过担心,这次小产是因为忧思过度,孩子又只有一个来月的日子,胎还未稳,才会小产。之后一直养着,等过了头三月,就好了。” 张冉冉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头发全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狼狈的不行。 “……多谢太医。” 太医拱手,没一会儿,张冉冉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顾明磊小跑着进来,走到床边又放轻了脚步。 张冉冉强撑着抬起眼皮:“王爷?” 顾明磊没说话,只是坚定又害怕地牵上她的手,然后埋进了被子里 张冉冉猜她那多愁善感的王爷又在掉眼泪。她挠了挠他的掌心:“王爷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回头他笑话王爷。” 顾明磊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眼睛红肿:“对不起……”太医说张冉冉是忧思过度,才会小产。 “……不是王爷的错。”张冉冉轻叹,她努力往床里侧挪了挪,让出一个位子,“王爷要不要上来?” 顾明磊脱了鞋袜,跟张冉冉一起钻进被窝里。 张冉冉抱住他的手臂:“王爷,我一直觉得,夫妻夫妻,应当是相互扶持,相互依托,相互成就的人。王爷平日愿意让我一起议政,愿意相信我,我也相信我,我也希望王爷能成为更加优秀的人。” “我不想拖你的后腿。” 顾明磊抱紧她,也不在意她脸上的汗,亲了亲她的脸颊:“你没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 “不能说这样的话。”张冉冉不满地瞪他,“再说,我就生气了。” “你别生气!”顾明磊着急。 张冉冉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她握着顾明磊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 “虽然时机不太好,但你也应该和他打个招呼。” 掌心下是微热的触感,顾明磊鼻头又是一酸。 张冉冉轻笑:“我就说不是我胖了。” 顾明磊跟着她笑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都贴近张冉冉:“我希望他,平安。” “更希望他的母亲,能平安。” 张冉冉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里面盛着只属于她的温柔。 “那我希望,他的父王,此去行宫,能够平安归来。希望,他未来生活的大靖,安定繁盛。” 顾明磊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我们都能如愿以偿。” 门外,皇后一把拉住想要刚赶来的皇帝:“小八已经进去了,你就别进去了,给他们点时间休息。” 皇帝无奈停住脚步:“怎么样?” “没事,有惊无险。太医说情况不算太坏,只是小八一时慌了神。放心。” 皇帝微微颔首:“那就好。” “我听说,你让小八去处理鼠疫的事儿?可现在冉冉都有了身子……”皇后不满。 皇帝沉默了半晌,眉头皱成小山:“如今大靖内忧外患,又逢江南大案,朝中除了他,没有别的可以担当此事的人了。” “太子……” 探及太子,皇帝眉头皱的更深:“太子……他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了。他只知道自己是太子,却不明白什么是大靖。朕现在暂时不想提他。” 太子监国的这段日子,皇后一直看着,她也知道顾深做的不好。此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既然要送小八去苍蓝行宫,可以,但我也只有一个要求。” “你必须把他给我全须全尾地还回来。”皇后看着皇帝的眼睛,神色严肃。 皇帝挑眉。 “夕琴,他也是我儿子。” 皇后冷哼:“太子那边,我会注意着,若是真的不合适……”最后半句话被她藏了下去,但皇帝明白她的意思。 “朕明白。再看看,太子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小八虽然合适,但还太小。” 今年不过十八的年纪,还嫩着呢。 皇后点点头:“你心里一向有分寸。不必考虑我,我都听你的。” 东宫,顾深坐在书房,看着铜镜里自己头上的纱布也是一夜未眠。 他抬手抚上额头的伤口,伤口不大,也不会留疤,但皇帝砸过来的一瞬间,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更记得离开乾坤殿时,百官看向他的表情。 等今晚回去,恐怕京城就会传出太子惹怒圣上的传闻。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在这节骨眼,他让顾明磊负责鼠疫事务,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也有培养顾明磊的意思? 他们都是嫡子。 顾深突然感觉到了心慌。 对啊,他们都是嫡子,同父同母,他能做太子,顾明磊难道就不能成为太子? 看户部尚书任北望,他不就是顾明磊的人?从一个侍郎,直接坐到了户部的尚书。皇帝的意思,是给顾明磊放权,还是削弱他顾深的权。 他想不出个名堂来。 但满脑子都是—— 嫉妒。 第一百四十章 回府 一百四十、苍蓝行宫 晌午,张冉冉睡眼惺忪地醒来,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顾明磊站在门口的日光下,身上覆盖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好像在跟赵德海说话。 “王爷?” 顾明磊走过来了,他俯下身,声音低沉:“醒了?还难受吗?” 张冉冉摇头。 “……我以为你一早就要走了。” “不急,我先把你安顿好再去苍蓝行宫。”顾明磊扶着她坐起来,“本来想送你回侯府住一阵,也有人照顾,但想起来最近侯府有丧事,你怀着身子,也不方便。所以我就请了侯夫人到王府小住,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府里了。” 张冉冉点头,她也不想去侯府,见着张慧宁平白来气。 “那咱们现在就走?” “你再休息会儿也好,昨晚,我也是吓了一跳。” 张冉冉摩挲着顾明磊微凉的指腹:“咱们现在回去,我想回去了。而且要是太迟,等你到苍蓝行宫也要半夜了。” 顾明磊顿了顿,想说什么,但最后点了点头:“好,那我们现在回府。” “赵德海。” 赵德海捧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进来了。 顾明磊甩开斗篷,重量就落在了张冉冉肩上,他张开双臂:“来,我抱你出去。” 斗篷边边还带着细密的绒毛,张冉冉无奈:“王爷,这也太热了。” “太医说你不能受风。”顾明磊蹙眉。 “但这也太厚了,一会儿闷中暑了。阿青,你去把那件天青色的拿来。” 碧青拿来的斗篷比顾明磊的薄了不少,顾明磊摸了摸,不太放心:“这会不会着凉?” “不会。”张冉冉从他手里取过斗篷,自己系好,然后朝顾明磊伸出手,“左右都在马车里,几步路而已。王爷抱的紧一些就好了。” 瞧着张冉冉伸出来的手,顾明磊抵挡不住拥抱的诱惑。他俯下身,把张冉冉抱了起来。 不过张冉冉没想到,门口皇帝和皇后也在。 她躺在顾明磊怀里,脸红到了耳尖,皇后也没介意,拉着她的手叮嘱了好些话,皇帝更是直接,赏了不少东西,几大箱子跟着他们回府的马车一起走,看起来声势浩大。 马车里铺了厚褥子,大半的位置都被张冉冉占了,顾明磊就只能坐到边上的角落,还不忘时不时给张冉冉拉一拉被子。 “我知道你是闲不下来的人,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担心我在苍蓝行宫的情况,所以这些天我不在,便请你给我帮个忙。” “什么忙?” “自今日起,金甲卫彻查京城上下,所有疑似的病人都会被送到苍蓝行宫去,但鼠疫并不是染上了就能发现,病人呆过的地方都有危险,然京城广阔,街坊众多,百姓往来,若是接触了病人却没有及时发现,恐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京城都不够鼠疫霍霍的。” 张冉冉了然:“所以王爷的意思是,想让百姓都呆在家中。” 顾明磊点头:“此事便交予你,想个办法,减少京城百姓的出行。另外苍蓝行宫诸位大夫和兵士身上所着护服,城中巡逻金甲卫的护服等,一天一烧,消耗极快,因此我要你联系城中所有布料坊,务必保证苍蓝行宫和金甲卫的防护。” 医者是对抗鼠疫的主力军,金甲卫每日巡逻,几乎要走过大半个京城。这两类人若是感染鼠疫,那只会雪上加霜。 张冉冉开始还以为顾明磊是安慰她,说着玩的,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有重要的事儿交给她。 顾明磊也颇为无奈:“本来我也想你最近应该多卧床休息,但我手下真找不着别的能放心的人了。任北望在户部忙着筹措军粮,大哥又被父皇责令反省,二哥又在禁闭,侯爷和一众武将昨晚在父皇书房商讨战事到凌晨,还没讨论出具体的结果来。” “至于文官,江南一案结束,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李卫昌手底下的人我又不敢用,算下来就剩董相手底几位官员,可他们基本都是各部尚书,现在也抽不出空来。” “父皇说的轻巧,金甲卫,禁军,京畿府任我调动,可鼠疫这么大一个事,也不给我派个得力的人。人家觉得我现在手握大权呢,禁军守卫宫闱,我不敢动,金甲卫一大半要留下来拱卫京都,剩下的到苍蓝行宫,京畿府的人也只能跑腿。说到底,不就是个光杆司令。连个副将都没有。” 说着说着,顾明磊就开始抱怨起皇帝。 张冉冉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那看来,就只能我给王爷当副将了。城中的事儿交给我,你在苍蓝行宫,放一百个心。” 她答应,顾明磊却仍旧没有安下心来。 “你说,我是不是不是个好夫君?你都只能卧床休息了,还要帮我。” 他有些愧疚。 张冉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自责。 “王爷,你过来些。” 顾明磊凑了过去。 张冉冉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王爷,我很开心能帮上你的忙。与其做个在深闺大院里养胎的贵夫人,我更想站在王爷身边。” “昨晚皇后说,她年少时跟着陛下在江南遇见洪灾,陛下背村里的婆子过河,她就帮忙背孩子,脚在水里泡的脱皮。回去之后脸上也起了疹子。陛下就跑了七八里路去给她找大夫。” “我觉得羡慕,同甘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共苦才是真的。” “王爷让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府里,我也觉得内疚,因为你在外面拼杀,我却帮不上忙。但王爷让我帮忙,我便觉得,我于王爷,是互相尊重,相濡以沫的妻子。” “民间的百姓尚还男耕女织。我坐在府里享受那虚假的安宁,又有什么意思?” 张冉冉的语气缓慢又坚定,让顾明磊深深切切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拳拳爱意。 他低头嗯了一声。 张冉冉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去了行宫,要自己小心,不要逞能,现在在王府等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顾明磊看向她的小腹,眉眼弯了弯。 “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苍蓝行宫 傍晚,顾明磊就出门去了苍蓝行宫。 张冉冉没能到门口送他,他也就没多逗留,拉上披风的兜帽,就迎着落日的余晖走了。 “王爷走了?”张冉冉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马蹄声。 “刚走。”林琪端着晚膳走了进来,“估计这一去,要好些日子才回来,你说陛下也是,这你才发现有了身子,王爷就去了苍蓝行宫。那地儿,危险。” “那我总不能拦着他?”张冉冉浅笑,“他是皇子,身上的担子远比我来的重要。” 林琪坐了下来,搅动着手里温热的汤羹:“这皇家啊,到底是辛苦。” “来,尝尝这鸡汤,我熬了一个下午。” 鸡汤香浓,入喉温热,张冉冉满意地眯起眼睛。 “今早可把我吓的够呛。侯爷一大早来,让我赶紧收拾东西来八王府照顾你。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才知道你作业竟然差点小产,怎么这么不注意?头胎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还是头三月。” 张冉冉无奈:“我也不知道啊,昨晚跟王爷哭了一阵,半夜突然疼起来,我自己也吓到了。” “不过万幸,宫里太医医术高超,没有出什么大事。” 确实是万幸,张冉冉将掌心温柔地覆在小腹。 “对了,听说侯府最近有丧事?” 说到侯府的事,林琪的嘴角也垮了下来:“李巧前些日子,没撑过去,病死了。本来几天前就应该出丧下葬的。但张慧宁折腾的很,偏要她像正妻一样在府中停灵七日,再风光下葬。” 说到底,不就是想借她母亲的丧事,要个正妻的规制,这样她勉强也能算半个嫡女。 “父亲同意了?”张冉冉皱眉。 林琪摇头:“没有呢,但张慧宁就抱着棺材不撒手,说侯爷要是不同意,她就要一头撞死在棺材上。也不知怎么的,这还传出她孝女的名声了。” “孝女?”张冉冉冷笑,一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毒害自己母亲,也敢称孝女? “那荣家的婚约呢?” “说起这荣家人啊,他们也跟那狗皮膏药似的,生母去世,张慧宁要守孝三年,荣修年纪也不小了,按理说这三年如何耽误的起,但荣家偏不退婚,还想着三年后成亲。听说,那荣家的老母,正在给荣修物色妾室呢。” “那父亲怎么说?” “侯爷的意思是要退婚。荣家死缠烂打的,反而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咱们都快成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那之后呢,退婚之后,张慧宁怎么办?”张冉冉问。 “这事侯爷倒是没说,再有打算,也要等三年之后了。不过自从她孝女的名声传出来,不少士族子弟倒是对她称赞有加。” 闻言,张冉冉低头沉思了片刻,这个张慧宁惯得会用名声的招。 “她既然要做孝女,那就让她做。” 这是什么意思?林琪还没反应过来。 “侯府人多嘴杂,琐事繁多,她既然对她母亲那么在乎,那这守孝的三年,就让她到乡下那个庄子里去,修身养性,还安静。” “去庄子里?”林琪微楞,“这她能同意吗?” “一个庶女的去留,也能有她自己做主的份?”张冉冉挑眉,“而且她戴丧,一直呆在侯府,我还怎么回去见大哥和父亲?” 怀着身子的人,见着披麻戴孝的,不吉利。 她肚子里更是顾明磊的种,是皇室血脉,是小小祖宗,自然是以她为先。 林琪想想也是,便应了下来。 “另外,把她身边的人都撤了,留一个信得过的盯着她,你再找个算命的,传个消息出去。”张冉冉眼神微暗,张慧宁现在挂着个孝女的名头,说不准三年之后,还真的有士族子弟傻愣愣地凑上去求娶。 先前她想让她早早地嫁了,免得再翻出什么风浪,可她不想嫁。 那往后一辈子,都不要嫁了。 “就说,侯府二小姐,命运多舛,克母克夫,不宜婚嫁。” 林琪愣住,她抿唇:“这是不是狠绝了些。” “比起她给自己杏仁不受的母亲下杏仁粉,我想,我们应当算不得狠绝。”张冉冉的视线冰冷。她抚摸着小腹,未来的日子还不知道几何,但她总不能重蹈覆辙。 顾明磊到苍蓝行宫时,夜色已深。 行宫里亮着灯,提早到达的金甲卫守在门口,太医在病人聚集的梁秀宫忙活。 “城中的大夫都找好吗?”顾明磊没进梁秀宫,径直去了书房。 “都找好了,都是曾经经历过瘟疫的,有经验的大夫,明天一早就会到行宫。” 顾明磊颔首:“城中的检查工作明天开始?” “是,金甲卫已经准备妥当,明天一早就能开始对整个京城的彻查。” “甚好。记住,只要接触过病人的,都必须待到苍蓝行宫来,无论他们有没有患病。贺太医说鼠疫在两到八日内发病,没有症状的,也必须在苍蓝行宫里观察十日,确定无碍,再送出宫去。” “是。” “药材呢,联系京城的药商了吗?” “联系好,太医们要的药材明日中午就能全部送上山来。” 顾明磊稍微松了口气:“今晚诸位就先去好好休息,从明天开始,苍蓝行宫就是对抗京城鼠疫的前线,恐怕没什么休息的时间。” “本王自此,提前谢过各位大人了。” 下面的官员纷纷起身道不敢。 送走了官员,顾明磊走到书房门口,倚着门框,看外面清冷的月色,温三两站在边上,疑惑道:“为什么不学当年阿主兀王室的法子?” “啊?找人服毒?” “不用人服毒,只要给一只老鼠下毒不就行了?” 顾明磊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轻松,阿主兀王室当年的法子,根本不是什么好法子。被毒死的老鼠,你知道他们会死在哪里?死在田里,街上倒还好,发现了,烧了就是,但万一它死在水里呢?” “毒渗进水里,又随着京城的水道流往整个京城。怎么,老鼠和人,总得毒死一个?” 被顾明磊轻而易举地反驳,温三两讪讪地闭上了嘴。 顾明磊摇了摇头:“阿主兀王室,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大靖不一样。” “我们有能臣,有明君,还有百姓,它就像一棵正在长大的树,就算折断了几根树枝,你也能瞧见它身上的勃勃生机。” 第一百四十二章 鼠疫当下 七月下,中秋将近,顾明磊在满桌子的公文里抬起头,看向窗外半圆的月亮,不免轻叹。 也不知道今年的中秋能不能回府里和张冉冉过。 这都快半个月没见到她了。 他正想着,一张信纸就悠悠地落到了桌上。 “温三两——说了不要每次都坐在头顶的房梁上,你真是放肆!”他一抬头,就正好瞧见上面温三两的衣角。 “王府来的家书,那帮药材商带上来的。” 好,看在家书的份上,他不跟温三两一般计较。 小心地展开信纸,上面张冉冉娟秀的字迹似乎还带着温度。前面无非就是一些家长里短,再往后,就是京城近况。 顾明磊知道的,张冉冉最近在京城声名鹊起。 她让京畿府征收了京城几大粮商手里的所有粮食,又派金甲卫帮百姓抢收的地里的蔬菜,之后发了告示,提醒百姓近日居家,没有必要,不得外出。 金甲卫每日巡逻,若有需要,只需告知金甲卫帮忙采买。 如今京城大街上一片萧条,只能看见金甲卫来回巡逻的身影。 几家布商更是关了大半的店铺,制衣厂里的女工为了及时供应苍蓝行宫和金甲卫的防疫服和纱罩,织布机都踩的要冒烟了。 顾明磊单是看着就能想象到背后张冉冉付出了多少心血。 信纸的最后,落着一句匆忙写下的话——一切安好,王爷勿念。 他突然笑了起来。 温三两在上面的房梁上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突如其来傻笑什么。 顾明磊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了回去,又塞回信封里,然后压在自己的王印下。 “王爷,贺太医到了。”赵德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温三两翻身下来,乖乖地落在桌边,一副自己是个好侍卫的样子。 顾明磊送了个白眼给他。 “请贺太医进来。” “老臣参加八王爷,王爷安康。”贺太医这两日一直守在药房里,都是花甲之年了,眼睛还熬的通红。 顾明磊恭敬地扶起他:“贺太医多礼了。这行宫的情况还多亏了您。” 贺太医摆摆手:“职责所在罢了。” “如何,药方可有进展了?” 说起治疗鼠疫的方子,贺太医也是愁的直掉头发:“到现在,太医们都只能对症下药,但要说根治鼠疫……”他摇了摇头。 顾明磊也料到了这种情况,千百年来,鼠疫一直是当权者的心头大患,若有法子,也不会出现那记载在史书里一场又一场的人间炼狱。 “没事,贺太医,今日行宫都没来新病人,先前也又好几个病愈下山的,咱们不是没有希望。想来这鼠疫总能结束。” “天佑大靖。”贺太医说。 “天佑大靖。”顾明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窗外的月亮又被云藏了起来,夜色更浓。 东宫,顾深站在顾晨门口,看向屋里的眼神凝重。 “殿下……”太子妃云氏的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她惊慌失措地挽着顾深的手臂,“晨儿……” 紧闭的房门里传来顾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没一会儿,全副武装的大夫就走了出来,他在暖阁的位置,脱了最外面那层白色的罩衫,扔进火里烧了。 “殿下,确是鼠疫。” 云氏倒吸了口凉气,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娘娘!”好在边上的丫鬟及时地扶住了他。 “殿下,按八王爷之令……小太孙应该即刻前往苍蓝行宫。” “去行宫?!”云氏失声高喊,“那地方都是患了鼠疫的人,晨儿不就是掉进了狼窝里!他还那么小……” 大夫的脸色不太好,他提醒道:“娘娘,现下连太医院的院正贺大人都在行宫,他是全大靖医术最好的人了。小太孙留在东宫,若是感染了殿下,娘娘,就更加危险了。” 东宫往来的人可不少。 “可我的晨儿还那么小!”云氏不住地抹着眼泪,“就不能让贺太医来东宫吗?” “那实在危险。八王爷和八王妃这些日子费了不少力气才控制住这京城的鼠疫,稍有不慎,先前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顾明磊。顾深攥紧了拳头,这些日子,他听得最多的,就是顾明磊的名字。皇帝赞他防疫有功,就连他的王妃都得了个聪慧机敏的评价。 他垂下眸子:“给晨儿准备行李,今晚就送去行宫。” “殿下!” “此事无须再议。鼠疫凶险,不能再另生事端。”顾深把自己的手臂从云氏的手里抽了出来,“小八在苍蓝行宫,他一定会照顾好晨儿的。” 顾晨被连夜送往苍蓝行宫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皇帝借着灯火批阅奏折的动作一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前来传信的人。 “太孙怎么会被感染?” 传信的人顶着一头冷汗摇头:“或许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片刻的沉默。 “罢了,你下去。” 传信的人一走,皇帝就疲倦地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陛下?”何忠担忧道。 “无碍,摆驾,去仁明殿。” 皇后知道此事之后也是愣了许久。末了,她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希望祖先保佑晨儿。” 顾晨年纪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这场大疫。 “你说小太孙得了鼠疫?!”王府里张冉冉听到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看的碧青心惊胆战的:“夫,夫人,你别激动!” 张冉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怀着身子的人,她缓缓坐回椅子上。 “小太孙怎么会突然得鼠疫?太子妃不是一直把他带在宫里?那太子妃呢?” “太子妃倒是没事,这会儿正和太子在东宫闭门,但小太孙是今夜起的高烧,太子殿下已经让人把他送去苍蓝行宫了。” 张冉冉的心提了起来,太子妃不会有事。这回鼠疫控制的如此及时,怎么东宫还是出了问题?是天灾,还是人祸? 她脑海里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张慧宁。 可张慧宁在前几天就被林琪打发到乡下的庄子去了,连带着她母亲的棺材。 不应该是她。 “夫人?”碧青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张冉冉回过神来:“近几日二小姐那里可传来什么消息。” 碧青摇头。 看来不是张慧宁做的妖。 “记得让那边的人盯紧些,不许她离开庄子半步。” “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顾晨患病 顾明磊裹着纱罩,在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房间里的顾晨。 “小太孙的情况不太好。他年纪实在太小了,有些药没法用,而且病情恶化的很快。”贺太医在一旁眉头皱的都能够夹死苍蝇了。 顾晨就躺在那儿,他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瘦小,难受地蜷缩在那张床上。 “贺太医……” 他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贺太医,算是本王求你,你一定要治好他。他是我大哥的嫡长子,是大靖的皇太孙。” “更是本王的小侄子。” 贺太医看见顾明磊的眼睛里泛着红。 这些日子,顾明磊一直很辛苦,来行宫这么久,只在书房铺了个简陋的床,眼见着就消瘦了下去,但他一直噙着笑,在所有人面前都一样。 好像前路有无限的希望。 今天这般,难得一见,就是他,也有些动容。 可鼠疫,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治好的。 “王爷,老臣只能说,尽力而为。” 顾明磊朝贺太医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谢贺太医。” “父王……”这时候,屋里的顾晨勉强恢复了些意识,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呼吸都带着血沫子。 顾明磊下意识地想再往前走一步,看看顾晨的模样。 贺太医拦住他:“王爷,您不可再往前了。” 大夫可以进,金甲卫可以进,但顾明磊却不能进。他是皇子,身躯金贵,临行前,陛下更是让他立下军令状,无论如何,必须保顾明磊安全。 顾明磊也不强求,贺太医不让他进,他就乖乖地把腿收了回来。 只是回书房的路上,上台阶的瞬间,他脚下一个踉跄,温三两都来不及扶他,就见当朝堂堂八王爷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磕在台阶上,没什么事,但顾明磊却觉得自己疼的厉害。 他索性不爬起来了,就坐在台阶上。 “我一直都是最小的孩子。”他说,“直到晨儿出生,我突然有了当叔叔的感觉。” “他刚生下来那会儿,小的很,哭声跟猫儿似的。我不敢抱他,是大哥硬把他塞到我怀里。说这是我小侄子。以后我就是叔叔了,我得好好保护他。” “但现在他躺在那儿,我什么也做不了。” 顾明磊突然觉得眼睛发涩,他仰起头,看向漫天的星辰。 今天是个晴天,月朗星稀。 温三两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你已经做的很多了。” “那你列举两个?” “不用列举。”温三两摇头,他指向身后梁秀宫摇曳的灯火,“那就是证据。” 顾明磊微楞,灯火在他的瞳孔里跳跃。他突然想起王府里软塌前,张冉冉总是点着的那盏灯,温暖又明亮,在深夜的黑暗里亮起,点亮了他归家的路。 “温三两,我想家了。” 温三两也在台阶上坐下,学着他抬头看星星:“等鼠疫结束,你就能回去了。” 顾明磊笑了一下,眼底却盛着担忧。 “希望回去那天,我能问心无愧。” 行宫里的情况也在逐渐变好,到中秋前几日,康复下山的人总算超过了两位数,当然更多的,还是为这场大疫付出了性命。 行宫的火不曾停过,病死的人不能直接下葬,而是由金甲卫做了名牌后,尸体就扔进火里,烧的只剩下一点骨头渣子。 顾明磊站在小山坡上,看着下面山谷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死了太多人了。 其中甚至还有医者,兵士。 “王爷!”一个金甲卫气喘吁吁地从下面上来,手里还举着一封信,“王爷,陛下来信!” 顾明磊瞳孔缩了缩,不详地预感自心底而起。 他快步走下山坡,接过金甲卫手里的信,徐徐展开。 上面只有几个——北域开战。 就在昨天,努尔金兵临英雄关,吹响了大战的第一声号角。 这四个字,他来来回回地看了很多遍。最后都化为了一声轻叹。 北域太远,他鞭长莫及,现在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京城鼠疫了。 “本王知道了,下去。” 他卷起密信,戴上纱罩,慢悠悠地往梁秀宫的方向去。 顾晨这几日情况渐好,听贺太医说,他已经能安稳睡上一阵,和边上的太医说说话了。 “晨儿——”他站在门口喊顾晨的名字。 顾明磊不能进去,就坐在大门口的位置和顾晨聊天,里屋的门开了一个小缝,正好能让顾明磊看见里面的顾晨。 “今天有听太医的话好好喝药吗?” 里面的顾晨坐了起来,乖巧的点了点头。他说话的声音轻,怕顾明磊听不清。 “晨儿好乖,等你好了,皇叔带你去看斗鸡,你之前不一直都想看吗?” 顾晨勾起了笑来,用力地点头。他想看斗鸡,父王不让他看,他只有跟着八皇叔的时候才能去凑凑热闹。 “晨儿,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然回头你父王要揍我了,你母妃肯定会恨死皇叔的……” “皇叔之前还说保护你,结果现在只能坐在门口。” “皇叔对不起你。” 顾晨那头沉默了半晌,顾明磊侧头看了一眼,他埋着头在写什么,时不时还问一问身边的太医。 又过了一会儿,顾晨终于抬起头来,他举起手里的纸。 上头的大字还歪歪扭扭的,比狗爬还丑。 皇叔是晨儿的门神,皇叔在,晨儿一定会好起来的,皇叔笑笑,痛痛飞飞。 顾明磊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既然晨儿觉得我是你的门神,那皇叔就给你跳个祈福的舞,祝愿我们晨儿,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他不是很会跳舞,动作四不像,一个祈福的舞被他跳的稀奇古怪。 顾晨开心地直拍手。 一旁的太医就听见他兴奋地喊皇叔,皇叔了。 温三两站在远处的台阶上,看着顾明磊为哄病重的顾晨开心,动作愈发奇怪。他无奈摇了摇头,这一大一小的,都是活宝。 这会儿的顾明磊满心想着顾晨能尽快好起来。 等到中秋,还能给他的小侄子送一个大大的月饼。 他没想过这一年的中秋,却是顾晨的最后一个中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外 顾晨病危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忙着给皇帝写奏折汇报行宫的近况,写到一半,赵德海就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王爷,小太孙,小太孙他突然吐血不止,脖子也肿了起来,喘不上气了。” 毛笔落在之上,晕开一大片墨渍。 “走!去看看!” 他刚走到宫门口,就被守在门口的金甲卫给拦住了。 “王爷,不能进去。” 里屋传来顾晨沉重的呼吸声,顾明磊看见带着纱罩的贺太医正捏着顾晨的下巴,给他灌药。 可顾晨喝不下去,吐出来一大半。 他的脖子肿胀起来,比他的头还大。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顾明磊当下就急了,他一把拽住金甲卫的衣领,“不是说情况在好起来吗!本王下午还在跟他说话!” 直面一位皇子的怒火,金甲卫也不好受。 “我,我们也不知道,就晚上,小,小太孙的脖子突然肿了起来,还一直咳嗽。我们马上就去请了贺太医……但没想到……” “顾明磊!”温三两拽住他,“你冷静一点,他只是个普通的士兵。” 顾明磊的眼睛通红,他盯着温三两,对方冷静地和他对视。 他最后还是放开了拽着金甲卫衣领的手。 乖乖地安静下来,蹲在门口。 宫里喧闹的声音萦绕在耳侧,刺的他脑袋生疼。他捂住耳朵,却也只是徒劳。 意外发生的太突然,他没有半点准备。 明天就是中秋,张冉冉送来的家书里说,她明天会来行宫送月饼,不进来,就希望能远远地瞧他一眼。 他满心欢喜。 可中秋还未到,月亮还未圆,顾晨却突然病危了。 “小太孙,小太孙!您不能睡,来,张开嘴,先把药喝了!”先前那碗被顾晨吐了大半,贺太医又端了一碗来,就要给顾晨灌。 顾晨配合地张开嘴,呼吸沉重,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直喘不上气来,他大口的呼吸,可嘴里全是血腥味。 “要,要皇,皇叔……”他拼劲全力,才断断续续地念出几个字。 贺太医看向门外,顾明磊就站在宫门口,不远,往常,只要十来步,顾明磊就能走进来。可现在,这十来步的距离,却是天堑。 顾明磊不能进来。 这种情况,太容易被感染了。 “小太孙,八王爷不能进来陪你,但您放心,他就站在门口看着您呢。” 顾晨勉强挪了下身子,看见门外顾明磊那双和自己父王极像的眸子。 昏沉的睡衣席卷了他,他疼的想要蜷缩起来。 “皇,皇叔……要,要,看斗,斗鸡。”他一张嘴,血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眼泪也跟着打湿了枕头。 他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但天生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如果睡过去,就再也不能和皇叔去看斗鸡了,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活下去。 可鼠疫无情。 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在它面前,都一样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血堵住了嗓子眼。 身边的太医连忙扶起他,让他把血咳出来,他咳到没有力气。 余光瞥见,顾明磊还站在门口。 他好想回家啊…… 家里有父王带他骑大马,还有母后给他荡秋千,虽然功课繁多,但还有八皇叔带他去看斗鸡。 他好想回家。 可是回不去了。 当八月十五的第一缕晨光撒进苍蓝行宫,他眯起眼睛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然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小小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屋子里的太医都沉默了下来。他们都看向了贺太医。 贺太医伸出手,探了探顾晨的手腕。 摸不到任何脉象了。 他冲在场的人摇了摇头。 站在门口的顾明磊也看见了贺太医的动作,他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身边温三两匆忙扶住他,他只怕要在大庭广众下,摔的惨烈。 宫门那么小,顾明磊站在那儿,看金甲卫在顾晨的身上盖上一块白布。 白布拉过头顶,那个小小的人,跟这个他还未怎么见过的人间告别。 在场没有人说话。 “王爷……”一个金甲卫硬着头皮上前来,“小太孙的尸体,可要焚烧?” 行宫里病死的人,都要火葬。 可顾晨是皇族。 顾明磊还没回过神来,他抿着干涩的唇,迷茫地回过头:“什么……” 金甲卫不敢再问。 顾明磊扶着大门,看着顾晨的尸体被金甲卫扛起来,他痛苦地合上眼睛。 “……烧。” “烧。” “……是。” 山谷里的火焰再一次燃烧了起来。 顾明磊还是站在那个山坡上,他看着顾晨被包成小小的一个,然后被摆上火台。金甲卫点燃一旁的柴火。火苗吞没了顾晨,也刺痛了顾明磊的眼睛。 他知道,顾晨将会归于微风,落于山河,去看看大靖的天下,甚至还能越过英雄关,去一睹北域的风采。 唯独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是本王的亲侄子。”顾明磊看向温三两。 “我知道。” “回头我大哥一定会杀了我的。”他自嘲地一笑,就是那眼睛里的眼泪怎么看都刺眼的很。 “我不会让他杀你。”温三两回答,“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行宫现在就剩下几个危重的病人了,这才多久,以往的鼠疫,最短也要三四个月,长的,半年也有,可京城发现鼠疫才一个月不到,就已经控制的如此之好。 顾明磊功不可没。 可顾明磊没有感觉到半点的欣慰,他握紧拳头,指尖嵌进掌心:“今天是中秋。” “今天可是中秋啊!”他失声吼道,吼完,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猛地一吸鼻子,胡乱地抹了把脸。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 他却在今天失去了自己的侄子。 顾晨还那么小,他还没见过他父王,他皇叔,他皇爷爷守卫的大靖,到底是什么模样,就成为了记录在史册里一个冰冷的名字。 元和二十年,京都大疫,病死者无数,太子之嫡长子,亦殒,天地同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团圆 “夫人,小心脚下。”齐佳音小心翼翼地护着张冉冉的后腰。 不远处,苍蓝行宫的宫墙已经近在眼前。 “总算到了。”她握着碧青的手,也不在意地上的石头,扶着腰坐下。 在她身后,运送物资的队伍缓缓在宫门口停下。 “王妃在这儿稍等,我去通知金甲卫的人出来搬东西。” 张冉冉微微颔首:“好。” 草帽上垂下的纱罩几乎盖住了她整个人,她在里面热的满头是汗。 派去通报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但脸色却是难看:“王妃娘娘,您今天恐怕不能见着王爷了。” “出什么事了?”张冉冉蹙眉。这怎么说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她为了今日,可准备了许久,上了山,更是走了这大半天崎岖的山路,就为了见顾明磊一面。 “听说……”那人压低了声音,“皇太孙今早没能救回来。” 顾晨没有救回来?!张冉冉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握紧了碧青的手。 “你说什么?谁没救回来?!” “……皇太孙。” “怎么可能!皇太孙前几日传来的消息不是说正在好转!怎么会突然……”张冉冉没能把话说完,眼睛就先红了。 顾明磊一直很喜欢顾晨。 前几日的来信里也一直在念叨顾晨的情况。不是说好多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夫人!你看宫墙上!”碧青喊道。 张冉冉抬起头。 顾明磊一袭白衣立在宫墙上,他没有戴冠,一根白色的发带随意地系在脑后。 隔得很远,张冉冉隔着纱罩看不太清他。 索性掀了纱罩,幸好里面还带了棉布的面罩。 他瘦了。 瘦了好多。 看到下面的张冉冉,顾明磊只觉得眼睛骤然一酸。他明知道下面张冉冉可能看不到,但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张冉冉看见了,她没有回应。 她知道顾明磊现在的状态很差,肉眼可见的疲倦和憔悴。 顾晨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 她往前迈出脚。 “回去——”顾明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带着沙哑的哭腔。 “回去。” 张冉冉停住脚步,眼睛通红地看向顾明磊,她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几近乞求地告诉她——回去。 顾明磊死死地握住宫墙的砖石,指节用力到泛白。 “冉冉,回家去。” “别进来。”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 这才八月。 雪落在张冉冉的肩头。 齐佳音搂住她往马车的方向带:“夫人,你现在的情况不能进去,你总要为孩子想想。” 张冉冉没说话,回过头,顾明磊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真的瘦了太多,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城墙上吹倒。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张冉冉想起御花园,想起侯府后院,顾明磊轻而易举地翻过院墙,在大雪天里,脸冻的通红,却仍旧鲜活明亮。 成长的代价太过沉重,在这一瞬间,她的眼泪突然决堤。 顾明磊需要她。 现在的顾明磊需要她。 她用力挣脱齐佳音的手,提起裙摆,就往宫门出跑。 “夫人!” 风裹挟着雪吹起她的裙摆,却挡不住她的步伐,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阻碍都没有。 “拦住她!”顾明磊同时转身向下跑去。 台阶一级连着一级,他跑的飞快。 门口的金甲卫迅速上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朱红色的宫门。 “你们谁敢拦我!我父亲是镇北侯张平,我哥哥是禁军统领张进亥,我腹中怀的是八王爷之子,皇室血脉,你们谁敢拦我!是有两个脑袋能砍吗!” 金甲卫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敢动张冉冉。 “让开!” 虽说下命令的是顾明磊,但就算是顾明磊亲自来,能不能拦住她?金甲卫不敢赌,她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族血脉。若是真有个好歹,顾明磊第一个手撕了他们。他们拦在这儿,到头来,岂不是两头不讨好?平白得罪了张冉冉,顾明磊能给他们好脸色? 边上几个金甲卫让开了大门。 有了起头的,剩下的几个人也跟着退开了。 “开门!” 朱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顾明磊停在宫门后,胸膛起伏,喘着粗气,他看着宫门被缓缓推开,张冉冉就站在宫门前。 她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 然后和他在大雪里拥了个满怀。 “……王爷,没事了,王爷。我陪着你呢。” 顾明磊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崩溃。他回抱住张冉冉,眼泪落在张冉冉肩头。 他浑身都在颤抖。 顾晨到死,都没能再握一次他的手。他离顾晨那么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合上眼睛。就连他去世,他都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的遗体被火焰吞没,只余下一片灰烬。 他还记得自己成亲那天,顾晨坐在他的喜床上,朝他伸出手,要他抱的样子。他还那么小,天下之大,他却只见过东宫的模样。就连京城的城墙,他都还没上去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云氏。 内疚和自责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拉着张冉冉的袖子,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张冉冉跟着跪在地上,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没事了,王爷……没事了……” 雪还在下,地上很快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张冉冉抱着顾明磊,一遍一遍地轻抚过他的头,她时不时地抬起头,想让自己的眼泪流回眼眶。 她知道,往后余生,顾晨将是顾明磊一生的遗憾。 八月飞雪,是不是连天地都在为这个早夭的皇太孙悲泣? 张冉冉不知道,但她明白,等这个消息传到京城,那必然是一场轩然大波。 东宫会如何想? 百官会如何想? 陛下又会如何想? 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打算? 顾晨死在顾明磊的眼皮底下,顾深会不会心有芥蒂?要想的太多,张冉冉却来不及去想。她握着顾明磊的手,在这冰天雪地里,就像握住了最后一点温暖。 那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只要前路有顾明磊,便无所畏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团圆(二) 顾晨病死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已然是夜里。 一封报丧的信,皇帝看了许久。 最后都化成了一声轻叹。 “陛下……” 他摆摆手,起身站到窗前,窗外的雪还未停。月亮也被挡住,看不见个大概。他目光深远,像是一眼就望完了整座皇宫。 “八月飞雪……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不禁掩唇咳嗽了好几声。 何忠着急地上前:“窗口风寒,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没动,他疲倦地按着自己的眉心:“何忠,一不留神,朕就已经老成了这样了。” “陛下正是壮年,龙体康健……” 皇帝自嘲一笑:“大家都让朕万岁,可朕哪里能万岁。到了半百之年,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何忠垂下了眸子,眼眶也是泛红。 “你说,这是不是对朕的惩罚,惩罚朕,当年没有听父皇的话。” 当年,先帝临走前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德不配位,必遭天谴。可他非要顺承古制,立嫡长子为储君。 是不是,他一开始选择顾深就是个错误,现在老天都在惩罚他? “消息送去东宫了吗?” “……八王爷派来报丧的,一队来了宫里,一队就是去了东宫,想来,太子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皇帝沉下眸子:“顾瑾。” 身着护龙卫装束的顾瑾落在了皇帝身后:“属下在。” “等小八回来,你跟着他去。” 顾瑾错愕地抬起头:“不是说弱冠……” 皇帝摇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今时不同往日,你要保护好他。” “陛下是怕……”顾瑾心中有了猜测。 “朕希望太子不要那么蠢。如果……他真的敢对自己的弟弟动手……” “那便证明朕是真的看错了人。这储君之位,也该换人了。” 何忠惊骇,不敢出声。顾瑾沉默了良久,低头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那张因为长久不见光而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是。” 顾瑾离开了。御书房又重归平静,皇帝缓步走回台阶上,眼皮抬了抬:“何忠,你跟了朕多少年?” 何忠心里一紧:“回陛下,四十年了。”他在皇帝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皇帝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但何忠却在那一瞬间,脊背发凉。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 “下去。” 何忠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退出了书房。 “顾一,盯着东宫,太子的事儿,要事无巨细地向朕回报。” 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是,几个黑影从窗口跳了出去,奔向东宫。 东宫,报丧的书信摆在桌前,顾深在它前面已经枯坐了许久。 信上,顾明磊的字迹潦草,看的出来,他写信时的情绪不好。但顾深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些怨恨,顾晨送去的时候好好的,这才多久,回来的却是一封报丧的书信。 “殿下,太子妃到了。” 云氏和顾晨母子连心,顾深深夜叫她来,她心中就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但在看到报丧信的瞬间,她还是没挺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就要晕过去。 丫鬟小厮手忙脚乱地叫大夫。 顾深就坐在那儿,看着底下一片兵荒马乱,他突然觉得烦躁,泄愤似的把那信纸撕成碎片,一扬手,抛了出去。 就像外面的大雪。 看着飘落的碎片,他抬手盖住眼睛,眼泪流进掌心。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说行宫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满京城都在夸顾明磊,怎么就他的晨儿死在了行宫呢。 那可是他的长子。 顾明磊何尝不知道那是自己亲哥哥的长子。 下了半日的雪,苍蓝行宫被盖上了一层银装。张冉冉守在床前,自打宫门口回来,他就起了高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时候。 蜷缩在床上,像失去安全感的幼兽。 还好只是感染风寒,鼠疫的病人和这里不过几个宫苑的距离。她不知道要是顾明磊是鼠疫,她该怎么办。 “快些好起来,王爷。” 她的指尖轻抚过顾明磊的脸颊。 “夫人。”碧青轻手轻脚地进来,“咱们带的月饼怎么办?” 张冉冉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 她都快忘了,今天是中秋。 可外面却被大雪覆盖,连个月亮都瞧不见。 “拿去给太医们分了,还有梁秀宫的病人。” “王爷病了,这月饼也吃不了了,送去给他们,也算过一过中秋。” 碧青用余光瞥了眼床上的顾明磊,俯身应是。 “那王妃要不要吃一个?毕竟是中秋。” 张冉冉摇头:“中秋无团圆,月饼不过是慰藉罢了。” “是。” 碧青下去了,张冉冉回到床前,顾明磊已经醒了,他侧躺着,愣愣地看着半开的窗户——什么也看不见。 “……今晚的月亮圆吗?” 张冉冉一愣,默默地握住他的手:“圆,今天是中秋,月亮当然圆。” “骗人。大雪天的,哪来的月亮。”顾明磊睫毛一颤,眼睛红的厉害。 “它只是被云遮住了。”张冉冉回答,“可浮云终会飘走,月亮还在那里。” 顾明磊沉默了半晌,然后把脸埋进了张冉冉的掌心。 “可月亮再圆,也没有团圆了。” 说这话,他的语气平淡,但张冉冉的心尖却是疼的一颤。 “我记得,去年中秋,我带晨儿去吃了京城山海楼的月饼。他们家的月饼皮薄馅多,好吃的很。” “王爷应该早说,我来时可以给你带一些。” 顾明磊扯起嘴角,轻笑:“我哪儿是馋月饼,不过是借晨儿想吃的借口出宫去玩罢了。” 张冉冉轻抚他的背:“王爷,不是你的错。孩子本就比大人脆弱。” “至少王爷陪着晨儿了。他走的时候,并不孤单。” “王爷,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顾明磊眼睛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他吸了下鼻子,胡乱地擦掉。 “再睡一会儿,王爷,太医说你病了。我害怕的要命。” 顾明磊抬头看她,掌心覆上张冉冉的小腹:“你不应该来的。” “他会理解我。”张冉冉回答,“在做他母亲前,我先是他父亲的妻子。就算他出生,在我心里,也越不过王爷。” “现在,你比他更需要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深夜来客 顾明磊脑袋昏昏沉沉的,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张冉冉起身,外面还的灯还亮着。 可以看见赵德海和温三两守在门口的身影。 齐佳音看见了她,连忙迎上来:“夫人,有什么事?阿青去给金甲卫送月饼了。” “没什么事,只是里面灯油快烧完了,王爷刚睡下,我怕他夜里还要起热,就想着在软塌上守一夜。” “可夫人你还怀着孩子呢。”齐佳音皱眉。 “没事,一晚上而已。” 齐佳音还想再劝,却对上张冉冉不容置喙的目光,她默默闭上嘴:“我现在就去添灯油。” 正说着,碧青回来了。 只是这脚步匆匆,脸色还难看的紧:“夫人,出事了。” 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动容的?张冉冉轻叹:“出什么事了?” 碧青凑近,压低了声音:“金甲卫在后山抓到了个私闯行宫的人。” 单是抓到个人应该不至于让碧青急成这样。 “是谁?” 碧青犹豫了片刻:“是二小姐。” 张慧宁?!张冉冉蹙眉:“她不是在乡下的庄子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行宫?!” 碧青摇头:“奴婢也不知,但那边金甲卫来的消息说,在她身上搜出一个瓶子,里面装的是梁秀宫病人的血。” 梁秀宫病人的血? “我去看看。” “夫人!”齐佳音叫住她,取了纱罩递给她,“小心为上。” “多谢。” 去见张慧宁的路上,张冉冉脑子转的飞快。今天因为要来行宫的缘故,她没收到张慧宁的消息,却不想只是一天,她就惹出了祸端来。 她身上带着梁秀宫病人的血,目的昭然若揭。 鼠疫。 她想重新在京城掀起鼠疫?是因为太子妃没有跟她预料的那样感染瘟疫而死吗?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 彼时,张慧宁被金甲卫按在宫墙下,她仇恨的目光扫过这些穿着沉重盔甲的人。 数个时辰前,她杀了庄子里的人,一路往行宫逃,就为了来这儿偷到鼠疫病人的血,她打算把这些血撒进京城的井水里。 本来她是没想过下毒的,但眼见着京城的鼠疫渐渐好转,太子妃却没传出半点不好的消息。她有些急了。 张冉冉把她送到庄子里时,连带着把李巧的棺材也送了过去。 还不允许别人下葬李巧。 那棺材就停在庄子的正堂里,日子久了,开始发臭。张慧宁每次经过时,都觉得心惊胆战,生怕李巧突然从那棺材里坐起来。 她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老死在庄子里,最后跟李巧一样,无人下葬。她还梦见李巧跟她索命。 她都快被逼疯了。满脑子就想着怎么逃离那个庄子。 开始她还能安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太子妃死了,她再找个机会搭上太子就好了。可偏偏京城的鼠疫在张冉冉和顾明磊夫妻两的控制下,已然好转。 眼看着机会就要溜走了。 她不甘心。 听说今天中秋,张冉冉要去行宫,暂时收不到庄子里的消息。她便挑了个机会,用碎瓷片割断来了门口大丫鬟的喉咙,然后从后面溜了出去,壮着胆子想到行宫来。 却不想,还没翻进来,就被一直在四周巡逻的金甲卫抓个正着。 这时,她才惊觉,自己似乎低估了皇权。 这会儿,回到王府的张冉冉恐怕已经知道她出逃的消息了。 脑海里思绪翻飞,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张慧宁抬起头,看见来人,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对方虽然穿戴着纱罩,但她仍旧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张冉冉。 张冉冉怎么会在这儿? 她愣了愣,回过神来却觉得快意,张冉冉怕不是个傻子,明知道苍蓝行宫里都是鼠疫病人,她一个孕妇竟然还敢留在行宫? “张慧宁。”张冉冉的声音冷的能冻出冰碴子来。 张慧宁冷笑:“好久不见啊,大姐。”自从张冉冉南巡回来,她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被扭送到了庄子里,说起来,她两还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张冉冉也懒得和她废话,瞥了一眼金甲卫手里的瓷瓶。 “来偷鼠疫病人的血做什么?” 张慧宁别开脸,不愿意回答。 张冉冉也不强求她开口,今日如论她是为什么来的,也只能在苍蓝行宫留下了。 “不说可以,来人,把那瓶子里的东西给她喂下去。” “是。” 立马有个金甲卫上前,捏住张慧宁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另一个金甲卫打开瓷瓶的盖子,对准张慧宁的嘴,就要往里倒。 张慧宁慌了,用力挣扎:“张冉冉你敢!你就不怕父亲知道……你……” 张冉冉笑了一声:“那你就不怕父亲知道你给自己的生母下杏仁粉?” 张慧宁惊恐地看向他。 “不对,父亲早就知道了。那信还是他派人送到江南的。” “不,不可能……不可能!” “你还真当父亲老了?他是陛下亲封镇北侯,北域征战数十年,就你那点小伎俩,在父亲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张冉冉讽刺道。 “怎么可能!父亲要是知道,他为什么不揭穿我!” 张冉冉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张慧宁吼完,自己反应了过来,她不停地摇头:“不对……不对……父亲怎么可能呢,李巧可是侍候了他这么久的人……” “可到底,李巧也不过是一介妾室。”张冉冉挑眉,“还是李家的女儿。” 张慧宁不明白。 “我想你可能不明白。李巧一辈子耗在侯府,可父亲从一开始,就不会扶她为正室。因为她是李家的女儿。” “凭什么!李家名门望族,京城权贵……” “就是因为李家名门望族,京城权贵。” 张慧宁猛地回过神,对啊,对啊,功高盖主,张平已经是镇北侯了,再娶丞相之女,会引皇帝猜忌。 “父亲当年之所以让李巧入门,不过是为了牵制李卫昌。如今李卫昌倒台,李巧还有什么用?不过若是没有你下毒害她,她也能在侯府里待到老死,可偏偏你要害她。” “说你克母,也没有说错,李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摊上你这么个女儿。她死的多冤啊,你说是不是?” 张冉冉的话字字句句扎在张慧宁的心头。 巨大的不甘让她猛地站起身,就要扑向张冉冉。 张冉冉没动。 金甲卫毫不客气地踹向她的膝窝,把她踹到在地。 膝盖磕在地上,痛的张慧宁眼睛都红了。 “把瓶子里的血给她灌下去。” 张冉冉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慧宁。 她要为她们之间的争斗画上一个句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容英王 “夫人,梁秀宫那边来了消息,说二小姐……” 碧青压低了声音。 张冉冉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她垂眸看向水面沉沉浮浮的茶叶,良久。 “去看看。” “夫人小心。”碧青搀扶起她,三个月的身子瞧着也有些显怀了。 她只远远地看了眼张慧宁的脸,那个和她七八分相像的人浑身瘀斑,躺在破旧的席子里,没什么生气。 她看不太清,想再凑近些。 还没迈出脚步,顾明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把她带到了后面。 “别靠太近。” 张冉冉乖乖地呆在了他怀里。 “我会派人去山下给你父亲报丧。”顾明磊偏头咳嗽了两声,“一个庶女罢了,这大冷天的你出来做什么?” “总归是姐妹,我瞧一眼。”不瞧上一眼,她不放心。 顾明磊微微挑眉:“那现在看也看了,回去。” 两人依偎着往回走,顾明磊的病还没好全,时不时张冉冉就听见他握紧拳头,掩唇咳嗽。 “中午的药可吃了?”她蹙起眉头。 顾明磊点头:“吃了。” “要不再让贺太医来瞧瞧?这药都吃半个月了,怎么也不见好?” 顾明磊摇头拒绝:“没事,许是天冷了。” 张冉冉却是不信,她握住顾明磊泛凉的手,以往顾明磊身体康健的很,就算生病,三两日就好了,就连上回在云州中毒,也恢复的快,怎么现在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让他病了半个月。 “真没事。贺太医不看好几回了,就是行宫在山头,天太冷了些。”顾明磊反握住她,“你别瞎想,你现在想多了不好。” “王爷倒是看重孩子。”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顾明磊轻笑,弯起唇角,瞧着脸色是苍白了许多。张冉冉又生不起气来了,她满腹忧愁地抚上他的脸颊:“好在这两日就能下山去了,等回了王府,让府里的厨子好好熬个鸡汤。” 说到下山,顾明磊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顾深。 但他知道顾深一定在京城等着他。 等说完,张冉冉反应过来,不免有些懊恼,她不该提下山的事儿的。 “走,外面还真有点冷了。” 下山的前一晚,顾明磊没在屋里。张冉冉在软塌上坐了很久,最后按捺不住性子,起身披了件厚厚的斗篷,又让碧青拿了件顾明磊的,出门找他。 他坐在那个山坡上,愣愣地看着下面跳动的火焰。 “王爷。” 斗篷的重量压到肩上。 顾明磊回过头:“怎么还没睡?” “怕王爷背着我出去找小娇娘。”张冉冉浅笑,扶着腰,想在顾明磊身边坐下。 “慢点。”顾明磊扶着她的手臂,帮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怀着孩子,生活确实不便。 “王爷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看什么?” 顾明磊侧了侧身子,替她挡去了北边来的寒风。 “没什么,就是回想这一个半月的日子。”这一个半月,兵荒马乱,他在这山坡上,看死去的人投入火里,看活着的人劫后余生。 太过残酷。 他甚至看到有一户人家,全家六口人,就剩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那孩子下山的时候,抓着金甲卫的袖子,哭着问他该回哪儿去。 “王爷,从来没有一场鼠疫能在短短的一个半月里结束。”张冉冉目光灼灼地看向顾明磊,“哪一次不是人间炼狱,横尸遍野。可这次,京城依旧祥和。” “这都是王爷的功劳。” “我为我有这样的夫君感到骄傲。” 顾明磊看向她。 “从来没有一场鼠疫能在短短的半个月里结束。”皇帝在早朝上嗓音沙哑,也说了这句话,他的视线扫过底下疲倦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顾深身上。 顾深低着头,没看见他的目光。 “感染者三千四百二十七人,死者两千,鼠疫之惨烈,众卿有目共睹。也正是因为此…” “小八功不可没。” 顾深握着玉牌的手一紧。他似乎听见百官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顾明磊功不可没,那顾晨呢? 云氏如今都还卧病在床,皇帝却连一个封号都没有给顾晨,只是一句厚葬。 可顾晨连具全尸都没有,如何厚葬? 直到退朝,他都没从自己的情绪里缓过神来,也就没注意到董相走了过来。 “殿下。”董尘喊了他好几声。 顾深猛地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董相。” “殿下今日怎么上朝来了?陛下不是准您在东宫筹备皇太孙丧礼吗?” 顾深微顿,他实在不喜欢董尘的直白。 董尘打量着他的脸色,也没再往下问,只是弯下年迈的身子:“殿下,不知您可还记得容英王。” 容英王是先帝第四子,皇帝的同胞弟弟,不过他十八岁那年,跟当时的镇南大将云辉一同征战南疆,但他学艺不精,胆子却大,硬要去偷袭敌营,结果被对方主将一箭射穿了肩头,南疆又是湿热,蚊虫众多,最后运回京城时,尸体上生满了蛆虫,不成样子。 云辉护卫不力,本来是要押解回京,斩首示众。 可当时南疆战事焦灼,先帝在自己皇后的殿前站了一个晚上。 最后云辉被准许戴罪立功,继续留在南疆为大靖征战。云辉感念先帝恩情,作战勇猛,膝下四个儿子,三个死在了战场上。最后为大靖在南疆打下了牢固的基石。 此事一直是太傅教导帝王心术时最常用的例子。 先帝心胸广阔,能不计较容英王之死,继续重用云氏,更是大靖文臣墨客津津乐道的传说。 顾深当然知道。 “殿下,为帝王者,应为天下计。”董尘提醒道。 顾深沉下了眸子,董尘是父皇的心腹,他和自己说这些话,是不是就是父皇要对他说的?他在提醒他什么?提醒他不可怨恨顾明磊吗? 可他还什么都没做,父皇就觉得他会对顾明磊不利。 嫉妒心在他心底疯长。 凭什么,顾明磊从出生就备受父皇宠爱,就算到了现在,他的长子死在行宫,父皇先考虑的却还是顾明磊。 他不明白。 明明他才是大靖储君不是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顾晨丧礼 从行宫下山那天,早上顾明磊还起了热,到了晌午,热度退了些,他又挣扎着爬起来,说要下山。 张冉冉拉住他:“王爷,你都病成这样了,现在下山,身体如何遭得住?” 顾明磊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垂下眸子,压着哭腔。 “可我想回家了……” 张冉冉手里的勺子落回碗里,她沉默良久,放下了药碗:“阿青,去,把马车里的炭盆生的旺一些,把东西搬上车,咱们下山。” “是。”碧青应下,出门前,回头看见顾明磊靠进了张冉冉的怀里。 他太累了。 可在行宫,他怎么也睡不好,午夜梦回,都是那天清晨,太医在顾晨身上盖上白布的样子。 他迫切地想要回家。 赵德海搀着他上了马车。 在轿帘落下的那一刻,他抬头望向苍蓝行宫的牌匾。 他想,之后他再也不会来这座行宫了。 “王爷,我让阿青备了雪梨汤,喝一点,再咳下去,小病也成大病了。” 张冉冉递过来的雪梨汤泛着甜腻的清香。 顾明磊抿了一口,他没什么胃口。 “今天……是不是晨儿的丧礼?”他问。 张冉冉点头,装着顾晨骨灰的盒子是前几日才送下去的,丧礼就在这几天。 “一会儿,先去东宫。” “好。”盛着雪梨汤的勺子喂到顾明磊嘴边,张冉冉看着他喝下去,“我跟你一起去。皇太孙的丧礼,按规矩,是应该去吊唁。” 顾明磊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藏在披风下的拳头,他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马车壁上看沿路的封进,深秋都快要过去了,京城的第一场雪提早下了,这会儿路边不过一些枯枝败叶。 萧条的很。 “北域的战事如何了?” “我上山前问过父亲,父亲说,王爷不必担心,都是捷报。”张冉冉回答,“努尔金经验不足,北域又是众多名将成名之地,若是快的话,白将军说不定都能赶回京城过年。” 总算有个好消息。 顾明磊勾了勾嘴角:“除夕,辞旧迎新,若白将军还能凯旋而归,那便是双喜临门了。” “是这样,这一年,大靖经历的考验太多,但好在,都在好起来。” 顾明磊微微颔首:“不过短短一年啊……” 却觉得物是人非。 “去年说带你在宫墙上看烟花,希望今年除夕是个好天气。” 张冉冉轻笑:“每年除夕的天气总不算差,就连老天爷都在过年呢。” 顾明磊跟着笑,蒙在他心头近半个月的阴霾总算露出了点光。 不过这好心情也就到东宫门口为止了。 踩着台阶下车,一片苍凉的白色就撞进视线里,宫门大开,能一眼看见摆在正堂的小小棺材,顾深站在棺材边,没看见云氏,许是在后厅。 百官都来吊唁了。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挤满了整个院子。让人意外的是,顾明磊还看到了应该在禁足的顾贤。 “八王爷?!”任北望这些天在户部实在忙昏了头,都不知道顾明磊今天回京。 顾明磊冲他点了点头:“任大人。” 实在是顾明磊的脸色太过苍白,任北望愣了愣,关心道:“王爷身体不适?” “是有一点,苍蓝行宫是避暑的地方,临近冬日还在那儿,也实在是太冷了些。” 任北望理解:“王爷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任大人关心。”顾明磊笑了笑。 两人说话间,不少官员都发现了顾明磊,顾深也看见了他。 顾明磊用余光看到顾深一直盯着他。 “任大人你去忙你的,本王先进去了。” 任北望让开了位置。顾明磊领着张冉冉进了正堂。张冉冉怀着身子,特殊情况,本来是不用来的,但毕竟是皇太孙,更何况她还担心顾明磊。 灵堂阴寒,顾明磊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张冉冉担忧的目光立马投了过来。 他捏了捏张冉冉的掌心,示意自己没事。 赵德海递上点燃的香,顾晨是小辈,顾明磊按着规矩,举着香,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最后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期间,顾深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 顾明磊松开张冉冉的手,自己走到顾深面前,他想喊大哥,犹豫了片刻,最后喊了声皇兄。 不远处顾贤的注意力也全放在了这两兄弟身上。 灵堂里安静了下来,在场的人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怎么回事?” 顾明磊摇头,他自己都不知道,顾晨的病情恶坏的突然,后来的半个月,他每天都在想,怎么就突然出事了,可他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 贺太医说顾晨年纪太小,病情突然恶化也是有的,梁秀宫里好几个孩子都是这样,眼看着就要好了,最后还是没了。 顾深沉默良久。 “顾明磊,我相信你,才会把晨儿送进行宫,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不会把他送过去。” 他的指责就像刀尖,扎的顾明磊生疼。 两人对上视线,顾深知道自己的话伤人。自打顾明磊出生开始,他们就几乎形影不离,顾明磊眉头一皱,他就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事情。 顾明磊一直都是受尽宠爱的娇贵性子,小时候,他们一吵架,顾明磊就要掉眼泪,可怜兮兮的,博他的同情。每次他都心软,跟他道歉。 可今天他却生出了烦躁。 父皇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更喜欢他不是吗? 他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想要叫他回去,他现在实在不想看见他。可还没等他说话,云氏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顾明磊来的消息,头发凌乱着就冲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朝张冉冉刺了过来。 张冉冉不知道哪来的反应速度,一个侧身,第一下竟然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云氏不依不饶,第二下又紧接着刺了过来。 但顾明磊也反应了过来。他一把环住张冉冉的腰往身后带,那簪子的头就直冲着他而来。 顾贤猛地站了起来。 顾深和百官还没反应过来。 温三两和齐佳音齐齐扑向顾明磊。 一道人影同时从外面翻了进来,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快,一把握住簪子。 第一百五十章 顾晨丧礼(二) 来人是顾瑾。 他身上护龙卫的衣服还没换掉,带着铁面具,簪子划过掌心,带出一个极深的血痕。 云氏惊恐的看着他。 “都愣着干嘛!还不保护太子和王爷!”顾贤三两步跑到顾明磊前面,把人护到身后,还及时吼了一嗓子,门外的禁军总算回过神来,乌泱泱的冲了进来,灵堂里的官员也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顾明磊和顾深围了起来。 “退后!”顾深反应过来,“那是太子妃!” “殿下,太子妃手里拿着凶器,恐怕误伤,还是小心为上。”顾贤不动声色地把顾深的话堵了回去。 顾深喉中一哽,他注意到顾贤把顾明磊护在身后的动作。心中火气更盛。 “顾贤,我弟弟什么时候轮到你护着了?” “殿下这话说的奇怪,小八也是本王弟弟。”顾贤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而且本王也不会看不牢自己的夫人,嫂子刺杀弟妹,说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顾贤!” 顾明磊此时还顾不上两个吵架的哥哥,他后怕地扶着张冉冉的腰:“有没有事?!” 张冉冉也是吓出了一声冷汗,扶着肚子摇了摇头:“没事。” “真的没事?我让赵德海去叫太医。” 自己的身体张冉冉清楚,那一下虽然惊险,但她确实没什么事。不过——她看向堂上那个护龙卫。 护龙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看着那个人生生地掰弯了云氏的簪子,然后折断,扔在了地上。 云氏没了先前的锐气,她看着满灵堂的禁军,还有被护在禁军中央的顾家兄弟,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开始哭。 太子也没了和顾贤争论的心情,他一把推开身前的禁军,去扶云氏。 “……凭什么,”云氏抓着顾深的衣服恸哭,“凭什么我们的晨儿死了,他的孩子却还能活的好好的!” 从刚才的惊险里缓过神来就听见云氏的话,顾明磊生出了怒气,他冷着脸就要上前理论,却被顾贤一把拦住。 顾贤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这里交给他。 顾明磊就见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氏。 “大嫂说的这是什么话,晨儿的死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但说白了,这和小八有什么关系,太医院说的清清楚楚,晨儿年纪太小,行宫中也有不少感染鼠疫的孩子,跟晨儿一样,眼见着好转,最后却还是没能救回来的。” “小八已经尽力了,他不是大夫,难不成还能冲进去给晨儿医治不成?” “再者,八弟妹腹中的孩子也是皇孙,是皇室血脉,你敢对皇室血脉下手,真当父皇是个好拿捏的吗?” 顾贤的嘴皮子厉害,这事儿兄弟几个都知道,顾深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晨儿是皇太孙!”云氏咬着唇反驳,“是未来的储君!” 顾贤冷笑:“未来的储君,那也得太子殿下先坐上皇位再说。” 这话就诛心了。 顾明磊都错愕地看向了他,顾深更是震惊,顾贤为什么可以这么说?难道他得了什么消息? 云氏也一时愣住了。 她一直觉得顾深的储君之位,不会有任何差错。 顾贤一句话,就连边上的官员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二王爷的意思是,太子的储君之位还可能有变动? 气氛一时凝重了起来。 就在这个当口,那个护龙卫突然动了。 他走向了顾明磊。 顾明磊对上了他面具上方露出的眼睛,有些熟悉。 “你是……” 顾瑾取下脸上的面具。 顾明磊和温三两同时瞪大了眼睛。 顾瑾单膝跪地,低下头颅:“属下顾瑾,奉陛下之命,护卫王爷。” “……阿瑾。”顾明磊眨了下酸涩的眼睛。 顾瑾抬起头,笑了一下:“好久不见,王爷。” 这下连顾贤都没想到,那可是护龙卫,天子亲军,父皇难道不知道把一个护龙卫给顾明磊是什么意思吗? 就算顾瑾是顾明磊曾经的侍卫,可他现在是护龙卫啊! 顾深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后悔今天来东宫吊唁了。这样的修罗场,他们心里也慌得很。 “陛下到——” 何忠尖锐的嗓音突然在东宫门口响起,然后众人就瞧见了皇帝金黄色的衣角。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皇子,别人都给朕出去!” 官员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皇帝进来时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氛,他也没叫人起来,径直走到灵堂前,先上了香,然后坐到了一旁的红木椅上。 “东宫倒是热闹。”皇帝凌厉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顾深身上,“嫂子对弟妹动手,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云氏!谋害皇嗣,你该当何罪!” 云氏硬是犟着不肯回答,顾深脑子里一片浆糊,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父皇……” “你闭嘴!”皇帝狠狠地一拍桌子,“若是云氏这一下下去,你怎么面对你弟弟!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清楚,你还如何治理大靖!” 顾深被骂得低下了头。 云氏不服气:“陛下!那我的晨儿呢,我的晨儿还那么小,行宫一趟,回来却只有一盒骨灰,八王爷又如何面对他的哥哥!” “放肆!”何忠冷下脸训斥道。 “晨儿的死,不是小八的责任,鼠疫当前,城中每个人都面临着生死的危机,若不是小八,京城早已成了人间炼狱!就算是小八如此辛苦,还是死了两千多人,这么些人,有平民,有望族,怎么?别人的孩子都能送去,皇太孙就送不得了?” 云氏抿唇:“晨儿可是您的孙子啊!” “小八也是我的儿子。”皇帝冷声。 云氏不说话了。 “冉冉,你先起来,让贺太医去把脉。”面对张冉冉,皇帝软下声音。 张冉冉看向顾明磊。 后者冲他点了点头。 张冉冉便在贺太医的帮忙下起了身,绕去了后面。 “太子妃暂时关押,禁足,没有朕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 “是。”禁军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云氏,哪怕云氏叫喊的厉害。 云氏一离开,皇帝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顾深面前:“抬头,告诉朕,为什么不拦住云氏?” 顾深抬头:“儿臣一时疏忽……”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他侧过脸,直到火辣辣地疼在脸上升腾而起,他都没回过神来。顾贤吸气,看着都疼。顾明磊心情复杂。 “一时疏忽?” “你可知道张冉冉身后是镇北侯府?你又可知如今北域战事正酣,镇北军中统帅,有多少是他张平的心腹!她哥哥更是禁军统领,若是他女儿今天在你东宫出了事——” “谁来拱卫你的皇权?” “你就在这儿抱着晨儿的棺椁,等着做那亡国之君!” 皇帝是真的气狠了,顾明磊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顾深脸色惨白,事发突然,他确实没有想那么多。 皇帝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失望的目光落在顾深身上:“抛去这些不讲,小八可是你的弟弟啊。” 刚才如果不是张冉冉躲得及时,这一刀下去,顾明磊和顾深的兄弟情谊,就是斩断的彻彻底底。之后再见面,那就是杀妻灭子之仇。 顾明磊低着头,下山前,他又想过顾深会跟他生气。 但他没想过顾深会纵容云氏行刺张冉冉。 他陡然有些心寒。 可他又为顾晨一事感到愧疚,思绪复杂,让平时最是活泼的他,也选择了沉默。 “……是,儿臣知错。”顾深深深地埋下自己的头颅,声音沙哑。 “趁着晨儿的丧礼,你便留在东宫好好想想。太子妃也交由你自己处置。” “……是。” 皇帝起身走了。 顾明磊也待不下去了。他从贺太医手里接了张冉冉,也跟顾深告辞。 顾深没说话。 顾明磊也没等,转身走出了灵堂。 只是走到东宫门槛的一瞬间,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顾深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后厅。 偌大个东宫,萧条又凄冷,顾晨的灵幡在风中缓缓飘动。 “王爷?”张冉冉担忧地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抬脚迈出了东宫的门槛。 一道无形的裂缝横亘在了他和顾深之间,沟壑之深,难以弥补。 他想,之后,怕是再也没有撒娇叫大哥的机会了。 “走,我们回家。” 张冉冉的手被他温柔又坚定地纳入掌心。 马车缓缓驶离东宫。 “殿下,八王爷已经走了。” 顾深在院子里停住,忍不住想要回过头,可他也已经看不到东宫的大门了。 “殿下!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闹着要自杀。”前面,丫鬟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满脸的为难,她话音刚落,云氏就狼狈地冲了出来。 手里握着另一只金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没穿鞋,赤着脚走在深秋冰冷的地砖上。 “都别过来!你们……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我的晨儿!” 顾深远远地站着,看着院子里的闹剧。 直到云氏手上用力,要把金簪插进自己的脖子里的瞬间,他上前握住了金簪。 簪子刺穿他的手掌,剧烈的疼痛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够了。” 云氏的金簪落在地上,她盯着顾深看了许久,眼睛里蓄满泪水:“殿下……晨儿还那么小,到了下面也没有人照顾,臣妾,臣妾……” “够了。”顾深用带血的手掌环住云氏,“孤会派人去照顾他。” 当晚,东宫的地砖都被几个丫鬟和婆子的血染红。 顾深坐在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地砖上的血迹,夜色里,那些血黑的像墨水。 云氏瘫坐在一旁的地上,脸色惨白,已然是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 天空中似乎又下起了小雪。顾深突然想起观星楼说的话。 今逢灾年。 瞧这冬日来的都比以往的早。 “把地上处理干净。” 下面的人早就吓的六神无主,此时哪里还敢怠慢,血流进地砖的缝隙里,擦不干净,那丫鬟几乎整个人都要趴上去。 顾深蹙眉,取了身边侍卫的剑,手起刀落,血又溅了一地。 云氏两眼一黑,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殿下!”在这样的关口,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殿下,李府来了信。” 李卫昌?顾深随手把剑扔在地上,接过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字,却让他沉下了眸子。 太子杖杀东宫下人的消息传到宫里时,皇帝正在回寝宫的路上。 何忠见那传信的护龙卫跟皇帝耳语了两句,皇帝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他杀了多少人?” “七人。” “给他传信的确定是李家的人?” 护龙卫点头:“送信的人是从李家出来的。顾十七回报,信是李卫昌亲手交给那人的。” 皇帝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了扶手上。 “增加东宫和李府的护龙卫。” “是。” “另外顾三那边对京城的户籍查的如何了?可发现有疑点的人?” 在临安时,张春荣那句京城有凶,不立朝堂,图谋大靖,勾结蒙金,他有些在意。 护龙卫摇头。 “再查。” “是。” 另一头,顾明磊回到王府当晚,又起了烧,来来回回折腾到半夜,张冉冉倚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睡的也不安稳,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夫人,厢房已经收拾好了,可以歇了。”碧青进来小声提醒道。 张冉冉微微颔首,小心地起身。 门口赵德海守着,见她出来,安静地拱手行礼。 “王爷就拜托公公了,若是夜里还有事,你让三两来叫本宫就行。” “夫人辛苦。”赵德海心中轻叹,张冉冉属实辛苦,本来她正是应该享福的时候,可先是白天受了惊,晚上回来,又恰好碰上顾明磊生病。 守到这半夜才歇下。 张冉冉自己却没觉得,她的视线长久地落在屋里:“王爷不常生病,这一病,就是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赵公公也多费心。” “是。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张冉冉便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往厢房走,只是走到一半,就碰见了顾瑾。 顾瑾坐在房顶上,没戴护龙卫的面具,温三两正在和他说话。 两个人似乎吵的激烈。 然后顾瑾抬手揉乱了温三两的头发。 温三两乖乖偃旗息鼓。 第一百五十二章 顾平峰来访 顾明磊的病一直拖拖拉拉到九月中才又所好转,彼时初冬已然降临在京城,就连小雪都下了好几场。 顾平峰带着董明月来看过好几回,还送了不少人参灵芝。 “我说你啊,南巡一趟回来,怎么还病成了这样?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上树摸鸟,下河摸鱼的,比谁都好动呢。”顾平峰磕着瓜子,裹着厚实的大氅坐在顾明磊对面抱怨。 顾明磊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消瘦下去的手腕,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以前也有过的。” 顾平峰楞了一下:“你是说你七,八岁大冬天掉进河里那回?” 张冉冉错愕:“王爷小时候在冬天掉进河里过?” 那可凶险。 深冬的河水,冰冷刺骨,比那吃人的魔窟都差不去多少。 顾明磊挑眉,抿了口热茶:“那时候隆冬,雪下的很大,那湖边的树上却还有燕子蓄了窝。我调皮的很,就爬到树上去掏人家燕子的窝,却不想那燕子还在窝里。” “然后啊,他就被那燕子啄了手,雪天树上又滑,他直愣愣地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正巧,那湖面上前两天御膳房的为了捉鱼,开了个洞,他就落进了水里。”顾平峰接话。 顾明磊轻笑,张冉冉却笑不出来,大冬天从树上摔进水里,稍有不慎,顾明磊就不能坐在这儿了。 “哎,你知道吗,当时你病重,皇叔本来是不想告诉皇爷爷的,但不知怎么的,皇爷爷竟然找了上来。皇叔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做了个梦。” 这事顾明磊没有印象,他好奇道:“皇爷爷做了什么梦?” “他说他梦见了一条病恹恹的小金龙,盘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说难受。” 顾明磊微怔。 “然后他想皇叔都那么大了,怎么会是一条小金龙,就想到了咱们这一辈身上,找皇叔一问,才知道是你病了。” “他当晚就想把你抱回他那儿去,说他身上带着龙气,一定能压住你的病气。” “皇叔听了吃醋,说他身上也有龙气,送到他寝宫也是一样的。说来也奇怪,你在皇叔的寝宫里住了半个月,病好的快,没多久就该吃吃该喝喝,跟个没事人似的。” “当时宫里还有传闻,说你是天生的……” “顾平峰!”董明月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猛地一拍桌子,不满地看着顾平峰,有些话可不能说出来。 “我这不是跟小八闲聊嘛……我又不会说出去。”顾平峰委屈。 顾明磊敷衍地笑了笑,他能猜到顾明磊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在他大病后不久,皇帝就册封了太子,或许也有制止流言的意思。 顾平峰不敢触董明月的霉头,话锋一转,又说起太子:“前段时间也不知道顾深是抽什么疯,他竟然在东宫杖杀了六,七个下人。我听说血都把草染红了……” 顾明磊端起茶盏的动作猛地僵住。 “世子,喝茶。”张冉冉连忙给顾平峰添满热茶,“我听说世子前段时间养了只大狗,如何?可好养?我也一直想着在王府养只大狗,也好看家护院呢。” 顾平峰被张冉冉一打断,注意力立马分散了过去。 “好养!弟妹要吗?等我家大狗下了崽子,给你们送两只来。” “好,那就先谢过世子了。” 顾平峰摆摆手,表示小意思。 “那也得再过些时日了,妹妹现在的情况可不方便养这些猫猫狗狗的。”董明月看向张冉冉隆起的小腹,“几个月了?” “有四个月了。”张冉冉回答。 “他可闹你?我怀的时候,每天都吐,折腾的不行。” “还好,他乖的很,倒是没吃什么苦头。”张冉冉轻笑着抚上自己的小腹,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传到掌心。 董明月也替她高兴:“想来这小世子生下来,也是个乖巧的。” “这恐怕难。”顾平峰撇嘴,“你看小八这闹腾劲儿,这孩子估计不会文静。” 董明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妹妹别听他瞎说。” 顾明磊轻笑,温柔的视线落在张冉冉的小腹:“不用太乖,王府这么大,够他野的了。” “胡说,那皇宫那么大,都不够你野的呢。”顾平峰又拆他的台。 “顾平峰——”顾明磊抬手就要跟他打架。 顾平峰笑着躲开,抱着热茶抿了一口:“活的轻松点,小八。” 顾明磊顿住。 “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家兄弟分分合合,不过是常事。