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马甲掉了》 第001章 值钱的哑巴 长风烈烈,夕阳映血。 天地赤红一色。 饮马河畔,血肉残尸堆积如山。 将军缓缓抬起头,冷毅面庞染了血,目若寒芒,清隽如旧。 他一提长枪,再次撑起身体,整个人如一柄利剑,立于天地间。 血色战袍随风飞舞,凛冽之势席卷开去,包围他的蛮兵不由自主退开两步。 一声长号,森森箭矢对准将军。 将军目色落往天尽头。 “放箭!” ………… 燕喃从前世长梦中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你年轻貌美、事业有成,确定要放弃如此优渥的生活,用这世五十年阳寿,换回去前世只多活三年?” 来自虚空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确定!” 燕喃几乎是抢答,在这里,虽物质优越,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而渊哥哥,是她即使转世都放不下的结! 三年? 哪怕是一年,一个月,一天,只要能救下渊哥哥,她永生永世不再转生都愿意! “回去了,便再回不来,也无法再重新开始。” “好。”燕喃毫不犹豫。 那声音说完,周遭都渐渐模糊起来。 ………… 意识从沉睡的深海中苏醒,燕喃轻轻睁开眼。 屋内光线很暗,勉强可以看清低矮污旧的房梁,简陋的墙壁,墙角堆放着一捆捆柴禾,柴禾上一把泛着暗光的柴刀。 这是什么地方? 她转动的眼神定在半开的菱花窗格上,双瞳骤然紧缩! 真回来了?! 若不是大梁朝,怎么会有这种古香古色的窗户? 燕喃心口一热,刚想起身,不对啊?! 怎么自己靠墙角坐在地上,双手还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 这什么情况? “有人吗?”燕喃急急喊了一声,四下一片寂静。 脑中浮现清晰的记忆:她被一个圆脸婆子捆住双手扔进柴房,厨娘朱婶子! 更多的记忆碎片接踵而至,沉沉浮浮涨得脑袋生疼。 这不是她前世的身体! 不管了,只要这里是大梁,只要这里是幽州,只要能救下渊哥哥,其他随便吧! 燕喃来不及细想,挣扎着站起身,直奔柴刀而去,用仅能活动的手指将柴刀插到柴禾间固定好,再背对柴刀,摸索到刀刃所在,将手腕间的麻绳对准刀刃,费力磨搓起来。 快些,快些! 燕喃急得火烧火燎,下手呼呼生风,手腕与手掌一不小心便磕到刀刃上,真疼! 可越疼她越欢喜,这不是梦啊! 她真的回来了! 脑中的记忆告诉她,这里是大梁朝幽州城,永宁九年三月十四日! 前世她死在三月十三,没来得及把消息传出去。 那三月十四,渊哥哥就在幽州城外大营,她现在赶去,定还来得及! “噌”! 麻绳断了一股,还有一股。 燕喃咬着牙,加快了手上动作! 忽门外传来动静。 “你到前院门口把风,我把人从后门送出去,二十两银子就到手了!嘿!还有人专收哑巴,比卖到花楼都值当!” 一把油腻声音传来,燕喃脑中自动浮现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朱婶子来了! “是,娘。”有人应声走远。 接着有脚步声往门口移来。 麻绳还没断! 燕喃费劲儿挣扎着想抽出手,断了一股的麻绳稍微松快些,可仍咬着死结挣不开! 她咬紧牙关,硬生生憋着一股气,将右手死命往外一拉。 “呲”!钻心疼让她眼泪都出来了,右手终于一轻,脱开了麻绳的结,手背上连皮带肉被麻绳蹭下去一片,血肉模糊。 燕喃顾不得许多,忙拔出柴刀,握紧刀柄,小心翼翼站到门边。 “吱呀”一声,柴房门开了。 朱婶子刚跨进门,燕喃猛的提脚直接踹到她胸口,“滚开!” 拖着柴刀就往外冲去! “哎哟,你这小兔崽子,能耐……”朱婶子踉跄着后退两步,挡在柴房门口,目露凶光骂骂咧咧。 燕喃叹口气,这身体太弱了。 她舞着柴刀正要直接劈了这挡路的婆子,忽那婆子见鬼一般瞪大了眼,哆哆嗦嗦伸着手指,惊恐无比地看向燕喃:“你,你,是你说话了?” 燕喃一愣,朱婶子刚才口中说的值钱的哑巴就是她? “让路!”她又清晰地喝出两个字,举起柴刀不管不顾砍下去。 还不等她柴刀逼近,朱婶子直接“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往前院外跑去,“救命!救命啊!见鬼了!哑巴说话了!” 燕喃凭记忆往外一路狂奔,柴房往南,出了内院角门,是马厩。 天色刚泛青光,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厨院这边的角门是下人出入,门房老头正睡得“呼噜”声连天。 她轻悄悄推开门,转个弯来到马厩外,门口也只有个小厮埋头打瞌睡。 燕喃蹑手蹑脚贴着门边走进去,直接冲到最靠外的一匹棕马边上,解开套马索,轻车熟路把住缰绳踩上脚蹬子,一个翻身跨上马就冲了出去。 “哎哎哎!你哪房的?干什么?”被惊醒的小厮冲过来。 燕喃抡起胳膊,将柴刀重重朝他甩过去。 谁都不能挡路! 小厮吓得赶紧抱头避到一边。 “马回头还你!”燕喃往身后扔下一句,马儿已经往大街上冲去。 要快! 一定要快! 渊哥哥一定还在! 她猛挥了几鞭,马蹄声“咚咚”回响在长街上。 好熟悉的地方! 是了,这是平津侯俞府外的长街,与她前世所住的林府只有两街之隔,她曾和义母来过几次。 这小哑巴是俞府的丫鬟? 她以前没骑过马吧?粗糙的马鞍颠得屁股和大腿生疼。 燕喃撕下已扯破的衣袖边布条,将磨绳时撞得满是血口子的左手牢牢缠住,右手手背没法收拾,先且这样吧! 她紧紧拉住缰绳,风声从耳边呼呼扫过,尽全力策马往北城门跑去。 渊哥哥的大营,在幽州城外二百里! 快些! 再快些! 渊哥哥,你等着我! 狂奔一日,燕喃只半路停下跟着马儿趴路边沟里饮了几口水。 此时又累又饿,也不知多久没吃东西,肚子空空荡荡,视线渐渐模糊。 忽腿上一阵刺痛传来,让险些堕马的她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低头一看,大腿内侧已磨破,裤面上渗出血来,每往前一步,血肉就多被打磨一次,疼得钻心。 也好,这样就不会晕过去了! 燕喃俯在马背上抱紧马脖子,全凭肺腑间一口气撑住不倒,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夕阳似血,天尽头处,终于出现了一排旗帜。 黑色的旗帜中央一个红色大字:林!在风中猎猎招展。 “渊哥哥!” 燕喃一出声,喊声便哽咽在嗓中,眼泪“唰”地滚了出来。 第002章 搞错了吧? “什么人?”几个兵士冲出来,持箭对准燕喃。 这是大营以南五十里的防线。 燕喃心头一松,几乎是跌下马来,在砂石浅草地上滚了几圈,仰天躺在地上,喘着气,“我要,我要见林将军,有急报,军情急报!” 几个兵士面面相觑。 一个衣衫破破烂烂的瘦小丫头,说要见将军?还有急报? 燕喃抹一把眼角的泪,躺地不起:“我是林府的丫鬟,有急事找将军!” 她知道就凭这说辞这几人不会信,又接着道:“林将军盔甲前的布帖半月前换了新的,以蓝布镶边绣了万蝠纹,他还换了新的护膝,上头绣着一双燕子。” 大梁的战士出征,都在盔甲前缝上绣了名字的布帖,以防死后分不清身份。 义母在一年前病逝之后,渊哥哥的布贴向来是她亲手所绣。 几个兵士见她说得有模有样,又一副大难逃出的狼狈样,想着若真是林府出了事要找将军,他们也不敢耽误。 其中一个收起箭,对身后人说了声,“速去通报将军。” 又转头看向燕喃:“走吧,带你去大营问问。” 那人看了看燕喃那匹已倒地吐沫的棕马,示意旁人重新牵马来。 燕喃浑身酸痛,四肢像被千斤石碾过,一想到渊哥哥在大营,又咬着牙爬起来,翻身上马,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兵士持弓箭骑马跟在她身后,将她半押半送往大营而去。 营帐前,有提前接到通报的人迎出来。 “就是你要找林将军?”一个穿暗红色铠甲的大胡子男人看向燕喃。 燕喃看清来人,一骨碌翻身下马,激动不已朝那人跪下去:“俞将军!我是林府的丫鬟,有军情禀报!” 这人正是渊哥哥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之一,平津侯府的二老爷俞弈。 俞弈见她能认出自己,对她的话先信了三分,示意身边士兵扶她起身,见她脸色苍白,衣衫破旧又带着血痕,单薄身子摇摇欲坠,又有些怀疑。 “林府的丫鬟,怎会如此狼狈?若有事,又为何不让林府家丁通传?” 燕喃咬紧了牙,想来林府的遭遇还未传到军中,强忍着颤声道:“林府所有人,已于昨日遭奸人所害,葬身火海。奴婢是悄悄逃出来的。” 前世,她就是死在这火海中。 果然俞弈高大的身子一震,骇然睁大了眼:“当真?” 燕喃又“扑通”跪下去,将她前世死前躲在竹林中听到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夏勇是奸人,勾结北蛮设下圈套对付林将军,还请俞将军速速告之!” 俞弈眯起双眼,心猛地一坠,夏勇! 夏勇是林家军另一副将! 燕喃见俞弈神色有异,却僵立当场不动,以为他还不相信,又“咚咚”磕头,急得嗓子都快哑了,苦苦求道:“求将军信奴婢一次,先转告林将军此事,只要把夏勇控制起来,一查便知奴婢所言是真是假!” 俞弈目色沉沉落到燕喃脸上,一字一顿道:“若你所言不虚,恐怕,晚了。” 燕喃全身僵住,咽了口唾沫,揪紧手边草根,心提到嗓子眼儿:“林将军在哪儿?” 俞弈胡子有些发颤,目光微动:“林将军已于昨日出营,和夏勇去了饮马河畔接应皇上。” 燕喃脑中似响起炸雷,“轰”地被劈了个五脏俱碎。 难道! 难道! 她还是来晚了?! 当今皇帝,年号永宁,却偏偏边境不宁,连年征战。 前些年靠着林九渊十二战十二胜击退了西羌,今年他不知发什么癫,御驾亲征上北境战北蛮,结果被北蛮人生擒,成了阶下囚。 驻守西北的林九渊这才受枢密院调遣匆匆赶回幽州,想办法救回永宁帝。 “报——俞将军!” 一声疾呼让燕喃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 “将军,北面和东面八十里外均发现北蛮骑兵踪迹,约两万人,正朝大营而来!” 俞弈猛地抬起头,往北面看去,八十里! 拔营回城已来不及,只能在此迎敌! 这更证实了面前这个小丫头的说法,若林九渊还在,怎么会让北蛮兵悄无声息跑到此地来? “林将军呢?”俞弈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那通信兵“扑通”跪了下去,满是血渍泥迹的脸上多了两行清泪,“夏勇叛变,林将军,本部两千人,被北蛮全歼于饮马河。” 四下,死一般沉寂,风吹过旌旗的呼号,似悲泣长鸣。 燕喃眨了眨眼,一口气冻结在胸中,她在做梦吧? 明明是为了回来救人,渊哥哥怎么会死呢? 那个让她回来的神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不行,要重新来过! 定要重新来过!! 燕喃目光乱转,忽盯着俞弈腰间长刀,猛地冲过去,拔出刀就往脖子上抹。 可惜这身体力小体弱,即使俞弈还在发怔,也来得及阻止她并不迅速地动作。 “你干什么?快些离开!”俞弈声音沙哑,双眼通红,从悲痛中醒来,将燕喃一推,夺过长刀指向天空:“全体集结!备战!” 身后营帐内响起长长的号角。 燕喃眼泪狂涌,乞求地看着俞弈:“俞将军,让我死吧,求你,我想回去,我得重来!” 俞弈冷了脸:“丫头,你冷静一点,好好活着,快走!” 燕喃拼命摇头,这人听不懂她的话吗? 她哭着晃他胳膊:“俞叔叔,我是燕子啊,是渊哥哥捡回林家养大的燕子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是转世回来的!我想重来,求你了,你让我死了重来一遍好不好!” 俞弈眼神一紧,在她身上扫了两遍,燕子恐怕也死了,这姑娘怕是吓疯了。 他叹了一口气,直接拎起她扔到旁边马背上。 燕喃眼泪如注,仍在抽噎着挣扎,只听俞弈拿过马鞭在空中一摔,打出“啪”一声响,指向营帐方向,“你看看他们!” 燕喃抬起眼来,透过模糊的眼帘,看着眼前已集结完毕的林家军。 有面庞稚气的少年,有满脸沟壑的老将,大部分脸上都结疤带血,刻满风霜,却个个目色坚定,站姿挺拔如松。 这些,都是渊哥哥的心血! 俞弈转身朝军队喝道:“想不想活?” “想!”千百个儿郎的声音齐齐整整响在军营上空。 “怕不怕死?” “不怕!” “为了什么?” “为我父母不受欺压!” “为我妻儿不受辱虐!” “为我华夏不被践踏!” 一声声浩然正气,响彻长空。 燕喃坐直了身子,鼻子发酸,胸口似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林家军,这是为了幽州城,准备死战了! 俞弈回过头,深深看进燕喃眼底:“就算为了他们不白死,活着的人,都要好好活下去!若你真牵挂将军,就想想如何为将军,为林家,为我林家军千万儿郎报仇吧!回城去,好好活着!” 说完,一拉战马缰绳,一掌拍在马肚子上,“驾!” 马儿长嘶,驮着燕喃往幽州城跑去。 第003章 大难临头 夜色早已降临,战马轻车熟路地往幽州城方向疾驰。 燕喃哭得累了,趴在马背上,似下一刻就要摔下去。 活着吗? 胸口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她确确实实活着,活在没了渊哥哥的前世里。 锥心的痛压得她喘不过气,几欲想堕马寻死,又生生被俞弈最后的话给拉了回来。 “就算为了他们不白死,活着的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眼前闪过那些明知必死还要留下的士兵面孔,渐渐生出一丝力气。 神仙说过,再没有重来的机会,且他连个鬼影儿都没了,她上哪儿讨价还价去? 那她五十年的阳寿,就这么白白浪费吗? 俞叔说的没错,渊哥哥不能白死,整个林府不能白死,还有千千万万以血肉之躯挡在幽州城外的热血男儿,都不能白死! 燕喃抓紧了缰绳,缓缓抬起头来,茫然哀戚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夜色中,前方是越来越近的幽州城,似巨兽般蛰伏在黑暗里。 马儿来到城门底下,三丈高的城门两旁,两挂红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映着深深的门洞…… 门洞? 燕喃一惊,这大晚上的,城门竟然开着? 一个守卫都没有?! 她涌上不妙的感觉,匆匆策马进了城,径直往城东府衙而去。 不知道渊哥哥那边的消息传到府衙没有,她得先去报信,若幽州城卫提前做好准备,或许还能将北蛮兵挡上一阵。 府衙门口静悄悄的,月色如洗,除了两只蹲在门旁的大石狮子,什么都没有。 燕喃下了马,小心翼翼走上台阶,轻轻推了推府衙大门。 开着的! 她穿过前院,穿过公堂,来到后院。 心越来越沉。 同样是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衙门,空如鬼蜮。 书文纸张、军服被褥,洒落各处,满地狼藉。 只有远处传来的梆子声,让她知道自己没有走错时空,还在这个世界。 这是,已被北蛮洗劫? 燕喃继续往里走去,府衙后头,是一盘宅子,她踩着月色走上正厅前的庑廊,厅门大开,里头同样狼藉一片。 燕喃轻叹一口气,完了,知州大人都不见了,幽州这下,真的完了! 她转过身,正要离开,忽“呲拉”一声轻响,从厅后传来。 她猛地回头,“谁?” 没人回答。 又是一声响,比刚才正清晰,似乎是铁链的声音。 燕喃回身,小心翼翼跨过正厅门槛,绕过一道屏风,循着声音的方向,后头书房内,隐隐有昏黄的灯光。 她壮着胆子,朝灯光走去。 来到隔扇门前,见月光透窗而入,窗边书案上点了一盏孤烛。 映着微弱的烛光,窗畔墙角处,赫然蜷着个人,头发披散在脸上,胸口一大片阴影,手脚处竟是绑着铁链! “救……救……”那人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呻吟着。 “你是谁?”燕喃不敢冒然过去,小心翼翼问道。 “救……林将军,快,去,饮马河,是……圈套!”那人费力挣扎着吐出字来。 燕喃鼻子一酸,捏紧拳头,泪又滑了下来。 没想到,还有人和她一样,也一心想着救渊哥哥! 她匆忙过去蹲下身子,扶起那人身体,含着泪道:“你是谁?铁链有钥匙吗?有刀吗?” 那人勉力抬抬脚:“靴子,匕首。” 遂又拼命摇头,“先去……报信!” 燕喃探手到他脚腕处,果然摸出一把匕首来,匕尖寒意森森,光可鉴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拿起匕首试着斩那铁链,“哗啦”一声响,燕喃瞪大了眼。 铁链竟应声而断,混如切豆腐一般! 那人还在挣扎:“快……报信!” 燕喃红着眼,又斩断他脚上铁链,低低应了声,“晚了!” 那人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散发后露出面容,竟是个五官绝美的少年! “因为。”燕喃咬住唇,“林将军已经死了。” 少年目光剧震,身子突然往后一仰,笔直倒下去。 “喂!喂!”燕喃慌忙相扶,见少年毫无反应,伸手到他鼻尖一探,气若游丝。 又俯身在他胸口,糟了,心跳骤停! 她学过心肺复苏急救,忙跪地握拳朝少年左胸叩击,两下,三下。 再深吸一口气,俯身到少年面前,毫不犹豫掰开他紧闭薄唇,对准吹进去。 如此反复三四次,终于感觉少年左胸下又跳动起来。 燕喃满头大汗,吁出一口气,忽鼻尖闻到纸张烧焦的味道,连忙跳起身。 原来是那桌案上烛火烧到了底,引燃旁边文书,明显是有人故意拿走烛台,做这般布置。 燕喃胸口激愤,若她晚来一步,这少年便会被烧死在这里。 这些人为了阻止谋害渊哥哥的计划传出去,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她匆匆扑灭纸张上的火,又在架子上新找来烛台续上,将书案上的烛火吹灭。 一回身,吓得一个激灵! 刚才还躺着不能动的少年这会儿好端端倚墙而坐,脸色惨白,正目色森然地看着她。 那双眼,目若寒星,幽远又冷澈,映着烛火凛凛生光,没有一丝温度。 燕喃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少年问,声音平静而冷冽,如雪山玄冰。 “我?”燕喃脑中自然而然浮现这个身子的记忆,“我叫燕喃。” 和她的名字一样!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抿了抿嘴唇,微皱皱眉,扶着墙缓缓站起来。 燕喃有些奇怪:“这里是幽州府衙啊?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少年有片刻茫然,目光在屋内转一圈,最后落到书案上。 他匆匆走到书案前,左手提起毛笔蘸了蘸端砚中的残墨,随意扯过一摞纸,楞了楞,又将毛笔换到右手,挥墨疾书起来。 燕喃愣愣看着他:“你做什么?” 少年头也不抬:“幽州城,作为换回永宁帝的条件,已经被大梁送给北蛮,北蛮快进城了。” 燕喃脑袋“嗡”地一声,难怪,难怪知州府尹府卫都跑光了! 难怪北蛮贼子来得这么快,那渊哥哥的死…… 燕喃恨得牙关打颤,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绞得青白,林家军,怕也是换回永宁帝的条件吧? 不然为何这么重要的消息,渊哥哥和俞叔他们都不知道! 还生生用性命挡着北蛮! 她一把火烧在胸口,恨得睚眦欲裂,那少年已递过一沓纸,“赶紧走吧,出去的时候帮我把这个散到街上。” 燕喃回过神,走到书案前,这才发现少年胸口衣裳上都是血渍。 她颤着伸手接过那叠纸,是警示北蛮即将进城的消息。 “那你呢?”她抬起头来问一句。 “我?守城。”那人又低下头去,磨起墨来。 疯了吧? 守卫都跑了,一个人守城?! 这或许是府衙里唯一愿与幽州共存亡的大梁义士了。 燕喃怜悯地看着那人,不愧是敬仰渊哥哥的人,她叹口气,郑重道:“保重!” 捧着纸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那人声音:“前厅架子上药箱里有草药粉,伤口别碰水。” 燕喃顿一顿脚,“多谢!” 燕喃找到草药粉,撒在手背伤口上,又匆匆往外跑去。 北蛮。 烧杀戮虐,无恶不作的北蛮贼子! 在这个小哑巴燕喃的记忆中,原本和叔叔婶婶过着富足的生活。 两月前,北蛮攻进幽州城,抓走永宁帝。 就在那次,叔叔婶婶带她出逃,双双死在北蛮贼子箭下,她则孤身一人躲在俞府后墙外,被二夫人捡回了俞府,放到厨房打杂。 她早晨跑出来的地方,就是平津侯俞府,也正是俞弈将军的家! 若这次幽州整个被送给北蛮,还不知他们会把幽州城糟蹋成什么模样! 燕喃一阵心寒,来到长街上,见更夫提着灯笼摇摇晃晃走在前头,忙追上去。 “大叔,麻烦您传个信儿。” 更夫见燕喃从衙门里出来,一听说北蛮贼子要入城,根本不多问,匆匆敲着锣一路喊下去! “北蛮贼子要入城啦!当——当——” “北蛮贼子要入城啦!当——当——” 燕喃一面将手头纸张沿街散发,一面沉思下一步该如何。 北蛮来了,幽州城里能逃的都会逃,尤其是平津侯这样的大家。 当今太后与平津侯前年去世的老太君乃是表姐妹,俞家在京师也有宅邸。 所以他们要走,定会去京师——开封府。 渊哥哥的死,定和这次换回永宁帝有关。 要查清背后关键,去开封是必然。 便混在俞府跟着去开封罢了。 不过,她转念又想到俞府厨院里的朱婶子,有人高价收哑巴做什么? 她散完传单,匆匆策马往平津侯府跑去。 这一出来,足足折腾一日一夜,等她回到那角门处时,天已泛青。 她粒米未进,又累又饿,晕晕乎乎照原路溜进门,刚刚进厨院院子,身后猛地窜出来一个人,将她死死抱住。 第004章 病的不是时候 “我抓到这妖孽了!”朱婶子急吼吼喊着。 厨院里头霎时冲出四个婆子,直奔燕喃而来。 燕喃吸一口气,自然而然抬肘,侧身,往后猛的一顶! “哎哟!拦住这蹄子!” 朱婶子嚎叫一声,捂着脸往后退去。 燕喃转身拔腿就往厨院外头跑,没想到这朱婶子对她这么个小丫头如此锲而不舍。 以她学了六年的搏击术,本该能让朱婶子倒地半日,如今却只能逼退她,这小身板还是太弱。 她对厨院外的地形熟悉得很,七拐八拐,拐进了路边一丛竹林,身后几个婆子马不停蹄颠着步子追过来。 燕喃皱皱眉,在记忆中拼命搜寻小哑巴燕喃可以求助的对象。 她两腿速度越来越慢,又饿又困,只能凭对这块儿地方的熟悉度,和后头几个婆子拉出距离。 等钻出竹林拐过一道急弯,迅速在竹林丛外蹲下身子。 竹林外是一片湖,初春薄冰刚化去,泛着粼粼晨光。 后头追赶的人近了,朱婶子跑在最前头,胖胖的身子刚冲出竹林,忽脚下猛地一踉跄,重重往前头扎去。 “哎哟!” 随着一声惊呼,整个身子“扑通”一声扎进湖岸裹着碎冰的浅泥汤里。 燕喃迅速收回腿,趁另外几个婆子手忙脚乱把朱婶子往上拽的功夫,穿过竹林,往来路跑去。 刚跑上林中小径,就见前头又跑过来个身影,手里还舞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 燕喃倒吸一口凉气,正要躲回竹林,看清了来人面容,忽心口一松,忙迎上去。 “你这熊孩子,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吧?听朱婶子说你疯了,自己跑了,到底怎么回事?刚刚菱角来报信,说你一回来又被朱婶子带着人追打,你挖她朱家祖坟啦?咋不去找我呢?我要是护不了你,不还有二夫人吗!” 来人扶着燕喃双肩,一双秀美杏眼盯着燕喃,嘴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一堆,根本不给燕喃说话的机会。 完了又加一句,“我说这么快,你能看明白吗?” 燕喃点点头,心头酸楚,似找到家人般,所有委屈都涌上来,正要开口,身后又传来吵嚷声。 “死丫头!别跑!” 来人把燕喃往身后一送,一手叉腰,一手舞着菜刀,气势汹汹站在小路中间:“谁敢上来?燕喃是我们二房的人,想动她,先问问老娘手头的刀!” 一个婆子低低“呸”了一口:“苞都没开还敢称娘?” 朱婶子脸色铁青,头发夹袄泡了泥水,狼狈不堪,打着哆嗦阴恻恻道:“春柳姑娘,就算是二夫人把这丫头送过来的,可既然领了我们厨院的例,那就是厨院的人。她偷东西,怎么着,我们厨院还不能治她?你若要护,那咱们不妨上任嬷嬷那儿说理去!” 春柳一对五,气势半点不倒,一瞪眼啐了一口,“朱婶子您老糊涂了吧,她又聋又哑,偷东西能干啥去?” 朱婶子脸色更青,颤颤巍巍指着燕喃截住春柳的话尖声道:“她会说话!这丫头有鬼!” 春柳又啐一口,“会说话怎么着,会说话就偷……” 她猛地怔住,一转身瞪大了眼:“你会说话?” 燕喃一日一夜没睡没吃,刚又一阵疾跑,已是累到极致,点点头勉力一笑,“春柳姐,快去告诉夫人,快走,北蛮要进城了!” 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便软了下去。 …… “渊哥哥,渊哥哥!” 燕喃一个挺身坐起,看清眼前一片霞红帐子,吁出一口气,又无力往下一躺。 “咚”一声脆响。 竟然忘了现在用的是瓷枕! 真疼! 她眨眨眼,眼角滚下两滴泪。 门帘响动。 “你醒啦?”春柳欢喜地趴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眉又揪起来,“还有些烫,不过比前几日好多了!你真的能听能说话?我和夫人都以为你是天生哑巴!” “我把吃食给你热热,吃饱了咱们赶紧走,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夫人她们都已经走了。” 燕喃已习惯她一口气说一大串话,半支起身子朝她笑笑,“春柳姐,谢谢你。 “哎哟,会说话了就是不一样,还会跟我客气了。”春柳扶燕喃坐起,拿件旧夹袄垫在她身后,笑着睨她一眼。 “我本来是能听能说的,上次北蛮进城,被吓的,昨日被朱婶子一刺激又好了。”燕喃打定主意就这么解释,反正她们都不知道她以前什么样。“春柳姐,你听说过有人收哑巴吗?朱婶子想卖了我。” 春柳怜惜地叹口气,“会说了就好,朱婆子这老不死的,谁知道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定是看你模样生得好,起了歪邪心思。你放心,她已经先走了,不会再打你主意。” 春柳回到桌前,一面把瓷锅子放到烧着热茶的小炉上,一面倒了杯茶端过来。 “我睡几日了?”燕喃听说人都走了,问道。 “你昏睡了四日,迷迷糊糊,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又喊什么回去,什么哥哥的,先喝茶,一会儿多吃点,不然哪有力气逃路。你还有个哥哥?” 燕喃捧着热茶,轻抿了一口,热气熏上眼睛,暖洋洋的,她眨了眨眼,低低“嗯”了一声。 “也死了。” 春柳又一声叹息,这样的孤女,幽州城太多了。 燕喃想着春柳的话,抬起头来,疑惑道:“夫人她们都走了?咱们还是在幽州城吗?北蛮还没进城?” “对,那日你报信前,府上就已经听到打更消息。老太爷,夫人还有姑娘少爷们第二日就匆匆走了,我们这些人殿后。哎,没想到,林家军也挡不住北蛮。二老爷生死不明,二夫人本不肯走,被老太爷命人绑起来强带走的。”春柳擦了擦泪。 俞家二老爷,正是俞弈俞将军。 燕喃一愣,她还以为照当时的情形,北蛮第二日就会打进来,怎么五日还没进城? “林家军在城外和北蛮打了五天?”燕喃讶道。 春柳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说北蛮在城外跟西羌和东辽的人打起来,城里这才缓了几日,能走的都走了。” 燕喃更加讶异。 幽州是大梁北方门户,也是西羌北蛮东辽接壤地区,这些年北蛮壮大,西羌在西北被渊哥哥揍得不敢出草原,东辽也一直缩在一旁观战,怎么都抢在这个时候出来跟北蛮扛上了。 不过幸好,要不是这三国乱战挡上一挡,只怕她和春柳等人早落入北蛮手中。 她脑中闪过一丝念头,莫非和那人有关? 她又想到春柳。 春柳是二夫人院里的丫鬟,本该是跟二夫人走的,想来为了照顾她才留下。 这病得真不是时候! 燕喃眼有些热,掀开被子迈腿下地。 “春柳姐,我现在就吃,吃完咱们赶紧走。” 指不定北蛮哪一刻就冲进来。 春柳见她这么振作,也欢喜起来,“那你先吃,我去跟张婶子说一声,本来想把你抱上车,现在你醒了,骡车上空出的地儿还能多放两个包袱。” 燕喃点点头,目送她匆匆出去,双腿还是好沉,磨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咬着牙,扶着桌子坐下。 玉米碴子粥,高粱馒头。 燕喃捧起碗喝了一口,糙得慌,勉强咽下去,再拿起馒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吃饱了才有力气。 刚拿起第二个馒头,春柳着急忙慌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北蛮子已经进城了!” 第005章 来不及 燕喃一惊,立即起身要走,凳子“哐当”倒地。 春柳一把扯住她,又手忙脚乱把桌上剩的馒头往胸口揣,“等等,带上馒头,车在后门等着。” 燕喃也赶紧学她,拿起馒头往夹袄胸兜里塞,忽碰到一个半软的东西,低头一看。 这是! 她来不及多想,刚把馒头勉强塞进去,春柳一手拎起门边一个蓝布包袱,一手拉着她跑出了门。 春柳住的厢房离后门不远,可燕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双腿沉得似灌了铅。 跑出去没几步,眼前春柳的背影就渐渐开始模糊。 忽听墙外头传来急促的梆子声。 “咚咚咚咚——封城啦——封城啦——” 春柳脚下一个踉跄,惊恐万分回过头来。 燕喃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摇摇头:“春柳姐,你先走,别管我,不然来不及了!” 春柳一咬牙,回身半蹲在她身前,双手勒住她小腿不管不顾往背上一送,背起她就跑。 燕喃眼眶发热,揪紧了手,“春柳姐你自己走吧!” 春柳不说话,胳膊上挂着包袱,双手在身后箍得死死的,只管埋头往前冲。 眼看着黒木小门在望,春柳加快脚步,来到门下,匆匆放下燕喃,再抓起她手往外跑去。 “就在门口!” 跨出门的二人同时愣住。 不甚宽阔的巷子已空空荡荡,骡车“咕噜咕噜”压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燕喃一抬眼,就看见已跑到街巷尽头刚刚拐弯的骡子屁股。 “张婶儿!”春柳拼力嘶喊,拉起燕喃要追:“等等我们!” 身后有马匹踏地密集如雨的轰鸣声,鸡鸣狗吠,马嘶猪叫,夹杂着人们哭喊尖叫的悲泣声,席卷过来。 燕喃回头望去,身后几条街外,腾起一片烟尘,挟裹着血腥气,遮了半边日头。 “追不上了。”燕喃半眯起眼,拽住春柳抖成筛糠的手。 春柳一咬牙,拉起燕喃就往俞府去,“躲起来!” 燕喃拉住她,沉声道:“不能躲这里!” 春柳讶然回头。 “俞府是望族,北蛮子定会进去大肆抢掠。” “那去哪儿?”春柳秀丽的脸上满是绝望。 燕喃往南看去:“往前过两条街,林府。” “将军府?”春柳更加疑惑:“那儿都烧成灰了!“ 燕喃忍下心头酸楚,拉起春柳往前跑去:“正因为被烧了,不会再有人进去,我知道有个地方好藏身!” 春柳随着燕喃钻进假山下隐秘山洞,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是座太湖石砌成的两丈多高假山,山石嶙峋,藤萝环绕,位于将军府园林中的碧云湖,以曲廊和岸上水榭相连。 山洞外层层石屏相叠,又刚好能透过缝隙看到外头,是个藏身的绝佳位置。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春柳打开包袱,拿出几件旧衣来,小心垫在瘫坐于地的燕喃身下,叹一口气,“幸好这包袱我没放骡车上。” 燕喃靠着山洞闭上眼,凄然一笑:“以前来过林府。” 她当然知道,小时候渊哥哥常带了她上这山洞里偷偷烤蚂蚱、烤知了,蚂蚱腿烤得焦黄,又香又嫩。 这么想着,鼻尖真的又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她睁开眼,春柳正从包袱里掏出一包油纸,里头一只喷香流油的烤鸡。 燕喃咽了口唾沫,食指大动。 “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吧。”春柳说着,掰下一个鸡腿给燕喃递来。 “能上将军府来的人家,肯定都不一般。你看你手,细嫩得跟玉葱似的。” 燕喃吞着口水指着鸡翅:“我想啃这个。” 她最爱鸡翅和鸡爪。 “这个肉少,果然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像我们就爱吃鸡胸鸡腿儿。”春柳又笑着扯下鸡翅给她递过来。 燕喃埋头咬了一口,祭五脏庙才是大事,香气从舌尖带着满足感蔓延到肺腑,整个人这才似重新活过来! 她抬头往外看去,天光渐暗,外头隐约传来哭喊喧嚣声,和这里似两个世界。 “我以前,和叔叔婶婶住在城东。” “你爹娘呢?”春柳大口扯下一块儿鸡胸肉。 “不知道。”燕喃叹口气,有没有爹娘她不关心,只是,没了俞府,她们两个独身女子,想回开封府就更加麻烦了。 春柳也叹一口气:“别难过,我爹娘也早死了,等咱们逃出去,去找我妹妹春妮。她也是个小哑巴,小时候生病,嗓子烧哑了,再说不出话,我带着你们到开封府过好日子去!哎,我看见你时就想,是不是哑巴模样都特别俊啊,你也是,我妹子也是。” 燕喃抿嘴一笑:“春柳姐也好看。” 很奇怪,她们都说这个小哑巴燕喃以前又聋又哑,可在她记忆中,分明有春柳说过关于她妹妹春妮的事情。 还有朱婶子,她想卖了她的意图她也清清楚楚。 这是为什么? 燕喃想不通,也没法想,脑袋又昏昏沉沉起来。 她想了想,对春柳道:“春柳姐,我想喝口水。” 春柳听她声音不对,忙道:“又难受了?你等着,我去湖边打点水来。” 等春柳出去,燕喃手伸进怀中,摸索出刚才发现的东西来。 这是她在现代世界随身携带的小化妆包,里头装了些日常药物,化妆品,没想到也跟她一起回来了。 她拉开拉链,打开小药盒,取出一粒感冒药丸来,捏在手中,再放回去拉上拉链,小心翼翼揣回胸口。 这若是被春柳看见,怕不好解释。 春柳一会儿便进来,将牛皮袋递给燕喃:“凉,慢些喝。” 又叹了口气挨着燕喃坐下,“外头不知烧了多少房子,我看半边天都红了。” 燕喃含了药,仰头猛灌了一口水,希望这药性还在。 她低低应了一声,勉强道:“我睡一觉,明日看看情况,咱们再出城。” …… 燕喃再次模模糊糊醒来时,外头依旧墨黑一片。 白日的喧嚣退去,四下死一般沉寂,可她心头莫名浮现警兆。 靠着洞壁蜷着身子的春柳也动了动,压低嗓门朝燕喃道:“外头好像有人。” 她蹑手蹑脚往洞口爬去:“我去看看。” 燕喃撑起身子坐起来,出了一身汗,浑身轻飘飘的,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有极细极轻的密集脚步声,似乎就在湖岸边上。 已荒废的林府,还会有什么人来? 第006章 找什么东西 夜色中忽响起一串咕噜哇啦的声音,是北蛮人在说话! 那声音说完之后,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唔”了一声:“林九渊身上确定没有是吗?” 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燕喃全身僵住,抠紧了撑在石壁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山石缝里。 这是什么人? 竟能接触到渊哥哥的尸身! “是汉人!”春柳难以置信地低呼。 燕喃知道她为何惊讶,幽州城大部分人,只知道大梁战败,北蛮入城,还以为双方仍是剑弩拔张之势。 却不知这幽州,根本就是大梁对北蛮拱手相送之物。 眼下这般双方有商有量共同出现,春柳当然不能理解。 燕喃压低了声音对春柳解释:“幽州被狗皇帝送给北蛮了。” 春柳瞬间瞪圆了眼,即使一片暗黑,燕喃也能察觉到她眼中灼烧的怒火。 岸上的声音继续传来,“耶律将军和夏城主那边都说,确实没有。” 回答者也换成了略生硬的汉语。 耶律将军,燕喃听渊哥哥说过,耶律冲,北蛮里头能征善战的悍将。 那夏城主难道是,夏勇? 又隔了一会儿,那把低沉声音道:“那假山找过了吗?” 燕喃心头一凛。 春柳骇然看向燕喃,二人视线在昏暗夜色中撞到一起。 燕喃也有些绝望了。 说话声在水榭的对岸,若她没生病,此时和春柳逃上岸还来得及,可以现在头重脚轻的状态,跑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湖岸上已有脚步声响起,往水榭的方向走来。 春柳悄悄爬到燕喃身边,将大包袱往她怀中一塞,眼中闪着光,悄声道:“帮我照顾好春妮,我老家在涿州城西南二十里的酸枣庄。” 燕喃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鼻子发酸,胸口揪成一团,猛地伸手去抓春柳胳膊,却落了个空。 春柳折身迅速从山洞里钻了出去。 “谁?”果然外头想起呼喝声。 外头只有春柳“咚咚咚”跑远的脚步声。 “抓住她!”那低沉的声音喊道。 燕喃咬紧了唇,又恨又自责,眼泪夺眶而出,要不是她这个拖累,春柳早和二夫人往南去了! 她双手死死揪住包袱,把脸埋进去,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当那管事的汉人发现春柳只是个不关事的丫鬟时候,能看在同族的份上放她一马。 春柳姐! 燕喃死死攥紧拳头,等我好起来,一定会去找你! 待追赶的声音走远,四周又静下来。 燕喃挎上包袱,包好剩下的半只鸡,扶着山壁站起来,还好,双腿已有些力气。 她小心翼翼走到洞口,想先看看外头动静。 忽假山上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身前,一手将她往旁拉到山石后头,一手覆上她嘴。 燕喃浑身一僵,正要抬膝顶过去,仰头看见那人双眼时,顿时定住。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黑面巾,一双眼在黯白月色下闪着墨莹莹的光,冷得似千山冰雪,让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再忘记。 是府衙里那个少年! 燕喃又打了个寒颤。 “嘘——”黑衣人示意。 燕喃点了点头,出来一吹风,头又开始晕。 黑衣人松开手,压低嗓门:“离开这儿,他们马上会回来。” 燕喃又点点头,她不就是正要走吗? 刚想迈步,脚下虚浮,忙伸手扶住山石。 黑衣人皱皱眉,干脆接过她包袱,将她拦腰打横一抱,往岸上水榭窜去。 外头又有声音渐渐接近,想来还是刚才那拨人。 黑衣人一头钻进水榭后的柳林,往深处跑去。 柳林中有座宁元阁,是渊哥哥的藏书楼。 夜色中的宁元阁只剩下残垣断瓦,几截木头突兀露在外头,萧瑟又阴森。 黑衣人钻进残垣中,将燕喃放在靠墙角一个避风的位置,把包袱扔她怀里。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躲在那里?”黑衣人先开口道。 “我们是俞府的丫鬟,逃难躲进来,无意找到那假山藏身。您又为何会在这里?”因着这人对渊哥哥的一份真心,刚刚又带伤救她,燕喃颇为尊敬地答他。 “俞府?”黑衣人垂眸,眼中的光黯淡几分,并不答话,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袖箭来,递给燕喃:“手上伤好了吗?明日北蛮兵会被约束起来,你若想走,尽量在日落前出城。” 燕喃毫不客气接过袖箭,她太需要武器防身了! 又听他说起伤,原来他也认出自己了啊。 燕喃张张嘴,正要开口。 “保重。”黑衣人说完便消失得和来时一样突然。 燕喃噎住,她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他。 他到底是谁? 不是要守城吗? 为什么会在林府? 还有,为什么要在明日日落前出城? 她若出城了,春柳姐怎么办? 燕喃靠着墙壁蜷成一团,裹紧夹袄,不管了,她定要找到春柳再走! 燕喃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坐直身子,头不再发晕,胳膊腿儿也有了些力气,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还可以,感冒药药性还在,睡一觉已好了七八成。 看日头快到正午,四周静悄悄的。 白日里,这宁元阁看上去更加残颓。 窗框墙壁都已焦黑,书阁架子倒地一片,焦黄的竹简,炭黑的纸张,随地四撒。 燕喃胸口又酸涩起来,从这个时空来说,她只是隔了一天就重生回来了。 可对她来说,离林府,已隔了好几个世纪。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渊哥哥啊渊哥哥,我终于回来了,可你呢? 她随手捡起身边不远处被风吹来的一片残页。 忽手抖了一抖,若只是起火,这些书架子怎么会倒得乱七八糟? 看这模样,分明在烧毁之前,有人在阁中四处乱翻过! 她又想起昨夜那两人说过的话。 他们究竟在找什么? 那林家和渊哥哥的死,会不会和他们找的东西有关? 第007章 动手 燕喃把昨日带出来的冷馒头用牙磨进肚子里,多了些力气。 打开包袱翻了翻,找到两块儿碎银子和几十枚铜板,揣进兜里。 还意外找到一件男式夹袄,正好,麻利换上。 看看胸前,一马平川,也好,省得裹胸了。 她放下头发重新挽了个书生髻,再揣好化妆包,带上袖箭,小心翼翼往湖边走去。 一路无人,她来到湖边一丛隐蔽的芦苇后头,掬水洗净了脸,才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白净秀气,右眉尾一颗小小痣,衬得一双桃花眼楚楚可怜。 她拿出化妆包,轻车熟路撕下一截双眼皮贴,将上眼皮往下拉成单眼皮,贴上胶,桃花眼立时变成了普普通通丹凤眼。 又将脸抹黄,眉棱处扫些阴影,多了些男儿阳刚的气势,又在鼻梁及两侧点些小麻子,照照化妆包里的小镜子,镜中人顿时变成了一个怯生生的普通少年郎。 她站起身,紧了紧夹袄竖领,尽量挡住脖子,往外走去。 往日繁华热闹的幽州城,一如变成灰烬残垣的林府。 烧塌的房梁,未洗净血渍的白石板地,散落的鞋子或衣物,都在告诉人们这里昨日曾经经历过什么。 长街上空空荡荡,少有人迹,偶尔有行人经过,都如兔子般惊惊慌慌打量一番对方,再小心翼翼擦身而过。 燕喃还算镇定。 一来那少年说过,今日北蛮兵会被约束。 二来,既然夏勇成了幽州的城主,那代表幽州不是送给北蛮糟蹋的。 昨日的嚣张劫掠之后,今日必会有些安抚举措。 所以当迎面过来一队手持长枪的北蛮骑兵时,燕喃只是侧着身子垂下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那队人并未多看她一眼,驰骋而过。 燕喃松一口气,一眼看见斜对过有家开着门的小茶馆儿,定了定神,往里走去。 要找春柳,就要打听昨日那些人的消息,要打听消息,茶馆莫过于是最好的地方。 那人既然能让北蛮人听命,想来是高官;他需要问北蛮人来确认夏勇的消息,说明他没有直接接触夏勇,不是夏勇那方的人。 又是汉人高官,又不是夏勇的人,只有一种情况,这人是开封府派来和北蛮交接幽州的。 “小二,一壶清茶,一碟糖衣花生。” 燕喃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果然,有人在讨论说府衙门口贴了告示,让百姓莫惊慌,照常生活,今日新城主入城,幽州还是汉人管制,只再不属大梁。 从即日起,幽州辖内所有庶民除徭役两年,减税三成。 “幸好是汉人管制,看来还有点活头。”隔壁桌围坐了七八个男子,有人满足地叹息。 夏勇,燕喃咬着牙嚼了嚼这名字。 茶馆儿里人不多,清茶和花生很快送了上来。 燕喃捡了颗花生仁儿放到嘴里,甜甜的外衣溶在舌尖,心头又生酸涩。 以前渊哥哥总带她上林府后门外那家茶铺子吃各种糖果子,她最爱吃的就是这糖衣花生。 燕喃正想着,面前多了个人。 “哼!”那人哼了一声。 燕喃诧异抬起眼来,一个颇为魁梧的青年男子,约十八九岁,浓眉大眼,招风耳,双手抱胸,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冷冷用鼻孔看着她。 “这位兄台何事?”燕喃有礼地一抱拳。 哪知那男子“砰”一拳砸在燕喃桌上,震得那碟花生仁儿一颤。 “你这小王八蛋就这么软骨头?见到北蛮贼子还给人行礼?是男人吗?蛋被割了?”那人气愤难抑。 燕喃抬头往门外望去,正好看见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 原来是她遇北蛮人垂头避讳,这人认为自己在行礼呢。 她冷冷一哼,这样的人,她在二十一世纪见得多了。 有点什么事儿,骂起人来比谁都欢,指指点点这个懦弱,那个无耻,那个又是蠢货。 真让他上,溜得比谁都快。 燕喃看也不看那人,“兄台这么有骨气,也不知昨日北蛮进城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那人又是一拳砸桌上,手往后一指,“昨日?特奶奶的要不是这几个王八羔子把我打晕了,爷爷我不得手撕几个北蛮贼子去?” 燕喃默默往他身后看了看,那桌人聊得正欢,有人注意到燕喃的目光,这才发现那男子跑到燕喃这桌来了,立马蹦出来将这人往回拉,一面不好意思道:“小兄弟抱歉,我们豆哥直脾气,抱歉抱歉。” 看来这人昨日是真被打晕了,原来不是怂货啊! 燕喃一转念有了主意,依旧冷冷道:“兄台既然一身正气,怎么不去找卖掉幽州的人算账?反而替人歌功颂德起来。” 那豆哥挣脱拉他的人,回过身来愕然道:“谁把幽州卖了?” 他身后几人也静下来,惊讶地看向燕喃。 燕喃冷笑:“新任城主,夏勇。” 豆哥楞怔,“什么意思?” “夏勇出卖了林将军,大梁皇帝将幽州城拱手相送,各位还不知道吧?” 茶铺内骤然寂静下来。 众人只知林家军败了,大梁败了,北蛮入城,却不知后头还有这层关系?! “新任城主?”有人喃喃念着。 “小兄弟,你这话可当真?”有个斯文些的男子上前抱拳问道。 燕喃眼眶微红,“若非如此,林家军能挡住十万西羌大军,又怎么会挡不住区区五万北蛮?” “可有什么证据?”那斯文男子又问。 “特奶奶的要什么证据?我信!”豆哥一拍桌子,额上青筋蹦得老高,“我就不信林将军打不过北蛮,定是中了奸计!” “我也不信! “我也是!” “林家军可是一个都没回来,偏偏夏勇回来了!” “可不是,一定有问题!” 茶铺内顿时群情汹涌,议论纷纷。 燕喃抬起眼,“要找证据很简单,只要你们找到近日从开封府来的京城大官,就能知道幽州是不是被人送出去的!” “有京城大官来幽州吗?”豆哥揪着眉问了一句。 四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摇头。 燕喃心一沉,连这些三教九流的人都不知道,她要上哪儿去找春柳的下落? 她忽然想起那冷冰冰的少年,该问问他的。 燕喃一直在茶铺内坐到天黑。 铺子外的灯笼烛火盈盈亮起时,她放下几枚铜板,往外走去。 长街往北,是府衙,街旁偶有窗口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长街上一排排骑兵持枪往南,准备迎接新城主入城。 燕喃捏了捏袖中的袖箭,决定去府衙碰碰运气。 她七拐八弯穿过几道胡同,绕府衙走了一整圈,最后来到大门处南墙外。 这地方不错。 是一片槐树林,以前是衙门里拴马的地方,如今府衙守卫全跑了,林子就空了出来。 燕喃瞅准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搓了搓手,抱住就往上爬。 还好,渊哥哥教给的爬树功夫还没落下。 她看中一桠枝繁叶茂的横枝,灵活地往那处攀去,刚扒开那树叶,就对上一双眼,吓得她一哆嗦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第008章 神秘一箭 那人一把拉住她,咧嘴一笑:“真巧,你也来杀夏勇那奸人?” 正是那个在茶铺里义愤填膺的暴躁豆哥。 他往临近几棵树指了指,得意道:“都有我们的人。” 燕喃擦擦冷汗,是挺巧的。 虽然她本意也是想挑起这些人对夏勇的恨意,但没想到他们如此积极,连选时候、选地方都跟她一样。 豆哥回手拍拍燕喃肩,赞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没蛋的怂货!我叫金豆,你可以叫我豆哥。” 燕喃侧过身子避开他大手,看了看不远处仍安安静静的府衙门口,皱皱眉。 “你们来多久了?” “半个时辰吧。”豆哥扶着树枝小心翼翼坐下,骂骂咧咧,“特奶奶的腿都蹲麻了。” 遂又咬牙切齿道:“只要能等到夏勇那贼胚子,爷我非撕了那孙子不可!” “夏勇快到了吧?” 豆哥点头,“最后一拨人出去半个时辰了,怎么着也快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车马踏地的声音。 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简单的仪仗队,拎着灯笼走在前头,然后是两排护卫,簇拥着一辆高大马车来到府衙门口。 燕喃捏紧了袖箭,豆哥也从背上取下弓箭,举到眼前。 马车到了门口,停下,一个身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燕喃有一丝迟疑,似乎,这刺杀太简单了些。 就算夏勇仗着没人知道他出卖渊哥哥的事,可按常理来说,做了坏事的人至少会心虚。 若是心虚,他必不会这般毫无防备地给人刺杀机会。 就在同一刻,“嗖嗖”四五支箭凌空而至往那人飞去。 豆哥侧头扫燕喃一眼,“你怎么不放箭?” 燕喃沉眉凝目,不对劲,她低声急促道:“快逃!” 箭矢落到马车跟前,四周护卫似早有准备,一部分人挡住箭矢,一部分人往箭矢飞出的槐树林冲过来。 豆哥愕然,立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诱敌,正要招呼人扯呼。 忽异变突起! 府衙门口另一端,从暗夜中悄无声息飞出一支流星箭,带着寒芒划过夜色。 却不是飞向刚下马车的那人,而是神不知鬼不觉,闪电般飞往马车后的护卫队中,直直扎进一护卫头盔,利箭破甲,穿脑而过,血花四溅! 马上人如倒栽葱一般,“咚”!直挺挺摔下马来。 片刻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转瞬车队中惊叫声迭起,如炸开来忙作一团! 正往这边扑过来的护卫立即调转马头,一路人往那跌下马的护卫跑去,一路人往那箭矢来处追去。 有人高声喊:“封城!立即封城!” 燕喃和豆哥同时傻眼! 他们哪还能不明白,马车中下来的人是假夏勇,这个现在被射死的,才是真的! “娘嘞!我滴个娘嘞娘嘞!”豆哥激动得直哆嗦。 槐树林中众人都松一口气又倒吸一口气,趁没人顾得上这边,纷纷滑下树,往府衙后头暗巷跑去。 燕喃本想离开,被豆哥一把拽住拉着猛跑,大伙儿直跑到三条街外的地方才停下。 豆哥仍是激动不已,把那几个人一个一个拍肩膀拍过去,“看见没,看见没?那一箭,那是,惊天动地!” “也不知是谁那么厉害!那一箭可比得上林将军百步飞箭穿盾甲?”有人叹道。 “应当比林将军还是差点。”有人公正道。 “关键是他怎么知道那个才是夏勇?” “肯定是他们自己人!” “没错,这样的卖国贼子,谁不想诛之?” “走走走,喝酒喝酒,太痛快了!豆哥我请客!”豆哥激动地揽着众人往前走, 燕喃趁机偷偷往旁溜了开去。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何那少年会让她在日落前出城。 他早已筹谋于此。 他到底是什么人? 燕喃一面想着,一面沿原路回了林府。 夏勇死了,京师来的那人是不是会出面? 她在碧云湖边洗净了脸,幽幽叹了口气,往宁元阁残壁处走去。 刚来到断墙外,就听到里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谁?”她压低嗓门,脑中浮现一个人影。 “燕喃?”那少年还记得她名字。 果然是他! 燕喃警惕地看看四周,没有异常,她轻轻抬脚走了进去。 少年一身黑衣,没戴面巾,脸色比那日更白,平静靠在墙角,抬起眼看向燕喃,长睫在眼下扫出阴影,美得不像人。 “是你杀的?”燕喃问得没头没脑。 少年却听懂了,“嗯。” 并不否认。 燕喃走得近了,见他左手捂着胸口,血汩汩从手指间冒出来。 “呀!”燕喃低呼一声,“你受伤了?” “旧伤裂了。”少年答得平静。 燕喃转身,“我去买些草药回来。” “不能去。”少年低声道:“路上洒了血迹,他们知道我受了伤,会派人盯着药铺。” 燕喃豁然回身,“那这里不安全了!” 少年摇头,语声沉稳,面上没有半分狼狈,“我运功止血,绕了一圈才到这儿来,他们应该找不到。” 燕喃恻隐,可见这少年现下已是强弩之末,连运功止血都没用了。 她咬着唇,这人对渊哥哥一片衷心,又救过她一次,她怎么也得帮帮他。 她忽然想起化妆包。 里头的东西是她小助理整理放进去的,看看有没有什么止血治伤的药物。 她掏出来拉开拉链,就着月光翻动着里头的各种小瓶罐。 “找到了!”她翻出一瓶云南白药药粉,小助理还真是贴心。 少年讶异地看着她手头的东西,“这是什么?” 那样的布袋子,他从未见过,特别是布袋子上头的机关,怎么手划过就开了? 燕喃没法解释,“是草药粉,可以止血的。” 她半蹲到少年身边,示意少年解开衣裳,又怕他行动不便,自然而然道:“要我帮你脱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毕竟在那个风气开放的时代生活了二十多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她都得时刻提点自己才能想起来。 虽然大梁朝男女大防不严,但男女若有了肌肤之亲,缔结婚约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这般豪放提出要帮陌生男子脱衣服的,怕她还是第一个。 第009章 春柳的消息 果然少年闻言微楞,极惊愕地扫她一眼,冷面上泛起一丝尴尬:“我自己来。” 燕喃装作若无其事地递上拧开塑料瓶盖的药粉,讪讪解释,“有替换衣裳吗?最好换过衣裳再用药。我就是看你胳膊好像不太方便。再说,昨夜你救我,不也抱过……” 少年点点头,从身后拽出个小包袱,一手接过药,听到她最后一句,脸渐渐僵了。 好像越解释越尴尬……燕喃住了口,搔搔头,站起身往墙外走去。 里头传来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一会儿,还在响,她低声问了句:“好了吗?” 墙内无语。 燕喃悄悄探头往里看去,少年锁着眉,额上汗珠晶亮,左手伸进衣裳里头,右手还在一寸一寸费劲儿往后伸,半拉衣袖垂在肩后,怎么都够不着。 映着月色,能清晰看见半面精实胸膛,从锁骨右侧到腋下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右手一动,许是牵扯到伤口,少年眉头蹙得更紧。 是方才那一箭拉伤的吧? 燕喃叹口气,跨步走进去。 少年见她过来,向来不动声色的神情闪过一丝慌乱。 燕喃半跪到他身边,替他从身后拿起袖子放到胳膊前,垂眸不满道:“都这种时候了,还管那些规矩作甚?昨夜你救我之时,想必也没想那么多吧?” 少年伸手穿过袖子,神情复杂,“昨夜和今日的事,还请姑娘能保密。” 这种事传出去,他最多是背个浪荡名声,但对姑娘家来说,不仅影响声誉,更影响关乎一生的婚姻大事。 燕喃抬头扫他一眼,“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的。” 少年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喃见他害臊,忽生了俏皮的心思,眨眨眼:“那你是要娶我?” 在她眼中,这少年虽有着超乎年龄的杀伐果断,但害羞起来,也不过是个小鲜肉而已。 少年有些慌了,“那个,也不是……” 燕喃抿唇浅笑,拿过他手中的药瓶,“放心吧,你要娶,我还不嫁呢。忍着点啊,有些疼。” 少年见她转了话题,松口气沉默下来。 燕喃低头把药粉沿着伤口撒上,刚结痂的粉疤裂开,又露出森森血肉来。 月光下的胸膛精瘦,腰身结实,肌理线条分明,无半分赘肉。 不过比起这样玉白的肤色,她更喜欢渊哥哥那种古铜色的肌肤。 又想到渊哥哥了。 燕喃甩甩头,见少年连哼都没哼一下,佩服地叹口气,“不疼?” 她有次划破手,撒上这药粉的时候疼得火辣辣直叫。 少年摇摇头,又恢复了平日冰冷沉稳模样。 疼吗?好像是吧。 可心里有更疼的伤,几千几万条性命,统统压在胸口,流点血又算什么? 用完药,少年换上整洁衣服,看起来更加夺目。 他却忽脸色僵了僵,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 燕喃听见他腹中声响,也不做声,默默从书架子底下掏出包袱,找到打火石,随便从地上捡了几截断木,点燃。 又拿出昨日剩的烤鸡,放在火上烧一阵,给少年递过去春柳留下的鸡腿。 “还没吃东西吧?” 幸好天气还冷,吃食不至于坏掉。 “多谢。”少年敛目接过:“火熄了吧,怕有人看见。” “这是昨天我朋友留下的,要谢,你该谢她。”燕喃拿起根棍子扑灭残火,想起春柳,又叹口气,“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你可知昨夜那是什么人?” 少年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你朋友暂时没事。” “真的?”燕喃扬声,捏着火棍激动地往他跟前一扑,“你怎么知道?” 少年挪着身子往里躲躲,“那人我虽不认识,却知道是哪儿来的。那是个宦官。他们昨夜连夜离开了幽州,我亲眼见到你朋友被送上一辆马车。既然没有当时就杀了她,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 燕喃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关心那波人,既庆幸自己问对了人,又惶惶不安春柳的下落,“他们带走春柳做什么?她也只是俞府一个丫鬟而已。” 少年摇摇头,举起鸡腿放到嘴边。 燕喃退回墙边,把头往后重重一仰,吁出一口气,只觉无比轻松,春柳活着就好! 那人既然是宫里的,正好她去开封找春柳去! 前路既明,燕喃只觉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重新充满斗志。 夏勇也已死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用她身上这二两银子去千里之外的开封府! 她侧头看向少年。 少年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很斯文的模样,即使靠着断墙席地而坐,也能看出一身贵气。 燕喃露出友善又明媚地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种直觉,这少年身份绝对不简单。 少年慢慢咽下一口肉,“元峥。” “元峥?”燕喃念了念,听上去有些耳熟。 “你是幽州人?” 元峥摇头,“开封府。” “那你怎么会到幽州来,又怎么会知道有人要害林将军?” 元峥又吞了一口肉:“一言难尽。” 燕喃有些抓狂。 这人虽心地好,却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要不是她脸皮厚,平常小丫头怕是连跟他说话都不敢。 可他身上,或许能挖出些谋害林家军的幕后黑手线索。 “那你为何要杀夏勇?”燕喃不耻追问。 元峥抬了抬眼,看向燕喃,“这样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燕喃默然,就这么简单? 又想起那日他说守城,燕喃追问:“那日你说要守城,可你一个人怎么守,后来呢?” 元峥目色稍沉,似很不想回答燕喃的问题,缓缓道:“我一个人,当然守不住。只能告诉西羌和东辽,幽州被大梁所弃,已是空城。他们自然想来分一杯羹。只要他们三国对上,便能帮幽州城民争取逃走和准备的时间,也算是守城了。” 燕喃有些发愣,西羌和东辽果然是他通知的!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可不容易。 这人隐瞒幽州是被送给北蛮这一事实,巧妙利用各方对幽州的觊觎心理,骗来西羌和东辽。 能在那种情形下迅速想到这一点,已是不容易。 何况信是如何送到的,对方又怎么会相信信上的内容? 燕喃还想细问,侧头一看,这人已闭上眼,仰头靠墙而息。 起伏的侧颜轮廓在月色下如雕塑般完美,清隽又不失凌厉,虽略显疲惫,仍风华不减。 世间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怕是不多吧? 姓元…… 燕喃忽坐直身子,她知道他是谁了! 第010章 死都要抱的大腿 “你是太师府元四爷!”燕喃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渊哥哥当年西征有功,进京面圣领封赏,被年仅十六的寿阳公主一眼相中,永宁帝赐婚寿阳公主与渊哥哥二人。 后因义母去世,婚事被耽搁下来。 义母病逝时,寿阳公主曾亲自来过幽州。 公主温婉美丽,高贵又和善,常常和她讲些开封府的趣事。 其中便有一件:太师府出了个闻名开封的叛逆公子,长相俊美不可方物,偏偏不好读书,只好习武,经史子集一概不学,只喜刀枪棍棒,又爱在市井中惹事生非。 这可是在重文轻武的大梁朝,人人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就连村头都有私塾,放牛孩子都能背几句诗经。 世人最尊崇羡慕的,莫过于读书人,家中出了个秀才,比得万两银更让人自豪欢喜。 几朝几代下来,科举愈加火热,相反,武举则干脆弃办。 文人武人地位之差距,便如同宠妃与冷宫嫔人一般。 就算是渊哥哥,也只是在西北东北这样外族侵扰的边境备受尊崇。 在歌舞升平的开封府,在繁华富庶的江南,将军在人们眼中,不过是会打仗的武夫而已。 那元四爷可是大梁文人最敬仰的大儒——元安世,演山先生的血亲嫡孙。 演山先生门生遍天下,偏偏自己孙子不学文反习武。 这样人人称羡的家世与身份,如此离经叛道的乖张之举,自然落得众人耻笑。 此刻这位众人口中叛逆愚蠢的元四爷面无表情,并未因燕喃揭破他的身份而有所反应,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身份。 燕喃激动得想跳起来。 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此人能知道饮马河是圈套,又能知道幽州城已被送出,怕是从开封府得了消息赶来的。 她正如无头苍蝇找不到报仇方向,遇见这元四爷,混如捡到宝一般。 这人可是太师府的少爷! 太师府啊! 元太师可是朝堂三大核心人物之一! 若能跟着他回开封,一路有人照应不说,到了开封起码能借他力找个落脚之处。 若和他搞好关系,不仅能从他那儿打探更多朝堂上的消息、打探春柳的消息,查起渊哥哥被害的隐情来,也比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有力得多! 更何况这四爷还对渊哥哥那般有情有义,想必也会为他存下报仇之心! 如此志同道合巧夺天工量身打造的金大腿,不抱都不行! “你是如何知道林将军被奸人设计?”燕喃迫不及待问道。 元峥睫毛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睁开眼,眼神落往夜空,“我看到了枢密使刘渭的奏折,提议在饮马河,以将军换帝君。” 刘渭! 燕喃把这个名字一笔一划刻在心里,捏紧拳头,缓缓坐了回去。 枢密使刘渭,是大梁开国三百年来,第一位担任枢密使,手握绝对军权的宦官。 对她来说,是个高高在上根本难以碰触的存在,但是,有了身边这人,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默默扫了一眼身旁又闭眼休息的少年,抱着包袱蜷在墙角,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管是死缠烂打还是软磨硬泡,她都得跟他去开封。 醒来时,天色刚明,还泛着青光。 她下意识往身侧看去,空荡荡的。 人呢? 燕喃一骨碌爬起来。 她匆匆绕过残墙,刚来到柳林外,就见到一个身影在柳林中扎马步。 燕喃鼻子一酸。 渊哥哥当年也最爱在这里练拳,那碗粗的柳树上,颗颗都有他留下的拳印。 元峥听见动静,一回头,正好看见身后脉脉含泪的少女,眼中水波粼粼。 燕喃撞见他诧异的眼神,忙垂眸眨眨眼,抬头甜甜一笑:“受伤了,还是多休息好。” 元峥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道:“无妨。多谢你的药,药性很好。” 回过身去继续。 燕喃已习惯他冷冰冰的模样,暗自嘀咕,面上却甜笑着凑过去,“四爷打算何时回开封?” “午后。”元峥答。 此间事已了,越早离开越好。 燕喃抿唇,微仰头直视着元峥双眼,恳切道:“求四爷带我回开封。” 元峥停下动作,“你要去开封?” 燕喃点头,眼神是恰到好处的哀哀怯怯,“俞府的人都去了开封,我一个孤女,在这里已无处可去……” 元峥低头搓搓手,伤口已感觉好很多,还得多谢这个少女,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助她一把。 可是,带一个女子一起走,孤男寡女,并不是那么方便。 更何况,他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更更何况,这小丫头昨晚的举动,还有方才看他的眼神,实在令人心悸。 他可不想和任何女子有任何牵扯。 “我帮你找一辆马车。”元峥说着,往宁元阁方向走去。 燕喃拧起眉,换了一张脸就不行了? 还是她感情酝酿不到位? 她在二十一世纪混娱乐圈的时候,可从来不曾有男人能拒绝她! 燕喃一咬牙,追上去,微蹙着眉,正是少女楚楚可怜模样,泫然欲泣:“四爷,我一个小女子,从未出过远门,此去开封千里,着实害怕……” 害怕?元峥停下脚步。 他看着她一脸无辜可怜,暗叹一口气,“除车夫外,我再给你雇个镖师。” 燕喃捏拳,这人心肠也忒硬了,她可是他救命恩人! 要是把上次给他人工呼吸的事说出来,他还敢这么对她? 燕喃追上他的步子,语气微冷,“四爷,虽然你救过我一次,但好歹我也救过你,带我……” 还未说完,忽见元峥脚步倏停,燕喃差点撞他背上。 “有人。”元峥低声道,顺手扯过燕喃躲往一颗大柳树后。 燕喃心一提,会是谁? 二人探出头往外看去,只见两道人影从残墙后钻出来一溜烟儿往后跑去。 二人对看一眼,面面相觑。 难道官兵搜到林府来了? “什么人?”燕喃待人影远去,低声问元峥,“好像不是官兵?” 第011章 小哑巴的记忆 元峥蹙着眉,试探着往那残墙后走去,刚跨进墙内,倏然愣住,回过头愕然看了看燕喃。 “怎么了?”燕喃跟上,往里看去。 两个包袱! 都没了! “是贼!”燕喃后知后觉,懊恼得直跺脚。 元峥拔腿就要往外追。 燕喃念头一转,不过几件旧衣而已,拉住元峥,叹道,“四爷罢了!追不上了!若你又扯到伤口,今日怕是走不了!” 元峥又何尝不知,方才他们小心翼翼的功夫,贼都跑老远了! 可是…… 燕喃把委屈都堆到面上,眼巴巴看向元峥:“四爷你看,我现在连包袱都没了,只能跟你一起走了。” 元峥脸上布满阴云。 他本来身上揣着银票,昨晚换衣时一着急,忘了取出来,和旧衣一起全在包袱里! 谁能想到,满城北蛮兵都找不到的地方,会有小贼光顾! “我的银钱,也都在包袱里。”元峥艰难道。 燕喃张大嘴,她怎么也没想到,太师府的爷,竟然身上会没!揣!钱! 有没有搞错?! “那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配饰,玉佩玉簪什么的。”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元峥。 元峥手摸了摸腰间,摇摇头。 燕喃单手扶额,她真的想要骂娘了,老天爷真是玩儿她啊! 好不容易送来个大腿,现在又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 没钱寸步难行! 尤其他们还要回开封府,这下好了,连个马车都雇不起! 每次都是这样,刚刚柳暗花明,又逢一绝路。 老天爷啊,这是让她回来上西天取经的么? 不给个九九八十一难就不行? 燕喃捶着头,懊恼无比蹲在墙角,早知道,她刚才出去时就将二人包袱先藏在书架底下了。 藏! 这个字扫过记忆片段,她脑中忽闪过一个画面! 婶婶把一个锦盒放在门框上头墙洞内,再低头扶着她肩看向她眼里。 她心头自然而然浮现婶婶的声音,“若是我们失散,你无处可去时,记得回来取这锦盒。” 燕喃“倏”地站起身,浑身爬满鸡皮疙瘩,后背发寒,只觉毛骨悚然! 记忆中的画面那么清晰,婶婶嘴唇没动,没出声! 只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可她分明听到了她的声音! 这是为什么?! 这个小哑巴燕喃,虽耳聋口哑,却能听到人内心的话! 燕喃倒吸一口凉气,她这个身体,原本究竟是什么人?! “你,还好吧?”元峥看燕喃脸色不对,伸手欲扶,到半路又缩回去。 燕喃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扶着墙壁,缓缓站稳。 “我想想办法,找辆马车。”元峥以为燕喃是为丢包袱难过,转身欲往外走。 燕喃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有了主意,一把拉住他,“没银钱,你怎么找?” 元峥皱眉,可干等在此地更不是办法。 燕喃快言快语替他分析,“按咱们眼下没钱没朋友没赊物的情形,只剩三个办法,一个是讨,一个是偷,一个是抢,四爷觉得哪种可行?” “就算要去抢北蛮,以你伤口刚刚愈合的情况,只怕偷马不成还蚀条小命。” 元峥好看的剑眉间都要拧成川字了。 他确实,都……办不到。 任他满身本事,没钱照样寸步难行! 燕喃一步步接近目的地,微微一笑,抛出救命稻草:“我能找到马车,备齐回去的粮食,不过。” “你得带我一起走。”燕喃志满意得,用她的银子,他总不能抛下她了。 元峥抬眼讶异地看向她,“你能有什么办法?” 燕喃眨眨眼,“只要四爷先答应我,我就有办法。” 元峥哑口无言。 这小丫头方才还一副怯生生的可怜样,转眼就一本正经威胁起他来,偏偏又把着他脉门。 他警惕地看燕喃一眼,这不是个吃素的。 “只怕,于姑娘的名声无益……”元峥迟疑道,这姑娘为何这般缠着他? 他在开封府本就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若被元峥的太师爷爷知道他带了个小丫头回去,能不能进太师府大门还是个问题。 燕喃肃然起来,一抱拳认真道:“四爷能为林将军,千里迢迢赶来幽州,想必也是性情中人,请听小女子一句。燕喃此生,早已立定主意不嫁人,名声这些虚物,四爷断不用为我考虑。只是见四爷侠义忠胆、一身正气,实倾慕四爷之忠义,绝无他心。” “虽四爷身份高贵,与燕喃有云泥之别,但圣人有云,交友之道,贵在品性。既无贵贱之分,又何必拘于男女之别。若四爷也以纯友道相待之,燕喃当感激不尽!至于他人言语,我自有办法不给四爷添乱。” 元峥见她双目明澈坚定,语声清灵,言语大气潇洒,隐有睥睨俗世之势,也生出一腔豪气来。 一个小丫头能有此等见识,他又何必再蝎蝎螫螫。 况且她拳拳赤子心,竟让他想起一个人。 那个小丫头也是,总爱扯着他衣襟,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清朗嗓子掷地有声,“渊哥哥,等我长大,也随你入军营,上沙场去!” “傻丫头,军营里女儿家是不能去的。” “女子为何不能去?”小丫头偏着脑袋不服气,“我也能骑马,能射箭,还能生火做饭,还能给你绣衣。我比男儿都管用,我就要去!” “四爷?”燕喃见元峥发怔,轻言道。 元峥回过神,双目微红,点点头,“好!姑娘心胸让元某惭愧,便依姑娘所言,以友道待之。” 燕喃雀跃起来,原来他吃这一套! 她伸出手,趁热打铁,“好,今日之后,小弟便对四爷以大哥相称。” 元峥伸手与她轻轻一击,挑挑眉,“小弟?” “你等着。”燕喃眨眨眼,蹲到墙角去。 过片刻功夫,她回过头来,已变成那个相貌普通的少年。 元峥睁大眼,难以置信,这变脸的功夫,是怎么做到的?! 燕喃笑嘻嘻一伸手,“大哥,请!” …… 城东一所普通民居内。 虽屋内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好在院子还未损毁。 内室门框上的墙洞,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燕喃跳下方凳,抱着墙洞内取出的锦盒,拍拍上头的灰,轻轻打开来。 第012章 送灵 银子! 一打开盒盖,燕喃便喜得要跳起来。 银光闪闪五个银锭! 下头一张二百两银票! 燕喃两眼发光,又翻了翻银票下,覆着一块儿小小的白玉牌,上头刻着“喃喃”两个字。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纸。 一张,她的生辰八字? 上头注明了姓燕,小字,喃喃,还有生日时辰。 却无父母信息。 还有一张,是张画像? 燕喃小心翼翼,映着光展开来。 画纸是上好的宣纸,画像很小,只六寸见方,是一个彩绘工笔女子头像。 女子面带浅笑,眼媚而不妖,清丽温婉,嘴角一侧有个小小梨涡。 画得极美,表情活灵活现,连女子眼内隐含的哀意都能透出来。 和她的脸有六七分相似。 燕喃呆愣愣僵立原地,这是,娘亲吗? 她心口没来由有些痛,有蠢蠢欲动的记忆想往头上钻,整个人似要堕入深渊一般,惶惶不安。 她立即合上画纸,扶着桌沿大口喘着气。 “找到了吗?”门外传来元峥的声音。 “嗯。”燕喃收起心思,把玉牌贴身放好,再把生辰八字和画纸都放到化妆包里,抱着银子往外走去。 …… 有了银子好办事。 二人很快从一家镖行买到一辆四头大马的黑漆马车,加上马料草饼,车厢里头褥子垫子,茶壶茶杯,里里外外共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燕喃本想雇车,元峥替她算了一笔账。 雇车去开封八十两银。 买车的话,北地马匹便宜,四匹马才八十两银。 等车到开封,把这北地良马一卖,至少能赚四十两银,比租更划算。 燕喃这才决定大出血买下一架车来。 二人各置办了两套换洗衣衫,买了一大包好存放的烧饼当干粮。 除此之外,还在元峥要求下,买了两大桶高粱酒,十匹粗布,若干箭矢,一捆绳子。 元峥要买酒和箭矢她还能理解,要那么多布匹,燕喃咂舌。 她倒不是心疼银子。 如今这世道,吃食最贵,粮价疯涨,布匹这样的东西倒不值钱。 只是堆那么多东西,车厢里就仅容一人躺下,连翻身的地方都没了。 不过想来这位四爷自有他的道理。 何况现在她有钱,又拼命想和四爷套近乎,简直是有求必应,不求都应。 等东西全备齐了,已近傍晚,二人在面馆里饱餐一顿,出门上了马车,不急不缓往城门口驶去。 路上忽多了不少行人,个个步履匆匆,往南而去。 燕喃坐在元峥身后车架上,裹紧夹袄,看看四周,又颇忐忑地看着前头。 也不知这一路会不会顺利。 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日头,分不清时辰,只觉比往日都昏暗一些。 待往前行了几步,燕喃只觉脸上一凉。 下雨了? 她抬头望去。 天上轻柔柔飘洒下来一粒一粒的,碎雪! 竟是下雪啦?! 这都快四月了! 元峥也发现了异样,愕然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马车拐个弯,快要驶上直通西城门的长街时,骤然停下来。 燕喃收回望天的视线,愣愣看着眼前景象,茫然不解! 全是人! 数不清的人! 男女老幼都有,要不是看见他们,燕喃还真不知道幽州城里还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此时都密密麻麻挤在街上,接踵比肩,不言不语站在长街两旁,将他们往前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燕喃和元峥对视一眼,元峥也摇摇头。 燕喃跳下马车,来到一名老者身后,轻声询问:“大爷,请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颤巍巍道:“后生还没听说?北蛮子把林将军给送回来了,灵柩今日出城落葬,北蛮的土皇帝还给他封了个什么大将军,呸。我们不认!不过看在他们厚待将军的份上,也就罢了!” 燕喃犹如面上被人击中一拳,鼻子发酸,眼前顿时水雾蒙蒙。 渊哥哥! 这些人,都是来给渊哥哥送灵的! 忽身旁有人将她一拉,她回过头看去,见是昨日那豆哥。 “小兄弟,昨儿个你怎么走了?说好了一起喝酒的……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算了,既然是为林将军哭,我不笑话你,想哭就哭吧,特奶奶的……”豆哥说着说着,自己声音也哽咽起来。 被他一打岔,燕喃反而好受些,勉强一笑,“你也来了。” “啊,当然。”豆哥吸了吸鼻子,“听说因为昨日夏勇死那么快,北蛮子慌了,才赶紧给咱们看看他们多么厚待林将军。就是怕咱们再闹。可惜。” 他又吸了吸鼻子,“就算夏勇这XX的死一百次,也抵不过一个林将军。” 燕喃毫不犹豫点点头! 她理解在这些边境百姓心中,渊哥哥是多么神话般的存在。 他就如同驻守在大梁边境的一尊战神,只要有他在,有林家军在,外族就别想跨过边境一步。 只除了,这次。 天上碎雪落得更密,渐渐变成片片雪花,飞绵扯絮地往下落。 没人戴帽子挡雪,人们眼含泪花望着天,有人喃喃自语:“这是老天爷在为将军鸣冤戴孝啊!” 长街那一头有凄凉的哀乐传来,马车“咕噜”压过石板路,片片灵幡出现在长街尽头。 “林将军!”有人哭着跪下去。 “将军哪!” 一个,两个,三个……所有人。 长街两旁瞬间跪满了哀戚恸哭的人,或许是哭将军,或许是哭自家再未回来的儿郎,或许是哭战乱中离失的亲人,或许是哭幽州,或许是哭命运。 燕喃也重重跪下地,淹没在人群中,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也终于可以,送送渊哥哥了! 马车由远及近,飞雪与白幡在风中乱舞,哀哭声直蔓延到天际,天地间瑟瑟肃杀一片。 燕喃在马车经过面前刹那,再控制不住,踉跄站起身,不由自主往灵柩前冲过去。 她真的只是想再看渊哥哥一眼,就再看一眼! 立即有两名守卫举着长枪将她逼回人群之中。 燕喃抹着泪,还想往上冲,忽觉身后一紧,有人拉着她往后退去。 第013章 说给谁听 “别去了。”是元峥冷静至极的声音。 燕喃点点头,找回些理智,回到人群中,垂泪不语。 即使这少年貌若镇定,她也能从他看似平静的眼中感受到无限哀意。 他可是能为了渊哥哥独自跑到幽州涉险的人,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元峥又轻轻开口,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受不起。” 燕喃愕然,抬起眼来。 即使那声音很轻,跪在他们周围的人还是听见了。 立时有几道眼光愤怒至极地飞过来。 “你再说一遍!”豆哥一骨碌站起来,怒目瞪眼朝元峥挥着拳头。 元峥声音冰冷:“他受不起大家如此厚爱。” “你小子,是找打!”豆哥呲着牙往元峥一拳打过来。 “豆哥!”燕喃护在元峥身前,挡住他,“我大哥也是好人,这么说必有其他意思!” “我呸!”豆哥气呼呼越过燕喃头顶看着元峥:“他受不起,难道你受得起?!” 他身边另几人也横眉冷目看向元峥。 元峥神色岿然不动,冷冷道:“若不是他察人不严,误信奸人之话,又怎会害得五万林家军惨死沙场!他是为国捐躯,难道那五万儿郎不是吗?他回来了,那其他人呢?他们也都有爹娘妻女等着盼着,却连尸骨都找不到!身为统帅,他难道不用负责?何况还……” 累及家人。 元峥喉头滚动,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来。 豆哥终于没忍住,还是一拳轰出去打在了元峥脸上,“你特奶奶的混账玩意儿!” 元峥躲都不躲,生生挨了他一拳,头一偏,身子晃都不晃,又缓缓扭过脸来,神色坚毅如铁。 “林将军都死了你个毛都没出齐的小崽子还敢出言不敬!有本事你特么自己带兵上阵打去啊!你丫……”豆哥死命挣脱燕喃抱住他的胳膊,还要抡起拳头打。 “是!”还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元峥昂着头,喉结微动,目色清冷又坚定,一字一顿道:“我会去!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真正想要护国护家,不是强一个人,也不是强一支军,而是强一个国!” 豆哥怔了怔。 燕喃鼻子发酸,虽这人对渊哥哥不敬,但她知道他是真心为他痛,为林家军痛! 也不知他怎么能硬起心肠来说那番话,又见他不躲不闪生生挨豆哥一拳,眼眶泛红,莫名替他心酸。 元峥扫了一眼燕喃抱住豆哥胳膊的手,轻轻将燕喃拉开,对豆哥一抱拳:“不打不相识,在下元峥,你且等着看。” 说完,拉起燕喃往马车走去。 灵车行远,人群一部分散去,一部分追着灵车往前走。 燕喃也想追过去,却见元峥回头上了马车。 “你不想去……送送他吗?”话一出口,燕喃又哽咽起来。 元峥拉起缰绳,垂眸:“逝者已矣,不如做些更有用的事情。” 燕喃怔住,是,就算她送到头,渊哥哥也不会再醒过来。 她要做的,是用仅剩的三年时间,替他和林家军报仇雪恨。 若渊哥哥还在世,最想做的,怕也是替他手下的数万儿郎报仇吧? 她扫了一眼元峥,这人,刚才说的那些话,看似无情,却恐怕也是渊哥哥心中所愿。 此人侠义热血,若渊哥哥还在,或还能与他结成知己。 元峥已执起马鞭,淡淡道:“上车吧,方才我说出姓名后,恐有人盯上咱们了。” 他在说出“在下元峥”之后,人群中立时有异样的目光扫过来。 燕喃惊愕,“什么人?” 元峥摇头,沉眉道:“不知道,最好尽快离开。” 从府衙中醒来时,他便觉得不对劲,堂堂太师府的少爷,怎会被人妄图杀死在幽州府衙? 这几日他隐蔽行踪,便是直觉危险不曾散去,方才那一瞥,那种危险的感觉又浓烈起来。 马车穿过长街,往南城门行去。 城门处人迹罕至,该走的,能走的,早走得差不多了。 他们的马车在众门卫瞩目下来到门洞前,缓缓停下。 “什么人?做什么去?”守卫例行盘问,往车厢走去。 燕喃跳下车来,往守卫手里塞了两枚碎银,堆着笑道:“大哥辛苦。我们是开封府的布商,此次战事耽搁了回程,又和其他家人失散了,耽误到现在才往回赶。” 守卫满意地捏了捏银子,揣进兜里,撩起车厢布帘随随便便张望了一番,一摊手,“路引呢?” 嘎? 燕喃回头看看元峥,元峥摇摇头。 这幽州都打成北蛮的了,出城还要路引? 燕喃皱眉:“大哥,我们都是开封府人……大梁的路引在战乱中丢了,如今幽州也不属大梁,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守卫拿了钱,和颜悦色凑近燕喃,低声道:“幽州城出了刺客知道吧?现下查得严,来往进出的人都得登记身份。你们若是外地人,也得有幽州本地人出面证明你们的外地身份,拿到官衙盖章,也算是路引。” 守卫十分坚持,燕喃只好回了马车,招呼元峥,“走吧,去北三街”。 马车往回走去。 “你没路引是怎么进来的?”燕喃好奇地看了眼元峥。 元峥面无表情,“报上元四爷的名,就有人将我领进来了。” 燕喃撇撇嘴,这可真不像面前这位爷的风格。 “那刚才你为何不报上名?” 元峥淡淡道:“你也见到了,进城时我报上名的结果,就是差点死在府衙,此时露了身份,说不准是好是坏。况且,我看你有办法。” 燕喃眨眨眼,“这你都能看出来。” 元峥:…… 这难道看不出来? 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找人做个证明不就行了?” “你有认识的人?” “那个豆哥,算吧?” 他啊,元峥抽抽嘴角。 燕喃果然在那间茶铺子里找到刚从西城门回来的豆哥,遂拉他出来在街角说了经过。 豆哥俨然将燕喃当成同道中人,大手往胸脯一拍,“没问题!原来你是开封府来的。” 他刚抬脚走两步,看见了马车上的元峥,脚下一顿,指着元峥问燕喃:“我还得给他证明?” “啊。”燕喃点头,“这是我大哥。” 豆哥瞪着元峥,招招手,“你小子过来。” 燕喃凝住笑。 元峥面色依旧,下了马车,大步走过来。 “元峥是吧?”豆哥开始撩袖子,“方才你话说得挺满,不如先让豆哥称称看,你小子有几斤几两?” 燕喃看着元峥,他的伤不知如何了。 元峥毫无异色,照旧面无表情地背起右手,左手往前一划,“请。” 第014章 又一个抱大腿的 豆哥甩开架势,对燕喃一抬下巴,傲然道:“靠边点,你这小身板,别被误伤!豆哥的拳头飞起来可不认人!” 说完挥起拳头就迎上去。 明明就在眼前的元峥忽身影一闪,扑空! 豆哥立即沉身下肘,转身踢腿,又扑空! 燕喃一楞,这是,五行拳! 是渊哥哥教授给林家军在战场上对敌用的! 豆哥侧身又是“咚咚”三拳,呼呼生风,偏偏元峥每次都恰到好处避开拳锋。 几个回合下来,豆哥竟是连元峥衣衫都没挨到半点。 燕喃眼瞅着豆哥将五行拳从头耍到尾,元峥在他拳脚相加间淡定自如地左躲右闪安然避过,混如在训他演练一般,默默摇摇头。 这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啊! 豆哥停下,“呼哧呼哧”喘着气,目色更怒:“你怎么不还手?” 元峥平静道:“有伤在身,不便动手。” 豆哥:…… 敢情他在欺负一个伤员,还没欺负着! “好!”豆哥挥挥手,燕喃松口气,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等你好了我们再打!”豆哥叉着腰。 燕喃翻白眼,他们还得赶时间回开封啊! “不必。”元峥开口了,“这套拳法不适合你。” 豆哥楞怔,转眼又暴怒起来。 “这可是林将军创的拳法,林家军就是用这套拳打得野蛮子跪地找娘,你小子敢说不好?” 元峥不怒不急,待他说完才开口:“战场对敌,讲究两点,灵活应变和直取要害。这套拳法最大的用处,便是多变。你不会应变,这般与人单打独斗,却仍旧规规矩矩照拳法来,对方稍熟悉一些,就知道你下一步意图。此其一。” “其二,你的优势,在于力量与准确度,多变的招式,反而削弱你了优势。所以,并不是这拳法不好,只是,不适合你用。” 豆哥脸色渐渐从凶悍变得和缓,再到惊诧,再到服气,皱着眉搔搔头,“你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那你说我适合练什么拳?” “还练这个。”元峥道。 豆哥又差点想跳起来揍这小子,刚才说一大通是耍他呢? 这下连燕喃都不解元峥到底想说什么了。 元峥伸出左手,握拳在胸前划出一个弧度,往前一抡,“就练第一招,起始式:一夫当关。” 一招? 豆哥捏紧拳头,这是对他赤果果(防屏蔽)的轻视!蔑视! 以他的脑子,难道就不能多学几招? 燕喃却懂了元峥的意思。 她练搏击术六年,尤擅泰拳和散打,终其本质,莫过于熟能生巧、巧再生变。 当力量与速度均达到一定境界之时,招招为杀招,一招抵万招。 元峥不厌其烦提点豆哥,“你认为这招没用吗?” 他说着,手上一拳挥出。 豆哥眼看拳头要落到自己面门,下意识侧头,一回身,拳已落到他腰间。 “再来。”元峥又是直直一拳挥出。 豆哥这次看准了他是往他小腹击去,侧身一扭,拳风闪过,却又落往他胸口。 豆哥骇然:“你这是一招?” 元峥收手,站定道:“看似分招,实则都是第一招。” 豆哥似懂非懂,看元峥的眼神已和最初大不同。 “你是开封人?”豆哥眼光闪烁。 “是。” “你说将来要去上战场?” 元峥背起手,眼神变得肃然:“迟早有那么一天。” “大哥!带上我吧!”豆哥满脸崇拜激动得朝元峥抱拳一揖。 燕喃差点笑出声,这脸变得,比她专业的都快。 元峥皱皱眉,“上战场,为时尚早。还有,你好像比我略长。” 豆哥开始死皮赖脸,这么厉害的人物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 “只要你肯教我练拳,别说大哥,叫你大爷都行!反正,你要不带我一起走,我就不替你们证明路引。” 燕喃轻轻咳嗽一声,来到豆哥耳边,压低嗓门说了一句。 豆哥瞳孔瞬间睁大,眉毛都飞起来,比刚才的激动更加震撼! 朝着元峥“扑通”跪下去,“英雄!请受我金豆一拜!我马上就去给你们证明!” 元峥不解地看看燕喃。 燕喃摊手,“我只是告诉他,是你杀了夏勇而已。” …… 金豆回家拿自个儿的户籍文件,三人约好在府衙外见。 等金豆再来时,两手拎着个大包袱,腰上还挂着块儿熏肉。 “你这是?”燕喃张大嘴。 金豆欢天喜地:“我跟你们去开封!” 转身又摸出几串铜板,和熏肉一起往元峥身前一堆,“师傅!给你!我的路费!” “啥?!”元峥和燕喃同时朝他看去。 金豆又要朝元峥跪下,被元峥一把扶住,金豆神情恳切,目光灼灼,“英雄,求你收下我这个徒弟。我金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上阵杀敌!你就带着我吧,教我拳法,将来带我上战场,给我姐和我姐夫报仇!” 元峥愣了楞,“你姐和姐夫?” 金豆点头,咬紧牙,“姐夫在林家军三营五屯任副屯使,家中就我和我姐,这次……” 他顿了顿,三尺高的男儿红了眼眶,“姐夫没回来,姐姐想出城寻他,也没回来。” 元峥默然下来。 燕喃过来拉起金豆,“豆哥,你就别添乱了,我大哥也不是现在就要上战场,等将来……”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元峥的声音传来,“好。” 这次轮到燕喃发愣。 元峥已拉起金豆,“就跟我走吧。” 元峥又道:“不过,收徒就免了,你叫我四爷就好。” 话音未落,金豆已兴高采烈地把东西往车厢里堆去,欢欢喜喜应道:“是,师傅!” …… “驾!”金豆驾着马车,在闭城门前最后一刻,出了幽州城大门。 燕喃“啊呜”一声一头扎进布匹堆里趴着,浑身这才松快下来。 翻个身子,一转眼,正对上正襟危坐的元峥打量她的目光。 燕喃咧嘴甜甜一笑,坐直身子,“四爷,肚子饿不饿?” 第015章 寻人(累积打赏万点加更) 元峥尚未答话。 外头传来金豆兴奋的声音:“我带了二斤猪头肉,在包袱里,拿来给师傅下酒正好!嘿,我说师傅!本来还怕这一路没酒喝,没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竟然带了两桶酒,够咱们师徒仨喝到开封府了……” “你才师徒仨呢!”燕喃笑着回嘴:“那酒可不是用来喝的!豆哥你就别馋了!” 金豆扯着缰绳,笑着挤兑燕喃:“小屁孩,你想拜师,我师傅还不收呢!酒不拿来喝还能干嘛?难道浇花?” “哎哎,阿南,说你呢,你来驾车,让我跟师傅喝两口去咋样?” 为了方便,燕喃在金豆面前做男儿装扮,名也隐去,自称阿南。 元峥被他们二人的欢乐感染,脸角微翘,扬声道:“我不喝酒,金豆,你专心赶车,咱们得到廊坊过夜。” 燕喃笑弯了腰:“豆哥,你师傅嫌你太吵了,你赶紧别说话了!” 金豆挥着马鞭咧嘴应声:“师傅让我专心,那必须得专心,我要再说一个字,师傅您就罚我喝一杯,怎么样?“ 燕喃嘘他,“美得你!” 金豆嗬嗬笑着,”师傅您可坐稳了!” “驾!”马儿加速往前跑去。 燕喃一个不稳,往后跌回布匹堆里。“哎哟!” 一只手刹时间朝她伸过来。 燕喃却没看见,干脆就势倒下去,懒洋洋展开四肢,吁一口气。 这是回来之后,最舒服的一刻。 “你可想吃东西?”元峥不动声色收回胳膊,找回刚才的话题。 “想。”燕喃盯着车厢天花板,喃喃念着:“我想吃火锅串串香炙子烤肉铁板烧三文鱼咖喱饭酸辣粉担担面……” 元峥皱起了眉,“你说的都是吃的?” 燕喃低低“唔”了一声,吞了吞口水,“不仅是吃的,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燕喃快把口水都吞没了,动也不动,懒懒道:“等有机会,我做给你尝尝。” 她不但想吃的,还想念飞机,一个小时就能从幽州到开封。 还想念手机,想念随叫随到的外卖。 想念家里落地窗旁大大的浴缸,想念自动冲水温暖又舒适的马桶…… 这破神仙,若被她再见到他,一定要给他一拳! 马车有节奏地颠簸着,燕喃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过廊坊,一切顺利,再往西南行一日,一路便能偶遇到拖家带口往南行去的难民。 大多是妇孺,衣衫破旧,互相搀扶着沿着官道往前走。 有马车骡车的,或是跑得快的,早就离开,这些都是殿后的了。 燕喃心软,见到饿得哇哇哭的小孩,或是奄奄一息的老者,都要留下几个烧饼和铜板。 元峥看似冰冷,对这些人也倾其所能地给予帮助。 金豆更是今日有酒今朝醉,完全不考虑明日的性子,对食物也慷慨大方。 如此到了涿州,原本备下的储粮已消耗得差不多。 涿州隶属大幽州,也已入了北蛮境下。 好在北蛮骑兵没打过来,让涿州免了幽州的命运。 只同幽州城一样,换了府衙,任派听命于北蛮的城主,算是给涿州变了身份。 城中尚算繁华,三人在涿州城内饱餐一顿,又给马儿喂饱草料,备齐食物,从客栈出来,径直往西南行去。 春柳说过,她老家,在涿州城西南二十里。 三人一路打听过去,还算顺利。 酸枣庄并不难找,就在官道旁不远的山坳里。 也不知春柳如今是否到了开封,那些人究竟带走她想做什么? 燕喃倚着布匹堆,透过车窗看着外头一排排挺拔杨树出神。 “你见到那位朋友的妹妹有什么打算?”元峥开口。 燕喃叹一口气,“春柳姐托付了我,我定要去看看。她妹子是个哑巴,如今过得好不好,她一定很担心。” 她果断道:“若她过得好,我便替春柳给她留下些银子,若过得不好,就带她去开封。” “还回俞府吗?” “俞府嘛。”燕喃托腮,一时难以解释,干脆道:“里头有坏人,我不想再回去。” 在俞府内宅做丫鬟,做起事情来还是多有不便。 若是有那种能自由在外行走,还能打探到各方消息的差事儿,倒是挺适合她。 到时候还得靠这位四爷! 元峥见她捧脸噘嘴,明明是个男儿模样,却一副娇憨女儿神态,又直言“坏人”,似三五岁孩童天真语气,实在忍不住,“嗤”一声轻笑。 糟了!燕喃流汗,她本来是想用扮无辜可怜这招的,忘记此时的模样实在不适合! 一眼看见元峥凤眸微弯,眉眼间冷意骤散,直如晴空艳阳般灿烂,呆了呆。 这四爷笑起来,还真好看。 车厢内气氛正奇怪。 马车缓了下来,前头金豆的声音响起:“老大爷,请问酸枣庄张家怎么走?” 春柳本姓张。 张家是酸枣庄的望族,半个村里人都姓张。 按说在这样的地方打听一个小哑巴很很容易,可在金豆问起有个小哑巴之后,那位老大爷却连连摆手称不知道。 又遇见一个农妇,同样称不知道。 马车又驶了一段路,燕喃见路旁一个农夫,亲自下马问去。 “大伯,请问这里可是酸枣庄?” 农夫从地里直起腰来,扶了扶斗笠,点点头。 燕喃脆生生继续问道:“有个姓张的小哑巴,叫张春妮的,您知道吗?” 农夫黑红的脸色变了变,摇摇头,“不知道。” 说完又埋头锄地。 燕喃不死心,捏了几枚铜板,走过去,递到农夫跟前。 “大伯,她姐姐托我找她,麻烦您仔细想想。” 农夫一见铜板,心里荡漾。 燕喃见他模样,伸手便把铜板塞到他手里。 “只要您告诉我,我还有酬谢。” 农夫手心握着铜板发烫,转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埋下斗笠低声道:“小哑巴养在村长家的,你问他们去吧。村东头那口井旁边的院子就是。可别说是我说的。” 燕喃松一口气,总算打听出下落了。 她点点头,又塞了几个铜板给农夫,回头踩着田埂,沉下脸往山脚下一片村舍走去。 村人这么胆战心惊,春妮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第016章 春妮的去处 车上的元峥将她与农夫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皱皱眉,留了金豆看车,疾步跟上。 此时正值午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村东头只有一所大院,四方青砖墙,几间黑瓦房,看起来颇为气派。 燕喃来到门前,院门半敞,她伸手敲敲门:“请问有人吗?” “谁呀?”院内走出个头缠抹额的妇人,干瘦脸上皱纹沟壑深深,端着一笸箩撑在腰间,几只鸡围在她脚边“咕咕”叫着。 “大婶您好。”燕喃客客气气:“我是幽州城来的,受张春柳所托,想找张春妮。” 那妇人眼神一跳,笸箩“哗啦”一扔,“砰”地关上门,只听院内脚步声匆匆往后头去。 燕喃差点被门板拍到,幸好被元峥眼疾手快一把往后拉开。 元峥正要上前,燕喃反应过来,又猛扑过去。 燕喃见这妇人模样,知道定是有鬼,用力“咚咚”捶着门,大声道:“快开门,张家的!你们把春妮给怎么了?开门!再不开门,我可要报官了!” 燕喃砸门不开,手往元峥处一伸,“借你匕首一用。” 元峥二话不说递了过去。 燕喃接过匕首,这可是削铁如泥的宝贝,区区木门又怎么挡得住她。 正要动手,两扇木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站在门后的换成了一个中年汉子,容长脸上一双细眼眯成一条线。 “这位小兄弟,可是找春妮那个小哑巴?” 燕喃收了手,冷冷打量着他:“对,春妮呢?我若见不到她,非报官不可!” 那汉子咧嘴轻笑,“小兄弟,你真是春柳托来的?” 燕喃点点头,“正是。” 那人冷哼一声,“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会了骗人。实话告诉你把,春柳上个月已派人来将春妮接走了,又怎么会托你前来。” 燕喃只觉自己是听错了,愣愣回不过神。 怎么可能呢?春柳派人接走春妮? 她若真接走春妮,怎么会告诉她春妮在这儿呢? 更何况,她哪儿来的人手派到涿州来接人? 那汉子见燕喃发愣,正要关门,一只大手伸过去,挡在门板前。 “等等。”元峥上前一步,冷冷开口,“村长是吧,您说春柳派人来接走春妮,来的是什么人,有何凭证?若说不清楚,可有买卖人口之嫌。” 那村长黑了脸,咬着牙道:“你们又有何凭证?再说了,春柳让人带走妹妹,跟你们有何关系,凭什么我要给你们看凭证?” 他用力想关门,门却被元峥单手撑住,纹丝不动。 三人正僵持间,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就是这两人!” 领头的是第一次来开门的妇人,带了一群拿着锄头柴刀的村民气势汹汹赶了过来,将燕喃和元峥围在当中。 二人都颇为惊愕,没想到找个小哑巴竟引起这么大动静。 燕喃更觉得事情不简单,与元峥对视一眼,一拳往眼前村长下巴挥去。 虽然这身子瘦弱了些,挥拳的技巧和速度她还是能把握住的。 元峥也同时展臂用力一推,木门大开。 想往后跑的村长正要转身,已被冲上来的燕喃一拳轰在下巴上,双手同时被元峥勒在身后。 再下一刻,一把冰凉冰凉的匕首就横在他脖子前。 “强盗啊!”那带人来的妇人尖叫着哭喊一声,就要冲过来。 燕喃匕首往前一用力,村长猛喊道:“别过来!别过来!” 众田汉才举着锄头稍稍往后一退。 燕喃捏紧匕首,凝眉看着那妇人:“春妮究竟去哪儿了?你不说,我就杀了他!” 那村长阴着脸冷哼一声,“量你们也不敢,还有没有王法?” 元峥冷冷道:“没有。” 说完手底一用劲儿,村长右手小拇指“咯吱”折了。 “哎哟哎哟!”村长立时疼得杀猪般嚎叫起来。 “说吧,人在哪儿。”元峥声音足以让人胆颤,“如今幽州大乱,涿州城府衙都没了,就算你命丢在这儿,又有谁管?” 村民们本以为是两个瘦瘦弱弱的外乡人,没想到这俩小伢子竟是会功夫的高手,他们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何况对方还有村长在手! 又听说府衙都没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默默往后退了退。 妇人吓得跌坐在地,一个劲儿哭着抹泪,见二人强硬如此,看了看村长,哆哆嗦嗦道:“当家的,要不,说了吧”。 燕喃扫了元峥一眼,有些庆幸他跟了来,谁知道找春妮会如此不顺利。 村长疼得鼻歪眼斜,也终于屈服下来,觑着眼道:“有人,有人收哑巴,把她,买走了。” 燕喃愕然呆住。 收哑巴? 朱婶子卖她,也是有人高价收哑巴! 燕喃后背直冒冷汗,是同一拨人吗?收哑巴到底是为什么? “买去哪儿了?”元峥冷冷问。 “不,不,不知道。”村长哆哆嗦嗦回答。 “这位老爷,我们真的不知道啊!”那妇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爹!”人群里挤出个憨实少年,冲到妇人身边,“娘!” 他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妇人,又朝燕喃二人走过来,沉声道:“我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狗蛋!”村长怒斥道:“不能瞎说!” 那少年充耳不闻,镇定看着燕喃和元峥:“买下她的,是开封府的人。” “狗蛋!”那妇人也尖叫起来:“那些人会要了咱们的命啊!” 少年紧紧捏住拳头,眼眶微红扭过头,“娘!当初我就让你们把春妮藏起来,你们却偏偏要背着我卖了她!就算不告诉他们,我将来,也会去开封把春妮找回来的!她话都不会说,谁知道会被人带去什么地方?连逃都没法逃!会受多少罪!” 燕喃定了定神,又是开封啊。 她看向少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但知道他们是很有钱人的人,有个高个子男人右手小拇指上戴了个扳指,上头用红色的玉雕着一只鹰,那种玉,我在当铺见过,一小颗能抵庄户人家吃三五年。” 有钱人……燕喃看向元峥,或许他能从这种线索里判断出什么也不一定。 第017章 画像上的人 元峥摇摇头,他记忆中没见过这一物件。 燕喃暗叹一口气,回开封又多一件事了。 她松开抵着村长脖子的匕首,递给元峥。 元峥把村长往后一拽,接过匕首,护着燕喃往前走去。 走到那少年身边,燕喃抱拳一拱手:“多谢你,我会去开封找春妮。“ 少年回礼一揖,“该我谢你们才是,春妮不会说话,但能听见声音,会写些简单的字,描过三字经。她,长得很俊。” 少年脸微微红了红,咬了咬唇,“眼睛很圆,嘴小小的,右眉头眉毛里有颗小痣。你们若找到她,会送她回来吗?” 他扬起脸,期盼地看向二人。 燕喃环顾四周,摇摇头,“春柳也在开封,我想,她们姐妹二人若能团聚,应该不会回这儿了。” 少年眼露失望,随即又振作起来,“我过两年也去开封!” 燕喃一笑,“好,等你。” 她一指元峥,“他姓元,你到开封打听打听元府就能找到他。” 元峥苦笑,这丫头还真是会拉人下水。 “二位爷!”那妇人“扑通”跪下,“求你们,千万别说是我们说出去的!求你们!” “好。”燕喃说完,与元峥穿过人群,往回走去。 燕喃一路无话,元峥以为她是担心春妮下落,淡淡安慰道:“反正要去开封,去了再打听吧,要找个小哑巴,并不是很难。” 燕喃垂着头,一步一步踩过田埂,低声道:“我以前,也是哑巴。” 元峥抬眼,愕然看向她背影。 “我在俞府的时候,有个厨娘朱婶子也曾想卖了我,她说,有人花二十两银高价收哑巴。” 燕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向元峥,“四爷可曾听说过这样的事?” 元峥蹙眉摇摇头。 这事儿,确实怪得很。 哑巴有什么用处?值得花二十两银子到处去收? 一个包身契的丫鬟才二两银! 二人回到马车边,叫醒了呼呼大睡的金豆,回到官道上,继续往开封而去。 燕喃抱膝靠着布匹坐在窗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努力回想着这个小哑巴燕喃以前的事情。 哑巴。 能让人花高价钱找哑巴,那这哑巴定然有特别的用处。 燕喃苦苦思索。 要说唯一特别之处,就是她这个小哑巴燕喃,能不听声音而知道对方想说的话。 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不可能所有的哑巴都有这个本事吧? 以前的日子…… 从她记事开始,就是和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提过她的父母,就像她没有父母一般。 但是,那画像,如果真是小哑巴燕喃的亲娘,为何他们不曾给她看过,又要一直藏起来呢? 难道这个燕喃的爹娘见不得人? 燕喃从怀中掏出化妆包,又掏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展开来。 元峥与她并排而坐,一见那化妆包就挪不开眼睛。 那是一个靛蓝色的布袋,上头有些弯弯扭扭的符号,还有个奇怪的小铁条,手划过就能打开。 他看着燕喃划过那铁条,从缝里取出一张纸,展开来。 元峥扫了一眼,蹙紧了眉。 “这是谁?” “应该,是我娘。”燕喃也不能完全确定,“我从来没见过娘,也没人告诉过我,我娘是不是长这样。” 元峥眼神抖了一抖,抬眼看向燕喃,郑重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一句话似一枚炸弹炸在燕喃心头,“轰”一声,思绪全被炸飞。 “见过?”燕喃张开嘴合不拢,茫茫然转头看向他。 “让我想想。”元峥伸手揉着眉心。 他脑中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虽有那印象,可到底是谁,还得仔细回想回想。 燕喃攥紧了衣袖,大气也不敢出,紧紧盯着元峥。 元峥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难掩震撼:“是了!我见过这样一幅画!” 燕喃刚升起的希望又渐渐灰下去,不是见到人啊! 元峥一把拉过燕喃的手,又将那画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不住点头。 没错,这和他记忆中那副画完全对得上,尤其是画中女子神态,微笑却带丝忧郁的眼睛,嘴角一侧的梨涡,都没错! 他抬眼看向燕喃,一字一顿道:“这真的是你娘?” 燕喃心又提起来,这位四爷一向平静得似一口古井,她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激动神态,不由更加忐忑,点头道:“应该是吧,不然我婶婶把这画像和我生辰八字放在一起做什么?” “你可知这人是谁?”元峥双目灼灼看向燕喃。 燕喃茫然摇头。 “在我十岁左右时,曾随祖父去过一户人家,在那家主人书房中,无意见到这样一幅画,画中女子端坐在秋千架上,脸容和你手中画像一模一样。” 燕喃差点把嘴唇给咬破,元太师去的人家,定是非富即贵。 这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她又到底是谁? 元峥的声音继续道:“我问那家主人,这是谁。他说,这是他妻子。” 燕喃的手急得差点把画纸给抠出洞来,“这家人到底是什么人?” 元峥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家人,便是以前的端王府,如今该称徐国公府。那书房主人,便是当今少宰,徐国公,梁湛!” 少宰! 那是仅次于宰相的副相! 徐国公府!以前的端王府! 燕喃像听天书一般,眨巴眨巴眼,愣愣看着元峥。 半晌,她低头看看那画像,再举起来比到自己脸侧:“像吗?” 元峥半蹲着转到她面前,指指她眼睛,“这样看不出来。” 燕喃放下画纸,两手扒拉扒拉撕下双眼皮贴,再匆匆举起来放到脸侧,“像吗?” 元峥仔仔细细比对看着,何止是像,画像中人与燕喃的桃花眼,简直一模一样! 他抿紧唇,点点头。 燕喃张张嘴,想说话,嘴唇不受控制的簌簌发抖。 元峥看她模样,猜度着替她说道:“你想问若徐国公夫人是你娘,以徐国公府的势力身份,你又怎么会在幽州?” 燕喃拼命点头。 元峥继续道:“开封府人人皆知,梁少宰长女,刚出生不到一月,便失踪于襁褓之时,多年来遍寻不得。” 燕喃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都对得上啊! 襁褓时丢失的女儿,一模一样的画像,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这个燕喃,真的是堂堂大梁少宰的长女?! “可知梁,梁少宰长女,有何特征?”燕喃呼吸都急促起来。 第018章 金大腿本人 “这就不知道了。”元峥摇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有何特征?何况就算有,梁家人也不会对外说。不过。” 元峥总结:“若这画像上的人真是你娘,那你铁定就是梁少宰失踪十多年的嫡长女。” 燕喃猛地捂住脸,浑身抖个不停。 天了噜! 她竟然有个这么牛的爹! 那报仇什么的,都不是事儿了! 元峥以为她激动得哭了,伸手想拍拍她肩以示抚慰,刚伸出手,外头一把嘹亮嗓子喊道:“阿南这是咋啦?” 金豆听车厢里细细碎碎说了半天,阿南激动得嗓子都尖了,说话声跟个女人似的。 一回头,见她捂着脸,师傅半蹲着身子凑在她面前,两人这距离,这姿势,怪怪的。 元峥收回手,正要答话。 只见燕喃挥着手一蹦站起来,兴奋不已回答金豆:“我找到爹娘了!” 元峥怕她被金豆看见没做伪装的正脸,忙跟着站起身挡在她身前。 他个子太高,只好弓着腰,从金豆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把燕喃护在怀中一般。 金豆看得眼角直抽抽,手下缰绳一拉,马儿一扬蹄,猛地减速。 燕喃兴奋之余站立不稳,正好一头撞到元峥怀里。 金豆眼见二人抱了个结实,惊得快呛咳嗽了,忙鞭子一扬,马儿又快跑起来。 这边元峥好不容易刚刚稳下身子,马车猛地加速,二人又齐齐“砰”往车厢后布匹堆上摔去。 燕喃已顾不上其他,“哎哟”一声摔躺在布匹上,仍咧嘴乐个不停。 元峥就狼狈了,手忙脚乱才没结结实实摔到燕喃身上,努力侧开身子,把住车窗一屁股坐到酒桶上。 幸好,酒桶盖子结实。 “金豆,好好驾车!”元峥忍不住喝一声。 金豆忙稳了稳心思,强迫自己不要乱想,不好意思道:“师傅没摔着吧,我,替阿南激动呢!” 完了又补一句,“阿南没摔着吧?知道你爹娘在哪儿啦?” 燕喃恨不得和所有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若元峥所言是真,她八成就是这徐国公府的姑娘! 认亲还不简单?她有画像,还有生辰八字!难道她爹娘还能不认? 铁打的相府千金跑不了了! 那她都不用抱太师府这个大腿啦,她自己就是活生生一个金大腿啊! 查案也好,找春柳也好,都比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女要容易百倍! 要知道少宰梁湛,可是大梁朝仅次于宰相崔更的二把手! 老天爷,终究还是看顾她的! 没让她白回来一趟! “我爹娘就在开封!” 燕喃激动万分坐起来,迫不及待想往金豆那儿扑去,好跟他分享这个大好消息。 元峥一把拦住她,指指她眼睛。 燕喃“哦”张嘴回过神来,示意元峥帮忙放下马车帘,掏出双眼皮贴,小心翼翼往眼皮上粘。 金豆又一回头,得,大白天的,车帘子竟然都放下了! 他握紧缰绳手不敢再抖,转过头一阵默念: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燕喃贴好双眼皮贴,又变回少年模样,兴冲冲撩起帘子钻到金豆身后,“豆哥!到开封了我找到爹娘,请你喝酒!” 金豆一听有酒喝也开心起来,一扬马鞭:“好嘞!咱们喝花酒去,替你小子好好庆祝一顿!” 燕喃笑着横他一眼,“喝花酒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干喝酒不够热闹,边喝边听听小曲儿,多带劲儿!” 金豆一想就嗬嗬直乐,开封府的花楼不知道什么样,肯定比幽州更大更热闹! 想想都美! 燕喃哈哈大笑,“我们有高兴的事儿庆祝的时候都不听歌,自己唱歌!” 三五好友往KTV里一扎,喝酒唱歌聊天摇骰子疯玩儿,一通宵便过去了! 自在啊! 金豆被她说得心里痒痒,一清嗓子,坐直身子:“来来来,我给你唱个助兴啊!” “月儿弯弯照九州—— 北地儿郎思乡愁—— 你莫愁,你莫愁—— 待你回来上花楼——” 金豆洪亮的歌声随风乱飞,调子也随风乱跑。 燕喃笑着捂上耳朵抗议,“豆哥!你是自个儿现编调么?” “咋啦?”金豆得意:“我的嗓子,那可是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夸的!” 刚说完,金豆扯开嗓子又唱起来,“月照大杨柳,耗儿偷灯油,翻到花窗往里瞅,小娘子哼哼……” 坐在车厢口的元峥一个爆栗子就敲他头上。 燕喃笑得前仰后合,这都哪儿捡来的淫词艳曲,她拍拍金豆肩,大姐大似的一拽头:“听没听过十八摸?” 金豆一听这名儿就来了兴致:“怎么唱?” 燕喃正要豪放来一曲,一转头看元峥正一脸震惊地瞅着她,方觉自己浪得有点过分,这可是大梁朝啊哎哟喂! 元峥确实被震到了,没见过哪个姑娘听这种花楼小调完全不脸红,还笑得东倒西歪的! 这真的是个姑娘吗? 燕喃反应过来,立即合上嘴,收敛起疯劲儿,忍着笑抽抽嘴角,“嘿嘿,我也不会,豆哥,咱还是聊天吧?” 金豆见她不敢唱,哈哈大乐,“阿南你还小,不懂,遇见喜欢的姑娘就得唱这样的歌,可不能害臊!” 元峥冷冷的声音飘过来,“就你那歌儿,姑娘没来,能把狼招来。” 燕喃再绷不住,又哈哈大乐起来。 “师傅!那你说唱什么?”金豆搔搔头。 “唱个《三月三》吧。”元峥道。 燕喃楞了楞,《三月三》,是她小时候,义母最爱唱的一首幽州小调。 金豆扯起嗓子:“三月三呀好风光,蝶儿扑成双……” 燕喃也跟着轻轻唱起来,“三月三呀好风光……” 笑声夹着歌声一阵又一阵飘荡在田野之上。 又是夕阳落山时分,橙色晚霞映满半空,片片碎云金光闪闪,整条官道穿梭在空旷田野间,似绿野仙踪里的黄金大道一般,载着燕喃的希望伸向远方。 燕喃疯够了,坐在布匹旁,心满意足地啃着烧饼。 马车匀速慢慢在官道上溜达,马蹄声听得人昏昏欲睡。 金豆“咕咚咕咚”喝完一袋子水,抹抹嘴角烧饼渣,撩起车帘跨上座驾。 “师傅,我吃好了,你去休息吧。” 元峥“嗯”了一声,将马鞭交到他手中,“就照这个速度,别快也别慢。” “是。”金豆听话得从不问为什么。 燕喃咽下一口烧饼:“为什么?咱们不用赶到下个镇上过夜吗?” 元峥撩起衣衫下摆进到车厢内,淡淡道:“先等狼。” 燕喃一个激灵,“狼?” 他们的歌声真把狼给招来啦? 第019章 千里追击 元峥面色淡定如常,看看金豆又看看燕喃,似笑非笑道:“你们可不就把狼给招来了。” 金豆紧张地回头问道:“真的?师傅放心,有我呢,把狼崽子都给剁碎了给你们吃狼肉!” 燕喃明白他说的不是真狼,放下烧饼正色道:“是咱们离开幽州前,盯上你的那些人?” 在他们准备出幽州城前,元峥曾说过,在他说出名字后,人群中似乎有人在盯梢。 元峥看向夜色中,“没错。” “竟然追这儿来了?“燕喃咋舌,这该什么仇什么怨,”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元峥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个元四爷也没出过远门,也没什么仇家,怎么来一趟幽州,就招来这么多事儿?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又怎么知道他们此时要追上来了?”燕喃万分不解,这一路没见着什么异样啊? 元峥转过头来,目色幽深,“还记得我说过吧,在幽州时,有人听到我名字后,往我的方向看了几眼。那时我只觉得那人眼神不太对。后来在我们回去找金豆时,便多了盯梢的人远远跟着我们。” 他补充道:“今日在涿州城内,那些人又出现了。” “我猜测在幽州时,他们没想到会发现我,所以人手不齐,等凑齐之后,却把我们跟丢了,直到今日才赶上来。毕竟我是太师府四爷,要对付我,还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路上下手比城中下手方便得多。后来半路我们折去了酸枣庄,他们跟得不紧,自然会失去目标,算算马儿脚程,这个时分,应该快追上来了。” 燕喃更奇怪了,“你怎知对方是不怀好意的?” 万一是元四爷名头太响,招来像她这样想抱大腿的呢。 元峥很肯定,“是直觉。” 是一种久经沙场的直觉,敌我之间凭感觉便能分清。 还有些事情他没对燕喃说,早在他还不是元峥的时候,这个元峥一路也已遇到了好几拨追杀。 所以他才会在准备回程时,便备好布匹箭矢等物,以防备今日这样的情况。 解释完毕,元峥对金豆吩咐:“前方十里外有条小河,我们得在那之前甩下他们,所以现在,慢慢等他们追上来。” 燕喃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冷静而细致,观察力惊人,又能早有筹谋,不动声色,直将人引到他谋算好的地方来。 若用渊哥哥的话说,这是将才。 “师傅!你太牛了!”在前头听着的金豆语气中满是仰慕。 燕喃稍稍放下心,“那咱们要怎么对付他们?也不知对方人多不多。” 她侧头看了看布匹下为数不多的箭矢。 元峥站起身,来到车厢后方,抽出一匹布来,对燕喃道:“帮忙把布匹在酒里浸湿。” 燕喃忙拖出一桶酒,打开木盖,将元峥递过的布匹往里一节一节浸泡。 她已大概猜到他的办法了。 果然,马车如此缓行出三里地,空旷暮色中便响起疾驰马蹄声。 “如何确定是追咱们的人呢?”燕喃讶问。 若搞错对象岂不是不好。 元峥胸有成竹取出弓箭来,抽出一支箭矢,站到金豆身后的车架上,拉弓,抬臂。 衣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映着天边最后一线金光,威风凛凛,状若天神。 马蹄声越来越近。 元峥手一松,一支箭“嗖”往空中飞了出去。 片刻后,已隐约能看清人影的马队中,连续飞出四五支箭矢,“咚咚咚”扎在后车厢门处。 元峥钻进车厢内,向二人道:“可以确定了吗?” 燕喃点点头,金豆仍在讶异,“师傅,这怎么就确定了?万一是镖师什么的,也带着箭呢?” 燕喃解释道:“若对方是陌生人,骤然遇袭,第一反应应是出声相询。可对方毫无声息,连问都不问,直接回箭,可见确实是冲我们来的。” 金豆恍然大悟,怪不得阿南能给师傅当义弟,也还算有点本事。 他依旧照元峥的意思,不紧不慢赶着马车,回头看看道:“要不阿南来驾车,师傅你一个人能挡得住吗?” 元峥道:“不必,你只管专心驾车,其他都不用管,听我口令,喊你快的时候,全力加速。” “明白!”金豆大声一应,聚精会神驾起车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燕喃已能透过后车窗数清来人约有七八个,一句话不说,只管往前“嗖嗖”放箭,直冲上来。 元峥忽起身,大喝一声,“差不多了!点火。” 同时脚下将后车厢门踹开,双手一展,一片布匹往车厢后垂落。 就在他动作的同时,燕喃早已备好打火石,点燃一小撮布条,往落在后头的布匹上一扔。 “轰!” 浸过酒精的布匹瞬间熊熊燃起烈火,随着马车前进,元峥手头的布匹迅速翻滚,越来越多布匹铺往官道上。眼看要追上来的几人赶紧勒马减速,一不小心就要踏入前方火海之中。 “嗖嗖”箭矢越过火海凌空飞至。 元峥双臂一盏,垂下的布匹波浪般起伏,将飞来的箭矢挡落。 “再来!”元峥喊着,又展开燕喃递过的第二卷布匹。 如此往复,扔下四卷布匹之后,官道上已是燃起一条火蛇。 后头的箭矢再飞不到跟前。 元峥大喝一声,“加速!” 金豆立即扬鞭加速,马儿一路狂奔! 马车转瞬便离那火海越来越远。 燕喃吁出一口气,靠着车壁坐下。 元峥扫了她一眼,黄黄的脸上只有镇定和轻松,毫无慌乱。 普通姑娘在看见箭矢飞来的时候怕就吓傻了吧? 她不但不怕,还能帮他泡布匹、点火。 冷静、勇敢、镇定。 这姑娘,可惜是个女儿身,要真是男子,倒是可以随他上疆场去。 燕喃确实不怕,她已经想通了。 神仙许诺她三年寿命,那是不是说她这三年至少能性命无虞? 若是她猜错了,死了也好,她有一肚子的火想去阴曹地府撒。 人家是无知者无畏,她是无畏者无畏。 很快,能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条泛着粼粼水波的宽河。 元峥指挥金豆:“不上桥,往西五里,有浅滩,直接过河!” 马车立即调头往西,果然西边一片芦苇丛,要不是元峥如此说,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片浅滩,马车跑进芦苇间,顺顺当当溅起水花飞奔过去。 “走西路。”元峥指挥道,“进山,山中休息。” 夜色一点一点,渐渐抹过整片苍穹。 马车驶进山坳中一片杨树林中,停了下来,掩在星夜下的树林中,悄无声息。 第020章 记忆?噩梦? 三人趁着星夜在林中安顿下来,一场有惊无险地追击战就这么过去。 对方至少暂时又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燕喃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又折腾这一阵,累得不行,摸黑撕下粘在眼皮上的双眼皮胶,吁出一口气,把整个身子蜷进布匹堆里。 迷迷糊糊间,脑中全是小哑巴燕喃以前的记忆。 印象最深的,便是一座垂满紫藤的天井。 每到四五月,那紫藤如云如瀑如瑰锦,一串串从藤叶间垂下,织起漫天漫地的仙气。 藤下一张梨木长案,案上有她顽皮时用墨滚出的印记,案头是喜鹊登梅的雕花,那喜鹊的嘴栩栩如生,她常用手摩挲,日复一日,都摩挲得发亮了。 这便是小哑巴燕喃记忆中最清晰的地方。 她日日端坐在案前,就着女先生的教导,习字、摹画。 先生以为她能认口型,常张圆了嘴,一字一顿对着她仔细说话。 其实只要她抬起眼来看着女先生慈和的眼睛,她便读懂了她心里的话。 “好乖巧可怜的女娃娃。”这是女先生最常挂在心上的一句。 来来往往的仆妇丫鬟,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婶婶的精心照料,她似乎,从未觉得自己可怜。 只是,孤单。 这就是燕喃富庶而冷清的童年,婶婶照顾,先生教导,丫鬟婆子虽多,却无朋友。 只有叔叔婶婶知道她有会看人的本事,婶婶从来不和她讲话,有事情只看着她的眼睛,她便能明了她的一切。 有新挑的丫鬟,必定先派到她身边伺候两天,然后婶婶再询问似地看向她,由她的摇头或点头,来决定这个丫鬟的去留。 她听不见,却把这个世界看得无比通透。 为什么会这样? 燕喃想着,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喃喃……” “喃喃……” 有人在喊她。 声音温柔得如一汪春水。 “我的喃喃……” 燕喃睁开眼。 眼前人清美秀雅,脸庞似罩着一层光辉,温柔双眸似沉水又似朝霞,嘴角一侧梨涡盈盈,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柔柔抚摸着她。 “我的喃喃啊!” 她的嘴唇也没动,燕喃却清清楚楚听见她的声音。 这是,娘? 燕喃莫名欢喜,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脸庞,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真小,小得跟个肉丸子似的。 娘亲握住她的手,贴到脸颊上,落到唇上。 “娘知道,我的喃喃什么都知道。” 忽女子的表情渐渐变得哀婉,温柔的双唇落到燕喃脸上。 有泪落到燕喃面颊,热热的。 娘哭了啊! “喃喃,不要回来,记住娘的话!” “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来!” 女子的容貌渐渐变得模糊。 那声音却反复响在燕喃耳边。 “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来!“ “娘!”燕喃猛地坐直身子。 四周一片漆黑,手边是半硬半软的粗布。 她大口喘着气,抹了把额,一手黏糊糊的冷汗。 “怎么了?”车厢门外传来元峥清冷又略带磁性的声音。 燕喃听见他声音,因噩梦而猛跳的心似找到了安稳处,稍妥帖几分,忙爬起身,打开车厢门。 站在地上的元峥比坐在马车上她还略高。 燕喃微仰起头,急急道:“徐国公府这些年,都在找那个丢失的女婴吗?” 元峥被她没头没脑一句话问得一呆,反应下方道:“对,你还没睡?” 燕喃摇摇头,茫然坐回去,“做了个梦。” 她又问道:“梁夫人也在找吗?” 元峥楞一楞,“徐国公夫人?她在女婴丢了之后,大受刺激,听说变得……” “变怎么了?” “变得不太正常。”元峥斟酌着用词:“刚开始,听说时好时坏,还又诞下一女,就是如今的徐国公府四姑娘。后来愈加不好,早已不出门见客,听说是,完全痴了。” 燕喃愕然,痴,不就是痴呆吗? 没想到这个燕喃的娘亲会是这样! 那个那么美的女子! 她继承了这个燕喃的记忆,连同她对往事的情绪。 听元峥如此说,心口如被针扎似的,一点一点钻心疼。 为什么会做那个梦? 若这个燕喃真是襁褓中就被人拐走,偷走,那她为何生活会如此安逸而稳定? 那究竟是噩梦,还是,记忆? 元峥见她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安慰道:“等你回去之后,或许梁夫人就好了呢。” 燕喃缓缓点点头,听见不远处金豆的呼噜声连天响,这才察觉,元峥就睡在马车边上,用布匹旧衣在草丛里铺了个简易床铺。 这是,不太放心她吧? 她胸口有些暖,抿唇道:“谢谢四爷,我没事了,你赶紧去睡吧。” 元峥替她关上车厢门。 燕喃又往后倒去。 一切的一切,到了开封,再寻找答案吧。 第二天一早,休整一晚的三人四马,继续往山中进发。 马车在元峥的指示下,在山道中左钻右钻,过峡走岭,不入城镇,径直往大梁与幽州边境的衡水而去。 燕喃心头的讶异越来越多,这元四爷看起来对这片地形不止是熟悉,更像是这些山河水路都在他心中成图一般。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就是他脑子里装了个导航,就像,电子狗。 群山莽莽,林木茂密,他们在这个电子狗一路指挥下,竟一次都没走错路,仅用了四日,便穿过大山,来到与现今的大梁边境接壤的衡水城外。 等看见远处地平线上的城墙时,天色已经暮黑。 “今日就歇在驿站吧,明日再进城。”元峥看了看距离,赶过去城门定已关。 燕喃点点头。 这几日山中行,路抖难走,干粮吃完了,只能用野果子充饥。 只有一日运气好,在路边打到两只野鸡,吃了顿肉。 前世她是养在林府中的闺秀,二十一世纪她更是钱罐子里泡大的,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几日下来,将她磨了个灰头土脸。 听完元峥的话吁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找个地方好好洗洗脸。” 金豆则扬着招风耳,浓眉大眼精神奕奕:“好!明日再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 马车来到驿站,金豆赶着车去了马棚,燕喃有气无力跟在拎着两个大包袱的元峥身后。 元峥瞒下身份,和驿站人打过招呼,知道正院已被人占满,便要了一间小偏院,带着燕喃往里走去。 刚走上后广场往右边偏院拐,就听旁边一把刺耳声音传来:“哟,这位,不是元四爷吗?” 声音带着笑意,还有毫不掩饰地轻慢。 燕喃跟在元峥身后,二人同时停下脚步往左边看去。 第021章 元府四爷 灯笼暖光下,三个锦衣玉冠的少年,从正院门往元峥处走来。 燕喃一扫眼,立时认出来人,竟是平津侯俞府的几位少爷! 一位是行三的大房嫡子,一位是行五的大房庶子,还有一位,俞六爷,是渊哥哥身边最得力的俞二将军的独子。 他们这几日翻山越岭,倒是抄近道赶上俞家了! 燕喃往那俞六处多看了几眼,见他半垂着头,瑟缩地站在俞五身后,不由一阵心酸。 元峥半眯起眼,一拱手道:“俞三,真巧。” 又向他身后两位少年颔首打招呼:“俞五、俞六。” 领头的俞三瘦瘦高高,模样也最为俊秀,只过于清瘦的脸带了丝尖酸气。 他闻言愕然,回头看看身后同样愣怔的两人,又惊讶地看看元峥,“四爷认识我两个弟弟?” 元峥也愣住。 林九渊认识俞家所有的少爷,可元峥应该只认识在京城生活了好多年的俞三才对。 不过他反应很快,嘴角挂起一抹浅笑,淡淡道:“同你一起,又是少爷模样,自然是你两个弟弟了。” 俞三“哦”了一声,并没在意这些细节,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打量着元峥笑嘻嘻道:“四爷怎么会在这儿?莫不是考科举无望,想另辟蹊径往战场上寻个出路?若太师府能出个武将,可真是,一桩佳话!” 开封人都知道,元太师府,一门四进士。 元太师就不用说了,先帝重臣,手头教出过四位皇子以及当今皇上,亦是当代大梁文人领袖。育有两子,均在二十岁之前拿到了进士出身,如今老大任国子监祭酒,老二在实录院任修撰。 长孙元峒,更是年仅十八便取了二甲头名,如今外放在江南东路知宣州事。元二爷、元三爷也都已过解试,拿到解额。只这位元四爷下场考了两次,不但没过,还每次都惹祸! 第一次,连睡了两天,呼噜声响遍考场,后被考监给揪出门去。出来后被周遭考生联名上告其扰乱考场秩序,闹了不大不小一场事,直接把元四爷给闹火了。 永宁帝当廷斥了元太师一顿。 第二次,好歹没睡,提笔就在试卷上画画,画一个个小人打拳踢腿,生生把试卷画成了武功秘籍。 气得五品的解试主考捧着官帽就去了太师府告状。 元四爷考科举,在开封府已然成了家家户户知晓的笑话。 燕喃前世时也曾听寿阳公主说过这位元四爷的轶事。她是林家这样的武将世家出身,自然不觉尚武有错,只觉元四爷有趣。现在多了二十一世纪的意识,又觉元家太不懂因材施教,元四爷只是不适合走科举这条路而已。 不过,见这俞三爷如此说话,还是有些讶异。 从身份上来说,太师府的嫡孙,怎么都比平津侯嫡孙高,怎么这俞三说话敢这么难听? 元峥脸上仍挂着那有礼的浅笑,淡淡回应:“是我想多了,本想去幽州看看能不能杀几个北蛮,没想到连俞三爷这样的幽州儿郎都跑了。” 他轻叹一口气,微微摇头,似是无限失望:“元某白跑了一趟。” 俞三脸色一变,北蛮来了,不跑,难道等着被杀吗? 元四爷的话说的也没错,他们是逃离幽州,可就是被他这么一比,好像他们是夹着尾巴逃走似的。 俞五个子敦实,见俞三吃了瘪,阴恻恻上来帮腔:“久闻四爷武艺高强,最擅箭术。我们这些只知读书的,自然不敢往前冲。” “咦?”一把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俞五爷只知读书?怎么永湖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小哑巴燕喃虽只在俞府待了两个月,也知道这位庶出的俞五爷,最是疲懒不爱读书,日日被先生拿着戒尺敲手板心。 就这样的人还敢说自己只知读书?脸皮真厚。 俞五仗着元四不知俞府情形,纯粹只想帮俞三找回脸面,哪想得到被这元四一个随从给抢白,人家还能说出在俞府西席永湖先生来! 他涨红了面皮,恶狠狠瞪了燕喃一眼,“爷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俞三的眼神这才落到燕喃身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不过,似乎哪儿有点奇怪。 是了! 怎么包袱小厮不拿,反而四爷自个儿拿? 俞三的眼神在燕喃身上狐疑地打转。 元峥不想和他们打嘴仗,举起挂着包袱的胳膊一拱手,“几位先歇着吧,若想叙旧,回开封府再见。” 说完袍角一甩,带着燕喃往偏院走去。 剩下俞家三兄弟兀自站在院中。 俞五回头看看俞三,见他仍愤愤瞪着元峥背影,悄声道:“三哥,就这小子抢了唐依妹妹?” 俞三冷冷横他一眼,“别混说!” 领头折身往前院走去,走过俞五身边时,又扔下一句,“她算你哪门子妹妹?” 唐依是俞三亲表妹,也是殿前司都虞候唐井的独女。 俞五是俞家大房庶出,向来在俞三面前矮一头,不敢反驳,脸色阴晴转了几转,又瞪向二房的俞六,“你不会帮忙说两句?” 俞六个子最瘦小,被俞五一吼,垂头低低道:“元四,四爷,是,是,太师……” 俞五一挥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就你这结巴,还是别说话了!” 说完追上俞三,一脸诚恳道:“三哥,这元四爷好歹是元太师的孙子,咱们这么得罪他,会不会?” 俞三冷哼一声,“你懂什么?到了开封府你便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元太师名声早已败了。不过仗着有先帝的圣眷,得了太师这个虚位,还有些固执的门生捧着。否则,以他现在的风评,第一大儒的名头,早该换人了!” “换成谁?”俞五对开封府远没有俞三熟,愣愣问道。 俞三挑唇一笑,“当然是我老师,徐国公,梁少宰。” 俞五跟在他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就上赶着让梁少宰教他写了几篇字儿嘛,就赖着人喊老师了。 燕喃跟在元峥身后进了偏院,一股浓烈的牲畜臭味儿飘来。 原来这偏院正挨着马厩,刚放下包袱,就听到墙外头传来一把熟悉无比的声音:“……王八羔子你良心呢,人还没死呢!” 燕喃和元峥对视一眼,金豆? 第022章 找米 燕喃与元峥二人忙从后门出去,穿过一条暗巷,墙外头就是马厩。 金豆正在马车旁和一个驿卫争执不停,气得招风耳一抽一抽的。 “金豆,怎么回事?”元峥走过去。 “师傅!”金豆一见元峥,腰板挺得更直,手往后一指,义愤填膺道:“这一老一小只想在马棚里留宿一宿,这军爷还想把人扔出去!老人家头发都全白了,要是你爹被人这么赶,你乐意吗?” 最后一句是对那驿卫说的。 燕喃这才发现,金豆身后干草堆里,躺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旁边还坐着个垂髫小童,不过十岁左右模样,一边半扶着老人,一边用衣袖抹泪。 那驿卫被金豆缠得头大,揪着一张脸不耐烦道:“你们看他模样,分明是疫症,这些日子从北边来的流民太多,城主发令了,带疫症的一概留不得。” 那小童哭哭啼啼道:“我说了,爷爷会治疫症,他就是给人治病才染上的。只要爷爷醒了,他就能给自己治,呜呜呜,求你们先给爷爷点吃的……” 那驿卫挥着手匆匆道:“听见没,听见没,就是疫症,赶紧走!你,就你,招风耳,要再捣乱,也一起走!” 疫症?燕喃皱皱眉,她到了二十一世纪才知道,大梁人人畏惧的疫症,不过是流感而已。 燕喃来到老者跟前,半蹲下问那小童,“小弟别哭,你好好说说,你爷爷都有些什么病症?” 小童放下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看着燕喃:“这位哥哥会治病?” “额,你先说说。” “咳嗽、流涕、发热、头晕、怕冷,嗯,没了。”小童一本正经。 燕喃寻思着,果然和流感症状一样。 “你爷爷确定能治自己的病?”燕喃问道。 小童点点头,抹着泪,“能,爷爷都治好好多得这病的人了,可惜这次药用光了,我们想去城里备药,爷爷还没撑到就倒了。” 燕喃不觉得这病有何难,元峥却听得心里一动。 大难之后最怕疫症,尤其是军营中,猛疫比敌人还可怕。 若这老人真有治疫之法,那对大梁军力来说,无疑于一剂补药。 驿卫则一甩头,对小童的话嗤之以鼻。 疫症,真有那么好治,大伙儿也不会防疫如防虎了! 燕喃倒是松口气,她手头的药,至少能让老人退烧醒过来,那样的话,不管是不是疫症,老人可以自己解决就好。 她回头对驿卫道:“军爷能不能通融让他们爷孙上我们那儿住一宿。” 驿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们不怕死,我还怕呢!驿站有了疫情,我这脑袋可保不住!” 元峥走过来蹲到燕喃身边,颇疑惑道:“你会治病?” 燕喃眨眨眼,“我有药,可以让这位老伯醒过来。” 元峥不是百分百相信燕喃,可他相信她那个神奇的袋子。 以他身上的伤,寻常草药恐得三天才能结痂,她的药,一晚便结痂了。 元峥站起身,“这位军爷,那请容这爷孙二人今晚暂住这后院可行?这老人家是位大夫,若能救了他,也算是救了许多遭病之人。” “就是!”金豆帮腔:“你难道就不会生个病拉个稀?” 驿卫不耐烦地直挥手:“不行不行,你们说能救就能救啊?万一死在驿站怎么办?” 元峥无法,皱皱眉,“那若是太师府元四公子说能救呢?” 驿卫一个激灵,“谁?” 金豆一拍胸脯,“太师府,元四公子!” 驿卫一抹脸,妈呀,太师府的公子他竟没认出来? 是听说元四公子不见了,城里还贴了告示,送元四公子回府者,赏银万两呢! 驿卫有些激动,可仔细瞅瞅元峥,那俊秀模样,真是画像上那个人? 不过,宁可信其有,他立时把五官一挤,瞬间变出个笑脸来,“元四爷!四爷怎么不早说!既然是四爷要留人,那就先留下。” 说完一溜烟,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燕喃站起身,担忧道,“你暴露身份,没问题吧?” 后头追他们的人,恐怕也快要赶上来了。 元峥看看金豆,示意他将老人扶起,淡淡道:“快到开封了,引出来也好,我也想知道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金豆在小童连声告谢中,将老人背回他们小偏院,腾出一间床铺来安置老人躺下。 燕喃打开化妆包,找到一粒感冒胶囊,又翻出一片阿司匹林,放到金豆端来的小碗水中化开。 让小童扶起老人,撬开他嘴唇,一点一点灌下。 元峥又盯着她的化妆包挪不开眼,待老人躺下,才问:“老人家多久没进食了?” 小童抽噎着:“两天。爷爷开始还能勉强嚼两口饼,现在只能灌进水了。” “要咱们有米就好了,生病时喝点米粥,好得快,我每次病了我姐都熬米粥给我喝。”金豆总结。 燕喃抬头道:“驿站中应该有大米。” “那咱们去要点!”金豆说走就走,立即起身。 燕喃和金豆来到驿站人员所呆的院子,问到管库所在,找到那管事儿驿卫道明了缘由。 那驿卫皱了皱眉,往身后一指,“驿站里的存米,刚刚都被平津侯府的人买下了,二位不妨找他们要去。”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此去开封还得六、七日,咱们几十口人,要是从山里走的话,这些米怕都不够,还得上附近庄子再收些才是。” 燕喃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三十多岁男子,正跟在方才和元峥找茬的俞三身后,细细解释。 金豆听说米都让这些人买了,忙上去抱拳道:“兄弟,性命关天,求卖我们一小碗米可行?” 俞三正低着头往前走,不妨被金豆一拦,正要抬起头说话,一眼看见旁边的燕喃,眼角轻轻挑了挑,一股酸气登时从胸口冲出来:“这不是元四爷收的小官人嘛,怎么?堂堂太师府的人,还缺米了?” 小官人在大梁朝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专指那些被少爷收在身边的秀气玩物。 俞三见燕喃神态举止,皆不像是下人,其身姿又柔弱似女子,何况方才元四竟然亲自拿包袱,可见这不是个普通小厮,便挑了这词儿放她身上。 金豆果然一听就上了火,别人骂他行,骂他师傅,绝对不行! “你小子吃屎啦?说话这么臭?”金豆一撩袖子就伸手叉到俞三脖子前。 第023章 冤家路窄 俞三这样的书生哪和金豆这般市井小混混打过交道,根本反应不过来,轻而易举被金豆揪住衣襟,急得双手拼命掰他大手,一脸震惊,果然莽夫的跟班还是莽夫! “你怎么动手呢?太师府的规矩呢?君子有言……” “我呸,君你娘,君子说话会那么难听?”金豆毫不客气。 管家急得一面上前帮忙拉扯,一面朝后一迭声儿喊人。 燕喃眼见后头跑过来俞五、俞六并几个拿扁担的家丁,忙忍住冲上去补一拳的冲动,呼一口气,上来拉开金豆,站到金豆前头,一拱手不卑不亢道:“俞三爷,何必这么大火气,咱们只是想匀一点点米而已,都是同路回开封府的,好歹算是同道中人,您说吧,一小碗米多少钱?我们也不白要。” 俞三气得要吐血,火气?还成了他大火气? 不过他有人撑腰,胆气又壮了,倒竖着眉整理好衣襟,见燕喃低眉顺目的模样,昂首冷哼一声,“这才算是人话,想买米,行,不贵,一粒米,十两银!” 金豆又要往上冲:“你这小子欠打,奸商都没你奸……” 燕喃拉住金豆,明白这俞三和元四看来是有过不去的节,找他们要米,纯属浪费感情。 “算了,走吧。” 燕喃拉着一路仍在骂骂咧咧的金豆往回走。 “就这么算了?我看那小子一脸欠扁样儿,要不咱们叫上师傅,找个布袋把他蒙上头一顿海揍!” 燕喃白他一眼,“先做正事,找米熬粥。” 金豆摊手,“这外头黑灯瞎火的,还能上哪儿找去?” 燕喃嘴角一挑,眉眼里透着狡黠,悄声道:“他们不卖,咱们还不能偷啊?” “偷?”金豆有些迟疑,他可是干大事儿的,小贼行径,不是他的风格。 燕喃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啥,“话本子上怎么说的,为了救人,劫富济贫,这叫什么?” “这叫大侠!”金豆两眼发光:“好,咱们这就去,劫富济贫!” 俞府住的是驿站正中一座两进大院,燕喃和金豆绕着大院巡了一圈,果然来到西南墙角时,闻到墙里头飘来的肉香菜香。 “唔!”金豆也有好多天没好好吃顿热菜,闻到这滋味,馋得差点把舌头给咬下来。 燕喃抬头看看,围墙并不高,招呼金豆蹲下身,“我踩你肩膀上上去看看。” 金豆麻溜蹲下,燕喃小心翼翼扒着墙踩上去,一间小小杂房,外头摆了几个炉子,三四口大锅放在上头“咕噜咕噜”作响。 外头有人进来喊了声:“朱婶子,二小姐要的银鱼蛋羹好了吗?” “哎,就好了,就好了。”一个婆子正拿刀剁肉,应声从几口大锅间抬起头来,圆脸上堆满笑。 “太太问晚膳吃什么?” “有贴饼子,腊肠焖面,腊排骨炖白菜,茄丁焖豆角,再切块儿羊腿炖萝卜。”朱婶子笑着指指案上一块儿羊腿肉。 那丫鬟叹一声,“又是白菜萝卜。” 说完转身扭着腰肢离开。 燕喃双眼眯起来,朱婶子!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怎么着也得帮小哑巴燕喃把这仇给报了! 忽身后一声低喊:“你俩在干嘛?” 吓得金豆一哆嗦,燕喃脚底一滑,险些从墙头歪下来。 忙跳下地,转过头对上元峥隐有怒意的眼神,压低嗓门笑笑:“四爷您怎么来了,米都被俞家给买走了,这不,我们在想办法。” 金豆搔搔头补充,“对,师傅,我们是想劫富济贫。” 元峥冷声道:“偷?” 这丫头,当真不当自己是女人? 就算她女扮男装,踩男人肩膀上这事儿也做得出来? 她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燕喃见元峥神情不对,忙换上一副可怜见的表情,把方才俞三讽刺拒绝他们的事儿说了一遍,又指指院墙后头,“四爷,那个想卖掉我的朱婶子就在里头。我还想趁机问问她,收哑巴的事儿。” 元峥果然正色起来,他也想知道这后头有什么猫腻,“有办法问她吗?” 燕喃招呼二人凑近一些,元峥迟疑片刻,才凑过去。 三个大头围成一圈儿,燕喃低声说了几句,金豆两眼发亮,二话不说,一溜儿烟跑了。 元峥仍有些犹豫,别的都没问题,只是……抱着她跳过围墙。 当然不能让金豆抱,那只能他…… “不如我把她抓起来问?” 燕喃摊手,“俞家找来了怎么办?” 元峥想想也是,他也不惯对妇孺下手,一咬牙,算了,也不是没抱过,看来这丫头是真正豁达,那他就把她当男人罢。 纯友,纯友。 元峥默念两遍,答应下来,二人立即回院中准备去。 …… 朱婶子好不容易切完了肉,抬起胳膊蹭蹭额上的汗,仰头转转脖子。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要过多久,俞家为了省粮省力,只带了两个厨院婆子上路,那个半道上生病落下了。 这倒好,俞家这二十几口人的饭菜,全靠她一人张罗,天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拿手捶捶腰,望天的脖子收回的刹那,眼神扫过院墙头,悚然一惊! 刚刚从那墙头上闪现一下的影子,好像,是个人! 她后背直冒寒气,揉了揉眼。 “朱婶子。”忽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喊她。 “谁?”朱婶子手拎着菜刀,四下里张望着。 “你忘记我了吗?我是燕喃啊?” 朱婶子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上下牙“咯咯”直响:“燕喃?哪,哪个燕喃?” 方才在墙头闪过的身影又出现了,没有脸,衣衫上头飘着长发,飘飘悠悠荡在空中往她面前飞过来。 那声音轻笑着,“你想卖了我,害我没能从幽州离开,你都忘了吗?” 朱婶子“嗷”一声跌坐在身后台阶上,手中拼命挥舞菜刀,一面蹬着腿儿往后退去,惊恐地睁大眼,“你,你别过来,不是我害死你的!” 燕喃轻轻落在她面前,撩开挡脸长发,露出涂得白扑扑地一张脸,看着朱婶子一笑,“是吗?若不是你要卖了我?我怎么会跑出府?我若不跑,就不会生病,若不生病,早就和春柳、二夫人一起走了,又怎么会死在幽州?” 朱婶子脸色死白,哆哆嗦嗦抖着一张圆脸快要哭出来,“不,不关我的事,我,我也没卖成啊!” “那是谁要收哑巴呢?”燕喃轻轻往前一步。 第024章 俞六的处境 “是,是街角的王牙婆!”朱婶子退到台阶尽头廊柱下。 “她收哑巴做什么?”燕喃一句接一句地问。 “我,我不知道……你,你找她去!别找我,别找我!” 朱婶子好不容易积攒点力气,扶着柱子站起来,撒腿就“妈呀”一声往外跑去。 燕喃叹一口气,看来朱婶子也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 她迅速解开身上绳子,示意元峥和金豆松手,再麻利收好。 好久没吊威亚了,勒得还真有点疼。 元峥从屋顶上跳下来,见正好一口锅里熬着米粥,顺手拿起旁边碗缸迅速盛满。 金豆从院墙跳下来,同样迅速地先把炖肉锅里舀了三大勺,又把朱婶子刚切好的一堆肉捡了个竹盆盛上,再盖上盖子放回原处,又往另一口准备炖羊肉的锅里“哗啦啦”倒进去一堆散发着怪味儿的肉。 外头已响起脚步声,元峥拉过燕喃,半抱着她跃上墙头,三人悄无声息往住处潜去。 给老人喂了粥,三人带着那小童,在偏院里对着一大碗香喷喷的排骨炖白菜吃起来。 金豆捧着碗,一双眼瞪得比牛眼还大,死盯着燕喃,“你这眼睛,怎么能说变大就变大呢?” 燕喃已足够信任金豆,想着回到梁府,也总会再见面,思量过后决定对他也不再隐瞒女子身份,眨眼笑笑,“化妆。” 金豆听不懂,捧着碗直摇头。 元峥举起筷子敲敲他碗沿,“再不吃,可没了。” 金豆猛就着碗扒两口,又抬眼瞅燕喃,一会儿方道:“师傅,你别说,阿南扮起女人来还真像!” 元峥嘴角抽抽。 燕喃翻了个白眼。 身旁小童默不作声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乖巧地看着燕喃,“我吃完了,谢谢姐姐。” 金豆一怔,“姐姐?” 小童眨眨眼,“是呀,漂亮姐姐。” 燕喃笑着捏捏她小脸蛋,“漂亮妹妹!” 金豆眼瞪得更大,举筷子指着她俩:“你们俩,都是!女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敲门声。 “谁?”元峥问道。 “我去看看。”燕喃站起身。 元峥示意她这样子不宜见人,“我去吧。” 金豆放下碗就蹦起来,“我也去!” 和两个女人呆在一起…… 真可怕! 元峥打开院门,一愣:“俞,六爷?” 正是那个跟在俞三后头默不作声的瘦小俞六。 一身半旧锦衣,袖口与领口已磨得发白,比他本来就瘦小的身子更小一号,露出大半截手腕,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 只见俞六伸出手,手上端着一碗米,“给,给,您的。不,不要,告,告诉,别人。” 元峥眼眶有些发热,接过碗来,忍不住问道:“你娘好吗?” 俞六一愣,抬头对上元峥的视线。 元峥知道自己问得唐突,可实在是忍不住。俞六爷,可是俞将军的独子。 他淡定解释道:“听你们俞府人说,二夫人病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俞六眼圈儿就红了,点点头,将碗塞到元峥手上,扭头跑了。 元峥叹口气。 一转头,旁边金豆一双眼瞪得比刚才还大。 师傅,开口就问人家府上夫人! 这是……什么喜好啊?! 元峥一瞟金豆眼神,举起手在金豆头上敲了个爆栗子,“别乱想,俞六爷好心给咱们送米来,关心关心他也是应该的。” 金豆捂着头,可您关心的是人家娘啊! 二人回到屋内,元峥向燕喃解释一番。 金豆忽一拍大腿:“哎呀,忘了提醒俞六爷,可别吃那锅老鼠肉!“ 他刚才受燕喃吩咐,去粮仓后头逮了几只又肥又大的耗子,剥皮切块给换到锅里了。 元峥轻轻叹口气,“你放心吧,他是吃不到的。” 俞六的处境,看起来比想象中更难。 “咚咚咚”外头又响起敲门声,“四爷!” 元峥刚坐下,只得又站起身往外走去,金豆忙跟上。 一开门,门口是堆满一脸笑的驿丞。 “啪”,驿丞先甩了自己一巴掌:“悄悄我这眼瞎的,竟没把您给认出来!我说怎么方才见您只觉满身贵气呢!给您腾了个大院子,您住那边去吧?听说您要米。” 他一挥手,旁边驿卫忙搬上来个大米袋,“您看够吗?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元峥微皱起眉,这驿丞殷勤得有些过。 元太师,元峥的翁翁,如今不过是领着虚职罢了。 何况,现在的衡水半自立半属北蛮,这驿丞何至于此。 “不必了,米也拿回去吧,我们明日就走了,路上也不方便用。” “那给您换成馒头如何?”驿丞干瘪的脸上全是笑。 “这样吧。”元峥顿一顿,“麻烦您给找辆骡车,给那祖孙二人。” “哎!没问题!您放心!”驿丞一叠声儿应下,又嘘寒问暖几句才退下。 俞六回到院中,大房的人正围桌而坐一片欢腾。 俞三见到他,伸手招呼,“小六,吃了没?来,过来喝两口。” 俞六看了看他们桌上一堆酒肉,摇摇头,“我,还,还照顾,娘。” 俞大太太眼一翻,“小六快去吧啊,特意给你娘熬了粥,劝你娘想开点,啊。” 俞六朝她一躬身,往里走去,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三哥,你别故意逗他说话了,我听他结巴心里就发急。”这是二妹。 “三哥这不看你们没胃口给找乐嘛,话说回来,今儿这羊肉味道确实有些怪!”这是五哥。 “你急什么,我看他那个病秧子娘才急呢,这一路耽误我们多少行程!”这是大伯母。 “行了,都一家人,好歹给口吃的,到了京师,说不定老二还会得封赏。到时候你们也都能沾光。”这是大伯。 俞六攥紧了拳头,这就是他的家人。 父亲战死沙场,祖父难过得起不了身,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一路绝食,奄奄一息。 而他唯一的亲人,大伯一家,却想的是如何能撇下他们母子,又能沾他父亲的光。 俞六钻进了厢房。 “娘。” 床上妇人静静闭着眼躺着,不说话,也不动。 “爹。”他刚说一个字,妇人便睁开眼来。 “爹,认识,元,元太师,府,四,四爷,吗?” 第025章 指路 俞二夫人听完他整句话,刚刚睁开的眼中,光又瞬间黯淡下去,低低道:“我还以为,你爹回来了。” 俞六垂下头,即使这么多天过去,娘还是不肯相信爹回不来了。 俞二夫人缓缓摇头,“什么四爷,没听说过。” 俞六不再开口,端过桌上的粥,坐在床前,拿调羹搅着,轻轻吹凉。 俞二夫人哀哀叹一口气,眼角又流下泪来,支着胳膊坐起身,接过碗,凄婉道:“君一,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这个儿子,懂事又孝顺,还有一手谁都比不上的手艺,唯一的麻烦,就是他的结巴。 口齿不便,讨个恩荫都难,娶媳妇儿更难,若是能把他下半辈子安置好,她真想寻二老爷去。 俞六默默坐到她身旁,“听说,京,京师,开,武举,我,我想。” 俞二夫人抬眸,“你想去?” 俞六点头。 俞二夫人泪光更盛,“可你本就身子孱弱……” 俞六站起身,来到屋外,狠狠一拳砸在院墙上,头顶着墙,双肩微微抽动起来。 墙外一个身影,默默退开去。 元峥回到偏院内,燕喃已带着那小女孩睡下。 金豆仍在房间捧着头发呆。 阿南是女的,却和师傅以兄弟相称,那日在马车上,还搂搂抱抱…… 啧啧啧。 江湖儿女,暗生情愫,英雄救美,金屋藏娇…… 他在茶馆儿里听说书先生提过的词儿一个一个往脑子里蹦。 难怪方才师傅看阿南站自己身上生气了。 门推开,元峥进来。 金豆吓得一哆嗦。 元峥扫他一眼,“还不睡?” 金豆一点头,“睡,马上睡。师傅。” “嗯?”元峥看向他。 金豆一本正经,“阿南的事儿,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元峥点点头,“嗯,当然不能说出去。” 金豆一拍胸脯,“您放心,我这嘴,最严!” 说完便往地铺上躺去。 元峥躺到床铺上,隐约觉得金豆的话有些不对劲,又找不出毛病,再想到俞六,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元峥仍和在军营中一般,准时在卯时前一刻醒来,金豆仍在呼呼大睡。 他轻悄悄出了门,来到马厩外后院的空地上,准备开始晨练。 不远处一个少年的身影,正舞着一杆长枪,在半明的晨曦中用力挥动。 “俞六爷。”元峥过去打招呼。 俞六见是他,收了长枪,一鞠躬,算是回应。 “六爷辛苦练枪,莫非也想学令尊,上阵杀敌?” 俞六涨红了脸。他知道,他这个愿望但凡说出来,都会惹人笑。 一个说话结巴,又瘦又小,连拿枪都吃力的少年,如何上阵? 元峥露出一丝笑,和煦道:“我也想上阵杀敌。” 俞六并不惊讶,他是听说过这四爷名头的,知道他是大梁第一个闹着要习武而不是学文的贵族子弟。 元峥接着道:“所以我非常敬仰令尊那样的好汉。” 俞六昨夜堆在心头的疑云这才散去一些,原来四爷是敬仰父亲的人。 他瞬间觉得与元峥的距离近了,腼腆一笑,拱手抱拳道:“多,多谢!” 元峥继续道:“当年令尊和林将军一起入京受封赏时,在下曾有幸见过他一次。” 俞六听他说起父亲,眼圈又有些泛红,但又期待地看着元峥。 “听令尊说,你在制作雕磨技艺上非常有天分,堪称巧手夺天工。他以你为傲。” 俞六鼻子发酸,捏紧了拳头。 俞家发家靠的便是手工技艺,珠宝雕琢。 俞家的太祖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珠宝打磨术,将银楼开遍大梁,赚了个盆满体钵。后捐了个知州,算是由商入仕。 后来在他太婆那一代,又出了个太后,俞家被封为平津侯,才真正显赫起来。 不过在那些世家眼中,俞家这样的,也只能算暴发户而已。 所以俞家在后代子孙教育中,拼命想让他们考科举,走仕途,绝口不提当年的发家路。 俞二将军上沙场,不讨俞老太爷喜欢,而俞六的雕琢本事,更不讨俞老太爷喜欢。 可俞六没想到,父亲,会以他为荣! 元峥继续道:“若令尊还在,最想看到的,想来便是你和你娘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想,你若能以自己本事,让你们娘儿俩活得更舒坦自在,令尊会更高兴。” 他说得隐晦,俞六听得明白,这是让他脱离俞家,靠手工技艺立业。 俞六想反驳,却碍于口齿不便,只略不服气地抿着嘴。 难道不是继承父亲遗志,替父亲杀北蛮报仇,才是他身为儿子的担当吗? 元峥继续道:“要报仇,不一定要上战场。” 俞六愕然望向他,这人为何能将他的处境和心思都看个通透! 元峥伸手接过他手头的长枪,掂一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上场杀敌,好的弓箭或是长枪、宽刀、短刃,都是关键之物。若你的本事能用在这上头,让每一个用弓箭的儿郎都能多杀几个北蛮,岂不是也能了俞将军之志!” 俞六猛地攥紧了手。 元峥这话,就像是在迷雾荆棘丛中替他拨开一条路来! 他默默接过长枪,朝元峥一鞠躬,拔腿就朝院子里跑去! 元峥吁出一口气,练了几趟拳,回去时,正好见到燕喃与那小童一边一个扶着老人走出来。 “四爷。”燕喃又恢复了男儿打扮,照旧贴了双眼皮胶,高兴道,“你看,老人家好多了。不过他们要现在就走。” 老者身体干瘦,满头白发,脸上褶子深如沟壑,一双眼眸却清亮无比,盯着元峥打量几眼,抱拳道:“多谢元四爷救命之恩。” 元峥有礼浅笑,指指燕喃,“老人家该谢这位才是,为何不再好好养养身子再走?” 小童脆生生的声音道:“爷爷说,我们早走一日,便能多救几个人。” 元峥恭敬抱拳回礼,“老人家医者仁心,他日若来开封,可否到元府一叙?” 他还想问问关于治疫症的办法。 老者洒然一笑,“四爷客气,鹿某定要来谢救命之恩。” 说完又转向燕喃:“他日回开封,还希望能讨小哥一枚药丸看看。” 老者听小童说过,燕喃给他喝了一碗冲药粉的水,便好了。 燕喃嘻嘻笑着:“好,等您老人家来。” 感冒药……估计老人家掰碎了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厢金豆赶了一辆骡车过来,“老丈,要不要给您找个车夫?” 老者哈哈一笑,“多谢!不过老夫赶车尚可。” 说完挽起小童的手,二人一揖,“大恩不言谢,今日,就先告辞了。” 元峥同燕喃金豆一起,将他们送往官道上去。 官道上,竟是排起了长长一列马车。 第026章 前路凶险 每辆马车车厢后下角,都有一个篆刻的“俞”字,车辆间仆妇随从来来往往,正在整理行装。 是俞家的马车队。 元峥却微觉诧异,看那车头朝向,是进衡水城的反方向。 俞家这是要去哪里? 三人目送祖孙俩的骡车渐远,正要转头离开。 一匹健马从他三人身前跑过,又停下。 俞三拉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元峥笑着:“四爷可要和我们一起走?若路上遇到山贼水匪,俞家这么多护卫,还能保护保护你。” 元峥淡淡一笑,“你们是想绕衡水城以东的大蟒山走?” 俞三微楞,心道元四怎么能猜到他们的路线? 旋即得意地笑道:“四爷既相问,俞某就好心告知,衡水城往南的官道上,劫匪猖狂。来往客商已遭劫二十余起。城中张榜半月有余,广征能擒匪除奸的好汉,至今却没能拿下贼匪。四爷若想全须全尾回开封,最好和我们同路。” 元峥越听越蹙紧了眉,他沉吟片刻,抬头郑重道:“俞三爷,元某也有一言相劝,若衡水城外不安全,那大蟒山外同样危险,不若你们和元某一同穿衡水城而过,先解决了贼匪再走,方为上策。” 俞三“嗤”一声轻笑,“四爷这是找神算子学艺去了?谁告诉你大蟒山不安全的?再说了,解决贼匪。” 他两眼一翻,不屑道:“你以为是勾栏里争戏子打架呢?” 元四爷在开封最著名的一架,便是在勾栏里头为了个戏子,把忠亲王世子蛋差点踢碎了。 元峥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脸色凝重道:“衡水城外最利于藏匪之地,便是大蟒山,俞三爷此举无异于蚊蝇撞蛛网。” 俞三挑起嘴角睨着他,“你当我俞三傻吗?小爷也是看过地形舆图的,我们要走的可是大蟒山以东,不是走山中,中间隔着高崖峭壁,莫非贼匪还会飞檐走壁不成?” 元峥眼中闪过寒芒,他可以不计较他言语轻慢,可他见不得人这么蠢。 他暗叹一口气,为了俞六的安危,做最后努力,“大蟒山内有……” 俞三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四爷不必再危言耸听,实话告诉你吧,那些贼匪只劫财不伤人,你要是舍得银子,就只管走官道!既然四爷不领情。” 他一拱手,“告辞!” “哎。”燕喃在旁边瞅准时机,亲亲热热喊一声,“俞三爷,昨晚你们吃的什么肉?” 俞三一勒马,皱起眉,“关你什么事?” “啧啧,好奇。”燕喃笑眯眯,“昨夜我们吃多了散步消食,逛到你们厨院后头,发现一堆老鼠皮,莫非三爷馋肉馋慌了抓耗子吃?” 俞三一想到剥皮的老鼠,肚子里瞬间有些反胃,鄙夷地看着燕喃:“你才吃老鼠肉呢!你们不是连米都吃不起?” 燕喃狡黠一笑,“你不知道?听说呀,大户人家的厨子,最喜欢把好肉自个儿藏起来,再弄些充数的……” 金豆在一旁怪叫补充:“我也看见了,好大一堆耗子皮!听说耗子肉又腥又酸,吃了身上还会痒……” 他越说,俞三越觉昨夜吃的那肉味道怪怪的有问题,几欲想吐出来,似乎浑身哪儿哪儿都痒,强忍着黑了脸,一拉缰绳,往后跑去! 厨院正在收拾,他得去找人查查,再找朱婶子问问! 元峥微不可察地翘起嘴角,淡淡扫了燕喃一眼,这丫头,蔫坏蔫坏的。 他背起手往回走去,大蟒山有贼匪,只劫财不伤人,俞三的话,若是真的…… 燕喃跟在元峥身后问道,“四爷,方才你说那大蟒山更危险,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元峥摇摇头。 燕喃更加不解,在她看来,这位四爷也不是争意气的性子。 那他那么说,就是能肯定大蟒山外确实有危险。 “难道大蟒山真有危险?你怎么知道?” 元峥淡淡解释:“本来我也不知道,俞三说衡水往南,劫匪猖狂。衡水南边紧邻冀州,官道以西是衡水湖。南北西三面均无藏身之所,剩下一处,不就是东面的大蟒山了?” “万一是水贼呢?” 元峥浅笑不语,衡水湖可是冀州水军秘密营地,能有贼匪就怪了。 “那怎么都会遇到贼匪,我们怎么办?” 元峥挥挥手,加快脚步,“我们也赶紧走吧,立刻进城,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救俞家。” 若能救下俞家,俞六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燕喃更奇,“你这么肯定俞家会遭殃,怎么不去找俞老太爷说明,先拼力阻止下来?等他们落到贼匪手里,就算那贼匪不伤人,咱们就三个去救人,岂不是更难?” 金豆听到从贼匪手里救人,反而来劲儿,胸脯拍得啪啪响,“阿南,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师傅的本事,别说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 元峥都忍不住“嗤”一声轻笑,回身又要敲金豆爆栗子,“我是想报答俞六爷的送米之恩。” 燕喃知道俞六爷在俞府的处境,想来如今没了俞二老爷,俞三俞五会更明目张胆欺负他。 听元峥这么一说,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是升米恩和斗米恩的区别! 四爷若是直接劝服俞老太爷,那俞家顶多多谢他两句。可若是从贼匪手中救下俞家,那就可是真正的大恩,那时想帮俞六挣点地位出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她抬头看了看元峥的背影,这位四爷,心机深沉着呢。 俞三催着马经过一辆马车时,被里头人叫住。 车窗里探出一张娇俏的瓜子脸来,“三哥。” “二妹,怎么了?” 俞二娘子往元峥等人的方向看了看,娇滴滴问道:“那人就是元四爷啊?” 俞三“唔”了一声,看俞二两眼放光的模样,冷冷道:“那是个驴粪蛋儿——面上光。是个没脑子没本事的纨绔,还出身太师府呢,听说连《礼记》都没读完。” 这也阻止不了俞二黏在元峥背影上的眼神,似对俞三的话充耳不闻,自言自语念着,“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不会读书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太师府的少爷,有恩荫在身。” 俞三更加不忿,“你拉倒吧,别做梦了,元四有喜欢的人。” 说完一扬鞭,气呼呼往前跑去。 女人,肤浅! 第027章 揭榜 燕喃三人很快收拾好行装,刚来到小院前广场,就见大门墩儿前坐了个人,“嗷嗷”直哭。 燕喃一扫,哟,朱婶子! 旁边驿卫直拿脚踢她身旁那个烂兮兮的包袱,“走走,别搁这儿哭,快走!” 朱婶子死死抱着门墩儿不放,一面哭嘴里一面骂,“俞三你个断子绝孙的王八……冤枉啊呜呜,生儿子没**……冤枉啊呜呜……” 看来是俞三查明了“真相”,直接将她给扔在这儿了。 燕喃淡淡看了一眼,“走吧。” 朱婶子将来,恐怕得一直做关于小哑巴燕喃的噩梦了。 三人上了马车,驶出驿站,刚来到官道上,就被迫停下。 金豆回头看了一眼元峥,一脸懵壁。 燕喃侧头透过半开的车帘望去,差点笑喷。 驿站前官道上,两列护卫手持长枪身骑大马,虽穿着卫服,可个个胖瘦高矮各异,坐在马上东倒西歪,那个佝偻着背的,不是昨儿个还在马厩里洒扫的马夫吗? “四爷!”站在门口的驿丞见到元峥,忙迎了上来,朝身后一指,“这是咱们兄弟的心意,您独身在外不容易,大伙儿就护送您回开封吧!” 元峥微锁起眉。 金豆一挥马鞭嚷嚷道:“我不是人吗?什么叫独身在外?” 燕喃:……金豆先生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重点。 元峥示意金豆稍安勿躁,向驿丞一抱拳,有礼道:“多谢,在下心领了。如今衡水城不再属大梁,大人此举恐有失职之责……” 驿丞堆起一脸笑,“四爷放心,这是小人和这几位兄弟的心意,和公职无关,保证不会给四爷添麻烦,我们远远跟着您就行。怎么也得把四爷送回家门才是。” 元峥凝眉,事出反常必有妖,驿丞如此殷勤,定有他不知晓的道理。 他沉吟片刻道:“依在下的意思,实在不必多此一举。不过大人既执意如此,在下也不勉强。不过。” 他抬起眼来,“大人可知衡水以南闹劫匪的事?” 驿丞笑着答:“知道知道,四爷放心,那些个贼匪只抢富商,且只要钱财不伤人命,对逃难的流民一概不管。” 随又觉得说错了话,这不是说四爷像流民嘛…… 忙又急急解释:“四爷轻简出行,定是招惹不到他们的,嘿嘿。” 只劫富商,看来还是帮义贼。 元峥又问,“衡水城主如今是谁?” “是原冀州节度使冯潇冯大人。” 元峥一听这个名字,眸色更深。 驿丞见元峥不再拒绝他的人护送,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忙招呼手下赶紧开路。 金豆首次享受这种长枪大马开路的待遇,威威风风一扬马鞭,马车朝地平线上的衡水城跑去。 燕喃低声问元峥,“这驿丞是不是受过你们家什么恩惠?突然这么尽心,挺奇怪的,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元峥淡淡道:“走着看吧。” 马车往前,路边渐渐多了些草棚,衣衫褴褛的流民居于其间,以老幼妇孺为主,就地挖了灶孔,一团团围坐着熬起米汤,见车马经过,以一种麻木的眼神打量来人。 燕喃心有些发紧,“这都是幽州过来的吗?” 她转头看见元峥的表情,微微一颤。 元四爷平日似口无波古井的眸子里,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与……哀戚。 元峥听她问话,回过神来,眼中情绪转瞬敛去,一点头,“是。比起直接在北蛮控制下的幽州来说,衡水相对安全得多。冯城主看来还算仁慈,虽不让进城,却给了安居之所。” 燕喃无语,这就是现实。 虽难民都很可怜,可一座城,资源有限,更何况,还有治安秩序等问题。 不是穷就等于善。 归根到底,还是那该死的狗皇帝,把好好的大梁、好好的幽州搞成这模样。 马车来到城门底下,元峥示意金豆停车,一步跨下车。 灰青色的城墙上,张贴着两张大大的告示。 元峥来到告示前,微微抬头,仔细看起来。 第一张,他扫了一眼,再回头看了看跟着他的几个护卫。 那几人尴尬得脸都快抽筋了。 告示上画着大大的一张脸,除了也有鼻子眼睛嘴,哪儿都看不出来跟他有关。 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这是他,元峥元四爷。 告示上宣称元四爷失踪,若有人送他回府,元府愿赏银万两。 怪不得驿丞那么积极。 元峥暗自苦笑,这个,定是翁翁的手笔…… 再看另一张告示。 重金征召可带兵剿匪的能人侠士。 元峥一抬手,将两张告示“呲拉”一声撕下来。 跟着他们那几个护卫集体一抖,有人惊得差点跌下马来! 他们只是想送四爷回家啊,可不想去剿匪啊…… “哎哎哎!”一个城卫小跑过来,瞪起两只斗鸡眼嚷嚷:“你干嘛呢?识字儿吗?这是官府通榜!” 元峥平静道:“既然知道这是通榜,那揭榜的意思,用我教你吗?” 城卫猛地停在元峥三步远的地方,两只眼珠子都要凑到一起了,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人。 这么个白白瘦瘦的俊美少年,横看竖看也不像是能剿匪杀贼之人啊? 这悬榜贴在此半月,来来往往揭榜的江湖义士多达数十人,到现在也没能剿匪成功,这小爷是活腻歪了不成? 还有另外那张,寻找元四爷的…… 元峥见他没反应,举了举手头的榜单,“我就是元四爷。” 城卫嘴巴张得能生吞一个鸡蛋。 …… 衡水城主冯潇正在书房内与人议事,门外响起城卫慌张的声音:“城主,城主大人,有人揭榜了!” “嗯。”冯潇年约四十许,一把络腮胡,眼神阴鸷,闻言站起身,背手往外厅走去,“慌慌张张作甚?将揭榜人领进来便是。” 那斗鸡眼城卫立即站定,学厅门口护卫站得笔直:“报告城主,那人,那人两张榜一块儿给揭了!” 冯潇刚走到外厅口,倏然止步,“元家的榜也揭了?” 话音刚落,厅门口已有护卫领进来三个人。 “大人,揭榜人带来了。” 第028章 雄辩 冯潇视线从三人面上扫过,落在走最前头的金豆身上。 迈开步子微笑着走到金豆面前,一拱手,“英雄!这位英雄是既想擒匪,又有元四爷的下落?” 金豆忙跳开,往元峥一指,“揭榜的是我师傅!” 冯潇愕然。 以他看人的本事,这少年一身贵气,怎么也不像求财的江湖人啊? 元峥温温和和往前一站,浑无杀伐之气。 最初报信的城卫忙凑到冯潇耳边,“大人,这位就是元四爷本人!” 冯潇眉毛一挑,瞪了城卫一眼,你小子不早说?! 他讶异地多看了元峥几眼,太师府四爷的相貌风华他早有耳闻,眼前这少年俊美非常,倒确似传闻中一般。 冯潇对他的身份不疑,只更奇怪他为何还揭另一榜。 先一抱拳,“原来是元四爷本尊,恕冯某有眼不识泰山。” 说完一面命人上茶,一面浅笑着请三人落座,“太师大人一向是冯某敬仰之人,四爷既来了衡水,冯某定当将四爷护送回府。另外那张榜,是悬赏能人剿匪的,还请四爷还回去罢。” 元峥端坐在冯潇下首,沉声道:“冯大人,元某正是为剿匪而来。” 冯潇伸出端茶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络腮胡抖了抖。 早听闻元四爷嚣张叛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好出风头的混子,知道他有些虎,没想到这般虎,这种踩刀尖的事儿都要往里扎! 冯潇端了茶杯,朝元峥举起,“四爷,那帮匪徒狡似狐,猛似虎。冯某已陆续招了三十名多好汉,带衡水差役厢兵数百人围剿多次,均无功而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元峥淡淡看着他,“既如此,大人为何要养虎为患呢?” 冯潇正要送往嘴边的茶杯再次僵住,眼色一沉,眸中精光闪闪,“四爷何意?” 厅中气氛瞬变,门口护卫立时手握紧了长枪。 周遭空气都紧张起来。 金豆偷偷瞥了燕喃一眼,他虽不知道师傅在说什么,想做什么,但只要师傅示意,他随时能撸起袖子就上。 燕喃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元峥似毫无所觉,依旧云淡风轻,“在下不妨猜上一猜。城主之所以迟迟不拿下这帮劫匪,不外乎两个可能。” “其一,求贤。借此机会名正言顺招兵买马。其二,求财,城主与贼匪,本就是一条船的人。也或许,两者皆有之。” 随着他一字一句吐出来,冯潇眼中杀意渐浓,手中茶杯却端得极稳,缓缓放下。 “原来四爷还喜欢说笑话。”他睨着眼看向元峥,眼中杀意转瞬隐去。 都说这位爷是个有勇无谋的愣头青,可面前这人,跟传言中可不太符。 元峥不恼不急,淡然道:“若城主觉得是笑话,便可尽当笑话听。而元某所来,是想告诉城主,如此下去,衡水与城主,只有死路一条。” 冯潇的手握上椅背扶手,手背青筋尽突,干笑两声,“四爷的笑话,可并不太好笑。” 元峥声线平稳,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元某敬仰城主大人英雄了得,不甘屈于北蛮之下,可大人若想在此时扯旗反梁,只能是一场空想。” 冯潇听到“扯旗反梁”四个字,霍然站起身,双目一睁,“朝廷派你来的?” 这个朝廷自然是大梁。 随着他的动作,门厅前几名护卫同时冲上,“唰唰”几声,雪亮长枪尖头瞬间对准三人。 冯潇扯旗独立这个想法藏得极深,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外人从无知晓。 只因眼下实力尚弱,若走漏风声,衡水会惹来大梁与北蛮的双重打击。 他双目杀机大盛,已立定心思不让元峥等人活着离开。 元峥扫了一眼燕喃和金豆,见二人都泰然自若安坐椅上,毫不慌乱,倒是有些欣慰。 他也站起身,迎着护卫枪尖往冯潇跟前走了两步,诚恳道:“冯大人,请再听元某一句,此时反梁,只有死路一条。” 冯潇死死盯着元峥深不见底的黑瞳,双目精芒咄咄逼人:“如今的衡水城,确实无法反梁。可现在如此,不代表将来如此!北蛮凶残,大梁皇帝任用奸吝,昏庸软弱,国不成国,我华夏要驱除北蛮,必先从内贼除起!” “是,现在的衡水是弱。可只要有了与冀州一拼之力,天下反梁义士便会闻风而来,还有因林将军之死、幽州陷落而无家可归的散军旧部,都会成为我们反梁的先锋军!” “四爷久居富庶之地,怕是不知道,这幽州北地,想屠了那狗皇帝的人有多少?” 元峥眼神丝毫不让,字字铿锵有力,“城主所言不虚。那元某不妨再猜上一猜,依照城主的打算,第一步,便是集财招兵买马。好,就算按城主所言,衡水能召集起三万人马。至少三万吧?再多,只怕西北方马匹供应会成问题。” 冯潇暗凛,此人连人数、马匹都估量得和他们计划好的数目差不多。 元峥继续道:“待人强马壮之后,第二步,城主的人,便可往东轻而易举占德州,切断胶东与大梁咽喉,再据胶东为据点,南图金陵,西图开封。” 冯潇的脸色渐渐由黄变白,再由白变青,眼前这人就算知道他有造反的念头,又怎么会连他将来什么打算都猜个一清二楚! “城主所想,甚符国战之术。然,城主忘了两点。其一,东辽。东辽与胶州接壤,胶州一旦动乱,他们又怎会旁观?” 冯潇胸口起伏,满脸黑须抖了又抖,像看鬼一般看着元峥,“东辽与北蛮相争,自顾不暇……” “没错!”元峥颔首,“说到底还有个北蛮。北蛮的野心,不是幽州,而是我中原。” “若中原先乱,正好给了他们南下的契机,到时候,北蛮若邀约东辽一起瓜分胶州,城主猜,东辽人会不会答应呢?” 冯潇神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魁梧身躯微微一晃,脚下略踉跄,回到座椅旁。 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算漏了东辽…… 元峥根本不给冯潇喘息的机会,接着道: “其二,再说民愤。城主忘了,大梁可是有九州之盛的广袤之地。幽州的民愤汹涌,不假。可黄河以北呢?江淮川东等地呢?这些根本没体会过战乱的百姓,又如何懂得将军苦心?更何况江南富庶之地,对他们来说,扯旗造反的人,才是他们的民愤。”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靠劫不义之财,能发家到几何?当衡水劫匪的凶名在外,又有多少商人愿不惜性命再从你衡水过?如此取财之法,不异于杀鸡取卵,自寻绝路!” “若城主执意要在此时反梁,不但衡水是死路一条,大梁亦会面临绝境。” “历史上外族能侵入中原,无外乎两点,一,国弱,二,内乱。如今大梁看似富庶,实为一头待宰肥羊。军防调度混乱,将不识兵,马瘦兵弱,若再弱上加乱,中原再无能阻挡北蛮铁蹄之屏障。到那时,冯大人不仅不能成我华夏之救星,反而会沦为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 第029章 第一丝怀疑 元峥字字如金石之音,听得冯潇耳中“嗡嗡”作响,呆呆楞在原地,额头开始冒汗。 死路……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一句能反驳元峥的话。 真的是条死路? 燕喃亦听得心惊肉跳,对元峥的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并不是虚言恐吓。 她记得,在那个世界的二十一世纪学历史时,也有某个朝代,经济富庶却军力衰弱,终究亡于外族。 传承千年的汉统文化就此遭遇浩劫。 厅内一片死寂。 半晌,冯潇才艰难转过身来,缓缓扶着椅把坐下,深吸一口气,吩咐一句,“给元四爷,看茶!” 几名持枪护卫这才“唰”收起长枪,站往门口。 燕喃松一口气,知道元峥已经挣得了这位城主的信任。 冯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抬起眼来,语气已经放缓,“四爷言之有理。可如今大梁兵弱君庸,外族虎视眈眈,就如你所说,大梁是只肥羊,围着它的,却是一群狼。如此下去,大梁迟早都会亡于外族。” 元峥点点头,向冯潇一抱拳,“城主所言甚是。所以元某恳请城主,强衡水,强冀州,成为北蛮与大梁的第一道屏障。” 冯潇哑然失笑,“衡水是两国共管之地,大梁与北蛮互相猜忌都来不及,又如何能成为屏障?” 按照北蛮与大梁的协议,幽州送给大梁,位于幽州与冀州边境的衡水城一带,便属于两国共管之地。 元峥嘴角轻抿,“城主可知为何北蛮要让幽州由汉人管制?” 冯潇沉吟,“他们怕汉人反。” 元峥踱步到椅旁坐下,缓缓道:“他们并不怕,铁血镇压,是北蛮人的拿手手段。” “那是为何?”冯潇挑起眉。 “镇反容易,只是,汉人若都死了,谁来种地耕田?谁来养蚕织布?谁来造瓷琢玉?”元峥目色森然,“他们非常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仅是汉人的土地,更想要汉人的财富与汉人的认可!杀鸡取卵、不如养鸡下蛋。” “所以。”他看向冯潇,“城主大人可利用北蛮与大梁都看重衡水这一优势,不妨在他们两者间稍作摇摆,以争取更有利于衡水城的条件。一旦衡水强大起来,他日北蛮若还想进一步南下,城主可有更多的选择。城主放心,这不仅不是听命于北蛮,反而是借北蛮之力,为衡水百姓造福,也是为城主谋更好的出路。” (此段参考北宋历史上的宋辽共管地制度,章说中细解) 冯潇神色一动,深深思索起来。 他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在短短月余就做出反梁的决定。 深明白元峥所言,字字不虚。 北蛮的野心,东辽潜藏的野心,江南河东的安逸,都是他不曾考虑到的实情。 走到这一步,本就是走投无路所逼出来的,如今元峥一番话,不仅剖析了天下形势,明白指出此路不通,更点明了一条无需流血的光明大道。 借两国之力,强衡水! 两条路相比,根本无需纠结。 可是,站在这条船上的,不止他一人…… 又隔许久,燕喃已喝完两杯茶,冯潇方抬眼看着元峥,眼神已与最初大相径庭,“四爷目光深远,所虑周全。其肺腑之言,冯某受益匪浅。” “事到如今,冯某也不再隐瞒。大蟒山那边,以前是有窝贼匪,后来被我带人剿了。如今那些人,本都是幽州的散军,弟兄们看得起我,来衡水寻个生路,他们对北蛮与大梁均恨之入骨。四爷,可有把握说服他们?” 果然是散军…… 元峥眉心轻蹙,半晌道:“只要城主有决心,元某,有信心。” 冯潇迟疑片刻,又道:“冯某还有一事不解。” “城主大人请说。” “四爷如何能猜到冯某的心思?” 元峥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放下,对上冯潇疑惑的目光,“大人手下步兵五千,骑兵三千,水兵两千。足有上万兵力,却灭不了区区数百山匪,元某只能想,大人另有图谋了。大人乃枭雄,又对北蛮恨之,对大梁痛之,有何图谋需要兵力财力呢?所以,并不难猜。” 冯潇大为动容,眼神闪了又闪,“你如何知道冀州尚存的兵力?” 他连朝廷都瞒过了,眼前这富贵公子如何知晓? 元峥静静看着他,“待他日复幽州之时,再告诉城主如何?” 冯潇先是一愣,继而洒然一笑,挥手大喝道:“来人,摆午筵,冯某,要好好敬四爷一杯!” 午后,冯潇带了人,与元峥三人同启程前往大蟒山。 金豆看了一眼跟着上马车的燕喃,奇道:“阿南也去?她可是……那啥。” 毕竟是深入匪窝,这么危险的事儿,姑娘怎么能去? 元峥点点头,“我们从大蟒山穿过后,不再回衡水,直接南下入大梁境。” 燕喃吐吐舌头,“豆哥你放心吧,我算过命,神仙都说了,我这命贵重得很,保证能活三年。” 金豆嗤笑一声,“我说阿南,一看你就江湖经验少,那些算命的,全是江湖骗子,哪有真正的神仙? 燕喃暗叹,神仙倒是有,可偏偏她遇到个不靠谱的。 “豆哥你就信我吧,跟我走,保你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照你这么说,我得在你面前点三炷香了。” 二人还要斗嘴,元峥忽开口道:“当时在厅内,被几名护卫围住之时,你们俩为何都不惊慌?” 燕喃微微一笑,“我说过啦,我这三年性命无忧,别说几名护卫,来他百十个我也不怕。” 她甚至想,这三年早点结束也无妨,那样或许能早点见到渊哥哥呢。 元峥轻笑,摇摇头,这是个傻大胆。 他又看向金豆,“你呢?” 金豆搔搔头,“我看阿南不慌,就跟着不慌。她最懂师傅您,跟她学准没错。” 元峥挑唇,这是个一根筋。 抬眼见燕喃含笑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听金豆最后那句话,有些局促起来,金豆这话,可不能落到别人耳朵里,虽是好友,终究男女有别。 燕喃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四爷。” “什么?”元峥收回心思。 “你怎么知道冯大人手头的兵力?” 元峥目色微微暗沉,沉吟片刻方道:“和你说无妨。我知道冀州的兵力分布,也知道冯潇手底的实力。此次调冀州兵力上幽州布防,冯潇的人并未尽数到齐,幽州便已失陷,如此一来,很容易算出他手中至少还有万人。” 燕喃恍然大悟,旋又皱起眉来,太师府一个游手好闲的少爷,怎么会连兵力分布这样的机密都知道? 第030章 不共戴天之仇 大蟒山,森森山岭似盘曲着身子的巨蟒,蜷伏在衡水城东平原上,山势不高,却地形复杂,断崖峭壁、密林深涧层出不穷,最是藏身好地方。 冯潇带着人骑马开路,刚到山脚下,便惊动了山上暗哨。 马车又往山间驶了一阵,只剩丈宽的山道,元峥与燕喃刚下马来,山上就有人迎了下来。 “冯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人一张张飞脸,身粗膊壮,穿着虎皮背心,腰间别把长刀,声音异常洪亮。 冯潇下马向来人一抱拳,“任二兄弟,冯某带了个朋友来,上山见见穆当家。” 那任二往元峥处扫了几眼,见是几个嘴上无毛的小子,颇不屑道:“这是冯大人的客人?是为何事?” 冯潇看了眼元峥,元峥上前抱拳道:“是在下求见穆当家,为众兄弟存亡大事。” 冯潇沉眉道:“任二,我带来的人,你还信不过吗?” 任二咧嘴一笑,“不是信不过,实在是好奇,这么个漂亮后生,跑到咱们山里来做什么!” 他说笑着手往山上一展,“冯大人请。” 上山的路曲折难行,沿路岗哨林立,虽是贼匪,可看得出来纪律严如军,个个看见来人,并不张望打探,仍监守岗位。 燕喃暗自数了一下,沿途岗哨就有四十个,不由咋舌,这大蟒山里藏的人,绝对不止数百。 山路到山腰一处开阔平地前,忽然没了,眼前一片青瓦灰墙的宅子。 任二却没停下,带着他们绕到宅子后,穿过山壁上一处窄得只容抬头看见一线天的狭道。 燕喃钻出去,只听耳边传来“轰轰”如雷的水流声,眼前豁然开朗,两棵古榕展开宽大枝桠,将青石板山道遮了个严严实实。 再往前拐个弯儿,对面山崖上,一道银色瀑布飞流直下,垂落山涧。 又过了一座吊桥,直行到那瀑布后头,再往上爬半里山路,又是一片大院宅子。 燕喃啧啧叹奇,这地方,连找都不好找,何况剿,当真是个天然匪窝。 只不知俞家的人是否撞到这贼匪窝来了,想来他们那般富贵,定会被这些只求财的“匪类”盯上。 一个留着山羊长须,文士模样的人侯在正院前,要不是他侧脸颊处一条暗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老实秀才。只有在抬眼时,才能看见此人眼中精光迸现,绝不是庸手。 他看见众人,拱手迎上来,“冯兄,稀客!” 冯潇与穆当家见过礼,只说带来一位朋友有要事相商,穆当家转过脸来,面色温和,目光却如两道利箭,打量了元峥几眼,微点点头,“小兄弟里面请。” 金豆低声在燕喃耳边嘀咕,“这大当家可比二当家客气多了。” 说着要往里走。 任二胳膊一伸,拦在他们面前,“对不住了,随从人等请到旁边厢房候着。” 元峥回过身来看他们一眼,燕喃轻松地点点头。 反正她有三年,这三年里,本姑娘无所畏惧! 金豆也只好恨恨瞪了任二一眼,和燕喃一起往偏厅走去。 元峥随着冯穆二人进了厅,落座看茶。 穆当家先开了口,“能让冯兄亲自前来,必是大事,冯兄便请直言吧。” 冯潇深吸了一口气,搓着手道:“穆兄,咱们的想法,得改改。” 穆当家双目一闪,转眼看向元峥,“因为他?” 这个少年,虽看似华美清贵的公子,但站在他手下众人中间,气度渊渟岳峙,沉稳内敛,整个人似一把未出鞘的刀,看不透深浅。 他一眼便知道,冯潇今日前来,定和这少年有关。 冯潇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也不是因为他,这位是……” 元峥双手抱拳,有礼道,“在下元峥,见过穆当家。” “元峥?”穆当家眉梢微动,“可是太师府上元四爷?” “正是在下。” 站在穆当家身旁的任二神色一动,和另几个看起来也是头目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穆当家神情如常,温和地看向元峥,“元四爷所来,究竟为何?” 元峥不想浪费时间,将在衡水城中与冯潇说过的一番话,再仔仔细细给在座各位分析了一遍。 说到占胶东反梁,只余死路一条时,穆当家脸色才动了动。 待元峥说完,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穆当家看向冯潇,“冯兄,以为然?” 冯潇艰难地点点头,“四爷言之有理,咱们,还是有很多地方没考虑到,比如北蛮,你知我知,他们所图,根本不止一个幽州。” 穆当家幽幽叹一口气,并不说话。 “大哥!”任二跨前一步,向元峥怒目而视,“这小子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正好杀了他祭旗!” “大哥!”他身旁一人也向前一步,激动道:“北蛮杀我亲人,大梁卖我家园,出卖林将军!咱们如今已到绝地,就是死路又如何?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大梁皇帝拉下马再说!” “大哥……” “大哥……” 又有几人出列,朝穆当家跪下。 穆当家抬眼看了看元峥,沉声道:“四爷,你既然能来此,穆某也不瞒你。我们本是林将军辖下的北路军,本该提刀向敌。可大梁,从背后捅了咱们一刀,联手葬送了林家军,葬送了幽州,与我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也看到了,我兄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再看看冯潇:“冯兄,你若后悔,我不会逼迫。只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论是大梁还是北蛮,均是我兄弟的仇人,我们实难以做个听话的顺民!” 冯潇咬牙,“穆兄,你的心意我懂,我又何尝不是?但元四爷所言不虚,若大梁一乱,北蛮铁蹄南下,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 “不博一搏怎么知道?”穆当家神色转厉,“若我们能占胶州,焉知与大梁没有一拼之力?大梁除了林家军与我们北路军,又有哪支是能打的?若能迅速占江南富庶之地,就算与北蛮硬顶,我们也不怕!” “没错!” “就是!” “马革裹尸而已!” 他几个兄弟高声附和。 “小贼花言巧语,想离间我们与冯大人关系是真!”任二怒目扬手,拔刀就往元峥砍去。 第031章 性命太值钱 “任老二!”冯潇大声一喝。 “老二退下!”穆当家也喝止道:“来者是客,休得无礼。” 刀锋到元峥面前一寸,元峥面不改色,端坐稳如泰山。 任二面上露出一丝异色,讪讪收回刀,冷哼一声站回去。 元峥仍旧是一派淡然,言语间毫不退避,“穆当家勇气可嘉,只是,恐怕连占胶东都是空想。” 穆当家脸色一沉,“四爷威胁穆某?你信不信,我就手底这些人,五天就能占德州!” 元峥抬眸与他针锋相对,“大蟒山是隔开衡水与德州的屏障,可大蟒山中有秘道直通德州北。穆当家在山中有三千兄弟,加上冯大人手下万人,快马日夜兼程,三日三夜便能到德州城。若先派奸细进城,或城中已有接应,无需五日,四日便可占德州。” 他一番话说下来,穆当家目色越来越紧,首次凝重地看向元峥。 “你为何会知道我们有三千兄弟?又如何知有秘道?” 元峥并不回答,继续说下去,“可衡水不能不留人,至少得有五千留守,再除去哨岗、通信、勤务等兵力,真正能动用上的,不过六千人。” “大梁只是兵弱,可不是没兵,若我是大梁指挥,聊城、济南两城兵力北上支援德州,冀州边境屯兵两万,直取衡水。对大梁来说,这是再好不过拿回衡水的机会!衡水若失,你们便又成了孤兵,只余捱打的份儿。” “到那时,穆当家该如何?” 穆当家冷冷一哼,“无知之言!只需凭这大蟒山中秘道,我们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打翻冀州来援。” 元峥暗叹一口气,“当家的还以为这是秘道?” 穆当家一听这话,脸色瞬变,“还有谁知道?” 元峥缓缓摇头,“前年,林九渊受命重画大梁军事舆图,派人走遍大江南北,尤其是衡水这样的军事重城,均有详尽舆图。这些图在枢密院皆有存档,这条穆当家所以为的秘道,便在那舆图之上。” 穆当家眼中首次现出慌色,失声道:“林将军所画?” 元峥点点头,“正是。” 穆当家迅速与任二等人交换几眼,均看到了骇然。 在元峥口中,他们所有的优势都再不存在,现在,就连最后所凭的秘道都不再能成为武器! 若连德州都无法攻克,他们就真的只能在这大蟒山中做一辈子贼匪了! 穆当家脸色阴沉,又看向冯潇。 冯潇一摊手,“穆兄,冯某早已被四爷说服。不若照四爷所言,先行偷生,保存实力,若大梁能再出个林九渊也说不定呢?” 穆当家冷冷一哼,“再出个林将军又如何?还不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沉着脸,转向元峥,“四爷是受朝廷所托?” 元峥摇头,目色诚恳:“非也,只是元某个人所请。诸位本都是大梁铁骨,如今被逼落草,着实心痛!实不愿诸位误入歧途,白白丢了性命,又殃及无辜!” 穆当家朝元峥一抱拳,“四爷的话,穆某定当细想之。他日不管是成是败,都要多谢四爷今日这番好意。” 他话音忽一转,沉重道:“但为了兄弟们,四爷,还请留下!” 他话音刚落,任二第一个冲过来,用刀指着元峥颈项。 冯潇大惊,站起身,“穆兄!这是为何?” 穆当家手拈长须,眼中闪着异色,拦住冯潇:“城主有所不知,这位四爷,可是值两万两白银!两万两!够我们买多少米粮马匹!” “不是送回四爷赏银万两吗?何来两万?”冯潇诧异。 任二咧嘴一笑,“冯大人只知其一,除了太师府的悬榜,黑道上还有一条消息:取元四爷性命,赏银两万。” 元峥心头一惊,顿时了然,难怪这一路后头有人紧追不放,敢情他这么值钱! “先押送下去。”穆当家回头吩咐。 元峥抬起眼来,一双黑瞳幽幽无垠,缓缓道:“且慢。” 燕喃与金豆在偏厅百无聊赖闲坐,门口两个守卫,屋内再无他人。 “阿南,你真不担心师傅?”金豆有些忧心,“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贼匪。” 燕喃扫他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是兵。” 金豆唬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燕喃翻了个白眼:“冯大人不是说了吗?你再看这阵仗,如此纪律严明,当然是兵了。” 金豆松一口气,挠挠头,“嘿嘿,冯城主说话那会儿,我差点睡着了。不是真匪就好。” 燕喃摇摇头,“难说,你看他们谈这么久了,外头连个招呼备菜的人都没出来。若真谈得投契,就该给咱们准备晚宴了。兵啊,比匪心志更坚,尤其是他们这些在战场上跟北蛮和大梁都结了仇的,更难说服打动。” 金豆一听,更加不安,站起来溜达来溜达去,不时溜到窗边,透过破洞的窗纸往外看。 这一看,登时愣住。 “阿南阿南,你快来看看!”金豆拼命招手。 燕喃奇怪地来到窗边。 “你看,那个人,像不像是咱们在驿站遇到的俞六爷?那个小结巴?” 燕喃凑过窗孔看去,还真是! 瘦瘦小小的个子,走路时瑟缩微弓的背脊。 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些沿路的护卫见到他还挺尊敬! 燕喃立即扑到门口去,跳起来喊道:“俞六爷!” 俞六正想去穆当家的院子,一听有人喊他,猛地一惊,抬头张望下,才看见燕喃和扒在门边朝他挥手的金豆。 俞六讶异地过去,朝门口拦住燕喃的护卫一行礼,“是,是我,朋,朋友。” 护卫对他颇为恭敬,闻言道:“当家有令,这两位不能随意走动,六爷若想叙旧,可进屋内。” 俞六忙进了屋,看着燕喃二人惊讶道:“你,你们……” 燕喃抢着回答,“元四爷想来劝说这里的贼匪从良,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俞六睁大了眼,从良? 这个词儿,还能这么用? 他愕然回过神,回答道:“我们,遇,遇到……” 燕喃不待俞六说完又问,“你们遇到贼匪,被抓进山?” 俞六忙点头。 “那你为何还能自由行走?” 俞六又费力道:“他们……是,是,好……” 燕喃脑中灵光一闪,这些人既然是兵,想来认识俞将军:“他们知道你父亲是俞将军,所以放了你!” 俞六又睁大眼,忙点头。 “俞家其他人呢?”燕喃又问。 这次俞六非常简洁地回答,“关,起来。” 燕喃懂了,看来这些人对俞将军还挺有感情的,这样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燕喃正色道:“六爷,四爷那边,可能需要你去帮忙。” 第032章 他在说谎! 正厅内。 元峥一声“且慢”,声音不高,却冷中带着威压,令在场众人都僵了片刻。 元峥缓缓站起身,迎着任二的刀尖,往前跨一步,从腰间取出一块仅一寸见方的黑色小玉,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道:“燕子令在此,北路军听令!” 在场所有人都泥塑般楞在原地,呆呆看着元峥手头的黑玉,僵立当场! 穆大当家惊愕得说不出话,浑身剧震,死死盯着元峥的手。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是。”冯潇睁大了眼,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难以置信道:“林将军的燕子令?!” 刚到门口的俞六听见这一声喊,一眼看见元峥手头的黑玉,霎时愣在原地,张圆了眼,惊得合不拢嘴! 那块玉!是那块玉! 穆当家扶着椅把站直身子,目不转睛,似要将那玉和元峥一同看穿。 他怎么会有燕子令?! 他怎么可能会有林将军视若性命的燕子令?! 穆当家额上青筋骤现,颤声道:“拿印泥,纸来!” 他打死也不相信,这少年手头拿的,真的是林将军的燕子令! 林九渊统领河北西、中、北路共十万大军。 其中五万中军乃其嫡系,尤为骁勇善战,被称为林家军。 穆当家这一路属于北路,并不是林九渊嫡系,但仍是服从他管辖调兵。 林九渊调兵遣将所用信物,除了将军宝印,还有这个开国调军圣物:燕子令。 大梁开国之初,太祖麾下,八王共治。所凭印信,称“燕子令”,每王各一块,凭此可自由调动所辖境内府军。 后历代更迭,皇室集权,八王或散或亡,有的燕子令已难寻其踪,故而原本的用途也被弃用。 如今天下,八王只余三。 林家是当初八王之一,冀王之后,是以将燕子令保存下来,沿用至今。 虽燕子令已不如当初能号令全军,但在林九渊属下心中,见令如见人。 有此令者,便如同有将军宝印一般! 印泥和纸迅速拿来。 元峥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将小玉在印泥中一沾,再在纸上一压。 一个略奇异的圆形包裹的篆刻林字赫然出现! “扑通”!任二第一个单膝跪地下去,脸涨得通红,热泪盈眶,“林将军呢,林将军他人呢?!” 穆当家手握那纸,浑身抖个不停,也缓缓单膝跪在元峥身前。 “敢问四爷,和林将军,是什么关系?” 元峥捏紧了黑玉,缓缓回答:“在下无意得知奸计,赶赴幽州报信,却只于饮马河畔,见到了将军最后一面。将军将令牌交于在下,嘱托元某,强我大梁,复我幽州。将军遗志,元某从未忘,也望诸位,能谨记。” “强我大梁,复我幽州。”穆当家喃喃念着,长须簌簌颤抖,两行泪从脸颊滑落,“这大梁,要如何强?” 元峥凛声道:“除奸吝,挖国蠹,改军制!穆将军既敢反梁,又敢不敢和元某一道,反奸扶贤,了林将军遗愿!” 屋内齐刷刷跪地一片! 林将军既有此遗志,他们岂能不从! 门口俞六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如一片风中落叶。 他在说谎! 元四爷在说谎! 别人不认识燕子令,可他认识! 他天生不喜言语,只擅雕玉琢金刻木,能在屋中一呆几日不动,十三岁时,便将俞府祖上所传精美玉饰奇品,复刻了个遍。 那年,父亲带回来一方黑色小玉与一块儿原玉,让他照那小玉雕琢出一模一样的来。 虽那黑色小玉雕工繁复,仍难不到他。 父亲只说那是林将军信物,怕被歹人所得,平日带复刻的玉,真正的黑玉则会藏在一个妥当的地方。嘱他定要保密。 他虽不懂,也不多问,只按父亲意思,真的雕琢了块儿一模一样的出来。 所不同的是,他雕琢的小玉,通体纯黑,而父亲所拿的那块小玉,黑得晶莹剔透,且细看之下,隐隐泛墨绿光芒。 就如同现在元四爷手头所拿一样! 若元四爷真是从林将军身边得到的这黑玉,就该是他雕琢的那块儿才是,为什么会是这个被藏起来的真玉! 父亲说过,他们这样随时会死在战场上的人,真玉是不敢随身携带的! 俞六不懂,可元四爷是好人,这个他可以肯定。 父亲和林将军,绝不会将那藏玉之所告诉一个不可靠的人!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 他带着疑惑和激动,进厅也跪到元峥身旁,“四,四爷。” 俞六喊完这一声,便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元峥一愣,扶起俞六,“你怎么在此?” 又示意穆当家等人起身。 任二抬起袖子沾沾眼角,瓮声瓮气替俞六答,“俞家的车队打东边经过,本来我们想看在俞将军份上,放俞家一马,谁想到有两个小崽子竟然在骂俞将军傻,又欺负小六爷,兄弟们气不过,便把他们整个车队一锅端了。本来想放了俞将军夫人和俞家老太爷,但小六爷不肯走,说想跟我们一起干。” 穆当家此时满脸愧色,朝元峥抱拳,“请恕下官一时冲动,险加害于四爷。四爷既是将军临死所托之人,穆某从今往后,当听四爷调遣!” 他身后一众人齐抱拳。 元峥叹一口气,虽这些人不是他亲兵,可好歹都算得他手下,流落成寇,痛而心酸。 若死在战场上,每个兵士都无怨无悔,可他们这些被朝廷所弃所卖的无主残兵,谁会愿意眼睁睁饿死在被卖掉的国土上? 他拍拍穆当家的手,“穆校尉言重,将军定会明白,你们也是走投无路,被逼到此。如今有了去处,再不可行贼匪之事。燕子令的事,也需保密!” 穆当家点点头,“四爷放心,此事传不出这屋!” 又看向元峥讶异道:“四爷所说,什么去处?” 元峥看向冯潇,“元某已与冯大人商议过,和诸位一起来衡水的,还有上万流民。若能借大梁与北蛮之力,免种子钱粮,免赋税徭役,在衡水城外垦荒常驻,诸位可愿意?” 穆当家双眼含泪,“我们不怕吃苦,只盼有一天,能继承林将军遗志,复我幽州!” 元峥缓缓举起右手中的黑玉,“我,元峥,以此燕子令为誓,有生之年,定要夺回幽州!” “夺回幽州!”任二涨红了脸,挥起拳头喊了一句。 “夺回幽州!”更多的人跟着喊起来。 “夺回幽州!” …… 燕喃在偏厅处听得动静,轻轻吁出一口气,“看来是成了。” 四爷是怎么说服这些兵的,还真想知道呢。 第033章 俞家的人 金豆喜得一蹦三丈高,“我就知道师傅定能说服这些人!你看那冯城主,长得跟凶神似的,开始还想杀咱们,不都被师傅劝服了!” 燕喃瞅他一眼,“也不知谁刚才担心得坐都坐不住。” 金豆嘿嘿直乐,招风耳直晃,“其实你更担心吧,毕竟你将来可是我师娘……” 燕喃吓得跳起来,“谁是你师娘?” 金豆掩嘴偷着乐,“我都知道了,放心吧,我跟师傅保证了,一定保密!” 燕喃气得追着金豆打,“豆哥我撕你嘴……” “师傅——!”正绕着椅子转圈的金豆忽激动地朝门口迎上去。 燕喃低低呛咳,这一声喊,真有孙悟空从石头山下钻出来直奔唐僧而去的感觉。 元峥进得门来,双目还有些泛红,淡淡道:“在此间住一晚,明日一早启程。” 燕喃也迎上去,好奇道:“你怎么说服他们的,我看一开始,那穆当家很是戒备。” 元峥抿唇,“言之以情,晓之以理。” “就这样?” “就这样。” 元峥说完往外走去,“走吧,先去好好吃一顿。” 燕喃噘嘴,定不是这么简单,有机会问俞六好了。 可要俞六把这事儿说清楚,她自个儿估计就先急死了…… 俞六在门口等着元峥。 “四、四爷,我三、三哥,他们……” “你想让他们被放出来?”元峥问。 “嗯。”俞六猛点头。 虽然他们对他母子不够好,但终究是一家人。 元峥拍拍俞六肩膀,“放心,穆当家也不会太为难他们,用过饭再说吧,让他们受点苦也好。” 知道怕了,将来才会对俞六有所畏惧。 俞六点点头一笑,乖顺地站到元峥身后,同燕喃金豆一起往前走去。 燕喃瞟了俞六一眼,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这俞小六看元峥的眼神似乎,格外尊崇。 就因为他说服了这帮人? 俞二夫人和俞老太爷单独住在一所小偏院里,被请出来与大伙儿一同坐了筵席。 满桌的新鲜野味儿野菜,燕喃吃了个酣畅淋漓。 俞家大房的人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俞三和俞五及俞二娘子被捆住手脚关在一间破草房里。 屋内没窗,夕阳透过破漏的屋顶,照在满地干草上,一粒粒浮尘轻跳在橙红的光柱间。 偶尔一只巴掌长的耗子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从墙角溜过,带起一阵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 直到太阳下山,最后一线夕阳从窗口消逝,暮色渐渐涌进来。 “呜呜呜呜”,俞二娘子叫得累了,又哭起来。 从早膳后就再没吃过东西,这会儿肚子都饿瘪了,那些人将他们关在这儿就再不管,是要饿死他们不成? 俞三不耐烦地低声道:“哭有什么用,只要有命在就好。等咱们回了开封府,自然有人给撑腰,到时候再回来报仇!” 俞二娘子抽噎着抱怨,“都怪你,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让爹从大蟒山走。” 俞三脸色铁青,“你懂什么?这些人猖狂得很,官道上走,一样被劫!” 俞二见他发火,哭得愈加伤心。 俞五叹一口气,开口打圆场,“放心吧,听说这帮人只求财,咱们钱都给了他们,很快就会放了咱们的。” 俞三也道:“这点子银钱算什么?咱们在开封的银楼一年的利头就赚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俞二娘子哭得更厉害,活生生少了一年的利头啊!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被推开。 俞二娘子收了哭声,三人齐齐悬着心往门口看去。 光线昏暗,外头又比屋内亮,只看得见三五个人影走进来。 俞二娘子瑟缩着直往俞三背后躲。 俞三以为是贼匪,冷冷道:“你们还想做什么?钱都给你们了!” 来者又往前跨进一步。 俞三在最前头,待适应了光线,隐约看清踱步进来的人,是元峥?!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元四爷?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多精明呢!怎么,你还是跟我们走了同一条路,也被贼匪抓来啦?” 元峥冷冷打量着他,这俞三的脑子就没用在过正道上。 俞三心里那叫一个痛快,被关在此处的憋屈都一扫而空,“四爷你一身功夫,怎么也跟我们一样……” 一声轻笑从元峥身后传来,燕喃捂住嘴。 俞三赫然停下,这才觉出不对,愣愣将眼前几人看了又看。 他们……不像是被抓进来的…… 元峥懒得搭理他,偏头对金豆道:“帮忙解绑吧。” 俞三愕然愣住,“你,你们……” 缩在他身后的俞二姑娘悄悄探出头来,有些怕又有些好奇地盯着元峥。 俞三忽脑中灵光一闪,“你跟山贼是一伙的!” 元峥冷冷道:“是俞六求了大伙儿来救你们,歇息一晚,明日启程。“ 俞三差点把舌头咬断,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凭什么来救我?你,你就是跟山贼一伙的!” 他话音刚落,就窜出一个人影往他脸上“啪啪”赏了两个嘴巴子。 任二甩甩手,睨着眼道:“就一伙的,怎么着?不服?” 又朝元峥大咧咧一笑,“就是这家伙骂俞将军,嘴贱,欠收拾!” 俞三脸颊火辣辣生疼,被抽得脑袋“嗡嗡”响。 元峥冷冰冰看着他,“俞三爷,下次看不起武夫之前先想想,若没有他们在前头替你挡箭,你早已没命好好读你的书了。” 俞三捂着脸颊,恨恨盯着元峥,胸膛一起一伏不敢出声。 “四爷!”一个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元峥侧目,俞二娘子娇怯道:“多谢四爷相救,奴家乃俞家二娘子,四爷英雄了得,就原谅三哥吧!三哥他,不是故意的。” 元峥并不多言,淡淡道:“要谢,就谢俞六爷。” 任二一挥手,上来几个人给俞家人松绑。 俞二娘子撑着身子想站起来,无奈腿一软,又坐下地去,抬眼巴巴看向元峥,“四爷,奴家腿被捆了太久……” 元峥一转头示意,金豆撅噘嘴,颇为勉强地上前将俞二娘子一拉,“走吧。” 俞二娘子垂眸,暗恨恨地咬牙,想推开金豆,又推不动,加上双腿确实发软,只好由他半搀着往前走。 燕喃在元峥身后暗自好笑,傻丫头,装可怜这招,对这人是没用的! 元峥一回头,“你笑什么?” 燕喃翘着嘴角,“没笑啊。” 转过身,开开心心追着金豆去了。 终于,要回开封了! 第034章 归家前的忐忑 第二日一大早,俞家老太爷和俞二夫人,早有人送下了山,在马车上等着。 俞家大房一家人,也回到马车队中,对失而复得的财产又喜又忧,喜自然不用说。 忧的是竟然是靠俞六的面子救了他们,那将来他们对俞六万一有个什么不妥,这些贼匪会不会帮俞六出气? 元峥三人的马车也就顺路跟着俞府人一起,往开封行去。 冯潇亲自派了护卫相送,元峥想等那些路上追杀他的人倒是再没等到。 不过,知道了自己的性命值两万两银子,也不奇怪为何有人知道他是太师府少爷仍奔波千里追杀了。 过了衡水,这一路平顺安好。 俞六和俞二夫人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 俞三、俞五都对元峥心有余悸,虽看他的眼神仍不友好,却也再不敢当面挖苦讽刺。 俞二娘子则刚好相反,一到歇息的时候,就往元峥这边跑。 “四爷,我娘让给您送碗鸡汤来,感谢您救命之恩。” “四爷,今日风凉,我们熬了姜茶,给您送一盅,以谢您救命之恩。” “四爷,……” 金豆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反正每次都是感谢救命之恩。 金豆看看微微拧眉的元峥,再看看强忍着笑的燕喃,觉得自己应该为师父做点什么。 “四爷。”俞二娘子又来了。 金豆跳起来,“俞小娘子,当日可是我搀扶的你,怎么不谢谢我呢?” 俞二娘子瓜子脸微红,有些愠怒,“当然,也谢谢你。” 被一个下人搀扶这种事,她可不想被人知道。 “谢有什么用?你若感激,便以身相许吧。”金豆胸脯拍得“啪啪”响,“金豆我保证对你好!” 俞二娘子僵住,待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一个下人……怎么敢……” 元峥的声音稳稳传来,“他不是下人,是我徒弟。” 俞二娘子难以置信地看看冷得像块儿冰的元峥,委委屈屈咬着唇,“嘤”一声拿起帕子就掩嘴哭着跑了。 金豆“呵呵”一乐,回头看看元峥,“师父,怎么样?” 元峥脸上罕见露出一抹笑,“做得好。” 燕喃“哈哈哈哈”笑倒在布匹堆里。 元峥有些无奈,他已经预感到,在开封府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颇为平顺的五日过去,第六日早晨,马车行了没多远,一路村落房舍愈加多起来。 再往前,竟渐渐成市,官道两旁空地上,挑担守铺的商贩接踵比肩,以各类新鲜蔬菜瓜果为主。 燕喃前世从未到过开封,趴在车窗口好奇地朝外看去,这和二十一世纪的农贸市场倒是有几分相似。 官道上不时有骑着骏马的少年和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嬉笑张望的少女,与他们擦身而过。 元峥解释:“正是四月踏青时,开封人好郊游耍乐,这些人都是去近郊踏青的。” 燕喃心头感慨,开封和幽州,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开封城大吗?这些集市每天都摆在这里?”她回望元峥。 “开封城分三重,外城、皇城、宫城。”元峥向她和金豆介绍,“这里只能算是城郊,多是城中商铺和大户人家日常采买之所。城中百万人口,口粮蔬菜都靠这城外近郊的菜农所供。进了外城门,才算是真正的开封城。城中分四区,各种商铺酒楼茶肆,应有尽有,比幽州繁华百倍。” “皇城另有城门,城内主要是皇亲贵族官宦宅邸,以及皇家园林和寺庙。皇城中,又有宫城,那才是天家所在。” “徐国公梁府,在皇城左二厢的榆林巷以南,对街便是太师府……我家。” 燕喃暗叹,幸好她是徐国公梁府的姑娘,不然,只怕连接近天家的机会都没有。 只不知徐国公梁府是什么个境况,梁少宰对她这个多年遍寻不得的嫡女,又是什么心情。 随即又想到已经变痴的娘亲,还有那个莫名可怖的梦…… 越想越乱,燕喃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元峥:“我,有些紧张。” 梁府这样的大家,有好也有不好,好处当然不言而喻,不好在,家族关系,定会相当复杂。 她在二十一世纪时,便生在一个大家族。 家族资产稳定排名在福布斯C国富豪榜的前三十位。 爷爷有五位妻子,她有十一个叔伯。 七岁那年,父母遭遇车祸双亡,她由祖母与两个保姆带大。 家族中各种乌烟瘴气的勾心斗角见过不少。 祖母在时,她还有人相护,十七岁时祖母去世,她彻底成了各房排挤的对象。 好在父母留给她的资产没被抢完,足够她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毕业。 后又无意被一名导看中,就这么混入娱乐圈,一炮而红。 无求则明,无欲则刚。 有钱傍身,她便从没在家族争斗的污河里湿过鞋。 那些人蝇营狗苟争名夺利,她只管拍拍电影玩玩游戏,就这么吃吃喝喝过日子。 要不是因为夜夜都做那个前世的旧梦,又遇到神仙替她觉醒了前世记忆,恐怕她这会儿还泡在浴缸里百无聊赖地刷微博玩王者荣耀呢。 本以为回来之后可以救下渊哥哥,了夙世心愿,再放手看他和公主成婚,生一堆小娃娃幸福下去。 没想到神仙给她的剧本里,她拿到的是复仇女神的角色。 复仇就复仇吧,她天性豁达乐观,用祖母的话说,就是没心没肺,一点点小满足便能让她欢天喜地。 要不然在二十一世纪也不会父母双亡受家族排挤仍活得健康又阳光。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好处,专注。 只要定下一个目标,便会全力以赴,摒弃其他干扰。 所以,在确定了为渊哥哥复仇这个目标之后,她又重新满血复活,充满斗志。 可突然又揭幕出来这么隆重的身世,便如一盘棋忽然乱了子,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落下一步。 万一这梁府有一堆难缠的继母姨娘庶妹什么的咋办? 她只有三年时间,可不想被人拖后腿! 元峥眼神带了几分同情,想来她是忧心从孤女骤然变成大家族千金,心中没个底儿,遂将自己记忆中所知的梁府,细细给她讲来。 第035章 三好梁少宰 “你且放心,梁府是开国八王中,仅存的二王之一,人口并不复杂。”元峥暗叹一口气,开国八王都因各种原因而人口凋敝,本来还剩三王,如今冀王之后林家没了,便只剩下已降爵的端王府和远在岭南的岭南王。 “梁老太爷还是端王时,因与三皇子有过交情,不慎卷入先帝时期波及颇广的三皇子毒后案。他亲辞了王位,自请除爵。先帝允准,并恩赐梁大老爷为最后一任端王,还将昭怀长公主赐婚于他。梁老太爷去世后,留下梁府三房人口。最后一任端王——梁大老爷早十多年前就没了,昭怀长公主育有一子一女,独自带着子女孀居在梁府一墙之隔的长公主府。梁二老爷在国子监任主簿,育有两子一女。” “梁少宰行三,育有两女,又凭三样事闻名京师。茶话铺子里常戏称梁三。” “哪三样?”燕喃好奇起来。 “一是长相俊美,端的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开封府中流传的绣鞋砸三郎的故事,便是他。说有天梁三爷上街,引来一众女子,纷纷往他怀中扔绢帕香囊,一女子别出心裁,想让梁三爷记住她,当场便脱了绣鞋砸过去。” “噗!”燕喃忍不住笑喷。 大梁民风开化,但能往男子怀中扔绣鞋的,那也是女中豪杰,等以后有机会得问问那个爹,鞋臭不臭哇? 元峥苦笑,这种被女子围追堵截的经历,他记忆中也不少。 他继续道:“二是文才。梁少宰科考连中三元,十八即成状元,乃大梁朝第一人,皇上念其出身老端王府,特赐封徐国公。” 燕喃咋舌,又好看又是学霸,出生还颇富贵,妥妥的人生赢家。 元峥继续道:“三嘛,便是他的痴情。当年多少京中富贵人家登门说亲,他都一一推拒掉,后娶了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孤女,也就是如今的徐国公夫人,惊掉众人大牙。再后来就是嫡长女失踪,徐国公夫人变得不太正常,人人都以为他会娶平妻或是纳妾,结果都没有。他愣是日日给夫人温汤煲药,细心照料,又一直在寻那嫡长女下落。” “那,他还有一个女儿……” “也是这位夫人所出,听闻早先时候,梁夫人的情况只是时好时坏,偶尔还能出来见客。后来愈加严重,便再无人见过。” 燕喃胸口微微激荡,她还有个妹妹? 父亲对母亲竟这般痴情? 那个梦,那个让她“不要回去”的声音,或许,就是梦吧? 可为什么一想到娘那张脸,心口就没来由的痛呢? 正想着,前头马车缓下来。 金豆回头道:“师傅,好像有人来接俞府的人了。” 元峥“唔”了一声,看了看路边一个包子铺。 “让他们先走,咱们用过午膳再入城吧。” 燕喃下车才发现,开封城五丈高的城墙就在不远处,巍峨高古,雄伟浑厚,城墙上一排排旌旗在风中飘曳,透着古都威严。 她长舒了一口气。 前头俞六扶着俞老太爷往他们马车前走来。 平津侯俞老太爷干瘦地身子佝偻着,头发已全白,朝元峥一抱拳,躬身道:“这一路,多谢四爷!” 元峥忙一把扶住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多的俞老太爷:“侯爷言重。” 俞老太爷颤巍巍道:“老夫,还有一不情之请。” “侯爷请说。”元峥恭敬道。 俞老太爷拉过俞六,长叹一声,“老夫已是一条腿跨进棺材板儿的人,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个孙子,考科举无望,又是结巴,想讨个官身都麻烦,哎……” 俞六涨红一张脸,本就拘谨的神情更加局促,头快要垂到胸前。 “……听他说,想跟四爷您学本事。若是这小子和四爷投缘,还望四爷,能照顾我们小六一二。” 俞老太爷又是一揖。 元峥捏紧拳头,微皱起眉,他大概知道俞六性子为何会这么胆小畏缩了,不是因为大房,而是因为俞老太爷。 俞六这样的孩子,本就需要鼓励,可连最亲近、在俞家最有地位的老太爷都这么说他,也难怪大房敢那般明目张胆地苛待他们母子。 俞老太爷见元峥不说话,还以为他要拒绝,一推俞六,“你求求四爷。” 俞六一紧张,说话更加磕巴,“四,四,四爷,我,我……” 金豆忍不住蹦出一句,“你也想拜师?” 俞六愕然,他只是想让元峥教教他,怎么样才能用他的手艺,去做弓箭良弩。 元四爷能得林将军传燕子令的人,又能让那么多山贼听令,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拜师? 俞六听金豆这么说,不由自主点点头。 金豆先欢呼一声蹦起来,“太好了,我是你大师兄!” 元峥微汗,他也确实想帮俞六,只是,怎么莫名其妙又多了个徒弟? 俞老太爷被金豆吓得够呛,半张着嘴,瞪大眼地看着他,“四爷,这位是?” 元峥温和道:“是想跟着我练拳的朋友,老太爷不必在意,俞六弟以后若想找我,随时来元府便是。” 俞老太爷见元峥愿意为俞六撑腰,终松了一口气,千谢万谢过,由俞六扶着往回走去。 俞六刚走出去没几步,又停下跑了回来,“扑通”跪在元峥面前,一点没结巴地喊了声“师傅!” 元峥忙扶他起身,“别听金豆的,你还是叫我四爷就好。” 俞六抿唇摇摇头,又坚定喊了声:“师傅!” 说完,转身回到俞老太爷身边去。 燕喃左看看若有所思的元峥,右看看欢天喜地的金豆,望天喃喃自语,“好了,就差一个白龙马和沙师弟了。” 三人正要往包子铺里走去,忽一把甜得快要腻破天的声音飞过来:“元四哥!” 燕喃三人转头看去,只见前头俞家人群中飞过来一片红云。那红云兴冲冲扑到元峥面前,欢喜从每个字儿里蹦出来:“你可回来了!” 燕喃这才看清来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胭脂红石榴裙,不仅声音甜,模样儿也特别甜。乖巧秀气的小圆脸,笑得眉眼弯弯,眼神像被糖黏在了元峥脸上,脸颊两个小酒窝,隔三丈外都能尝到甜味儿。 燕喃忍住笑,哟,俞二娘子有情敌了! 第036章 认亲 少女笑脸快要凑到元峥跟前,元峥忙往后退两步站定,温和又疏离地回了句,“唐姑娘,好久不见。”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担心你好久,要不是听说太师大人发了悬榜公告找你,我们还不知道你离京了呢!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趟北边。”碰上了俞家,他去幽州的行程是瞒不住了,这些倒是其次,关键要怎么解决眼前这个麻烦。 元峥正在头疼,飘过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依依,该走了。” 俞三扫了元峥一眼,眼里恨不得飞出两把刀。 这少女正是殿前司都虞候唐井的独生女,也是他俞三的嫡亲表妹,唐依。 元峥却觉得俞三出现得再及时不过,朝俞三一笑,拱手道:“三爷,再见。元某就不再相送了。” 说完脚板抹油,带着金豆和燕喃就溜之大吉。 这边少女还在痴痴地看着元峥背影,喃喃道:“他好像又瘦了。” 另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依依表妹,咱们走吧。” 俞二娘子过来挽住唐依的胳膊,眼见她也在元峥面前吃了瘪,暗自高兴,看唐依也不由顺眼了几分。 唐依应声,二人跟在俞三后头往前走去。 “你们怎么一路回来的?”她问俞二。 俞二娘子抿嘴一笑,“元四爷去幽州了,他还,救了我。” 唐依惊讶地张大嘴,拽着俞二胳膊直晃,“真的?快给我讲讲!我就知道元四哥最了不起!” 走在前头的俞三捏紧了拳头,刚见到唐依的喜悦已被一盆凉水破灭。 元四那家伙明明喜欢的是崔相府的五娘子,满开封府人都知道,偏偏唐依表妹仍要围着他转! 不就皮相好一些吗? 女人,怎么就这么肤浅! 这边燕喃三人在旁边铺子里要了两笼开封特产——羊肉包子,几碟凉菜,一壶热茶,慢悠悠填饱肚子。 半晌无话,三人各有所思。 燕喃想的是一会儿去了少宰府,会是什么情形,父亲见到他,会不会很激动? 元峥想的是究竟谁发布了两万两白银取他性命的悬赏? 金豆看看蹙眉沉思的二人,也忧心忡忡,看来师傅是不敢把阿南给公开了,毕竟还没定婚就先定情,要是被人知道,可怎么办好? “一会儿……” “待会儿……” 燕喃和元峥同时开口,又相视一笑。 金豆看得百感交集,这默契! 元峥道:“你先说。” 燕喃抿着唇,“一会儿,父亲若是问我的信物,还请四爷能帮忙作证。” 有信物,有信物来源的证人,想来认亲会比较顺利。 元峥微凝眉,“这没问题。不过,若是被人知道,你是由我送回府的,怕有些不妥。” 燕喃明白他的意思,这位四爷对女人从来都是避而远之。要被人知道她是被他从幽州送回来的,这瓜葛就大了去了。 燕喃点点头,“燕喃明白,四爷先不用出面,我先去和父亲说,他若不信,我再请他私下去找你确认。他是我父亲,想来为了我的名声,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 元峥沉吟片刻,“好。我们先送你回去,等你进了府门,认了身份,就找人出来报个信,我们再离开。” 燕喃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多谢四爷。” 马车穿过东城门,驶上天街。 街道两旁青瓦白墙的小楼接踵比邻,茶肆酒馆、钱庄银楼、绸缎铺香粉铺、私塾医铺……应有尽有。 各式或精巧或华美的马车,成群结队的锦衣少年,在街边铺子闲逛的小娘子,还有挑担串巷的货郎,匆忙奔走的小厮,站在店门口吆喝招呼客人的跑堂…… 看得金豆目不暇接,一面赶车一面“啧啧”叹个不停。 燕喃也感触颇深。 前世她在幽州,尚不知这时代已繁华至这种境界,颇有一种穿入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马车穿过皇城东门望春门,入目之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道清一色白石板铺就,更为宽阔,足以让四辆四头马车并行。 沿街绿树成荫,掩映在树木间,处处可见不经意间露出一角的朱门高墙、宝脊飞檐。 马车行了一段,便按元峥指示,拐个弯往南行去,这便是榆林巷了。 为避人耳目,马车不走正门,先绕到榆林巷后头一条小巷,来到一颗老槐树下停下。 这里挨着梁府内眷出入用的角门。 元峥先下车来,和金豆守在车厢外。 燕喃在车厢内换回女装,又对着化妆包里的小镜子梳了半天头发。 她已经太久不扎大梁少女流行的双垂髻,花了许久才整理好发髻,见模样还算清爽,衣裳还算整洁,提着一颗心,下了车来。 金豆眼前一亮,阿南好好拾掇拾掇了还真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比外头那些他见过的红姑都好看。 师傅果然有眼光! 元峥看她紧攥着衣袖的拳头,微微笑道:“去吧,拿好你的凭证,有什么问题就出来找我们。我们在这儿等你消息。” 燕喃抿唇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转身,迈步,心中默念,加油! 施施然朝那角门走去。 “咚咚咚”黒木小门敲了三下,应声而开。 应门的是个腰粗膀圆的婆子。 “你谁呀?”婆子不凶,但也不和善,觑着眼看向燕喃。 “我。”燕喃吞了口唾沫,说要见梁少宰?还是直接说? 就算要求见梁少宰,怕也得先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吧? 片刻后燕喃决定综合两个办法。 “我想见梁少宰,我是徐国公府,梁少宰失踪多年的嫡长女,我有凭……” “哈!”不待她说话,那婆子一声嗤笑,“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燕喃楞了半晌,什么鬼?! 不远千里找回自己家来,连个角门都进不去! 她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又伸手敲门。 总要让人把话说完啊! “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敲了两遍婆子才开门。 “你还没走?”婆子叉着腰,极不耐烦。 燕喃一口气道:“我有凭证,刻名字的玉牌和生辰八字,还有梁夫人的画像!” “哈哈!”那婆子又笑,笑完还加了一句,“我还有夫人画像呢!” “砰!”门又关上了。 第037章 真假千金 燕喃憋着气,极不服地再次上前敲门,“咚咚咚!……” 这次直敲了四五遍门才开。 “我说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做这坑蒙拐骗的勾当!好心让你走还不走,想让我报官把你下狱是吗?”婆子一开门便气呼呼骂道。 燕喃一愣,犟着脖子道:“凭什么你说我是骗子!好歹让梁少宰亲自见见我,他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嗤!”那婆子一声冷笑,侧目看向燕喃,“我说,你要骗,也先打听清楚再来好吗?” “我们家三娘子那是哑巴!上门充数的我见多了,自个儿开口说话上门来骗钱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燕喃急了,果真梁家人知道这个燕喃是哑巴! 可一个出生不久就丢了的婴儿,梁府人为何如此确定她是哑巴? “我就是哑巴!”她脱口而出。 那婆子一愣,“哈哈哈”捶着腿就笑起来。 “我以前就是哑巴!”燕喃急得冒火,这人怎么说不通呢,“后来不哑了,能说话了!” “哎哟!我肚子疼!”那婆子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直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听燕喃说完,扶着门框站好,讥笑地看着燕喃,“你这个说法,倒是新鲜。走吧走吧,看在你给老婆子找乐子的份上,就不报官了,赶紧走吧!” 说着又要关门。 燕喃忙伸手去挡,“你一个下人怎么能替家主做主?” 那婆子脸一垮,冷冷道:“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你也不好好打听打听,我们家三娘子,上个月就已经找回来了!” “砰!”木门再次狠狠关上。 燕喃微张着嘴,愣愣站在门口。 找回来了? 三娘子?是说梁少宰嫡长女吗? 已经找回来了? 那是什么意思? 她眨了眨眼,没听错吧? 那她是谁? 燕喃像做梦一样,回转身,缓缓走下两步台阶,回到巷子里。 愣愣站在原地,浑不知该往何处去。 元峥远远看着燕喃从那角门洞处出来,失魂一般呆呆站在围墙旁,心头微凛,忙大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元峥来到燕喃跟前。 燕喃忽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她说,已经找回来了!” 她没头没脑一句,元峥却听懂了,两道剑眉蹙到一起,“梁少宰嫡女找回来了?” 燕喃张着嘴点点头,茫然看着元峥。 “那我的玉牌?还有生辰八字?是怎么回事?” 元峥也有些懵。 任他们反复推想过各种状况,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远处有马车驶进巷子来。 元峥扫了一眼,立即拉着燕喃退到旁边的大柳树后头。 “是梁府的马车。” 燕喃身子一僵,又忍不住探头悄悄往外看去。 马车“咕噜咕噜”驶到近前,渐渐停下来。 小角门旁边的大门缓缓打开来。 燕喃死死盯着那辆马车。 车上会是谁,会不会是父亲? 马车拐个弯,往门内驶去。 马车窗上的帷帘随风而飞,露出帘内人一张精致秀美的小脸来。 燕喃惊恐地睁大眼! 侯在门口的婆子恭敬道:“三娘子回来了!” 燕喃浑身止不住地簌簌颤抖! 马车驶进门内,黑门再缓缓关上。 燕喃想要往前迈步,却双腿一软,下意识扶住元峥胳膊,整个人往他怀里跌去。 元峥本想推开,见她神色大骇,额上冷汗淋淋的模样,又不忍心。 只好支起胳膊,小心翼翼扶住她的腰。 盈盈一握。 “你还好吧?” 燕喃脸色比纸还白,头皮发麻,扶住元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紧了元峥胳膊,抬起头,仰脸看着他:“那人,那人就是三娘子?” 元峥也听到了婆子的话,点点头,“她应该就是梁少宰新近找回的那个嫡女。” 燕喃缓缓摇头,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元峥稍稍用力,让她站稳一些。 “可是。”燕喃轻轻松开扶着元峥胳膊的手,仍睁大眼看着他,“怎么可能那么巧?” “你认识那小娘子?”元峥挑起眉尖。 燕喃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盯着元峥双眸一字一句道,“春柳说过,她妹妹春妮,是小哑巴,模样俊俏,和我有几分相似。那酸枣庄的少年也说,春妮眉头一颗小痣。” “方才那三娘子,长得和我有点像,也正是眉头一颗小痣。春妮于上月被开封的人买走,而梁少宰嫡女于上月找回……” 她不再说下去,定定看着元峥,眼神迷茫又不解,似在求一个答案。 元峥已经非常明白她的意思,也震惊至极地呆立原地。 这也太巧了! 梁府所找回的那所谓三娘子,难道竟是他们要找的春柳妹妹——小哑巴春妮?! 元峥拉起燕喃往马车走去,“先上车再说。” 燕喃神色木然,踉踉跄跄跟元峥回到马车上。 金豆赶紧四下张望一番,待二人上了马车,忙放下车帘,压低嗓门问:“阿南怎么了?你爹娘呢?” 元峥替燕喃回答,“出了点问题,阿南可能暂时回不去。” 金豆瞪大了眼。 元峥拿起水袋给燕喃递过去,凝眉道:“先喝口水。” 燕喃木然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胸脯起伏几下,渐渐缓过来。 “你现在想怎么办?”元峥接过水袋,替她拧上盖子。 燕喃头脑恢复冷静,幸好她不是真的小哑巴燕喃,虽然也有本能地对这个身体的父母所产生的依恋,终究她的精神还是比较独立。 可老天爷果真是会玩儿! 柳暗花明,再来个绝路! 只想好好替渊哥哥报仇而已,怎么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想怎么办……”燕喃捧着头,揪住头发,用额头顶着膝盖,喃喃道:“想先去死一死。” 人生啊! 元峥一慌,“不过是误会罢了,定能澄清!” 燕喃听出元峥语气中的着急,抬起头,哦,这位四爷是误会她真想死了。 她正色道:“四爷放心,我得先搞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春妮!” 元峥点点头,“我可以帮助你直接见到梁少宰,你若给他看过信物,说不定他会发现那个三姑娘是假的。” 燕喃缓缓摇头,抬起眼来看向元峥,“若是别人,我可以这么做。但是春妮,我若直接拆穿她冒充梁少宰嫡女,她会怎么样?” 第038章 跟我走吧 元峥沉吟片刻,懂了燕喃的意思,“会落得很惨。” 冒名顶替,顶替的还是梁少宰嫡女,不管她是主犯还是从犯,这姑娘一辈子就毁了。 送姑子庙算是轻的,乱棍打死扔出去都有可能。 “所以,我不能直接拆穿她,我答应过春柳要照顾她!”燕喃冷静道,“我得想办法查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到能证明春妮也是无辜的时候,才能澄清整件事!” 春柳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她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春妮。 元峥暗叹一口气,怜惜地看着燕喃。 难得她在这种时刻还这么冷静理智。 “你要怎么查?” 燕喃用手撑在膝上,支起脑袋,“我先想想。” 真是头疼,替渊哥哥报仇的事还没一点头绪,自己和春妮又陷入这么一个泥坑里。 还是得先解决身份问题,等成了梁少宰嫡女,查起朝堂上的事情来才顺手。 她皱着眉头,缓缓道:“我想,就在梁府附近找个地方先住下,找机会接近春妮,和她谈谈。她耳朵能听见,又会写字,我们可以交流。” 元峥手捏紧了水袋盖子,皱着眉不说话。 金豆忍不住插嘴道:“师父,你干脆带阿南回府吧!” 燕喃与元峥同时抬头瞪了金豆一眼。 金豆摊手,着急道:“我的意思是,阿南还做男儿装扮,跟我住一起……” 二人又狠狠瞪金豆一眼。 “我的意思是,跟我一样扮作随从,住在师父府里,师父家不是就在你家对门嘛,阿南行动起来也方便。” 金豆这么一说,元峥倒是觉得可行。 燕喃直摇头,太师府里谁知道什么情形,要是扮作随从,身旁一堆小厮汉子多不方便,她女儿家的身份一旦被揭破就完了,还怎么当梁府嫡女? 若是她孤身一人就无所谓,可想要利用大家闺秀的身份行动,就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影响。 何况,她看看元峥。 她需要讨好他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能太麻烦他。 “我先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空置的房子。” 元峥轻摇头,皱眉道:“开封对外来人口管治很严,你没开封户籍,就算想租个院子都租不到,又没有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件,客栈都没法住。” 燕喃哑口无言,敢情她这个黑户,竟是要流落街头了! 金豆苦口婆心劝道:“阿南,就跟我一块儿同师父回去吧,你先去熟悉熟悉府里也好。你放心,平日我掩护你。” 燕喃:……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对劲呢? 元峥沉吟道:“这样,你的身份,我便说是我在幽州的救命恩人,如今上开封来寻亲,暂时没有落脚之处。便可以以宾客的身份住进太师府了。” “你仍旧做男儿打扮,平日里可随我自有出入,咱们一边查春妮的事,一边打探春柳的消息。待你身份户籍办好之后,再租个小院搬出去。” 燕喃抿唇感激地看向元峥,点点头。 这个四爷为什么以前名声那么差? 明明是又有脸蛋又有头脑又讲义气的人物啊! 燕喃又换回那身风尘仆仆的男装,重新梳了男髻,又贴好双眼皮胶,把脸拍黄,再照照镜子。 看来,得以这模样过些日子了。 元峥一路又给燕喃简单介绍了一番太师府的情形。 太师府人口更为简单,元太师鳏居多年,府中只分两房,长房三子,长子已在江南出仕,府中只有元峥的二哥三哥。 二房更简单,元二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无妾无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燕喃暗自筹算,明日一早去办下手续,午后去租院子,最快只需一天,她最多住两天就搬出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么一想,心头倒也轻松了不少。 马车穿过小巷,来到榆林巷以北的一排房屋前,绕过一扇红漆金柱的广亮大门,来到旁边小门楼。 元峥暗吸一口气,跨下马车,往门口走去。 燕喃也提着一颗心跟在他身后。 元峥提起门上沉甸甸黄灿灿的兽面衔环,叩了叩。 门很快打开来,先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揉了揉眼往外张望着。 “佟门头,是我。”元峥微笑道。 那老头一愣,瞪大了眼,顺着元峥袍角往上一寸一寸看。 他身后窜出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见元峥,猛地惊呼一声,“四爷!” 元峥微笑点点头。 那少年转身一溜烟就跑开了去,外头都能听见他响彻天的喊声,“四爷回来啦!四爷回来啦!” 佟门头激动地胡子直打颤,直看到元峥脸上,才死死盯着,一把抓住元峥衣袖,“四爷,我的好四爷,你可不能再这么走了,老头子我天天睡都睡不好,做梦都梦见你回来了!我今儿不是做梦吧?” 元峥微笑着往里迈步,“您没做梦,确实是我回来了。” 佟门头有些发愣,四爷说话怎么怪怪的,“您说,您?” 四爷竟然对他说您,他一向喊他贼老头的! 元峥脚步顿一顿,也似意识到什么,微笑道:“怎么,不喊贼老头,您还不习惯了?” 他不是不知道元峥原来的做派,但要他按元峥的行事风格走,他实在是,办不到啊…… 佟门头激动得眼泪花花转,这真是四爷回来了! 他忙一面摇头一面小跑去开旁边马厩大门,”习惯,习惯,只要您回来就好!随便您怎么喊!” 金豆笑眯眯看着,把马车往马厩里赶。 燕喃亦步亦趋跟在元峥身后,往里走去。 绕过座山影壁,是一方白石板敞院,冬青夹道,沿墙两行香樟,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无一棵花树,绿白相间,雅致又不失大气。 院内许多闻声而来的仆妇婆子、小厮门房,或站回廊下或迎上来,个个都笑着恭声道:“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啦!” 打量完元峥,又偷眼好奇地打量着他身后的燕喃。 燕喃更松一口气,太师府看起来气氛挺和谐的嘛。 元峥向众人轻颔首,径直往前头正厅行去。 燕喃来到堂下,见厅门牌匾,一笔遒劲有力的隶书“昭明堂”,笔锋浑厚,风骨铮铮,大气沉稳,想来是元太师亲笔。 元峥刚迈上台阶,只见后头抱厦回廊上,狂奔过来一道着花裙的人影。 “我的儿啊——” 第039章 宠儿 元峥身子微顿,转身朝来人迎去。 “我的儿!”来人一头扑进元峥胸膛,紧紧揪着他两个胳膊直晃,颤着声还带哭腔,“儿啊!你可回来了啊!娘这条命差点都被你带走了啊!呜呜呜呜!” 元峥手迟疑片刻,轻轻放到来人后背,柔声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 那妇人一顿,倏然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元峥,儿子跟她说话,竟然这么温柔? 终于懂事了啊! 元峥迎上她目光,微微一笑。 从进这个大门开始,他便决定做他自己。 他和原本的元四爷有太多不同,既没办法做到他那样,还不如借这个出远门归来的机会,让他们重新接受这样的自己。 至少可以有借口说,是因为受太多磨砺而变了性子。 何况,将来,他还会做更多让他们惊讶的事。 燕喃趁这当口才看清这位四爷的娘亲,是个鹅蛋脸丹凤眼的美丽妇人,发髻微乱,金钗横斜,脸上带着泪痕,紧抿着唇,极关切又温柔地看着元峥。 “是我的儿。”元峥娘将他脸上仔仔细细看过,激动地噙着泪直点头,双手抚上元峥棱角分明的脸,自顾自念着,“瘦了,黑了,是我的儿!还知道心疼娘了!” 说着,眼角泪又下来,一头扎进元峥胸口,呜呜呜嚎哭起来。 “二夫人!”后头气喘吁吁追上来个仆妇,手头还拎着绣鞋,见一院子人围着,忙把鞋掩在袖间,挥挥手道:“散了散了,都干活去!” 众人这才笑着各归各位去。 那仆妇匆匆来到妇人身边压低嗓门道:“您好歹把鞋穿上啊!一会儿老太爷看见,又得说您了!” 说完才朝元峥一躬身,眼中也含着泪抱怨道,“四爷,您这回可玩儿得够久的,您不在的日子,夫人连玩叶子牌的心思都没了。” 元峥失笑,又拍拍仍捆着他胳膊嚎哭的娘,像哄小孩一般道:“好了,娘,您先穿好鞋,洗净脸,再梳个头,一会儿翁翁他老人家该回来了。” 燕喃极力忍着笑,堂堂太师府二夫人,作风如此豪放,她开始相信那些关于元峥的传闻都是真的了。 二夫人又拉起元峥衣袖擦擦泪:“你不在,魂儿都没了,还管鞋呢。” 说着一面提起裙子,让那仆妇蹲下给她穿鞋,一面抽抽噎噎嘟哝,“怎么也不穿身好的,你走时不是把我银票匣子都给偷了吗?” 元峥微尴尬,“银票……都丢了。” “没事。”二夫人抓着他手不放,拍拍手背,豪气道,“丢了就丢了,人回来就好。” 二夫人还想说话,院外又匆匆过来个身影,疾声道:“久嵘回来了?” 燕喃侧头看去,听起来,这久嵘是元四爷表字。 来人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嘴上蓄着一字黑须,肤白略胖,给原本清秀的五官添了丝憨实,只两道剑眉和元峥一模一样。 一身墨青团花宽袖襕衫,甩着袖子走得呼呼生风,待来到院中,看清了元峥,脚下方放缓步子,沉稳万分地走到元峥跟前。 “爹!”元峥转身下台阶,朝来人一揖首。 这便是太师府的元二老爷了。 “你小子!”元二老爷抬手就是一拳往元峥胸口砸去。 燕喃心一下悬起来,他伤口…… 刚闪过这念头,只见元二夫人眼刀往这边一飞,那白白的拳头轻飘飘落下,还顺便给元峥衣襟掸掸灰。 “尽会给人添乱!” 元二老爷揪着眉,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燕喃差点笑出声。 元二夫人穿好了鞋,扶了扶发髻,两步跑过来拉着元峥胳膊,怒目道:“儿子回来你也不问问他吃得好不好,跑去哪儿了?这一路可有受罪?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元二老爷表情严肃,背起手,“要问,正准备问!你去哪儿了?吃得可好?你娘给你备了半库人参燕窝,就等你回来好好给你补补……” 元二夫人睨了他一眼,抢过话头道:“一会儿想先泡个澡还是先吃饭,想吃什么?娘让厨房赶紧做,你最爱的羊蝎子如何?吃完了咱们娘俩再好好聊。” 燕喃暗笑,原来这四爷口味这么亲民。 元峥温和笑着,一指身后的燕喃,“确实有些辛苦,等有时间儿子慢慢和您二位说。这位是我朋友,阿南,对儿子有救命之恩,此次到开封寻亲,暂无去处,儿子想让他暂住府里。” 燕喃上前,学着男子模样挥起胳膊一抱拳,粗着嗓子揖首道:“在下阿南,见过二老爷,二夫人!” 元二夫人一听说救命之恩,先骇得白了脸,双手捧着心,把元峥浑身看了又看,“我儿怎么了?” 再朝燕喃颦眉微福了福,“多谢这位阿南后生,救了我儿,便是救了我全家,尽管在府中先安心住下。” 元二老爷朝燕喃一拱手,感激道:“夫人所言,便是元某所言,阿南小哥的大恩,留待来日元某慢慢相报!” 燕喃没想到这二位老爷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忙回礼道:“二老爷二夫人言重了,四爷也帮了阿南不少忙。” 元二夫人又笑着问她燕喃,“阿南喜欢吃什么?” 几人正说着,前头跑来个小厮,“二老爷!太师回来了!” 元二老爷和元二夫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拉着元峥往昭明堂里头跑去。 元二夫人慌慌道:“我到厢房梳洗一下,你注意着点,别下手重了。” 元二老爷忙点头,“明白明白,你先赶紧去!” 元二夫人带着那仆妇一溜烟儿跑了。 元二老爷拧着眉低声道:“你祖父这次非常生气,明白吧?你先跪下,省得一会儿他发更大脾气。” 元峥滴汗,二话不说,抽抽眼角,顺从地就在厅中跪下。 燕喃默默站在一边,想笑又不敢笑。 她可算知道为何元四爷在开封府那么嚣张叛逆了,这爹娘都宠成这样,能不说上天就上天吗? 元二老爷从太师椅后长案上抽出一根尺长的铁板戒尺来,看了看门口,“啪”一声打在桌案上。 响声直透院外。 “还乱跑吗?”“啪!” 元峥:…… “还敢离家出走吗?啊?” “啪”又是一声,戒尺打得桌腿儿一颤一颤地。 “给我跪祠堂跪三天!抄《论语》十遍!……” “哼!”门口传来一声冷哼。 “你还当他八岁呢?还抄《论语》!” “爹!”元二老爷忙恭恭敬敬迎上去,“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040章 祖孙的秘密 燕喃微抬起眼看去,这就是闻名大梁的演山先生,三朝元老,当朝太师——元安世了。 元太师一身紫色公服,腰间配鱼袋,显是刚从宫里出来。 个头瘦小,只两鬓略有白发,眉毛倒是全白了,颌下花白长须半垂胸前,神色温和,眼神清亮,不似先生,倒似位仙袂飘飘的道长。 他进门看也不看元二老爷,径直走到元峥跟前,背着手,笑眯眯看着元峥,“回来啦?” 语气柔和,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在厅内缓缓推开来,连燕喃都感觉到了那压力。 元峥揖首:“见过翁翁!孙儿不孝,害您担心了!” 元太师扬手“啪”一声打在元峥头侧,“你小子,还是打太少了。” 刚一只腿迈过门槛的元二夫人“嘶”倒吸一口凉气,捧着心款款走到元二老爷身边,朝元太师福了一福,用帕子沾沾泪,柔柔弱弱道:“爹您息怒,承之已教训过嵘儿,他以后再不敢了。” “是啊是啊。”元二老爷不忘拿起戒尺示意,赔笑道:“教训过了,爹您息怒!” 元太师站直身子,低头看着跪地都已到自己胸口的元峥,淡淡道:“以后当然跑不了了,腿打断了,还怎么跑?” 元二夫人和元二老爷同时一愣,元二夫人“哇”一声扑上去,把元峥护在身后,“爹,您要打就打妾身的腿,嵘儿他还没娶老婆呢,腿断了,谁嫁给他呀!嘤嘤嘤!” 元太师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那,先娶个媳妇儿,再打?” 元二夫人一下连哭声都噎住,咬着手帕不敢出声。 她不想儿子娶媳妇儿,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她宝贝儿子还小呢,怎么能让女人折磨! 元二老爷也忙跪上去,“爹您消消气,刚才儿子都替您打过了,嵘儿他知错了……” “打过了?”元太师挑起眉梢。 元二老爷声音莫名软了几分,“打……过了。” 元太师盯着他,元二老爷默默垂下头。 元太师微微一笑,缓缓道:“行了,留下嵘儿,你俩先下去吧。” 说完又扫了一眼一直立在旁边的燕喃。 元峥忙道:“这是孙儿的救命恩人阿南,进京寻亲,暂时无处落脚,孙儿邀请他先住咱们府。” 元太师轻颔首,眼神一扫,将燕喃打量了一遍,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 燕喃只觉那一眼将自己看了个通透,似乎所有虚伪矫作都能被这眼神看穿。 她回礼道:“太师大人客气,四爷也帮过在下不少忙,来此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元太师声音慈祥:“你且先去休息,晚宴时老夫再好生谢过救命之义。” 燕喃再揖首,跟在一步三回头的元二老爷和夫人身后出了正厅。 到了廊下,元二夫人还在抹泪。 元二老爷劝道:“好了,放心吧,爹看似严厉,其实是最疼嵘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二夫人继续抹泪,“我是心疼我儿子吃那么多苦,回来还得跪着。” 说完转身看向燕喃,堆着笑道:“阿南公子,我们嵘儿他遇到什么危险?你如何救的他?可是有人要害他?” 燕喃一转念,看起来元四爷是偷跑出去的,他在外头干的那些事,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她也不知道呀! 燕喃眉头一皱,脚下微踉跄一步,扶着额叹道:“容在下想想,哎哟,这几天,晕马车,头有些疼。” 晕马车? 元二老爷和元二夫人对看一眼,费解地摇摇头。 元二夫人看看燕喃,见她一脸疲惫,强忍着痛苦,不似作伪。 又看她身子单薄,看起来体虚孱弱,想来是路途疲累,忙道:“哎呀,看我这心急的,竟忘了先让你休息一会儿。” 她回身招呼那提鞋来的仆妇,“珍珠,领阿南小哥去少爷院中客房休息,茶水点心都伺候好了。” 又转头对燕喃道:“阿南有什么要求只管跟下人们说,你救了嵘儿,便跟我半个儿子一样,尽管宽心住下去。” 燕喃一副强忍着痛但还要强挤出一丝笑的模样,点点头谢过,跟着那珍珠往后头走去。 昭明堂正厅内。 待人都走了,元太师示意身旁老仆出去,带上门,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元太师叹一口气,对元峥道:“起来吧。” “是。”元峥站起身。 元太师一改方才轻松的神情,一脸凝重,矍铄的嗓音略哑,“保护你的人呢?” 元峥哑着嗓子,垂下头,“都死了。” “怎么死的?” 元峥摇摇头,咬着牙:“孙儿莽撞,以为,知州能派人去与林将军送信,结果害大伙儿死在幽州府衙,孙儿也被人打晕,醒来时,发现被铁链锁在幽州知州书房内,是阿南无意中发现救了我。” 元太师半眯起眼,念了句,“幽州知州。” 语气森寒。 “那阿南知道你此去幽州的目的?” “是。”元峥毫不隐瞒,“不过他是可靠之人,翁翁放心。” 元太师沉吟,可不可靠,他还要再看看。 遂又看向元峥问道:“可见到林将军了?” 外头院中,待燕喃走远,元二老爷见四下无人,挽起元二夫人的胳膊,“小宝,你觉不觉得,咱们嵘儿,怪怪的,那脸,好像僵了似……” “你才僵呢。”元二夫人抽出胳膊往他头上敲了个爆栗子,“我儿子怎么啦?不还那么俊?这样多好,沉稳!以前动不动就咋咋呼呼,都是被你给带坏的。” 元二老爷眼角直抽抽,被他带坏的?! 燕喃跟着珍珠往里走,本以为太师府会很大,比不上曹公笔下的大观园,好歹也要有二十一世纪见过的恭王府那么气派。 没想到沿着回廊没走出多远,穿过两扇月洞门,珍珠就介绍说,到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两进院子,前院地上摆着石凳石锁,旁边还有一溜儿梅花桩。 果然是个好武的。 两个洒扫丫鬟迎上来跟珍珠见过礼,珍珠将燕喃跟她们简单介绍过,便带着燕喃往里走去。 第041章 真真假假 珍珠开了西厢房门,领着燕喃进屋:“阿南公子就住这里罢。” 燕喃笑着回:“多谢珍珠姐姐。” 珍珠唬了一跳,忙摆手,“公子使不得,您叫我珍珠,或是刘冲家的,都行。让阿绿和阿红来伺候您更衣?” 轮到燕喃唬一跳,连连推辞:“不必不必,在下不惯有人伺候,麻烦姐姐帮忙放好热水,小的自己梳洗更衣便是。” 珍珠也不勉强,带着小丫鬟在后头净房大木桶中满上热水,再备好换洗衣物,准备退去。 燕喃跟在后头去插门,又怕她们怀疑大白天的锁门作甚,便解释道:“在下一会儿想睡一觉,姐姐们若有事来唤,敲门便是。” 珍珠等人点点头退了出去,心道这个小公子人还不错,又随和又不多事。 燕喃小心翼翼关上门,再插上门栓,来到后头,推上净房门,这才脱了衣服,爬进木桶中,泡进热水里。 “唔——”燕喃满足地吁出一口气,这么多天,终于能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了! 元府给她的印象还不错,暂时可以安心住下。 只是梁府那边……头疼! 到底会是谁呢?拐了春妮来扮作她图什么? 她仰头靠在木桶壁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昭明堂内。 元峥听到元太师那句“可见到林将军了”时,身子还是微不可察地轻颤了颤。 幸而他早有准备,点点头应答如流:“见到了,可惜还是晚了,孙儿赶去饮马河时,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元太师有些疑惑,“你去了饮马河?” 据他所知,饮马河是林九渊身亡之地,千军万马之中,嵘儿是怎么能在战场上见到林九渊的? 元峥知道这个说法不容易令人信服,解释道:“孙儿趁乱去的,西羌和东辽不知怎么知道了幽州被弃,趁机打了过来,幽州城外各方混战,饮马河并未戒严。” 反正当时幽州城外的情形乱的很,元太师远在开封,不可能知道具体经过。 元太师轻叹一口气,伸手拂过长须,打量着元峥,“看来你功夫长进了,不过下次,这种一腔孤勇的事情,还是避开为好,君子不立危墙。这件事,你已经尽力了!” 元峥察觉到他的半信半疑,毕竟那是刀箭不长眼的战场,遂扒开一边衣襟,露出右侧胸口清晰可见的伤疤,“战场确实凶险,孙儿也受了伤,全靠阿南舍药,才保住这条命。此次死里逃生,孙儿也醒悟不少,以前着实荒唐,从今往后,定努力上进,不再浑浑噩噩过日子。” 元太师见他伤口骇人着实心惊了一把,又听完他后一句话,捻着长须直点头:“果真懂事不少,幸好你有几分运道,以后再不可有这种冒险之举。” 他沉吟片刻又问,“林将军可跟你说了什么?” 元峥正等着这句话,从腰间拿出那黑色小玉来,“当时形势紧急,林将军让孙儿赶紧离开,还给了孙儿这个。” 元太师眼一亮,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抬步来到元峥面前,轻颤着伸出手,拿过那黑色小玉,似不置信道:“将军他,他竟然把燕子令给了你!” 元峥没想到元太师这么大反应,微微凝眉。 元太师眼眶发涩,攥着燕子令放到胸口,缓缓闭上眼,似捧着无上珍宝,连连点头,“很好,很好,果然没白跑这一趟!” 元峥十分不解,他有两大疑惑。 一是明知北地危险,当初在元四爷闹着要去幽州报信的时候,元太师为何不但没阻止,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北上? 二是他本来是想找个借口,解释他得到燕子令的来由,将来才能坦坦荡荡地用起来。可元太师一介文臣,见到燕子令如此激动又是为何? 元峥迟疑片刻,问道:“翁翁,这燕子令,除了调兵,还有什么用?” 元太师睁开眼,打量着元峥,半晌,他微微一笑,“等你知事了再告诉你。这事可还有他人知晓?” 元峥暗懔,燕子令果然还有其他作用! 他想想答:“只有平津侯俞府的六少爷知道,想来他不会说出去。” 元太师沉声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怪我瞒着你爹娘吧?可有害你受责骂,不过想来也是不会的。” 元峥尴尬笑笑,点点头,“不过。” 他顿一顿,“孙儿去幽州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遂把在幽州城内遇险、一路被追杀、听说有人出两万两银悬赏他性命、以及遇见俞家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您发了那万两银的悬赏通榜,孙儿明白,那是在催孙儿快些回家。那两万两银的悬赏,分明就是冲这万两银来的,可还会有谁知道孙儿去了幽州呢?” 元峥看向元太师,这是他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究竟是谁想要元四的性命? 不解决这个麻烦,他在开封也照样会有危险! 元太师两道白眉毛蹙在一起,神色凝重起来。 “你去幽州的事儿,按理不该再有他人知晓。为了惑人耳目,那份寻你的通榜,我发往了全国各处。若走漏消息,只有一种可能,当日我们说这事时,在毅斋外,多了双耳朵!” 元峥蹙紧眉:“有内贼?可孙儿性命为何那般值钱?又是谁想取孙儿性命?” 元四爷虽嚣张了些,也从未惹上过非要以性命相博的仇家啊? 元太师拧着白眉摇摇头,再怜爱地看向元峥,“我会查,你也累坏了,先去歇息,不用特意去见你大伯,他今日会晚归。晚上咱们一大家子再好好吃顿饭。” 元峥应声要退出去,元太师又喊住他,起身将那黑色小玉又递回他手中,沉声道:“这块儿燕子令,既是林将军给了你,还是你收着吧。” 元峥收好,带着一腔疑惑,恭敬退了出去。 元太师双手交握在胸前,看着元峥迈步远去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这般磨砺一趟,这个最小的孙子,当真是沉稳了许多啊! 有人想取他性命是么? 元太师站起身,往门口踱去。 当年的尾巴,怕是没扫干净…… 他到门边唤了老仆进来,凝重道:“随伯,让青衫去查查,苗疆是不是有人来开封了。府中,所有能各院自由走动的下人,都仔细排查一遍。还有,告诉青衫,我初八去见娘娘。” 那老仆佝偻着脊背,一躬身退下。 第042章 什么都没看见 元峥出了门,一面往西跨院走,一面仔仔细细向四周打量。 这是职业习惯,不管到了哪处,了解地理地形、环境位置是关键。 在他的记忆中,太师府的宅邸分布很简单。 四方大院,分东、中、西三路,大房住东跨院,二房住西跨院,太师住中路主宅。 府中只有两个园子,一个是西跨院南面的修竹苑,一个是最北面的百草园。 元峥绕着西跨院走了一圈,将眼前场景与记忆中的逐一对上号,正要迈步往内院走去。 “师父!”早被小厮领过来的金豆从倒座房里激动地冲出来,兴奋得耳朵尖都红了,“我跟他们说我是您徒弟,他们都羡慕死了。” “师父您住哪儿?” 元峥浅笑着指指北面,“我住二门园子里头,今日无事了,你好好休息,就按府中护卫给你登记。” 金豆喜得直点头,护卫,嘿,他是太师府护卫了! “四爷!”一个小个子小厮委屈巴巴从金豆身旁挤过来,“您可回来了!” 元峥提了提嘴角,费力张嘴招呼:“鱼肠。” 这是元四爷的小厮之一,这都取的什么名字?!十大名剑里就不能选个好听点的?! 那鱼肠眉毛确实像鱼肠,弯弯扭扭的,不满地瞟了一眼金豆,“您出门也不带着我们,小的们可担心死了!” 不但不带他们,还带了个新的回来! 元峥拍拍他肩,笑道:“这不回来了,这是金豆,你们已经认识了吧,你可以带他在外院转转,先熟悉熟悉府上情况。” 又交代了二人几句,方回自己院中去。 元峥进了偏院,阿红阿绿喜滋滋迎上来。 “四爷!” “阿南公子呢?” 阿绿捧茶,阿红答道:“阿南公子住西厢房,说想睡会儿,估摸着这会儿还在睡。” 元峥点点头,幸好原来的四爷也不喜用丫鬟,这院里倒是人少清净。 他先沐浴更衣,出来到外头,阿绿说二夫人已派人来传话,让他先好好休息,卯时去昭明堂后头的暖阁中用膳。 元峥应下,没有睡意,独自坐在书房中出神。 书房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各种兵书、拳谱、剑术,数不胜数,还有一摞话本子,全是关于林九渊的。 《林九渊三擒拓跋冒》 《西凉斩马侯》 《公主点将军》 ……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两个小丫鬟嘀嘀咕咕的声音。 “四爷好像变了。” “你也觉得啦?连说话声音都小了,回来到现在,竟然没吼过人!” “可不,方才我送完热水出来,见他竟自己将衣物整整齐齐摆衣架子上!你说吓人不?” “这不好事儿嘛,说明咱四爷懂事儿了!” 元峥暗叹一口气,将《公主点将军》那话本子扔到书桌旁纸篓里,又出了会儿神,看看墙角滴漏,已快到卯时,一会儿见了爹娘,还得和他们说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他忽想起,还得先和燕喃对一对可以说的细节,别到时候说错话。 元峥出了门,旁边厢房就是燕喃住的房间。 元峥上前敲门,“阿南!” 没动静。 再敲,再喊,“阿南!” 没反应。 元峥敲门声更响,“阿南!睡着了吗?” 还是没反应。 元峥觉得不太对劲,他想起燕喃说过的那句,“……想先去死一死。” 心猛地悬起来。 这丫头不会真想不开吧! 他绕到厢房侧面,暖阁旁开着一扇花窗。 花窗半支,元峥二话不说,反手伸进花窗里,将窗栓一拔,托起窗门一个翻身就跳了进去。 “阿南?”元峥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屋里空的!床榻帐子都没放下来! 他寻了一圈,一眼看到紧闭着门的净房,忙跑过去猛地一推。 “阿南?你在里头吗?” 门没上拴,一推就开了! 燕喃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阿南。 阿南是谁? 她意识转了一转,哦,好像是她。 她刚揉了揉眼,还没来得及应声。 “砰”一声响,净房的门被人推开! “啊——”燕喃下意识睁大眼尖叫起来! 元峥也懵啊,他根本没想到,外头门怎么都敲不开,里头这个一推就开了…… 谁能想得到,都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她还泡在澡桶里!!! 澡桶下头的温炭也太足了吧! 露在水面外的一片雪白闪得他脑子全空,只来得及下意识闭上眼。 直到燕喃尖叫声起,他才反应过来,两个箭步跨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转过头以后脑勺对着澡盆,急急道:“你是男人!” 燕喃倏然停下尖叫,忙伸手捂嘴,正好压在元峥覆着她嘴的大手上。 忽又醒觉过来,“扑通”放下胳膊抱住没在水中的胸。 嘤嘤嘤,虽然胸前只有两个句号,但好歹也是胸啊! 元峥耳朵发烫,手捂上的地方又滑又溜又热又软,那热沿着手指尖直窜到胸口,心跳“咚咚咚”怎么都慢不下来。 他见燕喃停了尖叫,忙缩回手紧捏成拳,不敢回头,急急道:“赶紧穿好衣服出来,有事跟你说。” 说完匆匆往外头走去。 门口传来阿绿关切的声音,“四爷,出什么事了?” 元峥心口一阵狂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没事,阿南公子睡着了,做噩梦。” 阿绿搔搔头,这阿南公子叫起来的声音,可真像女人啊。 燕喃待元峥走出去拉上净房门,才彻底冷静下来。 还好,还好身子是泡在水里的,这里头光线又暗,四爷应当什么都没看见。 好在她有一颗在二十一世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心,很快说服自己把这事儿当没发生过最好。 匆匆穿好衣服,梳好发,又仔仔细细化好妆,变回男儿模样,再把衣领往上竖了竖,尽量挡住脖子,往前头走去。 “四爷。”燕喃闪过半分心虚。 要不是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也不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乌龙,看四爷那局促的模样,隐隐生了歉意。 忽又反应过来,她歉意作甚?! 她才是吃亏的那个啊,怎么四爷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吃了大亏一样? 元峥半句不敢提方才发生的事情,手心痒痒地搓了又搓,那异感还在。 双手背在身后死死捏着,只淡淡道:“我怕家人担心,咱们这一路的事儿,太危险的,就不必和他们说……” 二人对完了能说的话,时候也差不多了,一前一后,出了偏院门,往昭明堂而去。 燕喃想着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四爷,方才我睡着……” “我知道。”元峥耳朵尖发烫,匆匆打断她的话,“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恨不得咬了舌头! 燕喃轻吁一口气,能说开就好,“我知道,肯定,嗯,看不到,四爷不用在意。” 元峥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能这么囫囵过去最好了。 可最后那一句,怎么,总觉得不太舒服呢? 第043章 第一个考验 “家宴上,我大伯一家都会来。”元峥见燕喃淡定,也沉稳下来,“你不用紧张,若有人问你来历,就照咱们约定的答就是。他们住东跨院,平日里和你应该没有交集,不必太过在意。” 燕喃点点头,这人步子怎么这么大,说话说话间就拉下她一大截,忙快步跟上。 家宴设在昭明堂后头抱厦的敞厅内。 就元二夫人和元二老爷在花厅里喝茶,元太师和大房的人都还没来。 二人一见他们便迎上来,与燕喃打过招呼,围着元峥嘘寒问暖地问起这一路的故事来。 一听说他是去了幽州,元二夫人骇得脸都白了,“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混念个不停。 燕喃暗自偷笑,由青衣小丫鬟领着坐下,一面接过茶,一面环顾四周陈设。 厅内是整套的黄花梨木家具,雕花繁复大气,装饰用的器物很少,只有两个高几上摆了一对美人儿瓶,门厅墙角处两尊仙鹤寿龟香鼎,茶具是极为普通的汝窑白釉水墨四君子,厅桌顶上高悬一盏九头琉璃鎏金宫灯,倒是格外精致罕见。 富贵气,也是有的,可和太师府的盛名,感觉并不般配。 燕喃再看看屋内稀稀落落的几个丫鬟婆子,身上衣衫半旧不新,头上钗环也极简,心里暗暗就有了数。 这太师府,要不是当家的极俭,要不就是,没钱。 正想着,外头涌进来一大群人。 元太师走在前头,受过燕喃等人的见礼后坐到上首。 燕喃一抬眼,见元太师身后,又来了位“元二老爷”,瘦版的,或者说是帅版的。 她还是头一遭知道,这元太师两个儿子,竟然是双胞胎啊! 元峥忙站起身与来人见礼。 与元二老爷五官几乎一模一样的元大老爷面色威严,对元峥斥责几句方放过他。 元大夫人则面容古板,鼻峰尤其高,嘴角噙着含蓄的笑,端坐在元大老爷身旁。 燕喃暗自好笑,这两口子一个严肃、一个古板,看起来倒是挺搭,也不知生下来的孩子会如何。 正想着,见两个各具姿色的妇人站在元大夫人身后,一个娇媚可人,一个小家碧玉,上前帮着布茶,上完茶,二人才来到元峥身旁,齐齐拜道:“四爷回来了!” 元峥一拱手:“梅姨娘、玉姨娘。” 燕喃咋舌,那一副老学究模样的元大老爷,竟然有这么两个美妾! 元太师扫了一眼门口,问道:“峻儿兄弟呢?” 元大夫人立即起身回话,“已经派人去叫过,想来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进来两个青年男子。 “祖父!二叔!”领头的身长玉立,五官清润,比元峥的俊朗虽不足,却多了些儒雅之气,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后头那个五官神态像极了元大老爷,个子略矮,老成寡言。 二人与元太师见过礼,又向元大元二见过礼,元太师再向大房一家介绍过燕喃。 兄弟俩笑着来到元峥身旁。 元峥早站起身,向二人抱拳道:“二哥、三哥。” 燕喃已照元峥所交代过的对上了号,帅的是元二爷,庶出,看模样应是那个梅姨娘所出,老成的是元三爷,嫡出。 大人们各自聊天,从元峥的幽州所见所闻,直说到朝廷上各方反应。 这边三兄弟则凑成一团。 元二爷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笑得甚为可亲,“四弟好久不见!我们姗姗来迟,却是犹豫该不该将此书带来送予你。” 燕喃坐在元峥旁边,微扬头看去,书册封面上三个大字,《尉缭子》! 渊哥哥的藏书阁里就有这套书! “四弟看看,这是我与三弟在博古斋淘出来的传奇兵书,极难得。你如今也大了,若要外出谋武职,除了练箭习拳,兵法兵策也是得学习一二,快悄悄收着,若被二婶知道我们送你这个,恐又得向母亲告状了。不过。” 他笑着看了一眼身后的元三,“你三哥说此书恐乃后人所编撰,非原作,所以我们犹豫许久,不知该不该拿来给你。” 元三一本正经补充道:“听说此书伪作甚多,拿回家后我粗翻阅了一遍,装帧确实粗糙。若是正作,便给四弟作礼,若是仿作,不如一把火烧了。” 元峥接过那书卷,浅笑回礼道:“多谢二哥三哥。小弟此趟出门颇为曲折,一时也未备下礼物,回头请二位哥哥喝酒赔罪。此书确实极为难寻,小弟先且收下。” “什么书?”坐他们对面的元二夫人忽激动道。 她眼睛就没离开过元峥,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 元二爷说话声音并不小,虽离得远,仍隐约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书,又见儿子手里拿着一卷书,元二夫人大喜,她的好儿子,终于开始看书了!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到元峥身上。 兄弟三人都是一愣,元峥正想解释。 元三爷已老老实实一抱拳,回答道:“二婶,是一本叫《尉缭子》的兵书。” 元二夫人一听是兵书,懊恼得直想掌自己嘴,委屈地看了元二老爷一眼。 这下糟了,本来太师就不满嵘儿只好武不习文,这次刚回来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兵书! 这不是罪上加罪吗? 果然元大老爷先开口训斥元二,“你们做哥哥的,不好好带着四弟做学问,还给他看这样的书,是为他好吗?” 元二垂着头不敢说话。 燕喃将各人反应看在眼内,挑起这事的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元峥凝了眉,想一想,站起身缓缓道:“大伯,不怪二哥三哥,小侄喜欢兵书,二位哥哥也只是投我所好而已。况且,此书不仅有治军之法,更含民生经略,主张国家富足、民生富庶是强兵之基础,所提强民以强兵,强兵以强国三者互利互助的方略,不仅武人可读,文人亦可一读。” 元峥感觉自己在赌,赌他们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元四。 改变,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要想实现自己的计划,必须首先挣得家人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元太师的支持。 