往后等你去了北域,你和他还有的斗,现在就难过成这个样子,那到时候怎么办,把脖子洗干净了送上去给他砍?” 董明月见顾明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去,气得想捂住顾平峰的嘴。 顾平峰却难得认真。 “顾深学的,是帝王心术,他一旦动手,那必然是斩草除根。” “小八,你身上不是一个人的命。” “我知道你在这次之前,一直觉得他是最宠爱你的大哥,所以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想着能避就避。外面的人,总说你不学无术,但就连我父王都知道,你是几个皇子里最精明的那个。所以你问问自己,你和顾深,还有别的法子吗?” “京城现在是一片风平浪静,那是因为皇叔身体还康健。” “但你和他已经走在死路上了。” 顾明磊握紧了茶盏,顾平峰说的没错,他和顾深确实走进了死路。 “这两天,和你沾点关系的官员都遇上了点麻烦。谁的意思,你应该清楚。” 那是顾深在向他宣战。 他解下腰上晋王府的玉佩,推到顾明磊面前:“我不喜欢顾深,所以我打算把我全家的命都压在你身上。” “哦对了,还有顾贤。”顾平峰又从怀里掏出第二个玉佩,上面是刻着一个贤字。 “你别忘了,你姓顾。” 争夺皇权,是每一个皇子天生就会的东西。 顾明磊盯着桌上的两枚玉佩看了许久。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张冉冉握住他的手:“王爷,父亲给我来过信,一切都听你的想法。就算王爷不想,镇北军也可以护我们周全。我们可以离开京城,离开北域。” 顾明磊侧头看他:“然后去哪儿呢?” 张冉冉沉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顾明磊抚摸着桌上的玉佩,临了一声轻叹。 “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北域之变 自打那天顾平峰出了八王府,不少官员都往八王府递了拜帖。 机敏的人从空气中就嗅出了京城不寻常的风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让顾明磊没想到的是,张进亥竟然也来了八王府,他是禁军统领,身份敏感,跨进王府的瞬间,那消息恐怕就像雪花似的飞向了各家府上。 张进亥自己却不在意。 “我是来传旨,顺便看看妹妹的。” “传旨?” “陛下急召,让你即刻进宫。” “出什么事了?”顾明磊皱眉,他早朝回来还没多久呢,怎么又突然急召? 张进亥摇头:“不知道,但我父亲,董相,兵部和户部的人都去了。” 顾明磊的眉头皱的更深。这些可都是重臣中的重臣,而且张平和兵部的人都在,难道是北域的战事出问题了。 “哦对了,今早下了早朝后不久,有一封急报传进了宫里。送军报的人,是镇北军的斥候,伤的不轻。” “他是骑着马一路冲进皇宫的。最后被禁军截停,马一停下来,他就断了气。军报被送到了陛下手上,我没看过,但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顾明磊立马站了起来。 “阿青,去取披风。”张冉冉连忙吩咐阿青。 王府门口,她替顾明磊系上斗篷的带子:“外面雪大,王爷路上小心。” 顾明磊点头。 一旁的张进亥的目光却落在了坐在车辕的顾瑾身上。 顾瑾带着草帽,靠在马车上,身上黑色的劲装和顾明磊身后的温三两是一个颜色。不过他身上的杀气远比温三两来的恐怖。 听父亲说,这人曾经在护龙卫里都是佼佼者。陛下当初培养他,就是为了保护顾明磊。 他好战的天性在蠢蠢欲动。 顾瑾可能察觉到了张进亥炽热的视线,奇怪地看过来。 两人对上视线。 他们都没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 顾瑾慢悠悠地收回视线,他一直知道张进亥,就连护龙卫的教官都好几次可惜,可惜张进亥是名门子弟,只能如禁军,不能入护龙卫。 这是个厉害的人,至少在京城,能和张进亥打个平手的,护龙卫里都没几个。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和张进亥打起来。 那可是顾明磊的大舅哥。 等到马车走远,张进亥失望地收回视线,侧身替张冉冉挡住门口吹来的寒风:“进去。” 顾明磊入宫时,畅通无阻,门口的禁军见是他,什么也没问就放行了。 看来北域送来的这封军报是真的十万火急。 走进书房时,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皇帝一看他就知道他是跑过来的。 “先别脱披风,一会儿着凉。” 顾明磊乖乖地把披风系回去。 环顾四周,几位重臣都在,任北望也在,但太子却不在。 顾深还在东宫反省。 一封还沾着血的军报被何忠呈到了众人的面前。 顾明磊是在张平之后看的,随着视线往下扫的动作,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蒙金提前得到了大靖的奇袭,白将军重伤?!” 皇帝的脸色也阴沉地能滴下水来:“再往下看。” “军中发现叛徒,秦州何子义伏法,府中搜出通敌信件,一封出自蒙金,另一封,经查明,出自……京城。” 顾明磊瞳孔一颤:“京中有人通敌叛国?!” 皇帝点头:“镇北军那边只查出那封信是从京城的驿馆寄出的,但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谁。” “那父皇打算如何揪出寄信之人?” 皇帝摇头:“现在寄信之人还不是最重要的。麻烦的是,白辞重伤。” “而且北域的情况不好,传信回来的,是死士。他身上都是伤。” “也就是说,有人不想让京城知道北域现在群龙无首的事实。” 国不可无君,军不可无帅。 更何况,现在正是战事焦灼的时候。 “白辞将军重伤,镇北军必定士气低微,臣以为,必须立马换帅!”张平厉声道。 顾明磊攥紧了手里信纸的一角。他想起那天顾平峰的话。 顾深是太子,在身份上占尽优势,若是想从顾深手里夺权,北域军权必不可少。 “那镇北侯对新帅的人选可有想法?”皇帝问。 “如今镇北军士气低微,新帅不仅要有统兵之才,其身份更要足以振奋军心。” 顾明磊看见张平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了起来。 “哦?”皇帝微微挑眉,“那镇北侯想要推荐谁?” “臣举荐,八王爷。” “不可!”董尘立马站出来反驳道,“八王爷是皇子,怎么可以亲上战场,战场刀剑无眼,太过危险。陛下,容英王之惨剧,绝不可在大靖有第二例!” “董相此言差矣。”张平上前半步反驳道,“容英王当年是因为不熟悉南疆,但八王爷不同,在此之前,陛下就为八王爷定下了北域的封地,更是命臣教导八王爷排兵布阵及北域近况。八王爷虽不曾去过北域,但对北域的熟悉恐怕不比臣少。” “再者,八王爷自幼擅长骑射,几位武师都盛赞八王爷身手了得,有将帅之才。因此,臣以为,新帅的人选,八王爷最合适。” 任北望偷偷打量顾明磊的神色,眼前的都是老臣,他自然插不上话。 “可八王爷皇子之尊,北域之地,战场之险,生死难料!” “当年先帝也曾御驾亲征,现在北域的情况,皇子的身份,才更能振奋军心!” 两位老臣吵的不可开交。 皇帝垂下了眸子,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顾明磊:“小八,你自己觉得呢?” 顾明磊了解皇帝,当皇帝这么问,说明他希望自己去。当然,他自己也确实想去。无论他要不要和顾深夺嫡,北域军权是他必须握在手里的东西。 近四十万的镇北大军,是他的基石,更是退路。只要镇北军依旧伫立在北域十七州,顾深但凡要动他,都得深思熟虑,为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好好考虑考虑。 去,必须得去。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单膝跪地。 “儿臣愿为大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北域之变(二) 张冉冉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才等到顾明磊回府的马车。 不知怎么的,她的心自打顾明磊进宫开始就一直突突地跳,跳的她心烦意乱,时不时就要问碧青顾明磊到家了没有。 可真的等到顾明磊,她看着顾明磊脸上的神情,突然又不是很想知道了。 “冉冉……” 她沉默地取下顾明磊身上的披风。 顾明磊拉住她。 “我明天出发去玄都。” 张冉冉顿住,她早些时候猜到了一些,但现在听到,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能带我去吗?”她问。 顾明磊抿唇:“北域正是战火连天的时候,太危险,你留在京城等我,我让阿瑾留下来保护你。” 顾瑾上前半步。 张冉冉瞥了眼顾瑾,拒绝道:“不要。你带去。” 顾明磊哑声:“那我让人送你回侯府去住,你父亲和哥哥在,安全一些。” 张冉冉还是摇头:“我不想去。” “我就呆在王府。” 顾明磊有些急了,现在京城里,顾深虎视眈眈,让张冉冉一个人留在王府,他不放心。 “你别跟我赌气,我很快就能来侯府接你了。” 张冉冉抬起头看他:“那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可直到我生,你都没回来。孩子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顾明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张冉冉在说什么时候。他顿时没了反驳的理由。 “这次我一定早早地就回来。” 张冉冉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沉默地转身进屋。 顾明磊想要追进去。 却差点撞上关上的房门。 门一关上,张冉冉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扶着椅子坐到软塌上,掌心覆盖在隆起的小腹上,也不出声。 “夫人……”碧青担心道。 顾明磊等在门口,声音轻柔:“冉冉,你给我开个门,外面下着雪呢,我这病才好呢。你总不能让我在这儿站着。”说着,他还故意咳嗽了两声。 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张冉冉,碧青为难地看着他:“王爷,我去厢房给你生炭盆。” 顾明磊微楞。 眼看这碧青端着炭盆进了厢房,顾明磊是真的急了,成亲到现在,除了前几天生病,他还没跟张冉冉分房睡过呢。 “冉冉,厢房生着炭盆也冷的。” 张冉冉打开门走了出来,眼睛红肿着,也不理顾明磊,自顾自地去了厢房。 “夫人的意思是她睡厢房,王爷睡主卧。” 哪里需要她解释,顾明磊没好气地瞪了眼碧青,追上去拉住张冉冉的袖子:“你睡主卧,太医说你不能受寒。” 张冉冉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 “为什么不能带我?” “你怀着孕呢,路途颠簸……”顾明磊讨好的冲她笑了笑。 张冉冉不说话了,梦里那次他走前也是这么说的。 “阿青,去,问贺太医要一副堕胎的药来。” 碧青吓得花容失色:“夫人!” 顾明磊嘴角的弧度垮了下来,他一把扣住张冉冉的手腕:“张冉冉!”吼完他又觉得不好,软下了态度,凑到张冉冉身边去,“你别说气话。” 张冉冉的情绪却在他那一声吼里走到了一个崩溃的节点,梦里那些清晰又真实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她知道自己怀着孕,跟着顾明磊,怕是个累赘。 可她怕自己在京城等着等着,等来的还是他的死讯。 一想到这些,她的眼泪就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顾明磊一下子就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我,我不是想吼你的,你别哭,你别哭,太医说你不能哭。” “太医太医太医!自打怀孕起,你问的都是孩子!” 顾明磊怔住,他仔细回想了自己最近的行为——张冉冉没骂错。 “以前我能跟着你到处走,可现在就因为一个孩子,我只能呆在王府里,要不就回侯府!我不想生了!我不想生了!” “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累赘,一个废物,只能坐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 “我就连书看的晚些,你都要在我耳边念叨太医的话!” “你那么喜欢他,你自己生去!” 说完,她就狠狠地把手里抱着的披风甩到了顾明磊的身上。 然后进了厢房,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顾明磊还没能回过神,倒是厢房里张冉冉的哭声先传了出来。 他沉默地捡起地上的披风,看向一旁的齐佳音:“本王真的这么过分?” 齐佳音用力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夫人不开心很久了。” “那为什么不说?”顾明磊冷下脸。 “夫人不让我们说,怕给王爷您添麻烦。”齐佳音摇摇头。 顾明磊现在顾不上骂他们,他抱着披风,敲响了厢房的门:“冉冉。” 里面只有哭声。 顾明磊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他都不曾注意过这些,他只是想着孩子好,张冉冉才能平安。却忘了,张冉冉先是张冉冉,才是一个母亲。 她一向好强。 “冉冉,你开开门,厢房里多冷啊。” 张冉冉没回答他。 他又敲了好久,没等到回应,眉头不禁紧紧地皱了起来,想着索性绕到厢房后面。 准备翻窗。 可刚准备走,门就开了。 他惊喜道:“冉冉。” 张冉冉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也没看他,只是吩咐碧青:“阿青,收拾东西去,回侯府。” 顾明磊直觉不能让她回侯府,要是回去了,他们之间恐怕真的糟糕了。 “回什么侯府!” “不是王爷让我回侯府?”张冉冉看他,“正好,王爷写封休书,我回侯府就不用回来了。” 顾明磊气急:“我不写!”他一把抱起张冉冉,就往主卧里扛。 然后一脚踹上门,把其他人拦在了外面。 张冉冉被他抱到床上,他靠近张冉冉的怀里:“不许提休书这两个字。再生气都不能提。对不起,是我错了,你是最重要的,孩子不是。” “你也不是累赘,不是废物。” 张冉冉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声,但她也不说话,只是自己不停地擦眼泪。 顾明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抬头去亲她。 可张冉冉一歪头,避开了他的亲昵。 顾明磊意识到这次她是真的气狠了。 “王爷你先出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出征 顾明磊在张冉冉房前枯坐了一个晚上。 张冉冉没有开门,但顾明磊也知道她没睡。 当清晨的霞光冲破夜色,顾瑾来叫他:“王爷,我们得出发了。” 顾明磊抬起通红的眼睛,又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 “顾瑾你留下照顾她……” “不必,带走。”张冉冉沙哑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我自己会回侯府。” 顾明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顾瑾看向他。 “冉冉,阿瑾武功好,有他在,我能放心……” “不必。我哥哥自会保护好我。王爷尽管去就是,难不成一个镇北侯府还护不住王爷的孩子不成?” 张冉冉声音里的哭腔还没退去。顾明磊抚上门:“冉冉,我真的很快就回来。” “王爷那时候不也这么说的?” “最后不也还是留我一个人……”张冉冉打开门,对上顾明磊布满血丝的眼睛,她顿了顿。 她也心疼。 “罢了。”她陡然间就失去了争吵的力气,卸了浑身的尖刺,“王爷早些去,我会乖乖地呆在侯府,不会给王爷添麻烦。” “只是王爷到那儿,也该想想孩子的名字……” 她还是妥协了。 顾明磊却不愿意了。 他一把扣住张冉冉的手腕:“你不会给我添麻烦,本王说了,你不会给我添麻烦!” “一起去北域,就是死,本王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张冉冉错愕地看向他。 顾明磊咬牙:“碧青,去把马车收拾了,炭盆摆上,垫子铺好,王府里的稳婆和太医一个不拉,都给本王带上。” 他想了一个晚上,他确实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于是他想了想自己若是战死,张冉冉会如何。 他敢保证,张冉冉一定会选择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只要一想到,自己死了,所有人都会欺负她,他就没办法冷静。 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张冉冉带在身边,在北域,就算自己出事了,还能护得她周全。 张冉冉还没反应过来,顾明磊就一把抱起她,径直塞进了马车里。 “当年皇爷爷亲征,皇奶奶尚且随行。我带个家眷,也不是什么大事。” “路上颠簸,你要有任何不舒服,马上告诉太医。” 张冉冉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顾明磊准备下车,可走到车门口,又绕回来,俯下身,恶狠狠地亲了她一下。 “我不是担心孩子,要不是他在你肚子里,我才不会在意他。” “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死了都要埋在一起的人。” 他的眼神认真坚定。 张冉冉怔了片刻,微微低下头:“……对不起。” “也不许道歉!”顾明磊弯下腰看她,“是我疏忽了你的心情,我反省了一个晚上。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分。是我该跟你道歉才是。” “对不起,冉冉。我让你担心了。” 张冉冉眼睛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 顾明磊吻上她的眼睛:“别哭了,你都不知道,昨晚你哭的我心都碎了。” “咱们不吵架了,一吵架,都难受。” “日后,不管孩子如何,我们两个人同生共死就好了,好不好?” 张冉冉点头。 顾明磊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好笑地捏了捏张冉冉的脸颊:“只是随军而已,小事,放心,就算到了北域,我也能保护好你。” “我相信王爷。” “好了,不能再哭了,我们现在出发去北城门,一会儿迟到了,父皇又要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了。你总不能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被父皇训?” 张冉冉破涕为笑。 皇帝在随行队伍里看到张冉冉时并不惊讶,他拍了拍顾明磊的肩膀:“朕让贺太医和你一起去。不必担心,当年我在江南剿匪,你母妃也一起,当时你也才四个月。” 顾明磊无语:“还有这种事?您为什么不早说,我还犹豫了好久。” “我以为你肯定会带上冉冉呢。”皇帝理直气壮。 “战场危险,开始我肯定会担心啊!” “她留在玄都就行?若是蒙金能打进玄都,那你也不用想着保护谁了,大靖都要亡了。” 顾明磊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是站的不够高,到皇帝的高度,想法就截然不同了。 皇帝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去了北域,万事小心,你是皇子,不必什么事儿都冲在最前面。将才,不是上战场拼命的。是统筹全局。” 顾明磊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皇帝觉得自己有不少话要说,可到最后他张了张嘴,只说了四个字。 “早点回家。” 顾明磊退后半步,屈膝跪下,没说话,只是恭敬地俯下身,给皇帝行了个大礼。 “去。”皇帝眺望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平原。 顾明磊翻身上马。在他前面,代表皇室的团龙旗在风中飒飒作响。 团龙旗后面是一面写着靖安的旗子,这一面是顾明磊的王旗。再往后,是京城盛安大营五万大军手里的猛虎旗。 镇北军的麒麟大旗和其并列。 五面旗帜高高地耸立在前面。 他高举起手里的长枪,同时回过头——顾深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看着他。 他以为顾深不会来送他。 当然顾深也不一定是来送他的。 他来不及再细想,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大军身上。 “出发!” 顾深看着大军的踪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方向,猛地松了口气。 李卫昌缓缓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八王爷远征,京城便只剩下殿下了。” 顾深没回答他的话。 “不过,陛下能把军权交给八王爷,这可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啊……”李卫昌抚摸着自己的胡子,摇头道,“看来陛下是真的有册立八王爷的心思。”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李卫昌轻笑:“连出征北域这样的大事,殿下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殿下真的不担心?” 顾深冷冷地看向他。 “殿下,为帝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当机立断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等八王爷带着军功回来,殿下您恐怕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顾明磊握紧了拳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北域玄都 十月,玄都已经被大雪覆盖。 张冉冉站在车辕前,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晶莹的雪花融化在她的掌心,化成一滩冰水。 “站在外面做什么?”顾明磊踩着雪走来,替她拉上了披风的帽子,“外面风大。” “顾瑾说,明日就能到玄都了?”她问。 顾明磊点头:“明天我们就能看见玄都的城墙了。” 大军走了半个来月,总算见到了终点。 张冉冉第一次来北域,她原以为京城已经够冷了,却不想北域一到十月,这大雪几乎日日吹拂,地上的积雪高处都能盖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小腿。 顾明磊搓着冻到发红的手,呼出一口白气:“天太冷了,不过我刚在外面给你逮了只兔子。一会儿让阿青给你炖了。” 张冉冉轻笑,把手炉递给他,两个人慢悠悠地往营帐走。 “玄都前两日送来的消息说白将军醒了,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好在命保住了。” “难得的好消息。”张冉冉挑眉。 “可不是嘛。白将军在,我到了北域也能适应的快些。免得到时候到了玄都,两眼一抹黑,连个帅府的门都找不到。”顾明磊苦着脸,“我可给父皇立了军令状,不破蒙金,不回京城。” “王爷一定能赢。”张冉冉相信他。 “但愿如此。” “京城任北望送了信来,说大雪封路,户部的粮草运过来恐怕还要迟上几日。我有些担心,今年的雪太大了,若是没个停歇,入玄都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粮草辎重是重中之重,若是无法运进玄都,北域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张冉冉也抬起了头,满眼的银装,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已经给表姐去了信,让她这些日子尽周家之力购粮囤粮,要是真到了那般境地,尚还能救急。” 周家是好几代的皇商,手里的底蕴比一些世家大族都来的富裕。 顾明磊颔首,环过她的肩膀:“你说,我这给出去的聘礼,还没你还回来的多呢。” 张冉冉抿唇轻笑。 在他们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 次日傍晚,玄都的城门出现在了大军的视野里。 门口早早地就有镇北军的人等着。 顾明磊翻身下马,不远处一个穿着银甲的年轻男人打马而来。 走近了,顾明磊见着他的脸,不禁愣神。 “陈学凯?” “是我。”陈学凯取下头盔,屈膝跪地,“镇北军百夫长陈学凯,参见王爷,王爷千岁。” 能在北域看见熟人,顾明磊还颇为惊喜,他扬起嘴角:“先起来。” 陈学凯起身,温三两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比在临安时精瘦了不少,脸颊冻得通红。不过瞧着精神却还是不错。 顾明磊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兵士身上,来的人不多。 “就你一个人来了?” 陈学凯的表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几位副帅都在季将军府议事,正忙。” 正忙?顾明磊冷笑,父皇的圣旨早早地送到了北域,白辞重伤,北域战事只守不攻,那几个副帅竟然连迎接大军的时间都没有。 看样子是想给他这个新帅一点颜色瞧瞧啊。 他微微抬起头,就看见城墙上那几个镇北军正打量着自己。 “几位副帅事务繁忙,本王也能理解。既然如此——粮草和军械都暂留城外由盛安军看守,等几位副帅什么时候有空来清点,我们在进城。” 顾明磊笑的无辜,陈学凯却是一阵恶寒。 他可忘不了自己在南巡途中被这个小祖宗坑害的经历。 现在轮到镇北军的几位了。 消息很快传进了城中,在季醒府里的几位将军都炸开了锅。 他们可以为难新帅,但没必要跟粮草过不去啊。 “季帅,你怎么看?”三帅里最年轻的李锐询问地看向了堂上坐在主位的老人。 “我听说这八皇子在京城可是“凶名在外”,十四岁的时候就曾拔过秋猎的头筹,更有小祖宗的名号,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三帅之二,王坤宇皱着眉头提醒道。 “北域现在最需要粮草和军械。不能留在城外。” 主位上,身为三帅之首的季醒已经是两鬓斑白,他的年纪甚至比张平还要大上几岁,但一双鹰眼却是锐利的很。 他可是当之无愧的镇北军二把手。 “季帅的意思是出门迎接八皇子?” “走。”季醒起身,一身沉重的盔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响声。 城门口,陈学凯目瞪口呆地看着顾明磊又钻回了马车里。 “外头太冷。” 顾瑾还贴心地帮他拉好了轿帘。 “这位是?”陈学凯看着顾瑾好奇道。 “在下顾瑾。” 陈学凯愣住,是哪个顾瑾? “他以前是护龙卫。”温三两倚着车身帮忙解释道,“假死在护龙卫里混了些年,现在回来给顾明磊做侍卫。” 这都哪跟哪儿?陈学凯迷茫,他离开京城也没有多久,怎么好像天都变了。 温三两还没来得及多说,城门突然开了。 一匹纯黑的战马缓缓迎着风雪走了出来,马背上,季醒的鹰眼冷冷地扫过眼前这些从京城来的援军。 顾明磊掀开轿帘,站到了车辕上。 一老一少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风雪更大了。 季醒没有下马。 顾明磊挑眉:“为何不跪?” “本将只需跪陛下和主帅。”季醒回答。 “可本王现在就是镇北军的主帅。” 季醒皱眉:“北域不是八王爷能捞战功的地方。” 顾明磊突然扬起嘴角笑了,他走下马车,站到了盛安军前。 盛安军和镇北军都是大靖精英,不过两者在气势上略有不同,镇北军常年驻扎北域苦寒之地,是血泪铸就的铁军,杀气凛然,但却带着一股痞气。盛安军拱卫京城,更显规整肃穆。 顾瑾和温三两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顾明磊身后。 李锐忍不住多看了顾明磊两眼,这个皇子似乎和自己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季醒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明磊,眉头皱的更深。 “本王都走下来了,季将军还不下马?” 不可俯视皇族。 季醒不得不下马。 李锐和王坤宇也跟着下了马。 可就在季醒下马的瞬间,顾明磊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毫不客气地划开了那匹黑马的喉咙。 温热的马血溅在他和季醒身上。 战马嘶鸣着倒地,融化了地上的积雪。 “副帅季醒,不敬皇族,拿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下马威 季醒被顾瑾反手扣住手腕压在地上时,李锐和王坤宇都还没能反应过来。 没有人出声,玄都的城门下,气氛寂静到落针可闻。 就连陈学凯都忍不住惊愕地看向顾明磊。 他是不是疯了! “哪来的黄口小儿……”李锐像是被点了火药桶,他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跟顾明磊理论。 顾明磊手里的剑再度对准了他的咽喉。 “不敬皇族,以叛国罪处,怎么?李将军也想背叛大靖?” 李锐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王坤宇拉着他后退了半步,审视的目光落在顾明磊身上:“八王爷这是何意?” “本王何意?”顾明磊月白色的长衫都被染成了红色,“如今北域,生死攸关。几位将军却还想着手里的兵权?” “还是你们想着天高皇帝远,连皇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君臣有别。”顾明磊脸色阴沉,“本王是君,诸位是臣,还请各位摆正自己的位子。蒙金列兵沉下,本王没有那个时间一个个招抚,能干就干,不能干的,回京的路就在本王身后,要不本王亲自选两个人护送将军回去,也好和父皇好好说说自己的委屈?” 王坤宇神色几变。 这个皇子不简单,不按常理出牌不说,单是刚才杀马一举,就足以威慑不少人。 他们到底是大靖的将领。 难不成还真能把一个皇子按在玄都门口不成。 他拉了拉李锐,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后齐齐跪了下来。 “臣李锐。” “臣王坤宇。” “参见王爷,王爷千岁。” 顾明磊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两人不一定是真心服他,不过也算开了个好头。 至于季醒,他俯下身:“季将军觉得呢?” 即使被人压在地上,季醒也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顾明磊清秀的脸庞。 听说这个八王爷今年还未满十九。 能有如此魄力,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眼见着季醒微微低下了头颅,顾明磊心底的大石头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城门口这场短暂的交锋,是他赢了。 “进城!” 原先说在北域建造的行宫尚且刚刚动工,连个轮廓都还瞧不出来,顾明磊只能带着张冉冉暂住在白府。 季醒也被暂时禁足在了白府。 “王爷。”床上白辞见到顾明磊,挣扎着就要下来行礼。 顾明磊连忙把他按回床上:“白将军不必多礼。” 白辞面露惭愧:“是我有负陛下所托。” 顾明磊看向他藏在被子下的双腿,进府时,他听李锐说了白辞的伤情,远比想象的严重,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整条左腿都失去了知觉。 “白将军是英雄。” 白辞苦涩地摇头,他知道自己那条腿恐怕是废了,这辈子还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未知数。 “不说这个了,我听说王爷扣押了季将军?” “季将军虽然性子执拗,但在战事上颇有建树,还请王爷……” 顾明磊把白辞再次按回去,无奈道:“本王当然知道季将军战功赫赫,是大靖功臣。今日实在是权宜之计,白将军放心,等过几日,本王稳住他,自然就能让他官复原职。” “北域现在的情况不好,本王不会让任何一个良将蒙尘。” 白辞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对上顾明磊坚定的眼神,他又觉得那些话都是多余。 “臣在京城时,就听侯爷夸赞王爷有将才,今日一见,侯爷所言非虚。” 顾明磊挑眉:“那本王还要谢过侯爷厚爱了。” 白辞大笑。 彼时,张冉冉提着食盒到了季醒禁足的院子。 “夫人。”顾瑾推开门。 听见声响,季醒抬起了眸子,他倒是认识张冉冉,张冉冉小时候,他还抱过。 “季伯伯。”张冉冉微微屈膝,想要行礼。 季醒瞥了眼她隆起的肚子,不满:“怀着身子,他还让你跟来北域?”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张冉冉让碧青打开食盒,把饭菜都摆上桌,“北域苦寒,又恰逢战事,王爷能冒着风险来,我又如何不能来?” 季醒冷哼:“你倒是喜欢他。” “季伯伯,您怎么比我大哥还看不惯王爷。”张冉冉失笑,她还想着扶季醒从床上起来。 “我还没老呢。” “好好好,您还正值壮年。” 这边筷子刚摆上,顾明磊就顶着一头雪白赶回来了。 “这玄都也太冷了。”他打了个哆嗦,抱怨道。 赵德海立马把备好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这个刚灌上的,暖和。” “王爷快来吃饭,一会儿菜都要凉了。”张冉冉无奈。 顾明磊解下斗篷,笑盈盈地对上季醒的视线,他俯身拱手:“小子见过季将军。季将军受罪了。顾瑾没伤着您。” 季醒看向一旁的顾瑾。 “多有失礼,将军。”顾瑾笑道。 “你的身手倒是不差。什么出身?”季醒问。 “没什么出身,一介小民罢了。” 季醒显然不相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什么。顾明磊在他对面坐下,亲自替他斟满酒杯:“今日城门口,还要多谢将军配合。否则,北域势力盘根错节,本王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收到了张平的信,他说你是个良帅,必能帮北域摆脱现下的困境。我才会帮你,否则,就你这样的毛头小子,统帅镇北军?老夫一巴掌就能把你打下马去!” 顾明磊讪笑:“将军还真是豪爽。” 张冉冉笑着给他也倒上酒:“季伯伯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王爷不必怕他。” “冉冉。”季醒不满,这小丫头怎么嫁了人还胳膊肘往外拐。 “好了,伯伯,您就别逞强了,您之前还给父亲写信,说想看看王爷,如今见到了,怎么还吓唬他呢。” “若他不是你夫君,老夫还不想见他呢!”说起这个,季醒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当时他就听说张平要把女儿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子,他还特意写了厚厚的一封信,通篇都是骂张平瞎眼的。 他一生无子无女,就只有张平这个过命的兄弟,自然是把他的女儿当做亲女儿看的。 “现在看来,他让你一个孕妇来这儿北域,就不是什么好人!” 张冉冉哭笑不得:“我真是自己想来的。” “谁知道!” 顾明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北域近况 季醒抿了口杯中的烧酒,满足地叹了口气。 “季将军说说现在北域的情况?”顾明磊问。 说起正事,季醒正色了起来。 “英雄关本就险峻,托这半个月大雪的福,更是成了天堑。努尔金带着二十万大军陈兵英雄关前,进不来。不过这大雪对北域也是一场考验,雪太大了,将士们手都冻僵了,对作战不利,所以现在就是僵持。” “努尔金在英雄关多久了?” “快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时间可不短,守在英雄关外,将士扎营却不攻城,时间长了,士气也会懈怠。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京城呢?找到那个叛徒了吗?” 顾明磊摇头:“不过父皇已经清理了沿路所有驿站,军报由护龙卫亲自传递。不会让他再有可乘之机,季将军可以放心。” 季醒松了口气。 “镇北军那个叛徒可有问出什么?” 季醒摇头:“他不知道京城那位主子到底是谁,平常只有书信往来。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家里出了事儿,又需要钱,就帮着那人做事,最后还把白辞要夜袭蒙金营地的事儿泄露了出去。”说到这里,季醒忍不住狠狠地砸了下桌子,“若不是他,白辞也不会……”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想了。”顾明磊及时打断季醒的愤怒,“父皇会记住白将军的功绩。等回京,也能在兵部领个职位。” 季醒微顿,他奇怪地看着顾明磊,这小子,年纪不大,看的倒是很通透。 “所以现在能确定军中所有人的身份了吗?”顾明磊蹙眉,“那人能用钱打动一个高级将领,在军中不可能没有别的眼线。” “正在排查。” “排查多久了?” “一个月。” “一个月了还没排查完?”顾明磊不满,到现在还不能确定镇北军的忠诚,那接下来的仗又应该如何打。 季醒也颇为无奈:“自从侯爷回京之后,镇北军的编制就不如以前,这几年更是没有战事,不少将士都懒散了下去。像柳州这些地方,更是混乱。”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们就没想办法?” 季醒沉默,白辞在的时候还好,但自从白辞重伤,军中传出有叛徒的消息,士气低微,不少人都怕战败,甚至在昨天还出现了逃兵。 “白辞重伤,军中就没有主事的人了?镇北军一直是大靖赫赫有名的铁军,本王倒不知道,原来一支铁军,伤了一个主帅,就能颓废成这样。” “还有什么原因?” 听到顾明磊的质问,张冉冉回头看了他一眼,开始的时候,还是季醒占据着主动,到这会儿,顾明磊已然站在了掌权者的位置。 季醒没察觉出半点不对,他长叹一声:“近些年,北域办起了不少青楼。北域穷的很,没什么女人,不少将士就去楼里玩闹。时间一长,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蒙金突然出兵,我们也来不及招收新兵。” “而且……” “而且什么?”顾明磊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而且青楼里不少女人都是蒙金来的舞女。有些将领纳了蒙金人做妾。更有甚者,娶了蒙金人为妻。” 人心都是偏颇的,他们和蒙金一动起手来,这些人回家还要面对身为蒙金人的妻妾,头都大了,自然不愿意动手了。 顾明磊沉默良久。 “……你们还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季醒自己也觉得惭愧,低着头不再说话。 这顿饭顾明磊是没心情吃了。 到凌晨,他还借着软塌上的一点微弱灯火翻看军报。张冉冉索性从床上爬起来,跟他一起睡在了软塌上,躺在他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跟他说着话。 “困了就睡,我一会儿就睡了。” “嗯……” 等张冉冉睡着,顾明磊又起身把她塞回了被窝里。 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窗外的雪似乎停了。 “去休息。”顾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窗边。 顾明磊摩挲着腰上的玉佩:“一团乱麻啊。” “那就一件一件来。剥丝抽茧,总能想出办法。” “可是时间不等人。”他看向外面的雪,“雪快要停了。” 顾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院子里的雪:“深冬也要来了。”那时候的雪只会更大。 次日一早,季醒就被嘈杂的马蹄声吵醒。他推开门,仔细地听了听,确实是马蹄声。 “出什么事了?” 今天守在门口的还是顾瑾。 “王爷要去砸场子。” “砸场子?” “青楼。”顾瑾提醒。 季醒微楞,砸青楼? “季将军要一起去看看吗?” 当然要去。他倒要看看顾明磊砸青楼是怎么个砸法。 还能怎么砸,当然就是硬砸。 季醒看着青楼的牌匾摔碎在地上,那楼里的妈妈抱着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都发愣。 这是个什么法子? “传八王爷令,北域十七州,为大靖之边疆,凡镇北军将士,不可出入风月场所,凡开设青楼者,须有知府印信及镇北军主帅印信,缺一不可,若有违者,” “立斩——!” 说着,几个衣着凌乱的将士被盛安军的人从里面推了出来。 还没等他们辩解,手起刀落,几颗人头就滚落在了地上。 一旁的妈妈和姑娘们吓的说不出话来。 顾明磊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冰冷的视线扫过底下所有的镇北军。 杀鸡儆猴,不少人都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个京城来的王爷看起来比当年的镇北侯还凶。 “如今英雄关前战事正酣,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儿贪图享乐的?怎么,等着蒙金骑兵从你们的脑袋上踏过去吗!” “本王活了这十八年,还没见过你们这么废物的!” “都说镇北军是大靖第一铁军,和拱卫京城的盛安军齐名,一个麒麟,一个白虎,可本王看你们一个个的,连江南的蜀州军都不如!还麒麟,瞧着倒像是路边的野狗!” 顾明磊话音落下,跟在他身后的盛安军就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底下的镇北军都涨红了脸。 就连季醒都觉得脸颊发烫。 第一百五十九章 北域近况(二) 顾明磊的话扎人的很。镇北军听惯了夸赞,这会儿突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不由得不愤怒。无数双就要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顾明磊。 顾明磊嚣张地架起腿,手托着下巴:“怎么,不服气?” “那不如上来一个人,和盛安军的人过过招?” 底下立刻跳上了一个年轻的将士。 顾明磊挑眉,看向身后的镇北军:“你们谁来?” 温三两穿着盛安军的衣服从后面走了出来。 “属下愿为王爷一战!” 季醒看到他才反应过来,顾明磊这是准备用激将法呢!不过那个不是他的侍卫吗?日后岂不是容易穿帮? “放心,三两现在已经入盛安军了。”顾瑾在一旁解释道,“他本就为了建功立业才跟在王爷身边的。” 这是他一战成名的好机会,更是顾明磊把自己的势力钉入镇北军的好机会。 “请。”温三两拔出自己的爱剑,神色认真。 对面的将士也举起了长矛。 几个照面,那边顾明磊连一盏茶都还没喝完。 镇北军的将士就被扔下了台。 盛安军里发出了一片嘘声。 镇北军的人都握紧了拳头,这巴掌简直就是往他们脸上扇,还是左右开弓的那种。 “下一个。”温三两甚至连呼吸都还算平稳。 接下来半个时辰,他一个人横扫了台下几乎所有的镇北军。 “还有谁?” 没人上来。 一片死寂。 这时候,顾明磊的鼓掌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他慢悠悠地起身,算不上和善的视线扫过镇北军:“怎么了?刚才不是硬气的很,这就是镇北军的实力?” “你们还真是给镇北侯丢脸。” 镇北军想要反驳,却找不出反驳的机会。后面的季醒也觉得面上无光,但如今的镇北军就像生了烂疮的人,不忍着疼,把那些烂肉剜去,溃烂的地方只会越来越严重。 要想对战英雄关外的蒙金军队,那就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盛安军在京城吃的什么!我们在北域吃的什么!哪里有可比度!”有个娃娃脸的男孩壮着胆子反驳道。 “就是!而且王爷挑一个最厉害出来打有什么意思!咱们镇北军是军阵最强!京城的盛安军是平均水平强,这怎么比!” 镇北军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顾明磊冷笑,点起那个娃娃脸的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红着脸,结巴道:“……胡凡童。” “胡饭桶?”顾明磊歪头,怎么还有人取这个名字? “胡凡童!平凡的凡,童子的童!”胡凡童恼羞成怒。 赵德海想要上前训斥,又被顾明磊拦住。 “凡童不好记,饭桶好记。” 胡凡童反抗无效。 “既然你们不服,那本王做主,一个月后,在玄都举办擂台。一局定胜负。胜者赏黄金万两,记一次军功。” 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那可是赏金和军功! “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 “镇北军由本王和盛安军的温三两统领,同时,盛安军由镇北军季醒将军和陈学凯统领。” 这是什么规矩?将士们开始窃窃私语。 顾瑾在下面勾起了嘴角,顾明磊在软塌上坐了一晚上,也不算白熬,这样不仅能让他和温三两迅速融入镇北军,在将士里站稳脚跟。同时用熟悉镇北军季醒和陈学凯对抗镇北军,及时抓住镇北军的痛脚,这种方式能在短时间内把镇北军的战力提升上来,并振奋全军士气。 “不敢?”顾明磊扬起语调。 “有什么不敢的!” 季醒无奈摇头,但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后生可畏啊。 镇北军的气氛自此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了起来,大家都是大靖赫赫有名的军队,谁都不想输。 现在就只希望这场雪下的再久一些,把蒙金困在英雄关再久一些。 他们是在和时间赛跑。 同时,将军府,张冉冉拿到了一串长长的名单。 “这些是夫人你要的北域所有后宅有蒙金侍妾或是妻子的名单。”齐佳音解释道,“不少还是百夫长,千夫长,甚至还有几个将军。” 张冉冉垂下眸子,名单很长,上面零零碎碎有上百号人。 “去,把这几个将军和千夫长的妻子儿女,都请到府里来。” “全部吗?” “全部。”张冉冉点头。 “可这少说也有六七十号人呢。”齐佳音不解,“都请到府里来,吵吵闹闹的,平白给夫人添堵不说,这吃喝也是一大笔开销。” “吃喝不必准备的太好。”张冉冉轻点桌面,“他们又不是来享福的。” 齐佳音没明白:“什么意思?” “这几个将军和千夫长家里的蒙金人都是妾室,我们只要把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控制在手里,还怕他们在前线不尽心尽力?” “从蒙金来的妾室到底是外人,人心都是偏着长的,总有重视的和不重视的。” “我们不是请他们来喝茶的,我们是请他们来做人质的。” 这么说,齐佳音就懂了。 “对了,记得要带上礼物去请各位夫人。”张冉冉勾起嘴角,“他们是我们请来将军府做客的,明白吗?” “明白。” “还有让底下的人传消息出去,就说王爷得到消息,蒙金想借女人刺探北域情报,最近严查各府各院从蒙金来的人。若是发现探子,全家连坐。” “王爷真是这么说的?”齐佳音问。 “没有,只是个各位将军提个醒,让他们把自己的裤子都看看好。免得,上了战场,还心猿意马。”张冉冉沉声,这些人若是对战事不上心,危险的是顾明磊。 齐佳音和碧青都打了个寒噤。 “我以前真是低估了名门望族的小姐。” 碧青失笑:“夫人也没有下狠手。只是请几位将军夫人来府里坐坐罢了。若几位将军在战场上能尽心尽力,回来不禁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军功到手呢。” 齐佳音撇嘴:“我觉得咱两都给跟夫人学学,免得以后被骗。” “嘀咕什么呢。”张冉冉没好气地给了他们两人一人一下,“还不带着礼物去请各位夫人?” “是。”齐佳音吐了吐舌头。 “啊,别忘了,带三百盛安军一起去。” 齐佳音回过头,对上张冉冉“和善”的笑容。 顾明磊是小祖宗,顾明磊的小祖宗更是小祖宗。 第一百六十章 满屋子的女人 “冉冉——” 张冉冉闻声看去,见顾明磊身着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三两步跨上台阶,笑盈盈地冲她招手。 她有一瞬间的出神,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冬日,他毛毛躁躁冲进侯府来的日子。 顾明磊却在进门的瞬间刹住了脚步。他神色奇怪地扫过满屋子的人。 “……这是?” 张冉冉回过神来,看向自己屋子里的夫人小姐们,忍俊不禁。 “王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在府里觉得无趣,便找了几位将军的夫人一起来坐坐。”她扶着肚子起身,顾明磊连忙伸手去搀她。 “你慢点。” 张冉冉顺势握住他的手,贴进他怀里,低声道:“几位将军和千夫长的夫人孩子都在这儿了。” 顾明磊立马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扬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环住张冉冉的腰,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府中简陋,委屈各位夫人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这夫妻两的意思。 有谁是带着三百精兵去请人的?谁敢不来,更别提他们家主事的才听说前几日顾明磊在城门口斩杀了季醒将军的爱马。 “王爷哪里的话,能得王妃相邀,是我们的荣幸。”其中一位微胖的夫人扬声笑道,“倒是王妃娘娘招待我们辛苦。” “不辛苦,诸位能来陪本宫解闷,怎么会辛苦?”张冉冉回道,顺便低声跟顾明磊提了一句,“这是先锋营董伟成将军的妻子。” 顾明磊挑眉,他刚在营里见过董伟成,是个暴脾气,温三两和他没说两句,他就拿起枪要打架,然后被温三两一个背摔,砸在了地上,这会儿估计还在军医那儿哼唧呢。 不过这事就不必提了。 几位夫人见顾明磊回来了,又聊了几句自家夫君的事儿就纷纷起身告辞了。 人一走,张冉冉就松懈下来,懒洋洋地倚上软塌。顾明磊坐在边上给她按腿。 到了五个月,月份大了,张冉冉时常觉得腿酸,平时总不爱走动,可随行的太医说她得多走走,免得到时候不好生。 顾明磊也就养成了给她按按腿的习惯。 “这么多人在府里,会不会吵着你?”顾明磊担心。 张冉冉半阖着眼睛,手搭在孕肚上:“不会,阿青给他们排的院子离着这里远,白将军还特意让人买下了隔壁的宅子,打通了,给几位家眷住。在咱们院子边上,就只有白将军,不会吵。” 那就好。顾明磊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没接着往下说呢,张冉冉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她把顾明磊都吓了一跳。 张冉冉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他动了!” 这下顾明磊也瞪大了眼睛,他手忙脚乱地凑过去:“我听听我听听!” 说着,就把脸贴上了张冉冉的肚子。 孩子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又小小地踢了张冉冉一脚。 “他又动了!”顾明磊兴奋地脸都红了,“你等等,我,我去叫太医,不,不对!赵德海!去叫太医来,孩子动了!” 屋外的赵德海早早地就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他也高兴的不行,连忙应声。 贺太医来的很快,他半跪在地上,探过脉象,脸上的笑容也扬了起来。 “孩子很健康,王爷,王妃不必担心。月份再大些,可能会更活跃些。平日饮食上多注意营养,也可以跟孩子多说说话。” 顾明磊一个劲儿的傻笑,手盖在张冉冉的肚子上不肯松。 “不过等过了六月,王妃可能会觉得小腿肿胀,不利于行,趁着现在多走动,到时候也能好受些。” 顾明磊的笑立马垮了下去:“可有什么办法?” 贺太医摇头:“只能辅以推拿,浮肿是孕期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事儿,不过有些人严重些,有些人好些。王妃多动动,不要时常躺着,饮食上少盐,想来应该会好些。” 张冉冉瞧着顾明磊的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没事的,王爷。” “到时候我你陪我一起去营里,将军府地方小,你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地方,营里地方大,我闲下来就能带着你四处走走。” 可他哪有什么空闲。 “王爷还说陪夫人您走走呢。”踩在营地的积雪上,碧青不满地抱怨道。 张冉冉远远地看着那头的草地上,顾明磊举着鞭子,骑着落雪,眼神凌厉地在将士之中巡视,捉住一个偷懒的,鞭子就撩到对方的腿上了。 他力道控制的好,那小子只是踉跄了一下,也没受伤。 “发什么楞呢。”顾明磊训斥道。 胡凡童咬牙忍住,他在镇北军里年纪算小了,比顾明磊还小两个月。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天才敢跟顾明磊呛声。 顾明磊以为他多厉害呢,结果这小子还真就是个饭桶。 一个人能吃一大盆米饭,但那长矛连半个时辰都举不了。他气得踹了好几回他的屁股了。 “小桶!”顾明磊翻身下马,抱着手臂看着胡凡童,“你这吃下去的饭都长哪儿去了?” 胡凡童撇嘴,这几天他算是摸清楚了,这顾明磊就故意盯着他呢。 可他打不过顾明磊。 明明就差了两个月,顾明磊却比他高了一个头,力气也大多了。 “这皇子都吃的什么啊……长这么高。” 他话音刚落,顾明磊就拍上了他的脑门:“嘀嘀咕咕什么呢,来,跟本王好好说道说道。” “回王爷!我说,您吃的什么,长这么高!” 边上的那些将士没忍住,笑出了声。 张冉冉在远处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她好奇地走近也想听听。 顾明磊眼尖,看见她走过来,也懒得收拾胡凡童,笑盈盈地迎上去:“冷不冷?” 张冉冉摇头:“不冷。” 胡凡童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王妃,免不了都看两眼。 一旁的兄弟搂住他肩膀:“小桶,你看什么呢?” 他低下头抱怨:“王爷比我就大了两个月,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还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拉过。” 那兄弟一愣,随即笑的直不起腰来。 顾明磊这回听清楚他在嘀咕什么了,一脚踹上他的屁股:“还小姑娘的手没拉过,去,拉着你手里的长矛,去边上站半个时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军营 张冉冉看这小兄弟被顾明磊踹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帽子都歪了。 胡凡童讪讪地扶正帽子,抱起地上的长矛往角落走,边走还边念叨。 “魔鬼!” 顾明磊挑眉:“胡饭桶——” 胡凡童连忙闭嘴,乖乖抱着长矛在角落站好:“到!” “瞧他没出息那样。”顾明磊嫌弃道。 张冉冉笑的不行:“我看王爷倒是挺喜欢他的,不过他真的叫饭桶?” “不是,他叫凡童,胡凡童。”顾明磊回答,只是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立马学着胡凡童的声音喊道。 “平凡的饭,童子的童。” 说完,他们自个儿先笑开了。那头胡凡童喷火的目光挨个扫了过来。顾明磊无奈摇头:“一帮痞子。” “不过这精气神却是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张冉冉轻笑,“看来王爷的法子还是有效。”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都差点被他们吵死!” 正说着,陈学凯从那头走了过来。 刚还在打闹的镇北军立马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把顾明磊挡了个严严实实。 “去去去,你怎么又来了,不会是来刺探军情的?” “就是,就算你是咱们兄弟,我们也不会告诉你一丝一毫的情报的!” 陈学凯失语,给几个自作多情的人挨个翻了个白眼:“我找王爷。” “王爷现在是我们的主将,怎么你说见就见,我可听说了啊,你是王爷哥哥的妻弟。” “行了行了。”顾明磊没好气地扒拉开身前的将士们,“这戏还挺足,赶紧训练去,你们温将军还在等你们呢!” 说起温三两,一群人都跟泄了气。 那比顾明磊还恐怖,可他们不敢不去。 “走了,饭桶。”马越展搭上胡凡童的肩膀。 “王爷让我站半个时辰。”胡凡童义正言辞的拒绝。 这也行? “站完再去,少的时间,让温将军亲自给你补回来。”顾明磊幽幽地说道。 胡凡童的表情一僵,哭丧着脸,马越展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肩:“饭桶,你保重!” “去你的!” 陈学凯看着这一群吵吵嚷嚷地走远。 “找本王什么事?” “王爷还真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稳定了军心。”陈学凯认真地看他,“我来的时候,也花了两个来月呢。” 顾明磊看向张冉冉:“不仅是我的功劳。” 要不是张冉冉把那些将军夫人留在府里,镇北军里的几位大将哪有那么容易拿捏。 对上顾明磊的视线,张冉冉微微扬唇:“王爷在努力,我也不能闲着。” “是,你是我最好的贤内助。”顾明磊笑着牵住她的手。 陈学凯没眼看:“我是来跟你借齐佳音的。” “齐佳音?”顾明磊惊讶,“找她做什么?” 陈学凯指向另一个空地上的温三两:“我说要找个打击盛安军信心的人,他让我找齐佳音。说齐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上也是屈指一数,还是个女人,打击盛安军,最合适不过。” 盛安军和镇北军的问题不一样,他们是京城用钱堆起来的精兵,吃的用的,都是大靖最好的,也培养出了他们的一身傲气。 在京城,他们未尝败绩,毕竟对手都不过是一些小门小户的暴民或是乱军,可这儿是北域,英雄关外努尔金的骑兵可是真正的精锐。 那些蛮子的弯刀都是用血打磨过的。 要想把盛安军也打磨成一支像镇北军一样的铁血之师,那就得先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齐佳音的声音再合适不过。 女人,江湖人。 盛安军的人要是输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怂。 “不过佳音是冉冉的侍卫,你得问问冉冉。”顾明磊看向张冉冉。 张冉冉点头:“可以是可以,但陈将军可得照顾好我们佳音,不要被你们盛安军的人欺负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陈将军还是要怜香惜玉的。” “当然。” 陈学凯借走了齐佳音,张冉冉身边的护卫成了问题。 “正好比赛在即,我要住在营地里,你不如跟我一起住两天,看看这大漠风光?” 闻言,张冉冉看向天地间的皑皑白雪,确实比京城,大为不同。 “也好。” 这雪也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去。 “王子,观天象的人来报,看现在的情况,这雪怕还有半个多月要下。” 英雄关外,蒙金军帐里,努尔金眉头紧皱,不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还下?这都快两个月了!咱们再不行动,王帐那边,伊卡斯又要来催了!” 跟大靖的战事,是他夺权的倚仗,若是输了,回去伊卡斯就会抓着他的痛脚,一举把他扳倒,他可不想成为伊卡斯座下的亡魂。 这场仗,他必须赢! “可是,这雪不停……” 是啊,这雪就是不停。如此大的雪,英雄关已成天堑,要想攻破,必然付出巨大的代价,关后的镇北军更不会坐以待毙。 “大靖京都的信送来了吗?”他勉强压抑住心头的火气。 跪着的人摇头:“这几日,都不曾收到大靖那边的来信,王子,你说会不会是那位主上被发现了……” 他话还没说完,努尔金桌上的杯子就砸到了他的头上。 “谁能怀疑到那个家伙!”想起那个含笑的眸子,努尔金就觉得有些胆寒。幸好那人没生在蒙金,否则别说他和伊卡斯了,就是父汗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英雄关里有消息吗?” 底下的人还是摇头:“王子,英雄关关门紧闭,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不过白辞都已经重伤,想来关内也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咱们只要再等等,等到雪小一些,一举攻破英雄关。” 还等?努尔金沉下眸子,关内大靖的情况不明,他们等在这儿,平白消耗粮草,到底是那猎人,还是那猎物? “在等十天,若十天之后,大雪还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必须拔营。” “拔营攻打英雄关?” 努尔金看向身后的地图,他粗粝地手指从英雄关划过,直指柳州。 “我们从柳州走。”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京城近况 “万万不可,王子!如果取道柳州,我们就必须经过禁地,那可是个吃人的地方,几万大军也不够填的啊!当年可汗也想取道柳州,结果就在禁地前,营中将士突发急病,粮草里还出现了许多的死老鼠,最后只能全部焚烧!十万大军,饿着肚子走了三天,才勉强回到王城,途中还饿死了不少人。” 努尔金皱眉,蒙金禁地的事他也听说过,那儿是阿主兀曾经的王城。但他们哈达尔王室的人都知道,那之所以成为一座死城,是因为当年哈达尔部落屠杀了整个王族。 被封为禁地,开始也不过是哈达尔怕蒙金的牧民进入王城发现端倪。可没想到后来那座城真的出了问题。 难道真是阿主兀的冤魂作祟? 但现在努尔金也没有别的选择,大雪要是不停,与其在英雄关前耗死,不如去柳州拼一把。 柳州位于北域最西边,西边有行止峰,前面有蒙金禁地,几百年来,蒙金几乎从未攻打过柳州,若他们能度过禁地,打柳州个措手不及,就为后面的战局奠定了胜机。 但禁地之威,让努尔金也有些不安。 “再等等。” 大雪纷飞,顾明磊爬上玄都的城墙,从这里,能远远地看到英雄关的山头。 蒙金的部队就驻扎在英雄关外,大雪成了大靖最好的防线。 可惜,也让北域成为了一座孤城。 “京城的信送来了,工部正在想办法给粮草开路。”顾瑾站到了他身后。 远眺大漠,它们已然被白雪覆盖,只有镇北军零星的营帐遍布,顾明磊忍不住呼出一口白气:“真冷啊。” “等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只会更冷,其实蒙金军队更适应现在的天气,他们不缺牛羊,盔甲里都塞了羊毛,比镇北军的暖和多了。等雪一停,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劲装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就连发梢都没个停歇。 顾明磊轻叹:“要是我们也能有牧场就好了。”这样,镇北军也能在棉衣里塞进保暖的羊毛。 “蒙金举国放牧,大靖就算有牧场,也找不出这样大的。”顾瑾回答。 也是,顾明磊颇觉得遗憾。 “京城来的信里还说了什么?” “陛下这两日身体不太好,太医看过两回,都说是忧思过度。” “父皇病了?”顾明磊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信里说陛下偶感风寒,不碍事。让王爷在北域不比担心。一心准备战事就好。” 顾明磊撇嘴:“父皇满心满眼只有大靖,哪还有自己的身体。” 顾瑾轻笑:“陛下勤政,是大靖之幸。” “今年怕是不能回去过年了。”他以前觉得京城无趣,可到了荒凉的北域,又想念京城。 别人或许觉得朝廷,皇宫是龙潭虎穴。 可就算宫里的龌龊事再多,那也是他的家。 “王爷可以等开春凯旋回京的时候去看御花园的桃花。”顾瑾提议道。 “也是,走了。”顾明磊跳下那块最高的山石,“等明日的比赛结束,若蒙金还没有动作,我们也不能干坐着等了。” “是。” 顾瑾看着已然长成的少年在大雪里冲他摆了摆手,雪落在他的肩头,打湿了他的发梢。 “王爷,撑把伞。”候在下面的赵德海举着伞迎了上来。 顾明磊回头:“阿瑾,快来啊。” 顾瑾回过神来,他低头勾起嘴角:“来了。” 京城,乾坤殿,底下的顾深时不时就能听见上面传来的咳嗽声。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皇帝好像也格外的虚弱。 “陛下,工部派去抢修官道的人今天就能出发了。” “甚好。”皇帝微微颔首,“官道一通,粮草要及时送进北域。” “是。”任北望低下头。 皇帝又别过脸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顾深默默攥紧了手里的玉牌。 “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好不容易等到下朝,皇帝起身的动作一个踉跄,看的百官心惊胆战。 “父皇。”顾深想要上去扶他。 皇帝却先一步站稳了身形:“无碍。” 百官散朝,京城里对皇帝身体的猜测越演越烈。递到东宫的拜帖也比往年多了一倍。 顾深瞧着那堆成小山的拜帖,目光幽深。 “殿下,李大人到后门了。” “请进来,小心点,别让别人看见了。” “是。” 李卫昌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奇怪的很,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还带着一张金色面具。 “这是?”顾深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女人。 “这是送给殿下的礼物。”李卫昌挑眉,他抬手取下身边女孩的面具。 女孩抬起头。 顾深瞳孔猛地一缩:“张家二小姐?!” 张慧宁朝他福了福身子:“见过太子殿下。” 没人看到,她藏在斗篷下的手,都快把自己掐出了血痕。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顾深狐疑地看向李卫昌,后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多亏了外公帮忙,慧宁才能寻得一线生机。”张慧宁乖巧答道。 只是,到底是不是李卫昌救的,那就要另说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男人——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一个能在顾明磊眼皮子底下把人换出来的人,还有他那些调教下人的手段……让张慧宁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生出去死的想法。 可她不敢。 那人让李卫昌把她送进东宫,做他在东宫的眼线。 “李大人,孤不需要女人。”顾深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李卫昌送个女人来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在他身边安个探子。 “殿下需要。”李卫昌把他的话头又堵了回去,“殿下需要一个孩子,下官也得要个保证不是?慧宁是我外孙女,给殿下纳个妾室,正好。” 顾深看向李卫昌的眼睛。 后者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半晌,顾深接过张慧宁的手:“既然如此,便留在东宫。” “不过既然是已死之人,那还得在宅子里避上一阵,李大人你说是不是?” 李卫昌眯起眼睛:“既然是殿下的人,自然是殿下说了算。” 说的倒是好听,顾深冷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胡凡童 顾明磊没想到下山的时候还能遇见胡凡童。 他躲在山脚的大石头后面正要张嘴咬包子。 顾明磊一把拽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小桶——现在可是训练的时间。” 胡凡童惊恐地转过头:“王,王爷……”这会儿了,他还不忘再咬一口包子压压惊。 顾明磊看着他满嘴的油光,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胡饭桶——!” 胡饭桶被吓住,手里的包子啪叽掉在了地上。这下,他连顾明磊都顾不上了,连忙把包子捡起来,心疼的掸了掸上面的灰:“还好还好,最近下雪,不脏。” 这小子。顾明磊拧住他的耳朵:“你给我到本王帐前跪着,不跪到我满意,就不许起来!” 胡凡童那张小胖脸又哭丧了起来。 晚上,胡凡童又被八王爷罚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营地。 不少将士都跑到帅帐前头看热闹。 胡凡童给他们一人一口唾沫赶走了。等顾明磊从里面出来,就看见满地的不明液体。 他眼角抽了抽,又要发火。 “王爷。”顾瑾连忙拉住他,“王爷,他还是个孩子呢。” 顾明磊不满:“我也就比他大两个月。” 顾瑾无奈,眼神里写满:你一个皇子,还犯得着跟他比? 顾明磊摸了摸鼻尖,踹了胡凡童的屁股一脚:“你给本王擦干净,不擦干净不许去睡觉!” 胡凡童立马用袖子蹭了蹭地上,冲顾明磊讨好的笑了笑。 顾明磊差点被他气笑。 这家伙憨里憨气的,一点也不适合上战场,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参军。 他索性让顾瑾搬了把矮凳出来,他一屁股坐上矮凳,开始跟胡凡童唠嗑。 “为什么参军?” 胡凡童似乎没料到罚跪还附赠闲聊的活,起先他还愣了愣。 “不为什么,参军有饭吃,我爹娘都死在了饥荒里。我还不想死,听说参军有饭吃,我就来了。” 顾明磊沉默了片刻,嗤笑道:“……你这名字取的还挺应景,凡童,饭桶。” 胡凡童吸了下鼻子:“其实饭桶也挺好,能吃饱饭呢。” “就为了吃饱饭?”顾明磊问。 胡凡童点头:“大道理都是读书人念的,我连字都不认识,不懂,我就想能吃饱饭。” “饿怕了。” 那年饥荒,家里找不出一粒米来,他爹娘连树皮都能啃,到处扒草根养活他。他忘不了那个时候饿的眼睛都发红的状态。 “王爷你是皇子,你不知道,饿肚子,真的磨人的很。我的理想就是每天能吃上白米饭。” 他的愿望在名门贵族的眼里显得有些可笑,在京城这些家族里,米饭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权力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可顾明磊却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大靖还有多少像北域一样的地方。 镇北军尚且军费充足,那南边呢,镇南军呢,南疆到处都是危险的林子,运粮的路比北域还难走,他们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大靖太大了,百姓也太多,很多的苦难都是京城的人看不到的。 可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想吃白米饭还不简单,上了战场,努力挣了军功,做了将军,月钱还会少你的?” 胡凡童摸了摸脑袋:“可这死在战场的人,比活着回来的多,我也怕啊。” “王爷,我看的出来,你是个有心胸的人。我也不怕你罚我,说实话,这天下谁做老大,其实跟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没什么关系,我们就想吃饱饭,要是再好点,能娶个老婆,生个娃娃。” “可是蒙金人若是入关,日子就更难过了,他们凶的很,过一个村子,就杀一村子的人,粮食一点儿也不剩。不然,我们也不会选择参军了。” “就是希望陛下能对我们这些小民仁慈一点,给我们口饭吃。” 顾明磊沉默。 胡凡童悄悄打量他,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地上冷,他忍不住揉了揉膝盖。 顾明磊看见了。 “回去。” “啊?” “本王说你可以回去了。”顾明磊瞪他,说完也不管他听没听见,自顾自地进了营帐。 胡凡童喜气洋洋地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膝盖,三两步又窜没影了。 顾明磊进营帐时,张冉冉正坐在灯下给孩子绣肚兜。 “王爷怎么了?” 顾明磊摊在软塌上,望着上面的篷布:“你说,怎样才是一个好皇帝?” 张冉冉微楞:“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就是……有感而发。” 张冉冉放下手里的针线,在他身边坐下:“我不知道怎样是个好皇帝,这太难定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因此对皇室的评价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知道,若是王爷,一定会是我眼里的好皇帝。” 顾明磊侧过头看他:“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大哥……太子,夺权。” “怎么想,都有些别扭。” “他是我哥啊,我亲哥。我们都是母后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一旦争斗起来,母后又该帮谁呢?” “王爷,每个人都面临很多选择。选择的背后,有犹豫,有踌躇,有好的,有坏的。未来也可能会后悔,但当下的每个选择其实都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顾明磊看见灯火摇曳下,张冉冉的眉眼温柔。 “选择是很残酷的,没有人能两全其美。” “而且王爷也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理解自己的孩子。” “当下的形势,皇后娘娘的犹豫和挣扎是必然的,这已经没有了探讨的意义。王爷要做的,是如何把损失减到最小。” 顾明磊沉下眸子,如何把夺嫡的损失减到最小。 那便只有快刀斩乱麻。 张冉冉没急着说别的,她了解顾明磊。 顾明磊从小就是几个皇子里最精明的,他不学无术,不是因为他不学,只是想避太子之锋芒。但如今太子的到已然悬在头顶。 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顾家的人里,没有真正的仁慈。他们看着比前朝的皇室更加温和,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但他们到底,还是皇族。 “给侯爷送封信。”顾明磊轻声道。 “好。”张冉冉也没问信里要写些什么。 他们都心知肚明。 第一百六十四章 蒙金动向 深夜的镇北军营地并不安静,四处巡逻的将士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还有不少营帐亮着灯。 “明天就是比武了,你这三脚猫的水平行不行啊?” 胡凡童没好气地踹了一脚马越展:“你才三脚猫!” 马越展也不恼,坐在那儿直笑:“我可提醒你啊,明天比武不许拖后腿,你要是拖后腿了,回头王爷肯定扒了你皮。” 胡凡童顿了顿,隔了半晌,他按着马越展的肩膀,把他压了下来:“你觉得王爷人怎么样?” 这什么问题? 马越展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开始他砸青楼那会儿,看着挺凶的。但后来训练咱们,他又挺平易近人的。你看啊,他可是陛下的小儿子,比咱们大部分都小,但也能受住这北域的风雪,挺让人佩服的。” “你还挺有文化啊。还会念平易近人呢。” “去你的!”马越展没好气地把他推开。 胡凡童又凑了过来:“那你说,要是王爷打算造反呢?” 马越展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环顾了一圈,骂道:“你神经病啊!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 “哎呀——!我这不跟你私下说说嘛!你想啊,咱们可是整整六十万的大军。现在这兵权又在王爷手里,他真的没有想法?” “……这我怎么知道。那都是大人们的事儿,跟咱们什么关系。” 马越展的话也有道理,胡凡童摸着下巴沉思:“可我觉得,王爷若是能做皇帝,也挺好的。他可是侯爷的女婿,要是他做了皇帝,咱们的军饷是不是还能在提一提?” 马越展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到墙角:“我看你脑子里就剩饭和钱了!这种事,轮得到咱们在这儿议论?你没听话本里说啊,皇子夺嫡比咱们打仗还血腥,别掺和!” 胡凡童撇嘴:“你这话说的,我也掺和不上啊。” “赶紧睡觉!”马越展一把拉过被子要把盖住。 “睡睡睡!”胡凡童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挪到床头要去吹灯。 可那口气还没吹出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加急军报——” 马越展一把提起胡凡童:“快,穿衣服!一会儿可能有大事!” “可这都几点了……” “叫你穿就穿,废话那么多!”马越展把衣服扔到他头上,“加急军报,可能是关外的蒙金大军动了。我们说不定今晚就要拔营。” “这么严重?”胡凡童还是第一次经历战争,他参军的时候,北域正太平呢。 马越展没时间和他多说,拉开营帐,探了个脑袋出去观望,然后就见中央那帅帐亮起了灯。 顾明磊只披了一件单衣就起来了。 张冉冉也被吵醒。 “我去看看,你再睡会儿?”顾明磊俯身亲了她一下。 张冉冉睫毛颤了颤,强撑着睁开眼,她打了个哈欠:“一起去。” “好。”顾明磊也由着她,帮她从床上起来,绕到前面。 温三两和那个斥候同时到的帅帐。 军报呈到桌上,顾明磊取出封泥,打开军报,片刻之后,他蹙起了眉。 “努尔金在今晚拔营往西边去了?” 斥候点头:“是在傍晚的时候出发的,瞧着方向,是柳州。” 柳州?张冉冉侧头,正好对上顾明磊的视线。她还记得成亲后,张平在教导顾明磊时,他们就曾谈到过柳州。 没想到努尔金这回竟然真的打算取道柳州。 “努尔金打算强渡蒙金禁地?” 斥候也不知道:“我们的人跟在他们队伍后面,不过若是往柳州去,只能先渡过蒙金禁地。” 顾明磊垂眸沉思。 半晌,他抬起眸子:“三两,去,把三位副帅和几位将军都请来。” “是。” 到后半夜,帅帐里挤满了将官,他们围着中央的沙盘依次落座。 碧青给他们上了茶。 但显然这会儿没几个人有心情喝。 “蒙金现在直奔柳州而去,不知诸位有什么想法?”顾明磊试探的目光扫过帐中的将军。 不少人都眉头紧皱。 “王爷,柳州前横亘着蒙金禁地,努尔金也不一定能度过禁地。” 说话的是左一营的主将丰子义。 他话音一落下,三位副帅和顾明磊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万一努尔金真的度过了呢?”顾明磊挑眉,“蒙金禁地左右不过一座城的大小,没有守军,没有百姓,努尔金手里,却有二十万大军。” 如果努尔金要强过,他一定能过去。 “……可先前蒙金可汗也尝试过取道禁地,最后在禁地前铩羽而归。当时他手里的兵也不少。”丰子义反驳。 “行军打仗,不可侥幸。”季醒不满。 李锐附和:“臣也如此以为,他指向沙盘上柳州的位置,若是努尔金能度过阿主兀王城,那大军就会直指柳州。” “因为北域布防侧重玄都,柳州又在最西,因此柳州的驻军,只有两万。”王坤宇接茬道。 顾明磊摩挲着手上的玉戒指:“两万对二十万,赢的几率太小了。” 季醒点头:“但柳州一旦告破,北域的防线也将岌岌可危。”沙盘上的北域十七州几乎连成一条线,玄都和云州在最中间,最东侧,是苍州。 “柳州告破,蒙金就可以以柳州为据点,一直往东,而在玄都以东的援军,恐怕会来不及支援。” “而且,到时候恐怕我们很难夺回柳州。”顾明磊看向沙盘上柳州的位置,“柳州再往西,就是行止峰了。” 易守难攻。 “所以我们必须守住柳州!”李锐眼神一凌。 季醒和王坤宇都赞同李锐的想法,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顾明磊。 顾明磊看向张冉冉。 张冉冉起身:“王爷既然是来做镇北军主帅的,自然要出战。” 顾明磊弯起嘴角,他能感觉到自己血脉里好战的天性在沸腾。 “即刻点兵!随本王出兵柳州!” “是——!” 帅帐里的呼喊声像浪潮一般涌向整个营地。 胡凡童不知所措地看着,营地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愣着干嘛!收拾东西,走了!”温三两骑着马从他面前路过。 “……不是明天比武?” 温三两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去柳州再比。” “这回,跟蒙金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柳州 天边升起一抹鱼肚白。 张冉冉在风雪里拢了拢衣衫。 “一会儿让佳音送你会玄都,你就在玄都等我。” 张冉冉点头,伸手替他掸落盔甲下的积雪:“我在玄都等你,你路上小心。空闲的时候,别忘了寄信回玄都。” 顾明磊点头,想要伸手给张冉冉一个拥抱,可手伸到一半,想起来自己是一身冰冷的盔甲,便又想把手放下来。 张冉冉却向前半步,扑进了他的怀里。 风雪落在头顶,染白了他们的头发。 顾明磊轻笑,取了张冉冉头上的一支金簪:“这簪子给我,我也好睹物思人。” “那王爷不给我留点什么?” 顾明磊挑眉,微微蹲下,脸颊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这不是吗?” 张冉冉破涕为笑。 “去。” 大军迎着风雪启程,张冉冉站在路口远远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天边。 胡凡童扶正自己戴歪了的头盔,回头又望了一眼营地,他看见那位大着肚子的王妃一直站在营地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他们都是有人等的。 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 胡凡童撇了撇嘴,等这场仗打完,他也要回村子里建个房子,然后娶个媳妇。 “看路!”马越展一巴掌呼上了他的头盔,“一会儿别绊倒了。行军人多,你绊倒就可能被踩死,小心着点。” 他按着头盔,委屈地嘴巴都能挂油瓶了:“知道了。”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咱们可以出发回玄都了。” 张冉冉深深地望了一眼前面已经看不见人影的大军,转身上了马车。 此去柳州,顾明磊带了十万镇北军,两万盛安军,真正十二万的人为了赶在蒙金前头进入柳州,疾行两日,才看到柳州的城墙。 胡凡童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总算是到了。” 前头从蒙金那儿回来的斥候穿过人群,跪在顾明磊面前。 “王爷,蒙金大军估计在今晚就能到禁地了。” 顾明磊坐在落雪的马背上,落雪本就通体雪白,几乎都要融进那雪景里。 “先进城。” “是。” 见到柳州守将何立新时,对方正在盯着城墙上的将士加固城防,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站在飒飒风雪里,鲜红的披风都被风拧成了一团。他脸颊上皮肤都干涩到龟裂,手上生着紫黑的冻疮。 “末将何立新,见过八王爷。王爷千岁。” “起来,不必多礼。”顾明磊的视线穿过城垛,落在远处的一个小黑点上,“那里就是曾经的阿主兀王城?” 何立新点头:“对,那就是阿主兀王城。末将之前派人去查探过,但没有结果。” 顾明磊微微蹙额:“之前的人都是怎么死的?” “只拉回了一具尸体,另外两个活着的,回柳州之后几日,也死了。他们身上都有老鼠的牙印,但具体怎么死的,就连军医都找不出原因。只是全身溃烂。” “全身溃烂?会不会是鼠疫?” 何立新摇头:“不是,他们只是没有发热。” 那会是什么呢? “你觉得蒙金大军能越过那座王城吗?”顾明磊问。 何立新神色凝重:“如果是二十万大军,说不准。毕竟那座城再神秘,也不过是一座死城。” 确实,阿主兀王城再神秘,那也是一座死城。若是努尔金真的下定决心,要打通这条通道,二十万大军,足以踏平一座死城。 傍晚,努尔金就看到了阿主兀王城破败的城墙,他抬起手,没有再让大军前进。 “就地扎营!” 二十万大军在平地上散开,不出半个时辰,密密麻麻的营帐就搭了起来。 草原的风吹拂过荒凉的草地,一个巡逻的小兵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看着不远处立在黑暗里的王城废墟,心里发毛。 赶紧巡逻完,赶紧回去!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可就在这时候,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什么东西?!他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向晃动的草丛。 一只肥硕的老鼠跑了出来。 “……什么啊,就是只老鼠。”他松了口气,草原上,老鼠再常见不过了。不过那老鼠也太大了些,那身皮毛也也油光水滑的,这儿就一片王城废墟,平常牧民也不敢往这儿来,那老鼠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想着,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正好对上前面不远处山坡上的一双眼睛。 那个人藏在一件宽大的斗篷下,唯独那一双眼睛,漂亮的出奇。 棕色的瞳孔就像羊群里的那只头羊。 小兵看见那老鼠顺着他斗篷的衣角爬上了他的肩头,吱吱吱的直叫唤。 他吓的牙齿都在打战,叫不出声来。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一柄断刃从袖中飞了出来,直直地扎进了小兵的咽喉。 血溅在草上。 一群老鼠突然涌了出来。又在短短数秒后退去。 只留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巡逻兵的响动。男人的眼神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在了黑暗里。 一炷香后,努尔金看着地上分辨不出人形的尸体,目光阴狠。 阿主兀王城的诅咒? 来的倒是挺快! 同时,阿主兀王城的废墟里,男人缓缓走上王宫破败的台阶,拉下兜帽,露出兜帽下苍白俊秀的脸。 “王兄!”一个女孩从角落里跳出来,就要窜到他的身上去。 男人的神色温柔了下来。 随即王宫的废墟里走出许多人,不少都是老人,他们都在看着男人。 “你回来了,扎布,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扎布摇头,那双棕色的瞳孔里流露出失望:“他们这次带的人太多了。就算有王鼠的帮助,我们也很难和哈达尔的骑兵作战。”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 女孩露出沮丧的表情:“可是我们能去哪儿呢?” 他们是阿主兀王室的遗孤,一直躲在这片废墟里苟延残喘。草原之大,却没有他们阿主兀部落的归处。 属于阿主兀的辉煌,已经随着大火埋入历史。 扎布沉下眸子:“我前几日潜进柳州,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 “大靖的八皇子到北域了。”他望向柳州的方向,“我们可以去找他。”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无题 玄都,张冉冉坐在门口,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树枝,顾明磊走了也有四五日了,想来他报平安的信今日也该随着军报回来了。 “夫人!” 正想着,碧青就举着一封信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王爷来信了!” 张冉冉的脸上笑意立马洋溢开来。 “我看看。” 许是柳州军务繁忙,信里顾明磊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内容也不多,就是说他平安到达柳州,已经开始布置城防了。 另外的零零碎碎,都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 孩子已经六个月了,身子愈发地重了。日子也到了十一月中。再有一个半月,就能过年了。 却不知道顾明磊能不能赶回玄都过年。战事一起,就是漫长的等待。 想到这儿,张冉冉不免无奈地一笑,明明都跟来北域了,这新年却还是不一定能一起过。 “夫人,王爷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说他到柳州了。”张冉冉扶着椅子的扶手起身,“还有就是让我多走走。” “夫人是该多走走,这都六个月了,常坐着,到了日子不好生。” 张冉冉看她:“你又没生过,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碧青傻笑:“没吃过吃肉,还没看过猪跑啊。而且贺太医不都这么叮嘱的吗。” “是是是。”张冉冉轻笑,“那我们去院子里走一走。” “夫人小心。” 慢悠悠地走上院子里的小木桥,张冉冉看着底下的冰面:“温三两可跟你说过什么时候成亲了?” 说到她和温三两的婚事,碧青就忍不住红了脸颊:“温大人,哦,不对,是温将军,他说等北域战事结束,就回去成亲。” “那你的嫁妆我也该准备起来了。”张冉冉调笑道。 碧青是被卖到府里,也没有父母准备嫁妆,张冉冉也不愿意她随便就嫁了,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 “等你嫁出去,我就一个佳音要操心了。” 齐佳音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屋檐上跳下来:“我不嫁,我嫁了,谁给夫人做侍卫?” “那不成王府还差你一个侍卫不成?”张冉冉没好气地点她的脑袋,“再说了,就算我同意,齐门主哪能同意,别等下找上王府来。” 齐佳音不满:“别管我爹。我只嫁我喜欢的人。” “比如陈将军?”碧青揶揄道,她可听说齐佳音去盛安军帮忙的几天里,跟陈学凯混熟了不少,陈学凯还在盛安军面前把她夸出了花来。 张冉冉倒是不知道此事。不过见齐佳音微红的脸颊,她明白两人多半有些意思。 “陈将军也好。虽然陈家巨变,没有在京城时显赫,但陈将军武艺绝伦,此次战事,立下军功,也能戴罪立功。而且他上头没有父母,进了门,日子也舒坦。” 齐佳音的脸越来越红,最后索性别过了脸去。 “谁要嫁给他了。他先从战场上回来。” 碧青直笑:“无论是王爷还是陈将军,还是温将军,一定能安全回来的。” 张冉冉抬手接了一掌心的雪。 雪好像小了些。 “京城的信到了吗?” “到了,其中有一封密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往柳州了。另外的都誊抄了一份留在玄都。” “去拿来。” “是。” 京城近些日子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皇宫上下,忙忙碌碌地开始挂灯笼。 皇帝倚在软塌上,皇后端着药碗,从他手里抽出奏本。 “陛下,您现在得休息。” 皇帝的脸色比前几月苍白了许多,他微微够起嘴角,无奈:“小八正在北域呢,朕不盯着点,心里不放心。” 皇后轻叹:“那也总得先把药喝了。” 拗不过皇后,皇帝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奏本,在皇后眼皮子里把那一碗汤药喝了个干净。苦涩的药味充斥在口腔里,他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一颗蜜饯递到了嘴边。 皇帝微楞。 “就知道你不喜欢喝药,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皇后轻笑。 皇帝回过神来,垂眸轻笑,把蜜饯含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盖住了苦涩的药味。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夕琴,若是朕走的早,你……” 他话还没说完,皇后就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臂上:“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风寒而已,说什么走不走的,快呸呸呸。” “朕可是皇帝。”呸呸呸什么的,是不是有损他的威严。 皇后可不管,瞪着眼睛看他。 皇帝乖乖地呸呸呸三下:“行了。” 皇后这才满意。 “陛下,董相和镇北侯到了。”何忠进来通报。 皇帝微微挑眉,皇后自知这会儿不是她该在的时候,便起身告辞。走时还不忘狠狠地拧一把皇帝腰上的软肉:“药可不能忘了喝,养好了身体,明年还要陪本宫去赏桃花呢!” “好——”皇帝拖长了声音应到。 皇后轻哼,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董尘和张平。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进去,陛下在里面等你们呢。”皇后微微颔首,“不过陛下正是要休息的时候,你们长话短说。” 这又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两位老臣苦着脸应是。 他们一进寝宫,气氛就变了。皇帝敛着眸子,轻扣床沿:“坐。”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晦涩不明的视线。 何忠端上一个盖着黄布的东西。 掀开黄布,里面是皇帝那枚玉玺。 张平心中一惊,意识到今日这事,恐怕不小。 “今日请两位爱卿来,是想谈谈储君的事儿。” 董尘和张平的瞳孔同时震惊地缩了起来。 皇帝扫过两人的表情,抬了抬手,一个护龙卫落在了两人面前。 一人一封密信。 两人都拆开看了,看完之后,张平瞬间攥紧了手里的信纸,就连见多识广的董尘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太子……” “臣以为当务之急,先请太医。”张平着急。 皇帝摇头:“不必。朕自有打算。你们两,一个是朕伴读,一个是朕老师,都是朕所倚重的心腹,如今在朝堂,也只有你们两能让朕信任。” “所以,朕便只能将后面的计划交给你们。” 两人都感觉到了前路的危险,但他们没有后退的选择。 “是。臣等,愿为陛下,死而后已。” 第一百六十七章 阿主兀 日光落在柳州城墙下还未完工的城防,城中一片平静。 早起的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脚步匆匆。 生活还在继续,但路边增加的巡逻兵,和城门森严的守卫都无声无息地散发出了萧杀的味道——战争在即。 顾明磊踩上石阶,缓缓迈上城墙,他今日没有穿戴银甲,只着一身广袖长袍。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风雪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衣角飘扬,飒飒作响。他的手也和将士们,开始长冻疮了。 十二月要到了,也不知道京城今年还放不放烟花。 努尔金还没能越过禁地。他倒是也生出了不少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一座死城,能把二十万大军拦在城外近半个月的时间? 他觉得离奇。 “王爷,斥候回来了。”陈学凯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墙,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猴似的男人。 顾明磊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看向那个斥候。 “王爷,蒙金大军这两日陆陆续续派了不少人进城试探,但进去的人基本都失踪了,偶尔有几个活着回来的,在军医那儿躺了几日,也没能捱过去。” “怎么死的知道吗?” 斥候摇头:“太远,看不出端倪来。” “只有这些,没别的了?” “有,他们还在一些粮草里发现了老鼠的尸体。但发现之后,他们就加强了对粮草的守卫,还捕杀了附近所有的鼠类。不过还是陆续有老鼠尸体出现。” 和之前蒙金可汗的情况一样。 “难道还真是阿主兀王室的诅咒?”陈学凯皱眉道。阿主兀王室当年因为鼠疫而亡国,如今来到王城的蒙金大军也遇上了老鼠,说没关系,都没人相信。 阿主兀王城情况不明,顾明磊也说不准。但他直觉不是鬼神——他不怎么信鬼神。更何况还是草原的鬼神。 “半个月了,雪都快停了,努尔金要是再不能突破禁地,他恐怕连军心都稳不住。所以大动作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再接着探。” “是!” 阿主兀王城的影子就在视野可及的范围里。顾明磊眯起眼睛,盯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努尔金,你会怎么办呢? 青铜的酒爵被砸在地毯上,两侧的奴隶惊恐地伏在地上,不敢看勃然大怒的努尔金。 “王子,咱们真的不能再继续了!禁地的诅咒已经开始了!”军师巴雅尔满脸着急,可惜他劝不动努尔金。 “不能再继续?那难道我们还灰溜溜地回到英雄关去吗?让大靖平白看笑话?!” “禁地……一个小小的禁地,能奈我何——!”他咬紧了牙关,“全军整兵,后日,二十万大军拔营,攻城!” “王爷!不可!这攻城的军械都是为了攻破大靖的城墙准备的,禁地里没有粮草,没有百姓,不值当啊!” “只要能攻破阿主兀的王城,我们就能长驱直入,直接兵临柳州!柳州的防御是十七州里最薄弱的,进入柳州,我们就能补充粮草和军械,然后直指羌州!” 那也得先攻破柳州啊!巴雅尔涨红了脸,大靖不是傻子,蒙金二十万大军在阿主兀王城前驻足那么久,他们的斥候肯定得到了消息,要知道大靖的斥候是天下最好的斥候,特别是镇北军的斥候队,更是大靖斥候中的精英。 半个月,苍州的援军来不及,但玄都的援军,肯定早就陈兵柳州,就等努尔金了。 巴雅尔苦口婆心地分析了其中利弊,努尔金沉眸,冰冷的视线扫过巴雅尔:“巴雅尔,现在我才是主帅。” 巴雅尔怔住。 “我们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如果现在拔营回英雄关,丢的是我蒙金的脸,就连军心都会因此动摇,这样的责任你担得起吗!” 天气本就严寒,从英雄关到阿主兀王城地一路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抱怨的声音。如果现在再折回去,不说骑兵的马儿会疲倦,就是军心都会溃散。 当下,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整兵!后日攻城!” 巴雅尔再找不出反驳的机会。 夜晚的王城,冷风在断壁残垣中呼啸而过,帖木儿找到扎布时,他们的王子正坐在王宫的台阶上看星星。 可今天的天上瞧不见几颗星星,就连月亮都躲在了云层后面。台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被冷风吹的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王子。” 扎布侧头看他:“有消息了。” 帖木儿点头:“哈达尔的人正在整军,他们准备攻城了。” 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当年他们能让哈达尔的可汗回去,是因为那位可汗本就谨慎多疑,带着的粮草和骑兵远远少于如今的努尔金。 “我们不能再等了。”扎布起身,看向远处深沉的夜色,“我们必须离开了。” 帖木儿也明白,他的视线扫过王城的废墟:“我们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扎布回答,“就算回来,也是坐着王驾回来。” 帖木儿瞳孔微微放大:“王子是想……” 既然已经选择向大靖求援,那他要求的,可就不是简单的庇佑。 “通知梅朵他们收拾包袱,我们晚上就出发去柳州。” “这么着急?” “努尔金这几日就会攻城,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是!” 深夜,没有人注意到一队藏在黑色斗篷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城,直奔柳州而去。 “王兄……”梅朵凑到扎布身边,“大靖真的会帮我们吗?” 扎布摇头:“不知道。” 但总要试一试,这是阿主兀最后的机会了。 梅朵没有再问,她乖巧的点了点头。扎布的手掌覆上梅朵的头顶:“别多想,我会保护好你的。” 梅朵不满:“是我应该保护王兄才对。王兄才是阿主兀的希望。” 看着梅朵崇拜的眼睛,扎布扯出一个苦笑,什么阿主兀的希望,他父王也曾被称为阿主兀的希望,最后还不是郁郁而终。 阿主兀没有希望。 他们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望着越来越近的柳州城墙,扎布握紧了手里父亲留给他最后的遗物——一枚阿主兀的王玺——希望父亲母亲保佑。 第一百六十八章 阿主兀王子 黎明破晓,柳州城墙上,守了一夜的胡凡童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跟兄弟换班。 刚准备走下城墙,远处雪原上的人影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什么人?怎么从那个方向来,不会是敌军? 他打了个激灵,一巴掌拍醒身边就要闭上的眼睛的马越展:“你看那边有人!” 马越展打起精神看去。 还真是! 那个方向可是蒙金禁地,听说蒙金的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禁地不远处。 “快快快!通知何将军!” 还没等何立新赶到,那群带着黑色兜帽的人先一步走到了城墙下,不过他们没有走近,远远地停在雪地上。 扎布抬起眸子,打探的目光扫过城楼上警惕的官兵。 这就是北域柳州? “来者何人?” 梅朵询问地看向扎布,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扎布摇了摇头,取下自己的兜帽:“扎布·阿主兀。我的名字。” 阿主兀?胡凡童的小胖脸皱在一起,阿主兀不是前面禁地的名字吗?他听八王爷说过,那片禁地是阿主兀王城。 城墙上一片寂静。 “阿主兀?阿主兀王室和你什么关系?”一道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 穿着战甲的何立新出现在了垛口,扎布从他身上的衣服和头盔上的红缨都能分辨出来者是个有官位的将军。 “我是阿主兀王室的王子。” 何立新冷笑:“阿主兀已亡国百年,岂是你说是王子,就是王子的?” 梅朵不满地蹙眉,就要反驳,扎布抬手拦住他,何立新说的没错,阿主兀已亡国百年。 “我有阿主兀的王玺为证。”他从怀中掏出那枚小小的玉玺。 借着一点晨光,何立新勉强看清了他手上的印玺。但具体是不是,还得由专人查验。 “去请八王爷来。” 顾明磊刚准备起身前往营地,迎面撞上了从城门口跑来的胡凡童。 他拉住胡凡童的衣领,让人站稳:“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城,城门口,有,有自称阿主兀王室的王子要,要见您。”胡凡童喘着粗气。 “阿主兀王室的王子?”顾明磊错愕,“在城门口?” 胡凡童点头:“对,他们从禁地的方向来的。手里还拿着阿主兀王室的印玺。” 从禁地来的?顾明磊脑中灵光一闪,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如果说禁地里藏着的是阿主兀王室…… “去看看。” 扎布没想过能在柳州见到大靖的八皇子。他以为这样的人,肯定会等在玄都,也早就做好了被大靖军队押送到玄都的准备。 却不想两人竟然在这柳州城门打了个照面。 顾明磊站在城墙上,凌厉地目光扫过扎布:“就是他?” 在他视线落下的瞬间,扎布下意识地绷紧了自己的身体。他不禁握住拳头,抬眸回望。 老人们总说他的眼睛像草原的牛羊一般澄澈,那这位八皇子的眼睛,就好比草原上翱翔的海东青——锐利,危险。他是一位真正的皇子,和他们阿主兀这样的亡国遗孤不同。 顾明磊是天潢贵胄,而他,不过是丧家之犬。扎布突然觉得羡慕,如果阿主兀没有亡国,他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举手抬足,都是尊贵。 可惜,他们都没有如果。 在他打量顾明磊的时间里,顾明磊也饶有趣味的打量着他。这位疑似阿主兀遗孤的王子,瞧着比他大上几岁,头发微卷,编成辫子落在肩上。 胡凡童说的王玺,就攥在他的手掌心里。 “开城门,放他进来。” “王爷……”何立新还有些顾虑。 “只放他一个人进来,剩下的人,暂留城外。”顾明磊补充道。他也不是傻的,这么些人能在守住一片废墟那么些时日,多半不简单。 何立新不再问了。 可梅朵一听到这个条件,却是不满。她涨红了一张小脸:“我王兄是阿主兀的王子!怎么能孤身进入大靖?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来迎他们的是顾瑾,闻言也不恼,平静地回答:“要想进城,就只能他一个人,否则就回去。” “你!”梅朵还想再争执,可才开口,顾瑾的刀已经横在了她雪白的脖颈前。 “这里是大靖。自然是王爷说了算。” 扎布让梅朵退后,棕色的眸子冷冷地和顾瑾对视:“可以,我一个人进城,但我的族人跋涉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需要地方休息。” 顾瑾抬头看向城垛上的顾明磊,后者微微颔首。 “可以。我们的人会帮你们搭个简单的营地。” 扎布松了口气。 “梅朵,你照顾好他们,我很快就回来。” 他跟在顾瑾身后缓缓走进城门开的那条小缝里。 梅朵抬起头,垛口已经看不见那位大靖皇子的身影了。 “你叫扎布?”顾明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隔绝了冷风。 扎布点头。 “你说你是阿主兀王室的遗孤?王玺呢?” 扎布摊开手掌,那枚印玺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枚印玺我要拓印,送到京城,由礼部的官员检查过,再做决定。”顾明磊也没急着想看印玺的模样,“毕竟阿主兀亡国已久,你们的印玺,没人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听见亡国两个字,扎布就觉得不舒服,但当下他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阿主兀确实亡国已久。 “拓印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可以。”顾明磊点头,他抬头看了眼天上,淅淅沥沥的小雪还在飘,“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地方?” 扎布思考片刻,稍稍低下头:“听王爷的。” 倒是个识趣的人。 顾明磊藏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叩击着手背——他其实并不在意扎布到底是不是阿主兀的遗孤,毕竟阿主兀确实亡国已久,若真要仔细查考,恐怕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但只要有这个名头,其中就可大有文章可做。若是用的好了,说不定能一举颠覆当下大靖和蒙金的局势。 至于这一批阿主兀遗孤是如何在一座废墟里躲藏那么久,他也感兴趣的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扎布 “喝茶吗?” 扎布从外面的风雪里回过神来,他看着顾明磊杯中清澈的茶汤,茶叶沉浮。 他摇头:“我不喝茶。” 蒙金人没有喝茶的习惯,草原严寒,不适合茶树生长,他们只能从大靖手里买,因此茶叶的价格在草原也一直居高不下,是很珍贵的东西。 至少在废墟的这些年,扎布没喝过。 “尝尝。”顾明磊把茶盏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夫人从江南临安带回来的龙井。” 龙井茶的茶汤,汤色嫩绿明亮,扁平光滑,苗锋尖削的茶叶在汤面缓缓带起一点涟漪。 抵不过茶香,扎布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回味却是甘甜。 “如何?” 扎布敛下眸子,他不知道如何,他也不曾喝过别的茶。 顾明磊见他不答,也不追问,也饮了口热茶,满足地轻叹:“你们这儿,还真是冷。” 扎布微楞,他猜想顾明磊会问很多问题,却不想第一句话却是说北域冷的。 “到了草原,会更冷。雪山脚下,连牛羊都不愿去。” “那你们呢?那一片废墟,怎么活下去的?”顾明磊问。 扎布抠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指甲:“没有战争的时候,我们会从行止峰绕进柳州。” 但战争开始,柳州的守卫就森严了起来,他们混不进来。 大靖的将士眼睛毒辣的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蒙金人和大靖人。 顾明磊了然:“为什么要见我?” 问到关键,答案在扎布心中已经转过好几回,可他张开嘴,却又有些说不出来。在来大靖以前,他觉得他们的价值很高,但见到顾明磊,他又犹豫了。 即使没有阿主兀秘闻,大靖也不会输给哈达尔。 “哈达尔部落,二十万大军陈兵我们的王城前,马上就要攻城,他们人太多了,所以这次我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为了生存。” 努尔金准备攻城的消息,斥候已经传给他了,顾明磊并不觉得意外。 “那为什么来大靖。” 扎布沉默良久,顾明磊也不着急,就这么看着他。 “为了重振阿主兀的荣光。”扎布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草原是属于阿主兀的。哈达尔不过是阿主兀的家仆,从我们手里偷走的王权,终究要还给我们。”他的眼睛里燃着火焰。 顾明磊眯起眼睛:“然后呢?你打算就凭城门口那一百来号老弱病残光复王室?” 扎布握紧了拳头。 “哈达尔在草原盘踞的时间可不比你们阿主兀短。当年他还是你们阿主兀的骑兵先锋,现在的你没有一兵一卒,怎么让他们把权柄还给你们阿主兀?” 顾明磊的话都是现实。扎布无从反驳,他掌心下的衣服已经皱成一团。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他想也没想,抬起头,那双棕色的瞳孔里迸发出愤怒的火焰。 “哈达尔的王位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屠杀了整个王室!难道大靖不想抓住这个机会,让他们从蒙金草原滚出去吗?” “我们想不想,那得看你们能付出多少?”顾明磊的眼神闪烁,“我们的敌人,是蒙金,不是哪个部落。如果阿主兀上位,你们能给大靖什么?” “总要等价交易。” 看着顾明磊眼中的试探,扎布顿时冷静了下来,他警惕地回望:“你想要什么?” 顾明磊微微侧头:“比如,蒙金做大靖的臣国?” 扎布冷冷地看着他:“八王爷的胃口倒是不小。” “那你还能拿出更好的交易条件吗?”顾明磊耸肩,他的视线落在扎布已经洗的发白的衣服上,“你们没有军队,想要推翻哈达尔,只能靠大靖。” “拿大靖将士的命填出来的王位,自然要控制在我们的手上,你说是不是?不然,我们费那么大的劲给别人做嫁衣吗?” 这场谈判,阿主兀一方没有任何主动权。他们夹在努尔金的大军和大靖之间,无论那边,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只不过一边是十死无生,一边是九死一生。 “王子,你总得先站到那个位子上,才能谈权力。”顾明磊补充道,“是回去面对努尔金的大军,还是留在大靖,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扎布无法决定。 顾明磊也看出了他的为难:“本王可以等你。不过你得尽快,在努尔金的大军兵临柳州之前,城门都会为你打开。” “当然,蒙金大军一到,你们,就不在本王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努尔金明日就要攻打王城,之后就会直逼柳州。 扎布只有一天的时间。 “好。”他起身就准备离开。 顾明磊叫住他:“本王还有个问题想问。” “阿主兀的诅咒。” 扎布沉眸:“当我们达成同盟的那一天,我会和你分享这个秘密。” 顾明磊挑眉:“好。” 大家都有秘密。不过阿主兀王城的秘密虽然很让他心动,却还不足以让他退让。 等扎布离开,顾明磊靠在软塌的边缘:“阿瑾。” “王爷。”顾瑾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盯紧阿主兀的人。另外,派一队斥候,去探阿主兀王城的情况。” “是。” 顾瑾悄无声息的离开。顾明磊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不知怎么的,他最近总是有些心慌,开始还以为是张冉冉那儿出了什么事,可玄都的回信里一切正常。也找不到心慌的源头。 “赵德海,去拿纸笔来。” 阿主兀王室的事可大可小,具体要怎么做,他还要看一看父皇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两名斥候从南城门疾驰而去。 一个前往京城,一个去了玄都。 彼时在北域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阿主兀王城前,努尔金也同时看向了天空——雪停了。 “王子,已经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能攻城。” 努尔金回过神来,深深地吐出一口白气,拔出腰上的弯刀,凶狠地目光落在对面阿主兀王城残破的废墟上。 今日他就要踏破这个困扰哈达尔王室数百年的诅咒。 他要哈达尔的名字,遍布整个草原。即使是前朝的厉鬼,都要惊惧于他们的英勇。 第一百七十章 阿主兀王城 老鼠,到处都是老鼠。 努尔金眼睁睁地看着那数不清的老鼠从废墟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 它们都被养的肥硕且巨大。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从大军的各个方向响起。步兵的阵型开始溃散。 “都给我稳住!稳住!缩小阵型!聚拢!聚拢!”他扯着嗓子怒吼,“只是老鼠而已!都给我稳住!” “骑兵在哪儿!冲锋!都给我冲锋!把这帮老鼠都给我踩死!” 得了军令,只听马儿嘶鸣的声音不绝于耳,全副武装的骑兵高高地扬起马头,又重重地落下,地上顿时多了一片老鼠的尸体。 血腥又残忍。 幸存的老鼠爬上战马的身体,尖锐的牙齿刺进马腿,战马痛苦的嘶鸣。弯刀随之而来,把它们斩成两半。 “前进!前进!都愣着干嘛!往前!”努尔金嘶吼着,手里的弯刀再次挥向马腿,斩落三四只肥硕的老鼠。 这里像是草原老鼠的老巢。到处都是它们留下的痕迹。 “是诅咒!是诅咒!这是阿主兀王室的诅咒!啊啊啊啊啊!”有士兵叫喊了起来。 “闭嘴!”努尔金手里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劈向了他。 血溅在他的脸上。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谁敢扰乱军心!就是这样的下场!”努尔金甩掉道上的鲜血,骂道。 没有人再敢说话,就算惊恐,他们也只能放在肚子里。 二十万大军就在这样怪诞的气氛里,逐步朝着阿主兀王城的边缘推进,努尔金已经能看到那扇残破不堪的城门了。 他不禁松懈下心神,马上就要结束了。 自此之后,这片禁地就将不复存在! 可就在此时,那扇破败的城门却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然后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城门倒在地上,扬起一片沙尘。 待到沙尘褪去,努尔金看清了城外的人。 军旗上,偌大一个顾字在萧瑟的寒风中飒飒作响,在它一侧,画着麒麟的红底旗子也毫不示弱。努尔金顺着军旗往下看,领军的主将身下跨着一匹雪白的战马,银色的战甲在雪中折射出刺眼的光。他带着面具,冰冷的精铁面具盖住了他的半张脸——这是大靖很多高级将领的习惯,他们用铁面具遮着下半张脸,以避免腥臭的血溅进嘴里,也是为了和头盔一起,保护住他们的头。 那人虽然戴着面具,但努尔金还是认出来了。 顾明磊!是那个小皇子,顾明磊! 大靖的军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间拉回一天前。 扎布出城,回到镇北军为阿主兀遗孤临时搭箭起来的营地。 “王兄!”梅朵冲到他面前,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见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没事。”扎布揉乱了她的头发。 梅朵不满地躲了躲,可又忍不住好奇,凑了过来:“王兄,大靖那边怎么说?” 扎布的动作一僵,他摇了摇头。 “那个皇子什么都没说?”梅朵不解,“那你去了这么久,是在聊些什么?”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扎布无奈,“营帐都扎好了?” 两个人边说,边往前走,两侧的族人看见他们,都恭敬地低下头来。 一个半大的孩子突然撞进了扎布的怀里。 他一愣,这不是图琪儿家的小子吗? “对不起,王子。”那孩子吓了一跳,害怕地低着头。 扎布揉了揉他的头:“没事,去。” 得了扎布的准许,小娃娃忙不迭地就要逃走,扎布却一把拽住他,指着他裤子上的破洞:“这怎么回事?赶紧让你额吉给你补一补。” 这大冷天的,风雪从那破洞里灌进去,该有多冷。 小娃抿着唇,怯生生地开口:“家里没布了。额吉新生了弟弟,要给弟弟做被子。” 扎布愣住。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视线扫过营地里所有的族人——他们都穿着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单薄又破旧,这些衣服多半还是大靖前些年的样式,上面还遍布着补丁。 远处就是柳州的城门,守城将士的盔甲下都是厚厚的棉衣。 他们脸蛋红扑扑的,远比自己的族人精神。 他又想起在柳州城里见到的百姓,他们也远比阿主兀的遗孤生活的好。虽然也只是勉强糊口,但相比之下,阿主兀王室就像真正的丧家之犬,这百年来,他们龟缩在那片废墟里,一代接着一代,做着复兴王室的春秋大梦。 可梦醒,他们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这样的阿主兀王室,别说百年前的光辉了,就连大靖的普通百姓都比不上,除了一个王室的名头,他们还剩下什么。 “王兄?”梅朵奇怪地看着突然沉默的扎布。 扎布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蹲下身,他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娃娃的身上:“你还小,一会儿吹生病了,乖,拿回去。” 脱去了外衣,风就直接顺着他的领口灌了进来。 “王兄!”梅朵着急地就要脱下自己的马甲来,她是阿主兀王室的小公主,身上的衣服也是难得的羊毛。 扎布没要她的衣服,径直往回走。 走到柳州朱红的城门前,还没开口,顾瑾就打开城门走了出来。 “王爷在南城墙上等你。” 南城墙直面大靖。 扎布喘着白气,爬上城墙,顾明磊身上黑金色的广袖锦袍在雪地里格外的醒目。 “八王爷。”他弯下了腰——为了身后那些为了阿主兀信仰而苟延残喘的族人。 顾明磊瞥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放回了前面,在他眼前,是蔓延开来的大靖村庄,还有被积雪的群山。 “你知道顾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扎布摇头。 “太祖皇帝在造反前,就是北域之将。他起义那日,就站在玄都的城墙下,远眺大靖,那时候的大靖,皇族内战,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百姓甚至饿得开始易子相食。” “那是一片炼狱。” “后来,太祖起事,一路从玄都打到京城,成就如今的盛世。” “扎布王子,守着一片废墟是做不了英雄的。”顾明磊侧身看向扎布,目光幽深,“无论如何,总要先走出第一步,才会有下一步。” 扎布沉默良久,他看向城墙下大靖的村庄,已然快到傍晚,有袅袅炊烟升起。 他收回目光,冲顾明磊俯下身子:“阿主兀王室,愿为大靖臣国,还请大靖,助我。” 顾明磊扬起了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交锋 “好久不见啊,努尔金。”顾明磊冲努尔金招了招手。 努尔金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在北域!为什么他们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他不是皇子吗?大靖皇帝竟然舍得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放到北域这片战场上?! 瞧着努尔金几变的脸色,扎布侧头看向顾明磊,后者戴着面具都能感受出他的快乐来。 看来是有过节。 “努尔金,这么久不见,怎么,不和本王好好叙叙旧?”顾明磊挑眉,“去年还多谢你们的战马,听说今年它们还生了不少小崽子,一生二,二生三,父皇可高兴坏了。” 努尔金握紧了手里的弯刀,冷笑:“是吗?就是不知道八王爷手上的伤可好了?” 顾明磊也不恼,抬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当然好了,一点疤都没留呢。你要凑近来看看吗?” 当然不要。努尔金拉着缰绳往后退了半步。 作战最忌仓促迎战。 他们今天根本没有想过会遇到大靖的军队,更何况刚才阿主兀王城里的诡异情况已经足够他们头疼了。 顾明磊看见了他的动作,嘴角微扬:“看来努尔金王子不太待见本王啊。” 一旁顾瑾笑出了声,那会儿他还是护龙卫,自然知道顾明磊和努尔金的恩怨。 倒是一旁的温三两,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笑什么呢? 努尔金不再跟他插科打诨,警惕地观望着四周。 今天算是突袭,用不上花里胡哨的。顾明磊拔出腰上的腰上的长剑,高高举起。 “杀——!” 冲天的吼声在雪地里响彻。 刚和阿主兀王城里大战一场的蒙金大军还没缓过神来,就迎面遇上了大靖的精锐。一时之间,他们连南北都找不清楚,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刀划开了喉咙。 马匹的嘶鸣声和兵士惨叫掺杂在一起。 努尔金面色如土。 巴雅尔纵马而来:“王子!我们必须撤退!” 努尔金当然知道,他拉起缰绳,弯刀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砍下一个大靖士兵的头。 “撤退!撤退!” 蒙金大军如潮水般后退。 顾明磊微微沉下眸子,取下背后的弓箭,搭箭上弦。 咻—— 箭矢破空的声音直逼努尔金的面门而去,带着凛冽的杀意。 努尔金也看见了这支夺命的箭,他猛地一拉缰绳,将马头高高地扬起,箭矢噗嗤一声刺入马脖子,血喷溅而出,随之向地上翻倒。 “王子!”巴雅尔冲了过来。 同时顾明磊再次弯弓搭箭,这一次弓弦上整整有三支箭矢。 破空声再次传来,落在努尔金耳边,就像是催命符。 他眼睛微微瞪大,在空中一扭身,躲过两支,第三支没能避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肩膀。 被箭矢贯穿的痛苦从肩膀传至全身,努尔金咬着牙忍下痛呼——他落在巴雅尔的马背上,跟着巴雅尔一起向后撤退。 “扎布!”顾明磊回头看向扎布。 扎布意会,他吹起脖子上奇怪的口哨,尖锐的声音响彻王城。 下一秒,蒙金大军就看见那些老鼠又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它们红着眼睛,疯狂地扑向马群和人群,撕咬着人们的血肉。 顾明磊都有些愣住。他昨晚在扎布口中知道了阿主兀王城的秘密。 却不想真正看见会是如此壮观,惊骇的景象。 阿主兀王室的遗孤,百年来,在这片废墟苟且偷生的日子里,他们学会了训练老鼠。 这些害的他们亡国的老鼠,最后却成了唯一能陪伴他们的人。 说起来,也有些讽刺。 可他们别无选择,这是他们仅剩的自保手段。 所谓阿主兀的诅咒,也不过是生活在废墟里的阿主兀遗孤操纵着老鼠制造的一场恐慌。 努尔金在看到扎布吹起哨子的瞬间,看到满城的老鼠向大军涌来时,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他虽然不敢确定扎布的身份,但他敢肯定,那人一定和阿主兀王室有关。 “通敌叛国!祖神将背弃你们阿主兀——!” 扎布冷笑,在阿主兀亡国的那一刻,祖神就已经背弃了他们。 哨声更响。 老鼠就像潮水,要在这片草原淹没一支军队。 顾明磊见状也没闲着:“三两,去左边,陈学凯,右边,包抄他们!让他们留在这座王城!” “是!” 温三两和陈学凯同时带着人朝两侧奔袭而去。 顾明磊举起长剑:“杀!” 他身后的将士跟着他高涨的杀意,也爆发出一声山呼,气势汹汹地冲向了蒙金大军。 胡凡童的脸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涨红了。他觉得自己喉咙都喊的有些嘶哑,可热血在胸腔里沸腾,让他停不下来手上的动作。 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他举着平日觉得沉重的长矛,刺穿敌军的盔甲,划开他们的喉咙,血溅在脸上,让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一柄弯刀自他背后而来,他察觉到危险,回过头,却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那刀就要劈开他的脑袋。一柄锋利的长剑横空而出。 穿戴着战甲的落雪直接从他身侧擦过,顾明磊侧身,一剑斩落那蒙金的士兵。 “胡饭桶!愣着干嘛!发呆你就等死!”顾明磊拽着他的衣领,把人带远了些。 胡凡童懵住,顾明磊也没时间等他反应,落雪腾空而起,落下的时候,直接踩在了几个摔倒的蒙金将士的胸口。 “……怎么王爷的战马都比别人的帅?” 马越展正好在附近,他划开对面的喉咙,按住胡凡童的头,躲过两支箭镞。 “王爷那可是京城马倌养的皇家战马,你都没落雪的血统尊贵呢!” 胡凡童黑了脸:“你什么比喻!” 马越展挑眉,拉着他又躲过了一个蒙金人的弯刀,然后一脚踹在了那人心窝子上。 “别傻了!赶紧打完,还能赶着回玄都过年!” 胡凡童不摸鱼了,酸软的手臂再一次举起长矛,扎进对面的小腹,还不忘回头喊:“今年打仗,还能过年吗?” “能!”顾明磊一剑挑飞对面的蒙金将军,“我让冉冉在玄都布置了!” “这场仗赢了,就能回玄都放烟花,吃饺子!” 胡凡童只觉得自己在听到饺子两个字的瞬间,浑身的力气又冲了上来。 那可是饺子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周家来人 玄都。 “小心点。”碧青扶着梯子,叮嘱上面的齐佳音。 “没事!”齐佳音把手里的红灯笼挂上房梁,“我下来了啊——” “好。” 张冉冉就倚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看她们忙活:“城里卖米面的人可联系了?” “都联系了,不过这会儿正是深冬,他们手里的米面也不多。”碧青担忧道,“不知道够不够给镇北军的将士包饺子呢。” 这可麻烦,顾明磊送信来,说柳州大捷,或许能赶回来过年。他可答应了镇北军的将士要吃饺子的,这哪能食言。 “夫人——”门口一个小厮探了个脑袋进来,“有人找,说是周家的当家。” 张冉冉愣了愣,周家的当家? “快请。” 周念惜进来时,就见张冉冉撑着腰,挺着不小的肚子朝着门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哎呦——你身子这么重,不用出来迎我,差个人来就是了。” 果然是表姐。 张冉冉脸上洋溢出喜悦的浅笑,她拉住周念惜的手:“无碍,太医还总说让我多走走呢。这点路,不劳累。” “倒是表姐,一路奔波,可辛苦了。今年北域战火四起,我以为你不会回北域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北域,我自然是要来的。”周念惜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可听说了,柳州大捷,你家王爷一战成名!” 夸顾明磊的话这些日子张冉冉听的多了,但还是觉得欢喜。她含笑应下:“能平安回来就好。” 周念惜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能平安回来才是最好的,怎么说?他可回玄都过年?” “回的,前几日就送了信来,说这几日就会启程回玄都过年。还让我给镇北军备好过年包饺子的米面呢。” “那正好!”周念惜一拍大腿,“我回北域时就想这边战事正酣,就从江南和九仓调来了好几十车的米面,也算是尽绵薄之力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我不仅带了米面,还带了不少烟火。过年嘛,总要有这个气氛才是。”周念惜冲她眨了眨眼睛,“知道你喜欢看烟花,小时候跟着姑姑回周家,总闹着要烟花。”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张冉冉哑然失笑:“那我就先谢过表姐了。” “对了,怀山呢?他没跟着你回来?” 说起自己那个弟弟周怀山,周念惜轻叹:“他一进玄都的城门,就跑出去玩了。你也知道,这小子,从小就调皮,现在大了,还是这般不着调。” 周怀山确实贪玩,仗着上头有个能干的姐姐,周家也不用他操心,从小就是个纨绔子弟。 不好好在周念惜还多少管得住他,不至于让他跟别人学坏了去。 正说着,门口就传来一个少年咋咋呼呼的声音。 “姐!姐——!” 吵死了。周念惜没好气地转身,果然,穿着圆领袍的周怀世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还没说话呢,耳朵就被自己姐姐拧了起来。 “不知礼数!这里可是白将军府,八王爷暂住之地,你也没个眼力劲儿?!” “嗷嗷嗷,疼,姐,疼!”周怀世可怜兮兮地看向周念惜。 “快见过王妃!” 周怀世闻言看向张冉冉。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了没见,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只会流鼻水的小屁孩呢。 一眨眼,表姐就成了显赫的八王妃,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视线微微下移,瞅见那半大的肚子,他更是吓了一跳。 “冉冉表姐!你是不是快生了!” 张冉冉微楞。 周念惜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窝,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周怀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对上周念惜杀人的目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弯腰拱手:“见过八王妃,王妃安康。” 张冉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倒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小了。”周怀世反驳。 “才十四岁呢。”张冉冉揉了揉他的头顶。 周怀世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肚子,周念惜把他拽起来,眼神警告他。他缩了缩脖子,环顾了一圈:“姐夫呢?” “要叫王爷!”周念惜的拳头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张冉冉连忙拦住她:“没事,王爷也不在意这个。” “他还在柳州呢,可能还得等上几日,等他回来了,我带你去见他,可好?” 周怀世连连点头。 “所以这是我小外甥吗?”他又开始不安份地打量张冉冉的肚子。 张冉冉颔首:“还不确定男女呢,也可能是小外甥女呢。” “外甥,外甥女,都好。”周怀世傻笑,“我这还是第一次做叔叔呢。” “给你美的。”周念惜无奈。 周怀世像只小狮子似的,朝周念惜不满地呲牙,差点被周念惜拎着后衣领给扔出去。 “别在外面站着了,里面说。” 柳州那头,顾明磊还不知道周家来了人,他坐在帅帐里,翻阅着京城送来的书信。 一封是皇帝的,还有一封,却是任北望的。 皇帝这封是跟着皇后的家信一起来的,任北望的那封却是那送粮草的官员单独递给张冉冉的,张冉冉又给送到了柳州来。 皇帝的信里多半是关于阿主兀王室的处理。他的想法和顾明磊不谋而合。阿主兀王室的遗孤对他们来说,都是个机会。 不可放过。 至于任北望的信,顾明磊打开,前言不搭后语,都是京城一些琐事。但背面却是一片空白。 愣了两秒,他把信纸悬在了火上。 字迹慢慢显露了出来。字数不多,但却透露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 京城有人企图插手户部,动北域的粮草。任北望信里说有一个姓蒋的官员在言语中探过他的口风,问的都是北域粮草和布防的事。他把人堵了回去,但其中的杀机却已经跃然纸上了。 开始他以为是东宫的人,可后来查过那个官员的背景,他和东宫,没有半点关系。 那会是谁? 顾明磊想到了那个张春荣口中藏在暗处,通敌叛国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藏在暗处的人 京城醉香楼,张慧宁拉紧了兜帽,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推开最里间包厢的门,有人正在等她。 “你来迟了。”坐在窗边的男人藏在一片黑暗下。 张慧宁咬牙:“东宫看的严,我能出来就不错了。你不知道,那个太子妃找人一直盯着我,很危险。” 男人轻笑:“她可不得盯着你,你可是抢了她的丈夫。太子最近呢?” 张慧宁没说话。 苍白的手指触及她温热的皮肤,张慧宁听见对面的男人低声咳嗽了几声。 “你可是我救下来的,我问你答,不许装哑巴。否则——我就让你去做一个真哑巴。” 他猛地抓住张慧宁的咽喉,凛冽的杀机萦绕在她的身上。 “我问你,太子最近,有什么动作?” 张慧宁喘不上气来,毫无章法地抓着男人的手腕:“……没,没!” 男人松了一点力气。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部,张慧宁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信任我……” 男人轻扣桌面:“也是,你不过是一个玩物,他不会信任你。” 张慧宁眼神微暗,但却生不出半点反驳的余地。 “他都能给皇帝下毒了,自然是草木皆兵,半点也不敢行差踏错。” 一阵低笑声从软塌上传来,可没一会儿又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窗外飘着小雪。 “过来。” 张慧宁心下一沉,浑身都开始发抖。 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让你过来!”桌上的杯子被砸碎在地上,满地的碎片。 张慧宁一颤,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 男人把他拽到腿上,撩起她的裙摆:“你说,这是个话本?” 张慧宁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摇头:“不是!”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片冰冷的瓷片抵在了她的大腿上:“不要撒谎。” “我知道关于这个天下的一切,无论是你……”他沉下眸子,瓷片刺进雪白的肌肤,张慧宁的痛呼声在他耳边响起。 “还是顾明磊。” “不过他蹦跶的有些太厉害了,实在让我不开心。” 血滴落在地上,张慧宁脸色惨白,在极度的惊恐下,就连腿上的疼痛都显得那么不明显。 玄都城门口。 张冉冉大半张脸都被斗篷上的兔毛盖住,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夫人,我们要不回府里等?” 张冉冉摇头,安静地看着远处望不见尽头的苍茫雪景。 一点黑影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是镇北军!”城墙上,齐佳音激动地冲了下来,“他们回来了!” 张冉冉迫不及待地向前迈出了半步,可又想到什么似的,她停下了脚步。 要是淋到了风雪,顾明磊又要说她了。 她就站在此地等他。 迎着风雪走到玄都玄铁的城门口,顾明磊远远地就看见了雪地里那一抹红衣——张冉冉站在城里,风吹起她的碎发,她的视线长久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柳州近两个月,他的心好像都没有安定下来。 可现在,它似乎又找到了归处。 落雪缓缓穿过城门,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张冉冉面前。顾明磊没让它停下,而是绕着张冉冉走了一圈。 张冉冉的视线也随着他转了一个圈。 最后落在身侧。 落雪停下,打了个喷嚏。她抬着眸子,看着马上的心上人。银色的盔甲和雪景相得益彰,他带着精铁的面具,只能看见那双含笑的眼睛。 两个月不见了。 顾明磊在马背上俯下身,张冉冉伸出颤抖的手,取下了他的面具。 眉眼更锋利了,脸颊上还有一道刚落了痂的浅色伤疤。再过几日,那疤也该不见了。 她蓦然红了眼睛,后退半步,微微屈膝:“恭迎王爷凯旋。” 顾明磊的眼眶也红了,他朝张冉冉伸出手:“过来。” 张冉冉走向他。 他按住张冉冉的肩膀,把腰压的更低,给了她一个亲吻。 “我回来了。”他抚上张冉冉的脸颊。 却被张冉冉抓住了手。 他手上的关节,生着一大片冻疮,有些已经结了痂,有些却还烂着,此时落在张冉冉温热的手里,带出一点细密的疼。 “……没事,一点冻疮而已。” 张冉冉却心疼地落下泪来。她一点一点地摩挲过顾明磊的指节,最后温柔地握在手里。 她的掌心温暖且柔软。 顾明磊反手握住,翻身下马:“明天就是除夕了。我想吃猪肉馅儿的饺子。” “好。”张冉冉用力点了点头。 晚上,坐在夜灯前,张冉冉举着浸了药的棉布,轻点在顾明磊手背的冻疮上。 “怎么生了这么多冻疮?赵公公没看着你?”她埋怨道。 顾明磊趴在桌上,看着她一直傻笑:“没有,赵德海看着我呢,就是在战场上一直得握着刀剑,风又吹的厉害,就生了,你别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低头吹了吹冻疮的位置。 “你都不知道努尔金那样子!坐在他军师的马背上,逃的比兔子还快!”顾明磊吹嘘道,“我咔咔两下,大捷这不就来了。” 张冉冉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胡说!晚膳的时候,我都让阿青在三两那儿探过消息了。人家怎么说也是二十万大军,真要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她指尖点上顾明磊脸颊的浅疤,“这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哪个姑娘的指甲划的?” 顾明磊愣住。 “我可听说阿主兀遗孤里有位漂亮的小公主……” 顾明磊沉下眸子,直接从撑着桌子,支起上半身,凑近了张冉冉。 张冉冉顿住。 “说什么呢,能指甲划在我身上的,不只有你吗?” 张冉冉红了脸颊,恼羞成怒地撂了棉布,扶着腰要下软塌:“油嘴滑舌!” 顾明磊笑盈盈地去扶她:“我可句句都是真话,不过好在这清心寡欲的日子也快结束了。来,小心点。” 已经七个半月了,贺太医说一般九个月出头,孩子就能出生了。日子渐渐近了,张冉冉也愈发地紧张了起来,顾明磊不遑多让。 他和张冉冉都是满心的期待。 第一百七十四章 北域除夕 除夕的日光洒遍北域的时刻,顾明磊还在睡梦里,身边张冉冉呢喃着翻了个身,腿架在他的腰上,肚子下垫着一个厚厚的垫子。 她难受地蹙了下眉头,勉强睁开睡眼——腿抽筋了。 疼的她冷汗都下来了。 顾明磊似乎被她的动静吵醒,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怎么了?” “……腿抽筋了。”肚子的负担太大,她有些坐不起来。 顾明磊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从温暖的被窝里清醒过来,俯身托着张冉冉的背,把人抱了起来:“哪里疼,我给你按按。” 张冉冉把抽筋的小腿架到他腿上。 碧青进来叫人的时候,就看见顾明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但手还放在张冉冉的小腿上,认真给她推拿。 “怎么样,好点了没?” 张冉冉点头,顾明磊手劲足,按起来也格外的舒服。 “王爷回来还真是好事,前几日夫人半夜腿抽筋,都只能熬过去,我看着都心疼。”碧青笑道,手里还抱着衣服,“王爷要起身了吗?” 顾明磊还没完全清醒,闻言却还是点了点头:“今天除夕,不少事呢,这就起了。” 摸索着从下床,又转身去搀扶张冉冉。 更衣的时候,张冉冉站在铜镜前,看见自己浮肿的双腿,不免轻叹。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个被吹起来的球。 “看什么呢?”顾明磊的气息从后面压了过来。 张冉冉拉了拉外衫,宽松的外衫都有些盖不住她浮肿的身材,再凑近些,脸也肿着。 顾明磊似乎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了,沉默地蹲下身,给她拿了双宽松的绣花鞋。 “过来。” 张冉冉不解地看向他。 顾明磊张开双臂:“快来啊,夫君抱抱。”他见张冉冉不动,索性自己上前,把张冉冉拥了个满怀。 “等他出来,我先帮你揍他。” 张冉冉失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明明是王爷的问题。” 顾明磊一想,好像还真是。这可不行,他一向是个负责任的人。 “那要不你先打我一顿?” 张冉冉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下——下手轻,说是打,不如说是撒娇。顾明磊笑弯了眉眼,蹭了蹭她的脸:“你辛苦了。” 早上那点郁闷一下就散了个干净,不过看到那满柜子的衣裙,她也没有想穿的心思。 “要不……你穿我的?”顾明磊眼睛一亮,对啊,他的衣服大,张冉冉可以穿他的衣服。 张冉冉一想,确实可以啊。 出门时,顾瑾看着一身男装的张冉冉,难得愣了一下。 “小心台阶。” 他们先是去偏院看了白辞,幸亏他们这次来北域带了贺太医,在贺太医的针灸和调养下,白辞已经能下地走两步了。 两个人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擦自己的长枪。 “王爷,王妃。” 顾明磊扶住已经蹲下大半的白辞:“不必多礼。” 白辞也不拘礼,他早就听说了柳州大捷的消息,此时看顾明磊更是喜欢:“王爷大捷,我还没能恭喜王爷,听说蒙金二十万大军损伤过半?” “好运罢了。” 白辞听说的没错,顾明磊说的也没错。那天,努尔金带兵后撤,遇上了鼠群,其实只要大军冷静下来,就会发现鼠群其实并不多。 但可惜当时他们已经自乱了阵脚,在后来撤退的途中,骑兵的军阵也乱成一团。 蒙金的战马养的好,一蹄子下去,踩到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同袍。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 顾明磊都没花大多的精力,就把努尔金逐出了阿主兀王城。 之后温三两更是带着五万大军,追出好远。他也不动手,大军就是远远地缀在努尔金后面,逼得蒙金人四下逃散,躲回了草原。 不过,这事儿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就结束。 努尔金受了这么大的折辱,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想发设发找补回来。 顾明磊也不担心,至少在这过年的时节里。努尔金没法卷土重来。 毕竟他那一箭,也不是吃素的。 “……啊——!”努尔金咬紧了嘴里的布块,军医提心吊胆地取下他肩膀的纱布。 伤口溃烂的范围更大了。 “王子……这箭镞上恐怕有毒。”这几日伤口一直不见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军医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怎么解?” “这……这个……”军医答不上来,蒙金不善毒,草原上的大夫也大都是些赤脚医生,远远比不上大靖,这毒他也不曾见过。 “那还愣住做什么,去想办法!想不出办法,我活剐了你!” 军医连滚带爬地出了王帐。 巴雅尔进来时就看见这副景象,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王子。” 可努尔金根本不等他说话,他差点捏碎了手里的杯子,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和瞳孔里燃烧着:“派个人去王帐,把牢里那个女人带来!另外再调三十万大军来!” 一旁的巴雅尔脸色微变:“王子……”再调三十万,那可就有整整五十万的大军投进这场和大靖的战争里了。 伊卡斯不一定会让他调这么多的军队。 努尔金看向他:“告诉父王,再给我三十万大军,我必一举攻破玄都,带着大靖皇子的人头去见他!不然,我就自己割了脑袋送回王帐去!” 巴雅尔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一切听王子的。”他心里不满,如今的战局,对蒙金来说,就是一手好牌打的稀烂。拿着大靖的粮食,二十万大军,近一半都填在了阿主兀王城。 到现在,他们都没摸到大靖城池的城墙。 努尔金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看着纱布重新缠上肩部的伤口,今天是除夕,蒙金和大靖不一样,他们不过这个,但此时恐怕王帐也是一片欢腾。 伊卡斯巴不得他战败,灰溜溜地滚回去,好洗干净脖子给他立威。 他不能输,这不仅是和大靖的战争,也是他和伊卡斯的战争。他不能输。 一旦输了,那就是绝路。 “大靖京都的信来了吗?” 巴雅尔摇头。 努尔金骂了一句脏话,那个人到底靠不靠谱!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除夕(二) 下午,张冉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王爷呢?” “王爷和温将军说去营里了。”碧青回答,“要等晚饭的时候回来。” 张冉冉半阖着眼睛,院子里安静了片刻。 “阿主兀王室遗孤呢?” “王爷把他们交给了季醒将军,听说就暂住在衙门。” 张冉冉轻扣椅子扶手,微微抬起眼皮:“去把他们请来王府,今夜除夕,一起过。” “夫人?”碧青不解,阿主兀王室和他们又不熟悉,请他们一起来过除夕做什么? “陛下之前来的信里说,想借阿主兀王室的名头,出兵蒙金草原,我们自然也要摆出一些姿态来。”张冉冉解释道,“毕竟我们是为了阿主兀的荣光而马踏草原的。” 总要在传闻上和阿主兀王室的人绑在一起。 碧青意会:“那我这就去。” “去。” 碧青踩着小碎步离开了院子,院子里就剩下齐佳音还坐在树上。 “坐在上面不冷?”张冉冉看了她一眼。 齐佳音从树上落下来,摇了摇头:“不冷。” “怎么不去找陈将军?陪着我也无聊。” 齐佳音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奇怪,她眼睛看向一边:“他……他正忙着呢。” 可不是正忙着。 厨房里,陈学凯拉着顾明磊顶着一脸的面粉渣子冲出来,扒着门框咳嗽。温三两比他两再快些,这会正在院子里抖落身上的面粉。 “这饺子也太难做了。”顾明磊撑着膝盖,把面前飞扬的面粉挥开,这以前看着御膳房送来的饺子都挺简单的一个。 怎么自己上手就这么难? 陈学凯长叹了口气:“王爷,咱们还做吗?”这里面都废了一盆了。 顾明磊一向是个不服输的,他抬起头,咬牙:“做!”他可是在一干厨子面前夸下海口,要给张冉冉做一顿除夕饺子的。 张冉冉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满厨房的狼藉,桌子上摊着不明形状的面粉团子。 顾明磊还一脸苦大仇深地在揉面团,不远处,陈学凯手起刀落,只听咚的一下,砧板都被砍成了两半。还有温三两,面对着角落的一大条猪肉,匕首比划来比划去,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刀。 齐佳音觉得丢脸,抬手盖住了脸。 张冉冉轻叹,挥开面前的面粉,走进了厨房。 “王爷。” 正在揉面团的顾明磊手上动作一僵,僵硬地转过头:“冉,冉冉……你怎么来了?” 张冉冉瞥了一眼他手下不成样子的面团,抬手拭去他脸颊上的面粉。 “哪有你这么揉面团的,水加的太多了。” 顾明磊看向陶瓷盆里的面团,涨红了脸。 张冉冉让厨子又取了些面粉来,均匀地倒在原来的面团上。 “现在再揉。” 顾明磊听话地把手探进盆里,还没揉两下呢,张冉冉就覆上他的手背:“不是这样揉的,你要先压下去,然后往前推,再把前面的折回来。” 她葱玉般的手指沾上面粉,认真地教顾明磊揉面团。 她也不问顾明磊为什么揉。 借着阳光,顾明磊看的脸红,莫名想起张冉冉进京那天,他趴在侯府对面宅子的院墙上看她的时候。 如今那空宅子都有了新主人,他却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心动。 “对,不要太用力,太用力,面团就散了,也不要太轻,太轻饺子皮就不劲道了。” 陈学凯和温三两都放弃了自己手里的活凑了过来。 在张冉冉的教导下,顾明磊渐渐掌握了方法,手下的面团也渐渐成型。 成就感这就来了,他越玩还越起劲,半刻钟的时间,一个白白胖胖的面团就在他手下成型。 “看!”顾明磊邀功似的把面团递给张冉冉。 张冉冉被他的快乐感染,也扬起了笑:“接下来擀饺子皮。” 这时候阿青也带着扎布和梅朵回来,在院子里没找到人,听小厮说人在厨房,忙不迭地也赶了过来。 正好,张冉冉叫她去带着温三两剁肉。 齐佳音识趣地领着陈学凯去门口洗菜。 扎布进来的时候还一脸迷茫,大靖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明磊看见他,还冲他招了招手:“扎布,你要来试试吗?” “什么?” “今天是大靖的除夕,王爷他们是在做饺子。”白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拄着拐杖来了,“大靖人,过年都爱吃饺子。可以试试。” 梅朵好奇地打量着厨房里的人。 张冉冉看见了她:“公主要来试试吗?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在厨房跟嬷嬷们玩面团了。” 梅朵看向扎布。 扎布微微颔首,把她往前推了推:“去。” 梅朵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得了哥哥的首肯,忙不迭地凑过去看张冉冉带着顾明磊擀饺子皮。 “王爷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拿着小面团,要把他们擀成圆圆的饺子皮,不要太厚。” 顾明磊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面团。 梅朵也得了一个面团,她握不来擀面杖,张冉冉就教他捏兔子,揪着面团的一角,往上拉一拉,一只雪白的兔子栩栩如生。 梅朵看向张冉冉的眼神里都充斥着崇拜:“好厉害!” 扎布坐在远处和白辞将军一起削萝卜皮:“那是八王爷的夫人?” 白辞点头:“对,漂亮。” 扎布微顿,他没想到这个。他只是觉得张冉冉身上带着一股和平常女子不同的气质。不过白辞既然问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王妃是个顶厉害的人,王爷如今的成就,有一半都是她的功劳。” 扎布显得有些错愕,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削着胡萝卜的皮,大靖这位八皇子还真是,总是给他带来一些新奇的体验。 他以为是天潢贵胄,可他现在又和自己的一帮子属下混迹在厨房,只为了给自己夫人做一顿饺子。 真是奇怪的人,他正想着,就听顾明磊突然举着擀面杖冲到外面。 “阿瑾——” 顾瑾从房顶上落下来。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顾明磊就把一手的面粉糊到了他的脸上,随即笑弯了腰。 顾瑾无奈,抢过他的擀面杖,作势就要追他——一帮子人在厨房玩的不亦乐乎。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除夕(三) 锅里的饺子升腾起热气。 顾明磊拉着张冉冉坐在火盆边依偎着取暖。 他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面粉。 远处,温三两正蹲在碧青身边,帮她杀鸡,齐佳音和陈学凯斗嘴斗的不亦乐乎,顾瑾还是坐在屋檐上,也不怕上头的积雪打湿衣服。 赵德海带着几个小厮在门口匆匆路过。 梅朵缠着扎布,要他尝尝刚出炉的米馒头。 看着看着,顾明磊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北域的除夕,和京城大相径庭。若是在京城,这个时间,他或许正在更衣,皇子繁复的礼服每次都压得他肩膀疼。 还要在百官面前维护皇室的威严,想想都累。 可他还是会想念京城。 想念宫里御厨的鸡丝粥,想念仁明殿温暖的灯火,想念,那一场盛世烟火。 “王爷。”张冉冉喊他。 他回过头:“怎么了?” 柔软的手帕拭去他脸上的面粉。张冉冉轻笑:“像那桌子底下的花猫似的。” 对,乾坤殿的屋顶上还总是睡着一只花猫。那是父皇的猫,小时候,他揪过它的尾巴,然后被挠花了手背。 “让你去招惹它!”父皇不仅没有帮他,还给了他一个爆栗,最后他只能抱着鱼汤去讨猫大爷的欢心。 可惜那只老猫前几年就在那金顶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可不像花猫。”想到那只花猫,他便觉得有趣,眉眼都弯了起来。 张冉冉牵住他的手:“想京城了?还是想陛下和皇后娘娘了?” 顾明磊拿着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明亮的火点亮他的瞳孔。 “……都想。” “前几天,京城来了信,说今年父皇的身体不太爽利,风寒反反复复也不见好。连朝会都比前几年停的早了,我有些担心。” 张冉冉也知道这个冬天皇帝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张平来的家信里也说了,言语间都透露着担心。皇帝的年纪已有半百,大病如抽丝,以致于京城的气氛都显得凝滞。 “任北望的信里还说京城最近有人在打听粮草的事儿,那个和北域叛将传信的人也还没找到。”事情都堆到了一起,找不出一个头绪来。 “王爷,今天是除夕。”张冉冉摩挲着他的手背,“既然是过年,便不要想那么多了。” 顾明磊轻叹。 “总觉得日子过的很快,可细细数来,也不过三百多个日头。去年冬日,我还在宫里做着闲散王爷的大梦。今年,却在这北域征战。” 还要和顾深夺嫡。那时候,他半点不曾想过。 张冉冉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顾明磊就见她愁得脸都皱了起来。 “好了——”他用指腹抚平张冉冉的眉毛,“我只是想和你抱怨抱怨,你听过就好,不必放在心里。这再难,都得面对,我知道的。” 哪怕挡在前面的是自己的亲哥哥。 他蓦然想起成亲那天和顾深在桥上说话的时候。 一语成谶。 窗外风雪渐浓,张冉冉也只剩一声感慨的轻叹,世事无常。 “夫人,饺子好了!”碧青掀开锅盖,瞧着水面上漂浮着的饺子,满心欢喜。 一听饺子好了,顾明磊立马就站起来了:“我看看!” 饺子好了,年夜饭也快了。 月色笼罩北域的时分,将军府的院子里也支起了大桌,张冉冉还叫来了周念惜和周怀世。 “姐夫!”周怀世一进门就凑到了顾明磊身边,“姐夫!我姐说你是柳州大捷的主将!你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赢的?” 周念惜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提起来:“周怀世——!”没大没小的家伙! 顾明磊微楞。 “王爷,这是我跟你说过的表姐,还有怀世。”张冉冉轻笑。 顾明磊回过神来了,原来是张冉冉母族的人,他听说过周家,大靖第一皇商,但从财富来说,一个周家,可以比上小半个国库了。 “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周念惜压着周怀世的头行礼,“舍弟不知礼数,冒犯王爷了。” 顾明磊也不会真跟一个孩子计较:“无碍,快上桌,北域天冷,再等一会儿,饭菜可就凉了。至于柳州大捷,等吃完了说?” 周怀世连连点头,乖乖地上桌等开饭。 坐下的时候,他还看了眼身边的人,正好是温三两。 他啊了两声:“你是那个三两刺客!” 温三两闻言打量了他一眼——没印象,不过周家倒是听着有些耳熟。 “哎,我老是听说你,他们都说你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周怀世还搭配着舞剑的动作,“你怎么在我姐夫麾下?” 温三两端起碗,让开了周怀世身边的位置,然后一屁股挤开陈学凯,抢了他的位置。 “温三两!”陈学凯不满。 他也不想和话痨一块坐——吵得人头疼。 最后只有周念惜在他边上落座,毫不留情地武力压制。 顾明磊都看楞了,悄悄地跟张冉冉咬耳朵:“你这表姐凶的很啊。” “可不是,她可是周家的掌权人,舅舅走的早,现在的周家可全凭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也不知道周家是怎么了,上一辈的几个兄弟姐妹,都短命。 周念惜接手周家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 顾明磊觉得钦佩,在这年头撑起一个偌大的家族,对男人都不是容易的事儿,更别提一个女人了。 “来,吃个饺子。”顾明磊夹了个饺子在张冉冉碗里,就是那饺子的形状稀奇古怪的。 张冉冉也不介意,怎么说也是顾明磊辛苦了一下午的手笔。 就是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铜钱硌了牙齿。 铜钱崭新。 “祝我们冉冉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岁岁欢喜。”顾明磊轻笑。 “不对,王爷还要说祝我们冉冉平安生产,母子康健才是。”周念惜调笑道。 顾明磊却是摇头:“太多人祝那小崽子康健。” “可我只想求我夫人康健。” “谁让她才是我的心肝儿呢。” 张冉冉望进那双含笑的眉眼,铜钱握在手里:“那我也祝王爷新的一年,平安康健。” 顾明磊握紧了她的手。 “好,我们都要平安康健。”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除夕(四) 皇帝没有出席除夕大宴。 百官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都在猜测皇帝的去向。顾深垂眸把玩着手上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侯爷,陛下可同你说过什么吗?”一个和张平交好的官员探头询问张平。 张平收回落在顾深身上的视线,摇了摇头:“不曾说过什么。” 坐在头一排的董尘投来目光。 两人平淡的交换了视线,没人察觉出其中涌动的暗流。 “陛下身体不适,今日除夕大宴暂由太子主持。”何忠脚步匆匆地进来,撂下一句话后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只留下哗然的百官。 皇帝不出席除夕大宴?这可之前不曾有过的,难道陛下的身体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 那岂不是—— 顾深站了起来。 张平看见他眼睛里明晃晃的担忧,之后的话也没怎么听,只是无意识地轻叩着自己的膝盖。 到底还是开始了。 后宫,皇帝端坐在寝宫的门口,门外,小雪洋洋洒洒地盖住庭院里的树木,他身上玄金色的龙袍映着雪色,透出一股悲凉。 “陛下。”张进亥应召前来。 皇帝微微颔首:“前面怎么样了?” “大宴已经在太子的主持下开席。”张进亥回答,他忍不住多嘴,“陛下真的不去?” 皇帝摇头:“没必要。每年的除夕大宴不都是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张进亥沉默,可那毕竟是除夕大宴。 “你去,把朕床头暗格里那几卷纸拿来。” 皇帝说的纸边角已经泛黄,但他仍旧好好地保存在暗格里。张进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皇帝摊开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是临摹的字帖,写的百善孝为先,仿的就是陛下的字。 不过纸上的字迹稚嫩,力道不足,像是孩子写的。 皇帝抚过纸上的字,轻叹:“还真是一眨眼,就长大了。他写这幅字的时候,才只有八岁,朕当时对他满心的期望,希望他能做一个称职的储君,未来继承大统,给大靖带来一场盛世。” 说的是太子。张进亥不敢再答。 “却没想到,朕这些年,悉心教导,养出来的,是个白眼狼。” 那纸随着皇帝的动作,落进了前面的炭盆里,火舌席卷纸角,不消片刻,那张字就被烧了个干净。 张进亥跪下,他只从父亲那里隐约听到一点风声,今日皇帝的话却是坐实了那些猜测。 “进亥——”皇帝看向窗外的风雪,“你在禁军多年,一直都未娶亲,可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张进亥回答。 “那正好。小八说他们找到了阿主兀王室的遗孤,朕打算借此机会,出兵草原。阿主兀王子有一位叫梅朵的妹妹,入你张府,正好。” 张进亥错愕:“陛下……”哪有外族嫁给一个禁军统领的道理?更别说若大靖决定出兵草原,帮阿主兀王室复辟,那梅朵的身份就是蒙金公主。她背后必然是蒙金的王权。 尚公主确实荣光,但这背后的风险,让张进亥心惊。 “朕只有一个要求。” “保护好小八。”皇帝疲倦地垂下眸子,“他是大靖最后的希望了。你们一定要保护好他。” “陛下……”张进亥想说什么,可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有些浑浊的瞳孔,他俯下身,“是。” 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 他布下了一场大局,现在就只等顾明磊回来了。 只愿他能平安回到京城,父子两再见上这最后一面。 京城风起云涌,揭开了夺嫡的序幕,北域却仍旧平静。 顾明磊蹲在院子里,点燃烟花的引信。 砰—— 灿烂的烟花在将军府的上空炸裂开来。照亮了整个玄都,顾明磊抬头看着漫天烟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 张冉冉握住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感叹道:“好漂亮啊。” 顾明磊勉强露出一个笑。 从镇北军的营地也能看见这片烟花。胡凡童拉着马越展,三两步占据一个山坡,踮着脚往城里看:“看方向,是白将军府上。老马,我这还是第一次看烟花呢!” 马越展也没看过烟花,这会儿满脸兴奋地伸着脖子:“我也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呢!你往这走走,挡着我了!” “谁挡着你了,你那是自己不够高!” “去你的!”他没好气地踹了胡凡童一脚。 季醒也看见了烟花,炸开的火光照亮了他鬓边的白发,他痴痴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季帅,你也喜欢看烟花呢?”王坤宇掀起自己的帐帘,看向玄都城的方向,“明明是在打仗,今年北域的新年却比之前的都热闹。” 可不是吗?季醒咧嘴一笑:“八王爷还真是个奇人。” “谁说不是呢。”王坤宇耸了耸肩膀,声音也低了下来,“要是他是储君就好了……”武将都希望能有一个像知己一样的君主。 “放肆!”季醒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这种话不要再让我听见第二次!怎么?是不想要脑袋了,还是皮痒了?” 王坤宇讪讪地闭上嘴,妄议储君可是大罪。 “对了,怎么没看见李锐?” “哦,李将军刚喝醉,早早地就回营帐了。”路过的董伟成顺口提了一嘴。 王坤宇皱眉:“他酒量那么差的吗?今天也没喝多少啊。” “会不会回去陪媳妇了?”董伟成猜测。 “你是不是痴呆了,跟蒙金的战事刚起的时候,李锐不就把妻儿送回京城本家了。” 董伟成摊手,他还真忘了,不过他急着回去,好几个月没见到自己夫人和宝贝儿子了,好不容易等到过年,八王爷愿意放各个将军的夫人离开白将军府回家过年。自然也就没注意李锐的行踪。 他们都不知道李锐这会儿正躲在自己的营帐里,帐中只点着一盏灯,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打开手里的密信。 半晌之后,他猛地合上信,在这样的凛冬,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位主子一定是疯了。 可他的妻儿还在对方手里。 他不得不陪着那位一起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是没得选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反击的计划 过了正月十五,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淡了下来,张冉冉的肚子也愈发的大了,她总觉肚子太过沉重,隐隐地往下坠。 碧青就搀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顾明磊除了去镇北军的营地,就是呆在府里陪她。蒙金也没异动的消息,努尔金好像真的偃旗息鼓了似的,乖乖地停在蒙金的边界。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风雨欲来。 这一声响雷,就是姗姗来迟的圣旨。 “父皇要我以匡扶蒙金正统的名义,挥师北上,马踏草原。”顾明磊讨好地把手中的圣旨交给张冉冉,“我打算,出英雄关,直奔锡勒盟,只要攻破锡勒盟,后面就是金城,打下金城,直抵蒙金王城,哈达尔的王帐就在王城之中。” “我算过了,顺利的话,两个月就能回来,或许还能赶上。” 张冉冉轻叹:“王爷不必如此。我明白的,你不得不去。” 顾明磊心里愧疚,这一去,他恐怕赶不上孩子出生。 “王爷去。”张冉冉却扬起笑,握住他的手,那手背上的冻疮在这些日子的精心打理下,已经好了不少,她轻轻摩挲着那些还未退干净的疤痕,“左右孩子出生,王爷也是等在门口的。你放心去,等凯旋那日,我抱着孩子来迎你。” 顾明磊眼睛一酸,覆上张冉冉的肚子:“他会不会怪我?” “不会。”张冉冉摇头,“我和他都知道,王爷守护的不仅仅是百姓,也是我们。” 顾明磊把额头抵在温软的肚皮上。 “那你等我。” “好。” 大军在正月二十正式启程奔赴英雄关。 张冉冉没能来城门口送别,她腿肿得下不了床,只能勉强在院子里散步,走不到城门口,坐马车又太过颠簸。 她没来,顾明磊却还是盯着城门看了许久。 扎布拉着缰绳走到他身侧:“别担心,我让梅朵也留下来了,她的身手很好,可以保护王妃。” 顾明磊并不是担心这个,府里有齐佳音,还有三千盛安军,就连李锐将军都留在了玄都,张冉冉的安全不会有问题。 他担心的是张冉冉生产的问题。 老人都说女人生产,就是鬼门关上走一回。他担心的不得了。 “王爷,我们快去快回,说不定就能赶上夫人生产。”顾瑾劝慰道。 没什么效果。但顾明磊也明白,现在自己担心的再多也没有用。 “走。” 大军缓缓朝着英雄关的方向进发。 努尔金也终于收到了京城的来信,不过信里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光复蒙金正统,即刻出兵蒙金?!”他失手打碎了桌上的杯子,怎么突然就成了大靖出兵蒙金了? 光复蒙金正统?他们哈达尔王室就是蒙金正统!说什么光复蒙金正统,阿主兀王室不过是亡国遗孤,丧家之犬! “王子!王帐来信!” 哈达尔可汗送来的信上,言辞并不温柔恳切,满篇都是在骂努尔金冲动好胜,质问他为什么要染指禁地,导致现在阿主兀遗孤和大靖联盟的局面。 大靖昭告天下的檄文上严厉指责了哈达尔王室当年借鼠疫之名屠杀阿主兀王室之举。他们有阿主兀遗孤作证,言辞激烈,矛头直指哈达尔王室。 他们在道义上直接就落了下乘。 甚至有不少蒙金百姓都开始怀疑王室,毕竟当年拯救草原的是草原之母,阿主兀王室的伊娜公主。 努尔金直接把信投入了火里。 说的倒是轻松,战场瞬息万变,他不过做了当下最有利于形势的决定。却没想到那个所谓的诅咒,竟然是苟延残喘的阿主兀人在自导自演。 如今引出这一连串的麻烦事,倒让他烦心。 不过好在,他们也不是没有底牌。 巴雅尔见努尔金沉下眸子:“王子,咱们现在怎么办?”他们不知道大靖会从哪里进攻,也不知道他们的战术。 努尔金看向身后的地图,英雄关前是草原边关重镇,锡勒盟——它是进入蒙金国境的关隘。 顾明磊只能先打锡勒盟。 “拔营,去锡勒盟!” 大靖帅帐里,顾明磊手里的剑尖同时指向了锡勒盟。 “这是进入蒙金草原唯一的关隘。它整体呈长条的弧形,将后面的城镇都包围了起来,东西两侧都是高耸的山脉。百年来,就算是太祖,打到此地也只能鸣金收兵。因为锡勒盟的城墙极厚,在如今这样的天气,他们再泼上水,水结成冰,攻城只会更难。” “所以这次,我们换条路走。”他兴奋地眯起眸子,剑尖点向蒙金西侧的查勒山,“三十万镇北军兵分两路,其中五万,直接穿过查勒山的山腰,突袭金城,剩下的二十五万,在正面拖住锡勒盟的守军。” 兵行险着,季醒低下头沉思。 “可是那座雪山太高,就算是山腰的地方,也是险之又险。人一多,震动大,容易被发现行踪不说,还容易引起雪崩。”王坤宇问。 顾明磊点头:“没错,所以本王才只点了五万人。” “而且,我们有向导。” 扎布领着一个中年猎人走了进来:“人来了。他是我的叔叔图尔,一直守在查勒山里,探查哈达尔王室的情况。他在山里守了四十多年,查勒山没有他没去过的角落。” 亡国的这百年,阿主兀人并没有停止对曾经辉煌的怀念。他们固执地期盼着奇迹。 如今奇迹的曙光已经降临,已经年过六十的图尔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我可以带你们穿过查勒山。” 顾明磊挑眉:“如此,几位将军觉得如何?” 这可是攻破锡勒盟的机会。季醒活了这五十几年,无数次想过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久违地感觉到了年少时的悸动。 “末将觉得现在就能动身!” 顾明磊轻笑:“既然如此——” “温三两,陈学凯听令!” “末将在!”温三两和陈学凯同时出列。 “点兵五万,即刻启程,绕过查勒山,拿下金城!一个月的时间,本王要大靖的铁蹄踩在蒙金的草场上!” 温三两和陈学凯等今天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们兴奋地扬起嘴角:“是!” 第一百七十九章 锡勒盟 二月,天气渐渐回暖,草原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了新生的嫩芽。 顾明磊脱去厚重的大氅,一身轻甲,落雪载着他缓缓在营中漫步。远处,锡勒盟的城墙伫立在他的视线里。 半个月了,留在锡勒盟前的二十五万大军和城门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就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他们和蒙金交过几回手,不过除了知道锡勒盟确实固若金汤之外,其余的,也没能试探出什么来。 “温将军那边可有消息了?” 顾瑾摇头:“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就快到金城,王爷再等两日。” 顾明磊微微颔首:“那玄都呢,玄都有什么消息吗?” “玄都一切都好,贺太医已经准备好备产的东西了,就等夫人发动了。”说起那个将要出声的小主子,顾瑾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顾明磊就更别说了。他眺望远处锡勒盟的城墙。 “希望本王能赶上。” 希望是如此希望的,只可惜他们都知道战事一起,顾明磊怕是难以抽身回玄都。 毕竟如今驻守在城内的努尔金也不是吃素的。 “王子,王帐的队伍到了。” 努尔金从地图里抬起头来,他摩挲着腰上弯刀的刀柄:“走。” 王都带来了粮草和军械补给——还有一车的奴隶。接收的粮草官奇怪地打量着队伍最后面的那几个铁笼子,其中一个还被厚厚的棉布盖着,只露出了一个小缝。 一点雪白的肌肤从铁笼子的缝隙里露出来。 女人?粮草官忍不住好奇地靠近。 可就在他要打开棉布的瞬间,努尔金宽大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 他吓得腿一软,颤颤巍巍地回过头:“王子……” “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是。” 巴雅尔看着那个小小的粮草官踉跄逃走,满脸愁容:“王子……” 努尔金冷冷地看向他:“把人送到帅帐去。” 神秘的铁笼子又跟着努尔金亲卫的队伍缓缓送进了帅帐。 夜晚晃动的火光照亮了帅帐前宽阔的空地,努尔金抓住棉布的一角,用力一扯,露出了里面的人。 是个女人——破旧朴素的衣物也挡不住她绝色的容颜。努尔金沉下眸子,看着女人的脸,他下意识想起此时正陈兵锡勒盟的顾明磊。 女人的脸和顾明磊有六七分相像,不过她眼角蔓延出的一点细纹,为她更增一分岁月带来的庄重。 她叫顾珠。 二十岁那年,作为大靖唯一的公主,她来到了蒙金,此后,就是整整三十年的光阴。 她本也是天之骄子,却不想嫁入草原的第二年,她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蒙金可汗,发动了叛乱。 当时她怀着还未出世的孩子,逃出了王都。 她以为自己能回到大靖,回到父皇和皇兄身边。却不想,在她看见英雄关的城墙前,哈达尔就先找到了她。 像蒙金历代的可汗一样,哈达尔继承了他哥哥的一切,包括顾珠。 孩子没能出生,她在哈达尔的床上流产。 哈达尔害怕大靖的报复,便对外宣称顾珠难产而死。 再往后,就是望不见尽头的囚禁生涯。她想过死,可她又怕自己死后还是埋在蒙金的辽阔草原上。 她想回家,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大靖的土地上。 熬着熬着,却是熬来了哈达尔重病的消息。 她以为自己的苦难要走到头了,却不想,她再度成为了伊卡斯和努尔金争夺的物品。 “……我听说你输了。”顾珠倚在生锈的铁栏杆上,看着对面努尔金的脸,扬起一个讽刺的笑,“真可怜,伊卡斯可在我面前得意了许久。” 努尔金的眼中瞬间燃气了愤怒。他逼上前,那双鹰眼死死地盯着顾珠。 “我会赢的!” 顾珠并不怕他,努尔金和伊卡斯小时候总是偷偷溜到囚禁她的宫苑里玩耍,可以说,他们是她照看长大的也不为过。 可她没有想到,最后竟是给自己养出两个仇人。 或许是顾珠的温柔更像是一位母亲,努尔金记得自己从小就很依赖她,甚至在父王留宿顾珠院子里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愤怒。 日子长了,那些愤怒逐渐成了他对顾珠的埋怨和不耻。他曾经看见父王走后,顾珠白皙的腿从皱巴巴的被子里落在床沿。 那是他一生不能磨灭的记忆。 长大后,他便也想到和父王一样得到她——继承上一任可汗的一切是蒙金的传统,所以他要打败伊卡斯,成为顾珠下一个男人。 “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他突然扬起嘴角,眼神恶劣,“是你的侄子,他叫顾明磊,你应该不认识,但他是大靖皇帝最小的儿子,你说他看到你,会不会很惊喜。” 顾珠攥紧了掌心破旧的裙子:“努尔金!”她像失智的野兽一般扑到铁栏上,“你会下地狱的,你和你父亲,都会下地狱的!” 努尔金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但随即他又觉得恼怒,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拉下去!” 棉布重新被拉上,顾珠就透过那点缝隙紧紧地盯着努尔金的眼睛,她的瞳孔黑的可怕,眼白处也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努尔金觉得脊背发凉,率先别开了眼睛。 等着,他一定会送顾明磊一份大礼。 到了夜半时分,营地陷入一片死寂,顾珠小心地挪动身体,来到锡勒盟前,她被伊卡斯打了十几鞭子,这会儿满身的伤,根本没法入眠。 笼子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碗肉汤递了进来。 “公主,喝点汤。” 顾珠眼睛一酸,她强撑着掀起棉布的一角,看见端碗的人——那是她曾经的大丫鬟,如今也已经是垂垂老矣。 “公主,你放心,我打听过了,大靖的队伍离着锡勒盟不过半日脚程,我寻个法子溜出城去,去找大靖的军队来救您!” 这可是他们离大靖的最近的时候。 顾珠压抑着哭声,用力地点头。 午夜梦回,她想的,都是大靖新年的烟火,初春的桃花,还有哥哥落在她头顶温暖的手掌。 那是她的家,是她三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章 查勒山 草原的牧草已经抽出了嫩芽,查勒山上却仍旧是大雪纷飞。 