若仍保持以前那个元四爷的作风,只怕第一步都很难迈出。 果然,他一番话结束,厅内鸦雀无声。 连元二夫人都瞪大了眼看着自己儿子。 这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元四爷说出来的话吗? 元太师眼眸闪了闪光,“你看过此书?” 元峥颔首,“是。” “你在哪儿看过这书?” 这可是太学藏书阁内都没有的《尉缭子》! 第044章 表明心迹 元峥手心有些汗,面色丝毫不变,恭敬道:“在崔府藏书馆中看过。” 开封府人人皆知元四爷与崔相府十一爷是一对儿至交,元四也常去崔府玩耍。 而崔更崔丞相,是出了名的收藏癖,不管是诗书经义,还是古琴宝弓,凡是风雅之物,都在崔相的收罗之列。 是以崔府的藏书馆,各种珍本多若翰海,若是全大梁只剩一本《尉缭子》,说在崔相府上,众人也必定是信的。 “这书,你能看懂?”元大老爷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元峥点头,“以前不敢说,小侄虽不喜经义,但看兵书,便如天生会懂一般。不仅此书,小侄书房中的《孙子兵法》、《六韬》早已读熟,还在崔府略读过《虎钤经》、《纪效新书》等兵书,是以看懂此书并非难事。” “从前看这些书只为玩耍,此次去过北地,见过北蛮凶残,大梁弱兵瘦马,百姓流离,国土不保,才对这些书中奥义有了更深体会。我对科举实无天分,所以…” 他顿一顿,看向元太师坚定道:“从今往后,孙儿会更勤学兵策兵论,以武报国。” 他一番话有七八分真,以前的元四爷也确实会翻些三十六计的话本子,此番表明心迹,正能试探元太师对元四的从武之路,到底是什么态度。 元二夫人听得一脸焦灼,儿子这是干什么?要造反? 竟然直接说要以武报国! 完了完了,一顿板子跑不了了。 眼见元太师脸色沉沉,急得直捏帕子。 “哼!竖子大言不惭!”元大老爷冷着脸,“你以为会些拳脚功夫就能报国?” 元二老爷笑着瞟了大哥一眼:“嵘儿不说了吗?他还看了不少书呢!” 元大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元二一眼,“慈父更败儿。” 燕喃偷偷一瞟元太师,见他若有所思地拈着长须,过了良久,方轻描淡写说了句:“嗯,崔府上藏书甚多,你有机会就多看看吧。” 元二老爷一脸惊喜,儿子没挨骂? 元大老爷一脸不解,老四没挨骂? 元大夫人端坐如钟,这是信号,说明太师已经放弃了逼老四的科举之路,改求其他门道。 元二夫人大松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悻悻然瞟了元大夫人一眼。 她就知道,儿子心思一旦用在正途上,定能闯出条路来。 “看书,总是好的。”元太师似是解释,似是教导,看元峥的眼神闪过一抹异色,放下手头茶盏,“先开筵吧。” 元府教养极严,用膳布菜期间,不仅谨遵食不言,连碗碟汤勺相碰的杂音都听不见。 只不过菜品…… 四喜丸子、溜白菜、酱爆三宝、糖衣山药……最隆重的当算一盆羊蝎子。 也太过家常了一些,这可是太师府为迎四爷归家的家宴! 燕喃渐渐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断,太师府,是真没钱。 用完膳,上了消食茶,众人才又开始畅聊。 元二和元三围着元峥问个不停,对他这一个多月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好奇不已。 元峥只说想去幽州参军打北蛮,后见战场凶险又历经千辛万苦,幸得阿南所救跑了回来。 又引来元大老爷一顿严厉训话,从鲁莽说到不孝,再说到前程。 燕喃端起热茶轻抿一口,一眼撇见元太师悠哉悠哉拈着长须自顾自点茶,混没把众人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忽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元峥究竟做了什么事,仿佛这位太师是知道的。 正想着,只听元大夫人刻板的声音对元峥道:“正好四月初八在留仙园办蹴鞠盛会,给咱们府上送了帖子。今年的蹴鞠会由忠亲王府主办,唐侯和梁少宰也会去,你既回来了,就与峻儿、屹儿同去罢,能露露脸也好。” 元大夫人揣摩着元太师的意思,若老四放弃科举,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在宫里讨个差使。 蹴鞠盛会是开封府各贵族弟子露脸的好机会,尤其是想讨恩荫的,更不会错过这个扬名的时机。 果然,她说完这番话,元太师并未多言,只轻轻颔首,表示同意。 元峥听到梁少宰三个字,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梁少宰失踪多年的嫡长女找回来了?” 燕喃捏紧了手中茶盏。 元大夫人正经道:“我正想交代你,梁少宰最近常带了这位三娘子在京中走动,想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不过这位三娘子,天生不会听不会说,你若见到,不得冒失。” “是。”元峥恭敬道:“侄儿省得。” 燕喃抬眼朝元峥看去,二人目光一碰即转开。 今日是四月初五,那她怎么也得在梁府住到初八,好跟着去会会春妮。 元太师每日巳时必就寝,众人又聊一会儿便散了。 燕喃跟在元峥一家三口身后,往西跨院走去。 元二夫人只觉还未跟儿子说够话,一路走一路又问他去幽州路上怎么吃怎么睡,银票丢了怎么办,一会儿话又转到那兵书上头,细细问他还看了什么书。 元峥一一答过,直走到偏院门口,元二夫人还要跟进去,被元二老爷拽住。 “明日,后日,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跟儿子说。” 元二夫人犹自不够,横他一眼,“明日有明日的话说。” “嵘儿累坏了,你且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元二老爷只好搬出杀手锏。 元二夫人这才依依不舍放手,挥着手帕往他们正院走去。 刚走过偏院门,燕喃便听元峥一声轻叹。 她忍不住轻笑,“你娘真疼你。” 元峥点点头,感慨万千,嘴角微微翘起:“她是个特别简单的人,也是个,不那么守规矩的人,和你一样。” 说着往燕喃扫一眼。 燕喃吐吐舌头,倒是想起另外一事。 “你看过的《尉缭子》是什么版本?”渊哥哥藏书楼中是竹刻本珍本,燕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头莫名有些期翼。 听渊哥哥说过,《尉缭子》现存于世的完本相当罕见。 元峥顿了一顿,答道:“庚戌年抄本。” 林家有《尉缭子》珍本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他不能从这些地方露了破绽。 燕喃轻吐一口气,仰头看看天边一轮上弦月,轻轻敲敲脑袋。 疯了吧,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 第045章 生疑 二人说话间到了偏院门口,元峥嘱咐道:“明日带你去府衙登记身份,有什么事儿就喊阿红,我让她睡你旁边房间,好好歇一晚。” 燕喃下晌睡了个够,这会儿毫无困意,回头看看修竹苑:“我若睡不着,能去园子里走走吗?这里。” 她指指脑子,“有些乱。” 元峥暗叹,叮嘱道:“可以,别出二门就行,晚上风凉,小心一些。” 燕喃和他挥挥手,独自往园子里走去。 元二老爷和元二夫人回到房中,三四个小丫鬟簇拥上来,替二人端茶、送热帕子、更衣,各司其职。 元二夫人想起一事,“哎呀,阿南公子还没拨人去伺候,让青玉和琥珀去如何?” 元二老爷抹了把脸,把帕子递给丫鬟,摇摇头:“算了吧小宝,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愿意家中动用你的人你的钱。” 元二夫人坐到酸枝雕花梳妆台前,任青玉替她除钗,撇撇嘴道:“照顾我儿子朋友都不行。” 不过她也知道元太师的规定,她带过府的嫁妆,丫头也好钱财也好,半分不许她贴补公中,就连对元峥,也不许她过分在银钱上纵容。 青玉站在元二夫人身后抿嘴一笑,“前儿个珍珠姐还说呢,连咱们叶府老祖宗都说了,六娘嫁了一门好人家,门风清正,也不知是哪辈积来的福气。” 元二夫人这才换了笑颜。 元二老爷过来扶着她肩,蹙眉道:“小宝啊,我还是觉得,嵘儿有些奇怪。” 元二老爷替元二夫人散开一把长发,忧心仲仲:“你觉不觉得,嵘儿今晚性子好得出奇,一整晚,跟阿爹说话也好,大哥说话也好,都应对得当,毫不焦躁。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会看《尉缭子》那样的书?” 元二夫人开始还有些不屑,听他说着说着,也渐渐皱起眉来,“是比往常懂事不少,或许开窍了呗。那书怎么了?” 元二老爷微微俯下身,挨在她耳畔道:“那书古来就没几个能看懂的,嵘儿以前也就翻翻话本子,你说他连《论语》都不读的人,怎么会突然读那么艰深的书?” 元二夫人愣了愣。 她不管什么书,在她看来,儿子会读书了就是好事儿。 可听元二老爷这么一说,她也有些忐忑了。 不自欺欺人的话,她也能感觉出来,她的嵘儿跟以前比,是变了。 今日她那么缠着他说话,他都极有耐心、温温和和地回话。 元二夫人有些紧张,转身仰头扯着元二老爷衣袖,“对,你一说我还想起来。今儿珍珠送他回院子,回来说,他竟然是从正门走进去的!特别正常的走进去,没翻墙!” 元二老爷眉头锁得更紧,家里人都知道,元四爷从小进院就不爱走正门,专盯着院墙翻,他要练习飞檐走壁。 元府的外墙内墙后墙被他翻了个遍,有次在崔相府,被几个兔崽子哄着他翻后墙,他翻当然是翻过去了,谁知墙后头是个粪坑……后来是被他用鞭子抽回家的。 想远了,但是连自家院子墙都不翻了,这儿子…… “我得再去问问。”元二老爷拔腿就往外走,“看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哎等等!”元二夫人一把拉住他,揪着柳眉一本正经道:“嵘儿这模样,怕是撞了邪!” “我听珍珠说过,她三叔家小舅子的二媳妇侄奶奶见过这么一个人,突然就变了性子,说是鬼上身!” 元二老爷瞪了她一眼,“别浑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元二夫人不服气了,“我又不是子,嵘儿肯定是从北边带回了不干净的东西,听说幽州可死了好多人,青玉,去叫珍珠。” 珍珠一会儿便到了门口,“老爷,夫人!” “来来。”元二夫人急急忙忙招呼她过来,“你快说说,你以前是不是说过,有个人突然变了性子,后来怎么样了……” 西跨院里各个丫鬟婆子都加入了讨论,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似乎人人都听说过,越说越精彩。 燕喃独自往修竹苑南边走去。 家近在咫尺,她却回不去,这感觉实在是……不太愉悦。 除了想要这相府千金的身份,她也对这个小哑巴燕喃的身世感到好奇,隐隐有种想要去探寻的冲动。 更何况,还要替春柳找回春妮。 燕喃借着半明的月光,走到内院南墙来。 从方位来看,这里离梁府已不远。 她转头看了看,身旁一颗老榕树,枝桠繁茂。 燕喃二话不说,往双手心喷了口沫子,搓一搓手,抱着树干就往树杈子上爬去,片刻后来到中央最大的树杈间蹲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内院与外院西南角门,只隔着一条过道,角门旁想来是马厩,能闻见马儿的腥臊味儿,再往前,隔着榆林巷,梁府的围墙和沉寂在夜色中的宝脊清晰可见! 燕喃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就那么坐在树丛间,靠着枝干,静静看着夜色中的梁府。 为什么她会变成小哑巴燕喃? 为什么神仙要让她落到如今的境地?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梁府内透着星星点点的暖光,许是不少地方都挂着灯笼,尤其西北角上,灯火通明一片璀璨。 梁府沿街也有一扇角门,门口两盏风灯,寂静无声。 元府这边的角门还不断有人进出。 忙完了活计赶回家的,清理完厨院赶着送潲水的,准备值夜的。 …… 让人感觉元府是活的真的,而梁府,影影绰绰灯火中的梁府,则像一片幻境。 忽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往二门而去。 “卫婆子,开开门!” “哎哟,珍珠妹子,您这才回家?” “回什么呀,先别打瞌睡,看着门,我马上就回来。” 那脚步声又远去。 不一会儿,又有人过来,“卫姐姐!” “老钱婆,你怎么来了?” “今儿个四爷回来,厨房备了好菜,这不,捡点儿漏过来陪你喝两盅。” “我的老姐姐!还是你好!啧啧,这鹅掌炖得真香,哎哟,好酒!还是玉楼香呢,来来,你先屋里坐着,这会儿不能喝,珍珠刚出门,一会儿还得回来,这大晚上的,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嗨!忙找狗呢!”拎酒来的老钱婆笑着道:“来来,咱们先上屋里,你把这食盒拿进去,我看看大门去,别给拴上了,一会儿她回来咱也能知道。”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 燕喃挑了挑眉,找狗? 第046章 有点像她 果然没过多久,那珍珠的声音就响起,“卫婆子,开门。” 接着听见卫婆子唬一大跳的声音,“这是……” “嘘——”珍珠气喘吁吁道:“别嚷嚷,夫人有用的。” 脚步声渐远,四下渐渐又静下来。 巷口响起更夫梆子声,已经子时了啊。 燕喃溜下树,缓缓往偏院走去。 刚穿过月洞门,一眼瞄见几个身影鬼鬼祟祟趴在偏院东外墙角,忙闪身躲到月洞门后头。 只听院内传来元夫人的声音,“嵘儿,嵘儿睡了吗?” 接着是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娘,您还没睡?” “哎,嵘儿,来来,娘跟你说个事儿!” 燕喃约莫猜到是什么,忍住笑,悄悄穿过月洞门,来到院门边探头往里看去。 只见元二夫人拉着元峥来到围墙边上。 三步、两步、一步…… 到离那围墙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元夫人头顶忽出现一个大盆。 “呼啦!”一声,一盆黑乎乎的东西倾盆往元夫人头上洒去。 燕喃几乎要笑喷,这是哪个丫鬟手一抖,偏了吧? 元峥反应极为迅速,在大盆出现的刹那已察觉了异动,就在元夫人即将中招的瞬间,一把推开元夫人,那黑乎乎的东西“哗啦啦”,浇了他一个狗血淋头。 没错,真的是狗血…… 狗血的腥味儿满院子飘。 “噗!”燕喃看着呆若木鸡的元二夫人和元峥,赶紧咬住袖子,谨防自己笑出声来。 “嵘儿!嵘儿!”元二夫人挥着帕子跳到元峥跟前,想碰他又不敢,急急道:“嵘儿回来了吧?我嵘儿回来了吧?” 元峥这时已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哭……笑……不得。 他和元四爷的差异已经大到连亲娘都撒狗血了! 可有什么办法,再让他死三次他也没办法学元四爷的做派! “娘,您没事儿吧。”元峥抹一把脸上的狗血,勉强开了口。 元二夫人愣一愣,儿子说话还是那个温和的调调。 “嵘儿!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想洗个澡。”元峥诚实道,狗血真腥。 “你身上干净些了吗?还有坏东西缠着你吗?”元二夫人顾不得他一身血,捧着他脸看了又看。 元峥讪讪道:“娘,您放心,我就是您儿子,没什么不干净的。儿子这一路见过了太多生死,再不会像以前那般糊涂过日子,以后会好好地孝顺您和爹,听翁翁的话,再不出去惹事闯祸。” 他一开始说得还有些别扭,后头越说越顺,全是真情,听得元夫人连连点头,激动得眼中泪光闪闪。 “以前的毛病我都改了,从此以后好好上进,好好做事儿,再不会让您和爹操心!您放心吧,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好儿子!好儿子!这狗血没白洒,能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娘我两年不打叶子牌都行!”元夫人吸吸鼻子,只觉自己给菩萨烧的香全值了! “那不行。”元峥微微一笑,“您不打叶子牌,大伯母拿什么补贴家用呢?” 这个娘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玩叶子牌。 每日孜孜不倦地去大房和大夫人及两个姨娘凑一桌玩儿牌,输了钱大夫人就记在公账上,算贴补菜钱。 所以以前每次元峥一问他爹,娘呢? 元二老爷回答,贴补家用呢。他就知道她又在大房玩儿牌了。 元二夫人笑着直点头,“果然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娘放心了,要是哪儿不舒服,就跟娘说啊,娘带你上大佛寺烧香去。” 大佛寺还是灵验的!她日日乞求儿子回来,儿子就回来了!她求儿子乖巧听话,儿子真乖巧听话了! 燕喃憋笑憋得难受,眼见元二夫人招呼阿绿给放热水让四爷好好洗洗,送元峥进了屋,忙躲到围墙旁一丛绿萝藤后头。 待元二夫人带着一群丫鬟离开,方“嗤嗤”笑着去敲元峥的门。 元峥沐浴完出来时,燕喃正坐在书房桌边翻看本话本子,见元峥出来,两只手捧着脸,瞅着元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地。 “四爷,你到底干什么事儿了,怎么连你娘都要泼你一脸狗血,哈哈哈。” 元峥拿帕子擦着湿发,淡淡道,“不过是沉稳了一些,经历过生死,自然会不一样。” 他看燕喃还是男儿装扮,指指她眼皮,“这个,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燕喃嘟囔着,伸手撕下双眼皮胶,水灵灵的桃花眼又回来了,这么晚了,两个丫鬟都睡了,应该没人来了。 元峥的目光落到她手头的话本子上,这本他不是扔了吗? “你喜欢看这个?” 燕喃举起话本子,笑道:“你真厉害,林将军的话本子几乎都有。这本怎么给扔了?送给我吧?” 元峥皱了皱眉,侧过头用帕子擦拭湿发,“不喜欢公主……和将军绑一起。” 燕喃笑得有些想哭,这孩子还会吃渊哥哥醋呢,典型的粉丝啊,连她都不曾吃过这样的醋! 她看他拧着发梢擦的模样,笑着叮嘱:“先擦发根儿,头皮湿久了易寒。” 元峥拿帕子的手顿了顿,一抬眼,猝不及防对上烛光后的那双眼,晶晶亮,像蓄了一冬的春水在里头化开。 以前他还不觉得,这丫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竟有几分像,燕子…… “渊哥哥,来我给你擦,娘说过,得先擦发根儿,头皮湿久了易寒。” 燕子的笑靥在眼前晃。 女孩儿都知道啊?洗完头发要先擦发根儿。 “四爷?四爷?”燕喃见元峥似入定了一般,忍不住挥手在他面前晃一晃。 元峥方回过神来,“夜深了,快去睡吧。”他垂下眸不敢再看燕喃。 燕喃看了看他还湿漉漉的头发,摇摇头,“你这头发这样没法睡,你屋里有暖炭吗?” 香炉子揭了盖,被摆到正厅桌案中间,上头又添了几块儿澡桶下头的温炭,热乎乎冒着气儿。 燕喃让元峥背对着桌子坐下,再将头发散到桌面上,让他自个儿不断擦拭头皮,她则拿一把扇茶炉子的团扇,对着那香炉子一顿猛扇。 她对自己配置出的这个暖风吹风机相当满意。 带着热气的风不断扑到元峥脑后,他再一次哭笑不得。 “你都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点子?”他不时回头看看,生怕发梢被烧起来。 燕喃卖力扇着风,得意一笑,“脑子好使。” 元峥不再说话,嘴角轻轻带起一抹笑。 屋里静下来,只有扇子规律地带起一阵阵风,“呼——呼——”。 忽元峥听见这呼呼风响中,夹杂了几声不易被人察觉的轻悄悄异响。 “嘘——”他回身示意燕喃停下,死死盯着门口。 第047章 好险! 燕喃还没察觉,诧异地看向元峥,停下手头动作。 屋内一片寂静。 “呲拉!”一声极轻的窗纸划破声传来。 紧接着一团鬼影从大门上头的高窗处闪电般席卷过来。 燕喃“啊!”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是什么状况,整个人已被瞬间跳起来的元峥一把拉过去护在身下。 “蹲下!”元峥大喝一声,半敞的襕衫无风而鼓,瞬间翻转往前,从双手脱出,向那一团鬼影卷去。 于此同时他一掰手中的木梳,梳齿应声而断,一根根细木齿似暗器般脱手而出,像那挣扎出襕衫的鬼影飞去。 空中顿时传来“吱吱”地尖叫声。 燕喃抱着头蹲在元峥脚边,抬眼看看身旁的桌子,考虑要不要钻进去。 忽“啪”一个黑影落到她跟前。 “啊!”她又一声尖叫,是蝙蝠! 通体血红色的蝙蝠! 那蝙蝠身子抽搐着,像老鼠一样的头朝向燕喃,尖尖的嘴裂开,露出四根白森森的尖牙。 燕喃再顾不得那么多,掀起桌布就钻到桌子底下,抱住头埋在膝盖间,浑身瑟瑟发抖。 她最怕的就是老鼠! 不怕蛇、不怕臭虫、不怕狼,独独怕老鼠!!! 院子里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四爷!” “嵘儿!” 燕喃忙掩住嘴,糟了,她现在是女儿模样! 元二夫人先冲进门来,一眼先看见满地还在抽搐的半死蝙蝠,“啊——”一声尖叫,扭头死死扑进元二老爷怀里。 “没事,没事,小宝,都死了。”元二老爷拍着元二夫人后背,睁大眼看了看一地蝙蝠尸体,又看了看站在屋中央的元峥,天爷,他儿子这么厉害?! 元峥的功夫底子本身就不错,只是在应变与技巧上差了些,如今有林九渊多年的对敌经验,能将元峥八分的功夫发挥出十二分的水准。 他揪住一只蝙蝠翅膀,提起来,“留了只活的。” 元二夫人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元峥手头的蝙蝠,一脸恶心后怕,不断用手拍着胸口,“怎么回事?这都哪儿来的什么玩意儿?” 元峥缩回手,“这叫血蝠,专靠吸血为生,产自苗疆。” 元二夫人一听吸血,吓得脸都白了,又想起方才听见的尖叫声,像是女人,“阿绿阿红呢?”她忙问。 “夫人,奴婢在。”跟在一众丫鬟中进来的阿绿阿红忙上前跪下。 元峥以为娘要怪罪她们,忙解释:“是儿子让她们尽管去休息的。” 元二老爷蹙起眉,两个疑问,其一,苗疆的血蝠为什么会冲进嵘儿房间?其二,嵘儿怎么会认识这种蝙蝠?连他都不知道! 元二夫人想的则是另外的事,这俩丫头都在,那刚才尖叫的女人是谁? 难道他儿子房中,还藏了女人! “刚才那是谁在叫?”元二夫人敏锐地问道。 元峥有些庆幸燕喃知机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下意识往桌布旁挡了挡,举起手头血蝠,“是这畜生在叫。” 他用力一拧那血蝠翅膀,“吱——”血蝠果然发出一声尖叫。 燕喃:…… 元二夫人半信半疑,又往落地罩走去,在书房、暖阁里头瞟了几眼,确实没有女人影子。 “娘您找个鸟笼子来,我把这只关里头,你们也快些去睡。”元峥生怕她忽然来掀桌子。 元二夫人见元峥没受伤,心也就放下来,点点头吩咐丫鬟取笼子去。 “都去睡吧。”元峥催促。 元二老爷虽有一肚子疑问,但见确实天已晚,拉着元二夫人先行离去。 待人都走了,元峥方轻声喊:“阿南?没事儿了。” 燕喃还在抖,听说没事了,狂跳的心才渐渐平缓下来。 她掀起桌布从里头钻出来,一眼看见被元峥放入鸟笼子里那只血蝠,忙扶着桌子后退一步,只觉每根头发都竖起来! 元峥想到她平日里胆大包天,却被蝙蝠吓成这个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你怕蝙蝠?” 燕喃摇摇头,转开视线不看那蝙蝠,“我怕老鼠,连带着像老鼠的东西都怕。那血蝠真是苗疆的吗?怎么会冲到你房间来了?” 元峥愣怔了片刻,怕老鼠? 这么巧,燕子也怕老鼠,她小时候大青虫大蜘蛛都不怕,就怕老鼠。 听完燕喃最后一句话,他思路又回到血蝠上头。 “那血蝠是特意冲着我来的。”在他察觉到是血蝠的时候,立时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元峥给燕喃打开门,今天太晚了。 燕喃也猜到这事儿不是那么巧,被这么一吓,也有些失魂,点点头,回房合衣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却做了一晚的乱梦。 第二日早早醒来,提前把自己梳洗干净,又做好日常男儿装扮,想了想,又用眼影在嘴角上抹了片淡淡的青色,远看像是短胡茬。 收拾完毕,一推门,正好看见从院子外头进来的元峥。 “起了?”元峥鬓角滴汗,手头一把长刀。 燕喃看了只觉拳头痒痒,她也该练练手了。 “四爷晨练回来了?”燕喃凑上去,“明日带上我吧。” 元峥挑眉,“寅时三刻起床,能办到吗?” “当然没问题。”燕喃一脸坚毅,那时候渊哥哥带她晨起练箭术、马术,也都是寅时三刻起。 “那血蝠的事?”燕喃最好奇的就是这个。 “屋里说话。”他四下看看,领着燕喃往里头走去。 阿绿给二人端上热茶。 “四爷,您最爱喝的杏霜煎茶,二夫人让特意为您准备的。” 元峥接过彩盅抿了一口,差点喷出来,又生生忍着吞了下去。 在北地时,他们很少喝这种精细的煎茶,都以汤茶为主,平日行军打仗,有口水喝就不错了。 是以这样油腻的煎茶,本就不太合胃口。 这杏霜煎茶是开封一大名品,将秋杏存储晒干,再拿糖腌过,面上一层白蒙蒙地似霜,配以姜、蜜、椒盐等物煎成,再以红茶和牛乳烧之。 又甜又咸,他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口。 可食物喜好这种事情,也不好和以前差太多,只好强忍着吞了一口,再放下。 燕喃颇疑惑地扫他一眼,她还挺喜欢这煎茶,像咸甜口的奶茶。 可这四爷看起来,不像很喜欢啊。 第048章 彪悍的分析力 “那血蝠是冲着我来的。”元峥放下茶盏,开始说正事。 燕喃也有这感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种血蝠只有蜀南的苗疆才有,牙尖有毒,被咬住后的猎物会在须臾间失去知觉。开封府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血蝠,必是有人从苗疆带来此地豢养。且它们的习性,不会见人就咬。只是对鲜血的味道异常敏感,在苗疆,若有牲畜或人受了伤,便得对它们小心防范。” 燕喃忽想到一个问题,想了想,实在没法开口,又只好把那问题给忍了回去。 “血蝠来之前,我刚刚被狗血浇了头,即使洗过,血腥气仍未全散。若那时我已入睡,有人将血蝠带到元府附近,血蝠循血腥味儿而来,恐怕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想来燕喃又救了他一命,要不是她固执地逼他先擦干头发再睡,就算他惊醒,也无法同时击落这么多只血蝠。 燕喃听了也不由后怕,蹙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有人要杀你。而那杀你的人,是知道你被狗血淋头后,做了放出血蝠的决定。或者是,那狗血也是他们的计划?” “这和出两万两银取你性命的是不是同一拨人?”燕喃瞬间想到这个点。 元峥剑眉拧起来,手指摩挲着盅沿,思忖道:“应该是,且这两次的消息想来都是元府内贼泄漏出去的。所以我不敢和娘说,她若是知道狗血引来的血蝠,恐怕会很自责。” 燕喃一扬眉,“你得罪过什么人?有没有挖过谁祖坟?抢过谁女人?” 这可不是一般仇! 这是值两万两银子的仇! 元峥气结,横了燕喃一眼,正色道:“绝对没有!” 燕喃托腮看向元峥,“那些路上追杀我们的,是他们的人吗?” 元峥也想过这个问题,缓缓摇头,“不太像。那些人骑射方式更像是北地人,和血蝠怎么也扯不上关系。所以我猜,那些更可能是为了两万两银子见利起意的求财者。” 燕喃脑中顺着元峥的思路走下去,忽坐直身体,“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咱们基本可以猜出想对付你的人的身份了!” “噢?”元峥挑起一角眉,就这么点信息,她能推出对方身份? 燕喃掰着手指头分析,“第一,这人来自苗疆,或者川南,或者他手下来自苗疆。” 元峥点头,无异议,这豢养血蝠的本事,除了苗疆那边的人,不做他想。 “第二,这人很有钱,但是没有人手,外来的富商,很符合这一特点。” 元峥半眯起眼,“很有钱这点很明白,但人手……” “他们的目的,是杀你,对吧?” 元峥点点头。 “咱们在幽州时,他们用悬赏,而不是派人追踪的方式。这点或许可以理解为广撒网,也可以理解为他们缺人手。” “等咱们回了开封,他们没有派人在城里或城外堵截你,这点可以理解为他们失去你行踪,也可能是他们缺人手。” “你回府之后,他们确定知道你回来了,还知道你用了狗血,说明有内线,却还是没有派杀手,而是出动了并不十分靠谱的血蝠。以上三点,足以说明他们确实缺人手,或者是说,缺足够混进太师府的高手。” “但太师府的防卫,并不严吧?”燕喃目光灼灼看向元峥,“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们有钱,为什么不在开封府多雇佣人手来杀你呢?为什么不在你前往幽州之前就动手呢?” “为什么?”元峥也很纳罕。 “说明他们第三个身份特点:他们在开封,行动并不是很自由。至少,不敢引起太大的声张。这样的人,要么在开封有仇家,要么是受官衙通缉。为什么有仇家,而不对付仇家反而花大价钱来对付你呢?说不通,所以排除这一点,那就是,他们和官衙不对付。” “综上所述,想杀你的人,就是川南或苗疆来的被官衙通缉的有钱人,且人手不多。”燕喃笃定地下了结论。 她的逻辑思维向来不错,在二十一世纪时,极爱看悬疑推理小说电影,善于从细节推断本质,元四爷的这个潜在敌人,露了这么多马脚,猜起来并不难。 元峥则被她一番推理震得有些回不了神,如此缜密又一针见血的想法,似层层拨开迷雾,直见核心! 本来悬如不见底的事儿,被燕喃这么一捋,似乎答案近在眼前了,“那我们先要…” 燕喃接上他的话,“先去找你娘确认一下,昨夜狗血的事儿是谁提的,又经过了哪些人的耳朵!” 燕喃随元峥从毅斋出来,去了西跨院主厅与元二夫人同用早膳。 燕喃一见满桌精致小点,有些发愣,这早膳比昨日太师府的晚宴都丰富。 仅粥类就有七宝素粥、虾粥、肉糜粥、糯藕甜粥几种,点心如红豆栗子糕、虾仁馄饨、梅花包、糖肉馒头、蜜山药等样样精巧可爱、色香味俱全,摆了满桌。 尤其一款叫云英面的点心,料馅儿丰富,鲜美异常、风味独特,吃得她想舔盘。 吃饱喝足,众丫鬟撤下餐盘,又送上消食解腻的普洱山楂饮来。 燕喃这才注意到,仅这西跨院用的丫鬟仆妇,都比昨日晚宴上用的人多,且穿着一水儿的莲青色单罗纱比甲,钗环发饰也比昨夜所见贵气。 怪道元四爷看起来不差钱。 她一面细细啜品着茶,好消化饱涨的肚子,一面听元峥拐弯抹角地打探昨夜撒狗血事件的始末。 元二夫人本就是个没城府的,听元峥一问,一股脑儿把前前后后怎么听珍珠说起异事,怎么准备狗血,怎么想帮他恢复正常都说了个遍。 燕喃不一会儿便听出来了,这事儿,起头的是元二夫人本人,至少说明对方是知道这个消息后,才开始准备的。 那嫌疑人范围便缩小在昨夜活动在西跨院的丫鬟婆子身上,但绕进去的丫鬟婆子还真不少,听元二夫人的意思,当时根本没设防,在西跨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回事了。 那么多人,这要查起来就麻烦了…… 燕喃自然想到昨晚她在树上时看到的那些角门进进出出的人,忽觉得,有地方不太对劲儿。 第049章 内贼 这边元二夫人还在拉着元峥问昨夜的事,元太师已派了人来请元峥过去。 元峥明白定是为了血蝠的事,叫上燕喃一起去了元太师的书房,毅斋。 毅斋除了元太师,还有一个人,是本该已经去了宫里的元二老爷。 二人见过礼,元太师略诧异地扫了一眼燕喃,又对元峥解释道:“你在幽州遇袭的事情,我和你爹说过了。” 元二老爷神情比平日严肃了几分,看着元峥点点头,“咱俩得瞒着你娘。” “是。”元峥应声,看了眼燕喃对二人道:“阿南也知道这事儿始末,所以我带了她一起来……” 然后把昨晚从被撒狗血开始,到受血蝠攻击的经过,以及方才燕喃的一番推理,和元太师、元二老爷细细说了一遍。 元太师捻着长须,背起手,绕着书案缓缓踱着步子,越听,越心惊。 元峥让他心惊,这个孙子,他再熟不过,从小皮厚心糙,是个能动拳头绝不动脑的性子,且冲动有余,智谋不足。 而面前这人,不论是身手、胆识、态度,各方面看来,都比去幽州之前的元峥强了百倍。 可他分明就是元峥,是哪里不对呢? 燕喃也让他心惊,从那么一丁点线头,便推出对付元峥的人的身份,竟和他所猜测的无二! 经她如此一番推理,他更能确定想杀元峥的是何人。 “你怎么知道那是血蝠?”元太师问出了元二老爷想了一晚上都没想通的问题。 “也是在崔府的藏书馆中看过,有专门罗列苗疆奇怪物志的书,孙儿向来喜欢看那些东西。” 又是崔府…… 元太师和元二老爷对视一眼,倒也说得过去。 元太师踱到书案前,停了下来,慈祥地看向燕喃,“阿南公子,师承何人?” 燕喃躬身恭敬答道:“在下不才,只略读过几本书,老师乃幽州保定李先生。” 她的女先生确实姓李,大梁先生遍地,想来元太师也不会追究这个李先生到底是谁。 “可有考取功名之意?”元太师似对她很有兴趣。 燕喃垂首答道:“家道中落,阿南不曾考虑过,到开封来,只望能找到亲人,平安度日即可。” 高考她都不想再考一遍,何况科举…… 元太师轻点头,眼中闪过几分惊讶,亦不勉强,他这问话,几乎可等同于招揽她为弟子了,能得演山先生看重而拒绝进学,实属意外。 元峥则怕他越问越多,问出破绽来,忙抢过话题道:“翁翁可知,究竟是何人想对付孙儿?” 元太师沉吟片刻,坐回太师椅上,“外头派人以阿南的推测先去查探,当务之急,是揪出内贼。” 这些人倒是懂得从元府里头下手。 燕喃一躬身道:“在下昨晚睡不着,借着星光在修竹苑散步,无意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书斋内三人齐向她看过来。 燕喃继续道:“二夫人准备狗血的消息散布出去时,已是亥时,大门早已落锁,府中四个角门,也只有西南角供人出入,若有人想通风报信,必是从那里传出。” “说来也巧,修竹苑外不远处就是西南角门,夜深人静,墙外的动静里头都听得清清楚楚。其他进出的人也倒罢了,有位来找二门门房婆子喝酒的,挺有意思。” 元太师挑起一角眉。 太师府有规定,门房值日时饮酒,扣当月月俸,抓到两次,扣两月月俸,抓到三次,出府。 即便这样,下人们守在门房里头,长夜漫漫,偷喝两口小酒,也是常有的事儿。 “怎么有意思?”元太师颇有兴致地打量着燕喃。 在他注目之下,这模样普通的小个子少年仍半分不见慌乱,侃侃而谈,以他的年纪,就这份风动云动心不动的沉稳已非常不错。 “那婆子撒谎了。”燕喃先总结,再对着三人疑惑的目光解释,“她说从厨房捡了些漏,去找门房婆子喝酒。从她二人言语来看,一来,菜品不是昨夜晚宴的菜,二来,她拎的酒叫玉楼香,也不是昨夜府中备下的酒。” “既如此,说明酒菜都是她额外备下的。一个婆子,怎么会为这么平常的一顿宵夜花费自己银钱?且是好酒好菜?说明她去二门门房,有其他目的。” 元太师目色肃然起来,频频点头,示意燕喃接着说。 “这是其一。其二,她知道二夫人让珍珠去找狗血的事儿,这点是我亲耳听她说的。其三,在她和门房婆子二人进房时,是她,去二门处检查门锁,就这片刻功夫,若门外有线人,足够她传递消息出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婆子敢这么做,必是有信心,门房婆子在被盘问时,不会把她找过去吃宵夜的事儿给供出来。毕竟,在任何一家府上,门房当值喝酒都是忌讳。” “这婆子你可认识?”元太师双目亮起来,燕喃分析得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原本或许要大费周章的事情,到了她这里,竟迎刃而解! 燕喃点点头,“我听二房房门喊她,老钱婆!” “管花木的那个?”元二老爷看向元太师。 元太师与他对看一眼,点点头,这和此前他们所推测的一致。 太师府管花木的只有两个婆子,在府中哪个院子都能走动,当日在毅斋外偷听到元峥去幽州的消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了嫌疑对象,元太师迅速吩咐人行动下去。 这边元峥和燕喃还有正事,元峥向元太师和元二老爷一抱拳,“翁翁,爹,我带阿南去街上坊间转转。” 元太师拈须笑笑,“应该的,你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待二人离开,元太师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回太师椅上。 “爹。”元二老爷沉着脸,“是那边的人吗?” 元太师点点头,“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嵘儿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他这性子的事……”元二老爷圆脸上是真切的忧虑。 “那边的人,不用担心,他们早已是强弩之末,剩下几个蚂蚱,也蹦跶不起来了。” 元太师看向这个二儿子,“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情,其他的,无需担忧。嵘儿的事情,待我问过娘娘再说。” 第050章 发小 燕喃和元峥回西跨院同元二夫人打过招呼,出了垂花门,鱼肠恭候在门口。 鱼肠是元二夫人的陪嫁丫鬟珍珠家的二小子,和珍珠随时忧心忡忡的脸有七八分相似。 金豆则靠在马车边,甩着鞭子哼着小曲儿,一见元峥二人出来,立马站直身冲上来,笑成一朵花,“师父!阿南!” “瞧把你给美的。”燕喃笑着损他一句。 “逛开封府呢,豆哥我头一回!”金豆咧着两排大白牙,合不拢嘴。 被甩下的鱼肠牵着马,幽幽怨怨撇了金豆一眼,这人来了,四爷都不用他了! “四爷,要不小的跟去伺候吧。”鱼肠实在不放心,就金豆这糙样儿,能伺候人? “不用,我们办完正事就回来。”元峥浅笑着,燕喃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人说着上了马车,鱼肠依依不舍站到一边,又低声嘱咐金豆,“注意点儿,四爷若要和人动手,你得拉着他,摁不住就赶紧找人回来报信!”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金豆一副你小子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师父还怕和人打架? 嘴上应着,“放心吧!有人欺负四爷我金豆冲前头。” 手头一扬鞭,马车缓缓往外驶去。 鱼肠耷拉着蚯蚓眉很是忐忑,四爷这带回来的小厮,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有元峥的证明,办理开封府户籍很简单,燕喃用了燕南这个名字,顺利拿到了盖着府衙戳印的薄纸。 “有了这个,你便能寻所小院先住着。” 三人沿着汴河河堤往前走,元峥示意燕喃先将户籍收好,“你若觉得方便,在元府一直住下去也无妨。” 一会儿蹦前一会儿延后在各个铺子前张望的金豆探过头来插了一句,“阿南,就住师父家吧,还能有个照应。” 燕喃固执地摇摇头,“我想尽快搬出去。” 太师府还是很危险,这才住一晚,就险些被元二夫人撞破,元太师看人又总是让人心虚。 她把户籍纸小心翼翼收到化妆包里,贴身放好,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欣赏着盛世开封的街景。 正值春暖四月,河畔垂柳依依,暖阳高照,汴河波宽浪静,碧玉似带,河上不时有大小船只经过,元峥指着解说,“挂红灯笼的是客船,挂商号长幡的是商船,这边船少,河东和河西各有两个码头,船只络绎不绝,能铺满整个汴河……” 燕喃饶有兴致地听元峥介绍,不时伸手拂过垂到面前的柳枝。 开封确实很繁华,河堤旁是青石板宽街,宽街旁都是商号,沿岸排开高低错落的青瓦白墙,有的店铺前搭起争奇斗艳的花楼吸引客人。 来往行人或在柳荫下结伴闲聊,或沿着官道步履匆匆,处处一副太平盛世的美好模样。 “这边沿河都是饭庄酒楼茶铺,咱们先寻一家用午膳,再去集市走走。” 金豆欢喜得一蹦三丈高,“走走走,喝酒喝酒,开封好酒!豆哥来咯——!” 燕喃和元峥同时默默地放慢脚步,和金豆保持开距离。 杏子李饭庄、高家酒楼、杨二汤饼……开封人喜用名姓做招牌,各色大小饭馆沿街排开,跑堂在门口招呼客人,大声宣传着各家招牌菜,拖长了声调吆喝着此起彼伏,霎是热闹。 元峥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家三层小楼的饭庄前。 “玉共阁。”金豆念着招牌上的金漆大字。 燕喃“咳”一声差点呛到口水。 “玉馔阁。”元峥哭笑不得。 “是这排饭庄酒楼里头最好听的名字了。”燕喃一边总结一边笑得抽抽。 三人刚走到门口。 “四哥!”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嗓子,一个人影“呼啦”从门里飞出来,直扑元峥而去。 金豆非常负责地挡在了元峥身前,那人“砰”撞进了金豆怀里。 来人抬起脸一把推开金豆,“你谁呀?” “你是谁?” 二人异口同声。 “金豆,是我朋友。”元峥深吸一口气。 来人冷哼一声,瞪了退开的金豆一眼,直冲到元峥身前,“四哥!你可回来了!我大老远就在窗口看见你,还不敢认,果然是你!你回来也不派个人跟我说一声!还是不是兄弟了?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语声激动得带了哭腔,要不是元峥伸出一只手撑在他胸口,只怕他也要扑到元峥怀里。 燕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昨天刚回来。”元峥尽最大努力展现出高兴地笑,尽力按记忆中的方式和他打招呼,“臭十一,你小子还那么聒噪。” 来人被骂了反而更激动,猛点头,“四哥你不在,我快无聊死了!” 元峥推一推来人让他先站稳,向燕喃介绍道:“这是崔相府上的少爷,排行十一,你可以叫十一爷。” 又指指燕喃,“这是我朋友,阿南。” 那崔十一中等个头中等相貌,长得却贵气,穿戴更为贵气,燕喃略扫一眼便从他身上找到四五件金玉配饰,尤其是束发玉冠,雕成宝相花状的白玉中镶着一粒一粒青翡,无一不是极品。 崔相崔更府上的少爷啊,难怪。 那可是大梁的首富! “叫我十一哥吧!”崔十一朝燕喃笑得特别仗义,“我跟四哥是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四哥的朋友,就是我崔明绎的朋友!” 遂又立即转向元峥,“走走,四哥,咱兄弟上楼慢慢说,正好今儿我和那几个孙子在三楼包了甲三号喝酒……” 他经过金豆身旁时将他一撇,捅捅元峥,“你的小鱼肠呢?怎么换了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大汉?” 崔十一十分不喜欢这个圆眼方脸还有一双招风耳的大个子。 元峥浅笑着,“今日没带他,我刚回来有些累,还不太想和旁人喝酒……” 他话还未说完,崔十一就抢着道:“那咱们单开一间,别管他们,走四哥,你说我这运气怎么这么好,一出门竟然赶上给你接风!” “不过不是兄弟说啊,你也太不够仗义了,去幽州了都不跟弟弟我说一声,怎么样?你去杀北蛮了吗?好玩不好玩?听说北蛮人打起仗来特别狠,马尿都喝,哎你记得吗?咱们有次跟萧衡那王八孙子打赌,输的喝马尿,那小子输了还耍赖皮……” 元峥一头汗,燕喃一头黑线。 这人怎么比金豆话还多…… “你知道我去幽州了?”元峥被他拽着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看燕喃和金豆是否跟了上来。 第051章 失去幽州后的朝堂 “昨儿个碰见俞三那孙子,听他说俞家要到京城长住,我一看他脸就觉得这孙子五行欠揍。嘿,四哥回来就好,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修理那小子。” 元峥“嗯”了一声,“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他那狗嘴,还能吐出象牙来?说四哥你跟土匪混一块儿去了,我当时就想用鞋底儿拍死他。”崔十一十分不屑,“我四哥打遍开封无敌手,要财有财要貌有貌需要去当土匪?切!” 燕喃跟在身后忍不住“噗”一声轻笑,崔十一一回头,她立即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一面走,一面打量着这玉馔阁。 从外头看,这里和其他酒楼都差不多,进来才发现里头别有天地。 穿过满坐的大厅,后头是个园子,三面也都是楼阁,高低错落有致,每一层皆有环廊相连,环绕着中间长方形的小花园。 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一方半圆小池,曲柳花榭,小桥亭台,布置精巧又雅致,颇有些江南水乡的风情。 崔十一领着他们来到三楼东北角的一座包厢,金豆正要跟进去,崔十一的跟班一把拽住他,指指门口,“哎哎,招风耳,爷们用膳,你还想进去跟着干杯不成?” 他身后一众人发出哄笑。 金豆猛地想到贵人确实是这样,他以前也见识过,里头吃饭一桌,外头站着两排。 见元峥回头看他,脸露犹豫之色,他立即正经道:“四爷,我在门口守着。” “来,四哥,今儿给你接风,就咱兄弟好好喝一个。”崔十一还记恨金豆挡了他道,瞪了他一眼,拖着元峥往里走,“你想听什么曲子,咱叫小彩云或是小桃红来。” 元峥推却道:“不必了,咱们好久没见,先好好聊聊,太吵了不好说话。” 崔十一招呼燕喃坐下,兴奋得扬起眉毛,“好,好,快跟我说说,幽州那边真打起来了吗?” 元峥挂着浅笑,“我也没看到,刚进幽州就听说北蛮进城,赶紧回来了。” 燕喃坐到元峥对面,用余光仔细打量着他。 从四爷回太师府开始,她就觉得这四爷不太对劲,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又有些说不上来。 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 她初见他时,包括这回开封的一路上,四爷都是冰山一般的冷峻神情,本身眸子就黑,又亮得晶莹剔透的,冷冷看人时,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人僵住。 可回开封后,他脸上随时挂着的,便是现下这样的浅笑。 淡淡的,温和的,仍有一丝冷,那冷意却恰到好处成了贵公子应有的桀骜,让人再看不出其他心情来。 似寒冰沉了潭,刀锋入了鞘。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就是正常的元峥,燕喃却分明能感觉到,那个在路上冷得似一块冰的,才是这位四爷真正的模样。 可从未听说过元四爷性子高冷啊? “……谁知道官家竟落到北蛮子手里,朝堂上都慌了,你就是那时候走的吧?”崔十一迫不及待开始跟元峥汇报他不在开封的日子。 小二上了茶饮,泛彩的琉璃杯,盛着玉白色的雪梨泡,燕喃手捏着杯脚,心里却想着元峥的怪异之处。 二十一世纪时,燕喃误入娱乐圈,虽一举成名,却被吃瓜群众狂骂演技僵硬只配当花瓶。 为钻研演技,她苦苦研究微表情,从动作、五官、眼神等极细微的人物变化,来表达人内心情绪。 是以察人这一项,她可谓修炼到入境之地。 眼前二人,崔十一上身前倾,眼睛带笑看着元峥,嘴巴说起来没停过,手舞足蹈,一脸兴奋。 元四爷坐姿端正,仍旧那般笑着,偶尔给一个“嗯”“是吗?”这样的回应。 正身朝着她的方向,双臂交叠搁在桌上,眼神落在杯盏上,这是内心与人保持距离的姿势。 这崔十一和他称兄道弟,想来必是与他交情极好,可看此时元峥的模样,分明,疏淡而有防备。 “……太子就差发登基诏书了,谁知北边又传来消息,官家要回来了!没过几日,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除了三千缗钱,五万匹绢纱缎锦,这换回官家,大梁还赔了幽州城,听说林家军誓死不弃城,全被北蛮坑杀了……” 燕喃手瞬间捏紧琉璃杯,渊哥哥被狗皇帝出卖的事儿,这些人都不知道? “啧啧,你说林家军怎么这么傻?官家都不要幽州了,他们还死拧着作甚?可怜,听说好几万人呐……现在好了,大梁一个能打都没了……” 燕喃捏着琉璃杯的手簌簌轻颤,端起杯盏,“咕咚咕咚”喝了半盏,假装研究那杯盏,低下了头。 “朝堂上什么反应?”元峥淡淡问道。 “太子完了。”崔十一压低了声音,“四哥,这事儿我亲哥我都不敢说,就跟你说啊,听说,官家这次北征,是太子的主意,官家被擒了后,太子又不想救。后来是忠亲王联合梁少宰,当然还有我翁翁,力主和谈,才把官家给换回来的。官家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太子置之闲散,再重赏忠亲王,你说萧衡那小子,还真走狗屎运了,本来是个冷板凳王爷世子,现在他爹得了宠,他这鸡犬跟着升天,摇身一变,成了这个。” 他睨着元峥,竖起大拇指弯了弯。 元峥心口滴血。 他本来想问的是朝堂上各方对于赔了林家军的看法,从崔十一的反应来看,各方都没把这当回事,大伙儿关注的,仍是朝堂上谁又得了势,谁又失了宠。 没了幽州,死了几万人,混如夜里一场雨,下过,第二日照旧雨过天晴,那夜雨就这么消散在空气中。 店小二送了菜上来,崔十一暂时住了口,热情地亲自替元峥布菜。 “来来,四哥,都是你最爱吃的,他家这鹑子羹又变了花样,越发了得,你尝尝。” 崔十一忙碌之余还不忘招呼燕喃,“阿南小弟,没来过开封吧,尝尝,这都是开封府最出名儿的菜式!” 又招呼侍女给燕喃添酒,“这是玉馔阁亲酿的酒,名“素清雪”。” “来,咱哥仨先走一个!” 燕喃勉强朝他笑笑,举起酒杯与他二人对碰,一饮而尽。 元峥探询地看她一眼,她咧嘴微摇摇头,表示喝酒无碍。 素清雪,酒如其名。 入喉清冽,极素淡,回甘绵软,凛冽处又似冷雪,与烈烈酒意冲撞到一起,侵入五脏六腑,那心头压抑的情绪似找到了宣泄去处,舒服! 燕喃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眼前一叠叠菜肴花样精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色香俱全,她却已完全失了胃口。 “刘渭现下如何?”元峥开了口。 第052章 崛起的忠亲王 燕喃立时竖起耳朵。 从此前元四爷的说法来看,刘渭肯定是与出卖渊哥哥的事儿脱不开关系的,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主使。 “刘枢密使?”崔十一夹起一块儿糟鸭舌放进嘴里,“当然跟着遭殃了。” 他放下筷子,看看燕喃,又看向元峥,低声道:“如今开封府中,变了!人称文有三仙,武有三神。文,这个不用说,和以前一样,崔相、梁相,还有你翁翁。武可不得了,现在除了刘枢密使和唐侯,多了个忠亲王。毕竟是官家亲弟弟,如今京城防卫和开封东南西三路的军力,都在忠亲王手头握着,今年武举也是由忠亲王主办。听说刘枢密使怄得吐血,在官家面前失了宠,他又没那话儿,只好天天打骂府里人泻火呢!” 元峥蹙起眉,刘渭这人,自大专权,擅拍马屁,对军务一窍不通,和林九渊历来积怨已久,可他毕竟是宦官,无根无基,靠的全是官家,而官家最欣赏他的,便是这一片忠心。 从此人入手,此刻看来倒是最容易的部分,元峥若有深意地看向崔十一,“刘枢密使和忠亲王不对付?” 崔十一见元峥也有问他的时候,得意地笑笑,“四哥,你在这种事儿上记性可就不如小弟我了。当年萧衡他哥,也就是忠亲王长子,第一任忠亲王世子,怎么死的,你忘了?” 元峥努力回想了一下,脑中还真没这块儿记忆,他摇摇头。 崔十一低声道:“也是,那会儿你跟萧衡那孙子斗得你死我活的,一听和他有关的消息就炸毛。他哥就是被刘枢密使调去靖南,死在了那边。” 他凑在元峥跟前晃着脑袋,“这可是,杀子之仇啊!那会儿忠亲王还没得势呢,如今有了保龙之功,刘枢密使能不慌吗?” “保龙?”元峥不解地皱起眉。 崔十一见燕喃也停下筷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更加来了兴致,“你不知道?也对,那会儿你已经离家出走了。北蛮开始要以官家做人质,太子不敢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后来是忠亲王主动说,用他的幼子冒充官家幼子,送到北蛮去做人质,好换回官家。。” “忠亲王幼子?”元峥回想着,好像有点儿印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吧? “可不?”崔十一伸筷夹了片炭烤羔羊肉,蘸料汁儿囫囵到嘴里,“真送去了!官家感动得哭了三天。不过后来北蛮不知怎么的,也没要他做人质,把萧小少爷和官家一起放了回来,就比你回来早四五天。官家称赞那小孩忠君报国、智勇沉稳,回来就封了他一个武安侯,看看人家,不到十岁,已经封侯了!” 这些事儿元峥还真不知道,一面听,一面细细沉吟。 从元峥的记忆来看,唯一能肯定出卖他和林家军的有关人物,就是刘渭。 可应该不只有刘渭。 之前,他一直认为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要他的命,更是要林家军的命。 可从后来林府出现的那带走春妮的宦官等人来看,对方还看中了林家的燕子令。 元太师所说的燕子令还有其他用处,更验证了他这一想法。 只那个宦官身后是谁,官家?太子?还是其他人?只凭这点,他也会尽全力帮燕喃打探那春柳的下落。 那宦官是个关键人物! “……忠亲王府连办了三天花会,把开封府的红姑都请过去了,萧衡那孙子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天……”崔十一仍在滔滔不绝说着开封新鲜事儿。 “过两天又要在留仙园办蹴鞠赛,四哥你好好准备准备,我回头先把你名字报上,咱们组一队,这次一定要那些孙子好看!” 元峥听他提到后日的留仙园蹴鞠会,忽想起一事,“听说梁少宰家的千金找回来了?” 燕喃停下筷子。 崔十一撕了一块儿饼,热情地递一份到元峥盘中,点头道:“没我五姐漂亮,还是个哑巴,没意思。” 元峥默然片刻。 崔十一忽觉有点不对,咽下一口饼,吃惊地看着元峥,“四哥,你从刚才到现在,都没问起过我五姐!” 元峥脸上的浅笑僵了僵,这个元四爷啊元四爷…… 崔十一的五姐,崔明苒,是开封府出了名的才情貌皆备的贵女,追逐其裙下的贵公子无数,傻小子元四爷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个佼佼者,不是说他额外得崔五娘子看中,而是他在追逐的过程中额外地努力,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屡撞南墙不回头。 想当初他和崔十一交好,有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这位崔五娘子。 是以崔十一才有了这个反应。 元峥快要笑不出来了,就连崔十一这傻小子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好,若能借崔十一之口把自己变了性子的事儿传出去,众人适应起这个新的元四爷来,或许会快一些。 他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浅笑着道:“这趟,我也算是出生入死回来了。” 他拉开衣襟给崔十一看看锁骨下方似条蜈蚣的疤,“要不是阿南救我一命,我恐怕早已死在北地,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其他事儿都看得淡了。” 崔十一唬一跳,他们平日里小打小闹最多破个皮扭个筋,哪见过这种阵仗,心疼地恨不得给元峥摸摸,直咂嘴,“哎哟!幸好我四哥福大命大。” 元峥继续道:“就好像死过一次似的,突然就悟了,以前的事儿,想想有许多荒唐之处,以后吧,改收的性子还得收收,咱们兄弟如今也大了,该好好做点正事。” 崔十一瞪圆了眼,满是膜拜之情,“四哥!你这是顿悟了啊!怪不得我看你性子快跟你三哥差不多了!” 他朝元峥举起酒杯,“好!四哥带咱们干大事儿!以后你干什么事儿,我就跟你干什么事儿!只要有四哥带头,咱兄弟打遍开封无敌手!” 元峥笑笑,酒杯和他轻轻一碰,“好!打遍开封无敌手!”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正色道:“我打算去考武举。” “噗!”崔十一刚送入口的素清雪全喷到面前的烤羊蹄上。 第053章 千金的凭证 “咳咳……”崔十一呛咳几声才缓过来,“四,四哥,你不是说笑吧?” 他们虽然喜欢在市井间打架,可好歹都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考武举这种事儿,不是武夫、兵油子、跑江湖的这样没有出路的人才会干的事儿吗? 元峥抿抿唇,眸色深邃,“且看吧,今年是两朝以来首次恢复武举,必定热闹。” 崔十一一听热闹,倒也来了兴致,他向来是跟着元四转的,捏着酒杯偏头蹙眉思索起来,既然四哥要去,自己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呢? 燕喃静静听他们说了半日,见崔十一静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方才十一哥说梁家的千金找回来了,听说可是襁褓里就丢了的,怎么找回来的?” 崔十一思绪还在武举上头飘,把抹嘴的帕子往身旁侍女小盘子中一扔答道:“听说梁少宰派人四处找了十多年,塞外南海都找过了,终于才找回来的。” “梁少宰自己找回来的?”燕喃抿唇,这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啊,既是自己找回来,怎么找了个错的? 燕喃好奇道:“那相府千金既不能说话,梁大人又如何确定是他的嫡长女呢?” 崔十一皱了皱眉,“不但不能说话,还是聋的。至于怎么确定嘛,那是他闺女,他应该能知道吧?比如说这千金屁股上有个痦子?或者头发秃了一块儿?” “咳咳。”轮到元峥呛咳了。 燕喃:…… 她是不是得回去把身上到处好好看一遍,看有没有什么胎记痦子之类的。 “金豆。”酒足饭饱准备离开,元峥朝外喊道。 “哎,师父!”金豆反应贼快,两步就跨进屋来。 “让小二来,把剩下的菜打包咱们带回府。” 崔十一几乎把玉馔阁的招牌菜都点了,现在桌上还剩一大半。 金豆吞着口水,“是!”转身叫人去了。 “哎,等等等等等等!”正吐出一口漱口茶的崔十一惊呆了。 “四哥你这是……给下人吃?” 元峥很淡然,“给谁吃都行,这么多好肉好菜,扔了多可惜。” 崔十一张大嘴合不拢,只想叫个太医来替自己接下巴,今日四哥给他的惊喜,不,惊吓,实在是太多了。 他是知道元家人都两袖清风,还办了好几所义学,难道,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以后他得对四哥更好一点。 “再等等!那小子叫你什么?”崔十一指着金豆反应过来。 “……师父。”元峥摊手。 “他当你徒弟?”崔十一自己伸手扶住了下巴。 “就是这么个称呼,除了平日里教他练练拳,也没其他事儿。” “师父?!”崔十一蹦起来,满脸不满,“四哥!不带这样的!我也要当你徒弟!以前就让你教我功夫,你非说我笨学不会,那傻小子能比我聪明?” 元峥有些为难,这一个个的动不动就喜欢拜师,“十一,别闹,你想学功夫我教你就是。” “真的?”崔十一变脸也快,瞬间欢喜起来,“你教我那招,龙爪手!师父!” 进门的金豆刚刚听到这一句,嘿嘿一笑,“崔少爷,你要拜我师父为师,可就是三师弟了!” 崔十一像炸毛的猫看向元峥,“你还收了一个徒弟?” 说好的他才是四爷最亲的哥们儿呢?! “对,俞家小六!”金豆得意得很,“我是大师兄,他是二师兄,你就是三师弟。” 崔十一难以置信看向元峥,“俞家那小结巴?这俩玩意儿排在我前头?” 金豆不服气了,“论身份,你是少爷,你比我高,但拜师之礼由来如此,先来后到,不论出身,这就是规矩!” 元峥莫可奈何,见两人如此一本正经,苦笑道,“金豆,你别太当真。十一,你也别和他们争,你要想学,我教你功夫就是。” “那不行!”崔十一不服气,凭什么这俩小子都能拜师,他却不行? 再说了,四哥这么厉害,他们这门派将来必定能扬名天下!遇到麻烦,一门师兄弟倾巢而出揍人,多帅! “老三就老三,话本子里小师弟可都是最厉害的!不过,”他睨一眼金豆,“别喊我小师弟。爷怎么都是你爷!” 崔十一想通了,又给元峥倒了一杯酒,“师父,喝了这拜师酒再走!” 金豆欢天喜地凑过来,“来来,我也干一杯,欢迎小师弟!” 崔十一恨不得把手头杯子砸过去。 燕喃单手撑腮面无表情看着对面活像上演桃园三结义的三人,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得,就差一白龙马了。 出门逛集市,崔十一又热情地跟了一路,不停地给元峥和燕喃买礼物。 绸缎庄,“织金锦,天水碧,交织绫,各来五匹,送到太师府。师父,您就别推辞了,拜师礼!” “小师弟,豪气!”金豆相当捧场。 香料铺,“对,这个醒心香,君子竹,各两包送到太师府!师父这必须的,拜师礼!” “小师弟,豪气!” 酒行,“女儿红、杏花春、十八夜,各来六坛送到太师府!拜师礼,必须得有酒!” 金豆看着一溜酒坛子,眉毛都快笑飞了。 …… 燕喃本来还打算趁机在梁府周围溜一圈儿,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空房。被崔十一霍霍了一下午,再直接将他们送回了家。 “师父!改天咱们再专门喝一个,叫上俞六那小子,再好好想个师门名字,你看怎么样?”崔十一入戏相当深。 “行行,我看好!”金豆相当配合,“咱们回去都好好想想名儿。” 经过这一下午不断在崔十一身旁发出各种惊叹,崔十一已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身份比自己低许多的大师兄。 他一拍金豆肩,“好好照顾师父!咱们后日见!蹴鞠!师父别忘啦!” 上了马车还伸出胳膊来不断挥手。 元峥嘴角噙着一丝笑,这个崔十一,倒是挺有意思,对元四简直就是死心塌地。 如此一来,崔相那边的路算是打开了。只是,武举的事,还得尽快提上日程。 三人正要进门,忽听街对过梁府那边“吱呀”一声门响。 燕喃倏然止步,缓缓转过身,斜对街梁府西北角的角门打开,从里头驶出一辆青呢蓝帷的精致马车来。 第054章 天命之人 马车往他们的方向缓缓驶过来,正好这边门口好几辆商号送货的马车都停在路边,又七七八八堆着布匹、酒坛,把路挡了大半。 “挪挪,赶紧挪挪。”从梁府出来的车夫没看见马车后的元峥等人,毫不客气挥着鞭子指着道上一堆东西。 “金豆,去帮忙。”元峥吩咐。 只听车厢里传来一把清冷的女声,“怎么了?” 那声线极细,明明话语冰冷,却带一丝天生的媚意。 “县主放心,是太师府送货的马车挡了道。” 县主? 燕喃有一丝茫然,随即想到元峥说过的梁府大房那个孀居的长公主。 这位想来就是长公主的女儿安阳县主了。 “你去帮把手。”县主淡淡道。 那车夫忙下马去帮着金豆一起搬。 燕喃对她颇有好感,倒不是个仗势欺人的,不怒不骂,反而让自己车夫动手帮忙。 很快,车道清理出来,梁府的马车“哒哒”跑远。 元峥看了看仍望着马车凝眉的燕喃,暗叹一口气,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实在帮不上这个小丫头,身世和春妮的事,只能靠她自己解决了。 “走吧。” 三人回了府,金豆捧着一堆酒菜欢欢喜喜招呼鱼肠、承影等几个元峥的小厮开心喝起来。 燕喃回院歇息片刻,元峥先去见了元二夫人,听说元太师在等他们,二人又同去了毅斋。 元太师早在由他引领的“庚戌变法”彻底失败后,便从朝堂退了下来。六年前,辞了所有实职,在太学领了份闲差,给学子们讲讲史,连带两个儿子也都不痛不痒地领着学差,再不碰三省六部。 又在外头办了几所义学,教授弟子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 用开封人的话说,这位文人界的北斗、官场的良心,已经放弃了为国为民的大志,只图清闲安逸,保存虚名以求留史册上一笔善终! 在众多矢志报国的文人眼中,他更是在国有蠹、境不安的危难之时,将权力中心拱手让给了刘渭这样的白痴、崔相这样的贪人,完全辜负了大家的希望! 是以现在的元太师,差不多就是个低调无闻的闲人了。 燕喃与元峥到毅斋时,已近晚膳时分。 “翁翁!” “太师大人!” 元太师正在翻书,见二人来,点点头,指指椅子,“坐。” 又看着燕喃道:“阿南推想得不错,那婆子果然有问题,她是三个月前由后门房孙伯介绍进府的,当时说和孙伯是老乡,家在城外南郊,有一儿一孙。此时去查,那地方早已人去屋空,可见进府时便早有打算。” 元峥神色凝重起来,“如此大费周章来对付孙儿,究竟为何?” 元太师缓缓摇头,“孙伯收了这婆子五百两银,其他什么都不知,那婆子被锁在柴屋里,还没问什么,自己就先咬破了压在舌头底下的毒药。” 元峥凛然,这是早想好了后路。 “翁翁。”他看向元太师,“孙儿倒是有个办法,或能直接找到想对付孙儿的人。” “哦?”元太师有些意外,除了广撒网满开封搜罗,他暂时没想到更好的法子。 “血蝠能认路,孙儿那儿还有一只活的,若放出去,它定会飞回老巢。” “道理是不错,可血蝠飞行速度极快,放出去了,如何能盯得上?”元太师捻着长须。 “是,所以需要一种有特殊气味的香料,能短时间内附在血蝠身上,散发出较为浓烈的气息,能让猎狗嗅之再行跟踪。而随着时间那气息又能变浅,回到老巢时不易引起人警觉。且要尽快,若对方发现老钱婆已死,恐会有所防备。不知翁翁可知道有什么香料能有此效果?” 元太师听完,略略动容,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更难得的是,这个孙儿将整个计划考虑得相当周到,连不引起对方警觉这一点都想到了。 “嵘儿。”元太师灼灼打量着元峥,“你在捉那血蝠时就已想到这个计划了吗?” 元峥沉吟须臾,摇摇头,“不曾,当时孙儿只是下意识想留个活口。” “恩。我想想,气息独特而消散迅速,这种香料,似乎还真没听说过。”元太师收回放在元峥身上的目光,低头思索。 燕喃听完元峥的话,瞬间脑补出一物:她化妆包里的一小管香奈儿5号,拿来用在血蝠身上,可不就是刚刚好! 只是这个用法,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她看了看凝神思索的元峥和元太师,清咳一声道:“我倒是有一种香料……” …… 当夜,将近子时,毅斋外传来消息。 “大人,已找到那血蝠所在地。”来人是元太师随侍钟永,“那畜生飞到外城南三厢拐子巷尽头汴河旁的一所四合院内,再未出来。” 元太师立时站起身来,“立即将所有人手都调去。” “翁翁等等。”元峥站起身道,他和燕喃一直侯在一旁等结果。 “先从舆图上看看那处地形。”他快步走向元太师书案,轻车熟路地从旁边青瓷画缸中抽出一卷画纸来,快速铺开。 元太师站在他身侧,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邃。 元峥招呼钟永前来,迅速在开封城图上点出几个点。 “此处四通八达,极易逃走。尤其是河道上,重点布防,他们定备有船只,务必先控制附近可疑的船,可用凿穿术先破坏船只,同时在河底铺网。” “南面是窄巷,可逃空间不大,以车马堵路即可,不必浪费太多人手。东面留虚口,诱敌,然后在丁字路口两端布防,西面临街,易一举冲入,作为潜入突破点。” “拿到人先掰掉下巴,谨防咬毒自尽……。” 他一一说于钟永听,燕喃早已习惯他的本事,还以为这个四爷一向如此,只静静侧头观望。 元太师却越听越心惊,看舆图的眼神不时转向元峥身上。 元峥有所察觉,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些人至关重要,对他有性命威胁,必须尽万全的准备去对付。 以太师府中的人手,防卫或对付一般贼人没问题。 但想要对付这样一些不知来历不知深浅的敌人,若没有一定的计策,恐怕会溜几个漏网之鱼,哪怕是一条漏网,也足以让他不安心。 更何况,他还有与元四爷更多的不同,武举在即,绝对无法伪装。 交代完毕,钟永领命而去。 元太师背起手,慈爱地看向元峥和燕喃,“你们也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元峥与燕喃告辞,自行回西跨院。 毅斋中,元太师又坐回椅内,久久凝视着桌案上舆图。 当初娘娘说,这个孩子是身负天命之人,她才拼了一条手臂以血魂术替他续了命,如今,这还是娘娘招回来的那个天命之魂吗? 第055章 女人的直觉 “随伯。”元太师喊了声替他换上热茶的老仆。 老仆躬身,“大人。” “你说,是我老了吗?”元太师半眯起眼,“这是嵘儿吧?” “千真万确是四爷。老奴可是看着四爷长大的,那后颈发根儿带旋儿,不是咱四爷还是谁?”随伯非常肯定。 “是。”元太师沉沉道:“又不是。” 他捋着长须,“只有嵘儿知道我这舆图藏在这画缸中,是哪一卷,所以他是嵘儿没错。可是,他就算突然开窍,又怎么能两月之间,性子变了,连本事都变了呢?” “四爷本就天资聪颖,如今心思放到正道上,上进了。”随伯欣慰地笑。 元太师端过桌案热茶,透过腾升的雾气看着碗中茶汤,沉声道:“茶碗还是那个茶碗,茶汤,却有些不一样了。” 他抿一口茶,拧紧了眉,“吩咐下去,那边所有可疑的人,一个不留。” 第二日。 燕喃还在睡梦中,便被元峥的敲门声吵醒,迅速爬起来洗漱更衣化妆,跟元峥去修竹苑中晨练。 元峥这才渐渐将这具身体本身就会的那些功夫融会贯通。 这位四爷本身底子不差,只不过多是学会一种招式又立即换下一种,所学不求甚解,杂而不精。 元峥将他所会一一仔细研究过,又配合自身实战经验,倒是将这一身功夫水平拔高了不知几个档。 燕喃许久没好好活动活动这身筋骨,自个儿在元峥用来练拳的稻草人偶前温习搏击术。 几套基本动作下来,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你这是什么拳法?”元峥不知何时过来了,给燕喃扔过来一方绢帕。 别看她是个女子,这架势耍起来,干净利落,还真有几分帅气。 燕喃接过擦擦额上的汗,喘着气一笑,“这叫泰拳。” “太拳?太极?” “安泰的泰。” “从什么地方学的?”元峥十分好奇。 女子学拳,本身就罕见,更何况是这种他从未听过的拳术。 “先生教的,防身所用,怎么样,四爷,要不要来试试?”燕喃练得来劲儿,甩着手摆开架势。 元峥摇头轻笑,“你再练三年再说吧。” 燕喃不服气,挥着拳头就往元峥身上落。 元峥双手背在身后,一面侧身躲闪,一面点评,“速度凑合,角度刁钻,可惜力量不行。” 燕喃打在兴头上,好不容易有个可以练拳的活人对象,干脆手脚并用,半规矩半耍赖地追着他缠打起来。 二人正闹着,竹林外传来一个吃惊的声音,“嵘儿!” “娘?”元峥也是一愣,转身迎向元二夫人。 “二夫人。”燕喃赶紧收手,脸上一派正经,就差写上四个大字,“我在练拳”。 元二夫人脸上的笑都僵了,捏着帕子捂在心口,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她是看见了什么? 她的宝贝心肝儿子,竟然和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少年嬉闹?! 两人贴那么近,还扭来躲去!这是两个男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凭直觉,这少年绝对有问题!她可从没见过自个儿儿子和谁这般亲近的! 她稳了稳心思,挤出一丝笑,“你翁翁派人来说,你若醒了,可先去见他,阿南公子也一起去。” 平日元府诸人向元太师请安的时间是辰时一刻,这会儿还未到辰时。 元峥点点头,猜测是昨夜的事儿有结果了,这些行动统统是瞒着元二夫人的,他看向燕喃:“咱们这就去吧。” “好。” 二人说走就走,告别了元二夫人,匆匆沿着长廊往东走去。 元二夫人见他们往前走了几步,立即踩着碎步跟上,近一些了,闪身躲到廊柱后,探出头来,死死盯着燕喃长衫下头偶尔露出脚后跟的鞋。 见他们要走远了,又赶紧出来小跑几步,躲到另一根廊柱后,再继续盯着燕喃背影。 “夫人!”跟在她身后的珍珠揪着八字眉,十分莫名其妙。 “您这是做什么?” 元二夫人“嘘”一声,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燕喃背影。 待二人走远了,方扯过珍珠,抬手掩着嘴小声道:“你觉不觉得,这个阿南公子,有些奇怪?” 珍珠忧心忡忡的脸更忧郁,“阿南公子怎么了?” “他的脚,啧,好像挺小,还有他走路的姿势,你看那屁股,小却挺翘,下次他走路的时候,你仔细着看,哪个男人能扭得那么好看?端庄中带点妖媚……” 元二夫人柳眉深锁,不过…… 若这阿南真是个女子,也太丑了吧!! 这蠢儿子就这眼光? 珍珠吓得差点咬到舌头,“夫人!” 夫人怎么了?盯着男人屁股看! 是不是前儿个一盆狗血,让少爷身上的怪东西跑到夫人身上了! 元峥和燕喃来到毅斋时,元太师正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偏院翠竹发呆。 “翁翁!如何了?” 元太师轻轻叹一口气,“都死了。” 元峥挑起一角眉,怎么会? 若按他的布置和吩咐,对方就是想自尽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怎么也能留下一两个活口啊! 怎么会都死了? “那究竟是什么人?”元峥最好奇的是这个。 有什么人和元四爷有要命的仇呢? 元太师缓缓摇头,“那些人个个死得坚决,屋内也没有任何痕迹,只能凭血蝠判定是苗疆的人,我少年时在苗疆游学,得罪过一些人,应是冲我来的。算了,人死了就好,以后你注意小心些,想来应该无虞了。” 元太师转过身来,慈和道:“这件事情不要声张,免得你娘担心。” 他说完挥挥手,“去吧,陪你娘用早膳去,就不留你们在我这儿茹素了。” 元峥与燕喃向元太师告别,出来往西跨院行去。 元峥蹙紧了眉。 这谜团不但没解开,反而随着人死灯灭,成了个死结。 燕喃也一路有些疑惑,追杀元四爷的人,就这么死干净啦?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二人回到西跨院,元二老爷已出门上差,早膳早已备好。 元二夫人笑着看二人坐下,眼神不住往燕喃身上瞟。 早膳照旧丰盛,食不言寝不语,元二夫人憋得够呛。 终于等到用完漱口茶,元二夫人端起一盏山楂甜饮,轻咳一声,笑着向燕喃道:“阿南公子家在幽州?” 第056章 试探 燕喃放下茶盏,恭敬答道:“是,在下幽州人士。” “家中还有何人?” 燕喃微愕,迅速瞟了一眼元峥。 不知道四爷是怎么和元二夫人说的,他们没就这个部分对过,别说穿帮了。 元峥不经意道:“娘,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她家就她一人,开封还有个远房的二叔,好久没联系了,一时找不到人。” 元二夫人听着心惊:孤女!不行!找不到人,是要讹上元家?不行! 她挤出一丝干笑,想了想抬头道:“哎你俩帮我看看,这新换上的八仙过海六头宫灯如何?” 元峥抬头看看,“挺好看。” 燕喃警惕着呢,也不抬头,只笑道:“夫人眼光好,府上东西件件精致雅气,贵而不俗,华而不浮,正如夫人其人,这可不是靠钱能堆出来的气派!” 元二夫人虽没能如愿看到她是否有喉结,但听她一句句夸过来,心飞得直往天上飘,放下茶盏撇一撇嘴,这小子长得磕碜,嘴还挺甜。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元二夫人转头示意珍珠。不一会儿,珍珠拎了个鸟笼过来,挂在廊下。 元二夫人笑着道,“听说幽州人擅养八哥,阿南公子看看我这只蠢鸟如何?” 她若看鸟,还得抬头,她就不信看不到她脖子了。 燕喃微笑应道:“是,北地人喜欢养鸟,幽州人最喜八哥。” 她却没如元二夫人意料中抬头,而是站起身径直走到窗前,透窗正好能看见那只全身混黑的八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元二夫人见她起身,忙跟过来站到窗下。 小样儿,还会来这招,难道她知道自己起疑了? 元峥也放下茶盏走过来。 燕喃正看着那八哥发呆。 真像,真像阿乌。 她小时说话晚,还总咬字不清,渊哥哥捡了一只八哥,取名阿乌,让她和八哥一起学说话:“渊哥哥。阿乌。” 渊哥哥将她抱起举过肩头,让她看阿乌在笼子里偏着脑袋打量她,精灵的黑豆眼咕噜噜直转。 “渊哥哥。”阿乌很快就学会了。 “渊多多。”她还只会这么说,满屋的人都笑得不行。 她虽小,却明白大家都在笑她,小嘴一瘪,“啊呜”豆大的眼泪就顺着腮边流下来。 渊哥哥忙笑着将她搂在肩头,摸摸她乌黑的小发揪,任她拱着脑袋把眼泪都蹭他衣襟上。 “我们囡囡阿乌学得好呀!”屋里人笑得更欢了。 她照旧把头埋在渊哥哥怀里。 少年的声音温柔得似三月的风,“囡囡不哭,我喜欢听你喊渊多多。” 她抬起头,挂着泪露出笑,小脑袋扬得高高的,哼,渊哥哥喜欢! 后来阿乌被她给教坏了,她已经能脆生生地喊出渊哥哥,阿乌还是每天在笼子里蹦上蹦下,“渊多多,渊多多。” “阿南公子?”元二夫人看燕喃呆怔的模样很奇怪,一只八哥而已,那么好看? 燕喃这才回过神。 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心头很甜,可被唤醒后发现回忆只能是回忆,那甜就变成了加倍的痛。 她眨眨眼,努力让眼泪回去。 “这八哥真可爱。”燕喃笑着,“养得真好,叫什么名字?会说什么话?” 元二夫人极喜欢这只八哥,见燕喃感兴趣,也来了兴致,“叫八宝,八宝,来说两句。” “天牌!地牌!双虎!……” 全是叶子牌戏。 元二夫人笑得哈哈直乐,燕喃也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都笑出了眼泪。 “这八哥太有趣了!”燕喃啧啧称道。 元二夫人也高兴,“哎,八宝,真乖,今儿财神是哪方?” “西,西!”八哥见有人捧场,拍着翅膀喊得更来劲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夫人真会养!四爷是人中龙凤,养只八哥儿也这么厉害,瞧这嘴儿伶俐得!听说呀,这八哥像主人,主人若蠢笨,再精的八哥都说不出话,得这主人聪明……” 燕喃笑着一顿猛夸。 待元峥与燕喃离开之后,元二夫人犹自站在廊下,手里拿根柳枝,笑着逗那八哥,“可让你露脸了,得意吧?一会儿我打牌坐西边,要是输了,回来就拔你毛,烤着吃,可记着了?” 珍珠在旁惴惴不安:“夫人,可看到什么了?脖子上可有结?耳朵上可有耳洞?” “呃。”元二夫人讪讪放下柳枝,她给忘了,“再找机会吧。” 元峥与燕喃回西跨院去,收拾好后还得出门去找院子。 “那八哥,你特别喜欢?”元峥看燕喃脸上的笑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看起来脸都快要笑僵了。 “特别喜欢。”燕喃笑着点头:“我最喜欢八哥啦!” 元峥没再作声,他并不喜欢八哥,但他喜欢一只叫阿乌的八哥。 二人带着金豆,绕着梁府逛了一圈,直花了一整日,后来还是在牙行的推荐下,找到在梁府西南角一个两进小院。 离梁府和元府都很近。 燕喃倒是比较满意,唯一犹豫的地方就是,太大了。 她一个人住,一间房就足够,更何况越大的地方,要花的银子就越多。 “就这儿吧。”三人跟牙行姜老三从院里出来,元峥帮她拍了板。 “等等。”燕喃劝住他,“我再想想,姜大哥,还有小点的地方吗?” 姜老三是个瘸子,锁了院门,一瘸一拐走到燕喃跟前,“这位公子,这可是榆林巷,全是高门大户的,就这种小院,只是各府上那些下人住的房,再小的,真没了!” “就这个,挺好。”元峥手伸到袖兜,“从幽州回来一路的花费我还没还你,这院子我先帮你付两个月租金。” 姜老三咧着嘴直笑,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四爷果断!果然是做大事儿的人!是您的朋友,保金什么的您看着意思点就行,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您啊?” 燕喃还想阻止,一个月租金就是五十两银,幽州这一路也没花那么多,她不就倒欠四爷一笔了。 眼见元峥已经掏了银票,咬了咬唇道:“行,多谢四爷,等我……,定会再还你。” 三人回府已是暮黑,第二日便是蹴鞠会。 燕喃早早躺下,一想到要见到春妮,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到夜半,方恍惚睡去。 …… 第二日一大早,燕喃和元峥带了金豆、鱼肠,和元二元三一起往留仙园而去。 几个少年刚离开,一辆半旧马车也“咯吱咯吱”驶出了角门,赶车的是元太师贴身侍从钟永。 “先去观澜义学,再去真庆学堂。”元太师靠在马车后垫上,闭上了眼,他希望尽快见到娘娘。 第057章 圣女娘娘 真庆义学堂是元太师办的三所义学之一,位于皇城东门口外“真庆观”后头。 真庆观本是座香火凋敝的半废道观,已有数百年历史,听说前朝昌盛的时候,也曾经香火信客不绝。 只因官家重佛轻道,到了这一代,真庆观便渐渐成了座清观,人迹渐绝。 后来不知打哪儿来了个道姑,也不知哪年在里头住下,日日独自开门、打扫、进香、关门,倒是时时将观内几座天尊、真人像打理得干干净净。 后来那道姑又收了几个女弟子,观内又偶尔有女眷上门求签问道,据说还挺灵验,一传十十传百,来求签的也就越来越多,道观算是又活了过来。 真庆观最后院的一片殿堂,原本供奉的伏羲、神农、轩辕三皇像,称三皇殿,如今都只剩下三个坐墩,金身已不知去了何处,彻底空置下来。 这偌大的地方便被元太师给租用来办学,又将与前院中间的隔门锁死,以免扰道姑清修。 这义学堂本没有名字,为称呼方便,渐渐被人称作真庆学堂。 真庆学堂专收开封府内家贫又颇有资质的好学弟子,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免束脩,只要有足够好的资质便可进学。 但极少有人知道这学堂背后的创办者,乃是当朝太师大人。 是以元太师溜达到真庆学堂时,院坝里头的玩耍蹴鞠、投壶、铁环的孩子们,也不过以为来客是个普通老者而已。 “您来了。”掌院李尧恭恭敬敬侯在后院门口,将元太师迎进屋内。 “嗯。”元太师并不多言,点点头,带着随伯进了屋。 “您可要先用茶?”李尧年过三旬,面容沉稳,貌极普通,正欲抬手端茶的右手,却只有四个手指头,小指是断的。 他是元太师门生之一,丁亥年取了科考二甲第六十七名,先放了个州县小官,后三年绩优,入京御史台。 因上告刘渭宦官擅权,被卷入五年前的科考舞弊案,遭贬官流放,幸得元太师保出,隐于此学堂,再不入仕。 此间学堂先生,均是像他这样入仕不利的官身或是落魄举子。 元太师摇摇头,“不必了,你在外头照常就是。” 李尧一躬身,目送元太师往后头走去。 这院子最后头是个香堂,原是道观中惩罚犯错的道姑跪天尊的,四面无窗,中间一尊真人大小的天尊像披着红布,站在基台上,颇有几分煞人。 元太师先跪在天尊面前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再起身,竟是掀开那天尊红布,钻进去绕到天尊像身后。 他轻车熟路在天尊像身后不知怎么动了动,那天尊后背竟悄无声息往下落去,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赫然出现在石像身后。 门内隐隐可见一坡往下的台阶,元太师从怀中掏出火折,独自往下走去。 台阶尽头是一条宽敞通道,且没有闭塞之感,似有通风之口。 台阶下站着一女子,身穿道袍,手提风灯,见到元太师一躬身,“您来了!” 元太师点点头,“娘娘出关了?” “是。”那人提起风灯,引着元太师往前走,风灯映上脸容,是个面容古朴的道姑,长眉入鬓,看起来温婉和善,“娘娘正等着您。” 元太师跟着往前走,昏暗黄光照亮四壁,泛青的白石板一路铺得整整齐齐。 直走了十丈许远,面前一道石门,门上中间一道内嵌的圆形石锁,圆圈中的花纹,赫然是一只展翅斜飞的燕子。 道姑抬手,轻轻敲了石门三下。 片刻后,那石门如那天尊像身后的门一般,悄无声息由中间向两侧滑开,石门后空无一人。 道姑与元太师抬脚穿过石门,石门再悄然合上。 门后仍然是通道,却如迷宫一般四通八达,道姑带着元太师在里头绕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来到一条通道尽头,一间石室。 石室中随处都铺着软毡,连墙壁都不例外,壁顶悬了盏昏昏暗暗的宫灯,中间一道垂帘,靠墙有一张桌、一叠纸,一砚墨,除此之外一无他物,只中间一把椅子,上头坐着一个身穿墨色长袍的人。 那人,双腿无力地垂在椅前,两条胳膊罩在长长的宽袖里,看不见手,身子静静靠在椅背上,头上裹着方帕,看不见头发,脸上的皮似脱水的土豆,干瘪地皱成一团,五官都陷到皱纹里,闭着眼,一动不动。 “圣女娘娘。”元太师恭恭敬敬来到这人跟前跪下,对着椅子拜了下去。 那人并未有任何反应。 元太师虽然明知他不用说出声音,只要站在这里,对方就能知道他的心意,仍自顾自说下去。 “您抱来那孩子时,说那孩子身负天命,所以您用仅剩的一条手臂断经汲血,换了他起死回生;您说,去北地,乃是天意之行,让老夫随他去。如今那孩子虽安然归来,还带回林家的燕子令,可他却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元某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到夺魂这般异怪之事,还请娘娘解惑!” “这,还是那身负天命的孩子吗?”元太师说完,抬眼看着椅中人。 椅上的人,耷拉垂在胸前的头颅,忽轻轻点了点。 道姑来到书案前,将纸与沾墨的毛笔取过来,双手托着纸,毛笔则小心翼翼放到椅上人干瘪的嘴边。 那人轻轻张开嘴,用已无牙的嘴咬紧了笔,费力转动着头颅,一笔一划在纸张上写起来。 如此费了许久功夫,她轻轻张嘴,那笔落回道姑手中,她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头歪歪靠在肩上,胸口轻轻起伏。 元太师颤抖着捧过那页纸,上头两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第一行:血魂,桥矣,渡有缘人。 第二行:她来了,九燕归一,天心可逆。 元太师猛然抬起头来,“新的圣女来了?” 那歪垂无力的头颅轻点,耷拉的嘴角下轻颤颤地,露出一丝笑意,那丝笑忽凝固在嘴角,再也不动。 道姑忙跪到元太师身边,匍匐磕头于地,元太师一震,也忙匍匐下来。 石室内忽起了幽幽的风,沙沙抚过地毡,抚过烛火,似脚步,又似叹息。 半晌,风止,室内又恢复静寂。 元太师缓缓抬起头来,那椅上墨色长袍下,只剩一具似风化干枯的人体。 “娘娘,已坐化仙去!”道姑又一次虔诚伏地。 元太师叹息一声,圣女的修境,需要已自身血肉为代价。 对娘娘来说,天聋地哑,眼已瞎,手已废,腿已残,即使能读人心读天心又如何,要不是为了等下一代圣女,怕不会撑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吧? 他轻声对那道姑道:“青衫师傅,现下有何打算?” 青衫抬起头来,看似普通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会继续山门使命,找到圣女,守护她。” 第058章 强强联手 留仙园乃官家园林,亦是开封三大名园之一。 大梁的官家园林,除了皇城里头的,除了官家要用来办礼的时候,比如蹴鞠盛会,其他园林其他时间都能让平民百姓入内游乐赏景,是以开封城的游园之乐,比任何朝代都要风靡。 整个开封城,大大小小有数十所园林,其中,金池以其瑰华、寻园以其幽雅、留仙以其奇丽,并列开封众园林之首。 燕喃甫踏入园内,便已体会到此园为何会被人冠以“奇”、“丽”二字。 进门处两座小丘夹道而起,满丘郁郁葱葱,无一棵花树,只滴翠葱茏,看得人心旷神怡。 往前,道旁树木前搭起花架,均缠绕蔷薇藤蔓,点点粉嫩花苞藏于叶间,可以想象至五六月时,此间蔷薇盛放的奇景。正是以树为墙,以藤为廊,曲曲折折、幽幽深深往里行去,混似走入通往另一天地的秘道。 忽眼前豁然开朗,丘尽廊止,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碧波粼粼的湖水,潋滟接天。 湖上睡莲叶初展,漾漾直铺往对岸,入目尽头处,两座平缓小岛浮于水面,相互间以廊桥相连,岛上,楼台竹树相映成趣、花柳曲廊明暗生辉,四月微风带着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直让人如入仙境。 “好地方!”燕喃不由概叹! 元峥给她与金豆介绍:“东面的岛叫亭林,岛上有数十座造型用材各异的亭台隐于林木间,乃大梁开国至今,每一代的造亭佼佼者所留下的毕生杰作,每一座亭都堪称极品。” “西面的叫石林,集尽天下奇石,林间一块宽敞平坦泥土地,最适于嬉蹴鞠。今日的蹴鞠会就在那儿举行。” 开封府的游园会,都各有主题,种类丰富,最常见的如斗诗、斗茶、斗画,还有随季节为主题的,春日风筝会,夏日赏荷会,秋日蟹宴,冬日寻梅宴等等,乐趣无限。 今年重办武举,由负责武举的忠亲王府来办此蹴鞠会倒也相得益彰。 大梁蹴鞠非常普及,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明百姓,不仅男子喜蹴鞠,不少女子也都会踢蹴鞠,不管康庄还是穷巷,随处可见三两人围蹴鞠嬉乐之景。 燕喃迎风望去,那西岛上,临湖这方向是一大片草地,隐约可见人影点点,也不知春妮到了没有。 湖边有码头,元府诸人一起上了船,往岛上驶去。 众人刚登上西岛码头,就听一声“师父!”,崔十一风一样冲过来。 走在前头的元二爷元峻和元三爷元峒都是一愣,随即元峻掩口轻笑,元峒皱了皱眉,“四弟,师父二字可不能随便叫,拜师不是儿戏。” 元峥还未开口,崔十一一翻白眼,“谁儿戏了?我崔明绎可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元峒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拜师礼办了吗?主持是谁?六礼可送了?……” 崔十一拖着元峥就往一边跑,“那是你们文人拜师,我们武人没那么多规矩!” 元峒看着二人背影,老成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燕喃忍着笑,带着金豆、鱼肠追元峥二人而去。 崔十一拉着元峥跑到码头旁边一簇石柱前停下,“真受不了你三哥,唉,师父,完了完了,这次咱们可怎么办?” “怎么了?”元峥淡淡笑着问:“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叫我四爷或者四哥吧,你堂堂崔相府少爷,别给你翁翁惹笑话。” 崔十一和金豆在听话这一点上,非常一致,听元峥开了口便点点头,“行,不过你可别忘了教我功夫。” “放心,只要你肯学的,统统教你,说吧,怎么了?” 崔十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愁眉苦脸,“我三哥和唐二少结盟了!他们组了一队,要了天字号,我赶紧先替咱们要了地字号。你说有他俩在,咱们还怎么赢?” 崔三爷和唐二少是开封城里公认的蹴鞠高手,尤其是唐二少,继承了都虞候唐井的身手,用在蹴鞠术上,技艺了得,年年开封蹴鞠会上,只要是他所在的队,就从没输过! 崔三爷也是他们这群贵族弟子中的佼佼者,若唐二少排第一,他定能排第二。 这二人往常并不太对付,如今竟组在一队,自然赢面更涨。 “忠亲王会来看蹴鞠赛吗?”元峥似乎对崔三爷和唐二少的结盟毫无反应。 “当然会来。”崔十一点头,一脸向往,“唐侯也来,听说还要在里头选根子不错的,进殿前司或是皇城司办差呢!” 他不是崔相府嫡长孙,没法袭爵,能进皇城司办差可就相当不错了! 崔十一郑重地看向元峥,“四哥,我三哥和唐二少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都听说你会来,听我三哥的意思,要你自己把吹破的牛皮嚼下去。” “什么意思?”金豆睁大眼,一脸懵懂,“我师父吹什么牛了?” 元峥恨不得一头跳到湖里去,抬眼望天,“年少不懂事……” 崔十一浑然不觉,抢着跟金豆解释,“四哥才不是吹牛,四哥只是说他才是开封蹴鞠第一人而已!” 而已……燕喃滴汗。 “那以前我师父跟他们踢怎么样?”金豆饶有兴致。 崔十一一脸遗憾,“师父前三次都没能下场。” 这样的蹴鞠盛会,一年一次,十四岁以上的贵族少年才有资格参加。 “那是为何?”连燕喃都好奇起来了。 “第一年,师父在外头跟人打架,被太师大人关了禁闭。第二年,师父刚上场,不过是跟萧衡那孙子争球把他头给嗑破了而已,被罚出场了。第三年,师父热身的时候太猛,闪了腰,又错过了。” “噗!”燕喃没忍住,喷笑出声,被元峥一睨,随即低下头去,假装数面前的草,肩膀一抽一抽的。 崔十一瞪她一眼,不服气道:“以四哥的身手,要是下场,肯定能赢,是吧四哥?” 他抬脸看向元峥,遂又愁眉,“谁知道今年我三哥会和唐二少搞到一起去!” 元峥故作镇定,仿佛他们在讨论的是别人不是他,点点头道:“嗯,不过没事,咱们还是有机会赢。” 崔十一喜得一下蹦起来,“不愧是我四哥!” “哎,哎!”他跳起来看见正往这边泊岸的船,“萧衡那孙子来了!” 燕喃听他们反复提过这萧衡,知道是忠亲王世子,也跟着抬眼看去。 第059章 属扫把的 燕喃他们就在码头西边草地上,清楚可见一艘游船缓缓往码头靠过来,船头上站了四五个人,正中间一位锦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 高冠玉面,风姿浩然,朗眉星目,笑颜温润,手持一把折扇,说不尽的风流恣意。 这就是元四爷的死对头,忠亲王世子萧衡了,与元峥那种棱角分明的无双俊美,竟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竟然长这么好看?”燕喃有些诧异,一直听到崔十一骂这人怎么孙子,她还以为是个猥琐公子,可见这传闻与现实,还是颇有出入。 “好看?”崔十一冷哼了一声,“有我四哥好看吗?” “这孙子就是看不惯我四哥比他生得美,处处跟我四哥作对,可他自个儿倒霉,哪次都没赢过,是吧四哥?”崔十一又开启了话痨模式。 “这就是个属扫把的,走哪儿哪儿倒霉,碰谁谁遭殃。就说我们四哥吧,上次在小西天勾栏里打架那事儿,都说是四哥把他蛋给踢碎了,冤枉啊!” “明明是他自个儿冲过来的时候步子太大,地上洒了茶水又滑,腿一劈摔成个一字,可不就扯到蛋了吗?” 燕喃还绷着,旁边金豆早已“哼哧哼哧”捂着嘴笑起来。 “还有抢蹴鞠磕破头那次,我四哥带着蹴鞠往木桩子后躲,他自个儿看也不看一头撞过去,撞木桩子上头能不破吗?” “别说有人招惹他了,就是没人招惹他,他三天两头也得叫一次太医院的人过去。有次打了个呵欠,下巴掉了。” “噗!”燕喃再憋不住。 “有次西洋人进贡的一扇玻璃屏风,官家给摆在春禧殿门口让大伙儿看,萧衡那傻子一路冲过去,还问屏风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咔嚓撞屏风上,好好的屏风就成玻璃渣了。” “噗哈哈哈——”燕喃跟金豆都不行了,捧着肚子笑得直抽抽。 元峥哭笑不得,这群小破孩…… 刚刚靠岸的萧衡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往他们这方向看过来。 “元——四爷?”他扬声道。 这人声音也好听,语声含笑,如沐春风,和善而亲近,燕喃有些怀疑崔十一是不是太夸张了,这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嘛。 崔十一这才停下八卦,胸口一挺,大声答道:“是,就是我四哥回来了!” 元峥遥遥抱拳,“世子,好久不见。” 萧衡半眯起眼,抬脚就往连接木船与码头的跳板上走,笑着道:“四爷可是特意赶回来参加今日蹴鞠盛会的?” 他一面说,一面过了码头,再沿着码头台阶斜斜往西,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码头台阶宽达两丈有余,萧世子往西走,眼看就走到了台阶边儿上。 崔十一盯着他脚步,低声道:“看着啊看着啊,肯定要出事儿。三、二、一……” “扑通!” 他话音刚落,正走得风度翩翩的萧世子也不知怎么脚底一滑,身子一歪,直接扎进湖里…… 燕喃和金豆刚刚缓过来又“噗嗤”笑出声,这世子,还真是,倒霉他爸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啊! 他身旁两个护卫伸手抓了个空,猛地蹿过去拉起正在湖岸浅水里挣扎的世子。 走在世子后头一个丫鬟急急吩咐,“快,快,船舱后头有热水,有干净衣物。” 竟是早有准备。 “哈哈哈哈!”崔十一一阵爆笑。 那丫鬟着人扶着世子往里走,往崔十一这边“噌”地扔了个东西过来,元峥一扬手,将那东西抓在手里。 燕喃定睛一看,竟是片草叶,这丫鬟是个会功夫的。 那丫鬟双手叉腰,忿忿骂道:“十一爷!您还幸灾乐祸呢!” “走走,快走。”崔十一哈哈笑着,扯着元峥就跑,“池烟这蹄子可是匹烈马,动不动尥蹶子!” 燕喃跟在他们身后,穿过花径石林,眼前出现一片下沉的蹴鞠场,顿时热闹起来。 蹴鞠场边拉起红绸,还有擂鼓、计分筹等助兴之物,周围更衣房、水房一个个小棚一字排开,颇为有模有样。 四周似现代体育场的观众席,一排排宽大石阶可坐可站,正东中央的石阶上铺了红毡并蒲团,还有茶案、华盖等物,想是忠亲王等人的位置。 其他地方,也都有各家丫鬟小厮在石阶上铺设准备。 场边已围了不少人,都是些华服锦衣的少年男女,有的扎堆闲聊欢笑,有的在旁闲闲散步,也有的在旁边石林中追逐打闹。 场中央已有几个身影拿着蹴鞠嬉戏,有个高个挺拔少年正用脚挑起蹴鞠,再以背接住弹起,蹴鞠再回到脚尖,动作潇洒漂亮,引起场边一阵阵欢呼尖叫。 “看看,我三哥已经显摆上了。”崔十一撇嘴。 一到场边,比赛的气氛骤然浓重,他又有些忧心起来。 “四哥,你说咱们……” “肯定能赢。”元峥打包票。 燕喃瞟他一眼,有些讶异他的信心打哪儿来,这可是个只用嘴说过开封第一的蹴鞠勇士,连场都没下过…… 或许这就是四爷一向的风格吧。 元峥往前走去,“走,咱们先过去看看。” “啊?”崔十一有些忐忑,他们过去不是找刺儿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元峥浅笑道,“不是想赢吗?” 元峥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元四爷本身底子还不错,而林九渊嘛…… 在大梁,蹴鞠本身就是一项用在军营中提升战士体力和战斗力的技巧性练习。 所以这对他来说,就如同一个开宗立派的大师欺负一群新入门的少年弟子一般。 不过,这终究是一项团队比赛,除了个人技术,团队合作的作用,往往有加倍好或加倍坏的效果。 更何况,他虽要赢,但不能赢得太过嚣张,要引起忠亲王的重视,但不能过度。 好就好在这元四爷此前没真正下过场,就算众人见他水平出众,也不会太意外。 所以,研究对方的水平和技巧,甚至团队关系,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元峥领头出了石林,众人往蹴鞠场边上走去。 他刚一现身,就不断有目光往这边飘过来。 “哎,快看,元四爷哎!” “元四爷回来了?” “元四爷今儿要下场了?” …… 许许多多细小的声音从各方传来,他们霎时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第060章 下马威 燕喃扫了一圈,姑娘们多是又忸怩又两眼发光地看着元峥,郎君们却多是讥笑又不屑的模样。 有意思,四爷在开封果然是个明星人物。 元峥挂着浅笑,在众目光中泰然自若,穿过人群,沿着宽大石阶旁的台阶往蹴鞠场上走去。 偶有向他打招呼的,他亦温和回礼,姑娘也不例外,一路引起一阵一阵尖叫。 等来到场边,在场上练习蹴鞠的几人也朝他看过来。 “四哥!”还没等他落座,一把甜似糖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燕喃一转头,就见他们在开封城外遇见过的那位“糖”小娘子穿着一身彩衣,似只小雀儿般欢喜地朝元峥飞来。 “四哥今日也上场?”唐依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元峥的眼神恨不能把人融化。 元峥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仍是浅笑着道:“是,唐姑娘也来了。” 唐依眨眨眼,“那太好了,一会儿我押你赢!” 元峥又是一笑,“那多谢了。” 说着就在旁边找了个石阶坐下。 燕喃顺势坐到他左手边,看了眼场中稀稀拉拉的人,“就这几人参加比赛吗?” 在她印象中,比赛都得有好多支队伍轮流角逐。 元峥解释:“这不过是个贵族子弟的玩乐而已,只有五品以上官宦或天潢贵胄的少年才有资格参加,人本就不多,敢出来露脸或是想出来露脸的,也就那几个。不过是大伙儿图一乐,你看,那边还有下注的。” 燕喃往前看去,这才发现场边还两个大箩筐,各贴了个“天”字和“地”字,前头还立了块儿牌,写着“离手不换”。 唐依正要挨着元峥右边坐下,“咳咳——表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元峥等人顺着那方向看过去,俞家的几位少爷和那俞二娘子都在呢。 跟在唐依身后的正是俞三,牙根咬得发酸,假模假样又咳了几声,想提醒唐依,表妹,你亲哥还在场上呢…… 唐依转头一笑,“三哥六哥,你们也过来啦。” 回过头来时,崔十一已经在元峥右边坐下,她也不计较,提起裙角绕到元峥身后那排坐下。 跟过来的除了俞三,还有俞六。 俞六乖觉地来到元峥跟前鞠了个躬,金豆欢喜得过来拍拍他肩,俯身在他耳边指着崔十一道:“小六,这是你三师弟。” 又招手崔十一,“来来,快见过你二师兄。” 俞六惊得睁大了眼,结结巴巴看着崔十一,“崔,崔……” 崔十一手一抬,“别崔了,再喊要催命了,二师兄就二师兄吧,这就算见过礼了。” 说完站起身一揖。 俞六涨红了脸,也回了礼,点点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他竟然还有个崔相府的少爷当小师弟! 金豆坐到燕喃旁边,俞六坐到崔十一身边。 俞三站在旁边,脸上忽青忽白,进退两难,只想拉起唐依就走,咬咬牙,还是绕到唐依身旁坐下。 那边俞二娘子斜着眼往这边盯了半天,见唐依竟在元峥身后坐下了,想一想,也提着裙子款款过来坐到唐依身旁,亲亲热热挽起她胳膊,还不忘小心瞟金豆一眼,见他正襟危坐没注意后头,方悄悄松了一口气。 场上站在崔三爷旁边看他练习的另一人往元峥的方向看了几眼,也从身旁小厮手中拿过一个蹴鞠,来到场中练习起来。 “唐二少!”围观者中响起一片欢呼。 那唐二少比崔三略矮,却体魄雄壮,肩膊宽厚,肤色黧黑,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蹴鞠在他脚上更为灵活,只见前翻、后跳、穿花、鲤跃,都玩儿得神乎其技,引起场四周一阵一阵尖叫。 元峥正仔细看场上练习球技的诸人,心头想着对策出神,转头问崔十一道:“队伍怎么组?咱们先把人组齐,也上场练练。” 赛前热身还是很必要的。 崔十一揪着眉答:“自由组人,不过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孙子,四哥你也都认识。” 他痛苦地掰着手指头,“球技好的那几个,要么是我三哥的哥们儿,要么和唐二少关系不错,你看啊,我六哥技术也还不错,平阳侯不用说,林尚书家的林七,文中丞家的文五,武清伯家的李九……” 正说着,只听四周一片尖叫。 “元四哥小心!”身后传来唐依娇呼。 元峥一抬眼,只见一个黑影带着疾风朝他们飞过来,转眼便到了跟前,竟是直直冲燕喃而去! 事起突然,燕喃正侧头眺目在人群里搜寻梁府中人的影子,根本没关注场上动静,待反应到有危险,已避之不及。 “啊!”燕喃一声惊叫,只来得及闭上眼,下意识往元峥身旁躲去。 “砰”一声响! 没有意料中的疼痛。 燕喃抬起埋在元峥伸过来的胳膊下的脸,见那蹴鞠被元峥单手抓在手里,如定在空中一般。 “哇!”四周响起一片惊呼,身后的唐依更是欢呼得快把俞三给震聋了。 “四爷好厉害!” 能单手接住疾速飞来的蹴鞠,这份本事,已让人不容小觑。 俞三冷笑看着二人一个躲一个护的模样,他就知道,四爷和这小子关系不正常。 燕喃忙坐直身子,低声道了句:“谢谢。” 元峥一向沉稳的神情有些愠怒,“那唐二少故意的,是我连累你。” 燕喃看着正往他们这方向走来的强壮少年,这就是蹴鞠场上从无拜绩的唐二少了。 燕喃冷笑,已明白元峥的意思,唐二少想来不敢直接踢元峥,也不敢直接踢崔十一,便瞄准了她这个陌生人,好给元峥一个下马之威。 大梁朝的蹴鞠比二十一世纪的足球可沉多了,加上皮料粗糙,速度又那么快,若她被砸中脸,鼻梁骨非断了不可。 欺软怕硬,出手狠毒! 燕喃附在元峥耳边低低咬牙道:“一会儿灭了他们。” 想欺负她?她可是有人罩的哎。 元峥微赧,耳朵发热,探出身子隔着燕喃往那边喊了声,“金豆。” 金豆方才正走神看满场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呢,见燕喃险些被蹴鞠踢中,也吓出一身冷汗,忙道:“师父!” 元峥吩咐,“你照顾好阿南。” 接着招呼崔十一,“走吧,我们先上场。” 说完站起身,拿着蹴鞠往朝他们走过来的唐二少迎去。 第061章 临时凑个队 唐二少走路有些外八,加上他肩膊壮实,像螃蟹似的甩着胳膊走过来,脸上带着笑,一拱手道:“四爷,对不住了!球技不好,踢偏了。” 元峥将手头蹴鞠扔过去,淡淡道:“技术很好,想踢谁就踢谁。希望一会儿比赛的时候,二少准头也能有这么好。” 唐二少扯着嘴笑,一抬手接住元峥扔过来的球,没想到看似平平一扔,那球冲击的力道竟那么大,他没准备之下,竟被带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脸上的笑僵了僵。 元峥不再管他,和他擦肩而过,往球场中间其他少年走去。 崔三爷来到唐二少身边,“怎么了?” 唐二少皱皱眉,“这家伙,有点本事。” 崔三模样颇为帅气,闻言冷冷撇起一侧嘴角,“不是吧,这就有本事了?” 唐二少睨他一眼,沉声道:“一会儿上场,不能掉以轻心。” 崔三扯起嘴角,不屑道:“上场?他们有没有上场机会还不一定呢。” 他往元峥走去的方向一看,轻笑道:“放心吧,人都被我买过来了。” 这会儿有心参加蹴鞠比赛的少年都到得差不多了,都在场中各自练习。 看见元峥与崔十一过来,有的淡淡打个招呼,有的装作没看见。 崔十一向元峥撇撇嘴,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 元峥向周围道:“还有哪位朋友想组队的?我们队还有位置。” 众少年一片默然。 跟在他身后过来的唐二少嘴角勾起一丝笑,“四爷,你来晚了,这些,都是我们队的。” 崔十一不服道:“你们队要这么多人?拔河啊?” 唐二少笑眯眯,“还有后备啊,是吧,各位?” 有几人发出一阵笑声。 崔十一脸色发青,毫不客气地瞪着在唐二少身旁含笑的崔三。 崔三爷冷冷哼了一声,“元四爷不是号称开封府第一吗?你一人踢我们五人,怕也不在话下吧?” 四周发出一片哄笑。 元峥神色淡然,转头问崔十一,“还有哪些没上场的?” 崔十一搔搔头,眉心揪成一片川字,眼睛朝四周一扫,“能踢的都在这儿了。” 元峥垂首片刻。 “这样吧。”他抬起头来,“让俞六和金豆也上。” “俞六?”崔十一还没开口呢,被唐二少选中也在旁边练习蹴鞠的俞五先惊呆了。 其他人还不知道俞六是谁,都讶然看过来。 唐二少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哈哈”仰天笑起来。 “俞家小六?那个结巴?” 俞五得了唐二少赏识,正得意,闻言替唐二少向众人解释,“就我们家小弟,菜刀都拎不动的。”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崔十一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牙都快咬断了。 元峥示意他往场地旁走去,压低嗓门道:“没关系,他们越看不起咱们越好。” 崔十一仍气,元峥这么一说,稍微缓过来一些,遂又忧心起来,“可是,四哥,师父,咱们真能赢吗?” 元峥微微一笑,“你是高手,对吧?金豆也是高手,小六练练也不错,还有我这个大高手呢?” 崔十一想想也对,三个高手带一个低手还带不住吗? 这么一想,胸膛又挺起来。 元峥与崔十一又回到场边,跟金豆和俞六说了他们的计划。 金豆欢喜得蹦起来,“我也能去?” 元峥看看崔十一,“规则没限定随从不得参加吧?” 崔十一苦笑,“倒是没有。” 因为从没哪家会用到随从去参加这么重要的露脸比赛…… 俞六惊得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站起身怯生生道:“师父,我,我……” 元峥拍拍他肩,“你眼力好,手准,脚法肯定也没问题,咱们还有时间练,再说,还有我们呢。” 俞六胸口发热,从来没人信任过他可以做好除了雕琢以外的事情。 可是,他实在是不太会踢蹴鞠…… 金豆也过来道:“小六放心,就师父一个人就能把他们踢翻。” 俞六这才硬着头皮点点头,心一阵狂跳,紧张得手都不知放哪里好。 “可是还差一个呢?”崔十一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看向元峥。 坐在燕喃身后的唐依跳起来,一指俞三,“三表哥上!” 俞三涨红了脸,他完全不会! “我,我……”他也变成结巴了。 崔十一瞅了他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一眼看见燕喃,喜道:“哎,这儿不还有个阿南嘛!” 说着就要伸手去拽燕喃。 元峥一把拉住他的手,“阿南不下场。” “为什么?”崔十一愕然,连俞六这么弱都下去凑数了。 燕喃往后缩缩身子。 元峥蹙着眉,“实在不行,就咱们四个上吧。” 四个人,赢的难度是大一点,但也不会输。 他眼角往四周一扫,正好扫到一个身影,一面风姿翩翩晃着折扇踱步穿过人群,一面笑着与各个争相恐后和他打招呼的姑娘们挥手。 “他还没队伍吧?”元峥微微笑着看着那人道。 “倒霉世子蛋儿?”崔十一又想伸手扶下巴。 萧衡换了身墨绿织锦的团花襕衫,在众人,或者叫众女注视下笑着往蹴鞠场上走去。 刚走到场上没几步,斜里过来个人。 “世子。”元峥有礼笑着。 萧衡眼睛睁大了几分。 元四爷什么时候这么温和有礼地跟他说过话了? “怎么?”萧衡睨着眼,“四爷又想打人?” 其实他们俩也没别的仇。 萧衡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对勾栏花楼里的姑娘也好,对外头那些追逐他美貌而来的姑娘也好,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 这本身在贵公子里也正常。 但偏偏元四爷是个仗义人物。 那次在勾栏里,元四爷的一个小跟班撞见了萧衡,哭诉这萧衡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给拐跑了。 元四爷抄起拳头就要揍人,萧衡脾气也不好,二人说打就打…… 结果,结果就变成了开封府著名的“碎蛋事件”。 二人从此结下梁子。 元峥温温和和道:“世子,不打不相识,若以打论交情,咱们现在也算老朋友了。若世子还没组上队伍,不如和咱们一队吧。” 第062章 冤家聚头 萧衡先是愕然,恍然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元四爷还能这么客气跟他说话? 随即心头暗喜,你小子也有跟我服软的一天。 他往元峥身后扫两眼,“嗤”一声笑出来,双手往后一背,越过元峥就往前走,“不好意思,萧某还真看不上你们这几个。” 崔十一本来见元峥跟“仇人”低声下气就不爽,见萧衡出言不逊,气得骂道:“我们还不想跟你组队呢,谁跟你组谁倒霉!” “你个王八孙子说什么呢?”萧衡眼一斜。 “你才王八孙子!” “我翁翁是先皇!”萧衡下巴一抬。 崔十一一口气卡在喉咙,再不敢骂这句,活活吃了个瘪。 金豆拉拉崔十一,示意他让开,脸上堆着笑来到萧衡旁边。 “世子刚才骂什么呢?” 萧衡冷哼一声,扫了金豆一眼,不认识,“就骂你王八孙子,怎么了?” “哎,翁翁。”金豆规规矩矩应了一声。 “噗!”跟在萧衡身后的池烟第一个没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反应过来的崔十一紧接着“哈哈哈”捧肚大笑起来。 萧衡气得吹眉毛瞪眼睛,“你……敢骂我?” 金豆笑得憨厚无比,这种市井骂战,是他的强项,不就是比谁无赖嘛。 “没有啊。”金豆无辜道:“翁翁难道是骂人的话?” 萧衡眼珠子一转,挑唇一笑,睨着金豆,“那我去掉两个字儿,孙子!你就是我孙子!” 金豆面不改色,笑嘻嘻开口:“汪汪。” 萧衡身后的池烟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崔十一刚缓过劲儿,又“哈哈哈”仰头一阵狂笑。 萧衡脸色发青,指着金豆鼻子:“你……你……哼!” 一转身,甩袖而去。 待他走了,崔十一好不容易停了笑,才反应过来他们又失去一个队友,苦着脸看向元峥,“四哥,连倒霉蛋儿都不答应,咱们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元峥站在原地,看着走向唐二少的萧衡。 “为什么?” 元峥微微一笑,“若我没记错,唐二少钟情的安阳县主,也是被萧衡给横刀夺爱了。” 这小子在开封府的仇人,可不比他少。 崔十一恍然大悟,果然见萧衡跟唐二说了几句,冷着脸就朝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元峥迎上去,照旧笑得温和。 萧衡脸皮也够厚,刚刚出尔反尔却面不改色,仍旧半骄傲地睨了元峥一眼,“听说没人肯和你们组队了?” 元峥也不戳破,迎上萧衡的眼神,微笑着道:“其他人算什么,若我们有世子在,他们输定了。” 这句话说得萧衡心里舒服了不少,连带看元峥都顺眼了几分。 “那你们有几分胜算?”他态度温和一些。 “八分。”元峥估摸着,说十分太嚣张了。 萧衡鼻子里哼了一声,“切!你就吹吧!” “来,咱俩试试。”萧衡撩起长衫袍脚。 元峥示意崔十一给他拿来一个蹴鞠,浅浅笑着:“好,世子就试试能不能从我脚底下抢到这个蹴鞠。” 几个回合之后,萧衡双手叉腰费解无比地盯着元峥,他怎么就碰不到那蹴鞠呢? 这小子,难道以前是深藏不露? “世子可愿和我们组队了?” “行,咱们这次就结盟吧!”萧衡睨着眼看了看元峥,转身往场边走去,“你们是天队还是地队,走,咱们先换衣裳去。” 他穿上那蹴鞠劲装格外潇洒,定比元峥这小子更好看。 “地队。”崔十一见元峥露了两手就征服了萧衡,高兴地抢答,带头往更衣棚而去。 五人换上蹴鞠服出来,到了场中,便瞬间吸引了场外所有人目光。 燕喃也翘首看过去,最亮眼的当属萧衡和元峥。 蹴鞠劲装为墨青色捆红边短打,上身束腰,下身束腿长裤。 萧衡身姿挺拔如修竹,加上他本身五官俊美、仪态翩翩,这身衣服更显风华昭盛,一身劲装浑然穿出了风雅之感。 元峥更高更瘦,穿上这身,猿背蜂腰全显出来,腰以下全是腿,更让人挪不开眼的是,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风雨不动的岿然气度。 若说萧衡温柔似竹,他则冷峻似一座峰,绝壁千仞,无人能攀援而过的峰。 观众席中的气氛瞬间燃起来,“噢——噢——!”欢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你说,是世子好看,还是元四爷好看?”俞二娘子偷偷问唐依。 唐依眼神放在元峥身上根本挪不开,就差闪出星星来,“当然是四爷。” 俞二娘子心中的天平则开始倾斜,虽然四爷很好看,却冷冰冰的,哪像这位世子,对人笑得那么温柔。 她看了看元四旁边正伸臂踢腿活动手脚的金豆,嗯,她还是喜欢萧世子好了。 “我觉得还是萧世子好。”她笑着挽紧了唐依胳膊,就让她去碰那座冰山吧。 俞三一声冷哼,女人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不肤浅! 崔十一让小厮抬了一筐蹴鞠上来。 元峥拿起一个,对四人道:“你们先各自练习,我看看大家的水准。” 萧衡取出一个蹴鞠放在跟前,扬眉一笑,“放心,水准不会比你差。” 金豆与崔十一驾轻就熟,又听话得紧,各取了一个开始练习。 俞六手足无措,他对蹴鞠仅有的了解,就是用脚把这球给踢开。 元峥看了看场地,招手将他叫到场边线附近,再指着中心线后斜一点的位置道:“看到那个点了吗?” 俞六点点头。 元峥正色道:“从现在开始,你只需做一个练习,从你这个位置,将蹴鞠送到那个点,记得用脚内侧送球,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俞六虽然不太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也对他的话百信不疑,接过球就开始练起来。 元峥给他示范了基本的脚法,便让他自行练习。 那边唐二少、崔三爷等人都好奇看着他们。 俞五笑得牙都快掉下来,“哈哈哈,我们家小六,根本不会踢嘛,你看他身子僵的,这是现学现卖啊!” 任谁都看得出来俞六是新手,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第063章 初见梁少宰 “一会儿你们都小心点,注意避开世子,他若又撞破头了,咱们可会被罚下场的。”有人笑着道。 又是一阵哄笑。 崔三爷扯起嘴角一笑,不以为然摇摇头,对唐二少道:“唉,没意思,早知道我还跟你打对台。” 唐二少神情略显严肃,只盯着元峥看,见他脚法规矩,看似平平无奇,却总是,稳,非常稳。 不论蹴鞠在他脚上怎么左转右转腾空,似乎都从不会出错。 不用其他技巧,就这一点,已经非常可怕了。 元峥拿着蹴鞠热了热身,心中已有了谱,再看看其他三人。 萧衡是球技最好的一个,但有些爱炫技,对着旁边观众席耍着花样,引起一阵一阵尖叫声。 崔十一稍微弱一些,胜在反应挺快,够灵活,对出错了或接偏的球,能迅速改动作。 金豆一看就是野路子出身,脚下没有章法,但力气大,脚力准,这点不错。 元峥看了会儿三人,过去叫停,对三人说了一句话,“咱们第一局,一定会输。” “什么?”萧衡跳起来,恨不得把蹴鞠往元峥砸去,他有一种入坑的感觉! 快要到开场的时辰,原本三三两两在石林边上闲聊嬉闹的人们也都陆续入场坐上台阶,四周更加热闹,纷纷看着场中各人评头论足。 燕喃的注意力仍大部分在人群中,春妮的模样虽只惊鸿一瞥,她却刻在了心上。只要她出现,她定能将她认出来。 可惜这观众席位是自由入座,并未按照家族来划分,茫茫人群中,她看来看去也没找到春妮的身影。 忽右手边主席台后方,出现了一阵骚动。 “忠亲王来了!”有人在小声说。 “唐侯也来了!” “梁少宰也来了!” 燕喃的心一下悬起来,倏然转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人群中让出一条通道来,两行侍卫手持长枪站立道旁。 过了一会儿,从通道中过来一乘软轿,轿上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面带笑容,发了福的脸上眼窝深陷,将眼睛挤得似一条线,笑起来似弥勒佛,一路和善地向周围行礼的人们点头致意。 燕喃视线落到他下身,垂在软轿上的小腿裤管,有一条空空荡荡。 这个掌了开封半座城军力的忠亲王,竟是断了半条腿的! 那软轿往主席台而来,紧跟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石榴红锦袍的男子,蓄着一字须,眉目凌厉,一管鹰钩鼻,令人望之生威,与唐二少有几分相像。 这位想来就是“糖”姑娘的父亲都虞使唐井了,因受封安乐侯,人称唐侯。 落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男子一出现,全场又是一阵惊呼。 燕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是大梁少宰,徐国公,梁湛! 她的父亲! 那男子一身普通苍青云纹襕衫,头上随意插一柄道士簪,身姿高扬,行步间潇洒如风,五官清隽,眉眼间沉静如水,眼角微微下垂,带些许忧色,更添几分令人心折的魅力。 比之萧衡的风流多了些沉稳,比之元峥的俊朗多了些温润,君子。 如玉君子,当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一出现,落在忠亲王与唐侯身上的目光,尽数转了过去。 燕喃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就是她父亲,这个身体的父亲,竟是这般天人一样的人物! 蓦地,梁湛身后那个人影,让燕喃彻底停了心跳! 春妮! 燕喃一眼便认出她来! 即便她身着华衣,浑身锦缎流光、头簪玉珠宝钗,仍掩不住怯生生的模样,眉眼低垂,不敢看人,五官神态与这个小哑巴燕喃有几分相似,静静跟在梁湛身后。 她身后还有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女,脸圆嘟嘟似小包子,肤色并不十分白净,一双圆眼灵动十足,神情中带些天真好奇,不断往场上打量,同样是一身华衣。 这是她妹子?! 燕喃手按着心口,强迫自己不要立刻冲上去,周围人都坐了下来,她也只好缓缓坐下。 等机会,等机会,一定要先找春妮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蹴鞠盛会终究是个花会,开始程序并不十分正式,忠亲王到来之后,场上的演出便陆续开始。 燕喃这才知道,元峥等人的蹴鞠比赛,只是这蹴鞠会的一个部分。 先头还有蹴鞠舞、杂耍戏等名目,其中一项猴子嬉蹴鞠,几只猴子在场上模仿人的样子,将蹴鞠抢来争去,惹得众人狂笑。 等节目尽兴完毕,唐侯下台来,到场边讲了几句鼓励少年们的话,接着场边擂鼓三声,蹴鞠比赛便正式开始。 “咣咣!”有小厮提着锣敲了几声大喊,“下注咯!” 四周的男男女女们纷纷派出小厮丫鬟到那前头两个箩筐前押注,银钱不等,一般是几串铜板,几颗碎银子,最多是银锭,不过是取个乐子罢了。 那箩筐就在燕喃斜前方不远,她眼睁睁看着几乎所有人都把铜板仍到了“天字队”的箩筐里。 “地字队”这边,寥寥无几,少得可怜。 仅有的几个银钱,还有一份是她的,一份是唐依的,一份是俞二的。 唐依显然也看到了这情况,噘起了嘴拉住正要去下注的俞三。 “三表哥,你一定也会投地字队吧?” 俞三有些发愁,“可是,五弟在天字队。” “那小六还在地字队呢。”唐依坚持,眼巴巴地看着俞三。 俞三郁闷得想炸,可唐依一瞅他,他就觉得自己要甜化了,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点了头。 唐依开心地欢呼一声。 俞三垂头丧气来到箩筐边,忽念头一转,摸出两个小黄鱼。 “哇!”登记押注的书办都瞪大了眼,这么大手笔的押注,还是第一次见,二两黄金呢! 这边斜后方的唐依也看傻了眼。 俞三有他的打算。 反正地字队输掉比赛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他就要输给唐依看,你看,你喜欢的人害咱们输了这么多钱。 到那时候,钱越多,唐依就会越失望。 俞三一想到唐依对元四失望的表情,就忍不住偷摸直乐,大大方方一扬手,“叮咚”就把小黄鱼扔进框里。 第064章 必输 场上,元峥等人已做完了最后准备。 所有练习用的蹴鞠都被场倌儿收走,有人抬着箩筐来给场地重新洒了一层黄土,再洒少许水,踩踩紧。 元峥看了看四人,叮嘱道:“当作练习就好。” 三个同门师兄弟自然都点头,只萧衡仍是有些不满,嘟囔两句,勉强点点头。 这样的打法简直前所未闻,这元四脑子里装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不过他既入了坑,也只能跟他们走。 好吧,第一局输就输吧,他就等着看元四怎么把吹过的牛皮捅上天去。 场倌儿示意双方人员都来到场中。 天字队的除了唐二少和崔三爷、俞五,还有此前崔十一提过的林尚书家的林七,武清伯府上的李九。 唐二少看向元峥,霸气道:“你们选吧,想怎么比?” 因这蹴鞠盛会上的比赛,以游乐为主,是以规则也有趣,打法由双方队伍自己决定即可。 大梁蹴鞠比赛分三种:斗数,吊门,白打。 斗数是在球场中央竖一根杆,杆上一个绳洞,双方人员都往这同一个洞中送球,谁将蹴鞠踢入绳洞,谁就记一筹。 吊门则是在球场两端各设一个竹门,需要将蹴鞠送入对方门洞,方得一筹。 白打就是纯比花样,有固定的耍蹴鞠的方式,如飞弄、滚弄等等玩法,观赏性强,对抗性不如前两者激烈。 元峥微微一笑,“吊门。” 唐二少扬眉,这可是最考验团队协作的一项,以对方有俞六那般拖后腿的人,还敢选这种打法,还真是有勇气。 他不由又对元峥警惕了几分。 打法定下来,双方人员各就各位,场边一声擂鼓响。 “开球!” 灰黄色的蹴鞠开始在众人脚底滚动起来。 双方一开始都有些试探性质,你来我往小心翼翼。 但不过片刻,天字队这边的人都开始放松下来。 除了唐二少。 唐二少很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自己的技术受到了侮辱。 他们这是来蹴鞠比赛的吗?? 萧衡缠着俞五跑,俞五觉得技术上绕开萧衡没有任何困难,但奈何萧世子比他身份高许多,又是个一不小心就受伤的主儿,俞五不得不小心翼翼避着他走。 崔十一找上了崔三,耍赖式的就跟他脚底下使绊子。 金豆满场乱窜,他力气大、跑得快,一会儿骚扰林七,一会儿缠缠李九,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元峥自然就是对付唐二少,和方才练习的时候一样,中规中矩,小心翼翼从他身旁身前截球。 但他们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不管谁拿到球,都传给站在场边线上的俞六。 对,唐二少差点把这个俞六给忘了。 那俞六在干什么呢? 全场人此时都笑翻了,因为俞六在闹笑话。 俞六像是担任起进攻的角色,却只会在场边接球,根本不敢往中间跑。 蹴鞠被送过来,他便抬脚就往对方场上送。 可每次要么被人截下,要么就是往对方场上乱飞。 如此往复,他每这么踢一脚,全场就掀起一片笑浪,再这么踢一脚,全场又是一阵狂笑。 俞三都想上场去把俞六给拖下来了,好歹丢的也是他们俞家的脸啊! 俞二娘子也相当傻眼,虽然猜到他们会输,但她不想输得这么难看,要不是萧世子踢得潇洒漂亮,这下注的银钱就真是丢水里了! 唐依急得直跺脚,嘴上拼命喊着,“四爷,小六!加油!好好踢啊,加油!” 燕喃心思根本没在球场上,只觉被吵得不行,头发上全是口水,只好回头道:“唐小娘子,别急,就信四爷吧。” 唐依似这才发现前头还有个燕喃,踩着铺在台阶上的锦布蒲团间隙,窜到前头来坐到方才元峥的位置,喜滋滋地看着燕喃,“这位公子,你是四哥的朋友?” 燕喃小心翼翼离她远点,“是。” “你说四哥他们能赢吗?” “一定会赢。” “为什么?” 燕喃十分后悔自己刚才多了那么一句嘴,这位“糖”姑娘真的很黏人! “因为他是元四爷。”燕喃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唐依一副找到知音的表情,猛点头,“对,我四哥一定赢!” 说完更加大力地朝场上喊起来,“四哥!加油!” 燕喃被吵得头疼,只想扶额,让元唐僧赶紧收了这妖孽吧! 她趁着众人热闹的间隙,不时转头看看右后方坐在梁少宰身后的春妮。 春妮目光落在蹴鞠场上,面色却仍然带分凄惶,偶尔身旁人给她递上茶汤或是果点,都像受惊的兔子般瑟缩一下。 燕喃半眯起眼,春妮必定不是自愿的。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可能不知道! 那她冒充相府千金,究竟是因为什么? 被威逼?还是利诱? 梁少宰坐在忠亲王左侧,倒是一副安然神态,他相貌确实生得好看,难得的是那份温润的清雅…… 像是察觉到燕喃的注视,忽他眼光往燕喃处落来。 转头已是来不及,燕喃忙抬眼落到他身后,假装与他后方的人笑着扬手挥了挥,又安然自在转过头来。 梁湛见是一个普通少年与人打招呼,遂收回目光,不再注意。 燕喃心口“咚咚”直跳,只听场上三声擂鼓响,第一场比赛已经结束。 意料之中,地字队输了。 意料之外,天字队十五筹,地字队零筹,输得奇惨。 唐依垂着头,都快哭出来。 正中间看台上,忠亲王笑眯眯看了眼唐侯,“你家二小子很不错,又长进了。” 唐侯一字须一翘,“多谢王爷夸奖,不过是玩耍罢了,世子也不错,只他们队似乎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梁少宰怎么看?”忠亲王眯着眼转向梁湛。 梁湛浅笑,“地字队,或许要出奇兵。” “哦?怎么说?”忠亲王饶有兴致看着他。 “从实力上来说,天字队比地字队整体高出许多,若不出奇兵,怕毫无悬念,不如直接拱手认输的好。但他们不但没认输,反而用此种让人看不清目的的打法,想来,会有后手。” “哈哈!”忠亲王大笑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能有什么奇兵?”唐侯也颇有兴趣地看向梁湛。 梁湛摇摇头,“梁某也不知。” “且看看吧。”忠亲王大手搓着一对官帽核桃,笑着道:“元府的四小子,看起来倒是沉稳了不少。” 第065章 一球定胜负 场上,刚赢下一场的天字队兴致高涨,在场边一面喝水一面笑说着方才地字队种种丢人之处。 崔三爷更是快笑弯了腰,“那俞家小六,你们看见没?每脚球出去,都离那球门还三丈远呢!” 众人一阵哄笑。 “下一场咱们还选吊门,来个二十比零!”俞五在崔三和唐二少面前露了脸,格外兴奋。 崔三点头,众人也都附和。 唐二少反而有些失望,他还想好好跟元四这小子斗一把,没想到他们那么不重视这比赛,简直就是把他们几个高手用来给俞六当陪练! “下一场,速战速决,懒得陪他们玩儿了。”唐二少扔了擦汗的帕子,沉声吩咐道。 这边地字队的几人还好,神色并不见沉重。 只萧衡哀声叹气几声,“小爷我还没这么丢脸过。” “丢脸?”元峥浅笑道:“比赛怎么算赢?” “三局两胜啊。”萧衡翻了个白眼。 “所以只要下两局赢了,咱们就是胜利者。” “不赢我就把你蛋给捏碎!”萧衡恶狠狠瞪了元峥一眼。 崔十一拍拍萧衡肩,“世子,我一直想问问你,扯到蛋是怎么感觉?” 萧衡跳起来要揍崔十一,崔十一笑着直往金豆身后躲。 金豆摆开架势,老鹰护小鸡般张开手臂,“欺负我小师弟?先过我这关!” 元峥招呼三人,“好了,别闹了,第二场,按说好的好好踢,前面不要着急,咱们越稳,他们越急,等我位置一变,你们就各自和上场练习的时候一样盯住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师兄弟三人齐声回答。 “记——住了。”萧衡勉强回答,遂又皱起眉,“他们若不选吊门了怎么办?” 元峥淡淡一笑,“他们会的。” 因为吊门的打法碾压对方最爽,喜欢炫技的唐二少和崔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二场由“天字队”选择比法。 唐二少双手抱胸,睨眼看着元峥,“还是吊门。” 说完还朝元峥笑笑,“你们最喜欢的打法。” 萧衡看了元峥一眼,这小子,还真让他猜中了。 第二场开场的擂鼓声响起。 一开场,四方席上的观众都感觉到了变化。 “地字队”变防守了。 他们不再冲出去和“天字队”的人抢蹴鞠,而是只守在自己球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慢慢悠悠地把蹴鞠你传给我,我传给你,竟像耍花式一般,完全不着急进攻对方球门。 只除了俞六,只有俞六还傻乎乎地站在第一场那个位置,这边偶尔有人将球传给他,他还是如第一场般将蹴鞠往对方场上送去。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俞六送过去的蹴鞠,渐渐稳定在了某个固定的范围内。 如此几次,“天字队”的人已经完全不管他了,就让这小子偶尔踢一脚过过瘾吧。 预想之中横冲直撞踢得元峥等人落花流水的场面并未出现,直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压在“地字队”球门口踢的“天字队”还是一筹未取。 崔三爷先焦躁起来,“怎么回事儿?俞五,再看准一点儿!” 俞五有些忿忿,他看得当然准,但这小小球门口站了两排四个大汉,看得再准蹴鞠也容易被人拦下啊。 唐二少也有些烦,这些人这样缩头乌龟似的躲在门口不出来,比刚才那样乱跑更让他烦躁。 “强攻!”唐二少下了命令,“林七、李九,跟我冲,崔三、俞五各守一边打掩护。” 五人立即变换阵型,以唐二少为阵尖,带着蹴鞠往“地字队”的防守中冲去。 跑到一半,遇到萧衡拦阻,唐二少立即将蹴鞠送往崔三处,崔三脚底一个花旋,绕过了扑上来的崔十一,又遇到魁梧的金豆。 崔三瞬间被前后夹击,只得一咬牙,就将蹴鞠送还给了唐二少。 唐二少果断再将蹴鞠送到俞五跟前,给他使了个眼色。 俞五面前只有个元峥,他带起球往前猛冲,引元峥跟着他往底线跑去,眼看要到了球门跟前,一起脚。 “唰——”蹴鞠飞过半空,却不是往球门而去,而是又送回了唐二少面前。 唐二少大肆得意,心道战术成功,眼前空门大开,哪还能不进门? “砰!”大力一脚将蹴鞠送出,直奔球门而去。 就只蹴鞠入门的刹那,横里一条大长腿探出来,稳稳当当落在蹴鞠跟前,“砰!”又一脚。 蹴鞠眼睁睁飞过愕然的崔五和懊恼的唐二少眼前,落往俞六的方向。 唐二少一咬牙,又是这个元峥! 蹴鞠在俞六脚下照例又往老地方滚去。 