温三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风吹得他耳朵都一阵阵的发疼,他忍不住按住耳朵。 一顶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陈学凯喘着粗气从后面跟上来:“让你带帽子你不愿意,冻得不行了。” 被陈学凯嘲笑,温三两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但按着帽子的手却一点也不愿意松开。 陈学凯嗤笑。 “几位将军再忍忍,我们就快到金城了。”图尔在前面听见两人的对话,回头说道,“不过再一日的脚程,就能看见金城的城门了。” 陈学凯抬头望去,入眼都是茫茫雪山。在他身后,五万大军落在这片苍茫白雪中,格外渺小,只要雪顶发生一点震动,都可能让他们埋骨此地。 因此,五万人,静悄悄的,落脚都带着紧张。 胡凡童呼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这山上真冷。也好安静。” “这可是雪山。”马越展弹了下他的脑门,“小心着点。别看现在安静,要是山顶滚个雪球下来,咱们就死定了。” “真这么神?” “可不是吗,老天爷才是最狠的,一个小小的雪球从山顶上下来,那就是大雪球,埋咱们,绰绰有余!” 胡凡童被他吓住,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也安静点。” 正说着,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好奇地回过头,身后岩壁的积雪上裂开了一条缝。 “……老马,你看见了没?” 马越展咽了口口水:“看见了……” 最前面的图尔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他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没任何动静,但就在他低下头的瞬间,细密的裂缝突然在岩壁上蔓延开来。 他心一紧。 “快跑!是雪崩!往两边跑!找石头!躲在石头后面!” 惊慌的情绪瞬间感染了整个队伍,温三两眼见着最后面的阵型开始出现混乱,他沉下眸子,长剑扎在地上:“慌什么!保持阵型,找掩护!” 他和陈学凯在来时就考虑过雪崩的危险。 此时遇见,反倒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都往两边撤!快!”陈学凯拉紧马绳,调转马头,往大军的末尾去,“快!” 大军立马动了起来。 胡凡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别说雪崩了,战场他还是第一次上呢。此时看着山顶的雪就这么塌下来,他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饭桶!你发什么楞呢!”马越展拽着他的衣领就往边上跑,远处五十步的地方有个巨大的岩石。 雪崩来的很快,那么高的山,雪落下来却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胡凡童第一次觉得五十步是那么遥远的距离。 他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被雪撵着屁股跑。 马越展拉着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往岩石后面奔。 可雪崩来的实在太快了。 胡凡童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雪扬起了三四米高,像海浪一样扑向了他和马越展。 “老马!” 马越展没回答,拽着胡凡童的手用力一甩,胡凡童顺着惯性,在雪地里打了个滚,直接被马越展甩进了前面的岩石后面。 轰隆—— 胡凡童还来不及回头看马越展的情况,那雪就狰狞着扑向了岩石。 一声巨响。 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一片雪白。 等到声音停息,胡凡童从雪里探出手来,胡乱地扒拉了几下,露出自己的脸大喘气。 雪里陆陆续续地露出人头来。温三两把陈学凯从雪里拉出来,还要去拽马。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胡凡童抬眼看向四周。 马越展! “老马!老马!”他踉跄起身,直接用手去扒拉身边的雪堆,“老马!马越展——!” 除了他,四周也逐渐响起了叫喊的声音。 有人被埋在了雪下面。 胡凡童没时间去关注别人,他不停地扒着雪堆,手指都扒出了雪来。 一盏茶后,马越展被冻僵的脸出现在了雪里。 “老马!”胡凡童用力推开马越展身边的积雪,把人拉了出来。 马越展全程都没有反应。 胡凡童去搓他冰冷的手:“老马,你醒醒!老马!” 马越展还是没反应,他浑身僵硬的像冰砖,头发上,脸上到处沾着雪花。胡凡童红着眼睛,他想把衣服脱给他。 可刚解了带子,陈学凯就从后面把他拎了起来。 “放开我!”胡凡童挣扎的厉害。 “够了!”温三两给了他一巴掌,“在这里脱衣服,你也想冻死是不是!” 胡凡童愣住,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不许哭!”温三两可没顾明磊那样的耐心,他吼了胡凡童一句,把人放下,“赶紧埋了,我们继续走!” 胡凡童愣住:“为什么不带回去!” “来,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怎么把他们送回去!”温三两把他的脸掰正,远处的雪地上,躺着不少人——都是被雪崩埋在下面的。 甚至还有到现在都没找到踪影的。 陈学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他摸了把胡凡童的头:“等攻破金城和锡勒盟,我们再来带他们回家。” “……那万一我们输了呢?” 温三两举手又要揍他,他一缩脖子,却没躲。陈学凯拉住温三两,无奈地看着胡凡童。 “我们必须赢。” “如果我们输了,也就没人能来这里带他们回去了。” 胡凡童怔楞了片刻,他其实明白,打仗不就是要死人的吗。 可他没想过马越展会死,还死的这么突然,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说笑呢。 “你要是不想他就葬在这雪里,就只有往前走。” “攻破蒙金,他也能风风光光地回到大靖。” 胡凡童抬手擦干脸上的眼泪,跪在地上,取下了马越展脖子上的玉坠子,那是马越展他娘给他的。他小心地把玉坠子收进口袋,然后捡起了地上的长矛。 “老马,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金城给你砍两个蒙金人的脑袋。” “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把你送回你娘身边。”他一吸鼻子,“你救了我一命,你娘就是我娘,我肯定照顾好她。” 第一百八十一章 潜入锡勒盟 二月初七,陈学凯和温三两看见了金城的城墙——和固若金汤的锡勒盟不同,许是大靖从未踏过锡勒盟的缘故,金城的城墙显得有些破旧。 他们抵达时正是半夜,城墙上的守军也都昏昏欲睡。看不出半点战意。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图尔低声询问道。 温三两沉思良久,和身边的陈学凯交换了目光。 “偷袭。”两人异口同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就趁着今晚的劲头,偷袭金城。”陈学凯解释道。 温三两附和地点头:“入城之后,我去控制城主府。” “我控制城门。” “记住,动静务必要小,不能让锡勒盟发现今晚金城的异常,夺取城门后,让我们的人立马替换守军。” “明白。”温三两认真点头。 陈学凯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抬手向前一砍:“出发!” 彼时的金城正沉浸在睡梦当中,春季降临,牧民都在准备牛羊返场,忙了一天,晚上睡的也格外的沉,整座城都寂静安宁。 城墙上,两个蒙金的士兵打着哈欠交谈。 “哎,你说大靖能打进来吗?” “打不进来!这都多少年了,锡勒盟比他们那英雄关还结实呢。别担心,咱们啊,就坐等大靖退兵就成了,他们太祖都没打进来呢,一个小小的皇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也是……那你听说阿主兀的事儿了吗?听说大靖这次就是帮阿主兀王室出兵的呢?” “阿主兀?他们不是亡国了吗?大靖不会是随便找了个名头。” “我哪儿知道……” 他们聊的正起劲,丝毫没发现在城墙的西侧,靠近查勒山的方向,有一队大靖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中。 一个赶着去上茅房的小兵,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前一闪而过。 不会是鬼!他吓得一激灵,就要提裤子。 还没抓住裤腰,温三两就蒙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用力,折断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栽进了茅坑里。 温三两嫌弃地退后了半步。 另一边,陈学凯带着三万人摸上了城墙——不少守军都还没从困倦中醒来,就被大靖官兵划开了脖子。 渐渐的,有人察觉出不对劲了。 “敌……唔!”胡凡童的刀子干净利落地扎进了那人的心口,带出一串血花。他捂紧了胸口的口袋,里面的玉坠子好像在发烫。 “别愣着,快!” 胡凡童回过神来,颤抖着握紧刀柄:“来了!” 深夜时分,一场无声的杀戮逐渐蔓延整个金城,普通的牧民仍旧沉浸在美梦里,没有人知道短短一夜时间,整座城都已经易主。 陈学凯赶到城主府时,此地已经是血流成河。 温三两站在台阶上,身上,脸上,剑上,衣服上都沾染着蒙金人的血。 像是一尊罗刹。 金城城主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地抽搐着,他是个胖子,血流得到处都是。 陈学凯皱眉:“你这也太血腥了。” 温三两归剑入鞘:“有吗?是他太胖了。” 陈学凯无奈挑眉,温三两说的也有道理:“好。” 当黎明的光撒进金城的时刻,温三两带着图尔和一队死士快马离开,再走查勒山送信回营地太慢,所以他们要到锡勒盟放响金城沦陷的信号弹。 至于金城的臣民,他们在醒来后才发现城门已经紧闭,到处都是大靖官兵。 就好像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他们也成了别人的俘虏。 “安分点!不然我宰了你的牛!”胡凡童和一伙士兵气势汹汹地把牛架在牧民的牛羊上。 牛羊对牧民来说,是命,是一整个家族生活的希望。 他们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顺从地蹲下。 “将军,三个城门都控制住了,不过要是王都那边来人怎么办?” “不必担心,王都就算知道锡勒盟沦陷,他们的大军要来,也要半个月的脚程,到时候只怕锡勒盟都已经沦陷。” “是!” 初九的早晨,图尔抵达锡勒盟的北城门。他带着金城城主的印信,身后的大靖死士都化妆成金城守军的模样,后面还拉着几车粮草。 锡勒盟的守军不疑有他。他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入了锡勒盟。 温三两和几个死士在中途离开了队伍,他们拐进小巷子里,换掉了身上的盔甲,变成了几个平常的蒙金百姓。他摸了摸脸上装扮起来的胡子,不习惯地扯了扯。 “走,我们去南城门。”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对方是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编成麻花落在肩上,瞧着眉眼不像是蒙金人。 “……你们,是大靖人?” 温三两瞳孔微缩,手摸上腰间的弯刀,微微出鞘。 老妇人看见了他的动作,她没有丝毫地惧怕,反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公主!我家主子是大靖的公主,她叫顾珠!她叫顾珠,你们知道吗!” 温三两皱眉,他没听说过顾珠的名头。 倒是一个老兵想起了一些线索:“顾珠?长公主顾珠?” 老妇人连连点头:“是她,是她!”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陛下还为她追封了镇国公主之名……” 温三两的目光冷了下来,刀又出鞘半寸。 “不是的,不是的,公主还活着,是可汗……是哈达尔可汗……”老妇人越来越激动。 温三两不得不上前捂住她的嘴:“安静,你要是想救公主,就安静!” 老妇人看了眼他们身上的装扮,知道他们一定是潜进蒙金来的。 “我可以帮你们,我可以帮你们,求你们救我家公主!” 温三两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这个老妇人。她的神情不像假话。 “长公主在哪儿,带我们去。” 老妇人几乎都要流下热泪来,她用力地点头:“好好好,这边,这边,你们小心些,背再弯些,蒙金人的身形没那么挺拔。” 温三两微微弓起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蒙金人。 老妇人整理过自己的情绪,抹掉眼泪,强迫自己镇定。 公主的命全靠她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进攻的号角 “什么人!” 老妇人猛地停下,她握紧了手里的篮子,赔笑道:“我是来给努尔金王子送饭的。” “送饭的?”那蒙金的兵士皱起眉头,询问地看向身边的兄弟,“王子有说让人来送饭吗?” 还不等另一个接话,老妇人就赶忙解释道:“我是顾夫人身边的人,是我们主子让我来的。她听说努尔金王子最近常常守在城楼上,实在辛苦。” 顾夫人。兵士的脸色复杂,他们都知道这位夫人,伊卡斯王子和努尔金王子都很喜欢这位“养母”。 他们不敢再拦。 “上去。” 老妇人松了口气,挎着篮子上了城楼。 “将军,她上去了。”城墙下的流民棚里,死士压低了声音。 温三两颔首:“我看见了。” 城门守卫森严,他们找不着上去的机会,反而是那位老妇说有办法。 无论如何,上去了就好,现在就等那烟花在锡勒盟的城墙上升起了。 “盯紧城门口,一旦打起来,我们想办法去开城门!”说着,温三两咬了一口手里发霉的馒头。 “是。” “给我送饭的老妇人?”城楼上,努尔金听底下的人来报。他下意识地扬起嘴角,愉悦的情绪从他的眉眼里泄出丝毫,可他马上又回过神来,顾珠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给他送饭? 那妇人有问题! “人在哪儿!马上带我去见她!” 老妇人低着头穿过两侧的士兵,抓着篮子的手心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直走到塔楼,点狼烟的火盆高高地立在垛口。她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城垛外,平坦开阔的草原——若是大靖的先锋营,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出现在锡勒盟的城下。 她离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也只有这半个时辰的距离。 “拿下她!”努尔金愤怒的吼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惊恐地回过头,脸色苍白,手里的篮子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不行!她还要点起狼烟给大靖传信,她还要救公主!想起此时还被囚禁在一个小小铁笼里的顾珠,她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反应力,一把抽出藏在篮子里的火药盒子,点燃,用力往上一抛。 眼见着那燃着引线的火药盒子就要落进装着柴薪的盆里。 努尔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点燃狼烟,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迅速拔出腰间的弯刀,朝半空中的火折子扔了过去。 近了,近了! 可就在同时,头发花白的妇人用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猛地跳起来,扑向了那把弯刀。 弯刀没入她的血肉,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火药盒子落进了盆里。 一声巨响,努尔金双目赤红地看着青天白日的,天空中却突然炸开一簇又一簇的烟花。 烟花绝美,但吹响的,却是死亡的号角。 流民棚里,在听到烟花炸开的瞬间,温三两就猛地站了起来:“响了!” “大海,快,马上出北城门,放烟花!” “是!”被唤做大海的死士立马从后面的小巷子里溜出了难民营。 那个火药盒子是大靖军械库特制的,声音也格外的响。营地里的顾珠也听见了。 她强撑着起身,看向城门的方向——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红雁还不回来?不是说去买伤药了吗? 红雁倒在血泊中,她挣扎想要往城墙上爬。 努尔金狠狠地把她踹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只能望向头顶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大靖的天空是不是也是如此? 血呛住喉咙,她抽搐着往外咳血。 没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努尔金几乎要被愤怒淹没,他看着燃起的狼烟,歇斯底里地骂道:“愣着干什么!快灭了!快给我把那东西给灭了!!” 可又有什么用,刚才那朵烟花的声响,足够那头的大靖军队听见了。 王坤宇冲进帅帐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个跟头,不过他可顾不上这些:“王爷!王爷!锡勒盟的烟花响了!还点起了狼烟!” 顾明磊本来还陷在春困里,这会儿立马就清醒了。 膝盖磕到桌角,嗑出个淤青他也没感觉到。 “吹角!传令!董伟成负责先锋营,季将军带领左翼,王将军,你去右翼。马上点兵出发!” “是!” 锡勒盟里,努尔金还来不及封锁整座城,就听见急报——北城门也放了回烟花。 他意识到,北边可能也出事了。 “封锁北城门!!快——!” 他吼到嗓子都变得嘶哑。 可就算他吼的再大声,北城门也注定了沦陷的结局。陈学凯在温三两之后半个时辰出发前往锡勒盟,在北城门烟花炸响的时刻,他和三万镇北军已经在戈壁下守了两个时辰。 “杀——!拿下北城门!攻入锡勒盟!” 北城门的守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甚至想不明白,怎么金城的方向就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大靖的官兵。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传令的人从南城门一路赶到北城门,赶到时,北城门已然是哀鸿遍野。他惊恐地瞪着眼睛,拉紧缰绳就要撤退。 可马头都还没能转回去,胡凡童的长矛就扎进了他的心口。 “啊啊啊啊——” 滚烫的血溅在脸上,胡凡童也只是胡乱地抹了一把,转身就去找下一个蒙金士兵。 他要攻下锡勒盟。 他要攻下蒙金。 他要活着把马越展带回玄都。 半个时辰后,努尔金站在城墙上,看见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的漫天黄沙,里面还隐约夹着骑兵的身影。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来了,果然是顾明磊的谋划! 他咬紧牙关,拳头狠狠地砸在城墙上,该死!该死!该死!当初在大靖,他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个麻烦的皇子! 如此帅才,如果不能成为自己人,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才是。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王子——!北城门,北城门突然出现了好多镇北军!” 北城门被攻陷的消息姗姗来迟。努尔金心一沉——大靖的军队怎么会从北边来! 前有狼,后有虎,等待锡勒盟的,只怕是百年来最艰难的一场苦战。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战场即地狱 锡勒盟战况之惨烈,就连季醒都不曾见过。他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一个个地从锡勒盟高耸的城墙上摔落,石头砸碎他们的脑袋,弯刀割开他们的喉咙。 一起摔下来的还有蒙金的将士,一时之间,满地的断肢残骸。 顾明磊站在大军中央,抬起冰冷的眸子,对上城墙上努尔金同样冰冷的视线。 他蓦然想起那年在斗鸡场时,他还和顾平峰谈起蒙金,却不想今日,他和努尔金真的站在战场的对面。 锡勒盟,他势在必得。 “明磊!”扎布的马在顾明磊的传令台前嘶鸣着停下,“已经一个时辰了!” 距离他们开始攻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大靖的伤亡不小,蒙金到底只是守城,有着锡勒盟城墙天然的优势。 顾明磊抿紧了薄唇:“继续!我们必须先送一批人上城墙,和陈学凯他们汇合。” 扎布也明白,为了翻阅雪山,进入金城的人数不多,要守住锡勒盟的北边就已经不容易了,还怎么打开城门。 所以顾明磊必须再送一批人进去。 锡勒盟本就易守难攻,要再送一批人进城,虽然数量上远比以前来的要少,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顾明磊拧紧了眉头,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取过手边的长枪,跨上落雪的马背。 “扎布,你带三千人,跟着本王走!” 扎布愣住,顾明磊可是主帅! 他不仅是统帅,还是皇子,皇子亲征,本就是冒着生死的风险了,他还要带头去攻城?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驾——!” 那头季醒刚砍下一个蒙金将军的脑袋,就看见一匹白马,纵身跃起,从几个蒙金士兵的头顶飞过,像是天降神明。 “好身手……啊。”他赞扬的话在看到白马上顾明磊俊秀侧脸的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王爷——” 不远处的王坤宇听见喊声,也回过了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落雪跑远。 “王爷——”他也听见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声。 完了完了完了,要是顾明磊出事,他可真不用活了,京城来了七八封密信,明里暗里都叫他保护好顾明磊。 现在倒好,这小祖宗直接就冲上去了。 拦都拦不住! 都说了是小祖宗,顾明磊哪里会管两位副帅的心情,他俯下身,上半身牢牢地贴在马背上,草原的风吹起他头盔上的红缨,若不是带着铁面具,那凉风呛进喉咙里都够他受的。 “顾明磊!”扎布在后面几乎都要跟不上他的速度。 顾明磊一枪挑落冲上来的敌军,随着落雪的加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热血也在随之沸腾。 “扎布——”他甚至还有心情回头朝扎布挥手,“前面就是属于你的蒙金!看看我们谁先能爬上城墙!要是我先到了,你做了可汗,可得把我的名字放在功臣的头一位!” 扎布被他的热血感染,嘴角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等我回京城,我就把扎布是蒙金第一勇士挂在王府门口一年!” 这可让扎布心动不已。 那可是把自己的英名挂在八王府门口的机会,就这一年,他绝对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好!我跟你比!” 他是草原的孩子,对骑射也有着绝对的自信。 只听他座下的马儿一声嘶鸣,猛地提速。在战场中穿梭,没一会儿,就追在了落雪的屁股后面。 落雪的父亲曾是先帝座下战马,身上流着的,也是好战的血。她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来的汹涌战意,再次加快了步伐。 眨眼间,两个人带着三千精兵,直逼锡勒盟城下。 只留下季醒和王坤宇懊悔地直叹气。 “杀——!保护王爷!冲上城楼!” 令人意外的是,随着顾明磊和扎布领头冲向锡勒盟的行动,镇北军的士气也在瞬间拔高,他们高喊着,欢呼着,手里的长矛狠狠地扎进对手的胸膛。 “大靖必胜!” “大靖必胜!必胜!必胜!” 努尔金在上面黑了脸,他能鲜明地感觉到镇北军的士气,相比之下,蒙金大军就显得后劲不足——他们本就是仓促迎战,此时北城门还分去了部分兵力。 锡勒盟的守军已经捉襟见肘了。 他看见顾明磊爬上了云梯。 愤怒直冲头顶,他一定要杀了他! “王子!”巴雅尔一个没看住,努尔金就提着刀去找顾明磊了。 头顶不断有落石坠下,顾明磊松开左手,把自己往右边一甩,堪堪躲过一颗巨大的石头,碎屑擦过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这下好了,回去张冉冉又要说他破相了。 隔壁云梯上,扎布已经快要爬到最顶上了。他微微挑眉,这可不能输,要真在王府门口挂扎布是蒙金第一勇士,张冉冉肯定会揪着他的耳朵骂他傻子。 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考虑。 必须赢! 握住云梯两边的把手,他快速地往上爬,还不等第二颗巨石落下,他就翻身跳上了城楼。 扎布晚了半步。 顾明磊冲他勾了勾嘴角,眼底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要不是两个人在战场上,扎布差点没上前揍他——这个小祖宗! 还没顾明磊得意够呢,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就朝着他的后脑劈了过来,扎布瞳孔一颤:“小心!” 弯刀被顾明磊的剑架住。他看向努尔金:“好久不见啊,努尔金,王子。” 努尔金总觉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讽刺。怒火更甚,下刀也就更狠。顾明磊的剑刃和他的弯刀擦出一串火星,他还要往前逼,顾明磊去后跳了半步,一剑划开了身边守军的脖子。 他可不是上来和努尔金打架的。 他是来攻城的。 锡勒盟的防线在他和扎布爬上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缺,三千精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不一会儿,连串的大靖将士就爬了上来。 努尔金意识到不妙。 可已经来不及了。 顾明磊三两下跳出了他的包围,带着三千精兵直接冲下了城楼,进入了锡勒盟。 他还看到,底下,几个穿着蒙金衣衫的人,推开混乱的守军,把顾明磊迎了进去。 战局已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城破 攻破一座百年来都不曾被攻破的城要多久? 努尔金不知道,但他知道锡勒盟,已经是强弩之末。 沉重的城门被顾明磊带着的人缓缓打开,城门摩擦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站在城墙上,脸上沾染着鲜血。 大靖官兵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 他回过头,看向一片狼藉的战场,他知道,自己败了。他曾自比前朝的卡图将军,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个黄口小儿。 “王子!”巴雅尔猛地扑倒他,让他躲过一个小兵的长矛。 他愣愣地看着,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兵都敢打他人头的主意! “王子!我们必须撤退了!”巴雅尔看向底下喊杀的大军,“锡勒盟已经沦陷,我们必须回王城!只要守住王城,只要守住王城!我都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努尔金咬牙,他不甘心。 但现在再怎么不甘心,他也没有反抗的机会了。 “撤!” 巴雅尔松了口气,他就怕努尔金顽固,想要死守锡勒盟,锡勒盟确实易守难攻,那也是在对方没有攻进来之前,如今大靖攻进来了,反而能依托锡勒盟高耸的城墙,开始对蒙金人的猎杀。 他们必须撤退。 努尔金在亲卫的护送下,迎着刀光剑影,逃回了营地。 营地里的将士已经在做撤退的准备,成片的营帐被拆除。他脚步踉跄,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挡住视线的血。 他看见了顾珠的铁笼子。 他要带走顾珠,否则顾珠就再也没有回到他手里的可能了。 “王子!不要管她了!带着她,只是拖累!”巴雅尔劝到。 努尔金不听,他打开铁笼子,一把抓住顾珠的头发,把人拉了下来:“你不要想逃!不要想!你这辈子都只能做我们蒙金王室的奴隶!” 努尔金的力气很大,顾珠被他扯的头发发疼,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怨恨地盯着他。 努尔金拽着她进了帅帐,又随手把她扔在了床边,转身去收拾军报和地图。 他不觉得顾珠会跑,顾珠脚上和手上都带着镣铐,他不怕她跑。 顾珠蜷缩着,她身上破烂的衣服不足以盖住她整个身体,她也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看着忙碌的努尔金,发出嘲笑的声音。 “蒙金要亡了是不是?你输了……”她发疯似的大笑着,“你输了!努尔金!你输了!你怎么敢回王都?伊卡斯已经等不及要吃你的血肉了!” 啪! 努尔金的巴掌落在顾珠的脸上,她被打得偏过头去,嘴里都是血。漂亮的脸颊瞬间就肿了起来。 他狞笑着:“你以为大靖谁还知道你活着的消息?没人会来救你!反正他们不会那么快赶到这里,不如你让我再享受一次,就死在这儿!” “我会烧死你,让你化成灰烬,让你这辈子都回不了大靖!” 顾珠死死地瞪着他。 努尔金一把把她按在床上,开始脱裤子。 她挣扎的厉害,在努尔金进来的一瞬间,链子死死地绞紧他的脖子。她的掌心沁出血来,努尔金喘不上气来,手掌覆上她的脖子。 两个人都走向了鬼门关。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如同闪电一般刺穿营帐的篷布,然后穿过努尔金的肩胛,箭镞扎进床板,入木三分。 努尔金卸了力道,顾珠也同时愣住。她看着努尔金从自己身上翻倒在地上。 门口,一个长的和皇兄七八分相像的男孩粗喘着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她愣愣地看着,做不出反应来。 顾明磊没见过顾珠,可扎根于心底的血缘亲情让他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睛。若不是温三两在城门口告诉他,蒙金在营地藏着他那个传闻中难产而死的姑姑,他也不会一个人快马加鞭地赶来。 可看到顾珠的瞬间,他还是忍不住难过。 小时候,皇帝总是跟他提起顾珠这个妹妹,顾珠本该是大靖最尊贵的长公主。 可现在,她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受尽屈辱。 他缓缓地走近:“姑姑……” 顾珠终于有了反应,她手足无措地想要抚平衣角,拉过裙子,盖住自己狼藉的身体。 她不想在小辈面前,是这般模样。她不想。 可她的衣服太破了,根本盖不住身上青紫的伤痕,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 一条温暖的披风就在这时候落在了她的肩头。 顾明磊用自己的战甲上的披风把顾珠严严实实地遮住。 “对不起……姑姑,对不起……”他压不住自己的哭腔,他无法形容看着自己的亲姑姑在这般境况下的心情。 顾珠呆滞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压抑在心底的那些仇怨在此时此刻冲破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她抱住顾明磊,放声痛哭。 大军攻入营地的时候,守在帅帐门口的温三两拉住就要冲进去找顾明磊的季醒。 季醒见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帐帘就被掀了起来。 顾明磊抱着一个被披风包的严严实实的女人走了出来。季醒一怔,怒火就升了起来,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到蒙金来沾花惹草的呢! 可还没等他骂人,就对上了那披风里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太熟悉了。 “公主殿下!”他一个箭步就要冲上来仔细看看。 顾珠抓着顾明磊的衣领,蜷缩了起来。 季醒愣住,温三两把他拉回去,再次摇头。 “去请医官来,替……”顾明磊深深地吸了口气,“替长公主殿下诊治。” 长公主殿下?陈学凯瞪大了眼睛,别说陈学凯,在场的人哪有不震惊的,长公主殿下,是哪个长公主殿下,是那个已经去世的长公主殿下吗?! “愣着干嘛!”温三两踹了身边的胡凡童一脚,“还不快去请医官!” 胡凡童手忙脚乱地去叫人。 季醒还没回过神来。他看着顾明磊怀里的人,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是公主殿下……怎么会……” 温三两奇怪地看向他。 王坤宇低声解释道:“季老大,曾经是长公主亲卫。” 温三两错愕。 第一百八十五章 捷报 二月中,初春降临玄都,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一片,张冉冉也总算拿到了北边送来的捷报。 锡勒盟大捷,金城大捷,镇北军一路挺进,马上就能见到蒙金王都城墙的土砖了。 若是顺利,三月就能凯旋,虽然赶不上孩子出生,但好在满月还是能到的。 她摩挲着信纸,不免露出温柔的浅笑。她手上这份捷报和送去京城的不一样,这是顾明磊亲手写的,除了大捷的消息,剩下字字句句都是思念。 “王爷这次可出风头了,他可是大靖第一个攻入锡勒盟的将军。这是留名千古的好事。”碧青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搀起她,“等王爷回来,正好小主子出生,双喜临门,更是好事。” 张冉冉在院中慢慢踱步。 “是好事。不过还另外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是什么?” “王爷找到了长公主殿下,过几日,就会到玄都来了。” “长公主殿下?”碧青年纪小,没听过顾珠的名头,此时听见这突然冒出个长公主殿下,一时不知道是谁。 张冉冉点头:“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那时候陛下还是太子,大靖和蒙金签订合盟,当时的可汗旦增,用一整个长街的彩礼来求取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跟他走了?” “自然。”谁能抵得住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呢。旦增虽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但好在性子率直,顾珠一心陷了进去,就算蒙金远在草原,她也义无反顾地去了。 可谁能想到,旦增是个短命的,他们成亲才多久,顾珠怀了孩子不久,王宫就发生了叛乱。 之后三十年,顾珠就陷在那样的炼狱中。 想到那透过信纸的锋利笔锋,张冉冉能感受出顾明磊压抑的怒火。 那可是大靖的长公主。 “你记得这几日要把西厢的院子收拾出来,再找几个得力的婆子,照料长公主。她在蒙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回到大靖,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是。” 顾珠的马车到的很快,在捷报送抵玄都的第三日,她见到了张冉冉。 她瞧见侄子口中那个天底下最完美的夫人挺着大肚子站在将军府门口,一阵风吹来,扬起门口那簇迎春花,明黄的花瓣落在张冉冉的头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边上那个小丫鬟连忙扑散空气中扰人的花粉。 张冉冉擤了下鼻子,抬手想把头上的花瓣摘下来。 顾珠先一步捡起了那片迎春花。 “……春季花粉呛人,你大着肚子,不必来接我……”她说话很慢,嗓子像是受过伤,显得有些嘶哑难听。但看向张冉冉的视线却是慈爱。 顾明磊都是第一次见顾珠,更别说张冉冉了,她愣了半秒:“姑姑?” 顾珠点头:“小……”她轻咳了一声,“小八说,你快生了,没有长辈在,他不放心。便差我,来看你。” 他们都知道这是借口,无伤大雅。 张冉冉轻笑,亲昵地挽上顾珠的手臂:“姑姑倒是来得正好,日子就在这个月了,我还在担心身边无人,姑姑能来,再好不过了。” 或许是被张冉冉的笑容感染,又或许是被重新踏上故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顾珠从未感到过如今天这般的温暖闲适。 她弯下眼角,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细纹。 出发时,顾明磊说他的夫人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的人。路上,她还在担心,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她这样的人,会不会被别人所不喜。可在看见张冉冉的那一刻,她发现倒是自己庸人自扰了。 这样明艳温润的姑娘,必然是心胸开阔的大家闺秀。 “姑姑的院子就在我隔壁,若是夜里有事,你便来找我。” 这样怎么好?张冉冉是孕妇,哪有半夜去叨扰孕妇的道理。 可不曾想半夜梦魇起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惊惧就像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不敢闭上眼睛,蜷缩在床上,哈达尔,努尔金,伊卡斯,他们的狞笑好像从未远离。她猛地盖住耳朵,踉跄下床,一垂眸,瞧见了自己身上还未好全的伤痕。 “啊!”她颤抖着后退,打翻了烛台,火苗瞬间就卷上了床帐。 她愣愣地看着,浑身都被冷汗打湿。 “姑姑!” 直到张冉冉冲进房间里来,扣住她的手腕,她才回过神来。 白辞也来了,他拄着拐杖,气势倒是丝毫不减,指挥着下人灭火。 张冉冉拉着顾珠在一旁坐下,她扶着肚子,喘的厉害。 “……对不起。”顾珠直觉自己犯了错。还差点连累了顾明磊那孩子的妻儿。她盖住自己的脸,不敢去看张冉冉。 她好像什么也做不好。活着也是牵连别人。 这样的长公主,难道不是只会给大靖蒙羞吗? 温暖的手掌突然覆上了她的额头,张冉冉脸上还挂着汗,但动作却是轻柔,她一点点抚平顾珠的乱发:“别怕,姑姑,这里是大靖,这里是玄都。” “你看见那个将军了吗?” 顾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白辞。 “那是大靖名将之一的白辞将军,将军府有他守着,就是苍蝇都不敢飞进来,你已经安全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大靖是你的家,没什么好怕的。” 顾珠握紧了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神脆弱又可悲。 “我回家了?” 张冉冉点头:“你回家了。” 十几天如梦泡影般的日子突然在此时,在大火前,落在了实地。她埋进张冉冉的颈窝,恸哭不已——是啊,她回家了。三十年的煎熬,她终于回家了。 张冉冉抱紧,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眼眶也已是泛红。 顾珠过的太苦了,好像所有艰难都砸在了她的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始终还念着回家,回大靖,若不是这样的执念,只怕她都等不到顾明磊来接她。 她好像不是那个已经年近五十的长公主。 她只是一个三十年来找不到归途的游子。 一朝回到故土,到底还是怅然胜过了喜悦。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题 房子烧了,顾珠只能住进张冉冉的院子里。 她躺在床上,目光追随着张冉冉。 张冉冉身子重,就连上床都显得有些笨拙,托着大肚子好不容易爬不上床,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自嘲道:“这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这几天可被他折腾的辛苦。” 顾珠让出里侧的位置:“……你睡里面。安全。” 张冉冉微楞,反应过来后,也不扭捏,爬到了里面的位置,小心躺下。 刚经历了一场大火,两人都没什么困意。顾珠看向张冉冉的隆起的小腹,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的。 “姑姑要和他打个招呼吗?”张冉冉掀起里衣,把浑圆的肚皮露给顾珠。 顾珠惊喜:“我可以摸吗?” “当然可以。血脉相连,他能感觉到的。”张冉冉点头。 顾珠抬起的手微微发颤,轻柔地覆在了张冉冉的肚子上——那孩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和他打招呼,精神奕奕地动了动。 顾珠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慈爱的抚摸这张冉冉的肚子,声音哽咽:“你和小八都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一定能平安出生。” 张冉冉握住她的手:“那我和王爷就把这福气分给姑姑一些。希望姑姑日后,平安顺遂。” “陛下还在京城等你呢。他一定会很高兴。” 顾珠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皇帝何止是高兴,收到夹在捷报里的密信时,他在书房枯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何忠见到他时,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在这龙椅上坐了这么久,他早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顾明磊送回的消息,却戳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顾珠曾是他一生的遗憾。 如今遗憾将平,可他却也时日无多了。 他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寸寸地抚平信纸上的褶皱。眼泪洇湿衣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候他总爱带着顾珠去给父皇惹麻烦。 因为只要顾珠在,父皇就不会怎么罚他。 后来旦增求亲,他不同意,可顾珠偏偏要去。他怕他去了受委屈,特意向父皇求了五万大军护送顾珠出草原。 哪里想到,他还是没能护住这个妹妹。 顾珠的死讯传到京城那天,他也是这样,在书房里坐了一整晚。 “何忠,召张平,董尘,晋王进宫。” “是。”何忠俯下身。 皇帝别开脸咳嗽,点点血丝落在掌心,他毫不在意地握紧拳头,书房外的桃树已经开出了花苞:“春天到了啊。” “也不知道小八的孩子什么时候能出生,朕可帮他想好名字了。” 何忠轻笑:“八王爷可是有个主见的,陛下给小皇孙取名,八王爷估摸着还要生气您抢了他给孩子取名的机会呢。” 皇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不是朕挂念他,才不会废那个心里给他长子取名呢。他想取名字,以后多生两个就是了。” 何忠识趣地没有再答。 “顾一,城中叛徒的事查的如何了?”皇帝又想起正事来。 顾一从房梁上落下来:“我们查到早先北域那位叛将的家属联系过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 顾一抬起眼睛:“镇北军副帅李锐的妻子。” 李锐和李卫昌虽然同姓,但两人的关系还没张平和李卫昌来的熟悉。 皇帝沉下眸子:“还有呢?” “李锐的妻子把那个叛将的妻儿都赶了出去。不过属下查到,就在前天,李夫人差人往北域送了封家书。” “家书?拦下了吗?” “护龙卫的人正在追。” 皇帝摩挲着掌心的老茧:“马上送信给顾瑾,让小八务必小心李锐。” “是!” 送信的白鸽落到顾瑾肩头的时候,已经临近三月,镇北军扎营蒙金王都的城外——他们已经对峙了整整十二天。 顾明磊坐在帅帐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王爷,我们还不动手?”不知怎么的,自打救回顾珠,季醒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能提起自己的枪去冲锋。 王坤宇暗地里和温三两,陈学凯喝酒时还吐槽过,说他这是卯足了劲儿准备给长公主报仇呢。毕竟他年轻那会儿,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望族子弟,后来顾珠嫁到草原,他也跟着参加了镇北军。 就是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顾明磊也憋着火,不过他比季醒冷静,此时也是盯着桌上的地图:“再等等。等王都里的王军懈怠。” 他们早早地就到了王都,但就驻扎在这儿,离王都不远也不近,就像一枚钉子,让城里的人抓耳挠腮,心惊胆战,可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攻进来。 伊卡斯这几日的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 努尔金带到锡勒盟的三十万大军,只淘回来了十万,剩下的二十万,不是折损在锡勒盟,就是被镇北军俘虏。努尔金和巴雅尔更是失去了消息。别说士气了,就说那些个败军整日浑浑噩噩,哪里还有蒙金勇士的模样。 在镇北军抵达城外的那天,他就把剩下的王军都调去守城。 可这一天天的过去,大靖也不攻城,反倒是他们城墙上的守军每天警惕着那些大靖官兵,现下,都已经到了极度疲倦的状态。 “京城那家伙还没动作吗!”他愤怒地砸碎了桌上的瓷杯。 底下的人浑身一颤:“王,王子……锡勒盟和金城现在都在大靖的控制下,就算是有信,也送不进王都啊!” 伊卡斯语塞,满腔的怒火卡在嗓子眼。良久,他像是卸了气一边瘫坐在椅子上。 “我就不应该任由努尔金胡闹!” 当初不也是他想努尔金折在战场上吗?伊卡斯的属下心下腹诽,可也不敢说什么。 伊卡斯现在就是将死的鬣狗,随时都想着从别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可不敢招惹他。 “父王那儿怎么样了?”伊卡斯脸上罩着阴霾,他想起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父亲。 “可汗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喇嘛说,就在这两日了。” “看好他,不要让他死了。”伊卡斯缓缓收紧了拳头,若真的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他还能拿哈达尔的人头为自己换一条出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叛将 “王爷!出事了!” 很少见顾瑾如此慌乱的样子,就连温三两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只白鸽停在顾瑾的肩头,白鸽的羽毛上还沾着脏污,一看就是一刻不停地赶来的。 能让顾瑾着急成这样的消息,顾明磊皱起了眉头。 “出什么事了?” 顾瑾稳住呼吸,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他:“京城护龙卫来的消息。” “李锐,很可能是那个叛将。” 顾明磊瞳孔猛地聚拢:“你说谁!” “……李锐。” 桌上的盘子被顾明磊起身时的衣角带到了地上,他脸色惨白,一把抓住顾瑾的衣领:“本王再问一遍,是谁!” 顾瑾看向他的眼睛,咽了口口水:“是李锐。” 顾明磊卸了力气,他双眼通红,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撞到边上的沙盘。顾瑾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下,才没让他摔到地上。 怎么会是李锐?他出征前,还特意让李锐留下护卫玄都,怎么会是李锐! 季醒和王坤宇同样震惊,他们和李锐共事了这么些年,半点也没有瞧出他的异常,李锐怎么会是叛将呢? “顾侍卫,这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李锐和我们共事多年,一直都勤勤恳恳,不曾有过差错,就连侯爷当年也说他有领兵之能。” 顾瑾摇头:“这鸽子是护龙卫用特殊法子养出来的,它带来的消息就是护龙卫查出来的消息,不会出错。” “可不也说是可能?”王坤宇辩解道。 顾瑾沉默地看向他,护龙卫既然能找出李锐,说明手里恐怕有些证据,只不过这证据还不足以证明李锐通敌。但李锐有问题,是必然的。 王坤宇说完,也觉得牵强,不等顾瑾回答,自己闭上了嘴。 “王爷,现在怎么办?”顾瑾问。 李锐就驻扎在玄都外,锡勒盟大捷的消息,他肯定已经知晓,作为常年驻守北域的一位名将,他肯定能猜到镇北军现在直逼蒙金王都。他若是想做什么,恐怕就在顾明磊攻破王都的那一刻了。 顾明磊攥紧了拳头,营帐外就是蒙金王都的城池。 可身后玄都,李锐又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危险。 该怎么办? 是继续攻城,还是调转马头,回玄都? 张冉冉和顾珠还在玄都里,他那将要出世的孩子也还在玄都里。 “王爷……”季醒也看向了他,“要不我们还是鸣金收兵?” 扎布蹙眉,王都近在咫尺,让他此时退兵,他心有不甘。但此时顾明磊才是主帅,而且他敢打赌,在他心里,蒙金的死活远不及妻儿重要。 帐中几位将军的视线都落在了顾明磊身上,等着他发话。 温三两起身:“我可以带五万人回去。” “李锐营中可有十万将士。”陈学凯反驳,“五万人,先不说奔袭数百里就已经足够疲倦,还要对上自己两倍的军力……”更何况,李锐的营地在玄都城外,有着天然的优势,他大可以背靠玄都,迎击温三两的队伍。 “而且,蒙金王都里还有四十万的守军。我们在锡勒盟折损超过三分之一,此时三十万的大军,也只剩二十万,你再带走五万,攻城之战,就更难了。” 现下蒙金打的是卫国之战,反抗必定激烈,他们的兵力本就少于王都守军了,顾明磊在这儿城门口坐了十二天,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提前消耗王都守军的精力。 温三两拧着眉头坐了回去。 “攻城。”顾明磊抬起眸子,狠厉的杀气在他的瞳孔里翻转,“今晚就攻城。” “明晚之前,本王要蒙金的王位易主!” 在场没有人反对,他们纷纷起身。 “是!谨遵王爷军令!” “胡凡童!” “在!”已经提升为顾明磊帐前亲卫的胡凡童在门口探出个脑袋。 顾明磊大笔一挥,在白纸上写下:小心李锐四个字。然后装进信封里,用黄泥封住递给胡凡童。 “你马上带着本王的手信,快马前往玄都,记住,务必把信送到冉冉手上。” 胡凡童在门口听了半个耳朵,此时虽然并不清楚详细情况,但也知道玄都岌岌可危。 “是!” 顾明磊看着胡凡童的快马疾驰而去,天边的日头已经开始西落。晚上就要来了。 紧张忙碌的气氛在营地里蔓延开来。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希望能赶上。 彼时玄都,张冉冉不解地看着白辞:“李将军说要把兵带进城里?这么突然?” 白辞点头:“不过我回绝了。” 此时不是战备,城中又有白辞手下的两万城防军。根本不需要屯兵,更何况李锐营中的将士进了城,又该驻扎在哪里? 战备一事,张冉冉并不精通,但她相信白辞。 “白将军既然觉得李锐将军此时不必进城,那便如此做。” 白辞低头应是。 正说着,顾珠端着一碗鸡汤亦步亦趋地走了过来。 “冉冉,我给你炖了鸡汤。” 白辞见状连忙起身告辞。走时,他还打量了一眼顾珠的脸色,比起刚到时的那种惨白和毫无生气,在将军府住了半个月的顾珠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眼底也能瞧出点喜悦来了。 “姑姑怎得还这么辛苦。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了。”张冉冉刚要起身,又被顾珠按了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把碎发别到耳后:“小八要我照顾你,可我来了,都是你在照顾我。” 张冉冉轻笑:“都是一家人,姑姑不必如此见外,快坐。” 鸡汤温热鲜香,喝一碗下去,张冉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还出了一层薄汗。 “姑姑的手艺真是一绝。”她惊喜道。 顾珠弯起眉眼:“你喜欢就好。贺太医说日子就在这几天了,你得多补补,生孩子可不容易。” 张冉冉眯起眼睛浅笑。 鸡汤喝完,她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余光瞥见顾珠头上简单的发饰,和过时的发髻。 她突然来了兴趣。 “姑姑,我给你梳头!” 顾珠愣住,不解地看向她。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精致华丽的珠翠缀在头上,发髻梳的漂亮整齐。 让她想起出阁前做公主的日子。 “姑姑和王爷生的像,都说外甥像舅,我看侄子也像姑姑呢。”张冉冉拨弄着她头上的流苏,“不过姑姑和陛下才是最像的。” 顾珠含泪点了点头:“同胞兄妹,哪里会不像呢。” 她又做回那个公主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攻破王都 夜色笼罩草原。 今天是个晴天,月朗星稀,镇北军借着如水的夜色奔袭在天穹下,马蹄落在草原的土地的上,震耳欲聋。 王都的守军也听见了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揉了揉困倦发涩的眼睛,就看见远处,数不清的黑影朝着他们的方向迅速靠近。 “敌袭!是敌袭!快点狼烟!快!快!” 叫喊声在城楼上响起。顾明磊心无旁骛,他俯身贴在落雪的背上,心里牵挂的全是张冉冉。他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是个记仇的人,李锐最好不要有任何异动,否则他就是要把九族都拉出来鞭尸的。 大靖开始攻城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王宫里。 伊卡斯在半夜三更被人从温香软玉里拽起来,脸色自然不好看。可当他听到大靖开始攻城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退了下去。 但心底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战战兢兢这么久,总算是来了。 既然如此,就做一个了结。 “调五万王军守住王帐!其余的,全部上城墙!”他披上外衣,提起弯刀,快步走出王宫。 他走上王宫的最高处,在他背后就是每日大朝会的主殿。 数十万王军聚集在广场上。 伊卡斯高高地举起弯刀:“我们背后就牧民的草场!为祖神而战!为蒙金而战!” “嚯!嚯!嚯!” 底下传来刀身拍到胸口的声音,他们踩着特定的节奏,喊着属于蒙金人的号子,战前能见到自己的君主,这让他们的士气在瞬间拔高。 “杀——!”伊卡斯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被撕扯开。 “杀————!”汹涌的杀气自台阶下反馈而来,看着底下的士兵,伊卡斯又有战胜的希望。他们蒙金人,从来都是草原上的王者! 蒙金人顽强的抵抗有些出乎顾明磊的预料。但好在并没有偏离他的计划。他一剑斩落前面将军的头颅,虎口被震得发麻,血顺着他脸上的面具滴落在马背上,落雪也被敌人的鲜血染红——这时候,她像是一匹汗血宝马。 铁面具让顾明磊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手拿下面具,血腥气立马冲进了鼻腔。 他压住反胃的恶心感,剑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划开身后那个准备偷袭的人的脖子。 血溅起来,洒在他的脸上。 腥臭无比。但他抽不出手去擦一把脸上的血。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的可怕。 陈学凯侧目望去,他记得在南巡的时候,顾明磊还是一副天潢贵胄的模样,谁能想到一年后,他在北域的战场上堪比一尊罗刹呢。 “不要恋战!攻城门!” 顾明磊的声音已经嘶哑,他甚至尝出了一点铁锈味。 可他不能停下。 “杀——!” 攻城的浪潮更加汹涌,他们像没有理智的野兽,脑中只剩下了攻破眼前这个城门的目标。 有的人甚至都丢弃了兵器,直接扑倒自己的对手,手指刺入他们的眼睛。 惨叫声和怒吼声在战场上空萦绕不绝。 看着城下的战况,伊卡斯黑着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王都城破就只是时间问题。他以为蒙金的士气足够强势了,却不想大靖的士气更强。 他必须想个办法压住大靖的士气。 就在这个瞬间,城下的顾明磊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交汇。 顾明磊勾了勾嘴角,收剑入鞘,取下了背后的弓箭。 他的骑术不一定是大靖最好的,但他的射箭,一定是大靖最好的。教他的射箭的,是被誉为神射手的云迹将军。 搭箭上弦,箭头对准了城墙上的伊卡斯。 伊卡斯想要挫大靖的锐气,顾明磊更想挫蒙金的锐气。他把弓拉到满弦,手臂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明磊周围的几个蒙金士兵高喊着朝落雪铺了过来。 伊卡斯的心提了起来,能不能成功? 显然不能。 陈学凯和温三两同时赶到顾明磊身边,两个人配合的长枪正好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挑落一众蒙金士兵。 他们让落雪的周围只剩下了死人。 箭矢破空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伊卡斯死死地盯着尖锐的箭头,他知道自己应该躲开,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他的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靠近自己。 动啊!快动啊!他用力地咬下舌尖,剧痛瞬间传至全身,他的身体猛地反应过来。在最后一刹那,他一个扭身,箭镞擦着他的脖子飞了过去,最后狠狠地扎进了他背后的木梁上。 他大口地喘息着,抬手摸上自己的脖子。 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他沾了一手的血。劫后余生地凉意一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他探出一点视线,看向城楼下的顾明磊。 后者的长弓上竟然又搭上了一支箭,目标还是他。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要离开城楼,顾明磊的箭头也随之调转,他们就像老鹰捉小鸡,伊卡斯逃,顾明磊追。 生死的威胁让伊卡斯已经想不起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他只想着逃。 顾明磊嗤笑一声,在伊卡斯转弯的瞬间,放开了弓弦。 破空声再次传来,伊卡斯只觉的那声音要穿透自己的耳膜。他倒地就是一滚,但没有任何箭矢朝他飞来。 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好看见蒙金王旗倒下来的瞬间。 印着草原狼的王旗被从中间射断,轰然倒下。 城楼下,顾明磊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城门还未破,但伊卡斯知道,蒙金已经完了,王旗倒下,王军的士气也像被人扼住了一般,快速地衰退了下去。 扎布拉住缰绳,看向前面被缓缓推开的王都城门。 城破了。 哈达尔王室执掌蒙金这百年,和大靖之间的战争数不胜数。他们在北域和这片草原上博弈,几代人埋骨牧草之下。 如今,顾明磊却只花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让大靖的铁骑踏入蒙金王都的城门。 扎布神色复杂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顾明磊。 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做帝王的。 他不禁觉得羡慕。 大靖的国运,还真是昌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产 张冉冉的肚子是在院子里的桃花开出第一朵的时候发动的。 当时她还躺在贵妃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碧青来喊她,叫她起来走走。可就在她撑着扶手起身的瞬间,一股热流打湿了里裤。 她僵住,不敢再动,抓着碧青的手用力到泛白:“阿青……我,我好像要生了。羊水破了……” 碧青猛地瞪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佳音——!快去请贺太医!夫人要生了!” 她这一吼,就连刚进将军府的白辞的都听见了,他被自己的拐杖绊倒,膝盖磕到地上,磨破了衣服都来不及整理,提着脚就往后院去。 贺太医提着药箱,小跑着进来,顾珠在屋檐下瞧着他,一个比自己都大二十几岁的老人,步伐倒是矫健。 齐佳音来来回回地在门口踱步,怎么就突然要生了? 不对不对,之前贺太医就说在这几日了。 可还是觉得突然。 她紧张地抿着唇,时不时地往里探看。 稳婆端着接生的东西鱼贯而入。可孩子还没那么快能下来,贺太医手探到下面摸了摸,微微摇头:“这才开了一指,还早着呢。碧青,你去,赶紧叫厨房熬起参汤,再叫外面那个齐小姐进来,扶着王妃再走两圈。” “这还要走呢?!”碧青惊愕,“可夫人都开始腹痛了。” “正是要趁着刚开始疼下去走一走,这样孩子才能下来的快。一会儿真的开始生了,可没别的办法了。” 贺太医是太医院院正,几位皇子都是他亲手接生的,经验丰富,碧青也不敢反驳。 齐佳音白着脸进来了,她把张冉冉从床上扶起来:“夫人,还能站起来吗?” 张冉冉点头,肚子上的痛一阵一阵的,不疼的时候,她半点感觉也没有,可疼起来,就好像什么东西压着她的肚子往下拉,疼的表情都狰狞了起来。 齐佳音搀扶着她慢慢地在院子里走。 顾珠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护着她的腰。 “慢点,不着急。” 阵痛袭来,她猛地停住,咬紧了牙关,吸气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 “夫人。”齐佳音担心。 张冉冉缓了一阵,额头上遍布细密的汗珠:“现在又没事了,刚才一阵疼的厉害。” “再走两圈。”贺太医站在不远处,他的针灸和剪子都泡在白酒里。 “这是做什么?”赶回来的碧青好奇道。 贺太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备无患而已,若是一会儿生不下来……”他没说话,但碧青已然意会,她吓得小脸煞白。 “贺太医快呸呸呸,夫人一定能平安生产的。” 贺太医懒得搭理这个小丫头,认真的把剪子翻了个面:“厨房的饭菜送来了吗?” “送来了。都是贺太医您要的补力气的东西。” “让王妃先填饱肚子,一会儿才有力气生。” “是。” 本就才过早饭不久,张冉冉还不饿,但贺太医怕她一会儿生到半路,没了力气,到时候再喂,可就喂不进去了。 张冉冉只能硬撑着再吃两口下去。 时间临近中午,白辞在院子外站了有两个时辰了,腿都站酸了还不愿意挪地方。 李锐正好路过,他望了眼紧闭的院门:“要生了?” 白辞点头,随即奇怪地看向他:“你今天怎么在将军府?” “我来拿份卷宗。”李锐举了举手里的卷宗,“之前锡勒盟大捷,战死的将士尸体这两日才全部清点完,还有些找不到家人的,我就来将军府找旧卷宗碰碰运气。” 白辞瞥了眼他手里的卷宗,没产生什么怀疑。 不过看着李锐走远的背影,他不知怎么的,心里觉的有些不安。 还没想明白呢,外面就冲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兵,头上插着簪缨,背上背着箭筒,脸都被风刮得开裂。 “急报!我要见王妃!” 白辞的瞳孔瞬间紧缩了一下。 李锐出府门时,门口的战马正疲倦地喘着粗气,它还不耐烦地甩了甩蹄子,一看就是日夜奔袭而来的。 是蒙金的战事出了问题,还是?李锐沉下眸子,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不能再等了。顾明磊那个夫人不是好对付的,今天趁着她生产,必须拿下玄都。 “王妃正在生产,可是蒙金那边出了什么事?” 胡凡童扶正自己的帽子,错愕地看向院子的大门:“生,生产?” 白辞点头:“你现在不能进去。” “可王爷要我把密信亲手交给王妃。”胡凡童为难,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密信,护在怀中。 白辞沉思片刻:“一定要王妃亲启?” 胡凡童用力点头。 “我去叫齐侍卫。”他随手抓住一个丫鬟,“你,进去把齐佳音齐侍卫叫出来。” 丫鬟迷茫地看着她。 半盏茶的时间后,密信送到张冉冉的手上。彼时她已经躺在产床上,腹部的阵痛一阵强过一阵,贺太医已经探过,开了七指,马上就可以生了。 偏偏这密信在这个时候递了进来。 碧青都有些怨言:“王爷这是做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夫人操心?” 张冉冉朝她伸出手:“信呢,拿来我看…”顾明磊不是这样的人,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信来,还要人亲手送到她手上,信里的事肯定极其重要。 碧青拗不过她,只能把信拆了给她。 信上只有四个字,力透纸背——小心李锐。 张冉冉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随着她的动作,腹部又是一阵抽痛。她痛呼一声,贺太医一把按住了她的脉门:“呼吸,深呼吸。” 张冉冉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可疼痛来的更加凶猛。信封的一角都被她揉皱,她大口地喘息着。 这下是真的要生了。 豆大的汗水打湿枕头,张冉冉硬是抽出了一丝力气,拉住身边碧青的衣角:“去……去把信,给白,白辞将军。绝不可让……绝不可让李锐入城!” 如果李锐真的是叛将,今日她生产,他一定会动手。 要是能拿捏住她和孩子,李锐就会威胁到顾明磊。 这是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 第一百九十章 生产(二) “王爷,后面的队伍已经跟不上了。”陈学凯拉着缰绳往前追了几步,落雪停在一条小溪附近喝水,顾明磊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他一直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他们离玄都其实已经不远了,大军行军,最多两日。 可顾明磊还是觉得不够快。 “那就叫先锋营先和本王前往玄都,剩下的人暂时休整。”顾明磊的眸子里盛着杀气,他昨晚被噩梦惊醒,醒来时已不记得梦到什么,但那股子心悸到现在还让他脊背发凉。 他是信神佛的人,十几岁的时候,皇帝和他闲聊时说到在他出生那天,他在朝堂上,心里一坠,烦躁地听不进百官的上奏,一下朝,仁明殿的人就来报,说皇后要生了。 如今,他也觉得是心灵感应。 张冉冉那儿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必须尽快赶到她的身边去。 陈学凯无法:“那我和温三两跟您一起回去。” 顾明磊沉默地点头,落雪也休息好了,小姑娘在岸边刨土,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焦躁的情绪,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先锋营被温三两和陈学凯暂时接管,再度出发,直奔玄都。 彼时的玄都城里,张冉冉正在生产的鬼门关外转悠。 好在怀孕的日子里,贺太医照顾的精细,到生产的时候,孩子位置也正,下来的也快,将要傍晚的时候,稳婆就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王妃,用力——” 张冉冉死死地拽住身下的床单,嘴里咬着布条使劲。 她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下边传来撕裂的剧痛,她能感觉到孩子在下坠,他在尝试着挤出来。 可到底是个婴儿,张冉冉疼得几乎就要晕过去。 不知怎么的,明明梦里也曾经历过。 可现在就是比那时候疼的多了。 “嗯啊——” 齐佳音在外面,急的眼睛都红了:“怎么王妃还在叫?这都多久了。” 顾珠好歹还算其中有经验的人,她握住齐佳音的手轻拍:“没事的,没事的,生孩子就要这么久的,我先前看别人生,还有生了两天的。冉冉已经算快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齐佳音。 贺太医见她有些使不上力气了,撸起袖子,小臂直接压到了张冉冉的上腹部。 “王妃,我说用力,你就用力,明白吗?” 张冉冉看向他,认真地点头。 “来,三二一——用力!” 张冉冉手上的青筋都暴涨了起来,贺太医在她用力的同时,小臂压着她的肚子,狠狠地往下一推。 张冉冉惨叫出声。疼,太疼了。 贺太医也是出了一头的汗:“再来!” 张冉冉眼泪混着汗水,一身的狼狈。她哭的凶,心里想着顾明磊怎的还不回来。 她快要疼死在这床上了。 血一盆盆地端出去,干净的纱布消耗的也快。 贺太医皱起眉头:“碧青,你去把温着的参汤端来,给王妃灌下去。” 碧青不敢耽搁,连忙取了参汤,递到张冉冉嘴边。 张冉冉实在是喝不下去。 一旁的稳婆劝到:“王妃,喝下去就有力气了,快了,孩子已经见到头了,这要是耽搁久了,孩子容易不好。” 张冉冉只能强迫自己把参汤灌下去。 可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骚动声。张冉冉心里还惦记着李锐的事,她拉住碧青:“出什么事了?” “夫人!这时候就不要想这个了!”碧青不知道密信里的内容,自然也不明白都到这个时候,张冉冉为什么还惦记着外面的事。 “……去问,去问!”张冉冉当然惦记,如果李锐拿下玄都,那顾明磊和三十万镇北军的辛苦可全都白费了。不仅白费了,顾明磊和那些将士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碧青无奈,只能提起裙子,出去问。 正巧,她从院子探出头去的时候,白辞披着战甲从门口经过。 “白将军,外面出什么事了?”碧青奇怪地看着白辞身上的战甲。 白辞看向院子里,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实答了:“李锐叛变,他带着他麾下的数万镇北军在攻玄都的城门。” 他在拿到张冉冉的那封密信的时候,就立马差人传信到城门,封锁了整个玄都城,城防军也奔向了城楼。 但凡他晚半炷香,李锐的人就大摇大摆的进来了。 “李锐将军反了?!”碧青瞪大了眼睛,她总算知道张冉冉在着急什么了,她也急,“可,可是夫人,可是夫人还在生产呢!” “我知道,你让夫人安心生产,李锐那边,有我,我必不会让他踏进玄都城半步!” 夜幕降临,李锐看着星空下的玄都城,脸色难看。 白辞怎么会反应的这么快?他差一点就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玄都了!只要拿下玄都,他的妻儿就能安安全全的回来。 到底是谁泄了密!明明在将军府遇到白辞时,白辞还没半点怀疑,但却能在他攻城的前一刻封锁城门,一定是有人给将军府送了信。 “李锐!”白辞站在城楼上大喊李锐的名字,“你个乌龟王ba蛋!通敌叛国!我看你是觉得脖子上顶个脑袋太重了不成!” 白辞骂的粗鲁,李锐的脸色更黑。 “白辞!我看你才是不自量力,玄都城防军不过两万,我麾下可有十万大军!我劝你还是尽早下来投降,我念在同袍的份上,还能绕你一命!” “我呸!”白辞朝下面吐了口唾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十万将士,是不是都愿意跟你造反?城中可是八王妃,你竟敢攻城,先不说王爷赶到了会活剐了你,就是陛下,也要把你五马分尸,剁碎了喂狗的!” 李锐握紧了缰绳,白辞话糙理不糙。他今日谋反,要是他的主子不能登上大位,那他就是把自己的人头往那铡刀口送。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人心偏颇,他当然更在意自己的妻儿。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调转马头,往自己的营地去了。 那就走着瞧。 是他先攻破玄都城,还是顾明磊先赶回来。 白辞手里不过两万人,恐怕连今晚都撑不过。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无题 亥时一刻,一声啼哭在院子里响起。 张冉冉瘫倒在床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上,她甚至抬不动任何一根手指。 困倦和疲惫朝她袭来,但她强撑着想要先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恭喜夫人,是个小皇孙!”稳婆抱着洗干净的娃娃给她看。 刚出生的小子,皮肤还是皱巴巴的,他像是知道张冉冉是他的母亲,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张冉冉,倒是像极了他父亲。张冉冉轻笑,可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一模一样,和梦里去世的孩子一模一样。这是她和顾明磊的孩子。 “夫人,可不能哭。”稳婆见她眼眶湿润,连忙劝到,“您正是气虚的时候,可不能哭。” 张冉冉连忙止住眼泪。 “来,夫人小心。”齐佳音取了干净的被褥包住她,然后手臂用力,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 碧青手脚麻利地换下已经弄成一团糟的垫子。 当她整个人陷进柔软干净的褥子里时,困意就朝她席卷而来。 她睡熟后不久,将近黎明的时候,白辞回来了。 碧青看见他的盔甲上,脸上,都是污血。还有一脸的凝重 “王妃怎么样了?”他问。 “母子平安。”碧青回答,盯着手臂上的伤口瞧,“城外的情况如何了?” 白辞摇头:“李锐麾下的将士远远多于城防军。”到这会儿,他们也都是强弩之末了。 碧青抿起薄唇,还没说什么呢,齐佳音就先提上剑:“我去杀了他!” 李锐敢趁着张冉冉生产的时候攻城,她早已是满肚子的气。 “你怎么去!”白辞拦住她,“李锐营中可有近十万人!你就算是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能抵得过十万人去?!” “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等李锐那厮攻进城来?夫人刚生产,小殿下更是才手臂那么大点,要是李锐捉住了他们……”齐佳音没再往下说。 白辞握紧了手里的长枪:“碧青姑娘,王妃现在还能赶路吗?实在不行,我叫人护送你们离开玄都。” “这刚生了孩子,怎么赶路!”碧青急得直跺脚,“这月子不养好,那是一辈子的事儿!” “不能离开玄都。” 张冉冉的声音突然在几人身后响起。 碧青惊愕地转回头去:“夫人!” 张冉冉脸色苍白地倚在门框上,头发披散着,但眼睛里闪着光,“不能离开玄都。一旦玄都告破,王爷怎么办?他还在关外。” “玄都城,不能破。” 碧青急忙跑到她身边要扶她:“夫人!你出来做什么!外面风大,您的身子怎么捱得住!” 张冉冉摇头,拒绝了她的搀扶。她踉跄了两步,站直了身子,看向白辞。 “白将军,玄都城,不能破。玄都破,大靖亡,这可是不是说笑。” 白辞当然也知道,但城外可是十万大军,到现在,城防军的损失已经过半。 但看着张冉冉那双眼睛,他说不出撤退的话。 “只要我活着一刻,就不会让叛军踏入玄都城半步!” 张冉冉还是摇头,她吐出一口浊气:“单靠将军一人,自然不行。” 张冉冉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 “阿青,去把孩子抱来。” 碧青不解地看向她。直到张冉冉忍着生产后的疼痛换上王妃的礼服,用绣龙的襁褓包住小殿下坐上马车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夫人!”她第一次顾不得那些规矩礼仪,死死地抱住张冉冉,“夫人!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小主子想想才是啊!那儿可是九死一生的地儿!” 张冉冉敛眸,看向怀里睡的正沉的孩子。 “我是在为自己想,更是在为他想。玄都是大靖要塞。李锐若是攻占玄都,前可阻击王爷大军,后可直入京城。大靖危矣。” “玄都,不可破。决不可破。”她抱紧孩子,眼里透出杀伐的果决来。 碧青说不出话来,她想要反驳张冉冉,可找不出半点有力的理由来。 张冉冉的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阿青,我必须去。”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的夫君,虽不是天子,也不是君王,但他是大靖的皇子,是必须保护大靖的人。” “我不愿意做那个拖他后腿的人。” 世人总爱把话本里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当做美谈。可张冉冉并不觉得那些算是什么美谈。既然是喜欢,那便应该相互扶持。 大靖是顾明磊不可割舍的责任,她不愿意顾明磊做那个失职的人。 碧青松了手。她擦干眼泪,朝张冉冉伏下身子:“那阿青要和夫人一起去。” “阿青六岁就跟了夫人,夫人去哪儿,阿青去哪儿。” 张冉冉忍住眼泪,哑着声音应下:“好。” 齐佳音抱着剑,沉默地站到她身后,不必说,她也一定是要去的。 马车离开将军府的时候,顾珠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马车都看不见了,她也没回去。 “长公主殿下……” “小八娶了个了不得的人。”顾珠轻叹,她看向自己袖子下隐隐约约的伤疤,“若我当初有她这般的勇气,是不是也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谁也不知道。 命运早有定数。 黎明时分,天边的曙光像是碎金,洒在玄都高耸的城墙上。李锐带着大军守在城下,彼时大军已经暂停了攻城,他没想到白辞真的能坚持到早上。 一整晚的鏖战,他麾下的将士也都陷入了疲倦里。 可白辞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玄都城弹尽粮绝的那天?不行,太久了,顾明磊肯定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他不敢赌,更不能赌。 “将军,咱们还打吗?”他的副将走上前来问道。 李锐看向他,对方掩饰的很好,但他还是看见了他眼底的不满。谁能轻易接受叛军的名头呢?谁也不能,要不是李锐手里拿捏着他们的妻妾子女,他们也不会跟着他反。 “打。”李锐平静地收回目光,抬起手,就要下令继续攻城。 可抬起的手还没放下,他就瞧见张冉冉出现在了城楼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归来 虽然已经开春,玄都城墙上的风却还是萧瑟,凉意从张冉冉的脚底蔓延到全身。她拉了拉包裹着孩子的小棉被。 孩子也没哭,乖乖地缩在她怀里,时不时还露出一个笑来。 张冉冉破涕为笑,轻点他的鼻头:“你和你父王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一样,笑起来就更像了。 孩子还以为张冉冉在和他玩,笑的更欢。 张冉冉却没时间再哄他了。她垂眸看向城楼下李锐的大军。 李锐制止了身后副将传令的举动,抬头和张冉冉对视。 “本将听说王妃娘娘刚刚生产,怎的白辞还把您请来了?他这个大老粗,还真是不懂事。” 要是视线能杀人,李锐早就被白辞砍成了碎片。 张冉冉拢了拢衣衫,头上金簪坠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李锐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是当朝王妃的礼服。 她到底要做什么?她难道不是应该刚生完孩子吗?怎么还能站到城楼上来? 李锐拿不准注意,但他心里本能地发紧。 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李锐将军。”张冉冉冰冷的视线扫了下来,“王爷正在关外为大靖征战蒙金,你却陈兵玄都城下,是想谋反?” “王妃言重,末将不过是想进城保护王妃和小殿下。不成想白将军阻拦,若要说谋反,白将军才是,封锁城门,不让本将入城保护王妃,到底意欲何为!” 他说的倒是振振有词。 白辞当即就骂开了,他从城垛上探出头来:“李锐你个生儿子没pi眼的……”话还没说完,李锐拉开弓箭,一支利箭擦着白辞的脸颊就过去了。 “白辞,你个废人,仗着王妃的信任,说什么胡话!” 张冉冉冷眼瞧着他:“白将军是为大靖受的伤,倒是李锐将军你,心里想的,到底是蒙金还是大靖?” 李锐当然不敢说是大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到了这样的境况,他还是犹犹豫豫,想给自己准备一条退路。 张冉冉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锐,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一个,即刻退兵。本宫可以用性命担保你家族的安全。若你不退兵……” “那就踏着本宫和孩子的尸体踏入这玄都。” 她的声线在平常总是温柔的,如今也是温柔的,但其中透出的狠绝,却是赤裸裸的。 “不过本宫想你也知道,若今日本宫和孩子埋骨玄都。你在京城的妻儿,你偌大一个李氏,只会成为我们母子两墓下的基石。” 李锐动摇了。 他就说顾明磊这个夫人不是个善茬,在这样的绝境,还能想着拼死一搏,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到这城墙上来,单凭这一点,多少男人都不如她。 要不要攻城?张冉冉鱼死网破的态度让他心惊。他本来不过是想挟持张冉冉母子拿捏顾明磊。但要是一个王妃和皇孙都死在玄都城,别说诛灭九族了,只怕他的祖坟都要被皇帝刨出来,再把他先祖的尸体拉出来,在京城门口鞭尸百遍。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身后的大军里突然飞出一支利箭,直指张冉冉。 “王妃!”白辞立马拉张冉冉一把,齐佳音同时出手,从中间斩断了那支箭。 张冉冉本就没多少力气了,白辞一拉她,她差点跌坐在地上。好在碧青及时扶住了她。 “夫人……”碧青担忧。 张冉冉摇头,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没事。” 孩子也受到了惊吓,大哭起来。张冉冉手忙脚乱地去哄他。 “李锐——!”白辞怒吼。 李锐也没回过神来,他猛地回过头,看向大军:“是谁放的箭!是谁!” 可现下再追究这个已然没有什么意义了。 刺杀王妃和皇孙的罪名已经足够把他全家钉在耻辱柱上了。 听到白辞的怒吼声,他阴沉着脸,心一横,咬牙举起长剑:“攻城!” 喊杀声再度响起。李锐麾下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向玄都城。张冉冉把孩子按进怀里,襁褓盖住孩子的眼睛,她一把拔出白辞腰上的长剑,爬上了城墙。 “李锐!你敢!” 她不敢往下看,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她稍微一个踉跄,就会和孩子一起掉下去。 “夫人!”碧青和齐佳音的脸色也唰的一下惨白了下去。 “王妃!”白辞也惊恐地围了上来。 孩子哭的厉害。 张冉冉一手抱着他,一手艰难地举着剑。春风扶起她的碎发,晃动她头上的流苏,她的衣角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李锐!你可想清楚了,我怀里抱着的是正统皇室血脉!我身上流着的,是镇北侯张氏的血。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不说王爷,就是我父亲,也是要生剥了你妻儿的皮的!” 在李锐这儿,张平可比顾明磊恐怖的多。 当年北域势力大洗牌的时候,张平活生生地剥了那些大将的皮,然后把他们的人头挂在玄都的城门口晾成了人干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只要一想起,他就害怕地发抖。 这可是张平的女儿!他怎么忘了呢!这可是张平的女儿!镇北侯之女,要是张冉冉死在这儿,张平恐怕会亲手剥了他全家的皮,然后挂在京城门口,晾成人干。 李锐开始发抖。 “将军!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是谁?!李锐循声望去,对上了一个小兵的眼睛,虽然是个小兵,但对方的眼睛却阴冷的可怕。他注意到这人的箭筒里也少了一支箭。 他是那位大人安排在镇北军里监视他的眼线。 还有回头的可能吗?顾明磊已经知道他是叛将了,他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他咬着牙,缓缓举起了长剑,可就在他准备下令攻城的瞬间,远处突然想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像是鼓点一般的震动让李锐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不可能,顾明磊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快! 当落雪出现在地平线的瞬间,张冉冉眼眶瞬间红了,她远远地看着顾明磊的身形。 顾明磊也看到了城墙上的张冉冉。 她站的那么高。 第一百九十三章 归来(二) 落雪把几乎把速度提到了最快,陈学凯和温三两都追不上他。只见落雪猛地跃起,直接插进了李锐的大军里。 顾明磊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人敢拦他。单是他手里那柄银枪的锋芒就足够令人胆寒,更何况是他皇子的身份。 他后面还紧跟着大军。 李锐的脸色灰白了下去,顾明磊回来了。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顾明磊这时候根本顾不上收拾他,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城楼上的张冉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森然的杀气萦绕在周围。 谁敢拦他? 还真有人敢拦他。 长矛从他左侧刺出,直接逼向了他的左肋。 城墙上,张冉冉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顾明磊的长枪同时划出一个半圆,枪尖旋转着突破那人身前的盔甲,直接扎了个透穿。 他挑起对方的身体,狠狠地甩落在地上。 众人哗然,呼啦啦地躲开尸体,形成了一个空旷的地带。顾明磊瞧也没瞧,收枪回身,落雪的脚步没有半点停滞。 张冉冉看向脚下高耸的城墙,她把怀里的孩子搂紧了些,转过身。但她不敢下来,她的腿已经僵硬,温热的血顺着她的大腿滴落在城墙上。 她不敢动。她怕自己一个踉跄,就从城墙上跌下去。 “快快快!开城门!让王爷进来!” 玄铁所制的城门轰然而开。 落雪在两侧的长阶前停下,顾明磊翻身下马,一刻也不敢停歇。 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城墙上张冉冉的声音。他害怕,他害怕张冉冉跌下去。他害怕自己不够快,眼睛被风吹的发酸,发疼,他也不敢有半点停歇。 “张冉冉!” 当他气喘吁吁地声音在拐角处响起的时候,张冉冉就已经红了眼眶。 “……王爷。”她的声音也在发颤,城墙的位置太高。 顾明磊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看见张冉冉僵硬的体态,他知道张冉冉一定没力气下来了。他放轻脚步,缓缓地走向张冉冉:“你别动,我来接你。” 张冉冉点头。 “我抓住你了,你别害怕。”顾明磊握住张冉冉纤细的手腕,“现在,慢慢蹲下。” 张冉冉抱着孩子慢慢蹲下,腿部传来酸软的刺痛感。血流的更厉害,她甚至觉得自己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顾明磊注意到她晃脑袋的动作,心里一紧。 “碧青!” 哭闹的孩子被顾明磊稳稳当当地送到了碧青手上。 “来,冉冉。”顾明磊的手穿过张冉冉的腋下,把她从城墙上托了起来。张冉冉跌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站不住。 一个劲儿的往下滑。 顾明磊的手掌触及温热粘稠的鲜血,瞳孔都放大了。他顺着张冉冉的力道跪在地上,微微掀开张冉冉的裙子,到处都是血。 触目惊心。 “……王爷。”张冉冉似乎已经忍了很久,此时靠近顾明磊的怀里,再也顾不上那些端庄和体面。她拉着顾明磊的衣袖,哭着喊疼。 顾明磊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不怕……不怕。”他抱紧张冉冉,贴紧她的脸颊,慌乱地想要抱起她,“我,我带你去找太医,不怕,我带你去找太医!” 张冉冉哭的很凶,她从来没有哭成这样过。 顾明磊抱着他就往城楼下冲,上来时,他看见了,贺太医就在下面。 碧青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她看着地上一连串的血迹,眼泪就像决堤的湖水,一个劲儿的往下落。 太疼了,像是什么东西伸进她的肚子里搅和一样。疼的她喘不上气来。 抓着顾明磊衣领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冉冉!张冉冉!”顾明磊的眼睛红的吓人,他拼命地叫着张冉冉的名字,“张冉冉!你要是敢睡,我回去就把孩子送给别人,我不会养他的!张冉冉!” 张冉冉挣扎着睁开眼睛:“疼……王爷,我好疼……” “我想母亲……我想父亲……想回家……”她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张冉冉!”顾明磊哽咽,“张冉冉,你想想我,我求你,你想想我……” 顾明磊。张冉冉勉强从混沌的大脑里找出顾明磊的名字,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蜷缩起身子:“王爷,王爷……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顾明磊把她往上托了托,他也看见了后面张冉冉留下的血迹。可他已经来不及想别的,他必须马上带张冉冉找贺太医。 贺太医一直守在城下,远远地看见顾明磊抱着张冉冉下来,他提着医药箱就迎了过去。 也顾不得是在外面,他掀起张冉冉的裙子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快!找个干净的屋子!” 顾明磊只有点头,手足无措地环顾了一圈,哪里有干净的屋子? “王爷,这边!”白辞将军朝他招了招手,那边是城防军的营地。 张冉冉被送进干净的营帐里,顾明磊想陪着,却被贺太医赶了出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的!” 这种情况下,连贺太医的语气都差了不少。顾明磊也不在意,他不想出去。 张冉冉突然握住他的手:“别走……我怕,我害怕,王爷。” 顾明磊乞求地看向贺太医。 贺太医无奈:“王爷就坐在这儿,不要乱动!” 顾明磊用力点头:“我不动,我不动。我就陪着她。” 事态紧急,贺太医也来不及和他多说,差了人去煎药,就缩到床尾去处理张冉冉的大出血去了。 或许是血流的太多,张冉冉的意识渐渐模糊。她用力地握住顾明磊的手。眼泪不住地流。 “王爷,对不起……”她带着孩子做了那么危险的事,让他担心。 顾明磊抚过她的脸颊,温热的吻落在他额头:“没有对不起,冉冉。你做的很好。你是我的骄傲。能娶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冉冉张了张嘴,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别怕,你别怕,也不要多想。我在,我在呢。”顾明磊抬手抚平她额前的碎发,“我在这儿,阎王爷不敢收你。” “别怕。” 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 “别怕。”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九死一生 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人从帐里端出去。顾明磊匆忙间瞥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他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害怕血过。 那满目的鲜红,让他的心脏都好像被人攥紧。 张冉冉已经晕死了过去。握着他的那双手也卸了力气。但他没有松手,他牢牢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 可没有用。 一碗又一碗的药灌进了张冉冉的肚子里。可那血就好像没有停的意思。 连守在门口的白辞都有些恍惚,原来一个人,真的能流这么多血。 温三两更是脸色惨白。 他看向进进出出的碧青,心里紧张,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那以后碧青是不是可以不生。 这样的景象,就算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受不住。 顾珠从将军府匆忙赶来,这会儿捏着佛珠在门口踱步。她受了这一辈子的苦,老天爷总该给她个甜头尝尝了。 那是她的侄媳妇,在将军府这段日子里若是没有张冉冉,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被押进大牢的李锐也在等张冉冉的消息。 他的命已然是保不住了,但只要张冉冉没事,说不定他还能保住李家。 好像整个北域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这个小小的营帐上。 周念惜赶到的时候,闻见那血腥味就已经红了眼睛,她抓着周怀世的手,难得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周怀世也少见的安静,他紧紧地盯着紧闭的营帐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姐姐。 一直到夕阳西斜,营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贺太医累到虚脱,直接瘫坐在一旁的地上,拿着干净的手帕擦汗。张冉冉的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顾明磊愣愣地看着床上没什么生气的人,陡然回过神来,浑身颤抖地埋进了张冉冉的掌心,滚烫的眼泪砸在床沿。他不曾有过像今日这般的慌张。 他真的害怕极了。 到现在,他就像劫后余生的人,那些后怕和愧疚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可他怕哭声吵醒张冉冉,只能压着声音,眼泪无声地滚落。 贺太医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妃日后,定是有福的人。” 顾明磊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的点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希望以后,张冉冉都平安。 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再发生第二回了。 见到贺太医出来,众人都着急地围了上来。 “怎么样了?王妃怎么样?王爷呢!” 贺太医摆摆手,推开他们,眼见着那些人的表情垮了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暂时没事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养,王妃可经不起第二次这么折腾了。” 齐佳音当时就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周念惜也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好在周怀世在后面稳稳地扶住了她。 几个男人更是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白辞拍着胸口,大咧咧地蹲下,长长地松了口气。 要是张冉冉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张平。 凌晨,张冉冉醒来,她动了动手指,就摸到了顾明磊的手。 屋里没点灯,她只能借着月光去找顾明磊。 “我在呢。想喝水吗?” 顾明磊根本没敢睡过去,只是趴在床边小憩,张冉冉一动他就醒了。 张冉冉张了张嘴,喉咙干的发涩。她便点了点头。 顾明磊连忙叫门外的赵德海送了温水进来。 温水流过喉咙,张冉冉缓过些精神来。她想往里挪一点,让顾明磊也睡上来,可一动,从腹部往下,都传来疼痛。 她僵住。 “别动别动!”顾明磊连忙按住她,他知道张冉冉是想让他上去歇一会儿,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角,“我不困,我就坐这儿。” 张冉冉无奈:“……我可没洗过脸。” “没关系。”顾明磊认真地整理她的碎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什么都没关系。” 这一次他是真怕了。 张冉冉虚握住他的手:“王爷来的及时。是我不该上那城墙去。” 顾明磊红着眼睛摇头,当时的情况,张冉冉不上城墙阻止李锐的大军,她还能怎么办呢。能守住玄都,等到顾明磊,已然是万幸。 “我第一次那么害怕,冉冉。” “你不知道,我看到你站在城墙上的时候……”顾明磊说不下去了,压抑的哽咽声在黑暗的屋子里渐渐响起。 张冉冉的眼睛也跟着发酸,她摩挲着顾明磊的指节:“我也怕……可我一想到你,便又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顾明磊牵起她的手,小声地抽泣。 “还好,还好……我赶上了。” “是啊,你赶上了。”张冉冉弯下眉眼,“你每次都来的很及时。我一直相信你。” 顾明磊的眼泪流的更凶。 张冉冉抚上他的脸颊:“孩子都出生了,王爷怎么还那么爱哭。我现在可是没法替你擦的。” “难不成我还要你一个病人擦吗?”顾明磊抹了把脸,无奈,“我难受的很呢。” 他离开张冉冉才多久,张冉冉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下次可不敢离开张冉冉了。 张冉冉轻笑:“王爷可看过孩子了?” “不看。”顾明磊赌气,要不是那小子,张冉冉这次也不会那么凶险。 “可是他长的很像王爷。”张冉冉微微挑眉,“我瞧见他第一眼,就喜欢的不得了。他的眼睛像王爷,嘴巴也像王爷。” 顾明磊没说话,低着头把玩张冉冉的手:“那你也该最喜欢我才是。” 怎么还跟孩子吃醋呢。张冉冉失笑:“是,我最喜欢王爷。” “王爷去看看他,我心里惦记着,他在城墙上吹了风,会不会着凉?” “我看他好的很。还能在奶娘的怀里哼唧呢。”顾明磊没好气地答道,“你把他护得严严实实,除了哭的累了,别的什么事儿也没有,贺太医已经瞧过了。” 看来还是在意的。张冉冉扬起浅笑:“原来王爷已经瞧过了。” “可不得认清小讨债鬼的脸。” “他可要赖我一辈子,真是便宜他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波过后 “所以王爷直接把蒙金的烂摊子扔给了扎布和季醒将军?”张冉冉抱着孩子靠在床头,窗外温暖的春光落在她身上。 顾明磊把军报都搬到了对面的软塌上,盘腿坐着。 “本来就是帮阿主兀王室打的,当然是扎布自己收拾,难不成还让我给他收拾?是不是啊,糖糖。”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棍子的头上挂着一个小老虎。 糖糖被逗得咯咯直笑,想要伸手去抓。 顾明磊又把小老虎提了起来,糖糖扑了个空。 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他倚着窗棂,玩的不亦乐乎。 这不就是逗猫棒吗。张冉冉无奈:“王爷,你逗他做什么,他好不容易才要睡着呢。” “军报看累了,当然要找点乐子了。”顾明磊跳下软塌,坐到床边,戳了戳糖糖的脸颊,“可惜了,父皇非要他来取名字。我想了好些个名字呢,都浪费了。” 糖糖总算抓住了小老虎。 张冉冉轻笑:“那留给下一个就是了。” 顾明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摇头:“不生了。” “一个就够了。” 张冉冉担忧地看向顾明磊:“王爷?” 顾明磊抬起眸子,神色认真:“你想看我再被吓哭一次吗?”这次给他造成了不少阴影。他日后再也不想看见张冉冉流血了。 张冉冉愣愣地看向他。 顾明磊耸了下肩,去挠糖糖的下巴:“糖糖——你要记住,你母妃可是九死一生才生下你的。你要是以后敢惹你母妃生气,我就拿竹条抽你的屁股!” 糖糖听不懂他的话,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张冉冉垂眸,掩下泛红的眼眶,笑着轻拍糖糖:“他才听不懂呢。” “他现在听不懂没关系。”顾明磊抿唇,“日后,他每长大一岁,我都会告诉他一遍。他要敬你,爱你,护你。这样我才能爱他。” “他要是惹你不高兴,我什么也不会留给他。无论是世子的位置。还是太子的位置。” 张冉冉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顾明磊握紧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我知道,有些事不得不去面对。天底下哪有什么两全其美。若我如今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皇子,不争不抢也没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总要为你和糖糖筹谋。” “我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了。” “我不仅要糖糖敬你,爱你,护你。我还要整个天下敬你,爱你,护你。” 那就只要爬到最高的位置去。 张冉冉反握住他的手:“可我也有担心。王爷若是去争,我是不是不能独占王爷了?” 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佳丽三千?那形形色色的美人,妃嫔。就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这般伉俪情深的人,后宫子嗣可也不少。 顾明磊摇头:“冉冉,我的心太小,能付出去的喜欢也太少。给你一个都觉得不够,哪里还能喜欢别人。我会处理好,不会让你委屈。” “就是要麻烦你,一个,要打理这么大个后宫,这可比在王府辛苦多了。”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张冉冉破涕为笑。 “王爷。”门外响起赵德海的声音,“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出发。” “知道了。” 顾明磊低下头,糖糖已经攥着小老虎在张冉冉的怀里沉沉睡去。 “我去见李锐,你也不要一直抱着他了,让阿青抱去奶娘那儿睡,不然一会儿醒了又要闹你。你躺下休息会儿,我等晚饭的时间就差不多回来了。” 张冉冉点头:“好。” 顾明磊勾起嘴角,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晚上我沾你的光,喝乌鸡汤,听说姑姑早上就叫人炖上了呢。” “王爷每天蹭我一个坐月子的晚饭是怎么回事?”张冉冉失笑,捏了捏顾明磊的脸颊,“都胖了。” “可我前些日子一直奔波在战场上,还瘦了呢。”顾明磊不依,“反正你等我回来。我是要和你一起吃饭的。” “好——”张冉冉无奈,没好气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快去。” 顾明磊笑盈盈地起身走了。只是一跨出门,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走,去探望探望李锐将军。” 他烦躁地舔过后槽牙,顾瑾瞥了他一眼,心想王爷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生气,就会不停地去舔后槽牙。 李锐被浸在水牢里,污浊的死水没过他的腰。 一股难以忍受的异味弥漫在水面上。 顾明磊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的脸:“拉起来,收拾干净。” “是。”见到顾明磊,狱卒不敢怠慢,更别说顾明磊的后面还站了一串的将军。 从温三两,陈学凯到白辞,王坤宇。 镇北军的几个大将都在这个小小的地牢里了。 被人扔进干燥的稻草里,李锐挣扎着起身,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看向顾明磊。 “八王爷……”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撕扯开了。 镇北军那些严酷的刑罚,他这几天可没少受。滚烫的烙铁在他心口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带着倒刺的鞭子上面还勾着他的血肉,盐水蒸发后留下的盐粒还嵌在他的伤口里。 顾明磊可不觉的自己狠。 李锐既然敢起兵叛乱,就该为自己想到如今的结局。 “是谁?”他问。 “……什么是谁?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温三两皱眉:“我劝你自己说,不要让我们动手。你一个武将,怎么会突然想到叛乱?” “我为什么不会想到叛乱?”李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手里有兵,我为什么不能自立为王?” “想要自立为王的人,还会在大战开始前把自己的妻儿送去京城?送去给人当人质?”陈学凯挑眉反驳,“李锐,不要把我们当傻子。” 李锐嘴唇微微蠕动,最后选择了沉默。 “本王再问你一遍,是谁?”顾明磊眯起眼睛。 李锐摇头:“没人。” “好。”顾明磊冷笑,“既然你想做硬骨头,那本王也满足你。白辞,叫门口的信使现在立刻出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把本王的陈情书送去。” “记好了,本王要李家女子全部发卖窑馆,男子,一应剥皮抽筋,斩下头颅,摆在京城门口。否则,本王拒不回京,就在这儿北域学李锐将军,自立为王——” “是!”白辞转身就要走。 李锐瞳孔猛地一颤,他一把抱住白辞的腿:“王爷!王爷!” “我说!” 第一百九十六章 疑团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位大人……” 白辞当即就怒了,他举起巴掌就要动手:“a了个ba子,你耍老子是不是!” 陈学凯无奈拉了他一把:“白将军,王爷面前,注意言辞。” 白辞回过神来,心虚地缩了下脖子:“王爷见谅,我老白就是个大老粗……” “无碍。”顾明磊并不在意。他看向李锐,“什么意思?你都能起兵叛变了,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 “我没见过他。”李锐苦涩地摇头,“蒙金兵临英雄关那天,我知道要打仗了,就把我夫人和孩子都送去了京城。” “我是想着京城比北域安全。但没想到过了不到半个月,突然从京城来了一封信,没有署名,但是里面夹着我夫人的镯子,上面还沾着血。” “然后你就按照信里说的做了?”陈学凯皱眉,这也太傻了,万一那镯子是假的呢?万一对方只是偷了他夫人的镯子呢。 李锐摇头:“没有,当时我只觉得是别人恶作剧,但出于担心,我还是给京城去了信。” “回信一直没来。我心里也越来越慌。又恰好白辞夜袭蒙金大军被人泄露,他重伤濒死。我心里就对信里的内容信了一半。” “再之后,京城又送了好几封信来,里面不是夹着我夫人的贴身之物,就是我儿子的东西。直到最后一次,寄来的是一个包裹。”说到这里,他浑身都开始颤抖,“包裹里装着的,是我儿子的小指。” “你怎么能确定那是你儿子的?”温三两问。 “那就是我儿子的!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小指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那小指上,就有那块胎记!就是我儿子的!” 温三两看向顾明磊。 “那些信呢?” “……烧了。” 顾明磊笑出了声:“烧了?”他起身,踹倒李锐,狠狠地碾过他的肩胛,“烧了?” 李锐痛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烧了……真的烧了!在攻城前,我就把他们都烧了!” “包括你儿子的手指?” 李锐有一瞬间的犹豫。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顾明磊更加确信他在撒谎。 “信在哪儿?” 李锐抿唇,他看向王坤宇,希望这个昔日的同袍能为他说几句好话。 王坤宇冷漠地退后半步,自从知道李锐攻城开始,他就没把李锐当过朋友过了。 “坤宇!”李锐像是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挣扎着想往王坤宇的脚下爬:“坤宇……坤宇!我在战场上救过你的,我救过你的!” 王坤宇冷冷地看着他:“李锐,你记得的。我夫人,就是死在蒙金人的马下。” 李锐愣住,他当然记得,王坤宇的夫人姓林,是镇北军里少有的女将。当年在北域也是声名显赫,跟着王坤宇一起出征,他们到哪儿都在一起。 除了七年前那次,王坤宇感染风寒,只能留在玄都养病。林夫人一个人驻守英雄关,却又正巧遇上蒙金夜袭,英雄关最后是守住了,但林夫人也没能回来——她就是被一个临阵倒戈的小子给刺杀的。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要一个孩子。 在那之前,王坤宇只是为了张平的恩情留在镇北军,后来就是真的对蒙金恨之入骨,每每上阵杀敌,比先锋营的人都来的英勇。 顾明磊也知道此事。在锡勒盟一战的时候,他就从季醒口中得知过。 “我当时在小雅的尸体面前发誓,一定不会放过蒙金人,和任何一个叛军。” 李锐的脸色灰败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在我儿子放玩具的箱子里……那箱子里我做了个夹层。” 顾明磊立马带人前往李府。 可就在他赶到李锐儿子居住的厢房时,一个人影同时翻出了院墙。 火盆放在屋檐下,火舌跳跃着卷上信纸的一角。 温三两拔剑就追。 白辞转身就去找水。 顾明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只看到一个被砸碎的水缸,看来那逃走的人早有准备。他看向火盆里的烧了一半的信,心一横,手直接伸了进去。 “王爷!”陈学凯都来不及拦他。 等白辞带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明磊举着受伤的手在翻那些信。 “王爷!”他眼睛都差点瞪出来。 陈学凯无奈:“白将军,你来的太迟了。” 白辞愧疚地摸了摸头:“王爷,我给你去叫军医!” “没事,你先把这些信都收起来。”顾明磊摇头,他手背的血肉翻开,灼痛感蔓延到整个手臂,“我自己去找军医。”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要是放在以前,受了伤,他早就哼哼唧唧地去父皇母后那儿讨安慰了,可在战场奔波这么些个月,受的伤更是数不胜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小皇子了。 “王爷?”陈学凯见他愣在原地发呆。 顾明磊回过神来,把信纸交给白辞,摆了摆手:“走了。” 他刚抬起脚,温三两就从院墙落回了院子里。 顾明磊看向他,后者摇头:“没追上,他对这边很熟,几个转弯就把我甩掉了。” 意料之中。顾明磊也没想追上那个人。 倒是温三两,没追上人,有些丢面,又看到顾明磊手背上的烧伤,脸色就更差了。 “怎么回事?” 陈学凯没好意思说,白辞就更不好意思说了。温三两黑下脸:“我会跟阿青告状的。” 顾明磊眨巴眨巴眼睛:“三两——”碧青知道了,可就是张冉冉知道了。 温三两抱着剑,冷漠地走远。 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拎着顾明磊的衣领就走。 “温三两,我才是王爷。”顾明磊无奈。 温三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还是松了手:“你也知道你是王爷?” 顾明磊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既然知道自己是王爷,就不要以身犯险。你要是死了,谁让我留名千古?” “……这史书也不是本王写的啊。” 温三两又啧了一声。 顾明磊眼看着他又要动手拉自己的后衣领,连忙举手投降:“行行行,本王给你写。现在先去找军医?我手疼……”说着他还展示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背。 不过最后他军医找着找着,还是找到了张冉冉面前。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线索 药膏从棉布渗进伤口,顾明磊倒吸一口凉气,往里一缩。 “缩什么!”张冉冉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现在知道缩了?把手伸进火盆里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缩?那东西再重要,还能重要过你的性命去!” 顾明磊被骂的惨兮兮的,缩在椅子里。 “我这不是着急嘛……” “着急你就不能等一等白将军,把手伸进那火盆子里去,可真有你的。”张冉冉训道,“烫成这个模样,还不知道赶紧找大夫!在路上和温三两慢悠悠地走,要不是齐佳音看见你,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大夫!”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月子里脾气不好的缘故,张冉冉是越想越气。 顾明磊连忙搂着她道歉:“我错了,齐佳音瞧见我的时候,我马上就到家了不是。” 张冉冉把纱布缠上他的手,然后用力地打了个活结。 疼的顾明磊呲牙咧嘴的。 “你这儿再生气也不能谋杀亲夫啊……” “是我谋杀亲夫吗?”张冉冉把剩下的纱布往桌上一砸,“明明是你想让我担心!” 顾明磊立马认怂,他软下声音:“真错了,你别生气了。你吃晚饭了吗?姑姑炖的鸡汤可不能浪费!我手疼的厉害,就只能仰仗你喂我了。” “王爷难不成两只手都受伤了?”张冉冉看向他另一只完好无缺的手。 顾明磊立马扯了纱布,把那只手也包上了。 张冉冉顿时就没了生气的劲头了。 “胡闹!”最后倒显得像是在撒娇。 顾明磊笑嘻嘻地亲了亲她:“赵德海——传膳!” “是。”赵德海掩面偷笑,识趣地退了出去,叫传膳。 用过晚膳,白辞带着那些信纸来了,不过看他一脸的愁色,就知道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王爷,这信里的内容和李锐说的一样,但别的,末将真看不出什么来。” 顾明磊也没强求,接过信纸仔细端详——信只剩下了一半,看着上面的字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我看看?”张冉冉坐在床上往前探了探身子。 顾明磊把信纸递给她。 张冉冉用指腹摸了摸信纸,又把信纸放在灯下瞧了瞧。 昏黄的灯光透过信纸,清晰地印出上面草木的纹路。 “看出什么了吗?”瞧见张冉冉的动作,顾明磊好奇地凑过来,可他也看不出个差别来,这信纸不都是一样的? “这是皇家的纸。”张冉冉蹙起眉头来,“在京城时,内府司每月送到王府的份例里就有这种纸。王爷您之前用的,也都是这种纸。” “这些都是官家造纸厂出的货,只供给了皇室。不过陛下也曾赏赐过一些重臣。我父亲用的也是这样的纸。” 皇家的纸?顾明磊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他摸了摸信纸的一角,摸不出什么差别。 “你确定吗?” 张冉冉点头:“八王府每月的份例,我都亲自看过,不会有错的。这种纸又叫“花帘纸”,迎光看时能显出除帘纹以外的发亮的线纹或图案。很好分辨。” 顾明磊把纸放到灯下。 还真是。 “也就是说这纸是皇家寄出来的?那个神秘人是皇家的人?”白辞是个大咧咧的糙汉子,说话也不过脑子,顾瑾在边上看了他好几眼,他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妄议皇室,更何况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 他默默闭上了嘴。 “不一定是皇家的人,朝中几位重臣也有用这种纸的。”张冉冉提醒道。 也就是说,给李锐寄信的,应该是朝中重臣,或是皇室的人。 顾明磊的脑中闪过许多个名字,但他没法确定到底是谁,朝中暗流涌动,有多少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他看谁都有些怀疑。 而且如果真的是朝中重臣或是皇室成员,也不是他能处理的。 “这事还得交由父皇定夺。”他小心地收起信纸。 张冉冉也认为应该交给皇帝决定。无论是重臣还是皇室,他们要是有谋反的心思,手里的权利就足够他们掀起一场风暴。 顾明磊的急报和捷报同时抵达京城,彼时的京城已是三月中旬,宫里桃花开了一片,风一来,就像下雪般地飘满了整座皇宫。 皇帝倚在寝宫的软塌上,看着窗外的春景,弯下腰剧烈的咳嗽。 皇后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忧愁道:“这都开春了,怎么也不见好呢。” 当然好不了,他又不是风寒。 “没事。”皇帝安慰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小八的信可到了?” “知道你记挂着,董相一下朝就送来了。”皇后从一旁的桌上取来两封信,“喏。” 皇帝轻笑:“算算日子,他的孩子也该出生了。” “可不是,我心里也想着呢,冉冉也是,怀着孕还跟去做什么,在京城我也能放心些。” “那是小八放不下人家,你还怪冉冉。” “是是是,你是皇帝,你说的都有理。我说不过你。”皇后不乐意搭理他了,转头去看炉上的汤药,“小八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皇帝展开信封的动作一顿,沉声道:“快了,是该快了。” 仔仔细细地看过两封顾明磊的信,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那个被他长久庇佑在羽翼下的孩子,成长的很快,远比他想象的快。 “叹什么气?小八信里说什么了?”皇后好奇地凑过来看。 皇帝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他一路打进了蒙金的王都,哈达尔可汗已经退位,现在正在帮阿主兀王室的扎布准备登基的事儿。还有,他添了个儿子。” 皇后瞪大了眼睛:“这还没什么!当年先帝也没打进锡勒盟过啊!我看看,我看看。他还当真是给你们老顾家长脸。” “怎么不是你家的?”皇帝挑眉。 皇后没好气地送了个白眼给他:“那你也让他跟我姓啊。” 皇帝被她逗乐,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那你再生一个,朕让他跟你姓。” “去你的,这都多大的人了,你害不害臊!” 笑的过了头,皇帝又俯下身用力的咳嗽,铁锈味充斥在口腔里,他默不作声地咽下那些血腥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顾深的决定 顾明磊还未回京,皇帝就下旨封赏,朝中都是一片哗然。 那可是了不得的荣光。 不少官员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北域大捷,顾明磊即将回京,到时候他手里握着镇北军的兵权,又背靠镇北侯这样的岳家,更别提他和太子一样,都是皇帝嫡子,有异姓王秦钟这个大靠山。 太子岳家,镇南侯云家常年居于南疆,在京中的势力还远不及张平。 张平的长子还是宫中禁军统领。如此算来,顾明磊的优势甚至还比太子突出一截来。 不过这些日子,皇帝身体抱恙,太子监国,不少官员都看见顾深出入李卫昌的府邸。看来李卫昌也成了太子的门客。 “看来这夺嫡的局面,定然是腥风血雨啊——”学士院的林大学士在几位学生面前感慨道。 不过他第二天就因为出入青楼,被下了大牢。 除了这夺嫡的流言,剩下的就是东宫的丑闻了。 整个京城都在传,顾深瞒着太子妃在东宫里金屋藏娇,然后被太子妃意外撞破。如今太子妃已经气得病倒,闹着要回娘家呢。 “给我查!都给我查!是谁敢在背后嚼舌根!”顾深推翻桌上的花瓶。 张慧宁进来时,那花瓶的碎片正好落在她的脚边。她瑟缩了一下,护着肚子后退了半步。 见她来了,顾深强压下心底的愤怒,露出个笑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养胎?” 说什么好好养胎,不就是想要让她禁足?张慧宁心中不满,但面上却不敢展露半分。她挽上顾深的手臂,柔声道:“殿下又气什么?那都是不识趣的贱民瞎说,您是太子,谁能置喙储君?” 顾深看向她,心里的怨恨消了不少。张慧宁确实比云氏来的体贴。 云氏这几日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张口闭口就是要他爱惜储君羽毛。为了一个妾室还跟他大吵了一架,到现在都躺在自己的院子里装病,惹得别人议论。 “殿下,我听说,八王爷不日就要回京……”张慧宁垂下眸子,“我那姐姐……” 说起顾明磊,顾深心里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升了上来。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让太祖都吃了闭门羹的锡勒盟会被顾明磊攻破,他甚至一路打到了王都,帮阿主兀的遗民复辟。 京城里对他的赞许声一浪高过一浪,百官看向他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怜悯。 可不是吗?当年他最宠爱的弟弟,现在却站起来和他争王位了。 李卫昌说的没错,他是养出了个白眼狼。 “回你的院子里去。” 张慧宁抬眸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心里一紧,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起身告退。她不明白,顾深和她以为的不一样。 看书时,书里的顾深温润尔雅。可现在的顾深,却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偶尔对上他的眼神,她心里都发怵。 不能让他知道她肚子里孩子不是他的,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顾深恐怕会生剥开她的肚子,杀了那个孩子。 她知道他会的,就在昨天,他还砍下了院前一个太监的脑袋。 张慧宁一走,书房里就剩下了顾深一个人。他看着桌上的奏本,半天看不进一个字去。最后狠狠地把奏本砸在了地上。 顾明磊。他咬着牙,心中想不通。当初说要做一辈子兄弟的是他,如今长剑直指皇位的,也是他。这个小骗子。 “殿下,李大人到了。” 李卫昌大摇大摆地入了东宫,顾深看着他那个将军肚沉下了视线。 这个老不死的,等他登基,他非得砍下他的脑袋不可。 “殿下。”李卫昌微微弯腰,其中倨傲,“殿下此时还有心情坐在这儿批阅奏折?” 顾深差点没折断手里的毛笔。 “那李大人觉得孤应该做什么?” 李卫昌故作惊奇:“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八王爷大捷的消息?他还接回了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顾深皱眉,“长公主殿下不是早就死了?” “长公主殿下可没死。她只是被蒙金人藏了起来,八王爷攻入蒙金,找到了她。这可是大功一件,长公主殿下可是陛下的亲妹妹。” 顾深焦躁地摩挲着手里的笔杆。 “殿下,咱们不能再等了。”李卫昌痛心疾首地劝到,“八王爷握住了镇北军的兵权,禁军统领张进亥张大人又是他的妻兄,户部的任北望也是他的人。现在,他又迎回了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在前,长公主定会支持八王爷。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顾深眯起眸子,李卫昌发现他眯起眼睛的模样和顾明磊倒是如出一辙。 果然是兄弟。 “您琢磨琢磨,陛下如今在病中,还不忘给八王爷的封赏,他心里对八王爷必然是重视的。八王爷也是嫡子,他可跟殿下一样,有那个资格登上大统的。” 顾深眉头皱的更深。 “李大人有何高见?” 李卫昌扬起嘴角,顾深比皇帝真的好拿捏太多了。他垂下眸子,认真道:“臣以为,我们不可让八王爷和长公主回到京城。” “你什么意思?”顾深幽深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李卫昌直起身子,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臣以为,当杀!” 顾深猛地攥紧了笔杆,指节用力到泛白。 “刺杀?需要孤提醒你,小八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多少人吗?” 皇帝下旨顾明磊回京时,蒙金的新可汗扎布也要如今朝拜。因此镇北军会调兵十万,一同入京。十万大军,他要是想在半路截杀顾明磊,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我们可以让他提前回来。”李卫昌指了指皇宫的方向,“父亲病重,哪个儿子不会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我们只要把陛下的药增加一些分量……” “闭嘴!”顾深恼羞成怒。他最不愿意李卫昌提起的,就是那些下在父皇药里的东西。 李卫昌撇嘴,那毒下都下了,这会儿还在这儿装什么孝子,不过是想自我欺骗罢了。 顾深沉默半晌,他压下轻微发抖的手。 “孤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满月酒 等到张冉冉能够下床,北域的桃花已是盛开。 她和顾明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糖糖的摇篮摆在桃树下,如碎金般的日光洒在他的小被子上,花瓣飘进他的眼里,他笑着伸手去抓。 “糖糖。”顾明磊拿着拨浪鼓来来回回地晃动,吸引他的注意,“糖糖,说父,王——” 糖糖笑的更欢,嘴里无意义地哼唧着,又要去抢拨浪鼓。 “他才满月呢,哪里会叫父王?”张冉冉无奈。 顾明磊轻笑,把拨浪鼓递给碧青:“说起满月,北域条件简陋,明天的满月酒就放在将军府小办,等回京,他周岁生日,再好好办一场,你看如何?” 张冉冉点头:“本就不用那么麻烦。他还小,到时候前后奔走的,还是我们两。” 有道理。顾明磊深以为然:“那就这么定了?季将军昨天也从蒙金回来了,就在将军府里简单地摆上两桌。” “可以。”张冉冉同意。 第二天,天还未亮,府里就忙碌开了,赵德海从前厅转到后厨,又从后厨转到前厅,最后小跑着回到顾明磊和张冉冉的屋前,扶正帽子,稳住呼吸,恭敬地叫起。 顾明磊被赵德海叫醒,又往被窝里缩了缩,睡眼朦胧地搂住张冉冉,翻了个身继续睡。 “王爷,今天是小主子的满月酒,可不能迟了。”赵德海又喊了一遍。 倒是张冉冉先起了。她从顾明磊的怀里挣脱出来,朝外面应了一声:“这就起了。” “起这么早做什么?”顾明磊埋进张冉冉的怀里,“那小子的满月酒,怎么早起的还是我们。赵德海应该去把他闹起来,抱出去见客才是。” “好了——王爷快起。”张冉冉就去挠他的痒痒肉。 顾明磊被她扰得也睡不下去,顶着凌乱的头发起身,先是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感慨了一句。 “儿女都是债啊——” 张冉冉被他逗笑,揶揄道:“那王爷不也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债?” “你说的对。”顾明磊还认真的点头,“我总算知道当年父皇看着我是什么心情了。” 估计也就是和他现在一样既嫌弃,又喜欢。 张冉冉从被子里探出腿来,稳稳地越过他,要下床去换衣服。 顾明磊一把揽住她的腰,把人带回了床上。 “要不还是再睡一会儿?” 张冉冉没好气地拧了下他的胳膊:“快起!” 顾明磊吃痛,委屈道:“冉冉,你更喜欢糖糖了。” “怎么还跟儿子吃上醋了呢?”张冉冉轻叹,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样可不可以?” 顾明磊在床上躺平,撅起嘴,暗示地挑了挑眉。 “爱起不起!”张冉冉可不惯着他。 顾明磊不满,又把她拉了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下她的唇——响亮的一声。 张冉冉气恼,脸红到了耳尖,就要去打他。 “王爷!你还没漱口呢!” 顾明磊跳下床就跑,笑的是不亦乐乎。 赵德海和碧青进来给两人梳头的时候,就见自家王爷端着小凳子坐在夫人的梳妆台边上,低声下气地哄她。 顾明磊扒拉着张冉冉的妆盒,取出一对花簪:“戴这个,这个衬你。站在桃花下,肯定比那花儿还好看。” 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他,但还是让碧青把那对花簪别上了头。 顾明磊的嘴角几乎都要咧到耳根,就是苦了赵德海,他抓着顾明磊的头发,发冠戴了一盏茶之久还没能戴上。 谁让顾明磊总是回头看自己的夫人。 巳时,门口陆陆续续来了宾客,白辞站在门口,脸都快给笑僵了。 “辛苦,辛苦,老白你辛苦。”王坤宇见白辞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倒是笑的直不起腰来。这本来应该是管家的活儿,可谁让现在住在将军府的是顾明磊呢。 白辞给了王坤宇一脚:“赶紧进去你!站在门口都挡着人道了。” 王坤宇笑的更厉害,小跑着追上前面的陈学凯,就要跟他分享白辞的糗事。 刚讲了两句呢,白辞的鞋底子就飞了过来。 正中他的后背。 王坤宇回头就骂,正好季醒从门口走了进来。 季醒奇怪地看住白辞的脚,又看了看王坤宇背上的鞋印子,还有那空地上的一只新靴子。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给了三个人一人一个爆栗。 “关我什么事!”陈学凯怒道。 季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拦着他们两?还有你两,三四十的人了,还闹!今天可是小殿下的满月酒,都给我注意点!” 白辞和王坤宇乖乖站直:“是!” “白辞!把你的鞋给我穿上!” 白辞单脚跳过去,捡起鞋子,套上,嘴里还嘟囔着:“明明我品级比较高啊……” “要不是季帅不愿意,这主帅轮得到你做?”王坤宇嘲笑道,“赶紧把你的鞋穿上,臭死了!” “你放屁!”白辞恼怒,“我今天可是新鞋!” 陈学凯无奈摇头。 温三两坐在前厅的屋顶上,抱着剑看两人在下面吵架。 “三两——你怎么还坐在上面呢?”碧青不知道什么走到了屋檐下,朝上面喊道,“快下来帮忙。” 温三两垂下眸子,留恋地看了一眼屋檐上的日光,跳了下去:“来了。” 酒席开始,张冉冉抱着孩子在几位将军面前露了个面,糖糖也很给面子,穿着红色的小马褂,开心的挥手,俘获了一帮大老爷们的心。 王坤宇当即就拿出了准备好的金镯子:“祝小殿下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糖糖,我们谢谢王将军。”张冉冉知道丧妻无子一直都是王坤宇心里的痛,她把糖糖抱近了些,“王将军要不要抱抱?” 王坤宇惊喜:“可以吗?” “当然。”顾明磊点头,“几位将军都是大靖功臣,肩上挑着大靖的国运。本王今日请你们来,也是希望他能沾沾你们身上的正气。” “等长大之后,也能承各位将军之志,护卫大靖。是不是啊,糖糖?”顾明磊挠了挠糖糖的下巴,“你可是被几位大将军抱过的孩子,日后可不能长歪了。” 第两百章 京中来信 京城的信是在一个午后送来的,当时顾明磊正在帮张冉冉用桃花汁染指甲。 染到一半,赵德海就急匆匆地进来了。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顾明磊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捣花汁。 张冉冉也看向了赵德海。 赵德海脸色苍白,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王,王爷,京城来信……陛下病重,急召王爷回京侍疾。” 顾明磊的手停在半空。 张冉冉错愕,皇帝怎么会突然病重?! “你说什么?”顾明磊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赵德海。 赵德海伏在地上:“京城来信……说陛下,陛下病……” “顾瑾!备车!收拾东西,马上回京!”顾明磊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堆着花瓣的盘子。 张冉冉也顾不上去那些:“我现在就和阿青去收拾东西。” 顾明磊一把拉住她,他没说话,手却冰凉。 他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的身体一直很好,年前突然感染了风寒,他心里也挂念,去了好些封问候的折子,皇帝的回复都是病情好转。他还特意写信问了任北望,任北望也说皇帝的病情在逐渐好转。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 “不会有事的。”张冉冉握紧他的手,“不会有事的。陛下身体一直很好,一个小小的风寒而已,不会有事的。” 顾明磊的模样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他眼眶微红,反握住张冉冉的手:“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不知道是在给自己一点安慰还是在向神明祈祷。 京城,皇后双眼通红地坐在皇帝的床前:“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前几日明明还好好的?” 太医跪在一侧,低着头没说话。 “我在问你话呢!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风寒也能拖成现在这个样子,太医院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太医头埋得更低。 “夕琴……”皇帝被她吵醒,握住她的手腕,“你过来些。” 皇后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可又不想皇帝在这种时候还要忧心。 “我在。”她坐到床边,抚上皇帝消瘦下去的脸颊,眼眶红的更厉害。 皇帝微微勾起嘴角,看向太医的视线晦暗不明:“你先下去。” “是。”太医悄无声息地退去。 寝宫里就剩下了皇帝和皇后两个人。 “你想和我说什么?”跟皇帝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夫妻,她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如今的这般境况,定不是简单的风寒。 皇帝摩挲着她手上的戒指:“夕琴。” “朕想求你一件事。” 皇后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她颤抖着声音问:“是深儿?” 皇帝的神色显得很平静:“李卫昌教了他一个好法子。他把毒下在茶叶里,新泡的茶水里,银针验不出毒来。” 可随着茶叶在水里泡久了,毒也就渗进了茶水里。 日复一日的喝,就算皇帝的身体再好,也撑不住。 皇后掩唇,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大儿子会如此大胆,给自己的生父下毒。 “你喝了是不是?”她握住皇帝的手,“你知道,但你还是喝了是不是!” 皇帝没说话。 “顾尧!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你还喝!”皇后急得直喊他的名字,自从他登基,她就再也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了。 “你,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啊,顾尧!” 皇帝撑起上半身去抱她,掌心轻抚过她的头:“朕……”一出口就是沙哑颤抖的哭腔。 他这一辈子对得起所有人,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自己的妻子。 “夕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稳住呼吸,“他也是我的孩子。” “我希望我能给他上这最后一课。” 皇后死死地抓住皇帝的衣领,哭得喘不上气来。 皇帝让她靠近自己的怀里,没再多说什么。 皇后离开寝宫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何忠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心里猜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走神呢,皇后突然叫住他。 “何公公。” 何忠回过神来:“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俯身:“陛下还要拜托何公公照顾了。” “这是当然。”何忠连忙把腰压低,恭敬地回答,然后他看着皇后走下了台阶。 她没坐轿子,只叫身边的嬷嬷搀扶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仁明殿走。 走到仁明殿门口,她看着脚下的门槛,倏地停住了脚步。 顶上仁明殿的牌匾在红墙的映衬下更显庄严。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她脱力般地缓缓蹲下,像年少时的某天知道顾尧遭遇刺杀,受了重伤那天一样,把脸埋进膝盖里大哭。 就算她现在成了皇后又怎么样,她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不知所措。 她该怎么办呢,她难道还能拦得住顾尧不成? “娘娘……”嬷嬷担心地想要搀扶起她。 她挥开嬷嬷的手,踉跄起身,抬眸看向仁明殿那三个烫金的大字,这是当年顾尧亲手写下的,如今,她却不愿意看见了。 仁明,仁明。 她端了这仁明两个字,就要做皇后,而不是做顾尧的妻子。 平白生出几分悔恨来,可她细想,又不知道该悔什么,该恨什么。嫁给顾尧,她不悔,生下顾深和顾明磊,她也不悔。而如今顾深想要弑父,她是该恨顾深,还是该恨自己教子无方? 她擦干净眼泪,理顺自己的衣角,像个皇后一般迈过门槛。 无论是顾深和顾明磊,都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他们只是她的孩子。 保护她,爱她,给她余生欢喜的,都是顾尧。他们携手度过了半辈子的风雨。 顾尧的请求,她没办法拒绝。 那就只能顺了他的意。日后合葬一处,到了地府,她也能问心无愧。 只是有些人太高兴,她便更不高兴。 “去东宫传旨,召太子妃明日觐见。云家的女儿,竟然连一个妾室都压不住,她也真是昏了头了。” 嬷嬷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是。” 皇后之所以能做皇后,可不是只有陛下宠爱那么简单。 更何况这位皇后的母家,还是先帝的异性兄弟。 她平日里看起来温和,也不过是懒得和别人计较罢了。 第两百零一章 太子妃云氏 仁明殿里,云氏坐在下首,脸色苍白。 她是硬撑着病体来的。 皇后的旨意一到,顾深怕皇后看出什么端倪来,硬是叫太医给她灌了药,送进了宫里。 如今坐在这以往都羡慕向往的仁明殿,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云氏。”上面皇后在喊她的名字。 她回过神来:“母后。” 见着她这般神不守舍的样子,皇后微微蹙起眉头:“本宫听说最近你的身子不太爽利?” 云氏勉强扯出一点笑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母后不必担心。” “本宫瞧着,你可不像是病好的样子。是为了太子那个新纳的妾室?” 云氏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一想起出门时,顾深的叮嘱,她又不敢说了。 皇后眉头皱的更深,也不知道云家这样的将门,怎么会养出云氏这么软弱的丫头来。 “妾室到底只是妾室。”她提醒道,“怎么能让她骑到你的头上去?” 云氏垂着头:“她怀孕了……” 她的晨儿去世才多久,顾深有了新欢不说,还让对方怀上了孩子。她心如死灰。 “怀孕了又如何,她肚子里,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庶子。你堂堂一个云家的女儿,还怕一个妾室和庶子?”皇后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云家五十万大军陈兵南疆,你是昏了头吗?” 云氏愣住,她期期艾艾地看向皇后。 “你父亲和你哥哥都是大靖倚重的大将,多年征战,一身傲骨,怎么到你这儿,就这般软弱?你这样,日后若是深儿登顶大位,这皇后之位,你也是做不长久的。” 皇后说的没错,她这般性子,日后要是顾深真的做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压得过谁去? “本宫知道,晨儿的事儿对你打击很大。”皇后轻叹,“但现在可不是伤感春秋的时候。太子要纳妾,你让他纳就是,要是担心那妾室的孩子,那就接到自己身边来养。” “你是正妻,更何况还是让那孩子成为嫡子的机会,太子还能拒绝不成。” 可云氏过不去自己那关,要一个妾室的孩子来做自己的孩子,还占着嫡子的位份。 皇后看她犹豫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 “若是不喜欢那孩子,交给下人养就是了。你也还年轻,再生一位嫡子,还能让他越过你的孩子去?” “就是看在云家的面子上,太子也不敢不立你的孩子。” 对他们这些皇家的女人来说,母家就是最大的倚仗。无论是云氏,还是张冉冉,还是皇后自己,她们背后的娘家,都是一跺脚就能震动半个朝廷的人。 “云氏,你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妻子。” “你是太子妃。”皇后定定地看向她。 云氏愣住,像是什么东西在她面前霍然打开。 她不仅仅是顾深的妻子,她是太子妃。 回去的路上她在马车上迟迟回不过神来,出嫁时,她只想着能嫁给自己一直钦佩爱慕的人,从没想过太子妃这三个字背后究竟是什么。 太子妃,储君之妻,未来的一国之母。 她要想的,不止是自己的丈夫。 马车在东宫门口缓缓停下。 云氏一下车,合盛就迎了上来,他在门口已经等了有些时日。 “太子妃娘娘,殿下在书房等你。” 云氏动作微滞,她本来想说她这就过去,可想到仁明殿里皇后的话,她又把那些话咽了下去。 “本宫身体不适,殿下若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来问。” 说完,她就挺直了腰背,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了东宫。 “对了,”她停下,“还请合公公转告殿下,张家二小姐的事儿,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了。想必镇北侯也很快就会知道,他还是想想如何应付镇北侯才是。” 合盛愣住。 这样的太子妃他不曾见过。尖酸刻薄,好像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顾深听到合盛的转述,气得砸了砚台:“她要翻天了是不是!” 合盛不敢说话,站在角落里,心里祈求顾深不要想起他才好。以前的主子总是温和的,现在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人呢!” “太子妃娘娘说身体不适,已经回去休息了。”合盛回答。 顾深沉下眸子:“既然如此,孤理应探望。” 在听到外头丫鬟来报说顾深来的时候,云氏正在绣要烧给顾晨的小鞋子,她楞了许久,心里觉得讽刺,之前她病的下不来床,顾深也不曾来看她一回,如今倒是为了一句话,急忙赶来了。 “让他进来。” 顾深进来的时候,见到软塌上昏黄的灯光,和正在绣花的云氏,他着实恍惚了一下。自从顾晨去世,云氏就像疯了一样。这样安静的云氏,他许久不曾见过了。 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柔软了几分:“这么晚了,就别绣了。伤眼睛。” 好像回到了以前。 云氏拉扯针线的动作一僵,她听话地放下了针线:“好。” 气氛沉默了下来。顾深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殿下今日来,是想问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云氏平静地看向他。 顾深找回自己的思绪,他点头:“母后叫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问了我张家二小姐的事。”云氏回答。 顾深皱眉:“你告诉母后了?” “是。一个妾室,难道还需要我为殿下遮掩?” “你!”顾深气得站了起来,“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份不能见光!云叠锦!你疯了是不是!若是让镇北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冲自己吼着,云氏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爱慕都显得如此可笑。 “殿下害怕镇北侯知道,就不怕我父亲知道?” 顾深顿住。 云氏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她从软塌上起身:“殿下,我是云家的女儿。我也是从小被父亲和哥哥宠到大的人,受不得半点委屈。殿下若是执意要那张家二小姐留在东宫,可以。” “我回镇南侯府就是。也正好让天下人都瞧瞧,殿下没有聘礼,把“死而复生”的张家二小姐藏在东宫,私相授受,还让她怀上了皇嗣这样天大的笑话!” 第两百零二章 太子妃云氏(二) 巴掌落在了云氏的脸上。 云氏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在凳脚,疼的说不出话来。 顾深自己也没回过神来。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向前迈了半步,想去搀扶云氏。 云氏没有接,她自己撑着地面爬了起来,顾深的力道不小,她的脸颊都肿了起来。 “没人打过我,就连我父亲也没有。” 顾深握紧了拳头:“抱歉,孤……” “殿下今日既然心情不佳,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云氏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一丝的柔情,她对顾深是真的失望到了极点。 顾深和她对视了良久,见她没有服软的意思,心里那点愧疚也被怒火淹没。 他毫不留恋地走了。 云氏站在原地,也不去管自己红肿的脸颊,她就这么站着,等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 “娘娘……”丫鬟上前想要帮她看脸上的伤。 她推开丫鬟的手:“殿下往哪儿去了?” 丫鬟低下头:“看方向,是邻水苑。” 张慧宁就住在那儿。 望着窗外深沉的月色,她突然笑出了声。她曾以为顾深是她的良配,原来不是。 “你下去。” “娘娘……” “下去!” 丫鬟不敢再说什么,静静地退了下去。 云氏就这么坐了一夜。她看着清晨的日光缓缓撒向整个东宫,这个时间太子该起来准备上朝去了。 她站起身,只是坐的久了,腿都僵了,她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门外的丫鬟听到声音,冲进来就要扶她:“娘娘!” 她坐在地上,看见桌上还未绣完的虎头鞋,又挣扎着站起来。 顾晨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眼前。 “去邻水苑。” 张慧宁没想到一大清早就能见到云氏。她护着肚子往后退了退:“太子妃这么早是来做什么?殿下已经上朝了去了。” “我当然知道殿下已经上朝去了。”云氏抬眸,“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的?”张慧宁警惕地看向一身白衣的云氏,“太子妃找我何事,你不会想趁着殿下不在,就对我做什么?我肚子里可是皇嗣!” “皇嗣?”云氏冷笑,“本宫的晨儿也是皇嗣。他还是嫡长子。” 对那个早夭的皇孙,张慧宁是不屑的,死都死了,现在又说什么,现在她肚子这个,才是大靖未来的太子。 “可惜小太孙福薄,姐姐也不要太伤心了才是。” 云氏藏在袖子下的手,攥紧了拳头:“你以为你的孩子就能成为这东宫的主人?” 张慧宁心里有些发慌,但也不愿意在云氏面前露了怯。 在她心里,云氏和张冉冉是一样的人,名门嫡女,天生就拥有了一切。 “至少,他比小太孙有福气,太子妃您说是不是?” 这时候,云氏又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缓缓迈进院子里,身后的丫鬟和嬷嬷也鱼贯而入。 “可惜,他也没这个福气。” 张慧宁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那几个强壮的婆子就按住了她。 “你干什么!云叠锦!”她惊恐地高呼,自己好像回到了苍蓝行宫的那个夜晚,张冉冉把鼠疫病人的血灌进她的嘴里,害得她在那人间炼狱生不如死地挣扎了许久! 云氏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身边的丫鬟递来一碗汤药。 不用想,张慧宁都能猜出那里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敢!你敢!云叠锦!那可是殿下的孩子!那可是皇嗣!” 皇嗣又如何。当初在顾晨的葬礼上,当着顾明磊的面,她都敢对怀孕的张冉冉动手,更别说现在了。 汤药被灌进张慧宁的嘴里。 婆子一松手,张慧宁就不停地抠着喉咙干呕。 云氏笑的开心,自从顾晨死后,她从未如今天这般畅快过。 张慧宁很快就能感觉到小腹传来剧痛,有什么东西再往下坠,温热的血染红她的裙摆。 “云叠锦!殿下不会放过你!他不会放过你的!” 云氏敛起笑容,幽幽地看着她:“谁说我要活了?” 顾深下朝的时候,拦下了任北望:“任大人这是回户部?” 任北望已经把自己归入了顾明磊一党,如今被顾深拦住,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殿下。臣是要回户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顾深轻笑:“倒是没什么,不过想请任大人去东宫一聚。” “下官事务繁忙,怕是抽不出空来,还请殿下恕罪。”任北望拒绝的果断。 顾深的脸色有些难看,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还没张嘴,就听见宫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他还隐约听到了太子妃三个字。 任北望看向他:“殿下不去看看?” 当然是要去看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云氏身着丧服,举着剑站在宫门口,在她身边,百官围成了一个圈,都在劝她。 还有窃窃的讨论声。 任北望再次看向他:“殿下,太子妃这是?” 顾深的脸顿时白了下去,他推开围着的大臣,三两步走上前:“云叠锦!你做什么!” 在他上前的瞬间,云氏举起了剑:“别过来!” 顾深被迫停住。 “我做什么?”云氏此时狼狈的很,她的眼睛红肿着,昨晚顾深打的那一巴掌,痕迹也没消下去。她环顾四周,“殿下问我做什么?不如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太子妃娘娘。”张平走了出来,他皱着眉头警告她,“这里是宫门。” “镇北侯?本宫当然知道这里是宫门。就是因为这里是宫门,本宫才要来。来让大家看看这东宫的笑话。镇北侯,你恐怕还不知你那个死去的二女儿现在就在东……” “云氏!”顾深慌了,阴霾的视线落在云氏身上,“你当真要和孤这样闹?你可想过你的父亲,你的大哥?在这宫门口闹事,那可是死罪!” 云氏愣愣地看向他:“死罪?” “我还怕死罪不成?我今日本就没想着要活!” “那你也要想想镇南侯的声誉才是。”顾深往前逼了半步,“你难道真想让你云家蒙羞?云家代代英勇刚正,门风森严,你难道想世人都把云家当做一个笑话?” 不少官员看向顾深的目光都复杂了起来——太子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自己的妻子啊。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还没等众人猜出个所以然来,云氏突然笑出了声:“你说的对,我不想云家成为天下人的一个笑话。” “我要你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长剑举上脖颈,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血溅三尺。 第两百零三章 东宫的第二场丧礼 顾贤一进东宫就闻到了血腥味。他牵着顾平安的手,缓缓走过,路旁的草叶上还带着没处理干净的血迹。 顾平安好奇地转头,又被顾贤摆正。 “不要乱看。” 顾平安乖乖地埋下头。 灵堂上偌大一个奠字,风吹动院里的树丛,沙沙作响。顾深站在云氏的棺前,没有戴冠,只着一身麻衣,见到顾贤来了,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什么也没说。 顾贤让顾平安跪下磕头。 离开东宫的时候,顾平安趴在顾贤的怀里,看见白绫在风中轻轻晃动,大皇叔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有可怕的野兽蜷缩在他面前。 “父王,太子妃娘娘为什么躺在那里?”他问顾贤。 “因为她死了。”顾贤回答。 “什么是死?”顾平安又问。 顾贤脚步微顿,然后一步迈出了东宫:“死就是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今天就是最后一面。 顾平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年纪小,不明白永远是有多远,搂着顾贤的脖子,又说起别的:“八皇叔什么时候回来?奶娘说八婶婶生了宝宝,是小弟弟!” 想起顾明磊,顾贤的目光幽深了几分。 “快了。他快回来了。到时候,父王带你去看弟弟。” 顾平安的声音隐隐约约,顾深也听见了。他动了动僵硬的腿,绕过云氏的牌位,去了邻水苑——这里到处都是汤药的味道。 还有张慧宁的哭声。 他推开门,阳光总算透进了沉闷的屋子。张慧宁抬头,看见顾深背着光站在门口。 “殿下……”她鼻子一酸,又要哭。 “够了。”顾深被她扰得心烦,可瞥见桌上还未收干净的拨浪鼓,他又软了声音,“孩子总还会有的。” 张慧宁不依,她哭的更凶:“孩子总会再有的,可妾身实在想不通太子妃娘娘……” “闭嘴!”太子妃现在几乎成了顾深的禁忌。他冷下脸,“你再想不通,她也已经死了。” 还给他带来了这诸多的麻烦事。 皇帝拖着病体,也在乾坤殿发了一通大火,矛头直指顾深。直接把奏折一股脑砸到了他的头上,让他回去反省。 镇北侯张平日日参他,张进亥更是天天派人到东宫门口递帖子,说要来接回他张家的女儿。 反倒是镇南侯云家,还算安静。不过这安静也不过是暂时的——他们已经在回京奔丧的路上。云氏的大哥云翼一到京城,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筹谋已久的局面,被云氏搅得一团糟。 他怎么能不气? “我没想过那孩子会那么偏激。”皇帝寝宫里,皇后拉着皇帝的手,语气透出几分愧疚来。 “不是你的错。”皇帝摇头,“池水本就已经乱了,云氏不够是又扔了一块石头进去。” “也好,朕还怕寻不着机会召云翼回京。” 皇后轻叹,替他掖了掖被角:“太医今天来看过了?怎么说的?” 皇帝无奈地看着他,毒已入骨,有什么好说的。 皇后温柔地摩挲着他消瘦的指节:“我昨天……去看了皇陵。修的差不多了,但主墓室里没有灯,你知道我是怕黑的,你给我点个灯成不成?我想南海的夜明珠,就最大的那种。” 说起夜明珠,她倒像回到了十几岁少女的时候,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夜明珠。 皇帝用一种悲伤又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夕琴……” 皇后不高兴了:“怎么我都帮你的忙了,你送我个夜明珠怎么了?” 他可以送,却不该是放在皇陵里。 “顾尧,你不能这么自私。”皇后又喊他的名字,自从上一次之后,她好像找回了年轻时的欢喜,总爱喊皇帝的名字,“我帮了你的忙,你还要我一个人留在这宫里。” “我都为了你在这宫里呆了一辈子了。” 皇帝抚上她的脸颊,他记得在成亲前,秦夕琴也是京城里最明艳的那个姑娘,一颦一笑,风采动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元宵,父皇让他去秦府送礼,路过后门的时候,正好撞见秦夕琴换了男装,想要偷溜出宫去参加灯会。 那时候的秦夕琴,在宅院里都坐不住,后来却在这深宫坐了大半辈子。 “好。”皇帝回答。 皇后笑起来:“那你叫董相把夜明珠添上去,你还得腾一间屋子,放我的衣服和首饰。” 反正这么大一个皇陵里,只需要摆她和皇帝一个棺材。 “好。”皇帝一向拒绝不了她的请求,“我让礼部把府库里的绫罗绸缎,金钗珠翠都给你搬进皇陵里。” “那不好。我瞧着张家的丫头也跟我一样,是喜欢这些的,我要留一些给她。” “你担心她做什么,看小八的劲头,他还能委屈她不成?只怕朕的私库都要被他掏空。”皇帝轻笑,“张家的丫头自有小八疼,你还操心上了。” “当年母后也留了不少东西给我呢,不行不行,不能显得我抠门。” 皇帝笑的更厉害,他以前从未想过死亡有时候也能被轻松谈起的事。 只是要让顾明磊伤心,想到那孩子跪在他灵位前哭的模样,他又生出一丝心疼来。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希望他能用这一场大局,让顾深悬崖勒马才是。 顾深不知道皇帝的深意,彼时他和李卫昌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皆是满脸愁容。 “殿下,现在京中的局势可是岌岌可危。臣听朝中百官,不少都对殿下生出了怀疑和疏远,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顾深没说话,盯着茶盏中的茶梗挪不开眼睛。 “殿下!”李卫昌不满地拔高了声音,“算算时间,八王爷回京路程恐怕已经过半,我们可以动手了。” “若是让八王爷安全回到京城,按照现在的局势,储君的位子殿下可就真的坐不稳了!” “殿下要是顾念兄弟情深,我可以帮殿下动手。” 顾明磊猛地回过神来。 茶梗缓缓落进杯底。 他看向李卫昌的眼睛,又心虚地别开。 “好。” “那就有劳李大人了。” 第两百零四章 刺客 越往京城的方向走,这日头也就越好。 可惜顾明磊却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情,他坐在车辕上,摩挲着腰上的龙佩。 张冉冉从马车里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王爷。” 顾明磊晃过神来:“嗯?” 张冉冉看向他手里的龙佩,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块,听赵德海说,是陛下送给他的生辰礼。 “三两说还有四五日就能到京城了。说不定,等王爷到了,陛下就已经好起来了。” 顾明磊没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龙佩,良久,他侧过头:“父皇还没给糖糖取名字呢。他会等我回去的对?” 看见顾明磊眼睛里的血丝,张冉冉心疼。这些日子,他晚上时常被噩梦惊醒,就连糖糖都察觉出了父亲不佳的情绪,安静了许多。 “对。陛下如此疼爱王爷,一定会等王爷回去的。” 顾明磊握紧了龙佩。 温三两从远处走来,这次回京仓促,陈学凯和季醒都留下来处理蒙金的事,只能由温三两和王坤宇带着两万盛安军护送他们回京。 还有顾珠。 “王爷,长公主殿下找你。” 顾珠找他,多半也是要问皇帝的事儿。顾明磊点点头,跳下了马车,绕去了队伍后面。 “姑姑。” 顾珠坐在马车边上,看见他来,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小八,我们这次回京……是不是因为皇兄重病?” 顾明磊凌厉的目光顿时扫向了顾珠身边的几个丫鬟小厮。他特意叮嘱过,不能告诉顾珠的。 顾珠好不容易回到大靖,心心念去见自己的哥哥,皇帝病重的消息对她无疑又是一个打击。 “不是他们说的。”顾珠摇头,“你这么突然要回京,蒙金的事都还只能交给陈将军和季将军,我想京中一定出了大事。” 能让一个皇子这么着急赶回去的大事,多半是皇帝出事了。 她又听到军中的一些流言,便猜出了个大概。 “父皇不会有事的。”顾明磊盯着顾珠的眼睛看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父皇一定不会有事的。” 顾珠心中虽然不安,但此时也只能和顾明磊一样自我安慰。 皇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在蒙金挣扎数十年,不就是为了活着回到大靖,再见自己皇兄一面。老天爷总不至于如此苛待她。 短暂的修整过后,队伍再次启程,朝着京城的方向前进。 “王爷,前面就是睦州的峡谷了。”或许是梦境里顾明磊半路遇刺的影响,张冉冉一路上都在看地图。前面的睦州峡谷,是一处险地,若是放在往常,就算是山匪,看见队伍里的官兵,也会避其锋芒。 可现在不同以往。 皇帝病重,夺嫡的战争就愈加激烈,太子在京城必然虎视眈眈。 他不会让顾明磊那么轻易地回到京城。 顾明磊也心知肚明,他掀开轿帘,看向远处的峡谷。 “温三两。” 温三两骑在马背上,弯腰看他:“我在。” “前面就是睦州峡谷。让盛安军注意头顶落石。” “是。”温三两知道顾明磊在担心什么,他也是一脸凝重。 马车缓缓驶入峡谷。 张冉冉的神经也随之紧绷了起来。她握紧顾明磊的手,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顾明磊也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反握住她。 巨石滚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很明显是被人推下来的。温三两的眼睛微微放大,他拔出了长剑:“敌袭!” 这两万盛安军都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铁血之军,温三两一声令下,他们立马结成了军阵盾牌举过头顶,护卫在顾明磊马车四周。 听到外面的骚动和巨石滚落的巨响,张冉冉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样,难以呼吸。 顾明磊目光幽深,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声夹杂着喊杀的声音。 有人来了。 避过一波落石,留下近百具尸体,温三两冷冷地看向从峡谷两侧落下的士兵——不是大靖的正统军队,像是私军。 “放箭。”马车里传来顾明磊清冷的声音。 “放箭!”温三两即刻举剑高呼。 箭雨扑向峡谷两侧,对方就跟下饺子地往下落,然后砸在地上,失去了声息。 一波箭雨过后,幸运的人安全的站在了盛安军面前。 “杀!”领头的一个男人高声喊道。 马车里顾明磊微微眯起了眸子,马车外,温三两一夹马肚子,战马就冲了出去。 “杀!” 刺客的目的很明显,一个个都不要命似的往顾明磊马车的方向冲。顾明磊护着张冉冉往后仰,避开了扎进车壁的一柄长刀。 “走!”顾明磊扣住张冉冉的手腕把她带下了马车。 同时被护送下车的,还有顾珠和糖糖。 糖糖似乎被吓到了,在碧青的怀里一直哭闹,碧青也来不及哄他,在赵德海的掩护下,往张冉冉的方向跑。 “散开!”顾明磊一剑划开刺客的脖子,血溅到身上,染红了他水蓝色的长衫。 同时有刺客扑向了糖糖。 “糖糖!” 碧青也看到了刺客闪着寒光的刀刃,她瞳孔微颤,一个转身,把糖糖护在了身下,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抬起头。 赵德海死死地握着对方的刀,掌心流出血来。 刺客似乎也没想到这一个阉货还能拦住他的刀,他手腕用力,把刀尖往前送。 可那刀就是纹丝不动。赵德海咬紧牙关,狠狠一折,竟然硬生生地把那刀在中间折断。 刺客还没回过神来,温三两赶到,挑飞了他。 “去找地方躲着!” 顾明磊拉着张冉冉穿梭在乱战之中,往峡谷两边撤。王坤宇护着顾珠也往那头走。 那刺客头头瞥见顾珠的脸,眼珠子一转,逼向顾明磊的刀在半空转了个弯,直接刺向了顾珠的胸口。 “找死!”王坤宇大吼一声,论起长枪就迎了上去。 刺客不得不后退。就在这个瞬间,赵德海护着碧青和糖糖的身影撞进他的余光里。 从他的角度,横出长刀,就能把那女人和孩子扎个对穿。 “糖糖!”顾珠看见他的动作,心一凝,想也没想就扑向了碧青。 刀刃没入血肉。 顾珠愣愣地看着扎进肚子里的刀剑。 “长公主殿下!” “姑姑!” 第两百零五章 幕后黑手 夜色笼罩大地。 顾明磊坐在一处岩石上,从这里向下望,白天经过的峡谷就在不远的地方。 “王爷。”张冉冉提着裙摆,艰难地爬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顾明磊吸了下鼻子,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去接她。 张冉冉在他身边坐下,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泛红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两人在星空下相拥,顾明磊埋进她的颈窝里,没有出声,眼泪却打湿了张冉冉的肩头。 营地里火光晃动,温三两静静地看着躺在那里的顾珠。 碧青已经给她换过衣服,早就没了先前的狼狈,她就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一样。 “红颜薄命。”王坤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温三两旁边感慨道,“回头老季肯定受不了。兜兜转转,还是没能逃过。” 温三两看向他:“王爷很难受。” “当然,我也难受。”王坤宇敛着眸子,“长公主殿下是个好人。可能是老天爷看她在这人间太受苦了,所以着急叫她回去享福。” 温三两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说法。 “可她一心想要回京城,见一见陛下。” 王坤宇摇头:“可现在的京城,早就不是她想看见的京城了。陛下病重,朝中风起云涌,王爷手握镇北兵权,太子能同意?” “今天的刺杀,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也觉得是太子?”温三两皱眉,“可他如今害死了长公主。” “谁能知道刺客是他找的?我们俘虏的几个都死了。”王坤宇轻叹,“相反,这事儿还可能被怪在王爷头上。” “怪在王爷头上?为什么?” “你别忘了,陛下信里是叫王爷护送长公主回京的,如今长公主……”王坤宇看向顾珠苍白的脸颊,“王爷难辞其咎。” “可这根本不关王爷的事。”当时顾珠是为了救糖糖。 王坤宇没再说话,他看向远处——顾明磊和张冉冉回来了。 “王爷。” 顾明磊颔首,他和张冉冉走到顾珠身旁,看着顾珠没有一点血色眉眼。他的手在发抖。 张冉冉俯下身,替顾珠整理碎发和衣襟。刺客的刀刺入她身体的时候,是张冉冉接住的她。她靠在她的怀里,挣扎着伸出了手来,问的第一句就是糖糖。 有时候,她比张冉冉这个母亲都更关心糖糖。 失去了孩子的她好像把自己剩下的母爱都给了糖糖。所以才会在糖糖遇险的瞬间,扑向他。 “夫人。”碧青抱着孩子从营帐里出来。 糖糖醒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他不知道那个好看的女人为什么躺在那里,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死。 他只是伸出手,要自己的母亲拥抱。 张冉冉从碧青手里接过他:“糖糖,这是姑婆,你要记住她。” “她救了你,也救了我。” 顾明磊看向她,握紧了她的手,顾珠救的不仅是糖糖,更是他们一家。 他和张冉冉一同跪下,给顾珠磕了头。 温三两和陈学凯拉着白布的两角,缓缓盖住了顾珠的身体。 夜风更冷。 三日后,顾珠的死讯传进京城。 皇帝在乾坤殿吐了血,倒下前嘴里还念着顾珠的名字。 顾深在堂上楞了许久,他看着金砖上还未被擦干净的血迹,心底生出了一丝惊惶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离开皇宫的时候,他站在宫门口回望,看见朱红的宫门缓缓合上,掩去了宫里所有的景色。这个时候,母后肯定在父皇寝宫。 他们会说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李卫昌在东宫等他。 顾明磊没死,他儿子也没死,再过一日,他就会带着两万盛安军回到京城。 “殿下,”一回到东宫,李卫昌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刺杀失败,我们的处境可就麻烦了!等八王爷一回京……” 顾深抬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回京怎么了?” 李卫昌直觉他有哪里不对劲,识相地闭上了嘴。心里腹诽,皇帝想的没错,顾深确实不适合做皇帝,他这样的人,犹豫不决。 但他最适合做李家的皇帝。 “殿下,八王爷奉命护送长公主回京,如今长公主却为保护他儿子而死,咱们可以从此事下手,一举把京城的风向给掰回来。” 顾深今天不是很有心情和李卫昌谈论这个。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孤自有分寸。” 第二次被堵回去,李卫昌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他幽幽地看向顾深:“殿下,现在可没有时间让您伤悲春秋。陛下已然重病,殿下若不能在这个关头争得朝中大臣的认可,这皇位,您恐怕是坐不上去的。” 顾深顿住,杀人般的目光扫向李卫昌。 李卫昌却不怕他,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殿下若是想清楚了,随时到李府找臣。” 顾深看着他走远。 但李卫昌却不是回李家,他去了醉香楼——雅间里,有人正在等他。 “李大人今日倒是挺快。”男人轻笑。 李卫昌俯下身:“见过三王爷,王爷还是一如既往。” 顾长兴微微抬起眼皮:“坐。” 李卫昌也不推辞,在他对面坐下:“王爷,顾明磊没死。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顾长兴沉下眸子,顾明磊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变数。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没见过顾明磊这么能折腾的人。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顾深和他咬起来,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是。”李卫昌应下,他犹豫了半秒,又提起了张慧宁,“慧宁最近的情绪不怎么好……” 说起张慧宁,顾长兴握紧了酒杯,云氏这个疯子,一碗堕胎药下去,死的可是他的种。 “让她继续留在东宫。” “剩下的我会处理,你们只需要等我消息。” 李卫昌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点头:“是。” 喉咙里升起痒意,顾长兴别开脸咳嗽,他咳得厉害,脸颊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绯红。 李卫昌摩挲着玉扳指,心里有些惋惜,这三王爷料事如神,如有神助,确实是这场夺嫡争斗中的黑马。 就是这身体也太差了些,就算做了皇帝,又能做多久呢? 第两百零六章 抵京 顾明磊回到京城这天,天色阴沉,似有下雨的前兆。 他骑着落雪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身后就是顾珠的棺椁,再往后才是张冉冉的马车。 张冉冉掀开轿帘,远远地看见城门打开。 她抬起手,有小雨滴落在掌心。 要开始下雨了。 队伍走到皇宫门口的时候,雨势也渐渐地大了起来。顾明磊翻身下马,赵德海连忙举着纸伞上前来。 张冉冉也抱着糖糖下了马车。 “夫人,小心,地上滑。”碧青替她撑着伞。 糖糖第一次回京城,他好奇地打量着朱红的宫门,还有宫门口的禁军。 张冉冉抱着他,经过顾珠的棺椁,一路走到顾明磊的身侧。 “王爷。” 顾明磊看着眼前缓缓打开的宫门——偌大的广场之后,数百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乾坤殿的殿前。 皇帝和百官就立在那台阶上,远远地看着他们。 “走。”他提起衣角,迈入宫门。 时间是最不经用的东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物是人非,徒增悲凉。 顾珠的棺椁在台阶前停下。 顾明磊屈膝跪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儿臣,参见父皇——” 张冉冉也抱着糖糖跪下,她弯下腰,糖糖几乎都要贴到地面上。 “儿臣……”顾明磊眨了下干涩的眼睛,雨水好像飘进了眼睛,“儿臣有愧父皇嘱托……” “何愧之有?”皇帝虚弱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张冉冉听见脚步声渐渐接近。 皇帝一手扶起顾明磊,一手扶起张冉冉。 “吾儿征战蒙金,马踏草原,立不世之功,何愧之有!”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声音却仍旧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敲在顾明磊的心里。 皇帝露出和蔼的笑来,抬手抚上他的鬓角:“朕接到捷报之日,就去了太庙,一百年了,我大靖的王师总算征平了草原。” “你是朕的骄傲。也是你母后的骄傲。” “何来愧疚?” 顾明磊鼻子发酸,他低下头:“可儿臣,未能护卫长公主周全。”他们离京城明明不远了。顾珠能看一眼京城的城墙也好啊。 皇帝看向后面顾珠的棺椁,里面躺着的,是他近三十年都未见的胞妹。 他穿过人群,踏上拉着顾珠棺椁的马车。 顾珠一身华服躺在里面,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就连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 皇帝微微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顾珠的脸。 “老了。”他含泪轻笑,“阿珠,你也老了。” 在他的记忆里,顾珠还只有十八岁。 还是那个缠着他要御花园里最高处桃花的姑娘。 “别怕,你回家了。”他苍老消瘦的手抚上顾珠的脸颊,“回家了——” 看着马车上皇帝佝偻的脊背,张冉冉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顾明磊抬起头,听着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眼睛酸的厉害。 