根本没人着急来拦他,林七懒洋洋跑过去把蹴鞠往“地字队”半场带过来。 唐二少阴沉了脸,喝道:“都用点儿力气出来,跟他们踢平不丢脸吗?” 林七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何时听过这种话,脸色也不太好看,脚下大力一踢,蹴鞠又滚往“地字队”防守阵中。 如此轮番上演,别说“天字队”了,连观众们都觉看得极没意思,场上蔫了一片,喝茶吃点心的,聊天谈笑的,这种窝窝囊囊的踢法,谁也不爱看。 元峥见唐二少脸色越来越差,崔三更是一副烦躁窝火的模样,俞五闷着气,跑动也没那么快,林七两个本来拿到球的机会就少,也都懒散跟着唐二少跑两步。 他看了看场边用来计时的燃香,见时机差不多成熟,悄然从防守阵型的尾巴,来到了斜前方。 “砰!”崔三的一脚射门被金豆给拦下,送往俞六跟前,众人又是一阵烦躁,又来! 林七照旧懒洋洋地准备回去拿球。 忽眼前人影一晃! 怎么回事? 俞六照旧是那练过数百次的一脚,完全已经驾轻就熟,轻轻松松把蹴鞠往元峥早先定好的点送去。 而那个原本一片空地的地方,多了一个人! 元峥! 林七来不及反应,只见元峥刹那间脚下就多了个蹴鞠,再迅疾转身,出脚,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蹴鞠带着场边稀稀拉拉的惊呼声,“咚!”飞入球门中! “咣!”一声锣响。“地字队,得一筹。” 第066章 兵法? “哗——”观众席上一片哗然,许多人都没来得及看见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看见那神奇一幕的人都兴高采烈跟周围人分享,俞六那被人耻笑的一脚是如何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元峥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对方地盘上,将蹴鞠一脚送入! “啊!”一直盯着元峥看的唐依第一个跳起来,尖叫着恨不得拉过燕喃亲两口,“阿南公子,看见没!四哥踢进去的,元四哥踢进去的!” 燕喃也颇为高兴,站起身鼓了鼓掌,不忘回头又看了春妮几眼。 场中,唐二少还呆呆愣在原地,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谁得一筹? 崔三惊愕得瞪大眼,元四那小子什么时候跑到那边去了?! 蹴鞠又怎么会跑到他脚边?! 俞五难以置信捧住头,“他们得筹了?” 唐二少这才反应过来,恼得脸色铁青,冲自个儿队一声吼:“盯人都盯哪儿去了?” 他怒气冲冲往场倌儿走去,接过蹴鞠,大力一脚往地字队球门开去,“强攻!” 可惜天字队这边先前懒散,如今慌乱,早乱了阵脚,他这一脚又开得极猛,竟没人反应过来接应上,直接落到守在球门口的崔十一面前。 看台上唐侯低低一声叹息,“慌了。” 崔十一兴高采烈跳起来直接送给俞六! 俞六这边根本没人防,他走老路子已是轻轻松松,规规矩矩一脚快传,将蹴鞠送到元峥脚下。 毫无悬念,元峥连地方都还没挪,抬脚又是一记直飞。 “咚!”“地字队,得二筹!” 唐二少将面前黄泥地狠狠一踢,踢起一片尘土,他大手一挥指着俞六,恶狠狠道:“都瞎了吗?防他的人呢?”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又被唐二少一骂,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崔三冷冷横他一眼:“不是你离得最近吗?” 唐二少胸口的火快要炸开,沉着脸捏紧拳头。 这次是崔三过去开球,俞六前已有人防守,蹴鞠刚来到唐二少脚前,只听“咚咚”两声,第二场结束的鼓声敲响。 唐二少愕然转头看了看场边已经燃到尽头的两炷香,第二场就这么结束了?! “你!”唐二少愤然看向元峥,“奸诈!你们这是耍赖!有这么踢蹴鞠的吗?” 崔十一笑眯眯走过来,“怎么了?唐二,我们不也是在踢吗?” 萧衡也颇为得意,不过若刚才那两个球是他踢进的就更好了,跟在崔十一后头晃着脑袋,“管我们怎么踢,进球了不就行了?” “哼。”崔三一声冷哼,“进两筹而已!” 他们刚才可是进了十五筹! 元峥淡淡道:“能赢你们就行。” 金豆双手叉腰学舌,“能赢你们就行!” “地字队”一派喜气洋洋回了边上休息,元峥朝俞六竖起大拇指,“踢得好!” 金豆一把搂住他,“小六好样的!” 崔十一也笑着道:“小六稳!” 金豆纠正他,“你得喊二师兄。” 萧衡嘴上哼着小曲,笑眯眯跟身后和他们打招呼的观众不断挥手,似乎刚刚进球的是他,还不忘回头夸了俞六一句,“小样儿,还不错,关键时刻没软!” 俞六笑得合不拢嘴,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夸,不过刚才的感觉简直棒极了! 元峥挥挥手招呼几人过来,正色道:“第三场,换打法,我负责盯人,你们各自使出最高水平就行。” “你一个盯他们五个?”萧衡张大嘴。 崔十一轻轻把他下巴给托回去,“闭上吧,当心下巴又掉了。” 金豆神采奕奕,一拍胸脯,“五个算什么?我师父一个打十个都没问题!” “天字队”那边都憋了一肚子气,被那几个不中用的小子磨了半日功夫,结果到最后竟被他们给偷了一局! 换谁不得气? 崔三一口气喝干一盏茶,将木杯往旁边一砸,“娘的,下一场,干翻他们!” 唐二少阴沉着脸,元四这小子,竟敢玩这种阴招!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满腹憋屈,沉声道:“下一场,必须盯好俞六和元四,林七、李九,你俩盯人,崔三、俞五,跟我强攻,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这么好运气!” 看台上,忠亲王哈哈笑得靠在椅背上。 “少宰大人果然有慧眼,奇兵啊!没想到他们的奇兵竟然是那个不会玩蹴鞠的小子!” 唐侯浅笑着摇摇头,“唐猛还是太浮躁,中了对方的诱敌惑敌之计。不过。” 他摸了摸胡须微蹙着眉,“地字队竟似懂兵法,先示敌以弱,以那新手惑敌,让对方生了骄兵之心,再固守不出,让对方急躁进而乱了阵型。既骄又躁,必败之象啊!” 梁少宰浅笑着道:“梁某本来是看个热闹,唐侯这一说,才恍然大悟啊。” “是。”忠亲王笑着拍拍手,“精彩,真是精彩!只不知这招谁想出来的,肯定不是我家那个蠢货!” 梁湛微微笑着,目光落到英气凛然的元峥身上。 第三场的擂鼓声响起。 开场照例双方先协商比法。 “斗数吧。”元峥道。 斗数便是只场中一个球门,比哪队进球多。 唐二少又是一愣,他们都已经做好再拼一场吊门的准备了,谁知道对方又忽然改成比斗数? 元峥见他发呆,勾起一侧嘴角,“唐二少不敢?” 那笑落在唐二少眼中,满满都是讥讽。 “斗数就斗数!”他会怕吗? 斗数可真正是要论实力的,不管你团队协作如何,反正只有中间一个球门洞,进球就算得一筹,他们“天字队”每个拉出来都是好手,会怕元峥那帮乌合之众? 场下比此前沸腾许多,眼看场上变了架势,换上了斗数的柱子,个个都更激动起来。 斗数不比吊门,人不用满场跑,而是十个人都围在中间的球门外,看谁能抢到蹴鞠再踢进去。如此一来,近身热搏必定更加精彩! 气氛瞬间燃到更高点! 燕喃时不时往春妮的方向看一眼,又一个侧头,忽心头一惊,位置上空了! 她忙往后张望,正好看见春妮一前一后各一个仆妇,往后头走去。 梁少宰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燕喃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忙站起身。 “你去哪儿?”唐依还来得及关心她。 “我,去净房。”燕喃敷衍着,匆匆抬脚往上走去。 第067章 手心里的字 燕喃穿过人群,匆匆爬上台阶,来到石林边上,眼见着春妮湖水绿的衫裙闪进一条石径里,忙提步跟上。 其中一个仆妇走在前头,应是在带路,另一个在后头半搀着春妮,燕喃猜测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净房。 果然,石径尽头是几排矮山茶,山茶后头一间廊屋,隐秘而幽静,正是净房所在。 燕喃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轻轻撕下粘在眼上的双眼皮贴,以防吓到春妮,搓一搓脸,恢复女儿模样,绕过山茶丛来到廊屋后头。 大梁朝这种公众园子中的净房构造都差不多,燕喃前世在幽州时,也逛过不少园子。 照规矩,里头还分内外厅,随伺的丫鬟婆子等在外厅,春妮会自己去到后头有单独小隔间的净房里。 这对燕喃来说,无异是个绝佳机会。 廊屋后头也静悄悄一片,后墙上一排高窗,离地大概有八九尺。 燕喃看了看四周,只有一个大榕树斜斜的枝桠伸过来,勉强能够到高窗旁边。 她二话不说卷起襕衫袍脚扎进腰带,搓了搓手就往上爬去。 大榕树的枝桠伸到最前头已经比较细,幸好她够轻,枝桠颤了颤,却也没断。 她小心翼翼一把抓住花窗棂,半猫着腰爬到了花窗上头。 花窗与花窗之间以木柱隔开,每个花窗对应过去,便是一间没有顶,只有隔扇相隔开的小净房。 透过落地罩的花纹镂空,她能看见其中一个仆妇,站在外厅门口,一面用长指甲钻耳朵,一面跟对面的人笑着说什么。 既然那两个仆妇都在外头,那么春妮已经到了净房里头。 燕喃小心翼翼从一个一个落满灰的窗台上爬过去,忽心口一抖,瞥见一角湖绿衣衫,春妮! 她稳了稳狂跳的心,又往前挪过一扇花窗。 只见春妮坐在木马子(北宋对马桶的称呼)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掌心。 燕喃往前探一探头,看清了她掌心中的东西。 几块碎金? 春妮看金子做什么? 燕喃正不解,眼见春妮竟拿起一块碎金,缓缓往嘴里放去。 “不要!”燕喃忍不住低呼出声,心中发急,直接从花窗缝往里挤下去。 那花窗登时被挤开,她整个人一“咕噜”摔下来,直接趴在春妮脚边。 幸好春妮不会说话! 燕喃念了句“阿弥陀佛”,赶紧爬起身,两步跨过去,拦在惊慌失措正要跑出门的春妮身前,一把抓住春妮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春妮!我是你姐姐春柳的朋友!” 春妮停下脚步,睁圆了眼,惶恐无比地盯着燕喃,似是在判断她的话。 她知道她是春妮! 她知道姐姐春柳! 她知道她在这里! 这些信息让她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燕喃听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声音压得更低,凑到春妮耳朵边,“我知道你能听见,你为什么会变成梁府千金?我想办法救你!” 春妮眼中含泪,看着燕喃拼命摇头,又指指外头,示意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更近了,这净房的门是没有锁的! 燕喃急得不行,额头冒汗,手头又没有纸笔能让春妮写字,她念头一转,摊开手心:“谁带你回梁府的?你写我手掌上。” 春妮也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慌慌撩起袖子在燕喃手掌心画了几笔,便急急往外走去。 燕喃看着她指尖在掌心走完,心头一颤,一把拉住春妮衣袖,“你别寻死,记住春柳在等你!” 脚步声已进了内门,春妮推门出去,再合上门。 外头传来那仆妇嘟囔的声音,“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燕喃呆呆靠着内墙,果然,梁府中人都以为春妮是聋的,也就是说,梁少宰,他能确定他的嫡长女是聋哑,为什么呢? 而春妮方才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在她手心画了一个“蛇”字,又是为什么? 蛇? 蛇和她被送到梁府假充千金有什么关系? 莫非,送她去梁府的人和蛇有关系? 燕喃脑中思绪如乱麻,毫无头绪,靠着石墙想了许久,直到后背有些发凉,这才发觉刚刚摔下来时磕碰不少,哪儿哪儿都疼。 她木木然推开门,外头已经空无一人。 她挪开脚往前走着,春妮为何又要寻死呢? 她既然敢死,又为何不敢和梁少宰说明情况? 燕喃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走出了廊屋,走出了茶花树丛,来到外头石径上。 忽旁边石林里过来一人,与她一打照面,倏然愣住。 燕喃察觉到有人落到她脸上的眼神,才抬目望去,一见之下,猛地一惊。 糟了! 她穿的是阿南公子那身衣裳,此时却是女儿面目,而遇见的这人竟是元峥的二哥,元二爷元峻! 燕喃他们是随着元二爷和元三爷一起出门的,元二爷自然认识她早晨出门所穿的衣裳。 只不知他会不会对这么一个远客有印象。 果然,元峻停下脚步,带着几分狐疑上下打量着她。 燕喃忙装作不认识,低头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待来到无人处,躲到一座山石后头,低头一看自己,袍脚还别在腰上呢,膝盖处隐隐渗了几丝血迹。 她放下袍脚,吁出一口气,不论如何,至少知道了春妮确实是被人逼着冒充她的。 只要能在保证春妮的安全下,告诉梁少宰她才是他的嫡长女就行了。 可梁少宰会不会信她呢? 燕喃靠着山石颓然坐到地上,掏出怀中化妆包,拉开拉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起呆来。 为什么这个燕喃身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呢? 那到底梁少宰是怎么确定春妮是他女儿的?他若真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又怎么会认错? 她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脸,除了眉毛里那颗小痣,脸上光滑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小粒斑点都无。 前世的自己多好,耳垂斜后方,脖颈上有个小小的似燕子的胎记,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燕喃叹一口气,拿出双眼皮胶重新贴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搞清楚这个“蛇”是什么意思! 第068章 决胜缺席 外头蹴鞠场上,欢呼热浪声一阵高过一阵,许多人都站起来鼓掌尖叫,小娘子们更是挥舞着手帕,都希望场上的少年们能多看自己一眼! 太精彩了! 斗数拼的主要是个人技艺,因为大家都围绕着中间一个门洞踢,很容易遇到一对五的包围情形。 这时候靠的就是个人本事! 元峥如他所说,一人分盯五人,不对,与其说他一人盯五人,倒不如说他一人拖住了五人! 只要蹴鞠到了他脚边,唐二少等人便一拥而上,使出全力抢球,打定主意要打压这小子。 结果五人却成了被他耍着打转的陀螺,任他带着蹴鞠左躲右闪,极少能顺利将蹴鞠夺过来。 场上观众随着蹴鞠在元峥脚上不断玩出花样,都兴奋得大声喊出他踢出的花样名字,“转乾坤!”“风摆荷!”“这是旱地拾鱼!”“双肩背月!”…… 随着观众呼声,唐二少心情越来越压抑,他们虽成功压制了元峥的进球,但一不小心就被他给带偏了,然后蹴鞠就到了蹲守在门洞旁的地字队队员脚边。 萧衡和崔十一兴奋得连声尖叫,他们无人防守,简直就是捡个蹴鞠射门! 唐二少见情况不妙,又改战术,让五人还是分开盯人,不再追着一个元四跑。 可那样情况似乎更糟,元峥没了那么多人防守,瞬间如脱笼的老虎,脚底下的蹴鞠进洞就跟母鸡下蛋一般容易,“哐当”进一个,“哐当”又进一个。 整场斗数没有悬念…… 天字队实力确实可以,在如此慌乱的局面下,崔三一人进了三筹,俞五表现不俗,得了四筹,唐二少进了六筹。 而元峥,元四爷,一人独进了十二筹! 加上他们队中,金豆和萧衡更进两筹,崔十一进了三筹,一共十九筹,比“天字队”高出六筹! 谁都不看好的“地字队”竟然赢了! 若说第二场大伙儿还觉得他们是投机取巧,第三场全拼个人实力的精彩斗技,完完全全将在场所有人都征服。 尤其是元四爷! 所有人都在说他曾经夸下的海口,“开封蹴鞠第一人!”,只现在再没人说他是吹牛,人家就是实实在在的第一人! 崔十一和金豆喜得在场上翻起跟斗,萧衡昂着头,含笑向四周观众挥手致意。 俞六激动得涨红了脸,乖觉地站在元峥身后抿着嘴一直乐。 唐二少走到元峥跟前,伸出一只手,抬眼看着他,“踢得好。” 元峥浅笑着和他伸手一握,“你也不错。” 唐二少缩回手,沉声道:“后会有期。” 元峥颔首,“当然。” 五人在欢呼声中往场边走去。 元峥远远看见燕喃的位置是空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又涌起些说不明的遗憾。 “元四哥!”唐依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欢喜得快要飞起来,“你太厉害了!” 元峥侧着身子往萧衡身后一躲,堪堪避开唐依这一扑。 萧衡睨了元峥一眼。 “阿南公子呢?”元峥问唐依。 唐依“啊?”摇摇头,指指后头,“他上那边去了?” 元峥把胜利者的红绸大花交到萧衡手里,招呼金豆,“跟我去看看。” 金豆忙跟上,二人在人群不断的问候示好声中往上走去。 这边他们刚走,就有小宦官过来传话,“世子!王爷请您和您的朋友们过去见见。” 萧衡招呼崔十一和俞六和他过去。 崔十一还好,俞六又局促起来,瑟缩着跟在崔十一身后,往当中铺红毡的坐席走去。 “爹!”萧衡笑眯眯来到忠亲王所坐台阶前,“怎么样?” 忠亲王哈哈大乐,“不错,你今儿没受伤,很不错了!哈哈!” 萧衡皱了皱鼻子,这是亲爹吗? 唐侯在一旁微微笑道:“世子今日表现确实不错,你们几人,很让人惊喜啊。” 他说着,眼光落到俞六身上,“这位是?” 崔十一替俞六回道:“回侯爷,这是平津侯府上二房独子,俞六少爷。” 唐侯眉心一跳,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色,随即笑着道:“不错,今日是第一次玩蹴鞠吧?”俞六不敢开口,点点头。 唐侯颔首赞道:“能有这水平,相当不错!” “多,多谢侯爷!”俞六努力憋出一句比较流畅的四个字。 梁湛在一旁开口道:“元四爷怎么没来?” 萧衡恭敬道:“他寻朋友去了。” 忠亲王眯着眼,“你们这打法,谁的主意?” 萧衡抿嘴一笑,“大伙儿呗。” 崔十一毫不留情戳穿他,“是元四爷的主意。” 忠亲王瞪了萧衡一眼,那意思是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随即又哈哈笑道:“今日,都有赏,去把唐二郎他们也叫来,都有赏!” 元峥与金豆分头找人,刚走过一丛石柱,就见到燕喃身影在石径尽头出现。 “阿南!”元峥疾步迎上去,“你去哪儿了?” 燕喃头发微乱,眼角青了一块,衣衫有些脏污,脸上的粉也没抹匀,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燕喃见到元峥,陡然鼻子一酸,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头的委屈都翻涌起来。 没救回渊哥哥,报仇没有头绪,春柳没有消息,明明有个不错的家,却回不去…… 连翻个墙都能从窗上摔下去。 她眼泪花花打转,笑一笑又抿回去,“四爷……我刚才见到了春妮。” “春妮怎么样?”元峥有些慌,这丫头就算在生死关头都没哭过,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定模样,这会儿眼泪汪汪的,究竟遇到什么事? 燕喃叹一口气,垂头把方才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颓然道:“……她只写了个蛇字,我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元峥渐渐拧起了眉,这事,比预想中更离奇复杂…… 燕喃有了个倾述对象,说完一大通话感觉好多了,抿嘴笑笑,反而安慰起凝眉苦思的元峥来,“没事儿,我还有时间,慢慢查,走吧。” “等等。”元峥拉住她,指指她眼睛,“你这个,没弄好。” 燕喃掏出化妆包里的小镜子一看,果然,右眼双眼皮胶贴歪了,可见刚才是多么的心思不属。 她躲到石柱后头,一手举着镜子,一手仔细调整双眼皮胶的角度,可眼角淤青一碰就疼,不敢太使劲儿。 “我帮你。”元峥看得着急,说完这句话自己又一愣。 燕喃倒不觉得怎样,闻言指指眼睛,“你帮我把这里,往下拉一点,让两只眼看起来一般大。” 元峥攥了一把拳头,抬起手,一手小心翼翼摁住燕喃眼皮角上,一手轻轻用手指尖捻起那层薄薄的东西。 “对,往下一点,往外绷紧。”燕喃一面对着镜子查看,一面指挥元峥的手。 元峥弯下腰,凑近一些,呼吸打到了燕喃鼻尖。 这眼睛……让他有些恍了神。 第069章 再见梁少宰 元峥微微出神,他从未这么仔细看过燕喃的五官,这双眼,明澈如映了一汪湖水,尤其是眼角的弧度,还有似远山的眉峰,像极了燕子。 元峥的指尖轻轻落到她眼角那片淤青上。 燕喃察觉到元峥的出神,将视线落到他脸上,“四……” 四爷高挺的鼻峰和紧闭的薄唇,就在她眼前两寸处,这四爷长得,还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师父!”金豆找了过来,倏然在石柱外停下脚步。 天哪!师父和阿南,这是…… 金豆猛地转过身子,往外走开,“我在这儿守着。” 元峥被惊醒回过神来,匆匆将手头的胶粘好,看看差不多了,松开手放下来。 “好了。” 他微赧,怎么能对燕喃产生那样的想法。 燕喃小心收好化妆包,整整衣衫,带头往外走去。 金豆松了一口气,还好师父把持住了,要万一崔十一他们找过来看见了可咋整。 “阿南,我们刚才赢了!”金豆欢欢喜喜跟燕喃汇报。 “怎么赢的?”燕喃笑着问,元峥却能听出来,她情绪仍然不高。 “师父一出脚,蹴鞠进洞了,再一出脚,蹴鞠又进洞了……那群孙子眼睛都直了!”金豆的形容功力实在不高。 燕喃听得直乐,转头看看元峥,笑眯眯道:“恭喜你们啊!” 元峥回以浅笑,并不见十分欢喜。 等三人回到蹴鞠场边,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唐依依依不舍地被唐二少拖走,俞家的人也跟着走了,俞三捧着一堆银票跟在没给他好脸色的唐二少屁股后头,比输了钱还难过。 俞六没走,和崔十一在场边等着元峥。 “师父!”崔十一远远看见他们就欢天喜地迎上来,“刚才忠亲王赏了咱们一人两个如意金锞子,还有三坛西域葡萄酒,加上咱们赢的彩头,差不多有五百两银子!咱们好好喝一顿去!” 金豆举起双手第一个响应,“喝酒喝酒!一定得好好喝!小六也去!” 俞六笑着,不好意思地看向元峥。 元峥点点头,“一起去吧,俞府那边,我派人去说一声。” 俞六咧开嘴笑,又朝元峥一鞠躬。 萧衡换回了那身团花锦衣,跟个绿孔雀似的昂着头在他们旁边不远处踱来踱去。 元峥朝崔十一示意。 崔十一挤了个鬼脸,转头朝萧衡喊道:“世子,跟咱们一起喝酒去吧!” 萧衡睨着眼往这边看了一眼,“上哪儿喝?” 崔十一看看元峥。 “就玉馔阁吧。” “玉馔阁,喝西域酒!”崔十一传达。 萧衡背着手皱了皱眉,半晌方懒懒往元峥他们这边走来:“走吧,虽然是喝素酒,好歹那酒也有我一份功劳,不能便宜你们几个小子!” 崔十一“切”了一声,用手比了个小杯,“你能分这些功劳。” 萧衡拧眉,“池烟,揍他!” 崔十一哈哈笑着往金豆身后躲,“羞不羞,男人还要女人保护。” 元峥看他们闹,只是笑笑,领头往前走去,有萧世子这条线,许多事情就更好办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着往湖岸走,燕喃心事沉沉跟在后头。 码头上还有一群人在等船。 燕喃远远看见卓立在湖边那飘逸俊雅的身影,心口猛抽了几下。 是她的父亲,梁少宰,身后站着春妮! 梁湛也看见了他们,远远地朝这边招了招手。 元峥意识到了燕喃的紧张,落后众人半步,停到燕喃身后,低低说了句,“跟我来。” 说完带头往梁少宰走去。 萧衡与崔十一也跟上,燕喃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跟在他们身后迈上码头台阶。 元峥等人与梁湛见过礼。 梁湛微笑着看着元峥,“元四郎去幽州了?” 元峥没想到他开口先问这个,垂首道:“是,小子也想去上战场。” 梁湛饶有兴致接着问道:“还真是个胆大的,那你可去了战场?可有见到林将军?” 元峥苦笑一下,摇摇头,“刚到幽州城,听说北蛮打进来了,小子只好又兜回来。” “嗯。”梁湛淡淡应了一声,“勇气可嘉,看你今日蹴鞠场上的策略之术,对兵法想来也有所研究吧?” 元峥斟酌一下答道:“小子一向喜欢打打杀杀,兵书也是看过几本,今日比赛还是运气好一些,仗着对方不知我们根底罢了。” 梁湛微微笑着夸道:“不错,性子沉稳了不少。” 元峥回以不好意思地笑,假装眼神扫到梁湛身后的春妮,一抱拳道:“还未恭喜少宰大人找回了千金,阖家团聚!” 再假装好奇道:“梁三娘子是怎么找到的?” 这一问虽有些莽撞,却也附和元四的冒失性格。 燕喃攥紧了衣袖。 梁湛面色毫无异样,也不以为忤,照旧浅笑道:“机缘巧合罢,算上天怜惜我父女。” “听说三娘子不能说话,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位便是令千金的?”元峥继续莽撞到底。 崔十一和萧衡同时有些诧异的瞟了元峥一眼。 梁湛也有些兴味地看着元峥:“四郎好奇心颇重。” 元峥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可是小子想了很久,实在好奇得紧。” 梁湛扬眉笑笑,“当然是小女有可以让梁某相认的记号。” 燕喃指甲抠进了肉里,他说的是什么记号? 那天崔十一说过这事儿之后,她回家把自己全身仔细找了一遍,连后背都用镜子看过,全无胎记一类的东西。 且她与春妮已经碰过头,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春妮,就是春柳的妹妹! 梁少宰为什么要说谎,他究竟是如何确定春妮是他女儿的?! 甚至不要求其他信物! 如果只是哑巴这一点,那么多十四五岁的小哑巴,怎么就能肯定春妮是? 元峥不再多问,梁湛又主动问起他玩蹴鞠的闲话来。 二人聊了几句,过来一个仆妇,对着梁湛鞠躬道:“回老爷,县主说让您先走,她与崔家的几位小娘子和郎君去了亭林钓虾,晚些时候自己归家。” 燕喃明白这个县主就是梁府长房那位孀居的长公主女儿了,也是那日她听见过马车里声音的那位。 梁湛轻颔首,再转向元峥萧衡等人,“那我们先走了。” “大人慢走。”元峥等人恭敬相送。 梁湛带着春妮等人上船离开。 崔十一啧啧叹道:“可惜是个哑的。” 萧衡在旁接着叹口气,“幸好是个哑的。” “为何?”元峥侧目。 第070章 婚约 众人一面说,一面上了船。 游船为花舫,船舱中立起数根廊柱,两排木廊椅,中间是长桌,摆满瓜果点心等物。 众人沿着长桌坐下。 萧衡端起桌案上早备好的凉茶抿一口,摇了摇头叹口气:“你们有所不知,梁少宰和我爹关系甚好,当年曾戏言想联姻,将他嫡长女许配于我哥。” 梁府与忠亲王府是姻亲关系,忠亲王的胞妹昭怀长公主,嫁给了最后一任端王——也就是梁少宰的大哥。两家关系一向不错,众人听说此事,并不惊奇。 “后来这位嫡长女失踪了,我哥也没了,这桩事儿就没人再提。谁知如今这嫡长女找回来了,那日我还听我爹和我娘说,也不知当日的婚约还做不做数。” 他拍拍胸口,“要是要我代替我哥娶她,可该怎么办?” 元峥刚喝一口茶,不妨听到这句话,猛地呛咳起来。 金豆忙拍他后背替他顺气。 萧衡挑了元峥一眼,“我还没急呢,你急什么?我娘说了,这千金是个聋哑,任谁家也不愿自家娶个这样的媳妇儿吧?” 元峥脸色微窘,“船有点晃。” 遂又道:“你还是别祸害人家姑娘了。” 萧衡手中折扇一展,抬起头不满地看了一眼元峥,“本世子怎么就祸害人了?你小子才是……” 话音未落,那折扇一根扇骨“蹭”被他甩出来,“啪”打在自己脸上。 崔十一坐萧衡对面,“噗”一口茶喷了萧衡一脸,金豆更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萧衡骂骂咧咧将折扇一把扔进湖里,扬声道:“池烟!” 池烟似早有准备,迅速拧了帕子递上来,又递过来另一把崭新的折扇。 元峥想笑又笑不出,摇摇头,抬目一看,燕喃并未进舱,独自立在船尾看着湖面,还是那副心思不属的模样,明显未听见舱内的动静,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要不要先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呢? …… 元太师在午时回了太师府,被提前赶回家的鱼肠已将元四爷五人大败唐二少的盛事在府中传了个遍。 元太师刚下马车,佟门头便凑了过来,“大人,咱们四爷蹴鞠赛赢了!” 元太师捻着长须微微笑着,“哦?怎么赢的?” 鱼肠被带到了昭明堂,见元太师相问,绘声绘色把三场比赛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直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中间还不待歇口气儿的! 说完忽发觉自己其实是有说书潜力的,要是四爷的小厮这差使干不下去了,是不是可以找个茶馆发展发展? 元太师背着手站在花窗前,许久不曾讲话。 等鱼肠离开,他方叫了随伯进来,“你告诉钟永,送我的名帖去崔府,我明日上门拜访。” “崔相?”随伯有些惊诧。 元太师点点头,一抚长须,“去他们府上的藏书馆。” 今日元峥蹴鞠场上的表现,让他更加惊疑,他迫切想要确认两件事。 一件,是关于《尉缭子》;一件,是去寻些夺魂志怪的文献。 崔府藏书馆浩若烟海、瀚若星河,比翰林院国子监藏书都多,他心头的疑问,在那儿一定能找到答案。 娘娘只确认了如今的四爷仍是天命之人,可这天命之人究竟是谁? …… 玉馔阁包厢内,崔十一、萧衡再加个金豆,三人猜拳喝酒闹得不亦乐乎,元峥在一旁抿酒看他们闹,俞六乖巧地在一旁给这个添酒,给那个布菜,还不忘照顾燕喃。 燕喃从见完春妮开始,心思便全在那个“蛇”字上。 为什么春妮会写个“蛇”? 她吞金,想来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那逼得她活不下去的东西,难道就是蛇? 可堂堂相府,跟蛇会有什么关系呢? 一面想,想不通就郁闷,一郁闷就端起酒盏便喝,也不知手头的酒喝了多少,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委屈,想着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出来。 糟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是喝多了! 她喝酒从来都是越喝越清醒,但有一点,一旦过量,就会不可抑制地释放情绪,若在情绪好的时候,便会一直笑,若赶上情绪糟糕,就会一直哭,失控一样的哭。 这眼泪一冲下来,自己脸上的粉不都得糊了? 她忙低头趴在桌上。 元峥察觉了她的异样,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了她低低的呜咽声。 元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喝多了?可难受?” 燕喃埋着头摇头,非常想回复正常,可眼泪就是不停地往外流。 元峥抬眼看看正闹得起劲儿的那三个,招呼一声,“阿南喝多了,我先扶他出去走走。” 崔十一一转头见燕喃趴在桌上,笑着道:“阿南怕是个娘儿们吧,就这点酒量?” 金豆忙脱身赶过来,“师父师父,阿南怎么样?” 元峥摇摇头,“你随他们玩去,我带她出去醒醒酒。” 说完低声对燕喃道:“你别抬头,我带你出去。” 燕喃点点头,顺势转过头垂到元峥胳膊弯里,借着他臂力站起来,半依在元峥身上,故意踉跄着步子,由他搀扶着出了门。 元峥以前也不是没抱过她扶过她,却都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没哪一次是这样有意识地接近。 虽二人已经刻意保持些距离,可燕喃要埋着脸不让人看见,不得不贴近他胳膊,走动间,柔软的身子便不时碰到他臂膀,蹭得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冲进她净房时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喉头发干,强忍着将燕喃一把推开的冲动,直到把燕喃扶上马车,才烫手似的抽回胳膊。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忽然察觉燕子长大的时候。为什么这丫头给自己的情绪,总能让他想到燕子呢? 上一世,他十六岁便替亡父征战沙场,军中也有浪荡妖娆的歌舞妓,也遇到过对他有意的闺阁千金,也有仰慕他主动想要以身相许的大胆少女。 他从来都冷面相拒,敬而远之,有人赞他自律,有人笑他冷情。 只有他才明白,这些人从来不会让他动心,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动心,直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面对笑颜如花的燕子,直到发现自己无比抗拒官家的赐婚,他才醒觉,怪不得从来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只因那里头早已住了一个人。 他定了定心神,清咳一声,“没事吧?” 燕喃这才敢抬起头来,摩挲着撕下贴得难受的双眼皮胶,眼泪还停不住,顶着一脸糊掉的妆,抽噎着道:“谢谢,谢谢四爷。” 第071章 蛇的线索 元峥看她一张花脸,哭笑不得,“怎么喝那么多?” 燕喃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直哭得喘不过气,朝元峥摆摆手, “四爷,不用管我,我没醉,脑子很清晰,就是忍不住,呜呜呜,过会儿,过会儿就好了。” 元峥于心不忍,都说喝醉后,人会露出本来面目,这丫头是有多少伤心事? 平日里武装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爱哭的小丫头而已。 “我送你回去吧。”元峥当机立断,跨坐上车辕:“送你回昨日租下的院子,你这模样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回元府。” 燕喃抱着肩膀蜷在车厢角,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元峥看在眼里,心头也莫名发酸,驾着马车直接将燕喃送到他们租下的院子处。 “到了,能自己走吗?”元峥过来撩起车帘,见燕喃两只眼睛肿得跟个桃儿似的,还偶尔抽噎。 燕喃点点头,可或许是哭多了,大脑缺氧,有些虚脱,刚站下地就一阵头晕。 元峥伸手欲扶,燕喃摆摆头,“我没事儿。” 元峥仍扶住了她,待送她进了门到床榻上坐好才松手,“可好些了?” 燕喃靠床头坐下,感激地看向元峥,“多谢四爷,我干脆就搬出来吧,反正今日也无法回去。元府那边,明日再带谢礼去辞行。” 元峥避开她的视线,转头打量着屋子,自从发现她的眼睛像极了燕子,他便不太敢看她。 “你这儿住家的东西还没备置,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蹙了蹙眉,沉吟着,”这样吧,你暂时凑合住一晚,明日咱们再去牙行领两个丫鬟。过会儿我让金豆给你送东西来,除了被褥、碗筷、吃食、灯烛,还有热炭、热水。你还要什么?” 燕喃摇摇头,“够了,能吃能睡就行。” 元峥暗叹,守着家不能回,而要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些明了燕喃的心情:“你先睡会儿,我出去的时候替你把门拴上。” 他正要站起身,一眼扫到燕喃膝盖,裤面磨破了,还渗出血,“这是怎么搞的?” 燕喃低头一看,讪讪道:“这个啊,今日找春妮的时候,从墙上摔下去磕的。” 元峥垂眸,“怎么不早说?”语气隐隐责怪。 燕喃一笑,反而安慰他,“没事,皮外伤,你忘了我有药?擦了就好。” 元峥站起身,“我再去给你多备几套衣裳带来,你先休息一会儿。” “嗯。”燕喃点点头。 待他走了,踢了鞋,合衣躺到拔步大床一角,把身体蜷成一团,就那么缩在墙角,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沉沉睡去。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意识迷糊之际,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喃喃,喃喃,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娘? 燕喃试着抓住那个声音。 为什么?娘,为什么不能回来? 蛇是什么意思? 随着思绪翻转,她眼前娘的身影渐褪,随之出现的,是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蛇,扭曲着身子,迅速四散…… 燕喃猛地睁开眼! 天色已擦黑。 “阿南?”金豆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喊。 “进来吧。”燕喃揉揉太阳穴,应了一声,是不是自己被蛇给魔怔了,才会做那样的梦? 她摸黑穿上鞋,往外迎去,“四爷也过来了?” 元峥“嗯”了一声,一手拎着个盒子,一手提着盏风灯推门进来,后头跟着金豆捧着几个大盒子。 金豆把东西一放,又往外头去,“马车上还有,我去搬进来。” 元峥取了烛台点上火,又把风灯挂到门口,打开桌上那攒盒,取出一个小碗并汤匙来,“解酒汤,喝点吧。” 燕喃胸口泛起丝暖意,乖乖坐到桌边,接过汤匙:“谢谢四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元峥坐到她对面,见她素面小脸有几分苍白,长睫低垂,发髻微乱,一绺散发垂在鬓角,比平日的阿南娇弱不少,心头更软了几分,“不用客气,在我看来,你便跟妹妹一般。” 妹妹…… 燕喃手头的汤匙瞬间沉了几分,她只当过一个人的妹妹。 那是她最庆幸的身份,又是她最痛恨的身份。 可她再不想对着另外的人喊哥哥。 燕喃搅着汤笑笑,“四爷这么说,我便不客气了,想麻烦四爷一件事情。” 元峥点点头,“你说。” 燕喃捏着汤匙道:“如今我寻摸着,得再找个机会见见春妮,不把这“蛇”的意思弄清楚,不把春妮被认作父亲女儿的凭证弄清楚,我实在不敢贸然找上门去;春柳那边,既然带她走的是宦官,还想请四爷通过宫里的人打探打探,最近有没有哪个宦官去过幽州?或是出过宫。” 元峥点点头,春柳的事儿他早已想过,从那宦官入手是最好办法,“没问题,我本来也是想帮你打听的,只回来这几日还没顾得上找门路。春妮的事儿。” 元峥眉心轻蹙,“你凡事要小心一些,若有动静记得先告诉我。” 他如今手头也没人,无法分身照顾燕喃,只得靠她自己。 燕喃弯唇一笑,“四爷放心,我会注意。” 元峥不便多呆,等金豆把马车上的物品都搬进院,燕喃也喝完了汤,他起身告别。 “阿南好些了没?”金豆在院子里打水洗了手,抬起头问送元峥出来的燕喃,听师父说阿南喝多了,“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师父留下来陪你……” 燕喃瞪他一眼,“豆哥!我搬出来以后,可能会恢复女儿打扮,你可别再瞎说了。” 金豆很委屈,他哪里瞎说了,看师父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一个姑娘家独门独户的,换他他也不放心啊! “走吧。”元峥招呼金豆,“阿南说得对,她搬出来之后,咱们注意保持些距离,开封毕竟不比在外头。” 燕喃点头,搬出来,很多事情就真得靠自己了。 “对了。”元峥刚要出门,忽想起一事,“关于蛇的线索,明日我带你去见个人,他或许能帮上点忙。” “真的?”燕喃听说可能有头绪,瞬间振作起来。 元峥点点头,沉吟着,“先见过他再说。你早些休息吧,那食盒下头还有小菜,厨房有热水。金豆还拿了炉子和炭,你若有需要,再自己烧些。明日一早我们来接你,见了那人,再去买两个丫鬟,置办些东西,给你把这地方收拾好再说。” 第072章 武举这条路(求首订--1更) 燕喃送走元峥二人,回到厅里看了看他们给送来的东西,大到茶炉、茶案,小到蚊虫熏香,胰子澡豆,应有尽有。 这四爷还真是心细。 她用热水抹了把脸,把身上受伤的地方擦了些云南白药,又躺回床上,捡了几片喝剩的茶叶来敷在眼皮上消肿,默默算计着出路。 春柳的事儿交给四爷,她得先专心把春妮的事儿搞定。 从明日开始,得日夜盯着梁府,她一个人显然不行,得找帮手,若能收买一两个梁府里的人就好了。 元峥刚回府,迎面过来元峻。 “二哥。”元峥问好。 “四弟。”元峻点点头,打量着他身后,“你那位朋友呢?” “他搬出去了。” 元峻眨了眨眼,“这么快便搬走了?” 元峥笑笑不答。 “搬去哪儿了?还想约你们一块儿喝酒,咱们哥俩也能好好聊聊。”元峻笑着问。 元峥往前迈步,毫不犹豫便应下来,“好啊,等有机会我问问他。” 元峻随着他一同往前走去,“四弟今日表现不错啊,你这蹴鞠玩得比以前可好多了。” 元峥看了他一眼,浅笑道:“二哥怕有五六年没与我玩过蹴鞠了,自然比那时好得多。” 元峻呵呵一笑,他和元峒都是主攻科举,蹴鞠对他们来说,都是玩物丧志的东西。 可没想到元峥今日一战,竟能有如此风采,着实令人有些吃惊。 元峻还想开口,只见前头廊下站着一人,“嵘儿。” “翁翁。”二人见是元太师,忙上前致礼。 元太师淡淡道:“嵘儿跟我来一下。” 元峥忙跟他往昭明堂而去。 身后元峻沉了眉,他绝对没有看错,日间在石林中偶遇的那灵秀少女,身上穿的正是晨间出门时,阿南的那身蛋青色菱锦襕衫,二人身姿也类似,都是瘦削模样。 可为何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呢? 元太师看着眼前的元峥,指了指桌案上茶饼,“陪我点茶。” 元峥恭敬地应声“是”,敲了一小块儿茶饼碾起来。 他有元峥的记忆,且好在此前的元四爷也并不擅长点茶,做起来倒也不怕出漏。 元太师仍旧静静看着他。 虽然圣女娘娘说过,眼前的人就是身负天命的人,可他仍然疑惑,这个身负天命的,究竟是以前的元峥还是现在的元峥。 或者,二者皆是。 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若果真按照圣女娘娘所言走下去,那么大梁的国运,始终要交到这孩子手里。 “听说今日的蹴鞠赛,你踢得不错?”元太师看着他碾茶地手,手下力道均匀沉稳,毫不毛躁,这是以前的元峥办不到的。 “翁翁知道,孙儿也就擅长这些。”元峥笑着。 “能以弱胜强,还能踢出战术来,已是相当不错了。”元太师拈须,伸手取了镊子,夹了几块儿热炭放到茶炉子里。 元峥不知道元太师找自己是为何意,他多少能察觉到,这老爷子对他有所怀疑,但这种怀疑,并没有恶意。 “你想去殿前司任差吗?”元太师将陶罐注满水,提起放到小炉上,闲闲道:“翁翁如今可帮不上忙,唐侯这人,除了官家,谁的面子都不卖。” 元峥等他把陶罐放好,方缓缓道:“孙儿仔细想过了,我想去,考武举。” 元太师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 元峥在这等注视下,仍然有条不紊地将碎渣倒进陶罐里,拿了团扇,细细扇着火,等待元太师给个反应。 对元太师来说,不惊异是不可能的。 他惊异的是,这分明就还是以前那个元峥,日日叫嚣着要进军营的元峥。 他到底是谁? 元太师终于说话了,黑黝黝地瞳仁泛着光,“考武举,能不能考中不说,就算考出个武状元,也是要先在府兵里头磨练,而殿前司,终究是天子门生,环境待遇,天壤之别,你可想好了?” 元峥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翁翁,护天子一人之安,不是孙儿所图。” 元太师唇角一弯,下颌长须抖了抖,笑道:“我知道,你图天下之安。” 这是元峥从五岁时就挂在嘴边的话。 元峥也笑了,“以前孙儿想得太简单,总以为上阵杀敌,便是图了天下之安。” “现在呢?”元太师幽幽问道。 “现在才知,前线的兵,不过是一把刀,刀够不够快,能不能下刀见血,还得看那只舞刀的手。” 水开始沸,汩汩冒着泡,淡淡清茶香飘了出来。 元太师隔着升腾的热气看着对面的元峥,心头便如这水一般沸起来。 “你想做那只手?还是,控制那只手的……”元太师指了指头。 “只要能控制那把刀,阻碍在哪儿,便做到哪儿。”元峥眼神闪着精光,“刀若不快,失了招架之力,那只手也好,胸口也好,脖子也好,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这话,让元太师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那念头几乎让他心脏从胸口里跳出来。 如果说护天下之安那句话仍是以前元峥的戏言,而后头这几句的见识和胆色,绝不是那个元峥能说出的话。 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吗? 元峥揭开陶罐盖子,静静往里添加薄荷、紫苏、椒盐等香料。 元太师深吸一口气,看着沉稳如钟的元峥,语声愈加和婉,“倒是有个办法,考完武举,不用先入府兵,而是直接进枢密院。” 元峥手轻轻一抖,看向元太师。 大梁朝的枢密院,总揽全国军权,就相当于握着那把刀的手。他若要想改革军制,扳倒刘渭,进枢密院是最佳之路。 “此次武举,忠亲王有两个举荐名额,可免过解试,直接参选省试,若得他举荐,便算是他的门生。而他正在向官家争取,多选几名后辈入枢密院。所以,只要你得到忠亲王的举荐,再殿试入前三,便有极大可能直接进入枢密院。” 元峥心头渐渐火热起来。 元太师答应了,不但答应他考武举,还给予支持!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他本做好了到府兵中练三年的打算,可若能直接进枢密院,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提前进行! 三年,可以做多少事情! 第073章 化妆包的BUG(求首订--2更) 元峥胸口微微起伏,兴奋地看向元太师,站起身朝他一躬身,“多谢翁翁指点!” 元太师指指炉子,示意茶汤出花儿了,笑着道:“等你得到忠亲王的举荐之日,我便将燕子令另外的作用告诉你。” 元峥一听,更加振奋,一抱拳,恭敬向元太师拜道:“多谢翁翁!孙儿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孙儿此次在幽州被烧毁的林府内藏身,曾遇见一个宫里的宦官和北蛮人在一起,行迹可疑,似乎在林府寻找什么东西,如今看来,八成是找燕子令。当时官家在北蛮手中,不知他是受何人指示。” 元太师眉心轻蹙,沉吟着点点头,“嗯,我去打听打听。” 他也想知道,还有谁在找燕子令? 元峥刚回到自己偏院中,元二夫人一阵风一样跑过来。 “儿子!”元二夫人激动不已。 元峥一回头,这娘差点把自己扑倒。 “听说你今日大出风头啊!一人独进十二筹!还得了忠亲王赏赐!……”元二夫人恨不得租个更夫一路敲锣打鼓把这些消息满开封府宣传。 元峥无奈笑着,“娘,娘,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儿子我本来就厉害不是?” “是!是!”元二夫人点头如捣蒜。“哎,阿南走了?” 下晌元峥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她正在大房玩叶子牌,没顾得上这边,后来听说儿子不仅拿了阿南的东西送出去,还额外拿了好多七七八八的玩意儿。 用珍珠的话说,恨不得把家给搬过去。 她本就生疑,这下更疑了。 “他找到住的地方了,今日有些事,干脆在那边住下,他说明日再过来亲自向您和父亲还有翁翁告辞。” 元二夫人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人走了,忧的是这阿南到底是男是女她还没搞清楚呢! 心里没个答案,怎么都不舒服。 “他住哪儿了?”元二夫人又问。 元峥扬眉,娘对阿南这么关心作甚? 元峻问他还能不答,娘问这个…… “嗯,城南。”他随便扔了个地儿,反正是在他们南边,没毛病。 “城南什么地方?”元二夫人锲而不舍。 元峥想挠墙,“娘找阿南有事?” “额,也没事。”元二夫人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看他一个人在这儿怪可怜的,不如这样吧,我找两个丫鬟去照顾他。他不是你救命恩人嘛,咱们对恩人肯定得好点。” 她暗赞自己聪明,竟然想到这么好个法子。 “不必了,他已经自己去牙行找人了,娘您放心,他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儿子肯定会帮的。”元峥二话没说就给挡了回去。 元二夫人提着帕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她眼珠转了转,明日,反正阿南明日还要来,就算扒了他衣服也要确认下来! “那,没事儿了,”元二夫人笑着捏捏他脸,“我乖儿子早些休息,饿了就让小厨房给你做点宵夜,太瘦了。” 说完扬着手帕欢欢喜喜离开。 燕喃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坐起来伸伸腰,连睡两觉,昨日的茫然和醉意统统灭掉,浑身又充满动力! 更衣,洗漱,再活力满满地掏出化妆包里的小镜子,小心翼翼把自己变成阿南的模样。 真是,在二十一世纪天天化妆,回到这里还得天天化妆。 是得和化妆多有缘,才能回到前世都带着化妆包。 她一面嘀咕一面拿起粉扑,粉扑落到眼影上的刹那,手僵了僵。 她默默低头,眼神一寸一寸地落到那眼影盒子上。 几乎是满的! 她愣怔了片刻。 到这边来了小一个月,这眼影不说每日用,至少得用十天了吧,且她用来扑在面颊,想来应该损耗不少才是。 此前没关注过,现在一看,整个人都傻了! 那粉面上平平一片,只中间稍稍一点凹处,那是她在遇到神仙前一日,在片场临时救急掏出来补了些妆。 燕喃“咚”地放下眼影盒子,手忙脚乱从化妆包里扒拉出昨日用的云南白药来。 还有一整瓶! 和当初她给元四爷上药前一模一样! 燕喃呼吸些微急促,又翻出此前给那血蝠用过的香水。 她没搞错! 这香水是试用装大小,一管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点,当日已经喷得要见底了,现在还有一整瓶! 燕喃死死盯着那化妆包,忽猛地一把将它搂在怀里,咬了咬自己嘴唇,没做梦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聚宝盆吗? 神仙是不是看她来错了时候,给了她这玩意儿当补偿? 燕喃跳起来,抱着化妆包笑倒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又一骨碌爬起来就去钱袋子里翻了几颗碎银子放进化妆包里。 要是里头放上银子,第二天拿走,会不会再长出银子来?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几乎要乐疯过去! 如果这化妆包真是个聚宝盆,那她就发达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到时候雇他几十个人去帮忙查春妮,查春柳,查渊哥哥的事儿背后究竟谁是主谋。 若真是那狗皇帝干的好事儿,她就用银子砸死他! 不,用金子! “咚咚咚!”敲门声在院外响起。 “哎——”燕喃答应得像只早起的黄雀儿一一样,笑着飞了出去。 一开门,元峥就楞了,眼前这个兴致昂扬活力十足的少女,和昨日那个蔫儿了吧唧一直哭鼻子的丫头,根本就是两个人嘛。 “四爷!”燕喃脆生生喊了一声,笑得眉眼弯弯,眼里像藏了个月亮。 元峥移开眼,点点头往里走去。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怎么越看越觉得她和燕子有几分像呢。 燕喃又一眼看见元峥身后的金豆,“噗嗤”笑出声来。 “豆哥你昨晚干嘛去了,看你眼下青的。” 金豆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别提了,一晚上被蚊子围着咬,这马也太招蚊子了!” 如今四月中旬,蚊虫都开始活跃了。 燕喃眨眨眼,看了看他旁边马车,惊讶道:“你不会,昨晚就睡在这儿吧。” 金豆揉揉眼,迈过远门往里走,“可不是嘛,师父不放心你。” 走在前头的元峥一咳嗽,“这附近,怕有贼。” 燕喃关上院门,这附近都是高门大户,治安还不好? 第074章 消息灵通的人(求首订--3更) “咦,你昨晚没用这个驱蚊香?”元峥一眼看见昨日拿来的熏香炉一动没动过,迅速转开话题。 “嗯。”燕喃点头,得意道:“我从来不招蚊子,从小到大就没被蚊子咬过。” 说完这句话元峥愣了,她自己也楞了。 元峥愣是因为,燕子也有这个特点! 就算仲夏蚊虫最厉害的时候,她都没用过蚊帐,那些蚊子都绕着她飞。 他们常常取笑她,定是甜果子吃多了,血都是甜的,蚊子不好这口。 这样的人很多吗? 元峥不知道。 燕喃发愣是因为,她没有用驱蚊香,是因为她仍旧把自己当成了以前的燕子,包括二十一世纪的燕喃,那时候的她便是这样,从没被蚊虫咬过,连一个小疙瘩都不曾有。 那会儿她还问过她的私人医生,医生只说或许和体质有关,也不能完全解释,但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样的人。 可现在自己已经是这个小哑巴燕喃了,昨夜一夜没用驱蚊香,仍是好好的不曾被蚊虫叮咬。 这么巧? 她们都有这个体质? 在后头用井水抹过脸的金豆一走到厅门,就见元峥和燕喃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不说话,啧啧,这才一夜不见……气氛真好。 金豆收缓了步子,蹑手蹑脚进了屋。 “做贼呢?”元峥视线落回手头那熏香小炉上。 “嘿嘿,师父。”金豆笑着,“还是打扰到你们了。” 招来燕喃一记白眼。 “走吧,带你们上个热闹的地方用早膳去。”元峥站起身,带头往外走去,“去哪儿找昨日说的那人。” 就算燕喃和燕子相像又如何呢? 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纠结这些做什么? 清晨的开封城街道上,人尚不多。 推着板车或是驾着牛车的菜贩、挑着货担开始走街串巷的货郎匆匆而过,早起赶学的书生、上工的汉子、提跨篮的婆子三三两两挤在升腾着热气的包子铺、炊饼铺前,举着铜板不断催促忙得满头大汗的小二。 燕喃一路看得饶有兴致,转头问元峥,“我们去哪里?” “牛舌巷。” 牛舌巷不是巷,是一条沿着汴河东码头的河街。 这里是开封外城最大的码头,晨雾还未散去,宽广河面上的大小船只隐隐绰绰在雾影里进出,码头上已有泊岸的船只,一群群肤色黧黑的脚夫、挑工穿着短卦,或是在船岸奔忙,或是围拢着各掌柜讨价还价、听候安排。 处处已是忙得热火朝天。 沿河两岸,布满了搭着敞棚的食摊、茶棚、小吃铺,都坐满了人,来往客商、船工、脚夫、招工的掌柜、接货的杂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比方才内城中热闹百倍。 元峥带着二人挤过人群,驾轻就熟地领着他们来到一间食肆前。 燕喃抬头看了看竖起的招幡,“小二五福面”。 店内地方逼仄,小方桌、小方凳,桌与桌之间勉强容一个跑堂侧身通过,却客人爆满,几乎无落脚之地。 正忙碌的跑堂一眼看见元峥,笑眯了眼迎上来,“四爷!贵客!好久不见您哪!” 一个腰扎围兜的中年汉子跑出来,撩起围兜搓搓沾满白面的手,朝元峥拱手道:“四爷!您可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们引到边上略微宽敞的角落,将一张摆满竹筐的方桌给腾出来,又吆喝人搬来凳子,打理干净,再请元峥等人坐下。 元峥笑笑,“王小二,还记得给四爷我留着位置,不错。” “那是。”那王小二两颗大板牙露在外头,咧着嘴笑,“四爷是咱的福星,您今儿还是来个六福?” 元峥点点头,问道:“我还想打听个事儿,尾巴还在这片儿混吗?” 王小二不假思索,探头沿街张望了一番,向西边铺子前头挥了挥手,“尾巴!这儿,过来!” 说完又朝元峥道:“这小子消息多,您要打听事儿,找他没错。” 燕喃抬眼看去,因为都是敞棚,沿街挨着的店铺与店铺间都没有遮挡,就像二十一世纪的大排档一般。 只见人群中有人朝这边挥了挥手,挤出一个相貌普通的小个子少年,懒洋洋踱着步子,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那少年手头还抱了一叠纸,来到他们面前,扫了眼这桌人,朝元峥恭敬笑着道:“这位公子要小报?” 小报? 燕喃扫了眼他手头那叠纸。 王小二拍拍他肩,“这是元四爷,有事儿打听,你给帮帮,我先忙去了。” 说完朝元峥鞠躬退开去。 那少年眼力劲儿奇佳,一眼看出这几人身份不低,当中元峥是拿主意的,一面将手头纸张给几人一人递过去一张,一面朝元峥笑着道:“四爷,小的苟伟,您想打听什么尽管说,就这开封府,甭管是贵妃用的什么澡豆,崔相宠了哪房小妾,还是隔壁老王家狗啃了几根骨头,小的都能给您打听出来。” “这是咱的生意,比那话本子精彩得多,您得空都能看看,下下酒,比听小曲儿都得劲儿!” 燕喃接过那张纸,果然是印刷颇为粗糙的小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蹴鞠盛会,元四爷带弱队夺魁,成就开封蹴鞠第一人的消息。 再翻翻,都是什么昨日蹴鞠会去了哪家郎君娘子,谁穿戴最金贵,谁跌落了水,还有梁少宰带那哑巴嫡女现身云云。 这不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娱乐小报嘛! 燕喃张大了嘴,开封府竟然还有这玩意儿,这可是她最熟悉的头条! 元峥示意苟伟坐下,“你可知开封府,和蛇有关系的地方?或者是人?” “蛇?”苟伟也不推辞,大大咧咧拖了个方凳坐到元峥旁边,抬眼想了想,“开封南城外三十里有个村子叫大蛇庄;外城螺口巷有个蛇园,专做蛇羹,香味妙绝;柳贵妃她三舅家的六爷喜欢养蛇,园子里养了四五条青花,还养了一窝鹌鹑喂蛇。” “城东香米行罗掌柜的小儿子被蛇给咬过,最痛恨蛇,方圆十里的蛇被他派人差不多打死光了。城西义德镖行的老三叔一手蛇拳打遍开封,还有汴河南岸夏阳巷杂耍摊儿,矮子兄弟擅耍一条大蟒,能喷火能吐水,蛇身这么粗。” 他拿手比划了个圈,翻翻眼,“就这些了。” 第075章 高人指点(求首订--4更) 金豆听得一脸兴味儿,“那大蟒真能喷火吐水?不是变戏法儿?” 杂耍摊儿,一听就有趣! 燕喃:“……” 元峥:“……” “那,徐国公府上,有没有什么和蛇有关的事儿?”燕喃有些心急,干脆直接问出来。 苟伟眯着眼想了想,“徐国公府嘛,和蛇有关系的事儿倒是想不出什么来,不过,这府上从来不吃蛇肉。” 燕喃泄了气,这狗仔不行啊,消息全在这样的吃吃喝喝上头。 不过,这人倒是挺有潜力啊,她正需要这么个广罗开封消息的人物。 这么一想,燕喃便开始琢磨起来。 元峥假装听到徐国公府来了兴致,转口问道:“对了,听说梁少宰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嫡女,是怎么找回来的?” 苟伟仍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张口就答:“几位有所不知,当初这相府千金找回来的时候,我们小报可是出了一整张用来介绍这位相府千金!” 燕喃竖起耳朵。 “梁少宰找这位小娘子可有十多年了,据说他膝下的梁府四娘子,一直不甚得宠。只因这梁少宰一颗心全在那嫡女上头,这些年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跑遍大梁,甚至北疆南海都去找过,均无所获!听说后来得高人指点,这嫡女在北地,且是个哑巴,他便派人到北地搜寻,竟真给找回来了!” 高人指点? 燕喃听得半信半疑,揪起了眉头,若说高人是真,那怎么找回个春妮来? 若说高人是假,梁少宰又怎么真知道这个燕喃是哑巴? “高人是谁?”元峥也蹙起眉,半信半疑看着苟伟。 “嘿。”苟伟眯起眼笑了笑,压低嗓门:“四爷您可问对人了,这高人,梁府自己的下人怕都不知道,但据小的猜,这高人八成就在大佛寺!” “为何?”燕喃忍不住插嘴问。 “当年的老端王因罪出家,后在大佛寺坐化,梁少宰便每月去大佛寺上一次香,但从年后,每月得去三四趟,没过多久,就上月吧,那千金就找回来了。您说这高人是不是和大佛寺有关系?” 元峥与燕喃对看一眼,大佛寺? 不管大佛寺是不是有个高人,但梁少宰去的次数忽然变多,确实引人生疑。 “四爷,面来咯!” 三大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细面放到桌上,还有几碟切得碎碎的萝卜丁、雪里蕻等腌菜,配一大盆翠绿的清汤豌豆尖。 燕喃见那苟伟咽了口口水,笑着道:“还没用过早膳吧?” 元峥朝小二招呼道:“给尾巴也来碗面。” 苟伟翘着唇角嘻嘻笑着,多看了燕喃两眼,拱手低声道:“多谢姑娘,多谢四爷!” 燕喃诧异看去,“我哪儿露馅儿了?” 看出她是姑娘她不慌,反正这也不是她本来面目。 元峥和金豆也疑惑地看向苟伟。 苟伟笑着指指自己脸,“您这骨头细、皮肤细,秀气,还是娇养的那种,那味儿就跟郎君们不一样。小的要这都看不出来,还用在开封府混吗?” “味儿?”金豆哈哈一笑,“你这真跟狗似的,这都还有味儿。” 苟伟笑笑,跑堂把第四份面也端了上来。 苟伟对元峥和燕喃一拱手,“托几位爷的福,小的也能尝尝这六福面。” 金豆已叉着筷子拌面,闻言问道:“五福,六福,有什么区别?” 苟伟捏着筷子抬起下巴,“等等等等,爷,这面可不能乱拌,小心福气碎了,得就着这汤汁儿,从面上开始吃。” 他一面教金豆,一面解释,“这儿平日都只卖五福面,五种猪下水做成杂烩。只有关系不一般的才能吃到六福,六种,除了猪心、猪肚、猪腰、猪肝、猪大肠,还多了猪头肉。那是酱了三个时辰,再用老汤文火一点一点卤出来的,啧啧。” 说着又咽了口口水。 元峥将桌上的腌菜用小勺舀了些盛到燕喃碗里,笑着道:“你还是个行家,先敞开了吃,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吃完咱们再接着说。” 燕喃学元峥的模样左手勺右手筷,挑起一簇面和着汤汁儿和炖得烂软的猪杂碎吃了一口,唔——,香得她几乎把舌头都给吞进去,三下五除二,一碗面就下了肚,喝干最后一口汤,一抬眼,苟伟正瞪大了眼看着她。 燕喃向他眨眨眼,“怎么,这会儿又看不出我是姑娘了?” 苟伟叼着筷子直点头。 燕喃哈哈一笑,拿起汤勺给四人每人盛了一碗汤,一面盛一面琢磨着心头的那点想法,这一琢磨,给苟伟的汤就送得更殷勤了些。 “来,尾巴小哥。” 惊得苟伟差点没把筷子咬断,能跟这样的爷坐在一起吃饭就是他烧高香了,竟然还有人给他盛汤,还是位有身份的小娘子! 他有些慌地看了元峥一眼。 元峥和金豆早习惯了燕喃这独一份的洒脱,倒也没太在意。 燕喃等三人也都吃完了面,开始悠哉悠哉喝汤,才又挑起话题,看着苟伟道:“你这些消息都是打哪儿来的?” 苟伟对她已颇有好感,也不相瞒,眨眨眼道:“线人。” 他伸出手指头,“菜贩子、货郎、采买婆子、门房、赌场里的荷官、勾栏里的红姑、酒铺子里的马夫……,只要你想打听的消息,就没我苟伟挖不出来的!” 燕喃脑中顿时铺开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堪比朝阳群众,不错,不错,这人很不错。 “那你这营生,一天能挣多少钱?”燕喃看他模样,也没发达的迹象,估摸着从钱入手比较容易打动他。 苟伟腼腆笑笑,“咱这个也不如话本子好看,也没有说书先生讲得好听,就图给人看一乐,一天挣几十文铜板差不多了。” 他也没啥本事,就这活儿有乐子,还能挣铜板给娘看病,很不错了。 “纯利?”燕喃追问,“这写词儿,刷版,不是你一人吧?” “不是。”苟伟颇有些骄傲,这一套流程都是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我打听出来后,秀才叔写词儿,他再印几十份儿,我拿出来卖。” “一份纯利几文钱?” “刨去给线人偶尔送点东西,递俩铜板,再刨去秀才叔的饭钱,一份纯利两文。”苟伟答完,才有些惊疑,这小娘子问这些做什么。 第076章 情报致富两不误(求首订--5更) 燕喃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压低嗓门道:“我有法子让你挣更多的钱,咱们合作怎么样?” 苟伟瞪大了眼。 元峥刚喝进去的一口汤差点呛到嗓子里。 金豆掂在手中的汤匙“哐当”掉碗里,看向燕喃的眼睁得比牛眼都大。 元峥稳了稳情绪,“阿南,你……” 燕喃再转眼看向元峥,抿唇一笑:“四爷,你先别急,等我说完,你若觉得可行,还得等你掏启动资金。” 元峥浑觉自己书读得太少,启动资金是什么东西? 燕喃再看向被点穴一般的苟伟,“咱们还是用这买卖消息的办法,但换一条路,你只需做到两点,保你比现在多赚百倍。” “百倍?”苟伟开始觉得,这小娘子脑子是不是有些问题。 就这样的市井杂烩消息,还能当军情敌报买卖不成? “你只需要做到两点。”燕喃竖起两根手指头,“第一,深度;第二,独家。” 苟伟支起了耳朵。 “什么样的消息才值钱?一种是关于名人的,比如说,隔壁老王打媳妇儿了,崔相打媳妇儿了,大伙儿会更爱听哪一种?” “崔相。”金豆抢答。 燕喃朝他的配合竖起一根大拇指,“没错,所以首先,你的线人,应该集中在开封府有知名度的人家。这样的人家,无论是风吹草动,或许都能在外头掀起不小的风浪来。” “还有一种消息,更值钱。那就是有人需要的消息。比如说这次我们找上你,你能提供的消息对我们来说就很重要,人们对于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总是会愿意掏钱的。” 苟伟听得点头如捣蒜,看燕喃的眼神儿简直就是崇拜,没错,要是每天都有人像这样找上门来找他打听消息,且还是这样的有钱人家,那他早就发达了! “所以首先,你的消息需要有针对性,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搜罗,除非对方有特别需要。对有针对性的消息往透里挖,挖到别人都不知道的根子上,这就是深度。” “其次,不用把所有消息都主动宣扬出去,尤其是你费了心思打听出来的。要知道,一旦有人买了份你的小报,就会大约有一百个人很快知道这小报上的内容,你要再想让他们掏钱买,就难了。” 苟伟点头点得脖子酸。 “所以你需要将消息分类,有不隐秘但轰动的,分一类,有需要额外保密的或者别有价值的,分一类。然后,就是用这消息换钱的时候了。” “怎么换?”苟伟一改懒洋洋的模样,兴致勃勃盯着燕喃,他似乎看到了满眼的银子,却抓不到。 元峥也听得目瞪口呆,这丫头,是贩卖军情出身的吧? 燕喃说起这些来简直驾轻就熟,虽然她不是搞八卦消息的,但她好歹也是在那个圈子混了好几年的人,怎么样让消息更值钱,简直太明白不过。 她好整以暇喝了一口汤,放下陶碗道:“第一类,够轰动能够广传的,整理好直接卖给说书人。他们才是最需要这样的一手消息的人,比如昨日的蹴鞠盛会,你若能打听到更细节的消息,比如唐家姑娘如何逆流而上支持元四爷。” 元峥又差点呛咳。 “比如萧世子如何与宿敌元四爷化恩怨为队友,又比如唐二少和崔三爷输蹴鞠后对元四爷的挑衅等等,保证独家,不外传,再在第一时间找到说书铺子,你说他们喜不喜欢你的消息?” 苟伟听得两眼放光,要是卖给他们,那就不是几文钱的事儿了! “另一类消息,就要有的放矢。”燕喃继续道:“找到需要这种消息的人,或者等有需要消息的人来找上你。” “比如说吧,张家的姑娘看中了李家的儿子,那李家的儿子有没有订婚?有没有隐疾?有没有不良习惯?有没有心上人?这些消息对张家来说就很有用了……” 苟伟对这些事情天生敏感,听燕喃如此一说,茅塞顿开,连连点头接着道:“我只要在线人上再下些功夫,对方想要什么消息,我再去打探就是!” 燕喃一拍桌子,“没错!” “你还得把自己这本事慢慢放风声放出去,这样,以后别人若想打探消息,第一个就会找到你!” 苟伟听得心血澎拜,如此下去,他就不再是汴河沿街的小混混而已! 可是…… “如此一来,打点线人就比较麻烦了。”他皱了皱眉。 “没错。”燕喃一听就知道孺子可教,“所以你要培养自己的线人,保证他们有消息就卖给你,一些不重要的可以即时再收买,重要的则要长期培养下去,比如车夫,比如门房,这都是消息渠道最全的,还有赌场花楼,都要有线人。” 燕喃说着,转向了元峥,“四爷,你觉得这事儿如何?” “如何?”元峥头一次看燕喃看得两眼发直,听她噼里啪啦一顿说,就跟听天书似的。 燕喃已是铁了心,她太需要有这样一个消息网了,又能挣钱,何乐不为? 燕喃眼巴巴看着元峥,“咱们这事儿是肯定能挣钱的,尾巴这儿有人,咱们只要先投一笔银子下去,牵出些线头来,就能慢慢给挣回来。” 她口气软了下去,“春柳的消息,还有春妮的消息,若你亲自去打探,只怕有些惹人瞩目,也打听不出来更多的事儿,不如让尾巴去忙这些。” 还有渊哥哥的事情,她太需要太需要来自各处的耳朵。 元峥非常明白消息对他的重要性,他初来乍到,也同样需要了解更多的关于朝堂上的各种消息,让他惊讶的是燕喃对于此种事情的纯熟程度! 他看着燕喃点点头,“银子没问题。” 有他这句话,燕喃与苟伟同时心花怒放起来。 “不过。”元峥沉吟着,“这事儿,只能咱们四个知道,你我都不宜掺和进去。” 苟伟也是人精,明白元峥在担心什么,拍着胸脯道:“四爷您放心,您和这位娘子都是我苟伟的东家,外头的事儿,我出面,保证给摆平,绝对不给您二位添麻烦!” 燕喃见元峥也同意了,趁热打铁,“好!咱们就先拟个简单的文书!” “第一桩买卖,我跟你买。”燕喃看向苟伟。 第077章 巨蟒惊魂(求首订--6更) 苟伟看燕喃的眼神已是敬若神明,一拍胸脯,“您要什么消息只管说,您可是我东家,您说往东,我苟伟绝不往西!咱们出来混的,第一要讲的便是忠义!” 这不仅是位东家,还是位财神爷啊! 燕喃满意地打量着他,这人真的很普通,普通到丢到人群里立即找不见影儿的那种,做跟踪打探消息这类事情最适合不过。 “我要知道梁少宰新近找回来的嫡长女的行踪,你最好能提前些时间报给我。” “没问题!”苟伟又一拍胸脯,把这事业转型后的第一件任务给接了下来。 四人又商讨了一些文书细节,决定等买卖消息的渠道定好之后再定各类价格,燕喃又和苟伟商量好了给她与元峥送消息的途径时间等等,才告辞出了小二五福面。 “咱们去看看那大蟒蛇吧?”金豆虽不懂燕喃他们在说什么,但莫名觉得很厉害的样子,眼见燕喃兴致高昂哼着小曲的模样,忍不住趁势提到刚才就一直挠得他心痒痒的这事儿。 阿南这么高兴,想来师父心情也会好。 果然,元峥看了看汴河对岸,点点头,“走吧,带你俩逛逛去,那边有个市场,专买卖丫鬟小厮的,可以去看看。” 汴河南岸,夏阳巷,是以前的元四爷经常来的地方。 这里聚集了全开封城的杂耍艺人,有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趣怪把戏,也常有高深莫测的江湖人出入,深受元四爷喜爱。 矮子兄弟他也是知道的,是两个身高加起来才到他肩的孪生兄弟。 既然来了,便去看看吧。 他带着金豆与燕喃挤在已渐热闹起来的街巷中往前走去。 “人真不少。”燕喃一路看过来,目不暇接。 爬高竿、走绳索、吞刀、耍大雀、油锅取铜板、还有排场颇大的角抵戏…… 一路看得金豆要飞起来。 “现在人还不算多。”元峥看了看快到头顶的日头,“下晌和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那时候这条街,往前走都费劲儿,想看好戏,还得提前占好位置。” “哎,师父,到了到了!”金豆个高,雀跃地指着前头,“大蛇!我看见大蛇了!” 燕喃循眼往前看去,他们前头是一对表演杂耍的少年男女,少年躺在桌上,脚顶着一口大缸,大缸沿上站着一位身轻似燕的少女,正在表演柔术。 虽也惊险刺激,围观的人却寥寥无几。 再往前看,只见旁边摊位上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圈人,尖叫声不断,金豆已冲到那边人群后头,朝元峥和燕喃直招手。 元峥个子更高,往人后一站,便能看见场中的情形。 只见一条足有手臂粗的巨蟒沉静而乖巧的盘俯在地,蛇身在场中围成一个圈儿,那对小矮人一般的孪生兄弟正站在巨蟒旁,其中一人将光头往那巨蟒吐着红信的血盆大口缓缓伸去,四周人群随着他的接近,发出连声惊呼。 燕喃就没这么好的优势了,只能透过无数双胳膊和肩膀的间隙,隐约看见一条青底铜纹的大蟒,眼见周围人们尖叫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干脆跳起来往里看,可惜还是看不到。 元峥一转头见她跳脚,忍着笑往人群前头挤去,一面回头招呼燕喃,“过来。” 他个子高,往前挪挪就引来后头一片抱怨声,燕喃颇有些不好意思,元峥一回头见她犹豫不前,拉起燕喃就继续往前挤,转眼来到最前头,扯着她蹲下身。 燕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忙跟着元峥在最前排蹲下来,就在她抬头终看清前方不远处那条巨蟒的刹那,那安静听话的巨蟒忽然躁动起来! 巨蟒的身子动了! 就在同一刻,那吐着红信的蛇头猛地往后一缩,迅速转向另一侧,粗大蛇身灵活至极地游走起来,往旁边人群窜去。 “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引来一片惊呼骚乱,人群顿时尖叫着狂奔四逃,往旁散开。 矮子兄弟二人忙试图控制住那巨蟒,却徒劳无功,一人扑到巨蟒身上,那蛇身滑不留手,抓也抓不住,喝也喝不止! 这边人群转眼跑了个空,巨蟒直接往旁边场子上正表演杂耍的兄妹二人扑去! 那少年正脚顶着大缸,一侧头见一条巨蟒昂首而来,心头一慌,脚上的缸顿时失了重心,缸沿上的少女刹那间摇摇欲坠! “啊——”人群中的尖叫声再次集中响起。 眼见少女要跌落下来,大缸也往少年头上砸去,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迅速从人群中闪过,一把接住少女,再一脚踢上那大缸,大缸“嗡嗡”飞着朝那正游走而来的巨蟒砸去。 “哐当!”一声巨响。 大缸从天而落,正中巨蟒头,缸碎了一地,那大蟒也慢下来,挣扎着游动了一段,缓缓垂下头,终于一动不动。 这边元峥放下那少女,爬起来的少年与少女二人齐齐朝元峥跪下去,“多谢英雄救命之恩!” 金豆在元峥冲过去的刹那,赶到燕喃身边护着她,此时拍拍胸脯叹一声,“好险!幸好师父在!不过可完蛋了,会不会又要赔人缸,又要赔人蛇,这得多少银子!” 燕喃:“……” 场中间正赶去阻止大蟒的矮子兄弟二人忽然顿住,只见二人交头接耳一番,又在人群中扫视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人。 那边元峥告别了兄妹二人,往那矮子兄弟走去,“二位,这蟒蛇……” 不管怎么样,蛇是他砸死的,还是得给人一个交代。 那矮子兄弟却惊得往后一跳,连连朝元峥摆手作揖,然后一个收拾东西,一个拖起那巨蟒尸身装进一口麻袋里,飞也似的跑了。 围观的人眼见一场灾祸化于无形,看够了刺激之后便渐渐散了,燕喃却怔怔立在原地,若有若思。 蛇么…… 金豆心有余悸,跑到元峥身边,“幸好那两位没要咱们赔蛇,不然师父,你说这么大一条蛇,得值多少银子。” 元峥颇有些奇怪,这蟒蛇可是那矮子兄弟的挣钱招牌,就这么死了,等于他二人的饭碗就砸了,怎么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跑了? 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旁边传来,燕喃转头一看,那被元峥救下的少女坐在地上直抹泪。 第078章 意外收获 那少年先走过来朝元峥一鞠躬,“多谢这位英雄!” 再无助地蹲到低泣的少女身旁,头垂得低低的,埋在膝盖间,忽抬头对那少女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爹卖给尤老三的。” “可是,可是咱们还欠他那么多银子……”那少女哭着抬起头来,“如今这缸也砸了,哥哥,就算咱们要挣钱都没法挣了,爹不会再容咱们拖下去的。” “那我就跟他拼了!”少年额上暴出青筋,攥紧了拳头,似下定决心一般,“咱们替他卖命干了三年,挣的钱全给他拿去吃酒听戏赌钱,又不是咱们亲爹,凭什么他欠下的债还要用你去还!” “可是,毕竟是他葬了娘,又供咱们吃喝到现在……”女孩抽噎着。 “咱们就算是卖给他的,挣的钱也够赎身了!让我卖力我可以忍,但是要你跟尤老三,不能忍!”少年眼圈通红。 燕喃听得清楚,打量了一番那对兄妹,都手长脚长的,女孩长相瘦削清秀,腮边几颗小雀斑,男孩方脸厚唇,憨实的模样,光着的膀子虽精瘦却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从二人对话可以判断,都是颇有情意的人,似乎,又走投无路。 燕喃想了想,过去蹲到女孩身边,“喂,你们俩,想转行吗?” 转行? 二人齐齐看向燕喃。 事情比想象中更为顺利,正如他们听到的那样,这对兄妹被继父以还债的名义强迫着卖艺挣钱已六年,如今看这妹子年岁渐长,那继父想将她卖出去挣一笔好钱,许了一个年纪快四十的老光棍赌徒。 兄妹二人早想离开,苦于名义上的父子父女关系,莫可奈何。 此时见燕喃有意买下他们,加上元峥又是他们救命恩人,只觉遇上了贵人,感激不已。 元峥看出了燕喃的意思,见她钟意,也不再多言,又觉得这少年练过几手,有功夫底子,确实不错。 遂三人同兄妹二人回了继父家中,一番讨价还价,花了三十两银子,算是给兄妹二人挣了个自由身。 兄妹二人只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什么都不带,便随燕喃等人出了那所谓的“家”。 一出门,二人便朝元峥燕喃跪拜下去。 “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从今往后,我黑毛兄妹便随公子上刀山下火海,再死不辞!”那少年补充道。 燕喃忍住不笑喷,抽抽嘴角,“你们,这名字……” 少年叫黑毛,少女叫黑丫…… 少年有些忸怩,涨红了脸,“还请公子赐名。” 燕喃笑着扶他俩起身,“我不喜欢上刀山下火海,你俩也不必去,平日里,听话,忠心,凡事想得周到,做到这三点就行。” “是。”兄妹二人齐声应道。 “你们多大?”燕喃问。 “我十三,哥哥十五。”少女怯生生答。 燕喃点点头,寻思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是个彻底的取名废,以前养了只哈士奇,取名叫二哈,还养过一只萨摩,取名叫阿萨,还养过两只布偶猫,一只叫猫大,一只叫猫二。 给人取名,还是第一次…… 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燕喃叹口气,一个会柔术,一个力气大,“这样吧,你就叫小柔,你叫大力。” 二人齐声应道:“多谢公子!” 元峥在旁哭笑不得,这名字取得,比元四爷的阿红阿绿还随意。 元峥先带着燕喃等人去置办了些暂住需要的用品,再替二人买了日常替换衣物,让金豆教大力赶马车,先一起回了燕喃租下的院子。 小柔兄妹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买下他们的公子,是个娇俏的小娘子。 她二人自七岁便死了娘,家中后爹带着他们兄妹,家务都是小柔做,是以动手极干净利落,与大力一个内一个外,加上金豆帮忙,不多一会儿,就将小院整理得有模有样起来。 燕喃本就打算将此地作为暂住之所,只图能吃好睡好即可,后院都空着,三人起居都在前院。 元峥派金豆去要了一桌席面,算是庆贺燕喃正式在开封落脚,吃饱喝足歇了会儿,元峥就地在院中指点起大力和金豆的功夫来。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燕喃方随元峥二人启程往元府去辞行,元府人对她诸多照顾,怎么都该亲自去拜谢告别。 出了门,元峥回身看了看院子,“大力资质不错,底子练得好,只要勤练,将来贴身保护你该没问题。这二人看心思都颇为纯良,不过……” 他看了看燕喃,“就这样把整个院子都交给他们,是不是太放心了一些?” 燕喃靠着车厢壁懒懒坐着,抿嘴笑道:“这叫试炼。一来看看他们会不会起贪心,二来嘛,若他们真纯良,会感激我的这份信任。不过总的来说,我看人还是差不离的。” 想她也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几年的人,什么样的牛鬼蛇神白莲花绿茶婊没见过? 元峥挑挑嘴角,他就说这丫头不像是那么心无城府的人,原来早打好算盘了。 “那万一你真看错了呢?” 燕喃看向元峥,眨眨眼,“反正那院子里都是四爷的东西。” 元峥:“……” 敢情把他也给算进去了。 元府内,元太师早早回了府,前脚刚进书房毅斋,后脚就有人来报。 “四爷的那位朋友就住在榆林巷西南梁府后街的一间小院,四爷出门仍只带了从幽州带回来的金豆,三人一大早去了牛舌巷吃五福面,期间与汴河上出了名的小混子尾巴同桌相坐而谈,四爷还请他吃了面。” “然后三人去了夏阳巷看杂耍,遇到点意外。” “什么意外?”元太师换了身宽袍素麻的常服,捋捋胡子在罗汉榻上坐下。 “有对耍蛇的侏儒失了手,那蛇差点害死旁边一对杂耍的兄妹,是四爷出手,用大缸砸死了蛇,救下那对兄妹,后来还买了那对兄妹给阿南公子做仆人。” 元太师半眯起眼,和小混子同桌用膳,看杂耍,出手救人,这些倒又是他这个孙儿的风格,那人的话,应该不会对杂耍感兴趣吧? 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大人。”那回话的人看看元太师,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尽管说,越详细越好。” “是。”回话的人一抱拳,“那对侏儒兄弟在蛇死之后,用一种小人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那方言,很像前日里那几位苗疆来的人所用的语言。” 元太师闻言倏然坐直了身子,半眯起眼来,侏儒么? 第079章 揪狐狸尾巴 苗疆多怪族,元太师年轻时曾游学至苗疆,遭毒虫所咬又遇瘴气,幸而得圣女娘娘所救,保下一条命来。 后来苗疆暴乱,迦南王起兵侵入苗疆,苗疆各族又各有异心,有的依附驻守大梁边境的靖南王,有的投靠迦南王,西南由此大乱三年。 娘娘就是在那时逃到开封,被他救下,守护至今。 而听说那迦南王身边,曾豢养过几个侏儒怪人,会遁地、隐身、擅刺杀,性情极残暴,喜吃生肉,但寿命极短,活不过三十岁,是以承后的人越来越少。 苗疆暴乱平息之后,各异族死伤惨重,且大梁皇帝下了封禁令,引来瘴气覆盖了苗疆与大梁边境交接的幽罗林,让苗疆参与叛乱的诸族再不得踏上大梁土地半步。 那对侏儒兄弟会是苗疆的人吗? 若是,那他们和此前为元峥而来的那批苗疆人,是如何穿过被大片瘴气覆盖的幽罗林,偷偷来到开封府的? “四爷这边,暂时不用盯了,先跟着那两个侏儒看看。”元太师做出决定,“还有,西南那边,派两个人去探探有没有什么异常。” “是!” 这边回话的人刚走,随伯便进来了,“大人,四爷和阿南公子到了,说是阿南公子亲自来向您和二老爷夫人拜谢。” 西跨院内,在前头侯信的青玉飞一样跑进内室,“夫人,夫人,来了!四爷和阿南公子回来了,太师请您过去。” 元二夫人忙往床榻上躺去,“快快,帮我把额帕戴上,脸色怎么样,够不够苍白?珍珠去回话,就说我不舒服,请他们上这儿来。” 元二夫人又忙着叮嘱青玉,“你试试茶水的温度,别太烫了,一壶够不够?一会儿看准了泼!” 青玉又用手试了一下,“温的,夫人。” 她有些忧心,“要是阿南公子更衣的时候不让咱们跟进去怎么办?” 元二夫人柳眉一挑,“你们就偷看!记得往裤子上泼!反正八成是个女的,别怕!” 青玉苦着脸,可是,这要万一,真是位公子…… 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元二夫人听见院外响起脚步声,忙斜斜躺下去,装作有气无力地样子闭上眼。 “夫人!” 进来的是珍珠,“夫人,太师让您好好休息,四爷说既然您病了,阿南公子就不来打扰了,他送他出去后就立即回来看您。” 元二夫人“蹭”就坐直身子,“就这么走啦?” 珍珠答得仔细,“留下了一箱谢礼走的。” 元二夫人掀开被子就下了床榻,懊恼得直跳脚,“这小子!一定是猜到要露馅儿了!那日我就不该试探他,就该直接扒了裤子看!” 青玉:…… 珍珠:……“咳,夫人,那个您别上火,是四爷这次新带回来的招风耳那小子送他走的,您要想查清楚,找人问问看那位小公子住在哪儿不就行了。” 元二夫人眼睛亮起来,“对哦!” 她非得把这阿南狐狸尾巴揪住不可! 金豆把马车留在了燕喃的院里,徒步走回元府。 刚进府门,就被鱼肠给叫住了,“豆哥,夫人请你去一趟。” 金豆一脸懵,“夫人?哪个夫人?” “当然是四爷的母亲。”鱼肠一脸鄙夷,他就知道这人不靠谱,都来了四五天了,还搞不清状况。 金豆懵着懵着跟鱼肠往里走去,他还没去过二门里头呢,这园子,跟戏园子里的花木园也差不多嘛,也没怎么金碧辉煌的。 一路走一路看,到了西跨院外头花厅。 元二夫人刚刚“虚弱”地送走来探病的元四爷,听说金豆带来了,立即精神百倍地杀进了花厅。 “夫人好!”金豆眼见冲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美妇人,忙低头拜下去。 “嗯。你叫金豆?”元二夫人微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大个子。 “是。”金豆笑得乖巧,这可是师父的娘! 应该叫什么?师娘不行,师奶?好像也不对。 还没等他想好,元二夫人连珠炮的提问轰炸就来了。 “你认识阿南吧?” “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幽州的时候。” “怎么认识的?” “茶铺里喝茶认识的。”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幸好金豆脑子转得不快,没有张口就来,及时在“女”字吐出来前住了口。 什么情况?阿南的身份除了那狗尾巴,还没人看出来,师父的娘问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该不该直说呢? 元二夫人看金豆迟疑,更拧紧了眉,“男的女的?” “男的,呵呵。”金豆下定了决心,师父不暴露,他坚决不能暴露! 元二夫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像女的?” “铁定是男的!”金豆不说谎则已,一说就说到自己都信了,“我们都一块儿撒尿一块儿睡觉,肯定是男的!” “咳咳。”青玉咳嗽了两声。 “夫人面前,说话注意些。”珍珠板着脸。 四爷是长进了,可四爷的小厮怎么还这么不长进! 元二夫人垂了垂眸,“你送他回去的?” “是。”这个瞒不住。 “送去哪儿了?” “他暂时落脚的地方。”金豆额头有些冒汗,完了,师父的娘看来是真怀疑上了。 元二夫人瞟了金豆一眼,还是个硬骨头,说话跟她绕着玩儿呢。 “当然是问他在哪儿落脚。” “在……”金豆开始在心里喊救命,“在一个院子里。” “哪儿的院子?”元二夫人有些不耐烦了。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金豆硬着头皮答。 “你赶车送去的你告诉我不知道?”元二夫人双手叉了腰盯着金豆。 金豆一脸诚恳,“小的刚来开封府,还不太认路。” “那你怎么送回去的呀?” “马儿认路。”金豆及时甩了锅,“他们走过就自个儿知道了。” 马儿?! 元二夫人拧紧了眉,这小子! “金豆。”她懒懒喊了一嗓子。 金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元二夫人伸手到珍珠面前,珍珠掏了块儿银稞子出来放她手里。 元二夫人捏着银稞子在金豆面前晃晃,“你就说了吧,说了这就是你的了。” 第080章 志同道合(为盟主林长衣+1) 金豆苦着脸,“夫人,我真不知道,我就知道那地方吧,大门是黑色的,门口两墩石狮子,一个在滚绣球,一个在望天,围墙是青色,别的都不知道了。” 元二夫人气得把银稞子往珍珠手里一塞,气呼呼道:“我问你的话不许告诉四爷,可记住了!滚吧!” 金豆如蒙大赦,飞一般弓着身子跑了出去。 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元二夫人咬着细碎白牙,这金豆越隐瞒她越觉有问题,一转头看向珍珠,“让鱼肠偷偷盯着他,我一定得找出来,那小子去了什么地方!” 珍珠是元二夫人的陪嫁丫鬟,嫁给了元府家生子刘冲,鱼肠是她家二小子,闻言苦着脸道:“夫人,小二子说,这几日四爷出门都不带他……” “偷偷跟着啊!”元二夫人打断她的话,一脸坚定,“他一个人跟不过来,就找承影他们一起跟,非得把他给挖出来不可!” 第二日,元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捣鼓了一天,没出门。 到了晚间去又去了毅斋,和元太师在屋内喁喁细语了许久。 燕喃也没闲着,早晨起床头一件事就是去把化妆包里的碎银子取出来,再拉上拉链,小心翼翼揣回胸口,希望下次打开的时候,发现里头银子还在! 小柔和大力兄妹俩适应得很快,小柔早早就备下了早膳早茶,大力一大早喂马儿吃饱了饲料,勤力地开始练拳。 辰时刚过,按照和苟伟的约定,她想要的消息就已经有人送了过来。 燕喃迫不及待地回屋打开裹成一小筒的纸卷。 苟伟果然有点本事,梁府内的消息也能打听得颇为详细。 春妮,现在的梁府三娘子,闺名梁宛菁,昨日一整日没出门,早晚各在澹园(梁府三房所住的园子)中散步一次,连早中晚三餐各用过什么饭菜都清清楚楚罗列上,晚间梁少宰去了她所住的燕回阁,呆了近半个时辰方离开。 消息虽多,燕喃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只好按捺住心思,耐心等再见到春妮的机会。 第三日一大早,元峥带着金豆出了门,二人先去了燕喃处。 二人刚刚进屋,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身影飞也似的往元府跑回去。 不多久,刚用完早膳的元二夫人就听见珍珠匆匆的声音,“夫人,夫人,知道那阿南公子住哪儿了!” 燕喃正在屋里抱头嚎哭,化妆包里,没能如愿以偿地生出新的银子来! 看来她坐拥聚宝盆一夜暴富的梦想是彻底破灭了…… 这化妆包的聚宝能力,似乎只对从那个世界带来的东西管用。 三人在燕喃的小厅内用早膳,金豆对着小柔端上桌的那一层面饼一层火腿一层菜叶的东西发呆。 “这是什么?”元峥也没见过,颇为好奇。 “这是姑娘教奴婢做的。”小柔笑着各放了一盘在三人面前,再给每人添一杯热牛乳酪。 “这叫手抓饼。”燕喃接过牛乳先喝了一口,指着那面饼道:“面饼里还加了鸡蛋,尝尝,用手这么卷起来,卷着火腿菜叶一起吃。” 开封人爱吃的面饼子和她吃过的手抓饼挺像,她只不过加上荷包蛋和金华火腿而已。 金豆照她示范的模样卷起来吃了一大口,顿时“唔”一声,连连点头。 “真好吃!师父,你快尝尝!”金豆吞下一口饼,喜得眉毛都飞起来。 元峥也照样用手卷起饼来,面饼裹着金黄色的煎蛋和薄油滚过的火腿红红一片,再搭配起翠绿的菜叶,煞是好看。 咬一口吃到嘴里,口感脆软相兼,青菜的生嫩缓了油腻,火腿鸡蛋鲜美,满口溢香,确实美味! 燕喃见二人吃得开心,丝毫不介意传授秘方,“……把这几样物往上一放,卷起来吃就成了,若有喜欢刷酱的,可以凭自个儿口味蘸酱,又简单又好吃。” 她朝元峥挤挤眼,“下回,你要再得罪你娘,亲手给她做个饼吃吃,保证她不会再拿狗血泼你了,哈哈哈!” 说完自个儿先笑起来。 金豆听到提起元二夫人,喝了口牛***默默低下来。 怎么办呢?告不告诉师父师父他娘怀疑阿南的事儿? 他应该听师父的没错,可他师父还得听他娘的,所以他要不要听他娘的呢? 一想到自己有事儿瞒着师父,就好想背地里做了坏事一样。 金豆站起来一抹嘴,“我,去看看大力把马儿打理得怎么样。”说完逃似的跑了。 “我一会儿,去见忠亲王。”元峥忽然开口。 他也不知为何,觉得燕喃理所应当应该知道自己的打算,似乎从二人在幽州登上同一辆马车开始,就成了一条船的人。 燕喃就着杯盏喝口牛乳,静静听元峥说着。 “我打算参加今年的武举,若有忠亲王的支持,或可能直接进枢密院。” 燕喃不说话,心里却盘算着,若四爷真能进枢密院,那借他之力除掉刘渭不是更容易? 她忽然似有若悟,黑莹莹的眼眸定定看向元峥,“你也想为林将军报仇?” 四爷果然从没忘记过渊哥哥的冤屈! “也?”元峥挑了挑眉。 燕喃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跟渊哥哥的关系,垂下眸,转着手头杯盏,“我也想替林将军,和那么多冤死的林家军报仇。” 元峥倒是没觉得奇怪,他记得燕喃在林九渊的灵柩前的凄惶和失措,哭成泪人儿一般,可整个幽州城都在为林将军哭,他并未作多想。 “你和林九渊是什么关系?”他只是奇怪这丫头一身的麻烦,身世之谜未解,春妮的麻烦,春柳的消息,这么多事儿缠着她,她还记挂着想替他和林家军报仇。 燕喃弯起唇角,低头看着手头杯盏,“林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如再生父母一般。” 她是渊哥哥从狼群中救出的婴儿,他带她回林府,给她赐名,带她走路,陪她玩耍,教她骑马射箭。 她成长的每一步,都是渊哥哥牵着她的手走过来的,他对她来说,亦兄亦父,亦师亦友,这是她最幸福也最骄傲的事情。 而也正因为如此,她心底那最深却最不能说出口的感情,只能被埋藏起来。 她和他差了十年的距离,他还是哥哥。 她从来都没有更多的奢求,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样就够了。 第081章 忠亲王的条件(为盟主林长衣+2) 元峥在脑海里捞了一遍,这些年,他救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这个少女,他还真是没什么印象。 不过,这丫头看似有几分不正经,实则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不枉他以友相待。 元峥看着燕喃,没故意抹黄的脸白净似玉脂,清丽的小小的脸,看起来比平日更小。 此时嘴唇上一圈牛乳沫子,一双水汪汪的眼,像极了燕子小时候喝牛乳的模样。 他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擦拭,胳膊抬到一半,忽醒觉过来眼前是燕喃,微愣片刻,大手顺势落到燕喃头上,揉了揉她圆乎乎的丫髻,“傻丫头,报仇的事,交给我吧。你先把自己的麻烦解决好。” 就当她是个妹子吧,也是个会令人心疼的丫头。 燕喃不满地推开他手,吐吐舌头,有他帮忙当然好多了,但她还是希望,害死渊哥哥的人,由她亲自去索命,再没有比她更适合更有资格的人了吧? 元峥又指导金豆与大力练了会儿功夫,看时候差不多了,与金豆两人离开,往内城北八珍园而去。 八珍园是座园子,也是座食肆,用开封贵人们的话说,这是座雅肆。 没有大厅,没有散客,一入园,便是座流水曲廊环绕的园林,客人用膳的厢房如小亭阁一般坐落在各风景佳处。 客人用膳完毕,还可以留在此品茶、赏景、听曲,僻静处还有戏台子上演杂剧,既闲适又隐秘,深得住在内城中的贵人喜爱。 元峥到了八珍园,径直往瑶台而去,不出元太师所料,忠亲王果然在此。 忠亲王最爱流连于此,不仅因此间离忠亲王府近,还因他最近迷上了八珍园内的唱赚大家——瑶娘。 唱赚是盛行于大梁的一种歌舞兼备的表演,由女子盛妆彩衣上台,作唱兼舞,且歌且行,将故事或诗文词曲唱演出来,颇为新鲜。 元峥隔着一条缓溪,遥遥看着对岸刚唱完一曲的瑶娘对台下款款而拜,伸手鼓掌。 台下半敞花厅内的忠亲王听见掌声,往他这边看来,“元家四小子?” 忠亲王颇有意味地一笑。 “正是在下,给王爷请安。”元峥隔溪一拜。 忠亲王朝他招招手,“过来说话罢!” 元峥微微一笑,绕过前头的小石拱桥,穿过花径,往忠亲王歇身的花厅而去。 花厅内几张椅榻,当中一方几,摆满瓜果点心,忠亲王坐在几后榻上,身旁还坐了个唇红齿白的稚气少年,身着红衣,发束冠玉,眉目间沉稳安静。 元峥朝二人拜过,“见过王爷,见过小侯爷。” 这便是险些留在北蛮做人质的忠亲王幼子了,如今被封为武安侯,算是因祸得福。 忠亲王命人引他在下首榻上安坐,噙着笑道:“我说你翁翁怎么昨日亲送我一卷《柳梦唱词》呢,却是将我引到这儿来,给你守株待本王的。” 元峥躬身一笑,并不否认。 翁翁昨夜确实说过,忠亲王得了那唱词,今日必定会到八珍园找瑶娘试唱,故而让他往八珍园寻忠亲王去。 “王爷府第高贵,小子愚钝之资,难以登门相拜,能在此地得见王爷,乃小子之福也。” 忠亲王手中搓着一对儿红光闪亮的极品狮子头,和他红光满面的脸倒是有几分像,斜靠在榻边扶手上,闲闲道:“看来,太师大人是想开了?” 元府逼这位四爷走科举路的事儿满开封府皆知,如今元太师却亲自做引,将这小孙子荐到他跟前来,说明总算是想通了。 元峥苦笑道:“小子实在是没那做锦绣文章的本事,翁翁见孺子不可教,只好放弃。而对小子来说,武事同文事一样,都是能上进报国的事儿,就像王爷这般,若朝廷没了王爷,再多的文臣也撑不起这朝堂。” 忠亲王哈哈放声一笑,“你小子,果然是变了性子,这种拍马屁的话都会说了。” 元峥拱手一揖,“都是小子的心里话,王爷不怪罪便是。” 忠亲王转着核桃,含笑看着他,“说吧,想求什么差使?” 元峥看向忠亲王,“小的想得王爷举荐,考武举。” 忠亲王八字胡一翘,手头核桃停下来,“你?武举?” 元峥点点头,坚定道:“是。” 忠亲王探手钻了钻耳朵,把细缝眼瞪成宽缝眼,“我没听错?你翁翁知道这事儿?” 天潢贵胄或官绅士族的弟子,就算想走武职,也多是讨个宫里的恩荫,所谓的清闲富贵差。 就算有他的举荐,也要实打实地从一轮轮笔试中打过来。 走武举,下兵营,上战场这样真刀真枪干的,真没几个! 更何况,这还是堂堂元太师府上的嫡孙,这事儿要传出去,元四爷又要红遍开封府了! 元峥毫不意外忠亲王的反应,徐徐道:“小子和翁翁已经说过此事,翁翁提了个条件,他老人家说,只要小子能得到王爷您的举荐,便同意小子走武举出仕。” 忠亲王嗤一声笑,“这个老狐狸,他是想借我来灭你这小子的雄心?” 他晃着脑袋侧身靠到榻几另一边,笑着道:“本王确实是有两个举荐名额,可避过初试,直接入州选,再入殿选。可本王是堂堂主办,你这直接要我走人情牌,在官家面前可不好说呀!” 元峥明白,这是在问他本事,正色道:“小子并不是要王爷卖元府人情,而是请王爷莫要错过小子。元峥自小好武,拳术刀法、弓箭骑射无一不精,虽小时顽劣,大后也渐渐习得正途,对兵法兵书也颇有研究。加上前一阵亲去了幽州北地,见识过北蛮强悍,大梁孱弱,有心强军报国,还望王爷成全!” 忠亲王示意婢女给元峥添上茶,也不说话,只眯眯眼似笑非笑看着元峥,把核桃转了又转。 想要他举荐名额的多了去了,可这般大言不惭自荐的,也只有元四这小子做得出来罢! 元峥继续道:“小子究竟是不是自夸,上次王爷亲临蹴鞠赛场,想来已有判断。” 忠亲王笑意更深,这小子,线牵得够长的,敢情从蹴鞠赛时,他就起了这个心思了。 元峥说完话,并不着急,静静等着忠亲王答复,沉着得端起身旁茶盏,轻抿一口放下。 忠亲王盯着他半晌,淡淡道:“这样吧,你给我取三样东西来,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你一个名额。” 第082章 大佛寺 元峥扬起眉,三样东西? 忠亲王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往下掰着,“第一个,临江村的桃花酒;第二个,大佛寺的龙眼花蜜;第三个,徐国公府的青凤羽毛。” “这三者,求取的不要,当然,估计求取比偷拿更难。”忠亲王嘿嘿一笑,一派弥勒佛的模样,“等你拿到这三样物事,再来找我吧。” 元峥一样一样记在心头,越听越想击节而叹,忠亲王找的这三样,可不是随意所取! 由此可见,忠亲王是个聪明人,那么聪明人自会明白他的价值,只要这三个任务完成,武举名额,绝对有戏! 元峥站起身,朝忠亲王长揖,“多谢王爷给小子机会,小子不打扰王爷赏曲,先行告辞!” 言罢告别退了出去。 待他离开,忠亲王身旁的少年稚声道:“爹,为何要元四爷取那三样东西?” 忠亲王哈哈一笑,“齐儿不知道了吧,你猜那元四爷知道不知道?” 萧齐仍带稚气的脸揪成一团,想了想点点头,“元四爷应该知道,因为他没问爹,看神情也没有奇怪。” 忠亲王拍拍他小脸,慈爱道:“没错,他若连这都不知道,怕也是取不来了。待他拿到这三件东西的时候,再让他告诉齐儿,为父为何要他这么做,如何?” 萧齐有些勉强地点头,他只能祈祷这元四爷早日凑齐父亲要的这三样东西,好满足他的好奇心。 元峥出了八珍园,和金豆往回走。 他与忠亲王见面时金豆在外头等,是以他将忠亲王要的那三样东西一说,金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忠亲王为什么要师父你去偷东西?”金豆非常费解。 想办法取,不就是偷的意思吗? 元峥微微一笑,“这三样都是无关紧要之物,不过要想得到,却颇有些费周章。” “无关紧要吗?”金豆挠挠招风耳,“那桃花酒一听就很好喝。” 元峥笑着解释,“临江村的桃花酒,并不是酒。是临江村桃花林中一口泉的泉水,相传那泉水因生于桃花之地,自带着醉人桃花香,便被人戏称为桃花酒。” “那泉眼并不是时时都有水,只有在下雨前一个时辰才会冒泉水,且最多一个时辰又会断流,想要取泉水的人多不胜数,但少有人能遇上,所以并不易得。” “大佛寺的龙眼花蜜,来自大佛寺后山上一颗被称为龙眼王的树。相传大佛寺的立寺方丈玄空,在前往安南国取经时带回来三颗龙眼种子,都说这龙眼北地栽不活,玄空大师将龙眼栽在大佛寺后山的暖泉旁,活了一颗,迄今为止已经有上百年,是大佛寺的圣树,为保护这棵圣树,那后山中,以满山树木布局成阵,要想接近这树已是不易,更何况要找到这花蜜。” “这青凤嘛,是忠亲王的胞妹,也就是徐国公府孀居的那位长公主,养在后园的一只绿孔雀。长公主尤其真爱这只孔雀,所以这羽毛,更不好取。” 金豆听得大开耳界,啧啧出声,“师父,这忠亲王怕是故意刁难吧,就说那青凤,又不能求取,你难道要自个儿偷偷溜进徐国公府去拔孔雀毛?长公主要是知道了,不得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元峥笑笑,“不急,一个一个来,总有办法。” 金豆对元峥的话百信不疑,却也好奇得紧,不知道师父究竟有什么办法,二人说话间快到榆林巷。 “还去阿南那儿吗?”金豆问。 元峥沉吟,“不去了,回府吧。” 如今分开住,男女有别,来往还是不要过密才好,更何况,早晨看燕喃脸色苍白,神色有些倦怠,想来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两日吧。 燕喃在床上捂着肚子窝了一天,幸好从元府搬了出来,不然遇到这样的事儿,可真麻烦。 好在有小柔照顾,给她煮红糖姜枣茶喝,又替她烧热水捂脚,件件事情做起来十分周到细心,一看便是从小照顾人照顾惯了的。 如此到了夜幕时分,苟伟那边的消息又来了。 春妮的日子如常,梁少宰早晚各去了燕回阁一次,又待了快半个时辰方离开。 燕喃想得脑袋疼,早早睡下,一宿无话。 又过一日,她身子好了些,独自在院子里和小柔、大力呆着,有时候想想,四爷他们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忽然没了他在旁边,还真有些不习惯,但没事也不好意思找过去。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能太依赖四爷。 这么一想,燕喃又振作起来,干脆让小柔买了六斤牛肉,并秦椒(辣椒传入之前的本土椒)、花椒、生姜等物,教她如何炖、炸、腌制做成麻辣牛肉干。 说也奇怪,她虽一直长在北地,可不管前世今生,一直好辣口,从没变过,皮肤还特好,怎么吃都不长痘,常常被人嫉妒得要命。 三人忙活了一个下晌,终于把牛肉腌制好,到了傍晚,苟伟的消息照规矩送到。 燕喃斜倚在榻上,映着烛光打开一看,立时坐直了身子。 春妮明日会随梁少宰去大佛寺! 燕喃想起苟伟曾说过的,之所以能找回春妮,乃是因为梁家受大佛寺高僧指点。 梁少宰带春妮去干什么?还愿? 不管他们去干什么,只要春妮出门,她就有机会再和她对上话。 这日一大早,燕喃以男儿身份出了门,留下小柔看门,大力驾着马车带她往大佛寺而去。 本想和元峥说一声,但又觉始终要靠自己,不能万事都依赖着他,便又作罢。 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她有底牌,大不了就当场认爹。 然后还有个王炸,神仙可给了她三年寿限的。 出门时,她又多想了一步,以阿南的模样出去,然后在马车上换装,变成女儿面貌,这样,万一出门有人记住她的脸,也不会把她和这个住在这里的阿南公子联系起来。 大佛寺在外城西,马车快驶过去仍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到了山脚,燕喃扮回女装,只撕下双眼皮胶,脸色仍黄黄的模样,穿一身普通的青花布衫,将清丽之气掩去,与大力扮作兄妹,往山门走去。 第083章 竟然是你! 大佛寺是大梁皇家寺庙,绵延占了好几片大山,山中又分五峰七殿九塔,平日里只有五品以上的官绅及家眷能来此进香。 只四月的浴佛节月,七月的佛欢喜月,是整月都对平民百姓开放,且只开放三峰三殿。 现下浴佛节刚过,山中香火格外鼎盛,一大早,山路上已是人流拥拥簇簇。 燕喃与大力二人沿着宽阔的山路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第一道山门处。 燕喃看看四周,山门外沿路有茶棚,香铺等小摊,山门里头两条岔道,便领着大力往旁边茶铺去,“就在这里等着,他们的马车会停这儿来吧?” 大力非常恭敬,面上是超乎这年龄的成熟,低声道:“是,官绅们的马车才允许到这里来,国公大人带着女眷,定会到这儿才下车。” 对他来说,燕喃是他与妹妹的救命恩人,加上这两天的相处,只觉这个主子和他见过的那些老爷夫人都不一样,完全没有趾高气昂或者将下人呼来喝去的时候,不仅如此,还把他们当朋友一般聊天,说事儿,银钱上更是毫不吝啬,让二人受宠若惊,是以心里早认定以燕喃马首是瞻。 她说的话,便是准则。 比如今日这样的事,他只知道燕喃要跟踪梁少宰,至于为什么,不管也不问,只管照燕喃的吩咐做。 燕喃心不在焉地喝着热茶,一双眼紧盯着人群。 见那小二端着茶盘经过身边,叫住招呼道:“小二,这寺里头可有能指点迷津的高僧?” 小二见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颇不耐烦道:“那可多了去了,大佛寺的大师好几位可都是官家赐了封号的,你要想拜啊,进了山门,一路跪叩上去,到菩萨跟前抽个签就行了。高僧大师的就别想了吧啊。” 说完甩甩手要走。 燕喃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麻烦小哥指点,是我家夫人想来进香。” 小二收了铜板,说话声和气了些,“德高望重嘛,当然是方丈智德大师,还有他的师弟智勇大师,传说已修入武道至境。” “不过智德大师甚少出来见客,不知你家夫人是什么品级。平常寺里头出面最多的,是方丈弟子子改大师,子定大师。” “多谢小哥。”燕喃暗暗把这几人名号记下。 早知道,应该让苟伟先查查大佛寺的和尚底细。 又饮了半盏茶,见山道上缓缓过来两辆精致的青帷柏油马车,马车后壁一个小小的篆刻“梁”字,前后簇拥着七八名护卫随从,到山门口停下。 燕喃心猛地提起来,来了! 她在桌上放下铜板,迅速起身来到茶铺门口,混入给马车让开道的人群中,看着一身素白襕衫、玉树临风的梁少宰下了马车,然后到后一辆马车上掀起车帘,亲自迎了个戴帷帽的少女下车,再领她往山门里走去。 看身型是春妮没错! 后头护卫迅速跟上。 燕喃捂住“咚咚”直跳的心,也抬脚跟上,远远地缀在那群护卫身后。 山门后又是一坡台阶,台阶尽头迎出来一位中年瘦高个和尚,将梁少宰等人往里引去。 四处并未戒严,也有其他人不断往上走,燕喃庆幸不已,混在人群当中,遥遥锁住春妮的身影,不紧不慢随着人流往上走。 又过一道门,大殿在望,护卫们都在门外停下,只几个随从继续跟在梁少宰和春妮身后而去。 燕喃暗自松一口气,要是这些护卫一直跟着春妮,她几乎不可能接近。 她混在人群中,跟着前头人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已到了半山腰,只见梁少宰等人忽折往右手边的青石径宽道而去,此路比大道上人烟稀少许多,燕喃只好再拉开些距离,待春妮的身影快到路尽头才抬步跟上。 但愿这寺庙里岔路不要特别多才好。 青石径路两旁种满香樟,绕过供香客歇息的斋房,后头忽幽深起来,石径更加曲折,沿着山势往深处行,翠绿的藤萝爬满山壁,一盘一盘的小庭院坐落在山坳间,只闻鸟鸣啾啾,松涛阵阵。 绿松翠柏、青瓦红墙,与前头人来人往的香火气息浑似两个世界。 眼见前头一群人消失在拐角处,燕喃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一拐弯,路旁是深涧,崖边一座观景亭,正对着深涧对岸更幽深险峻的后山,亭前一位老僧正背对着她,面朝深涧静立。 石径路在拐弯前头却分出了两条道来,一条幽幽通往山中松树林,一条继续沿着山壁往前。 已不见春妮等人的身影。 燕喃有些着急,冲着那老僧一施礼,“这位大师,请问方才过来的人去了何处?” 那老僧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白眉无须,朝燕喃宛然一笑,“你来啦!” 燕喃只觉脑中“轰隆”一个炸雷炸开,定定看着眼前老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僧神态平和安详,可他的大鼻子,他的大眼袋,他化成灰燕喃也认得! 他就是送她回来的那个神仙! “你!你!”燕喃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指着老僧的手颤抖了两下,一把抓住他的僧袍,“你别走!” 老僧眨眨眼,“去哪儿?” 燕喃往后看看,也不知春妮去了何处,又担心不已,吩咐身后大力,“你先去找找人,看他们去了哪儿!” 大力仔细看了看,寻了松林间的路追过去。 这边燕喃手抖成一片,激动得眼泪都要滚出来,死死揪住老僧僧袍不放,“神仙,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回来晚了!你让我重来一次好不好?那阳寿我不要了,就重来一次,三年不行,两年行不行?” 老僧神态若入定,温和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女施主莫要慌,佛祖保佑,只要施主心存善念,一切都会好起来。” 燕喃听他说得文不对题,急得不行,“你不认识我了?是你送我回来的,2018年,在C城,我们在医院遇见的,你说我夜夜梦见前世是心结太深,还助我恢复了完整的前世记忆,你忘了?” 第084章 救人(为盟主林长衣+3) 老僧照旧还是那温吞模样,一施礼道:“老僧不知女施主是谁,女施主也不知女施主是谁,是谁都不重要,女施主终究是女施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知与不知,都无妨。” 燕喃急得想咆哮,神仙真有失忆的? 还是说这人只是和神仙撞脸? 她扳过老和尚肩膀,看着他近乎乞求,“你再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可以在时空间来去自如?真不记得我了?” 老和尚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眨了眨眼,摇摇头。 燕喃快哭了,“可你刚才见到我时还说,你来了!你不是在等我来吗?” “这位施主!”燕喃身后响起一声浑厚的佛号。 一位方脸黑面的和尚跨步过来,老僧与燕喃身侧,一躬身道:“女施主怕是有什么误会,觉严师叔对见过的任何事物,片刻后都会忘,不管见到谁,第一句话都是……” “你来啦!”老僧朝那方脸和尚温和一笑。 方脸和尚笑着朝他回礼,再看向燕喃的手,“所以,就算女施主曾经见过师叔,只怕师叔也是不记得的。” “他一直在这里?”燕喃愣愣问道。 “是。师叔从十三岁即在此间修行,从未离开过。” 燕喃只觉脑子不够用,眼前发花,呆愣了半晌,方缓缓松开紧捏着老僧衣袖的手。 心头万念俱灰,如此看来,神仙的灵魂怕也是来去自如的吧? 也就是说,即使这老僧和她当初遇到的神仙真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人,也可能是神仙的灵魂附着在他身上的? 燕喃绝望地看着老僧,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双手合十凄然道:“您行行好,如果记得我,请一定要帮我!” 老僧仍旧那么温和地笑着,看着燕喃慈祥道:“你来啦!” 方脸和尚在一旁解释,“师叔恐怕已经忘记刚才发生的事了,以为是初见你。” 燕喃眼泪花花打转,默默垂下头来,她还以为,回得去呢。 她转过身,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抬头看了看四周,对,春妮! 她撇开突如其来的混乱思绪,回到现实中来,梁少宰带着春妮去了哪里? 恍惚间,刚才大力是往松林后走了。 燕喃拔腿往松林小径跑去。 小径穿过松林,尽头是一条长廊,长廊两旁爬满绿萝,幽幽深深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燕喃放慢了脚步,想一想,来到长廊外的绿萝藤后,小心翼翼从绿藤间往前穿去。 快要到长廊尽头时,只见前头出现两个人影,一个高高瘦瘦,用一把又尖又细的声音道:“死小子,嘴还挺硬。你要不说跟着我们做什么,今天就别想离开!” 那人看模样明明是个男子,说话声音却和女人一般,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燕喃听他说“死小子”,心一揪,往前摸了几步仔细往另一人看去,那人身体格外魁梧,一手拿着把长鞭,一手拎着什么东西,被他背影给挡住了,只听说话瓮声瓮气,“先在这儿审审?还是等大人出来再说?” 那尖细声音道:“先审审。” 壮汉听他说完便把手头东西往地上一扔,“扑通”,一个人摔在地上。 是大力! 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一麻团,脸涨得通红。 燕喃攥紧了拳头,疏忽了! 刚才梁少宰身后的护卫中,并没有这两人的身影,说明梁少宰此行,除了明面上的布置,暗中还有防备。 所以大力才着了道。 她这个父亲还真是够谨慎,可越谨慎,越让她觉得有问题! 现在怎么办,为了救大力,得提前去摊牌了? 燕喃犹豫片刻,正要扒开绿萝藤走出去,忽肩上有人将她轻轻一拍。 燕喃吓得一个激灵,倏然回过头来。 “四爷?!”燕喃看着面前沉着脸的元峥,和他身后一脸亲热笑容的金豆,傻眼了。 “嘘——”元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前头的大力,意思是一切等救了大力再说。 燕喃忙点点头,只不知他有什么办法。 只见元峥头上戴着风帽,脖子上有面巾,手上还戴着黑手套,一身青衣,全副武装,活似夜行刺客的模样。 元峥先脱下青衣外裳,不由分说罩在燕喃头上,再把面巾提上罩住半张脸,回头示意金豆给他东西。 燕喃这才发现金豆背上抗了个大麻袋,看起来也不重,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金豆将麻袋递给元峥,自个儿也罩上面巾,把风帽往下压了压。 元峥示意燕喃呆在原地,再来到廊外,一个轻身跃到长廊上,往大力和那二人所在的地方摸去。 金豆顺着长廊往前走。 燕喃屏住呼吸,不知这师徒二人有什么办法。 转眼间,只见那二人头顶的长廊处,忽然出现一团阴影,那魁梧汉子动作迅疾如闪电,长鞭“啪”一声响,立时甩中那落下的阴影。 那阴影受力在半空中散开,“轰”地一声,麻袋坠地,从里头散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飞影。 “嗡嗡嗡嗡”,铺天盖地的振翅声传来。 “胡蜂!”那尖细声音首先惊叫起来。 燕喃瞪大了眼! 只见无数胡蜂往那站着的二人包括大力围过去,那二人的武器都是长鞭,可此时鞭法再好,对着小小的胡蜂也莫可奈何。 说时迟那时快,元峥从天而降,金豆从廊外绿萝藤中窜出,二人合作默契,一个抱起大力就跑,一个拦在后头断路,不过那两个梁少宰的人已顾不上大力,施展轻功只顾往前逃出胡蜂的包围。 这边燕喃见元峥和金豆得手,忙跟上去随他们一道往外跑去,四人跑到松林外,已不见那老僧和其他和尚的身影,身后也不见梁少宰的人有什么动静。 元峥沉声道:“下山再说。” 燕喃点点头,恐怕里头已经惊动了梁少宰,他们还是先避开为好。 金豆替大力松了缚绳,四人沿着山径盘桓而下,直跑到山脚下溪涧边上的树林里头才停下。 元峥脱了手套,摘下风帽,看着燕喃有几分怪责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出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燕喃头上还罩着元峥的襕衫,此时方才将襕衫摘下来,捧在怀里,感激地看着他,喘着气儿道:“我跟着春妮来的,就想,就想看看,他们到大佛寺做什么,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第085章 偶遇(为盟主林长衣+4) 金豆正把被胡蜂叮了个大包的手浸泡在溪水里,回答燕喃道:“我和师父来这儿取龙眼花蜜,就在这后山上。” 他看了眼身旁正掬起溪水洗脸的大力,“噗嗤”笑出声来。 大力脸上被叮了四五个包,此时眼皮都肿得跟小笼包似的,两只眼睛变成一条线,无奈地看着金豆。 燕喃后悔没把云南白药给带身上,可她就怕离开那化妆包,这药用完就没了,颇歉疚地安慰大力道:“回去了给你抹上药,很快就会消肿。” 这才看向元峥,“你们取花蜜做什么?” 元峥简单把他昨日面见忠亲王,忠亲王要他找的三样东西跟燕喃都说了一遍,“……龙眼花这时节开得正好,山林中必有采食其蜜的蜂巢,昨日我们已来后山探过路,果然在那后山绝壁上找到个吊在半空的胡蜂巢穴。” 金豆抢过话头补充,“师父太厉害了,一箭飞去,那巢穴嗖就掉在我们撑在下头的麻袋里,师父说这胡蜂易伤人,山崖上头就有座庙宇,怕伤到香客和尚,所以我们准备背出去,先取蜜,再一把火把蜂巢烧了。” 燕喃想到那飞出去的麻袋,有几分懊恼,“那怎么办,这龙眼蜜没了……” 元峥也拧起眉,他刚刚没想那么多。 话音刚落,那边金豆嘿嘿笑着从腰间掏出个罐子,颇不好意思地给元峥递过去,“师父,我收麻袋时扒拉了点,准备想自个儿留着吃的。” 燕喃哑然失笑,朝豆哥竖了竖大拇指。 元峥也笑了,摇摇头继续道:“我们正准备下山时,刚好看见对面山崖上,你与一个和尚仿佛起了争执,便寻了过去。结果没看到和尚,就往松林中找去,这才发现了你。” 他皱皱眉,“那两个使鞭的是梁少宰的人?你过来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下次别自己做这么危险的事儿!” 燕喃心头微微暖,还是有人牵挂她的,本来还想辩解一番自己笃定三年性命无忧才敢什么事儿都干,想想话又咽回去,只乖巧点点头,说出自己的疑问:“也不知道父亲为何到庙里还备有暗哨。” 元峥也颇为纳罕,“我也没想到,不过,他们去的地方,应该就是徐国公府在大佛寺的家庙了。” “啊?”燕喃不明白,“徐国公府的家庙?怎么跑大佛寺里头来了?” “说来话长。”元峥掬起一捧溪水抹了把脸,“上次苟伟说的端王坐化的事你还记得吧?当年老端王因卷入三皇子毒后案自请除爵后,立志出家,到大佛寺断发修行。先皇劝不过他,便让人在这大佛寺后山给他盖了座独院,让寺中僧人善待之。后来端王在此坐化,这院小庙便成了徐国公府的家庙。” 燕喃心中疑惑稍减,怪不得梁少宰带了春妮就径直往这里来,怪不得苟伟说梁少宰每月必来大佛寺一趟。 可他带春妮到家庙做什么?入族谱?祭先祖? …… “胡蜂?”金身弥勒佛像前的梁湛面色沉沉,“四个人?是什么人?” “胡蜂已经被小的们烧光,何三两口子被蜇伤不少,幸好那胡蜂没毒,像是后山绝壁上那一窝胡蜂。”回话的人个子高瘦,肤色黧黑。 “那人呢?”梁湛挑了挑眉。 “那先前被抓住的少年模样何三记得,已经派人去查了。” 梁湛背着手,仰头凝视了那弥勒佛笑成一条缝的眼半晌,“找到他。” “是。” “今日先回吧,改日再来。”梁湛说完,微微躬下身,低头温柔地看着跪在弥勒佛跟前,摘了帷帽的少女。 少女眼眸清澈,惶恐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梁湛站起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招呼两旁婢女扶少女起身,蹙起了眉,“走吧。” …… 溪涧中,元峥等人休息差不多了,正要离开,元峥一起身,眼神扫过林间深处山道,一把拉过燕喃:“先躲起来!” 溪涧里布满乱石,元峥带着三人在一块有半间屋子那么大的方石后藏好。 “怎么了?”燕喃还没来得及看清出了什么事。 “我看见梁……你父亲了。” 燕喃一惊,忙探头悄悄往外看去,隔着林木深深,隐约可见一队身影从山脚下的青石道走出来。 “现在怎么办?”元峥皱起眉,“不然你找机会亲自上门见他,直接挑明了说吧。” 见她有家不能回,还这么费尽心思折腾,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燕喃待梁府的人都走远了,方回答元峥,“我也想过,可是。” 她咬住嘴唇,斜斜靠在大石上,抬眼看着面前郁郁葱葱地后山,“我总觉得,梁府和春妮的事情,透着太多隐秘劲儿,不把这个秘密解开,我不安心。” 从她看见梁夫人的画像开始,她就隐约觉得这个小哑巴燕喃的身世背后,藏着什么秘密;而那个梁夫人让她不要回去的梦境,莫名让她觉得心痛,冥冥之中有种渴求,想要去接近那位梁夫人,想知道小哑巴燕喃流落在外的秘密;如今又多了一个关于春妮留下的“蛇”的谜题。 她开始觉得一切都不是巧合,老天爷让她用了这个燕喃的身体,是不是让她去替燕喃解开这一切? “我再观察几日。”燕喃下定了决心,转头看向元峥:“若还是破不开这个局面,我就主动找父亲说明一切。” “走吧。”元峥估计梁少宰等人已经快要出山,招呼众人离开。 他伸手拿燕喃抱着的襕衫,燕喃颇不好意思道:“这方才跑下山的时候弄脏了,这儿还勾树枝上挂破了,我回头洗好了给你缝上,再还你。” 元峥笑笑,“你会缝衣裳?” 也不知为何,他直觉无法把燕喃和待在闺阁中绣花缝衣的小娘子联系起来。 燕喃不服气地哼哼,“我绣工可好了!” 当年渊哥哥的衣裳许多都是她缝制的。 她踩着溪边山石往岸上爬,石头又溜又滑,伸手就去抓岸边蓬草。 “不能碰!这草叶会割伤手。”元峥手一伸,自然抓住她摊开的手掌,大长腿一迈,轻轻松松就上了岸,再一把将燕喃给拎上来。 燕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腿,她才十四,还能再长个儿吧? 第086章 冤家路窄 “四爷。”燕喃忽想起他说还要去梁府取孔雀羽毛,几乎是小跑着赶上正常走路的元峥,“你去梁府的时候,带上我吧。” 元峥放缓了些步子,“那是长公主府后花园,我拿到孔雀羽毛就走,恐怕对你没什么用。” “我想去。”燕喃放软了声音,固执道。 梁府对她莫名有强大的吸力,就像一团谜,只要是关于梁府的东西,不管从哪个地方入手,她都想去探究一番。 元峥心里一软,除了最开始求他带她回开封的时候,她再没用这样的语气求过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 “明晚吧。”元峥叹了一口气。 山道幽静,沿溪涧曲折往前,两旁都是灌木杂草、参天大树。 “这不是去山门的路呀?”燕喃看着山路往那后山外绕去。 “对。”元峥指指前头,“这边有条小路,直通后山门,极少有人知道。” 四人下了山,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回了燕喃住的小院,元峥让小柔准备了醋汁儿,给金豆和大力擦拭被胡蜂叮咬的包。 燕喃又回房拿出云南白药给二人一顿猛喷,反正用不完,不担心浪费。 元府西跨院内,珍珠又匆匆忙忙跑到厅内,“夫人!四爷又去了阿南公子的院子。” 元二夫人正拿根簪子逗着八哥,手一顿,“他去说明咱们没找错地儿,那阿南到底是男是女看清了没?” “看起来还是男的。” 元二夫人放下簪子,双手叉腰踱起步子,“难道真是男人?不可能,我应该不会看错!” 她一扭头吩咐珍珠,“让鱼肠盯到院子里头去!不行不行。” 她又挥挥手,眯起眼思忖,“万一阿南真是嵘儿的女人,也不能被鱼肠这小子看见啊。” 元二夫人视线在厅中转了一圈,落到青玉身上,“青玉,你去!” 青玉默默按了按眼皮,难怪右眼皮跳了一整天呢…… 第二日,一大早金豆就送了消息到燕喃处来,晌午崔十一在玉馔阁设宴,四爷问她去不去。 燕喃一想到崔十一这个话痨就耳朵根子疼,摇摇头,“不去。” 去的话还得贴双眼皮胶,难受。 金豆嗬嗬乐着,“师父说,还宴请了长公主府的泾阳侯。” “泾阳侯?”燕喃坐直了身子。 “师父说,就是长公主独子梁维清。” “我去!”还没等金豆说完,燕喃就蹦了起来。 等燕喃收拾妥当,元峥的马车过来接上她,同往玉馔阁而去。 “待会儿俞六也会来,还有萧衡。”元峥一面带着燕喃往玉馔阁里头走,一面说,“泾阳侯梁维清是梁家嫡长孙,年十八,尚未娶亲,性情较为孤僻,我以前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京中唯一与他说得上话的,便是萧衡了。” 燕喃点点头,萧衡与他是表兄弟。 这次他们定的包厢靠里,厅内静谧雅致,当然,这份静谧在崔十一来了后就没了。 “师父!”崔十一一冲进来话就不断:“你这几日忙什么呢?我见太师大人来了我们家好几回,你咋没跟着来?” 他身后还跟着俞六,俞六过来默默朝元峥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来朝燕喃腼腆地笑笑。 “我翁翁去你们家?”元峥皱了皱眉,“去见崔相吗?” “没!”崔十一坐下端起茶灌一口,“你翁翁编书吧?日日泡藏书馆里,听说还专看什么志怪类的书。” 崔十一摇摇头,一脸费解,“他新近研究这个?” 志怪?元峥心霍霍跳了几下,随即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今日要交给你个任务。” 燕喃在旁边自顾自抿茶,见崔十一提起志的时四爷神色微变,脑子里有种念头一晃而过,似乎抓住些什么,又似乎没抓住。 崔十一一听有任务,顿时来了劲儿:“什么任务?咱们要去干什么?是不是要收拾唐二少那小子?你看他上次那副嘴脸,切,欠揍!” 元峥摇头:“你负责从泾阳侯那儿问出他们府上那只青凤的生活习惯,喜欢的吃食,平日如何看管,越详细越好。” 崔十一兴致勃勃,“师父您要养孔雀?” 元峥:……“不是,你先问吧,待会儿再告诉你。” 崔十一欢喜地搓搓手,“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一转头问婢女新曲儿,点了小桃红的《良夕》,刚过来几个花枝招展的歌伎开了两嗓,萧衡的声音就从门口飘来。 “就这几人?”萧世子一身枣红金丝直裰,星眸含笑,手摇折扇踱着步子进来,从头风流到脚,从脚风流到头。 燕喃盯着他身后那人,泾阳侯梁维清,此人有三分神似梁少宰,肤白清瘦,神色阴沉,眉间看起来格外忧郁,果然是孤僻性子。 几人分别站起来打过招呼,梁维清只是淡淡扯了扯嘴角,便挨着萧衡坐下。 萧衡朝那几个歌伎打量一番,摇摇头,“元四,你小子一点儿长进没有,点的这几个人,就小桃红能看。这玉馔阁的姑娘,还是比不上百花楼。” 崔十一睨一眼萧衡,“我们四哥是要干大事儿的人!哪能跟你似的整天在娘儿们堆里打滚。” 萧衡啧啧一叹,扇尾点着崔十一,“你懂什么?这女儿好比那开得最盛的花,美不过那几年,爷我乃惜花之人,怎么能叫人娘儿们那么难听?” “元四爷要干什么大事?”门口传来一声戏谑的问候。 燕喃抬眼看去,冤家路窄,正是刚才崔十一提到的唐二少。 唐二少身后还跟着俞三、俞五并那日蹴鞠场上几个熟面孔。 崔十一嘻嘻笑着,“哟,唐二少爷,真巧!你想来讨口酒喝?可惜上次蹴鞠赛上赏的酒被我们几个喝完了。” 唐二少淡淡一笑,“不敢打扰,只是路过,听说元四爷要干大事,忍不住好奇,元四爷究竟想干什么大事?” 崔十一拍拍胸脯,“我四哥要去考武状元!” “噗——”里头萧衡刚送到嘴里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身子下意识往后一让,重心失了稳,镂空鼓凳往后倒去,萧衡手忙脚乱中一抓桌布…… “咚叮叮当当哐哐——”酒盏茶杯随着桌布下地,一片混乱…… 燕喃手抚上额头,这扫把星体质,真准! 俞三等人在唐二少身后差点笑出声,唐二少倒是淡定,翘翘嘴角扫了眼元峥,“那么,祝四爷好运。” 元峥笑而不语,只招呼金豆等人帮着池烟收拾一屋烂摊子。 萧衡揉着屁股爬起来,难得的是这么尴尬的场面,他仍然一副风流闲适的模样。 这也是个人才,燕喃偷笑。 第087章 夜探梁府 有崔十一和萧衡在,二人光是斗嘴就能把旁边唱曲儿的声音给淹没下去,元峥偶尔出面调和一下,引着崔十一把话题往梁府的孔雀上带,俞六和燕喃就像两尊背景。 崔十一别的不行,聊天还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功夫,这只青凤的喜好、习性,元峥就摸了个一清二楚。 燕喃也是头一回知道,孔雀原来是站在树枝上睡觉的。 这边正聊得欢,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门口一个小厮冲了过来,朝大伙儿一鞠躬,跑到梁维清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只见梁维清神色一变,与元四等人一抱拳道:“我先告辞。” 剩下五人看着他出了门,崔十一好奇问萧衡,“怎么了?” 萧衡坐在梁维清身旁,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闻言蹙起眉,一摊手,“还能怎么,我那表妹啊,又惹麻烦了。” “看看去吧。”元峥站起身,燕喃也忙跟了出去。 玉馔阁的四方楼廊上,都已站了不少人,当中庭院空地上,正站着一位容色妍媚的红衣少女,身姿窈窕不失丰满,媚色入骨,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浑身散发着一股慵懒迷人的风情。 燕喃看了都不由暗叹,这是尤物啊! 少女身旁跪了一名男子,正死死拉着她裙摆不放,趴在地上嚎哭不止,少女则对四周指指点点的人毫不在意,只不耐烦地提着小脚一下一下踢那人胳膊。 “是安阳县主,梁维清的妹妹。”元峥在燕喃身旁低声道。 燕喃点点头,昭怀长公主的一双儿女都生得好,梁少宰更生得好,这徐国公府当真是人杰地灵。 只见梁维清匆匆跑过去,一脚踹到那男子胸口,对四周护卫怒道:“都傻站着做什么?” 那安阳县主开了口,嗓音和燕喃那日在后巷听到的不太一样,那丝清冷没了,和整个人一样透着慵懒魅惑,“是我让他们别动的,徐公子,我对你还算好了吧?上一个这样缠着我的人,可被扔到汴河里去了。” 那徐公子被两个护卫拖开,仍哭着道:“县主,芙儿,我不提亲,我答应你,不提亲,你说什么都可以。” 四周人发出一阵讪笑,梁维清脸色铁青,“把他嘴给我堵上!” 说完拉着安阳匆匆往外走去。 燕喃滴汗,没想到这安阳县主,竟是个这样的人物! 梁维清拉着安阳上了马车,将她狠狠推到车厢座上,“你要这样胡闹到几时去?” 安阳后背撞到马车壁上,“咚”一声响,却勾起嘴角露出笑,“哥哥生气作甚?我没胡闹啊,是那人非得缠着我。” 梁维清气得额上青筋毕现,“在家禁足七日!” “哥哥!”安阳嘟着嘴凑上去,挽起他胳膊,低低道:“我只见过那人两次,他非追着我说要上门提亲,我当然要拒绝。他就哭着追着我不放,不能怪我啊。” 梁维清胸口气得一起一伏,“你为何要自降身份与这样的混人结识?又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到?你这名声都已经这样了,以后还怎么嫁人!” 安阳嘟起丰满的唇:“我不想嫁人。” 梁维清侧过身子,“别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回去我就跟娘说,让她赶紧给你寻摸一门亲事。” 安阳冷了脸,往后坐退开去,幽幽道:“你尽管说,只要有人上门提亲,我便死给你们看!” …… 亥时刚过,长公主府后园外便出现了四个黑影。 崔十一缠着问出了元峥要来取青凤羽毛,要死要活要跟着来。 这会儿来到高高的青砖墙外,酒醒了一半,揉了揉眼,“师父。” 他拍着胸脯指了指高墙,“你尽管跳进去拔毛,要是被长公主的人发现了,就说是我,呃,我干的。我替你背锅!” 元峥拍拍他后脑勺,“想什么呢?要是被人发现,这任务可就算失败了。我要是直接跳进去拔毛,会大费周章让你向梁维清套话吗?” “也对。”崔十一搔搔脑袋,笑着好奇道:“师父难不成,要把孔雀灌醉?”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青凤的羽毛可是长在身上的,要拔掉,除非灌醉,不然怎么都会痛啊。 元峥看看青砖墙,“先上去看看,小心别出声,你要是管不住嘴,就在这儿等我们也行。” 崔十一立即闭上嘴,眼巴巴看着元峥。 “走吧。”元峥先带着燕喃跃上墙头。 围墙上方用砖垒成尖,元峥只脚在上头轻轻一点,便带着燕喃悄无声息落在园子里。 金豆和崔十一半翻半跳,也成功跟了进来。 园子里静悄悄的,看起来相当广袤,一眼望出去全是树影花枝。 按照从梁维清口中套出的话,青凤的笼舍在园子西南角,天黑即入舍,这会儿应该早早睡着了。 养护青凤的婆子,和园中的花木婆子一起住在笼舍旁边的小院里,夜间有当值,一个时辰出来在园中巡逻一次。 这个时间,应该是当值婆子刚好回去不久。 元峥等人借着夜色潜行,不一会儿就在一片芭蕉树林中找到了那青凤的笼舍。 那笼舍就在一片小院外头,是一座依树而建的高大笼屋,以竹篱为栏墙,将两棵芭蕉树和一棵榕树都框了进去。 月色很好,清晰可见青凤的身影缩在芭蕉树枝上,长长的尾羽向下耷拉着,这就是青凤了。 元峥早想好了怎么取羽毛,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巧玲珑的折叠弓,再从弓身中取出一枝袖箭。 崔十一瞪大了眼,“师父你要杀了青凤?” 元峥低声解释,“用箭飞过取羽毛。” 箭矢速度极快,他手中的箭更快,快到能一箭穿心让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更何况只是一支羽毛,他保证青凤感觉不到痛。 元峥忽皱起眉来,他发现了一个事先未曾考虑到的问题。 燕喃也想到了,看了看元峥,指指他手头的袖箭,压低声音道:“箭支飞过去之后,会碰到花木或是树叶,那边就在院子窗外,响声会惊动前头的婆子。” 元峥点点头,沉吟片刻,“你们都出去,我取到羽毛立即走,想来婆子应该追不上。” 燕喃摇摇头,“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王爷恐怕喜欢能干干净净脱身的。” 第088章 奇怪的信任(为盟主林长衣+5) 忠亲王的要求,说白了,是一次考核,考核的目的是什么,是看这个人的本事到底如何。 因此,他要看的,不是元峥是不是拿到了这三样东西,而是要看,元峥是怎么拿到的,在这拿的过程中,施展了哪些本事。 若是偷了羽毛却留下一屁股痕迹,还惹来长公主的追查,那就不是漂亮的本事了。 元峥明白燕喃的意思,更好的办法嘛,他蹙起眉,片刻后低声道:“倒是有一个不让袖箭发出声音的办法,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三人,“需要你们配合。” “怎么配合?”崔十一见任务越难越兴奋,兴致勃勃等着看元峥要怎么做。 “需要有个人在笼舍那头用手抓住我射出的箭。” “嘶……”崔十一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空中飞来的箭矢,要伸手抓住……就算是唐二少和他三哥也办不到吧? 他睨眼看了看元峥,四哥不会刚才酒喝多了? 燕喃看了看笼舍对面的距离,月色很亮,虽不如白日清晰,这个距离总比当日四爷一箭射中夏勇要简单得多。 她淡定地点点头,“只要我手头握着个软和又有阻力的东西,你把箭射到那上头,我就能保证握住箭矢。” 崔十一张圆了眼,这阿南也喝多了? 金豆也很淡定,他也是看到过元峥天外飞星一箭杀夏勇的,丝毫不怀疑他的身手,“我去吧,我把鞋子脱下来握手里。” 崔十一托着下巴看向三人,这只怕都喝高了吧? 原来就他酒量最好! “哎哎,师父,大师兄,你们几个,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箭飞出去,速度多快?!再说了,这大晚上的,这么远距离一支箭飞过去,能保证箭头对着你手上攥起来的小窟窿眼儿吗?” 金豆一脸不屑,“十一,师兄就送你两个字。” “哪两个字?闭嘴?送我这俩字儿的人多了去了,但咱们现在……”崔十一还在聒噪。 “看着!” 金豆说完,就悄摸摸往他们对面笼舍另一头跑去。 等他站到那头,伸出手臂来,手上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元峥举上箭,估算了一下箭矢飞出的方位,示意他手再低一些。 崔十一只觉这几人是在搞笑,“师父,这么远,你能看清那孔雀尾巴羽毛上的羽管儿?” 不射中正中心的白色羽管儿,怎么能射飞羽毛? 元峥仔细瞄着不远处的孔雀,“不必看清,用感觉。” 他用箭矢对准孔雀尾巴,“最长的那根羽毛看见没,只要对准羽毛的中心就行。” 只要? 要一箭正中比箭尖大那么毫厘的羽毛管儿,还要箭带着羽毛顺利穿过两根笼杆儿中间,再稳稳扎进金豆手中握着的鞋子上…… 崔十一愈发忐忑,四哥是真喝多了吧? 他看了看对面的金豆,捂住了眼。 耳边一片寂静,半晌,听见元峥低低说了一句,“不行,金豆手在抖。” “噗!”崔十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抖就对了,不抖才奇怪了吧? 只听燕喃低声道:“我去吧。” 她转头看了看崔十一头上的束发玉冠,“借十一爷玉冠一用。” 崔十一又托住自个儿下巴,还来?真来? 玉冠拿去吧! 二话不说就摘下来递给燕喃。 元峥倒是有些奇怪,燕喃更大胆?还是说,比金豆更信任他? 燕喃只是信神仙而已。 她来到金豆旁边,指指他手,示意他过去,金豆尴尬笑笑,把鞋递过去,燕喃摇摇头,低头在地上捧了土把束发玉冠填成实心,再举在手里。 这玉冠一圈白玉在月色下粼粼闪光,可比黑乎乎的鞋子好瞄准多了。 元峥嘴角露出一丝笑,这丫头。 金豆踮着脚尖跑过来。 崔十一贼兮兮瞅他一眼,“大师兄,嘿嘿。” 金豆心虚地甩甩手,“我没怕,就是喝多了。” 燕喃按照元峥的指示将手定好了位置,淡定自如地看着元峥举起的弓箭在月色下幽幽生光。 “嗖——”一声极轻的破风声响过,眨眼间那箭矢似流星一般扎到她手中的玉冠土中,正中心! 被带过来一片绿羽飘飘悠悠跌落在地上。 园中一切还那么静悄悄,树枝上蹲着的青凤浑然不觉自己少了根羽毛,燕喃捡起那绿羽,朝元峥他们潜去,羽管儿中有一丝破裂,这四爷,箭法比她想的更厉害,和渊哥哥比怕都不相上下。 这边崔十一确信自己眼睛一眨都没眨,可还是没看清元峥手头的箭是怎么飞出去,又是怎么带起一根羽毛,再怎么刚刚好扎进燕喃手里! 天爷!崔十一确信自己的下巴收不回去了。 是他喝多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 四人顺利翻出围墙,崔十一激动地快要哭出来,“四哥!我这师父没喊错,没喊错!你这一手,一定要教我!” 金豆与有荣焉,“这算什么,师父最厉害的那一箭……” 燕喃轻轻咳一声。 “……我们都还没见过。”金豆忙改口。 元峥勾起唇角笑笑,这三个任务里,就只剩临江村的桃花酒了。 金豆驾着马车,先送了崔十一回去,再送燕喃回了榆林巷后头的小院。 待马车离开,躲在拐角处用帕子蒙着半面脸的青玉也匆匆往元府赶去。 “奴婢看得清楚,确实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就是阿南公子。”青玉像刚从偏院中亲自给元峥送上燕窝宵夜回来的元二夫人汇报。 元二夫人拧着柳叶眉,“不可能啊?难道我真看错了?” 想来这人搬出府去,会露出真面目吧,可这两日鱼肠和青玉的回话,都说那阿南就是男子。 青玉是后选上来的丫鬟里颇受元二夫人重用的,义不容辞地想了想,“也或许男装在外头好走动吧,看那阿南公子住的那院儿,也不像是缺银子的人,来开封除了寻亲,恐怕还有其他事儿。” 元二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她就喜欢这个青玉遇事儿能动脑子,这么一说,她就想通了,“必是在院儿里头就恢复了女儿打扮!” 她放下手中搅拌燕窝粥的小勺,柳眉一挑,“你想法子到她院子里头去看看!” 青玉揪着眉想捶自己两拳:……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第089章 离开(为盟主林长衣+6) 第二日傍晚,燕喃小院门口有人把门拍得啪啪响。 大力去开了门,“找谁?” 一个头缠抹额的妇人,满脸堆笑,一脚就跨进院里来,转着眼珠子一面四下打量,一面回答,“我是住隔壁的,唤鸡回窝时发现少了一只,寻摸着是不是跑你们院里来了?” “小哥,你家主人呢?” 大力见她颇不客气,皱了眉,“是找鸡还是找我主人?我们这院里没见有鸡飞来。” “后院呢?”那妇人说着想往后头走,“恐怕是飞后院去了。” “后头也没有。”大力挡在她跟前。 厅里的燕喃听见动静,带着小柔到廊下来看了一眼,“什么事儿?” 那妇人一见出来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笑着问大力,“这就是你家主子了吧?” 燕喃微皱眉,“我家少爷不在家,没有鸡飞来,您请回吧。” 那妇人又磨叽着不肯走,往燕喃身后直张望,一面看一面说,“这位小娘子啊,就我们家那只鸡,整天想扑着翅膀飞高枝儿,也不知是不是跑你们院里来了,要是你们看见了,替我捉住了啊,我就住隔壁。” 门边一个身影闪了一下,那妇人随即被大力推搡着退了出来。 妇人和那身影来到拐角,喜滋滋伸手接过了一块儿碎银子,“看见了吧?就有一个小厮和两个丫鬟。” 青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儿就吞肚子里了,你可有看见其他人?” “再没其他人了,你也听到了,那丫头说他们少爷不在。”妇人把银子收进袖兜里,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青玉皱起了眉,不对啊,阿南公子就没出来过,且他身边就只有一个丫鬟,她还见过那丫鬟出门买菜,就廊下那丫头身后的那个,怎么这会儿变两个了? 除非,青玉呆在原地,除非刚才那小娘子就是阿南公子! “真是女的?”听见这消息的元二夫人激动地从榻上跳下来。 他儿子天天围着转的,果然是个女子! “是也不是。”青玉锁着眉头,“奴婢也只是这么猜,可恍眼见到的那小娘子,大眼睛、秀气脸儿,皮肤嫩得跟白豆腐似的,半点儿不像阿南公子。” 元二夫人又坐回榻上,“一点儿不像?脸可是能抹了灰的。” “是啊。”青玉点头,疑惑道,“开始奴婢也这么想,可那眼睛怎么能随便变小变大呢?” 元二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阿南是个小娘子她不稀奇,稀奇在她怎么可能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这不仅仅是扮作男人的问题,这是……变脸哪! 元二夫人想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可怕了,这儿子是找上了个狐狸精不成? 她又想到儿子回来之后的种种不对劲儿,倒是真有几分被迷魂的模样,她一拍大腿! 当初那盆狗血,应该泼那阿南才对! 元峥这两日都忙着看天。 忠亲王那三样考验,说白了,要考他至少三种本事。 临江村的桃花酒,必须在下雨前一个时辰才能取到,那就得会看天。 识天术是行军打仗之人必备的技能,能看云听风辨天,在战场上往往有事半功倍之效。 用过早膳从西跨院出来,他看了看天上似钩似卷的积云,往前头招呼金豆去。 “准备准备,和我骑马去临江村。” 临江村在开封外城东南方向,快马单程也得跑一个多时辰。 金豆看了看天,艳阳高照,蓝天白云,没一丝下雨的迹象啊。 “师父,您不是说那桃花酒要下雨前一个时辰才有吗?” 元峥指指那云,“这种云叫雨云,昨夜开始已有堆积,若今日晨间有风,云易散,那雨便落不下来。但今日无风,这云比清晨时又厚了几分,且行动的方向是彼此交叠,照此下去,最迟傍晚就该有雨了。” “好!我给马儿喂饱草料,等您过来就出发!”金豆虽没听懂,仍答应着去了。 元峥又想起早膳时,元二夫人一个劲儿问他和阿南的相识过程。 阿南都搬出去这么久了,娘还对她那么关注,有些不太对劲儿。 元峥招招手喊回金豆,“让鱼肠去喂马吧,你去告诉阿南一声,我们去临江村一趟,她若有棘手的事情,最好等到我们回来再说。” “好嘞。”金豆答应着去了,师父可真是贴心人啊。 鱼肠委委屈屈地喂完了马,又委委屈屈地看着元峥带着金豆出了门。 他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自己失宠了。 以前四爷不管去哪儿都带他的,可这天天都只带金豆一个人……想哭。 委委屈屈的鱼肠一出门,就差点撞到自己亲娘身上。 “臭小子,摆副哭脸干啥呢?”珍珠抡起巴掌就“啪”拍了他脑瓜一下。 “娘。”鱼肠捂着脑袋,“四爷带金豆去临江村了,我没事儿做,想回家歇会儿。” “去帮你爹算账去!”珍珠揪着他耳朵一顿训,训完回了西跨院,一寻思,四爷去了临江村……得赶紧告诉夫人去! 燕喃这两日暂时闲了下来,早晨起来练练拳,再和小柔捣鼓各种菜式,仿佛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悠闲状态。 这身体比她刚穿过来时要好多了,至少不再皮包骨头,多了些肉。 吃好,运动好,睡好,是她强身健体的三大方法,既然要活这三年,就好好活个够本儿。 晌午后,燕喃教小柔腌剁辣椒,大梁时期还没有二十一世纪的那种辣椒,还是个头小小的细长秦椒,辣度却不比现代的辣椒差。 把秦椒切碎剁丁,加上蒜碎、盐、糖,再倒进高粱酒和菜籽油,搅拌过后放入洗净晾干的陶罐里。 小柔看燕喃的眼神简直是崇拜,自家姑娘简直能文能武,会功夫、会做菜、会变脸,还长得那么好看,还心地良善! 燕喃喜滋滋地看她将一大坛剁椒搬进厨房,估摸着等这坛腌好了,就能做个剁椒鱼头吃了! “咚咚咚”有人敲院门。 燕喃在廊下循声望去,又是谁? 第090章 命中注定要掉的秘道(为盟主林长衣+7) “尾巴?”大力拉开门一条小缝,见到一张懒洋洋的脸孔。 苟伟看着熟悉的脸睁圆了眼,“黑毛?我找我东家。” 燕喃见苟伟亲自上门来,颇有些奇怪,见他们认识,站起身迎过去,“大力,我朋友。” 她朝苟伟招招手,“尾巴,进来吧。” 苟伟跨着懒大步进了院子,看了看燕喃,抱拳一拱手,“原来这才是东家真面目。” 燕喃知道这是个人精,也不用多叮嘱,招呼他到跟前来,“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也不用请你坐。你亲自过来必是有什么事吧?” 苟伟点点头,“刚得到消息,梁少宰带着嫡长女出门去了大佛寺,刚走。” 燕喃猛地攥紧了袖子,现在已是下晌申时,这么突然带了春妮再去大佛寺,必是因她上次的跟踪,让这个父亲生了防备之心。 为什么要防备?如果是单纯的上香,会怕人跟踪吗? 燕喃匆匆吩咐,“大力,备马,我们骑马去大佛寺,小柔,给尾巴烧盏茶,那日做的牛肉干给他带些回去。” 苟伟受宠若惊,忙朝燕喃一拱手,“东家可要帮手?我那儿还能找到几个人用用。” “不必。”燕喃直接起身,“人多了反而易被发现。” 她的三年寿限应该也只能保她自己。 她走到院中又停下,“你找人帮我去给元四爷送个信,说一声。” 苟伟送了燕喃出门,眼见着她和大力骑马远去,又才进了院。 小柔端了盏热茶上来,请他在院里石凳上坐了,笑着喊了声,“尾巴哥。” 他们都是在汴河沿巷摸爬滚打的小孩,从小就认识。 尾巴接过她手中的茶,“你现在叫小柔?” 小柔点点头。 尾巴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她懒洋洋笑了笑,“好名字。” 燕喃带着大力骑马绕过大佛寺前山门,径直来到后山山门。 晌午过后,都是出山的多,进山的少,这会儿已近傍晚,一路上人都寥寥无几。 后山山门处寂静无人,二人将马拴到一片树林子里,轻车熟路拐进那条沿着山溪出来的小径。 此时再从前头山门去追春妮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反正她知道梁少宰他们那日出来的那条路,直接去那儿找找好了。 刚走上小径,大力往后看了看,对燕喃道:“后头似乎有人跟着咱们。” “谁?”燕喃站住回身四下里看了看,到处都是葱葱茏茏的灌木树林,看不见人影。 “小的没发现,但总有种被人吊尾巴的感觉。”大力郑重道。 燕喃还是比较相信大力的判断,上次跟踪春妮证明他的直觉还是挺有用的。 她看了看前方掩映在树林间愈加隐秘的小径,低声道:“一会儿你掩护我,咱们分头行动。” 正好她不想拖累别人,她的性命是有保障,大力的可不一定,上次那两个用鞭子的人一看就不好惹,谁知道梁少宰身边还有些什么高手? 大力有些犹豫。 “你放心。”燕喃招呼他继续往前,“我保证没事儿,更何况,我需要你做把跟踪的人引到山上去。” 燕喃指了指前头大佛寺的正殿山林。 大力一听有任务,遂点点头。 二人在上次他们藏身的溪涧边分手,燕喃先往前去了他们见到梁少宰走出来的那条路,大力等了一会儿,方继续沿着山径往山上跑去。 果然没过多久,鱼肠的身影就出现在山路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他来到那岔路口,皱了皱眉,刚才最后一眼,有个身影是往山上去了,可他们刚刚已经停下来往后打量过,想来是猜到了有人跟踪,怎么还那么大大方方的露出行踪呢? 有问题…… 鱼肠托着腮想了半晌,指了指身后两人,“你们往山上去,我走山脚下这条路,找到人就直接去外头给我娘报信。” 他们这次出动的队伍可够庞大的,二夫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抓住机会要把阿南查个干净! 燕喃沿着那日见到梁少宰等人出来的山路径直往里走。 山路变成小径,一旁是爬满藤萝的山壁,一旁是足有半人高的深草。 这大佛寺究竟有多大?后山里深得看不见头似的。 燕喃往前没走多远,便看见路旁一座小小的院子。 日头被山峰林木所蔽,山涧只有溪流淙淙,院墙掩映在藤萝当中,院门两旁深草茂茂,更显幽深。 院门紧闭。 她走上前去,门环上有斑驳的锈迹,亮光的部分是被人手摩挲过的,看来不是无人之所。 燕喃抓着那门环,轻轻推了推门,锁上的。 转头看了看院墙旁一排大树,不由感叹爬树这个技能相当管用。 她转身,下台阶,往左手边最近的一棵枫树走去,混然没觉踩上了那石阶边缘洇湿的青绿苔藓,脚下一滑,下意识伸手撑扶住院门旁石砖墙,不料,落手处青砖竟轻轻一动,眼看要摔进去的草丛中,赫然出现一个大洞! 燕喃还来不及喊叫出声,整个人已跌落进那洞里,再沿着一坡泥土台阶“咕噜噜”溜了下去。 “砰!”一声轻响,头顶白亮的天空没了。 躲在远处灌木丛后的鱼肠睁大了眼,那阿南公子变成的少女明明上一刻还在院门口徘徊,只一刹那的功夫,忽见那少女做了个上身后仰、两臂张开的奇怪动作,是一种法术吗? 便瞬间不见了踪影! 他豁然站起身,草丛中?没有人! 绝对没进院门!院门是关着的! 绝对没跳墙!那院墙那么高! 绝对没走过来,就是平地消失了! 鱼肠头皮发麻,天爷!四爷带回家的,真的是个狐狸精啊! 得赶紧告诉娘去! 鱼肠从草丛中跳起来,飞似的往山门外跑去。 燕喃揉着屁股爬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一间两丈宽的狭窄地室,两壁挂有风灯,前头一条能容三人并行的通道,两旁也都有闪着黄光的风灯。 燕喃一瘸一拐扶着墙往前走去。 沿路一个人都没有,走了一小段,那风灯忽然少了,前头一个幽幽深深的洞口,洞口旁一条岔道。 燕喃来到那洞口旁,壮着胆子往里头看去,黑乎乎的,却听见有“西索西索”的声响。 燕喃回头看看洞壁上一盏风灯,幸好洞顶不高,她跳着脚将风灯取下,拎在手中好奇地往那洞口看去。 瞬间,全身的血都涌到脑中! 第091章 蛇口逃生 借着昏黄风灯,燕喃能看清那洞口里头,都是蛇!!! 好多蛇!!! 一条一条拖着长长身子的青蛇、花蛇、黑蛇沿着洞壁往里游走而去! 燕喃瞬间想到春妮写在她掌中的那个“蛇”字! 虽然燕喃并不怕蛇,但眼前同时出现这么多软体动物扭来扭去,那冲击力还是异常强悍。 她摸了摸手臂上一溜的鸡皮疙瘩,壮着胆子仔细看去,怎么有这么多蛇? 这些蛇都被满是尖刺的竹篱笆墙挡在山洞里,只不知那山洞还有多深,看进去黑黝黝望不到头! 燕喃忽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那山洞里的蛇就往深处游走一些,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她又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果然,那些蛇又往里游走开去,只留下影影绰绰的尾巴映在暗黄的灯光下。 这些蛇,似乎很怕她! 燕喃屏住了呼吸,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怪不得! 怪不得上次在夏阳巷,那条大蟒在她来到近处的瞬间发狂一般扭头就跑! 这个小哑巴燕喃,到底是什么人? 燕喃一颗心“咚咚”直跳。 她来不及想这一切是为什么,拔腿就往洞口外那条岔道跑去! 必须赶紧找到春妮! 她猜到父亲是如何来确定小哑巴是不是他的女儿了! 就是用蛇! 因为真正的燕喃,是会逼得蛇调头游走! 但是春妮,如果他用春妮来尝试,后果会怎么样?! 燕喃一想到此,就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上次春妮留下这个“蛇”字,说明她已经见过这样的场景! 父亲是怎么确定她是相府千金的? 她过了蛇这一关吗? 燕喃不敢想下去,沿着那岔道往上跑,果然,跑了一段盘旋往上的台阶,来到一扇木门后。 她推了推那木门,推不动,忽外头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燕喃将耳朵贴到那木门上。 木门外似乎是个过道,听人说话的声音很是逼仄。 “把她送下去试试。”是一把很温和而又带着丝不容抗拒的声音。 “是,大人,这次放多少?”有人问。 “全部放进去,这次衣物都检查过了吗?”那把声音渐远,更多的脚步声跟着远去。 燕喃迅速在脑子里整合听到的信息,她,下去?放进去? 她是春妮?下去?去哪里? 她瞬间想到那山洞,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会……是把春妮……直接放到那蛇窟里去吧!!! 燕喃猛地握紧拳头捶门,“开门!爹!梁少宰!开门!我才是你女儿,她不是的!” 外头一片寂静。 燕喃浑身簌簌发抖,捏紧了拳头,转身提着风灯就往来处跑去。 重新跑回那洞口处,燕喃毫不犹豫就冲了进去。 洞口里的竹篱笆用铁丝扎在一起,她放下风灯,手忙脚乱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圈铁丝稍稍扳松,再斜斜拉开那竹篱笆,捡起风灯,从篱笆缝中挤了进去。 燕喃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对洞中往前游走的蛇努力视而不见,反正那些蛇见到她就如见到瘟神一般退避三舍。 她强咬着牙,迅速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忽眼前一空,出现一块儿空旷之地,那空地四周挂着暗莹莹的风灯,中央一溜石阶,石阶最下头赫然一团被群蛇涌在中央的黑影。 燕喃举起手头风灯,大喊一声,“春妮!” 那黑影猛得一震,颤抖着抬起头来。 燕喃从头皮到脚后跟全是麻的,数不清的蛇,青色褐色黑色,粗的细的,长的卷的,一条条蠕动着身子,几乎要将春妮完全包围。 燕喃尖叫着一路埋头往前猛冲! 那些蛇逃起来比她想象中更快,似察觉到巨大的危险一般,敏锐地四散开去! 其中一条比那夏阳巷巨蟒粗了一倍的金黄巨蟒,已经趴到了春妮脚边,也刹那间松开圈出春妮双腿的身子,迅速在风灯的昏黄光线中往后退去,同时,定在不远处,将巨大的蛇头匍匐下来。 春妮已经快要呼吸不过来,以为必死的她眼睁睁看着燕喃向她扑来,那些令她几乎晕厥的可怕至极的蛇转眼间消失不见,她如泥塑般僵在原地,只有迅速起伏的胸口证明自己还活着! “快走!”燕喃二话不说拉起春妮就往来路跑去。 她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赶紧赶紧,赶紧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蛇窟上方的石洞壁上,有一方小孔,那贴着小孔的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那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冲进来,所有的蛇四射而逃,然后那金黄巨蟒游走到外围,再扬身俯下蛇头! 那少女再拉起那哑女飞似的往洞口另一端跑去,他呆愕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大人!” 梁少宰正背着双手,眉间布满郁色,淡淡坐在前厅喝茶。 究竟是谁在春妮身上动了手脚,让他认错了人? “大人!”里头那人冲到前厅,上下嘴皮子直哆嗦,“下,下头,蛇全散了!” 梁少宰双目亮起来,半喜半惊,“当真?她真是圣女?” 那人直摇头,满目惊疑,“不是她!不是那哑巴小娘子,是另一个人,会说话的!那女娃像是从地道那边的洞口闯进来的,那蛇见了她全躲了!还有……” 他话还未说完,梁少宰倏然起身,匆匆几步来到里头那石壁房间,从那小方孔中往下看去,果然都是四散的蛇,已没有半个人影。 那条金黄巨蟒仍似被定在原地一般,三角形的头颅盘俯在地上,这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蛇王之礼?! 圣女!真正的圣女! 梁湛猛的一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那女孩拦下,不得伤了她!” “是!” 屋内几道身影迅速往外跑去,那两个女孩既然从山洞那端出口逃走,就一定会从院外的地道口出来。 梁少宰也匆匆跟了出去。 这边燕喃拉着春妮一口气跑出山洞,二人靠在岔道石壁上,拼命喘着气。 燕喃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一看春妮,脸色白的吓人,嘴唇都是青的,想来更是吓得不轻。 燕喃转身轻轻把春妮抱在怀里,拍着她背脊,“别怕别怕,现在没事了,我就是那日在留仙园找上你的人,我是春柳的朋友。” 第092章 是记忆! 春妮被燕喃抱在怀中片刻,才流出眼泪来,颤抖着手,扶住燕喃肩膀点点头,再指指自己耳朵。 “你听出我声音了?”燕喃有几分欢喜。 春妮又点头,含泪感激地看着燕喃,就要跪下去给她磕头。 燕喃忙扶住她,心头也松了一口气,“你放心,会没事的,梁少宰他是我父亲,我会保护你,走,我们现在去找他。” 燕喃拉起春妮,往那盘旋往上的台阶而去。 元峥和金豆在临江村等了快两个时辰,果然下晌时,那泉眼开始汩汩冒水,金豆看看天,还是晴空浮云啊,他搔搔头。 难不成这桃花酒都听师父控制不成? 元峥顺利取了泉水,与金豆二人径直骑马回府,到元府时,已近卯时。 “四爷!”元峥刚下马,还未进府门,墙角边溜过来一个人。 “尾巴?”元峥拉住缰绳,侧身看去。 苟伟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嗓门,“阿南公子追着梁少宰去了大佛寺,让我转告您一声。” 元峥一凛,“什么时候去的?还没回来吗?” “申时一刻,她只带了大力一个人。”苟伟虽不知燕喃要跟踪梁少宰做什么,但隐隐觉得这不是个很安全的事儿。 元峥立即回头招呼金豆,“换两匹马,我们去大佛寺。” 他再抬头看看天,“带上雨笠。” “是。” 元峥这边两匹马刚出榆林巷,初夏的雨丝便一绺一绺飘下来。 金豆顶着雨笠看看天,这心里啊,怎一个死心塌地五体投地了得! “下雨了!娘!”蹲在院门前头不远处的深草丛里的鱼肠挡了挡面前一小盆狗血,回头看了看珍珠。 在确定那女子就是阿南公子,且消失在这儿后,鱼肠立即出山向娘汇报。 带上狗血等在山门外的珍珠立即做出了守株待兔的决定:那小娘子从这儿消失的,八成会再从这里出来。 “把盆往身下挪挪。”珍珠看了看天。 雨势来得很急,转眼就越来越大。 好在此处高木林深,倒不会被淋得那么湿,只听四周都是雨点打在树叶枝头“哗哗啦啦”的声音,倒是给了他们刚刚好的掩护。 “门动了!”鱼肠身旁另一小厮及时发现了前方院门有情况! 鱼肠忙端稳了盆。 院门打开,瞬间冲出来一个人! “等等!” 鱼肠正要把狗血泼出去,及时被珍珠给拉住了胳膊。 “不是的!” 鱼肠定睛一看,果然冲出来的是个男子,脚下飞快,在院门旁边的深草里看了一眼,又迅速退了回去。 从院门退回去的正是上回被胡蜂蜇过的何三,他迅速来到梁少宰身旁,“大人!地道口完好,好像人没从这儿出来。” 梁少宰沉吟,“何三和三娘去前头山里找,应龙跟我回地道看看。” 那名应龙的,正是此前贴着小孔往蛇窟里看的黑面男子。 “是。”何三与三娘应声。 院门又动了! 外头冷雨中的鱼肠哆嗦着再一次端稳了盆。 院门打开的瞬间,两道身影从雨帘中飞奔而出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鱼肠颤巍巍撅起屁股,正要将盆泼出去。 “等等!”火眼金睛的娘亲珍珠又一次及时阻止了他。 “还是不是!” 鱼肠提起来的一口气咽回去,继续蹲回草丛里,眼看着那两人脚底如飞,从他们眼前不远处的山路上迅速闪过。 “娘。”鱼肠揪着眉,“她不是会变身吗?万一她变了模样我们认不出来呢?” 珍珠想了想,也发愁,这真是伺候二夫人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任务! “再看看吧。”珍珠也无奈了,但二夫人说了,定要趁这个机会看看这阿南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不能半途而废呀! 燕喃带着春妮,又顺着石径往上走去,到了那木门后头,拼命砸门,“有人吗?开门!” 外头一片寂静。 人都去哪儿了? 燕喃不死心,再砸,把木板捶得“咚咚”直响。 门忽然开了! 燕喃一愣,抬起的手还僵在半空,眼前露出一张阴冷的长脸,肤色青黑,似蛇般可怖。 燕喃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长脸看见她和春妮,竟似松了一口气,侧过身去。 他身后,走出来一个清隽如玉的身影。 梁少宰! 燕喃看向他的眼睛,一向淡定的梁少宰,此时俊雅温润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和迫切,定定看向燕喃。 燕喃吞了吞口水,原本那句,“我是您的女儿”瞬间咽进肚子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用蛇窟来验证女儿的身份,何其可怕……又太过邪性! 若是真燕喃,当会无事,若是假燕喃呢?像春妮这样的,又是小哑巴,连喊都不会喊…… 方才蛇窟中的情形,瞬间与那日她酒醉之后,梦见四处都是蛇游走的场景重合起来,那恐怕不是梦! 那是小哑巴燕喃小的时候,便曾见过这样的情形! 燕喃后背全是冷汗,连带着看面前温和的梁少宰都可怖了几分,脑中须臾间闪过千百个念头,想到了以往被忽略的部分。 若和梁少宰说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儿,梁少宰定会问凭据,那她手中梁夫人的画像和生辰八字要怎么解释? 如果燕喃真的是被人从襁褓中偷走,那叔叔婶婶为何会留下娘亲画像和生辰八字这样的线索? 如今看来,这个小哑巴燕喃八成真的是被梁夫人送出去的,也就是说,那个梦,恐怕和这蛇窟一样,不是梦,是记忆…… 原本想象中认亲时的激动变成了忐忑,娘亲反复让她不要回来,难道和这个蛇窟有关? “你……”梁湛脑中也有些乱,背在身后的手激动得微微发抖,他找了好多年啊,这次终于是真的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定定看着燕喃,“你,不是哑巴?” 燕喃还在盘算,知道她主动找上过梁府的,除了四爷就是梁府门房婆子,不过若她回了梁府,那婆子必不敢把她曾把燕喃拒之门外的事情说出来,甚至还会害怕燕喃找她麻烦。 燕喃瞬间收起主动相认的心思,且留一线防备较好。 她眨了眨眼,决定演一场戏,似这时才醒过神来一般,“扑通”一声跪下,朝着梁少宰直磕头,“求您饶了我们,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春妮!” 果然梁少宰忙亲自拉她起身,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喃抬起头,一脸诚恳,还有几分怯生生的畏惧和慌乱,“我叫燕喃,和春妮的姐姐春柳是一个府的丫鬟。” 梁少宰听见燕喃二字,脑中已是“嗡”地一声响,颤声连珠炮问道:“你父母何处?家在何处?谁给你取的名字?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第093章 相认(为盟主林长衣+8) 燕喃真假互掺,应答如流,“我家在幽州,是爹娘捡的,说捡回我时,脖子上有块玉牌上写着喃喃,便随了养父姓燕,取名喃。幽州战乱,爹娘都死了,我为了讨口饭吃,成了别人家的丫鬟,认识了春妮和她姐姐春柳,后来北蛮入城,我和春柳姐想逃到开封来讨口饭吃。春柳姐和我失散了,我却无意间看见了本该在老家的春妮。” 她回身指指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春妮,“我看见她进了大佛寺,就跟了来,没想到迷了路,刚才在院子外头门口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摔进了一条地道里,后来,后来就看见一个山洞,里头都是蛇,又看见春妮,便想把她救出来。求求您绕了我们!” 她说着又要磕头,梁湛一把扶住她,天意啊! 果真都是天意! 是老天爷!是老天爷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将她送了回来! 所以她竟然能一跤跌进那么秘密的密道口里! “你不怕那洞里的蛇?”梁湛柔声问着,殷殷切切看着燕喃,“你的玉牌呢?能给我看看吗?” 燕喃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都随身带着玉牌,一面回答他:“我不怕蛇,从小我就知道,蛇不咬我,见了我就跑,所以不怕。” 梁湛伸出手来,接过燕喃手中的玉牌,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没错!一点儿没错!这次绝对不会认错! 那白玉莹光中隐约流动着一层淡淡的粉,是苗疆苍龙雪山上的寒潭白玉! 这白玉是眉娘祖上传下来的,喃喃二字是眉娘亲手所刻,绝对没错! 他又看了看燕喃,和眉娘有六七分相似,右眉尾一颗小小痣! 原来这颗痣在眉尾啊! 梁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切都确定没错! 终于还是让他找到了! 可为什么,竟然不是哑巴?! 他睁开眼,扶着燕喃的肩,眼角有晶光点点的泪,“喃喃?” 燕喃无辜又畏惧地看着他。 梁湛颤抖着张张嘴,“我是你爹啊!” “爹?”燕喃吃惊地瞪圆了眼。 梁湛激动地点点头,“这块玉牌,是我亲手给你戴上的!” 燕喃及时地红了眼眶,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您是我爹?” 梁湛再点头,似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我找了你整十四年!你若真是这玉牌的主人,便定是我襁褓中就丢失的女儿!你长得,也很像你娘。” 燕喃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玉牌,又看向梁少宰,眼中泪花直打转。 梁少宰忍不住朝她招招手,“站近一点,让爹看看!” 燕喃见他激动的模样,小心翼翼站到梁湛面前。 梁湛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她额角,那陌生的触摸让燕喃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乖女儿,很好,很好,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声音轻缓而温柔。 燕喃的紧张不是假装,终于能顺利成为相府千金了,她嘴唇抖了抖,轻轻吁出一口气,就这样吧! 不管梁府还藏有多少秘密,她都要借梁少宰的力给渊哥哥报仇! 还有那个痴傻的娘,她很想,非常想回去看看她! 燕喃定定神,朝梁少宰露出怯生生一丝笑。 梁湛察觉到燕喃紧张,抚上她双肩,微微一笑,暖如春阳,“别怕,爹带你回家,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等回家后再慢慢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燕喃右眉尾,“我就记得你眉毛里有颗小痣,果然没错。” 他眼神落到燕喃身后的春妮身上,“她对你很重要?” 燕喃攥紧了拳头,猛点头,“她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求爹不要伤害她!” 梁湛沉吟片刻,“也带她回府吧,走,我们先回家。” 蹲在草丛里的鱼肠发脚已开始滴水,珍珠头上顶着片宽叶,紧紧盯着暮色里的院门。 狐狸精总不可能呆在佛寺里过夜吧? 这么想着,院门忽然又动了。 一个撑着油伞的长随走出来,伞下一名清丽俊俏的小娘子。 “来了!”这次鱼肠和珍珠同时看了个清楚! 鱼肠动动发麻的腿,颤巍巍撅起屁股,正要鼓起一口气把这在手里都存得快要变成血旺的狗血泼出去,珍珠又猛地一拽他胳膊,“别!” 鱼肠盆都抬到一半了,被他老娘这么一拽,脚下重心不稳,往后一仰,“哗啦——”,一盆狗血妥妥地全泼到了自个儿身上。 珍珠:……二夫人的任务算是彻底完不成了。 好在下雨,又是傍晚时分,院里出来的人没注意到草丛中的情形。 鱼肠欲哭无泪,咬着牙压低嗓门怨了句,“娘!” 珍珠一拍他脑袋,“你没看看她身后是谁?幸好没泼出去!” 鱼肠定睛看去,顿时比自个儿被泼了狗血还刺激,“这是,这不是,梁少宰吗?” 草丛中的几人眼睁睁看着那阿南公子变的小娘子在梁少宰细心呵护下走出山道,往外走去,嘴巴一个比一个张得大。 “天爷!”珍珠拍拍胸口,“得赶紧回去告诉夫人去!” 元峥和金豆快马赶到大佛寺山门前时,天色遮了云,暮沉沉地分不清时辰,雨势又密又急,即使有雨笠帽,二人还是湿了个透。 元峥下了马,正想往里头走,忽见山门内一位年轻和尚送出来一群人,走在那和尚身边的正是梁少宰。 梁湛也看见了元峥,元峥走过来,“见过梁大人!” 梁湛满腹心事,朝元峥微微一笑,“元四爷这么晚来礼佛?” “见下雨了,过来接个朋友。”元峥回以浅笑,抬头的瞬间,瞄到了梁湛身后,站在随从伞下的燕喃。 燕喃看上去很疲惫,额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额发一绺一绺搭在鬓间,清亮的一双眼有些红,拼命朝他眨啊眨啊眨。 眼皮不酸啊?元峥莫名起了这个念头,眼神迅速地掠过她,又回到梁少宰身上。 已经相认了? 看起来是。 似乎还挺顺利的。 那自己,往后便要和她装作不认识吧? 看起来是。 元峥恭敬地站到一边,梁少宰并没有要介绍燕喃的意思,转头亲自将燕喃扶上马车,再朝元峥颔首,算是告辞。 第094章 保密(为盟主林长衣+9) 梁府的马车渐渐远去。 金豆在一旁幽怨地念了句,“阿南就这么走了?” 元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淡淡道:“记住了,这个不是阿南,是梁府真正的千金。” 金豆松了一口气,“师父,阿南找到爹娘,你可以光明正大去提亲了。” 元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转头睨了一眼金豆,那眼神扫得金豆从头凉到脚。 “这种关乎女儿家闺誉的话不得乱说!”元峥恨不得掰开金豆脑子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以后我和你一样,都要装作不认识她,这一路的事情,最好忘了吧。” 元峥说完转身上了马,一拉缰绳,往山下跑去。 金豆拧一把滴水的外裳,跟着上了马嘟囔着,“要忘记还淋着雨大老远跑来干嘛?师父真是的,难过了就哭嘛。” 元峥策马在雨帘中缓驰,一会儿琢磨着燕喃究竟是如何和梁少宰相认的,一会儿又想着她究竟有没有告诉梁少宰这一路是他将她送回去的。 他想起她和苟伟建立起的那个八卦消息网,以后说不定还有能用到她的时候。 这丫头,要不是她脑子里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和念头,他还真会以为她是和他一般转世回来的燕子。 她不仅笑起来的神态像极了燕子,从来不被蚊虫叮咬,极害怕老鼠,连这些小地方都这么像。 忽惊觉自己为何总是想着这个小丫头的事儿,就算她跟燕子有些相似的地方又如何,巧合罢了,上天哪真能对他那么好,送了他回来,还把燕子送回来。 元峥哑然失笑,手中马鞭一抽,马儿快跑起来。 忽跑过一辆马车,元峥一侧目,那驾车的小子怎么那么眼熟。 “鱼肠?” 鱼肠一惊,看是元峥,立即笑得跟哭似的,瘪着脸喊了声,“四爷……” “娘!”元峥回家沐浴更衣完,天已黑透,匆匆到西跨院找元二夫人。 元二夫人早得了珍珠禀报,知道她们的洒狗血计划不但又一次失败了,还被元四爷撞了个正着。 元二夫人看儿子进来有些心虚,慌慌站起身,笑着迎上去,“嵘儿,饿坏了吧,我叫人杀了头羔羊,羊肉片儿涮了鲜鸡汤蘸料吃,再做盆羊蝎子……” “娘。”元峥郑重道:“我有事儿跟您说。” 他看看屋里,“爹呢?” “你爹还没回呢,定又是和那群酸书生喝酒去了。”元二夫人有些别扭,“呵呵,那个,阿南公子是吧?” 元峥半搀着她坐到里间暖阁榻上,示意青玉等人出去,半趴在梅花案几上,倾身到元二夫人面前,“您知道了阿南是女的?” 元二夫人虽得了珍珠的汇报,但听元峥亲自承认,脑子里还是炸起来,柳眉一扬,倒吸一口凉气,“她果真是……你知道她是……” 元二夫人提起拳头就往元峥胸口砸,恨不得一头扑过去撞死,“我的儿啊,心肝儿啊,你竟然把个姑娘往你自个儿院里领啊!还一块儿吃一块儿住的!你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天天出去外头打架惹祸呢!那是个狐狸精吧……” “娘!娘!您听我说完!”元峥抓住她手,示意她小声,急急发誓道:“娘,阿南确实是到开封寻亲的,也确实救过我,我只是为报救命之恩,暂时收留她住了两日而已,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 元二夫人稍稍缓过气儿来,仍是急得直揪帕子,管她是哪儿来干什么的,迷了他儿子就不行! “你俩真没……私情?”元二夫人咬着牙吐出这两字。 元峥摇摇头,“您想哪儿去了?阿南如今找到亲人了,您可知是谁?” 元二夫人端起案上茶盏,想喝口凉茶浇浇火。 “您喝了茶我再说。”元峥看着她,怕她摔了杯子。 元二夫人被他弄得也无端紧张起来,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到底是谁?” 元峥一字一顿道:“对面徐国公府,梁少宰的嫡长女,原本该是她,以前那个是认错的。就在方才,梁少宰已经将阿南带回梁府了。” 元二夫人嘴巴渐渐张成一个鸭蛋,柳眉都要惊得飞到头发里! “梁少宰?梁湛?他那嫡长女?” 元峥点点头,“想来过不了几日,梁少宰会想办法澄清这件事。” 元二夫人的脑子犹如被人拿砖头拍过,懵懵地转不过来,幸好,幸好她喝过茶了,不然非得把自己呛死不可。 “那她会不会要嫁给你?!”元二夫人更加紧张起来。 对儿子有过救命之恩,那二人若是谈及婚约,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了?! 元峥苦笑,“娘!阿南没那个想法,我也没有,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在外做男儿装扮,就是怕有朝一日回归梁府后,被人说闲话。” 元二夫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又才稍稍归位,“那就好,不缠着你就好!” “所以啊,娘。”元峥站起身,来到她身后替她捏着肩膀,“这事儿,你还得跟珍珠他们几个都叮嘱一下,千万不能漏了口风,若被外人知道,那儿子不得非她不娶了?” “没错没错。”元二夫人直点头,这儿子想得还是周到,“这事儿绝对不能被人知道!连你爹都不行!” 元峥手指修长,又长期练武,揉捏起肩颈来格外舒服,元二夫人微仰着头,闭上眼嘱咐道:“你这帮过她,就算报了救命之恩了,咱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见到她,定要装不认识,可别露了馅儿。” 元峥求之不得,笑着道:“您放心吧。” 元二夫人还有一事不得其解,半眯着眼道:“可你说,阿南那模样,长得那么磕碜,怎么听青玉说,她本人是个芙蓉花儿一样的小娘子呢?啧啧。” 元峥不打算暴露燕喃的秘密武器,微笑道:“以后您有机会见她,您自己问好了。” 他也有一事不解,“娘,您怎么怀疑上阿南的?” 元二夫人扭头睨了他一眼,洋洋得意道:“你娘我别的本事没有,看狐媚子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你看那阿南走路的时候扭的,那小腰身,那……” 元峥听得脸上没来由发热,阿南……有吗? 元二夫人忽醒觉在儿子面前说这个不太妥当,忙又转了话题,“咳咳,总之呢,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别想瞒着娘,你现在还小,刚刚生了上进的心思,别想些有的没的,好生做点事儿出来给你大伯、大伯母瞧瞧。再往中间点儿,对对,就这儿,哎哟我这脖子……哎,养儿子真好……” 第095章 消失的桑族(为盟主林长衣+10) 守在大佛寺山门外的大力和梁府的马车一同回了榆林巷,燕喃已和父亲说过她暂住的地方和身边的人,只隐瞒了元四爷的帮忙。 梁湛安排大力先回去,收拾收拾,第二日带上那丫鬟同回梁府来。 这边载着燕喃的马车直接驶入梁府,来到二门前,燕喃听得外头父亲低低吩咐了几声,方有人来撩起她的车帘,将她和春妮迎出去。 燕喃一下车,只觉眼前灯火辉明一片。 两排手拎灯笼的丫鬟仆妇立在垂花门边,上来两个秀气温和的丫鬟,向她一福礼,“娘子请。” 燕喃能察觉众人对她有好奇之心,却不敢抬眼,垂首噤声,偶用余光在她身上打量。 看来梁府还是颇有规矩。 梁湛走在前头,燕喃挽紧春妮,跟着两个丫鬟在灯笼夹道中往里走去。 门后一片园子,石径小路旁都有照明风灯,又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廊,一面扇形月洞门,上头映在红灯笼间的牌匾上两个大字,澹园。 梁湛见她稍作停留,回身解释道:“这是我们住的园子,你二伯一家在东边萃园。” 他示意燕喃跟上他往前走,一面指着东边道:“你的住所,早在四年前就整理出来,一直等你回来,取名燕回阁,你可知为何是这个名字?” 燕喃也奇怪,这楼名就像为她量身打造似的。 “你母亲姓燕,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我们常叫你小燕子,后来取了小名喃喃。没想到,真巧,你即使丢在外头,仍然姓了燕。” 燕喃心弦一颤。 燕子…… 那不是前世的她的名字吗?她是渊哥哥的小燕子啊! 燕喃只觉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主导一切,她穿到小哑巴燕喃这具身体,怕也不是偶然。 若真是那神仙所为,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梁湛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今日已晚,明日再让人领你在园子里走走,再去看看……” 他停顿片刻,“你母亲。” 说话间,已到了一片海棠林外,林间一坡宽石白阶,几许阁楼掩映其间。 燕喃来到那楼阁门口,站定了看向梁湛,抿一抿嘴唇方嗫嚅着喊了声,“爹,女儿有很多不懂……” 梁湛微微侧身,示意丫鬟将春妮带下去,温和看着燕喃,“我知道,走吧,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或许你就懂了。” 燕喃不安地看了眼面露惶恐的春妮。 梁湛皱皱眉,“她的事,明日再说。” 燕喃这才松开挽着春妮的手,至少春妮的性命暂时无虞了。 燕回阁是座倚缓丘而建的小小院落,外廊下一张石雕琴榻,旁有一方古树茶案,门窗棂阁皆有绮疏青琐,雕花精巧,院内一应陈设均精致富丽,比元府不知贵气多少。 后院内亦有两株海棠,海棠树下一方小巧的假山池鱼,有流水从院落一角淙淙而过,充满山野之趣。 半敞的花厅伸出一头悬在池上方,形同水榭,敞开的镂空隔扇下,罩了两层纱,一层细若透明,挡蚊遮尘,一层软如烟罗,是淡绿的湖水色,映着通明宫灯,让整个花厅似笼罩在一片朦胧烟波中。 “你喜欢喝什么口味的茶?”梁湛与燕喃在花厅池边沿廊榻而坐。 “龙团吧。”燕喃随意道。 大梁茶道极为风靡,饮茶喜用茶饼茶团,制作方式以煎煮为主,再辅以斗茶、点茶等技艺,花样丰富而精深。 梁湛眉眼间都是温润浅笑,“我也喜欢龙团,把上次宫里赐的龙园胜雪取来。” 丫鬟应声退下,刚刚送他们进来的丫鬟仆妇也早已退了个精光,厅内只余父女二人。 梁湛轻叹一口气,似不知该从何说起,幽幽道:“你想知道什么?” 燕喃各种问题早已在脑海里盘桓百十遍,脱口而出,“那些蛇为什么会怕我?春妮为什么会被您当成女儿?我究竟是什么人?” 梁湛抬眸,黑黝黝瞳仁映着烛光,静静看着燕喃,似在酝酿词句,片刻后方开口,“你听说过桑族吗?” 燕喃愣住,桑族是什么?少数民族? “你是桑族人。”即使厅内没人,梁湛仍压低了嗓门。 “桑族?”燕喃睁着眼,一片茫然。 “对,桑族,本是生活在苗疆的异族之一,许是长期生活在毒虫蛇蚁混杂的深山密林中,桑族的人,天生能让毒虫蛇蚁退避,被苗疆各族,奉为神族。” 燕喃有些懂,这就像物种进化一般,因为鱼生活在水里,所以有了鳞与鳍,因为鸟生活在天空,所以有了翅膀。 而这桑族,大概就是从那毒虫蛇蚁之地进化出来的人类,所以天生与它们相克吧? 她忽想到一件事情,后背一阵一阵发寒,不仅仅小哑巴燕喃是桑族人,那么前世的她,被渊哥哥救回林家的她,同样天生从不被蚊虫叮咬,难道也是桑族人?!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桑族?”燕喃张了张口,那声音似乎不是从自己嗓子里出来的。 “因为桑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消失两百年,加上大梁皇室的刻意隐瞒,已极少有人知道。”梁湛低低的声音充满苍凉。 “为什么?”燕喃惊愕。 “桑族出巫女。”梁湛身子往后靠在迎枕上,目光落往虚空,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讲述起来,“桑族被苗疆人奉为神之族,除了能驱蛇避虫,还因为,桑族能出会读心术的巫女。不过,桑族人称其为圣女。” 读心术! 燕喃两手死死捏在一起,她知道梁湛没有说谎,那个小哑巴燕喃,只看人眼睛便能听见人内心的话,不就是读心术么?! “读心,不仅是读人心。圣女有修境,修境高的,能读天心,也就是,能知人所不能知之事,甚至能通鬼神,能预知未来。但是,许是因为通了天命,圣女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会读心术的,必定是天聋地哑之人。所以桑族人要选出圣女很容易,只要是又聋又哑的桑族少女,便是天定的传令之人。”梁湛说得很慢,似乎明白燕喃需要回味这些信息的时间。 燕喃仿佛听天方夜谭,一点一点地将梁湛的意思都掰碎开理解了揉进脑子里。 没错了,和这个燕喃的特征都对得上! 第096章 不会读心术的圣女 梁湛继续缓缓说着桑族的故事,“相传大梁开国时,有一位来历神秘的高人,打造了一座神秘的镇国宝库,那宝藏的守护者,是那高人的妻子,也是桑族的一名圣女。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夫妻与太祖决裂,最后,二人都死了,藏宝之图和宝库钥匙也随之失踪。“ 燕喃听得仔细,没想到桑族牵涉到如此神秘而复杂的事。 “太祖害怕其他人得到宝库,便将此二人的所有痕迹销毁,又对外隐瞒了此事,只一代又一代大梁皇帝在九州大地上想寻找这宝藏,却都一无所获。到了大梁庆寿帝,想出了一个办法。”梁湛嘴角勾出一丝讥诮。 “他听说桑族圣女若是修境高,便能知天下事,便想强迫圣女替他寻宝,圣女自然不愿违背祖愿,以死相拒。庆寿帝大怒,强迫桑族女子不断生育,妄图让桑族人生出更多会读心术的巫女来。桑族人不堪忍受这屈辱,背离了祖祖辈辈生存的苗疆,隐匿到各处,桑族从此,便在这世间消失了。” 燕喃心头全是寒意,强迫生育,简简单单四个字,不知有多少屈辱多少血债。 在这个时代,女子产子,那可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是被迫!这和为xing奴有何区别! “畜生!”燕喃捏紧了拳头,眼眶泛红。 梁湛轻颔首,似非常认同她的话,“你母亲便是桑族人,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还多了你。你妹子都不知这些事情。” 燕喃抬眼看去,父亲在说起母亲时,眉眼异常温柔,那种珍而重之的情意,若是演的,也太逼真了。 “那我,是怎么丢的?”她小心翼翼问出这句话。 外头传来叩门声,“大人,茶好了。” “进来。” 门外进来四个丫鬟,一个捧茶,一个布茶,另两人奉上几碟精致果点,放在二人中间案几上。 布茶的丫鬟眉眼娴静,送完茶,躬身道:“四娘子听说三娘子回来,在外求见。” 梁湛手端起茶盏,淡淡道:“让她明日再来。” “是。”丫鬟转瞬都已退下。 燕喃心跳一直没慢下来过,早已口干舌燥,捧起茶碗便饮了一大口。 梁湛放下茶盏,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你是怎么丢的,至今是个谜。那时你刚满月不久,我奉命到城外办差,要去三日。第二日晚,便有人哭着来报,说你不见了。” 梁湛手指轻轻摩挲过碗沿花枝,“我连夜赶回来,你母亲只是哭,下人只知道你在院内午歇,等你母亲找人去唤你时,你便已经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你两个奶娘。” “于是只能推测,是两个奶娘合谋将你偷走。” “自那以后,我不断派人到处去找,天南海北都找遍了,却再没有任何你的踪迹。” 燕喃抿抿嘴唇,“那,你们为何觉得我是哑巴?” 如此看来,派人四处收哑巴的,就是父亲的人了? 梁湛露出一丝苦笑,“你小时候从不哭,总是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人,那时我便有一丝怀疑,但因为你还太小,无法印证。直到发现你失踪,我才猜测,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你和你娘的身份,且确定你是天聋地哑的桑族圣女,所以才将你偷走。” “这么说,还有其他人在找桑族圣女?”燕喃疑惑着。 “纸包不住火,皇室再想隐瞒,多多少少也有人知道,只不过知道的人,都想竭尽全力守着这秘密,谁都想将那宝藏据为己有。” 燕喃看着他,很想开口问一句,你也是吗? 却没说出口。 “我也不例外。”梁湛却主动说了这么一句话。 燕喃倒有些惭愧,他如此坦荡,难道是因为娘亲的关系,把这个爹想得太坏了? “那,爹想怎么找这宝藏?”既然他说了,燕喃便不掩饰好奇了。 梁湛摇摇头,端起茶碗抿一口再放下,轻笑着看向燕喃,“你放心,爹只是想找,却不强求,历来为寻宝反而赔上一生的人,不在少数。咱们顺其自然便好,更何况,你是一位不会读心术的圣女。“ “既然我不会读心术,又为何还是圣女?”燕喃不解。 梁湛凝神道:“因为除了圣女,其他桑族人是无法让蛇王行匐地之礼的。” 蛇王?燕喃想到蛇窟中的那条垂下头颅不动的金黄巨蟒,真是,匪夷所思。 “那春妮,被错认是为什么?”燕喃更奇。 梁湛幽幽叹息一声,“是我疏忽了,见她和你母亲有几分相似,眉毛间又有小痣,且是聋哑,便几乎已认定了她。也曾带她接近过蛇,哪知她的衣物被人动过手脚,我竟被骗了过去。” “而蛇王之礼。”梁湛想到那一幕,眼中还隐隐闪光,“我也仅仅是听说过,以为只是传说。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蛇王之礼!对了。” 梁湛看向燕喃:“你从小就会听会说话吗?” 燕喃回想了一下,她在俞府当丫鬟时,并没有和俞府其他人打过交道,知道她是哑巴的下人,也不会和梁少宰有交集。 唯一可能会泄露她秘密的,就是俞六的母亲,俞二夫人,她也应当不会有心管其他事吧? 她沉稳地点点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我不是哑巴,也能听见,也不会什么读心术。” 梁湛似乎对她以前的日子并不关心,没再多问,神色微凝片刻,沉吟道:“你们母女的身份是秘密,若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今夜我这番话,你听过便忘掉,从此以后,你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我梁湛的嫡长女。” 燕喃没再继续问,只想到在春妮之前,可能有过很多那样的哑巴。 那她们的结局…… 燕喃打了个寒颤。 “您不是桑族?”她又想到一个关键。 梁湛点头,见燕喃对整个事情接受得如此好,镇定又不乏聪慧,面露欣赏之色,“对。桑族的血缘异常强大,不管与哪一族的人生下的后代,都会继承桑族人不惧蚊虫的血统。” 燕喃立即打了个突,她越来越肯定前世的自己也是桑族! 她咽下一口唾沫,又捧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我娘她……” 第097章 这里很不错 梁湛提壶替她斟满,轻叹一口气,“你娘在你失踪之后,神智渐渐不大清醒,生下你二妹之后,情况愈加糟糕。你回来就好,她看见你,或许能好转也说不定。” 燕喃低头看着碗中茶汤,郑重点点头。 梁湛离开,燕喃脸上那丝笑凝下来。 她坐回隔扇旁的廊榻上,半支着肘靠在榻沿,默然看向窗外。 旁边就是鱼池,头顶宫灯映照下,隐隐可见许多条锦鲤在水面打转。 凉风带着水意扑面而来,吹得她发丝乱动。 梁湛的这些话,解开了这个小哑巴身上的谜团。 那当初娘把她送走,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 但她为什么要瞒着这个爹?! 看爹的模样,对娘是真有感情,对她也挑不出差错…… 燕喃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无解! 她倒是不怕他利用,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反正这个梁府千金她是当定了。 宝藏什么的跟她没关系,她只想用这三年完成她的使命。 而那个娘,燕喃轻轻叹一口气,一想到她,心头就莫名凄惶,这是小哑巴燕喃的情绪吗? 总之,她非常想让她好起来! “娘子!”方才送茶的四个丫鬟进来,规规矩矩站在茶案跟前。 “奴婢素琴、宫棋、采书、映画,见过娘子!” 燕喃侧头看去,四个丫鬟清一水儿的翠缕花枝比甲,墨蓝长裙。 领头名素琴的,年纪稍长,形容敦厚;宫棋下颌一粒小痣,五官俊俏,很好认;采书颇为壮实,看起来有几分憨相;映画生得最好,眉眼灵动,见燕喃打量,主动朝她弯唇一笑。 “娘子,厨房备了宵夜,您看是在这里用,还是上前头厅桌去。”素琴见燕喃未答话,恭敬垂首问道。 燕喃扫了眼面前点心,摆摆手,“不必了,给我煮壶克食的热饮,我吃些点心就好。热水备上吧。” 素琴犹豫道:“大人吩咐过,说您未曾晡食,让厨房必要送来热菜热汤……” “我没胃口。”燕喃径直道:“再说吃多了我睡不着。” “可大人说过……”那素琴还踌躇。 “你们是燕回阁的丫鬟?”燕喃挑了挑眉,这丫头一口一个大人,可见还未把她当主子。 “是。”四人齐声应道。 “既是燕回阁的人,如今我住了进来,此后就该分清该听谁的。”其他三人还好,那素琴犹自有些想开口。 燕喃明白,在这种深宅大院里,若没几个自己人怕是不行,这四人的性子,还得试探试探,遂故意放冷了声音道:“若还想听父亲的,我便回了父亲,请你们伺候他去。” “奴婢愿伺候娘子。”四人忙齐跪下。 “热茶、热水备好,入寝的中衣不要绸的,要木棉软缎。不要瓷枕,要丝棉枕头,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反正我今晚就得用。”燕喃侧着头打量四人,一迭声儿说出来。 素琴还想开口,犹豫着没说出声,宫棋与采书有些愣怔,映画已抢着备热水去了。 燕喃将四人反应收至眼底,素琴死心眼,映画精,可惜太精了些。 宫棋与采书也接着离去,素琴想了又想,终究还是说了句,“娘子若想用宵夜,和奴婢说一声便是。”方才离开。 燕喃看看面前桌案,小点心比元二夫人房中的还精致几分,一碟金黄蓬糕,上头红枣镶成花朵模样,再撒上黑芝麻,鲜艳夺目;一碟荔枝甘露饼,切成菱形小块,里头还裹着豆沙馅儿;一叠珑缠桃条,粉桃白霜,摆成花枝模样。 燕喃随手拿起一块儿蓬糕,一边吃一边撕下些捏碎,勾着头扔到旁边鱼池里,对着争抢糕屑的鱼儿轻轻念道:“认识一下吧,我叫燕喃,以后是你们的主人了。” 虽小哑巴燕喃的身份让她震惊,认亲的事却远比想象中顺利。 燕喃一面一口接一口吃着点心,一面想着接下来的计划:首先得在梁府站稳脚跟;其次要想办法治好这个燕喃的娘亲;四爷那边打探春柳的消息不知有没有进展,若没有,便可以拜托这个做少宰的父亲帮忙,这件事想来最为简单,要是春柳发现春妮就在她身边,她该多欢喜;再就是查林家军被出卖之事。 她已让大力转告苟伟,此后专心搜集所有刘渭的情报,便从此人下手吧! 从回到大梁开始,所有的事情这时才有了一条条明路,燕喃顿觉浑身充满动力。 肚子填得差不多了,燕喃拍拍手站起身,往后头沐浴更衣去。 伺候她沐浴的是采书,手捧着一叠软绵衣物,瓮声瓮气道:“娘子您看看,这样的寝衣可行?” 燕喃伸手摸了摸,是上好的贡棉,棉纱细软,“不错,哪儿来的。” 采书将寝衣放到衣架上,再过来替燕喃除钗,“奴婢拆了两件冬袄的棉底,简单拼了起来。” 燕喃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丫头倒是实诚,两件冬袄大概能换三十件寝衣,她倒好,燕喃一句话,直接给废了做成一件寝衣了。 听话,胆子大,手脚还利索! 燕喃颇有兴趣打量着她,“你还擅长什么?” 采书将燕喃脱下的衣物件件挂好,垂首道:“奴婢会梳发,会打络子,针线活计都不错,我娘说我什么都好,就有一件不好。” “哪一件?”燕喃好奇道。 “吃得太多。” 燕喃又险些笑喷,“没事儿,吃得多才有力气干活。” 采书颇以为然,笑着点头,“对,奴婢力气也大,先头那个小娘子沐浴,奴婢能直接把她抱进桶里。” 燕喃怕她伸手要来抱自己,忙自个儿爬到浴桶里。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出浴更衣,回到寝房,一眼便愣住。 这位富贵爹,真的把女儿当公主养,满室的珠帘垂纱,映着烛火莹莹生辉,当中是张足有八尺来宽的床榻,镂雕栩栩如生的绣玉瓶桃枝软缎床面,镶金丝线的精棉底团花锦被。 燕喃一股脑儿滚了上去,抱着锦被四肢呈大字趴在大床上,心情忽高涨得不得了。 她不管什么桑族什么圣女,只要能为渊哥哥报仇就行,这个爹够有钱,够疼她,似乎眼前的各种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得告诉四爷,他一定没想到吧,她恢复身份能这么顺利! 第098章 圣女重现(为舵主晴空墨色加更) 对了,燕喃翻了个身,仰躺着看着床帐花枝顶,以后不能和四爷频繁见面了,也不能一起去牛舌巷吃好吃的了。 一想到此,燕喃稍稍有些遗憾,这个四爷,其实人真挺好的,为什么风评会那么差呢? 今日他出现在大佛寺外,她还挺意外,看他们的样子,该是从临江村赶回来的,又淋了雨,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 都是因为担心她吧,燕喃心底生出暖意,四爷真的很够义气! 梁湛回了海棠林外与燕回阁仅一溪之隔的小绿天。 小绿天并不小,是澹园内的主宅,三进大院,处处雕梁画栋,仆妇成群。 最里头一层院落旁,还有一所绿竹环绕的幽僻小院,曲廊直通宅门,廊栏外月摇竹影,灯火晦明,映着梁湛的步履愈发缥缈,“沙沙沙”。 “大人。”门口婆子见到他,推开门恭敬避到一旁。 梁湛匆匆往里走去,直奔内室。 “大人。”内室中两名丫鬟忙躬身行礼。 “夫人睡了吗?”梁湛往床榻边行去。 床上人阖目而躺,面庞看不出年纪,清丽如仙,肤如脂玉。即使闭着眼,也能让人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挪不开。 “夫人刚躺下。”旁边丫鬟答道。 “都出去吧。”梁湛小心翼翼坐到床榻边。 “是。”丫鬟轻悄悄退了出去,再将落地罩帷帘放下。 “眉儿。”梁湛轻轻抚上她额头,“睡着了吗?” 床上人没有反应。 “这次,喃喃真的回来了。”梁湛语声轻柔,“我完全没想到,她一直叫喃喃。我说过,我一定能找回她的,你为什么不信呢?这是天意!天命,不可违。只是你也没想到吧,她不是哑巴,也不会读心术,可她能让蛇王相拜,你说这是为什么?” 床上人不语不动。 梁湛丝毫不觉气馁,手指轻柔地划过她脸颊,“你不想醒来好好看看你女儿吗?她长得真像你……” 梁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在床上人耳边呢喃一般。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方起身离开,床上的美人儿照旧闭着眼,沉沉无语。 梁湛径直从竹林后的小径绕出去,去了书房绛云馆,应龙与何三夫妻倆已在里头恭候。 “大人。” 三人齐齐跪下去,“恭喜大人找回圣女。” 梁湛脸色阴沉,“幸好找回来了,上次放出去的圣女重现的消息,该到苗疆了吧?” “是。”那应龙垂首道:“已有信回来,消息保证已经传到苗疆境内。” 梁湛“嗯”了一声,还好,还好找到了真正的圣女,他蹙起眉,“你们可曾听说过,有不会读心术的圣女?” 那三人面面相觑。 何三娘一抱拳,粗着嗓子道:“大人,桑族早已从苗疆消失,小的们也不甚清楚。” 梁湛紧蹙的眉心不减,这样的情况,他也确实未曾见过,但,据史书上说,能让蛇王行拜礼的,应该就是那集齐九燕,让宝库重现天下的人才对。 好在,就如何三娘所说,除了桑族人自己,苗疆那边异族对桑族圣女的情形都所知不多,只要他们相信自己便可。 梁湛沉吟片刻,“随时注意苗疆那边的动静,那个小哑巴……” 他想起冒充燕喃的春妮,脸色寒了几分,“查查她衣物中究竟被动过什么手脚,谁干的。” 头一次让春妮下蛇窟时,他并不清楚圣女对蛇的威力,只用了为数不多的小蛇试探,当时那些小蛇确实不曾近春妮之身。 后来见春妮仿佛不会读心术,他才起了疑惑,梁湛捏紧了拳头,他差点就搞错了! …… 一大早,燕喃睁开眼,盯着眼前的花帐看了一阵儿,才缓缓醒悟过来身在何处。 这是她的家! 燕喃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刚刚爬起来坐好,落地罩的米珠帷帘便被拉开。 “娘子醒啦?” 素琴挑起帘子,宫棋支开床榻对面花窗,一树粉瓣吐蕊的海棠正好在窗口入景成画,晨风送爽,屋内一片清新。 燕喃趿上床边的软缎布鞋,伸手由采书替她披上一件花鸟纹软罗长衫,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素琴拧了帕子递上,待她净完面,又递上刷牙子,漱口浓茶,面前给她轮换递过大盆小盆、杯碗茶具,件件有条不紊。 燕喃还是头次过这样的日子,暗暗生叹,大梁的千金,比之二十一世纪的人还会享受。 洗漱完毕,采书替她梳顺一头长发,一面问道:“娘子想梳什么发式?” 燕喃前世在林府,梳得最多的少女发式便是双丫髻,遂问:“都有什么发式?” “双平髻、双丫髻、垂鬟分肖髻、望仙髻、凌云髻……”采书一口气儿报一串。 “梳垂鬟分肖吧。”素琴在一旁提点,又对燕喃笑着道:“娘子今日要去见长公主和二太太,分肖髻乖巧规矩,能挣个好印象。” 燕喃轻点头,梳什么发型她都无所谓。 这素琴是个知事的,就是太死心眼,认准主子就不容易变,若能把心收到她这儿,倒是可以一用。 映画抱了个插花的青花美人儿瓶进来放在落地罩旁高几上,笑着道:“不知道娘子喜欢什么花儿,奴婢便把后头花田的木芙蓉、扶桑、虞美人、含笑都采了些。” “花田?”燕喃疑惑。 “就在咱们楼阁后头,是片错落在坡上的花圃。”素琴笑着解释,“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儿开,大人赐名花田。” 采书梳好了发,又替燕喃抹了面脂,笑着道:“娘子眉毛生得真好,跟远山黛一模一样,都不用再画了。” 映画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又生得白净,嘴唇红殷殷的,连口脂都不必抹。” 素琴点点头,吩咐外头道:“可以传早膳了。” 燕喃照照镜子,果真人要靠衣妆,女人还要靠化妆,只是稍微打理一下,这小哑巴燕喃的模样看起来就比之前出挑不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眼水灵灵会说话,就像窗口的海棠娇花。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春妮呢?带她来和我一起用早膳。”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 第099章 胞妹 昨夜梁湛对燕喃虽没说什么,却是暗地里交代了燕回阁的人将春妮好好看起来,这会儿燕喃提这要求…… “娘子。”素琴面露为难之色,“大人的吩咐……” 燕喃挑起一角眉看向她,“看来昨晚我的话你没听懂。” 素琴吓得“扑通”跪下去,“奴婢不敢,只是,大人若是追究起来……” 燕喃淡淡道:“晚些我会禀告父亲,你还是去伺候他吧。” 素琴没想到燕喃是这么个雷厉风行,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慌得直磕头,“求娘子饶命,奴婢知错了,再不敢了!” 燕喃淡淡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三遍,往后,燕回阁只有一个主子。” 说完抬脚往外走,“春妮住哪儿,谁带我去。” 映画笑着过去替她打起门上软帘,“就在偏院厢房内。” 春妮这边如今只剩了一个婆子照顾,看见燕喃进来,吓了一跳。 “你们先都出去。”燕喃虽年纪不大,好歹在现代时是公众人物出身,在镜头前红毯上露脸的时候多了,行事说话自有一股气势。 跟她来的几个丫鬟见她毫不客气就发落了素琴,自然而然听话地退了出去,宫棋见那婆子还想开口,一把拽住她,一起退到了外头。 春妮看见燕喃,站起身来,眼圈红红的。 燕喃过去按着她肩让她坐下,“你放心,有我在,你定能好好的。” 她在屋内找了一圈,找到一杆毛笔,又盛了一碗清水,放到白石砖地上,示意春妮蹲下身。 “这样能写字。”她拿着毛笔蘸蘸水,在地上写了几笔,再递给春妮,“水渍干了字就没了,不怕有人看见。” 燕喃低声道:“你被当作梁少宰女儿的事是个误会,我是梁少宰的女儿,刚刚好你的姐姐春柳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你先不要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 春妮感激地看着她,点点头。 “你是被谁带到这儿来的。” 春妮摇摇头,指了指眼睛,拿毛笔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黑布”。 燕喃皱起眉,“然后就直接见到了我父亲吗?” 春妮再点头,主动下笔写道:“我姐姐没在他们手上?” 燕喃恍然,“他们说春柳在他们手里?” 对方显然从酸枣庄的村长那儿打听出来,春妮的死穴是姐姐春柳,便捏了这么个借口让她听命。 春妮点点头,企盼地看着燕喃,燕喃有些愧对她的目光,春柳在哪儿,她还真不知道。 她想了想,道:“你放心,春柳一定安全,只不过我们暂时失散了,我会找到她的。” 春妮这边,只要能保证她安全就行,至于谁用她来冒充自己的,那是这个父亲要去操心的事,她目前最重要的是,是打探刘渭的情况和春柳的消息。 “走吧,用早膳去。”燕喃收起毛笔,倒掉水,拉着春妮回正房去。 燕喃吩咐宫棋与映画来伺候她二人用膳。 梁府的早膳华而精,糕点、粥类、小菜、汤面一应俱全,碗碟都是成套的龙泉窑梅子青,连银筷上头也都是镶嵌的梅子青釉,筷头有小小的梁字,一看便是特制而成。 燕喃用了一碗鸡丝面片汤,两个蟹肉小饺,刚用完漱口茶,梁湛便来了。 梁湛见到春妮并未吃惊,燕喃猜也能猜到这边早有人向他报信去了,站起身迎上去,展露一丝乖巧甜笑,“爹。” “吃食可还合胃口?”梁湛伸手搂过她肩,与她并肩往里走去。 “真好吃。”燕喃真心吃得满足,鸡汤鲜而不腻,她把汤都喝干净了。 梁湛扫了一眼春妮。 燕喃半拽着他胳膊撒娇道:“爹啊,我一个人吃饭怪无聊的,春妮在这儿,刚好能陪陪我。” 梁湛确实知道燕喃一大早就去找了春妮,二人关上门不知说了些什么。 不过对他来说,只要春妮在梁府,秘密便不怕露出去。 他淡淡一笑,“也好,你开心就好。” 燕喃眉眼弯成一条线,“谢谢爹!对了,女儿这院里的事,女儿都能自己做主吗?” 梁湛点点头,“当然,添人添物的,咱们澹园有的,便只需和你二伯母说一声,若需要走府上中馈的,你可以直接派人去请示她。” 燕喃喜滋滋道:“昨儿个说的那个在外头的丫鬟,伺候女儿习惯了,进府来肯定还是照样要在我身边的,女儿院里人这么多,想分两个小丫鬟去照顾春妮。” 梁湛没想到她对春妮是真掏心掏肺地好,温和一笑,“你看着办吧,若人手不够,再添几个便是。” 燕喃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迅速,倒是真心欢喜起来,凭心而论,这个爹对她确实挺好。 “大人,四娘子来了。”映画在门口挑起帘子。 梁湛扫了一眼春妮,春妮立即瑟缩着垂下头,站起身朝燕喃一鞠躬退了出去。 四娘子就是小哑巴燕喃的同胞妹子了。 这个妹子,燕喃曾在蹴鞠赛上见过一面,对她来说,并没有切肤的血缘之情,只求能和睦相处过得去便可。 门外进来一个身穿胭脂粉菱花褙子的小巧身影。 “爹!”那少女声音利落,向梁少宰福礼后站到一旁,偷偷抬眼打量着燕喃。 梁湛早已派人和她说明了燕喃的身份,向她招招手,“这是你姐姐,名字嘛……” 燕喃抢着道:“爹,我不想改名。” 那少女微微睁大眼,似乎对燕喃敢和梁少宰抢话,且又自作主张感到惊异。 梁少宰想了想,竟也没拒绝,点点头,“也好,这名字既是你娘取的,便依了她吧,只不过你还是要归宗,以后就叫,梁燕喃。” 这合情合理,燕喃点点头。 梁少宰这才又看向少女,“你姐姐,梁燕喃,一会儿你陪着去见见家里其他人。” 又对燕喃道:“这是你胞妹,梁宛茹,排行第四,今年十二。” 少女来到燕喃身前,朝她曲膝拜下去,“梁宛茹见过三姐。” 燕喃热情地拉过少女手,诚诚恳恳道,“没想到我还有个妹妹,以后姐姐定会好好疼你。” 这四娘子和燕喃倒不怎么像,浓眉杏眼,一张小包子脸,可爱中有几分倔强。 只是脸上的笑容一看就很勉强,看向燕喃的眼神有几分敌意。 第100章 最大的敌意 燕喃暗叹,看来这妹子对她这个姐姐没什么好感,好在这般情绪外露,总比暗地里捅刀子强。 想到苟伟曾说过,这个妹妹并不是十分得宠,和父亲关系也不怎么亲近,燕喃倒是有些理解她了。 梁湛站起身,“走吧,咱们先去二房,再去长公主府。正好四月二十八是你十五周岁生辰,爹想好好给你办个及笄礼,还需你这两位伯母多操心。” 燕喃对这些都不太在意,应了声“是”,又重新更衣上妆,换了见客的衣裳,方和梁湛往外走去。 她有些奇怪,按规矩,不是应该先见过长公主吗? 素琴走在她身侧,低声解释,“长公主每日要巳时后才见客。” 燕喃这才释疑,这长公主还挺任性的。 梁府地界比元府广,走出海棠林,出了澹园,仍是昨日进府那条长廊,径直往东,穿过好大一片园子,才到了萃园。 二房的人早已侯在外头,见梁湛父女三人过来,忙将他们迎进去。 廊下站着个颇为喜气的妇人,想来就是梁二太太,长得白白胖胖,个子也不高,眼睛笑成一条线,身后跟着个身姿高挑的少女,朝她们迎过来。 “三弟!” “二嫂!” 那妇人招呼过梁湛,笑眯眯过来拉起燕喃手,“看看我这侄女,俊生生的,跟她娘一模一样!回来就好!来来,进屋来。” 一面说一面招呼身后少女,“过来见过你三妹,这是你二姐,梁宛芸。你二伯家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国子监上学,晚些时候便能见到。” 少女长长的鹅蛋脸,颇为腼腆,脸颊有几颗小痘,有些羞怯地上前福了一礼,“三妹。” “二姐。”燕喃脆生生喊了一声,笑得乖巧无比,心头暗自赞叹父亲的效率。 昨夜才刚刚认下她,今晨这府上几乎所有人都已清楚了情况,再没人多嘴问一句为何这三娘子忽然换了个人,也由此可见,父亲在这梁府的地位,那是相当高的。 梁二太太拉着燕喃进屋,燕喃拜见过二伯梁沐,梁沐问候了几句,便告辞先去了国子监办差。 梁二太太又让丫鬟捧上个装头面的红木匣子来,又拉着燕喃絮絮问了些家常,吃不吃得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她,平日里多和姐妹们玩耍,诸如此类的。 聊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梁湛先站起身,淡淡道:“二婶,我们去那边。” “哎,去吧去吧。”梁二太太笑着起身,招呼女儿,“芸儿,你也陪着去给长公主和县主请安吧。” 萃园在梁府东面,而长公主府在梁府西面,燕喃记得那个位置,她蹲在元府的大树上看过,西北角整夜整夜地灯火通明,亏得梁府富贵,这般用灯烛,火油钱都得耗多少! 梁湛一路走,一路细细给燕喃介绍长公主府的人口。 燕喃早已见过安阳县主梁宛芙和泾阳侯梁维清,对将来的日子有了几分把握,这一路看来,梁府内人口倒也不复杂。 长公主府与梁府并未有明显界限,过了澹园,是水波荡漾的镜湖,镜湖西边一座廊桥,过去便是长公主府。 燕喃往西南角看了一眼,他们偷青凤羽毛便是在那处。 长公主府据说是长公主与最后一任端王成亲时先皇亲自派工部督造,正殿足五间,大红宝柱与彩漆宝顶透着皇家气派,与旁边华贵的梁府宅邸相比,更显尊贵。 燕喃进了正厅门,踩上一片绵软地毡,跟着梁湛拜了下去,“侄女梁燕喃见过长公主殿下。” “梁燕喃?”长公主的声音温和中带丝清冷,“改名字了?不用梁宛菁?” 后两句显是在问梁湛。 “是,这孩子从小就叫这名字,习惯了。”梁湛答。 “过来吧。”长公主朝下头招招手。 燕喃这才抬起头,踩着地毡走过去,来到殿中贵妃榻前,盈盈福礼,“见过长公主。” 眼前的长公主看起来不像人母,与安阳县主倒像是两姐妹,只不过和安阳那种娇媚的神态迥异,容色带着三分矜贵,三分娇骄,看燕喃的眼神有礼而疏离,此时还微微蹙着眉。 燕喃直觉不太对,一眼扫见长公主身后站着的嬷嬷打量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地透着鄙夷。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燕喃回头一看,那日在玉馔阁见过的安阳县主正手捏一把团扇,端正身姿走了过来,步履盈盈,腰身款款。 身后跟着的正是大哥泾阳侯梁维清。 燕喃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她虽已经规规矩矩地行步,也有良好的仪态基础,但二十一世纪自信潇洒的步履,在长公主这样宫里出身的人看来,她的步子太过野性豪放,恐怕这会儿已在心里给了她一个“野丫头”的评语。 “母亲。”安阳玲珑有致的身段对着长公主盈盈拜下。 “恩。”长公主应了一声,眼神落到梁湛身上,“既然回来了,便得把以往的习性收收,回头我请柳嬷嬷过去教教吧。” 梁湛微顿,拱手道:“柳嬷嬷乃殿下贴身嬷嬷,不敢耽误嬷嬷伺候殿下,依臣之间,找个教养嬷嬷即可。” 长公主下颌轻抬,沉吟片刻,“既如此,那我便去找母后借云嬷嬷用用。” 梁湛没多言,只垂首道:“谢过长公主。” 长公主示意身旁侍女给燕喃送上见面礼,燕喃低头接过,红木盒子里一对闪着珠光宝气的玲珑九凤金镶玉镯。 长公主再伸手向旁边指了指,“这是你大姐和大哥,认识一下吧。” 燕喃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安阳和梁维清致礼,梁维清回礼,仍旧那副孤僻模样。 安阳县主同样回礼,嘴角似笑非笑,淡淡道了句,“三妹。” 燕喃捕捉到她的目光,唯恐自己错觉,那眼神并不友好,她再细细看去,安阳嘴角那丝笑过唇即止,隐隐带着讥诮。 燕喃微诧异,她进梁府以来遇见的人中,数这个安阳对她怀有最大的敌意,四妹讨厌她还说得过去,这个隔房的大姐讨厌她,是为什么? 燕喃把疑惑放在心底,规规矩矩见了礼,站到一边。 “宛芙,带你妹妹们上园子里转转吧。”长公主端坐的身姿一动不曾动过,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矜贵的笑。 第101章 挖坑(为舵主苑树山加更) 安阳闻言过来亲亲热热挽起燕喃,“是。妹妹请。” 燕喃哪还察觉不出来她真心假意,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见得多了,警惕地往后稍稍退开些距离,趁势抽出胳膊一屈膝,“大姐请。” 姐妹四人往外走去,只听里头梁湛的声音传来,“喃喃四月二十八的生辰,今年正好十五,臣想替她好好办场及笄礼,想请娘娘请忠亲王妃来……” “你爹可真疼你。”刚出了门,安阳县主轻摇团扇,斜斜瞟着燕喃说了句。 “是。”燕喃笑得丝毫不出差错,“爹确实很疼我。” 安阳县主勾起嘴角,“差点搞错了,我们还都以为三妹是那个哑巴,你爹是怎么找到你的?” 燕喃淡定地指了指眉毛,“我这儿有颗痣,春妮跟我太像,所以才弄错了。” “哈哈哈。”安阳县主笑得花枝乱颤,讥诮道:“真是,外头随便捡的阿猫阿狗都来当宝贝。” 燕喃冷冷弯了弯唇角,这丫头是个刺儿头啊。 “三妹以前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安阳一面摇着团扇,一面斜睨着燕喃。 “从我懂事起,已被养父母收养,他们对我很好。”燕喃简单答。 安阳县主斜眼笑着:“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开铺子?不会是给人当下人的吧?既然好,怎么舍得抛下人回来。” 随即自问自答:“当然了,还是相府千金更好。” 燕喃有些奇怪,不解这个大姐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她回梁府,难道吃她家大米了? 她可不想一开始就给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何况她还想在梁府挣出一片天来,不强硬些怎么行? 再说,她看得明白,她有梁少宰这个后台呢! 燕喃淡淡一笑,毫不示弱地回击,“诋毁自己妹妹来路不明身份低微,对县主的闺誉并没有什么好处吧?” 她学着安阳的模样,恍然大悟似地自问自答,“当然了,县主可能不在乎闺誉。” 从玉馔阁那日就知道,这安阳县主在开封府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 她这一句,简直就是砸到安阳的痛脚。 安阳虽然并不在意自己在外的名声,但也绝不喜欢听这个三妹来指指点点。 安阳手中折扇一顿,倏然回头盯了燕喃片刻,空气中的火药味瞬时浓了。 燕喃眼睛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从她神色能看出来,这个安阳真的很讨厌她,不止是讨厌,甚至是恨。 安阳没想到燕喃如此强硬,恼意愈加汹涌,冷笑一声,“三妹够胆。” 随即对跟在四娘子梁宛茹身旁的嬷嬷道:“四妹不是想摘槐花吗?东园的那几颗红槐开了,既然来了,你带她去吧,不必跟我们转了。” 那嬷嬷点头应下,梁宛茹本就不喜欢燕喃被她们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陪着,早就想溜了,闻言便欢欢喜喜带人往东去了。 安阳转身折往南面一处花径走去,语调又变得柔和,仿佛方才的对峙不曾发生一般,像主人般道:“娘既然让我带你转转,走吧,带你看看宝贝去。” 二娘子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燕喃不紧不慢地跟在安阳县主和二娘子后头,自得地观赏着公主府园景。 长公主似乎极喜花树,一路走来,有山茶林、梨花林,桂树,梅树,还有开得正艳的洋槐,雪白满枝桠,甜香浸脾,想来这园中一年四季都有花树可赏。 沿路避了日头,清凉安逸,安阳摇扇的手也缓了下来。 燕喃看她们的方向,是往养青凤的房舍而去,果然没一会儿,路边就出现几株芭蕉,正是青凤的栖息地。 青凤不喜人,这园子寻常人等都不得入内,丫鬟们都守在外头进不来。 安阳带着燕喃和二娘子来到那笼舍边,从篱笆上绑着的竹篮里头抓了一把五谷杂粮混的食,往笼舍里头撒去。 青凤昂着头,拖着尾巴小心翼翼走过来,一面垂头在地上啄着谷子。 燕喃装作第一次见到孔雀的模样,却不走近笼舍,离了几步远在外头看着。 安阳察觉到燕喃的谨慎,回头睨着燕喃,“野丫头,你既然胆子大得敢顶撞我,敢不敢去碰它?” 她笃定这个外头回来的丫头没见过孔雀,不知道孔雀一见生人就会惊飞的胆怯性子。 燕喃暗自冷笑,若不是和四爷一起来找过青凤,她还不知这孔雀可是长公主的心尖宝贝,安阳想做什么,她大概有了些谱。 她摇摇头,脚下却不动,装作忐忑的模样:“这是什么鸟?凤凰吗?” 安阳哈哈大笑,向她招手,“傻子,这是野鸡,这年头,野鸡都以为自己是凤凰,来来,过来看看。” 燕喃听她语句中仍一口一个指桑骂槐,心念一转,装作惊奇的模样睁大了眼,配合地凑到那笼舍边上,咋咋呼呼道:“好漂亮的野鸡!” “哈哈哈!”安阳捶腿,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真是个傻子!” 二娘子也抬袖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安阳笑够了,一手开了那笼舍门,一手朝装二愣子的燕喃一招,“来,你可以进去看看,这鸡开屏了更漂亮,你去拔它一根儿尾巴毛,我送你。” 燕喃装作害怕的模样往后退,“它嘴那么尖,会啄人。” 安阳见燕喃死活不进去,转了心思,笑着就往那孔雀跟前走去,还招呼燕喃,“不会,你过来看,它尾巴多漂亮!” 她一面说,一面挥着团扇冲那孔雀扑去。 孔雀生性最是胆小,稍微一有风吹草动就夺路而逃,安阳刚进去就已抬起头来警惕地看向来人。 见安阳直接朝它扑去,立即扇起翅膀“夸夸夸”在里头扑腾,安阳紧追不放,那青凤便边飞边跑直接往笼舍大门扑去。 燕喃站在笼舍门一丈远的地方,二娘子正好在门边,眼见着青凤那么大个头朝她扑来,吓得“啊”一声尖叫,忙退到一旁。 青凤趁机“噌”就往芭蕉林中跑去,安阳还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站住!别跑!” 跑到门口又看着燕喃一瞪眼,“你怎么不拦住它?” 燕喃眨眨眼,“不是大姐要把它追出来的吗?为什么要拦住她?” 安阳嘴角掠过一丝不怀好意地笑,一转身,也不追青凤,直接朝旁边房舍院子跑去,“来人哪!不好啦!青凤飞走啦!” 第102章 打脸(为舵主白小圆加更) 房舍里的婆子过来一看,顿时炸开来,一波匆匆禀告长公主去,一波急忙往芭蕉林中寻青凤去。 等到长公主来了,梁湛也来了,燕喃静静站在一旁,看安阳的表演。 “呜呜呜。”安阳手拧着帕子擦眼角。 这哭戏只能给五分,燕喃啧啧暗叹,太不走心。 “都怪我不好,三妹说想看青凤,我该劝着她在外头看的,她说没见过,想进去里头看看,我便给她开了笼舍门。”安阳委屈地说着事情经过,“谁知她胆子那么大,不但想看,还想拔青凤的羽毛,我怎么劝她都不停,她还说,她们山里这样的野鸡多的是,追着青凤满笼窜,青凤受惊乱飞往门口扑来,二妹和我都吓慌了,也不知怎么就看见青凤扑出了竹门,往那边林中飞去。” 嗯,台词功力还不错,不打磕巴,可以给七分。 长公主脸色铁青,揪紧了袖口,看着满地浅羽,心疼地说不出话来,野鸡!! 她的宝贝青凤竟然被这丫头当野鸡!! 她恨恨盯着笼舍边上镇定自若地燕喃,咬着牙一转头看向梁湛,“我的青凤!可陪了我六年!” 梁湛背着手,轻轻蹙了眉看着燕喃,“是这样吗?” 燕喃还没开口,安阳先不满道:“三叔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冤枉她不成?宛芸当时也在旁边,她可以作证。” 长公主看向二娘子梁宛芸,梁宛芸有些驼背的肩缩得更厉害,扫了一眼燕喃,抿着唇点了点头。 燕喃毫不惊异,安阳既然敢当着二娘子的面给她栽赃,说明她很清楚,二娘子会向着谁。 长公主冷冷道:“少宰大人,我知道你心疼女儿,可既然回来了梁府,是不是就要好好教些府上的规矩!” 梁湛还未开口,燕喃怯生生问道:“不知长公主认为,这弄丢了青凤,该教什么规矩?” “举止粗鲁,行为猖狂。损毁他人心爱之物,理该罚跪祠堂三日闭门思过!” 安阳还以为燕喃怕了,站在长公主身后,挑起一侧嘴角,冷笑着看向燕喃。 梁湛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燕喃又抢先一步,抬眸看向安阳公主道:“大姐,长公主都说了,也不受什么皮肉之苦,你故意放走了青凤,就去祠堂好好反思吧。” “你!”安阳不料燕喃直接把她点出来,气得结舌,“你疯了吧,你不要血口喷人!谁故意放走青凤了?” 燕喃又看向长公主,一抱拳,“长公主殿下,若是我说,我到这儿来,就没进过笼舍,更没想过去拔什么尾羽,殿下信也不信?” 长公主一挑眉,“你的意思,我这青凤自己疯了跑出去不成?” 燕喃叹口气,“若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真正放跑青凤的人,是不是真得去祠堂?” 安阳捏紧了手头帕子,证明清白? 这丫头能怎么证明?这里就她们三人,她还能说动梁宛芸不成?无凭无据,娘决计是不会信她! 这么想着,安阳又定了定神,冷冷道:“若是栽赃嫁祸的把戏,还是算了吧,我和芸儿都看得清清楚楚,青凤也不会自己逃走!你野蛮不知礼就罢了,还满口胡言,太欠教养!” 燕喃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仍旧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向梁湛,“爹,请给我找一碗面粉,再找一把县主那样的团扇。” 她指了指安阳捏在手中的团扇,知道找她要是要不来的。 梁湛也不解,他虽信任燕喃,但见她要这两样东西,完全摸不着头绪,轻蹙的眉心拧得更紧,有些担心道:“喃喃,你这是?” 燕喃微微一笑,“爹放心,女儿只是想让大家看看事情真相而已,看看究竟不懂规矩又欠教养的是谁。” 她往安阳脸上一瞟,安阳无端紧张了几分,用面粉和团扇?怎么能看真相?她打死也想不明白。 很快,两个婆子拿来了一小碗面粉和一把团扇。 燕喃接过团扇,摸了摸,丝绢的,很薄,细细的面粉正好能透过去。 她来到笼舍边,梁湛和长公主等人也围了上来,都好奇看着她的举动。 燕喃蹲在地上,抓了一小把面粉,置于团扇上,将团扇轻轻地抖动起来,那细粉透过团扇丝绢的小隙,飘飘洒洒的白色粉末一点点落到泥土地上。 黑黄一片的地面上,随着那白色粉末一点点落下,渐渐地,竟然现出清晰的图案来,是个鞋印! 燕喃吁出一口气,还好,虽然石膏粉才是最好用的,但好歹细面粉也能勉强用来提取脚印。 昨日刚下过雨,这土地虽硬实不够松软,但也有足够的湿润度,鞋底踩上去后,虽没有足够明显的印记,但力量会让土地微微下陷,陷落的部分,水分更为充足。 当细细的面粉落下时,水分湿润的地方,会黏附更多的白色粉末。因此,在这种偏潮湿的地面上,提取脚印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周围看着的人脸色渐渐都变了。 梁湛惊异不已,安阳脸瞬间涨得通红,长公主则微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喃的动作。 这是什么奇怪的戏法吗? 燕喃又往里走了几步,同样地洒上一些面粉,又在里头地面上随意找了些地方,再以同样办法洒上面粉。 无一例外的,都是那小小的鞋印! 大梁朝的女子虽不会裹脚裹成弓形,但都是以小脚为美,特别是大家闺秀的脚都会尽量裹得短小。 这个小哑巴燕喃比较特殊,想来那叔叔婶婶也没想过让她嫁人的事儿,是以是一双天足,虽也小巧,比起裹后的脚来,还是要长出一截。 因此,那鞋印一看便知不是燕喃。 燕喃取了六处,现了六个小巧鞋印,站起身,退回笼舍外,将团扇递给旁边婆子,拍拍手,不再说话。 四周一片寂静,还用说什么吗? 谁撒谎谁被栽赃,一目了然,连笼舍都没进的人,又怎么能将青凤追跑。 燕喃站到梁湛身边,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现在能确定了吗?鞋底花纹勉强能看出来,是……并蒂莲纹。” 第103章 自己人(为舵主燕七爱吃鱼加更) “啪!”只听一声脆响。 长公主一个巴掌猝不及防打在安阳脸上。 安阳比她个子还高,被打得往旁一个趔趄,捂住脸,不说话,却恨恨看向燕喃。 梁湛反而将安阳挡在身后,沉声道:“长公主息怒,不过是孩子之间的玩闹而已,燕喃初来,确实有很多不知礼之处,这才让安阳着恼了吧。园中和后街都已派人去搜寻,长公主请放心,青凤定会找回来的。” 长公主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看了看燕喃,柔声道:“让三娘子受惊了,我会好好教训安阳,回头会备份厚礼,让安阳亲自道歉去。” 燕喃只是奇怪安阳县主对她的恨意,既然已打过她脸,那她也不会追究不放,遂大气笑笑:“长公主客气,想来是大姐与我有些误会,相处久了自然就好了。” 梁湛颇为满意地看她一眼,向长公主抱拳道:“那我们先回澹园去了,喃喃及笄礼的事,还要麻烦长公主。” 燕喃明白这个爹是不想他们呆在这里让这母女俩尴尬,恭敬地一曲膝,悠悠然跟在梁湛身后往外走去。 二娘子梁宛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见这两边谁也没搭理她这个作伪证的人,咬着唇,朝长公主一鞠躬,捏紧了袖口忙远远跟着燕喃父女而去。 出了长公主府的园子,梁湛回身示意燕喃上来和他并肩往前走,颇为欣慰地笑着道:“做得很好,那看脚印的办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办法,他闻所未闻。 燕喃早知道父亲会有如此一问,早想好答案,“在幽州时,女儿曾在街坊间听一位刑名说过这个办法。” 刑名知道这样的法子,倒是有可能。 梁湛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只道:“县主她,自小没了父亲,长公主又极宠溺,脾气是怪了点。你不要和她计较,有什么事,我自会护着你。往后,和她避开一些便是。” 燕喃点点头,长公主一家三口都怪怪的,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梁湛看了看日头,“走吧,回去陪你用午膳,下晌我还得进宫一趟。” “那。”燕喃抿抿唇,微抬头看向梁湛,“看母亲……” 梁湛眉眼间有些沉郁,“晚上吧,等我回来带你去。” 长公主府后园,等梁湛父女走远了,长公主冷冷对下人道:“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我找青凤,找不到,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待人都走光了,安阳才放下捂脸的手,看也不看长公主,抬脚往外走去。 长公主一把拉住她,怜惜地伸手要抚她脸颊,“疼吗?” 安阳一侧头,避开她的手:“别碰我!” 长公主伸在半空的手一僵,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知道你又发什么疯,你在外头任性也就罢了。她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小傻子,值得你赔上我的青凤去害她?” 安阳的语气寒得似朔月的风,“我偏喜欢跟她计较,看见她便不舒服。” 长公主轻叹一口气,语声又柔下来:“傻孩子,你不喜欢她,娘自然会帮你对付她,以后,别用这么傻的法子。” 安阳看着长公主温柔的脸,嘴角挑起一丝笑,“那多谢娘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长公主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讥诮,在原地愣了片刻,神色渐渐变冷,又莫可奈何,只咬紧牙叹了声,“冤孽!” 用过午膳,梁湛出门,燕喃又闲了下来。 “四娘子住哪儿?”她忽然想起来,问正忙着煮茶的宫棋。 “住海棠林外的春在楼。”宫棋性子也颇沉稳。 “四娘子性格如何?有些什么喜好?”燕喃闲闲问。 她这一妹两姐,目前看起来,都对她没什么好感。 另外两人她管不着,反正她的目标不在于闺阁间斗个高低,这个梁宛茹是小哑巴燕喃的胞妹,她还是希望二人能友好相处。 宫棋楞了片刻。 燕喃抬眼看看她:“怎么?不好说?私下说主子闲话,那叫嚼舌。不过若主子问起来不答,那叫什么?” 宫棋忙垂首道:“是奴婢想左了,四娘子为人憨实,喜怒分明,人都说是个炮仗性子,点火就着,炸过就好。对下人也都不错,跟着她的丫鬟萱草是和奴婢是同批进府的绣娘,常说四娘子人好。” “喜好嘛。”宫棋想了想,“四娘子喜欢吃,对吃食很挑剔,尤喜甜果子,还喜欢自己动手做。” 燕喃满意地点点头,原来是个直性子的小吃货呀,不难对付。 她又看看宫棋,这丫头比素琴识时务,比映画稳重,比采书灵慧,倒是个可造之才。 “你在元府几年了?” 宫棋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忙谨慎答道:“刚一年。” “以前伺候谁?” “以前在绣院,这次给三娘子选丫鬟,见奴婢绣活不错,还算机灵,便选上来了。” 燕喃沉吟,待元府的时间不长,又没有伺候过谁,还不错,适合收为自己人。 “你是开封府人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宫棋替燕喃送上热茶,垂眸道:“奴婢是开封南郊人,老家还有爹和后娘和一个弟弟,哥哥得了解额,为陪哥哥求学、参加省试来了开封,谁知哥哥入场那几天生了一场大病,不但没考成,为了治病还欠下一大笔债,为还钱,哥哥找了个文墨铺子帮忙,我便进了元府。” “那你哥哥如今没入学了?” “是。”宫棋语气沉下去,“参加省试得先入学籍,书院的束脩,我们付不起。” 燕喃托起腮,“开封有好几所义学,你哥哥怎没去?” 她听元峥说过,元太师办了三四所义学吧。 宫棋讶然抬起头来,“义学?” 燕喃点点头,瞬间有了主意,一笑道:“我可以帮你哥哥进义学,并且你放心,这义学的老师绝对不简单。” 宫棋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喃,激动得眼泪花花,对他们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能考中举,简直就是通天之路,哥哥空有一身才华,却无钱进学进考,眼看就要这么蹉跎下去,燕喃此举对她来说,无疑是寒冬腊月里的热炭。 宫棋“扑通”朝燕喃跪了下去,“娘子!多谢娘子!宫棋,一辈子都伺候娘子!” 燕喃摆摆手:“起来吧,我不需要你伺候,但我需要你去帮我照顾一个很重要的人。” 第104章 好消息 宫棋脑子一转,隐隐猜到是谁,“偏院里的……” “对。”燕喃抚掌,这丫头果然是个伶俐的,“春妮是我救命恩人的妹子,所以,你若想感激我报答我,便替我好好照顾她就是。” 宫棋见燕喃如此重情重义,更深觉自己没跟错人,忙磕头表忠心,“娘子放心,奴婢定当护好春妮娘子!” “嗯。”燕喃点点头,“我帮你哥哥进学的事儿,你不必瞒着,尽可以和你的伙伴们说说。” 宫棋明白燕喃想招揽自己人,立即答:“奴婢明白。” 燕喃见她一点就透,颇为满意,“还有,你刚刚说和四娘子的丫鬟萱草颇有交情是吧?” 宫棋点点头。 “她那边,以后你可以多来往来往。”燕喃决定先搞定这个小妹子。 这边刚安排好,外头素琴就进来,“娘子,您在外头的丫鬟和小厮都带来了。” …… 元峥午时去了八珍园,忠亲王照例带着幼子萧齐在瑶台听唱赚词,见元峥来,半眯起眼,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一起听曲儿。 直到唱完一整首词,歌伎们都退下,忠亲王才笑眯眯地看向元峥,“东西都齐了?” 萧齐眨着晶晶亮的一双眼,好奇地看向元峥,父亲为何要这三样东西,元四爷有没有顺利得到,他急了好几天! “是。”元峥笑着上前,躬身施礼,再从袖中取出三样物件来。 “这是临江村的桃花酒;这是大佛寺的龙眼花蜜;这是青凤羽。” 元峥将两个小瓷瓶和一根泛着琉璃彩光的羽毛递上前,立即有婢女接过,送到忠亲王面前。 忠亲王打开一个小瓷瓶,甜甜的桃花香立即溢出来,他含笑轻嗅,再递给身旁好奇不已的萧齐。 再打开一个,果然是蜂蜜。 他放下瓷瓶,再拿起那根彩绿的羽毛,轻轻转着,看着元峥道:“还不错,不过五日便办完了。我家齐儿非常想知道,我让你取这三样物件是为何?你告诉他吧。” 元峥拱手道:“是。” 浅笑着看向拿着桃花酒猛嗅的萧齐道:“这第一件,桃花酒,只有在雨前一个时辰才有,王爷这是考察小人识天辨云的本事,若不是能准确地预先判定落雨的时辰,是不容易拿到的。” “第二件,龙眼花蜜。王爷定是知道,在那龙眼树后的绝壁上,挂着个胡蜂窝。” 忠亲王哈哈一笑,并未否认。 元峥接着道:“那么这一项,王爷至少考察了三点,阵法、箭术、功夫。” 萧齐睁圆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只是取个蜜,需要这么大本事。 “那龙眼树是大佛寺的圣树,周围的松树林乍一看是杂乱分布,实则暗藏阵法,若是不懂阵法在山上乱转,只怕转两日都未必能近到龙眼树跟前。绝壁上取胡蜂窝,除了用箭,不做他想,是以这一关,是考察箭术。蜂窝到手之后,首先要考虑的便是胡蜂的攻击,若是身手不够敏捷,或是轻功低微,怕是要被胡蜂蜇个满头包了。” 萧齐听得连连点头,插嘴问道:“你被蜇了吗?” 元峥微微一笑,摇摇头。 小小的萧齐露出赞赏神色,“那姑姑家的青凤羽毛呢?你是怎么得来的?” 元峥将事先的准备,晚间如何潜入,如何以箭飞速带过羽毛等细细说了一遍,“……这一关,考的是机变。取青凤羽毛有很多种方法,小子这个办法,或许不是最佳,但是是做过周全考虑的。” 萧齐只惊叹于元峥的箭法,“你能在夜里借着月色射中青凤的尾羽?!” 元峥颔首。 忠亲王已是“哈哈”大笑起来,看元峥的眼神更加不一般,“元四,你这小子,当真是长进了,你翁翁总算能松一口气。” 元峥明白忠亲王这一关已过,拱手道:“多谢王爷!小子自当凭本事报效王爷,报效朝廷。” 忠亲王示意他坐下,笑着道:“我这名额,只能保你直接入省试,省试和殿选,你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个儿了。” 元峥一抱拳,“小子明白!谢王爷信任!” “今年武举是这三十年头一遭,开恩科,省试端午后开始,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忠亲王目送元峥背影远去,萧齐似懂非懂,“父亲可是取中四爷了?” 忠亲王眸色渐深,“他想走这条路,我便送他进门,至于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他的本事。” “您把另一个名额给了唐二少,是给唐侯做人情,可按照选制,他们一定会对上……”萧齐黑溜溜的瞳仁盯着忠亲王。 忠亲王和蔼地看着幼子,“你觉得这样好吗?” 萧齐揪着小脸思索起来,忠亲王亲自剥了一颗荔枝给他递过去。 “四爷若和唐二少对上,将来从唐侯手里定讨不着好处,必会死心塌地跟了您。”萧齐接过荔枝,一本正经道。 忠亲王笑着就着侍女递上的盆净了手,搓着帕子道:“再看长远一些。” 萧齐蹙着眉,“他们二人若都能进枢密院,那枢密院的水必会跟着搅混……” 他倏地抬眼看向忠亲王,“我明白了!” 忠亲王“哈哈”一笑,并不多言,摸着萧齐发髻揉了揉。 萧齐眼眸晶亮,“可若是四爷斗不过唐二少怎么办?” 忠亲王双眼眯成一条线,“这人的本事,只可用深不见底四个字来形容,怕是唐二少加个唐侯都不是他对手,你且乖乖看着吧。” 元峥和金豆从八珍园出来,心情舒畅。 忠亲王的认可,不但可以让他摆脱来自家族的阻力,还能助他直接站上枢密院的大门,至于武举能不能成为最后三甲,这种小事,他还真没想过。 金豆骑着马跟在元峥后头,眼瞅着师父策马就到了阿南此前住的小院子前。 “师父!阿南已经回家了。”金豆喊了一声。 元峥拉住缰绳,是啊,他还想着来告诉燕喃一声这好消息,怎么忘了她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嗯。”元峥面色自然,跨下马来,“我就是来看看这院子退了没,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四爷?”正好院门打开,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105章 就想让你先知道 “尾巴?你怎么在这儿?”元峥看着一脸懒洋洋的苟伟,诧异道。 “大力和小柔随娘子回府去了,这院里的东西托了小的给收拾好后送到四爷府上。”苟伟恭敬道。 “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元峥没想到燕喃这么快就在相府站稳了脚跟,还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是。”苟伟虽诧异,更多的却是欢喜,有太师府的少爷和相府的千金做他的幕后东家,何愁卖不出消息? “昨日娘子已经派大力回来和小的说明,且定下了日后传递消息的方法,大力在外院,由他和小的手下每日接头。娘子说,小的接下来的任务,是盯紧刘枢密使。” 元峥惊异于燕喃的高效,盯紧刘渭本是他想安排苟伟做的事,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是什么都安排好了,看来她说想为林家军报仇,是真的。 元峥回身看了看牵着马跟上的金豆。 “往后我这边,金豆做你的线人,你转告阿南,我已拜托人打听春柳的消息,还有,她若有事找我,通过你就行。” “是。”苟伟恭敬应下。 “对了。”元峥正要抬脚走,又想起一事,“你帮我转告她,我已经拿到忠亲王手头的武举举荐名额。” 待元峥走远,苟伟还在琢磨,拿到武举举荐名额,这是很秘密的事吗?估计明日开封府就全传开了,四爷为何还要他特意转达给小娘子? 不对,四爷拿到武举举荐额,这么重大的事件,他怎么能错过亲自打探第一手消息的机会。 苟伟平日里懒得迈不开步子的腿立即抡圆了追上去,“四爷!四爷!等等我!” 梁府内。 燕喃将大力安顿在外院,把小柔接了进来,让人去报了二伯母登记,再把燕回阁的丫鬟婆子都喊了来,带着小柔一一认过,又说了安排宫棋并两个洒扫丫鬟去照顾春妮的事,让小柔顶了宫棋的缺。 素琴倒还好,她始终还是四个一等丫鬟里头领头的,映画却有些不甘了,她本寻摸着自个儿怎么也比蠢憨蠢憨的采书强,宫棋走了她可以上两个位置,没想到来了个小柔。 离燕回阁几步之遥的春在楼,四娘子梁宛茹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生闷气。 对这个姐姐她从小就没好感,听说娘是因为她才成了这副模样,害得她成了个有娘在没娘疼的孩子。 爹,这个爹,对她也不是不好,却总是在关心里带了些疏离。 小时候元宵节,她上街看见别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也拉着父亲手,想让他驮着自己看花灯。 结果父亲招来两个随从,让人轮流举着她看灯。 她看是看见了,满街的花灯花树,可她还是羡慕那些穿得不如她好的孩子,手里捏着不值钱的窝丝糖,一手抱着父亲的大头乐得笑声乱飞。 长大以后,她见着父亲的时候更少,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更更少,父亲只年复一年执着无比地寻找这个她从未谋面的姐姐。 终于被他找回来了! 那时候的姐姐,还是个怯生生的哑巴,可父亲看她的眼神已和看自己不一样。 梁宛茹觉得很憋屈。 凭什么陪在父亲身边十二年的她还不如一个哑巴? 结果竟然搞错了,那个哑巴不是她姐姐,现在这个能说能笑还会撒娇的才是! 梁宛茹觉得自己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父亲看这姐姐的眼神,那种宠溺,那种珍爱,从未在看她的时候出现过! 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同意她自个儿改名,还同意她自个儿选丫鬟! 一听说父亲在燕回阁陪她用了午膳才走,梁宛茹气得连桌上那碗鸡汤煨鱼圆都吃不下! “娘子,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吃点吧。”梁宛茹的奶娘焦嬷嬷劝道,“老奴让厨房又给热了一遍。” “不吃!”梁宛茹胸口堵着气,看了一眼那碗珍珠丸子一般的鱼圆,“端走!这是父亲特意吩咐厨房为她做的,我不要!” “娘子!”焦嬷嬷心痛道,“您这么饿着自个儿肚子,谁心疼?还不是老奴心疼么?要老奴说,您是该气,但这气别往自个儿身上撒,得冲惹您气的人撒回去,您说是不?” “我怎么撒?”梁宛茹气鼓鼓往榻上一坐,眼圈儿都红了,“她是姐姐,父亲又事事都依着她。刚刚萱草说的话您没听见?就连把长公主的青凤给放跑了,父亲都没怪罪她半分!” “娘子。”一旁的萱草嗫嚅着低声道,“青凤是安阳县主给放跑的。” 梁宛茹更气,“要不是父亲给她撑腰,她能当着长公主的面给安阳难堪吗?” “娘子。”焦嬷嬷看了萱草一眼,示意她先出去。 萱草垂着头出去了,回头看了一眼凑到梁宛茹耳边的焦嬷嬷,欲言又止,她也替四娘子委屈,但四娘子这么把亲姐姐当仇人,似乎,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焦嬷嬷见萱草走远,压低了嗓门,“这是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 “这一来,长公主和安阳县主都被她给得罪光了,您就算想跟她撒气,好歹还有她们二人给你撑腰呢。” “真的?”梁宛茹一双眼睛亮起来。 虽然父亲在梁府说一不二,但是他素来退避长公主三分,连带对安阳县主,都比对她这个亲生女儿更加纵容。 “您要想撒气,老奴有个法子。”焦嬷嬷眯了眯耷拉成一条缝的眼睛,凑到梁宛茹耳朵边上低语了几句。 梁宛茹听完焦嬷嬷的话,眼睛亮起来,“这样就行?” 焦嬷嬷笑着道:“哎哟我的心肝儿哎,老奴还会骗您不成?保证让您撒气!” 梁宛茹一蹦来到外头前厅,一迭声儿喊:“萱草萱草,跟我去燕回阁。” 燕喃正在指挥素琴、小柔等人帮她收拾东西。 那小院里收拾出来的零碎物件还不少,小柔做事细致,连针线箩都带了进来。 燕喃先把她剩的几张银票收好,化妆包再不必随身携带,她想了想,锁到梳妆台最下层的小抽屉里。 “娘子,这些衣物怎么处理?”采书探头瓮声瓮气问道。 燕喃来到前头暖阁,见窗前罗汉榻上一堆男人衣衫,“都不要了吧。” 第106章 奶娘有问题 采书正要把那一摞衣衫抱走,燕喃眼一瞟,看见一件熟悉的湖青色襕衫一角,“哎,等等。” 她追上去忙那襕衫扯了出来,是四爷在大佛寺掷马蜂那次救她所用,真是的,差点把它给忘了。 燕喃把襕衫抖抖开,洗净后的襕衫透着股阳光的气息,衣襟下摆破了一道口子,还没来得及缝补好。 “咦。”采书看见了,二话不说伸手来接了过去,“娘子,要缝吗?” “缝上吧。”燕喃寻思着,四爷对她有情有义,虽说一开始是她缠着他同路回开封的,可后来他这一路照拂有加,回开封后更是替她解决了不少麻烦,她至少该给他亲手缝好衣衫才算尽心,遂又向采书伸手道:“我来。” 采书把襕衫递还给燕喃,又替她取了针线框来,穿好线把针递上,嘀咕着道:“这襕衫衣料真好,” “嗯。”燕喃接过针线,她就喜欢采书只埋头干事,也不会多嘴问她这男子衣裳哪儿来的,用来做什么。 衫角明显是被树枝给剐破的,质地是上好的雨丝锦,这料子最是矜贵,只要勾破一丝,那丝线头就能扯下一片,还真不好处理。 采书把那一摞男子衣衫抱到后头去出来,见燕喃仍对着那襕衫蹙着眉,凑过来仔细看着道,“娘子,这没法缝补啊,只能在后头贴块儿新布做底,再把丝线一根根重新绣上去。” 燕喃思量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可那样会不太好看。” “或者干脆把这块儿破洞收线收好,外头重新绣上花样,就是费工夫些,没个五六日工夫怕绣不好。” 燕喃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正要开始着手先收线,素琴从外头进来道:“娘子,四娘子来了。” 燕喃忙将那襕衫往身后角落一塞,取过迎枕挡上,再顺手从针线筐里拿起个荷包,把针扎在上头放在案几上,站起身迎出去。 “四妹。” 梁宛茹“咚咚咚”跨进了门。 “三姐。”她小包子脸堆满笑,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圆溜溜咕噜噜盯着屋里直打转。 “四妹有事吗?”燕喃笑眯眯看着她,这个妹妹早晨还一副恨不得吃她骨头的模样,这会儿主动跑过来做什么? 梁宛茹转头看了一圈,花瓶、盆景、珠帘、茶具,没一样可用的东西。 一转头见暖阁里放满了东西,遂抬脚往暖阁里走去,“想跟三姐聊聊天,三姐住得可还习惯?” 燕喃不动声色跟了进去,只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嘴上答道:“挺好。” 梁宛茹一眼扫见罗汉榻上的荷包,心一动,焦嬷嬷说了,用贴身物件就好使,那荷包就不错咯? 她绞尽脑汁找着话题。 “三姐吃得可还习惯?” 燕喃笑着点点头,“很好,咱们家的菜都很好吃。” 梁宛茹发自内心地点点头,颇有些自豪,“那是,我们澹园的厨娘,连崔相府都曾派人来和她学做炸果子。” 燕喃见她也不坐下,在屋里一面遛着弯儿,一面东看西看,陪着她慢慢走着,故作惊奇道:“真的?那我有机会可要去学学,我不但喜欢吃,还喜欢自己做。” 梁宛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开心道:“我也是!” 难道血缘这么神奇?她喜欢自己动手下厨总被安阳和二姐嘲笑,没想到这个姐姐倒是和她一样,她顿时生出知己之感,小包子脸上绽开笑容:“我做的腌果脯最好吃,奶娘常夸我,做得比宫里赐下的点心都好。” 燕喃顺着她笑道:“当真?那我这姐姐可有机会尝尝?” 梁宛茹张了张口,正要答应,忽醒觉,她不是来拿东西的吗?怎么变成给她做吃的了? 她才不想给这个姐姐做好吃的! 梁宛茹含糊点点头,顺手一指离榻几最远的窗台上装牛肉干的碟子,“那是什么?” 燕喃想着这是个吃货,遂过去取那碟子,“是好吃的。” 趁燕喃走过去背对自己的刹那,梁宛茹一把抓起榻上的荷包往袖口里揣。 “呲!” 一丝尖利的锐痛差点让她瞬间五官变了形,倒吸老大一口凉气,差点哭出来! 忙摊开手一看,娘嘞! 明明已经绣好的荷包上头,为什么还插了一根针! 她瘪着嘴疼得直跳脚,强忍着不出声甩手扔了荷包,把出血的手指尖可怜巴巴地伸到嘴里吮了两口。 “怎么了?”燕喃听见异响一回头,就见梁宛茹苦着脸眼泪花花直打转。 梁宛茹偷荷包不成又被逮个正着,满脸通红,也不答话,转身就跑了。 燕喃走过来,捡起榻上那荷包,一眼看见戳出荷包来的针头,上面还有淡淡的血迹,微微一笑,她拿她荷包做什么? 燕喃叫过小柔,“去告诉宫棋一声,让她问问萱草,四娘子下晌来我这里想做什么?” 到了傍晚,宫棋亲自来回话,说萱草只知道焦嬷嬷和四娘子耳语了一番,四娘子便往燕回阁来了。 “焦嬷嬷?”燕喃抬了抬眼皮,“是什么人?” “是四娘子的奶娘。”宫棋答,“跟了四娘子十二年了。” 燕喃沉吟,奶娘不教姐妹相亲相爱,反而挑唆,其心不正啊。 “这焦嬷嬷是父亲找的还是二伯母派来四娘子身边的?” “这个。”宫棋摇头,“奴婢不知。” 燕喃暗叹,宫棋毕竟刚进府一年,她还得想办法找个对这梁府知根知底的人才行。 “素琴在梁府多长时间了?”她问宫棋。 “四年多了,素琴姐说过,她十二岁就入府伺候夫人。” 四年,燕喃寻摸着,四年应该也能知道不少事,可还是不够久。 宫棋揣摩燕喃是想找个能对焦嬷嬷知根底的人,继续道:“素琴姐是家生子,她娘在府上待了二十多年,若能找她问问,应该知道焦嬷嬷是什么来头,不过……” “不过什么?” “她娘是因病被长公主送出府的,若咱们去找,怕是不妥。” “什么病?”燕喃好奇道。 “说是肺痨,前几年她娘伺候长公主的时候,咳嗽一日比一日严重,后来就被送出去了。不过听素琴姐说归家后她娘又没事儿了,不是肺痨。” 燕喃更加好奇了,正想让人叫素琴,外头素琴便进来报说,梁少宰回来了。 第107章 成亲? 燕喃吩咐素琴送了一碟牛肉干去梁宛茹所住的春在楼,又同梁湛一起用过晚膳,屋内掌起了灯。 “你外头的人都安置好了吗?”梁湛吐出漱口茶,用绢帕抹了抹嘴。 “是,就两个人,小厮在前院,已和二伯母报备过。”燕喃记着他说过的晚间去看母亲,颇有些忐忑。 “下晌没什么事吧?”梁湛闲闲问道。 “没事,四妹过来聊了几句,爹。”燕喃往前欠欠身,眨巴着眼乖巧地看向梁湛,“咱们下次用膳也叫上四妹吧。” 梁湛轻轻蹙了蹙眉,随即笑笑,“我平日应酬颇多,这两日怕你不习惯,便多陪陪你。往后恐怕也不能这样陪你用膳了。你们姐妹好好相处就是,不过,宛茹这孩子,性子被宠得有些刁蛮,你若和她谈不来,不必强求。反正你过几天就及笄,为父会给你择一门好的亲事,替你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燕喃一口茶差点呛在胸口,她本还在想,怎么爹的话里听起来并不太愿意与她姐妹二人共处? 一转眼被他后一句话吓得凉了半截。 成亲?! 她根本没想过这事! “爹。”燕喃可怜巴巴看向梁湛,“我才刚回来,还没能好好孝敬您和娘,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梁湛温柔一笑,“傻丫头,你就算嫁出去了,照样能孝敬我。耽误你在外头受罪这么些年,爹也想好好给你定下终身大事,让你尽快有个自己的家,算是补偿你。” 燕喃还想争取一番,眼巴巴道:“有爹在就是我的家,和爹娘在一起,女儿觉得很好!” 梁湛伸手揉揉她发髻,“对爹来说,看你成家有了依靠,才能安心。走吧,带你去见见你娘。” 燕喃见他心意坚定的模样,暗叹一口气,对她好也不用好到要这么快把她嫁出去吧? 不过,想来从择人到定亲到成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事,暂且不管,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想办法做正事。 燕喃跟着梁湛进了小绿天,一路丫鬟成行相迎。 虽是夜间,仍能看出小绿天内处处雕梁画栋、宫灯锦纱,陈设比之燕回阁更加精致奢华,来到小绿天后头的偏院外,隐隐能听见竹林后,传来阵阵水波声。 燕喃暗自咋舌,这主宅占地真广,都到镜湖边了。 偏院中已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夫人醒着吗?”梁湛问。 “刚用完膳,还醒着。”有婆子上前恭敬答。 “嗯。”梁湛一脚踏进厅内,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燕喃跟着梁湛穿过正厅,来到旁边小花厅。 窗前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女人。 燕喃看清她的瞬间,莫名心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是娘啊! 和她梦中见到的那女子一模一样,眉眼温婉,五官秀雅如仙,肌肤白净剔透得几乎能看清上面的血管,是长期不见日光的模样,脸上一丝皱纹也无,仍保留着青春容颜。 只是那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一潭死水,定定看着前方,没有一丝感情。 见梁湛父女进来,守在女人身旁的婆子也一躬身退下。 梁湛回身看看流泪的燕喃,递过去一方帕子,沉沉道:“醒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燕喃接过帕子沾沾眼角,也不知为何,一看见她自己就难抑伤心,挪着脚步走上前,轻轻在她身旁坐下,哽咽着喊了一声,“娘!” “眉娘!”梁湛站到燕喃身旁,轻声道:“喃喃回来了,喃喃来看你了。” 燕喃一听这话,更忍不住,一低头,刚憋回去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那眼泪落到女子放在榻沿的手背,她手指颤颤一动。 “娘?”燕喃忙抬起头看着她。 梁湛也忙跨前一步,紧张道:“怎么了?” 女子眨了眨眼,仍旧木木地没有一丝表情。 燕喃屏住的一口气轻轻吐出来,还是没反应啊。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娘放在榻沿滴落上眼泪的手执起,握在手中,手指凉凉的。 泪又不受控制地下来了。 这是小哑巴燕喃的泪吗? 就这么静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梁湛轻轻抚上燕喃肩,“走吧,你娘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休息了。” 燕喃叹口气,站起身来,就这么对坐着,也完全没用啊。 “娘怎么活动筋骨?”燕喃一面跟着梁湛往外走,一面问道。 “由两个婆子带着她走走路,再伸展伸展筋骨。” “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大夫怎么说?难道不能好了吗?”燕喃追问。 “在你丢了之后,她太过悲痛,常常恸哭。”梁湛抬起头,缓缓穿过院前竹林,目光落向夜空。 “我本想着,再生个孩子,或许她会好一点。没想到,有了你妹子之后,她不但没好,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到后来,一日一日不说话,就那么呆坐着,渐渐的,不再理人,喊她也没反应,最后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梁湛的声音越来越低。 燕喃想不通。 她有着二十一世纪的医学常识,如今娘这个反应,既不是植物人,也不可能是老年痴呆,似乎是失忆加上知觉迟钝的合体,可是,悲痛怎么会让人变成这个样子? 更何况,若生了第二个孩子,应该会情绪好转才对,怎么会变本加厉更加严重呢? “能治好吗?”燕喃揪着心问。 “不知道。”梁湛叹息一声摇摇头,“乔太医说,能让她偶尔醒着就不错。” “我能每天来看看她吗?”也不知为何,燕喃一看见她的脸,就特别想亲近她,“我想每天带着她动一动,散散步走一走也好。” 梁湛有片刻沉吟,“这样吧,每日晚膳后我陪你来。” “妹妹她。”燕喃抿了抿唇,“常来看娘吗?” 梁湛轻叹一口气,背起双手,“她每日晨间会过来请安,然后便离开,毕竟,许多年了……” 燕喃点点头,表示明白,十多年日复一日对着没有反应的娘亲,还能怎么样? 她沉着一颗心回了燕回阁。 “娘子,热水已备好了。”采书迎上来。 “嗯。”燕喃答应着往净房走去,“叫素琴进来。” 第108章 寻人 春在楼内,梁宛茹一口气吃光了燕喃派人送来的麻辣牛肉干。 “好吃!快快,水!”她一面辣得“嘶嘶”作响,一面用手拼命在嘴边扇着风。 接过萱草递上的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娘子,您慢点吃呀。”萱草看她嘴唇肿得跟香肠似的,哭笑不得。 梁宛茹晃晃脑袋,“这东西,一吃根本停不下来!嘶!把凉茶壶给我递过来。” 她接过凉茶壶,提起壶嘴一顿猛灌,这才稍稍缓过来,这种耳朵嗓子都要爆炸的感觉,可真是,爽! “娘子!”焦嬷嬷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给你的东西,会不会有毒?” 梁宛茹愣住,“不,不会吧。” 她可是她姐姐哎。 焦嬷嬷疼惜道:“我们娘子就是这么善良,她一个外头吃尽了苦的野丫头,回来看见咱们府上这么金银成山的富贵,谁知会不会起什么坏心思,娘子以后可得多长几个心眼防着她些。” 梁宛茹一想,似乎有些道理,“那,往后,她若要给我东西,我也不好不要吧……” 何况今天这牛肉这么好吃! “您可以拿过来再给扔了。”焦嬷嬷出主意。 梁宛茹咬着唇,有些勉强地点点头。 燕喃懒懒泡在浴桶里,热气蒸腾,让她看不清进来的素琴的脸,不由自主想到那日元峥冲进来的时候。 四爷到底有没有看到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多了些肉,这胸,顶多是个B杯,没那么瞩目,应该没看到吧? 爹说让自己嫁人,他会替她选嫁谁? 若非要选一个的话,定不能是四爷,她只有三年阳寿,可不能害了他…… “娘子?”素琴见燕喃没动静,低头看着水面发怔,轻轻喊了声。 燕喃这才回过神来,捶捶脑袋,想哪儿去了! 她抬起头清咳一声,“你来了。” “过来给我捏捏肩吧。”燕喃闭上眼往后头一靠。 素琴的动作轻柔,力度没有采书那么大,倒也让人放松。 燕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你娘病好了吗?” 素琴也听说了燕喃帮宫棋哥哥进学的事儿,她是个谨慎本分的性子,不敢妄想燕喃对她施什么恩,但听燕喃主动问起她娘,心头也不由微微一动。 “谢娘子关心,差不多好了,隔许久才咳一次。” “听说是肺痨?可肺痨并不容易治好呀?”燕喃问。 这话说到素琴心坎里去了,都说娘是肺痨,那会儿才被长公主撵出府,为了家用,十二岁的她才不得不提前进府来当差。 可娘分明不是肺痨! “依奴婢看,不像是肺痨。”素琴颇委屈,就为这个病,同他们家交好的好几个婆子都与她娘断了往来,连同与她青梅竹马的大壮哥家,生怕她们家的肺痨病传到外头。 “娘自从出府之后,咳疾就很少犯了,也没怎么吃药,若是肺痨,哪会这么轻易就好。”素琴很认同燕喃的话。 咳疾,忽然犯,忽然好,燕喃心里隐隐有点谱。 “她咳起来是什么样的?” “严重的时候,咳起来喘不过气儿,说不出话,脸惨白惨白的,吓死人。”素琴说起来还后怕,“咳过一会儿就自个儿缓下来。” “胸口有蜂鸣声吗?”燕喃问。 “蜂鸣声?”素琴的手在她肩头顿了顿。 “嗯,就是,会不会呼哧呼哧响?”燕喃换了个说法。 素琴一双眼亮起来,“娘子您怎么知道?喘不过气儿的时候,一吸气就呼哧呼哧直响。” “平日也没其他肺痨的症状吧?” “没有。”素琴很笃定。 燕喃基本已肯定,素琴的娘这不是什么肺痨,这是哮喘啊,看起来还是过敏性的。 她想了想问:“你娘跟着长公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是随身婆子。”素琴不知燕喃问这个做什么,“跟着长公主走的。” 燕喃暗自寻思,素琴的娘还挺受宠的,长公主身边宫里出来的嬷嬷多,外头的人能得她信任,实属不易,想来有一定本事。 “长公主是不是每日都要去看她的青凤?”燕喃问。 “是,长公主非常疼惜青凤,每日要去园子里两三次。” 燕喃睁开眼,转头问素琴,“你家是不是没养鸡鸭什么的?” 素琴微愣,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你回去问问你娘,她跟着长公主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是看完青凤咳得特别厉害。” 素琴不懂燕喃为何这么重视她娘的病,迟疑着,“奴婢,为这个事儿回去吗?” 燕喃心急,点头道:“你现在就回去,若你娘回答是,明日就带她一起到我这儿来。” 素琴仍不太懂,懵懵看着燕喃。 燕喃转过头去,缓缓道:“你放心,她这决计不是肺痨。你跟了我,也是咱们主仆的缘分,从我回这屋子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如今刚回府,两眼一抹黑,她这样对梁府知根知底的老人,我倒是想用一用。我在府里过得好,你们自然也好,是不是?” 素琴听说燕喃想用她娘,早已激动得胸口“咚咚”直跳,“娘子!” 她站到浴桶旁边来,朝着燕喃一鞠躬,“多谢娘子!只是,长公主那边……” “她不要的人,我还不能用么?”燕喃挑起一侧眉,长公主和安阳县主不喜欢她,随她们吧,她也不会去讨好和害怕任何人。 素琴是见过梁少宰对燕喃的宠爱的,这一日一夜,基本是有求必应,连着两餐都陪这位娘子用膳,这是四娘子那边从未有过的事! 素琴感激地又一鞠躬,“那,奴婢现在就回去。” “嗯,去吧。”燕喃点点头,“把我说的那些话都跟你娘说一遍,她会有主意的。” 素琴小跑着出去了。 燕喃有七成把握素琴娘会来,当初长公主重用她,说明这是个能干且对主子尽心的人,得到的结果,却是被长公主撵出去,连她女儿也不曾给过照拂,竟是一点不念旧情。 这样的主子,但凡是个聪明人,都该会寒了心。 一街之隔的元府。 元二老爷还未回来,元二夫人去了林尚书府作客。 元峥独自用过晚膳,依元太师所言,来到毅斋。 他拿到了忠亲王府的武举举荐名额,该是太师翁翁兑现诺言的日子了。 第109章 燕子令的秘密 “翁翁。”元峥进门朝坐在书案后的元太师一躬身。 “你来了。”元太师推一推面前的书简,站起身来,指指旁边罗汉榻,“坐。” “再给我煮一盏茶。”元太师撩起长袍,盘腿坐到榻上梅花案几后。 “是。” 案几上早摆好石乳茶饼,这种茶易出沫,奶香花香俱浓,是用来斗茶的常见品种。 元峥也不多言,径直取了茶碾,缓缓碾起茶碎来。 元太师示意随伯出去,带上门,目光静静落到元峥身上。 “我说过的话,我记得。”元太师目色幽幽,“等你得到忠亲王举荐之日,便告诉你燕子令另一用处。” 元峥停下手,抬起眼来迎上元太师的目光,“孙儿洗耳恭听。” 元太师一点桌案,“边煮茶,边说。” 碾茶的“骨碌”声继续响起,书房内一片寂静。 “大梁立国前,五国混战,中原处处生灵涂炭。” 元峥点点头,他知道那段历史,后来是大梁太祖率八王一统中原,定了大梁江山。 “太祖能在那混战中脱颖而出,一统天下,除了那八名藩王,还靠一个人。” “谁?”元峥讶异,他从未听说过除了八王,还有其他功臣。 “不知道。”元太师拈着长须,摇摇头,“时间太过久远,而那人的所有文献记载都早已被抹去,我曾翻遍大梁史册,找遍州志县志,都无所获。” 元峥静静听着,还不知道这和燕子令有什么关系。 “和他一起被抹去的,还有他的妻子。这位高人的妻子乃是苗疆一异族圣女。这个异族每一代都会选出一位圣女来,而圣女死前,会将血献祭给苍天,她们的血所溶于的泥石祭台,千百年一代代传下来,变成了一种奇特的号称可驱邪的黑玉。” 元峥瞬间想到通体黑莹的燕子令! “那高人用这种黑玉,雕琢了一把钥匙。” “钥匙?”元峥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脱口而出。 元太师点点桌案,示意茶可以扔进陶罐里,抬起双手比划:“那钥匙,是一块形似燕子的玉牌,有真正的燕子这么大,那便是燕子令。而现在你手头的燕子令,只是那燕子令的一小部分。” 元峥心头多年的疑惑瞬间解开,他一直不懂,为何那块小玉,方不方,圆不圆,会被叫做燕子令! 原来那黑玉所制的,本来是只燕子! “是什么地方的钥匙?”他将茶碎放进陶罐,忍不住又问,那么大的钥匙,是做什么的? 元太师幽幽道,“是那高人留下的一座宝库的钥匙。” “宝库?”元峥再次失声! 元太师目光落到翻滚的茶碎上,沉声道:“除了建造这宝库的人,当时只有太祖和八王知道这件事。如今,宝库中究竟是些什么宝贝,早已不为人知。只传说,得宝库者,能一统天下。在那时,太祖等九人谁都不敢保证,有没有人想将这宝库据为己有。为了制衡,他们用切玉刀将燕子令分成九块,太祖和八王一人一块。” “切玉刀!”元峥又是一阵惊愕,“是我那把切玉刀吗?” 元太师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切玉刀乃桑族圣女之物。” 元峥猛地抓住关键,“切玉刀如今在我这里,那……翁翁,和那时的圣女,是什么关系?” 元太师微微一笑,“此为后话。后来,那高人夫妇与太祖决裂,死于太祖之手,太祖想收回燕子令,再独吞宝藏,岂料,宝库却遍寻不得。” “难道太祖也不知道宝库在何处吗?”元峥蹙着眉。 元太师点点头,“是啊,他聪明一世,结果却发现被那高人给耍了。那人留给他知晓的,是一座假库。太祖临终,曾告诫后人,定要找到那宝库,只要有了那宝库,必能保大梁江山万年永存。所以,历代大梁皇帝都一面想办法收回燕子令,一面秘密找寻这一宝藏,直到庆寿帝时,从那圣女的族人中逼问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当年那高人夫妇在制燕子令时,将宝库秘图也暗藏其中。所以,完整的燕子令,变成了找到宝库和打开宝库的唯一关键。” 元峥两道剑眉拧不开,“八王应该都知道这宝库中是什么,如今八王只余二,这燕子令的秘密为何没传出来?” 