皇帝的眼眶泛着红,胸口像是闷着一股气,他忍不住别开脸咳嗽。 张冉冉看到他抓着棺椁的指节都用力到泛白。 “父皇!”顾明磊惊慌地跳上马车,赵德海都来不及追上给他撑伞。 皇帝咳得厉害,他抬手掩唇,温热的血咳进掌心。 顾明磊看到了。 他的瞳孔都因为心中的恐慌微微放大:“父……” 皇帝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冲他固执地摇了摇头。 顾明磊像个丢了糖的孩子似的红了眼睛,他反握住皇帝的手,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父皇怎么会病的这么重?怎么会这样? 站在台阶上的百官和顾深都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只能看见顾明磊站在皇帝身前,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顾深敛下眸子,父皇到底还是更属意小八吗?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瞧见远处的顾贤正一直盯着他瞧。 最后是顾明磊搀着皇帝下来的。父子两一前一后,慢慢地走上了台阶。 雨落在台阶上,打湿了两人的衣摆。 张冉冉没上去,皇后派来的小太监引着她去了后宫。 皇后正在等她。 也不知是雨天的缘故还是怎么了,张冉冉进了仁明殿,瞧着四周的气氛,也比离开京城前沉闷了许多。 皇后坐在屋檐下听雨。 “来了。” 张冉冉俯身:“臣妾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不必多礼。”皇后露出一个浅笑来,注意力都落到了她怀里的糖糖身上,“快进来,让我瞧瞧他。” 张冉冉拾级而上,把怀里的糖糖递到皇后面前。 糖糖也不怕生,在皇后怀里咯咯直笑,还好动地挥舞着小手,咿咿吖吖地叫着,叫得皇后的心都酥了大半,她怜爱地轻抚糖糖:“这模样,倒是和小八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冉冉轻笑:“是,我也说,他像王爷。” 皇后又盯着看了许久“其实也不全像。你瞧他这眼睛,也有你一半的神韵。你们两都是生的好的,想来他以后也是京城里的一个小祸水,多少姑娘想要给你做儿媳妇呢。” “还早呢,母后。”面对皇后的调笑,张冉冉无奈轻笑。 “你和小八都是有福气的,就是可惜了太子妃。”皇后轻叹。 张冉冉微楞:“太子妃怎么了?” 皇后温柔地拍着糖糖的背,看向张冉冉的眼神却是凝重:“她死了。” “就自裁在宫门口。” 张冉冉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云氏怎么会死了?还是自裁在宫门口!若真是这样,只怕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皇室。她和顾明磊离开这段日子京城到底发生什么? “怎么回事?太子妃想来端庄稳重,怎么会……” 皇后摇头:“你可还记得你家那个二小姐,就那么死在苍蓝行宫的妹妹。” 张慧宁?张冉冉更是不解,当日张慧宁的尸首是她和顾明磊看着烧的,难不成还能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李卫昌在行宫里调换了她的尸首,把她救了下来,她现在就在东宫,还差点诞下皇嗣。” 张冉冉站了起来,张慧宁竟然还活着,她竟然还是入了东宫,兜兜转转,局面却是没变,不对,变了,变了才是。 至少现在,顾明磊平安回京了。 第两百零七章 迷雾 顾明磊回到八王府时,张冉冉已经在家了。 只是她一个人坐在亭子里,雨淅淅沥沥地下,她就这么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明磊蹙眉,打发赵德海去拿披风来。 厚实的披风压到肩上时,张冉冉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回过头,顾明磊就立在她身后。 “王爷?” “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干嘛呢?”顾明磊在一旁的位置坐下,“你刚出月子不久,雨天潮湿,想要发呆也该进屋去才是。” 张冉冉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屋里有些闷,就出来透透气。” 顾明磊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凑近了些:“怎么了?母后跟你说了什么?” 看着顾明磊的眼睛,张冉冉也说不出隐瞒的话来,她低头轻叹了一声。 “张慧宁没死。她现在就在东宫。她给太子怀了一个孩子,但太子妃死前给她灌了堕胎药,孩子没生下来,她也伤了身子。” 信息量太大,顾明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大嫂去世了?” 张冉冉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太子妃躲过了鼠疫,但最后还是死了。 “她还是在宫门口自裁的。听皇后娘娘说,当时百官都在场。若不是京畿府杀鸡儆猴,斩了一批人,只怕如今的京城已经是流言遍地。” 顾明磊瞳孔微颤:“大嫂在宫门口自裁?”古往今来,谁敢在宫门口见血?云氏不仅做了,还做的狠绝。 “难怪……”他低下头,“难怪今天我会在朝堂上看见云翼。” “我还以为是父皇病重,他回京拱卫君主,原来他是来奔丧的。不对……不对,可他若是来奔丧的,现在应该在丧期才对,怎么会上朝?” 这其中缘由张冉冉也不清楚,但太子妃确实是死了,死在宫门口。她问过张进亥了。 顾明磊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勉强回过神来。 “那你父亲如何说?张慧宁此时还在东宫里?” “我还不知道父亲的打算。”张冉冉摇头,“但现在镇北侯侯府已然是整个京城的谈资了。张慧宁就躲在东宫里,没有人能拿她怎么办。” 那可是东宫。 顾明磊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这样的情况着实是错综复杂。 “明天我陪你回一趟侯府。正好糖糖也该去见见外公。” “好。”张冉冉回答。 次日,接到拜帖的镇北侯府早早地就差人在门口等着八王府的车驾。张平也推了和董尘的见面,一早就坐在正堂。 “老爷,他们定然还要一会儿呢……”林琪劝到。 张平没说话,万千愁绪都化成了一声轻叹。 张冉冉和顾明磊到的并不晚,进门时,院子里的兰花花叶上还沾着露珠。 “镇北侯。” “八王爷。”张平俯身。 “父亲。”张冉冉微屈膝盖。 张平点头:“平安回来就好。”张冉冉生产时的凶险他在碧青寄来的家信里也收到了,此时看见张冉冉脸色红润的模样,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下了许多。 “坐。” “父亲先看过糖糖。”张冉冉叫住他,让碧青把糖糖抱上前。 见到小外孙,张平脸上的冷色总算融化了大半,但他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慈爱地看着糖糖,也不敢伸出手去抱。 “父亲不抱抱他吗?”张冉冉把糖糖递给他。 张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来,他熟练的姿势到是让张冉冉有些出乎意料。至少在她的记忆里,张平好像没怎么抱过孩子。 “糖糖。”张平念着糖糖的名字,“陛下可决定好取什么名字了?” 顾明磊摇头:“父皇让我再等两日。” 张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在高位坐久了,也没让张冉冉和顾明磊看出来。 “陛下中意小殿下,名字是要时间考虑。” 他抱了一会儿,就让碧青把孩子带给奶娘去了。 三个人总算能坐下。 “父亲,张慧宁……”张冉冉迫不及待地问道。 张平打断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去东宫要了好几次人。你大哥也去了,但太子却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他为什么不放人?”顾明磊沉着脸,自从知道太子妃去世之事的始末后,他对顾深就颇有微词,“还学起别人金屋藏娇来了。” 张平看向他,要是放在以前,顾明磊怎么也不会如此讽刺自己的大哥。 “太子不放人,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陛下呢?”张冉冉问。 张平再次摇头:“自从去年冬天开始,陛下的病情就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到现在更是……”顾明磊在场,他没有再往下说,但现在朝中百官都知道。 皇帝恐怕时日无多。 张慧宁一事确实没有办法,君主病重,储君就是朝中的主心骨,镇北侯府再是声名显赫,也是臣子,越不过君主去。 “你不必操心此事,既然她想留在东宫,便随她去,就权当我张家没她这个女儿。” “若她真做出什么事来,也让刑部罚去,和我们无关。” 张平都这么说了,张冉冉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她微微低下头:“是。” “此事还不是最重要的,到底不过是面子里子的问题。镇北侯府不怕丢人。比起她的事儿,我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要提醒王爷。”张平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回望:“侯爷你说。” “五皇子就要回京了。” 五皇子,顾明西。听着他的名字,就知道他和顾明磊的关系应该不错。 “五哥要回京了?!”顾明磊甚至站了起来,“父皇允许他回京了!” 张平点头,顾明西母妃死的早,后来一直养在皇后膝下,本来也能沾上半个嫡子的身份,但他在成年后,就自请了封地,离开了京城。当时皇帝并不同意,但顾明西执拗的很,父子两大吵了一架,皇帝气急之下,不许他在回京。 但无论是顾明磊,还是朝中那几位重臣,都心知肚明,皇帝还是在意自己的孩子的。 这从顾明磊得到的封地就能看出——他的封地靠近南疆,土地肥沃,风景秀丽。 最重要的是,大靖最大的铁矿,就在他的封地里。 第两百零八章 顾明西 京城郊外的庄子里,鸿玉蹲在房梁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下面的人。 顾明西无奈停下手上的动作。 “鸿玉。女孩子不要总是蹲在房梁上。” 只听一阵衣袂飞扬的声音,鸿玉从上面落在了顾明西的桌面上,两人之间只有两寸之隔。 “时辰已经到了,你该去休息了。” 顾明西无奈:“我不困。” “可是你睡晚了,第二天起来,咳嗽的就会更厉害。”鸿玉蹙眉,“你说皇帝老儿几个意思,让你去侍疾?我瞧着你比他病的还重。” “我不是生病。”顾明西纠正道。 “你是中毒。”鸿玉回答,“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身中寸草生,还要到处乱跑的人。” 顾明西摇头:“我不是乱跑。” “我只是回家罢了,我好多年都没回家了。” “宿州不是你的家吗?”鸿玉不满。 “当然不是。”顾明西回答,“京城才是我的家。虽然你们江湖人都不喜欢那儿。但我很喜欢那儿。我父皇是天底下最温柔的皇帝。我还有个顶可爱的弟弟。我做梦都想回家。” “那你为什么在宿州待这么些年?” “我也没有待很久,五年而已。”顾明西摸了摸鼻尖。 “对普通人来说,五年确实不久。可对你来说,五年就很久了。只要寸草生在你的身体里,你就只剩下十年了,顾明西。”鸿玉看向他,“你几岁中的毒?” “十六岁。” “你只能活到二十六岁。” “活那么长久做什么?”顾明西耸肩,“而且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为了你那个可爱的弟弟和敬爱的父亲?”鸿玉不屑地冷哼,“顾明西,这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有的。”顾明西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你若是不愿意跟我回京,大门就在那边。如今清平门已然覆灭,也没有人再追杀你。你可以去过你想要的自由日子。” 鸿玉被惹恼,一个闪身飞出了窗户。 顾明西盯着空荡荡的窗户看了半晌,最后一声长叹,在位子上重新坐下,刚坐下,就掩唇咳嗽,血从指缝滴落,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 他其实不是皇帝的儿子。他的母亲是皇后秦夕琴的妹妹,一个千金大小姐,却怀上了一个杀手的孩子。那个男人在外面死的干净利落,却留下了一票的仇人,秦夕琴为了保住她的名声和性命,就让他入了宫。 可惜,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都没有躲过。 自打十六岁中毒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未来。可偏偏父皇不信邪,把他送到宿州,让早已隐居的神医连九给他解毒。 六年了,没有半点进展。 他以为自己会静悄悄地死在宿州,却不想,父皇却要走在他前头。 他生气极了。 恨不得回去就跟他大吵一架,可他又怕时间太少,他来不及给父皇道歉。 一杯汤药突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看见鸿玉。 “怎么又回来了……咳咳咳——” 鸿玉紧皱着眉头,把汤药递的更近了些:“连九说,你每天都得喝药。” 顾明西抿唇,可他现在也没力气和鸿玉再争什么,乖乖地喝了药。 “去休息。”鸿玉见他蜷缩在椅子里。 顾明西摇头:“矿长的账目还没整理完。这些都是要交给小八。” “他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厉害,他就不需要这个。”鸿玉没觉得顾明西口中那个弟弟有多好,反而给顾明西添乱。 她站在顾明西的椅子旁边,让顾明西刚好可以靠着她。 顾明西半阖着眼睛轻笑:“你不知道,他打小就讨人喜欢。我听说他最近刚添了长子,正好,我能再去瞧上一眼。” 鸿玉沉默。 “你喜欢孩子?” 顾明西点头:“他们都很好动,看着他们,好像就看到了大靖的未来。” 鸿玉沉默,她生不了孩子。她打小给清平门的长老试药,早就不像个姑娘。 她更像一柄剑。 所以,她跟她的剑一个名字。他们都叫鸿玉。 “去休息。”她数不清自己今天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可顾明西一向执拗。 “你不去,我就把你打晕了,抱去。” 顾明西睁开眼睛看她。 她平静地回望。 顾明西知道她一向说到做到,他实在不愿意被一个姑娘抱回房去,只能乖乖地起身。 “我这就去。”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一出门,鸿玉就抱着剑守在门口——她看起来守了一整夜。 “等下要在我马车里睡一会儿吗?”顾明西关心道。 鸿玉摇头:“我不困。” 不过她还是钻进了顾明西的马车。顾明西咳的实在太厉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她进去给他输真气。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顾明西甚至懒得去整理领口和掌心的血污,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 “放心,死不了。” “现在离二十六岁,还有三四年呢。” 鸿玉不满地看向他,她讨厌顾明西从不在意身体的样子。在她的前二十年里,活着就是最大的追求,可顾明西不是——他一心求死。 也许是寸草生太过折磨。 “顾明西。”她喊顾明西的名字,“你的弟弟比你小。” “他若真的对你那么好,你死了,他定会伤心。所以你不能死。” 顾明西抬眸看她:“那你呢,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鸿玉顿住,她看着顾明西没说话。顾明西也不强求,摆了摆手:“我们到哪儿了?” 她会伤心的。鸿玉心想。她一定会伤心的,因为顾明西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马车在京城门口缓缓停下的时候,鸿玉见到了顾明西心心念念的弟弟。 “五哥!”顾明磊像离弦的箭一般就冲向了顾明西。 然后被鸿玉毫不客气地拎住了后衣领。 顾明西尴尬地收回已经展开的手臂,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风一吹就倒。 “你是天下第一快剑,鸿玉!” 张冉冉身后的齐佳音忍不住惊呼道。 鸿玉闻声望去,微微皱眉。怎么顾明西这个弟弟还找了江湖人做侍卫? 第两百零九章 鱼汤 “你别看鸿玉了。” 在顾明磊数不清第几次瞥向鸿玉之后,顾明西忍无可忍地放下了筷子,“想问什么就问。” 顾明磊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她是五嫂?!” 张冉冉差点没把呛到,哪有顾明磊问这么直白的! 鸿玉冷冷地瞥了一眼顾明磊,她觉得顾明西这个弟弟也没有他说的那么聪明。 “不是。”顾明西摇头,“我只是帮了她一个忙,她现在跟着我做侍卫罢了。” “五哥你竟然找江湖人做侍卫?!” 鸿玉啧了一声:“你不也找了青龙门的人做侍卫,还有那个——”她指向桌子另一边来蹭饭的温三两,“三两刺客。” 温三两抬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也没想到,天下第一快剑,也会给人做侍卫。” “要切磋一下吗?” 鸿玉也有些心动,她看向顾明西。 顾明西微微颔首:“去,不过不要伤到小八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顾明磊连连摆手:“没事!我可以让赵德海再种!” 张冉冉忍俊不禁,她对鸿玉也有些好奇,身后的齐佳音更是眼睛都看直了。 鸿玉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大,她曾经是北边第一门派清平门的弟子,可那个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清平门暗地里却拿人炼药,她在杀了一位长老后叛逃。 清平门长老追她追到南疆。 之后更是一度找不到她的踪迹。 她的名字再次被提起的时候,是去年,清平门灭门。六位长老,一位门主,都被她所杀。 都说她的剑很快,齐佳音一直想见见她的剑到底有多快。 正想着,院子里温三两和鸿玉已经动起了手。 她的剑确实快。齐佳音根本只能勉强看清一点轨迹,像张冉冉这样不通武艺的,却只能看到残影。 顾明西摇着扇子,撑着下巴看鸿玉打架。 一盏茶。 胜负已分。 温三两的剑抵在鸿玉的肩头,鸿玉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只差分毫。 “好!”顾明磊用力鼓掌。张冉冉也看的尽兴。 鸿玉收剑往回走。顾明西递给她一块糕饼,她皱起眉头,顾明西这厮,是不是故意膈应她,明知道她不喜甜食。 顾明西笑的开心,又把糕饼放了回去:“回去让小八的厨子给你做红烧肉。” 鸿玉满意了。 夜里,顾明西只能宿在八王府,鸿玉坐在屋檐上,耳朵一动,听见厨房的方向传来一点声响。她人影一闪,就消失在了屋顶。 下面的顾明西睡的正沉,也没注意到她的离开。 鸿玉在厨房遇见了张冉冉。 对方手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黑了脸。这八王妃大晚上不睡觉,来厨房做什么? “啊,鸿玉。”张冉冉看见她,还颇为惊喜,她把孩子往上托了托,“你来的正好,你能帮我抱会儿糖糖吗?” 鸿玉想拒绝,可张冉冉不等她拒绝,就把那胖娃娃塞进了她手里。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奇怪地看向张冉冉:“你要做什么?” 张冉冉似乎正在翻找什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本来是在哄糖糖睡觉的,可越哄越清醒,我倒是先饿了,便来找些吃的。” 鸿玉脸色更黑:“八王爷呢?” 正说到顾明磊呢,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顾明磊提着一条鱼走了进来:“冉冉——我叫赵德海在池塘里捞了条鱼,要不咱们做个鱼汤?” 说完他才看见鸿玉:“嗯?鸿玉,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想吃鱼汤吗?” 并没有。 鸿玉看着顾明磊撸着袖子,提着鱼的样子,突然有些恍惚,顾明西和他真的是兄弟,两个人不拘小节的模样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三个人,一条鱼,够吃吗?”她微微挑眉。 “那要不再炒个土豆?”张冉冉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两三个土豆来。 鸿玉眼角一抽。正好糖糖一爪子,抓在了她的头发上。 起锅烧火。 当然不是把糖糖下锅。鸿玉抱着糖糖倚在门边,看着张冉冉麻利地处理那条鲫鱼,后面顾明磊坐在灶火前,熟练地生火。 看来这夫妻两不是第一次半夜起来偷吃了。 鱼汤的香味很快就弥漫了开来。她突然想到顾明西也爱吃鱼,一会儿要不要给他带一碗回去? 最后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喝鱼汤。就连糖糖都得了小小的一口。 回去的时候,鸿玉提着带给顾明西的鱼汤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前面顾明磊抱着孩子,在和张冉冉说笑。 其乐融融的。 这样的人能不能做成一个好皇帝她不知道,但她或许知道顾明西为什么那么喜欢自己这个弟弟了。 走到院子门口,本该在睡觉的顾明西就立在门口,他不满地看着顾明磊:“小八,你怎么把我的侍卫拐去吃鱼汤了?也不给我留一份?” 鸿玉适时举起了手里的鱼汤:“留了。” 顾明西吃瘪,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动作。 顾明磊笑的喘不上气来。他把孩子递给顾明西:“我家冉冉的鱼汤也不是白喝的,来,抱一会儿。” 顾明西接过糖糖:“我是你五皇叔啊,糖糖。” 糖糖还不会说话,一个劲儿地笑,顾明西也笑。不过他抱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觉得手臂酸痛。正想找个机会把糖糖还给顾明磊,鸿玉就从他手里接过了糖糖。 “你去喝汤。” 顾明西乖乖地去喝汤,院子里重新点起灯。张冉冉站在鸿玉身边,教她怎么哄孩子。顾明磊和顾明西面对面的坐着,晚风徐徐。 顾明西喝完鱼汤,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喟叹,然后他就听顾明磊冷声问道。 “寸草生是什么?宿州铁矿,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明西差点没把鱼汤吐出来。他愣愣地抬头,看向顾明磊:“你……”他想问他怎么知道。 “镇北侯告诉我的。”顾明磊挑眉,“你忘了,他现在是我的岳父。” 这倒是失策。他差点忘了张平知道他所有情况。 而张平现在是顾明磊的岳父。 自然是胳膊肘往顾明磊的方向拐了。顾明西顿时觉得那鱼汤都没那么香了。 第两百一十章 过渡章 “所以,你当年离开京城,是因为那个叫旭山道人的给你下了寸草生,然后你不得不去宿州找连太医?”顾明磊拧着眉头,“至于宿州的铁矿,只是顺便?” 顾明西点头:“能发现宿州的铁矿,实属运气。” 当时他刚到宿州,十六岁,突然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皇子,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换做是谁,恐怕都无法接受。 一时想不开,他就选择了跳崖。 结果人没死成,被连九一把拽了上来的时候发现了铁矿裸露的一角。 再往后,他就留在宿州,守护那座大靖最大的铁矿。 “那座铁矿很大,开采出来,可以供给镇北军全军数十年的军械。父皇担心铁矿被别人觊觎,就叫我守在宿州,原本是想等太子登基,却不想现在……” 顾明磊沉默。 “我想问的不是个这个。” “什么?”顾明西不解,“那你想问什么?” “旭山道人呢?找到了吗?” 顾明西怔住,听见旭山道人的名字,鸿玉也转过了头来。 “他死了。”顾明西回答,“在他下毒的第二天,父皇就找到了他。但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自杀。” 顾明磊不说话了,隔了良久,他抬起微红的眼睛:“可有解法?” 顾明西苦笑着摇头:“以父皇的身份,要是有解法,也不至于那么多年都一无所获。” “旭山道人死时,烧毁了寸草生最后一张毒方。不知道药方,便找不到解药。” 鸿玉收紧了握着剑的手。 她也托人找过寸草生的药方,可旭山道人没有亲友,翻遍了整个大靖,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张冉冉见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才让她的手掌不至于被剑鞘上的花纹划伤。 “总会有办法的。” 顾明磊也说了一样的话。 “既然能有寸草生这样的毒,就一定会有解药。药方的事儿我也会上心。” “就是,五王爷不必担心。”张冉冉拉着鸿玉走近,“我也托我表姐去寻,大靖没有,那就去蒙金找,蒙金没有,那就出海找,总能找见。” 顾明西扬起嘴角,谢过两人的好意。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没几年好活了?就算能出海,你也不一定等得到了。”等张冉冉和顾明磊离开,鸿玉倚在门口问他。 他慢腾腾地收拾桌面的杂物:“没有必要说。他们是好意,不必让他们再担心。” 鸿玉冷哼,一个起跃就失去了踪影。 顾明西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还没回过神来——明明要死的是他,鸿玉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想不通。 那便不想了。 和衣睡觉,明天还要上朝去。只是他不知道,半夜鸿玉又悄悄推开了他的房门,浑厚的真气顺着他的经脉流淌,为他驱散一身的寒意。 第二天一早,鸿玉坐在房顶上,看着顾明西上了顾明磊的马车。 顾明西不许她跟去,她便乖乖地留在八王府。 “鸿玉。”张冉冉站在屋檐上叫她。 她垂眸,看见青龙门门主的宝贝闺女也站在下面,眼睛里闪着光。 “什么事?”她没下来。 “我要去一趟宫里,你要不要一起?” 鸿玉想要拒绝。 “或许还有机会能去看看五王爷幼时所住的宫殿。”张冉冉轻笑。 “好。”鸿玉从屋顶上跳了下来,顾明西幼时的居所,她也想看看。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出发。 不过今日的早朝,皇帝却没来。百官等了半个时辰,就被何忠一句,圣体不适,今日休朝给打发了。 离开乾坤殿的时候,他们脸上的愁容几乎都能滴下雨来。 几位皇子暂时不能走,他们要去侍疾。 皇帝被帘子遮着,看不清模样。顾深跪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看不出哪个是李卫昌的人,但李卫昌说,已经都打点好了。 隐忍的咳嗽声从帘子后面传来。 “小五……”皇帝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 “儿臣在。”顾明西起身,何忠掀开帘子,放他进去。 顾深微微蹙眉,他和顾明西算不上熟悉,毕竟他已经离开京城五六年了。不过看着顾明西略显苍白的脸色,他心里也有些疑惑。 “父皇。”顾明西跪到床边。 皇帝打量着他,朝他伸出手:“起来,到朕这儿来。” 顾明西挪到床边,他微微抬头,看见皇帝枯槁的脸色,眼底流露出震惊,原来真的已经病的这样重了。 皇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回来就好。” 顾明西强忍住眼泪,低下头:“是。”他自以为这些年的病痛已经足够让他看透生死这两个字,可是面对父亲,还是忍不住伤心。 皇帝轻笑,压低了声音:“日后这为你找药的事儿,就得麻烦小八了。” 顾明西低下头,吸了下鼻子:“陛下之恩,明西无以为报。” “不要叫陛下,你的碟子落在皇家,就是朕的孩子。” 顾明西顿了顿,答道:“是,父皇。” “一会儿,去见见皇后,她念着你许久了。” “是。” 他们总共不过说了几句话,皇帝就叫跪在殿前的皇子都散了,眼看着日子渐渐走到头,他也想任性一回,清静清静,这孩子虽然好,可为他们操劳了半辈子,也有些疲倦了。 散的早,顾明磊也没说回府,拉着顾明西直奔后宫仁明殿。顾深抬起的脚又落下,他近几日,都不敢去仁明殿。 无外乎心中有愧四个字。顾贤瞧着他这副模样,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李家是真心拥立你?李卫昌心里只有李家,可没有皇帝。” 被他戳中了心事,顾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下去,他出言讽刺道:“怎么?自己的岳家拥护别人去了,你觉得委屈还是不甘?” 顾贤不愿意和他争吵,左右顾深的死活也和他无关。 要不是他是顾明磊的亲哥哥,他也不会多此一举,提醒这一回。不过既然顾深不领情,他也言尽于此。 有些人,没有撞着南墙的时候,是不知道痛的。 第两百一十一章 风波前 顾明磊找到仁明殿的时候,张冉冉正准备带鸿玉去春海阁走走。 顾明西微楞,春海阁是他以前的住处。 看着鸿玉平淡的眼神,他回过神来:“我带她去。” “也好。”张冉冉轻笑,“想来也是五王爷更熟悉那里。” 皇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感慨道:“本宫还一直怕他一个人,如今也好。至少有人愿意陪着他。” 张冉冉点头应是。 顾明磊没接话,他看着窗外青翠的树叶,想起皇帝虚弱的声音。 “母后,父皇他……” 皇后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她严肃地看着顾明磊,后者默默低下头,张冉冉见状打圆场道:“母后,王爷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陛下身体。” 看向顾明磊的脸庞,皇后沉默良久后,轻叹了一声。 “小八,人总是有生死的。你父皇也是人。” 顾明磊当下就红了眼睛,紧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泛起青筋。 “是。儿臣知道了。” 张冉冉担忧地看向他。 离开仁明殿时,路过御花园,顾明磊在一处花丛前站定,他看着眼前的繁华,合上眼睛,花香钻进鼻子里,好像一下就回到了从前。 “王爷?”张冉冉轻唤他。 他睁开眼睛,繁花还是那样的繁花,但他已然不是那个孩童了。 “你知道吗?这里以前,是个池塘。到了夏天,荷花练成一片,太监们会下去摸藕。” 张冉冉闻言看向眼前的花海,哪里还能看出池塘的样子。 “不过后来我在大冬天掉进了池塘里,生了一场大病。等病好再来,父皇已经叫人把池塘填上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荷花,而是种上了现在的兰花。” 张冉冉温柔地牵起他的手:“陛下拳拳爱子之心,都在这片兰花里了。” 顾明磊苦笑:“现在想来,我小时候,似乎就没让父皇省心过。总是仗着他能给我兜底,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京城的人背地里叫我小祖宗。” “可我之所以是小祖宗,不是因为我是小祖宗,只是因为父皇纵容溺爱罢了。”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顾明磊缓缓蹲下,整个人藏在兰花丛中。 “我以为我能一辈子肆意妄为,可现在他们却告诉我,顾明磊,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张冉冉在他跟前蹲下,微热的掌心覆上顾明磊的脸颊。 “王爷……” 顾明磊抬起头看他,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做才能救父皇?当年他可以请遍名医给我治病,给我填池塘,可现在他病了,就躺在那儿,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张冉冉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抱住顾明磊。 “没事的,王爷。没事的,你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平安健康,开心快乐的活着,就是对陛下最大的回报。” 顾明磊哭的喘不上气来,他从来不知道时间原来可以过的这样快。明明不久前,他好像还在皇帝面前插科打诨,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子。 可一眨眼,就变了天。 他才十九,皇帝甚至都还未给他加冠。 兰花在夏风里摇曳,带起晃动的响声,掩下了顾明磊的哭声。 “殿下。”醉香楼,李卫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长兴,“皇帝已经时日无多了。做多就在这半月里了。” 窗下,京城的百姓来来往往。 顾长兴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宫里布置的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太子将皇帝寝宫的人都换了一批,不过他以为换上的是东宫的人,哪知道是殿下的人。”李卫昌谄媚道,“等时机一到,我们就能一举拿下皇宫。” 顾长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摇头:“那何忠和张进亥呢?张平和董尘呢?” “只要我们拿到写着殿下名字的遗诏,此事就不足为惧。” “你拿不到。” 李卫昌微楞。 顾长兴抬眸:“父皇身边还有护龙卫你忘了吗?这些力量我们都动不得。可父皇的遗诏一定会交予护龙卫保管,像你我这样的,是拿不到的。” “那殿下的意思是?”李卫昌犹疑地看向他。 “太子终归是太子。顾明磊手上也有大军,无论是哪一方,我们都不能硬碰硬。索性,就让他们俩先厮杀个结果出来。” “到现在,父皇都还没有废太子的行动,他恐怕也是想看个结果。” “那殿下觉得,何时会有结果?” 顾长兴沉下眸子:“当然是……父皇驾崩之日。” 李卫昌低下头:“殿下高见。”嘴上这么说,他心底去是轻蔑,谁不知道皇帝驾崩的日子,是夺嫡这场大战分出个胜负的日子。还用得着他说。 顾长兴所谓的帝王之术,李卫昌是看不起的,但耐不住顾长兴知道的多。他时常怀疑,顾长兴身后是不是有个情报组织,能让他把握住京城的大势。 罢了,如此,对李家倒不是什么坏消息。 毕竟谁是皇帝他不在意,他只在意李家能不能延续荣华富贵。 “父皇死前一定会再见顾明磊一面,只要顾深能抓住这个机会……”他眯起眼睛。 李卫昌了然:“老臣明白。” 如果皇帝死在面见顾明磊之后,那顾明磊就是弑父的第一嫌疑人。到时候别说是皇位,先担得起这天下的骂名再说。 皇帝寝宫,董尘跪在窗前,犹豫不决:“陛下,当真要如此做?” 皇帝颔首:“就这么做。” 董相咬牙:“可是陛下,这如何值得?您可是天子!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反贼,就要……” “你错了。”皇帝的视线扫向他,“天子才是最该为大靖牺牲的人。” “对百姓来说,无论皇帝是谁,他们还是一样的生活,真正害怕被推翻的,是朕。是顾家。所以,朕不能冒险。” “更何况……”他想起顾明磊的眼睛,“朕已经为大靖找到了盛世的路。” 董尘抿唇,沉默地低着头:“可八王爷年纪尚小。” “所以朕才要如此大费周章。”皇帝回答。 “只有真正经历过,他才能分清怎样是一个好皇帝,怎样是一个昏君。” 现实总是最好的老师。 第两百一十二章 入宫 当御花园的荷花盛开的时候,皇帝已经下不来床了。 他在床上艰难地侧过头,床头的灯火摇晃着,要灭不灭的模样,他瞧见门口的小太监低垂着头,悄悄打量着里面的情况。 顾深也是个愣头青,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宫里的人,不是他的。 “何忠。”他提起精神喊道。 “奴才在。”何忠忙不迭地回答,恭敬地站在窗边。 皇帝抬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里带着血腥气。寝宫里的药香混合着他身上腐朽的味道,渐渐沉进地底。 是时候了。 “召,八王爷,顾明磊,入宫觐见。” 何忠屏住了呼吸,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身子:“是。” 要开始了。 “召——八王爷,入宫觐见——” 他的声音在深夜沉睡的皇宫里响彻。就连皇后都被惊醒,她只着单衣走到仁明殿的门口,望着宫门的方向。 “娘娘……”嬷嬷要替他披上外衣,她摆手拒绝。 昏黄的灯光摇晃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到底还是来了。 “父皇只召小八一个人入宫?”东宫里,顾深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问合盛了。 合盛点头:“确认无误,就召了八王爷一个人。” 顾深握紧了拳头,只召见顾明磊一个人,父皇为什么只召见顾明磊一个人! “殿下。”李卫昌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夏夜的微凉,他见到顾深的第一时间,就是出言提醒,“是时候了。” 顾深沉下了目光:“孤明白。” 这将成为他和顾明磊最关键的一场交锋。 八王府,夜幕垂下,黑暗笼罩天地,张冉冉借着赵德海手里的灯笼才看清顾明磊的脸,她抬手整理顾明磊肩上的流苏。 “王爷……” 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深夜传召,一定是大事。现在唯一的大事,就是储君之事。张冉冉猜不到皇帝的打算,也拦不住顾明磊。她只能坐在八王府里等。 顾明磊吐出一口浊气,覆上她的手:“你放心。”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的。” “不许乱说话!”张冉冉训斥道,“说什么爬回来,陛下一定会让你平安回来。” 只怕有人不想他平安回来。顾明磊没说话,俯身给了张冉冉一个拥抱。糖糖也被碧青抱了出来,他睡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啊——”他伸出手,想要父亲抱。 顾明磊没抱他,只是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等父王回来,明天带你骑马马。” 糖糖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挥舞着双手。 顾明西也来了,他看着顾明磊,兄弟两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马车渐渐驶离王府的大门,张进亥带着浩浩荡荡的禁军护送顾明磊入宫。 张冉冉目送着灯火渐远,迟迟不肯回去。 “进去。”顾明西劝到,“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收拾细软。” 张冉冉回头看他,她没问顾明西为什么突然就要收拾细软,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就叫碧青和齐佳音去收拾东西。 顾明磊确实娶了个了不得的人,顾明西心里感慨。 “鸿玉,走了,今晚我们也有不少事要忙。” 鸿玉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到月光下,她手里的剑已经出鞘。 顾明西俯身拱手:“今晚,小八的性命就拜托你了。” 鸿玉没答,朝着顾明磊离开的方向追去。 一个顾瑾,一个鸿玉,希望足够护住他,顾明西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就算从小在宫里长大,顾明磊也很少见半夜时的宫门,朱红的大门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深沉,在那背后,似乎蛰伏着一只不知名的野兽。 他坐在马车里没有动,听着大门被缓缓推开。 禁军又动了起来,肃穆的气氛似乎感染到了每个人。 张进亥来接他时,他看见对方拧着眉头,压着嘴角,宫里的情况定然是凶险万分。 可一直到乾坤殿门口,他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顾瑾悄无声息地落在宫墙上,鲜红的血从他的剑上滴落,身后突然响起衣角擦过树枝的声音,他的剑在黑暗中带出一道剑芒。 当—— 鸿玉收剑后撤,立在了宫墙的另一头。 见是熟人,顾瑾没说话,询问的目光看向鸿玉,后者取下腰间五王府的令牌。 原来是五王爷派来的。顾瑾微微挑眉,到现在,他还有些难以相信,那个江湖第一快剑鸿玉会给五王爷卖命。要知道当年要找鸿玉杀人,一条人命,价值千金。 “王爷,到了。”张进亥请顾明磊下车。 顾明磊掀起轿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夜色下的乾坤殿石阶。 石阶延展而上,皇帝就站在殿门前等他。 他稍稍提起衣摆,拾级而上。 听礼部的官员说,乾坤殿前的台阶有三十九阶,取三九奇数,象征国祚绵长。顾明磊以前没仔细数过,今日他走的慢,一步一步的数了。 走过先头的二十一阶,到了中间九级,他走在左侧,打量着中间的陛石,其间雕龙刻凤,这叫御路,百官是走不了的,他们都要两侧的台阶绕上去。 可今天顾明磊走了,他小时候也走过一回。不过那时候皇帝还牵着他的手,他每迈一步,都得靠皇帝提他一下。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扬起笑来——可惜,回不去了。 走过御路,再往上,就是最后的九阶,走过那九阶,就是乾坤殿的大门。 皇帝远远地朝他伸出手。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着急忙慌地越过这最后九级台阶,握住了皇帝的手。 “父皇。” 皇帝的脸色比前几日看起来好了一些,他慈爱地看着顾明磊:“来了。” 顾明磊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懵懂的时候,他用力的点头。 皇帝的脚步有些踉跄,顾明磊只能搀扶着他往乾坤殿里走。 皇帝布满皱纹的手抚上乾坤殿的大门,轻轻一推,这座属于大靖统治者的大门就朝着顾明磊徐徐打开。 顾明磊来过乾坤殿很多回,但从未在这样无人的深夜见过乾坤殿的模样。 两侧的金柱和地面光华的金砖在清冷的月亮下折射出庄严肃穆的光。 龙椅就立在那中央。 沉默又孤独。 第两百一十三章 风雨已来 “你觉得皇帝该是怎样的?” 皇帝带着顾明磊迈过乾坤殿前的门槛,缓缓走向龙椅。 顾明磊沉默半晌。 “大靖君主,该为大靖谋。”他回答道。 “大靖君主,该为大靖谋。”皇帝微微颔首,浑浊的瞳孔里迸发出光来,“朕登基那年,二十三岁,你皇爷爷带着我走上那张龙椅。” 透过那张龙椅,皇帝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时候,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先帝。他作为太子侍立在台阶下,一抬头,就能对上龙椅上缠绕的金龙的眼睛。 “朕当了快三十年的皇帝啦。”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后站在龙椅前,枯槁的手抚上龙椅上的金龙,“那时候,你都还未出生,一眨眼,你就已经这么大了。” 月光映衬着灯光,倾泻在皇帝一个人的身上。让顾明磊想起六岁那年的除夕,那一年的大宴格外热闹,四方来贺,他坐在母后的怀里,看着那些人向皇帝敬酒。 那时候,皇帝的鬓角还未斑白。 他也曾经有顾明磊这般年纪的时候,意气风发,肆意飞扬。 顾明磊鼻子骤然一酸。 在他长大的同时,他的父亲也在逐渐老去。不经意的瞬间,回过头来,他才发现高坐庙堂的那个人,已经是风烛残年。 “朕本来想着,太子登基,也能护你,可如今看来,是朕看错了人。”皇帝掩唇咳嗽,红褐色的血从他的指缝滴落在龙椅上。 “父皇!” 皇帝摆摆手,擦干净嘴角的血,疲倦地靠进龙椅里。 “好在,朕还来得及补救,跪下。” 顾明磊走近龙椅,屈膝跪下:“父皇……” 皇帝从袖口抽出一道明黄的圣旨:“带着它,先回北域。明早就出发。等京城局势明朗,董尘与张平自会拥立你。” “父皇!”顾明磊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他不肯接。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小八。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朕的用意,你应当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不愿意。 “儿臣……”他一出声,就压不住喉咙里的哭腔。 皇帝抚上他的头顶:“接旨。”他知道顾明磊一定会接,他们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长久的沉默后,顾明磊俯下身:“是。” 何忠上前送他离开。 他一步一回头,乾坤殿这点路,好像走不完似的。皇帝也不催他,只是坐在龙椅上默默地看着他离开。 “小八。”就在顾明磊要迈过那道门槛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顾明磊转过身,皇帝卸下了维持半生的威严,慈爱的看着他。 “平夷。你的长子,便叫顾平夷,以彰你征服蒙金的不世之功。” 顾明磊的眼泪在这个瞬间涌了上来。 他掀起衣摆,跪在了殿前,恭敬地埋下头,乾坤殿的金砖冷的刺骨。 “儿臣叩谢父皇赐名之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也难得红了眼睛。他敛下眸子,最后摆摆手:“去。” 乾坤殿的大门缓缓合上。 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王爷请。”张进亥带着人还守在门口。顾明磊却不坐步辇,他抱着圣旨,一言不发地往宫门走去。 夜色如水,月光正好。他却走在离开的路上。 出了皇宫,回王府的路上也不安宁。 刀剑的寒光呼啸而来。 他端坐在马车里,目不斜视。 顾瑾的剑先一步撞上了对方。清脆的撞击声在皇宫响彻,像是为一场大戏拉开了序幕。 鸿玉的剑在黑暗里划出了一道锋芒。。他们两人护卫在顾明磊两侧,只看见血珠在夜色里扬起。 顾深汹涌的野心,在这个晚上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顾明磊冷冷地看着,从未觉得这般寒冷。 “我们的人会在路上伏击八王爷。”东宫里,李卫昌指着京城地图上的道路,“只要八王爷死在路上,我们再咬死他弑父的罪名……” 利刃已经出鞘。 顾深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中晦暗不明。这种时候,更容易怀念过去。 他不想顾明磊死。 那到底是他的亲弟弟。 “这些刺客有问题。”鸿玉沉下眸子,她眼前的刺客出剑并不凌厉,一点也不像个刺客。 顾瑾也发现了,他眸色渐深。 皇宫,皇后到乾坤殿的时候,太医已经到了。皇帝靠在龙椅上,龙袍的领口都被血染红。 “夕琴。”他朝她伸出手。 皇后稳稳接住,眼眶通红:“顾尧……” 是了,皇帝心不在焉的想着,他该是顾尧,而不是陛下,在这龙椅坐的太久,久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却了。 太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何忠小心地带上了门。 偌大一个乾坤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皇帝踉跄起身,想靠进皇后的怀里。 皇后席地而坐,让他躺在她的腿上。 “原来,乾坤殿的顶上是这般模样。”皇帝看着顶上的梁架,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和你的仁明殿,也没什么两样。” 皇后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浑身都在颤抖。 “顾尧……顾尧——”成亲数十载,顾尧一直让她觉得安心,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慌张过。 “哭什么。”皇帝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不怕啊,我先去给你探探地府的路,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要是下去了迷路了可怎么办?” 皇后哭的更凶,两人额头相抵,像成亲那日一样。 “……到时候你来,若是找不到路,要记得问人,你就问……”皇帝的眼睛都合起来,“你就问,三生石在哪儿。让他们带你来。” “我在那儿等你。” 皇后用力点头:“好,好,你要记得等我,可不能先过奈何桥。” 皇帝轻笑。 “……下辈子,不要再做皇后了。我们就在乡下买个几亩田地,看看小八治下的盛世是什么样子……” 皇后还来不及回答,皇帝抓着她袖子的手就垂落了下去。 她呆呆地愣住,颤抖着抚上皇帝尚且温热的指节。 “顾尧——!” 皇宫的丧钟在日光洒满京城的前夕敲响,悲怆绵长。 风雨已来。 第两百一十四章 无题 八王府离皇宫不远。 当丧钟响起,张冉冉眼前一黑,若不是齐佳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就要晕死过去。 “王爷呢!王爷回来了吗!” “夫人!王爷回来了!”碧青冲进来,还在门口绊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喊,“夫人!王爷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张冉冉就跑了出去。 顾明磊是走回来的,他提着剑,剑上都是血,如一尊罗刹般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王爷……”张冉冉停住。 顾明磊抬眸,他的眼底不像往常那般带着笑。 鸿玉落在顾明西身侧:“他杀了所有的刺客。” 顾明西无声地看着她。 死的也是他的父亲。鸿玉不说话了。她抱着剑沉默地低下头。 “王爷。”张冉冉走上前,张开双臂,缓缓地抱住了他,“王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顾明磊。 如今,无论什么言语,都显得苍白。 张冉冉的怀抱温暖,驱散了顾明磊一身的寒气。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杀戮里回过神来,瞳孔都在微微颤抖。 可现在没有时间留给他们伤悲春秋。 “王爷!太子带着禁军往八王府来了!”顾瑾几个起落,从外面翻进了院子里。 顾明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罪名?” 顾瑾看向他。 “弑父。” 顾明磊突然觉得讽刺:“弑父?是他还是本王?” 没有人回答。顾明西无奈:“小八,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必须马上离开京城。” 顾明磊盯着他,顾明西冷静地和他对视:“你必须走。” 片刻的沉默,顾明磊收回了目光,他深深地吐出积郁在胸口的浊气:“赵德海,备车。马上出城,去北域!” 皇帝想借夺嫡引出那个在背地里兴风作浪的人,他就得先把京城这块战场让出来。 “冉冉,收拾东西,抱着糖糖,去后门等我。”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要在见顾深一面,送顾深一份大礼。 禁军抵达八王府门口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了高空。 顾明磊就站在前厅等他。 顾深见到他的第一眼,下意识是先打量对方有没有受伤。顾明磊从小就顽皮,他养成了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 “……小八。”他的声音沙哑的自己都有些意外。 顾明磊抬眸看他,他换了一身丧服,没扎头发。 顾深呼吸一滞,他张开嘴,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兄弟。 “……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难不成弑父的罪名还有转圜的余地?”顾明磊讽刺道。 顾深抿唇:“……我可以保住你。” “大哥还是想想如何在李卫昌手里保全自己的皇位。” “顾明磊!”顾深恼怒。 顾明磊扬起的嘴角垮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顾深:“我想过会有今天,却从未想过你用的手段却是这样下三滥的。” “你放肆!”顾深攥紧了拳头,冰冷的情绪藏在眼底。 顾明磊笑出了声:“我放肆?我当然放肆。” “我和你一样,都是嫡子,从小就是被父皇母后溺爱长大的,我凭什么不能放肆?” 顾深的脸色更冷,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你也知道你是父皇母后宠爱长大的,你怎么敢弑父!” 顾明磊笑的更厉害,就像小时候和顾深玩闹时一样。可笑着笑着,胸腔的愤怒却愈演愈烈。 他一恍惚,脚下踉跄。 顾深下意识地俯身,顾明磊却自己扶住了桌子。 地上的血鲜红刺目。顾明磊抬袖擦干净嘴角的血,面无表情地看向顾深。 “……跟孤回去。”顾深强迫自己站直,剑尖对着顾明磊,“你也不想看母后为难?只要你乖乖跟孤回去,孤一定会保全你。” “你还是孤的弟弟。” 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顾明磊又觉得可笑,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可是,我不想做你的弟弟了。” 顾深皱眉。 “八王爷——”李卫昌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顾深回头,禁军让开一条路,李卫昌大摇大摆地从王府门口走了进来。 “八王爷,老臣劝你还是不要冥顽不灵的好,成王败寇,殿下愿意留你一条性命,已经是开恩。若八王爷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老臣不客气。” 顾深脸色难看,李卫昌这番做派不就是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李卫昌可不在意顾深。他接着假意相劝:“王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妃和小皇孙考虑不是?这苟延残喘,也到底是活着,你说是不是?” “本宫就不劳李大人费心了。” 顾明磊错愕回头,张冉冉站到了他的身侧,扬声道:“李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无官无职,也敢在八王府放肆!我看李大人志不在官场,而在龙椅才是。” 顾深凌厉的视线顿时扫向了李卫昌。 李卫昌脸色微变:“八王妃莫要血口喷人!” “本宫血口喷人?本宫见李大人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威胁皇子,我以为你才是太子呢。” “退下!”顾深斥道。 李卫昌心里不愿意,但看着身后的禁军,他也不得不后退。 张进亥虽然刚被免职,但他的声望还留在禁军中,张冉冉又是他胞妹,李卫昌也不敢乱来。 骂退了李卫昌,张冉冉的视线又落在了太子身上。 她先是低头俯身:“臣妾见过殿下。” 顾深的语气软了下来:“弟妹,难道你就这么看着小八乱来?你们的孩子才多大,总要为他筹谋后路……” “只有王爷才是我们母子两的退路。” “殿下到底是真想为我母子考虑,还是另有所图,我心里自有考量。”张冉冉冷声,“左右不过争权夺利两字。殿下要那龙椅,为此可以戕害兄弟,糖糖长大了,恐怕也免不得遭殿下猜忌。我还不如雪太子妃娘娘,和孩子葬在一处。就是去地府,母子两也能作伴,不至于孤单,您说是不是殿下?” 她的眼神太冷,让顾深哑了声。 “不过王爷既然和殿下兄弟一场,我也提醒殿下一句,既然要坐那张龙椅,那就得看好了,免得辛苦这一遭,到头来还是为别人做嫁妆,再怨恨我家王爷。” 第两百一十五章 大火 “我倒不知道张平竟然还养出个这么牙尖嘴利的女儿。”李卫昌冷哼。 张冉冉针锋相对:“自然是比不上李大人的外孙女,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就入了东宫,还差点为太子殿下开枝散叶,再为李大人生下一个皇家的重孙。” “你!” 顾深的脸色阴沉的都能滴下水来。 “小八,你就是这样管教自己的夫人的?” 顾明磊这才从张冉冉突如其来的毒舌里回过神来,听见顾深问,他冷笑:“我如何管教夫人,都不会她像太子妃一样在宫门口自戕,” 顾明磊的话像是刀子,狠狠地扎进了顾深的心里。 “顾明磊!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李卫昌同时抬手,让禁军上前拿下顾明磊。 “我看谁敢!”不等顾明磊说话,张冉冉就像护崽的母鸡似的一个错步拦在了顾明磊前面,冰冷的目光就对上顾深,“太子殿下,你今日若是敢动我家王爷,回去又该怎么和皇后娘娘交代?你让王爷不要让皇后娘娘为难,如今你却要皇后娘娘为难吗!” 顾深脸色几变,最后一声轻哼:“小八你倒是娶了个好夫人。” “过奖。”顾明磊假笑。 “我看张平真是把你养放肆了!”李卫昌指着张冉冉骂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大靖未来的君主,八王爷弑父谋反,如何杀不得!” 张冉冉想要反驳,可还没开口,顾明磊就拦住了她。 “可惜他还不是皇帝。”顾明磊看向顾深,“自然也杀不了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在京城,在整个大靖,”顾明磊微微扬起嘴角,“能杀本王的,只有本王自己。” 顾深瞳孔微缩。 “殿下小心!”合盛眼尖,看见了房梁上倾倒下来的木桶。 是水——只是简单的水。 他愣愣地看着身边被另一个木桶里的东西浇透的李卫昌。 油的味道——李卫昌身上的是油。 为什么不一样?他不解地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正笑的开心,他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脸色苍白,却能撑着桌子笑的直不起腰。 对上顾深的目光,他渐渐敛了笑意,耷拉着嘴角。 “以后,你就不是我哥哥了。” “黄泉碧落,我也再也不要你做我哥哥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了火折子。 火折子的火光在这青天白日,实在看不太清。但顾深却感到了脊背发凉。 “顾明磊!”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夺下顾明磊手里的火折子。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火折子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落在了李卫昌的脚底。 地上有油,李卫昌身上也有油,火势在瞬间蔓延开来。 李卫昌在火焰里惨叫着跳脚。 张冉冉也被眼前的大火吓了一跳。 顾明磊抓着她的手腕,护在了怀里。 “殿下!”合盛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一把把顾深从顾明磊身前拽了回来,“殿下快走!” 视线全部被火焰占据,顾深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不想这样的,他只是想让顾明磊低头罢了! 他瘫坐在门口,看着火舌渐渐席卷整个八王府。 顾明磊就站在火海中央,静静地看着他,不喜不悲。 不该是这样的。他环顾四周,禁军逃出来了大半,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唯独他,毫发无损。 “殿下!”合盛连滚带爬地过来,“殿下你没事,幸好,幸好您身上是湿的。” 顾深猛地回过神来。 “小八……小八……你们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合盛为难地看着他:“殿下……这火实在太大了。想来八王爷是存了死志……” “闭嘴!” 巴掌落在合盛脸上,顾深拎起他的衣领:“我让你救人!救人听不见吗!那是孤的弟弟!那是孤的亲弟弟!” 合盛忙不迭去叫禁军救人。 顾深就这么坐在地上,看着火越来越大。他蓦然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他带顾明磊去秋猎,他们在猎场遇见了一只母鹿。 那只母鹿死了崽子,发狂地向他冲来。他身边的禁军都没反应过来,顾明磊却先一步扑倒了他,让他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后来听随行的人说,顾明磊看见母鹿朝他冲过来的瞬间,比母鹿还疯。 他问他怕不怕。他却说不怕。 “因为我们是兄弟啊。”顾明磊吊着膀子,没心没肺的笑。 顾深在八王府门口坐到了傍晚,等到最后一点火星被扑灭,他也没等到顾明磊出来。 合盛小心翼翼地走近:“殿下,人找见了……” “人呢!”顾深倏地站起身,看见禁军抬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焦尸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焦尸的手垂在外面,被烧的血肉模糊,但顾明磊手上那枚玉戒指却还明亮。 他脚下踉跄。 “顾深!” 他回头,顾贤的马在他身前堪堪停住,他看见顾贤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下马就拽住了他的衣领:“小八呢!” 他看向地上的焦尸。 顾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也看见了焦尸手上的玉戒指。他记得清楚,那枚戒指是顾明磊十二岁那年,皇后给他的生辰礼。 他松开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尸体。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顾明西明明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顾明磊会回北域。这场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皇后到——” 皇后下马车时,抬眼看见眼前的废墟,腿一软,差点没跌倒,若不是身边的嬷嬷扶着她,只怕她就要坐到地上去。 顾深扑通一声跪下:“母后……” 巴掌落在脸上,皇后失声怒吼:“他是你弟弟!他是你亲弟弟!” 顾深嘴唇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得喉咙里被血堵住,他只能俯下身,把头埋在地上。 皇后踉跄蹲下,摸到尸体的手,她亲昵地摩挲着玉戒指。 “小八……你不要跟母后开玩笑……你起来看看母后。母后给你在仁明殿温着银耳羹呢。小八……” 她的哭声飘散在空气里,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第两百一十六章 无题 “疼不疼?”马车里,张冉冉轻吹顾明磊手背的烧伤药膏。 顾明磊沉默的摇头。不疼,他现在只觉得疲倦。 一旁,糖糖睡的正沉。 顾明磊抚过糖糖的脸颊:“他以后便叫平夷。顾平夷。” 张冉冉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向糖糖。 “好。” 顾明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张冉冉挪到他身边,头枕在顾明磊的肩上,两人十指相扣:“王爷,我们还会回来吗?” “嗯。”顾明磊点头,“会回来的。” 他抽出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圣旨:“这是……遗诏。立我为储君的遗诏。” 张冉冉错愕,她展开明黄的圣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废黜太子,另择八皇子顾明磊继位。圣旨的最后,是皇帝的署名和大印。 “那陛下要王爷离开京城是?”张冉冉不解,遗诏都已经写下了,怎么还要演一出弑父的大戏。 “皇族里有不明身份的人,一直在挑拨我和太子的关系。妄想坐山观虎斗,尽收渔翁之利。” “他很成功。”张冉冉回答。 虽然不想承认,但张冉冉说的没错。他很成功。太子和顾明磊确实决裂了,还到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 “父皇想借这次机会,把那个人揪出来。而且……”顾明磊轻叹,“你父亲在京城郊外发现了私军的痕迹,我只带着两万盛安军,禁军里除去你大哥的直系,半数都被太子控制。若是太子跟那人联手……” 顾明磊的处境就危险了。 张冉冉蹙眉,她没想到除去张慧宁,竟然背后还藏着一个人,用的也是挑拨离间的法子,那梦里呢?梦里最后害死顾明磊的,是不是也是那个人? “小八。”马车停了下来,顾明西的声音也在外面响起。 顾明磊准备下车。 “你不用下来。免得别人看见,徒增麻烦。”顾明西提醒道。 顾明磊放下了去掀窗帘的手。 “陈将军和温将军来接你了。我这样的身子骨,北域的路,便不陪你走了,你自己路上小心。我在京城等你。” 顾明磊眼眶微红:“好。” 顾明西最后拍了拍马车:“去。等再见的时候,夏天也该过去了。到时候秋猎,你可得给我猎条好皮子。” 车队迎着夕阳朝北去。顾明西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着。 顾明磊还是没忍住,掀起了窗帘的一角,望向渐远的城门。 他又要离家了,上一次从这北城门出发去北域,他满腔热血,豪情万丈。今日,却是离愁难掩。 他连自己父亲的丧礼都来不及参加。 “王爷。”张冉冉挽住他的手,“总会回家的。到时候,我们在一起去看陛下。” 顾明磊哑了声音,微微颔首:“好。” 车队消失在夕阳下。顾明西长叹一声,弯下腰,掩不住咳嗽。 “吃药。”鸿玉落在他身边,递给他一个药丸。 他摇头拒绝,慢悠悠地往回走:“世事无常啊——” 鸿玉听不懂,只能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回走。 “李卫昌死了?”三王府,顾长兴从软塌上坐了起来。 “是……”下面一个穿着盔甲的人答道,看盔甲的形制,是禁军的人。 “八王爷放火烧了整个八王府,李大人身上浇满了火油……”死的不能再死了。 顾长兴皱眉,李卫昌一死,李家群龙无首,这可麻烦了。 “这顾明磊还真是本王的克星,临死了还给我添麻烦。太子呢?” “太子在八王府门前坐了一天,现在已经跪到仁明殿去了。不过属下瞧着,皇后娘娘是真的气狠了,这都快两个时辰了,还没让人起来呢。” 顾长兴冷笑:“她不是气狠了,她是可怜惨了。短短两天,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 下面的禁军不敢说话,低着头装哑巴。 顾长兴瞥了一眼:“张慧宁那里怎么样了?” “……她听说八王爷和八王妃葬身火海的消息,挺高兴的。” “眼皮子浅的东西。”顾长兴骂道,也难怪上辈子她苦心筹谋了这么些年,最后还是被顾深送进了冷宫。 “走,给本王换上丧服,去看看我那好父皇。” 入宫的路上,他倚着马车上窗户,打量着街道上的景色,昨日皇宫丧钟敲响,今天京畿府就要家家户户挂起了白绫。 天子驾崩,三年大丧。 他母妃死的时候,可没这样的排面。也是,一个小小的外族嫔妃,又是因为私通的罪名被打入冷宫的人,就算死,也激不起多少浪花来。 可惜,蒙金现在也脱离了控制。否则,以他身上一半的蒙金血脉,他还能从哈达尔王室手里借兵,现在他手上的底牌可不剩多少了。 不过好在这偌大的棋局,也只剩下一个收尾了。 只要结果了顾深,只要结果了顾深……那个皇位就是他的了。上辈子病死在床榻,他都没能摸到权利的门。却不想老天爷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不就证明他才是那个被上天眷顾的人吗! “王爷。我们到了。”丫鬟突然叫他。 他回过神来。 宫门大开着,经过门后的拱桥,就是乾坤殿。往日里端庄肃穆的乾坤殿今日却是挂满了白绫,皇帝的棺椁就停在乾坤殿里。 百官跪在殿中,乌泱泱的一片。 这里日后也会成为他的地盘,顾长兴微微勾起嘴角,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夜晚降临,黑暗笼罩大地。 顾明磊的车队在一条小溪边扎营,他蹲在溪边,低头看溪水映照出自己的脸。 “王爷。”张冉冉在他身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刚刚入夏,晚风还有些凉,怎么坐在这里?” 顾明磊强打起精神:“没事。” 张冉冉无声地看着他。 或许是那双眼睛太温柔,顾明磊的鼻子蓦地一酸,他欲盖弥彰地别开脸。 “王爷可以和我说的,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顾明磊吸了下鼻子,抬袖子擦眼睛,他微微摇头。 “没事,只是有些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了。” “冉冉……我没爹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没爹了。” 第两百一十七章 护龙卫的归属 张冉冉环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王爷,生死不是结束,被人遗忘才是。只要王爷心里有陛下。陛下便永远活着。” 顾明磊埋进她的颈窝,没有出声,眼泪却流的凶。他紧紧地抱着张冉冉,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汹涌地爆发。 皇帝在,他就还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皇子。 皇帝一走,他便必须要做运筹帷幄的八王爷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而如今,他贪恋的京城,就只剩下血雨腥风了。 张冉冉听着他压低的哭声,心尖儿一阵阵的发疼。顾明磊以前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受伤流血了,也只是恹恹地看着他。 这短短的一年半,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了。 顾晨病逝,顾明磊征战北域,她千辛万苦地生下糖糖,还在鬼门关走了那一遭。之后更是长公主意外亡故,到最后,皇帝仙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连着发生,都没有留给顾明磊半点喘息的机会。 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些日子过的这样快,有些人离开的,也这样的突然。 “王爷,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她靠着顾明磊的肩,轻声劝到。 顾明磊渐渐止住哽咽的声音,眼睛红肿着,他摩挲着张冉冉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眼泪:“我想家了。” 明明才离开家。 “那我给王爷唱个歌谣好不好?” 顾明磊点头。 轻柔的乐声在小溪边响起,张冉冉轻打着节拍,哼着京城街头的百姓常常吟唱的歌谣。她的语调带着一点江南独有的软糯,一声一声,叩进顾明磊的心里。 远处护卫的人也听见了。 温三两不太懂,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但顾明磊的难过,他还是听得清楚的。 碧青站在他身侧,远远地看着两位主子,感慨道:“王爷真是受苦了。” 温三两嗯了一声。 陈学凯倚着马车,抬头看天上的星星,齐佳音落在车顶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唯独顾瑾,找不见人影。 赵德海转了一圈,问过几个人,都不见顾瑾的踪影,他奇怪道:“顾大人跑哪儿去了?” “我在这儿。”顾瑾的声音在树上响起。 赵德海错愕地抬起头:“顾大人?!” 他吓了一跳——树上密密麻麻地蹲了不少人。 “王爷呢?护龙卫到了。” 护龙卫!赵德海心里顿时一紧:“王爷和王妃在一起,我这就去通报。” 张冉冉还是第一次见到护龙卫的首领。 戴着铁面罩的顾一跪在顾明磊面前,低着头,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冷冽的气势。 “我等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明磊垂眸拒绝:“我还没登基。” “陛下拿到遗诏的那一刻,就成了护龙卫的主子。护龙卫的主子,自然是陛下。”顾一回答,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情绪来。 顾明磊沉默了半晌:“父皇叫你们跟来的。” “是,先帝命我等跟随陛下。” 原来他父皇也要被称作先帝了。顾明磊觉得喘不上气来,护龙卫太冷,他们好像没有感情,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守卫皇室的命令。 “陛下,这是护龙卫首领腰牌。”顾一解下腰上的铁牌递给了顾明磊,“陛下可以自行决定新的护龙卫首领。” “那你呢?”顾明磊看向他。 顾一微顿,他难得犹豫。 “属下……属下想请,脱离护龙卫。”他的眼里突然有了温度。 “脱离护龙卫,去哪儿?”顾明磊问。 “……回京。”顾一回答。 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死物。顾一的名字也是皇帝御赐,他在皇帝的影子里守了半生,现在皇帝死了,他也应该是要去守皇陵的。 顾明磊没有拦他,护龙卫的腰牌被交给了曾经也是护龙卫的顾瑾。 他看着顾一解下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铁面罩,露出了下面那张苍白的脸——他只比皇帝小了几岁罢了,眼角的细纹和渐渐斑白的鬓角都是岁月的痕迹。 “等陛下来皇陵祭祖,或许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卸下护龙卫的重担,顾一的神色都轻松了许多。他微微弯起眉眼,眼底盛着慈爱的笑意。 顾明磊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虽然他本人不知道。 顾明磊抿起薄唇:“好。” 准备离开的时候,顾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小小的玉玺:“这是陛……先帝送给王爷的十九岁生辰礼。” “虽然有些迟了,但属下还是替先帝向陛下道一句,生辰快乐,岁岁安康。” 顾明磊攥紧了手里的玉玺。 十九岁的生辰,他是在北域过的。当时正是战局关键,他只收到了张冉冉送的一件大氅,还有几个将军的好酒。 他以为皇帝忘了。 原来没有。原来皇帝一直都是记得的。 他低头摩挲这玉玺,入手微凉,纹路清晰,最下面刻着受命于天四个大字。 这是天子印玺的缩小版。 他蓦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不受控制。他缓缓蹲下,抱着那枚小小的印玺,嚎啕大哭。 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了实处。 他的父皇,那个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乾坤殿屋顶看日出的父亲,是真正地离开他了。 日后,他便是个大人了,他再也做不回那个小皇子了。 “王爷。”张冉冉的眼眶也是通红,她在顾明磊对面蹲下,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狼狈的脸。 温三两和陈学凯都围了过来,他们在风口沉默地站着,挡住了初夏尚且寒凉的风。 碧青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别过脸,躲到温三两的身后悄悄抹泪。 “陛下是个顶好的皇帝,也是个顶好的爹。”齐佳音说。 陈学凯点了点头——她说的没错。 皇帝是个顶好的皇帝,也是个顶好的爹。换做是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更何况,八王爷还是那个和陛下最亲的孩子。 就好像有人在他的心口刺了一剑,活生生地剜出血肉来。鲜血淋漓的,其中酸痛苦楚,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第两百一十八章 回到北域 到北域的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夏日的风吹散了北域长年的风雪,就连雪山都露出了狰狞的岩壁。 顾明磊抱着顾平夷走下马车,又转身去接张冉冉。 “王爷回来了!是王爷回来了!”今日胡凡童正巧在城门轮值,远远地就瞧见了顾明磊的车队,“去!快去通知几位将军!” 离开北域也就几个月,回来的时候,却是恍若隔世。 顾明磊抬眸看向玄都高耸的城墙,它却没什么改变,也或许有些改变,风雨总会留下痕迹。 顾平夷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臂,身上的麻衣蹭得他有些不舒服。 张冉冉接过他,理了理他的衣衫:“糖糖乖,过几日就好了。” 天子大丧,就是半大的孩子,也要服丧的。 顾明磊擦过糖糖被磨红的手腕:“没事,让碧青把他这身衣服换了。服丧本是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事,倒是辛苦他了。” 糖糖被碧青接到后面的马车里换衣裳。张冉冉靠近顾明磊——因为在服丧,顾明磊也没有束发,只用发带简单地拢在一起。 他瘦了很多,一路上,话也少,张冉冉眼睁睁地看着他消瘦下去,却没有半点办法。 “……没事。”顾明磊抓住张冉冉的手,“再过段日子,会胖回来的。” 但愿如此。 进了城,季醒和王坤宇早早地等在了前两日刚刚竣工的行宫里。 他们的神色都很凝重,不敢有半点玩笑。 顾明磊勉强一笑:“做什么呢,都这么看着本王。” 季醒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盔甲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他朝顾明磊弯下膝盖:“镇北六十万大军,愿为王爷战!” 王坤宇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张冉冉看向顾明磊,后者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顾明磊一声轻叹:“本王知道诸位将军之心,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京城局势尚未明朗,顾明西送来的信里说,皇帝的棺材在乾坤殿停了二十七日后下葬,顾深的登基大典就在六月初六。 “殿下。”合盛轻手轻脚地迈进了寝宫,顾深端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礼部送来的龙袍就挂在前面。 顾深没听见,合盛只能又叫了一遍。他回过神来,按了按疲倦的眉心:“什么事?” “淑妃娘娘求见。” 张慧宁?顾深蹙眉:“不见。” “是。”合盛也不敢帮张慧宁说什么好话,自打陛下和八王爷接连去世,这一个月来,顾深的脾气是更加的阴晴不定。 宫里动不动就是要见血的,搞得现在人人自危。 “……母后那边如何了?”顾深问。 “太后娘娘……”合盛停顿了一下,“太后娘娘一直守在佛堂,不曾出来。” 顾深眉头皱的更深:“佛堂清冷,派人去请母后出来。” 还请,这都请了半个月了,也没见太后娘娘有要出来的样子。合盛心里犯难,这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谁还敢去触太后的霉头。 “娘娘,陛下又派人来了。”林嬷嬷为难地看着门口守着的禁军和太监。 太后不为所动,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让他们都回去。就是要请,也叫那个不孝的东西自己来。” 林嬷嬷应声,起身关了佛堂的门。 傍晚时分,顾深来了。太后瞥见他衣角的金龙。 “如何,可开心了?” 顾深跪在地上,他没说话,八王府一场大火,烧的不仅仅是一座宅子,还有他和太后的母子情谊。还有顾贤和顾明西和他的兄弟血脉。 太后借着林嬷嬷的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顾深面前。 “小八他是最喜欢你的。小时候一没见到你,就要哭,几个嬷嬷都哄不住。” 顾深头埋的更深。 “哀家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上有陛下相护,下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孝顺。却不想,原来哀家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害死了他的父亲,他的弟弟。” “你说,哀家该怎么办?” 太后知道!顾深错愕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最后失望地合起眼睛:“滚。” “母后……” “哀家叫你滚!”太后没什么好脸色,转身又跪到了佛像前,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顾深心不在焉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将要跨出门槛时,太后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要做皇帝,就先把身边的人查查清楚,理理干净,别到时候龙椅还没坐热,就让别人抢了去,丢你父皇的脸,丢我的脸!” 顾深抿唇,低声应了句是。 自打入宫算起,张慧宁已经有半个月不曾见到顾深了,张冉冉和顾明磊葬身火海带来的喜悦也被时间冲淡,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突然觉的烦闷。 这皇宫那么大,顾深凭什么让她呆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怎么说,也该让她住个大一点的宫苑才是。 “皇上驾到——”她正想着,就听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顾深来了。她连忙整理自己的衣衫和发簪,浅笑着迎了上去。 可没想到顾深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沉下了脸。 “你头上的金簪是怎么回事!”顾深斥道,现在还是丧期,就算不着丧服,也该衣着简朴。可张慧宁头上那只金簪,还缀着珍珠流苏。 若是让旁人看见,只怕明天京城里就是骂他这个新帝不孝的。 张慧宁反应过来,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取下金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妾身失礼,还请陛下恕罪。”她在顾长兴那儿学乖了,该认怂的时候,还是得认。 这么一遭,顾深也没了和她说话的心情,罚她禁足之后便走了。 只留下张慧宁跪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顾深向来不是个专情的人。 在他眼里,不给自己惹麻烦的,才是他想要的女人。 张慧宁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扎得生疼。 看着,这皇位顾深也坐不住。 顾长兴答应她的,只要她帮他登基,这皇后的位置就是她的。 她可觊觎仁明殿许久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 剧变 六月初六,登基大典。 繁复沉重的龙袍压到肩头,十二冕旒坠下的冕旒挡住了顾深的视线,他撩起一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皇位,他得到了。 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 “陛下,到时辰了。”合盛也换了一身新衣,跪在门口。 顾深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寝宫:“走。” 乾坤殿前的广场已然站满了百官,大靖从南到北的知府县令都到了,密密麻麻地站在乾坤殿前,站得高了,看着他们就像一粒一粒的小芝麻。 顾深从宫门口一路往前,在灿烂的日光下穿过广场,迈上台阶。 那些跪着的小官小吏只能瞧见他的衣摆。 今日大典,顾贤没有来,顾平峰没有来,张平和任北望已经告假了半个月,今日也没有来。 顾深不在意,等登基后,他可以打发顾贤和顾平峰离京,镇北侯和户部尚书也可以换成别人。偌大一个朝堂,难不成少了那些人,就无人可用了吗? 他早就做好了几个弟弟都不来的准备。 却不想,顾明西到了。 他就立在乾坤殿百官队伍的最前面,还特意在身边空出了其余皇子的位置。 无形的巴掌打在顾深的脸上,他看向顾明西的眼神算不上和善,后者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和他对视。 顾明西为何还活着?顾深无不恶毒的想,明明他那几日一直借住在八王府,偏偏出事那天早上,他和自己的侍卫去醉香楼吃小馄饨,逃过一劫。 顾长兴也在,就是那苍白的脸色,顾深瞧着他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两个病秧子。 不足为惧。 “跪——”待到顾深在龙椅上坐定,合盛就提起嗓子高声喊道。 乾坤殿里,乾坤殿外,数不清的官员,乌泱泱的一片,都屈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等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从下面响起,顾深看去。 是顾长兴。 作为一个病秧子,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关头,所有人还是停了下来——这三皇子要做什么?这可是登基大典。 顾明西侧目看他,眼底盛着些许错愕。顾深垂眸,审视的视线就落在了顾长兴身上。 杀气像刀,直逼顾长兴,可顾长兴不怕,他掩唇咳嗽:“大哥,这位子,你恐怕是坐不得。” 一片哗然。顾深沉下眸子:“朕怎么坐不得?” “弑父之人,如何继承大统?” 议论声渐起。顾深握紧了龙椅的扶手:“三弟在这儿胡言乱语,是想要谋反?” 顾长兴轻笑:“大哥不会觉得李卫昌死了,给父皇下毒一事就天不知地不知了?来——把人给本王带上来。” 顾深眼睁睁地看着门口的禁军听从了顾长兴的命令——禁军里有多少是顾长兴的人? 顾明西摩挲着自己的指甲,京城里那个神秘人是顾长兴。 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他是因为中毒才成了病秧子,顾长兴却一直都是病秧子,他自打出生起,每天都咳嗽地好像要断气了似的。更何况他母亲还是蒙金人,注定与王位无缘。 顾长兴在几位皇子里也一直像个隐形人,对政事不闻不问,只有接连不断的风流名声。 但仔细推敲,不是顾长兴,又该是谁呢? 京城身份尊贵的到底不过就是这几位,皇子里,顾明西无意皇位,常居宿州。顾贤因为江南贩卖官粮一案,名声尽失,顾明磊和顾深都是明面上的竞争者。重臣里,张平和董尘是父皇亲信,谋反的可能微乎及微,最后…… 就只剩下了顾长兴。 他胡乱地想着,门口传来骚动声,闻声望去,他瞳孔微微放大。 这姑娘长的和弟妹倒有三四分相像。 顾深却已经震惊地站了起来——这不就是张慧宁! “启禀各位大人,”张慧宁低着头,他也不敢去看顾深的眼睛,只能盯着眼前的地砖,“妾身可以替三王爷作证。” 顾长兴看向顾深,扬起了嘴角,这刀子扎的最深的,还是枕边人。 “休得胡言乱语!”顾深斥道,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腿也有些发软。 他从未想过最后反咬他一口的,会是张慧宁。 怀疑,震惊,难以置信的视线都投向了顾深,他咬紧了后牙槽,指甲几乎就要在掌心抠出血痕来——他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妾身没有胡言乱语。”张慧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慌,接着往下说,“是太子殿下亲口告诉妾身的,他把毒下在陛下的茶叶里。茶叶泡的越久,毒就浸的越深。” 顾深恼羞成怒:“满口胡言!孤什么时候同你说过此事!” 这句是真的,毒害生父是大罪,他是疯了才会跟张慧宁说,这件事,只有他和李卫昌知道。如今李卫昌已经葬身火海,这个秘密该烂在他心里才是。 可他狰狞的表情暴露了太多的信息,乾坤殿里的官宦,哪个不是人精,只简单的瞧上一眼,就知道张慧宁说的事,恐怕是真的。 “大哥。”顾长兴假模假样地沉下脸,“父皇一生勤政爱民,对我们兄弟几个更是爱护有加,你却做出弑父篡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还想把罪名嫁祸给小八!” “小八火烧王府,何尝不是一种自证清白!” 他的话直指顾深。 顾明西失望地摇头,顾深的局漏洞百出,他更是没有做皇帝的魄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任由顾长兴指责。 若他能在顾长兴出声打断登基大典的瞬间就叫人把按下,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大势已去。 他一声轻叹。只是这声轻叹好像打开了顾深情绪的开关,他几乎疯狂地朝乾坤殿外的禁军吼:“都愣着干什么!三王爷顾长兴堂上谋反,你们都是瞎的吗!” 无人回应。顾长兴嘲弄地看着他,拍了拍手。 陌生的脸孔从乾坤殿两侧冲了出来,他们手里的刀剑都闪着寒光。 百官到这儿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三王爷才是这场夺嫡大战的黑马——他这是要反。 第两百二十章 剧变(二) “太子弑父篡位,谋害胞弟,实在不配坐上这龙椅,今日本王,便为父皇,为小八讨回公道!” 顾明西笑了,说的道貌岸然,不就是为了那一张椅子。 看着乾坤殿在眨眼间就被顾长兴的私军填满,顾深腿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椅上。 一个病秧子,也敢和他争? 顾长兴不仅敢,还敢在这大殿上,摊开着皇家的丑闻,晾在阳光下。 他这不是要顾深死,他是要顾深生不如死。 “上!”顾长兴没有半点要废话的样子,抬手挥下,身边的私军就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龙椅。 “且慢!”董尘的声音在乾坤殿中回响,他一个箭步站到了台阶上,挡在了顾深面前,“三王爷,太子终究是太子,不可妄动私刑,此事必须交由刑部主审,审后再议。” 交给刑部主审?顾长兴冷笑:“董相说笑了,那这大靖该交由谁呢?” 董尘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可暂由太后娘娘听政。” 那怎么行。一旦给了皇后时间,她有的是办法稳住大靖的局面,就算顾深锒铛入狱,顾明磊葬身火海,她还能扶持别人上位。别忘了,顾贤没死,顾明西也没死。 他的杀意没有丝毫掩饰地逼向了董尘。 可惜后者也是多年的老狐狸了,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今日百官汇集一堂,三王爷若是要一意孤行,怕是不得人心。” 人心?他顾长兴可不是顾贤那样看重名声的人。人心对他有什么用。 这皇位,他今日就要。 “董相这是要维护一个弑父杀弟的人?”他勾起嘴角,左右这理站在了他这一边,“本王却是不愿意的。父皇待我们兄弟不薄,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辈,不可再留!” “我看谁敢拦我!”他怒喝道,手下私军的刀尖也对向了各位大臣。 董尘无奈看向身后的顾深:“殿下,老臣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顾深瞪大眼睛。 底下的人朝他扑了过来。 剑尖逼向他的眉心,他身后是龙椅,退无可退。 但顾长兴想看到的场面没有出现,一批戴着铁面罩的人拦下了那些杀招。 是护龙卫! 怎么会是护龙卫!顾深瞳孔微缩,这一个月,他到处找护龙卫的踪迹,没有半点结果,那支神秘的天子亲卫好像只是个传说。 但他们却在这个关头出现了。 有护龙卫,是不是代表他才是被父皇指定的皇帝。 “殿下,走!”两个护龙卫架起顾深的胳膊,就往侧门逃。 顾深甚至来不及挣扎,他不明白,护龙卫都已经到了,他为什么还要逃!可护龙卫没有留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带着他杀出了重围。 他还回头瞧了一眼顾明西的方向,正巧看见一把刀劈向了他。 血溅当场——死的不是顾明西。 他愣愣地那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女人,原来顾明西也不是个简单的。 鸿玉划开对面人脖颈的动作只剩下残影,血洒在脸上,她也没有要去擦的意思,反手扣住顾明西的手腕:“走!” 顾明西乖乖跟上。 顾深见那女人的剑快的出奇,步法更是奇特,她带着顾明西,三两步就冲出了乾坤殿,下了台阶,就失去了踪影。 “殿下,这边!” 被护送出乾坤殿的顾深在宫门口见到了太后。 太后穿着曾经的皇后朝服,静静地立在朱红的宫门前,她涂着胭脂,就连头上的珠钗都是最好的。 原本护着顾深的护龙卫朝她低下了头:“回娘娘,太子无碍。” 太后微微颔首:“麻烦你们了。” “不敢,先帝命我等留下保护娘娘,这是我等的职责。” 原来不是他的护龙卫,原来是父皇留给母后的护龙卫,顾深到现在还没从顾长兴谋反这样的剧变里缓过神来。 太后看向他,良久,她低头轻叹:“深儿,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最后一课。” “眼里只有龙椅的,是做不了皇帝的。” 顾深红了眼睛:“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废黜我是不是!既然不想我继位,他又为什么要立我为太子!” 太后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顾深。 “离开京城。去北域,现在只有小八能护住你。” 在他们身后,喊杀声渐近。 顾深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他错愕地看着皇后:“他没死!他没死是不是!这都是你和父皇的局!这都是父皇的局是不是!” 兜兜转转,父皇还是选择了顾明磊。 看着几近崩溃的顾深,太后轻轻地将手覆上了他的头顶:“去。” 顾深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掌心:“我怎么去……我怎么去!是我害死了父皇啊……是我……他一定恨死我了……” 太后也知道顾明磊的性子,她在顾深前蹲下:“我给他去了信。他不会对你如何。” “只是这皇位……你不能再和他抢了。不然他可要到哀家面前告状的。”她含泪轻笑。 顾深抬眸,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母后不走?”若是顾长兴登基,太后的结局也难以预料。 太后摇头:“这是哀家的家,哀家怎么能走。” “去,这几个护龙卫会送你到北域。” 顾深拉着她的衣袖痛哭,太后狠下心,掰开了他的手,让护龙卫带他上了那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顾深想要下车,却被护龙卫死死按住,他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太后转过身,又走回了宫里。 再然后,车帘就被放了下来。 顾长兴赶到宫门时,这里就只剩下了皇后一个人。 她一个人,面对大军,却没有半点怯场的模样,玄金色的凤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倒是和你那母妃一样,是个没规矩的。” 她一开口,就踩在了顾长兴的痛点。他最恨别人提他那个下场凄惨的母妃,他觉得自己的血里都带着肮脏。 太后扬起嘴角,笑容明媚,她是曾经京城最美的一位名门小姐,就算现在已经年近半百,她还是那样的风华绝代。 “你做皇帝,哀家不承认。” 顾长兴冷笑:“你不承认又如何,死了儿子的寡妇,又在这儿说什么……” 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太后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没做皇帝呢,就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顾长兴被激怒,他赤红着双眼:“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太后没有半点畏惧,胸口逼近剑尖:“那你便杀了哀家。让天底下的人看看,这新帝,是怎样的气度?” 第两百二十一章 再见 京城一朝大变。 镇北侯府一片萧条,张平立在屋檐下,淅淅沥沥地雨水从瓦片落进院子。 到梅雨季了。 “父亲。”张进亥难得没有穿戴禁军的铠甲,只是一身轻便的长衫,也是,他刚被撤了禁军统领一职,赋闲在家,那禁军统领的战甲也轮不到他穿了。 张平敛起心神:“太后娘娘如何了?” “新帝把太后娘娘软禁宫中,还没有消息。”张进亥蹙眉,“父亲,我们不救太后娘娘?” “怎么救?”张平反问,“现在朝堂都在顾长兴的掌控之中,我们单救一个太后娘娘,远远不够。我们要的,是救整个大靖!” 顾长兴不是个好皇帝,气量狭小,这才几天,宫门口的血就没有擦干净过。 太子一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若镇北侯府没有张平这个战功赫赫的老将顶着,只怕顾长兴的手也要伸进侯府来。 “那父亲,金甲卫的兵权……”张进亥担忧道,“禁军已经落入新帝的手里,若我们再失去金甲卫的兵权,八王爷怕是不易进京。” “无碍。金甲卫的兵权,顾长兴要,那就给他,到八王爷进京那日,我们只需要打开城门就够了。” “是。” 张平视线渐远,他想这个时间,顾深应该已经到了玄都的城外了,他到玄都的那一刻,对顾明磊来说,就是一个信号。 “那边就是玄都了。”玄都城外,顾明西在鸿玉的搀扶下,缓缓走到顾深背后。 顾深沉默地回头看他,没有说话。 顾明西也不恼:“你应该是第一次来玄都,这地方虽然苦寒,但民风却是淳朴。” “你早就知道。父皇把计划也告诉了你。” 顾明西笑容微收:“怎么,不甘心?” 顾深再次沉默,不过他看见鸿玉的剑出鞘半寸,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 “他没告诉顾明磊,也没告诉顾贤,只告诉了你,为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和父皇联系上的?”他一直以为当年顾明西赌气出走京城之后,皇帝就和他再没有了往来。 却不想,顾明西才是那个知道最多的人。 顾明磊挑眉:“比起这个,我想你更应该担心一会儿怎么面对小八。” 城门大开,顾明磊带着大军走出了玄都。 顾深脸色泛起羞愧的红,他转身就要走,鸿玉抬剑拦住他:“去哪儿?” “小八。”顾明西喜气洋洋地朝顾明磊招了招手,“这两个月过的如何?我瞧着你怎么瘦了点?” 顾明磊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就投向了顾深。 后者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抬头和他对视:“小八……”声音沙哑的严重。 他话音刚落,顾明磊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顾深太子做惯了,还没有人这样打过他。他踉跄摔倒,整个人扑到地上,狼狈又可怜。温热的血流进嘴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顾明磊就拽住了他的领子。 他看见自己这个弟弟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失望。 “顾深——!” 万千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顾明磊无数次想过再见顾深时,他该骂些什么。可真正见到了,他又不知道该骂什么了。 许是太过失望,也许是太过愤怒。 “为什么要给父皇下毒?”顾明磊定定地看着他,“父皇哪点对不起你!你从一开始,就是太子,这皇位本来就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杀他!!” 顾深抬头,看见顾明磊和自己相似的脸,觉得讽刺。血腥味充斥在喉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皇位本来就是我的?” “可他布下这一场大局,不惜喝下掺着毒的茶水,不就是为了让你能安安稳稳地坐上皇帝吗!”他咆哮道,“说什么对我不薄,最后他还不是偏心你!”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最后却是皇帝一句失望。 可顾明磊什么也没做,他甚至天天闯祸,最后皇帝还是选择了他。 “就连母后,也是偏心你的。他们处处为你着想,北域给你,兵权给你,到后来,皇位也要给你!可我才是太子不是吗!我才是太子啊!” “既然他们不给我,那我自己去争就是了,成王败寇,历朝历代,夺嫡不就是如此!你敢说,父皇当初就没有打压自己的兄弟吗!” “顾明磊,你以为皇位什么?是你小时候的玩具吗?!撒个娇,掉两滴眼泪就唾手可得了?夺嫡,夺嫡,不就是血雨腥风,你死我活!” 顾明磊松手,顾深重新摔回雪地。 地上昨夜刚下了雨,到处都是泥泞,弄脏了顾深的衣摆,他就这么坐在地上。 “是了,从小你想要的,你什么时候没有得到过。”顾深自嘲一笑,“无论是你想要的宫苑,你想要报复的人,还是现在,你想要的皇位。” “父皇都给你了不是吗?” 顾明磊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不明白顾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就像顾深不会明白皇帝对他的栽培一样。 “……如果不是母后的信,顾深,你今天就死定了。”顾明磊红着眼睛。 “那你有种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长剑出鞘,剑尖抵在顾深胸口,顾明磊怒道,“你毒害生父,我难道没有资格杀你吗!” 顾深别开脸。 “小八!”顾明西皱眉,鸿玉蓄势待发。 “王爷!”张冉冉匆匆赶到,拦在顾明磊身前,把他往后推了些距离,“王爷,太后娘娘传书里,只求了王爷一件事,就是希望王爷能放过太子殿下一命。王爷今天若是动了手,便是叫太后娘娘为难。她已经够难了。” 顾明磊泄了气,但看向顾深的目光仍旧愤怒。 “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张冉冉微楞。顾深抿起薄唇,顾明磊说的对,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败寇。 天上似乎又下起了小雨。张冉冉抬起头,毛毛细雨落了下来。她无奈轻叹。 “都愣着干什么?来人,解了大皇子身上的兵器,带去燕清宫,严加看管。无王爷诏令,不许大皇子迈出行宫半步。” 第两百二十二章 借兵 “是顾长兴?” 从顾明西口中听到京城的近况,顾明磊还有些难以置信:“可他已经病了二十多年。” 顾明西颔首:“没错,他病的久,蛰伏的也深。能在太……顾深的登基大典上一举揭发其弑父的罪名,还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养出这么多的私兵。” “不是个善茬。” 顾明磊沉下眸子。 “那太后娘娘如何了?”张冉冉问,“若是顾长兴逼宫,那太后娘娘……” “母后那儿倒是不必担心。有镇北侯和董相看护,更别提母后的母族是秦家,秦老太爷在京中威望甚高,顾长兴不敢轻易动她。除非……他不想坐这把龙椅了。” 张冉冉却不是担心这个,太后是性子刚烈的人,对先帝更是情根深种,如今一夕之间,丈夫离世,她怕她走了极端。 经张冉冉这么一说,顾明磊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太后很有可能会为皇帝殉情。 “不会。”顾明西摇头,“至少在小八入城前,她不会的。” “父皇要她拥护你登基,所以你没回去,母后一定不会想不开的。” 顾明西的劝慰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但好在让顾明磊打起了精神——他要出兵,讨伐顾长兴,夺回大靖的皇位。 “你现在出兵,等一切尘埃落定,正好赶上秋天。” 秋天主杀。 顾明磊摩挲着袖子里的那枚小玉玺,最后紧紧握住,他抬起眸子:“召季醒,王坤宇,陈学凯,温三两,四位将军来见本王。” 门口的赵德海弯下腰:“是。” 张冉冉轻轻覆上顾明磊的手背——要开始了,真正的夺嫡大战。 夜里,顾明磊还在议事厅没回来,张冉冉守在糖糖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心不在焉的样子让糖糖都有些不高兴。 小祖宗顺势翻了个身。 “啊!夫人!小殿下会翻身了!”抱着被子路过的碧青惊喜道。 张冉冉回过来,也是惊喜地看着糖糖。之前一直教,糖糖也没能学会,今晚倒是一翻就翻过去了。 “糖糖——”她戳了戳儿子的小脸,把人又翻了回来,“再翻一个给母妃看看。” 糖糖配合地又翻了过去。 “小殿下好厉害——”碧青语气夸张地夸奖道,“小殿下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宝宝。” 张冉冉听了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还一直怕他晚了……” “不晚。”顾明磊在门口抖落一身湿冷,阔步迈进了房间,他先是俯身亲了亲张冉冉,又弹了下糖糖的头,“我那时候,六个月的时候才会翻身,可把母后吓坏了。” 张冉冉轻笑,起身替他更衣:“王爷那叫大器晚成。” “是吗?”顾明磊挑眉,“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格外愚笨呢。” “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张冉冉摸到了他衣服上的湿意,“看起来,外面的雨下的不小。” 顾明磊打了个哈欠:“是不小,这两天下的大雨,好像要把北域一整个冬天都没下的雨下完似的。” “王爷困了?抓紧歇息,我让奶娘把糖糖抱到隔壁屋去。” 顾明磊摆手:“不用。你坐下,我们聊聊天。” 自打京城变故,顾明磊就忙的脚不沾地,守孝不说,还有这北域众多的事务要处理,两人也确实好久都没说过话了。 张冉冉在软塌坐下,顾明磊抓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节。 “我决定带十五万大军去京城。剩下的,继续留守北域,虽然扎布已经代表阿主兀归降大靖,但现在大靖政权更迭,我怕他们会有所行动。” “十五万,会不会有些少?不说金甲卫,就是禁军也有十万之众了。” “所以我打算发征讨令。” “征讨令?可王爷手里只有镇北军的兵符,如何发征讨令?”张冉冉疑惑,征讨令得有可统帅天下兵马的君王虎符才能发出,顾明磊如何发? “我没有君王虎符,但我有遗诏,还有这个。”他拿出那个缩小版的玉玺,“五哥看过这个玉玺了,上面的字是父皇亲书,只要稍一查验,就能证明真假。” “我会广告天下,分别征调北域十五万镇北军,灵州五万中原军,宿州五万明家军,以及十万镇南军,从四个方向前往京城。” “宿州的明家军由五哥统领,五哥已经去了书信,镇南军云氏一直都是忠臣良将,和你父亲也是世交,所以我会传信给镇北侯,让镇北侯从中斡旋。” “那中原军呢?”张冉冉追问,“中原军横亘在北域和京城中央,若不能得到中原军的支持,南下恐怕亦有难度。” 顾明磊摇头:“中原军那儿不必担心。中原军主将林生,曾是父皇太子时期的贴身侍卫,当年他可是最坚定的保皇党。只要遗诏在,他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那王爷打算如何说明镇南军云氏?他们驻守南疆,和王爷也没什么交集,恐怕不会轻易离开驻地。” 顾明磊勾起唇角:“所以我这不是俩找你商讨了?” “季醒将军的意思是直接以父皇的遗诏征调,但南疆路远,我也不可能把遗诏送到南疆让他们鉴别真假。五哥的意思是给云翼将军去一封信,写明情况,云家也是忠臣,应该能体会其中深意,你觉得呢?” 张冉冉敛起眸子沉思,她对云家的了解也仅限于太子妃。 “我听说,张慧宁其实是顾长兴的女人?”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顾明磊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她在朝堂上反咬了顾深一口,顾长兴就是借她在朝中揭开了顾深弑父的丑闻。”能让一个女人这么干,她多半是顾长兴的人。 “张慧宁是间接害死太子妃的人。那她背后的三王爷,也是间接害死太子妃的人。。”张冉冉提醒道,“云翼将军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妹妹。” “你的意思是在太子妃一事上做做文章?” 张冉冉点头:“王爷可以听五王爷的,送信到南疆,向云老将军说明情况,信里再提一提太子妃的死,把事情引到三王爷身上,或许能更容易借到兵。” 言之有理。 第两百二十三章 顾明磊的消息 “报——急报——” 大靖皇宫,御书房,顾长兴倚在龙椅上,看舞看的正高兴,就听外头传来急报的声音。 他猛地坐了起来:“宣!” 这一下起的太急,他喉咙泛起一阵痒意,咳嗽不止,身边的太监连忙给他端水。 他抿一口的时间,带来急报的人正好冲到堂下。 “属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别废话。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来了急报?”顾长兴想不出这时候还有什么急报,皇位也已经是他的了,京城里不服的官员也杀了大半,剩下的不是告老还乡,就是被流放。 就连董尘都告假,已经半个月没来上朝了。 至于那个下落不明的顾深,没有人手,没有兵马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这朝堂的权利都拿捏在他一个人的手里了。 “回陛下,北,北域的消息。八王爷,八王爷广告天下,说……说手里有先帝册立他为储君,继承大统。陛,陛下残害父兄,血统不纯,没,没有资格……” 他没能说完,顾长兴手边的砚台就砸了过来。 “闭嘴!” 顾明磊不是死在火海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北域!他脸上的表情都狰狞了起来,难道顾明磊没死?难道这是顾深和顾明磊两兄弟做的一场局? 一时间,无数个猜想闪过他的脑海。 但他已经来不及一条条的去验证,顾明磊若在北域,那对他就是巨大的威胁。 镇北军可有整整六十万,是大靖人数最多的一支军队。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手上有先帝遗诏,还有信物。” 遗诏!顾长兴好不容易稍微平复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他一把推翻书桌上的东西,愤怒得双目赤红。 遗诏。先帝遗诏。当时皇帝死的时候,他让身边的禁军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找到遗诏。 原来是在顾明磊的手里。 顾明磊手上有遗诏,还有信物,局势对他更加不利。 他气得发疯,那老不死的东西,还真是会为自己偏爱的皇子做打算。 “传旨……传旨!到北域去传旨!八王爷伪造遗诏,割据一方。有造反之嫌,劝其速速交出北域兵权,投降朝廷,朕尚可念在兄弟情分上,绕他一命。”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说的咬牙切齿,森冷的杀意几乎都要盖住外面的日头去。 “还有,盯紧北域,一旦镇北军有任何异动,立刻来禀!” “是。” 禁军下去传令,顾长兴腿一软,瘫坐在龙椅上,和登基大典那天的顾深一样。他掩唇咳嗽,匆忙摸到桌上的茶盏,热茶入喉,驱散了他身上的几丝寒意。 顾明磊……顾明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上天让他死而复生,掌握先机,不就是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输给顾明磊! 上辈子的顾明磊可是连妻儿都死在了大火里,顾深拿下了皇位。 这辈子,他顾长兴,连顾深都斗过了,怎么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陛下……”一旁的太监见他脸色苍白,担忧地问道,“陛下可是不舒服?奴才给您去叫太医。” “叫什么太医!”顾长兴怒道,一巴掌扇在太监的脸上。那些大臣都盯着他的病体呢,心里估计都在谋算他什么时候死!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太监惊恐地求饶,额头磕在地砖上,留下一个血坑。 顾长兴呼出一口长气,压下心里的暴虐。 “摆驾仁明殿!” 他又见到了太后,和他想象的沉闷气氛不同,太后优哉游哉地在浇花。 仁明殿养了许多百合,这会儿开的正是清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儿臣参见母后。”顾长兴假惺惺地行礼,他出身不好,母妃也早早地死了,秦夕琴又是陛下正妻,这太后还只能是她来做,她做,顾长兴就必须称她一声母后。 多膈应。 太后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哀家倒没想到,这个年纪了,还能人上赶着来喊娘。” 语气嘲讽,顾长兴咬紧了后槽牙,低着头,一言不发。 “陛下这是什么事啊?来仁明殿,又是想来给哀家添什么堵?” “母后说笑了。”顾长兴赔笑道,“儿臣只是来告诉母后一个好消息。” “不知母后可知八弟在北域割据一事?”他抬眸打量着太后。 太后不为所动:“是吗?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哀家就说哀家的小八聪明伶俐,不至于放把火,还烧死自己,看来还是不傻,会给自己留后路。” 顾长兴的脸色更加难看。 “母后,这八弟割据一方,是不是不太妥当?” “是不太妥当。”太后轻笑,“那不如还请陛下去把小八接回来?” “又或者是陛下出兵讨伐了他去?” 轻描淡写的,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事儿的。顾长兴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陷进去,又被弹出来,最后什么都看不出来。 “哀家年纪大了,后宫更是不得干政,这些事,陛下就不必说给哀家听了。” “太后!”顾长兴有些恼了,眼神阴鸷,“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太后冷笑:“哀家一个妇人,知道什么?哀家看陛下今日心情不太好,林嬷嬷,送陛下回去。” 顾长兴不满,沉声威胁道:“太后,你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朕劝你,还是收敛着点好,别以为朕能把你当母后供着。” 太后觉得好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冷冷地看着顾长兴:“陛下与其在这儿威胁哀家,不如先想想,如何应对小八才是,你说是不是?” “你果然知道!” “林嬷嬷,送客。” 林嬷嬷上前半步:“陛下,请。” 顾长兴紧紧地盯着太后,可惜后者根本不想搭理他,转身就去浇花去了。 她比做皇后的时候,可嚣张多了。 在太后这儿碰了软钉子,顾长兴心情自然不爽利,回去的路上,张慧宁还正好撞在了他的气头上。 “我听说张冉冉和顾明磊没死!” 顾长兴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顾明磊的名字,当即脸就沉了下去。 “滚出去!” 第两百二十四章 顾长兴的秘密 张慧宁当即就窘迫地红了脸,她绞着手里的帕子,怒道:“顾长兴!” 还敢顶嘴?顾长兴冷着脸起身,用力地掐住她的脸:“谁准你直呼朕的名字!” “……我就喊了!怎么了!”张慧宁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好像天上掉了馅饼似的高兴。 可时间久了,她才发现,这儿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顾深是个疯子,顾长兴更是。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她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扑倒了一旁的椅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掌心都磨破了皮。 疼的厉害。 压抑的情绪好像在这一瞬间都要爆发出来。 “顾长兴!你打我?是谁答应我要封我做皇后的!是你!顾深下的毒要猴年马月才能毒死那个老皇帝!要不是你换了毒!皇帝会那么快死吗!” “弑父的是你,是你!” 又是一个巴掌。顾长兴拽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闭嘴!” “朕让你闭嘴!” 张慧宁冷笑,她就顶着这样一张脸看着顾长兴:“你不就是想要赢过那些个兄弟去!你之所以会让李卫昌在苍蓝行宫救我,不就是因为你对张冉冉有见不得人的想法!别以为我不知道,顾明磊火烧八王府,你还去掘了坟!” “可惜啊,她根本不记得小时候救过你,父亲也不会让她一个嫡女嫁给你这个病秧子!你十几年来更是不敢去提亲!别说提亲,你连镇北侯府都不敢踏进!你个懦夫!懦夫!” “闭嘴!”顾长兴的怒火几乎要化成剑,刺向张慧宁。他喜欢张冉冉的事,没有人知道。因为不会有人关注一个病秧子的事。 十二岁那年,春耕大典,张冉冉也跟着父母去了。 他一个人在行宫里犯了心悸的毛病,摔倒在湖边,是张冉冉撞见,跑去找的太医。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还替他包扎被石子磨破的手掌。 “没关系的,三殿下。我也会生病,你别害怕。” 年少时的初见好像还历历在目,可还没等他真正认识张冉冉,她就离京去了临安。 等再听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却要嫁给自己的弟弟了。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又如何。他没有资格跟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顾明磊抢。 “是你害死了她不是吗?”张慧宁仇恨地看着顾长兴,她恨透了他,也恨透了张冉冉,可她偏偏为了活着,只能作为“张冉冉”呆在顾长兴身边。若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顾长兴,是你害死了她!要不是你挑拨离间,太子就不会动手,要不是你害死皇帝,顾明磊也不会走投无路,火烧八王府!你不仅害死了她,你还害死了她的孩子!” 第三个巴掌落下,张慧宁的脸颊肿得很高,疼的她说不出话来。 顾长兴几近疯狂地掐着她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顾明磊有什么好!他除了有个健康的身体,他有什么用!从小到大,他读书最差,也最爱惹祸,可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 张慧宁被掐地喘不过气,她用力地蹬腿,目露惊恐。 她害怕了。 她还不想死。 “陛下,何将军到了。”门口突然响起太监的声音。 顾长兴猛地回过神来,他松开了手——可不能让一个嫔妃死在自己的宫里。 他一松手,张慧宁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角落里去。颤抖着看着顾长兴。 看着张慧宁红肿的脸颊,顾长兴突然觉得这张和张冉冉相似的脸,令人嫌恶。 “来人。淑妃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打入冷宫。” 张慧宁不敢再有半点异议。她的珠钗被打乱,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伤。 顾长兴就让人这么把她扔进了冷宫里。 张冉冉对京城的事一概不知,她这会儿还坐在北域的行宫里帮顾明磊一起看奏本。 都是一些北域的地方官呈上来表忠心的东西。还有就是北域外几位将军的回信。 “王爷,镇南军的回信。”张冉冉一眼瞥见桌上压在下面的一封密信,上面还印着镇南军的徽记,便抽出来,递给了顾明磊。 “镇南军?”顾明磊打起了精神,展开密信,上面的字迹一身风骨,每一笔都透出凌厉的气势——看样子,是云老将军写的。 张冉冉也凑过来看。 半晌,两个人都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君王虎符有一半在云老将军手上?!”张冉冉震惊。 顾明磊攥紧了信纸的一角,皇帝替他想的周全,早就打通了镇南军这条路。 张冉冉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她挽住顾明磊的手臂,轻声感慨:“还是陛下思虑的周全。” “嗯。”顾明磊轻轻点头。 “镇南军回信已到,中原军林将军的回信也在前日到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爷!”陈学凯脚步匆匆地进来,“王爷,京城来人了。” 瞧着他的神色,张冉冉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谁?这时候从京城来的人,会是谁? “微臣参见王爷,王爷安康。”风尘仆仆地任北望在玄都的城门口,朝顾明磊伏下了身子。 “任大人!”张冉冉和顾明磊一样惊喜。 竟然是任北望! “任大人快快请起。”顾明磊连忙扶起他,视线穿过任北望的肩头,他看到了身后的车队,“任大人这是?” “冉冉!”周念惜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冉冉阿姐!”周怀世也来了,兴奋地朝张冉冉挥手。 任北望轻笑:“微臣是来给王爷送军粮的。大战在即,粮食乃是战事之本,怎能有半点马虎。就是没想到,微臣在筹措粮草之时,还碰上了周家的姐弟,他们也在筹措粮草。索性便一起来了。” “听到八王爷葬身火海的消息我可急坏了,若不是你后来来信,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念惜责怪地看着张冉冉,“喏,你要的粮食。” 这回换顾明磊错愕地看向张冉冉了。 他苦北域粮食短缺已久,却没想到张冉冉已经给周家去了信。 张冉冉抿唇轻笑,冲顾明磊眨了眨眼睛:“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粮食,就没告诉你。” “不过表姐和任大人可给我了一个大惊喜。” 第两百二十五章 酒鬼 等任北望核对完所有粮食的数目,夜已经深了。 他连官服都不愿意整理,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了粮仓。 “任大人,王爷在碧林阁等您。”顾瑾就站在台阶上等他。 任北望无奈,他就知道顾明磊要找他。 “还请顾大人带路。” “任大人请。”顾瑾侧身。 碧林阁,顾明磊就坐在窗前的软塌上等他,桌上还摆着两壶清酒。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枝头。 他听见任北望到来的动静,微微侧目,抬起了手中的酒杯,“喝酒吗?这可是北域特有的冬夏酒,借隆冬的雪水入坛,盛夏开封。酒香醇厚,就是宫里的御酒,也不过如此了。” 任北望无奈轻笑,接过顾明磊手里的酒:“王爷这么晚还与微臣月下对饮,不怕王妃娘娘怪罪?” “本王是找你喝酒,又不是找女人喝酒。”顾明磊挑眉,“况且任大人也应该有话要和本王说,不是吗?”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任北望一口饮尽杯中的烈酒,清凉灼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回味无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确实是好酒。” 顾明磊扬起了嘴角:“坐。” 任北望在顾明磊对面坐下。 “你一个户部尚书,怎么来的?”顾明磊问。 任北望替自己斟上酒:“自然是卸任了。三王爷在城中大肆搜捕太子……大皇子和王爷的亲信,总之,只要不是他那一派的臣子,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京城百官,已然去了三四了。” “任家人人自危,微臣自然是为了这最后的一线生机来的。” “你一直都是这么精明。”顾明磊笑道。 任北望自嘲一笑:“微臣父亲曾教导微臣,臣不可愚忠,总要懂得变通,才能为君,为家谋得荣光。我身为王爷之臣,却未能替王爷分忧,实属惭愧。” “没什么惭愧的。”顾明磊摇头,“本王之所以来,也不过是想把京城这片战场让出来。要想斩断别人的手脚,总得先看清别人的手脚在哪里。” 任北望微楞,随即反应过来。他举起酒杯:“王爷英明。” 两人酒杯相撞,酒液轻晃。 “那王爷打算何时动身回京?”任北望好奇地问道。 顾明磊摩挲着杯壁:“如今已是盛夏,秋季已然不远,宫里的板栗酥乃天下一绝。本王总得赶回去尝一尝。” 那就是在这几天了。任北望心下了然:“那微臣今日就提前预祝王爷旗开得胜了。” 烈酒入喉。 烫得他心肝脾肺都好像沸腾了起来。 张冉冉等到子时,才在门口等到了一个“醉鬼”——顾明磊半个身子都搭在了赵德海身上,脸喝的通红,眼神更是迷离。 “……冉冉?” 还好,还认得自己的夫人。 张冉冉几乎都要被他气笑了:“怎么喝成这样?” “这……这王爷和任大人喝着喝着,陈将军和温将军也来凑了热闹……”四个人大男人,都喝得七倒八歪的——任北望都是顾瑾给扛回去的,另外两个,也是互相搀扶着回去。 顾明磊露出一个傻笑来,抬手摇摇晃晃地要去抱她:“冉冉——” 张冉冉慌忙接住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扑面而来。顾明磊胳膊搭在她肩上,像个八爪鱼似的缠在她身上:“冉冉——” “我在。”张冉冉无奈,“你说。” 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顾明磊嘴一撇:“冉冉……你怎么变成两个……不对,三个!怎么有三个冉冉?不行不行……我只有一个冉冉,我只有一个最喜欢的张冉冉。” 他路都走不稳,伸着四根手指,说面前有三个人。 看来是真醉的不行了。 张冉冉捧着他的脸,凑近了些:“哪有三个,你再仔细看看。” 顾明磊还真瞪大了眼睛,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啊——还真的只有一个。” “醉鬼。”张冉冉嘴里这么埋怨着,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搀着他往里走。 顾明磊却不依了。 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埋着头:“不进去……” “为什么不进去?”张冉冉奇怪地看着他。 顾明磊只是摇头,身子摇晃着,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幸好张冉冉一直看着他。 额头抵着掌心,顾明磊突然握住她的手。 “我想回家……” 张冉冉微楞,提起裙子,在他身边坐下:“什么?” 顾明磊耷拉着嘴角,眼神哀伤:“我想回家…想和父皇去避暑行宫,去坐小船,去吃西瓜…” 院子里突然沉默了下去。 “我想吃……”顾明磊打了个酒嗝,“我想吃…大哥宫里的莲子……东宫的莲子最好吃。” 他说着说着,就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可是他们都不要我了。” 张冉冉听见了酷似小兽呜咽一般的抽泣声。 她抬起顾明磊的脸,对方已经是满脸的眼泪。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展开双臂,抱住了他。 “殿下。” 不远处,合盛低声提醒顾深。 顾深没说话,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个角落里。 他没有不要顾明磊,可他也确实为了一张龙椅,亲手把兄弟两的情谊掐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后悔吗?”顾明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 顾深回头,眼神晦暗不明。 “你本该死在京城的。”顾明西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说,“成王败寇,更何况你还害死了父皇。” 顾深抿起了薄唇。 “你能活下来,不过因为是太后娘娘没法像你弑父一样杀子,小八更没有对自己兄长下手的狠心。”顾明西难得脸上没有笑容。 “……做皇帝,哪能不狠心?”顾深看他。 “再狠心,也不能越过底线去,你说是不是?”顾明西挑眉,“更何况,暴君才要狠心,明君要的不是狠心,而是决心。” “你见过父皇杀无辜的人,罪不至死的人吗?” “盛世要的不是敢于杀任何人的君主。盛世要的是有心怀天下万物之胸襟的皇帝。” “你不适合。” 顾深再次闭上了嘴,他深深地看了顾明西一眼,转身离开。 月色落在他的肩头,他好像还是那个温润端方的太子殿下。 第两百二十六章 出征 大军启程之日,天朗气清,风卷云舒,顾明磊抬起头,还能看见雄鹰飞过天际。 他走上点将台,视线扫过下面的十五万镇北军。 张冉冉在台子的一侧,正好能瞧见他玄金色的衣角——上面绣着五爪金龙。 这是顾明磊第一次穿龙袍,在北域,在十五万大军之前。 “诸位——!” 风带着他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站在下面的胡凡童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几位将军让本王在出征前跟大家说些什么。本王想不到该说些什么。以往,诸位都是迎战外敌,如今,我们的对手,却是自己的国人。” “前面,可能是各州府的城防军,可能是京城的金甲卫,也可能是皇宫的禁军。” 顾明磊深吸一口气,眺望远处的城门:“但我们没有半点的后退的余地。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 “我们只能赢,我们必须赢!” 他拔出腰上的长剑,剑指东南:“为了大靖——!” 汹涌的热血翻滚在每个士兵的心中。 “为了大靖——!” “为了大靖——!!” “为了大靖——!!!” 胡凡童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被劈开。但他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顾明磊一定会是个明君。他坚信。他肚子里没难么多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顾明磊接管北域以来,镇北军就没饿过肚子,顿顿有肉,就是为了那肉,他都要赢。 “报——京城来旨——” 就在这样的关头,一个太监举着明黄的圣旨,趾高气扬地走进了校场。 “八王爷接旨——”尖锐的嗓音好像一桶油浇在镇北军每个官兵的心里,那火越烧越旺,手里的武器更是蠢蠢欲动。 来的正好。顾明磊缓缓走下台阶。 瞧见他手上的剑,那太监心里一紧,但他阉人做惯了,最会仗势欺人那一套,一想到自己背后是皇帝,他硬是强打起勇气,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皇子携镇北军割据北域,自立为王,实为不忠,责令即刻上交镇北兵权,军中将士一律卸职等候调……” 一道圣旨,太监也没能念完。 顾明磊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溅在地上,染红了剑刃。 太监瞪着惊恐的眼睛,向后倒在了地上。 顾明磊举起了带血了长剑,勾起一个冷笑,眼底盛满杀气。 “出发。” 十五万人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几乎响彻整个北域。 张冉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站在大军中央,一身龙袍的顾明磊。 这是她的小皇子,是她的丈夫。 也是大靖未来的帝王。 “夫人。咱们可以走了。”碧青提醒张冉冉。 张冉冉勉强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微微扬起下巴,搭上碧青的手腕:“走。” “我们回京。” 大军出征。 京城皇宫,听到传旨的人被杀,顾明磊大军已经出发的顾长兴气得砸碎了御书房里一只牡丹花瓶:“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底下跪着的丫鬟太监都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张平呢!给我召张平入宫见我!” 做了两辈子的皇子,顾明磊领兵的实力他不敢小觑,如今京中却连个得力的将军都没有,看来看去,竟然就只剩顾明磊的岳父。 “陛下——万万不可啊。”李卫昌的儿子,当今兵部尚书李林高声劝到,“八王妃可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只怕他会……” 顾长兴攥紧拳头:“那你告诉朕,谁还能抵挡镇北大军!你吗!” 李林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也确实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张平更适合的将军了。 他妥协了。 可他妥协了,也不代表张平愿意出战。 第二天,镇北侯重病的消息就递到了顾长兴的桌面上。 顾长兴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砸了奏本:“重病?也亏得他说的出口!我昨日下旨,让他迎战镇北军,他今日就重病,把朕当三岁的小孩耍呢!” “朕倒要看看他病在哪里!来人,传太医入镇北侯府,给朕好好看看镇北侯的重病。” 他不想,张平是真病了。 太医送回来的药方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骨病两个字,听说张平连床都下不来了。 顾长兴又打碎了书房的一个花瓶。 “父亲。”镇北侯府,张进亥端着温热的汤药,侍候在张平床边,“咱们为什么不出战,只要我们出战,打开城门岂不是轻而易举?” 张平摆手,他的脸色苍白:“这一战,我们家不能去。” 若顾明磊真的能登基,张家就已经出了一个皇后。 这拥护顾明磊登基的功劳就决不能落在他们的头上,功高盖主啊。为了张家的安全,和张冉冉未来的圣宠,张家就不能明目张胆去揽这份功劳。 “那镇南侯呢,给朕宣镇南侯回京!”顾长兴歇斯底里地朝底下的官员大吼, “陛下——”李林为难,“镇南侯可是太子妃母族。”他唆使张慧宁入东宫,间接害死了太子妃,镇南侯又不是真的耳聋眼瞎了,这点事定然记得。 顾长兴微怔,他先前还未注意,这大靖的几位名将,竟然都和他结下了梁子。 他沉默半晌,咬牙道:“告诉镇南侯,只要他替朕剿灭叛军,张慧宁可以任由他们处置。” 李林错愕地抬起了头。 顾长兴的这句话,很快传到了冷宫。 张慧宁腿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把她交给云家?云家一定会活剐了她! “顾长兴……顾长兴——!”她的恨几乎都要化成实质。 “放肆!”冷宫嬷嬷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就你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以为自己是宫妃呢,今个儿的衣服可洗干净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仇恨地看向嬷嬷。 又是一个巴掌。 “看什么看!就你,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做梦!人能变凤凰的,那是天生就是凤凰!” 张慧宁猛地攥紧了手下的脏衣服。 她凭什么不是凤凰。 凭什么! 嬷嬷还想嘲讽什么,还没出声,张慧宁突然暴起,手里的衣服卷成一个长条,死死地勒住了嬷嬷的脖子。 都给她去死。 第两百二十七章 镇南侯 南疆,镇南侯府。 云翼踩着月色回到府里,身上的战甲都来不及脱,就听小厮来报,说云老将军找他。 “我马上就去。” 云老将军今年已经年过六十,身子骨却是硬朗,站在大堂里,腰背如松,那双已经浑浊的瞳孔里闪着锐利的光。 “父亲。” 云翼刚到,云老将军就将手里的圣旨递给了他。 “入京统领金甲卫?”云翼不解,“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我们镇南侯府?京中不是有张伯父,还有进亥。就算不叫他们,金甲卫中也有不少名将。” 云老将军摇头:“这次来势汹汹的,是镇北军。而且还是八王爷统领的镇北军,他麾下更是有成名已久的季老头和王坤宇。更不用说最近的新起之秀,温,陈两位将军了。” “可父亲,我们不是已经答应了八王爷……” 云老将军看向他:“所以才要你去。” 云翼没明白:“父亲的意思是?” “京城守军若是由你统领,对八王爷入城也是一大便利。” 云翼反应过来,脸色几变:“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去做内应?我能不能不去?这内应,怎么想怎么难听……” “逆子!”云老将军怒目,一脚踹上了云翼的小腿,“什么难听不难听的,这是陛下交给我云家的大任!你给我拎清楚了!江南追粮我们就搞砸了,追了小半个月,你还让人跑进草原去了!现在让你去京城策应八王爷,还委屈你了不成!” 云翼缩着脑袋,到处躲,就是这样,头上还是留下了个红印子。 他颇感无奈,自己都快四十岁了,还被父亲这样收拾,实在是丢脸。 “儿子知道了。”他一声长叹。 “知道了还不快去!今晚就收拾东西,马上去!”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北域到京城,中间还有数十座城池。八王爷怎么说也要打上个把月,咱们不用那么着急。” “你懂个屁!”云老将军一个爆栗砸在云翼头上,“灵州的林生,已经带着中原军暗中归降八王爷,现在中原,对八王爷来说,那就是长驱直入。” “还个把月,老夫敢说,不出一个月,镇北军就能看见京城城墙上的王旗!” 云翼错愕,中原军竟然也已经归顺。 “……如今的新帝狠厉多疑,这对武将来说,可是最坏的情况。”云老将军一眼就看出云翼在想什么,他无奈轻叹,“这样的新帝,自然是人心尽失。” 而顾明磊镇北军统帅出身,亲征蒙金,立下赫赫战功不说,早就在将士的心里建立起了足够的威望,如今他要反,手里又拿着先帝遗诏,无论那遗诏是真还是假。 这大靖的武将多半为拥护他。 更别说镇北,镇南,大靖两大边军,都已经向顾明磊投诚,剩下的人,自然也会动摇。 “你别忘了,他的夫人是谁。” 云翼迷茫:“是谁?” “笨!”云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地又给了他脑袋一下,“八王妃是张平那老不死的女儿!还是嫡长女!你算算,大靖有多少将士,是张平带出来的徒弟!” 像一张网,从镇北侯府开始,联系了整个大靖的兵权。而这张网最开始的那条线,就握在张冉冉手里。 她站在顾明磊身边,镇北侯府就站在顾明磊身后,这天底下的兵权,他就握住了大半。 云翼懂了,懂了之后不免感慨:“八王爷当真好运气,娶了这么一个好老婆。” 云老将军想的却更深,究竟是八王爷好运气,还是先帝早就料到了如今的情况,为自己的小儿子铺垫好了所有的路呢。 镇北侯两个嫡子,一个张进亥,至今还未成婚,就是怕上头的人忌惮。可偏偏张冉冉嫁了个皇子——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小皇子。 灵州城,深夜的帅帐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张冉冉重新穿好里衣,懒洋洋地靠近顾明磊的怀里,这闹到半夜,她也实在困得厉害,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刚得了甜头,顾明磊也不好再闹她。乖乖贡献出了自己的胳膊。 可他睡不着。 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营帐上面的篷布。这十九年的日子好像都还历历在目。 从最开始,宫里的小魔王,到再大些,成了小祖宗,每天从宫这头跑到那头,闯下的祸事记都记不过来。那时候他最是无忧,不是上树就是揭瓦,皮得没边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要去坐那张龙椅,又觉得,恍若隔世。 “……王爷。”张冉冉撑起半身看他,睡眼朦胧,“睡不着吗?” 顾明磊搂住她的腰,把人带回床上:“没事,你睡。” 张冉冉贴进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她突然笑了笑。 “王爷的心跳是不是太快了些。” 顾明磊脸颊微红,掌心下张冉冉的皮肤温热,他贴近了些,埋进张冉冉的颈窝:“你好香。” 淡淡的皂角香。 张冉冉推了他一把:“明天还要行军,可不能再来了。” “我才不是那样的人!”顾明磊反驳,就是怎么听怎么心虚。 张冉冉无声地看着他。 “好,我反省。”顾明磊投降,乖乖地背过身去。 张冉冉无奈,把他转回来:“王爷不如说说为什么睡不着?” 顾明磊犹豫了半晌,还是低声地答了:“我不知道怎么做皇帝。我怕做不好……” “这有什么好想的。”张冉冉不解,“只要王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百官,朝臣,他们都会教王爷,王爷不必担心。” 顾明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我总觉得……我们成亲的事儿好像还在昨天呢。” 张冉冉轻笑:“糖糖那么大个孩子,王爷这就忘了?” “我就是打个比方。” 被子里,张冉冉搭上了顾明磊的腿,八爪鱼似的缠在了顾明磊的身上:“打个比方也不行,那么大个孩子,王爷可不能不负责任。” 顾明磊脸又红了,也顾不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他按住张冉冉的腿,低声训斥。 “你别撩拨我。” “明天坐马车,还是你遭罪。” 第两百二十八章 靠近京城 云翼到京城的时候,正是七月中,他一上朝,就被无数双热切的眼睛看着。 包括坐在最上面的顾长兴。 他觉得奇怪,一问才知道,镇北军竟然已经推进到了林毕。这可比云老将军预想的还要快。 林毕距离京城,可就只有两座城池的距离了。说的严重些,八王爷这已经算是打到京城了。林毕之后的两座城池都不是什么重镇,城防力量更是一般,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形势严峻。 顾长兴这几日眼睛都熬红了。他每晚一睡着,就是梦见自己的皇宫,自己的京城被顾明磊攻破,他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沦落到地牢,等候问斩。 不行,不行!他活了两辈子,难道就是为了再死一次? 不该是这样的! 这皇位应该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镇北军多年来固守北域,如今更是敢马踏中原,谋反叛乱,实在是辜负我父皇当年的信任!云卿,朕将金甲卫交予你,希望你能为朕荡平反贼,还大靖一个太平!” 他倒是冠冕堂皇。 云翼心底暗暗不满,镇北军多年固守北域?那他们镇南军怎么说,难道也是多年固守南疆?都是为大靖守卫边疆的边军,虽然云老将军和张平时不时就要掐架,但到了紧要关头,到底还是英雄相惜。 今日他若是帮顾长兴铲平镇北军,那镇北军的下场,就是未来他镇南军的下场。 “太后娘娘……”嬷嬷小跑着进了仁明殿,“云翼将军到京城了。” 太后手中的剪子微微一顿。 “那小八呢?” “八王爷已经兵临珠州,算算日子,不过四五日可能就会到京城了。” 太后点头:“哀家知道了。哀家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太后娘娘……”嬷嬷劝到,“太后娘娘,您别这般想,等八王爷入主京城,做了皇帝,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日子好过着呢,何必……” “哀家不想做天下最尊贵的人。”太后轻叹,“做最尊贵的人又有哪里好,哪里还有人愿意每天给哀家送花来。” 嬷嬷劝不动她,只能心里祈祷着八王爷赶紧来,能劝劝太后。 珠州,傍晚时分,顾明磊的兵马就进入了城中。 城墙上的尸体还未收敛,路边都是一片狼藉,百姓不见踪影,顾明磊猜他们或许都躲进了什么地方。 “温三两,陈学凯。” “末将在!”温三两和陈学凯同时上前来。 “清理战场,贴告示,开粮仓,给城中百姓发粮食。凡镇北军中将士,不可伤害无辜百姓。咱们呆一晚就走,明早启程去文州。” “是!” 这一套流程,温三两和陈学凯都熟悉的很,从灵州过来的一路上,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都是这么做的,贴告示,开粮仓,昭告百姓,八皇子仁慈贤德,镇北军军纪严明,不伤百姓,反而还愿意保护百姓,半个月以来,顾明磊的美名就传遍了整个中原。 甚至有好几座城没有半点抵抗,直接开门投降,节省了他们不少时间。 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推进到珠州。 得人心者得天下,古人诚不欺我。 “王爷。”清凉解暑的绿豆汤摆到了桌上,张冉冉抱着糖糖在顾明磊身边坐下,她探头看了眼顾明磊手里的文书,“京城的情况如何了?” “算算日子,云翼将军今日应该已经到京城了。”顾明磊随手把文书推到张冉冉面前,自己接过糖糖,抱着孩子,喝绿豆汤。 张冉冉也自然地接过文书翻看,其中好几封都是从南疆来的。 还有一封镇北侯府的。 “父亲的信?”张冉冉有些惊讶,她从众多的文书里抽出镇北侯府那一张,展开,上面确实是张平的字迹。 “侯爷说什么了?”顾明磊问,糖糖坐在他怀里不安分,想要去扒拉顾明磊的碗。 顾明磊不许,他又生气地去拽顾明磊的头发。 疼的他呲牙咧嘴了。 张冉冉连忙上前,把他的头发从糖糖的手里解救出来:“糖糖!不可以抓你父王的头发!” 被母亲凶,糖糖嘴一瘪就要哭。 “不许哭。”顾明磊恐吓他。 然后就见糖糖嘴角耷拉了下去,大哭出声。 顾明磊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我,我看看侯爷写什么了。” 张冉冉狠狠地拧了下他的胳膊,抱起糖糖到一旁哄去了。顾明磊一手绿豆汤,一手镇北侯的文书,看的认真,吃的也认真。 只是信里写的,却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哄好孩子,张冉冉也不愿意再抱着了,连忙交给碧青,让抱到奶娘那儿去休息。回来就看见顾明磊皱着眉头,喝绿豆汤的勺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张冉冉问。 顾明磊抿唇,犹豫地看向她:“冉冉……我想求你帮个忙。” 看着他的神色,张冉冉意识到京城可能有什么变故,她从顾明磊的胳膊下抽出文书。 “太后秘密购入了砒霜?!” 顾明磊笑容苦涩:“你爹信里说,我父皇就怕他死后,母后不愿意一个人,便叫你爹看着些她。她真的……你说,怎么连她也不要我了呢?我都听她的话,她让我放过顾深,我就没动顾深……” “王爷。”张冉冉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是王爷的错。” “太后娘娘想走,不是因为不爱王爷,只是她太爱陛下了而已。” “……可是我不想她死。”顾明磊红了眼眶,“父皇走了,顾深和我决裂了,我只剩她了。” 张冉冉心疼的抱住他。 “王爷想要我帮什么忙?” 顾明磊收紧了拳头:“母后之前一直都没有行动,必定是在等我入城……所以我想先把你送进京城。” “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先入宫前劝说太后娘娘?”张冉冉低头沉思了一番,“可以,不过现在京城戒严,我要怎么入城?” 顾明磊点头:“我会传信给云翼想办法。另外现在宫里到处都是顾长兴的眼线,所以我会派护龙卫保护你。” “那王爷呢?”张冉冉不同意,“护龙卫跟我走,王爷身边,谁来保护?” “大军就在身侧,我不会有事,你若是不肯带上护龙卫,我就只能另想个办法。” 他的神色认真。 张冉冉无奈,只能点头:“好,不过我带一半就够了。京中还有我父亲和大哥。我也不会有事。王爷若是不应,那我便一个都不带了。” 最后,两人都只能各退一步。 顾明磊哭笑不得地摇头。 第两百二十九章 入城 七月二十,镇北大军扎营京城城郊。 顾明磊距离那张龙椅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他爬上大营附近的山坡,眺望京城的方向,那么近,又那么远。 “王爷,夫人准备好了,咱们今晚就能出发。”顾瑾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他顺着顾明磊目光的方向,看见京城城头上亮起的微弱火光。 这里是大靖的中心。 是天下的中心。 顾明磊回过神来:“走,先送冉冉入城。” 张冉冉很少穿窄袖的短装,今日这样武袍装束,实属难得。及腰的长发也被高高束起,用一根红色发带扎着。 张冉冉抬头看向铜镜,和自己以往的样子确实大不相同。 “冉冉。”顾明磊掀起帐帘走了进来,对上张冉冉的瞬间,肉眼可见地停顿了一下,他新奇地打量着张冉冉,“出乎意料的合适。” “可不是吗!”碧青附和道,“瞧着夫人这般装束,想来夫人若是做个侠女,也是江湖上第一漂亮的人!” “第一漂亮的,那也是本王的人。”顾明磊凑近了些,“我看你这半点不像有个半大孩子的样子,幸好我下手够早。” 张冉冉轻笑,没好气地拧他的胳膊:“王爷这张嘴啊,最是会哄小姑娘。” “我可没有。”顾明磊笑着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张冉冉的肩膀上,“我可就只哄过你一个小姑娘,你这真是大大的冤枉我了。” 铜镜映出两人相拥的画面,像是一对缠绵的大雁。 他们趁着夜色出行,张冉冉坐在落雪的马背上,背后就是顾明磊的胸膛。两边景色急速后退,待到夜半,她就见到了京城的城门。 不过他们并不走城门。顾明磊站在昏暗的林子里,远远地望了一眼那朱红的城门,就调转马头,去了东侧。 “父亲,我看到小妹了!”张进亥眼尖,瞧见了城墙下奔袭的白马。 张平睁开眼:“放绳子。” 身后的几个金甲卫连忙从城墙上抛下一根麻绳,麻绳一直坠到地面,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顾明磊翻身下马。他扯了扯麻绳的末端,朝上面的张进亥打了个手势。 张进亥反手将绳子在自己的手掌绕了好几个圈。 “抓住绳子,你大哥会拉你上去。”顾明磊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神色认真,“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松手。” 城墙百丈高,张冉冉若是松手,从城墙上坠下来,那就是一个死字。 “你不用动,你大哥自会把你拉上去,你只要记得拉紧绳子就行了,明白吗?” 张冉冉点头,在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一直都是做大小姐的,要不就是做皇家的媳妇,她连侯府的院墙都只爬过一回,还是顾明磊带她爬的。 至于城墙,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顾明磊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手掌覆在她雪白的脖颈:“今晚你在侯府暂住一晚,明早你父亲会想办法送你进宫。” “我在辰时开始攻城,届时云翼将军会为我打开城门。巳时过半,镇北军一定会出现皇宫。” “你到了仁明殿,哪儿也不准去。就和母后一起等我来。” “要是遇见什么意外情况,你也别怕,就算真的有人敢对你动手,护龙卫自会帮你解决。你只要等我,你只有等我一件事,好吗?” 他很紧张,他的紧张几乎都要溢出来。宫中有顾长兴,顾长兴手下有禁军,一想到张冉冉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孤身前往皇宫这片险地,他心里就发慌。 张冉冉看出了他的紧张,她轻拍顾明磊的背来安抚。 “我就在仁明殿等你来接我。和以前一样。” “不过你要早点来,不要让我等久了,糖糖一天见不到娘亲,就要哭闹的。” 顾明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眼睛里含着泪光。 “好。” 张冉冉握上绳子,顾明磊担心她手劲小握不住,还把绳子在她腰上绕了好几个圈。 绳子带着她开始缓缓向上移动,顾明磊忍耐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抓住绳子,吻上她的唇角:“明天见。” 张冉冉微楞,脸颊微红地看向城楼,楼上,张进亥和张平都识趣地别开了眼睛。 她的嘴角微扬:“明天见。” 过了明天,顾明磊就不再是王爷,而是陛下了。 绳子继续上升,麻绳粗糙,张冉冉因为紧张,握的更是用力,掌心沁出汗来,也不敢有半点松懈。等张进亥把她拉上城楼,她的掌心也已经通红。 不过她顾不得这点小伤,踏上城楼的第一时间就是回头去看城下的顾明磊。 她给了顾明磊一个安心的笑容。 顾明磊放下心,他冲上面用力地挥了挥手。 “好了,别依依不舍了,咱们得赶紧离开,云翼将军还在下面等着接应。”张平不解风情地拍了拍了张冉冉的肩膀。 张冉冉无奈:“是,父亲。” 顾明磊看着张冉冉消失在城垛之间,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数道护龙卫的身影。他敛起笑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人才刚走,他就有点想念了。 “王爷。明天就能再见到了。往后,您有的是时间和夫人在一起。” 也是。等做了皇帝,偌大个皇宫,都属于他和张冉冉,到时候,他们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现在几时了?” “已经过了丑时一刻了。”顾瑾回答。 顾明磊重新跨上落雪的马背,高高的扬起马鞭:“走了,回去整军,明日入城!” 望着他打马而去的背影,顾瑾收起了些许玩闹的心思,他是看着顾明磊长大的,好像那一年的京城大雪就在昨日,可回过神来才发现顾明磊马上就要成为那个大靖最至高无上的人了。 不仅他有这样的恍惚感,就是温三两,也不遑多让。 碧青打了热水回来,就见温三两坐在床上看星星。 “三两?干什么呢?赶紧洗脚睡觉了,王爷说明日辰时就要出兵呢。” 温三两听话地把脚浸入热水,烫的很,他下意识地想拿出来,结果碧青也把脚伸了进去,牢牢地压住了他的脚。 “热水泡才好——” 温三两无奈。他看向泛着涟漪的水面。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温将军在一年前,还只是个普通的江湖刺客呢? 第两百三十章 入城(二) 张冉冉是第一次见云翼,太子妃去世那一次,她没能赶上,回京后不久,云翼也回了南疆。 不过云翼并非第一次见他。 他还抱过小时候的张冉冉,少年时,他和张进亥每天的乐趣就是互相攀比自己的妹妹。 一晃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他已经年近四十,就是张进亥,也已经三十有二,他们口中那两个天底下最好的妹妹,也各自长大,有了自己的家。 不过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南疆征战数十载,等到的,却是自己妹妹自裁于宫门的消息,那是他和父亲捧在手心上的明珠,更是云家的珍宝。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妹妹的死了,可如今见到张冉冉,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不免心生悲怆。 “云将军?”张冉冉不解地看着眼眶泛红的云翼。 云翼猛地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一时……”一时如何,他也找不出什么好的说法来,只能低头轻叹,“你们快走,时间长了,巡逻的金甲卫就会发现你们了。” 张冉冉也不好再问。只能被张进亥推上了马车。 离开城门的时候,晚风正好扬起轿帘,她瞧见城墙下云翼的两鬓已经有了些许斑白。 “他多半是想起太子妃娘娘了。”张进亥解释道。 张冉冉沉默半晌,她也曾听说过云家对太子妃的宠爱,太子妃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对云家的打击恐怕不小。 她正想着,张进亥宽厚的掌心突然覆上了她的头顶:“冉冉……” 张冉冉抬眸看他:“大哥?” “等八王爷登基,你……”张进亥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措辞,“他可曾对你说过后宫的事儿?”话音刚落,边上的张平就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这种时候问什么呢。 张冉冉既然愿意跟着他从京城到北域,再从北域到京城,来来回回的奔波,今天更是为了他爬上这百丈高的城墙,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糖糖,现在说再多,她也没有退路了。 张进亥讪讪地闭上了嘴,他也是担心张冉冉,自打太子妃死后,他怕张冉冉步了太子妃的后尘,顾明磊要登基,后宫佳丽三千……张冉冉这般骄傲的人,又该如何面对那些莺莺燕燕。 “我不知道。”张冉冉摇头,“我不知道我该如何。” “我只知道,他现在待我很好。除了大哥和父亲,他便是待我最好的人。” “我总不能因为害怕未来的事,就放弃当下相爱的人。” 张进亥欲言又止,结果又挨了张平一脚,他无奈低下头。 “冉冉。”张平轻叹,“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在宫里过的不高兴。” “便回家。” 张冉冉愣住,傻傻地看着他。 “回家来,家里总会给你留着地方。若他不肯放你出宫,就叫你大哥去接你。就算是举家辞官回临安去,也总有你的归处。” 张冉冉从未听张平说过这样的话,好像从小到大,张平在她眼里都是一位严格的父亲。他无论做什么事,心里总是为张家打算。可现在,他同她说,若以后过的不高兴,就回家来。 “张家三代簪缨,荣光不歇,还是保得住你的。所以日后也别委屈自己。” “你是镇北侯府的女儿,是我张平的女儿,不能让别人欺负去。” 张冉冉突然觉得鼻头一酸。 “父亲说的对。”张进亥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和父亲总在你背后瞧着你呢。别怕,天塌下来,也轮不着你去顶着。” 张冉冉握紧了自己大哥的手:“好。” 看着张冉冉泛红的眼眶,张平觉得喉咙像被哽住。他抿唇:“当年……把你送去临安,是父亲对不起你。当时你母亲突然染病,还没等我查出缘由来,她就去了。我怕你留在侯府,也会遭遇不测,便狠心把你送去了临安。让你觉得孤单,抱歉。” 张冉冉错愕。 她在临安住了十来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父亲不喜的孩子,才会被扔在那么远的地方,多少年都见不到张平一回。 到现在,她猛然回过神来,张平不是不爱她,恰恰相反,张平的爱好像巍峨的高山,不用问,不用找,他一直在那儿。 “那父亲……可找到原因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是惠皇贵妃。”张进亥代张平回答道,“当年惠皇贵妃想让自己的妹妹做侯府的主母,便在母亲常用的东西上涂了东西……” 周晓霜没有防备,也因此染病去世。张平查了许多年,才查出个结果。可查出结果又有什么用,那时候李家风头正盛,没有个好办法。 好在无论是李卫昌还是李静姝,甚至李巧,李家上上下下的恶人,最后都自食恶果。 张冉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静姝死在了冷宫里,李卫昌葬身火海,李巧也被自己的亲女儿所杀,那些恨游荡了数年,到最后却都归于平静。 “回家。”她说,“回家再看看娘。” 张平点头:“好。” 回到侯府时,黎明都快来了,林琪已经焦急地等待了数个时辰,她提着的心在见到张冉冉的瞬间落回了实地。 “冉冉!”她握住张冉冉的手,还未说话,先是落下泪来,“还好,还好……”八王府被烧的那天,她听到消息的瞬间就背过了气去。 张冉冉虽不是她亲女儿,但对她也是相助良多,说是母女,不如说两人更像姐妹一些,她不愿意看张冉冉出事。 “一会儿,就让冉冉扮作你的丫鬟,和你一起进宫去见太后。”张平提醒。 林琪了然:“我明白。老爷放心,我肯定把冉冉安全送到仁明殿。” 张平点头:“千万不可让禁军发现冉冉的身份。” 禁军里不少人都见过张冉冉,一旦被发现,就是给顾长兴递人质。 先帝的大局,顾明磊的努力,都可能化为泡影。 “冉冉,太后娘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张平严肃道。 张冉冉屈膝:“是,女儿定不辱侯府门楣。” 第两百三十一章 太后的去向 日头初升,彼时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 张冉冉一身丫鬟打扮跟在林琪身后,她微微侧目,就能瞧见日光落在宫门。 夏末的蝉鸣也没个消停。 “我是镇北侯夫人,今日进宫,是来见太后的。”林琪示意身边的嬷嬷上前塞好处。 沉甸甸的银子握在手里,林琪又是一品侯夫人,禁军自然不敢再拦。 “夫人,请。” 林琪扬起下巴,挺直腰背,带着几个小丫鬟步入皇宫。 “等等。”一个年长的禁军突然拦住张冉冉,“你……” 入眼是一张遍布烧伤的脸,狰狞的伤疤几乎蔓延到耳边,让整张脸看起来可怖惊骇。 张冉冉缩起肩膀,像是被吓住了。 林琪心一紧,面上却不显,她冷冷地看向禁军:“大人拉着我的丫鬟做什么?难不成大人喜欢我家这丑丫头?” 禁军立马露出了晦气的眼神,松开了手:“冒犯。认错人了。” 林琪暗暗松了口气:“还不快跟上!耽搁了太后娘娘的时间,你担得起吗!” “是。”张冉冉微微伏下身子,踩着小碎步,惊慌地跟上林琪的脚步。 禁军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奇怪地皱起眉头。 “老大,你刚怎么了?那可是侯夫人,你就算看上人丫鬟也不能直接当着侯夫人的面拉住别人啊,这要是被侯夫人记恨上,咱们不就完了……” “你懂个屁!”他只是瞧着那姑娘的身形有些像八王妃。张进亥做禁军统领的时候,他跟在他身边,见过好几回。 应该不会,他想到最后,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呢,就算那八王妃还活着,也应该和八王爷在一起才是,这种时候进宫,不是自投罗网嘛。 不可能不可能。 不过……这侯夫人今日进宫进宫见太后做什么? 去往仁明殿的路上,路过御花园,张冉冉看见池塘上有人在泛舟,那人一身宫装,像是哪个妃子,瞧着还有些眼熟,记不起来,但能在宫里泛舟的,想来是顾长兴的女人。 就是不知道顾长兴知不知道在这镇北军陈兵京城郊外的时候,他的女人还在开心的泛舟呢。 还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仁明殿就在前面了。”前头的林琪突然提醒道。 张冉冉回过神来,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只要到仁明殿,见到太后就会安全许多了。 但太后却不在仁明殿。 “太后娘娘不在仁明殿,能到哪儿去?”林琪怒瞪守在仁明殿前的禁军。 那几个禁军比宫门口的可难办许多,他们冷着脸,不近人情地举着长矛:“太后娘娘这几日都不见客,侯夫人请回。” 这可怎么办?长矛上闪着锋利的寒光,林琪也不能硬来。她在转身的瞬间,和张冉冉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办? 张冉冉脑中思绪翻转,太后不在仁明殿,能去哪儿?父亲说太后是被软禁在仁明殿,那她自己就不能轻易的离开仁明殿,现在她却不在…… 顾长兴!是顾长兴带走了她! 林琪停在门口不动,禁军投来了狐疑的目光,张冉冉上前半步,低声道:“先走,别停在仁明殿门口。” 林琪也注意到了,她只能往来时的方向走:“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冉冉没急着回答,她脚步缓缓,脑海中不断闪过太后所有可能在的位置,顾长兴会把太后关在那儿? 肯定不会是什么地牢天牢,他不敢,若是百官知道,定然是口诛笔伐,但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明磊如今兵临城下,他恨太后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把她奉为上宾。 他既然想拿太后威胁顾明磊,一定不会让太后离自己太远。 会在哪里?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这皇宫太大,也是个麻烦。千百座宫殿,记都记不过来。 再抬眼看向天上的日头。 辰时了。 顾明磊应该已经开始攻城了,她必须尽快找到太后。否则顾长兴单靠挟持太后这一条,就足以翻盘。 林琪已经带着她离开了仁明殿的范围,两侧都是朱红的宫墙。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去找禁军营千夫长雷盖。”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林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没问,就见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宫墙上:“是。” 铁面罩,护龙卫!林琪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还是第一次见护龙卫。 “你一会儿直接出宫,我去找太后。”张冉冉嘱咐道。 “可是你父亲让我和你一起……” “太后不知所踪,想来定然在顾长兴的看管下,我得去救太后娘娘,你跟着,反而不方便。” 林琪犹豫半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繁复的礼服,只能妥协:“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张冉冉浅笑:“没事,护龙卫跟着我呢。” 和林琪告别,张冉冉闪身钻进了附近一座荒废的宫殿。进宫前,她看过皇宫的地图,这座宫殿原是六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的居所,可自打母子三人,难产丧命,这里也因为先帝觉得不详而荒废了下去。 此时用做暂时的落脚点却是正好。 前去请禁军千夫长雷盖的护龙卫回来的很快。 雷盖是张进亥身边的亲信,他的命是张进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原本也担着禁军副统领一职,张进亥卸职后,他也跟着降职,成了一个千夫长。 进宫前,张进亥就告诉张冉冉若是有问题,都可以找雷盖。因此在发现太后可能被顾长兴挟持后,她第一时间就让护龙卫去找了雷盖。 “怎么样?”张冉冉问。 “他说不知道太后娘娘的具体位置,但这几日不少禁军都被调到了后宫西南侧。” 后宫西南侧?那里都有哪些地方?张冉冉皱着眉头沉思,后宫西南侧……先帝在位时,宫妃的宫苑大多围绕仁明殿分布,后宫西南侧离御书房倒是不远,但那里的宫苑大多无人居住。 不对!对顾长兴来说,那里还有一座意义特殊的宫殿。 天就阁。 顾长兴的母妃,蒙金和亲的公主,就曾住在天就阁,她后来更是在那座宫殿被发现与人私通,之后打入冷宫,不出半年,就病死在了宫中。 太后娘娘很有可能就在那儿! 第两百三十二章 太后的去向(二) 辰时三刻,天就阁。 顾长兴和太后面对面地坐着,他脸色阴沉,相比之下,太后就显得平淡许多。 “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顾长兴讽刺道。 “自然是比你母妃要好上那么一些。”太后不慌不忙地给自己面前的茶盏倒满一杯热茶。 但水还未满,就被顾长兴打翻。 澄澈的茶叶顺着桌面滴落在地上,太后也不恼,扶起杯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现在就急了?那等小八入宫来,你又该如何呢?” 顾长兴握紧了拳头,他看着太后平静无波的眼神,突然笑出了声:“我该如何?你被禁军从仁明殿请来这里,难道没有心理准备吗?” 他缓缓走下台阶,张开上臂,笑容狰狞:“你说,要是你站在那乾坤殿前头,顾明磊敢不敢放箭?他还敢不敢上前来?” 太后交叠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挟持太后,你也做不了皇帝。” “那又如何,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顾长兴的眼里闪烁着疯狂,“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他指向殿中已经结了蛛网的角落。 这里是天就阁。 他母妃曾经居住的地方。太后自然知道,她更知道顾长兴把她带来这里的用意。 “就是在这里。你就是在这里毁了她。” 那天是太后亲自带着禁军踹开了天就阁的大门,把在床上的两个人抓了个正着,之后的日子,就是顾长兴的噩梦。他在御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想求父皇给他母妃一条活路。 皇帝不允。 他母妃还是被打入了冷宫,之后半年,就病死在了冷宫,她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有,只是席子一裹,随随便便的葬了。她可曾是蒙金的公主。 “她死后,不入太庙,连个牌位都没有!” 太后不为所动:“身为宫妃,私通外人,乃是罪妾,何来牌位?” 相同下场的还有惠皇贵妃。她堂堂一个丞相之女,死后也是仓促下葬,没有灵位。 “明明是你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你和皇帝那老东西的皇陵!”顾长兴怒吼道,“你想皇陵里只睡着你一个女人是不是?我母妃病死在冷宫,惠皇贵妃也病死在冷宫,你敢说其中没有你的手笔!” 太后挑眉抬眸:“有,那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哀家是先帝明媒正娶的正妻,坐着花轿,从正宫门风风光光地入宫。哀家不用动手,皇陵也只能哀家与先帝的陵寝。” 顾长兴的母妃,惠皇贵妃,她们的死确实有问题。 但都不是太后动的手。 是皇帝叫护龙卫亲自动的手。太后还记得顾长兴母妃死的时候,她去找过皇帝。皇帝在灯光下平静地翻着奏折,语气没有半点起伏。 “夕琴,朕不想死了还要看着不喜欢的人。朕给了她出宫的机会,她不愿意,那朕便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更何况她们私通,都是真的。 顾长兴不再说了,他冷冷地看着太后的脸:“你和父皇,都是一等一无情的人。” “顾明磊也是,你们看上去爱天下每一个人。实际上却只爱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不然呢?哀家难道还要去爱不相关的人吗?”太后反驳,“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点大,装下父母,装下亲人,还能装下谁?” “就算能装下,也总会分个远近亲疏。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是偏颇。你之所以觉得不公平,不也是为了你在意的人。” “这世间的事,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我觉得对的,你觉得错。我觉得错的,你觉得对,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在这深宫呆的久了,太后看得比谁都清楚,她和先帝永远站在一头,必然也有人站在对面。 顾长兴涨红了脸,还想再和她争执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外面有禁军冲了进来。 “报——云翼将军急报,京城西南出现宿州明家军五万!” 宿州?顾明西!顾长兴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拦住!都给朕拦住!” “宣李林觐见!快!”他暂时顾不上太后,只能愤怒地摔门而去。 城门,喊杀声不绝于耳。帅帐内,云翼观察着手里的地图,顾明磊麾下的镇北军战力卓绝,带着凌厉的杀气,相比之下,金甲卫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被那汹涌的气势瞬间冲散。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他身旁的近卫低声问道。 云翼抬眸:“张进亥将军到了吗?” “已经在营帐外了。” 云翼微微颔首,他看向桌上那炷燃到一半的线香:“再等半炷香,等城下那些人再消耗一些。”他派到城墙上大半都是顾长兴插进金甲卫的人。 真好趁此机会,清理个干净。 辰时已经过半,时间渐渐走向巳时,等他桌上的那炷香燃到尽头。他起身,拿上长枪。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的号角突然在城墙上响起,等待已久的张进亥立马带着准备好的金甲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城门。 站在城墙上的那些金甲卫错愕地看向缓缓打开的城门。 “云翼——!你敢叛变!” 云翼骑在马上,没有搭理对方,但他的长枪却替他作出了回答。 他的枪尖挑起一个仍在抵抗的金甲卫。 “归降者不杀——放下武器者不杀——冥顽不灵者,杀无赦——!” 城外,顾明磊抬头看向天色,离巳时还有两刻。 他伏下身子,抚摸着落雪的马头。或许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落雪也显得有些急躁。 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云翼就跪在路中央:“镇南侯府,云翼,恭迎八王爷入京——” 张进亥紧随其后:“镇北侯府,张进亥,恭迎八王爷入京——” 陆陆续续有金甲卫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顾明磊的方向跪下:“京城,金甲卫,恭迎八王爷入京——” 顾明磊扬起一个笑。 温三两和陈学凯拉着缰绳,同时走到了他的身侧,他们低下头,宣誓自己的忠诚。 “请陛下入城——” “请陛下入城——”镇北军里也爆发出了一阵山呼。 第两百三十三章 危急关头 天就阁。 何建明是万千禁军中的一个,他前几日还守在仁明殿呢,今天就到了天就阁。日头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右手边那个禁军兄弟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戴着铁面罩的人——是护龙卫!他张嘴就要喊,可还没出声,就被捂了个严实。 护龙卫利落地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天就阁门口的禁军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宫门大开。 “外面出什么事了?”太后听着外面禁军的脚步声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整个天就阁都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林嬷嬷摇头:“我去看看。” 不等她出门,张冉冉先一步推开了门,她对上太后错愕的表情,严重露出了惊喜来。 她微微屈下膝盖:“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千岁。” 太后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心中有了猜测,她不太确定地试探道:“冉冉?” “是我。”张冉冉起身,她也没急着把脸上的东西撕下来,“我来接母后。” “本来想着去仁明殿见您,却不想您被接到了这儿来。” “你!”太后差点被她吓得背过去气去,“你来做什么!现在宫里什么情况,你怎么敢来?!小八也是,他如何能放心!” “快走!快走!” “母后——”张冉冉亲昵地挽住太后的胳膊,“母后,就是王爷让我来接您的。算算时辰,王爷这时候应该已经进京了,母后跟我一起走,不然等顾长兴找来,就来不及了!” 太后为难地握住她的手,装着砒霜的瓶子还在她的袖子里。 “母后。”张冉冉神色严肃,“母后您可不能想别的去。