他是奇怪,林家的祖上是冀王,为何自己却不知道这燕子令的秘密? 元太师叹一口气,“宝库里的东西,一说是宝藏,取之不尽的财富。一说是妖魔,打开宝库只会让天下大乱。究竟是什么,早已没人知晓。当年的八王都知道,但他们的后代就不尽然了。有的告诉了子孙,希望他们能有朝一日集齐燕子令找到宝藏,比如靖南王。” “也有的,认为这个秘密只能给后代带来灾难,便想摆脱出这张网去,比如,北地冀王。” 元太师说着,目光幽幽落到元峥身上。 元峥则心神俱震,浑没察觉元太师的眼神,愣愣盯着沸腾的茶水出神。 难怪! 难怪八王或谋反或交权渐渐凋零,难怪林家即使交出藩王镇守权,安心做边境一将府,仍然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难怪当初爹曾说,祖训有言,宁可销毁燕子令,也不得让它落到别人手上,所以自己的祖先,是认定这宝库是灾难? 他当初还以为是父亲担心军权旁落,却没想是这样重大的秘密! 元太师凝神看着元峥,忽出其不意道:“你究竟是谁?” 元峥没想到他会在他心神失守的时候突然问到这个,正对着炉子里扇风的手顿时僵住,一点一点,将蒲扇放平在桌案上,迎上元太师的目光,尽量平静下来:“翁翁是什么意思?” 元太师去崔相府查阅藏书的事,已让他有几分察觉,这位太师大人必是对他起了疑。 可只要他不承认,这种事情便永远无法定论! 这可是当朝太师! 元四是一腔热血为了林九渊去的幽州,那元太师呢,元太师最终有什么目的?更何况他对这燕子令的秘密了如指掌,他想做什么? 元峥看不透,关于自己,不敢说,也不能说。 屋内完全静下来,只有茶炉上的水,越来越沸腾,如二人胶着的目光。 第110章 将军,点茶! 元太师在赌,赌自己的猜测究竟对不对。 可这个人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本事,那淡定若山岳的沉稳,还有考武举进枢密院的决心,还有……燕子令……让他不得不想到那一个人! 陶罐里的水越来越滚沸,元太师忽白眉轻扬,决定押这一铺。 他微微一笑,打破沉默:“该点茶了,将军!” 元峥全身的血都凝固起来,定定看着元太师,一动不动! 虽说他与以前的元峥确实不一样,但换魂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谁能想得到? 元太师将元峥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噙着笑,自顾自将旁边小陶罐里的调料一一挑起点在茶汤中,转眼间,那茶汤便翻出花儿来。 他拿起竹勺,三起三落,熄火,起汤,以布毡提把,将茶汤盛到茶碗中,给元峥面前送了一盏,再双手端起一盏茶,双眸格外发亮,沉声道:“元某,这杯茶,敬将军!” 元峥艰难无比地开了口,“太师大人……” 元太师端着茶,神色渐渐怅然,“将军对元某有顾虑,乃是不知前因。其实,原本的元峥,也并不是元某的孙子。” 元峥瞿然而惊,抬眼看向元太师。 “你刚刚不是问我与那时的圣女是何关系吗?要说这些,便涉及到我孙儿元峥的身世,是以,我想先确认你的身份。”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方道:“说来话长。元某少年游学,曾到过苗疆,受毒虫所伤,幸得一女子所救。十七年前,苗疆遭伽罗王入侵,靖南大乱,靖南王在击退伽罗王后,却被大梁官兵踏平靖南王府。那女子带着靖南王遗孤逃到开封,为元某所救,元某才知,那女子和死于太祖之手的圣女一样,是那异族——桑族的新一代圣女。” “她拼死救了那靖南王遗孤出来,说那孩子是天命之人,可当夜,那孩子伤势太重,眼看就没了呼吸,圣女娘娘自断一臂经络,在元府内以血魂术,让那孩子起死回生。”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若换了以前的林九渊,怕是怎么都不会信,可他自己经历过还魂到元峥的身体这么诡谲的事情,知道世界之奇,远在他所能想象的边界之外,是以对元太师所说,倒也不再惊奇。 元太师眼神落往虚空,似再次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后来,这孩子养在我二房,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目睹这般神奇之事,恐怕我也不会凭你的本事,便想到你的真正身份。” 元太师想到以前的元峥,眼角微微泛红,“我们都把他当成自家骨血养,特别是,你爹娘。” “那……他们自己的孩子?”元峥微疑惑。 “你娘,生不了孩子。”元太师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她格外疼惜你。” 元峥沉重地点点头,元二夫妻倆对这个元四的爱,丝毫不比亲生父母少。 “那孩子天生好武,怎么都扳不过来,说来也是命,那日我无意看见刘渭的奏折,隐隐觉得有问题,便誊录一份回来,没想到被他给看见了。林将军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人。”元太师笑笑。 元峥无奈弯弯嘴角,他深有感触,可惜这个孩子,终究却为了他…… “他誓死要去幽州,说若眼睁睁见你和林家军被奸人所害,他会死不瞑目。那夜,圣女娘娘忽派人来找我,说让那孩子北上。我虽不懂为什么,但圣女娘娘有预知天意之能,便按她的意思做了。如今我才懂了,圣女娘娘所说的天命,或许便是将你保回来。”元太师垂下眸,端起那茶汤轻抿一口,心中几许酸涩。 那孩子,也是他宠爱了十多年的孙子啊! 元峥站起身,来到榻前,恭恭敬敬朝元太师跪地拜了下去,“林九渊得以苟活于世,多谢太师大人,多谢圣女娘娘,多谢元府四爷!” 他匍匐在地,声音几乎哽咽,“大恩大德如再生父母,林某实在,无以为报!” 他从未想过,还能以林九渊的身份存活在这个世上,活过来时他没哭,除了看见被烧毁的林府时流过泪,林家军的死,自己的死,幽州的命运,都没能再让他掉一颗眼泪。 可此时,心中的酸涩难以抑制。 元太师见他终于承认,又想到那个元峥的魂魄已随圣女娘娘一同远离,也是一阵唏嘘,忙下地将他扶起,颤动着长须道:“将军言重!依圣女娘娘所言,大梁的国运还需托付于你,元某,不过是凭天命行事而已。” 元峥抬首看向元太师,“我能见见那位圣女娘娘吗?” 元太师扶了元峥起身,再重新坐下,微叹一口气,“她已经仙去了。” “那。”元峥轻蹙起眉,沉吟道:“圣女娘娘的意思,有了这宝藏,便能拯救大梁国运?” 元太师捋捋长须,叹口气,“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必兼得,才是真正的天意。娘娘也只是能窥天心,究竟该如何做,还在于人己身。” “林某有自己的想法。”元峥觉得无法将全部的信心建立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宝藏上,他慎重道:“大梁要强,要不被北蛮蚕食,只有一条路。” 元太师凝神,示意他说。 “改军制。”元峥一字一顿,声音铿锵。 元太师白眉拧起来,手扶上茶盏,“军制,那是官家的禁域。这便如同我当初的变法一般,是条无比艰辛的路啊……” 忽门外随伯的声音道:“大人,二夫人在找四爷。” 元太师停了声,看看书案旁的座钟,慈祥道:“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吧,你既有此想法,元某定当全力配合。对了……” 他确定了元峥的身份,言语间更加坦白,“你让查去幽州林府宦官的事,有眉目了。那段时间,宫里有两个宦官告假,消失了二十日,那两人皆是唐侯的人。” 唐侯! “多谢翁翁!”元峥有些兴奋,燕喃听到这消息该多欢喜,他也不再对元太少师隐瞒,立即说出自己的判断,“若真是唐侯的人,那唐侯多半是奉有暗中寻找燕子令的密旨。” “嗯。”元太师点点头,同意元峥的判断。 唐侯是当今官家奶兄,谁的脸面都不卖,官家将找寻燕子令的任务交给他,合情合理。 元太师沉吟道:“我会继续查下去,刘渭奏折的事儿,咱们明日再说。” 元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元太师行了个大礼,方转身出去。 第111章 听说书 元峥有自己的想法。 不管那圣女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想要强一个国,又岂是区区宝藏能办到的。 如今挑明了身份,有了元太师的支持,他更坚定了走这条路的决心。 刚来到西跨院外,元二夫人已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 “乖儿子!”元二夫人一脸兴奋。 “娘。”元峥想起那个元四爷,对元二夫人更加怜惜,她是真的掏心掏肺地疼元四,不似亲生胜似亲生。 他语气更加柔和,“怎么了?” 找他都找到元太师跟前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元二夫人喜滋滋地仰头捧着他脸直搓,“我的乖儿子哎,你得到忠亲王武举举荐名额的事儿,都已经传遍京师了!为娘今日去林尚书府上吃酒,听人说岩骨茶铺、高阳坊、玉馔阁、八珍园好几处话铺子都在说你这事儿!哎哟我儿子哎,厉害得不得了!娘明日约了几个夫人一起去八珍园听说书去,你跟我一块儿去!” 元峥强忍着被搓变形的脸,心头暗笑,原来是为这事儿。 这苟伟动作还真快,也不知这一趟他挣了多少钱,这可真正是“独家”消息! 一想到要陪夫人们看戏听书…… “娘!”元峥柔和笑道:“你看我这本来就被说书的传得那么好,要是一见那些夫人们,看上我当佳婿怎么办?” 这是元二夫人死穴,谁都别想打她儿子主意! 她立即正了脸色,“什么叫传得那么好,本来就好!你说得对,不能带你去,她们那几家的丫头,没几个省心的,罢了罢了!” 她拉着元峥往里走,喜滋滋翘着嘴角道:“就让她们听听羡慕羡慕就罢了!来来,给你炖了参鱼羹。” 燕喃回到寝房,见天时尚早,坐到烛台前,取了元峥那件襕衫,让采书拿来针线筐,继续给他缝补起来。 采书把灯罩拿来,灯芯剪短一截,又取来旁边高几上的三头莲花烛台放在案几上,“娘子,让奴婢来就好。” 燕喃低头拼着布料,颇得意道:“别小看我,我一手绣活不比你差。” 小柔从外头进来,看了看采书,欲言又止。 采书立即道:“奴婢去池子边给鱼喂食。”说完转身离开。 燕喃这才问小柔:“是不是尾巴的信儿过来了。” “是。”小柔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过去,回头看了眼离去的采书。 燕喃淡淡一笑,对小柔道:“这丫头,面上憨,心里明白着呢,我再看她些时日,或许就不必防她了。” 小柔从小在夏阳巷那样的地方长大,见多了骗子小人,除了哥哥,燕喃是她第二个信任的人,闻言还有些警惕,“娘子在深闺里,这些事还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燕喃明白她是担心每日与外头互传信件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会坏了自己名声,颇欣慰地看着她,点点头,“你做得对,虽然我是主,你是仆,但我也不是完人,有些该提点我的地方,你大可以说。” 小柔感激地看着她,“奴婢去找采书聊聊天。” 燕喃知她是去探听采书情形,点点头。 对着烛光展开纸条,纸上详细罗列了刘渭所有的情况,根据燕喃的指示,刘渭只用一个“L”符号代替,她相信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这一竖一横是什么意思。 尾巴做事还是仔细,大到刘渭住所位置,府上人口,细到他一日行踪,包括去哪个茶铺子呆了多久,都一一写明。 没什么异样之处。 再看到下头,写的是元四爷已经拿到忠亲王手头的武举举荐额,且他已把消息整理出来卖给了事先联系过的五家话铺子,一家十两银,足足卖了五十两银! 比往常卖仨月小报挣得都多! 燕喃暗笑,取出纸笔墨来,写了张便条,嘱咐他下次这样的,先价比三家,再放出风去,价高者得。 写完之后捧着纸条乐,四爷靠上了忠亲王,这是天大的好事! 若是能进枢密院,那不管是查林家军一案,还是对付刘渭都变得容易得多! 小柔来到后头鱼池,采书正抓着大把鱼食往水里撒。 采书比小柔大一岁,高出去近一个头,看见小柔过来,朝她憨憨一笑。 小柔笑着站到她身旁,也从簸箕里抓了把鱼食往塘中洒去,笑着道:“娘子很喜欢你。” 采书点头,颇唏嘘道:“娘子人真好,这两日里从没骂过我,尽夸我了。就连我吃得多,娘子也说是好事,还特意嘱咐厨房给我的膳食份例按小厮的量走。” 她本来是四个丫鬟中最末尾的,只因一双巧手被选了进来,没想过往上头走,不料燕喃训斥了领头的素琴,调开了最伶俐的宫棋,最会来事儿的映画她也淡淡的,唯独喜欢用她。 采书简直有种遇伯乐的感觉。 小柔见采书如此知恩,颇松一口气,笑着道:“咱们娘子还有许多好处,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不过,这府里,娘子初来乍到,咱们燕回阁关上门就是一家……” 采书听她的意思,已经明白了几分,一拍胸脯,“小柔妹妹,你放心,我这脑子不好使,嘴也不好使,咱们院里的事儿,谁问什么我都不张嘴。” 两个小丫鬟聊得热火朝天进了屋,燕喃刚刚好把那便条收起来,示意小柔过来收好。 她起身一撩衫裙,精神奕奕道:“早些睡,明日咱们听说书去!” 两个小丫鬟一听说书,瞬间都雀跃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春在楼里发出一声惊叫。 “娘子,娘子怎么啦?”萱草匆匆跑进梁宛茹的房间。 梁宛茹瘪着嘴,坐在镜前快要哭出来,“昨儿个三姐给的那牛肉果然有毒,我早上一起床就觉得嘴角疼得厉害,一照镜子,变这样了!” 萱草仔细一看,她嘴角冒出个红红的火疖子,这,吃了辣椒又是牛肉,上火很正常吧? 她还没开口,梁宛茹已经蹦起来,“我找她算账去!” 燕喃刚送走梁少宰,收拾好了也准备出门,梁宛茹就蹦了进来。 “你!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112章 逛街(月票+3更) 梁宛茹怒气冲冲往燕喃面前一站,指着自个儿的嘴角,这一说话吧,还咧得有些疼。 燕喃定睛一看,“哟,上火啦?” 梁宛茹更气,“当然上火!要是你被自个儿亲姐下毒了,你能不上火?” 燕喃听她理解错了,哭笑不得,指着她嘴角,“我是说你这儿,你这火疖子是上火,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牛肉一气儿全吃光了?” 梁宛茹愣了愣,点点头,气势已经弱了一半,“是吃光了,那又怎么样?你不是送给我吃的吗?” 燕喃扶额,也是,在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对于吃什么上火吃什么寒凉这样的东西,基本人人都有个谱。 在大梁朝,除了大夫和专管膳食的丫鬟婆子,闺阁千金没几个知道这么多的。 她友好地拉过梁宛茹往里走,“那牛肉,辣椒,都是最能生热的东西,你一气儿吃那么多,那火气出不来,不就冒成火疖子了。” 梁宛茹被她拉到寝房,半信半疑,“那我以前吃牛肉,也没这样啊?” “你以前吃过这么辣这么多的牛肉?” 梁宛茹摇摇头。 “这不就是了!”燕喃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化妆包里带过来的一小管带滚珠的茶树精油,这是她随身备用的,以前拍戏时,有时候熬夜冒个小痘痘,用这个消得快。 “我们那边把这叫痘痘,不能用手去抠,否则会留疤,来,你抹点这个,散得快。” “这是什么?”梁宛茹警惕地盯着她的手,她拿的这玩意儿她从来没见过。 “这是茶树榨的油。”燕喃哄劝她,“放心,这回不让你吃,抹上去就行。” 梁宛茹迟疑片刻,反正都这样了,不试白不试。 燕喃替她涂抹完,把精油揣进绣兜里,拍拍手,“好了。” 梁宛茹照了照镜子,见没再继续变得更丑,倒也作罢。 一回头,看燕喃主仆几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你们去哪儿?” 燕喃也正想和这个妹妹拉近感情,笑着道:“我们逛街去,你要不要一起?” 梁宛茹睁大了眼,“爹同意?” “同意啊。”燕喃一点头,爹还给了好多银子银票,让她遇见喜欢的东西随便买。 不过这一点她不敢跟这个妹妹说,只怕她的小宇宙会当场爆炸。 她眯眯笑,“你也一起去吧,我们逛会儿铺子,再去玉馔阁吃饭。” 梁宛茹眼一下亮起来。 她很少出门逛街,偶尔和安阳出去一次,还要忍受安阳那古怪性子。 可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可我没跟爹说一声。” “没事儿,有我呢。”燕喃一扬头,“爹要责怪起来,姐姐给你顶着!” 梁宛茹怔怔看着她,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像母鸡一样把她护在翅膀下头呢。 可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要不是这只母鸡,爹最疼的肯定就是她了! 想到此,对燕喃的感激之情减了三分,撇一撇嘴,“那你等我。” 说完先回春在楼去更衣。 燕喃不仅带上了梁宛茹,还带上了春妮,三人共乘一辆马车,往街上驶去。 春妮再不用装聋,脸色也比最初燕喃遇见她时好了许多,一路安静地听燕喃与梁宛茹说说话,偶尔笑笑。 梁宛茹这才知道燕喃和春妮原本就认识,颇有些不自在地看了春妮一眼,当初春妮被认成她姐姐时,她可没少欺负她。 燕喃的真正目的是去玉馔阁听说书,她也想听听看,这说书先生是怎么把四爷的事迹给说出来的。 因此,与其说她逛街,不如说她陪着两个妹子逛街。 梁宛茹终究还小,性子单纯,难得能自由自在逛街,也没人聒噪她嘲笑她,很快就忘了仇视燕喃的事儿,只管放开了玩儿。 摆足了开封百事通的谱,身边只有一个春妮肯配合她显摆,便拉着春妮介绍这个介绍那个。 春妮性子绵软,又感激燕喃,并不计较梁宛茹以前的各种欺负,点着头听她吧嗒吧嗒一路说。 燕喃看着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了无兴趣,只一路不时逗着梁宛茹说些梁府的事儿。 “你和大姐关系怎么样?” “大姐啊……”梁宛茹提起安阳只想翻白眼,撇撇嘴,“不怎么样。大姐喜欢出风头,喜欢欺负人,什么都要最好的。有一年父亲给我带了只西洋琉璃五桅船,有半个妆台那么高,特别漂亮,结果大姐看见也非得要,她可大了我五岁,还跟我抢东西,羞不羞!” 梁宛茹特别气愤,“后来爹又给我托人从南海带了盏琉璃走马灯,让我把船给了她,说她是县主,咱们得敬她三分。” 燕喃沉吟,那这么看来,是这位县主天生性子苛刻? 可她对自己的那种恨意,不像是想要抢她东西,只像是想咬她一口肉。 “她从小性子就这样么?”燕喃问。 梁宛茹嘟起嘴,“越来越坏,以前就欺负我和二姐,后来倒不怎么搭理我们,天天在外头欺负别人。不过。”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听焦嬷嬷说,大姐小时候还挺乖巧的,好像是她十岁左右吧,生了一场大病,我记得是有一阵儿,似乎小半年都没见过她。听说病好了后,性子就变得古怪又讨人厌。三姐。” 她忽然看了看燕喃,警惕道:“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大姐吧?” 燕喃“扑哧”一笑,伸手揉她丫髻,“傻丫头,我跟你亲还是跟她亲?” 梁宛茹鼓着包子脸点点头,这种被人当自己人的感觉,还挺好,有个姐姐,好像也不坏啊? 梁宛茹带着春妮逛得累了,跟着燕喃一头扎进玉馔阁内。 燕喃跟着元峥来过两次,对里头的规矩差不多都了解了,要听书,就得去演义厅,一大早便让大力赶来定了位置。 一进门便对着迎上来的小二道:“姓梁,订了演义厅的二楼包厢。” 小二哈腰领着她们往里走,笑着一路介绍,“娘子们请,给您定的东南上房名“三弦”的!幸好您订的够早,那可是二楼最后一间,您要再晚一步,可只能订大厅圆桌了!要这会儿来,只怕厅门都挤不进去了。” 第113章 哪家小娘子(月票+4更) 燕喃随着小二上了演义厅二楼。 演义厅位于玉馔阁西面楼底,偌大一片散厅,二楼以看台的模样留了一圈包厢,说是包厢,其实就是厅中间加了几个隔断,方便吃饭的人看楼下说书。 果然,小二所言不虚,这楼上楼下已都是满员,喝酒猜拳的,聊天等菜的,都候着那说书人赶点出来。 说书人的位置后头,挂了一张大大的白纸,上头写了几个大字,《忠亲王三难元四爷》。 燕喃忍不住好笑,坐下问小二,“这些人都是来听这个的?” 小二得意道:“可不?整个开封府,就咱们家得到的消息最早,这元四爷得忠亲王赏识,可是昨儿个的事儿,今儿咱们就出本儿了,往后啊,您要想听开封府新鲜事儿,尽管往咱们楼里来!” 燕喃先点了几个小菜,还替梁宛茹要了一壶去火的菊花雪梨泡,坐在位置上静静等着说书开始。 这包厢前头的挡帘平日都是撩起来的,若要在意的女眷,可自行拉下来,只听书,不看人,也是可以。 燕喃没这意识,坐在最外头,只寻思着武举是五月,开考在即,也不知四爷能不能顺利通过,想来是没问题,这期间她能做些什么呢? 浑不知斜对过与她们隔窗相望的一双眼,却被她给勾住了。 “哎!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可真水灵,从没见过!”萧衡手摇折扇,如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般盯着燕喃微蹙眉的侧颜。 崔十一坐萧衡旁边,扭头一看,“不认识,是还不错,比我姐稍微差了一丁点儿。” 元峥坐崔十一旁边,并未在意对面女眷,只与俞六说着制弓的事儿。 他今日本来无事,被崔十一一大早亲自跑来元府将他拉出来,非得要他一起来玉馔阁听他自个儿的话本子。 师徒四人再加上一个萧衡,又这么聚齐了。 萧衡招呼门口的小二,“去给爷打听打听,那里头坐的哪家女眷?” 元峥正在给俞六介绍,“……北蛮的弓,射程最远可达一里十引(10引=100丈=333米),但大梁的普弓,射程一般在一里之内,臂力最强的,射程也不过一里八引之数……” 小二进来躬身到萧衡身边,“世子爷,那屋只留名说姓梁,是哪一府并未说。” “梁?”崔十一搔搔头,“梁少宰?” 元峥这边一顿。 萧衡眼睛落在燕喃侧颜上挪不开,摇摇头,“不对不对,我姑她们家没这小娘子。” 长公主萧如惜乃是忠亲王胞妹。 元峥忍不住探头从窗口看过去,一看清斜对面那人,猛地打一个突。 果然,那高挺鼻梁,纤巧下颌,秀美桃花眼,长长的睫毛卷翘似蝶,带着丝对四周毫不在意的疏懒,不是燕喃又是谁。 他清清嗓子,坐正身子,忍不住隔着崔十一脑袋伸手敲了萧衡一个爆栗子,“你小子,见个小娘子就开眼,别惦记人家了!” 萧衡抱着头蹦起来,如炸毛的狮子,“元四!你孙子敢打我头?!” 金豆霍然站起来撩袖子,一副“怎么,你小子想打架”的样子,崔十一忙站起身把萧衡给按回去。 “世子淡定淡定。”崔十一一副和事佬模样拉着萧衡,“你想,我们这儿可是师徒四人,真打起来,谁占便宜?再说了,我师父说的没错呀,你小子就是欠揍,你看上过那么多小娘子,也没见你娶谁回去,个个都在你屁股后头拧着手帕子哭,你说你是不是祸害?” 萧衡气得想掀桌,这特么是劝人吗? 这真不是威胁完了再骂他一顿吗? “你们!”萧衡气得直哼哼,一拍桌子,“欺负人,池烟!” 站在他身后的池烟忙上前两步,一本正经道:“世子爷,奴婢认为这次元四爷说的没错,您要再在外头招惹小娘子,回去王爷又得罚您了。” “哈哈哈哈!”崔十一捧着肚子狂笑。 元峥搓搓手,一派替天行道的模样正襟危坐,没办法,虽然觉得他们确实在欺负人,但实在忍不住,太想揍这小子了! 外头传来惊堂木“啪”一声响,紧接着是一阵欢呼和掌声。 金豆、崔十一忙趴窗口去,萧衡瞪了元峥一眼,也搬个凳子坐窗口去了,一抬眼看那边窗口,已没了刚才那个少女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梁少宰次女——梁宛茹! 萧衡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连说书先生都顾不上看,死死盯着那个包厢,难道那少女真是徐国公梁府的? 元峥示意俞六也往窗口去,“去吧,出来了就放开玩玩。” 俞六这才站起身,朝他恭敬一鞠躬,走到窗边去。 那说书先生抖着老鼠须,一摇折扇,开始说起来,“一块惊堂木,拍一下春去东来;一柄折子扇,挥一挥金戈铁马;一条好嗓子,表一表古往今来。列为看官,咱们今儿个要说的人,说的事儿,就在咱们当今开封府城中……” 燕喃捡着一碟紫苏田螺吃得正香,一面津津有味听着外头说书人夸张了N倍的讲述,在这说书人的口中,元四爷简直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不过倒是起承转合说得精彩,四周不时一阵爆笑一阵掌声一阵欢呼。 她思索着,能把这些细节都说得这么明白,说明这消息是他亲口告诉苟伟的。 那四爷不像是个这么张扬的性子,他这么做,倒像是另有目的,一来为自己武举立威造势,二来还给自己贴了个忠亲王的标签,以后要对付他的人,可也得想好了! 等她吃完半盘田螺,那说书人才把第一关,大佛寺取龙眼花蜜那一段给讲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好!”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叫好声,店小二端着铜锣满场走,打赏的铜板、碎银子叮叮咚咚响个没完。 第114章 挑事儿 金豆跟崔十一都爆出一阵掌声,萧衡听得倒是尽兴,待反应过来他爹欣赏的那主人翁就是他身旁的元峥,又略不舒服,挑了挑眉,懒洋洋坐回桌边,睨了元四一眼,“这些人,真会编。” 崔十一兴奋地恨不能上房揭瓦,“小二!过来,接赏!” 又觑着萧衡笑道:“世子爷回去问问你爹便知真假了!” 外头小二屁颠屁颠托着盘就跑过来,崔十一“咔擦”两根银稞子扔上去,小二喜得眼都直了。 “你们今儿有什么好货,都给爷我报上来!”崔十一坐回桌旁,得意得仿佛刚才说书先生说的是自己,“小爷请客!” 那小二殷勤道:“新到了一篓子龙潭湖的上好白鱼,那地儿是神龙飞天的深潭,一年才能出这一篓,做鱼脍切片儿那是最鲜嫩可口!沾过神龙灵气,堪比龙肉!” 这边小二话音刚落,只听隔壁包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二,你们店的白鱼我全要了。” “好嘞!”隔壁小二应声而去,这边崔十一脸都绿了,这摆明就是冲他们来的! “唐二少!你个王八羔子!”崔十一骂骂咧咧,站起来就对着包厢中隔扇揣一脚,又疼得赶紧缩回腿跳脚抱住。 那隔扇本就是活动的,被一踹之下,“哗啦”一声打开,果然隔壁就是唐二少带着一波人,正拉开架势瞪着他们。 元峥轻抬眼看着唐二少,嘴角挑起一抹笑,这么快就又对上他了! 正好他想找个机会探一探唐府深浅,这小子,且用用他好了。 “怎么?”唐二少身旁一小个子开口了,“这玉馔阁是你家的?咱们点什么菜你们都要管?” 崔十一气不过,抱着脚张口就骂:“唐二孙子,你要不要脸,看四爷厉害,就背地里使阴招,你明明听见我们说要吃白鱼,才故意抢我们前头!” 金豆看元峥模样,神色淡定,并不阻止,顿时明了师父意思,也跟着站到崔十一身旁加把力:“唐二少,输了球,吃瘪吃到肚里头!眼看四爷得了筹,抢人鱼吃羞不羞?” 这包厢的动静外头早听得一清二楚,金豆骂人的技术比崔十一略强,连唱带损,外头大厅的人听得呵呵直乐,还有人给敲着桌子打节拍。 唐二少那边的人当然也不是善茬子,二话没说,“哐当”一个方凳就从那边飞过来。 金豆抬起胳膊一挡,方凳“乒乒乓乓”摔到地上,包厢里伺候的婢女连声惊叫着跑开。 崔十一转身就到桌上拿了个茶壶,嘴里混骂着胳膊一抡就给对着扔了过去。 那边转眼又飞过来一盘菜,金豆又扔过去两根儿羊排…… 萧衡脸上也被砸中两只大虾,骂骂咧咧跳起来抓起茶杯碗碟一个个扔过去,还不忘招呼,“池烟,上!放开了揍!” 菜肉汤雨不断从窗口砸下,“啊!”大厅下头的人眼看打了起来,撤的撤,跑的跑,顿时乱成一团。 燕喃这边的包厢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赶到窗边,一眼看见金豆跟崔十一忙乱的身影,差点笑出声。 金豆这小子在,那元四爷本尊定也在了。 “咦?衡表哥?”梁宛茹瞪圆了眼,“三姐,那是忠亲王府的衡表哥!” “咱们过去看看!”梁宛茹二话不说窜出门就往那边跑去。 “哎——”燕喃喊不住她,只好拉上春妮,也忙跟上。 “谁在老娘地界儿上找死呢?”一把又娇又媚的嗓子压过了喧闹,震得四下一静。 这女子说出的话泼辣刮脆,混着那娇媚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勾人味道,直钻到人耳朵眼里,搔得人心痒痒。 燕喃刚追着梁宛茹来到那混乱一片的两个包厢门口,便见到一个高挑窈窕的素黄身影,双手叉腰站在楼梯上。 “晚娘子来了!”有围观者小声嘀咕。 “是这儿的老板娘!”梁宛茹低声道。 见老板娘出现,包厢里头才停下来,唐二少往前迈了两步,来到包厢门口一拱手:“晚娘子,小的们也很无奈,只不过想吃白鱼而已,这几位爷没吃着,就动手了。” “呸!”崔十一捋下头上一片菜叶,委委屈屈梗着脖子:“晚娘子,是他们找事儿,明明听见了我们说想吃白鱼,他便要把白鱼全包下来!” 那晚娘子款着腰肢从楼梯上下来,燕喃只能看见她背影,只见乌鸦鸦一头云鬓梳成望仙髻,斜插一柄凤头钗,耳畔两串长长的羽尾流苏琉璃坠,拖在修长白皙的颈项间,每走一步,那流苏便一晃一晃闪着七彩光。 明明她是踏着大步往前走,那潇洒豪放的身姿却有种女子特有的味道,比之安阳县主的妖娆,更多出率真不做作的风情,风情中又有种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威势,竟是将在场诸人震得说不出话来。 “拿刀来!摆案!”晚娘子并不跟这两帮人废话,冷冷往身旁一伸手。 梁宛茹低声对燕喃耳语,“这玉馔阁的老板娘身份神秘,听说没人知道她打哪儿来。” 燕喃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晚娘子,想看她怎么收拾这两帮混小子。 崔十一一听拿刀,有些慌了神,他们只是打架而已,并不想流血伤人。 “晚娘子。”他苦着脸上前一揖,“小的们知错,不该在你这屋里头揍孙子,这碗碟杯盏,你只管记账记到我三哥头上好了。” 燕喃听他一面道歉一面顺便骂人甩锅,差点笑出声来,眉眼一弯,抬袖掩住了嘴。 忽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看去,萧衡正双眸含笑朝她猛放电。 燕喃白他一眼,一转眼又对上元峥冷冷的目光,似乎责怪她跑来看热闹。 燕喃无辜眨眨眼。 萧衡浑没听见崔十一和那晚娘子说了什么,在燕喃出现的时候,他便把注意力放了过去,见她和梁宛茹站在一起,心下暗喜,果然是梁府的亲戚? “这小娘子有意思。”萧衡笑嘻嘻拍拍元峥的肩,“宜喜宜嗔。” 以往那些小娘子在他的温柔眼神攻势下,有含情回礼的,有羞怯低头的,有装作漠然没看见的,他就没见过敢于朝他翻白眼的,关键还翻得那么好看! 第115章 比一比? 元峥捏紧了拳头,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打在萧衡帅脸上,站起身朝满面煞气的晚娘子一施礼,“晚娘子请息怒,小子们的事,小子们该自行解决,不该牵扯到这儿,更不该惊走客人。您这儿的损失,我们和隔壁的客人一人一半,替您补偿,您看如何?” 他转头看一眼高抬着下巴的唐二少,“唐二少意下如何?” 唐二少皱皱眉没说话,他旁边一人怪声怪气道:“我们好好吃饭好好点菜,莫名其妙就被人给踢了板子,怎么补偿还得一人一半了?” 金豆快要压不住暴脾气,一撩袖子又要往上冲,被元峥一把拽住。 “我不管你们为什么打。”说话间,门口长案已经摆起,晚娘子双手各执一把白亮亮的菜刀,“咚”一声扎到案板上。 “你们打坏我桌子碗碟隔扇,赔肯定是要赔,一个一个都跑不过,要不把银子给留下,老娘就拿着菜刀上你们府上要钱去!” “这是其次!” “最重要的,你们竟然,浪——费——粮——食!”晚娘子一指满地狼藉的食物,抡起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往前一掷,那菜刀稳稳当当扎到两个包间中薄薄的一线隔扇上。 “哇,漂亮!”围观者中有人惊叹。 这一手功夫让唐二少也正了正色。 燕喃暗赞,这玉馔阁能成开封四大酒楼之一,也不是碰运气呀。 崔十一站得离隔扇最近,被那飞过来的菜刀吓得往元峥身旁一蹦,等回过神来,苦着脸道:“那,晚娘子您说怎么赔?” 他不怕打架,就怕有人告状告到翁翁面前,那他可是会被扣零用的! “很简单!”晚娘子手一指长案,“这吃鱼脍,要的就是新鲜,这一篓子白鱼,过了今儿就没法吃了!我被你们这给气得,手抖,没法切鱼脍,这鱼脍要切坏了,简直比暴殄天物还要暴殄天物!你们今儿就给老娘当帮工,好好把这一篓子白鱼给我切鱼脍,再请那些被你们吓跑的客人回来吃!” 唐二少斜眼看了眼元峥,松一口气,他以为这晚娘子多大脾气呢,不过是切鱼脍嘛,他身边这群人,不是武将家的弟子,就是和他一起耍刀弄抢的兄弟,哪个手头没两下子,切个小小鱼脍,不就是三两下功夫的事儿。 他上前彬彬有礼一抱拳,笑着道:“此法合情合理,小子们自当替老板娘出这口气。在下还有个提议,这一篓白鱼,不如分成两半,咱们和四爷那屋的人来个比赛,看哪边切得又好又快,老板娘判胜负,如何?” 崔十一眼一横,“好啊!比就比!怕你?是吧,师父?” 他扭头看看元峥。 元峥淡淡一笑,抱拳道:“好!我们应战。” 晚娘子冷哼一声,一转头,“好!小的们去把客人请回来,今儿唐家少爷和崔家少爷请大伙儿吃鱼脍!” 小二们有的赶过来搬长案摆地方,有的进包厢开始收拾,有的一应声喊人去了,周围看热闹的食客们一听说有人请吃鱼脍,更来劲儿地围过来。 燕喃这才看到晚娘子正脸,长眉凤眸,一管鼻格外高挺,自有一股慑人的风情。 梁宛茹拉着燕喃挤过人群来到元峥等人的包厢里,喜滋滋朝萧衡走过去,“衡表哥。” “元四爷,崔十一爷。”又和其他人打过招呼。 金豆看见燕喃一愣,正要开口,“阿……” 随即想起元峥所说要装不认识,忙一头扎下去,“阿嚏!” 再抬起头揉揉鼻子,对着燕喃挤挤眼。 燕喃也向他眨眨眼,看元峥微微蹙眉的模样,轻轻一噘嘴,瞟梁宛茹一眼,意思是自己也很无奈,被她给拉过来的。 那边萧衡正喜不胜收,拿起桌上折扇一抖展在胸前,“这位小娘子是?” “扑!”一声响,那折扇上头不知洒了多少汤水,顿时汤汁四溅。 “嗤!”燕喃忍不住轻笑出声。 萧衡恍若被那笑了迷了眼,微张着嘴直摇头,他心里竟想不出个好形容的词儿。 这小娘子一笑,当真比花圃里头任一朵花儿都美。 梁宛茹有些察觉,不过她见惯了萧衡这样子,晃了晃萧衡胳膊,“衡表哥?这是我三姐。” 俞六搬来几张凳子,请燕喃等人坐下。 萧衡和崔十一都瞪大了眼,“这不才是你三姐吗?” 萧衡指了指燕喃身后的春妮。 春妮瑟缩着往后退了退。 “爹之前认错了,现在这个才是。”梁宛茹解释着,“过两日就是三姐及笄礼,我爹还要请你娘来当主宾呢,到那时你们就知道了。” 萧衡面上笑吟吟不动声色,暗里却想到那个不知做不做数的婚约,登时心花那个怒放啊! 看着燕喃笑得更加温柔,“原来是三妹妹。” 崔十一瞪大了眼自言自语:“闺女还能认错?这也行?” 外头很快准备好。 两条长案,各半篓白鱼,竹篓子泡在水桶里,鲜活的白鱼还在里头“扑通”直蹦跶。 那晚娘子一招手,“你们,开始吧,客人都等着了!” 崔十一一撸袖子准备上,元峥拉住他,“等等,先看看再说。” 他总觉得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虽说做鱼脍,说白了就是把鱼切细薄片儿,但若真人人都能上手,这鱼脍也不会成为大梁数一数二的珍品名肴。 唐二少那边已经有人开始了。 一个胖胖的少年大摇大摆走了上去,早有小二把收拾好的鱼送到案板上。 那少年净了手,一手摁着鱼身,一手操起菜刀往那白鱼切去。 “啧啧,你这什么玩意儿?”一旁看着的晚娘子极鄙夷,“鱼肉那么厚,能吃吗?” 那少年又试了一刀,还是不行,这鱼肉滑滑溜溜还真不好下刀,切出来的始终跟平日看见的鱼脍不太一样。 “停停!”晚娘子手一挥,“你别把白鱼给糟蹋了,换人!” 唐二少一使眼神,“向勇,你是耍刀的,你去。” 那向勇接过胖少年手中的菜刀,像模像样在手上转了两下,风声“呼呼”,刀光直闪,确实有两把刷子。 “再浪费时间,鱼肉发腥啦。”晚娘子冷冷觑着他。 围观客人发出一阵哄笑。 向勇这才得意洋洋朝鱼身下手。 第116章 比赛的比赛,勾搭的勾搭 那向勇出手很快,迅速且干净,手起刀落间已出来好几片鱼肉。 “嗯,稍微好一点。”晚娘子俯身看着,一会儿又不满地摇头,“不行不行,你这厚薄不均匀。” 崔十一悄声问元峥,“师父,你看出什么来了?好像的确不简单。” 元峥眉心轻蹙,“咱们平日吃的鱼脍,薄至透明而不断不散,照这样看来,不是只要下刀快、准,就能行的,必定还讲究刀法、力度,且下刀的位置尤为重要。” 金豆这边正对着隔壁包厢,打通的隔断没再关上,一眼看见唐二少的耳朵动了动,低声道:“师父,那小子在偷听!” 元峥微微一笑,听就听吧,这活儿,还真不是知道方法就能干出来的。 唐二少确实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也不傻,眼见面前两人都败下阵来,也明白了这切鱼脍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怪不得这老板娘要他们负责这事儿了。 听了元峥这么一分析,倒是有了几番领悟,他叫过第一次上阵的那胖子,“你下刀的时候,刀锋是竖切还是斜切?” 那胖子苦着脸,“当然是斜切,削片切条不是?” 唐二少看了看那鱼片,“你把你切的鱼脍取两片儿来。” 待唐家队第三名选手也败下阵来,唐二少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他见元峥那边的人仍没动静,松一口气,胸有成竹往前走去。 反正都有半篓鱼,就算他们反复钻研出切法,只怕也赶不上他们这边已经切完两条鱼的进度。 唐二少来到案板前,净过手,操起菜刀,运足中气,小心翼翼看准鱼肉纹理,迅速下刀,转刃,横起,几乎是顺着鱼肉丝丝层次分明的肌理提刀,一片薄薄的鱼脍从刀锋上滑落。 “嗯。”晚娘子面露一丝赞赏,“这个还不错。” 唐二少抬眼看了看元峥,面露得色,他从前三位切下来的鱼脍发现,这要下刀利落,鱼脍才不会拖泥带水,要利落,就得顺纹理走,用力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最关键的,还是要薄,不能切断纹理,这对眼力和手劲儿要求极高,以他的本事,亦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削好一丝丝鱼脍出来。 崔十一看着唐二少得了赞,又看看不动声色的元峥,有些着急了,“师父,您赶紧上吧,咱们那半篓子鱼还没动静呢。” 金豆也急,他忙得很,又得看前头切鱼的活儿,又得看着燕喃这边,生怕她被萧衡占了便宜,心里那个急啊,也不知师父和阿南的事儿啥时候才能定下来。 萧衡就没闲下来过,一直不紧不慢找各种借口跟燕喃搭腔。 “三妹妹吃过鱼脍吗?” “喜欢吃吗?” “哦呵呵,我也是。” “喜欢什么鱼?” “哦呵呵呵,我也是。” “喜欢什么酱味儿?” “芥辣子,哦呵呵,巧了,我也是。” …… 梁宛茹都听得翻白眼,一拍他手臂,“衡表哥,我记得你上次把芥辣子当葱酱吃了一大口,哭了半日吧,谁说打死也不再碰芥辣酱了?” 萧衡悠哉悠哉笑着,丝毫不因被拆穿底细而慌乱,看着燕喃温柔道:“此一时彼一时,岂能因噎废食?鱼脍若没有芥辣子,怎能算鱼脍?是吧,三妹。” 燕喃僵笑脸:……呵呵。 她终于明白以前元四爷为何会和这位世子表哥杠上了,因为这人,泡起妹子来确实还挺欠揍的。 那边元峥听了崔十一的话,不紧不慢又等了片刻,微转过头看向俞六,“怎么样?” 俞六罕见地不紧张,点点头,站起身,往前头案板走去。 崔十一忙扶住自己下巴,“小六上?他能使刀?” 萧衡的注意力也暂时被转了过来,拿起折扇敲敲元峥手臂,“元四,你有没有搞错?是想让咱们赔这玉馔阁所有损失?” 元峥睨他一眼,“要不然你上?” 萧衡悻悻然收回扇子,“我这么斯文的人……” 元峥淡淡道:“且看着吧。” 他算是总结出来了,切鱼脍这活儿,跟舞刀是两码事,靠的就是眼力和巧劲儿,和玉石雕琢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俞六只要看明白了窍门,上手就绝对不是问题。 俞六来到案板前,唐二少见是他,不由“嗤”一声笑,斜眼一挑,“又是你。” 元四还真是喜欢俞家这个结巴。 俞六朝他微微躬身,一言不发拿起菜刀,掂了掂,握住刀柄最靠刀身的部分,右手提起白鱼轻轻换了个方向,摁住斜躺在案板上的鱼身,下刀。 没人看清他落下的刀刃是怎么动的,只一刹那,那鱼身上便多了一丝近乎透明的鱼脍,又是一刀,再一刀。 崔十一和萧衡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只见俞六每一刀似乎都不曾提起离开过鱼身,浅进浅出,那鱼肉却似柳絮般一丝丝落下来。 “柳叶缕?”本来漫不经心的晚娘子也正色起来,讶异地看着俞六手头的刀,这小子竟然能切出柳叶缕的刀法来? 俞六极专注,似乎对外头的说话和惊呼声充耳不闻,弯着腰,眼睛只盯着手下的鱼,渐渐地,下刀越来越快,起落间甚至看不清动静,不一会儿功夫,那鱼身便全变成一堆晶晶亮的诱人鱼脍,俞六抬起头,将鱼脍盛入碟中,轻轻吁出一口气。 “漂亮!”四周爆发出一片掌声。 晚娘子亲自上前,捡起他砧板上的白纸,瞬间睁大了眼! 切鱼脍,砧板上都铺有白纸,以吸收鱼脍被压出的鱼汁,这样的鱼脍才能松散地摆盘,摆造型。 而刀法高明的,切鱼脍时几乎不会出鱼汁,白纸上也就没多少印记。 而俞六这张白纸上,一丝湿润的痕迹都没有! “你!”晚娘子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你师父是谁?” 俞六羞涩地笑着摇摇头,又拿起另一个鱼身来准备开切。 晚娘子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手不放,以她练刀工练了十多年的本事,才能勉强达到这个水平,而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竟然能切出“柳叶缕”来! 唐二少还在小心翼翼慢慢地切,眼见旁边俞六手中刀片翻飞,晚娘子和众人都一副惊叹模样,额头不禁开始冒汗。 他是脑子进水了吧?提什么赌约不好,偏要提切鱼脍?! 第117章 春柳的线索 俞六切出的第一盘鱼脍已经被送下去,食客们“啧啧”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围观者们都往中间涌来,已不是在看比赛,而是在看俞六的专场表演! 崔十一和萧衡、梁宛茹都挤到了前头,就连唐二少那边的人也小心翼翼往俞六这边伸长了脑袋。 俞六越切越有心得,渐渐地,已不再那么规矩地朝着一个方向下刀,而是随着鱼肉纹理变换方向,刀法更加起落优美。 萧衡舞着折扇,看得摇头晃脑直叹,“古人云,鱼脍切工之美,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今日总算是得此一见哪!” 燕喃见萧衡被吸引过去了,方松一口气,悄悄坐到元峥身旁,压低了嗓门道:“四爷,唐二少得罪你啦?” 元峥还不太习惯她变成女儿身后离他这么近,又紧张地看了看众人,见没人在意这边,方压低了嗓门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带走春柳的宦官,是唐侯的人。” 燕喃心口一紧,顾不得那么多,又往元峥耳畔凑近一些,急急道:“那宦官是谁?能直接找他问吗?” 元峥耳根微微发麻,只觉耳边人吐气如兰,摇摇头,镇定心神道:“是宫里的内侍,碰不到面,也没法问。我打算找个机会去唐侯府上一趟探探情况。” 找个机会?燕喃皱皱眉头,难道四爷和唐二少杠上,就是为了找个机会? 也不知春柳如今到底如何,她恨不能立即冲进唐府去! 金豆见他们二人终于说上了话,松了一口气,悄悄往燕喃身前站了站,将他们二人挡在身后。 “你别急。”元峥看出了燕喃的心思,“我去看看情形再说,虽然那两个宦官是唐侯的人,但被带回来的春柳也可能在宫里或别的地方。” 燕喃点点头,急也没办法,现在她还不能立即用上梁少宰的力量,只能等着元峥的消息。 “你怎么样?”元峥只觉这句话在脑中盘桓了许久,终究问了出来。 “很好。”燕喃声音低低地,像小虫子在他耳边呢喃。 “爹对我很好,今儿个我说想出来逛街,他不但立即允准,还给了我好多银票。对了。”燕喃从袖兜中掏出银票来递过去,“房租钱,还你。” 元峥淡淡道:“先欠着吧,我也不急用钱,或者你给苟伟那边打点线人。” “其实我不是想逛街来着。”燕喃俏皮一笑,“是来听说书的。” 元峥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弯起,“还是夸张了一些。” 燕喃忽想起一事,“四爷,你有没有听说过,梁少宰和大房,也就是长公主不和?” 元峥眉心蹙成尖,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没有,梁府三房似乎关系都不错,梁少宰和忠亲王尤其交好。” 他想到萧衡说过的那个婚约,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丫头难道真要嫁给萧衡那混小子? 燕喃则更不解了,那长公主和安阳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个动机,动机无外乎分外部与内部两个部分,外部动机包括生存本能、死亡本能,这个可以排除,那就剩内部动机……利益、权力、情感、自尊、欲望……她们为的哪一种? 那边俞六手中的刀仍是来去自如,唐二少已渐渐不支,手腕轻轻颤抖,切速更加慢下来。 俞六则浑然不觉累,比起雕玉提手握刀好几个时辰来,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三炷香的功夫过去,元峥他们这边的半篓鱼已尽数变成丝丝晶莹剔透的鱼脍。 “我认输!”唐二少见菜刀重重放在案板上,瓮声瓮气道。 抬起的眼眸却是死死盯着端坐在屋内的元四。 就是这个元四,一次又一次害他丢脸!抢尽了风头! 晚娘子也都顾不得再计较他们打架浪费粮食的过失,一把拉住俞六到唐二少这边的案板来,指着几条剩下的白鱼道:“还有一种刀法,两面刀刃轮流落下……” 她拿起刀在鱼身上比划几下,问俞六道:“这样你可能办到?” 俞六略一思索,接过刀来,照她所说切了几缕鱼脍。 晚娘子眼内大放光芒,“这招叫对翻蚨蝶,还有千丈线、舞梨花……” 看客们早已重新变成食客,纷纷围桌大快朵颐,唐二少见再没人在意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阴沉着脸回到桌边。 “二少,你也尝尝吧,这鱼脍真心不错!这鲜嫩称开封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那第一个上去切鱼脍的小胖子夹了一筷送到唐二少碟中。 “滚!”唐二少冷喝一声。 小胖子讪讪把筷子缩了回去。 “二少,算了,不过就是些碗碟,二百两银子的事儿。”一人劝道。 唐二少咬着牙,“你懂什么?那元四,是故意在咱们面前显摆呢!” “那小子啊!”有人悄悄出主意,“咱们改个时候再收拾他!” 那人压低了嗓门:“他们那边多了几个小娘子,有个挺面生,元四跟萧衡好像都挺看重她。” 唐二少往元峥他们这桌看了看,“哪个?” “穿绿衫裙那个。”那人拿筷子指了指燕喃。 唐二少看向燕喃的瞳孔略缩了缩。 元峥这边,连同燕喃等人,分桌吃完鱼脍,金豆替俞六拒绝了如挖掘到宝一直劝说俞六拜她为师的晚娘子,一行人同出了玉馔阁。 刚出大门,就见到唐二少一伙人也在门口。 “四爷,真巧。”唐二少半眯着眼,主动和元峥打招呼。 元峥本想利用打架的机会伤一伤唐二少,没想晚娘子出面那么快,便也罢了,此时唐二少自动送上门,他倒是有些求之不得。 是直接开打呢?还是先挑衅一下? 元峥在犹豫。 “二少,鱼脍好不好吃?”元峥还没发话,崔十一先嬉皮笑脸踱了过去。 唐二少仍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并不动气,“托十一爷的福,咱们可是吃到了开封府最贵的鱼脍。” 他自个儿提的比赛,后来碗碟杯盏包括白鱼的钱,都是他们这边付的,能不贵吗? 崔十一得意地只想晃尾巴,“二少不用气,我们这边出马的只是我二师兄,我师父没上,就是怕你输得下不来台,很体贴吧?” 唐二少冷笑,一双眼却暗自盯着隔了几个人的燕喃。 梁府的马车先过来,燕喃让春妮和梁宛茹先上车,自己再扶着小柔,抬脚往车厢上跨去。 唐二少悄然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只见那人手忽轻轻一扬,几丝银光往前头马儿扎去。 第118章 遇袭(月票+5更) 元峥在燕喃准备踏上马车的刹那,忽察觉到两种危险! 就在他左手边,马车前方,有暗器飞向拉车的马儿,而在马车后方,有更为浓烈的杀意! 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往前拉住正要迈步上车的燕喃退开来,一面朝金豆呼喝,“截停马车!” 金豆对元峥的话有种本能的执行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脚就扑上去拽住车厢头翻上去。 就在同一刻,那数根如牛毛的银针扎进马脖,马儿吃痛,一扬蹄,不顾车辕上大力拼命拉拽缰绳,往前狂奔起来。 与此同时,只听“咚咚”两声轻响,两把明晃晃的飞刀扎上马车后辕,车厢往前一动,露出一个一身灰衣,面蒙灰巾的人来! 燕喃被元峥猛地拉到身后,下一刹那见马车前跑,刀光闪现,也立即反应过来,忙喊金豆,“先带人下车!” 本来只要截停了马,马车上的人便没有危险,但此时最可怕的是那个使飞刀的灰衣人,眼见他直扑马车后,若被他赶上马车,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还在往前跑,灰衣人被萧衡的护卫缠住,元峥将燕喃推往萧衡身后,“保护三娘子!” 说完拔腿就朝马车前头发狂的那匹马追去,跑过崔十一身边时,将他轻轻一带,崔十一脚下踉跄,猛地朝唐二少撞去。 唐二少等人为了朝马儿下手,站在离大街更近的一面,见崔十一撞来,下意识往里一躲,元峥跑的内侧,趁机将他往跑动的马车边猛一推,唐二少重心不稳,不妨之下往侧一摔,半个身子“咚”撞到飞驰的马车壁上。 “二少!”他身旁的少年忙围了过去,四下乱做一团。 这一撞让马车缓了片刻速度,元峥大长腿飞快跨过几步,赶到马车前头,拉住马辔头,一个鹞子翻身坐了上去,死死拉住缰绳,试图让狂奔的马儿步子缓下来。 这边萧衡见燕喃莫名其妙就被推到了他身边,暗喜,大手一挥,气势汹汹挡在燕喃前头,“池烟,上!” 池烟和另几名崔十一的护卫随从,也同朝那突然出现的灰衣人攻去。 燕喃冷眼看去,那灰衣人武功高强,非这几人所能敌,护卫当中,池烟的身手算是最好的,却也挡不住那灰衣人几个起落,几招之后,眼睁睁看着他突破众人所围,往汴河边的暗巷中跑去。 “追吗?”池烟回头问萧衡。 “别追了,没用。”燕喃淡淡道。 这几人是追不上那人的。 她平静的语气分明没带着命令的感觉,萧衡还是不自觉地听了她的话,向池烟等一挥手,“退下吧。” 那边元峥已用匕首割断了仍在暴躁的马儿缰绳,马车已停下来。 他骑在马上,见马不受控制,当机立断单掌在马脖子上一劈,那马瞬间扬起前蹄,整个身子竖立抬起,马背上的元峥就要掉下来,崔十一一声惊呼,就连扶着唐二少的众人也都想惊叫出声,那马却在瞬间又停下,直挺挺往下倒去。 眼看元峥要从半空一起跌落,只见他在马儿倾跌的瞬间,纵身一跃,竟是单手撑在马背上一个倒立翻身,堪堪避开倒下的马儿身体,稳稳落在地上。 “哇!”崔十一惊得扶稳了下巴,师父怎么这么帅! 唐二少半边身体被撞得发麻,这会儿胳膊还僵硬,被他这一伙人扶着往边上走,见元峥露了这么一手,又恼又妒,暗自咬紧了牙。 此人骑术竟如此高明,元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混如长在马背上一般,那马怎么狂暴都稳稳在他掌握之中。 若将来在武举中对上,骑术这一项,只怕自己真要败下阵来。 那边,金豆已扶着眨巴着眼的梁宛茹和惨白着脸的春妮下了马车。 “三姐!”梁宛茹直扑到燕喃怀里。 “别怕别怕!”燕喃没想到她会突然对自己这么亲密,被人依赖的感觉还不错,温柔地摸摸她头抚慰。 “太刺激了!”梁宛茹扬起头来,小包子脸上怎么都看不出害怕两个字,眼里写满兴奋,“我听见飞刀的声音,还有那马发狂的时候跑起来真快!” 燕喃:…… 不怕就好,燕喃松一口气,转头安抚仍满面惊惶的春妮,“没事吧?” 春妮眼神复杂,似想说什么,烟眉轻蹙,忧心忡忡看着燕喃。 元峥也已走了过来,先走到仍捂着肩的唐二少身旁,微微带着丝歉意浅笑道:“二少没事吧?” 唐二少也搞不清当时是崔十一撞了他还是元峥撞了他,阴鸷着眼,冷冷道:“卑鄙!” 元峥本就因他暗中对马儿动手脚动了真怒,却碍于下一步计划,不想把关系搞得没有转圜的余地,听唐二少还不知悔改,那丝浅笑顿时凝在嘴角,眸色冰冷,“二少是说那用暴雨银针射马的人卑鄙吗?” “什么?!”崔十一一听说原来是他们先用暗器对付梁家马车,先不干了,蹦起来就骂,“到底谁卑鄙呀?要不是你们的人拿暗器扎马,马车能乱跑吗?你自个儿站不稳撞了过去,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唐二少没想到那么隐秘的动作会被元峥察觉,当下有一丝惊慌,他虽不认识燕喃,但认识梁宛茹,若是被梁少宰知道他曾暗算他家千金,怕会吃些苦头。 他本还想找元峥算账,如今只好一咬牙,“什么银针?你们找不到那杀手休要怪到我们头上!” 说完一甩头,“我们走!” 待他们离开,燕喃方朝元峥凑了过去,萧衡急忙跟上。 “那马是被他们动的手脚?”燕喃向元峥道。 燕喃不解,唐二少对付她们三个梁府的姑娘做什么? 元峥有些歉意,“不论如何,他们定是想冲着我们来的。看来,我得找时间上唐府一趟,去解这个结。” 燕喃知他是告诉自己他会趁机用这个机会去打探春柳的消息,遂松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那个灰衣人是谁?”萧衡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会惹上那种高手?” 连池烟都不是他的对手,太可怕了。 燕喃不语,转头看了看春妮,看当时的情形,只怕是冲春妮来的,毕竟,当初策划让春妮顶替相府千金位置的人,还没挖出来呢。 第119章 扳指雕鹰的人 这边萧衡主动要送燕喃三人回家,待忠亲王府的马车过来,梁宛茹先行跳了上去,燕喃扶完春妮,自己也上了马车,萧衡跟脚就要上,被元峥一把拉住。 “男女同车,成何体统?” 萧衡眼一横,“是我妹子。” “表亲也需避忌。” 萧衡不服,“刚才你还拉我三表妹胳膊呢,成何体统?” 金豆暗咳两声,拉胳膊算什么? 崔十一帮腔道:“世子,四哥那是救人,再说了,只是拉衣袖而已。” 元峥反正拽住萧衡不放。 本来燕喃那丫头在这方面就少根筋,萧衡又是个不知轻重的,别真传出什么闲话来。 萧衡想骂娘,这元四爷以前没看出来这么婆妈,怎么如今大伙儿成朋友了,他却像他老子似的,什么都要管! 早知道还不如继续当仇人呢! 池烟在一旁帮腔,“世子,您还是注意一些好。” 萧衡垮着脸默默从马车旁退开,见燕喃撩起窗帘和他们告别,又立即挤出招牌笑颜来。 “表妹慢走!” 待马车一走,又立即垮下脸来。 “走吧。”元峥拽过他,“我送你回去。” 萧衡继续垮脸,没好气道:“当然得你送,爷的好心情都被你小子毁光了。” 燕喃三人回了梁府,梁宛茹命人捧着她的一堆战利品,开开心心回了春在楼。 这边燕喃叫了春妮,和她去了书房。 燕回阁的书房布置得极其雅致,不仅书纸笔墨砚一应俱全,琴、筝皆有,还有绘丹青所备的彩墨、画笔、画案,还配有一座专用来风干颜料的画房。 虽只是一间书房,却被布置得宛如一座书斋。 燕喃带春妮进了屋,让小柔守在门口,给她研了墨,指着案上纸。 “你可知今日用飞刀的灰衣人是谁?” 春妮摇摇头,执起毛笔,写了“杀我”两个字。 “你怎么知道是冲你来的?”燕喃问,其实她也是这个猜测,毕竟不管是她也好,还是梁宛茹也好,都没有惹上这种麻烦的缘由。 春妮提起写,“能听出飞刀声音,是威胁我的人。” 燕喃眼睛一亮,“以前威胁你的人,也用飞刀?你能通过那声音判断出自同一人之手?” 春妮点点头。 燕喃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想到春妮这么厉害,耳朵辨音的本事比正常人要强许多! …… 此时汴河东头南岸一间房舍里,那灰衣男子摘了面巾,往面前一人单膝抱拳跪下去。 “属下失手了。” 他面前一人个子颀长,双眸似隼,凶且利,鼻梁骨奇高,中间突起骨节,正坐在书案前,转动着小指上一枚红色扳指,扳指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展翅而飞的鹰,栩栩如生。 “以你的准头,怎么会?”那人淡淡道。 “属下一直躲在马车底,待那丫头上车之后,方跃出来瞄准车窗将飞刀掷过去,哪知那马忽然就发了狂,带起马车前跑,飞刀便落了空。” 灰衣人恨不得吐血,他在车底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的土,那马却说跑就跑,毫无征兆! 书案前的高个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找机会吧。” “可是。”灰衣人张张口,欲言又止。 “说吧。” “属下不太明白,那丫头口不能言,也只见过当日带走她的王三,对咱们应该没有什么威胁。但若是对她下手,只怕反而会打草惊蛇,露了马脚。” “她听过你我说话的声音。”高个男子声音转冷,“真正的三娘子是她姐姐的朋友,她已知道姐姐不在你我手上,必不会再对我们有所惧怕,若再被她听见你我声音,你猜她会不会告诉大人?” 灰衣人迟疑着,“这,这,应该不会有机会听见吧。” “大人的心意,不好说,看情形,大人想将何三夫妻俩送给三娘子做陪嫁。若有朝一日将我调回他身边,就很有可能会遇上那丫头。” 灰衣人想一想,确实如此,又一想到若少宰大人发现他们以假充真的举动,顿时一头冷汗,“属下会再找机会。” “暂时不动。”高个男子摇摇头,“你先回去吧。这回恐怕已经惊动了大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是。”灰衣人应下,一躬身,转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忽听一声极轻的破空响,在察觉到危险的刹那,一柄长剑已透背而入,从胸口贯出。 他难以置信低下头,看着胸口明晃晃的剑尖,那尖尖的剑刃正滴着鲜红的血。 “你……”灰衣人转过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扑通”倒下。 高个男子走上前来,轻轻抽出长剑,掏出一张白色手绢轻轻擦拭净上头的血迹,淡淡道:“这就是我说的,别的办法。” …… 燕喃送春妮回去,倚在贵妃榻上午歇,眯了一会儿,便听见小柔的声音,“娘子,素琴和她娘来了。” 燕喃揉揉眼,见自己身上搭了件薄薄的绣花棉毯,坐起来伸了个懒腰,采书已端了洗漱的水盆和帕子过来。 “请她们过来这里见吧。”燕喃洗漱完毕,采书又替她重新绾了发,她站起身坐到外厅去。 她挺喜欢这个书房,布局和渊哥哥的宁元阁有些相似,都是长廊敞厅,廊外是一丛幽竹,对着长廊的一面墙有大大的花窗,那会儿阿乌的笼子便是挂在这花窗下头。 只不过这里是单开一间画房,宁元阁则是多一间弓箭刀枪等装备库。 素琴带了个头发半白的婆子过来,向燕喃见礼,“娘子,我娘来了。” 燕喃打量着那婆子,一身蓝布绸比甲,脸颊干瘦,虽看起来有几分老相,但气度沉稳,眉眼低敛,并不咕噜噜乱转乱看,可见是极守规矩的。 “请坐下说吧。”燕喃轻颔首道,“给婶子上茶。” 那婆子面露感激之色,朝燕喃一揖,“多谢三娘子!您叫老奴林兴家的便是。” 自从她被长公主以肺痨之名撵出府,再无人敢用它,如今这三娘子肯让她进府顶差,还以礼相待,顿时心头感恩之情无以言表。 第120章 梁府旧事 燕喃直奔主题,淡淡一笑,对她带着几分尊敬,“我听素琴说了您的病,刚好我听说过一种疾病,和您的情形有几分像。” 她顿一顿,“您之前在长公主府的时候犯咳嗽,每次可是在看完青凤之后?” 林兴家的顿时面露惊异之色,“您怎么知道?确是如此,当时长公主府的人还说,可能是老奴的八字冲了长公主的青凤,后来没有法子,老奴只好出了府。” 那青凤再尊贵,也不过是飞禽,以奴仆的八字冲撞一个禽类的说法,实在是践踏人。 燕喃仔细打量这婆子,见她说起此话时,脸上并不见其他情绪,不说旧主坏话,说明是个厚道人。 又听果然如此,更加放下心来,又问,“不仅如此,您若是到了鸡鸭成群的地方,是不是也会咳嗽?” 林兴家的瞪圆了眼,“娘子莫非,还会算卦不成?” 燕喃基本已经确定了,笑着端起茶盏抿一口,“您放心,这病不是肺痨,您这是对羽毛类的东西过敏。” “过敏?”林兴家的素琴同时讶异道。 燕喃点点头,“这是种很少见的杂症,以后只要小心避开绒毛等物,便不会再犯。想来素琴也同您说过,我这儿呢,现在差一个有庶务经验,对梁府知根知底,又能掌大局的人,您若是愿意,这燕回阁的管事婆子,便让您先担着。” 林兴家的已有好几年没干过差事,此时见燕喃一开口便是许她燕回阁的管事婆子,再沉稳也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一起身,拉了素琴“扑通”跪下,“娘子如此仁厚,我们母女定当尽心尽力,听您差遣!” 素琴也没想到燕喃如此信任她们,眼眶都红了,也哑着嗓子道:“多谢娘子!往后素琴眼里心里,只有您一个!” 这便是认同她的命令甚至超过梁少宰的命令了。 燕喃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起来吧,不过,我不仅要看忠心,还要看本事。” 林兴家的已是一脸昂扬,梁少宰对这位小娘子的宠爱她早听素琴说过,如今有了燕喃的交待,立即一派随时准备大展拳脚的架势。 燕喃此时才进入正题,命林兴家的重新坐下,“四娘子的奶嬷嬷是什么来历,你可清楚?” 林兴家的微一沉吟,回道:“那焦嬷嬷是四娘子出生那年,少宰大人托了二太太找回来的,她男人据说死得早,如今只有个独子在德锦诚当差。那德锦诚是梁府公中的产业。” “二伯母的人?”燕喃蹙了眉,从她的判断来看,二伯母对父亲颇有几分畏惧,怎么敢用她的人来挑唆四妹呢? 林兴家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燕喃眼皮抬了抬,“有什么尽管说,我只想尽快知道梁府的水到底有多深。” 林兴家的心头暗凛,这三娘子从前十多年是怎么过的,梁少宰瞒得严严实实,素琴也没收到半点风声,但从她言谈举止、行事风格来看,这绝不是个柔弱可欺的闺阁小娘子! 思及此,心头的底气更足了起来,一口气道:“咱们府上自老夫人去世之后,长公主府的庶务已和二房三房完全隔开来,名义上是二房掌内务……” 燕喃听她说名义上,倚着案几坐直了身体。 “……实际三房的事,都是少宰大人做主,说句不好听的话,二房太太便像是掌着钥匙的管家。而这些年,能让少宰大人改变决定的,也只有长公主了。” 燕喃拧着眉,二伯母怕父亲,而父亲怕长公主,也就是说,整个梁府当家的,其实是孀居在长公主府的那位? “你的意思,那焦嬷嬷,极可能是长公主的人?” 林兴家的微颔首,“公中的产业,看似也是二房在管,实则铺子掌柜的报上来的账目,都要少宰大人过目,且这些年但凡有什么重大买卖,都是大人的手笔。” “哦?”燕喃捧着茶,缓缓放到嘴边,有些诧异,“我父亲还懂做生意?” 林兴家的露出一丝尊崇,“不瞒您说,咱们府上也就这十四五年的时间才兴盛起来,和以前简直变了个样。老端王爷出家的时候,府上可谓穷得只剩一片园子和几幢屋,外头的铺子和田庄,抵的抵,卖的卖,也没剩几个,最困难的时候,全靠长公主拿私产出来抵用,就连少宰大人科考的费用,据说都是长公主出的。” 燕喃沉吟,那这么一来,父亲听长公主的,倒也说得过去,正所谓长嫂如母。 “后来,府上按少宰大人的意思,做起了土地买卖。” “土地买卖?”燕喃诧异。 “是,便是在城北郊,选了老大一片瘠地,全给便宜买了下来。大伙儿还都不懂,不知道大人买这些地做什么。后来没过两年,汴河从那边开凿了一条沟渠,还建了码头,专门运送西北过来的马匹、棉花等物,那片地顿时热络起来,府上一转手,当年年底便给下人们封了红利,老奴当时还在二房当差,不过是个二等婆子,分到了足足五十两银!可想而知,府中入了多少进账。那个年过的,可真是红火,把梁府上上下下都给开心坏了。” 林兴家的说起这些往事,仍带着几分兴奋,“后来咱们府又陆续做起了商行,专做走南送北的买卖,什么挣钱做什么,瓷器、茶叶、珍珠、米粮、绸缎……人都道少宰大人是文曲星降世,却不知大人除了会读书,还会做生意!” “这些生意都是我父亲决定的?” “应该是吧。”林兴家的斟酌着答,“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笔大钱,我们都知道是少宰大人挣下的,后来梁府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多,外头自有掌柜、庄头操持,这些事儿我们也都不清楚了。” 燕喃颇为震惊,没想到梁府如今这么大气的派头,竟是父亲挣下来的。 同时也明白了方才林兴家的推断,“也就是说,焦嬷嬷的儿子在德锦诚,说明是父亲的人?” 林兴家的恭敬答:“也可能是长公主的人。” 第121章 爹钟意的人(为舵主霜华伴月明加更) 燕喃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正不会是二房的人,二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用排除法,父亲也不太可能,若是他的人,他直接调就是了,何必还让二房找,那说明,极可能是长公主的人。 燕喃想想那日长公主的冷淡,安阳县主的敌意,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只是,长公主让人挑拨四妹和她的关系,对长房有什么好处? 待素琴母女离开,燕喃叫来小柔,“你让尾巴查一下德锦诚的石柱,把和他有关系的人都查一遍底细。” 小柔刚应声离开不久,素琴就过来了,“娘子,少宰大人回来了,刚去了小绿天,说一会儿上您这儿来用晚膳。” 燕喃点点头,随素琴去了正厅。 跟在梁少宰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个面生的高个嬷嬷。 “爹。”燕喃迎了上去见礼。 抬头瞄一眼那嬷嬷,见她神色严厉中带几分挑剔打量着自己,想起那日长公主的话,顿时有些明白这人来头了。 “今日逛得如何?可有遇到什么喜欢的?”梁湛慈爱地看着燕喃,搂过她肩往里走。 “很有意思。”燕喃笑着,“爹,女儿想跟您说件事。” 她扫了一眼云嬷嬷。 “嗯。”梁湛看起来有些疲惫,见燕喃的模样,示意云嬷嬷在原地候着,带着燕喃进了暖阁。 “什么事?” 燕喃这才开口说下午的事,“下晌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危险。” 梁湛动容,“危险?什么危险?” 燕喃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湛神情:“有人躲在马车底,想杀了春妮。” 梁湛的瞳孔缩了缩,“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喃将她们在玉馔阁门口的事都说了一遍,包括春妮表示她能辨认出那飞刀破空的声音。 “飞刀?”梁湛沉着脸,侧着身子靠在榻上,手指轻轻在案几上叩着。 “爹,究竟是谁想对付春妮?是不是和当初将春妮找回来的人有关?”燕喃仔细看着梁湛的神色,“那让春妮冒充我过关的人找到了吗?” 梁湛目光闪烁,低低“嗯”了一声,“还没有。” 随即抬头浅笑道:“春妮的事,你暂且不用费心,凡事都有爹呢。我会继续去查,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她的安全,以后你出门还是别带上她了,我会在偏院增加人手,确保她没事。你也不用太担心,为父自有分寸。你要做的,便是好好做爹的女儿,再风风光光嫁出去。” 燕喃眨了眨眼,暗自咋舌,又是要她嫁出去…… 听爹这意思,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却瞒着她让她不要插手的意思。 她心头虽疑惑,面色却如常,只乖巧点点头,装作后怕的模样,“当时可吓死我们了,幸亏元四爷相救。” 她扫了一眼梁湛。 梁湛听到元四并没有反应,反而多问了一句,“是萧衡的马车送你们回来的?” “是。” 梁湛唇角弯了弯,“忠亲王是长公主的同胞哥哥,世子也算是你表哥,以后,可多与他亲近亲近。” 燕喃涌起一丝不太妙的直觉,这个世子,不会就是爹钟意的人吧……面上乖巧应道:“是。” 梁湛起身将她往外头带去,“来,给你介绍一下请回来的教养嬷嬷。” 梁湛到外厅坐下之后方指了指站在身前的嬷嬷,“这是云嬷嬷,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是宫里专门教导礼仪的女官,长公主向太后讨了来,教你几日,正好趁着你及笄礼,将你介绍给宾客们。” 燕喃一听云嬷嬷,便知果然是那日长公主提及过的。 又一听,竟然是太后的人,颇有些出乎意料,忙浅笑着向那云嬷嬷微微曲膝,“多谢嬷嬷,还得劳嬷嬷费心。” 云嬷嬷得了梁少宰介绍,标直的胸膛更挺,往前一步回礼道:“娘子客气,只不过……” 她开始现场教学,“娘子在行福礼的时候,双手位置过高,欠身的时候双肩不能内扣,动作不能太大,背要挺,下颌要收……” 燕喃丝毫不恼,也没有不耐烦,认真地听云嬷嬷说完,再照着她的意思做了两遍。 其实从二十一世纪来说,燕喃的仪态是相当好的,毕竟她受过多年形体训练和舞蹈训练,虽然这身体没有她那时的结实肌肉与优雅线条,但在行正大气上,气质依旧。 可惜在大梁,她的大方气质与大梁人所喜欢的闺阁娘子含蓄之美,确实有些差距。 燕喃也明白这一点,更何况,当她知道这嬷嬷来自宫里,更起了要和她搞好关系的决心,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嬷嬷有些诧异,长公主说她要教的是个野丫头,方才她冷眼看来,这确实是个没受过调教的,动作幅度夸张而轻佻,除了模样,几乎没有地方能入她的眼,和相府千金的身份更是不匹配。 但见她毫无娇嗔之气,即使在自己父亲面前,面对她的说词也无半分恼怒不恭之意,倒是稍微有了些好感。 又见她只两遍便几乎掌握了自己所说要领,微颔首道:“娘子聪慧过人,老奴甚慰,只这气度二字,还需沉淀,并不只是做样子,娘子需在平日一动一行间都有所注意,方能举手投足更加自然。” 梁湛见二人一个教一个学,也满意地点点头,“喃喃还不错,来,先用膳吧,嬷嬷可以从用膳礼仪开始。” “是。”云嬷嬷曲膝。 燕喃暗叹,原来父亲此时带她来,是早准备在用膳时教自己礼仪的。 她有些不解,父亲如此心急,摆明是要她在及笄礼上大放光彩,用意何在?怕她给梁府丢脸吗? 布菜上来,云嬷嬷从侯菜时便开始讲起,如何静坐,眼神应该落往何处,如何净手,什么时候拾筷,筷子的方向需要注意,意外被洒了菜汤怎么办…… 等等等等,燕喃暗自咋舌,前世,她在林府基本算是个放养的闺秀,渊哥哥也不顾那么多,常将她当男孩儿一般带在身边。 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大梁的规矩,比二十一世纪的礼仪要复杂的多。而这云嬷嬷更是要求奇严,连咀嚼的动作都要控制两颊动起来的幅度! 第122章 燕子令的下落 燕喃有些明白,当初长公主说到云嬷嬷时,为何有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了。 她早猜到自己会被云嬷嬷如此严训了吧? 这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多少,训斥倒挨了不少,她几乎每一步都是有错的,反复被指正,再改,指正,再改。 梁少宰面带浅笑,柔和看着她在云嬷嬷指点下一点一点改进,似乎对云嬷嬷的严厉在意料之中。 终于一顿饭完毕,云嬷嬷先行告退出去,留父女二人坐在榻上饮茶。 燕喃这才长舒一口气。 “累了?”梁湛亲自满上一盏茶给燕喃递过去。 燕喃也不客气,接过大口一饮。 梁湛笑着道:“这牛饮要被云嬷嬷看见,又该说你了。” 燕喃俏皮嘻嘻一笑,上嘴唇还挂着奶沫,半撒娇道:“也就在爹面前女儿才敢放肆了。” 梁湛扬眉一笑,亲自递了手帕过去。 燕喃擦了擦嘴唇,把帕子握在手心,吐吐舌头,故作娇嗔道:“爹,这云嬷嬷是不是故意刁难我啊,这些规矩真有这么严?她真是宫里的人?” 梁湛温柔笑着,“云嬷嬷不但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更是宫里头几个公主的教养嬷嬷,长公主也是她教出来的,出了名的严厉,但经她调教出来的女子,必是大梁值得盛赞的贵女楷模,崔府的几位小娘子也曾请她去授课。” 燕喃瞬间想到崔十一口中被元四爷爱慕的崔五娘,想来定是个美人儿。 “那长公主是不是很怕她?”她托着腮好奇问。 “被你猜对了。”梁湛莞尔,“不仅长公主,现在宫里几个公主,提起她也都畏惧三分,你这边离及笄礼只有十日,恐怕她这几日会更加严格地训练你,可受得了?” 燕喃听了更确定长公主要云嬷嬷来调教她没安什么好心,装作畏惧的模样,不,其实是真有些怕,嘟起嘴道:“爹,为何要我变得像安阳县主她们那样?” “因为你是爹的女儿。”梁湛眸中闪着异色,“如今你进了梁府,更要随时记住自己的身份,我们,比任何人都高贵!将来,更会如此!” 燕喃听这话只觉透着几分不对劲,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暗自琢磨,比任何人都高贵? 是因为姓梁,要比别人好,还是因为,桑族? 当晚,元峥依约来到元太师的书房,元太师早已煮着一盏茶,在榻上等着他。 “翁翁。”元峥见过礼,在元太师对面盘腿落座,“小子今日寻了个去唐府的机会,过两日想约上萧世子和崔十一同去唐府探探情形。” 说着,将今日如何偶遇上唐二少,又借机害他受伤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和元太师已经说开了,又将春柳当日在林府藏身,被那宦官带走的事儿也一并说明,只隐去了关于燕喃的部分。 元太师听罢,哈哈一笑,只觉这法子倒像是以前的元四能想出来,捻着长须道:“你倒是当机立断,这么快便能摸上门去。宫里崔相和刘渭的手都长,唐侯想要藏人在宫里,怕不是那么容易瞒过那二人的耳目,照如此看来,俞府那丫鬟若被带回了开封,多半在唐府内。” 元峥点头表示同意,“孙儿也是这么想。听翁翁的意思,燕子令的秘密,崔相和刘渭都不知道?” 元太师手举着茶盏轻轻转动,盯着那茶盏道:“我也是推测。刘渭肯定不知。当年靖南王前脚刚胜迦南王,平了苗疆之乱,后脚就被官家黄雀在后,踏平靖南王府。你是被圣女娘娘救出来的靖南王唯一血脉。” 元峥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此看来,靖南王府的命运,倒是和林府有几分相似。 元太师继续道:“娘娘当时已认定你是那天命之人,便依附靖南王府而存,在靖南王府遭遇大变后,娘娘抱着襁褓中重伤的你北逃,这才遇到我。” “据娘娘说,当时靖南王已集齐四个燕子令,恐怕是这个消息走漏了风声,才引来灭顶之灾。不过靖南王在西南经营上百年,其势之大,难以估量,朝廷在与靖南王的残势争斗中,也损失不少。当时刘渭请旨想亲自出兵靖南,官家却点了忠亲王府第一任世子,也就是萧衡的哥哥前往。” 元峥心一动,立时明白元太师为何做出刘渭不知的判断了,官家没让刘渭去,自是怕他知道了燕子令的秘密。 虽刘渭深得官家信任,但他已是枢密院院使,统掌大梁军权,这样的人若再得了什么能一统天下的宝藏,怕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世子战死在靖南,燕子令遗失在苗疆。而据我所查,当时世子战死,恐有刘渭动的手脚。”元太师目色沉沉,“刘渭此人,最是贪权,反对他的地位有威胁之人,俱会被他早早打击,是以这十来年,枢密院牢牢被他握在手中。以他的脾性,对当时渐得重用的忠亲王世子,定不会任其壮大。” 元峥点点头,这番推测合情合理。 “至于崔更嘛,是个老狐狸。若说刘渭只是贪权,这人则是什么都贪,所以,以他的脾性,若知晓燕子令的秘密,只怕早就有所动作了。” 元太师抿一口茶,压低了嗓门,“娘娘当初从靖南来,带来属于靖南王的燕子令,加上你的,如今咱们手头有两块……”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定定看着元峥,“若你能找到更多的燕子令,打算如何?” 元峥顿住,这一问,实在关系重大。若被官家知道元府私底下藏有燕子令,只怕……会和靖南王、林府一样的下场。 可让他将燕子令拱手送上?他办不到。 元太师见他沉吟,更加压低了声音道:“元某只想问将军一句,将军一心强大梁复幽州,是为官家,还是为大梁,抑或,为天下人?” 元峥身子微颤,这番话若传出去,元府几十口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他静静看着元太师的眼神,这位太师大人的念头,比他想的更远更深。 他深吸一口气,静了半晌,方道:“我会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大梁兵弱将散,军制不改,再多的宝藏只怕都阻挡不了外族的虎视眈眈。至于燕子令……” 他顿一顿,“能有机会得到,我不会放过。” 第123章 自残 元太师黑色瞳仁映着烛火的一豆亮光,定定看着元峥,这话,已是将他们要做的事,引往更深的方向,而恰恰是,他想要的方向。 元太师轻轻松了一口气,只要这将军不是个愚忠的人物,大梁必有希望。 说完燕子令的事,元峥额上已是微微一层汗,不过,在这件事上能和元太师达成一致意见,对他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他轻抿了口茶,呼出一口气,“还想问过翁翁,翁翁那日说刘渭的奏折有蹊跷,有什么蹊跷?” 元太师看着他,轻轻叹道,“北蛮要幽州和林将军来换取永宁帝的消息,是直接传到太后和太子手中的。然后,在刘渭上的那奏折中,林将军,却变成了林家军,且,虽说这饮马河陷阱之事,由刘渭提议安排,但以他的语句之中,却似在回话,不似在提议。” 元峥心念一动,“翁翁的意思,只怕有人吩咐过他想办法,是以他的语气,像是在回话?” 元太师点点头。 元峥瞬间想个通透,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滔天恨意,以刘渭的地位,能让他回话的,自然是永宁帝! “也就是说,北蛮只是要我一人性命,官家……官家却送了整个林家军?” 元峥鼻子发酸,他一人死了也就死了,为何要害了燕子!害了林府!害死千千万万林家军! 元太师见他红了眼眶,也一声叹息,“这只是老夫猜测,不过,若真是如此,想来刘渭处有官家给他的密信。” 元峥轻轻点头,垂下眸来,“我想拿到那密信,查证个明白。” 他看着自己的手,若真是如此,便做一回乱臣贼子又如何?! …… 夜已三更。 梁府西北角仍是灯火通明一片。 灯火辉映间,长公主府后院的小佛堂内后宅,却是万明中一点暗,宅院内一丝灯烛都无。 四下有初夏小虫的轻唱低语,夹杂着那宅院内透窗而出的,若隐若现的沉重呼吸,还有女人似娇似急或轻或重的吟哦,在窗外光影斑驳中格外缠绵。 忽床板急速地响动起来,那辗转声愈加难抑,渐趋咿呀高亢,再一个骤起,语声颤颤娇呼,“阿湛……” 她身上的男子倏然一停,随即猛地俯下身堵住女人的嘴,床板更加大力地响动起来,直至所有的声响都如烟火瞬间炸在夜空,随即趋于寂灭…… 几次往复,窗外烛影渐短,夜愈加深,那床板似疲累了一般,再不发出声响。 幽暗中,床榻上男人的手指抚过身旁女人光滑的臂膀,仿佛没吃饱,五指仍饥渴地往那峰峦处探去。 女人轻轻一侧身,避开他的大手,淡淡道:“你该走了。” 男人顿了顿,低低应了声,“是。” 他伸手探向床畔的衣衫,窗口有光影落到大手上,小指扳指上的红鹰映着黯淡的光闪了闪。 男人迅速利落地穿好衣衫,女人懒懒而疏离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你对小哑巴动手了?” 春妮与燕喃下晌遇袭的事儿随着废掉的马车被送回来,早已在梁府传遍。 男人即使在黑暗中,仍恭敬垂首答:“她可能会暴露……” 床榻女人低声截断他的话:“蠢货!你最近安分一些,别连累我。他宝贝这女儿宝贝得紧,那小哑巴暂且别管,他正在查给她衣物里添雄黄粉的事儿,你如今凑上去不是找死么?” 黑暗中的男子看不清面色,沉默片刻,哑着声应道:“属下明白。殿下放心,雄黄粉的事儿大人已查问过小人,按照小人给出的线索,大人终究会查出来:以小哑巴冒充他嫡长女的是灰青,只为了贪图大人留给嫡长女的银钱,而今日动手想灭口的也是灰青,而灰青,眼见灭口不曾,已经卷银子跑路了。” 他顿一顿,“或许明日,最迟后日,大人应该就能发现灰青畏罪潜逃的事实。” 床榻上的长公主睁开了眼,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低低“嗯”了一声,“那他能找到灰青吗?”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永远找不到。” 长公主长舒一口气,恹恹地拉过榻上锦被,淡淡道:“很好,你走吧,下月这个时间再来。” 男子恭敬一鞠躬,从宅院的黑暗悄无声息走了出去,走到屋外的通明中,灯笼拉出的瘦长身影似蛇般在白石地砖上一晃,转眼已出了后院月洞门,闪进一片桂花树林,不见了踪影。 这后头紧挨着的,便是关青凤的园子,自上次青凤被安阳放跑又再找回来之后,园子看管得更加严密,除了围墙上装上尖刺,园门处更是日夜有人看守。 人人都以为这园子密不透风,只有安阳知道,在那后院月洞门的外墙角处,桂树下的杂草丛中,隐着一个仅容一人爬过的破洞。 这是她十岁时候发现的秘密,也是她守了七年的秘密。 在那个从佛堂后院出来的高长人影穿过桂树林,从青凤的园子离开之后,躲在桂树林中的安阳从那小洞钻出,疾跑而过,踩着灯笼摇曳的光影,跑进西殿一处后宅里。 她狂奔回后院,空旷的院落寂静无人,她喘着气,颤抖着手轻轻关上院门,闭上眼深吸两下,直到胸口恢复平稳,方整一整衣衫,缓缓穿过长廊,从净房的后门进了寝房,“砰”一声关上房门,沿着门板缓缓跌坐在地。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她缩在袖中的手指仍不听使唤地哆嗦,脑子像要爆炸一般,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疯狂在咆哮。 她扑到床榻上,颤抖着掏出枕畔的剪刀,撩起左手纱袖,手大臂内侧有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握住剪刀,用那明晃晃的尖刃缓缓划过细嫩的皮肤,立即有殷红的血珠凝成一小滴,再渐渐蔓延成流,似一条红色小蛇爬过玉白色的肌肤,格外夺目。 随着那血从身体里流出,心头所有的恨意、屈辱、恶心、不甘似乎都统统跟着发泄出去, 安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疼痛让她生出一丝快意,她扔下剪刀,顺势倒在榻上,闭上眼,眼角落出一滴泪来。 第124章 探唐府(月票+6更) 燕喃第二日便正式开始由云嬷嬷授课。 晨起,采书给她梳发的时候,林兴家的便过来了。 “……云嬷嬷是宫里出了名儿严苛的老嬷嬷,听说长公主当年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至今见了她也有三分忌惮……” 这是燕喃昨夜吩咐她去打听的,这么快便有回话,燕喃满意地点点头。 照如此看来,长公主还支使不动云嬷嬷使什么坏,只是想用这她的严厉来苛待苛待自己,想给自己点苦头吃吃罢。 燕喃下定决心,这十日,要拿出当年一天泡六个小时健身房的毅力,熬过去,征服云嬷嬷! 刚梳洗完毕,云嬷嬷便过来了,从早膳起,燕喃算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严苛至极! 手腕上放个荷包,拈箸动筷不能掉,桌上抬袖动作要轻而不缓,吃东西不能埋头,背不能弯,喝粥饮汤匙不能碰碗…… 燕喃吃顿饭只觉比跑个五公里还累! 好不容易用完早膳,净手,漱口,又是一大堆规矩,水不能出声响,不能被带到外头,用帕子应整齐沾手,擦完不得有褶皱…… 用完膳,从站姿开始训练,这点和燕喃二十一世纪时练仪态倒是有几分像。 头顶浅口白瓷碟,背上绑块竹板,竹板上下都是尖的,若身子略有松懈,那尖端就扎到肉里,整个人跟受刑似的站在花窗口,云嬷嬷板着脸守在一旁,见燕喃身体僵直得背部都开始打颤了,面上却一丝焦躁委屈都没有,倒是有些讶异。 她手下教过的贵女那么多,就没有不哭鼻子不抱怨的,这丫头吃苦的本事倒是不一般,这样想着,她看燕喃的眼神便柔和了几分。 元峥这日拉上崔十一和萧衡,一起去了安乐侯唐府。 当今永宁帝,是个多疑而又死心眼的人。 多疑是指,他并不轻易信任人,而同时又死心眼儿,一旦他认为此人不错,那便死心塌地地信任人,但是,若被他发现自己信任错了,那这人的下场,将会很惨。 唐侯就是为数不多的甚得官家信任的人之一,只因他是永宁帝奶兄。 唐侯娘亲刚生下他不久,就被召进宫去,永宁帝感念这口奶的恩情,等唐侯再大一些,便召了他进宫做陪侍。 唐侯自己也争气,练出一身好身手不说,做事利落强硬,有手段有魄力,又因着和永宁帝的这层关系,仕途平顺。 他从陪侍做到御前带刀侍卫,再到皇城司,再到都虞候,统领殿前司、皇城司,几乎掌控了整个开封内城防务。 永宁帝对他的信任是有增无减,他也不负信任,替永宁帝牢牢把住开封,谁的面子都不卖,只听皇帝一人的命令。 是以,以刘渭的受宠,崔更的权势,都动不了他手中权柄分毫,就连如今刚立下大功的忠亲王,在他面前也都客客气气。 以这样的身份,由他来负起替永宁帝搜寻燕子令之责,合情合理。 只是元峥仍然想不通,找不着燕子令也就罢了,他们带走俞府的丫鬟做什么? 元峥三人以探视唐二少为由,带着礼来到唐府,由门房将三人往里迎去。 崔十一是以元峥马首是瞻,他说唐府,他就跟着来。 萧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这次跟元四打对台的再不是他,而是唐二少,他就想来看看,这两人会不会再打起来。 元峥第一次来唐府,占地面积不小,从门房到前厅,便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夫人说,咱们老爷不在家,她不方便迎客,请您几位稍候片刻,待小的去通报二少……” “不用那么麻烦。”萧衡手摇着折扇,笑得风度翩翩,“二少若是行动不便,就呆在屋里,咱们哥几个去看看他就是。” “谁行动不便了?”门口传来唐二少阴沉沉的声音。 他听说元峥等人来了,便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元峥会上门来,他实在是太过诧异,不过,以他对元四爷的判断,这人八成是打着赔罪的旗号来看他笑话,所以就算他半边肩膀痛得要命,也得装作没事人的模样。 “哟,二少,挺经撞的!”萧衡诧异地挑挑眉,摇着折扇笑眯眯迎上去。 唐二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两张他最讨厌的脸凑到一起,简直是翻了数倍的令人讨厌! “二少?没事吧?”元峥站起身,恭敬抱拳一笑。 唐二少冷冷打量着他,见他神情温和有礼,不像是反讽,遂压着气,也抱拳道:“多谢关心,你们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崔十一还是不太爽,那天明明是唐二少一直找茬,还伤了梁府的马,四爷却主动上府来赔罪。 相比崔十一的态度,元峥显得诚心多了,“那日确实是在下不小心,害你撞到马车,大家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理应来看看你,赔个不是!” 唐二少只觉元四是不是吃错了药! 从前二人虽也无太多交集,但这个四爷的狂妄嚣张不知天高地厚是出了名的,什么时候这么知情识趣了? 莫非是他害怕自己武举和他对上,想来搞好关系? 这么一想,唐二少脸上的笑意就深了些。 “给客人们上茶。”唐二少端起了主人的气派,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了几句,开始时还有些不自在,不过有崔十一这个话篓子在,一会儿话题就说开了去,从哪家花楼姑娘的曲儿好听,到哪家的酒烈,到端午龙舟会的准备,聊了个尽兴…… 元峥放下茶盏,装作很感兴趣地模样问:“听说二少养了一头狼?可否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都是苟伟打听来的资料,他还知道唐二少特别宝贝这头狼。 萧衡打了个寒颤,龇了牙一哆嗦,“养狼玩儿?” 崔十一来了兴趣,睁大眼,“真的狼?二少哪儿来的?不咬人?” 唐二少今日十分享受对手低姿态的感觉,见他们个个难以置信,扯起嘴角一笑,“我这傲天可不是普通狼,那是狼王,威猛异常,寻常人等可不敢近看!” 元峥还未开口,崔十一已替他把想说的台词说了出来,“带咱们去看看,我们不怕!” 元峥也配合地一副来了兴趣的模样:“那秋日的狩猎,二少必定得带它出来威风威风了!” 唐二少更加得意,站起来一挥手,“走吧,带你们见识见识去!” 第125章 失控的傲天 几人边走边聊,往唐府后园行去。 元峥一路走,一路四下打量。 后园挨着内宅,里头一座座院子错落分布,能看见园中蜿蜒而过的围墙,花树亭林,风景尚佳。 狼舍在园子深处,一间木舍,外有一片空旷土地,周围以栏杆围住。 唐二少来到栏杆外,打了个唿哨,只见从木舍里窜出一道灰影,“噌蹭”向他们跑过来,萧衡吓得忙往元峥身后躲。 元峥也往崔十一身后躲了躲,一副害怕的模样。 崔十一倒是好奇得紧,扒着栏杆瞪大了眼往里看。 “怎么?四爷还怕狼?”唐二少挑起嘴角一笑,睨了元峥一眼,轻讪道:“你可是连幽州战场都敢闯的人。” 元峥故意强作镇定一扬头,“关在里头,有什么好怕的!” 视线却仔细打量着那头狼。 这一看,发觉不像是纯种狼,倒像是狼和野狗杂交的后代。 模样确实像狼,毛色是灰中间杂白毛,个头挺大,有半人高,被养得浑身短毛油亮亮的,肚皮滚圆,尖嘴利牙,瞪着眼睛,颇有几分凶相。 但他对唐二少亲热得紧,隔着栏杆直往他身上扑,尾巴虽然朝下,却摇得很欢。 元峥最熟悉的莫过于西北狼,以他的见识,狼只会在面对同类时,示好摇一摇尾巴,这对着人一顿狂摇尾巴的,很像狗啊! “咦?它头上怎么了?”崔十一也仔细盯着这狼看。 “被一只鸟给挠的。”唐二少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傲天从眼角到头顶那道紫红色的疤。 “鸟还能挠到狼?”崔十一诧异地瞪大眼。 “可不是普通的鸟,是只鹰,嘴是弯的,爪子利得很,还叼走过我们府上几只小鸡。”唐二少不屑看了他一眼,一副鄙视崔十一没见识的模样,“我本想把它给逮起来,没想到那鸟聪明得狠,发现不对劲儿立马就跑。” 元峥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鹰?开封府还有老鹰?” 鹰多在草原或高山间出现,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极少见这种凶猛的飞禽。 唐二少见他们质疑自己,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路过的,前些日子那鹰老来,喜欢跟傲天抢鸡肉吃,抓它不着,后来被我带人用火油箭给吓跑了。” 元峥轻蹙眉心,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说到鹰,他在军营中时,曾养过几头鹞鹰,用于军中传递情报,以他对鹰的性情了解,是不会无端端飞到城中人来人往的地方,更不会飞到园子里和狼抢食。 除非……鹰来到此处有什么目的。 “傲天,来,站一个!”唐二少举起手,那大个子狼一下抬起前腿站起来,比人都高,强壮的四肢能搭上人肩膀,呲着尖尖的牙,看起来确实有几分骇人。 萧衡吓得又往后退了退。 元峥放弃了琢磨这奇怪的鹰,装作惊讶又羡慕地抬手一拍唐二少左肩:“厉害!好大一只家伙,二少从哪儿找来的?” 唐二少正是这边肩膀撞上马车,这会儿还青紫一片呢,被他这么一拍,“呲”倒吸一口凉气,偏偏刚才又说了自己没事儿,只好窝着火强忍下去。 见元峥有些害怕傲天的模样,心念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他伸手示意随从打开栅栏门,“有一年跟我爹上南山秋猎,捡回来的,刚捡回来时这家伙就厉害,不喝羊奶,只喝牛乳,两月就长到这么大。“ 他得意比划着,朝几人招手,”来来,进来看看吧,这家伙听话,不咬人。” 他说着先进了门,果真那傲天就乖巧跟上来,围着他直打圈儿。 崔十一屁颠屁颠紧跟着过去,元峥一把拽住想往后退的萧衡,回头睨了他一眼,“世子,你不会害怕吧?” 萧衡心里直打鼓,又不想当着元峥的面承认自个儿怕,一咬牙,“怕什么?崔十一都进去了,咱们当然也得进去看看。” 他往前迈了一步,斜眼看着元峥一抬下巴,“你走前头。” 元峥笑笑,半拽着他也跟着走了进去,二人却不靠近,只远远站在栏杆边上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多半是只狼狗,且是家养的,确实没什么凶性。 这样更好,也不会误伤人,他便趁进门的时候,悄悄从那木栅栏上掰了一小块尖锐木片下来,握在手心里。 唐二少已经和傲天玩儿上来,扔块儿破牛皮出去,傲天“嗖”窜出去就捡回来。 崔十一看得津津有味,“二少,你这狼跟我家狗差不多啊,也喜欢这么玩儿!” 唐二少瞪了他一眼,“狼就是狼,玩儿的时候差不多,等秋猎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崔十一微蹙起眉,可他还是怎么看这玩意儿耷拉着舌头吐哈喇子的模样怎么像狗哇? 唐二少见元峥和萧衡靠在栏杆边不敢过来,挑起嘴角一笑,手上的牛皮调整了方向,猛地朝那边抛过去。 傲天“嗷”一声,调头就往元峥和萧衡的方向冲过来。 元峥还没有所反应呢,萧衡已经“妈呀!”一声叫,拔腿就往栅栏外跑,元峥抓住机会,手中木片瞬间弹出,直中傲天眉心,傲天吃痛,骨子里的凶性被激起,跑过牛皮径直朝元峥冲来。 元峥也趁机“妈呀!”一声,跟着萧衡就往外跑去,穿过栅栏门时,猛地将那守门的随从撞倒在地,那随从“哎哟”一声做了滚地葫芦。 傲天在这刹那“呼啦”冲出门,直奔元峥而去。 这下事起突然,唐二少和崔十一都呆愣片刻,眼睁睁看着傲天冲出了栅栏冲进园子,才反应过来。 “傲天!” “师父!” 二人撒腿跟着追了出去。 “别跑!”唐二少气急败坏,这俩傻子! 他本来就想吓唬吓唬元峥,谁知这俩蠢货这会儿胆子就跟鹌鹑似的,撒腿就跑。 “越跑他越爱追!停下就没事儿了!”唐二少猛喊。 谁还听他的呀? 萧衡早跑远了,比蹴鞠场上奔跑的速度还快了十倍。 元峥竟往树丛里钻,这会儿都看不见人了! 傲天追得更带劲儿,简直就是跟放风似的,撒开丫子在园子里狂奔。 狼舍里的人也忙追了出去,傲天终究还是养熟了的,唤两嗓子,骂几句,就自个儿又回来了。 可是,萧衡和元峥呢? 唐二少和崔十一面面相觑。 第126章 小妾? 元峥一进树林,便展开轻功,径直往唐府内院而去。 内院也大,他不敢惊动人,一翻过那围墙,立即隐蔽行踪,过檐穿廊,借着花木穿过好几所房舍,没被人发觉,也没发现什么关押人的地方。 直到来到最靠北面的一处园舍外时,察觉到那掩映在一片银杏树林后的院墙布有暗哨。 他轻身纵跃上一丛树桠,摘了一小截树枝,往那院墙最近的点扔了过去。 果然,树枝划过树叶的声音一响,只见院墙上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停顿片刻,或是见外头没有动静,又退了回去。 元峥无法再接近,偷摸下了树,照原路返回,往那狼舍而去。 元峥到狼舍外时,只见那傲天独自在空地上撕咬一根大骨头,却不见唐二少、崔十一的影子。 “四爷!您可回来了!”侯在狼舍外的唐府随从见到他,忙迎上来。 “他们人呢?” “都在前头呢!您快些过去吧!”那随从领着他往外走,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别别扭扭道了句,“世子爷撞树上,把鼻子给撞流血了!” 元峥见到已止了血,正让池烟替他清洗下颌的萧衡,实在忍不住,抿了唇,嘴角往上翘。 “世子没事儿吧?” 萧衡哭丧着脸,恨恨剜了他一眼。 崔十一忙迎上来,“师父,你跑哪儿去了?” 元峥颇不好意思笑笑,“我一时害怕,直接躲树上了。” 萧衡翻了个白眼,还笑他?他自己不也这么丢脸? 唐二少差一点就哈哈哈笑出声来! 看这俩怂货,一个跑得撞树上,一个吓得躲树上,他只觉这几日来一口恶气出尽了,心情顿时舒坦不少。 闻言装作抱歉的模样拍拍额,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抑制不住,“哎呀,惭愧!是唐某考虑不周,吓到了世子和四爷。” 元峥做戏做到底,摆摆手道:“不怪不怪,是我没想到那傲天那般凶猛!” 萧衡悻悻然瞪了元峥一眼,那意思就是老子不想进去你还偏拽老子进去,结果自己也吓倒了吧? 元峥对他有些愧疚,要不是他想引得唐二少放狼,也不会连累萧衡撞树了。 三人出了门,元峥为表歉意,主动送萧衡回忠亲王府,萧衡心头的气儿这才顺了些。 送他进了门,元峥径直往汴河牛舌巷而去,果然在汴河旁一处茶铺子里找到苟伟。 “四爷,您怎么亲自来了?”苟伟一见到元峥进门的身影,便起身将他迎过来。 元峥坐到他对面,见这茶座右侧是汴河,左侧无人,方压低了声音道:“你尽快查一下,安乐侯府,中路最北的一座院子里住的什么人,那院子外头是片银杏林。还有,想办法探听一下,刘渭府中,密信一类的东西,一般都存在什么地方。” 苟伟应下,立即起身而去。 到了晚间,苟伟的消息便通过金豆传了进来,听唐府上厨院的人说,那院子里住的是唐侯新近纳的小妾,宠得很,一日三餐尤其丰盛。 院内具体的消息,却没法再打听了。 小妾? 元峥听过传话,拧紧了眉,就算是个得宠的小妾,也犯不着用上暗哨吧? 他立即让金豆出去传话给苟伟,让他转告燕喃,等她及笄礼的时候,想办法接近唐侯夫人,打探一下这小妾的情况。 燕喃这一天下来,浑身骨头已经快散架了,每根手指头都是沉甸甸的,待云嬷嬷一走,立即瘫床榻上不再动弹。 直到梁少宰回府来了燕回阁,才被素琴催着爬起来。 “不错。”梁湛一进燕回阁大门,看见她便笑着夸了一句,“云嬷嬷夸你性子坚韧,学得也快,进步很大。” 燕喃莞尔一笑,娇嗔道:“爹不是请了整个开封府有脸面的夫人娘子们观礼么,不能给爹丢脸呀。” 说着撒娇似地抬抬胳膊,半抱怨半委屈道:“不过云嬷嬷是真厉害,女儿这两个胳膊都要断了!” 梁湛“哈哈”一笑,搂着她走进屋内,“你是不知道这云嬷嬷的脾气,用她的话说,她还从未这么夸过人,你算是第一个!” “真的?”燕喃眼睛亮起来。 “爹还哄你不成?”梁湛颇为满意地看着她。 父女二人颇为热络地用过晚膳,燕喃又跟着同去小绿天,陪了会儿娘亲。 刚回燕回阁,小柔就传了苟伟那边的消息过来。 “小妾?”燕喃颇为激动地从榻上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 想不通! 当初那出现在林府的宦官带走春柳是为什么? 若那真是唐侯的人,春柳如今十有八九是落在唐侯手里。 唐侯会把人放哪儿?可能在府上,可能在外头,可能在提刑司的监狱里。 如果在府上,元四爷今日发现的那防卫周密的小院,十有八九有问题! 也就是说,那小妾很可能就是春柳! 难道唐侯是看中了春柳的美色? 燕喃的思路渐渐往这个方向走去…… 及笄礼,还剩八日,她头一次盼着及笄礼早些到来,等见到唐侯夫人,再从她口中套话! 八日,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对燕喃来说,躺床上眼一闭再一睁,那是真快,头顶着碟再背着竹板靠墙直立时,那是真慢! 好在,她有过舞蹈基本功和仪态训练的基础,掌握各种要领都很快,这几日一过,颇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到及笄礼前一晚,梁湛过来燕回阁时,云嬷嬷已是满面笑容。 “少宰大人。”云嬷嬷一施礼,笑吟吟看着燕喃,“令千金能在十日内便做到这般地步,实是难得!多少闺阁小娘子练上一整年都没有三娘子这派头!” 梁湛含着笑,扫了一眼身姿挺拔的燕喃,满意地点点头,“多谢嬷嬷。锦瑟、瑶琴,去给嬷嬷取谢礼来。” 待送走云嬷嬷,燕喃整个人往榻上大迎枕一靠,“呜”地呼出一口长气。 梁湛不由一笑,坐到她对面榻上,“你这性子,倒是不像你娘,皮猴似的。” 燕喃坐直身子,眨了眨眼,“那像爹呗!” 梁湛神色有片刻僵硬,随即柔和笑着,“明日不用紧张,你二伯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礼成之后,再让她带着你和京城中的各家夫人娘子们都认识认识。” 燕喃双手捧着脸听他说,却将他那片刻的僵硬收在了眼底。 这反应,有些不对劲…… 第127章 元二夫人:我忍! 四月二十八,春未远,夏已至。 燕回阁外的海棠花已开至尾声,春日里淡水彩般的粉红嫩黄渐渐褪却,随着日头渐炽,园中叶儿更绿,花儿更艳,满墙满园怒放的蔷薇月季,衬得伞盖亭亭的树荫更显葱茏。 及笄礼的场地布置在澹园主园中,紧邻镜湖,在映月水榭旁以轻透水云纱搭了天棚,宾客席位早已布置妥当。 旁边还搭了戏台,供众人消遣赏乐。 晨间刚巳时,已陆续有人进园。 接到梁府为梁少宰失而复得的嫡长女办及笄礼的帖子,多少夫人太太们都又好奇又吃惊。 之前找回来的那个千金是假的!这消息早已不翼而飞,传遍整个开封府。 那如今住在梁府的这位,又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相府千金还能让人顶包了不成? 带着这样的疑惑,各家的女眷几乎是倾巢出动,个个都想来梁府看看,在当今官家面前炙手可热的梁少宰,这次找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丫头! 元二夫人的心情和旁人还有所不同,她和元大夫人妯娌俩散着步就到了梁府里头,一路进来,便遇见了不少熟悉面孔。 在一众人簇簇拥拥边走边聊着这相府千金的神秘来历时,元二夫人需要非常克制,才能忍着不开口。 这比叶子牌拿到天牌没机会打还更让人难受! 她一路嘴角带着神秘的笑,浑身都是优越感,这丫头的底细,她可是一清二楚! 还是他儿子从幽州带回来的呢! 还在她们元府住过好几日呢! 这丫头还会变脸呢!跟个狐狸精似的,一会儿眼睛小,一会儿眼睛大! “不是说梁少宰这嫡长女是哑巴吗?这新找回来的不知是不是。”有人轻声说。 “不是哑巴!”元二夫人捏着手帕,异常肯定地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有人好奇地问。 “待会儿见着你就知道了。”元二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深,还挺会哄人! “你说这小时就丢了的,也不知是怎么养大的,若是在市井里头跟个野丫头似的,啧啧……” “可不就是野丫头似的!”元二夫人又来了句,还会练拳呢,元二夫人默默抿了唇,得忍着,不能说。 “你怎么知道?”又有人问。 这次就连元大夫人都回头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用脑子想的呗!”元二夫人翘起唇角,仿佛真是自己的判断力帮她下的结论,“你们想啊,这丢在外头的丫头,没爹养,没娘教的,还不得跟野丫头似的?” “这请大伙儿来观礼,摆明是想给她挑婆家了,要真是个野丫头,梁大人可不好办了……”有人颇为惋惜道。 元二夫人想了想,嗯,虽然性子野了点,走路轻佻了点,笑声大了点,不过说话一张小嘴还挺甜。 也不能让这丫头嫁不出去,不然到时候儿子把她带回家的事儿一捅出去,这挑子不就撂她元府头上了? 这么想着,元二夫人又补了一句,“不过,在外头养大的,见识多,脑子活,当媳妇儿应该还不错。” “给你家四爷抬回去?”有人笑着道。 “呸呸呸!”元二夫人拿起帕子直唾,一转头眉飞色舞起来,“我儿子还小呢,刚准备考武举,你们知道的吧,忠亲王亲自给的举荐额,全开封府,不,全大梁都只有两个……” 元二夫人一顿啪啪啪开说,比玉馔阁说书的先生都来劲儿,等走到那纱棚下头,才发现身旁当她听众的只剩元大夫人一个了…… “弟妹。”元大夫人古板的脸若有深意看着她,“你见过这梁三娘子?” “没有啊!”元二夫人一摇头,一脸无辜,“我怎么会见过?” 她一转眼,发现水榭旁的戏台前围了好多人,拉起元大夫人往那边走去,“来来,大嫂,咱们看看这是在干嘛?” 戏台上没有唱词儿也没有排戏,只有一个说书先生握着一块儿惊堂木,在讲梁少宰相府千金归家的故事。 这法子倒是挺好,既满足了各位夫人太太的八卦心,又省了梁家人的口舌,将这少宰寻女的故事徐徐道来。 众人听完就明白了,原来这相府千金运气不错,这些年被养在幽州一家富户家中,也是闺阁女儿,琴棋书画俱通。后幽州战乱,辗转来了开封,因眉间里一颗小痣,梁少宰先是错认了一个小哑巴当女儿,后来在大佛寺,佛前偶遇,才发现这位小娘子才是真正的梁府千金,且有玉牌为证! 又因为之前那段错认的缘分,梁少宰善心地将那个孤女哑巴也收为义女养在府中。 故事如传奇一般,听得诸位宾客如痴如醉,感人肺腑,有的都捏起帕子擦眼角,深感这梁少宰父女相认,乃是感动上天,所以才有佛前相认。 元二夫人听得既兴奋又有些不舒坦,她儿子可是这故事里的大功臣! 可惜,这事儿不能炫耀…… 不过,她撇撇嘴,这梁少宰也真敢吹,明明是个野丫头片子,还敢说是真正的闺阁女儿,一会儿出来不就露馅儿了?! 那边小娘子们也围成团,叽叽喳喳嘀咕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梁府三娘子,被围在中央的自然是安阳。 “这三娘子什么模样?” “少宰大人的相貌,模样肯定差不了。”有人笃定道。 安阳微微一笑,“特别好看,美得跟天仙似的。她一出来呀,定会把你们都给比下去。” 小娘子间的心思她还不明白?最喜欢看人笑话。她把燕喃说得越美,这些人只会越妒,待见到她真脸儿,又定会大快,恨不得把她踩到泥里。 果然立时有人酸溜溜道:“能比县主您和崔五娘还漂亮吗?” “天仙?天仙可不是谁都能这么叫的。” 俞二娘子挽着唐依胳膊站在人群中,也颇不服地附和了一句,“终究是外头找回来的,只怕再好也有限。” 小娘子们纷纷点头应和,这个猜会不会没教养,那个猜肯定没见识。 梁宛茹在旁边嘟着小包子脸不乐意了,她虽然不喜欢这个三姐,可她人确实还不错啊。 “我三姐就是挺美的。”梁宛茹气鼓鼓:“等会儿你们见着就知道了。” 第128章 试毒 水榭二楼,长公主斜斜倚在窗边贵妃榻上,隔着轻纱帐,手里拈着一杯酒,半眯着眼觑着下头园子众人。 “您少喝点罢,一会儿还得下楼见见宾客们。”冯嬷嬷低声道。 “不见。”长公主幽幽说了声,“难道我还得去给那个女人的骨肉长脸不成?” 说着抬起酒杯,又是一口。 冯嬷嬷叹了口气,“若是少宰大人不高兴……” “便不高兴吧!”长公主眯起眼,“你放心,他这宝贝,我不动。” 本来她心情还可以,听说云嬷嬷这几日将梁燕喃折磨得快没人样儿了,在院子里走路都得头上顶张碗碟,一想到那画面,长公主就想大笑三声。 可看到梁湛为她请来了全开封府的贵人,且几乎是一家女眷全到,这盛况让她心情又低落下去。 她能放肆的事情本就不多,就这事儿上,今日任性一回又如何? 她确实不能动梁燕喃,可她不动,不代表别人也不能动啊?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谁又惹你了?”长公主斜斜朝着进门来一脸气忿的安阳问道。 安阳见她案前有酒,伸手取了个三脚杯就要往里倒,被长公主一探身,摁住了手。 “给县主倒杯茶。”她淡淡道,从安阳手底下拿开那杯子。 “我要凉的!”安阳定定看着她,收了手,往贵妃榻后背一靠。 她强忍着脾气和那群小娘子周旋了半日,个个话题都在梁燕喃身上绕! “她和你,不相干,犯不着跟她比。”长公主自顾自拎起酒壶往酒杯里添满。 “当然不相干。”安阳一丝冷笑,“我没气谁,天儿太热了,晒得烦。” 长公主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从小你便这样,在这府中,容不得任一人比你得宠,什么事儿都要争个强。其他的也就罢了,你二妹、四妹哪个不是被你压得死死的?如今这么个野丫头,你揪着她不放作甚?我这个做娘的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她确实不理解,安阳性子是古怪了些,任性了些,但对这个梁燕喃,她的恨意似乎比她还要足,上次竟不惜以青凤来陷害她。 安阳接过冯嬷嬷递上的梅子凉茶一饮而尽,听完长公主的话,也不回答,站起身便走,“我说过,就是天儿太热了!” 说完又“咚咚咚”下楼去。 长公主神色郁郁地盯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半晌,偏过头看向窗外,又叹一口气。 安阳出了水榭,四处的人谈论的都是梁少宰嫡长女,相府千金,她只觉耳边似被苍蝇包围一般,“嗡嗡嗡”胡乱作响,攥在袖中的拳头越捏越紧,一咬牙,往园子旁边一排厢房走去。 燕喃正在里头候场,独自在厅内安坐。 离吉时还早,云嬷嬷嘱咐她茶水不能喝,东西不能吃,以免待会儿出丑,只能这么静静等着。 在她看来,及笄礼就跟在二十一世纪走红毯差不多,都是做戏似的走出去让人相看一番,熬过了这几个时辰,便能做回自己了。 采书捧着个彩绘江景的精致小陶罐过来,“娘子,这是四娘子屋的萱草送过来的,说是四娘子自个儿做的蜂蜜白霜桃条,担心您饿着,给送点过来。” 燕喃想起上次她们从玉馔阁听书回来,曾聊到做蜜饯,她说过喜欢桃条,这妹子还是挺有心的。 她起身来到桌边,打开那陶罐盖子看了看,酸酸甜甜的香气立即飘出来,诱得人直流口水。 她拈起一根儿来,桃条面上已微微起褶,风干得差不多了。 “她什么时候做好的?”燕喃问。 采书摇摇头,“奴婢去问萱草。” “不必了。”燕喃想想,“叫宫棋来,我记得她会做蜜饯。” 采书不太懂燕喃问这个做什么,不过也不问,只管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工夫,宫棋便被带了过来。 “你看看这桃条是什么时候做好的?”燕喃将手上的桃条递过去。 宫棋接过来,拿手指轻捏了捏,又沾了沾那层糖霜,答道:“应做好有两日了。这桃条腌好七日内是最好吃的,绵而不软,有嚼头又有糖水,再放就成干儿了。” 燕喃点点头,让宫棋退下,独自看着那桃条思忖。 以这妹子藏不住事儿的性子,若真想给她送桃条来,必是做好就立即送来了,又怎么会掐着这个时间点送过来? 在她及笄礼的时候…… 她想到梁宛茹身边的焦嬷嬷,八成,是她的主意吧? 若这焦嬷嬷是长公主的人,那她的举动,也就是长公主的意思咯? 她拈起一根桃条来,让谁来当这小白鼠试毒呢? 素琴从外头进来,“娘子,县主往这边来了!” “哦?”燕喃眼睛亮起来,微微一笑,“来得正好。” 安阳一进屋,就看见燕喃慌慌张张把个什么东西往身后一放,带着几分忐忑看向她。 “怎么?”安阳狐疑打量着她,“云嬷嬷教你的规矩呢?见着大姐也不见礼?” 燕喃无法,只得站起身开口,“见过大姐。” 这一开口就露馅儿了,明显嘴里还包着东西呢,她忙垂下头,赶紧嚼吧嚼吧给吞了。 安阳看她狼狈模样,心情忽然好起来,几乎要笑出声,“肚子饿了?竟然敢偷偷吃东西?” 她看向燕喃身后,一伸手,“拿出来。” 燕喃咽下嘴里的东西,拿出身后的陶罐,苦着脸尴尬道:“大姐,我,我紧张。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合,那外头全是贵人……” 安阳一看是桃条,笑吟吟道:“三妹,紧张很正常,可你这会儿偷吃东西,上场时出丑丢脸了怎么办?满开封府的夫人太太们都在,你出一点纰漏,都会连带着人笑话梁府,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燕喃涨红了脸辩着,“我这紧张起来吧,就得吃点甜的嚼在嘴里头才能舒服。要是不吃点甜的压一压,恐怕我待会儿出去腿都打颤。” 安阳嘴角挑起一丝嗤笑,她就知道,这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别说这是个从外头回来的野丫头,就连她当年及笄礼的时候,见围成一团的众宾客,也会紧张到心跳加速呢。 第129章 惊艳(为舵主shenxin加更) 安阳这么想着,也不等燕喃同意,径直过去端起那桃条,“总之是不能吃的,你就再忍忍吧。” “大姐!”燕喃一把拽住安阳衣袖,可怜巴巴看着她,“那你别给我吃了行吗,给我留着,等我及笄礼完我再吃?” 安阳咧嘴笑笑,一挑眉,“怎么,我不能吃?” 瞧这小家子气,不过几根桃条而已,梁燕喃的东西,她才不想吃,可她这么求她,她还偏偏就想吃给她看! 燕喃带着几分乞求看向安阳,“这是四妹妹给我做的,大姐要是想吃,赶明儿我给你买行吗?” 安阳从陶罐中挑起一根儿桃条,睨着眼看着燕喃一笑,“你这是在求我吗?” 燕喃咬咬唇,似很艰难才开口,“是,这是四妹妹的心意,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才团聚,大姐……” 她越提姐妹,安阳越上火,一仰脖就把那桃条给塞进口中,酸酸甜甜,滋味还蛮好。 “大姐!”燕喃抬眼震惊地望着她,泫然欲泣。 安阳哈哈一笑,接着手一松,那桃条连同陶罐“砰”在地上摔了个乱七八糟,挑起唇角讪笑道:“哎哟,没拿稳,掉了!啧啧,看来咱俩谁都吃不成了。” “大姐!”燕喃急得眼泪花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安阳愈加痛快,难过吧?憋屈吧?那就对了! 她一转身,方才的火气泄了个精光,袅袅娜娜往外走去,还不忘扔下一句,“赶紧收拾了吧,一会儿云嬷嬷进来看见了可就麻烦咯!” 待她离开,素琴和小柔忙清理一地狼藉,燕喃轻叹一口气,“素琴,让你娘找两个靠谱的丫鬟盯着县主,别真吃出什么大毛病来,不过,就一根儿,也不知能不能试出来。” 素琴忙应声去了。 燕喃独自思忖,她都说了这是四妹妹做的,安阳仍毫无顾忌地便吃。若四妹妹那边真是焦嬷嬷受了长公主的指示想对她使坏,看来是瞒着这安阳县主的。 也就是说,焦嬷嬷和长公主的关系,相当的秘密了。 吉时快到,长长的红毡毯穿过花径,穿过树影,从厢房院门口斜斜铺陈而来。 众宾客已经坐上席位,随着任赞礼的梁二太太来到场地中央,四周的嗡嗡声都渐渐静下来。 梁少宰夫人无法出面,便由梁少宰亲任主人,由他引着燕喃从后头走出,梁二太太说了几句礼词,场边琴瑟鸣鸣,乐声缓缓而起。 随着清雅琴声流淌开去,红毯尽头出现两个人影,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梁少宰风华无双,清隽俊逸自不用提,只他身畔那少女,其风姿仪态,比起梁少宰的宰相气场来,竟是丝毫不弱! 梁湛来到宾客席边,静静站到一旁,转头向燕喃微微一笑。 燕喃唇角轻抿,向他眨眨眼,独自踩上红毡,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坦坦然然往场中走去。 凡是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再挪不开。 元二夫人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才从无数枝钗簪间找到一线缝隙,看清了来人。 这是阿南? 这是那个五官毫不出众的阿南? 这是那个轻佻不知规矩的野丫头? 元二夫人就差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虽然她听青玉和翡翠都回来说过,那丫头变成了个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娘子,可打死也没想到,这个相府千金竟然和那个阿南有脱胎换骨的不同! 迎面而来的小娘子身姿挺拔,仪态端方,更难得的是,这可是满开封府的贵妇女眷都在盯着的场合,她却毫不怯场,有种自信又内敛含蓄的优雅风姿。 上着银粉花枝绣金线宽袖褙子,下身是曳地的十二幅褶裙,以郁金香根染成明艳艳的黄,彩绣百花,腰间作销金刺绣,裙摆缀着一粒粒滚圆的浦和白珠,按大小个密密铺了三层,走动间珠翠明光,耀眼生辉,脚下轻挪如步步生莲。 再近一些,能看清妍丽精致的五官,黑眸黛眉,雪肤红唇,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笑容,脸颊有少女特有的天真和饱满,修长的天鹅颈白皙优雅,一头黑发闪着天然的乌亮光泽,更显得华衣中一张小脸眉目如画,似发着光,整个园子竟因她的出现,而氤氲出一片仙气! 全场鸦雀无声,那种惊艳的感觉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她们想过这流落在外的相府千金可能是任何模样,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比任何一位闺阁贵女都更像贵女。 原先准备看笑话的小娘子们也个个睁大了眼,只想着,安阳真没说错啊,这确实把大伙儿都给比下去了。 唐依把着俞二娘子的胳膊,看得目不转睛,“真好看!”她忍不住轻叹。 俞二娘子也震惊在燕喃出场的艳光里,却模模糊糊觉得,这位千金,怎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燕喃倒是走得自在,在万众瞩目中保持自己最优雅最漂亮的一面,这本就是她的专业,这么一点小场合,还并未放在她眼内。 等她来到场中央,朝梁二太太盈盈一福,再朝场两边的宾客各一拜,周围这才爆发出掌声。 作为主宾的忠亲王妃在执事引导下来到燕喃面前,满面欣赏地看着燕喃,燕喃朝她拜了拜,这才来到蒲团上跪下。 忠亲王妃圆脸笑眼,双下巴福气满满,和忠亲王有几分夫妻相,乐呵呵地净手,再来到燕喃身后,随着赞礼的主持,替她盘起编成辫子的长发,一绾髻,二插簪,三戴冠。 及笄礼众目注视下完美完成,乌发盘成髻,束以花冠,簪一柄金玉芙蓉钗,更衬得燕喃明丽不可方物。 礼成,午筵即将开始,燕喃跟在梁二太太身后,来到人群中和各家夫人打招呼。不一会儿梁二太太便被人给叫住了,燕喃微笑着对上各个方向来的各色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唐依的身影。 看见了,可爱的“糖小姐”正站在放点心果子的长桌旁,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一碟碟精致小点打转。 她身后一个长脸雍容地妇人,下颌一颗痣,正是苟伟所描述的唐侯夫人的模样。 第130章 有血光之灾 燕喃轻轻走了过去,见唐依取了一块儿梅花绿豆糕放嘴里,笑着问道:“这绿豆糕好吃吗?我喜欢淡甜的。” 唐依认出了眼前便是梁少宰的千金,没想到燕喃会跟她主动搭话,惊讶地眨了眨眼,友好地点点头,“好吃,不是很甜,绿豆沙里有花生碎,很香。” 果然,唐依身后的妇人见燕喃和唐依搭话,立即凑了过来。 “三娘子!”唐侯夫人俞氏,有一双俞家人特有的凤眼,圆圆的鼻头两边堆着皱纹,有几分喜感,和蔼笑着主动招呼燕喃。 “夫人!”燕喃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转身深深福了一礼,笑吟吟站好,“请问您是……” “我娘是安乐侯夫人,我们是安乐侯唐府的。”唐依快言快语地挽过唐侯夫人胳膊。 “侯夫人安好!”燕喃忙又施礼,抬眼看了看唐侯夫人,又垂下眸,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三娘子,怎么了?”唐侯夫人看出了她的异样,她本来还想问问她回开封来可习惯等等话题先拉拉家常,没想到这小娘子见到她,反应这么奇突。 燕喃嗫嚅着,咬了咬唇,抬起头时已恢复礼貌地浅笑,“是奴家失礼了,还请夫人不必介意。” 她不说清楚,唐侯夫人更加奇异,方才这小娘子看见她时,明显神色不对。 “三娘子认识我?”唐侯夫人来了兴趣。 燕喃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为难,又不得不答道:“不曾见过,只是……” “只是什么?”唐侯夫人也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心里急得跟猫挠似的,恨不得把燕喃嘴撬开。 燕喃踌躇着,抬起眼来,轻轻扫了唐依一眼。 唐侯夫人多精的人物,立即拍拍唐依手,“娘有些渴,你给我端杯茶汤来,现煮的梅子茶就好。” 唐依性子天真,没想那么多,依言乖乖地就去了。 唐侯夫人深深看了一眼燕喃,“三娘子究竟有什么事?” 燕喃见火候差不多了,压低了声音,十分为难道:“恕奴家交浅言深,本不该和夫人您说这些。实在是看出了祸象,若不提醒夫人,只怕于心不安。” “祸象?”唐侯夫人眉心跳了跳,声音压得更低,“这什么意思?怎么看出的?” “不瞒您说。”燕喃脸上带起几分羞怯,“奴家未曾归家时,家中接济过一位会看相的阴阳先生。奴家虽养在闺中,那时年岁尚小,与那先生也接触过不少时日。那先生说与奴家有缘,奴家小时也觉得有趣,就玩闹着与他学过些。” “看相?”唐侯夫人眉心蹙成个川字,“你会看相?” 燕喃抬起眸来,眼睛清亮亮地看着她,“不是寻常看相,是能看一个人的祸福之气。” 她放开了胡诌,说得有模有样,“若有福气,那人头顶上便是黄、紫色,若是霉气,便是黑、青之色,若是煞气,便是红、白之色。” 唐侯夫人听她说得玄之又玄,半信半疑,“你看出我有什么气?” 燕喃凝视着她眼睛,“白中带红,煞气,有小人而引发血光之灾。” 唐侯夫人脸上神情微微松下来,眼中带了几分鄙笑,“三娘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燕喃正色,“您是唐府一家之主母,您的气运,便是唐府的气运,因此,这血光之灾,虽不会应验到您身上,但会应验到唐侯甚至您家公子身上。“ 唐侯夫人正噙着笑的嘴角忽然僵住,唐二少前几日撞上马车,现在都还在修养,这事儿开封府知道的人倒也不少。 但还有一事,唐侯那日奉旨去探视被软禁的太子,被太子在腰背间抽了两鞭,虽事后官家给了安抚,后背上那两道鞭伤,血红带紫,却是疼了好些时日。 这件事情是绝密,就连唐二少和唐依都不知道,此时被燕喃这么一说,唐侯夫人真的怔住了。 再加上,两日前忠亲王世子在唐府也受伤流血,难道真是唐家气运的问题? 其实燕喃也是半猜,唐二少受伤她当然知道,至于唐侯受伤,那是苟伟的消息说,唐侯的房间扔出过血衣。 方才她说血光之灾,唐侯夫人讪笑,说明她没事儿,那用排除法,受伤流血的,肯定就是唐侯了。 燕喃见唐侯夫人发呆,微微一躬身,转身准备离开,唐侯夫人忙上前跟上她。 “三娘子!”她们一路走,四周不断有目光往燕喃身上飘来。 “可否借一步说话?”唐侯夫人低声道。 燕喃浅笑着穿过人群,随唐侯夫人来到场地边上一处凉亭内,唐侯夫人吞了口唾沫,“你方才所说,当真?” 燕喃抿一抿唇角,“奴家只是心里藏不住话,照直所言,至于究竟说得对不对,奴家不敢保证。万一不对,还请夫人不要往心里去,只当是奴家莽撞了。” 说着,屈膝一赔礼。 唐侯夫人一把扶住她,心头已信了七八分,关键这小娘子跟她也不熟,人家骗她干嘛? 她清了清嗓子,“那若是真,小娘子可否解我唐家这煞气?” 燕喃微蹙起眉,沉吟着道:“这个,我倒没学过,不过,想来,若是能除了这煞气的源头,也就不解自消了。” “源头?”唐侯夫人揪着眉,“还请小娘子说仔细些?” 燕喃目光落到唐侯夫人头顶的虚空,不住点头,一面道:“贵府的煞气,怕是来自北方。” 燕喃看向唐侯夫人,“贵府上,最近可多了来自北地的人?” 唐侯夫人蹙着眉摇摇头,“没有啊?” 燕喃暗忖,若春柳真在唐府,那如此看来,唐侯十有八九瞒着这位夫人。 于是又改口道:“那这煞气,便是来自贵府最北面,您府上最北面住了什么人?” 问完这句话,燕喃明显察觉,唐侯夫人神色微微动了一下。 燕喃继续道:“只要这人不在唐府,那贵府的气运想来便会有所改变。” 唐侯夫人眉眼更沉,有些讪讪地向燕喃谢过,“多谢小娘子指点,我回去后仔细看看。” 第131章 尽快定亲 唐侯夫人说完便不再多言,微垂着眸若有所思。 那北面的院子果然有问题啊! 燕喃暗懔,寻思着苟伟的消息,是说那院子住的小妾。 说明在唐府里头,对外的便是这个说辞,如今看唐侯夫人的模样,应是也不知道春柳的真实身份,也只当里头是个小妾? 但若真是小妾,怎的又被唐侯把她藏得这么严? 于是再大起胆子猜道:“夫人不必客气,其实,奴家还看出,那祸源是个女子,若夫人不好判断,可往年轻女子中去找。” 唐侯夫人神色更加不好看,咬了咬牙,问燕喃道:“小娘子,若那祸源不走,有没有其他办法压住她?” 果然!燕喃随即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以唐侯夫人的认知,她是知道那院中住的是个年轻女子,是以根本没反驳自己。且从她所问来看,她无法掌控那院中女子的去留! 也就是说,这年轻女子绝不是普通小妾那么简单! 和春柳的身份更加接近了! 燕喃深吸一口气,还想再问,只见梁二太太踏上亭来,“哟,我们三娘子可是投了侯夫人的眼缘?远远看着聊得可火热了。” 唐侯夫人脸上瞬间堆起笑来,“可不,您府上这位三娘子啊,不仅生得跟朵花儿似的,模样讨人喜欢,性子更讨人喜欢,我真想替我家二小子讨了去呢!” 燕喃想到唐二少,瞬间打了个寒颤。 梁二太太笑得开了花,“哎哟哟,夫人您太抬举梁府了,您家二少要人才有人才,要本事有本事,加上您那门第,不知是多少夫人太太心里眼中的佳婿,怕是您都挑花眼了吧!” 二人打着哈哈,梁二太太拉过燕喃,“您先坐着,我带着这丫头再去露露脸,将来还得靠您这些贵人们帮扶才是。” 唐侯夫人笑着目送她们出去,唐依这才端了茶过来,“娘,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唐侯夫人接过茶,看了看自己这个一脸天真的女儿,又看了看跟在梁二太太身后依旧仪态端方的燕喃,梁少宰这门第没得挑,和他们唐家一文一武多配,她爱怜地抚了抚唐依丫髻,“你说,这梁三娘子,给你当嫂子怎么样?” 唐依睁大了眼,“啊?” 刚进园子时,娘和几位夫人还说,这三娘子怕是个没规矩的,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燕喃跟着梁二太太又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午筵开始,她的位置被排在忠亲王妃身边,算是非常得看重。 一场宴下来,忠亲王妃打量她的目光更加柔和,这丫头的性子,比想象中更耐得住气,累了这么半日功夫,用膳时仍是规矩一丝不苟,半分不闻汤匙声,进食优雅又不过分矫作,非常有大家气派。 待用过漱口茶,梁二太太陪着她来到水榭靠湖的栏杆边歇息,梁二太太轻叹一口气,看着外头仍在园子里应酬的燕喃,“难为这丫头了,这场礼竟没出半分差错。” “这性子,确实难得。”忠亲王妃笑着点点头。 “幸好是这时候找回来的,没耽误大事。”梁二太太抿唇一笑。 忠亲王妃笑笑没说话,明白她的意思,幸好是在定下婚姻之事前找回来的,为人父母,第一操心儿女长大,第二便是操心长大后的婚事了。 看今日这情形,梁少宰是打算替她这闺女铺路了。 当年梁少宰与忠亲王口头戏言定下婚约之时,是定给的她大儿子,后来这女孩儿也失踪了,婚约便自当作废。 后来那小哑巴被找回来,她还担心过,若梁少宰提起当年的婚约,要让萧衡娶他这哑巴闺女可怎么办? 谁知梁少宰倒是没提过这事儿。 可今日看来,梁少宰对这丫头的婚事,还是相当操心而又急切的,不然也不会以这么大的排场,让她一下扬名开封。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忠亲王妃抿唇笑笑,不再多话。 梁二太太探问的意思她很明白,只是,世子妃的位置,还得她们家王爷相看了才算。 一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在下晌完美结束。 待送走客人,梁湛和梁二太太留在水榭里喝茶,“忠亲王妃觉得怎么样?” 梁二太太笑着,“喃喃确实不错,我看王妃面上是挺满意的样子,不过现下这一面之缘,恐怕还不会立即下决定。” “嗯。”梁湛捧着茶沉吟,“若后几日有人上门来探燕喃亲事的风声,你把消息放出去。” “是。”梁二太太颔首退下。 梁湛转过楼廊,拾阶而上。 长公主似倚在长榻上睡了一觉,半迷蒙着眼,支起身子望向徐徐进门来的梁湛,唇角一抿,绽开一抹笑。 “阿湛。” 冯嬷嬷微微躬身便退下。 梁湛扫了一眼案上的酒盏,坐到她对面,皱了皱眉,“不见见王妃?” 长公主懒懒倚在榻上,视线紧追着梁湛,“不是有人招待她吗?今日的主角又不是我,我不舒服无法见客,嫂子也不会怪罪。” 她伸手去取案上酒杯,垂眸道:“事成了吗?” 梁湛见她又要喝,并不阻止,斜斜看向窗外:“王妃还有犹豫,看来还是得王爷点头。” 长公主抿一口酒,眼神更加迷离,牵起嘴角一笑,“要我去说动哥哥?” “不必你去说动。”梁湛转头看向她,“你与王妃商量商量,让王爷同意亲自见见燕喃一面即可。” 长公主嗤一声娇笑,“你对她就这么有信心?就相信哥哥会满意?陕北文家千金的家势、财力,可都比你这女儿强。” 梁湛收紧双眸,“我信天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吗?” 长公主见他变了神色,收起那一丝轻慢,神情渐渐变得哀婉,目光如水看着梁湛,从榻上俯身向他靠过去,柔声道:“我明白,阿湛,你知道,你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 梁湛稳坐如山,似乎全没察觉到长公主的动作,淡淡道:“就端午吧,趁早定下来,文家这两日就进京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等你消息。” 说完站起身,往厅门走去。 俯身过来的长公主刚刚好靠了个空,身子半僵在原地。 第132章 再见四爷 燕喃回了屋,先紧着把打探出来的消息让小柔这边传了出去。 再更衣完毕直接往榻上一趴,招呼采书来给她做马杀鸡。 没过一会儿,小柔便带了口信过来,“我哥说四爷看到您传出去的消息了,请您明日去东二厢的琉璃街宝庆楼见他,宝庆楼是金银铺子,让您就说去逛街,少宰大人一定放行。” 燕喃吁出一口气,四爷给力。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小柔道:“安阳那边怎么没动静?” 小柔摇摇头,“县主早早就离开了,估计晚些时候才会有消息过来。” 长公主府。 长公主脚步踉跄,进了园子,甩开扶着她的冯嬷嬷胳膊,一面摇摇晃晃舞着长袖往前走,一面断断续续哼着小曲。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忽见一个婆子匆匆从西院跑出,她停下脚步,招手问:“芙儿回来了?” “启禀长公主,县主回来已有些时候了,有些闹肚子,老奴去外头喊人请太医去!”那婆子看见她忙过来答。 “不舒服?”长公主皱着眉一挥手:“你快去!”抬脚往安阳的院中走去。 “芙儿!”长公主见安阳蜷着身子窝在榻上,忙慌慌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肚子疼。”安阳脸色苍白,皱着眉推开长公主扶她的手。 “怎么就肚子疼了?你们怎么照顾的?”长公主抬起头往几个丫鬟喝了一句。 几个丫鬟吓得慌忙跪下,“县主吃了一根三娘子的桃条,上晌不舒服就回来了,方才连趟跑净房,想是吃坏了肚子。” “桃条?”长公主愕然抬起眼,“什么桃条?” “是四妹给她的,定是知道有问题才故意诈我!”安阳咬着牙,“她记着仇呢,我不过就耍了她一回,她便敢这么报复我!我要告诉三叔她的宝贝女儿是如何对付自个儿长姐的!” 四娘子?梁宛茹?长公主瞬间想到这桃条的问题来源之处。 “不行!”长公主一下截住她的话,“这事儿不能捅出去。” “为什么?”安阳睨向长公主。 长公主拧起眉,焦冰这蠢货,这种打草惊蛇的事儿也做! 她扶着安阳双肩,深深看到她眼底,柔声道:“你听娘的话,娘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她!” 安阳盯着长公主半晌,是呵,娘该比她更憎恶梁燕喃万倍,她嘴角一挑,呵一声轻笑,“好!” 长公主一出安阳院门便垮下脸问冯嬷嬷,“焦冰怎么回事儿?让她取个贴身物件儿都取不到,做这些没用的花样是想把脖子送上去给人勒么?” 冯嬷嬷立即垂首道:“焦嬷嬷说,燕回阁里头被三娘子把得严,外头又都是少宰大人亲自安排的人手,她还在想办法。今日的事儿,奴婢会告诫她。” 燕回阁这边,到了晚间,素琴来回了话,“听说安阳患了痢症,长公主府下晌时唤过太医,但没声张。” 燕喃挑起嘴角,没声张,说明她猜对了,焦嬷嬷后头的人果然是长公主。 长公主一个孀居的人,手伸到梁府三房来做什么? 爹貌似不知情,为了自己,她得想办法把这手斩断才好。 第二日,燕喃起床时仍旧浑身酸痛,换上一身清爽的青莲色素锦长褙,采书替她将头发绾成松松的十字髻,以点翠白玉环束拢,插上两枚素银花枝小发簪,看起来清雅又不失贵气。 用过早膳,燕喃便带着小柔和大力兄妹俩出了门。 琉璃街,名如其地儿,金银珠宝玉器一条街,马车一路行进过来,挑开窗帘张望的燕喃一路被满街的珠光宝气晃了眼。 宝庆楼的门脸不大,两扇红木门大敞,里头普普通通一圈儿柜台,两三个客人正在柜台前盘问。 燕喃刚下马车,就见到金豆满脸堆笑的迎上来。 “你们这么早?”燕喃有些惊讶,这会儿才巳时刚过。 店中的小二显得和金豆很熟,并不过来打招呼,只朝金豆和燕喃哈腰笑笑,继续招呼店内其他客人。 金豆将她往里头带去,搓着招风耳大咧咧一笑:“这儿是小六的店,你就当自己的地方!师父几乎日日都来,在教小六制弓呢,小六也想参加武举。” 自己的地方……燕喃不懂金豆的脑回路。 “制弓?”她并不知道元峥的打算,颇有些好奇,“小六参加武举?” “对。”金豆解释,“武举有门绝伦科,可以破格录取某一方面格外擅长的人选,师父觉得小六合适。” 他说着,带着燕喃进了后院一处类似书房的半厅,“小六手工厉害,你看,这儿是他自个儿雕琢的玉石,漂亮吧?” 他指着一张靠墙长案上一条长长的红丝绒软缎,“师父说,他这手本事,只做珠宝埋没了,若是能制弓制刀,说不定将来拯救大梁的就是他了!” 燕喃的目光瞬间被那红丝绒上的玉佩所吸引,都是动物造型,有白底青翡的金鱼嬉戏、有清绿通透的鹅衔灵芝…… 玉料都不算好,但个个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尤其一枚黄玉蝉,那籽料并不十分出色,黄色中带点浑浊,但那混浊之处被恰到好处地雕成蝉身,两侧渐变而白的地方,则雕成蝉翼,晃眼看去,混如一只张开翅膀的蝉趴在树干上,堪称巧夺天工! 还有一个锦盒放在旁边高几上,里头一块翠色欲滴的桑榆燕子玉佩,燕子展翅欲飞,活灵活现! 燕喃这下就不奇怪那日在玉馔阁,俞六切鱼脍能切出那么好的刀工来! “喜欢哪个?”元峥的声音响起。 燕喃抬头转身,笑着和元峥和俞六打招呼,又向俞六道:“六爷这本事,怕是整个大梁都无人能及!” 俞六手头握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弓,局促地不知放哪儿好,不好意思笑笑,“我,我也,不,不会,别,的。” 元峥微微抿起唇:“小六这双手确实厉害,我只和他说了一遍制弓的要领,再画了张图纸,他就自己照着做出来一张相当不错的弓。” “哦?”燕喃打量着那弓,“这弓很厉害吗?” 第133章 渊哥哥的习惯 这弓身只有平常弓箭一半那么大,想来箭矢也需要特制。 元峥接过那弓,递给燕喃看,“这叫轻臂弓,方便携带,以小六的臂力,弓身不必大,只要弓弦够好,能做到连发省力,以速度和射程取胜,便能比寻常弓要厉害许多,只不过,现下这弓弦回弹力度不够,连发费时,我们还在想办法。” 燕喃把着那弓看了看,弓身极轻,很漂亮,曲线流畅完美,有种浑然天成的大气感。 弓身两头两条祥云蟠龙,鳞片清晰可见,神态威猛无铸。 再拉一拉那弓弦,五股细牛筋紧拧在一起,弹性极好。 她偏头想了想,“连发?若是加上连弩的弹簧设计,是不是能好些?” “连弩?”元峥眼一亮,大梁也有连弩,却因箭矢无羽射程不远、杀伤力弱等问题渐渐不在战场上使用。 将连弩的箭弦部分结合到这弓上来,确实是个不错的点子! 只不过这对工艺要求极高,但有小六在,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以试试!”元峥接过弓,心情大好,指了指案上的玉坠,对燕喃道:“你喜欢哪个,我买来送你做生辰礼物吧,不是十五岁了么?” 燕喃抿嘴一笑,“师父拿徒弟的东西送入,付不付钱?” 元峥心情不错,薄唇微微一弯,“付,当然得付!” 俞六忙上案前亲自将玉坠一个个往锦盒里放,急道:“不,不用,付……,玉,玉质,不,不好,都,都,都给……” 燕喃看他恨不得全装起来,忙摆手笑道:“你师父会真付钱的,你全给了我,他就损失大了!” 俞六说不出话,急得脸都红了,只一个劲儿想往燕喃面前递。 燕喃见他一片真心,也不忍再推拒,浅笑着,“那这样吧,我选两个。” 她想着可以给梁宛茹带一个回去。 俞六这才点点头。 燕喃看了一圈,给梁宛茹挑了个小金鱼的,觉得那小金鱼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和梁宛茹生气时有几分像,然后又指着那高几上的锦盒,“再要这个燕子吧。” 俞六愣了愣,看向元峥。 燕喃也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元峥。 元峥迟疑片刻,朝俞六点点头,“给阿南吧,以后你再给我做一个。” 燕喃以前姓燕,想要燕子图案的也理所当然。 燕喃眨眨眼,“怎么,这个是四爷要了的?” 俞六微赧,“师父,说,说,给……” 元峥有些窘,摆摆手解释道:“没关系,你喜欢就先拿去吧。” 燕喃吐吐舌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俞六着人将那燕子和金鱼包好放入锦盒,递给燕喃,燕喃珍而重之地接过收好,随元峥坐到窗边罗汉榻上。 俞六亲自在旁边碾茶,小柔帮忙,金豆扇风。 元峥顺手将那弓放到面前案几上,开始说正事,“你那边的情况,尾巴已经转告给我,若想最后确定的话,只有一个办法,由你去亲自确认。” 燕喃点点头,只有她认识春柳,她也想过怎么去完成这最后一步,微蹙着眉道:“那是把春柳从俞府里头逼出来?还是我偷偷溜进去?” 她今日抹了些桃花口脂,本就娇嫩的唇如饱满水蜜桃一般闪着柔润光泽,一启一合,晃得元峥心跳微微加速。 元峥移开视线,微微侧头看向一旁忙着煮茶的金豆二人,手指无意识地拨着那弓弦,“那小院防卫甚严,那日我只能在外围查探,里头还不知有多少护卫,所以,只能想办法将里头的人全都逼出来才行。” “怎么逼走?”燕喃伸出一只胳膊托腮。 “放火。” “噗!”燕喃一声轻笑,忙低头掩嘴,原来看上去正义凛然的元四爷也会这招啊! 她这一低头,目光忽被元峥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吸引过去。 四爷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有棱角,一看便知道是长期练武之人的手,此时,左手后三指正如拨琴一般轻弹着那弓弦! 燕喃像心弦被他手指拨中一般,猛地震了几下,连呼吸都瞬间僵在胸口! 这是渊哥哥的习惯! 渊哥哥说看弓弦好不好很简单,他以左手后三指便能测出来,若能被他这三指轻轻拨动,说明弦太软,若分毫不动,说明太硬,要能有弹性又需费些力道,才是恰到好处,个中诀窍,只可意味不可言传,那是长期摸弓射箭的人的一种直觉手感。 “六日后是皇家端午龙舟会,官家也会出席,届时唐侯一家肯定都不在府内,我会参加龙舟表演赛。等那表演赛结束,我们各自找个借口先行离开,你和我分头去唐府。“ 元峥絮絮而谈,显是早有准备,”我在前头放火,让金豆带你在唐府北墙外街对面的茶楼顶上去盯着看人。崔府有千目镜,我会想办法向崔十一借出来,放火的事我会事先安排好,你放心,既然是唐侯看中的人,他们必定会拼尽全力将人救出,等出来之后,我会想办法将人引走……燕喃?” 元峥没听到燕喃说话,停下动作,转过头来,见燕喃看着桌上的弓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燕喃缓缓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指着他手,“你刚刚,这样……” 她后三指做了个拨弦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元峥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个啊,试弦,用手指试弓弦的松紧度,怎么了?” 燕喃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方法,谁教你的?” 元峥手指轻轻弹了弹那根弦,“匠人都会有自己喜欢的办法来试弦。” 他以为燕喃是没见过,觉得好奇,解释道:“凭个人的习惯,有的用木锤,有的用鸡毛梗,也有的像我这样用手指。” 随着他的解释,燕喃胸口澎湃起大浪的情绪才渐渐缓下去,巧合吧? 照他这么说,不止渊哥哥一人有这习惯吧? 她抬起眼看向元峥,轮廓分明的脸俊美无双,与渊哥哥小麦肤色的凌厉俊朗并无半分相似,分明是她在幽州府衙救下的元四爷,当时他还口口声声要救渊哥哥,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是渊哥哥呢?! 为什么脑子里会有那种离奇的念头? 第134章 送八哥 小柔端了茶过来,燕喃接过捧在手心,热热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她定了定心神,将思绪扯回到春柳的事上,讪讪道:“刚才四爷,说到哪儿了?” 元峥把整个计划再详细说了一遍,燕喃不便多呆,遂起身准备告辞。 元峥和俞六一左一右送她往外走。 “这是六爷自己的店?”燕喃打量着四周,外头看起来地方颇小,这后院占地还算广,另有两排房屋,看起来既像仓库,又像工坊。 俞六点点头,“二,二房的,我,我们,分,分家……” “俞府分家啦?”燕喃有些讶异。 “嗯。”俞六点头笑笑,看起来挺开心。 金豆替俞六打抱不平,“俞家那么富贵,小六和他娘才分到两间铺子和两个田庄,剩下的全被大房给拿走了。” “凭小六的本事,还怕挣不到钱?”燕喃朝俞六竖起大拇指,“你这玉坠图案,新颖别致,就凭这几个坠子,就能将你这宝庆楼名号打出去。” 俞六脸上现出有苦难言的神色,元峥替他解释道:“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条街多是开封老百姓常逛的地方,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常去的是内城金宝巷。宝庆楼的东西,太好的,客人反而买不起,但以小六的手艺,也无法定价太低,所以……。” 燕喃点点头,表示明白,看得出来,方才那些玉坠,籽料都不算好,胜在雕工精美,构思精巧,所以宝庆楼的定位比较尴尬,高不成低不就,利润当然也算不上好了。 这种情况嘛,她转头看看面露难色道俞六,停下脚步,浅浅一笑,“我倒是有个办法帮你找条销路!” “什么办法?”元峥忍不住好奇。 上回苟伟的生意便是燕喃指点后活起来的,因此这丫头的点子,他并不轻视,想了想,对俞六道:”让掌柜也过来听听吧。“ 俞六点点头,不然就算他听明白了,要交代下去还得费功夫。 “来来,坐下慢慢说。”燕喃带着几人又重新回到屋里。 “你这货,要卖就卖开封府最顶尖的那一拨人,什么王公侯伯府夫人太太,你的手工和花样,绝对能让她们喜欢。“ “可是。”掌柜的耷着八字眉,大着胆子插嘴道:“京城中的夫人们喜欢的都是永兴银楼、景翠阁、还有俞家的万宝楼这样的老字号,咱们这儿拿不到上好的玉料,跟他们比派头没法比。” 燕喃点点头,明白他说的都是事实,继续道:“所以你们这第一步,不是让人买,而是送!” “送?”掌柜的忐忑又惊疑地盯着燕喃,这小娘子怕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没错。”燕喃看着俞六,“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开封府中哪几位夫人或小姐好出风头又受人追捧,再看看她们都喜欢什么首饰,镯子还是坠子或者钗环,你制作几样出彩的免费送上,说明这是宝庆楼为其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东西!” 俞六毕竟是做生意出身,听了燕喃的主意,眼睛渐渐亮起来! 燕喃看他明白了,点着头继续道:“只要她们有人将你送去的首饰戴出去了,便是你宝庆楼的活招牌。” 掌柜的仍有些忧心,“送出去?不要钱?” “你放心。”燕喃说得累了,端起茶盏抿一口,“这叫投资,是饵,以你们六爷的本事,还怕没人慕名而来?” 俞六听得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能以这本事挣钱,宝庆楼就不必靠每日上柜台前盘货的那些婆子婶子赏饭吃了! 元峥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喃,“那你这燕子玉坠,端午龙舟会的时候可要戴上了!” “我?”燕喃指着自己鼻尖。 “你现在也是开封府的风云人物,不知道吗?”元峥挑了挑眉,“听说昨晚茶铺子里便说开了梁府流落在外的千金,一朝回府惊艳开封府的话本子。” 金豆在一旁偷着乐,瞧师父这话里酸的。 “哈。”燕喃尴尬笑笑,“这些人,真是,大惊小怪!” 她自己不管是前世还是二十一世纪,模样都没变,论实在的,那张脸便比如今的小哑巴燕喃更漂亮。 俞六精神奕奕,抬头望着燕喃,“阿喃,喃娘子,我,我给你,做,同,同……” 他指了指燕喃拿在手里把玩的坠子。 “同系列的?” 俞六笑着点头。 “好啊!”燕喃极喜欢那只翠得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燕子,“你再给我配一双耳坠就行。” 俞六乐呵呵忙点头。 “这几日你好好休息。”说完正事,元峥送燕喃往外走,“端午那日,只要你能想办法顺利从龙舟会溜走就行。” 燕喃一撇嘴叹口气,“我现在别的没有,就是有时间,天天呆得无聊死了,有大把时间可以休息。龙舟会那日嘛,你也放心,我自有办法溜走。” 为避人耳目,燕喃的马车停在后院外,刚出院门,大力便赶车过来了。 走前头的小柔从马车上取了个包袱过来,燕喃接过递给元峥,抿唇道:“四爷的襕衫,我给缝好了,多谢!” 元峥笑笑,接过包袱,眼见到了前头铺子,停下脚步,目送燕喃出门上了马车,回身走到一半,想起燕喃说无聊,又想起她说过喜欢八哥,唤了金豆过来,“跟我去逛逛花鸟巷子。” 花鸟巷子就在城西,大大小小的铺子前头各种绿植活物都有。 鸟铺子前的鸟笼子里,八哥、黄莺儿……,一只只在笼子里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热闹非凡。 元峥想起一事,看鸟的时候问那掌柜,“这开封府中寻常可有老鹰?” 掌柜的直摇头,“那家伙怎么会飞城里来,这城里头许多老爷贵人可都养着鸽子,最怕鹰,要有老鹰飞来也早给射杀了。” 元峥也是这么想,听掌柜这么说,对曾抓破唐府那只半狼半狗的老鹰更加好奇起来。 他仔细挑了只个头小小的八哥,和当初送给燕子那只阿乌有几分相似,眼睛小黑豆似的特别机灵。 连带着笼子和吃食等物买下,回了元府,再找苟伟的人给送过去。 金豆看得感慨无比,师父真是体贴,阿南刚说无聊,他就想办法给送玩意儿过去。 这样下去,提亲指日可待了吧? 第135章 阿乌 燕喃刚回燕回阁,梁宛茹便嘟着嘴找了过来。 “你自己出门不带我!”梁宛茹理直气壮坐到榻上,小包子脸鼓着气。 燕喃笑着坐到她对面榻上,“虽没带上你,却给你带了礼物。” 梁宛茹一听礼物,眼睛亮起来,“什么礼物?” 燕喃拿出那小金鱼的玉坠,托着手掌中递过去,“喜欢吗?” “呀!”梁宛茹猛地惊呼起来,睁大了眼,“好漂亮的小金鱼!” 她欢欢喜喜拿过去,对着窗口映着光看了又看,喜不胜收,“谢谢三姐,我太喜欢了!万宝楼的玉坠都没这么漂亮!你看连这水波纹都能看见,真像活的一般!这是哪儿买的?回头我也买个送你。” 燕喃见梁宛茹夸赞,对俞六这铺子的信心更多了几分,笑着道:“喜欢就好,你是我亲妹子,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不总说爹不疼你吗,以后我疼你,把爹娘的份儿都补上。” 梁宛茹把金鱼玉坠握在掌心,听了燕喃的话,只觉胸口暖暖的,有姐姐的感觉,还真不错啊! 燕喃见与她已无大芥蒂,正色道:“所以,若是有人故意挑拨我们姐妹关系,你可千万不能上当。” 梁宛茹一点头,乖乖“嗯”了一声,“谁挑拨我也不信。” 燕喃进入正题:“那你可知,你昨日给我送来的桃条,被安阳拿去吃了,吃完就开始闹肚子,还请了太医。” “桃条放坏了?”梁宛茹愕然眨眨眼。 “应是被人下了药。” 只这一句,梁宛茹便差点蹦起来,“怎么会?” 燕喃拉着她坐下:“你为何会在我及笄礼时送桃条过来?” 梁宛茹委屈道:“嬷嬷说,及笄礼时不能吃东西,只能饿着肚子,说那会儿给你送点桃条,你肯定喜欢。” 燕喃一听就明白了,果然是焦嬷嬷! 只怕她的算盘在一石二鸟,又害她及笄礼丢丑,又彻底搞砸姐妹俩的关系。 燕喃拉过梁宛茹双手,慎重道:“给桃条动手脚的人,八成是焦嬷嬷,但我这么说,你可能还不信。” 梁宛茹果然立即变了脸色,“你胡说!” 若是她送的桃条三姐吃出毛病来了,她得被爹打死不可。 焦嬷嬷怎么会害她呢? 从她知事起,就陪在她身边,事无巨细的事儿都是她操心,平日里嘘寒问暖,生病时端汤喂药。对她来说,焦嬷嬷是比爹都亲近的人! 她知道嬷嬷不喜欢这个姐姐,那是因为她以前不喜欢,现在她喜欢了,嬷嬷也会顺她意走的! 燕喃知道要说服她并不容易,语重心长道:“你想,一个人为什么会被骗?” 梁宛茹脱口而出,“因为蠢呗!” 她并不蠢啊,她学东西都可快了,焦嬷嬷常赞她做的各色腌果子,比宫里赐下来的小点都美味。 燕喃摇摇头,“因为信任。” 梁宛茹愣了楞。 “只有先信任了那个人,才会被骗。所以,骗子在被人发现骗人之前,往往都是人们信任的人。” 梁宛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但总觉得焦嬷嬷不可能害自己,仍鼓着包子脸,不服似地把手中袖子揪成一团。 燕喃凑过去附在梁宛茹耳边低语了几句。 梁宛茹半信半疑打量着她。 燕喃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示意她收好,“我们打个赌,试试看吧,这个赌对你也没坏处,但你得保证照我说的做。” 她见梁宛茹仍犹豫,眨眨眼狡黠道:“若我输了,便亲手做一种你从未见过的炸果子给你吃,如何?” 梁宛茹一听说是她从未听过的炸果子,来了兴趣,“什么果子?” 果然是个小吃货啊,燕喃神秘一笑,“甜甜圈。” 梁宛茹稳了稳心思,带着萱草回了春在楼。 “娘子回来了。”焦嬷嬷见到梁宛茹,忙起身迎过来。 梁宛茹掏出燕喃的帕子递过去,“是三……三姐给我的。” 梁宛茹想着燕喃的嘱咐,努力装出几分欢喜,“你上次不说让我取她的贴身东西嘛,这帕子是她袖兜里揣着的,我给要来了,嬷嬷要来做什么?” 说完心里跟揣了个小鼓似的,“咚咚”直响。 焦嬷嬷面露喜色,却半信半疑对着窗口看那绣帕上的针脚,“这是三娘子自个儿绣的?” 那是张简简单单的素娟帕,只在四角绣了花边,虽简单至极,那细密的针脚却能看得绣工绝不一般。 那丫头看着不像是个做细活的,没想到还有这本事。 “是。”梁宛茹见她没在意自己的神情,暗暗松口气,“我说绣得好看找她要的。” 焦嬷嬷吁出一口气,见屋内再无旁人,压低嗓门道:“娘子,您放心,老身有法子让她分不了您的宠!” …… 梁宛茹刚离开燕回阁不久,小柔就拎了个笼子朝花窗前的燕喃走去。 “娘子!看看这是什么!” 一屋子丫鬟都围了过来。 燕喃抬眼看去,笼子里一只通体漆黑乌羽的小个子八哥,正精神奕奕地歪着头,油亮亮的黑豆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呀!”燕喃一声惊呼,欣喜地站起来迎上去。 “呀!”那八哥好似被吓到,翅膀一扇,也跟着“呀”了一声,把一屋子丫鬟笑得个七歪八倒。 燕喃笑得合不拢嘴,“这是哪儿来的?” 小柔将笼子递过来一些,笑着道:“我哥带回来的。” 遂趁着燕喃凑过来接笼子时,压低了嗓门在她耳边道:“四爷送来的。” 燕喃心领神会,拎着笼子放到罗汉榻旁边的花窗上,抿起了嘴角,四爷…… 他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样,看见这八哥,她顿时想到个好法子可以试试,既不暴露自己,又不会影响二人关系。 她想到他和渊哥哥一样试弓时拨动弓弦的手,朝那八哥喊了一声,“渊多多。” 那八哥似没听懂,还是愣愣地打量着燕喃,半晌,“呀!”又呀一声。 “笨。”燕喃取笑它,“叫渊多多。” 那八哥愣了愣,一张嘴,“笨!” 围着的小丫鬟们个个快要笑得绝倒。 小柔笑着问,“娘子给它取个什么名儿?” 燕喃看着八哥的目光格外温柔,想也不想便道:“阿乌,叫阿乌。” 她压低声音对小柔耳语:“帮我跟四爷说,这八哥叫阿乌。” 第136章 传话 元峥回府刚进门便被叫住,说元太师有请。 元太师在午时之前便回了府,毅斋内除了他,还有一名客人。 “这次劳烦你,多谢了!”元太师亲自煮了一壶茶,替一身青衣道袍的青衫斟上茶汤,“没想到圣使这么快就把密信给取来了。” 青衫双手接过茶盏,恭敬道:“大人客气,青衫是急脾气,等不得。刘渭虽贪生怕死,护卫众多,但只要他不在宅内,那宅院也还算来去方便。大人若还有其他用得着青衫之处,尽管吩咐。” “那新的圣女,还未找到吗?”元太师半掩炉门,让那茶汤汩汩温着。 青衫摇摇头,“已经找到第二十三个聋哑,我会继续找下去。” 元太师沉吟着,“除了是天聋地哑,圣女还有没有其他特点?元某也可帮忙寻觅一番。” 青衫踌躇道:“有倒是有,不过,圣女定是天聋地哑之人,从这点下手最好寻找。” 元太师不再多问,他虽与圣女娘娘打交道,但这个桑族异常神秘,尤其圣女的身份,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秘密,有许多事情有着族约的约束,不能对外人讲。 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青衫道:“此前梁少宰新找回的嫡长女是个小哑巴,不知圣使有没有去看看?” 青衫皱了皱眉,“去过,那位也不是,不过……” “那夜我在梁府经过一所宅院时,似乎嗅到黑陀罗的味道。” 元太师抬眸看向她,黑陀罗是全株包括花朵都是死黑色的曼陀罗,种子会散发一种浓烈的香气,比普通曼陀罗毒性更强数倍,生长于苗疆沼泽林,青衫是苗疆人,对此应不会判断错。 梁府怎么会有苗疆的毒物? 二人正说着,随伯进来道:“大人,四爷来了。” 元太师看向青衫,“要不要见见那孩子?” 青衫摇摇头,“青衫的使命是守护圣女,其他的,并不在青衫关心之列,先告辞了。” 说罢站起身,向元太师一揖,往门口走去,身影刚到门边,疏忽就不见了。 片刻后元峥进了门,一躬身,“翁翁。” 元太师点点头,示意他落座。 元峥一眼扫到案几上元太师对面的杯盏,“您有客人?” 元太师拈起长须笑笑,“方才你可见到有人从这里出去?” 元峥看看门外,摇摇头。 元太师哈哈一笑,“那位客人,有来无影去无踪之妙绝身手,你看看这个。” 他推一推案几上一张极为普通的牛皮信封。 元峥低头一看,信封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隐隐猜到几分,忙小心翼翼打开来。 抽出信纸展开,一目扫过那字迹,猛抬起头看向元太师,“官家的密信!” 元太师点点头,“是我那位客人从刘渭内宅取出来的,她明日再放回去。” 元峥心中惊疑,“那位客人究竟是何人?” 能在刘渭内宅来去自如,这份本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是上次我说过的,桑族圣女的守护者。” “也是桑族人?” 元太师摇摇头,“他们和桑族人的渊源我不甚了了,只知道这个守护族有常人难及的本事,尤擅潜行、跟踪、暗器、刺杀,甚至遁地隐身。” 元峥只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收了好奇心,仔仔细细看起那密信来。 越看,眉心蹙得越紧,眼中恨意渐浓,看罢,“砰”一声,将那信拍在桌案上,额上迸出青筋来。 “果然……”他双手撑在桌案上,咬紧了牙关,“是官家怕卖了我不好收服林家军,让刘渭想办法把北边清理干净,在他看来,反正不要幽州,就不惧了北蛮的威胁!哈哈!” 他仰天失笑,眼中闪着泪花,“愚蠢!何其愚蠢!他以为送出幽州给北蛮,他就可安安心心守住半壁江山了?!” 元太师也轻叹一口气,今日送幽州,明日又如何?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中原汉家江山迟早沦为外族肆虐之地! 他轻轻给元峥推过去一盏茶,沉声道:“以这样的天子,你我想改制,可想而知有多难了。” 当初他的变法,提“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十项新政,刚刚颁行两月,便遭到以崔更为首的众臣所阻,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被他说服的永宁帝也渐渐失了信心,偏向崔更那边。 接下来一年,力主新政的官员,多为他的门生子弟,被控“结党营私”、“滥用职权”等等罪名,逐渐被驱出朝廷,变法由此流产。 若不是圣女娘娘出现,说时候未到,让他主动退出漩涡中心,闲散编书教学,保存实力,恐怕他早因这变法赔进去更多的门生,甚至自己和家人。 元峥接过茶盏,神色更加坚定:“翁翁不必担心,我心志已定,这一路,阻碍在何处,便破何处。” 元太师轻颔首,武人改制,或许比他这样的纯文改,更适合这个浑身都是腐肉的大梁朝。 …… 燕喃这边,小柔出二门找到大力,“娘子说转告四爷,这八哥叫阿乌。” “就说这一句?”大力有点懵。 “对,要快些传到,娘子还要听回话!”小柔点头。 大力立即往外头去,找到苟伟的线人,巷口牙行的姜老三,急急道“传话传话,八哥叫阿乌。” 姜老三瘸着腿边走边拍胸脯,“这就去!” 姜老三和金豆已很熟,门房叫了金豆出来,姜老三压低嗓门道:“八哥叫嗷……” 金豆:…… “嗷?八哥会这么叫?”金豆皱起眉。 姜老三也很无奈,“就让传这一句……” 也许是什么奇特的暗号吧。 金豆搓着招风耳往里找元峥,正好看见元峥从昭明堂小路过来。 “师父师父!”金豆追上去,压低了声音,“阿南找人传话过来,说那八哥嗷嗷叫。” 元峥不解,眉心拧成一团,“八哥还会嗷嗷叫?” 那不是狗吗? “她不喜欢吗?”元峥问。 金豆摇摇头,“不知道,没说了,就这一句。” 元峥凝眉,难道是嫌八哥太吵? “你转告过去,她若不喜欢养,便送出来好了,没关系。” “好嘞。”金豆得命而去,他就说嘛,送点小猫小狗的多好,送个黑不溜秋的八哥,有什么意思。 第137章 忠亲王召见 到了晚间,元峥的回话传了进来。 燕喃有些紧张地看着从外院回来的小柔。 小柔低声道:“四爷说,娘子要是不喜欢,可以送出去。” 燕喃愣了楞,“就这样吗?” 小柔点点头。 燕喃胸口一团云渐渐散去,有点失望吧,不过也在意料之内,是她想太多了…… 接下来几日,燕喃偷得清闲,每日和春妮、梁宛茹在园子逛逛玩玩,再去陪陪娘亲,有了阿乌的陪伴,倒也不那么无聊。 元峥则忙着准备武举和端午龙舟赛,从早到晚泡在五月的日头下,不是去南城校场上练骑射,就是在汴河南端的团湖操练龙舟,直把元二夫人心疼得不行。 一年一度的皇城龙舟赛,由宫里主办,比蹴鞠盛会更加正式,也更加盛大。 届时,官家会携皇室成员共同出席观看,开封府内城中不论官商士绅,都能沿河观赏,到了那日,整个内城中人可谓是倾巢而出。 龙舟赛分正式赛和表演赛两种。 正式赛是各衙门、各府第或各商行集结起来的龙舟高手,胜利者不但能得红利,还能在官家面前挣个彩头,许多龙舟队都会从三月河开后便开始操练。 王公贵族子弟们,只是表演赛,算是游玩点缀,临时集结起来图一乐。 是以元峥仍是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武举应试上,还要兼顾端午那日的唐府行动,只觉时间过得飞快。 端午节头一日晚,小柔除了带回苟伟的消息,还带回一个小包袱。 “这是四爷送过来的。” 燕喃先展开苟伟的纸条看了看,上头照例是唐府的动静,除了日常消息之外,还提到这两日多了个郎中进出唐府最北面的院子,但那院子即使是唐府人也很少能进得去,因此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 燕喃心瞬间提起来,难道是春柳生病了? 她又打开元峥送来包袱,层层绸缎里抱着的,是初见他时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有一个千目镜,她小心翼翼收好,只待明日。 五月初五龙舟会。 燕喃起了个大早,坐到铜镜前梳妆。 今日官家女眷都要觐拜太后、皇后,是以采书给她绾了个颇为繁复的双环髻,以米珠银环束发,斜插上昨日宝庆楼送来的鎏金点翠燕衔柳簪,清爽中带几分别致,再配上玲珑燕子耳坠,挂在白皙如玉的天鹅颈畔,添了些俏丽。 正在选出门的衣裳,素琴从外头进来,手头捧着一团锦,“娘子,少宰大人着人送来这个。他先进宫去了,嘱您准备好了和二太太她们一起出发。” 燕喃“嗯”了一声,她知道爹整场龙舟会都会陪在官家身边,这对她来说是个好事。 小柔和采书接过素琴手中的衣物展开来,一件蜜合色折枝桃花刺绣短襦,一条霜色底的百蝶穿花彩染石榴裙。 这身衣裳,比起及笄礼那日的盛装,显得清新活泼又不失庄重,这个爹倒是挺有心。 待收拾完毕,燕喃出门与梁宛茹会合,再与二伯母、二娘子一起,出发往龙舟赛场地去。 梁宛茹一路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经她这一介绍,燕喃算是把龙舟赛的整个流程给搞懂了。 怪不得元峥说可以在巳时前找机会离开。 原来贵族子弟们参加这龙舟赛的表演赛,在辰时三刻便开始。 所谓表演赛,又称摘花门,和燕喃见过的舞狮子抢绣球类似。 汴河那段河道甚为宽广,在河中分六条航道,每隔两里地设一标杆,杆头挂一朵红绸大花,龙舟经过时需摘下至少一朵来。 在终点前的河道中央则设置一道拱形花门,中间悬挂一枚硕大花球,最后摘得花球又第一个冲过终点的龙舟队胜出。 最具看点的,不是这些贵族少年们的龙舟表演,而是摘花球的人,必须是女子。 在大梁,女子踢蹴鞠也算常见,参加这些游乐活动也并不稀奇。 “这摘花球的人,不一定要懂水性,但一定得勇敢,身手敏捷。大姐自从及笄后,每年龙舟赛都被选上去摘花球。”梁宛茹说着,一脸艳羡,“等我再大点,我也想去。” 站在船头,听着一众铿锵有力的船号子,在沿河两岸人群的瞩目下,从汴河上威风而过,这感觉简直太棒了! “大姐胆子还挺大。”燕喃想着安阳的性子,越来越琢磨不透。 “她啊。”梁宛茹偷摸摸翻了个白眼,“她就是喜欢出风头,什么地方都能看见她。” 燕喃抿嘴,这妹子完全藏不住心事,幸好,幸好老天爷没给她一个安阳那样的妹子。 官家所在的看台设在汴河旁的金池,乃是与留仙园齐名的三大园林之一。 一进园子,遍地牡丹,朵朵开得雍容正艳,不负国色天香之名。 沿路亭台雕梁画栋,楼阁金碧辉煌,将燕喃几乎闪了眼,不愧是以瑰丽著称的名园。 燕喃远远看见梁湛身旁的小厮迎了上来,朝前头的梁二太太一躬身,“大人在云光楼等三娘子。” 梁二太太回身朝燕喃招招手,笑道:“你爹找你,不用带丫鬟了,我陪你过去一趟。” 说完朝梁二娘子道:“带着你四妹妹先过去咱们廊厅下头,别胡乱跑!” 拉着燕喃随那小厮往另一条青石大道而去。 燕喃有些狐疑,为何爹只见她不见四妹?想来是有什么事? 穿过一片园子,前头一排高门红漆的金殿,边上一座楼阁,上书“云光楼”,门前一排排护卫持枪而立,梁湛已在廊下等着她们。 梁二太太见了梁湛见过礼,笑着道:“那我先过去了。” 梁湛点点头,“多谢二嫂!” 燕喃看着二伯母离开,一面打量着云光楼,一面疑惑地随梁湛往里走去,“爹,咱们不和二伯母、四妹妹她们一起看龙舟吗?” 梁湛浅笑着道:“忠亲王想见见你,见完我再派人送你过去。不用担心,王爷很好奇爹的嫡长女是什么样儿,他也算得上是你舅舅,你见了他照常应对便是。” 第138章 偶遇世子(月票加更) 二人说话间来到一处前后敞门的花厅,梁湛示意燕喃坐下,“你先等等,我去见见王爷,一会儿来叫你。” 说完先行离开。 燕喃独自坐在厅内花窗下长榻上,一转头,见窗外就是汴河,五月艳阳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沿河杨柳葱茏正盛,河对岸已有不少早早来占位观龙舟的人群。 斜斜看过去,能看见旁边廊下几个手持艾草编花的少女正往这边走来,当中一个潇洒倜傥的身影,与少女们谈笑声不断,正是忠亲王世子萧衡。 燕喃一想到萧衡那傲娇又花痴的模样,忍不住轻笑。 眼见他们一行人往她所在的花厅而来,心头一顿,隐隐把握到什么。 萧衡已到这边花厅廊下,正好看见窗口侧望的燕喃,揉揉眼,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忙一撩袍角,拾阶而来。 “三妹妹?”萧衡又惊又喜,晃着折扇踱步进门。 燕喃眼看避不开了,也站起身一施礼,“衡表哥。” 萧衡见她今日盛妆中带着清丽,唇红齿白,桃花眼盈盈若秋水,比那日玉馔阁所见更为秀雅,啧啧暗赞,一时看呆了眼。 “衡表哥今日参加龙舟赛吧?”燕喃抬眼看了眼门外那群丫鬟,竟没一个跟进来的,又见萧衡这模样,先开了口。 “啊,是!”萧衡被她一喊方回过神,笑着到她长榻对面坐下,“三妹妹是第一次看龙舟赛吗?” 燕喃直觉和他这么两人单独在一屋聊天不太好,笑着往四下看看,“也不是,以前在幽州也有龙舟赛,只不过没看过这么大场面的。” 她闲闲道:“这儿位置真好,能看见龙舟赛码头吧?” 萧衡轻摇折扇得意洋洋道,“那看不见,码头离这儿还有十里地呢,一会儿我们的龙舟要从那处出发。三妹妹要是喜欢,便留在这里观赛,看我们的龙舟一路摘花穿花门,保准第一个到!” “花门?”燕喃装作好奇的模样双眼一亮,“什么样的?” 萧衡收起折扇往外一指,笑道:“你看看,都扎好了。” 燕喃忙顺势起身往外走去,欢喜道:“真的?我看看什么样?” 萧衡全无所觉,笑着跟上去,殷勤解释,“这一路共十个花门,横跨汴河,终点这个最大,花球也最漂亮,待会儿我们船队若摘到了,我送来给你!” 燕喃来到廊下,见方才的丫鬟这会儿竟一个都没了,暗自诧异,眼见汴河上果真横跨起一道似虹的拱门,扎满彩色绢花,壮观美丽。 她抿了唇一笑,四下看了看,“咦,刚刚跟着衡表哥的丫鬟呢,我还想讨杯凉茶解解油茶的腻,怎么不见人了?” 萧衡这也才发现跟着自己的丫鬟都没影了,来到廊边扯嗓子喊:“池烟!寒月!人呢?” 过半晌后头跑出来个着青布比甲的小丫鬟,怯生生道:“世子爷!” “上壶凉茶来,其他人呢?” “奴婢不知,方才还在呢。”小丫鬟应着退了下去。 燕喃心念一转,这里头是忠亲王府的地盘,丫鬟们却集体不见,定是受了吩咐,她浅笑着扫一眼身旁满面春风的萧衡,又想起及笄礼上一直仔细打量自己的忠亲王妃,更确定了自己判断。 只怕,这不是偶遇,是故意。 后头安排的人,怕不止有忠亲王、王妃,还有自己的爹。 他们想做什么?给她和世子增进感情?还是想找点实锤?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待那小丫鬟端了茶过来,燕喃故意迎上去。 借衣服洒水,遁,这是她想出来的最方便的办法。 不料她一往前,萧衡以为她要去接那茶盘,忙赶上去道:“我来我来!” 那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看起来是园里管洒扫的,端茶的姿势显然不熟,茶盘上一壶两碗,走得下盘本来就不太稳。 萧衡过来接,她哪敢让世子端茶盘啊,缩回手稍稍往后一让,身子晃了晃。 萧衡以为她要摔倒,忙伸手往小丫鬟后背一扶,重心不稳的小丫鬟哪经得起他这么一推,眼瞅着就往前晃去。 “啊!”一声尖叫。 那茶壶一歪,茶壶盖“噌”就飞出去,里头凉茶完美地泼在了萧衡胸口上,“哗”…… 燕喃:…… 有世子在,还真不用她想招出状况。 小丫鬟早吓得跪在地一个劲儿告罪求饶。 燕喃忙赶上前去,关切地问萧衡,“衡表哥没事儿吧?哎呀,快些去换身衣裳。” 萧衡得她软语相问,只觉这茶水洒得太值当了,潇洒一笑,拍了拍胸口湿漉漉茶汤,“无妨无妨!这算什么?” 燕喃扶起那丫鬟,替她赔罪道:“都是我不好,非要喝凉茶,这小丫头想来没做过这等活,连累了衡表哥。还请衡表哥别怪罪她。” 萧衡本就对丫鬟们态度大方,见燕喃这么一说,更觉她不但人美还心善,大大方方一挥手,嘴跟抹了蜜似的,“没事儿,壶没砸还好,三妹妹没事最好。” 这边虽可惜与燕喃还没说够话儿,也只好先告辞换衣裳去了。 他刚离开一会儿,梁湛便走了进来。 这个爹来得也太巧了些。 “爹!”燕喃不动声色迎了上去,“刚才遇见世子……” 遂简单把经过说了一遍。 梁湛并未多问,笑着点点头,“衡儿性子一向好,无妨。走吧,王爷等着见你。” 燕喃乖巧地跟在他身旁,抬眸扫了走在斜前方的梁湛背影一眼,看来爹属意的女婿就是这位萧衡萧世子啊! 二人刚走,花厅旁的隔扇忽打开,走出两个人来,领头的正是富态的忠亲王妃。 “王妃觉得如何?”她身旁的婆子笑着问了句。 忠亲王妃轻颔首,往花厅外走去,“是个端庄大气的,不像那些狐媚子,见杆儿爬,看见衡儿就巴不得掐点肉走。行事也机敏,叫茶水明显是故意的,偏我那傻儿子还乱献殷勤。这丫头对下人也和善,仁厚宽和,还不错。” 若说上次见过燕喃之后,她对那婚约尚有犹豫,今日一见,那丝担心这丫头教养的疑虑已是一扫而空。 那嬷嬷也笑着,“恭喜王妃!老奴看世子也颇为满意。” 王妃微微笑着叹了口气,“这孩子,满意是一回事,让他成亲,只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139章 口头约定 云光楼正殿内,燕喃随梁湛踏着红地毡,绕到两根蟠龙雕漆朱红大柱后,微抬眼皮,见忠亲王端坐在一张正对着汴河的宽榻上,六面隔扇大敞,面前案几摆满瓜果点心,案几旁一少年端坐如钟,眼中却毫不掩饰兴奋之色,好奇地看着河上花门。 “见过王爷,这便是小女梁燕喃。”梁湛往前一步拱手道。 燕喃收了些含蓄,步子迈大,稳稳朝忠亲王一福,朗声道:“侄女梁燕喃见过王爷!” 她故意显出几分不属于闺阁女儿的野性来,自称时又毫不客气,混如不知礼的模样。 毕竟,她可不想真的被忠亲王相看中,更不想被萧衡娶了当世子妃。 “哈哈!”忠亲王洒然一笑,神色间未见丝毫不满,“梁燕喃,好名字!这些年你可受苦了?” 燕喃微微一笑,“养父母家中优渥,又待燕喃视如己出,倒是不曾受苦。只是未曾进孝于亲生父母膝下,实在是愧疚。此番得上天垂怜,找回爹娘,燕喃定要好好伺奉,以补偿孝心!” “嗯。”忠亲王颔首,见她言谈间落落大方,毫不忸怩,更生好感,好奇道:“那你可曾读书习字?闺阁六艺可曾学过?” 燕喃一抿唇,思忖着,他们选世子妃,必是选才艺俱全的,遂垂首道:“侄女一向疲懒,略读过几本书,习字也算勉强,六艺不曾学。幽州近胡地,闲暇时倒是骑马射箭玩儿得多。” 她不敢抬眼看梁湛脸色,这个爹听见这样的答案,会不会想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哈哈哈!”忠亲王竟是拊掌大笑,“好个北地女儿,果真有北人的豪气爽朗。开封会骑马射箭的小娘子不多,梁少宰。” “是。”梁湛上前应声。 “你家这位小娘子可真是个难得的!” 燕喃差点咬舌头,这忠亲王不是说反话吧?难道他就好这口? 她不敢再乱揣度,忠亲王又问了些家常闲话,无外乎是北地风情,开封生活等等,很快来了个小太监,传话说官家到了。 这边有人送了她出来,梁湛则陪忠亲王迎接永宁帝而去。 待燕喃离开,忠亲王进内里坐榻上更衣,忠亲王妃亲自给他牵袖,笑着道:“王爷觉得如何?” 忠亲王眯眯眼一弯,“性子豪气,带点野,比寻常闺阁女子能经事儿,是个能挑大梁的。” “不过。“他话音一转,”文家也不错。他们家那丫头今日还要任摘花娘子,上次见过,面面都还好。” 忠亲王妃替他整好衣襟,正色道:“那您是要再看看?如惜(昭怀长公主闺名)倒是希望我们和梁府结亲,毕竟她儿女都姓梁。” 忠亲王白面团子的脸抖了抖,“是啊,我就这一个妹子,不遂了她只怕不依。文家的水有多深,还没淌过,比起来,梁家,胜在知根知底。能早就早些办了吧。” 忠亲王妃眼一亮,“那您是定了?” 忠亲王哈哈笑着,招手示意外头随从来将他扶上椅轿,往外走去。 梁湛正微忐忑在厅外等候,见忠亲王过来,忙迎上去,“王爷。” 忠亲王知道他的心思,眯起眼一笑,“走吧,亲家!” 梁湛一喜,整张脸都亮起来,“王爷!” 忠亲王在轿上,比他略高,微微俯身笑道:“本王想尽早抱孙子,不知少宰大人意下如何?” 梁湛清隽的脸上罕见如此喜气洋洋的笑,连连点头,“当然也想,越快越好!” 燕喃离开云光楼,绕过一丛柳树林,又来到汴河边上,沿岸是一排长廊,似亭似厅,廊中有凉椅、桌案,已簇簇拥拥坐了不少人。 忠亲王府的丫鬟领着她来到梁府廊厅,厅内只有梁二娘子独自坐在长案旁盯着河水发呆,见到燕喃来了,忙别别扭扭地点了个头,撇过脸去。 这长廊很敞亮,沿着河一排过去,都是各家各府女眷。 左边一阵笑声传来,燕喃一眼看见梁宛茹和一群少女站在河岸白玉栏杆边。 “三姐。”梁宛茹一抬眼看见她,忙跑了回来,“你去哪儿了?” 燕喃笑着解释,“爹带我去拜见忠亲王,他也算咱们长辈,我回来理应去见见礼的。” 正说着,和梁宛茹一起的那群少女也往她们这边走来,其中一人笑着打招呼道:“梁三娘子!” 燕喃抬眼望去,好几个都是在她及笄礼上出现过的熟面孔,那个招呼她的是崔家七娘,和梁宛茹最交好,遂也打起了笑脸,和那几人一一招呼过。 人群中两个身影格外夺目。 一个身量高长,杏花白半臂下搭翡绿襦裙,娥眉如黛,肤光胜雪,气质高洁;一个身姿窈窕,玉兰紫折枝花褙子套银红月华裙,眉眼间波光潋滟,艳丽妩媚,正是安阳。 安阳挽着那气质小娘子的胳膊,跟在人群后头,似红牡丹与白月光一般袅袅婷婷走过来。 “三娘子,你闺名唤什么?”那和梁宛茹打招呼的七娘友好地问道。 “梁燕喃。”燕喃浅笑着,“你们唤我燕喃便行。” “梁间双燕轻呢喃。”那七娘子雀跃,颇有几分天真,“名字真美!” 旁边另一位崔家小娘子眼尖发现了燕喃的发簪,好奇道:“这可是量身打造的?正好和你名字一样,这燕子衔柳做成金簪也很是少见。” 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看见了,顿时七嘴八舌评起来。 “那燕子是绞金丝做的,真好看!” “那柳叶是绿玉还是青翡?” “哎你们看,还有耳坠也是燕子。” …… 燕喃笑眯眯地任她们打量,待她们欣赏够了,再从腰间摘下那做成禁步的燕子玉佩,捧在手心笑着道:“还有这个,都是成套的。” “哇!” “真漂亮!” “会飞似的!” “这在哪家铺子买的?”有人开始问。 燕喃看时候差不多了,故作神秘道:“这家铺子呀,我就算说了你们去也买不到。” “为何?” “我这个是找他们订制的,一个花样就出一套,再买不到重样的。” 她这么一说,小娘子们又是一片哗然。 这样的话,岂不是就不会跟人撞上了,多好! 大伙儿更急,“到底是哪家铺子?”崔七娘子眨着眼睛问。 燕喃抿嘴一笑,“宝庆楼。” 第140章 敢不敢摘花 “宝庆楼?在哪儿?” “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 “新开的吧?” “就在琉璃街上。”燕喃将那燕子玉坠举起来,迎着光,玉坠更显剔透,“他家接货少,所以知道的人少。” “七娘,那咱们下回去看看。”已有小娘子开始邀约。 “也得三娘子这模样配这个才好看。”有人开始夸上了燕喃。 燕喃及笄礼过后,不管去没去现场的,整个开封府的小娘子们都知道了梁府新近找回来的那个三娘子,美得惊为天人,是以方才见到她,大伙儿才涌了过来。 琢磨完她身上的配饰,又开始琢磨她这个人,见过的,只觉比那日的娇美多了清爽自然,没见过的,只觉果然名不虚传,那种自然大方不造作,甚至把后头两位“开封双姝”都比下去了。 安阳冷冷在后头打量了她们半天,见一个个儿把燕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心中已是不舒服,念头一转,笑着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家三妹,除了模样儿好,还有许多本事呢。” “什么本事?”有人好奇问道。 燕喃立时警惕起来,含笑盯着安阳。 安阳对上她的眼神丝毫不让,“我这三妹身手还特别好,我看呀,今年的摘花她上最合适不过了。” 燕喃每日在燕回阁练拳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梁宛茹自然而然站到了燕喃这边,直觉安阳这个提议不是什么好事,“大姐,这摘花的人不是早都定好了吗?再说,三姐没上龙舟练过……” “正好崔五娘身体不太舒服,刚刚还说不想去。”安阳笑得妩媚,往身边的小娘子处瞟了一眼,“是吧?” 燕喃琢磨着,崔五娘,这不就是元四爷爱慕的那个崔家五娘子嘛! 也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格外多看了那崔五娘几眼,确实漂亮。 崔五娘并未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其实并不是身体不舒服而不想去,而是因为她所在的船队中有元四。 自上次蹴鞠会后,崔三和唐二少就闹掰了,这次被崔十一拉着与萧衡、元四等人组一队,她有过两次做摘花娘子的经验,崔三和崔十一都拉她同队,她只好强忍着对元四的厌恶应了下来。 好在如今的元四爷没有像往常一般缠着她,反而有些刻意避开,她才能勉强应到现在,此时听安阳这么说,乐得将这担子甩出去。 梁宛茹还想拒绝,燕喃忽然开了口。 “好啊!我还没参加过,正好去玩玩。” “唰”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她身上。 这是好玩的事儿吗? 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大的风,那么窄的船头。 若没点儿龙舟上的练习经验,能那么稳地从快速划动的龙舟上摘到花球吗? 这得多大的胆子! 崔七娘好心地开口,“三娘子,你坐过船吗?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儿,挺危险的。” 安阳笑着插一句,“七娘,你就不心疼心疼你五姐,没看她捂心口捂好几天了。” 崔七娘撇撇嘴。 梁宛茹也劝燕喃,“三姐,那龙舟划起来可快了,你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别去了。” 燕喃自有打算,若是能上船,再借机落水,岂不是都不用找借口便能离开了? 她水性好,会冲浪,龙舟上摘个花球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拉过梁宛茹手拍拍,“你放心,我会凫水,以前也坐过船,还坐过很窄很窄的独木舟,有分寸的。” 安阳倒是没想到燕喃答应得利索又坚决,仍旧那般媚笑着道:“听到了吧,四妹,你们太小看咱们三娘子了,人家在外头,什么事儿没经历过。” 这话明里暗里的味儿大伙儿都听了出来,有几个和安阳交好的都嗤嗤笑起来。 “来吧。”安阳带头往园子里走去,“我带你去见见你们龙舟队的人。” 园中有一片跑马场,龙舟赛的少年们在那边集结,燕喃远远就看见了元峥的大长腿。 萧衡也到了这边,燕喃认识的还有崔十一,崔三,另外还有几个看起来都颇为强壮的少年。 忽觉有人格外注意的盯着她看,一转眼扫到那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元峻!元四爷的二哥。 蹴鞠会她跟踪春妮从净房出来之时,曾以这张脸见过他! 燕喃强作镇定,事已至此,避也不避开了,管他呢,随他猜去吧。 元峥也看见了燕喃,见她走在妩媚的安阳旁边,像朵初夏刚刚绽开的牡丹,美得大气,又带着自然的清新,想不让人看见都难。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夺目了,她来这里做什么? 燕喃朝萧衡和元峥浅笑着见过礼。 “三妹妹!”萧衡对燕喃热情迎上去。 “表哥。”安阳朝他一笑,天生一股媚意,声音又慵懒。 萧衡只觉一哆嗦,避开安阳站到燕喃另一侧。 “有什么事吗?”元峥清冷的声音问。 安阳视线转向元峥,“五娘身体不适,你们这队的摘花娘子,我三妹自告奋勇来。” 说完将元峥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这四爷原本白皙如玉的肤色晒黑了几分,轮廓分明的五官更显阳刚魅力,以前总觉得元四跟个小屁孩儿似的,什么时候这么有男人味儿了? 元峥蹙眉看向燕喃,“这……” 燕喃忙朝他一眨眼。 元峥猜度着燕喃必是事出有因,临时改了口,“……位三娘子坐过船吗?” 旁边也有少年出声质疑,“临时换人,这能行吗?” 也有人道:“那总不能没有摘花娘子吧?” 更多的人半信半疑地看着燕喃。 燕喃看着元峥道:“我常坐船,会凫水,乘龙舟定没问题。” 元峥凝眉,这丫头在幽州那三百里不见湖的地方长大,上哪儿常坐船去? 他想单独和燕喃说几句,转念道:“这样吧,请三娘子到这河边上龙舟试试。” 转头招呼金豆,“你和我去。” 萧衡也抬步想跟上,金豆飞过去一个眼神,崔十一一把拽住萧衡。 “世子,你划桨的节奏还是不对,咱们再练练,再练不好,你就只能去击鼓了。” 第141章 不嫁 萧衡眼睁睁看着元峥带着燕喃走远,凑近崔十一,“你说,元四这小子,是不是看上梁三娘子了?” “啥?”崔十一声音大得前头的人“唰唰”扭头过来。 “一惊一乍干什么?”萧衡示意他小点声,“十一,你跟他关系好,你帮我探问探问。” 崔十一还想元峥给自己当姐夫呢,闻言一翻脸,“世子爷,你以为我四哥跟你似的,今天喜欢一个,明天喜欢一个?他可是一心一意的人,你看他对我姐多好,听说我姐身体不舒服不能去,脸色都变了……” 萧衡一脸不屑,一本正经道:“真男人哪有只喜欢一个的道理?天下那么多花儿,你只喜欢一种?饭桌上那么多美味的菜,你只吃一盘?” 崔十一竟无言以对,甩甩袖,不服道:“反正我四哥不是那种人,再说,我觉得还是我五姐漂亮。” 说完昂头往前走去。 萧衡冲着他背影“切”了一声,三表妹,可是他先看到的! 这边元峥带着燕喃往河边走,金豆和小柔在后头跟着。 元峥见四下没了外人,低声道:“你跟世子,很熟吗?后来见过?” 看方才萧衡那种把燕喃当自己人的模样,明显和上次在玉馔阁见面时感觉不一样,莫非是已经说起过婚约了? 燕喃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怔一下轻声解释,“没有啊,就方才我去见云光楼见忠亲王时遇到世子。” 听说她见忠亲王,元峥心一沉。 “那你。”他很想问见忠亲王做什么,又不好直说,只好斟酌着用词,“若是……” 可这种事儿由他来说,似乎不太好,毕竟他一个外男,关心人家小丫头婚约做什么? 可他又觉得应该让燕喃知晓,毕竟这丫头说过不想嫁人,何况萧衡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萧不靠谱。 他一咬牙,声音更低,试探着道:“若是你爹想把你许配给世子……” “你怎么知道?”燕喃唬一跳,瞪大眼转头看向元峥。 元峥一僵,对上燕喃的视线,“他真想……” 燕喃叹口气,“我感觉八成是,不过我是不会嫁的。” 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呗,她可没想过嫁人。 元峥也不知为何,听见这声不会嫁,心情莫名平静下来,越想越不敢往深里想,忙转了话题说到龙舟赛,“这摘花娘子又是怎么回事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燕喃见他忧心这个,轻松笑道,“四爷不用担心,我水性好,坐船也没问题,正好比赛结束和你一起离开。” 元峥仍不放心,“那龙舟极窄,和普通船只不一样,容易侧翻,站在船头更危险。” 燕喃嘻嘻一笑,“别人的龙舟我不敢上,四爷的龙舟难道我还担心吗?任不信谁也不能不信四爷啊?再说了,我真的会水,落水也不怕,四爷放心好了。” 元峥本最不喜女人撒娇,但听燕喃一口一个四爷,又娇又糯,听得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这一慌便软了下来。 只好叹一口气,“那好吧,不用争第一,注意安全。一会儿赛完龙舟,你找个借口离开,到金池南门口等我。” 燕喃正想开口说她的计划,只听身后一把娇媚声音懒懒响起,“元四爷,有什么摘花技巧,也教教我吧。” 元峥回头看了看追上来的安阳,皱了皱眉,“唐二少难道没教过你?” 安阳是唐二少最爱慕的人,亦是他千求万求求来的摘花娘子。 安阳笑眼迷离,“怎么,四爷怕教了我,你们赢不了?” 元峥对安阳没什么好感,转头往前走去,冷冷道:“要看就来吧。” 燕喃似笑非笑看了安阳一眼,把安阳看得有些着恼,忍不住瞪了回去。 金豆警惕地扫了安阳一眼,这又是一个唐依? 真是的,师父生太好也不好,谁都想来抢。 几人各怀心思来到河边一浅滩码头,码头旁泊了一大排龙舟。 有安阳在,二人再不好说其他,元峥带燕喃上龙舟试了试,再仔仔细细把各种要领和比赛规则讲了又讲,完了又强调:“……输赢不重要,安全第一。” 还待再让燕喃练练,那边鱼肠找了过来,“四爷,官家召见!” 几人匆匆回去,各归各位,燕喃回了梁府所在的廊厅下,梁二太太见了她忙笑着迎上来,“可来了?听说你要去做摘花娘子?” “是。”燕喃朝她一福,“二伯母。” “哎哟,那咱们梁府今年可不得了,出了两位摘花娘子。”梁二太太笑纹深深,挽过燕喃臂弯,“一会儿见着太后,可得跟她老人家说道说道,太后娘娘年轻时可也是摘花娘子。” 她回头招呼着梁二娘子和梁宛茹都跟上,前头跟着安阳,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官家所在的文山殿行去。 梁二太太一路替燕喃介绍待会儿要见的人,“这只是节下的例行朝拜,你有过云嬷嬷的调教,礼数上定不会出错。除了太后,同时见到的应该还有皇后和两个公主,记得一一拜过。” 燕喃点点头,公主,那其中一个定是寿阳公主了。 文山殿门口挂着艾草菖蒲,阵阵甜粽香从殿内飘出,前头宫娥出来将众人引进殿,安阳已笑着朝里头疾步而去。 “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说完又朝皇后与两位公主一一拜过。 燕喃跟在众人身后,不敢抬头,正襟微垂,目不斜视,待安阳拜完,众人才随着安阳在红毡毯上双膝跪下去,行三拜之礼。 只听一把慈祥带笑的声音道:“安阳这猴儿,许久没进宫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了,你娘又没来?” 安阳扭股儿糖似地窝在太后身边,娇声道:“娘说她那身份不适合在喜乐日子里给您添堵,回头节过完了,再去宫里头找您赔罪去。” “你娘也太小心了些。”太后点着安阳额头笑道:“怎的她那么静的性子,偏生了个猴儿精出来。” 燕喃思忖,怪不得安阳在外头那般嚣张,原来她在太后面前如此得宠。 她们几人说笑半日,似才想起下头还有徐国公府其他女眷,太后乐呵呵地命人赏过宫里特制的端午香囊,忽道:“梁少宰新近找回的嫡长女是哪一位?” 第142章 渊哥哥喜欢的人 燕喃不待人唤,忙主动站到队列外一福礼,“梁燕喃给太后娘娘请安。” “唔。”太后唤道:“到前头来,抬头我看看。” 梁少宰苦寻十多年终找回嫡长女,本就已够轰动开封城,后来又是真假千金一波三折,以及燕喃在及笄礼上大出风头之事,加上云嬷嬷回宫后提起燕喃也是赞誉有加,太后对这个流落在外的相府千金也充满好奇。 燕喃踩着宫廷小步,走到前头,恭恭敬敬一拜,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落到前方台阶处,余光已将殿上人物尽收眼底。 太后年事已高,已是满脸风干褶子,半倚在贵妃榻上,安阳坐在她脚边替她轻轻捶着腿。 旁边还两张长榻,一张上独坐一凤冠清瘦妇人,该是皇后;另一张榻上坐了两名少女,燕喃瞟过去时已认出了寿阳。 寿阳公主比她在幽州见到时轻减了不少,瓜子脸更加纤瘦,虽面容平静嘴角含笑,眉眼间却尽是忧色。 一身月白烟云衫,竟是孝期打扮,或是为了端午的喜庆,那长衫襟边绣着几颗折枝牡丹,不过在殿中一派喜庆中,仍显得格格不入。 燕喃不由有些心疼,若渊哥哥知道了,也会心疼吧? 她想起寿阳在幽州林府时,曾拿着官家赐婚时赏下的一对儿白玉鸳鸯玉佩,笑着对她说,“九渊让我亲自给这玉佩打上络子,他会带着出征,你说我用什么花样好?” 她歪着头想,渊哥哥喜欢梅花,“便用攒心梅花吧。” 寿阳点点头,摩挲着那玉佩,心疼道:“今日我差些丢了这玉佩。” “怎么啦?”她好奇地问。 “我们在碧云湖水廊上散步时。”寿阳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神情娇羞而甜蜜,“我不小心将玉佩掉到湖中,九渊想也不想便跳下去把玉佩捞了上来。” 那时身为燕子的她,顿时揪紧了心,刚三月啊,北地春寒仍料峭,跳入湖中捞玉佩,该多冷啊! “好在他水性不错,找回了玉佩,我赶他回屋喝姜汤去了。你说他要是冻坏了身子怎么办?”寿阳眉心轻蹙,无比自责。 她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酸与苦,那个担心渊哥哥的人,终究不会再是她。 太后浑然不知燕喃想着往事入定,只见面前的少女五官精致清丽,神态安然大方,毫不拘束紧张,不由暗暗点头,云嬷嬷说的果然没错,这女孩儿有种难得一见的大气。 “难为你父亲找了十多年!”太后叹道,“回来就好,来人,赏梁三娘子!” 燕喃忙从往事中收了心神,微微屈膝回话,“谢太后!” “你刚刚说,叫什么名字?”一直静坐在旁的寿阳公主忽然问。 燕喃有些诧异,没想到寿阳会问她话,忙恭敬答道:“奴家闺名燕喃,梁燕喃。” 寿阳抬眼将她看了又看,目光落到她头上的燕衔柳簪上,“梁家的小娘子,不都是取个宛字吗?” 燕喃解释:“奴家养父姓燕,自小时起取名燕喃,回府后,便留了这姓名。” 寿阳点点头,轻轻一笑,看向太后道:“名儿挺好听。” 太后也笑着颔首。 待梁府人离开,寿阳便有些索然,起身朝太后和皇后一福,“祖母,母后,我想去河边走走。” 寿阳是皇后独女,向来宝贝得紧,当年她死活要嫁到林家去,皇后是不乐意的,后来见林家出了变故,她还暗地里高兴了一场。 可寿阳就如同丢了魂一般,脸上笑颜不见,日日消瘦下去,害她原本该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如今安阳既耽误了出嫁年龄,又日日穿素茹素,看得她更不舒服。 只好把那林九渊骂了一遍又一遍,活着的时候害她的寿阳心思不属不说,死了还不让人安心。 当下心疼道:“怎么?可有哪儿不舒服?” 寿阳浅浅一笑,“有些闷得慌。” 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点点头,“去吧,吹吹风也好。” 寿阳谢过恩,带人往殿后头走去。 太后待她离开,看一眼皇后心疼的模样,吩咐道:“多找几个人跟着罢。” 说完又看着皇后,“寿阳今年都十八了,婚事,还是早些定下来好。” 皇后端坐着无奈一笑,“是。” 寿阳从殿后出了门,外头的花园台子比女眷们所在的长廊敞厅高出几阶,能将半个金池园收进眼底。 她倚着廊下栏杆轻轻叹了口气,那梁少宰新找回来的千金,有几分像那个燕子,她一想起那张脸便觉得不舒服。 加上她名字也有个燕字,头上还戴着燕衔柳,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想起燕子燕子燕子,更让人添堵。 她望着悠远的晴空,若不是那个燕子,林九渊早和她完婚了吧,那他也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湛蓝的天空中正好划过两道黑影,落到柳梢上,又是燕子! 寿阳伸出手,“拿弓箭来。” 自她爱上林九渊后,也爱上了骑射,箭术已是练得有模有样。 旁边小宫女低声道:“公主,这园子里人来人往……” 寿阳睨了她一眼,小宫女立即噤声,退了下去。 旁边男宾和女眷一样,分批觐见永宁帝。 元太师府不算最早被召见的一批,待元峥出来时,崔十一和萧衡等人已在宫外柳林边等着他。 “你们又在闹什么呢?”元峥浅笑着走过去。 崔十一一见金豆便往他身后躲,笑着道:“世子跟咱们一条船,我很担心大伙儿会和他一起落水啊,毕竟这是个站在树底下鸟屎都能落他头上的货。” 萧衡怒得挥着折扇亲自扑过去,“崔十一你这小孙子!日后你娶老婆办不了事儿是不是也得怪爷爷我?” 崔十一绕过金豆就往前头柳树林子里钻,萧衡怒气冲冲追过去。 只听“嗖”一声破空轻响。 “糟了!有人!”寿阳身旁的小宫女忍不住捂眼惊呼。 寿阳这边箭矢刚离手,也懊恼地叹口气,方才那边明明没人,怎么突然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个人? 眼睁睁看那只箭惊飞了一柳林的鸟儿,直往那刚刚跑到柳林边上的人头上扎去。 寿阳一颗心顿时提起来,扑到栏杆边上,真糟了! 看模样,好像是萧衡那小子。 若是旁人,可能还会避开,可若是这小子,那箭矢扎中他就八九不离十了! 第143章 谁还会这样的箭术? 就在那箭矢落下刹那,只见旁边打横里飞出一支玲珑箭,闪电般划过一道白线,“叮”!远远都能听见一声脆响。 那箭支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正中空中落下的白羽箭,两只箭齐齐飞过萧衡头顶,往旁边柳树林落去。 寿阳提起来的一颗心登时僵在胸口,这箭术……这箭术…… 京城里有人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本事吗? 她想起在林府时,她那时候练箭已有一年,颇有些威风地拿了弓箭想展示给林九渊看。 她本来要射靶,见忽然飞过一只鸟儿,为了炫技,临时改变目标,朝那只鸟一箭飞去,眼看要射中之时,林九渊一抬手,“噌”一声,一枚箭流星一般划过,将她射出的箭瞬间从空中击落。 她有些震撼那神迹一般的箭术,又有些不解,愕然转头看着他。 林九渊淡淡朝她微躬身,“抱歉,公主殿下,若以射箭为乐,还是不杀生的好。” 她那时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上惯沙场见惯血腥的人,竟然让她不杀生?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因为那鸟儿是燕子…… 燕子……他的生活中处处都有燕子…… 从那以后,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击落飞箭,那现在这人是谁? “你们快去问问,刚才这一箭,是谁射出的?!”寿阳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朝身后一众人命令,“快些去!马上!” 没过多久,便有宫女躬着身回来禀报,“启禀公主,是元太师府上的四爷射的那一箭。” “元四爷?”寿阳蹙起了眉头,那个混不吝的傻小子?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带他来见我!” “这。”小宫女垂了头,捏紧袖口,公主要单独见外男?她嗫嚅着:“他们一行人已经骑马去上游码头准备龙舟表演赛了。” 燕喃也已随安阳等人一起骑马前往龙舟赛的起点码头。 少年们都已换上船队特制的水手劲服,腰间扎着大红绸。 燕喃也换上特制的水靠,外罩比甲,身后一件红披风,英姿飒爽,一走到码头上,立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萧衡第一个凑过来腆着脸笑,“三妹妹,莫急,万一落水了我救你。” “切你这乌鸦嘴!”崔十一笑着要揍他,“落水也是因为你!” 燕喃朝大伙儿笑笑,豪气道:“大家都加油,咱们定是第一!” 众少年有如花小娘子打气,个个更加激昂,欢呼如雷。 元峥皱皱眉,这丫头还真是…… 他一挥手,让众人先淡定下来,“安全最重要,到了船上,冷静,听令,谨记行动统一。” 说完先护着燕喃上了船。 燕喃径直来到最前头,这位置比刚才试过的龙舟更宽敞一点,再说还有个龙头挡在面前,对她来说,安全基本没有问题。 燕喃熟悉了环境,回头看了看,那边安阳已经随唐二少等人上船,正袅袅娜娜站在船头和唐二少嘀咕着什么,见她张望,还举起手来朝她挥一挥笑一笑。 燕喃回以一笑,继续看其他船队。 一共有六支龙舟,龙舟头均以彩绘红绸布置得喜庆非凡,有的龙头上顶着绣球,有的做成喷火造型,各有看点。 除了她和安阳,其他四支龙舟上的摘花娘子也都看得出来,是少女中的佼佼者,其中一位身量高长,比那崔五娘看起来还高出少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双眼明亮,英气凛凛,有种柔中带刚的中性美。 燕喃身后是负责擂鼓的萧衡,实在是大伙儿都怕萧衡在队伍中乱了节奏,干脆安排他来喊号子。 萧衡也非常满意这个位置。 既离摘花娘子近,又最醒目显眼,非常适合他的潇洒风姿。 萧衡见她打量那边的龙舟,忙凑上来殷勤介绍,“那是文家的船队,陕北文家,文怀谷,你听说过吗?那文小娘子也……是摘花娘子。” 他正准备说“也很带劲儿”,醒觉自己是跟燕喃介绍,忙改了口,好险,差点跑偏。 燕喃恍然大悟,文家啊,她前世时曾听渊哥哥说过,文家在大梁西北富甲一方,虽是从商,却与军中和朝廷都关系密切,人称天下第一皇商。 不过这个小哑巴燕喃不知道,她遂摇摇头,装作不知的模样。 “陕北文家堡。”萧衡见燕喃不知道,抓住机会一个劲儿介绍,“是西北第一大富户,专做马匹和铁矿生意,这次是和朝廷谈买卖,我爹特意请来的。” 燕喃一听便懂了,马匹和铁矿,朝廷不就是想要战马和弓箭吗? 她心头嗤笑,卖了林家军,还想再打造一支出来?这些人真以为打造一支精英军队是像捏泥人那般容易? 元峥是舵手,在中间位置,负责全队节奏和方向,眼见前头燕喃和萧衡二人凑在一起喁喁私语,燕喃还不时一笑,心头莫名有几分烦躁。 强压下心思,眼见其余人等也都各就各位,一挥手,众人徐徐划起龙舟,往中间水域准备区行去。 水道两旁都停泊有船只,燕喃仔细看了看,随时准备下水救援的,除了水手,还有穿着水靠的婆子,安全措施确实比较到位。 这段汴河的北岸是金池园,南岸则开放出来让百姓观赛,是以南岸边人头攒动,气氛更加热烈,有的人自个儿搬了锣出来,敲锣声,木锤栏杆声,尖叫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河道上,先行端午祭祀礼,一条两层楼高的龙舟浑身金鳞,上挂红绸鞭炮,载满香粽和雄黄酒的,往汴河徐徐行去。 水手们一路往汴河中洒下粽子倒下酒,一面点燃了鞭炮,霎时沿河噼里啪啦火光四射,一面敲着锣,鞭炮声夹杂锣鼓声,热闹喧天。 等到那龙舟回来,岸上响起数面大缶齐击的声音,龙舟赛便要正式开始了。 燕喃吸一口气,捋一把头发,扶住龙头,全神贯注做好准备。 “噹!”一声清脆的锣响,六支龙舟桨棹齐动,击水哗声整齐划一,同时喊着号子击起龙舟头大鼓,在水面一字排开,往前冲去。 风势渐疾,燕喃迎风站在船头,身姿岿然不动。 这点速度和冲浪比起来还不算什么。 对她来说,这个担任摘花娘子任务的唯一难度,就是最后花门摘花时,那个高度,她得跳起来…… 第144章 落水 燕喃怡然自得迎着风,仔细看了看其他船只。 最前面的是安阳和唐二少那只龙舟,操舟手个个臂膀健壮,一看就是精选出来的高手,其次是那文家的龙舟。 那文家娘子身姿飒爽,除了红披风,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头巾,站在船头英姿非凡,引得燕喃又多看了好几眼。 元四爷这条船,虽暂时落在第三,但船上众人动作整齐有节奏,丝毫不乱,渐渐地,离文家龙舟越来越近。 萧衡在身后壮志昂扬带大伙儿喊着号子。 “五月五!” “是端阳!” “龙船下水闹大江!” “一叶叶”“划!” “一叶叶”“划!” …… 眼看到了第一个标杆,元峥担心燕喃身手不稳,提早带全队放缓了速度,燕喃挥手示意加速。 他又半信半疑稍微提了些节奏,只见船头到了那标杆前,燕喃微微躬身,在通过标杆的刹那稍一侧身伸手一拽,那标杆上的红绸花稳稳地就到了手里,身子都没晃动半分。 后头划船的少年们看得分明,见自家的摘花娘子如此英姿,喊号子声都更加响亮起来。 元峥也松一口气,燕喃的表现比他预想中要好,且一看就是极熟船性的,在快速行进的龙舟上站得极稳,非常不错。 他放下心来,立即招呼众人全力以赴,加快节奏,等到接近第三个标杆处时,就已超过文家的龙舟,紧紧追唐二少的龙舟而去。 燕喃与他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元峥渐渐了解燕喃的身手,在弯道或是经过标杆时,也不会减速太急,龙舟越来越快,似箭一般划过汴河,留下白浪,往前冲去。 唐二少那边的显然也不是庸手,安阳也是参加过两次的摘花娘子,经验丰富。 这边追赶了许久,两艘龙舟还是你超前,我再赶回来,以这样的节奏轮番占鳌头。 这样激烈的赛舟,引得两岸观众欢呼声更加热烈,锣鼓震天响个不停。 眼看唐二少的龙舟又要赶上来,元峥忽然做出一个抢占第三河道的指示。 前头是个拐弯,第三河道位于汴河中,从中道拐弯,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船上划桨的人也有片刻迟疑,这一迟疑,速度就稍稍慢下来。 萧衡眼见在整齐性上有差,猛地一敲鼓,扯着快要喊哑的嗓子吼了一声,“听指挥!”“划!” 号子一出,其他人的心思猛收回来,龙舟赛最重要的便是团结。 萧衡又喊一嗓子,“抢三道!”“划!” 速度又终于提了上来,龙舟斜斜往右朝三河道驶去。 唐二少的龙舟箭一般超过他们,贴着弯道而过,安阳仍笑着,好整以暇朝燕喃抛了个媚眼。 燕喃心情好,见安阳模样,忍不住挑起嘴角一笑,迷离起眼,抛了个比她专业百倍的媚眼回去。 她在二十一世纪时,可是把演员当成一份职业好好在做,每种女人的类型都研究过,妖娆的,清纯的,天真的,懵懂的,这样具有代表性的表情练得不要太多。 果然安阳没想到燕喃会回她一个这样的反应,那笑僵在唇角,见鬼一样愣住。 燕喃哈哈一笑,朝她挥挥手,“拜拜!” 拜拜?安阳莫名其妙,拜什么?拜拜什么? 她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气,死丫头! 安阳回头看了眼唐二少,唐二少翘起嘴角一笑,向她使了个“放心”的眼神。 龙舟到了第三河道,又重新正了航向,往前驶去,拐过前头的弯道,燕喃瞬间明白过来,方才元峥为何让他们先上第三河道。 原来这是一个“S”型的双弯道,而第三河道正好能从两个弯道的中间笔直穿过去,再无需先左转再右转。 若不是对河道熟悉,又对航线和船只距离测算精准,绝做不出这样的判断。 这一来,转过这弯道之后,唐二少的龙舟又再偏往右侧转向,燕喃他们这边已完全不需要减速,虽临时改变河道费了时间,却省了转弯的功夫,直直往前冲去,瞬间又将唐二少等人的船只超了过去。 寿阳公主坐在河岸看台上,目不转睛盯着河道尽头处。 听人们的欢呼声和擂鼓声,显然龙舟要到这片水域了。 她倒要看看,那个元四爷,怎么就有那份本事? 龙舟桨棹齐挥,乘风疾驰,破浪而出,燕喃站在船头,眼看前方终点处的花门在望,也不由激动起来。 沿岸人群欢呼浪潮更高,龙舟上的少年们也更加振奋,萧衡干脆站起来,把面擂鼓敲得“咚咚”震天响,号子声一浪响过一浪,龙舟的速度也终于提升至极限! 燕喃回头一看,唐二少的龙舟也紧紧追了上来,忍不住挥起袖子跟着大喊,“加油加油!” 两艘龙舟越来越近,好在终点花门已近在眼前,高高的花球悬在花门半空,比标杆上的红绸花球大了一倍! 燕喃做好准备,只等最后一刻冲过花门时一跃而起摘下花球。 近了,更近了…… 燕喃微微屈膝,伸出手……来了! 她纵身跃起…… 几乎就在跳起的同一刻,一阵猛烈的撞击,只听身后萧衡哑着嗓子一声咆哮,“草!” 紧接着是元峥的大吼,“稳住!” 燕喃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唐二少的龙舟船身稍倾,竟是临时改了方向直直朝他们撞过来,安阳扶着龙头笑眯眯站在船头,与燕喃近在咫尺! 刚刚跃起的燕喃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拉住龙头退回船上;第二,抓住花球,可那样身下的龙舟已不可抗的被撞开,她只能落水。 燕喃几乎想都没想,继续上跃的姿势,一把抓住那花球,空中回身,猛地朝萧衡仍过去,“接住!” 落水的前一刻,燕喃看见元峥站起身朝她的方向扑了过来,她挥挥手,大喊一声,“别来!” “哗啦!”河水将她的声音吞没。 汴河水清清凉凉! 这大梁的水靠和二十一世纪的潜水衣有几分相似,防水性还可以,在水中游动起来也颇为自在。 燕喃解开披风带子,游鱼一般极灵活地来到唐二少斜抵住他们这艘船的龙舟下。 第145章 相救 燕喃本来的计划是在拿到花球胜利之后,上岸时学倒霉世子假装不小心落水,那样就有了离开的理由。 方才被这么一撞,她刚好可以趁机离开,不过,也不能这么便宜唐二少和安阳这俩混蛋! 燕喃须臾间已来到龙舟底,从袖中滑出元峥给她的匕首,迅速在船舷下方凿起来,船底太厚,船舷侧是最方便进水的位置。 要她落水? 呵呵,那就大伙儿一起落好了。 切玉刀切铁链尚且自如,这凿起木头来,就跟切豆腐似的。 燕喃缩在船底,屏住气,避开两侧木桨,手起刀落“噌噌噌”凿了个大洞,再迅速潜入水底,往旁边游开去。 “呼——”刚才这一阵儿起码憋气憋了快三分钟,憋死她了! 她探头到水面上喘着气,只见两艘龙舟停在河上,元峥这边龙舟上,萧衡站在船头四下张望,已不见元峥人影。 那边唐二少的船更是乱成一团,已开始下沉,旁边救援船只已迅速驶来。 燕喃正看着热闹,不妨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小娘子在这儿!” 原来是个救援的婆子,燕喃侧头朝她笑笑,吐了一口水,“我没事儿。” 转身在几个婆子簇拥下,往岸边游去。 寿阳在看台上看得极清楚,在元峥扑到船头再跃下水救燕喃的刹那,她猛地站起身,扑到看台栏杆边上。 把皇后和身边几个宫女吓得够呛! “公主!” 寿阳双手紧紧捏着栏杆,死死盯着元峥在水中沉浮的身影。 他方才那起身一跃入水的姿势,还有凫水的划动,怎么和那人那么像?! 上次在林府碧云湖,林九渊跃入水中捞那玉佩,那一幕给她的印象太深! 他是军营中出身,划水动作是由水军的训练法子学出来的,比寻常人划水更为正规利落,水性也好。 且林九渊是左撇子,他的左手箭闻名天下,左臂力量比右臂力量更大。 平日走动不觉什么,在他划水的时候,都是身子稍往右倾,头从左侧抬起换气,能明显看出和常人的区别。 寿阳在满河扑腾的人群里仔细看,其他人要么都是往前抬头换气,要么就是头从右侧抬起换气。 只有这元四爷,不但动作规范,且也是从左侧抬头,能看出水性极佳,在河中许久才冒上来一次!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连着两点都让她想到林九渊。 寿阳忽转头问宫女,“听说元四爷去了幽州?” 宫女揪着眉,“奴婢,奴婢不知。” “去问!” 宫女正要离开。 “等等。”寿阳又喊住她:“再问问,元四爷以前的箭术如何?水性如何?” 那宫女忙一溜小跑跑开。 燕喃被婆子扶上岸,好在码头上早有准备,旁边水榭中沐浴房更衣房一应俱全。 燕喃进去简单梳洗更衣,重新收拾妥当后一出门,便看见廊下元峥浑身湿淋淋,水靠绸衣紧贴在宽肩长腿上,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铁青着脸色,凤眸里似坠了星,闪着寒芒定定看着她。 燕喃身旁婆子带着几分不满解释,“元四爷方才在水里找您找半晌没见着影儿,听说被救上来之后,就非得来确认一下。” 这边是女宾区域,他一个大老爷们非要往里闯,她们拦都拦不住。 燕喃见他掩饰不住的关切神情,鬓边湿发还在滴水,像有什么东西撞到心弦上,愣愣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滋味。 “四爷……”她往前走过去,正要开口。 “没事就好。”元峥说完这句话,径直转身离去。 他走得快而果断,就像若是走得快,就可以把心头那份紧张和不安甩下一般。 刚才燕喃的落水出乎他意料,她明明可以放弃花球回龙舟上来,却不想她竟然自己跳了下去。 而燕喃落水的刹那,他心头的急切更出乎自己意料,那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想也没想便跟着跳了下去…… 在河中遍寻她不得之时,那种揪心,甚至有点像他重生到元四身上那日,发现林府被付之一炬之后,他在府中发狂一般找燕子找了整夜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他厌恶自己厌恶得要命,就算燕子不在了,他也从未想过要将对她的感情转到其他任何人身上,燕子,没人可以代替。 燕喃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水榭院外,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叹口气,往梁府人所在的长廊走去。 今日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燕喃一路走回来,听见外头人议论才知道,唐二少他们虽撞船让燕喃落水,自己却也跟着沉船,没能第一时间冲过终点线。 最后是位居第三的文家龙舟夺魁。 燕喃刚到这边长廊下,梁二太太带着梁宛茹等人围上来。 “哎哟,可没事儿吧?”梁二太太吓得忙给她顺气儿,“刚才少宰大人特意派了人过来问你的情况。” 梁宛茹小包子脸带着忧色,“三姐,看你掉下去我们都吓死了!” 燕喃装作后怕地捂着心口,“我没事儿,就是有些吓到,二伯母,我想先回家休息。” 发生了这种事,就算她不说,梁二太太也是打算先让她回去的,忙点头,“没事儿就好,回家去好好歇着吧啊,我找人跟你父亲回话去,且让他放心。” “多谢二伯母,那侄女先去了。”燕喃顺利地告别梁二太太,带着小柔和素琴往金池园外走去。 寿阳这边很快得到了回话,元四爷于二月底去了幽州,四月初回开封,回来后变了性子,以前纨绔好斗好吹牛惹事,如今性子沉稳且屡屡在开封引起轰动。 比如蹴鞠赛上以弱胜强,比如巧取三物顺利得到忠亲王的武举举荐名额,人人都夸这四爷如今开窍了,虽然他考武举的决定在开封府看来仍然是个笑话,但他的本事,没人敢笑。 寿阳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可她就是觉得此人的箭术也好,水性也好,不该好到和林九渊一般的地步! 她忽然心念一动,“元四爷以前,喜欢缠着崔家五娘子吧?” 小宫女楞一楞,随即回答,“是。” 这些八卦她们也有所耳闻。 寿阳皱起眉,方才那元峥跳入河中救那摘花娘子的迫切,真真切切。 那种感情…… 这摘花娘子是梁少宰新近找回的千金,也是从幽州回来的,叫燕喃。 这个元四爷……寿阳看向汴河,站起身来,“我去会会他。” 第146章 遇故人 元峥一拐上往南门去的柳荫大道,就看见前头站在路旁的身影,几个侍女围在中间的,分明是,寿阳公主! 他有片刻讶异,寿阳在这儿做什么? 不过此时的他,并不惧见她,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变,仍旧快步往前走去。 到了近处,似忽然发觉是寿阳一般,脸上堆起敷衍的笑,草草行礼道:“公主殿下安好!” 接着又起身往前赶去。 “元四爷。”寿阳开口了。 元峥脚下只得一停,含着笑转过身,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道:“公主有何吩咐?” “四爷水性很好啊?凫水跟谁学的?”寿阳淡淡道。 元峥心头暗懔,难道寿阳会从这儿看出破绽?他脸上的不耐烦更明显,躬身一答,带着纨绔的调调:“自个儿瞎扑腾的,还凑合,殿下若无事,小的先告退了。” “四爷着急去哪儿?”寿阳看出他的不耐烦来,皱着眉问。 元峥似笑非笑,装作轻佻道:“公主可得替小子保密,不然被我翁翁知道就惨了,这会儿外头龙舟赛坐庄的正热闹,赶去押几盘还来得及。” 说完招呼金豆,一溜烟儿往前跑了。 寿阳疑惑地看着他背影,无礼、任性、好赌、轻佻,这样的元四,怎么会和林九渊有关系? 她扯了扯嘴角,回身离开。 燕喃正在南门外,隔着笔直的柳荫花道,正好看见元峥和寿阳站一起说话。 燕喃缩回身子,背靠在南墙上,这俩人怎么会碰到一起? 元峥到了门口,燕喃忙凑过去,“四爷!” 元峥见到她,又想到她落水的刹那,沉了脸,一开口语气便不怎么好,“谁让你自作主张就那么落水的?还去凿船?那船桨挥下来多危险?!” 他潜在水中找人时,发现唐二少的龙舟下被人凿了洞才沉的,立时就想到切玉刀和找来找去不见人影的燕喃。 想想就后怕,那么危险的地方!这么大胆的举动! 燕喃本想争辩几句她自有把握,一想到他方才浑身湿淋淋站在廊下的模样,又不忍心,四爷怕是在河里找了她好久。 只低低道:“我说过,我水性很好啊。” 见元峥仍是阴沉着脸,抿着嘴伸手轻轻拽住元峥衣袖一角,晃了晃,“四爷,别担心了,嗯?” 元峥被她一晃,心也跟着晃起来,忙扯回袖子:“到了唐府,千万别再自作主张,你就在北墙后街茶楼顶上隔得远远的看看从那院子里跑出来的人有没有春柳就行,千万不要莽撞忙里冲,可记住了?” 话虽严厉,语气却缓了下来。 燕喃见他缓了火气,不再多话,立时弯起眼乖巧地“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元峥抿了抿薄唇,“我想,或许你会想知道。” “什么事?”燕喃侧过脸看向他。 “还记得我说过,刘渭的奏折不大对劲吧?……” 元峥将见到密信,并信中内容都细细说了一遍。 燕喃越听脸色越白,她还以为永宁帝就是个帮凶,贪生怕死所以愿意牺牲渊哥哥和林家军。 没想到,他的怯懦愚蠢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她脑里心里只有四个字:血债血偿! 不管什么皇帝什么天子,害了渊哥哥的人,就该去给他和林家军陪葬! 元峥说完,见燕喃一张小脸白得吓人,呆呆不说话,轻咳一声,“阿南?” 燕喃略回过神,垂下眸咬紧了牙,心中无比平静,“多谢四爷!” 她总算知道自己要回来做什么了,三年,够用吧? 元峥纳罕她的反应,燕喃那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有些心悸,“谢我做什么?我只是想,你如此牵挂林家军的消息,便告诉你让你知晓。至于报仇的事……” 他顿一顿,“交给我吧。” 燕喃嘴角一动,这样的事,怎么能交给他? 元峥让金豆跟着燕喃,各自分头上了马车,往唐府而去。 大力驾着马车,径直来到唐府北面巷中,那北院后头有扇角门,外头一排槐树,巷子北口正好有个茶铺。 燕喃在马车上换成男装,贴上双眼皮胶,变成阿南的模样,下车来和金豆、大力、小柔,等候园中的动静。 刚坐下,就见斜对街唐府的院门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两个身影。 燕喃扫一眼,忽觉好眼熟! 前头的那个瘦削身影,微佝偻着背,满头白发,宽袍麻衫,那不是……回幽州路上,在衡水城外驿站内遇到的祖孙俩吗? 燕喃想起苟伟的消息:最近有个郎中出入北面小院,难道竟是这位老先生? 燕喃忙站起身穿过巷子迎上去。 “鹿老!”燕喃只知他姓鹿,笑着一作揖。 那鹿神医愣了片刻,一看清眼前人,立即也惊喜一拱手,“恩人公子!” “漂亮姐姐!”跟着鹿神医的小童早已撒手过来一把抱住燕喃腿,仰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裂开豁牙的嘴开心地望着她。 “苒苒。”鹿神医轻唤道:“是公子。” 他早听孙女说过这位公子是位少女,但见她仍做男装打扮,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苒苒嘻嘻一笑,仍是拽着燕喃不松手。 燕喃揪揪她丫髻,笑着道:“没想到在这儿遇见鹿老,您什么时候来开封的?” 鹿神医眼神仍旧清亮,叹了一口气,“我们到幽州附近便没再往北,回来已有六七日了。” “那边情形如何?疫症可有泛滥?” 鹿神医神色黯淡几分,缓缓摇了摇头,“鹿某已是尽力了。” 苒苒嘟着嘴,拽着燕喃衣襟补充,“幽州好可怕,很多生病的人,没有郎中也没有药材,爷爷差点被北蛮子带走,幸好有几个叔叔把我们救了回来。” 燕喃一声叹息,大乱之后必有大疫,没办法的事。 本还想再多问几句,奈何时间有限,遂先问:“您上唐侯府,是替哪位贵人看诊?” 鹿神医面露几分难色。 燕喃知对大夫来说,病人隐私不得随便透露,遂解释道:“我有位姐姐现下可能在唐府,她与我从幽州失散,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小的只是想问问鹿老,唐侯府上生病的可是位十七八岁的小娘子?” 第147章 春柳姐! 鹿郎中轻轻松一口气,看着燕喃道:“并不是,请恕鹿某不便多言!” 燕喃点点头表示明白,只要不是春柳便好,不过照他意思,这小院里还有其他人? “不知鹿老在何处落脚?”燕喃关切询问。 鹿郎中笑着拱手,“我们祖孙暂住在西二厢河谷街德济堂,不知公子府上何处,鹿某还想亲自上门拜谢小公子和元四爷。” 燕喃摆摆手,“您太客气了,等我和四爷……” 正说着,见对面茶铺子里几人匆匆跑了过来,燕喃一抬头,槐树旁的院墙内,已冒出滚滚黑烟。 “走水啦!”院内传来阵阵呼喝声,街巷对面的人们也都纷纷往唐府中张望起来。 鹿郎中猛抬头看了看院内黑烟,拔腿转身就往角门里跑。 “爷爷!” “鹿老!” 燕喃和苒苒同时追上去,“您要做什么?” 燕喃拽住鹿老衣襟,见他神色惊慌焦灼无比,颇为疑惑,就算是唐府有他的病人,也不会急得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就往里冲吧? 鹿老急跑了两步,颤巍巍地喘着气,指着里头,“快,快扶我去看看!” 燕喃一寻思,和鹿老到里头去看比蹲外头屋顶上看清楚多了,遂往身后给大力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外头等着。 这边忙扶了鹿郎中,往角门走去。 角门一敲便开了,那门房正急得不得了,见到鹿郎中一愣,“神医,您老怎么又回来了?” “走水了!我得去看看!”鹿郎中匆匆往里走,燕喃扶着他跟着进了门,一路想,这位鹿老是神医呐! 那门房以为燕喃是鹿神医的小厮,自不多问,又匆匆喊人救火去。 这角门离那小院不远,穿过一片花园子就到。 只见小院上方黑烟滚滚,直冲半天,煞是吓人,外头人声鼎沸,泼水声、木桶、铁盆撞击声不绝于耳,喊救人的,招呼灭火的,忙乱万分。 燕喃扶着鹿神医绕过那院子外一丛竹林,立即过来一名护卫,“鹿神医,您怎么又回来了?” 鹿神医急切往那边张望着,问那护卫,“人没事儿吧?” 那护卫对鹿神医颇为尊敬,一抱拳道:“您放心,人都出来了,没事儿。” 燕喃跟着朝那边张望,隔着竹林斜斜低垂的枝叶,看清那边的人,瞳孔骤然缩紧! 春柳姐! 她险些一嗓子喊出声来,强忍着想拔腿跑过去的冲动,瞬间死死捏紧了衣袖! 真的是春柳姐! 只见人群中那女子,一身黛蓝比甲,正转头跟身侧一个婆子说着什么,那曲线分明的身姿,俏生生的侧颜,不是春柳是谁! 燕喃深吸一口气,捋了捋打颤的舌头,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鹿神医,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鹿神医似察觉到什么,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向那护卫道:“我想过去确认一下。” 那护卫蹙了蹙眉,躬身道:“火势起得慢,人已经安全转到院外去了,您尽管放心!” 那便是说不便让他们再过去。 鹿神医微笑着颔首,松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老夫后日再来。” 护卫恭敬着将他们三人送出门去。 燕喃一颗心还“怦怦”狂跳,真的是春柳,真的是她! 春柳没事就好,今日不枉此行! 守在外头的大力和金豆见到燕喃安全出来,都松一口气。 走到角门外围墙边上,鹿神医低低叫住了燕喃,“小公子要找的那位姐姐,方才可见到了?” 燕喃脑子各种念头如麻,怎么都想不通为何春柳会好端端地在唐侯府出现,难道真是被收成了小妾? 听鹿神医这么一唤,方醒过神来,要和春柳搭上话,眼前这位不就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燕喃顾不得许多,立时朝鹿神医跪下去,“求神医下次入府带上我,我想进去见姐姐一面!” 鹿神医随燕喃上了她的马车,燕喃将她与春柳如何逃难,春柳如何为了救她而被人带走,她辗转到开封四处打听她的消息等等经过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就连她是梁少宰嫡长女的身份都丝毫没有隐瞒,只说打听得唐侯府上新进多了一位小妾,听形容像是春柳,所以想来一看,没想到真是的! “……您既然能去唐侯府那个小院中,想来比我了解,那小院对外人是何等防范,燕喃无法,只得出此下策,只想问问春柳姐,是否安全,怎么会一直呆在唐侯府上?至于您的病人,还有小院中的其他事情,燕喃一概不会管!” 燕喃之前听鹿神医说他的病人另有其人,又见春柳确实活生生健康康地没问题,想来那小院中还藏有一个更加秘密的人物,为了让鹿神医安心,先表明了不管唐侯府其他秘密的立场。 鹿神医神色平静,只在听燕喃说她是梁少宰嫡长女时微微动容,等她说完,微垂着眉,长长叹了一口气。 于情,燕喃乃他救命恩人,人品他是绝对信得过;于理,燕喃和那人没有关系,想来不会出差错。 鹿神医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清亮如泉的眼灼灼看向燕喃,“那小娘子便扮作药僮,后日随老夫一同进去见见你那位救命恩人罢。这样……” 鹿神医思索着道:“你明日到河谷街德济堂找我,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药僮事务,免得到时候被人看出破绽。“ 燕喃见他答应下来,喜极而泣,就要在车厢中跪下拜谢,被鹿神医一把扶住。 “还请小娘子能答应老夫一件事。”鹿神医凝色道。 “您请说。” “凡在唐府内见到的人和事,万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 “燕喃明白。”燕喃抹一把眼角泪花,直点头,“我只想见春柳姐,您放心!” 鹿神医和苒苒上了自己的牛车离开,燕喃才重新上了马车。 她得赶紧回去,若耽误太多时间,有心人要查起来,怕会发现她上晌这一阵儿行踪成谜。 金豆离开去与元峥会合,顺便向他汇报燕喃这边的情况。 燕喃上了马车,靠坐在车厢壁上,接过小柔递上的茶喝了一大口,仍有些难以置信这半日的奇遇。 真的是春柳姐! 她后日还能有机会和她说上话! 真想亲口告诉四爷! 第148章 来不及 刚进燕回阁厅门,留在屋里的采书便迎了出来,激动道:“娘子,焦嬷嬷今日出门了!” “去哪儿了?”燕喃站定,自她让梁宛茹取了她绢帕回去之后,一直在等,焦嬷嬷可终于有动静了。 “去了南城小各巷一间茶叶铺,但咱们的人没法跟太近,不知道她在里头做了什么,晌午时刚回来。” 燕喃蹙着眉,双手叉腰在后院里踱了几圈步子,她手里没有会功夫的高手能近身追踪的,为今之计,还是只能找四爷帮忙。 梁二太太和梁宛茹等人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梁湛则在宫里宴饮后方回,燕喃好好在家休息了半日。 到了晚间,燕喃已经要睡下了,梁湛却忽然来了燕回阁。 “你今日没事吧?”梁湛还穿着朝服,身上酒意浓浓,显然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更衣,神色间的担忧毫不矫作。 “没事。”燕喃歪歪脑袋一笑,“爹放心,我会划水,自个儿就游上来了。” 梁湛松一口气,伸手拍拍燕喃肩膀,“下次做这样的事儿,先跟爹说一声,你不知道,我看见那船头是你的时候多担心!” 说完坐到榻上,眉眼温润,略带笑意看着燕喃不语。 燕喃直觉他来并不是为她落水之事,而是其他,亲自替他斟满了茶,静静等着他开口。 梁湛抬眸看着燕喃,抿了抿唇笑道:“在你刚出生时,爹和忠亲王便有个约定,希望能亲上加亲,结个儿女亲家。如今,虽然他长子不在了,还有世子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今日一见,忠亲王和王妃都觉得我们喃喃不错,希望能把你们的事,早些定下来。” 燕喃把捧手里的茶盏攥得紧紧的,果然不出她所料……今日就是去让忠亲王相看的! 只不过没想到,爹和忠亲王早就把儿女婚事给定了下来…… 今日这一见,这就变成板上钉钉的口头婚约了! 虽然上次父亲提过让她和萧衡多亲近时,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并且还这么快! “爹!”燕喃迅速接上,撒娇道:“我才刚回来,不想这么快定亲。” 她小心翼翼看着梁湛,这才是他着急忙慌跑来燕回阁想和她说的事情吧? 为什么这么急? 这反应似乎在梁湛预料之内,他只静静看着燕喃,语声依旧柔和,“你的性子,极有主见,和你娘很像。所以我从未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说过这事,不过,喃喃,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 燕喃察觉到梁湛的决心,更加着急,却不敢太显露,只嘟起嘴委屈道:“女儿长到十四岁才有了亲生父母,只想再陪陪爹娘,敬敬孝心,不想这么早成亲,爹……” 梁湛轻抬手,打断她的话,语气中耐心已减了几分,“喃喃,我说过,你成亲好好过日子,便是对我们的孝顺,我和你娘,也就这点盼望了。” 燕喃急得快哭出来,就算嫁人也不能嫁世子啊…… 她站起身,一把跪到梁湛跟前,垂着头道:“女儿请父亲再宽限两年时间,燕喃真的不想现在定亲!真的想陪着您和娘!” “为什么?”梁湛放下手头的银叉,蹙起眉,并未伸手来扶起燕喃,“忠亲王府的门第,萧衡的人才,哪样不是大梁贵女们羡慕不已的?我还以为你会欢喜,你可知爹为了让忠亲王和王妃能选中你,想了多少办法?” 他想过燕喃可能会震惊,可能会羞涩忸怩,独独没想过她会径直提出反对意见,可这件事,由不得她…… 燕喃倔强地抬起头,眼泪花花看着梁湛,“女儿知道,及笄礼您就是为了让忠亲王妃来相看的。可是,定亲何必急在一时,两年后,女儿只求父亲给我两年时间,若是忠亲王和王妃真的钟意女儿……” “不行。”梁湛站起身,脸色沉下来,背起手站在燕喃跟前,看模样是动了真怒,“看来这些日子是我太宠着你,这种事情岂能由你安排?我就是担心到时候你觉得太过突然,这才提前一步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并不是让你和我讨价还价的!” 燕喃顿时噎住,没错,就凭他是他爹,就凭这个父母之命不可违的社会,她的婚事完完全全是他能做主的…… 她头一次后悔找回梁府来,当初若不是想解燕喃丢失之谜,又想救出春妮,恐怕她真不会这么费劲儿找回来。 这个爹是很好,这门亲事对任何一个大梁少女来说都很好,好得像是天上掉馅儿饼一般,可除了她。 前世她就已定了不嫁人的心思,再活一次她也办不到和另外的人成亲! 燕喃眼见来软的不行,伏地一磕头,倔强道:“爹,为何刚刚把我找回来,就急着将我送走,若是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我再离开梁府便是!” 梁湛脸色沉黑,没想到燕喃竟排斥这亲事排斥到如此地步,他缓缓蹲下身,眼神寒厉,凝视着跪地的燕喃,“你威胁我?” 燕喃豁出去了,反正定亲说什么也不行,一咬牙,“不是威胁,只是女儿真心办不到!若真要我定亲,女儿宁愿去死!” 梁湛胸口起伏,太阳穴爆出青筋,似乎在努力抑制心头的怒意,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看了燕喃半晌。 燕喃眼睛一眨不眨迎上他的目光,目色坚定,全是宁死不嫁的坚决,二人一个半蹲一个跪,就这么僵持在厅中。 “爹是为你好。”梁湛似乎软化了几分,语声又稍微柔下来,“喃喃,爹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你想要星星爹都能给你摘,你可知道?” “我知道。”燕喃咬着唇,眼中蒙起水雾,“可我不要别的,只这件事,想求爹再给我两年自在!” “再晚就来不及了!”梁湛眉毛上扬,刚软下的语气瞬间又强硬起来,咬牙吐出一句,“为什么偏偏这件事不行?你怎么那么傻?爹把路给你铺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走?” 来不及? 燕喃蹙起眉,“难道世子非得在这两年成亲不可?” 第149章 复仇的梯子 梁湛眼眸通红,闪着异色,带着酒意微踉跄站起身来,轻声道:“东辽已经和北蛮开战了!” “啊?”燕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北蛮和东辽开战,关她和世子定亲什么事? 不过,北蛮和东辽打起来,对大梁来说,是好事呀? 她眨眨眼,疑惑地看着梁湛。 梁湛神色有些失常,自顾自说下去:“北蛮的耶律家族中了东辽离间计,耶律齐和耶律冲被杀,耶律葛上位,将领也分裂成两派,动乱不已,东辽趁机起兵过了辽河。” 燕喃还是不懂梁湛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梁湛背起双手,凝眉看向虚空,“烈火烹油的北蛮,转眼就完了。” 燕喃蹙起眉来,北蛮骑兵称霸北地几十年,就算和东辽打,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为何爹直言北蛮这次要完? 梁湛深吸几口气,又转到燕喃跟前,眼底冒着火,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扳着燕喃肩膀一口气道:“大梁就要变天了!你以为就爹相中了这门亲事吗?文家已经进京了!你的婚事再不定下来,将来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便是文家的!咱们不赶紧定下来,就真来不及了!” 燕喃一口气提在胸口,文家,便是今日龙舟会上的陕北文家吧? 还有那几个字,“变天”、“万人之上”……如炸雷一般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什么样的位置是万人之上?显然不是一个区区世子妃…… 燕喃眨了眨眼,缓缓沉下身,坐到自己腿上,定定看着五官急迫得几乎变形的梁湛,张了张口,嗫嚅着道:“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湛说完之后深吸一口气,似情绪平静了不少,站起身来攥着拳头背起手,踱到花窗跟前,又踱回燕喃面前,凛然道:“我是你爹,你信我就好,嫁给世子,你也好,我们梁府也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我刚才说的话,你最好当没听见。”梁湛仍是温柔地看着她,却多了丝不容商榷的坚定,“而你,如果真不想成亲,别怪爹把你绑上花轿!” 燕喃脑中各种念头早已汹涌澎拜,梁少宰没有否认他刚才的话,那么他为何能说出大梁变天,万人之上这样的词来? 燕喃猛地抓住到什么,一把揪住转身要离开的梁湛官服下摆,“爹!” 梁湛顿下脚步,回过身,对上燕喃仰头迫切看向他的目光。 “爹的意思,忠亲王,是不是,要,”燕喃压着嗓子吐出两个字,“夺嫡……” 虽话语很轻很轻,那两个字撞在屋内,仍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若她没有猜错,忠亲王生了心思,而她的父亲梁少宰,正在忠亲王这条船上,所以他才迫切地想和忠亲王结亲,将来,不出差错的话,她这位梁少宰的嫡长女,就是正正统统的大梁皇后! 正因如此,他才害怕有别人抢在梁府前头占了这位置! 梁湛身子微微一颤,静静看着燕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燕喃知道他的顾虑,这种杀头的话岂是随便能说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抓着他衫角不放,眼清澈可见底,一瞬不瞬看着梁湛,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如果是,我就嫁!” 梁湛挑了挑眉,转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将燕喃从地上拉起来,“为什么?” 这转变也太快了些? 燕喃心“怦怦”直跳,为什么,因为她想弑君! 杀永宁帝,替林家军报仇!替渊哥哥报仇! 燕喃瞬间定了方向,站起身来,依旧拽住梁湛不放,“我不想当世子妃,可我想当皇后。” 这是个绝佳的借口。 梁湛毫不掩饰脸上的讶色,又看了燕喃片刻,似在探究她此话的真假,可燕喃神色坚定,眼眸铮亮,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愿意模样。 他扶住燕喃肩,“喃喃。” 燕喃也定定看着他,抿了抿嘴唇,“爹,我们是一家人。” 梁湛懂她的言下之意,坐回榻上,招手示意她也坐下。 案几上茶早已凉,梁湛又呼出一口气来,终于透出几分欣慰神色,“你能这么想,很好,没错,我们是一家人。” 燕喃接过他的话,“所以,爹想要做什么,何不坦白告诉女儿,或许,我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梁湛勾起唇角,黑漆漆的眸子闪着光,“乖女儿,你比爹想的更懂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安心心让爹为你安排即可,而爹这边,你大可放心,我也什么都不用做,安安心心跟着忠亲王即可。” 燕喃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不解,更多的是放心,说明忠亲王在夺嫡一事上,已做了周全准备吧? 第二日,燕喃去了鹿神医所说的河谷街德济堂。 德济堂是间规模颇大的医馆,前头三扇大门敞开,外头柜台是药铺,后头是坐诊堂,里头有几个郎中,却不见鹿神医的影子。 燕喃道明来意,立即有小二将她往后院领去。 苒苒见到燕喃,欢喜地迎上来。 “鹿老!”燕喃与鹿神医见过礼,关切问道:“这是您的医馆?” 鹿神医哈哈一笑,“是我一个弟子的,老夫久已不坐诊了。” 燕喃咂舌,此前见鹿神医独自带着个稚童在外云游,还以为是个游医,后来见他得唐府请诊病人,方猜测鹿老身份不简单。 此时见他一个弟子便有这么大规模的医馆,更坐实了这一想法。 不过,没时间多问,她明日还要出门,今日出来太久恐会惹父亲询问,准备午时便回。 因此,专心听鹿神医一一讲起问诊时药僮要做的简单事情来。 鹿神医明日要去行针灸,燕喃要学的,便是区分针灸的类型和用法,不能到时候被看出来是门外汉。 虽针盒里一共只有九针,但九针九法,合起来共有九九八十一种用法,而每一种针在使用前又有多种消毒或加热的方法,要想半日内装成极熟悉的模样,也并不容易。 燕喃拿出高考恶补的精神,先学了如何辨针等功夫,又尽全力将鹿神医教授的要点和口诀死死记在脑中。 眼看到了午时,匆匆出了门,快到梁府时,马车缓了下来,小柔钻进车厢内,“娘子,金豆在外头招手,示意咱们去之前住的小院。” 第150章 告别 燕喃蹙蹙眉,想来四爷是有什么要紧事,正好她想找他借人来跟踪焦嬷嬷,遂吩咐小柔,“咱俩互换衣裳,我进去后,你坐着马车去汴河边上绕一圈再回来。” 燕喃穿上小柔的衣裳,借着马车的掩护,蹑手蹑脚进了此前租下来的院子。 金豆在门边守着,替她关上门一指后头,“师父在里头,我在这儿给你们放风。” 放风…… 燕喃抽抽嘴角,也对,她是快要议亲的人,要见外男,可不得放风嘛。 “四爷?”燕喃进了门,见元峥背着双手在厅内踱着步子。 “昨日他们可告诉你了?那院子里的人确实是春柳!”燕喃迫不及待又亲自说了一遍。 元峥弯了唇角点点头,二人围着厅中圆桌坐下。 “他们都说了,能遇见鹿神医,可见你运气不错。”元峥笑着又叹出一口气,“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具体情形,还有,明日去唐府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燕喃先摇摇头,“唐府这边应该没问题,我已经和鹿神医说好了,扮作药僮跟着他,我暂时不会妄动,只要能跟春柳搭上话就行。” 她说着微蹙起眉,“鹿神医说他问诊另有其人,那人似乎才是住在小院里头的人,春柳究竟在唐府是什么身份,还得去亲口问问她才知道。” 元峥也皱起眉来,其他人? 那神秘小院中,春柳不是主角? 他脑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似乎自己漏了点什么线索? 燕喃见他发呆,张张嘴,想着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已经接受了和忠亲王府婚约的事儿。 那天才说不会接受,转眼就变了卦,还真不好开口。 “四爷。”燕喃抿了抿嘴唇,只觉嘴皮有千斤重。 “对,还有这个。”元峥被她一喊,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裹好的卷轴放到燕喃面前,“这是我之前画好的唐府院落地形图,你看看记在心里,万一明日有什么情况,或许能用得上。” 燕喃点点头,将那牛皮卷收入袖中,“多谢四爷。” “不必客气,你刚刚想说什么?” 燕喃的话又吞回肚子来,转了话题:“燕喃还想找四爷借人一用。” 说着,把想跟踪焦嬷嬷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元峥一听说跟踪,立即想起那日元太师的那位客人来,他沉吟片刻,“好,你等我消息。明日你见完春柳,若有事,可到宝庆楼找我。” 燕喃一想,再老这么和他见面,已是不妥,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四爷。” “嗯?”元峥抬起眼眸看向她。 燕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瞳,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忙垂下眼,声似蚊嘤:“我爹说,快要和忠亲王府议亲了……” 元峥倏然僵住,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桌沿,燕喃突如其来的话像块巨石猛地砸到胸口,这丫头不是说不嫁人? 随即又为那莫名而生的情绪着恼,她嫁不嫁,还是嫁给谁,他为什么要管?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已,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了解而已。 她的婚姻大事,他终究是管不着的,也犯不着管不是? 只是,心头那滋味…… “我。”燕喃也不知为何,只觉说这番话格外艰难,舔了舔嘴唇,“我本来不想嫁,可父母之命……” 元峥忽嘴角轻轻一勾,笑了笑,“也好。” 他这么一说一笑,生生将燕喃解释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她垂着头,手指摆弄着腰间禁步丝绦,一鼓作气道:“以后,可能不便这么见四爷了。” 元峥也低下头,看着面前桌案上木刻的一支斜梅,“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消息要通知我,便让尾巴传话吧。” 这本是燕喃想说的话,可从四爷口中说出,燕喃只觉情绪像结冰一般,一点一点冻起来。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心里那控制不住的难过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二人再无话,相对无言,却又不说离开。 屋内静了半晌,终于燕喃站起身,凳子轻轻一声响动,元峥方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燕喃扶着桌案的手上。 那手指尖的指甲是淡淡的粉,闪着柔和的光泽,一个一个圆圆的似小贝壳,手指白皙纤长,握住的时候,柔若无骨。 他转开视线,他在想什么?! “走吧,明日小心为上。”元峥也站起身来,带头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大力驾着马车绕了过来,燕喃先上了车。 马车缓缓往梁府角门驶去。 元峥等马车离开,方出来和金豆上了马,不近不远跟在马车后。 此处离元府的角门最近,片刻后二人便到了门边。 元峥下了马来,并不进门,静静看着远处燕喃的马车走到路尽头,拐了弯不见影,才转身往里走去。 他心思沉沉,全没察觉他身后不远处,也跟着一辆马车。 安阳是回来路上无意看见前头那像是三房的马车,后又发现跟在马车后头的元峥二人。 她本以为大伙儿都是回府,刚好顺路。 直到看见元峥下马不进府,反而愣在原地目送三房那马车远去,才生出怀疑来。 端午那日,她也觉得这元四爷和梁燕喃似乎与旁人关系不同,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一种直觉。 特别是在燕喃从龙舟落水的刹那,元四爷追着跳下去的速度比救人的那些婆子都快,元四爷真有那么古道侠义? 安阳喝停马车,静静看着元峥一副失意落寞的模样进了门,方又往前行去。 燕喃回了燕回阁,晚膳后照例先去陪娘亲在镜湖边散步走了一圈,回来后便收到元峥的消息,让她把要跟踪的人姓名体貌特征等告诉他,自会有人跟上。 燕喃让小柔把焦嬷嬷的消息送了出去,回到屋内,取了支三头烛台来,坐到桌前,慢慢展开牛皮卷中包裹的纸轴。 随着手头卷轴展开,一张唐府的完整院落布局图渐渐出现在眼前。 燕喃映着烛光,仔细看着那图,待目光落到图中间代表院落门的标识时,呼吸骤然停在胸口,脑袋似被人一拳给打懵了,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渊哥哥! 第151章 你是不是林九渊 这图的笔触……她再熟悉不过! 尤其是院落大门的标识,用两根简单的线条画成夹角,夹角处一条弧形,这分明是渊哥哥才有的画法! 燕喃死死盯着那图,浑若魂魄又一次飘飘悠悠飞了出去! 渊哥哥极喜欢绘制各种舆图,山川地形、房屋院落。 小时候,她常趴在渊哥哥书案旁边看他一笔一画在白纸上勾勒。 每每画到院门处,他便两根线条简单画个夹角。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夹角问。 “这是院门。”渊哥哥笑着解释。 “我们家的院门不是这样的呀?”她很不解,院门哪有尖尖的样子。 “那应该是什么样?” 她提笔在那夹角下画了个小蚯蚓似的圆弧,“是这样的。” 她住的院子,月洞门就是这样的,圆圆的,一到秋日,门外便透着桂花香。 “哈哈哈。”渊哥哥笑着摸摸她头,提起笔将每一个院门夹角都画个圆弧,看着她,“是这样吗?” 她高兴地点点头。 从那以后,渊哥哥每次画到院门,就用这个带圆弧的画法。 渊哥哥?! 燕喃霍然站起身,心口像烧着一腔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烈烈燃起来,她下意识拔腿就往院门口跑去。 元四爷,是渊哥哥? 元四爷的身体里,真的是渊哥哥的灵魂? 就和她一样?虽然灵魂还在,却是别人的身体? “娘子!”外间的素琴和采书见燕喃带着风冲出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追出来。 燕喃一股脑冲到外院门口,两个婆子拦住她,“娘子这会儿要去哪儿?” 五月的夏夜,院中凉风习习,门外是深邃的夜色,晚风吹到脸上,燕喃混混沌沌的神智中才闪过一丝清明,去哪儿呢? 这会儿二门她也出不去了,元府更进不去,若是她站在外头喊元四,非得被元二夫人咬死不可。 燕喃小口小口喘着气,冷静,冷静,她转过身。 追上来的素琴和采书一左一右挽着她,“娘子,没事吧?” 燕喃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把要跳出来的心生生给按下去,“我没事。” 说完甩开她们的手,转身木木然走回院里,踩着一块块白石方砖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 是吗?到底是不是? 若说拨弓弦的习惯是巧合,那这个她和渊哥哥一起创下来的画法要怎么解释? 要是再是巧合,她就把那卷轴给吃了! 还有,他曾出现在林府那假山上,他一箭射杀夏勇的身手,他和传闻中的纨绔四爷不太符,他还被自己的亲娘泼狗血,他对自己的发小疏淡有礼,他再不迷恋以前喜欢的崔五娘子,他的太师翁翁去崔府查阅异志类的书籍…… 以前她以为本来的四爷就是这身手这性子,如今一想,该是四爷变成了渊哥哥才会这样! 可是……渊哥哥听见阿乌的名字为什么会没反应? 燕喃又猛地摇头,她害怕像上次那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完全确定之前,先不要给自己希望了。 可那念头就如春笋破土而出,难以抑制地迅速冲天而起。 先不要慌,明日,明日见到四爷,便问他,你是不是林九渊? 燕喃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着天,你到底是不是林九渊? 头顶是漫天繁星的苍穹,像一块厚重的深蓝色丝绒上落满碎钻,处处点缀着迷梦般的晶莹微光,无边,无垠,无穷尽,深邃得让人生出像要跌进去的感觉,直跌落到时间尽头。 她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伸向星空,似乎能抓住些什么。 是造物主疯了,还是我疯了? 燕喃就这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采书和小柔就跟看傻子似的瞪了她半夜,直到三更还不肯回,硬被采书抗回屋里,又在床榻上辗转,想到第二日还得去见春柳,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明日已和鹿神医约好,见春柳也不是容易的事,不能爽约! 见完春柳,就去找他!下雨下雪下刀子也要去找他! 为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她背起日间鹿神医教授的针灸口诀来,“少商鱼际与太渊,渊,” 渊哥哥…… 重来! “少商鱼际与太渊,经渠尺泽肺相连。商阳二三间合谷,阳溪曲池大肠牵……” 迷迷糊糊背着歌诀闭上眼,眼前却仍旧一会儿是渊哥哥一会儿是四爷,睡着比没睡还累。 晨起,燕喃让素琴打来一盆凉水,也不要帕子,直接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顿猛搓。 凉意清爽醒神,她抬头迎着花窗送来的风,暗暗捏紧了拳头。 时间哪,快些过吧! 她早与梁湛报备过今日去宝庆楼,用过简单的早膳,带上一小盒粉底和一个小包袱,只带了小柔,乘坐马车出门。 唐侯府北墙外,换上一身青衣的燕喃扮作药僮,头上用布巾绑了个道士髻,为了让春柳能认出她,在面貌上并未做太大改动。 只将肌肤抹黄,脸颊两侧点些小麻子,眉毛画粗,弯成下撇形状,变做个普通少年。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鹿神医的牛车方出现。 “鹿老!”燕喃恭敬迎上去。 鹿神医将她打量一番,颇为满意,浅笑道:“确有药僮的模样。” 说着将牛车上一药箱递给燕喃,“待会儿行针灸的时候,你在旁替老夫捧针盒,记住昨日练习的部分就好,我会找个机会让你与你的救命恩人单独说上几句话。” “多谢鹿老!”燕喃感激地朝他一揖。 旁边的苒苒笑嘻嘻拉着燕喃衣襟,“有哥哥在,我就不用捧针盒了。” 燕喃见她小小年纪却机灵乖巧,忍不住伸手在她小圆脸上捏捏,“苒苒弟弟。” 鹿神医领着二人往那角门走去。 门房开了门,恭敬道了声:“鹿神医,您来了!” 并不多看一眼燕喃,将他三人领到里头一间敞厅。 不多时过来一个小厮,对鹿神医一鞠躬,“您过来了!上次这边院落走水,今日换了个院子,还请您跟我多走几步。” 他说完抬头多看了燕喃几眼。 燕喃低垂着头,身上挎着个大药箱,故意微微佝偻脊背,做出瘦弱仆从的模样来,一手牵着苒苒,并不多言。 “这是……”那小厮是负责接待鹿神医的人,见燕喃面生,遂不免查问。 鹿神医笑着道:“这是药铺里的药僮,今日要行针灸,让他来帮把手。” 那小厮对鹿神医很是尊敬,并不再多问,躬身走在前头将他们三人往里引去。 第152章 他没死? 走水的小院看起来如常,除了周围树木有些漆黑的烟火痕迹,房屋楼阁外观并未损毁。 四爷下手的轻重掌握得很好。 燕喃这么想着,又不免想,渊哥哥才会有这样的本事吧? 绕过这小院,旁边是一处书房模样的楼阁,三人还未到跟前,便看见里头几个人迎了出来。 燕喃定睛一看,正中间那人竟然是唐侯本人! 她忙垂下脸,幸好不是唐侯夫人。 她并未与唐侯近脸见过,最多是在做摘花娘子时,唐侯在河岸旁殿上看到过她,可离那么远的距离,她又早早地落了水,想来看不清脸面,更不会把她和现下的黄脸模样联系起来。 “鹿神医!”唐侯迎上来,朝鹿神医抱拳一揖。 “唐大人!”鹿神医回礼笑道:“您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唐侯微微一笑,“听说今日要施针,唐某想来看看会不会有进展。” 鹿神医清瘦的脸微仰一笑,“施针若要见疗效,恐怕还得连续三五疗程才有进展。” 唐侯的目光轻轻扫过燕喃和苒苒,燕喃垂着头,却察觉到在那片刻,唐侯已将她全身上下包括手指尖都看了个遍。 为了做戏做全套,她身上的衣物都熏过药味儿,手抹黄,指甲壳里也伪装了长期抓药熬药后洗不去的药痕。 想来不会有破绽。 “这位是?”果然唐侯问起了她。 “这是老夫从德济堂借的药僮,来打个下手,大人放心。” 唐侯轻点头,在他的调查里,鹿神医是没有这么一个弟子的。听他说是药僮,又闻见一身药味儿,已信了七八分,又听鹿神医主动让他放心,明白鹿神医对此人定已有所交代,便不再多言。 一转身,“鹿神医,请。” 燕喃跟着往里走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唐侯在场,给她和春柳相认增加了难度。 若是春柳见到她时惊叫起来,或有什么其他异常反应,以唐侯的敏锐,定会察觉有问题。 燕喃头垂得低低地,只希望能等唐侯离开再见到春柳。 偏偏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刚穿过院子,廊下便传出一把她熟悉的利落声音,“大人,鹿神医,您来了!” 春柳! 燕喃深吸一口气,放缓一些脚步,与唐侯和鹿神医拉开些距离,这考验来得比预想中更早啊! 她稳了稳心神,眼看着唐侯进了厅,前头鹿神医的后脚也跨过了门槛,春柳仍旧在门边站着迎他们进屋。 燕喃在与春柳擦身而过的刹那,轻轻抬起头来,与春柳的视线接个正着! 春柳愣怔片刻,瞳孔瞬间睁大,“呀!”她一声惊呼,又立即抬手来捂嘴,虽声音很轻,仍惊动了前头的唐侯。 燕喃在那视线相对的刹那朝她猛眨眼,然后在她惊呼出声的瞬间,一脚踢上门槛,“啪叽”,前扑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动作。 回头的唐侯正好看见这一幕,于是在他和其他人的理解中,就变成了春柳见燕喃摔倒,忍不住惊呼出声。 春柳反应也算快,她自然明白这种场合不适合与燕喃相认,忙匆匆跨过门槛来扶燕喃,一面伸手一面关切道:“这位小郎中没事吧?” 燕喃暗呼出一口气,为了不被唐侯看出破绽,她这绝不是假摔!是真真切切把自个儿用门槛给绊倒的! 膝盖,疼啊! 还好,还好,还好春柳反应也够快。 她龇牙咧嘴,又装出瑟缩慌张的模样,在春柳搀扶下站起身,头垂得更低,忙躬身一个劲儿道歉,“抱歉,小人失礼了!” 苒苒在旁边笑嘻嘻加了句,“哥哥比苒苒还紧张。” 燕喃暗赞,这小丫头真有眼力劲儿。 鹿神医微笑着叹口气,“没摔着吧?” “没事没事。”燕喃忙摇头。 唐侯也笑了笑,“不用紧张,就跟在普通人家看病一样。” 燕喃唯唯诺诺,涨红了脸,“是,让大人见笑了!” 唐侯继续带头往里走。 燕喃大松一口气,见屋内只春柳一个人,并无其他丫鬟,也颇有些意外。 跟随唐侯而来的护卫留在门口,两个随从跟着进了屋。 燕喃无法和春柳说话,只得又朝她眨眨眼,春柳轻轻一颔首,也朝她又是眨眼又是挤眉。 燕喃不知道她想跟自己交代什么,看起来比她还着急的样子,微微疑惑地蹙起眉。 春柳走在燕喃侧前方,余光往后一扫,见两个唐侯的随从跟在燕喃身后。 遂悄悄用手指在腰间比了个“二”,又瞬间收了回去。 燕喃更不解了,二? 二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 穿过厅堂,里间就是寝房,两个随从站在落地罩两边不再往里,燕喃穿过落地罩,一眼看见里头床榻上躺着个人,旁边还站了个婆子。 “鹿神医来了。”唐侯朝床榻走去,对着那人淡淡说了声。 那人见唐侯和鹿神医进来,挣扎着想起身,春柳忙上前几步去扶那人。 “您还是躺着吧。”鹿神医跟过去,示意春柳将那人扶躺下。 燕喃在看清那人面目的刹那,像被一道雷瞬间从头劈到脚,惊得几乎控制不住要叫出声来,双手把着药箱牛皮带抠得紧紧的,拼了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怪不得春柳方才会着急! 眼前这人,是俞二老爷,是俞六的父亲,是她以为在幽州城外必死无疑的俞将军! 他收了重伤,腿直直绑着木板不能动,胸膛和臂膀上都缠着白布,脸色蜡黄,一把虬髯剃了个干净,露出威严五官,额角一道深疤,更添几分沧桑。 燕喃如扯线木偶一般挪动着脚步来到鹿神医身后,拼命在心中默念,冷静冷静冷静! “为了帮你想起以前的事,鹿神医会用针灸的办法试试。”唐侯坐到床榻方凳上,看着俞二老爷道。 俞二老爷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好,多谢神医。” 鹿神医在这时候看了眼燕喃,转向春柳道:“麻烦姑娘带我这药僮去用胰子好好净净手,再备一盏桐油灯来。” 燕喃暗中叫绝,她摔了一跤,在针灸前好好净手理所当然。 春柳立即应声,“是。” 再转向燕喃,“小郎中请跟我来。” 燕喃放下药箱,扯开大步学着男子走路的姿势跟着春柳往外走去。 第153章 神仙没有骗人 穿过外厅,穿过耳房,里头是间小小的净房。 一进门,春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打了水,再到门口张望一眼,过来一把抱住燕喃。 “春柳姐!”燕喃压低嗓门喊了声,鼻子发酸。 “丫头,你怎么会和鹿神医在一起?”春柳拉着燕喃来到盆边,一面故意把水花打得“哗啦啦”响,一面低声问。 燕喃知道时间紧急,以最简短的话做解释,“我找到了亲生父亲,是梁少宰,为了找你我才装成药僮跟鹿神医进来,春妮现在跟我在一起。” 春柳先是惊得挑起了柳眉,然后听见燕喃说春妮和她在一起,登时红了眼圈,又欢喜又激动,手下差点把盆都给打翻了! 燕喃一把拽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俞将军是怎么回事?” 春柳抬手捂住脸,难过道:“我害了二老爷!” “为何?”燕喃不懂。 春柳低声急急解释,“那日我还没跑出林府就被他们的人抓住,问我身份我说是俞府丫鬟,他们就把我给带走了。没想到见到了二老爷,我太高兴,当时就过去喊了声二老爷。结果没想到,二老爷千方百计装失忆想隐瞒的身份,就这么被我喊破了!” “装失忆?”燕喃越听越糊涂。 春柳嘴皮子动得飞快,低声又快速道:“二老爷说林将军没死,这些人想从他身上逼问出什么东西,还有林将军的下落,他干脆装失忆!” 燕喃倒吸一口气,顾不得满手胰子泡,一把捂住自己嘴,瞪大了眼看着春柳。 没死?渊哥哥没死? 是什么意思?俞将军是见到了原本的林九渊?还是也知道渊哥哥是如今的元峥? 春柳抓下她手泡水里,迅速替她搓净,又拿张帕子递过去示意她擦嘴,低声道:“所以他们把我和二老爷关在这里,想治好二老爷。不过也好,二老爷受了重伤,没有他们,恐怕也保不住命。” 燕喃缓过气来,心七上又八下直打鼓,“二老爷怎么知道林将军没死。” 春柳麻利地换了盆水,把盆弄得“哐当”直响,“二老爷说他们和北蛮拼命那日夜里,接到林将军的飞鹰传信,让他们不要硬拼,第二日趁乱逃走,保命为上,说他会回来找他们……” 燕喃眼眶发热,一颗心“咚咚”狂跳。 “……第二日东辽和西羌就打了过来,二老爷带着人趁乱突围逃走,他殿后受了重伤,没想到落到朝廷人手里。” 燕喃上下牙“咯咯”打颤,“信呢?怎么知道是林将军的信?” 春柳诧异地看燕喃一眼,“二老爷难道还认不出林将军的字吗?信也落到唐侯手里,所以他们现在一心想治好二老爷,找林将军。” 燕喃咬紧了牙,捏着帕子的手抖个不停。 字迹!字迹!渊哥哥的字迹! 渊哥哥是左撇子,他的字很有特点,也很好认,俞将军一定不会搞错! 没错了,铁定没错了! 燕喃脑中瞬间出现初遇到元峥的情形,当时是觉有说不出的诡异,他醒来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问“这是哪里?” 似乎刚刚到那府衙一般! 他写传单时,似乎先左手拿起毛笔,后来又换到右手才开始写字。 他也承认过,西羌和东辽之所以会那么快打来,是他通知的! 而渊哥哥给俞二将军的的信,让他们趁乱逃,这个乱,便是东辽和西羌、北蛮的三国混战! 一定是他!就是他! 那个被她人工呼吸救活的元四爷,就是渊哥哥! 神仙没有骗她! 她真的回来救他了,她真的回来救活他了! 燕喃满嘴腥咸,吞一口唾沫,才发现舌尖早被自己咬破,她拼命忍着泪,深呼吸,再深呼吸。 这是好事,是好事,是好事! 不能慌,不能慌,不能慌! 春柳倒完水,见燕喃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咬紧了牙不出声,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跟我走,别露馅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二老爷看得很紧。” 燕喃点点头,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那么多,又开始专注在心头念,“少商鱼际与太渊,经渠尺泽肺相连。商阳二三间合谷,阳溪曲池大肠牵……” 燕喃跟在春柳身后回了俞二老爷寝房,心还“咚咚”跳得飞快停不下来,好在神色已勉强镇定如常。 俞二老爷已被人扶坐起,靠坐在床头上。 鹿神医替他把完了脉,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深深看了燕喃一眼,招呼道:“取针盒,准备施针吧。” 燕喃娴熟地打开药箱,捧出红木针盒,打开来站到鹿神医身旁。 鹿神医看了看唐侯,“老夫施针时,还请大人带人回避片刻。”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唐侯点点头,站起身挥手示意春柳和那个婆子跟他退下,却未走远,来到落地罩垂纱帘外便停驻。 鹿神医一伸手,“三棱针。” 燕喃明白唐侯就在外头看着,捡了三棱针用红布捏着递过去,见鹿神医提起针,捻在手中转了转,对准俞二老爷头后大羽穴徐徐扎进去。 “提针。”鹿神医再伸手。 “圆针,炙烤三息。” “梅花针,滚烤两息。” …… 燕喃照着昨日所练习的步骤,捻针,滚烤,一步步做得颇为熟练,只在那银针炙烤之际,嗅到淡淡的清苦药味儿,那味儿还带了一丝腥气,有些冲鼻。 这针灸还能入药? 鹿神医一根针接一根针扎上去。 燕喃虽是初学,也把要穴背得八九不离十,见所扎之处,都是百会、率谷、神庭等脑部重穴。只看得头皮发麻,俞叔叔只是假装失忆啊,这么扎法,不会扎出问题吧?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鹿神医方停了手。 俞二老爷闭上眼,呼吸平稳,靠坐床头。 鹿神医示意燕喃收好针盒,和他到外头来。 刚出落地罩,等在外头的唐侯便道:“鹿神医此法,不知有几成把握能治好。” 鹿神医叹一口气,背起双手,“且看看吧,大人这位朋友的症状老夫此前也未见过,此法也是先试试能不能起作用。人之神在于脑,这神思巨变,不同于骨血经筋之变,实在超乎老夫所能啊。” 唐侯看了一眼隔着纱帐静坐的俞将军,也凝眉叹了一口气。 第154章 想亲口听你说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收针,诊脉,遗憾的是俞二老爷除了表示神智清明精神有好转之外,仍旧是想不起来前事。 唐侯亲自送鹿神医出了门。 “大人莫急。”鹿神医浅笑着安慰唐侯,“二老爷既表示神智有清明之感,说明此针灸法至少能刺激到他的神思,老夫以为,此法先持续两月方知有没有效。” 唐侯神色肃然,点点头。 鹿神医是三十年前叱咤开封城的神医圣手,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更曾救活众太医都认为中毒不治的先皇后,被称有起死回生之能。 后因宁死不肯入太医院,得罪先帝,干脆以一介白身云游天下。 若这世间还有人能治失忆之症,除了鹿神医,恐怕也无其他。 此次为了俞弈,他好不容易将人给找了回来,怎么都要试一试。 “好好送神医出去。”唐侯吩咐身旁小厮,目送鹿神医和燕喃苒苒离开。 待三人身影消失,唐侯低声问身边一毫不起眼的随从,“依你看,鹿神医的治法有没有问题。” 那人躬身道:“此种针灸法小人并未见过,但他所针灸之处,均是能刺激脑内神思经络的窍穴,想来是有用的。” 唐侯低低叹一口气,“官家给出一个月的期限,若再治不好,便将他绑至城门一片片削下肉来,看林九渊会不会出现。如今有鹿神医此话,至少又能往后拖一拖了。” 那随从未答话,却微微哆嗦一下。 唐侯背起手,转身往里走去,仿佛自言自语道:“终究是功臣啊……” 燕喃向鹿神医道谢告别,上了马车,整个人瘫软在车厢里。 若说昨夜那念头已长成一棵树,今日有了俞将军的印证,那念头已成铜墙铁壁。 没错了,元四爷就是渊哥哥! 他能一箭除夏勇,他能说服衡水城主与散兵,他看过《尉缭子》,他以兵法入蹴鞠赛,他轻松过忠亲王三难关,他想要考武举进枢密院,他想给林家军报仇,他想复幽州…… 还有,他还见了寿阳…… 燕喃脑中闪过前日所见的那画面,四爷和寿阳相对而立,他们说了什么? 前世在林府,渊哥哥和寿阳也曾这般在翠云湖边相对而立…… 燕喃心里一阵刺痛。 前世她是妹妹,这一世,她终于没有身份的约束,却只有三年时间…… 所以这一次,她还是只能默默看着他们? 燕喃眼角有泪滚下来。 “娘子?”小柔从未见燕喃哭过,慌了神。 “我没事。”燕喃一弯唇角,抬起袖子抹抹泪,“去宝庆楼!” 她一定是太开心所以才哭了,不管怎样,渊哥哥还在啊! 马车到了宝庆楼,燕喃用帕子擦干了泪,几乎是踩着云往里走。 在亲自证实她的判断之前,她还是留一丝忐忑,她得听他亲口承认,才能放心! 宝庆楼比她上次来时已多了好些人,掌柜的见到她,忙堆起笑迎上来,“小娘子来了!您上次那主意那是一等一的好!这两日可多了不少来店里看花样问高定的人!” 燕喃精神有些恍惚,对掌柜的话充耳不闻,只低声问,“四爷在吗?” 掌柜哈腰带她绕过人客往里走,点点头,并不多言:“您请。” 店铺内,几个满身珠翠的小娘子正围着好多新鲜的花样子看个不停,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前头走近内院的身影。 那人……好像是梁燕喃? “安阳?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崔五娘拿起一件莲花童子的白玉禁步问转过头的安阳。 安阳回头笑着应了一声,“不错。” 心思却转个不停,方才她们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元四爷身旁那个招风耳大个子的小厮进了里头,如今梁燕喃出现在这里…… 安阳眉毛挑了挑,没错,一定是这样! 元峥带着金豆早早就到了,正俯身和俞六围着书案继续研究另一张弓,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见是燕喃,微微一愣,随即冒出来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喜悦,他还以为昨日一别,许久都见不到这丫头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燕喃从看见元峥开始,视线再从他身上挪不开。 原本压抑住的心陡然又跳到嗓子眼来,双手死死揪着衣袖,强忍着激动,尽量平稳如常地走进屋内,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看向元峥双眼,“我有事想单独和四爷说。” 元峥已觉察到她的不寻常,以为是关于春柳的事,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金豆也看出燕喃不太对劲,挠了挠头,就这样让他们单独呆一起? 他无所谓,可这小六也在…… 他还在犹豫怎么跟小六说,俞六已一把拽着金豆出了厅门。 “和春柳说上话了?”元峥亲手给燕喃斟上茶放到她面前。 燕喃双手捧住茶盏,胳膊压在书案上,深吸一口气,又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看着元峥,抿了抿嘴唇,开口,“我在唐侯府,见到了俞二老爷。” 元峥正收回去的手倏然僵住,定定看着燕喃,似在分辨她说话的内容。 他动了动嘴唇,“谁?” 燕喃一字一顿道:“俞二老爷,俞六爷的父亲。” 元峥霍然站起身,俯身越过书案一把抓住燕喃双臂,瞬间红了眼眶,薄唇抖得厉害,“他还活着?” 燕喃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心头更加笃定,死咬住唇点了点头,被他手握住的臂膀滚烫,身体不由微微发抖。 她松开杯盏,放下胳膊紧紧握住红木扶手,迎上元峥激动的目光,“四爷,为何这般关心俞二老爷?” 元峥被这个消息冲得脑中一片空白,再没察觉到燕喃的异样,直过了片刻,方觉僵硬的双腿和胳膊缓过劲儿来。 他松开她双臂,激动万分地直起身,在书案后快速踱起步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恨不得立时跑出去告诉俞六这个消息,又恨不得仰天长笑三声,还恨不得立即冲去唐侯府见俞弈,活着就好! 