先帝薨逝,太子离心,王爷一肩挑起这大靖的重任,已然是强弩之末,若是您都要抛下他,那让他可怎么办?” “他还有你。”太后回答。 “这怎么能一样!母后是娘亲,总归是不一样的!” 太后抿起了薄唇:“哀家……”她想念先帝,可也担心自己的孩子。 进退两难。 外面突然传来骚动声,夹杂着禁军盔甲相互摩擦的声音。 “母后!咱们快走,再不走可就真来不及了!”张冉冉着急道,“我们从后门走!” 还未走到门口,顾长兴就看见了地上横七倒八的禁军,他目光微凝,抬手让身后的禁军放轻脚步,另外分出一队禁军绕到了天就阁后门。是谁?是谁敢闯进天就阁来? 门被踹开。 屋内空无一人,桌上还留着未喝完的茶。 跑了?顾长兴绕过屏风,路上还有翻倒的脸盆。他脚步轻缓,一直走到半开的后门。 太后和张冉冉被拦在后院的柏树下,禁军和护龙卫正在对峙。 “护龙卫……”顾长兴沉下声音,“顾明磊好大的收笔,竟然连护龙卫都派出来了?” 张冉冉把太后护在身后,抬起眸子和顾长兴对视。 陡然看见这样一张脸,顾长兴也楞了半秒,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那双眼睛,他不会忘。 “八弟妹。” 张冉冉心一紧,也不知道顾长兴是如何认出她的。但现下的情况已然是生死攸关了。 顾长兴的愤怒再认出她的瞬间打到了顶峰。他握紧了拳头:“顾明磊怎么敢让你来!”顾明磊怎么敢让她以身犯险! 张冉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警惕地环顾四周。 护龙卫随时准备杀出重围。 为什么是张冉冉?顾长兴想不通,不是说顾明磊最是爱护她,又为什么叫她来探深宫? 自己抓还是不抓?只要能拿下她们,顾明磊必定是瓮中之鳖。可…… 他灼热的视线注视着柏树下的张冉冉和太后。 像什么?像走投无路的兔子,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咽下口水。 “拿下!” 护龙卫拔刀迎战,一时间,血色与刀光交相辉映。 顾长兴的眉头也随着战局越皱越深。 护龙卫不愧是护龙卫,杀禁军也像砍瓜切菜似的容易,还没有半炷香,地上就扔下了一片尸体,血染红了石砖,铁锈味弥漫在空气里。 “都愣着做什么?”顾长兴冷冷地扫过身边的禁军。 又是一场屠杀。 “报——陛下!陛下!”正是胶着的时刻,李林突然摸爬滚打地冲了进来,“陛下!遭了!宫门失守!宫门失守了——!”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可能这么快!顾明磊攻破城门,云翼叛变的消息传到宫里才多久,他来不及想别的,直接就来了天就阁,想要控制住太后。 可现在宫门也失守了? “禁军统领呢……禁军统领呢!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一个宫门都守不住!” “秦,秦统领……秦统领被八王爷直接斩于宫门下,连,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啊……”李林哭的感天动地,额头几乎都要磕在地上。 统领一死,下面的禁军便成了一盘散沙。顾明磊身后名将如云,更是有熟悉皇宫的张进亥领路,攻破皇宫的速度,远比顾长兴想的要快得多。 “陈学凯,你带人去乾坤殿,温三两,你跟本王却接太后和冉冉。云翼,控制御书房和后宫。张进亥,去禁军营,做好你的统领。” 顾明磊脸上溅着不知道是谁的血,银甲也是一片鲜红,温热的血顺着长枪滴落在地上,落雪喘着粗气,兴奋地晃了下头。 “是!” 数十万大军分头入宫,顾明磊直奔仁明殿而去。 但却扑了个空。 仁明殿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陈学凯眼见着顾明磊握紧了长枪。 张冉冉和太后不在仁明殿,那会在哪儿? 天就阁内,再听到顾明磊攻破城门的消息后,顾长兴有片刻的慌乱,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朕还有私军……朕还有私军……只要抓住她们……” 对上顾长兴阴狠的目光,张冉冉又把太后往后拉了拉。 她们绝对不能落入顾长兴的手里。 “冉冉……”太后轻叹。 张冉冉回头,认真道:“我会保护母后。” 她不能做拖顾明磊后腿的那个人。 第两百三十四章 宫中乱局 天就阁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过。 顾长兴远远地站着,护龙卫的刀每一次挥下,就会带走一个禁军的性命。打到后来,禁军也怕了,举着刀不敢上前。 “废物……一群废物!”或许是太过激动,他的身体遭不住,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他踉跄几步,靠在了门框上,剧烈痛苦的咳嗽几乎要把他的心肺都一并吐出来。 直到掌心被一片湿润温热沾染。 他摊开手掌,愣愣地看着那暗红色的淤血。 他的病反反复复,缠绵半生,但从未像今天这般严重过。 他一时的失神,对张冉冉来说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她迅速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只身穿过禁军和护龙卫,一个箭步迈上了台阶。 顾长兴看见了她的动作,但他的身体却来不及反应。 银簪抵上了他脆弱的脖子。簪头在他的脖子上戳出一个小洞,张冉冉没有插进去,但顾长兴相信,只要她愿意,自己肯定会死。 “陛下!”李林叫魂似的又在耳边响起。 顾长兴咽下喉中的腥甜,呼吸都轻了很多,他举着手:“冉冉……你冷静。” 张冉冉奇怪地看向他,冉冉也是他能叫的? “闭嘴!”她没好气地踹了顾长兴的膝盖窝一脚。 膝窝一痛,顾长兴差点跪在地上。 但或许是不愿意在张冉冉面前露出狼狈的模样。他硬是咬牙忍住了。 禁军持刀围了上来,护龙卫也不甘示弱。以至于现在张冉冉挟持着顾长兴,身边围了一圈护龙卫,护龙卫外面又围了一圈禁军。整个后院都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你放肆!”李林指着张冉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太后也没想到张冉冉竟然那么大胆,直接挟持了顾长兴。 “我放肆?到底是谁放肆!”张冉冉回呛道,“李大人与其担心三皇子,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安危!八王爷已经攻破宫门,进入皇宫,你不去绣王旗,还在这儿和我争执什么!” “你!你!你——!”李卫昌死在八王府,惠皇贵妃更是因为顾明磊查办的江南官粮案被打入冷宫,李家和八王爷一派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没得选择。 顾长兴此时却不着急,他一侧头,就能看见张冉冉的脸。 他从未离张冉冉这么近过,近到张冉冉身上的皂角香都直往他鼻子里钻。 “都退后!”抵在顾长兴脖子上的银簪加重了力道,顾长兴吃痛,微微皱起眉头。 李林怕她真的伤了顾长兴,只能退让。 禁军全体退后五步,和护龙卫拉开了距离。 张冉冉推着顾长兴往天就阁外面走。 “顾明磊倒是娶了不得了的人。”顾长兴悠悠地说道。 张冉冉蹙眉,她觉得顾长兴实在奇怪,便也不想搭理他,沉默地往出走。 “他待你好吗?”顾长兴又问,“如果好,他为什么让你来宫里救太后?他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难道不为你考虑吗?” 张冉冉不耐烦地看向他:“我不是那养在深闺里,经不得风雨的娇花。” 她是大靖第一名将,镇北侯张平的女儿。更是顾明磊的妻子。 顾长兴微楞,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轻笑:“你说的对。”张冉冉不是他后院里那些娇弱的美人,张冉冉是将门之后,一身傲骨,无人能折。 “你就不怕顾明磊做了皇帝之后,后宫争奇斗艳,男人都是健忘的。” 这个问题昨日张进亥已经问过,张冉冉心里也早就有所决断。 “关你屁事。” 她生平第一次说了不雅的脏话。 顾长兴又是一愣,笑容更深。果然……果然张冉冉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王妃?!”云翼的声音突然响起。 张冉冉错愕抬头,云翼在她面前拉紧缰绳,身下的战马也随之停下。 “王妃你怎么在这儿!王爷去仁明殿找您了。这是……”他看向张冉冉手里挟持的人,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顾长兴!” 骤然见到云翼这个“叛徒”,顾长兴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云翼,眼里的杀意没有丝毫掩饰。 云翼不为所动,他只是淡淡地瞥了眼顾长兴,就再没有投入过多的视线。 坚持这么久,终于见到一个自己人,张冉冉悬着的心放下去了大半。 “说来话长,不如云将军先押下三皇子?” 一直举着手臂,她的手臂都已经酸软到发麻。 云翼不敢怠慢,连忙叫人绑了那些禁军,还有顾长兴,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捉拿一个皇帝会是这么简单的事儿,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绑一个皇帝。 松开手的瞬间,张冉冉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甩了甩发麻的胳膊:“王爷去仁明殿了?” 云翼点了点头:“我送王妃过去?” 张冉冉摇头:“宫中还有叛军,我乱跑反而危险。我便跟着你一起,王爷总会找过来。” 言之有理。云翼便让出了自己的马:“请太后娘娘和王妃上马。” 太后想要说什么,可回头看见云翼身后密密麻麻的官兵,她最后只是一声探析,翻身上马。 抓住了顾长兴,按理说这场闹剧也应该结束了。 可惜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云将军——!乾坤殿突然出现大量私军!陈将军求援!” 乾坤殿出现私军?云翼第一时间就看向了顾长兴,后者扬起嘴角,他的脸色苍白,再一笑,显得整张脸有些狰狞可怖。 张冉冉抿唇:“我们去乾坤殿!” 同时收到消息的还有顾明磊前往仁明殿的队伍。 “乾坤殿前出现了私军?”顾明磊攥紧了缰绳,他犹豫半秒,“温三两,你带人继续找母后和冉冉,本王带兵去乾坤殿。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温三两点了三千精兵,钻进了后宫里。 顾明磊带着剩下的人朝着乾坤殿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倒要看看顾长兴手里的那些私军到底是张怎样的底牌。 找不到张冉冉和太后,他正在气头上,只希望对方能放他好好发泄一阵才是。 第两百三十五章 终局 乾坤殿前,陈学凯表情阴沉,在他面前,和镇北军厮杀在一起的是不知道哪来的军队,打眼看去,人数至少有六万之众,突然从乾坤殿两侧的宫墙后冲杀出来,让镇北军难得有一瞬间的混乱。 不过也就一瞬间。 镇北军多年征战,在草原上经历过许多次比今日还惊骇的奇袭,片刻的慌乱后,就重新稳住了阵脚,他们在逐渐扭转自己的劣势。 顾明磊离得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带着援兵赶到。 刀枪在空中化出一道寒光,攻防倒转。 “王爷!” 顾明磊朝陈学凯微微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陈学凯勾起嘴角,手里的枪挥舞地更加虎虎生风。 就在他们即将迎接神力的时候,乾坤殿的殿门突然被打开,视线穿过高耸的台阶,看清里面的景象后,陈学凯瞳孔微缩。 是朝中百官。 他们都是赶着今日上朝来的,一身鲜红的官服,腰上挎着玉带,不过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大刀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长兴疯了。 陈学凯在心里骂道,他是真的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下面的——我不知道你是镇北军哪位将军,但我劝你,别轻举妄动!”上面响起浑厚的声音,一个虬髯大汉压着政法司的马才俊走了出来。 马才俊是个实打实的忠臣,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有种你就杀了本官!” 大汉手里的刀压得更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要不是政法司独立六部之外,你又有上斩昏君之权,陛下岂会留你到今日!” 马才俊冷笑:“他怎配称一句陛下!胆敢在朝堂上挟持众臣,历朝历代,何曾有过!也就你熊林,甘愿做他的走狗,我呸!” 熊林气极,举起大刀就要砍下他的脑袋来以儆效尤。 顾明磊同时抬起了长弓。 “你要敢杀朝廷重臣,本王就射穿你的眼睛!” 竟然是八王爷。熊林在百官面前有顾长兴撑腰,还敢放肆,在顾明磊面前,却是不敢乱来的。他讪讪地放下刀,但也没让马才俊好过。 他一脚踹在马才俊的腿上,把人踹倒,随后高声道:“八王爷——我劝你还是退兵,这百官都在我们手上,你要是敢上那台阶一步,我就杀一个大臣!看是你上来的快,还是我杀人的刀快!” 顾明磊被他逗笑,只是这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好……顾长兴,很好。”他的语气里怎么都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怎么办?陈学凯为难地看向顾明磊。 百官不能死,否则顾明磊就算赢了,那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大靖,他去哪里找那么多官员来。可他们也不可能退兵。 该怎么办?顾明磊冷冷地看着乾坤殿前的熊林,他甚至还从里面搬了把椅子出来,大咧咧地坐着,好不自在。 马才俊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每一次起身都被熊林狠狠地踩了回去。 顾明磊猜他的腿一定断了。 “八王爷——这时间就是金钱,咱们也不能耗在这儿你说是不是?我给你半个时辰考虑,若你还是不退兵,我就杀一个大臣。” 欺人太甚!陈学凯当即就想要上前。 熊林立马警惕地起身。 顾明磊拦住陈学凯,微微摇头,百官不能死,大靖需要他们。 “既然如此,我也给熊将军半个时辰考虑。”张冉冉的声音响起。 顾明磊震惊地抬头。 张冉冉从乾坤殿右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护龙卫随行,在她身后是被五花大绑的顾长兴,还有一串的禁军。 “即刻释放百官,你若不允,我每半个时辰在你主子身上割上一刀。” “看是你先杀完百官,还是你主子先流干身上的血!” 说着,张冉冉还真抽出了身边护龙卫腰上的刀对准了顾长兴的手臂。 顾长兴眯着眼睛看她,他还真不知道张冉冉竟然有这样的魄力,在他眼里,张冉冉虽是将门之后,但到底只是个女人。 女人能成什么大事? 熊林看向顾长兴,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主意。 “夫人这……”陈学凯低声和顾明磊说着小话,“夫人厉害啊。” 顾明磊却笑不出来。熊林不是个善茬,张冉冉虽有护龙卫相护,仍旧危险。 张冉冉见熊林犹豫,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顾长兴的胳膊。 鲜血汹涌而出。 “你应该知道你主子身子不好,血这样流,又能流到几时?” “不许放人!”顾长兴瞪着眼睛骂道。 话音刚落,张冉冉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三皇子还是顾着些自己比较好。” 这一巴掌打的不轻。顾长兴歪过头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女人打。 还是被张冉冉打巴掌。 这和他喜欢的那个张冉冉不一样,他想要的是温顺听话的,是恭敬贤柔的,偶尔发发小脾气倒还算是情趣,但这一巴掌却打碎了他的幻想。 这不是他喜欢的那个张冉冉。他陡然愤怒了,忍不住破口大骂:“贱人!你敢……” 又是一巴掌。 响亮清脆。 陈学凯在下面连连咋舌:“王爷,您日后可得小心点。” 顾明磊无语,送了个眼刀给他:“冉冉平日里从不打人,瞧见屋檐下的流浪猫都会去喂点吃点,若不是顾长兴挑衅,她怎么会动手。” 陈学凯乖乖闭上了嘴,是,王妃永远都是对的。 顾长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张冉冉看向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 他真恨不得把张冉冉扔进自己的后宫里,反复磋磨,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可惜他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两巴掌下去,不仅打疼了顾长兴,还打散了熊林最后一点犹豫。 他松开了手里的大刀,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拿下!” 镇北军迅速扑向乾坤殿,逐个按下殿中的叛军。 顾长兴回过神来,看见自己培养了十来年的私军就这么被人一一按下,断绝了他翻盘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输了。 输的彻彻底底。 他不甘心,他又怎么能甘心!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猛地挣脱身后护龙卫的桎梏,直直地撞向张冉冉——他身上还绑着麻绳。 “小心!”匆匆赶到的顾明磊一把拉住张冉冉,带着她转过一个半圆。 顾长兴撞了个空。 直接滚了下去。 第两百三十六章 尘埃落定 顾长兴从乾坤殿的台阶滚了下去。 张冉冉侧目看见他的血染红了小广场的石砖,他整个人呈一种扭曲的姿态抽搐着,血不断地涌出来,他的眼睛瞪的很大,里面盛满了不甘和狠厉。 “别看。”顾明磊抬手盖住了她的眼睛,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从刀下幸存的百官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乾坤殿台阶上的血尚还温热,宫里的叛军还没清理干净——但一切都结束了。 太后提着裙摆缓缓走上台阶。 血染红她的衣角,她也没有在意。她一路走到最高处,顾明磊回头看她。 一开口,先是哑了声音:“母后。” 太后破涕为笑。她颤抖着双手,抚上顾明磊的脸:“回家了,回家了就好。” 顾明磊低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是,我回家了,母后。” 不知道是谁先跪了下去。 “臣等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的大臣,纷纷跪下,他们都朝顾明磊低下了自己的头,屈下了自己的膝盖,献上作为一个臣子的忠诚。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匆匆赶到宫门口的张平还没走进宫门,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山呼。 他沉默地下马,也屈膝跪下。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明磊朝张冉冉伸出手。 张冉冉搭上。 两人站在乾坤殿前回望,彼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遍整个京城,他们面前是满地狼藉,却也是康庄大道。 至此,这场夺嫡的大戏总算落下了帷幕。 皇宫的喧闹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温三两和陈学凯带着金甲卫和镇北军清扫整个皇宫,所有顾长兴余党都被打入大牢。 张冉冉也意外地见到了张慧宁。 她只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衣,衣服上遍布补丁,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她的手也因为不停地洗衣服而破皮感染。 瞧着像是丧家之犬。 张冉冉没有什么想要说的,斗了这许久,张慧宁早就不是她的执念了。 “押入政法司大牢,听候发落。” 张慧宁却不依,她看向张冉冉的眼睛充满了仇恨:“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你娘有个好肚子,让你作为嫡女出生,要你不是嫡女,王妃的位置还轮得到你?你瞧着!等八王爷登基,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有你的份!” “放肆!”碧青怒斥,抬手就要扇她巴掌。 “阿青。”张冉冉制止了她,她起身走到张慧宁面前,“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人的一生却是可以选择的。镇北侯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只要你愿意,也能有远胜一般人的生活。” “你太贪心了,张慧宁。” 张慧宁不服:“你现在成了皇后,自然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贪,换你来做庶女试试!” 她这样的人,是说不通的。 张冉冉在此时突然领会了这个道理。她没有再白费口舌,只是摆了摆手。 张慧宁被拖了出去,作为顾长兴余党,等待她的也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冉冉。”顾明磊带着深夜的风霜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先打了个哈欠,还没说什么呢,就先躺进了张冉冉的怀里。 “累死了——什么都要问我,他们是没脑子还是没手?” 张冉冉被他的抱怨弄得哭笑不得:“这才刚开始呢,王……陛下。” 顾明磊抬眸,他坐起来,看着张冉冉的眼睛:“你为什么不爱叫我名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张冉冉不解。 “你好好叫一回我的名字,我送你个东西。” 张冉冉只当他是玩闹,也顺着他去,薄唇轻启,顾明磊三个字字正腔圆,还带着温柔软糯的情意。 顾明磊满意了。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一张明黄的圣旨。 “圣旨?”张冉冉错愕,她徐徐展开手里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明磊晃着脑袋开始念,“镇北侯府张氏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现赐封皇后之位,封号明德——另,观星楼言皇后乃仙子降世,庇佑大靖,为表朕对大靖之诚心,即日起,取消宫中三年大选,后宫不纳佳丽,一应事务皆有皇后躬亲处理。” 张冉冉愣住,她握着圣旨的手都有些发抖。 “怎么样!”顾明磊邀功似的凑了过来,“我可在御书房和那群老学究争执了好久!他们吵的我脑袋都疼,要不是我繁衍他们让你多生两个,他们还不肯同意呢。” “不过你别担心啊!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反正这圣旨都已经颁了,生几个不还是我说了算!” 张冉冉的眼睛和鼻头都一阵一阵的发酸。她抹了把眼泪,无奈地看着顾明磊:“陛下这么做,往后的史官可要说你了,不仅说你,恐怕还要给我安个善妒的名头。” “我不怕这个,反正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敢有人说你。你怕不怕善妒的名头?”顾明磊轻笑,朝她展开自己的怀抱,“死后的事,谁知道呢!” 张冉冉扑进他的怀抱里,低声道:“不怕。” “善妒便善妒,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就是不愿意陛下去爱别人的。” 顾明磊紧紧地抱住她:“那我可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陪着我,陪一辈子。” 张冉冉用力点头:“好。只要陛下还需要我一日,我就永远陪着陛下。” 顾明磊长长地松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之前一直在担心我说不过那群大臣,好在我还是厉害的,舌战群儒!” 张冉冉忍不住笑:“是,陛下好厉害,能舌战群儒,不愧是陛下。” 顾明磊被她夸得飘飘然的,抿着唇直笑:“那今晚能不能……” 张冉冉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 顾明磊的表情顿时委屈了下去:“好——” “还不去沐浴?”张冉冉挑眉,俯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顾明磊立马从软塌上窜了下来,朝门外喊:“赵德海——备水——!” 赵德海笑出了一脸的褶子。 第两百三十七章 百废待兴 京城的紧张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八月,时不时就能看见金甲卫从哪个犄角旮旯揪出三两个顾长兴余党,朝堂百官更是人人自危。 顾明磊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空,懒洋洋地躺在海晏宫的院子里晒太阳。 “啊!”一旁坐在摇篮里的糖糖挥舞着双手,希望得到自己父皇的注意。 顾明磊不想搭理他,阖着眼,自顾自地休息。 张冉冉从外面回来,后宫比八王府可大多了,她刚掌了凤印,这大大小小的事务比起顾明磊来,也是只多不少,因此算来,两人虽然每晚睡在一张床上,却也好久没有坐在一起悠闲的享受了。 “今日的奏折批完了?”张冉冉问。 顾明磊抬起眼皮,理直气壮:“没。我交给董相了。” “董相才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不久,陛下就叫他归朝?”张冉冉无奈,赵德海搬了把椅子,让她在顾明磊身边坐下。 顾明磊身下的摇椅吱呀吱呀的响着。 “又不是我要他归朝的,他自己坐不住,说什么要为大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索性就把那满桌子的奏本交给他了。反正现在那儿大都是各地方上来的请安折子。” 那一场大戏已经收尾的差不多了。顾长兴余党尽数下了政法司大牢,任北望也官复原职,六部三司的工作逐渐走上正轨。 要说现在还有什么大事,那就只剩下顾明磊的登基大典了。 “观星楼日子可算出来了?” 说到登基大典的日子,顾明磊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十月初九。” “现在才八月,也就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顾明磊点头:“礼部已经开始筹备了。在这之前,咱们还要去一趟皇陵。” 他没能赶上先帝的丧礼,登基前总要去看看的。 出发去皇陵那天,黑压压的乌云盖住了整个天穹,秋风微凉。顾明磊倚着扶手看步辇外阴沉的天。 “陛下。”张冉冉叫他。 他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张冉冉。 “你摊开手。” 顾明磊展开手掌,三两颗桂花糖被放进了他的掌心。 “陛下吃糖。”张冉冉轻笑,“吃了糖,就不要难过了。” 小小的桂花糖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顾明磊拆了一颗,和以往的味道一样,甜丝丝的。 他勾起了嘴角,还顺手把张冉冉的手揣进了怀里。 “天气冷,捂着点。” 到了皇陵,顾明磊还遇上了顾一——他脱去了护龙卫的锦袍,一身粗布短衣,认真地打扫着先帝碑前的落叶。 “顾一。” 顾一抬头,见到顾明磊的瞬间还怔楞了片刻。直到瞧见对方衣上的五爪金龙,他蓦地回过神来,俯身行礼。 “参见陛下。” 顾明磊扶起他:“免礼。” 先帝的碑前摆着一枝桂花,他生前喜桂花,每到金秋八月,他的桌前总会插着一枝桂花。 “你去摘的?”顾明磊看向顾一。 后者含笑:“先帝喜欢桂花,在做护龙卫的时候,我常在房梁上看见他叫何忠去采桂花。” “父皇不止喜欢桂花,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花。”顾明磊轻笑。 先帝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他和张冉冉带的是一捧金黄的秋菊。 还有一坛上好的冬夏酒。先前顾明磊出征北域,先帝就曾叫他捎酒回来。 澄澈的酒液洒在碑前,秋菊和金桂的花香在风中弥散开来。顾明磊红着眼睛扬起笑。 “父皇,你别担心,我到家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把这些日子的事一件一件掰扯给先帝听。又是抱怨这个臣子老学究,又是说那个将军不讲道理。 张冉冉在不远处静静的听着,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什么。 “娘娘不和陛下一起吗?”碧青问。 张冉冉摇头:“总要给陛下做孩子的时间。” 做了皇帝,顾明磊也只有在先帝这儿才能做回当年那个小皇子了。 “父皇,我没杀大哥。可我也不想他在京城,我看着他就来气。”顾明磊蹲在碑前,没好气地抱怨道,“可我又不能把他赶出京城就算了。我总得给他找个地方。你觉得宿州怎么样?正好还能让五哥看着他……” “五哥的病你也放心,大靖您找了个遍,没有结果,我派人去了蒙金,还有高云,总能找见的。” “母后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一定把她照顾的好好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父皇……” “儿臣想你了。” 风吹散了他的话,裹挟着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顾明磊背着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用龙袍擦干净眼泪,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回去。蒙金使团该到了。” 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张冉冉牵住了他的手:“好,回去了。” 走上步辇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先帝的皇陵,彼时正是风起,带起一串桂花香,更是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顾明磊停住脚步,突然回身,小跑着冲到碑前,在那捧秋菊边上放下了两颗桂花糖。 御驾远去,顾一看着碑前小小的桂花糖,突然笑出了声。 顾明磊还是那个顾明磊,哪里有变。 回到皇宫,顾贤和顾明西正在等他。 “蒙金使团已经在驿馆住下了。”顾贤先说了正事,“今晚的宴席也已经准备好了。” “辛苦二哥。” 顾贤无奈,天知道他一觉起来,还没清醒,就听外面来报镇北军开始攻城的消息,还没怎么样呢,那边又说顾明磊攻进皇宫了,他索性就穿着朝服坐下,等捷报传来。 顾明磊果然赢了。 “对了,五哥——”顾明磊故意拖长了语调喊顾明西,后者已经被鸿玉硬逼着穿上了大氅。 “以往你这么叫我的时候,准没好事。”顾明西无奈。 顾明磊嘿嘿一笑:“是有个小忙。” 鸿玉警惕地向前半步,准备随时抱起顾明西跑路,皇帝要帮的忙,哪有什么小忙。 “我想把顾深,送到你的宿州去。” “不行。”鸿玉答的倒快,她蹙着眉头,“一座铁矿已经够他忙了,你还要塞一个前太子过去,是怕他活太久了吗!” “鸿玉!”顾明西斥道,在皇帝面前说这样的话,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待太久了。 鸿玉抿唇,看向他的视线里透露着委屈。 顾明磊奇怪地看着两人,总觉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变化。 张冉冉倒是看出了端倪。 “可以。”顾明西点头,“不过我帮了陛下,也请陛下帮我一个小忙。” 他眼角含笑,附在顾明磊耳边说了什么。 顾明磊瞪大了眼睛。 第两百三十八章 四方来贺 扎布第一次来京城,作为蒙金的君主来。 “王兄。”梅朵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礼服,“我穿成这样坐什么?” 扎布按住不安分的妹妹:“大靖皇帝向我推荐了一个妹夫。自然是要带你去看看的。你也不小了……” “王兄!”梅朵不高兴了,“我不想离开草原!” 扎布还没说话,就听轿子外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前面乃大靖帝宫,还请可汗下轿前行。” 梅朵好奇地掀起轿帘,正对上张进亥的眼睛。 张进亥和张冉冉生的六七分相像,只是皮肤黝黑了些,眉眼却是清俊,和蒙金勇士的模样大不相同。梅朵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比王兄都不差。 面对蒙金小公主毫不遮掩的眼神,张进亥略微不适地挑了下眉头。 “你就是大靖的禁军统领,镇北侯之子,张进亥?”扎布问。 “是。”张进亥回答。 模样可以,气势可以,家世背景更是可以。扎布很满意,不过这事儿具体能不能成,还得看自己的妹妹。 不过……他看见自己妹妹闪光的眼睛,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波折。 “那便劳烦张统领带路了。”扎布轻笑。 乾坤殿前的台阶上有太监持灯而立。 扎布顺着灯光,一直走到乾坤殿,百官已经到了,顾明磊还没到,殿中嘈杂的讨论声在他进来的时刻,有一瞬间的停滞。 “可汗这里。”张进亥将他引到台阶下的第一个位置。 扎布一坐下,数不清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不少官员还是第一次见蒙金的可汗,不仅扎布对他们好奇,他们也对扎布好奇。 “见过可汗,下官董尘。”董尘就坐在扎布的身旁。 扎布知道他,来前他特意找陈学凯做过功课。 “董相。”他笑道。 董尘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看来这个蒙金的新可汗和以往哈达尔王室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人。 “陛下,皇后娘娘到——” 赵德海骤然响起的尖锐嗓音响遍了整个乾坤殿。 扎布看着原本还在交谈的百官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齐齐起身,又伏下身子,跪拜自己的君主。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朝扎布席卷而来,他看向大殿的正前方,明亮的灯光刺的眼睛生疼。 顾明磊和张冉冉携手而来。 光落在他们身上,让扎布心中生出一股,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大靖的感觉。 奢华壮丽,宏伟辉煌。 他一直看着顾明磊在上面的龙椅坐定。 “众爱卿平身。”他弯起眉眼。 “今日之宴,不为别的,只为大靖和蒙金之谊。”顾明磊朝扎布举起酒杯,“希望在此之后,我大靖能与蒙金开放商贸,互通有无——” 之后的话扎布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就是一个流程,盟约书他早在北域就已经签了。 蒙金现在是大靖的属国。 “别光跟他们喝酒,吃口菜。”张冉冉见顾明磊来来回回就是那个酒杯握在手上,怕他喝出什么事来,连忙喂了口鱼肉。 顾明磊也乐得被她伺候。一口酒,一口肉,吃的开心。 扎布在下面瞧见了,无奈摇头,这家伙和在北域的时候一模一样,就算做了皇帝,也还是自己的夫人为大。 “陛下。”陈学凯站了起来,“蒙金可汗难得来一回京城,末将以为,应该举办一场秋猎。” 秋猎!扎布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们蒙金的战士,是天生的骑射好手,他来京城前就曾听闻这秋猎盛事,原以为大靖风波初平,他也赶不上这秋猎了,没想到陈学凯提了出来。 顾明磊低头思忖了片刻。 如今大靖已经从那场一波三折的夺嫡之战中回过了神来,是应该办一场秋猎,好好振奋一下京城积郁已久的沉闷之气。 “甚好,那此事便由陈将军负责。” 陈学凯低头应是。 秋猎往年一直再办,今年新帝登基,更是要大办。宴席的后半段,陈学凯满脑子想到那秋猎去,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等宴席结束,还差点在乾坤殿门前摔倒。被温三两抓住笑了好一会儿。 “陈将军走路应该小心才是。”扎布也好心提醒道。 陈学凯摆摆手,气鼓鼓地走了。 留下扎布和温三两在原地笑的直不起腰来。 顾明磊远远地看着。 “陛下。”张冉冉迎着月光走来,“我们应该走了。” 顾明磊看着她,嘴角扬起笑。 “来了。” 做人嘛,总是有得有失。做了皇帝,就要有做皇帝的样子,在其位谋其职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以后他不再是八皇子顾明磊,而是大靖天子。 天子,本就是孤独的。 好在他还算幸运,张冉冉永远站在他的身后,他只要稍稍回头,就能瞧见。 夜色正好,两人没坐步辇,慢悠悠地散步消食。 “等秋猎,我给你猎一张好皮子。”顾明磊道。 “陛下还欠着五王爷一张皮子呢。”张冉冉无奈,“陛下净会说这些好听的话。” 顾明磊笑出了声:“那就猎两张,皇家猎场难不成两张好皮子还没有了?” “说起五王爷,今天下午他和你说了什么?”张冉冉问。 “这个嘛……他跟我求了一道圣旨。” “圣旨?”张冉冉略微一想,“是赐婚的圣旨?” “你怎么知道!”顾明磊惊讶地看着她,“这你都能猜到,你是我肚子里蛔虫不是。” “胡言乱语。”张冉冉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但很快又挽上了顾明磊的胳膊,“只是下午我瞧着鸿玉的模样,应该是开窍了。五王爷是聪明的人,之前我见他,就知道他对鸿玉有意,之所以没说,一是碍于身体,二是鸿玉出生江湖,确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如今两人能修成正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顾明磊赞同地点头,不过很快又皱起眉头抱怨道:“你不知道,我最近都快成红娘了,五哥跟我求旨,温三两跟我求旨,陈学凯也跟我求旨,我这赐婚的圣旨都快写吐了。” 张冉冉被他逗笑:“那说明陛下是福星。” 顾明磊撇嘴,不置可否。 头顶上,星空正灿烂。 第两百三十九章 秋猎 秋猎定在了八月中旬。 皇家猎场秋意正浓的时候。 顾明磊扶着张冉冉下了马车,一眼就看见了满山的枫叶。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张冉冉看起来很高兴,来京城的第一年,她没赶上秋猎,第二年去了北域,这皇家的猎场,她还真是第一次来。 “那一会儿我带你四处走走。”顾明磊答应道,“这猎场大的很,我带你去打兔子。” “好。”张冉冉笑弯了眉眼。 营地里,扎布和大靖朝臣已经早早的等着了,这有外臣参加的秋猎,那可不单单是一场秋猎那么简单了,更是展示国力的好时候。 两边都摩拳擦掌,严阵以待。 顾明磊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只简短的介绍了规则——大靖历年的秋猎都会设置头名,猎物多的获胜,今年却改成积分制,兔子这类的小兽各有一分,大雁这样的飞禽,积两分,到了虎狼这样的猛禽,就有三分。一直持续到午时结束,分高者胜。 大靖这头出战的是张进亥和温三两。 扎布看着远处的弓箭蠢蠢欲动,可他底下的人昨日在他耳边念叨了一整晚,秋猎危险,他身为蒙金可汗,不可以身犯险,更别提这是在大靖了。 顾明磊更是心痒痒,他原想着能给张冉冉打张好皮子,可就在他昨天兴致勃勃地跟百官说他也要参加秋猎时,董尘和张平眼睛里的不赞同几乎就要溢出来。 他只能歇了心思。 “陛下,若是平日去猎场,微臣自然是不会劝阻的,只是明日秋猎,蒙金人同时进入猎场,实在危险。还请陛下三思。” 董尘言辞恳切,把顾明磊那点念想都堵了回去。 张冉冉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 “陛下,左右张统领回来还要时间,不如再在此地举行一场射靶比赛如何?” 顾明磊眼睛亮了起来,不能参加猎物,射靶也好啊。 要往常他肯定举双手赞成,但现在他是皇帝。他只能强忍住自己的笑,环顾下面的百官和扎布:“几位觉得如何?” 扎布当然也想玩,他不等大靖的官员说话,连忙起身:“陛下好兴致,等待之余,确实无趣,射靶自然是有意思的。” 他一个属国可汗都出声赞同了,大靖的官员也不好再说什么。 随行的禁军立马在空地上立起了靶子。 顾明磊伸手弹了弓弦,余光瞥见张冉冉一直盯着他看,他灵光一闪,把弓箭递给张冉冉:“要不要试试?” 张冉冉错愕:“可我不会……”她学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曾学过射箭。 “我教你啊。”顾明磊兴致勃勃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张冉冉提起裙摆,跟着下了台阶。 靶子有百步远,张冉冉眯起眼睛,才勉强瞧清楚靶心的红点。她握着沉重的弓箭,不知该如何是好。 “陛下是要皇后娘娘出战?”扎布轻笑,“我蒙金的战士可不是什么善茬。” 顾明磊挑眉:“瞧着,我家冉冉都能一箭射穿那靶子。” 吹什么牛呢!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顾明磊,她连弓都没摸过几回,哪能射穿靶子。 “放心。”顾明磊低头和她悄悄地说小话,“我在你身后,肯定能射穿。” 他从后面执起张冉冉的手,飒飒秋风吹起张冉冉头上的步摇,她紧张地手心都沁出了汗珠。 “别怕。”顾明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 弓弦拉满。 张冉冉觉得呼吸都要停滞。 顾明磊也收敛了笑容,他盯着远处的靶心,带着张冉冉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 “我数三二一,就放。” 张冉冉点头。 “三。” “二。” “一。” 箭矢破空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张冉冉被吓得缩了下脖子,随即就看见那离弦的箭以破竹之势冲向靶心,然后没有半点滞涩地穿过了草靶子。 最后插进了后面那棵树的树干里。 扎布微楞。 顾明磊冲他扬了扬下巴,炫耀的意味不言而喻。 扎布没眼看,默默收回了视线,这个人,帮自己夫人作弊也作的太光明正大了。 “穿过去了?”张冉冉看着被打穿的靶心,还没回过神来。 顾明磊抬头示意禁军去把那箭拔回来。 “是不是很厉害?我就说你放心,我在,肯定能打穿。” 张冉冉当然知道这是顾明磊的功劳,但她还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这可是她第一次射箭。 扎布哪能跟一个女人抢啊,随便射了一箭,正中靶心,就算陪皇后玩了一局。 “那奖品是不是臣妾的了?”她问。 “当然是你的。”顾明磊笑着让人取了那箱银子来,“都是你的。不仅这些是你的,朕的私库,也都是你的。” 张冉冉不缺银子,但这银子是射箭挣来的,她自然乐意收。 至于顾明磊的私库,她没什么兴趣,她的私库也有不少宝贝呢。 她玩了一局,就给顾明磊和扎布让开了位置。两位君王在这小小的校场,玩射靶倒是玩的不亦乐乎。 台上张平瞧见扶额的董尘,安慰道:“想开点,至少蒙金的可汗也跟陛下一样,都是孩子心性。” 董尘黑了脸。 “镇北侯说的有道理,董相,陛下不是先帝,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贪玩一些,也是正常。更何况往日陛下还是很勤政的,今日秋猎,让陛下放纵一回,也不是不可。”就连马才俊都帮着顾明磊说话。 董尘的脸更黑了。半晌,他一声轻叹,还是选择了妥协:“老夫难道还拦得住陛下?” 这后宫的大选都取消了,顾明磊什么事做不出来。 “董相,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都是为了大靖,陛下虽然心性未定,但必然能成为一代明君。你难道不想瞧一瞧到时候盛世太平的模样。” 董尘笑了起来:“那老夫可得努力多活两年才是。” 几位重臣都笑了起来。 张冉冉远远地看着他们,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顾明磊和先帝不一样,他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又何必学先帝的老成模样。 他就应该骑在马上,站在猎场,挽弓射雁,肆意飞扬。 那才是她的顾明磊。 第两百四十章 回忆 秋猎最后的胜者是张进亥。 扎布见梅朵回来的时候,眼睛里都冒着光。 他知道等参加玩顾明磊的登基大典,恐怕自己得一个人回草原了。 回宫的路上路过盛安大街,顾明磊突然叫停。 “陛下?”顾瑾不解。 顾明磊看向空荡荡的街道,天子出行,盛安大街被禁军管制,空无一人。 “我和冉冉下车走走。”他牵着张冉冉下了马车。 没有了摊贩的盛安大街看起来有些冷清,顾明磊也不介意,拉着张冉冉安静地走在这样冷冷清清的街道上。 “前面右转就是八王府了。”他突然提醒道。 “要去看看吗?”张冉冉问。 顾明磊犹豫了,他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模样。自打回京,他也不曾去看过。 “去。”他最后还是想去看看。 禁军浩浩荡荡地跟着他去了原来的八王府。 入眼只是一片废墟。焦黑的木头横七倒八地堆积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荒凉。 张冉冉轻叹:“我以为八王府该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结果却还是和梦里一样,一把大火烧了干净。只不过这次是顾明磊放的火。 “或许这就是它的命运。”顾明磊踩上废墟,“当时,内务府送来图纸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和你在这里住上一辈子,看着孩子长大,然后一起变老。” 却不想,八王府最后也只是成为了他们记忆里的一段回忆。 “不过幸好,陛下还在。”张冉冉紧紧地握住了顾明磊的手,“只要陛下在,家就在。” 顾明磊回头看她。 “也是。”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着八王府的废墟闲逛。 “这里以前是我们住的院子,那边好像是我给糖糖留的院子,不过可惜,他没能住上。” 张冉冉耐心地听着顾明磊指着废墟分辨八王府的原貌。 “冉冉,你说这天上,真的有神仙吗?”顾明磊突然问道。 “陛下何出此问?”张冉冉不解。 顾明磊轻抿薄唇:“政法司审问了熊林。他说的话很奇怪。” “他说什么了?” “他说……”顾明磊敛起眸子,“他说顾长兴能知晓天机,推算未来。” 张冉冉微怔,下意识地回答:“怎么可能呢,他是皇子又不是道士……”话还未说完,她自己就哑了声音,还有一种,像张慧宁一样的可能。 顾明磊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叫人也提审了张慧宁,她似乎有点疯魔了,她说她从别的世界来。我又问她顾长兴的事,她说顾长兴是重生的人。” “我不懂什么叫重生的人。她说重生就是再活了一遍,冉冉,你说你那个梦会不会不是梦?” 张冉冉怔住,她一直以为那是梦,如果那是她的上辈子,那她又是怎么在这里醒来的? 越想越想不通。 “……或许,真的有神仙。”她最后只能归因于天上的神仙,“或许是神仙见我失去你,又失去了糖糖,可怜我罢。” 顾明磊轻笑,拥张冉冉入怀:“不论以前如何,我们现在在一起。” “我没死,糖糖也好好,我们都好好的。那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嗯。”张冉冉回抱住他,“遇见陛下,也是我的幸运。” 顾明磊抱的更紧:“我只剩你了,冉冉。你可得一辈子陪着我,然后和一起葬进皇陵,躺在我身边,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离开我的。” 张冉冉无奈,抬手敲了他的脑袋:“说什么呢,什么阴曹地府,陛下今年才多大。” “你也不大啊……”顾明磊委屈。 “总之不许再说生啊,死的!”张冉冉作势又要敲他的脑袋。 “我可是皇帝!你不要老是敲我脑袋!”顾明磊缩头躲开,“要是敲傻了,董相肯定要找你了!我的起居注上还会记,某某日,某时某刻,皇后敲陛下脑壳一下,我不要面子的!” 张冉冉笑的都要直不起腰来。 “那陛下的起居注还应该记一个,某某日,某时某刻,陛下被皇后赶出房门。” 这可不行。顾明磊撇嘴,装模作样地凶道:“你敢赶朕出去?” 两人的距离太近,张冉冉的耳尖渐渐红了起来。 “陛下该有节制才是。” “那也可以盖棉被纯睡觉啊!”顾明磊不满,“再说,我很有节制了。” 张冉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扭头就要走。 顾明磊匆忙追上:“回宫吃桂花糖?” “是——回宫给陛下做桂花糖。” 顾明磊笑容更深:“我要吃桂花多的,不要太甜,太甜吃了牙疼。” “那是因为陛下要蛀牙了。”张冉冉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了瞧他的牙齿,“陛下可不能这么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蛀牙。” 顾明磊心虚地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我可以问贺太医要防蛀牙的方子。” “不是不爱喝药?”张冉冉挑眉。 顾明磊讪讪地摸了摸鼻尖:“那我还是少吃点桂花糖。” 回到宫里已经是深夜,洗漱过后,顾明磊躺在床上把玩着张冉冉的头发:“今天真是可惜了,说好给你猎皮子的。” 张冉冉对皮子也没那么在意:“内务府总会送的,陛下别想了。” “那不一样……”顾明磊还是不高兴,“我送你的皮子,肯定是我亲手猎的,内务府是内务府的。” 张冉冉被他扰得睡不着觉:“那陛下想明日去猎吗?” “好啊!”顾明磊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呢。 张冉冉支起身子,无声地看着他,半晌无奈一声轻叹:“那就明天去,快睡。” 顾明磊心满意足地搂着她闭上了眼睛。 不过第二天他也没去成,满桌子的奏本又把他拘在了御书房。 等张冉冉真正收到顾明磊说的好皮子,已经是十月,登基大典在即。她抚过柔顺的皮子,触到满手的温暖。 “这可是上好的雪狐皮子。”碧青羡慕道,“这么大一张,给娘娘做个披风正好。” 张冉冉噙着笑。 她喜欢的又不是皮子,只因为那是顾明磊送的,她才喜欢。 “披风已然有好几件了,就做个围脖,剩下的裁了给陛下做一件大氅。” 碧青就知道自家皇后娘娘心里想的都是陛下。 “是。”她笑盈盈的应了。 第两百四十一章 完结章 十月初六。 日头还未升起,皇宫里却是一片忙乱的景象。 “张,张统领。”赵德海气喘吁吁地找到张进亥,“可,可找到陛下了?” 张进亥冷着脸摇头。 登基大典在即,皇帝却不见了,说出去引人耻笑。 “赵公公!赵公公——!”碧青小跑着赶来,脸上的汗也来不及擦。 赵德海惊喜:“可是陛下找到了?” 碧青摇头:“不是……皇后娘娘也不见了!” 张进亥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怎么连冉冉都跟着陛下胡闹? “去找。现在离登基大典只剩两个时辰了,必须在大典前找到陛下和娘娘!” 禁军一哄而散,钻进皇宫各个角落去找他们的天子。 天子却大咧咧地坐在乾坤殿的房顶。 张冉冉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了把梯子,穿着凤袍爬上了房顶。 只是凤袍繁华沉重,影响行动。她只能抱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瓦片。 “陛下。”她看见顾明磊坐在屋脊上,身前的屋脊兽昂首面对东方。 顾明磊见到她喘着粗气的模样还有些错愕,连忙起身去扶她过来:“你怎么来了?” “陛下还好意思问?”张冉冉没好气地瞪他,“登基大典在即,天子却不知所踪,赵公公寻不着你,都快急哭了,我可不就来找你了。” 顾明磊摸了摸鼻尖:“抱歉,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坐坐。” 张冉冉在一旁坐下,偌大的裙摆盖住了一小块屋顶,凤凰腾飞其间:“陛下既然换好了冕服,那在这儿多坐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顾明磊轻笑,他和张冉冉一样,也是装备齐整,冠上缀着的十二冕旒盖住脸,随着风的方向轻轻晃动,玄金色的龙袍和乾坤殿灿金的屋顶倒是相得益彰。 “冉冉,你看见了吗?” 张冉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东边微微亮起的地平线,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见什么?” “天下。”顾明磊回答。乾坤殿不是宫里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是观星楼,但从乾坤殿的屋顶看去,可以看到宫墙,也可以看到宫墙外的天下。 大靖的天下。 “离开京城的那个晚上,父皇带我来了乾坤殿。他问我,一个皇帝,该是什么样的。” “陛下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大靖君主,该为大靖谋。” 天边的曙光越来越明亮,顾明磊认真地看着:“前十九年,我有父兄相护,自以为能无忧无虑到老,不想世事无常,如今却要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担起一整个天下的重任。” “我有些紧张。” 张冉冉轻笑:“像是小时候面对夫子那般紧张吗?” 顾明磊也跟着她笑:“对。我怕我做的不够好,日后没法和父皇交差。” “我到不那么觉得,历朝历代,各有各的章法。陛下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章法会不够好?这种事,总要做了才知道,只有做了,天下人才能看见。” “更何况,我觉得陛下定会是个好皇帝。” 顾明磊低头,张冉冉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不解:“你这么相信我?” “当然,因为陛下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日后做了皇帝,也一定不会差。” 顾明磊提着的心在这个瞬间突然放了下来。 他摩挲着张冉冉的脸颊,瞧着她头上的凤冠在渐渐升起的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那我要是做的不好,日后我父皇揍我,你可得护着我啊。” 张冉冉笑着点头:“好。” 彼时日轮已经升起大半,灿烂的日光洒遍整个皇宫,张冉冉瞧见宫门渐渐打开。 “陛下,我们得下去了,不然让朝臣瞧见你爬乾坤殿的房顶,可又要唠叨了。” 顾明磊撇嘴:“我都是皇帝了,一个房顶还不让我爬?” “陛下——”赵德海的声音在下面响了起来,一起来的还有顾瑾和护龙卫。 禁军里三圈外三圈,把乾坤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明磊一声长叹:“做皇帝还没做皇子舒坦呢。” 张冉冉已经起身,她在黎明的曙光里朝顾明磊伸出手:“我们走了,陛下。” 顾明磊无奈搭上她的手:“走,我们去做皇帝。” “是陛下去做皇帝。”张冉冉认真地改正道。 “行——我去做皇帝。” 巳时,登基大典正式开始。 何冲从永州来,离得远,昨日才堪堪赶到京城,他也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自己一个小小知府竟然能来京城两回,见的还不是同一个皇帝。 永州地小,他的位置也排在了最末,靠近宫门的地方,前面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一直延伸到乾坤殿里,他知道越往前的,越是重臣。他这辈子啊,恐怕都进不了乾坤殿几回。 他胡乱的想着,神游太虚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跪——” 他来不及想别的,膝盖一弯,伏在了地上。 脚步声从宫门的方向传来,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大着胆子抬起头瞄了一眼。 绣着龙凤的衣摆轻微晃动,缓缓从他身边经过。 他不敢再往上抬头了,直视圣颜可是大不敬。 在这会儿还能瞧见顾明磊和张冉冉模样的,只有站在最上面的太后娘娘。 她看着两人互相扶持着走上乾坤殿前的台阶。 张冉冉的凤钗步摇随风轻晃,顾明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汗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张冉冉的。 一直走到龙椅前,顾明磊停住了脚步,指尖摩挲上面的雕龙,这就是天下人都想坐的那一把椅子,这就是大靖权利的最高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坐下。 下一秒,乾坤殿前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参拜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明磊悄悄地和张冉冉交换了个视线,后者扬起一个浅笑。 他稳下了心神。 “平身。” 百官起身,赵德海上前半步,展开了手里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 即位诏书冗长乏味,顾明磊强忍住自己打哈欠的冲动,但诏书的内容却是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的。 张冉冉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拧了把他的胳膊。 他只能强打起精神。 好不容易念完了即位诏书,赵德海又展开了第二张,顾明磊实在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想要提醒赵德海速战速决。 赵德海意会,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语速。 第二张都是封赏,顾贤和顾明西拱卫君主有功,加封五珠亲王,季醒接替镇北军统帅一职,陈学凯,王坤宇任副帅,镇北侯张平执掌三军,出任左相,温三两升金甲卫统领,护卫京城。 后面零零散散的,少说有数十人。 要不是张冉冉在边上时刻提醒他,顾明磊都差点睡过去, 直到赵德海念出最后钦此二字。 “陛下英明——” 顾明磊猛地被吓醒,他回过神来,看向底下百官,突然有些恍惚。 他是皇帝了。 “陛下。”张冉冉轻声提醒他。 他突然一声轻笑,困意消散了个干净。 “众爱卿平身。” 至此,大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大靖书》记载,永安元年,靖安帝登基,年十九,创永安之治。 番外一、婚后日常(一) “殿下——!”小顺子撕心裂肺地喊着,也没注意脚下,被横亘在路中央的麻绳绊了个正着,摔了个大马趴。 清脆的笑声立马响了起来。 “哈!小顺子,你个笨蛋!”顾平夷拍着手从树上跳下来。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豆丁。 小顺子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膝盖传来钻心的疼,想来一定是擦破了。他心底忍不住叹气,这都不知道是他这个月第几次摔倒了。 可偏偏他只能受着。 “殿下……皇后娘娘叫您回去读书呢。”他苦着脸。 “顾平夷,你要回去读书了!”顾平峰家的小子指着顾平夷嘲笑道,“你怎么每天都要读书,我父王说,读书没什么意思,一会儿要带我去看斗鸡呢!” 顾平夷听了觉得心里头不平衡,嘴一撇就要开溜。 “殿下!”小顺子连忙叫住他,“殿下,您若不听皇后娘娘的话,陛下铁定是要罚您跪佛堂的。” 这天底下也就顾明磊能治这小子了。 一听顾明磊的名字,顾平夷不敢再造次,乖乖地跟着小顺子回了海宴宫。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安。” 张冉冉没叫他起来,目光反而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小顺子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顾平夷悄悄拿眼睛瞪小顺子。 小顺子低着头,尴尬道:“是,是奴才不小心的摔的。” 张冉冉没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顾平夷不安分地动了动,摆出一个可爱的笑:“母后……我腿麻了。” “跪着。”张冉冉垂眸看他,语气冷的都能掉下冰碴子来,“是你做的?” “不是我!”顾平夷眼珠子一转,就要往别人身上推,“是顾文那家伙干的!” 他话音刚落,张冉冉就狠狠拍了下桌子:“还敢撒谎!” 顾平夷被吓得缩起脖子。他被娇养惯了,张冉冉一凶他,他就不乐意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张冉冉就吼:“不就是个奴才!” 张冉冉气极,抓住他,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招呼:“谁教你伤人的!谁教你伤人的!你也知道人家只是个奴才,你也好意思欺负人家!” 小顺子脸都吓白了,扑通一声跪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奴才没事,奴才没事……” 顾平夷很少挨打,更是很少挨张冉冉的打,这难得挨打,他脸都红了。 “我就欺负他了!奶娘说了!我是嫡长子,以后是要做皇帝的!这天底下的人我都能打!我就要欺负他!” 张冉冉更是气狠了,她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镇纸就打在顾平夷的屁股上。 顾平夷吃痛,挣扎的厉害,嘴里的话更是不过脑子。 “我不要您给我做母后!我讨厌你!你只会叫我读书!我讨厌你!” 他喊得大声,整个海宴宫的人都听见了。 张冉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顾平夷的眼睛微红:“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讨厌你!”顾平夷不假思索,他还没从气头上缓过来。 张冉冉扔了镇纸,她冷冷地看着顾平夷:“滚出去。” “你既然不要我做母后,那就滚出宫去。” “走就走!”顾平夷转身就走。 小顺子连忙追了上去,可顾平夷还没出宫门,就一头撞上了顾明磊。 顾明磊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顾平夷一抹眼泪:“母后要我滚出宫去。”他还想着顾明磊能给他撑腰,奶娘说了,顾明磊只有他一个儿子,肯定最看重他。 “哦。”顾明磊淡淡的应道,“你跑错方向了,宫门在那头,早点去,一会儿落了钥,就出不去了。” 顾平夷错愕地看着他:“父皇!” “怎么?不想走?”顾明磊冷眼瞧他,“舍不得宫里的荣华富贵?朕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许惹你母后生气!” 顾平夷不服:“父皇什么都没有问,怎么就觉得是我惹母后生气!” 顾明磊懒得回答,抬手叫来顾瑾:“送大皇子出宫去。在这儿碍朕的眼。” “父皇!” “不想走就去你母后宫门口给朕跪着!”顾明磊不耐烦了,他缓步走近顾平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皇子,就能在这儿宫里横着走了?无故伤人,谁教你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顾平夷顿时有一种被所有人欺负的感觉,他梗着脖子大喊:“我讨厌父皇和母后!” 啪。 响亮的巴掌声。 顾明磊没有半点客气:“再说一遍,讨厌谁?” 顾平夷愣住,反应过来,眼泪都疼出来了,可他还是不服气,继续叫喊:“我最讨厌父皇和母后!我要奶娘!我要奶娘!” 又是一巴掌。顾明磊神色更冷:“朕再问你一遍,讨厌谁!” 顾平夷的脸都肿了起来,他还是怕的,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掉眼泪。 “顾平夷,你觉得朕是欺负你吗?”顾明磊俯身看他,“若你身上流的不是朕和冉冉的血,你看朕今天还会站在这儿揍你吗?你会被直接送到政法司,在那大牢里蹲上个三天两夜。朕之所以教你,爱你,护你,只是因为你是朕和冉冉的孩子。” “若没有你母后,就不会有你今日。你现在却和朕说你讨厌你母后?就是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人也知道孝悌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连他们都比不上?” “要奶娘?可以,那就把你皇爷爷赐给你的名字摘了,滚出宫去!” 顾平夷不说话了。 “顾瑾,送大皇子去太医院,让贺太医好好跟他讲讲他出生时的凶险。免得他再理直气壮地惹冉冉生气。” “是。”顾瑾看向顾平夷,“殿下,请。” 顾明磊回到海晏宫的时候,张冉冉已经泡上了姜茶。 “怎么样了?”张冉冉问。 顾明磊夺下她手里的茶,满面春风:“收拾过了,你看着,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得跪到你宫门口给你请罪来。” “我又不是要他来罚跪的。”张冉冉无奈,“陛下,那是我的茶。” 顾明磊可不管,只是抿了一口,就被辣的皱起眉头:“姜茶?你喝姜茶做什么?受凉了?” 张冉冉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月月事一直不来……” 顾明磊微顿,幽深地目光看向张冉冉。 后者猛地反应过来:“……要不我叫太医瞧瞧?” 番外二、婚后日常(二) 顾平夷坐在太医院门口揪着艾草,心里头思忖着贺太医的话。 “皇后娘娘为了生下殿下确实吃了不少苦,还差点丢了性命,陛下在皇后娘娘窗前守了好些个晚上才把皇后娘娘从鬼门关拉回来,殿下是娘娘十月怎么诞下的长子,娘娘怎会会不爱殿下?殿下您多想了。” 他不知道母后生他受了这么多的苦。贺太医说生产之痛比断手断胳膊还疼,他单是想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比断手断脚还疼,那该有多疼? 他没断过手脚,但一定是极疼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跟母后道歉,可他还没想好如何道歉。 要不抄一幅大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赵德海急匆匆地跑进了太医院“贺太医!海晏宫有请!” 海晏宫除了皇后就是陛下,贺太医哪敢怠慢,赶紧拿了药箱就跟着赵德海往外跑。 “赵公公!”顾平夷拉住赵德海,神色有些紧张,“海晏宫出什么事了?” “这…”赵德海为难,“奴才也不知,好像是皇后娘娘身子不太爽利…” “母后病了?!”顾平夷来不及去想该说什么话来道歉了,他三两步跳下台阶,直接就朝着海晏宫跑去。 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顾瑾却不让他进。 “顾大人!你就让我进去看看母后!”顾平夷苦苦哀求。 顾瑾冷漠地拒绝。 陛下说了,大皇子不能进。 贺太医姗姗来迟—顾瑾没半点犹豫就放他进去了。 “顾大人!”吵闹的顾平夷被留在了门外。 张冉冉在里头听的于心不忍“陛下?” 顾明磊摆摆手,说不必管他。 贺太医心里奇怪,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看着皇后娘娘的脸色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怎的大皇子在外头这么着急? “娘娘哪里不舒服?”他问道。 “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这几个月月事没来,我想着会不会是…”张冉冉没有把话说完,但贺太医已然明白。 他松了口气“还请娘娘伸手。” 张冉冉配合地伸出手来。 贺太医摸着胡子诊了许久,脸上露出笑来“确是喜脉,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顾明磊愣住,他不解地摸了摸鼻尖“朕明明很注意了啊…” 张冉冉没好气地拧了下他的胳膊“说什么呢。” 顾明磊委屈,自打张冉冉生顾平夷那次的凶险后,他就害怕那时候的情况再发生,平常也注意的很,不愿意再让张冉冉受生育之苦,他还悄悄喝了不少药。 但这孩子还是来了。 张冉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次是在北域,这回是在宫里,不会有事的,那么多太医看着呢。” 顾明磊轻叹“朕知道,他来都来了,我还能把他赶回去不成?” 边上的赵德海憋不住笑了,还没出声,就被顾明磊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还笑!再笑朕就送你去扫宫里所有的茅厕!” 赵德海乖乖闭嘴,得,小祖宗还是小祖宗。 贺太医没眼再看,起身就要退下。 “等等。”顾明磊叫住他,“贺太医,朕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忙。” 贺太医心中警铃大作,他看见顾明磊嘴角扬起阴险的笑,和小时候那个八皇子一模一样。 顾平夷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眶更是通红,顾瑾却不让他进去,好不容易等到贺太医出来,他一瞧见贺太医的脸色,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贺太医神色凝重,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贺,贺太医…”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母后…” 贺太医一声长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顾平夷今年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哪里听的了这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开始哭。 顾明磊坐在里头听见他凄惨的哭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强忍着大笑出声暴露自己的冲动,忍得辛苦,肩膀一耸一耸的,张冉冉生怕他憋出个什么好歹来。 “陛下…”他当真是蔫坏,张冉冉算是知道顾平夷这小魔王的性子是随了谁了。 顾明磊剑眉微挑“就他还想做宫里的小祖宗?” 这京城只有他顾明磊一个小祖宗,哪里轮得到顾平夷。 张冉冉轻笑“是,陛下才是宫里的小祖宗。你就别吓他了。” 顾明磊满意的点头,这才让顾瑾放顾平夷进来。 顾平夷一进门,就大哭着扑向张冉冉“母后—!” 顾明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干嘛呢!别伤着你母后。” 顾平夷哭的一抽一抽的,话也说不出来,张嘴就是哭“母,母后,我,嗝,我知,知道错了。母后别,别走。” 瞧着他满脸鼻涕水的样子,顾明磊实在忍不住了,别开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平夷哭的更凶“父,父皇不要母后,平,平夷给,给母后找神医。” “说什么呢!”顾明磊不高兴了,捏住顾平夷的脸蛋用力的一扯,“朕什么时候不要你母后了,朕不要你都不会不要你母后。” 顾平夷悲从中来,接着哭。 张冉冉无奈轻叹“过来。” 顾平夷哽咽着挪到张冉冉身边,期期艾艾地喊她“母后。” 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张冉冉轻柔地擦干净他的眼泪“别哭了,你父皇骗你呢,母后没事。” “真的?”顾平夷渐渐止了哭声,“可刚才贺太医…” “那是你父皇和贺太医说好了吓唬你呢,你看母后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是不是?” 顾平夷仔细打量张冉冉,确实不像。 他打了个哭嗝“那贺太医来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可能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顾明磊翻了个白眼,“笨!” 顾平夷听完却没什么高兴的模样,他紧张地看着张冉冉“母后是不喜欢平夷了吗?”所以才要去生个弟弟妹妹。 张冉冉抚上他的头顶“母后永远都爱平夷。无论有几个孩子,母后都爱平夷。” 顾平夷松了口气,他认真地握住张冉冉的手“平夷以后都会听话,母后不能不要平夷…” “行了。”顾明磊醋了,他拎起顾平夷,“撒够娇了没?够了就跟朕回去读书!” 张冉冉永远爱他才对 ------题外话------ 有三!有三! 明天发 。 番外三、婚后日常(三) 夏日的风伴着蝉声,顾明磊走在前面,顾平夷低着头跟在后面小跑。 “……父皇。”他要跑不动了。 顾明磊停下脚步,转身的瞬间,顾平夷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然后就被揪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父子相顾无言。 “啧。”顾明磊放下了他,“你奶娘还和你说什么了?” “……奶娘说母后膝下子嗣少,只有我一个,她只能仰仗我……” 顾明磊冷笑“你母后谁都不用仰仗,明白吗?” 顾平夷不明白,他抬头不解地看向顾明磊。 顾明磊伸出宽大的手掌,牵住顾平夷的小手,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 “你母后是右相的女儿,她有一个做禁军统领的大哥,外家还是天下第一皇商。最重要的是,朕不能离了她。所以你母后谁都不用仰仗,她生来就该是受尽宠爱的。明白吗?” 顾平夷还是不太明白。 “笨死了。”顾明磊轻叹,“就是说,你母后高兴,朕才能高兴,朕高兴,你才能有舒坦日子过,这回明白了没?” 这回明白了,顾平夷点头如捣蒜。 气氛有沉默了下来。 隔了半晌,顾平夷突然抬头看他“父皇为什么离不开母后?老师说父皇是陛下,是大靖的天子,大靖离不开父皇,父皇又为什么离不开母后?” “……因为父皇爱你母后啊。”顾明磊轻笑,“好爱好爱。” “什么是爱?我以后也会爱别人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什么是爱。让顾明磊细说,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知道自己爱张冉冉。 “爱有很多种。”他沉吟了许久回答道,“朕爱天下是爱,爱你是爱,爱先帝和太后也是爱。爱你母后,就是一种非她不可的爱。” “什么叫非她不可?” “你日后遇见了自己爱的人就知道了。遇上的时候,心情总是和别人不同的。瞧上一眼,便一辈子忘不记。” “糖糖,你是皇子,你要爱很多人,天下百姓,朝中百官,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因为他们也都向你付出了爱,所以你要学会爱。” “这世间最讨人厌的事,就是辜负别人,作为天家,更要以身作则。” 顾平夷还太小,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善恶曲直,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听着顾明磊的话,也是似懂非懂的模样。顾明磊也不急,他有的是时间教他。 这事儿留给顾平夷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是自己的奶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小顺子说,奶娘回乡了。 他还没来得及深究,就被将要降临的弟弟妹妹勾去了心神。 二皇子和大公主是一对龙凤胎。 张冉冉生的时候又是费了好一番力气,等醒来,就瞧见顾明磊和几年前一样,眼眶通红的坐在她床边掉眼泪。 “陛下……”她无奈,“贺太医说我已然比别人顺利多了。” 他怎么还是吓着了。 顾明磊摇头,轻轻摩挲着她苍白的指节“朕瞧着血一盆一盆的,怎么不害怕。” “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 “可朕心疼。” 张冉冉不说话了,她只觉得心中慰藉“有陛下这句话,臣妾觉得就是再疼,也是值得的。” 顾明磊吸着鼻子钻进她的被窝里“不扰你了,睡觉!” 张冉冉笑着靠进他的怀里“明天想喝鸽子汤。” “好。” “还想陛下明天不上朝陪我一日。” 顾明磊抬起眼皮“好。” 早朝一休就是一个月,直到张冉冉出了月子,顾明磊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回到乾坤殿,坐在上头的时候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段日子跟着张冉冉的作息,一时起早了还有些不习惯。 海宴宫里,顾平夷拿着拨浪鼓逗弟弟妹妹。 “母后,我小时候也长这样吗?” 张冉冉笑着点头,别说,老二和顾平夷虽然不是双胞胎,但反而生的极像,也不知道长大了会如何。 顾平夷咧开嘴笑了“老师说,我是哥哥,日后是要保护弟弟妹妹的。” “错了。”张冉冉轻点他的眉心,“兄弟兄弟,你们该互相保护才是。” 说的也有道理。 顾平夷笑的更开心,转身又粘着弟弟妹妹去了。 等到顾平夷十六,顾明磊下旨立储,送他去了东宫。连带着二皇子,三皇子,大公主的住所也一块挪到了东宫附近。 只要顾平夷一下课,就能听见自己宫门口喧闹不堪,老二和老三又打架了。 “大哥。”十二岁的大公主已经是亭亭玉立。 顾平夷扶额,拿起书本,给两个弟弟一人一下“你们再闹,我就去母后那儿告状了!” 两个小子立马站好“大哥——” 母后知道就是父皇知道,父皇知道,就是跪佛堂,他们可才出来没多久。 张冉冉也不知道是自己养孩子的方法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儿子随了老子性子的缘故,三个儿子竟然是一个比一个调皮,皇宫里三天两头都能听见太监丫鬟撕心裂肺的喊声。 不得安宁。 顾明磊倒是开心的不行,偶尔还会亲自下场,把三个孩子都戏耍一番。 “顾明磊——”张冉冉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没规矩,大庭广众下也敢揪着顾明磊的耳朵,把他领会海宴宫。 顾明磊从不反抗,只是笑着告饶认错。 “朕这不是看他们皮实,揍两下没什么效果嘛……” “那陛下也不能拿蒙金送来的雪狼把他们吓到树上去。”张冉冉无视他的撒娇。 “朕哪有,明明是他们自己去招惹的。”顾明磊狡辩。 “臣妾看您今日是不必回海晏宫了。” 顾明磊立马举手投降。除了海宴宫,他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日子接近隆冬,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顾明磊包住张冉冉的手“下雪了,走了,朕回去给你烤红薯吃。” 听见烤红薯,张冉冉的气就消了大半“我还想吃栗子。” “好——对了,今年五哥回来,他信里说在乱葬岗捡着个儿子,小小年纪就能提起鸿玉的剑,长的比姑娘还好看。朕倒要瞧瞧,那是多好看。” “……”张冉冉扶额。 留下三个皇子扒着树干,听着底下的狼嚎欲哭无泪——能不能先来救救他们。 ------题外话------ 明天会有个顾明西的番外 。 番外四、顾明西和鸿玉 谁都没有想到寸草生来自蒙金。 顾明磊从扎布那儿讨来的药方送到宿州时,已然是顾明西回到宿州的第二个冬日。 他病的起不来身,只能倚在软塌上看外面一片雪白。 鸿玉落在窗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怎么了?”他问。 “药方已经送到连老的手里了。”鸿玉回答,看着顾明西苍白的脸色,她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耳垂,“你有救了,顾明西。” 顾明西轻笑“好。” 那只是一张药方,又不是解毒的方子。他的命,还两说。 好在连老这个神医不是虚名,不过短短半月,他就找出了解毒的法子。 “有一种活在寸草附近的毒蛇,它们把卵产在寸草生长的地方,生来就有解毒的能力。只要拿到这种蛇的蛇胆,一定能解寸草生!” “去哪儿找?”鸿玉直起身子。 “寸草生的药方记载,寸草生于蒙金九幽峡谷,去那儿一定能找见!” 鸿玉转身就要去收拾行李。 连老拉住她“你不能自己去。你得带王爷一起去!” “可他现在都站不起来!”鸿玉低声怒道,“蒙金路途遥远,他会死在半路上。” “你也知道蒙金路远,他没有时间等你从蒙金回来了。”连老脸色凝重。 鸿玉握紧了手里的剑。 她别无选择。 出发那日,远在京城的顾明磊派了禁军来护送,顾明西躺在马车里,压不住咳嗽,每一声咳嗽都牵扯着剧痛。 鸿玉一进去,就闻到了血腥味。她展开顾明西的手,果然看到一片殷红。 “……没事,我能撑到。”他微微扬起嘴角。 鸿玉一言不发,坐到马车的角落,让顾明西靠进自己的怀里。 “我会救你。”她说。 顾明西精神不佳,半阖着眼睛点头“我知道。” 他硬是拖着病体撑到了九幽峡谷,彼时已经是隆冬,蒙金的天气更冷,大雪纷飞,盖住了一切,视线里只剩下了一片雪白。 领路的蒙金人说寸草就长在峡谷底下一片空地里,一整片都是。 鸿玉攀着山崖而下,她找遍了整个峡谷,除了奔涌的江河,就是崎岖的峭壁。 没有半点寸草的影子。 她意识到不对劲,转身的瞬间,刀刃破空的声音从背后而来。 她瞳孔微颤。 并蒂莲花,是清平门。 是那个应该被她杀干净的清平门! “鸿玉——!去死!”这是一个陷阱,是清平门余孽针对她的一个陷阱。 她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等身上玄色的劲装都被血染红之时,她听见了顾明西的喊声。 “鸿玉!” 那家伙下来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鸿玉。”顾明西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腕,“我来了。” 血渗进坚硬的冻土里。鸿玉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她死死地拽住清平门弟子的衣领“寸草在哪里?”九幽峡谷有寸草的消息是顾明磊送来的,不可能有错。 那人咧开嘴,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我知道你要找什么……” “可惜啊,可惜……”他瞳孔放大,“我早就烧了这峡谷里的所有寸草!连带着那些蛇一起!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他!” 顾明西垂下手,无奈地看着鸿玉“鸿玉,算了。” 二十多年,鸿玉第一次红了眼睛。 顾明西艰难地伸出手抱住她“回家。” 他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清平门弟子突然暴起,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抽出的小刀直逼鸿玉的脖子。 顾明西一把拉过鸿玉,躲过刀尖,却不想后面就是大江。 两人齐齐坠入冰冷的江水里。 在入水的那一秒,鸿玉想着这样也好,总归是死在一起,葬也能葬在一处。 可老天总是爱开玩笑的。 她没死。 她拖着顾明西爬上岸,前面就是一个山洞。 火焰升起的时候,天色也暗了下来。她浑身都湿透了,只勉强找出一点干净的纱布给顾明西包扎。 他躺在她的怀里,刺绣精致的广袖长衫铺在地上,碎发贴在脸颊上。 鸿玉靠在岩壁上,紧紧地环住他。 他睁不开眼睛,如潮水般的疲倦将他淹没,他只能听见鸿玉的心跳声。 “……顾明西。”她在喊他的名字。 他只能强撑着动了动手指。 鸿玉俯下身,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所触是一片冰冷。这不是他们第一个吻,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他要死了。顾明西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死亡的真正来临。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真正到了此刻,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鸿玉。 意识渐渐坠入黑暗,他抽出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握住了鸿玉的手。 鸿玉睁着眼睛在山洞里枯坐了一整晚。 等黎明的曙光撒进山洞,她抬手挡了挡日光。 一株在冬风里摇曳的寸草就在这时候撞进了她的视线。 花色的毒蛇吐着蛇信子盘绕在寸草下。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果然,老天总是爱开玩笑的。 连老是在一片林子里找到鸿玉的。 她背着昏迷的顾明西走了整整三日,嘴唇起皮,手掌磨破了皮,没有半点姑娘的模样。 但她的脸上却挂着难得的笑。 蛇被装在一个麻袋里,连老打开时,那蛇还活着。 “……救他。”说完,鸿玉脚下就是一个踉跄,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峡谷附近一个小镇的驿站里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顾明西!” “他已经服过解药了。”连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倒是你,这伤比起他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了。” 鸿玉摇头,这样的伤对曾经的她来说,不过是经常。 “他怎么样了?” 连老沉默半晌“鸿玉,你要知道以王爷的身体,就算解了毒,可脏腑损耗严重,他也不过十来年的日子。” 鸿玉别过脸,窗外灿烂的日光撒进屋子,正好照在她的剑上。 “够了。”她说。 等到开春,顾明西已经能下床了。他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看着鸿玉练剑。 “外面冷,进去。”鸿玉停下。 顾明西拢了拢身上的狐毛大氅“今天日头正好,我再晒晒。” 鸿玉换了个位置,站到了风口,挡住了仍旧微凉的春风。 “鸿玉,你为什么和你的剑一个名字?”顾明西问。 “你以前问过了。随便取的而已,没什么原因。” 顾明西看她。 半晌,鸿玉放下剑,和他对望“我算半个孤儿,生来就没有乐意为我取名字的人。可我瞧这山川有名,河海有名,就连那杀人剑都有名字,我也想有个名字,可我也不曾读过书,取不出什么好名字,索性便跟着我的剑取名。” 顾明西浅笑“那你岂不是没有姓氏?” 鸿玉不高兴了,错开视线点了点头“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姓氏。” “那……你要不要跟我姓顾?” 鸿玉错愕转头,眼前是一张明黄的圣旨。 “这赐婚的圣旨是我两年前求的。本想着两年前给你,可那时候,我快死了。” “如今偷来了这些时光,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着照顾我这个病秧子。” 鸿玉垂着眸子,她单膝跪下,牵起顾明西的手,贴近他微凉的掌心。 “我愿意。” 至于后来鸿玉满王府的昭告自己的新名字就是后来的事儿了。 ------题外话------ 这是最后一章了。正式跟大家说拜拜啦。 接下来就要等寒假新文了。 先放个文案《我捡到了白月光》 明月永远皎洁,飞鸟一生自由 后来,穆才谦成了一道清晖,裹挟着皎洁的月光和自由的长风,落在了唐夏的身旁。 ———— “他是什么样的人?” “谁?”黑暗里,唐夏从被子那头挪进他的怀里。 “前男友。”穆才谦回答。 “…什么样的人…”唐夏困的睁不开眼睛,“一个好人,毕业后当了兵,前段时间刚退伍,回老家开了饭店。” “你怎么知道?” “朋友圈看见的。” “你还留着他的联系方式?” 唐夏睁眼“介意?” 穆才谦背过身“不介意。” 唐夏合上眼睛,就在她即将陷入梦境的时候,穆才谦又转过身。 “把他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