他心头的畅快与欣喜无与伦比,每一滴血都雀跃着欢呼着涌遍全身,面对燕喃的提问毫不犹豫便答:“他活着,意味着林家军还有许多人都活着……” 第155章 林九渊喜欢谁 元峥声音忍不住有一丝哽咽,以他对俞弈的了解,他不会逃在前头,一定是走在最后头的那个! 一想到还有许多兄弟都还活在这世上,元峥只觉比听到他们死去的消息更令人想哭。 他察觉自己激动过了头,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又才看向燕喃:“他现在如何?怎么会在唐府?” 燕喃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眼见离自己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春柳说,他们关着他是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林九渊亲笔写的信,是在饮马河一役之后写的信!” 元峥疾走的步子瞬间停住,那信被发现了! 燕喃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她的话,把越来越近的真相吓跑,“四爷。” 元峥背着手,视线落到窗外,想着被唐侯和官家发现他仍在世的后果,顺口应了一声“嗯?” 燕喃死死盯着元峥如玉雕石刻的侧颜,眼角发涩,轻轻道:“那信,是你写的吧?林将军。” 元峥僵了片刻,缓缓侧过头看向燕喃,神色平静,一双眼亮得摄人。 燕喃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如穿过狂风巨浪来到暴风中心,心内是异样的平静,“真正的元四爷,在幽州府衙死了,你在那时候,从林九渊变成了现在的元四爷!” 元峥屏住呼吸,缓缓走回书案前,定定看着燕喃,片刻后,轻轻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他不知道燕喃是怎么想到这一步的,可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对燕喃的信任比当日对元太师的信任更多,他甚至迫切希望和燕喃一起分享此时心中足以滔天的喜悦和激动。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让他坦白身份的,那面前这和他出生入死过的丫头,算一个。 燕喃眼睁睁看他点了头,全身的血仿若瞬间被抽空! 头皮触电一般发麻,那电流又带着难以承受的狂喜,从头缓缓流向肩膊,再丝丝蔓延过后背,爬过四肢百骸,爬过每一寸皮肤,甚至连头发梢都流淌着想哭的欢呼。 神仙真的没有骗她! 她没有白回来这一趟! 那日元四爷死而复生,却变成了渊哥哥! 果然是她救了渊哥哥啊! 她的人生,圆满了……圆满了……可以圆满了! 她心里想笑,脸上却早已泪流满面。 元峥递过去一方绢帕,“吓到你了?” 他嘴角噙一丝浅笑,只觉说出来之后更轻松,“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喃接过那帕子,却不拭泪,就这么放肆哭起来才痛快! “那。”她张了张嘴,挂着泪问:“那你,是不是还要娶寿阳?” 问完之后自己就懵了,她怎么最关心的是这件事呢? 元峥也一愣,随即苦笑,怎么瞬间跳到这话题来了。 他以为燕喃又是个元四那样的傻孩子,整日里看些将军被点驸马的话本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傻丫头,那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燕喃没想到她在圆满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吃醋,那酸意比眼泪涌得都快。 听元峥如此说,忍不住追问,“你不喜欢公主?可在金池园的时候,我看见你和她站在一起……” 以燕子的身份她不敢问,以燕喃的身份便死不要脸问到底好了。 元峥愣怔,又有些尴尬,这小丫头怎么偏生想把他和寿阳扯在一起,他急忙解释,“我没喜欢过她……” 说完见燕喃定定盯着他的模样,眼中滚动着说不明的情意,又怕她误会他的心意,连忙补充一句,“我另有喜欢的人。” 燕喃没想到会问出这样的答案来,怎么会呢? 前世她在竹林里时,分明听见渊哥哥在竹林外和寿阳说什么“愿得一人心……” 她灰溜溜跑了,虽一心只想渊哥哥幸福就好,可听见他的情话,她心里还是难过得一塌糊涂。 如今渊哥哥怎么会说他另有喜欢的人? 她怎么不知道? “你喜欢谁?”燕喃连哭都忘了哭,眨了眨眼,屏住呼吸看着面前的元峥。 “我喜欢的人。”元峥目色里多了几分沉重,侧头望向窗外,幽幽道:“已经不在了。” 当初因为名义上的兄妹关系,他只能将所有感情藏起来,如今,燕子已不在,林九渊也已不在,他说一说,总该没事吧? 并且在这丫头面前说出来,似乎能阻止自己总想要接近她的那种心意。 “她叫燕子,那桑榆燕子玉佩,我本想送给她的。” 元峥一脸平静。 燕喃翻江倒海。 她瞬间抬手捂住了嘴,睁大眼,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渊哥哥,喜欢燕子,渊哥哥,喜欢她? 此前所有的欢喜和激动,都不如此刻的震惊更让她窒息! 她眨了眨眼,艰难地开口,“是,想娶她的那种喜欢?” 元峥的思绪飞在窗外,第一次在人前吐露心声,语气是不自觉的温柔,“比娶她的喜欢更喜欢。” 是想一生一世都守着她一人的喜欢,是明知不可能却难以收回的喜欢,是宁愿戎马沙场一生也不愿与别人将就的喜欢…… 燕喃的泪又不受控制的狂涌。 渊哥哥,和她的心意一样啊! 她即使投胎转世,都夜夜做着同一个旧梦,梦见林府一片火海,梦见自己想给渊哥哥报信却死在一支箭下。 她曾以为,是因为对渊哥哥的牵挂太执着,所以这前世的心结连孟婆汤都消不去解不开。 如今才明白,原来她舍弃那一世的全部回来,是为了这个答案吧? 燕喃站起身,踮起脚尖,上身越过书案,一把伸手抱住了元峥脖子,不顾一切把脸蹭在他肩窝处,嚎啕大哭! 元峥傻了,猝不及防,她的脸真滑,软软的,蹭得他耳根下一片麻。 这丫头……这丫头莫非真对他生了情?所以听见他说喜欢别人才这么伤心? 元峥两只胳膊张开来,想把燕喃推开,又不知从哪里下手。 “你……”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燕喃张了张口,我就是燕子! 五个字沉甸甸压在舌尖,怎么都吐不出去! 说还是不说? 说了,她与渊哥哥两情相悦,如今又再没有兄妹之名阻碍,可以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可父亲那边怎么办?以父亲的坚决,是不可能同意的! 还有元府,会不会接受已快要和忠亲王府议亲的她? 除非,除非她和渊哥哥私奔……什么都不要,两人一起逃! 可怎么行呢,他们还要替林家军报仇,还要救回俞将军,还要再复幽州…… 更何况,若神仙的承诺是真,那她付出的代价也是真的,她真的只有三年寿限! 三年后渊哥哥怎么办? 可她爱了三世的人就在身边她却要眼睁睁嫁给别人! 老天爷还不如直接要她的命啊! 第156章 豁出去 燕喃心里像被万根针深深扎进去,人果然是贪得无厌的么? 那时候只觉得回来救下渊哥哥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 可如今渊哥哥就在眼前,她能抱着他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她便很想很想再贪婪地乞求神仙让他们能好好在一起。 若是没有那三年的时间限制,就算有婚约这个难关她也不怕,可就怕她和渊哥哥一起克服了所有困难走到一起,她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到时候,留在世上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吧? 她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情感小人儿挥着拳头说:“告诉他!告诉他!”,一个理智小人儿揣着腿拼命拦阻说:“不能说!不能说!” 然后,渐渐的,显而易见的,那个理智小人儿已然快要被打死了。 就说了吧? 至少应该让渊哥哥知道他爱的燕子也还在,至少让他有一个选择和做决定的权力吧! 燕喃抬起头来。 忽金豆和俞六匆匆推门进来,“师父!” 燕喃忙松开元峥,垂下脸抬袖拭泪。 元峥耳根发烫,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挡到燕喃身前,“什么事?” 金豆只见两道倏然分开的人影,阿南似乎哭了,而师父那肩头哟,湿一大片。 金豆都心酸起来,所以师父干嘛不听他的话早点上门提亲啊? 如今被萧衡那傻子抢先了,可怎么办? 他急得招风耳涨得通红,“外头梁少宰来了,说要找阿南!” 燕喃微微愣住,爹? 转眼门口就响起拍门声和掌柜吊着嗓子说好话的声音。 “开门!”只听梁湛冷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元峥转头看燕喃眼泡都肿了,鼻头红红呆呆的模样,莫名心疼,这该如何是好? 他一指里头耳房,“要不你躲一躲?” 燕喃现下这样子,任谁都没法解释啊! “没事。”燕喃吸吸鼻子一挺胸膛,示意金豆,“开门吧。” 既然下了在一起的决定,迟早要和这个爹说明,就让他看看她的决心好了。 门板声“啪啪”作响。 金豆拧着眉毛打开门,梁湛的身影“呼啦”就带着风冲了进来。 他一眼环视过这间屋子,落到燕喃身上,神情带几分狰狞,“你在这儿做什么?” 元峥深吸一口气,上前解释,“少宰大人请息怒,我们,只是在讨论事情……” “当我是傻子吗?”梁湛神情阴冷至极点,一指燕喃,“讨论事情会把我女儿讨论哭?” “就像您看见的。”燕喃忽然开了口,直直迎上梁湛的目光,“扑通”跪了下去,“爹,我喜欢的人是元四爷!我想嫁他!” 迟早,迟早都要过爹这一关的。 元峥惊了,俞六傻了,金豆差点要鼓掌,梁湛的目光恨不得要在元峥身上掏出几个洞来! “你……”梁湛气得浑身直发抖,往前几步一巴掌要往燕喃脸上扇过去,胳膊瞬间被元峥抓住。 “少宰大人……”元峥开口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没办法看着燕喃独自受委屈,可也真的没想过要娶她…… 梁湛气得额上青筋迸出,抬起左手再一拳对着元峥挥过去,“啪!” 元峥不避不让,脸颊生生受了他一拳,抿着薄唇,转头仍诚恳看向梁湛,“请您不要怪罪燕喃……” 梁湛仍气得哆嗦,一指门外,“滚!” 元峥怕留在此处只会给梁湛的火气添油,默默一躬身,带着金豆和俞六往外走去。 燕喃急得不行,她还没跟渊哥哥把话说清楚呢,不顾一切冲着元峥背影刚喊一声,“渊……” 门“哐当”就被梁湛给狠狠关上。 “看来我以前确实对你太好了!”梁湛手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显是在强忍着怒气,死死看着燕喃,清隽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几乎在暴怒的极限,“你答应过我什么?忠亲王府对我们多重要你忘了?” 燕喃暗叹一口气,刚才的激动被梁湛的怒火烧得都沉淀下来,脑筋转得飞快,若想和渊哥哥一起复仇,那她就必须继续做梁府千金,元府才会接受她这样身份的媳妇儿。 那就必须得先稳住这个爹,只是要想说服他,看来还需要些时日。 燕喃瞬间理清了思路,态度稍稍软了下来,抬起脸来,哀哀切切道:“爹!” 梁湛见她软下来,怒气稍减,冷冷道:“今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回府之后,忠亲王府议亲之前,你都不得再出门!” 燕喃被两个婆子半押半推带上马车,送回梁府。 梁湛此次显然是动了真怒,再不和她废话,将她往屋里一送,转身拂袖而去。 燕回阁内的丫鬟除了小柔,其他的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个个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素琴神色凝重地过来,“娘子,院门口多了两个护卫和两个婆子,咱们好像出不去了。” 燕喃叹一口气,随即一想到渊哥哥,又瞬间有了希望。 父亲的阻拦是意料之中,不过,当前最要紧的,是得想办法让渊哥哥知道她是燕子才行。 燕喃吩咐小柔,“你试试看,说要去厨院,看能不能出去找到大力。” 小柔领命而去。 那边梁湛回了小绿天,叫来何三夫妻,冷冷吩咐:“你们俩个在燕回阁外盯好三娘子,大婚之前,不容许出任何差错。还有,转告西边,今日的事,不得露出去半丝风声!若燕喃婚事搞砸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是。”何三夫妻俩躬身。 …… 长公主府中,安阳走进长公主寝房,“你找我?” “今日的事儿是你去告状的?”长公主坐在贵妃榻上,剔着长长的指甲,垂睫淡淡问。 安阳心情颇好,顺手拿过一个美人捶自个儿捶着腿,痛快道:“没想到三叔来得那么快!有了婚约还和其他男人私会,这种不要脸的娼妇贱货就该这样被捉现行,最好是送进猪笼沉潭,或是拿去绑在柱子上被火烧!” 屋内瞬间静了。 长公主脸色苍白,似被安阳的话吓到,许久方轻声道:“从哪儿学的这些市井词儿?” 说完轻咳一声,继续道:“你三叔多宝贝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让她怎么的?以后,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尤其这件事儿,绝对不能说出去,若她坏了名声,会连累你表哥啊!” 第157章 暗涌 安阳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是,你们个个都宝贝她!” 长公主叹一口气,握过安阳一只手安抚道:”娘不是答应你了吗?会替你解决,这些日子你先避避嫌吧,别惹她。再说,她都已经被你三叔给关起来了。” “怎么解决?”安阳抬眼,“什么时候解决?” 长公主勾起嘴角一笑,“快了,你且等着,你把娘这些话,烂到肚子里就行。” 待安阳背影消失在门口,长公主吁出一口气来,喊了一声,“嬷嬷。” 冯嬷嬷不知从哪个旮沓里钻了过来,“殿下。” “马道婆那边怎么还没动静?”长公主不耐烦地挑着眉。 “东西早已经送过去了。”冯嬷嬷恭敬道。 “是不是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长公主半信半疑,号称自己法术高深装神弄鬼的人她见得多了。 冯嬷嬷忙解释道:“这马道婆是真有几分邪性,当年经她手对付的人,没一个好好活着的。不过,都说她作法太伤阴德,当年挣了座银山,也被她三个浪荡儿子赔差不多了,如今仨儿子死了俩,就剩一个小儿子还欠龙口铺子三千两银,如今那小子被拘在咱们庄子上。许了马道婆事成领人,又额外许了个铺面宅子,且她不知是要对谁作法,也不知谁找的她,保证没有纰漏。” “嗯。”长公主抬起眼来,语声转厉:“你让焦冰转告她,要是再没用,就带着她儿子一起死。” …… 元峥则在回府后,匆匆找到元太师,“翁翁,还有一件事想请翁翁帮忙。” 遂隐去燕喃,只说是朋友见到了在唐府养伤且装作失忆的俞将军,以及他给俞弈的信落到了唐侯和官家手中,只怕,他们就算为了燕子令,也要挖地三尺将他挖出来。 元太师听完也颇为动容,神色间又是欢喜又是忧虑,“也不知有多少人从那乱局中逃了出来,俞将军还在生,可喜可贺!只不过如今你的身份,要更加小心一些。” 元峥点点头,“我的遭遇太过奇诡,能看穿的人想来少之又少。“ 他立即想到燕喃,心里又是一痛,那丫头该怎么办? 他神思飞出去刹那,又迅速飞转回来,”只是眼下俞将军该如何救出,又如何安置?还想听听翁翁的意见。” 他对于朝堂的了解,远不如元太师。 元太师捋捋长须,沉吟片刻方道:“此时来看,一动不如一静,就让俞将军安心在唐侯府上养伤,莫过于是最安全之地!” “可是……”元峥揪紧剑眉,“若官家没了耐心,想以他为饵诱出我来,那他岂不是就会有危险?” 元太师微微一笑,“将军是关心则乱。唐侯虽是官家奶兄,可他之所以得官家信任,只因这是个重情义的人,而这俞将军,是唐侯夫人的二哥,就算官家想要动俞将军,唐侯也定会尽力将他保上一保。至少,在俞将军养好伤之前,他应该不会让官家下手。” 元峥恍然,是了,他怎么将如此重要一个关节想漏了! 他双眼亮起来,一抱拳,“多谢翁翁!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必须先壮大自己的实力,等有能庇护俞弈的力量时,再将他救出。 “武举,你想好怎么考了没有?”元太师问,武举省试即将在五月中旬开考。 元峥已有忠亲王府的举荐额,自不必参加解试,待省试开考便可直接去报名参试。 他略一思索,“还有些犹豫不知该考成什么样,若是表现不好,怕忠亲王不会看中我,眼下要对付刘渭,忠亲王是最好的选择。可若是表现太好,又怕招来刘渭和官家注意,尤其是如今他们知道林九渊仍在世。” 元太师拈须笑笑,“信的问题,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往有人模仿你的笔迹上头做线索。“ 元峥眼前一亮,抿唇一颔首。 元太师继续道:”而武举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能引起忠亲王的注意,而又不表现太好。” 这话听起来看似颇为矛盾,元峥凝眉想了想,只觉豁然开朗,又一躬身,“多谢翁翁指点!” 他出了昭明堂,先不回西跨院,径直去了外头找金豆。 “有阿南那边的消息传来吗?” 金豆极怨念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 阿南都那么勇敢,师父怎么就不敢当着梁少宰的面说他要娶人家呢?! 元峥暗自叹气,吩咐金豆,“你去打听打听吧,看阿南回去后如何了。” 金豆又立时兴奋起来,师父还是关心阿南的啊,一溜烟儿往外跑去。 …… 燕喃从回府后,就一直躺在榻上辗转傻笑,一想到渊哥哥还活着,一想到渊哥哥喜欢的人竟然是她! 她就抑制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只觉全身的含糖量爆表,从里到外都是甜的甜的甜的! 可一想到眼下的困局,一想到她只有三年,又一声叹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 所以神仙给她的剧本,真的是按照《西游记》改编的吧,过了一难,还有一难,给个甜枣,再给个棒子。 嗯,看在神仙这次给的甜枣比较给力的份上,她再不怨念了! 稍晚时候,小柔带回来个坏消息,她们几个用尽各种办法试探,就连燕回阁的洒扫丫鬟都出不去,一日三餐自有外头人送进来。 这是软禁啊! 燕喃直挺挺躺在榻上想办法,可她脑子里全是四爷,全是渊哥哥,一点头绪都没有。 “放水!本姑娘要泡澡!”她吆喝一声,从榻上爬起来。 燕喃把头埋进水里,睁开眼,“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气泡。 送信送不出去,怎么才能告诉渊哥哥她的身份呢? 他早一日知道,就能早一日在外头想办法,一想到今日她都说要嫁了,渊哥哥还不肯说要娶,忍不住又有些开心。 渊哥哥想娶的,要娶的,只能是她燕子呀! 燕子…… 燕喃脑中忽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她立时从水中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大喊一声,“采书!” “你的丫鬟,我暂时让她睡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燕喃一惊,倏然转过头来。 第158章 逃跑的马道婆 燕喃一回头,只见一个黑色人影,个子高瘦,看不清脸面,似个木桩杵在门口,又似影子一般让人浑然捕捉不到她的存在。 若不是看见她的身影,绝迹察觉不出这里多了一个人。 这是什么人,竟然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她净房内! 燕喃正要叫出声,那人接着开口道:“我是受元四爷命去帮你盯焦嬷嬷的人。” 燕喃一听是渊哥哥帮她安排的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放了下来,吁出一口气,抹了抹汗,“您怎么来了?” 那人并不过来,声音低沉,语速很快,“那嬷嬷这两日一直去见那铺子里一个姓马的道婆,今日二人发生了争执,那马道婆傍晚时从铺子里逃出,被我抓住,传信那小子说消息传不进来,我便亲自来告诉你一声。” 燕喃微张开嘴,道婆? 这个鱼饵没白放。 第一次梁宛茹来取她的贴身物件,结果拿香囊不成被针扎中手那次,她就怀疑这焦嬷嬷是想对自己使坏。 对这些手段,她也有些了解,拿闺中小娘子的贴身物件使坏,一种是陷害名誉,一种就是拿去使些鬼神法子。 看来焦嬷嬷用的是第二种。 原来是找道婆做法呀,可那道婆怎么要逃呢? “她人呢?”还好被渊哥哥安排的这位高手给逮住了,不然她的钓鱼计划可就要泡汤了。 “关在梁府外头一个小院子里,四爷说您知道那地方。” 燕喃立即明白是她曾住过的院子,一点头,低声道:“您能避开梁府的人带我出去吗?我想亲自见见那马道婆。” 这事儿有些蹊跷。 那人影低声道:“可以,我在外头等您。” 说完一闪就退了出去。 燕喃忙匆匆洗净起身,换上一身行动方便的骑装,又把自己化妆成阿南公子的模样,再拢好头发,来到外厅。 这才发现那人是位中年道姑,面容古朴和善,怎么看怎么寻常。 “还请您把我这丫鬟叫醒。”燕喃有礼道。 采书和小柔都睡着一般躺在榻上。 那道姑上前手轻拍了二人各一下,采书和小柔才恍恍然睁开眼来。 “没事。”燕喃先上前一步示意二人镇定,悄声道:“这位是自己人,我出去会儿就回来。这会儿夜深了应该没人来找我,万一我爹或者四娘子来,就说我不舒服睡下,一定把人给拦住了。” 采书和小柔忙点头。 燕喃随那道姑往后院去。 “前头有人。”道姑解释。 燕喃点点头表示知道,她以为她说的是守在燕回阁门口的护卫和婆子,也没多问。 道姑带着她从后院到了后山的花田,对各条小路似比燕喃还熟悉,一路避开巡夜的婆子。 到了后墙外,示意燕喃到她背上,背着她轻轻一跃,已飞到墙外,紧接着脚不沾地的往那小院行去。 燕喃惊叹不已,此人轻身功夫比元四爷还高,不对,是成为元四爷的渊哥哥。 要是求她帮忙给渊哥哥传信,倒是比她现在手头的人往外送消息要容易得多。 只是,万一这道姑是个古板的,不能容忍闺阁女子给外男传私信怎么办? 燕喃还在胡思乱想,片刻后便到了那小院,道姑也不启门,仍旧轻轻一跃,过了围墙落到院子里,放下燕喃,朝小厨房中一指,“人就在里头。” “多谢!”燕喃一施礼,“请问怎么称呼您。” “青衫。”道姑微一躬身,“您有什么想问的还请赶紧,我担心出来久了,守在您院落外的高手会有所觉。” 燕喃正要往厨房中去,听青衫道姑这么一说,顿时收住脚,“守在我院落外的高手?不是护卫?” “不是,是个内功已臻六息入境的高手。”青衫回答。 燕喃见青衫的身手如此高绝,对她的判断也自信不疑,微蹙起眉,高手? 定是父亲暗中派出的人手监视着她,那她只能找这位道姑帮忙了。 燕喃来到厨院里,青衫掌了灯,端到灶台上,从黑乎乎的灶洞下头掏出一个人来。 那干瘦婆子蜷着身子,双手双脚被捆住,闭着眼没醒,想来也是被青衫给制住的。 青衫轻轻拍了一下这婆子后脑勺,把她拎坐到地上,“醒醒。” 那婆子慢悠悠睁开了眼,看清眼前人,又察觉自己被绑,顿时骇得一个劲儿哆嗦,“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不是要跑,只是想去看看我儿子,不敢跑啊!只要您取了东西来,我马上就做法,马上马上!” 燕喃听得拧起眉头,听这意思,是有人逼这婆子做法,这婆子反而逃了? 为何? 燕喃见她把自己当成逼她做法的人,心念一转,压着嗓子问道:“马道婆是吧,你为何要逃,给你的银子还不够吗?” 马道婆立即跪地趴地上,快要哭出来,“够,够,不过,老身真的没有胡说八道,也不是做不出法,只是那八字真的不对啊!老身前儿个也和那老嬷嬷说过,只要您能取来那位的母胎之血,照样可以做法的!” 燕喃越听越糊涂,什么八字不对,什么母胎之血,都是什么意思? 她猜度这马道婆说的老嬷嬷就焦嬷嬷,遂决定诈她一诈,“那嬷嬷那脑子不好使,回来说得乱七八糟,你再好好跟我说一遍,为什么做不出法?只要你说得在理,今日你出逃之事我既往不咎,银子还照付,但若有半分虚言,你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这门!” 马道婆见过了青衫的身手,哪还不信她,忙哆嗦着一叩头,解释道:“老身已经试过,奈何那嬷嬷拿来的帕子和生辰八字,根本不是同一人的,所以才起不了作用,不是老身虚言诓骗,绝对不是啊!” 燕喃蹙起了眉,“那帕子呢?还有生辰八字,都给我看看。” 马道婆看了眼青衫,青衫并不给她松绑,径直伸手到她胸口里掏了一番,果真掏出来一张绢帕和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白纸。 燕喃接过一看,这帕子就是当日她让梁宛茹拿走的那条,确实是她自己绣的。 而这生辰八字,也确实是小哑巴燕喃的生辰八字,若是焦嬷嬷给的,想来是从长公主那边取来的。 也就是说,这马道婆做法竟能看出她不是这小哑巴燕喃? 还真有几分邪性! 第159章 最不可能的事 燕喃觑眼看那婆子,“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同一人?” 马道婆苦着一张脸:“老身天生就这点本事讨口饭吃,做法时那生辰灵不归位,显然和这做绢帕的不是同一人,且那八字上的人,魂在三界山外,这让老身怎么做?” 燕喃本来还以为这是招摇撞骗装神弄鬼的民间戏法,没想到这马道婆竟能说出“魂在三界山外”这样的话,后背直出了一层冷汗。 她继续问道:“那你说的母胎之血,又是什么意思?” 马道婆稍稍抬起眼来,“就是不用生辰八字也能做法。母乃胎之灵,血乃胎之本,肉身所成,乃是母血育灵而生,只要有这绣帕的人生母之血,老身同样也能施法!那嬷嬷非说我诓她,说这生辰八字铁定不会出错,还说要取我性命,我实在是害怕才……!她若是肯信我,早点取了血来,我也不会想跑!” 她估摸着面前这相貌普通却一身贵气的小子定比那嬷嬷能做主,遂一股脑儿把锅给甩出去。 “怎么取血?取多少血?”燕喃皱着眉问。 马道婆伸出拇指和食指来捏成一条线,“不论什么地方的血,就这么点儿就行,老身都已经告诉过她了!” 燕喃听着,渐渐松一口气。 这生辰八字不是绣帕子的她的八字,这个娘也不是绣帕子的她的娘,就算焦嬷嬷取了燕喃娘的血来,做法也不会真伤到她分毫。 只要想办法让梁少宰知道这一切,焦嬷嬷那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而能够把手伸到小绿天,又岂是一个焦嬷嬷能做到的? 爹到时候定会把后头的人给揪出来! 此法甚好! 燕喃想着点点头,“既如此,今日便先饶你一命。见过我的事,你最好就这么忘掉,且回去吧,我会让她们尽快把你要的东西送来。” 不用她送,焦嬷嬷那边既然想对付她,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定会下手! 马道婆忙磕头道谢。 刚低下头,旁边的青衫一伸手,快速点在她脑后几个穴位上,马道婆又“扑通”倒了下去。 “您不必担心,她已如醉酒一般昏睡过去,醒来后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青衫从灶孔里掏出个包袱,塞到那马道婆怀中,示意燕喃离开。 燕喃见她手法这般高明,更加膜拜,渊哥哥上哪儿找的这么厉害的人物? 眼看要离开,她一咬牙开了口,“道长,能否请您帮我给元四爷送只鸟儿过去?” 青衫愣了愣,她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不过,看起来这小娘子行动被人监控起来了,让她帮送东西,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么想着,点了点头,再看看马道婆,“可以,不过青衫得赶紧先送她回去。” 燕喃见她答应下来,心下大喜,忙道:“还请您先帮忙看着这道婆子,我猜就这两天,那焦嬷嬷会再去寻她,待她真拿到那血时,烦请暗中告诉梁少宰那道婆所在的地方和要做的事,那时候您再来燕回阁找我吧。” 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两个金锞子递过去,“多谢您!” 青衫仍古板着脸,把燕喃手推回去,“小娘子太小看青衫,青衫帮忙,只为报恩,不为其他。 “既是元四爷让我助你,我自会助你到底。这马道婆有动静时,我会让人暗中去给梁少宰报信,青衫负责盯紧这婆子,小娘子看如何?” 燕喃知这样的高人行事,不需矫伪,遂大大方方收了金锞子,点点头诚恳道谢,“道长所虑甚为周到。将来道长若有需要燕喃帮忙的地方,也请尽管说。” 青衫踌躇片刻,看了眼马道婆,“只是,她做法时,青衫不需阻止吗?” 燕喃胸有成竹一笑,“您放心,这种江湖骗子做法也无用,您不用阻止,好让我爹的人抓现行。” 青衫点点头,“好,那便等这婆子事了,青衫再来找您。” 这会儿已耽搁了不少功夫,青衫扛着马道婆,又带起燕喃,照样如一道魅影从暗黑的夜色中飞跑而过。 她还得赶在天明前送马道婆回去,遂将燕喃送到花田外,先行离去。 ……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小绿天偏院中,两道人影如青烟般,从镜湖湖面而来,再静悄悄落入偏院围墙内。 “趁何三两口子不在,赶紧动手。”其中一人低声道。 “嗯。”那人影低低应了一声,“你在这儿守着。” 说完迅速进了屋内,半个时辰后,两道人影又匆匆离开,小绿天内,平静得如同没发生过任何事。 …… 燕喃有了青衫的相助承诺,心终于踏实下来,一觉舒舒服服睡到大天亮。 睁开眼,顾不上绾发净面,趿上鞋就匆匆喊,“把阿乌带过来,还有,纸笔墨替我准备好。” 燕喃写了张简单的便条放到鸟笼下头木头隔层里,迫不及待希望马道婆快些开始有所动作。 只待青衫过来,让她将鸟笼交给元四爷,那渊哥哥一看便会明白。 燕喃再没心思做别的事,就围着阿乌反复教它,“渊多多。” “渊……呵呵。” “是渊多多,笨!” “笨!” 小柔和采书见燕喃心情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看这一人一鸟聊天直乐。 如此折腾了一上晌,素琴过来道:“娘子,送午膳的来了。” 燕喃点着八哥,“待会儿咱们接着练习,你先……” 话未说完,忽猛地心口狂抽了一下,胸口生疼,似有双手在剖开胸膛掏心! 她忙站直身,扶好桌子站稳。 又是“咚!”心脏狂跳,像是要从胸腔里头蹦出来。 燕喃抚着胸口,愕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太紧张了? 小柔也看出了燕喃的不对劲,放下鸟笼转身扶着燕喃,急切道:“娘子?” 燕喃正想开口说话,忽胸口再猛的一跳,那跳动生出几分撕裂的感觉来,似要将她的心脏从这身体中抽离! “我……”她抓紧了小柔胳膊,艰难吐出一个字。 紧接着,又是一跳,那跳动的感觉越来越急,越来越厉,剥皮汲血的痛感从胸腔扩散到四肢,再到全身。 心跳变成重锤,“咚!咚!”一声又一声狠狠砸在脑际,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所有都天旋地转起来。 随着重锤声越来越响,燕喃只觉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思维却轻飘飘地要浮起来,似灵魂要挣扎脱离开这身体,往虚空中飞去。 “不……”燕喃吐出最后一个字,终于失去所有意识,神智一空,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渊去。 第160章 求助无路 小各巷外,青衫自昨日送回马道婆后,便一直俯在西院屋脊处盯着院内动静。 果然快到晌午时,那焦嬷嬷又出现了。 焦嬷嬷头上包着额帕,脸上也蒙着汗巾,遮得严严实实从一辆蓝布马车中下来,捂着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进了后院,不时抬头左右张望,再蹑手蹑脚进了那柴房里头。 青衫顺墙游走而过,来到那柴房外高窗下头,静听屋内人说话。 “呐,取来了,货真价实的生母之血,要这次再没用,你就带着你儿子自个儿过奈何桥去!” 只听马道婆忙不迭道:“有用,有用,绝对有用,这些够了,您且把门关严实了,老身这就做法!” 青衫一听开始了,立即三两下跃出院墙,让苟伟侯在巷口的线人立即暗中送信给梁湛去,自己再回身去那高窗外,凑过一只眼去,偷偷看起屋内的动静来。 只见那马道婆先咬破自个儿手指,用血在几张黄纸上头画着鬼符,待那鬼符画完,再闭眼碎碎念着举着符纸朝四方拜起来。 拜完再把那符纸扔到屋中燃着炭火的火盆中,说也奇怪,平常的纸都是先化成黑灰,再四散飞去,这符纸竟一触火,直接化作了青烟。 青衫看得有些担忧,她跟了圣女娘娘几十年,对道法也略知一二,知道有的道法确实是有通天彻地、通古往今之能,这马道婆看起来确实有三分本事,也不知那小娘子为何那般笃定她自己会没事。 做完这些动作,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眼见符纸烧完,马道婆口中又念念有词,将一小碟少许鲜血洒在那绢帕上,鲜血迅速侵染开,将素白绢帕染成红色。 马道婆再将那绢帕覆盖上一个小小的死婴头骨,置入炭火之中。 瞬间,那火舌似鬼怪,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向那浸润了鲜血的绢帕,炭火中升腾起片片碎屑,在空中无风直飞,看得焦嬷嬷心惊胆颤,两个膀子全是鸡皮疙瘩。 马道婆跪在炭火边,双手合十,两个眼眶里眼珠子都看不见了,只剩白眼仁,嘴中念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火也跳动得越来越烈,渐渐将整个头骨都吞噬进去。 却见那绢帕在火焰中轻轻颤动着,上头的鲜血如有灵力一般,愈加鲜红起来,竟比那火舌更亮,似要反噬那火,逼得火焰颤抖着往后退去。 青衫皱起了眉,这血……怕是有什么来历的。 跳动的火焰又渐渐弱下去。 跪在旁边的马道婆额上沁出汗来,眉间拧成一股绳,脸色惨白,嘴皮子却翻得更快。 忽大门两扇窄木板“哗啦”被撞破,两把长剑瞬间飞了进来。 外间的风刮进屋,“呼”一声烈响,将那火苗压下去大半,马道婆“哇”地吐出一口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焦嬷嬷还未搞清状况,已落入来人手中。 青衫吁出一口气,是梁少宰的人来了。 …… “娘子!娘子!”小柔眼睁睁看着燕喃忽然失去神智往后倒了下去,和赶过来的素琴扶着燕喃狂喊。 燕喃却眼睛闭得死死的,嘴唇铁青,脸色比纸还白,看模样全然失去生机,两个丫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娘子怎么了?”林兴家的也忙从外院赶了进来,采书也匆匆从后头跑来。 小柔和素琴急得快哭了,“娘子忽然昏倒了!” 林兴家的一探燕喃鼻息,微弱到只剩一息,也慌了神,立即跳起来,匆匆吩咐,“素琴,跟我去报信!小柔,你们把娘子放榻上,看好了!” 说完拉起素琴,母女二人往外跑去。 门口的护卫和婆子正看着门,见这二人跑来,都往中间一站。 “快去请郎中!”素琴快要急哭出来,直接往院门外闯,“娘子晕倒了,要不行了!” “让开!”林兴家的冷面厉目,“娘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横眉扫着那几个负责守门的婆子,厉声道:“你们尽管去里头看看,若我们有一字虚言,便立即撞死在这院门柱上!”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只听海棠林中有把粗嗓子传来,“我去看看。” 何三娘的身影出现,也不走正门,一个鹞子翻身跃进院内,疾步往屋里行去。 林兴家的一把推开仍僵在门口的护卫,急急忙忙领着素琴往外跑去。 “你去找二太太,我去外头找人!”母女俩下了缓坡,分头而去。 澹园旁就是萃园,素琴很快赶到梁二太太院外,连滚带爬的往院子里扑。 “二太太!二太太!” 出来的是二房的管家婆子,方嬷嬷。 “什么事儿大呼小叫的?”方嬷嬷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二太太呢?”素琴慌慌往她身后张望,“三娘子忽然晕过去,眼看就要不行了!快请郎中!” 方嬷嬷狐疑地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会晕呢?” “不知道!”素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二太太呢?快先请郎中吧!” 方嬷嬷一抬下巴,“二太太和二娘子听戏去了还没回来呢,那你看是再等等?还是你自个儿出去找人?” 素琴急得不行,一听二太太也不在,转头就往二门跑去。 那头林兴家的一口气冲到二门处,门房钟婆子守在紧闭的二门前,“做什么去?” “让外头小厮请郎中去,三娘子昏倒了!” 钟婆子半眯起眼,胳膊一拦,“大人吩咐过,燕回阁的人均不得出二门。” “三娘子出事了!”林兴家的一头撞过去,“让我出去,大人怪罪下来我负责!再不赶紧就来不及了!” 那钟婆子人高马大,死死拦住门,扯开嗓子一喊,“来人哪,有人闯门!” 瞬间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好几个婆子,又是拿绳子又是手忙脚乱来摁林兴家的。 素琴刚刚跑过拐角,一眼看见这一幕,听见娘大声咒骂着,“钟婆子你这挨千刀的!你什么意思?我们三娘子出事你得赔命,我告诉你,你全家都得赔命!” “堵上她嘴!我听命行事,谁知道你跑出去会不会惹乱子,就算要请郎中,也得拿出入令牌来!”钟嬷嬷手叉着腰冷冷吩咐。 素琴捂住嘴,脸上泪水涟涟,一转身猛往燕回阁跑去。 第161章 渊多多 燕回阁这边,何三娘进了燕喃寝房,见几个小丫鬟围着燕喃呜呜直哭,心也顿时沉下。 “怎么会这样?” 小柔抹着泪道:“本来好好的,说话说着说着就忽然倒下去变这模样了。” 何三娘来到燕喃身边,又是拍她脸,又是掐人中,全不顶用,一咬牙道:“我去请郎中,你们看好娘子。” 说完转身飞身而出,迅速来到院外。 何三还在海棠林中张望,见何三娘急急忙忙而来,问道:“三娘子真病了?” 何三娘脸色沉沉,“是不是病还不好说,你赶紧去通知大人,我先去找郎中或是医婆子来。” 二人说完,分头行去。 素琴回到燕回阁时,里头已乱作一团,燕喃仍那么直挺挺躺着一动再不动,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小柔正抹眼泪,眼见素琴进来,忙迎上去。 素琴绝望着直摇头,“二门不让出,二太太不在!娘子病得诡异,刚刚好又叫天天不应,是不是太巧了?我娘还被她们给绑起来了!那二门除了钟婆子还一堆面生的婆子妈,这怕不是少宰大人的吩咐,只怕是冲娘子来的!” 小柔抱住素琴,“别慌,大人派来看着娘子的高手去找郎中了!他们自有办法出去。咱们先去求门口护卫大哥把你娘给救出来。” 素琴一听有人去请郎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含着泪点点头,又先转身往院外跑。 来到门口对那护卫俩急急道:“二位大哥,二门不让我们出去请郎中,还把我娘给绑起来,我们不出去,只求你们帮我救回我娘行吗?那钟婆子绝对有问题!” 护卫俩对视一眼,看何三夫妻二人便知,燕回阁确实出了大事,如今二门在这个时候扣下这燕回阁的婆子,感觉确实不像是少宰大人的吩咐。 二人一点头,“好,我们去把人带回来。” 护卫俩人很快来到二门外,径直找那钟婆子要人。 林兴家的正被捆着扔在门房里头,嘴里塞了乱麻,“呜呜”直挣扎。 “燕回阁的那婆子呢?”其中一护卫问道。 钟婆子皱皱眉,“你们不是奉有大人命令,守着燕回阁吗?” 这边喧扰这么久,早惊动了外头的小厮仆从,有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护卫冷冷道:“三娘子忽然晕倒,快要不行了,这样你们还要拦着人不让去请郎中不成,速速把燕回阁那婆子交出来!” 大力也在人群中,本来这两日见不到小柔,他就担心得时不时来二门外看一眼,方才听到这边有动静,也赶了过来,正好听到护卫这一句话。 “三娘子快要不行了……不让去请郎中”! 两句话砸得大力脑中“嗡嗡”乱响。 他转身拔腿就往外跑,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得飞快! 找郎中? 看这情形,郎中来也不一定进得去,找郎中还不如找四爷靠谱。 大力径直往斜对过的梁府角门跑去。 “四爷!四爷!”金豆得了信,急得眉毛都快炸了,匆匆在二门外跳脚,“快叫四爷!” 元峥听说金豆在外头有急事找他,颇有些诧异,忙往二门走去。 幸得元府不大,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二门。 金豆正急得在门口转圈,一见元峥,几乎是哭着喊,“师父,大力说阿南不行了!” 元峥脑中如一个霹雳打下来,“轰隆”一声响,两步跨出门,一把揪住金豆:“怎么回事?” 金豆摇头,一指外头,“大力在门口,说阿南不行了,他们门口还有人拦着不给请郎中!” 元峥心口瞬间如刀绞,来不及想那么多,立即吩咐,“你让鱼肠想办法送信给梁少宰,你去请郎中往梁府去,我和大力先去看看。” 金豆一点头,二人忙分头行动。 大力一见元峥,大松一口气,嘴一瘪也差些哭出来,“四爷,三娘子一定出事了!” 元峥稍稍恢复镇定,一把拉过他,“我们走,怎么到三娘子住的地方最快?” 大力带着元峥来到梁府一处院墙外,指指里头,“从这儿进去到三娘子住的燕回阁最近。” 元峥二话不说,带起大力翻墙就进了园,这处正是花田后头,大力顺着花田小径,带着元峥往半山的燕回阁飞奔而去。 到了那后院外,大力喘着气,“我先去看看。” 元峥点点头。 大力摸到后院廊下敲门,应门的是采书,看见大力唬了一大跳。 “我是小柔的哥哥!”大力忙解释,“我先找了个能帮忙的朋友,实在不行可以把三娘子带出去。” 采书见过大力几次,当机立断打开门,小柔也闻声赶了过来,一见大力,惊喜地扑过去,“哥哥!” 大力拍拍她肩,“四爷也来了。” “四爷!”小柔看见大力身后的元四爷,又难过又欢喜,眼泪唰就出来了。 采书见此情形,忙道:“你们进来,我去前头清清人。 元峥随着大力从后门钻进屋内,穿过暖阁来到燕喃寝房时,寝房内丫鬟婆子都被采书和素琴带走。 小柔领着他们穿过落地罩,大力着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元峥一眼看到榻上紧闭着眼,脸如金纸的燕喃,只觉心痛到极限,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丫头在他心里竟变得这么重要? 小柔带着哭腔,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娘子正在教那八哥说话,突然就倒了下去,马上就变成这样了,我们都给吓死了,原本还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对了。”小柔一吸鼻子看向元峥,“娘子本来要把那八哥送去给四爷您。” “八哥?”元峥转过头来,“什么八哥?” “就您给娘子的那只,阿乌,娘子说让送去给您。” 元峥听到“阿乌”两个字,脑子里如瞬间被雷给炸开,全身都绷得紧紧的,看了看燕喃紧闭着双眼的秀气面孔,再定定看向小柔,声音有些发颤,“你说那八哥,叫什么?” 小柔起身跑到外厅拎着笼子过来,递到元峥面前,“叫阿乌,娘子取的名字,上次还特意传话告诉过您。鸟笼下头还有娘子写的便条。” 元峥嘴唇发抖,慢慢扶着那床板坐到榻上,死死盯着那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八哥,颤抖着喊了一声,“阿乌?” 传话?难道那次燕喃想说的,就是这只八哥叫阿乌? 那八哥停下来,歪着脑袋盯着元峥,眨巴着黑豆眼,静了一瞬,开口。 “渊多多!” 第162章 是燕子啊 “渊多多!” 三个字直直劈得元峥魂飞魄散! 脑中那雷轰隆隆将他炸了个五脏六腑俱碎,他瞬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意识都飘飘悠悠到了虚空之中,如踩着云端,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四周茫茫一片空白。 那八哥又喊了一声,“渊多多!” 那三个字似穿过血海深仇的记忆而来,他在夜色中的林府残垣里疯狂寻找了一夜的燕子,一直都在他身边?! 前世今生积蓄的所有感情在胸口迅速发酵,似洪流冲破闸门,转瞬澎拜而出。 燕喃这丫头,是燕子啊! 燕子和他一样也回来了! 可她们明明有那么多不一样! 元峥的意识一点一点聚拢,魂魄一丝一丝归位,身体似重新有了心跳,每一寸经络重新流动过真气,胸口又酸又涩又喜。 他颤着手往那鸟笼下头的木头夹层探去,果然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片放在里头。 他强忍着手不抖,仔仔细细展开那纸,上头一排娟秀的小字:“渊多多,我是燕子,很久以前就想嫁你的燕子。” 元峥一眨眼,眼角又湿又烫,有水渍洇开那小字墨色。 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低低的似兽又似鬼的悲嚎,一把跪到床榻边,死死将燕喃搂过拥入怀里,头低低埋下去。 他竟然没认出她来! 他怎么能竟然没认出她来! 元峥的眼泪顺着腮边直落到燕喃耳畔,“燕子……” 他哑着嗓子,极轻极轻地呼唤,“燕子……你醒醒,燕子……” “放开她!”一声暴喝从元峥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柄长剑抵到他背心。 元峥一动不动。 “元四!”梁湛青筋暴起,厉声道:“再不放开,别怪我不客气!” 元峥松开搂着燕喃身体的臂膀,将她轻轻放到榻上,似乎重一点就会碰碎她一般。 他转过身,迎上梁湛愤怒的眼神,依旧跪地,朝梁湛磕头到地,“请大人息怒,今日之事,我会负责,我要娶她!” 语声中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混账!”梁湛气得双手打颤,几乎想夺过应龙手中的长剑一把刺过去! 他疾步站到床榻边隔开元峥和燕喃,抓起床畔瓷枕一砸到地,怒斥道,“不可能!元四你休想!” 他亲自带人去抓了那马道婆和焦嬷嬷回来,半路遇到报信的何三,忙匆匆先来了燕回阁,没想到又看到元峥这小子在这里! 梁湛越过元峥,俯身看燕喃面如死灰的脸,心急如刀割,回身怒喝,“那道婆子呢?” 梁湛又气又急,他还是去晚了一步,若能早些阻止这道婆子做法,燕喃恐就不会这样了! 他身后护卫立即把马道婆和焦嬷嬷扔进来。 梁湛眼底暗沉,看了看晕过去的马道婆,和吓得裤子上湿了一滩的焦嬷嬷,手一伸,“鞭子给我。” 已随他回来的何三忙把鞭子递过去。 那长鞭上头还有无数密密麻麻倒挂的小刺,若是勾住皮肤,再一扯,便会拉下一绺绺皮肉来。 梁湛取过鞭子,咬着牙,狠狠往马道婆身上抽去,“啪!”一声脆响。 马道婆倒地的身子一颤,眼皮微微抖动着,哆嗦着睁开眼来。 她迷迷茫茫看了看眼前暴怒的梁湛,忍着肩背揪心的痛一骨碌跪起来,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梁湛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往燕喃榻边拖去。 马道婆嚎哭着手抱住头,一面蹬腿一面告饶。 梁湛直将她拉到燕喃榻前,把她往地上一推,红着眼恶狠狠道:“救活她!不然就把你身上的肉一鞭一鞭慢慢刮下来!” 马道婆哆嗦着看了一眼燕喃,披散着头发以头狂叩地,磕得青砖“咚咚”作响,“大人饶命,老身,只会做法,不会解啊,大人饶命,老身再不敢了!那火没烧尽血,小娘子死不了,魂还在,死不了,求大人绕老身一命吧!老身愿终身供在佛前给小娘子祈愿!” “啪!”梁湛又是一鞭狠狠朝她劈头盖脸抽下去,“说,谁给你的血,谁找你来的!” 马道婆忙不迭一指脸如死灰的焦嬷嬷,“是她!她们绑了我儿子,我不给做法,我儿子就没命啊大人!” 梁湛厌恶地看了一眼浑身恶臭的焦嬷嬷,咬着牙道:“拖下去,给我审!” 说完一转头又朝外狂喝,“郎中呢,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何三应声。 外头一阵喧扰,两个医婆子被何三娘拎着给带进来。 “赶紧救人!”梁湛手一挥,两个医婆子忙赶上前来,又是切脉,又是翻过燕喃眼皮查看,一面询问燕喃发病时的情形,一面问以前有无类似的旧疾。 忙忙乱乱一阵,二人脸色都越来越难看,最后只无奈摇头。 其中一人躬身道:“少宰大人,恕小的无能为力,实在未曾见过此种病症……” 她顿了一顿,看了另一人一眼,那医婆子也抱拳道:“小娘子这,不像是什么病,倒像是,中邪! 元峥趁乱站在房中一角,攥紧拳,手背青筋突起,却只能用目光紧锁着燕喃,如万箭攒心,痛得不能自抑,默默受着那炙烤煎熬。 眼看梁湛询问的那道婆子束手无策,这两个医婆子也是无能为力,心急如焚。 燕喃拜托他找青衫帮着盯人的事他很清楚,却只知道燕喃想以那婆子为饵钓出后头对付她的人来,不知道后头是这么个阴险歹毒的道婆,更没想到,那道婆真有几分本事,会把燕喃害成这样。 元峥心如刀割,各种念头纷转,忽想到青衫也是道姑,还是那桑族圣女的圣使,猛抬头朝梁湛道,“大人,我认识一位道姑,或许有法子可一试!” 说完提脚就往外冲去,外头护卫还想拦阻,梁湛低声道:“让他去。” 这道法究竟要如何解?他也茫然无措,只要有一线希望,便要试上一试。 无论如何,救醒燕喃才是最重要的! 梁湛坐到燕喃床榻边,试了试她脉搏,跳动得极其微弱。 他手捂上额头,一抹脸,长叹一口气,吩咐应龙道:“封住所有门,立即审,所有有关联的人,全部拿下,还有小绿天里的丫鬟婆子,每一个都要审!” 第163章 圣女之血 元峥匆匆沿进来的花田小径往外走,刚走下山坡,就见到迎面而来的青衫。 “道长!”元峥见到她大喜过望,忙迎上去。 青衫是按约定来替燕喃传信的,看见了元峥的身影方现身相见,奇道:“四爷怎么会在这儿?” 元峥遂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一遍,问道:“……道长可懂法术?可能救人?三娘子她看起来确实是被那道法所伤,如今危在旦夕!若道长有办法,还请相救!” 青衫眉间微微动容,关于道法,她并不会,但她有圣女娘娘所留下来的黑色血玉石,那血玉能驱邪安魂,是用来保护圣女的桑族宝物,对外,按规矩是不得使用的。 只有在十七年前,圣女娘娘替还是襁褓中的元四爷招魂那日用过。 可今日那马道婆做法之时,她听三娘子吩咐并未阻止,没想到三娘子竟真被伤及自身! 虽她只是听命行事,可也有几分愧疚,犹豫片刻,点点头,“四爷,请带青衫去看看。” 元峥带着青衫进了屋,青衫朝梁湛微微鞠躬。 梁湛打量了她几眼,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姑,沉声问道:“这位道长可能做法救小女?” 青衫扫了一眼躺榻上面色晦白的燕喃,垂眸道:“可以一试,但我不敢保证。” 梁湛有些犹豫又带着厌憎地看着元峥。 元峥上前一步坚定道:“我愿以性命担保这位道长没有恶意,定会全力救燕喃!” 梁湛对他方才搂着燕喃痛哭的画面记忆犹新,想来至少此人对燕喃是真心,站起身让开位置道:“烦请道长一试。” 青衫垂首道:“屋内不得留人,请给我备一盆凉水。” 梁湛迟疑片刻,看了眼紧闭着眼的燕喃,背起手往外走去,死盯元峥一眼:“你跟我来。” 元峥随梁湛来到外间厢房,梁湛冷冷道:“关上门。” 元峥关上厢房门,静静站在他身后。 梁湛背着手,站到窗前,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燕喃已经要和忠亲王府议亲,不可能嫁给你,希望四爷能清醒一些。今日之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为了燕喃的名声,也请四爷忘了。” 元峥喉头起伏一下,抬眸看向梁湛背影,定定道:“元某知道,这个要求有些无耻,不,是十分无耻。可他们二人只是口头婚约,尚未议亲,便可以不作数。萧衡能给燕喃的,我都能给,还会给得更多,大人若有其他要求,一并可以提出。” 他怎么能看着燕子嫁给别人? 怎么可能? 在他还是林九渊的时候,他和她注定没法在一起,如今重活一世,上天不但留下了他,还留下了燕子,原先的桎梏和枷锁都没了,他为什么还要再顾虑? 就算天塌下来都阻挡不了他娶燕喃的决心! 梁湛一声轻笑,淡淡道:“元四爷,你太高估自己,萧世子能给她的,你还真给不了。” “那您可曾有问过燕喃想不想嫁?”元峥握紧拳头。 “问过。”梁湛转过身,清亮的眼对上元峥火一般的视线,“她愿意。” 元峥咽了口唾沫,燕子让把八哥给他,定是也知道了他是谁,可为何那日在宝庆楼后院,她只是哭,却没说自己究竟是谁? 她定有她的苦衷,究竟是什么? 元峥朝梁湛一鞠躬,“我承认,无法说服您,但还请您为了燕喃,待她醒后再问问她自己。” “哼。”梁湛一声冷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四爷就算书没读过多少,这道理总该懂的吧?” 这话就格外刻薄了。 元峥神色丝毫不变,迎着梁湛森寒的眼神,平静道:“听说当年梁少宰可是不顾家人甚至族人的一力劝阻,坚持娶了无门第无权势的一介平民女子为妻。” “你!”梁湛没想到元峥敢如此强硬,看他的眼中就要飞出毒箭来,长袖一拂,“总之,我不可能同意!” 元峥一鞠躬,垂下眸,不再说话。 …… 燕喃的寝房内只剩下青衫。 青衫用清水净了手,来到燕喃床榻边,半跪半蹲于地。 少女气息微弱,脸上没有生机,似魂魄飘飘欲散。 青衫不知道这究竟是被什么道法所伤,但按娘娘所说,她所授的办法可以招魂,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却能召回离而不散的魂魄来,对这少女的情况想来应可有用。 她从腰间贴着内里的地方掏出一块小小的圆形的黑色的玉来,玉石中央是一只凸起的展翅斜飞的燕子。 这是圣女娘娘留给她的血玉,乃是成千上百代桑族圣女之血集天地之灵凝固而成。 青衫把血玉燕子放到床榻边,执起燕喃左手,右手拿出那把短剑,用短剑剑尖轻轻在她指尖一划。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苍白肌肤中渗出,凝成团,再轻轻从指尖滴落下,落到下方的黑色血玉上。 青衫登时睁大了眼! 她本凝神看着燕喃指尖,余光一扫,却猛然发现那血玉……被滴入鲜血的地方,竟似从凝固的玉石重新变成新鲜的血液一般,在小小一方的血玉空间内,流动起来! 隐隐有光泽在血玉上流过,似无数血珠流淌成血河,唤起古老而神秘的生机! 青衫瞬间屏住呼吸,一瞬不瞬盯着那血玉,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 这是,这是圣女之血落到血玉上的反应! 梁三娘子,这个少女,是圣女?竟然是圣女! 可她不是哑巴啊? 青衫握剑杀人从不颤动片刻的手,此时微微抖起来,她又仔仔细细看着那血玉上头,因为落下新鲜血珠而仿若流动起来的波纹。 没错啊! 桑族人的血,可以让血玉微融,只有圣女的血才能让血玉恢复鲜活而流动! 难怪她一直苦苦寻找却找不到圣女,原来新的圣女竟不是天聋地哑之人! 青衫颤抖着放下燕喃的手,在床边虔诚地匍匐跪了下去,既然是圣女,那她会醒的,一定会醒的! 那血玉绽放出隐隐的光芒,光芒形成一道光柱,似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那光柱中有看不清的似有若无的东西在缓缓流动…… 第164章 改变寿限的办法 燕喃的意识飘飘浮浮,停在虚空,上下左右到处都是迷迷茫茫的黑,似无光,却有亮,似有光,却看不清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星空?宇宙?混沌? 她好像来过这里。 燕喃转一转念头,是了! 在她被神仙唤醒前世记忆的时候,便是在这里与那神仙商量的转世交易。 神仙! 她用意识喊了句。 你在吗?神仙! 你来啦!那虚空中有声音响起。 燕喃激动起来,我真的回来这里了? 神仙,你没骗我,我错怪你了,我真的救了渊哥哥!我们俩都还活着!谢谢你! 可是……燕喃顿一顿。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白痴,但还是想问问,我真的只有三年寿限吗?我还可以用什么来和你交换更长的寿限? 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人哪! 燕喃心一沉。 三年后,不两年九个月后,我就会死去是吗? 虚空中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 命数,乃天意,自有天定,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不过…… 那声音停下。 不过什么?燕喃灰的心又瞬间亮起来。 不过,若改天命,或未可知,天命一改,众生命运,皆可改。 忽四周的虚空急速下坠,那声音也渐渐远去。 燕喃急得想抓住些什么东西。 神仙?天命怎么改?求你告诉我,怎样才是改天命? 那声音愈加遥远,几不可闻:只要天下人的命运都改变,便是改了天命。 燕喃抓狂!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才能改变天下人的命运?更何况,天下原本的命运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改? 神仙?神仙? 神仙! 燕喃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烛光映照下的霞红色床帐顶,那上头绣着彩蝶与西番莲花枝,这是,燕回阁。 “圣女娘娘!” 床榻旁一个声音将燕喃吓一大跳,转过头来,才发现旁边跪着一个人。 是那天拎着马道婆来找她的道姑? “您……”燕喃扶着床沿,想要坐起身来,忽指尖一抹锐痛,她“呲”一声倒吸一口气,抬起手来,怪不得痛呢,一道血口子。 她脑袋有些疼,看着面前跪地激动不已的青衫有些摸不清状况,仔细想了想,她似乎是晕倒了。 “道长,我是怎么了?”她先问,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唬一跳,“你知道圣女?” 青衫见她未否认,连连点头,跪地抬起头看向燕喃,恭敬道:“青衫并不是什么道长,青衫是奉命守护桑族圣女的圣使!随上一代圣女娘娘来到开封,一直在找寻您的下落,却不知圣女娘娘竟不是天聋地哑,险些错过!” 燕喃听她一口一个圣女娘娘听得直哆嗦,忙道:“我确实是桑族人,不过我不会读心术,可能和你要找的圣女娘娘还不太一样,你就叫我燕喃就好,或者叫娘子也行。” “是!”青衫谨遵听命,立即改口,“娘子!您的血能溶于血玉,只有圣女的血才能让血玉流动起来,青衫必不会搞错。” 她说着,双手奉上那小小一块儿圆形黑玉,“这是圣女娘娘所留之物,乃百年前桑族消亡之前,桑族族长所留。” 燕喃伸手接过那黑玉,看着上头的燕子图案,蹙起了眉,这燕子的形状,大小,怎么,跟前世的自己耳后那胎记那么像? 就像是这玉印在皮肤上一般。 她忽然脑中“嗡”一声响,一道洪流冲开闸门从思绪间冲刷而过,她眨了眨眼,缓缓抬眸看向青衫,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我昏过去,是因为马道婆做法吗?” “是。”青衫一点头,她很愧疚,当时她若是早些一步阻止马道婆,圣女娘娘就不会晕过去,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若不是这阴差阳错,恐怕她还在天聋地哑的人当中寻找圣女。 燕喃则因脑中那个念头而头皮发麻,脑袋发涨,只觉自己又要昏过去,握着黑玉的手猛地收成拳头堵住嘴! 马道婆的话她记得很清楚,因她不是这个小哑巴燕喃,所以燕喃的生辰八字对她不起作用,根本做不了法。 生母之血乃胎灵之本,先有母胎血,才有灵魂。 所以她笃定这个做法针对的是她本身的灵魂,而小哑巴燕喃的娘亲,根本不是她这个灵魂的生母,是以她完全没把这个取生母之血的巫术当一回事。 可现在! 生母之血……却起了作用! 燕喃又咽了口唾沫,这个生母……是她的生母? 焦嬷嬷和长公主取的一定是住在小绿天中的燕喃娘亲的血,也就是说,燕喃娘亲,是她燕子的生母? 燕喃有些懵,这似乎不太可能啊? 可明摆着的现实,这生母之血真能让她离魂! 那就确确实实是她燕子的生母啊! 可她又分明是梁少宰夫人! 如果梁夫人真是她的生母,那她为何会变成被渊哥哥从狼口中救回的孤婴? 娘亲为何又会变成梁夫人? 燕喃捂住胸口。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当初她梦见娘亲说让她不要回来的时候,她会一看见娘的眼泪便心碎欲裂,又为何会有一种莫名执着的情绪想回到这里来。 她以前以为这是小哑巴燕喃残存的情绪,现在才懂,那就是她自己潜意识中的渴望啊,这便是斩不断的血脉了吧? 那么,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衫见燕喃两眼发直,又似惊魂的模样,提着心轻喊:“娘子?娘子?” 燕喃小口小口喘着气,死死捂着胸口,要不是比别人多活一世,只怕她这会儿已经要晕过去了。 镇定,她一定要镇定。 她幽幽看向青衫,摊开手掌,举起血玉,“这个,只有一块吗?都谁有?” 青衫见她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据说当时桑族人分四批分散往四方避祸,每一批人的首领各有一块。” 燕喃的心神还未完全落回来,这就更没错了! 她前世的胎记极有可能不是天生,而真正的她,燕子,也是桑族人,是这个燕喃的姐姐,是小绿天里娘亲的亲生女儿! 青衫见她又沉默不语,肃然道:“青衫从此以后都会跟在娘子身边,尽全力保护您!不过。” 她迟疑着问,“娘子的身份,都有谁知道?” 燕喃的思绪被青衫扯回来,张了张唇,“我爹知道。” 一说到梁少宰,燕喃的警惕瞬间提到最高,被渊哥哥捡回家的她,被娘亲送走的燕喃,还有如今躺在小绿天神智全失的娘! 这个梁少宰,在里头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165章 他来(月票加更) 燕喃转念间已决定先彻查这一切,在看清梁湛的立场前,最好先隐瞒住这个父亲,若他真是如她所想,那她会不顾一切带娘离开。 她看向青衫郑重道:“你只需守护我一人是吗?” “是。”青衫一点头。 “那好。”燕喃看着她轻声吩咐,“你不必在梁府守着我,除掉这马道婆背后的人后,现下我安全应该没问题。但需要人在暗中替我查些事情,我们刚才说的话,瞒着我父亲!” 青衫全然不问缘由,只要找到圣女并守护她,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对着燕喃一叩头,“是!您不必担心,青衫可随时来这儿见您。” 说完抬起头来道:“娘子还有什么需要交代青衫做的。” 燕喃此刻脑子还有些乱,想想摇摇头,“暂时没了,你帮我把父亲请进来吧,对了。” 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昏倒了?” “是四爷带我来的。” 渊哥哥! 燕喃方才这一乱,这才想起那八哥来,是了,她正想送八哥去给渊哥哥。 “四爷在哪儿?”燕喃急急问。 “和少宰大人一起在外面等候。” “四爷来了?” 燕喃大喜,急忙要跳下床榻来,刚下地就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发软,又身不由主往后倒去。 青衫忙站起身扶稳她,“娘子恐怕还得休息几日才可复原。” 燕喃点点头,欢喜中又有些忧虑,渊哥哥只怕不是被梁少宰请来的吧? “你帮我叫他们进来。” 青衫扶燕喃半倚在床头,出门而去。 燕喃手握成拳,紧张地轻轻敲着床板,待会儿见到四爷,要怎么跟他说,直接喊渊哥哥? 有梁少宰在怎么办? 可若这次不说,又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必须在忠亲王府议亲之前破掉这个约定啊! 大门打开的声音响起,脚步声渐渐接近。 燕喃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转头往落地罩那边瞧去。 纱帘外人影一闪,只见素琴挑起帘子,梁湛匆匆进来,脸上全是关切和担忧。 “喃喃!你没事吧?” 燕喃又看了看他身后,除了素琴和端茶进来的小柔,再没有别人,青衫都没进来。 她收回目光,朝梁湛挤出一丝笑,摇摇头,“爹,我没事了,元……” “元四爷走了。”梁湛脸立即沉下来,屋内气压瞬间变低。 小柔放下茶,和素琴忙退下。 梁湛亲自斟满,把茶盏送到燕喃手边,淡淡道:“这次,是他带人来救了你,爹自会送上谢礼以示感谢,但是。” 他抬起眼盯着燕喃,神色威严,“我希望你明白,嫁入忠亲王府,是对你对你娘对咱们所有人都好的事!” 燕喃垂下眸,看着手中杯盏,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道:“爹,可是我……” “不可能!”梁湛立即打断她的话,目色森寒,“没有可是,你想都不用想,我不可能让你嫁给元四,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燕喃知道多说无益,图费口舌,和这个爹硬对上,她占不到什么好处,要说服爹不容易,不过可以曲线救国。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总之,只要能和渊哥哥在一起,不管是改变梁少宰也好,还是改命也好,她都要尽力争取。 燕喃遂轻轻点了点头,不做争辩,恰到好处地带上几分无奈几分委屈:“是。” 梁湛见她服软,长舒一口气,“爹知道你懂事,世子并不比四爷差!马道婆和焦嬷嬷已经送下去审问,查她们的事儿交给我,你只管好好休息,相信爹,我给你选的路,是最好的一条路,明白吗?” 燕喃佯作乖巧地“嗯”了一声。 待梁湛离开,捧着那盏茶,下巴扣在膝盖上,发起呆来。 本来还想着,若梁少宰实在不同意,她就不要这梁府千金的身份,出府再说。 可如今知道了这个娘便是她自身的娘,她更没法离开梁府了。 神仙让她冥冥之中回到这里,是为了救娘吗? 还有天命,怎么改天命? 一时又想到渊哥哥,这次没见到他,下次让青衫给他带信好了,渊哥哥知道她就是燕子的话,会是什么心情呢? 小柔端了食盒进来,“娘子,厨房特意给您炖的鸡茸海参汤。您还想吃点什么?少宰大人吩咐过,让她们半夜都得候着,您要随时饿了随时说。” “暂时没胃口。”燕喃有气无力,“对了,四爷是怎么来的?” 小柔抿唇一笑,“是我哥听说您病了,去找了四爷,四爷二话不说就直奔府里来看您了。” 四爷还抱着娘子哭呢,小柔不好意思说,心里直乐,看见这二人好,她也高兴。 燕喃愣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渊哥哥怎么能对燕喃也这么好呢? 采书把矮脚案几搬来放到燕喃面前,小柔端出汤来,还有两碟佐味的小菜。 燕喃叹口气,捏起汤勺,从某方面来说,这个爹真的很奇怪,明明很护着娘,也很护着她,却对安插在梁宛茹身边的焦嬷嬷这颗钉子浑然不觉,对对她不怀好意的长公主母女,也似乎有所妥协,难道他有什么把柄在长公主手上? 抑或是为了搭上忠亲王这条船? 而娘当初把这个小哑巴燕喃送走,是因为觉得梁少宰图她圣女的身份吗? 如果说梁湛希望靠圣女来找回宝藏,可她是个连读心术都不会的圣女,更何况读天心了,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燕喃想不通,不再想,淡淡喝了两口汤,口中无味,遂放下汤勺,命采书把榻几搬走。 小柔拎了食盒出去,采书也收拾外头去了。 燕喃正待要躺下,忽听见净房后头想起轻轻的开门声。 “谁?”她探出头望去。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赫然在门边出现,迎着烛光向她走来。 燕喃看清他的刹那,周围一切都陷入暗黑中,只有越来越近的那人,浑身似发着光,一步又一步踩着她的心跳走来。 那轮廓英挺深邃,俊美又不失硬朗,剑眉如墨,一管高鼻挺直如削,幽深的黑眸中如落进天上最亮的星,莹莹生辉,直直看到她心底。 燕喃怔住,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下一刻,整个人已落入那人怀抱里。 第166章 初相见 燕喃的动作比意识反应得更快,脑子还一片空白,胳膊却已张开搂紧他的腰,就像已抱过千百次一般,把脸紧紧贴上他宽阔胸口。 这是让她觉得最舒服,也最有安全感的姿势,这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模样,她在梦里已抱过无数次。 他的胸膛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宽厚,那么结实,又那么温暖,熟悉的心跳声都是一样的,在耳畔“咚咚”一下下似敲在她心上的小鼓。 渊哥哥! 燕喃忽然反应过来,鼻头酸溜溜的,渊哥哥这是,在抱燕喃吗? “四爷。”她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来了?“ “傻丫头!”元峥声音暗哑,紧紧搂着她娇小的身子,似怕她又消失不见,“我担心你。” 燕喃想要推开他,本来想说,我是燕子,可现下被他抱得,心里又酸又软,话根本说不出口。 渊哥哥是爱上这个燕喃了吗? 一想到此,她努力地挥拳推着他的身体,眼泪已经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四爷,你这是做什么?” 元峥只觉抱她在怀里,所有过往的伤都在这瞬间被抹平,胸膛里那颗心在重生之后,第一次真正的活过来,那种感觉与以前的活不一样,心跳是暖的,血是热的,整个人像春天艳阳下蓬勃而出的苗,张扬着勃勃生机。 他下巴抵在她头顶,哑着嗓子坚定道:“我要娶你。” 燕喃哭得更加厉害,拳头捶下去带了几分恨意,“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叫燕子!” 元峥把她搂得更紧,“对,我就是要娶燕子,我想了好多年,想要娶燕子!我发现我有这样的念头时,几乎怕得不敢回家,又舍不得不回家,我以为这辈子我都会在沙场上孤独终老,没想到,我还有下辈子,而这个下辈子里,还有你!所以这一次,我死也不会放手!” 燕喃只觉他的声音像从云端传来,握着拳头的手瞬间在元峥胸膛前僵住,待他说完,还恍若自己听错了,挣扎着扬起脸,额头抵上他带着些微胡茬的下巴,“你说娶谁?你知道我是谁?” 元峥只觉她吐气如兰,喷在他颈项间,让他恨不得将她搂进身体里,闭上了眼,又低低重复道:“娶燕子,娶燕子这个笨蛋,你都知道了我是渊哥哥为什么不说?我听见那八哥喊渊多多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是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燕子?你是想我再死一次吗?” 燕喃刚刚收住的泪,更加汹涌地奔涌出来,“呜”一声,双手绕到他身后死死箍住他的腰,像小时候那般,把满脸泪在他怀里衣襟上蹭了又蹭,整个人都融化在他怀里。 这时屋顶上传来轻悄悄的“咚咚咚”三声轻响。 燕喃扬起泪脸来,“什么人?” “是青衫。”元峥用手指抚上她眼角,替她抹干泪,“我拜托她引开你院外的护卫悄悄溜进来的,她这是提醒我该走了。” 元峥坐到床榻边,抚着燕喃双肩,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萧衡,等我来提亲。” 燕喃想哭又想笑,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知时间紧急,没办法细说,泪眼婆娑着道:“渊哥哥,我也想嫁你,可是还有一件事……” 可是她只有三年寿命…… 元峥以为她要说和忠亲王府的婚事,又扳过她身子搂在怀里,下颌贴在她脸颊,“傻丫头,交给我,我会想办法,我们来日方长,别再哭了。” “等等。”燕喃拽住他衣襟,急急道:“渊哥哥,你在什么地方捡到我的?” 元峥有片刻讶异她忽然问这个,马上答:“在幽州和北辽边境的黑熊岭的一片雪原里捡到你,怎么了?” 屋顶上又是三声轻响。 燕喃来不及细说,知道他马上得走,伸手勾住他脖子,贴在他耳根处悄声道:“忠亲王要谋反,我爹想搭这条船,要想破我爹的念头,得从忠亲王入手。” 元峥身子一震,立即明白为何燕喃开始说不嫁,后来忽然就答应了这婚事,这丫头是想借着谋反的东风替他报仇吧! 他心疼又怜惜地落下双唇在燕喃乌发上一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等我。” 说完匆匆起身往后头隐去。 燕喃只觉他一走,整个臂弯一空,连带着心也空空荡荡起来,恍惚坐在床榻边,觉得方才是一场梦。 她低头掐了掐自己腿上的肉,疼! 又摸摸自己脸颊,那种被渊哥哥粗粝的胡茬摩擦过的感觉还在。 是真的……渊哥哥真的知道了……他要娶她也是真的…… 燕喃抱住自己膝盖,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怪叫着欢呼一声,两条腿在空中直弹,忽又觉得用尽了所有力气,“哐当”瘫在榻上,翻了个身抱着锦被吃吃笑起来。 是真的!都是真的! 小柔在寝房屋外贴门上听了听动静,松一口气。 采书蹑手蹑脚过来拍了她肩膀一下,“走了?” 小柔吓一跳,直起身子睨她一眼,拍拍胸脯,“走了。” 说完抿唇掩嘴,“娘子怕是乐疯了。” “咳咳”两声清咳声传来。 “素琴姐。” 小柔和采书二人见到素琴出来,骇得立即站正。 素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话,再不可说,小心隔墙有耳。” 小柔白了脸,听素琴这意思,分明什么都知道,可四爷过来的事,她只告诉了和她一起值夜的采书啊! 她支支吾吾,“素琴姐,你……方才……” 素琴白了她一眼,“你以为前院的丫鬟婆子都谁遣走的?你俩净顾着把后头清场,前头的就不管了?” 小柔睁大了眼,尴尬道:“素琴姐,你都知道啦……” 主要是半夜让个男子闯进娘子闺房,这事儿实在太出格,她们怕一向循规蹈矩的素琴接受不了,才瞒着她,没想到她不但知道了,还替她们把前院的人给清了! 素琴压低声音,“别人我管不着,反正对娘子好的人,我就觉得好。” 四爷今日在她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不顾一切闯进来帮忙,后来差点被少宰大人一剑捅过去,人不但没气还带人来救了娘子。 她都感动得哭了,娘子就该嫁给这样的郎君。 她拉过小柔采书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事儿不管在谁面前,都不得露一点风声,包括大人,记住了?” 小柔采书同时喜着一点头,“记住了!” 第167章 暴怒 长公主还没有入睡,她知道焦冰会在今日把东西带过去,刚刚好梁湛对燕回阁下了封禁令。 她借着梁湛的命令,安插自己人把二门牢牢看好,一大早便约着梁二太太出门玩耍看戏,到晚间方回来。 得知燕回阁那边已乱作一团,又是欣喜又是忐忑,一面派人去探询最新消息,一面在屋内来回踱步焦急等待结果。 “殿下!”红烛已燃了一半,冯嬷嬷从外头急急跑了进来。 “如何?”长公主刚开口,就见软纱帘外过来一个人影,她一抬眸,心尖微微颤了颤。 “阿湛!”长公主强稳住声音,露出一丝担忧迎上去。 “听说三娘子出事了,是怎么了?” 梁湛看了眼冯嬷嬷,“出去。” 长公主捏紧了帕子。 冯嬷嬷看了她一眼,长公主一点头,冯嬷嬷退下。 “阿湛。”长公主见梁湛面色阴沉,再往前一步,想要去拉他手。 不料梁湛手一抬,“啪”一声脆响,巴掌狠狠扇在长公主脸上。 “你!”长公主眼泪夺眶而出,手捂着脸颊,“你疯了?” “谁允许你动她的。”梁湛咬着牙,清隽的五官狰狞起来,眼眶红似血,死死盯着长公主。 长公主嘴唇皮都差点咬破,捂着脸颊的手抖若筛糠,猛地朝梁湛扑过去,尖利的指甲狠狠往梁湛脸上乱抓,一面歇斯底里狂吼,“你疯了吧!凭什么说我动她的?你有什么证据?她梁燕喃跟我有什么关系?” 梁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死死扼住她,咬牙切齿道:“我是说眉娘!除了你,还有谁有本事去取她的血?!还有燕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毒?有多恨?只因她是眉娘的骨肉,你便想她死是吗?” 长公主一片茫然,抬眸看向梁湛,“你说什么?取什么血?关燕眉什么事?” 梁湛松开她手腕,一把扼住她脖子,狠狠道:“我可以满足你,你想要我,可以,你想要我挣下的全部家产,也可以。但是我早说过,我要保的人,你绝对不许动!” 长公主察觉到梁湛的怒意格外汹涌,慌了神,使劲儿掰着梁湛的手,眼角渗出泪来,连连摇头,费力张开嘴,“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梁燕喃,跟我没关系,至于眉娘,她已经是半个死人,我要对付她,早下手了!你说取血,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湛手上丝毫不松,恨不能把长公主生吞活剥,冷冷道:“还装?” 他声音低下去,像毒蛇凉凉的身子把长公主缠起来,“我们确实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不代表我就不敢动你!就算没了你,王爷也还会需要我,你信不信?” 长公主脸色已经泛青,颤抖着嘴唇,双眸切切看着梁湛,试图替他找回理智,“阿湛,阿湛,你信我!我想要你,不是因为那件事……而威胁你,我只是真的爱你,阿湛……” 梁湛额上的青筋渐渐平复下去,手一松,长公主无力跌落到地毯上,拍着胸脯咳嗽起来。 梁湛蹲下身,静静看着她,“这只是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别再瞒着我做些小动作。春妮被动手脚害我认错的事,我知道和你脱不开关系。看在你也帮了我不少忙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 他声音渐渐柔和下去,又恢复平日的平静,“如惜,再过两年,你便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 长公主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泪水涟涟,悲痛欲绝看着梁湛,终究点了点头。 梁湛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走开。 长公主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匍匐于地,嚎啕大哭起来。 冯嬷嬷小心翼翼进了厅内,心疼地慌乱来扶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由冯嬷嬷扶着坐回榻上,抽噎着吩咐,“拿酒来。” 冯嬷嬷小跑着端了酒进来。 长公主取过酒壶一仰头,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两口,烈酒呛喉,火辣辣一道烧进嗓子里,她又猛地伏榻呛咳起来。 “殿下!”冯嬷嬷心疼地替她拍背顺气。 待咳得差不多了,长公主喘着气问道:“那取血,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阿湛会说我动了燕眉?” 冯嬷嬷眉眼鼻子都揪到一团去了,苦着脸答她,“恐怕只有焦冰知道,但她现下被关在小绿天受审,只怕活不到明日了。您放心,就算为了她一双儿女,她定不会拖累您的。” 长公主一声冷笑,神色有几分凄凉,“拖累不拖累又如何呢?你没发现吗,就连我没做过的事,他也一概怪到我头上呢。是,我是嫉妒,我是吃醋,那又怎么样,就算燕眉死了,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梁湛回了小绿天,应龙迎上来,“大人,二人都已经招了。” “嗯。”梁湛淡淡道:“是长公主的安排吧?” “那道婆不知道,她只和焦嬷嬷接触。”应龙沉声答:“焦嬷嬷招了是。” 梁湛点点头,这和他的推测也无误,除了萧如惜,他想不出还有别人会对燕眉和燕喃下手。 “照看夫人的人都控制起来了吗?” “都绑在后院中,一个个审。” 梁湛吐出一口气,眉间郁色却不散,挥一挥手,“尽快审出来。” 说完往绿竹小院中行去。 小院外一排护卫,里头两个婆子正围在床榻旁边,见到梁湛进来,忙让开行礼。 “大人。” “找到是怎么取血的了吗?”梁湛坐到床榻边,握住燕眉搭在锦被外的手。 其中一个婆子躬身道:“在夫人左脚踝找到一处伤口。” 梁湛眼中闪过疼惜,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再掀起锦被一角,摩挲上燕眉光滑的左脚,扳过来映在烛光下细细看着。 果然,一道极细长的口子,还带着丝血痕。 梁湛将她两只脚都抱起,放入怀中搂住,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还是没护住你,还差点害了燕喃,只是,这孩子太有主见,才回来多久就有属意的人了,可惜,我只能棒打鸳鸯。我知道你还是不会理解,眉娘,你难道不想醒过来骂我吗,像以前那样……” 第168章 真心或阴谋? 燕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睁开眼,“骨碌”爬起来喊人。 “小柔?” “哎,娘子,您醒啦?”小柔挑起帘子笑眯眯进来,“少宰大人方才来过,吩咐我们不要吵醒您。” 她见燕喃往后头张望,还以为她在找采书,解释道:“采书打水去了,您再躺会儿?昨夜那么晚才睡。” 燕喃正想问昨夜,“昨晚,你知道有谁来了吗?” 那一幕怎么想怎么像幻觉。 小柔疑惑着看了看燕喃,看看外头,压低声音紧张道:“四爷啊,娘子,你想不起来吗?” 娘子难道又出了什么问题? 燕喃得到肯定答复,瞬间放了心,真不是做梦! 她忍不住埋着头又“齁齁”笑了两声,一抬眼,小柔一脸懵逼看着她。 “我没事。”燕喃只觉浑身都是力气,她不仅找回了渊哥哥,还意外发现在这个世界她还有娘,她什么都不怕,报仇也好,娘的谜也好,改命也好,都一样一样来解决吧。 她伸手道:“扶我起来,我先洗把脸,直接去小绿天。” 小绿天里比傍晚寂静,父亲不在,四下丫鬟婆子都规规矩矩做事,到处静悄悄的。 燕喃径直往镜湖边的竹林小院走去,一进门便发现门房婆子换了,迎出来的两个丫鬟也不是以前的人。 说明爹眼下已是大刀阔斧地把娘身边的人给大换血了。以爹对娘的重视,仍有手能伸到娘身边来,只能是长公主了吧? 也不知昨夜审得怎么样了。 燕喃扶着小柔胳膊,跨过厅门,一眼看见目光茫然呆坐在厅内花窗下的娘,鼻子一酸,眼角又湿了。 她一步步走过去,死死盯着娘的脸庞看了又看。 以前只觉得这个小哑巴燕喃和燕子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的青黛眉,从来不曾把原本的自己和这个燕喃的娘亲联想到一起。 如今看来,只觉自己的那张脸,分明是和这个娘亲更像啊! 燕喃腮边凉凉的,坐到娘的对面,轻轻握起她的手。 要不是马道婆的做法,她永远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在这世间还有个娘! 燕子今年该十七岁,而这个爹和娘成亲则是在十六年前,所以可以肯定的是,燕子的爹,定然不是梁少宰。 那娘为何会在这里? 神仙把她送回来,还送回到自己妹子身上,是为什么? 为了来找到娘吗? “娘。”燕喃咽了口唾沫,哽咽着喊了一声,“求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告诉我……我……” 她再说不下去。 娘的双眼里黑白分明,却没有光,微侧着头盯着花窗,对燕喃的话丝毫没有反应。 燕喃终忍不住,轻轻抱住她脖子,把下巴搁到她肩上,无助的呜咽起来。 燕喃牵着娘的手,在镜湖边慢慢走了两个来回,送她回了屋,叫了跟着她的婆子过来。 “你们是昨夜刚调过来的?” “是。” “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奴和芳婆以前都是伺候少宰大人的。”婆子答得一丝不苟,还补充道:“外头两个丫鬟是老奴选的人,都是梁府的家生子。” “嗯。”燕喃抬手揉着眉心,梁少宰对娘的关切似乎不假。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大人。” “三娘子来了?” “在屋里。” 梁湛的身影进了屋来,燕喃心脏莫名缩了缩。 “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梁湛关切地看向燕喃,“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燕喃摇摇头,忧心忡忡道:“我担心娘……爹没进宫里吗?” 梁湛眼下乌青,显是没睡好,甚至没睡,“我告假了。” 他到燕喃对面坐下,挥挥手示意身旁人都退下,想想又交代一句,“早上的栗子糕、炸蟹柳和玲珑饼各取一碟来,还有翡翠虾粥。” 他叹一口气,“再怎么担心,自己的身体还要照顾好。” “你娘这边,是我疏忽了。”他转头看了眼里头寝房,“我连夜审过那马道婆和焦嬷嬷,背后想要害你的是。” 他顿了一顿,“可能你也猜到了,是长公主。” 燕喃见果然是自己推测的那样,托起腮直直看着梁湛:“长公主为何要害我?” 梁湛沉吟,“有些事,你不方便知道。简单来说,便是她帮爹做过一些事,此后便以此为要挟……总之,利益上的纠葛。” 他说着抬起眼来,“相信爹,爹已经和她明白谈过,她若再针对你来要挟我,我必不会再顾念她是长嫂而放过她。” 燕喃见他不说,想来其中有难以启齿或不可告人的秘密,暂时不再追问,换了话题道:“爹,娘这边,我想找个郎中来给她看看病。” 梁湛有些诧异,随即苦笑道:“开封府的郎中,甚至全大梁有名的郎中,我都请来看过,只怕……你会失望。” “我不想放弃。”燕喃倔强着,“我认识一个神医,刚刚从幽州回来,或许能有办法呢?” “谁?”梁湛扬起眉。 “一个姓鹿的神医。” “鹿神医?”梁湛动容,“你认识鹿神医?当年我也曾想过请他,可他行踪飘渺不定,实在是求而不得。” “女儿这趟从幽州回来,刚刚好遇见过他,请他来看看娘吧?”燕喃乞求地看向梁湛。 “好。”梁湛一口答应,“他如今在何处,我立即去下帖请人。” 燕喃小心翼翼道:“鹿神医并不太好说话,可能得女儿亲自去。” 若是有机会出门,便有机会见四爷。 梁湛幽幽盯着燕喃,似将她看了个通透:“你暂且养养身体,鹿神医那边,你写封信,我托人带去。” 燕喃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爹还真是警醒啊…… 她不再坚持,缩了缩肩,垂下头轻轻点一点,心头却暗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四爷了。 梁湛见她如此顺从的可怜巴巴样,倒是有几分心酸,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暂时看紧得好。 他接过丫鬟端上的食盒,亲自放到燕喃跟前:“你想在这儿吃也行,想带回燕回阁也行。至于元四,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说完拂袖离开。 燕喃长叹一口气,趴在榻上案几上,她还以为娘的病会和这个爹有关,但见他对请鹿神医是真心迫切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判断错了…… 第169章 该娶媳妇儿了 燕喃带着梁湛着人送上的点心回了燕回阁,立即让素琴叫来了她娘。 林兴家的进门时,燕喃刚刚消灭掉一碟蟹柳,要吃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和渊哥哥在一起。 “娘子。” 燕喃喝了一口茶,急急咽下去,“我问你啊,夫人是什么地方的人,你可知道?” 林兴家的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何三娘子问起这个事来,她拧了眉思索着,“这个,还真不知道,当初大人带她回府,只她孤身一人,他们很快便成亲,也没有夫人的娘家人什么的观礼,也没说起过夫人祖籍。” “不过。”她仔细回忆着,“当时伺候过夫人的人,好像说过夫人是北地人,喝羊奶煮茶时不放糖,放盐。” 燕喃心头一紧,果然! 这是北地,不,最流行这种喝法的是辽人,他们管这叫奶茶,里头还要放油和盐一起熬煮。 她是渊哥哥在幽州和东辽边境处捡到的,而娘可能正是来自那里! 她掩住“咚咚”直跳的心,问林兴家的,“那时候伺候夫人的人呢?” 林兴家的摇摇头,“在您失踪那年,夫人身边的人都换了。” “都去哪儿了?”燕喃抓到一线希望。 林兴家的暗叹一口气,“没看好您,那是犯了大事儿,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都不在府上了。” 燕喃刚升上来的心又沉下去,仍不肯放弃,“拜托您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能找到那时候的人!” 林兴家的忙道:“娘子您太客气了,您吩咐下来的事,老奴定尽心竭力去打听。” …… 元峥回府几乎一夜没合眼,天刚明就跑去前院打了一通拳,出了一身汗才觉满身摁都摁不住的兴奋劲儿缓了些,先去元二夫人处用膳。 一进西院院门,迎面看见珍珠,笑着打了声招呼,“珍珠婶子早。” 躬身和他见礼的珍珠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盯着元峥背影。 没看错,是四爷啊,怎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爹!娘!”元峥进了厅门,元二老爷和元二夫人正在喝茶。 “乖儿子,昨儿个可休息好了?今儿还要去练骑射吗?”元二夫人站起身迎上来,拖着他手坐下,心疼地摩挲着,“看看,手掌茧都这么厚了。” 元峥笑着点点头,“娘,过几日就开考了,我得用功才是。” 元二夫人又心疼又自豪,回头对元二老爷道:“看看,我这好儿子,用起功来不比大嫂家几个差吧?不怕刮风不怕下雨的这股韧劲儿像谁啊?” “像你呗。”元二老爷乐呵呵顺嘴回了句,“还有谁能像你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玩叶子牌还坚持输……” 元二夫人柳眉一挑,元二老爷一个激灵,下半句立时噎了回去,话锋一转,“坚持得好!这叫败不馁,做什么事儿都得有这股劲儿,对不对,嵘儿?” 元峥直想笑出声,连连点头称是。 元二夫人悻悻然哼了一声。 元峥乖觉着又给锦上添了些花儿,“我以后也得娶个像娘一样贤德又大方的媳妇儿!” 元二老爷朝他偷偷竖了个大拇指,这儿子,在哄娘的本事上,深得爹真传。 果然这话元二夫人爱听,闻言喜滋滋探头看着元峥问道:“哟,想娶媳妇儿了?” 元峥一脸真诚孝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这也快十八了,等我考完武举,也该娘操心娶亲的事儿了。不过,得照娘这样的挑。” 元二老爷瞪圆了眼,这个儿子竟然主动说起娶亲的事儿? 春天可都过了啊! 元二夫人只记住了最后一句,本来还想说“我的儿还小”这样的话也立时抛到了脑后,笑着一抿唇,“这可不好找。不过我们嵘儿定是武状元,到时候恐怕好多人家都得到咱们府来抢婿了。” 她得让大房那老说元峥不争气的两口子看看,他们嵘儿比他家仨儿子都有本事! 她想着门槛都被媒人踏破的场面,自个儿先喜得用帕子掩了嘴直乐,“你若有钟意的,先让娘给你看看去,咱们定要娶个最好的!” 元峥笑着点头,以娘对燕喃的成见,恐怕还得慢慢来才行。 等用完早膳,元峥出了门往正院而去。 这边元二老爷一面换上公服,一面皱起眉来,“小宝啊,你觉不觉得,嵘儿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元二夫人替他整理腰间玉带,“没有啊,就看他挺高兴的,我也高兴!” 元二老爷仍有些疑惑,“你不觉得嵘儿今日笑得特别开心?” 他转到元二夫人面前,用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往日里他都这么笑。”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小弧度。 “今日他是这么笑。”他推着自己嘴做了个咧开的表情。 “对对。”在一旁给元二夫人挑发簪的珍珠也搭上话来,“四爷今儿心情可好了,一大早见到老奴还这么笑着跟老奴打招呼,活像捡到宝了!” 元二夫人哈哈一笑,“心情好还不好么?他能捡什么宝,还能捡个媳妇儿回来不成?” …… 捡到宝的元峥来到元太师的毅斋。 他自己都没察觉,嘴角一直咧到脸颊就没放下来过。 “翁翁。”他进了厅门,这才发现还有一人,愣了愣,“青衫道长!” 青衫也在,那昨夜的事…… 青衫站起身,向元峥浅笑着一施礼,又向元太师道:“那青衫先离开了。” 待青衫走了,元峥有些迟疑着坐到元太师对面,“翁翁。” 也不知青衫说没说昨夜的事。 “方才圣使和我说,她找到圣女了,此后会一直伴在圣女身边。” “圣女?”元峥愕然抬起头来,“她有没有说圣女是谁?” “没有。”元太师摇摇头,“她不会说的,除非圣女主动向我们表明身份,圣使是不会先行暴露圣女。燕子令暂时仍放我们这里,若想九燕归一,还得由圣女帮忙。” 元峥有些怔怔,想到昨夜他被梁少宰带人用剑给送出府,守在梁府门外遇到青衫,便请她帮忙引开人,他好偷偷溜进去见燕喃。 他本来也是无奈之举,这种事儿也要青衫帮忙,实在是不好意思,不料青衫一口答应下来。 她为何这么帮他?或者是帮燕喃? 难道…… 元峥压下疑惑,等见到燕喃再问她好了。 第170章 从萧衡下手(月票加更) 元峥来见元太师是为了燕喃的事,要想二人能够在一起,必须得有元府人的支持。 他早已决定对元太师坦白一切,遂一撩长衫先跪到元太师跟前,瞒下燕喃是燕子的事,只说先前那在幽州救他一命的阿南,乃是如今梁少宰的嫡长女燕喃。 本想待时机成熟后再向父母禀明,希望元府能上梁府提亲,但如今听说忠亲王府已有意与梁府结亲,只得于这个时候向长辈说明,还请元太师能不怪罪他给元府添麻烦。 元太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淡定,自在端着茶,神色平静地听元峥说完,放下茶盏笑笑:“将军儿女情长,乃重情重义之人,这无可厚非,将军请起来说话。元某只是名义上的长辈,自然会尽力助你。只是,一个是此事得你爹娘认同,更重要的是……” 他捋一把胡子,“梁少宰既与忠亲王有了约定,只怕,就算我亲自出面,梁少宰也不会买账啊。” 元峥感激地一叩头,“谢太师大人理解!” 方起身坐下,抬眸看向元太师:“翁翁可知为何梁少宰对这门亲事如此在意,刚找回来的女儿不过三月便要匆匆定下亲事?” “为何?”元太师挑了挑眉。 “因为梁湛与忠亲王同在这一条船。”元峥伸出手掌,慢慢做了个翻覆的动作。 元太师眼眸亮了一瞬,这可是个太重大的消息! 如今永宁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又仍在软禁中,还有个年仅八岁却以性情暴虐出名的六皇子,大宝之位悬而未决,忠亲王有这个想法,对大梁来说倒不算坏事。 他沉吟片刻道:“那你的打算?” 元峥再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细细说道起来。 元峥从毅斋出来,直接到外院找到金豆,“你去给崔十一和萧衡送个信儿,端午那日没和他们喝酒热闹,今晚补上,我请客!” 金豆兴高采烈,“好嘞!”答应完就往外跑去。 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师父竟然主动张罗酒局? 元峥回到自己的小院,忽想起一事,问阿红:“上次我拿回来的小包袱,里头装了件襕衫,在哪儿?” 阿红微微诧异,四爷从不会过问自己的衣裳,都是她们取哪件他穿哪件,今儿是怎么了? 虽疑惑,手脚却麻利,迅速去箱柜里把那件襕衫给找了出来,“四爷,是这件吧?” 元峥接过来展开一看,衣裳上头还有淡淡的薄荷熏香味儿,那衫角一侧,缝了一簇碧青色柳枝,斜斜盖过破开的地方,缝补得漂亮又巧妙。 他嘴角绽开一丝笑,摩挲着那柳枝,没错,是燕子的针线活儿,她最擅长的便是柳枝和燕子。 阿红在一旁看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四爷这是怎么了?对着一件衣裳笑得那么暧昧…… 元峥手一伸,“这个再熨烫一下,今日我穿这件。” 元峥定了玉馔阁的包厢,大老远就听见崔十一“巴拉巴拉”的聒噪声。 “……看师父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我五姐都惊呆了,我感觉她对师父和以前不太一样……” 元峥进门笑笑,“什么不一样?” 崔十一和萧衡还有俞六都已到了,见元峥进来,崔十一和俞六忙起身相迎。 “师父!说你厉害呢!”崔十一笑着邀功,“端午那日你跳河救人,我五姐都夸你英勇,等你武举比赛的时候,我拉上她去看……哎哟!” 话还没说完,便被元峥赏了个爆栗子,“别再把你五姐跟我扯一块儿了,你也不替你五姐名声想想。” 崔十一委屈地瘪着嘴,“四哥!以前可是你求着我在五姐面前说你好话的!” 萧衡翘着二郎腿,半眯着眼盯着元峥坐下,用折扇敲了敲桌子,“有情况。” 崔十一揉着头坐下来,睁大眼,“什么情况?” 萧衡提起折扇一指元峥,“你看元四,一副含春的模样,又要跟你五姐撇清关系,一定是有别的心上人了!” 元峥忍不住笑起来。 萧衡立即蹦起来,吓一大跳的模样夸张得哇哇直叫,“你看你看,我说他他还笑!” 他拉过崔十一,“是不是?往常我要这么说,他得揍我吧?” 崔十一揉揉眼,也奇了个大怪,今日师父是有些反常。 元峥实在是绷不住不笑,“你俩有完没完,我难道还不许有高兴的时候?” 崔十一越过元峥看了看金豆,金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正襟危坐。 崔十一小心翼翼拉了拉元峥衣袖,“四哥,你放心,只要你考了武状元进了枢密院,我五姐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元峥举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只蒜蓉大虾,“这种事儿你当弟弟的不能瞎操心,你五姐眼下正是议亲的年纪,若传些闲话出去,对她多不好。再说了,姻缘不可强求,若你五姐对我真无意,强娶不是害了她?以她的性子,得投湖吧?” “也对。”崔十一埋着脸去啃那只虾,反正师父说的都对,“不过,师父,你将来越来越厉害,五姐不可能不喜欢的!” 萧衡在一旁冷眼嗤笑,瞧崔十一这傻子,元峥一只虾就把他给混蒙过去了,元四分明就是不喜欢崔五娘子了! 他正了正色,捅了元峥一拐子,“元四,你小子不是真看上我未婚妻了吧?” 龙舟赛燕喃落水时,他就觉得元四对三妹妹也太着紧了些,他还没往下跳呢,元四这小子先跳下去,让他怎么办? 虽然他也没打算跳。 元峥很是镇定,金豆一口茶差点呛出来,猛地咳嗽两声。 未婚妻?! 瞧世子这傻子,敢当着师父的面这么说阿南,怕是不要命了啊! 元峥微微一笑,“世子说梁三娘子?” “是啊。”萧衡点头,脸上不见喜,反而颇有几分无奈道:“我爹好像和梁少宰都说好了,可能过阵儿就要议亲了,虽然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亲,可看在我未婚妻实在水灵的份儿上,先且忍了吧。” 元峥深吸一口气,看了眼金豆。 金豆明白,该他上场了。 头一次干这种事儿,还真有点心虚啊! 第171章 奉命说坏话 金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喝了口水顺顺嗓子,故作犹豫道:“世子啊!” “干啥?”萧衡毫不在意地睨他一眼。 “这个梁三娘子,听说,她有些外人不知的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衡的注意力果然被转走了,停下手头的筷子,一挑眉,“当!” 崔十一也探头过来,燃起了八卦之心,“当?你敲锣呢当,豆哥快说,这个三娘子咋啦?” 金豆煞有介事,“我们和他们梁府对门,是吧?” “我呢,就和三娘子的车夫有点熟。”金豆嘿嘿一笑,那不是有点熟,那是相当熟。 “听说啊,这个三娘子啊……” 他说一句停半句,急得萧衡跟崔十一抓耳挠腮恨不得拎着他倒过来一顿抖。 “能不能利索点?”萧衡拿折扇敲敲碗。 金豆瞅了一眼元峥,他这是奉命说坏话,师父应该不会秋后算账吧。 他压低嗓门,“听说三娘子有个毛病。“ “狐臭?”崔十一着急地问。 话音刚落,就猛觉得身上一凉,他环顾一下四周,好像有杀气,也不知哪儿来的。 “什么毛病,快说啊!真有什么隐疾,得赶紧告诉我。”萧衡急得也趴桌子上。 “善妒!”金豆神神秘秘吐出两个字来,“不是一般善妒,是特别善妒,听说她可放过话了,将来的夫君,要是纳妾收通房,一律……那啥!” 萧衡听得一哆嗦,“哪啥?” 金豆甩过去一记鄙视,“你猜?” “她有那么厉害?”萧衡皱起眉,颇有几分恼怒,“哪有男人不纳妾不收通房的?这样的女人,连起码的贤良淑德都没有!” “她爹啊!”崔十一在一旁一本正经补充,“她爹就是那么对她娘,没妾没通房,她这么想也有可能。” 萧衡一想,可不!梁少宰就是个活生生的好榜样,他往后缩了缩身子,“我可是世子,夫为妻纲……” “她在外头养大的,可能没那么有规矩呢?”金豆继续吓唬他,“还有啊,听说这三娘子每日在院子里练拳,对着草人儿打,能把草人儿打散,你别看她个头小,出手可狠了,等闲一两个小厮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那可不是放狠话,是真能做出来的……” 萧衡听得又往后缩了缩,神色狐疑中带着忐忑,要三妹妹真是这样的性子,那他可咋整。 没小妾没通房,守着一个女人,这不浪费他的美貌嘛? 元峥适时加了把火,“世子,为了你的将来,你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 萧衡连连点头,“我得问问维清表弟去。” 崔十一笑嘻嘻看了眼萧衡道:“你昨儿个还说还想收那文小娘子呢?现下可不敢想了吧?” 元峥眉心一动,抬起眼来,饶有兴致问道:“文小娘子,什么样?” 一说到文小娘子,萧衡就美起来,叉着筷子拨弄着面前鳝鱼段,笑眯眯道:“昨儿个文家宴请,我跟十一蹭酒去了。你别说啊,那文小娘子还真是带劲儿,又喝酒又舞剑,那身段……啧啧,绝了!” 元峥听他话里意思,笑得更舒畅,端起酒杯朝他一举,“看来世子很钟意啊,既如此,世子何不求了王爷,讨文家小娘子去!” 萧衡嘿嘿一笑,拿起酒杯和他一碰,“可惜不能娶两个媳妇儿,不过我爹对文家印象确实也不错,和文大老爷宴饮过好几次,他们家谁都好,就文准那小子忒讨人厌点儿,摆一副臭脸,比你以前的模样还讨厌。” “没错!”崔十一附和,看向元峥,“师父,那小子比你还能吹牛,说他武举根本不考虑赢不赢,因为不可能会输。” 元峥轻笑,他对这个文准有印象,龙舟赛上便能看出来,不管是模样还是身手还是家势,确实是有骄傲的底气。 不过,他思索着,从文家下手不错,可以先告诉燕喃萧衡的心思,让她安心,一想到燕喃,心又热起来。 “师父,你又笑啥呢?”崔十一不解地瞅着元峥低着头抿嘴含笑,师父以前也没这么神经啊。 元峥回过神,抿抿唇转向萧衡,“只听你说过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那我想问问,你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萧衡搔搔头,“基本来说,漂亮的都喜欢,安阳那样的除外,每次我跟她说话都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金豆忍不住笑出声。 萧衡瞪他一眼,“还不喜欢事事指手画脚的,不喜欢八婆的,不喜欢野蛮的……不过。” 他又一转,啧啧叹道,“也有例外,就那文小娘子身手是真好,舞剑那姿势,看了只觉被她砍一剑都愿意。” 崔十一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世子到底是喜欢梁三娘子,还是更喜欢文家小娘子?” 萧衡嘿嘿一笑,放下筷子,左手揽过崔十一,右手来把着元峥肩,“问我喜欢嘛,当然是左拥,再右抱!” 元峥咬了咬牙,冷静,不能打人,反正要抢这小子未婚妻了,不能打。 等从玉馔阁一出来,元峥便吩咐金豆,“转告苟伟,查文家的所有消息,尤其是文小娘子的喜好。” “师父,咱们这是要?”金豆挑了粗眉问。 元峥极冷静地分析,“得给他们制造机会,眼下世子对文小娘子有意,也得看看文小娘子的心意,若是两厢情愿,咱们也是做好事!” 金豆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转个弯才想过来,更觉师父厉害,能把破坏人婚约的事儿都说得这么正气凛然,不过师父和阿南定情在先,吃亏就吃在师父下手太慢! 看吧,还是他说得对吧,当初让师父早些去提亲来着,谁让师父不听呢? 这一日,元峥意气风发只觉日子从来没如此有意思。 梁府则在看似平静下涌动着暗流。 燕喃安心在燕回阁休息。 梁少宰不知在忙些什么。 春在楼被封,和焦嬷嬷有关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带走。 二房的萃园,梁二太太的管事嬷嬷方嬷嬷被带走。 二门的婆子和临时阻在门口的婆子统统被带走。 听说有几个是跑了又被抓回来的。 至于带去了何处,不知道的不敢问,知道的不敢说。 长公主府,则是一片死寂一样的平静。 直到这一日过去,第二日一大早,一声毛骨悚然的惊叫从长公主府传来。 第172章 自杀?他杀? 没过多久,一个连滚带跑的丫鬟跌跌撞撞冲进小绿天,“大人!大人!长公主她,自尽了!” 正在用早膳的梁湛手中银筷夹起的腐皮小卷“咚”落到桌上,匆匆起身跑了出去。 梁湛赶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安阳和泾阳侯梁维清都跪坐在长公主榻旁,梁维清抹着眼泪,抽抽噎噎。 安阳反而没掉一滴泪,披散着发,裙边一只没穿好的绣鞋耷拉一角出来,想来是从睡梦中直接被叫醒过来的。 她神色麻木的呆坐于地,直到梁湛进来,方抬起眼来,死死盯着梁湛。 梁二老爷和梁二太太也带着刚进门的太医匆匆赶了过来。 太医连忙过去探脉试鼻息,连连摇头,又看了看床头案几上的酒壶和空酒杯,小心翼翼在酒壶边仔细又嗅又看,接着转向梁湛,“应是饮了毒酒,看情形是今晨去的。” 他一说毒酒,梁维清哭得更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梁湛脸色沉黑,看了看床榻上闭目而躺,脸色死白,嘴角渗着黑红血迹的长公主,背起手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抹着泪回话,“这两日殿下心情不好,一直喝酒,喝了不少,老奴,晨起担心,就来看看殿下歇得好不好,却见殿下合衣而躺,已是……去了!” 梁湛踱步到床榻,看了看那酒杯,又看向冯嬷嬷,“酒是你送来的?” 冯嬷嬷点点头,又吸着鼻子摇摇头,“酒昨晚是老奴送来的,殿下喝了两杯,那会儿还好好的,后来就带着酒进了寝房,老奴再未碰过!” 梁湛皱起眉,萧如惜真是自杀? 可以她的性子,要自杀更会死给他看,而不是独自躲起来饮毒酒默默死去。 可是,他扫了眼冯嬷嬷,除了冯嬷嬷,还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到她寝房来下毒呢? 冯嬷嬷跟了她几十年,从感情上来说不会对她下手,从利益上来说更不会对她下手。那她真的是自杀? 还是觉得不像…… 梁湛蹙眉思索着,看长公主的手搭在榻外,遂弯腰想将她手放好。 跪地的安阳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像头豹子一般撞向他,尖叫着,“别碰我娘!” 梁湛手微一顿,被安阳撞得往后退开两步,眉心蹙得更紧。 安阳这反应…… 梁二太太忙上前去拉住激动的安阳,抹着泪劝慰道:“好孩子,别太难过了,保重自个儿身体,还有二婶疼你们呢啊!“ 安阳并不哭,浑身簌簌抖个不停,一双通红的眼只死死盯着梁湛。 梁湛顾不上看她,转头道:“王爷知道了吗?” 梁二太太回道:“请太医的时候惊动了宫里,宫里知道了,王爷这会儿想来已知道了。” 梁湛叹一口气,“这儿先别动,你们暂且退下,等宫里来了人再说。” 冯嬷嬷爬起来和几个丫鬟去扶安阳,安阳死活不动,又踢又咬,梁维清见安阳不走,也不肯离开,哭得更伤心。 梁湛又叹一口气,只好吩咐冯嬷嬷,“给县主和小侯爷备些帕子和茶水,随他们去吧。” 说完独自出来,到了偏厅中。 忠亲王定会亲自过来,他一向疼惜这个胞妹。 只是,长公主究竟是不是自杀,还得再看看…… 过了约三炷香的功夫,过来个嬷嬷,“大人,王爷到了,请您过去说话。” 梁湛早等着,立即起身随那嬷嬷来到正院,嬷嬷却并未将他领进正厅,而是拐到旁边厢房前的花厅。 “王爷!”梁湛见到坐在里头的忠亲王,一把抱拳跪了下去。 忠亲王挥挥手。 嬷嬷和忠亲王身边的随从都退了出去,掩上门,屋内只剩下二人。 “怎么回事?”忠亲王眼眶内都是红血丝,和善的面上如覆了一层霜,脸颊的肉都耷拉下来,多了几分凶气。 “臣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晨起便听到说出了事,赶过来时,已是王爷所看到的样子。” “梁湛!”忠亲王忽从牙缝里喊出两个字,一字一顿道:“如惜的心思,她虽不说,我却知道!她看你的眼神,她处处对你的维护,我这个当哥哥的,能察觉到。” “我就不信,你没对她示过好!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臣没有。”梁湛跪地一动不动,垂着头,声音静如止水,“臣对眉娘,天地可鉴,从不曾生其他心思。可长公主的心,臣知道。” “但,臣只能和王爷一般,装作不知道。臣也知道长公主对梁某恩情重于山,是以府中事事以长公主府为先,梁府私产,长公主府分六成,惟愿能以此补偿一二。王爷尽管在府中查问,臣对长嫂,向来尊敬有加,从不敢逾矩半步!” “那你说她为什么会自杀?”忠亲王额上青筋根根迸起,白面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声嘶力竭:“除了为你,还会因为什么事自杀?!你说!” 梁湛蹙紧眉,抬起头来,冷静看向忠亲王,“王爷确定是自杀?臣以为,也有可能是有人对端王留下来的燕子令起了心思!” 忠亲王手捏住轿椅扶手,痛心道:“是,我也这么想过,可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燕子令在如惜手上?更何况,方才我已经找过了,燕子令还在她藏的地方!” 梁湛眉头拧得更紧,梁家这块燕子令的藏处,连他都不知晓,这也是长公主握在手里的最后一张底牌,竟然还在?! 这么想来,确实没有人有杀死长公主的证据和动机……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前晚的一番话,长公主便想不开自尽? 忠亲王见梁湛变了脸色,愣愣呆怔,倒是信了几分他也不知情,喘了几口气,整个身子颓下去,喃喃叹着,“冤孽啊!冤孽!她不说,我也不敢点破,早知道,还能劝劝她,可惜嫁出去的人,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法管太多。可怜这丫头,怎么会这么傻……” 说着说着,语声便哽咽起来。 “王爷,还请节哀!”梁湛又一叩头,低低道:“也许,殿下她是累了。” 第173章 夜会 忠亲王唏嘘半晌,终敛了敛情绪,叹一口气,“如你所说,也许她是想解脱吧。你起来吧,出了这事,衡儿议亲的事定得缓缓。那燕子令我拿走了,苗疆的能有几块,什么时候能到?” “靖南王当初遗失在苗疆的燕子令有四块,六月应会有消息。”梁湛听见说议亲的事得缓,心一沉,就怕夜长梦多……却知眼下出了这事,实在无能为力。 只得面上不动声色,站起身躬立在忠亲王身前。 “宫里有两块,若苗疆的全拿到,那咱们就只差两块了。”忠亲王以手扶额,闭上了眼,非常疲累的样子,挥一挥手,“你退下吧,我单独待会儿。” 燕喃是被外头的喧哗声吵醒的,头还有点疼,翻了个身,落地罩后头人影晃动,素琴立即掀帘进来。 “娘子!”素琴先扶她起身,“可觉得好些了?” 燕喃把着她胳膊下地来,“外头在做什么?” 素琴扶着她到妆台前坐下,低声道:“说是长公主饮毒酒自尽了!” 燕喃愕然张大嘴,“死了?” “是。”素琴走到窗边支起隔扇,“少宰大人一大早就过去那边,还没回来。” 燕喃换上梁二太太着人送来的麻衣孝服,来到长公主府时,里头已有许多进进出出的宫人,白绸、白绢、冰块、灯烛一车一车往里送,四处已经急急忙忙布置起来。 素琴去门房处问了问,回来报燕喃道:“忠亲王在里头,下晌恐怕宫里还得来人,大人说,您稍等片刻,他亲自来接。” 燕喃点点头,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已换上素服的梁湛迎了出来。 “王爷在里头,你先跟我到偏厅坐会儿,待里头收拾妥当,再先去上柱香。” “爹。”燕喃见梁湛神色尚平静,提起的心也稍稍落下,随他到偏厅坐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长公主她怎么会?” 梁湛见桌案上有茶,提壶倒了一碗端起一饮而尽,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和我没关系。” 他看看门外,压低了声音,“那日我确实来和她起过争执,也威胁过她,让她不要再对付你,可我没想过要她的性命。听说昨日她喝了一天的酒,今晨便这样了。” 燕喃听着,蹙紧了眉,“确定是自杀?” 梁湛点点头,“确定。” 燕喃还是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儿,是了,动机…… “长公主就因为您的威胁和争执,自杀了?” 梁湛眉心拧成川字,摇摇头,“想来不至于,她若是意气于此,为何不当日晚便自杀?” “没有其他人出现的痕迹吗?” “没有。”梁湛有些诧异燕喃对此这么好奇,“这是王爷请来的刑名和仵作都看过之后下的结论,确实是饮毒酒自杀。屋内再无第二人出现过的痕迹,除了晨间进来的冯嬷嬷。更何况,长公主府守卫森严,外头又灯火通明,就算外人想投毒也不容易混进来。” 最重要的是,燕子令还在,而除了燕子令,长公主也没有其他可让人图谋的了。 虽然他也有些想不通透,但再无其他头绪。 燕喃也不再言语,她只是疑惑长公主的死和这个爹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也怀疑过娘如今的情形和长公主有关,可现在人死灯灭,这条线索怕就断了。 不过,长公主这一死,她和萧衡议亲的事儿定得往后推,这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不一会儿里头已收殓完毕,厅中先简单置上香盆和白绢灵幡等物,燕喃携后来的梁宛茹一起,进厅到灵前拜了三拜,再上完香,往边上退去。 燕喃来到跪在一旁的安阳面前,朝她屈膝道:“大姐,还请节哀。” 安阳似这才察觉她的到来,抬起眼皮,凤眸里平日的妩媚荡然无存,全是森森的冷意,空空洞洞盯着燕喃。 半晌,有些迟钝地,默然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燕喃暗暗打了个哆嗦,安阳恨她,骂她,迁罪于她,她觉得都能理解。 毕竟长公主死在她受道法所伤之后,安阳应也能看出些什么,她本来脾气就不好,又对她莫名不喜,出了这种事,不找她麻烦才怪。 可她这么毫无反应,让燕喃觉得比她掏刀子都更可怕。 到入夜,长公主府上披上白帛的树影更显飘飘摇摇。 宫里来的人正在赶搭灵棚,院落中已处处牵起白绸麻帛,灯笼糊上白纸,一个个挂了满府,整个院落就像一幢纸糊的冥屋,映着瘆人的白光。 泾阳侯梁维清披麻戴孝跪在红棺前,蜷缩着背脊,偶尔肩膀抽动一下。 待有婆子给他端茶过来,他接过茶盏,抬头朝四下看看,瓮着鼻子问了声,“县主呢?” “县主方才说不舒服,休息会儿再来。” 梁维清叹了口气,眼泪似乎流干了,默默坐在灵前不再抽泣。 三更后,灵堂搭建完毕,宫人散去,只剩诵经声和有节奏的木鱼声,在群树环绕的宅邸中此起彼伏。 夜更深了…… 待这夜静得所有人都几乎入梦时,一个身影似鬼魅般悄无声息从长公主府的后院佛堂内出来,瘦长的影子在惨白灯笼映照下,蛇一般扭曲在地上,一晃而过。 那身影隐入桂树林,忽黑暗中一声低低的轻呼,“站住!” 夜色中的黑色身影瞬间僵住,笼在袖中的右手忽多了把青黑色的短刃。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桂花树下的声音清冷,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带了丝颤意。 那人把短刃稍稍往袖口收了一收,转过身子,看向从暗影中走过来的少女,“县主知道?” 他一侧嘴角歪起,似笑非笑。 “我十岁就知道了。”安阳熟悉他的身型,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这是个和夜一样阴森暗黑的男人,年纪不超过三十,驼峰鼻狭长,眼神阴冷如隼,果然适合出现在夜里。 “你,爱我娘是吗?”安阳说完这句话,只觉自己喂自己生吞下一只蟑螂。 他是她最厌憎的人之一,可偏偏这么多年,他又是娘扭曲而丑陋不堪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这个时候唯一还能帮她的,帮娘的,也就这个人了吧? 安阳攥紧拳头,忍住胸口涌起的恶心,定定看着眼前人。 第174章 想做什么? 那人静静看着她,收了笑,半晌,轻声道:“爱。” 安阳“嗤”一声轻笑,眼泪“唰”就下来了,“我就知道,不然,谁受得了身下的女人不停喊其他男人的名字!呵!” 男人眉骨轻轻跳了一跳,嘴角斜挑,短匕又往下滑到手中,“县主想说什么?” “我想你帮我。”安阳收了笑,抹一把泪,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男人。 男人不说话,静静看着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你不想替她报仇吗?”安阳捏紧袖口,似没想到男人是这个反应。 “她。”男人开了口,声音凉凉的,“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吗?” 安阳牙关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尽力抑制自己不要因为激动太过大声,“那也是有人逼得她不想活!” “阿湛?”男人说到这个名字时,面上还掠过一丝讥笑,不知是在笑谁。 “他脱不了关系!他是罪魁祸首!”安阳脱口而出。 男人挑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县主知道什么?” 安阳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男人面前,仰起脸,眼中还有泪,嘴角却挂丝笑,声线压得更低,“我明知道听见你们的动静我会更难过,但每次我又控制不住想去偷听。有一次,我趁你们火热的时候,溜到了窗口外墙角下……” 男人脸色丝毫未变,似乎对有人听他如此隐秘之事毫不在意。 “我听见你说:可惜好好一个女孩儿,认错了爹。娘也说:可怜,我会对她更好些。你们说的是我吧?我是遗腹子,梁湛宠我比宠梁宛茹还多,所以,认错爹的人是我吧?“ 男人不语,似是默认,安阳双唇发抖,眼眸红得在暗夜里发亮。 ”他让我娘爱上他,又生下我这个本该扔进粪坑溺毙的孽种,谁知他只是利用我娘而已,他真正爱的人,还是小绿天里半死不活的那个,他认的女儿,也只是梁燕喃梁宛茹两个!我算什么?我娘算什么?我们永远见不得光!所以我娘只好找你来做替代品,过这种恶心的日子。对不对?” 男人垂下眸,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没想到安阳会听到这么关键的话去。 不过这么只言片语,这丫头还挺能想,不过,她这么想,倒是没坏处。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 安阳的猜测得到他证实,像有刀子带着寒光一把捅到心上去,她含泪的眼半眯起来,忽然咧开嘴角就笑了。 她就知道,自己是个不该生在这世间的人,是个野种,是个怪物!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梁湛! 安阳平日妩媚的五官笑得有些狰狞,“我想怎么做?!我知道他女儿和人有私情,我想让他亲自看看,梁燕喃和人偷情被忠亲王府的人看见,被所有人看见……然后绑去沉潭!哈哈哈!” 安阳一边笑一边抹泪,“偷情的最怕被人发现,是不是?哈哈哈!” 男人伸手掩住她的嘴,“小声。” 手指上的红玉飞鹰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安阳甩头一把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举袖拼命擦拭自己的嘴唇。 男子也不恼,嘴角浮起若隐若无的笑,“说吧,想我帮你做什么?” 安阳又凑近一些,压低嗓门吐出几个字来。 男子笑意更深,带着几分嘲弄,“县主还知道这种药?那你可知,这类药的气味和味道都非常明显,像话本子里随随便便就中毒的,那是傻子。” 安阳对他的嘲弄视而不见,径直问:“那你有什么办法?只要你肯帮忙,多少银子我都给!” 男子勾勾唇角,“你放心,我说了帮你,自会帮到底。有种无色无味的好东西,很适合你……” …… 长公主的丧仪自五月十四始,永宁帝赐谥“庄穆”,罢朝三日,据传太后得此噩耗,伤心太过而卧床不起。 百官及家眷陆续到长公主府祭拜哭临。 萧衡这几日为这位姑姑披麻戴孝,随忠亲王妃暂住在长公主府中,与燕喃也打过几次照面,虽见她一身素裳白衣,模样更为楚楚可怜,却不敢再去招惹。 又碍于上次金豆说过的那些话,偷偷打量着,果见她举止粗放,动不动对身边丫鬟吹鼻子瞪眼睛,对这段婚事愈发慌起来。 这日刚偷懒悄悄从灵棚下跑了出来,遛到镜湖边玫瑰园里凉亭下吹风,就见燕喃带着丫鬟往这边走来。 萧衡眼见躲不过,别别扭扭地上前见了礼,“三妹妹。” 这还是二人知道要议亲后首次相见。 燕喃见他连看都有些不敢看自己的模样,知是元峥的话起了作用,暗自好笑。 这两日梁府忙作一团,元峥的消息照旧能传进来,她大约按着萧衡不喜欢的举止行事,想来也有些成效。 她故意走进亭中来,“衡表哥怎么在这儿?是里头太闷呆不住么?” 萧衡打着呵呵笑了笑,“没没,一点儿也不闷。” 结果呵呵着嘴一张,竟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忙尴尬掩住嘴。 燕喃顺手折起一支伸到亭子里来的玫瑰花枝,小心避开那上头尖刺,捏在手中淡淡转着,“听说衡表哥素日在外头玩耍惯了,这些日子觉得闷也正常,衡表哥平日喜欢玩什么?” 萧衡心道,来了,知道要议亲就开始管起他来了! 挺了挺胸膛,“男人嘛,也就是那些耍乐,喝喝花酒、听听小曲儿,也没玩什么。” 他故意着重了花酒两个字,想看看燕喃的反应。 燕喃“嗯”了一声,把那花枝放到凉亭石桌上,嫣然一笑,“摘花没事儿,小心别扎手就行,就像这玫瑰花儿,美得很,下头可全是刺儿。” 说完盈盈一福,带着采书往外走去。 萧衡被她一笑笑得起了层鸡皮疙瘩,也不知是听了金豆的话还是怎么的,总觉得眼前这位就是那下头全是刺儿的玫瑰花。 他顺手从石桌上拿起玫瑰花枝,恨恨掰上头刺,“刺?刺怎么了?都给你拔了!” 只听燕喃主仆二人的声音从花径上传来。 “采书,那猫儿又往外跑了?” “是,三两日的不着家。” “没事,等它再回来,割了就好了。” 割了…… 萧衡腿间一凉,手一抖,“哎哟!疼疼!”指尖直接戳花刺儿上了! 第175章 娘的病 长公主的死因被隐瞒下来,因是自尽,丧仪并未大肆操办。 只本应于五月十五开试的武举省试,被推迟到六月中。 梁府彻底平静下来,包括安阳,日日安静地在长公主灵前哭临。 燕喃无须每日守在灵堂,但也不方便出门,趁这段时间早睡早起,日日练拳,把身体养得比此前更好,加上有梁宛茹、春妮在燕回阁作伴,倒也不寂寞。 梁宛茹为焦嬷嬷的事儿哭过一阵,想想自己是被人利用,又气一阵儿,好在她性子简单通透,很快在燕喃教她做的甜甜圈、手抓饼、焦糖奶茶等见所未见的小点心中回复元气,随着元气一起涨回来的,还有一圈儿肉。 眼看小包子脸快要变成大包子脸,燕喃忙带着她在后院练拳跑步,消耗消耗每日狂增的卡路里。 她自己也长肉了,用梁宛茹的话说,抱着不那么硌得慌了,就是这个子啊……还没怎么长。 不会刚十五就不长个儿了吧,燕喃忧心忡忡。 父亲对她渐渐不像最初那么防备,苟伟那边与渊哥哥的消息倒是又能通传起来,只不过为了不引起人主意,隔几日才传一次信。 只要外头消息一来,她便独自捧着信窝在书房像看宝贝似的读一遍又一遍,能乐上一整晚。 鹿神医那头,梁湛第二日便送了带燕喃手信的拜帖过去,但得到的回复是鹿神医出了门,归期未定。 到第十日上头,得知鹿神医终于回来了。 鹿神医见到燕喃亲请,二话没说,第二日上晌就来了梁府。 北蛮与辽开战,辽人使臣将至,朝廷这几日事务繁多,梁湛脱不开身,加之他知道燕喃和鹿神医相识,便放心地让燕喃接待鹿神医。 鹿神医刚由丫鬟领到小绿天院门外,燕喃就已迎出来。 “鹿神医!”燕喃亲昵地上前见过礼,见鹿神医仍是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来这一路折腾都还没休息好,更加感激,“劳烦您了。” “漂亮姐姐!”几日不见,苒苒又长高了些,过来搂着燕喃腿时,头顶已经齐着她肚子了。 燕喃揉一揉苒苒丫髻,笑着问,“您这次去哪儿了?” 鹿神医随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笑着回答,“去寻了一味药草。” 燕喃猜度着上次鹿神医说过,他如今全力救治俞二将军,想来那药草是为他所寻,于是探问道:“不知您那位病人现下如何?” 鹿神医知她问的是谁,微微叹气,“还需针灸一段时间再说。” 燕喃从那日唐府走水,鹿神医着急进去探情况判断,鹿神医对俞二将军只有好意绝无坏意,只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俞二将军的真实身份,也不敢把她和渊哥哥想救俞二将军的想法说出来,只好暂时压下不提。 到了小院里,燕喃屏退丫鬟婆子,独留了鹿神医在花厅内。 娘这会儿醒着,木木坐在窗边,对进门来的人视而不见。 燕喃心酸,别过眼咬了咬嘴唇,再转头对鹿神医无奈笑笑,“我娘,还烦请神医您看看,她这情形……” 鹿神医眼露出几丝纳罕,来到燕喃娘亲身畔,先是切脉,再扎针,又试探了五觉。 燕喃一直静静在旁看着,苒苒乖巧地替鹿神医打下手。 待鹿神医吁出一口气站到一旁时,皱起的眉头仍然紧锁不开。 燕喃心渐渐往下沉去,小心翼翼问道:“神医可知,我娘这是什么症?” 鹿神医像是回答她,又像是喃喃自语,“无知无觉无识,却无病灶,生机正常,这种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 他回头对苒苒道:“拿取血的针来。” 燕喃紧张地问:“取血是……” “试毒。”鹿神医简单解释:“既不像是病,便可能是邪或是毒。” 他取过银针,隔着一方绢帕,捏起燕喃娘亲另一根手指,轻轻一扎,那指尖渗出血滴来。 鹿神医用针头小孔取了那滴血,先凑近了看,银针并未变色。 “没有中毒的迹象……”鹿神医似有些纳罕,自言自语地摇摇头,在将针尖放至鼻尖轻轻嗅着,忽又想起什么来,疾步走向自己那个方方正正的古旧药箱,忽从里头翻出个东西。 燕喃忙站起来围过去,见鹿神医手头拿着一株小小的草,那草下头的根茎还带着泥。 “这是?”燕喃有些不解地看着鹿神医。 “这叫蛇毒草。”鹿神医解释,“也是我此次去洛阳邙山找的药草。” 他将那蛇毒草也放在鼻尖轻嗅,再换成取血银针,来回数次,眉间的阴云越来越浓。 “这!”半晌,他放下那银针,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燕喃。 燕喃也疑惑地看着他,“神医发现有什么问题?” “你娘这血,为何会有一种蛇毒草的气息?” 燕喃一懔,过来从鹿神医手中接过那银针,迟疑着问,“不是中毒?” 鹿神医皱着眉摇头,“你看着银针未曾变色,说明血里无毒,可这气息,又分明和蛇毒草一样!” “这蛇毒草有什么用?”燕喃看着那绿色小草问:“难道草内有蛇毒?” “恰恰相反。”鹿神医摇摇头,“这草是一种可以驱蛇驱蚊虫的野草,北方比较少见,只生于深山之中,还可用来解毒。不过,这东西本身也有奇异毒性,若遇火而燃,会催发人的潜在神智,让人举止言行似醉酒一般不受控制,所以人们一般不用这种草驱蚊。” 燕喃一听有“驱蛇驱蚊虫”之能,猛抬起眼来,这不是……桑族人的特点吗? 也就是说,桑族人因为血的缘故,才有了这驱蛇驱蚊虫的本事? 她沉吟片刻,挣扎了一会儿,终决定对鹿神医说实话,说不定鹿神医知道后,会多一线救娘的希望。 她郑重看着鹿神医道:“神医,您听说过桑族吗?” 鹿神医皱起眉,“桑族?” 旋即摇摇头,“不曾听过。” 燕喃松一口气,简单解释道:“桑族是两百年前消失的一个苗疆异族,这个族的人天生能驱蛇驱蚊虫,我和我娘,便是这个异族的族人,还请神医能替我们保密。” 第176章 是巫还是毒? 鹿神医透出几分震惊,点点头,长眉一抖,“苗疆异族?天生能驱蛇驱蚊虫?就和这蛇毒草一样?” 燕喃点点头,“是的,桑族人为避祸已隐于世间,所以不再为人所知。” 鹿神医放下那银针,背起手在房中踱步,嘴里一直絮絮念叨着什么。 过会儿忽停下来道:“没错,苗疆!你说的这个异族,让我想起一本医书上见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燕喃茫茫然。 “苗疆僵尸!” “僵尸?”燕喃差点跳起来,“我娘这……” 鹿神医紧锁着眉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夫人这种情况不知和我所知的有没有关系,我记得在《毒草千纲》里,有位民间郎中的记载。 “说他在苗疆曾见过一个死而复活的僵尸,那僵尸面目和正常人一般,只是无知无觉无识,被人捆起来后发现,全身穴位已变成游走而动的游穴。你娘的这种情形,倒是和那僵尸复活后的症状有些相似。不过这个故事并没人当真,毕竟这种事太过玄乎,我隐约记得上头提过蛇毒草和苗疆异族,具体是怎么回事,还有如何解这毒,我得回去查查才知道。” 他忽然兴奋起来,“若真是这样,我试试扎其游穴。” 鹿神医招呼苒苒再取了根银针来,以绢纱握住燕喃娘亲手腕,先用针横着在皮肤上推了几下,只见隐隐出现一个跳动的小包,鹿神医手头的银针倏然扎下。 “动了!”燕喃睁大了眼,激动得惊呼起来! 娘从来都毫无反应的手指尖轻轻动了动! 鹿神医也吁出一口气来:“果然和那僵尸之毒有关系,若每日能照这样给她扎扎游穴,想来对恢复也有好处。” 燕喃看到了希望,眼泪花花转,恨不得给鹿神医磕几个头,忙迫切道:“我想亲自学了给娘针灸,能上德济堂找您学吗?” 鹿神医点头笑道:“由娘子亲自下针最好不过。找游穴不难,学会方法之后下手快些便是,娘子聪敏灵巧,是学针灸的好苗子。” 燕喃眼睛亮起来:“那我先和爹商量商量,回头再找您约时间!” 等梁湛回来,燕喃忙不迭地把鹿神医问诊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了她想去学针灸的事。 梁湛听得说燕眉可能有救,且针扎游穴她有反应,心口一热,鼻梁发酸,激动得扬起了眉,“真的动了?” 燕喃看这个一向神情淡然的爹兴奋得眉毛都颤抖起来,眼角晶晶亮,也有些想哭,忍着点点头。 “爹,那您听说过那苗疆僵尸吗?”她满心期待看着梁湛,“知道这毒该如何解吗?” 爹既然知道桑族的秘密,多少对苗疆有些了解。 梁湛背起手,在屋内激动地踱着步子,听燕喃相问,摇了摇头,“虽然不知,但只要有可能解,就算把这天下翻过来,也要把这解毒之法给找出来!” 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说,燕眉的情形,还是有人下毒! 而手能伸到小绿天来的,除了长公主还有谁? 他心头又激动又恨,恨不得把棺材里躺着的长公主拎起来再拷问拷问! “鹿神医那边你明日便去学针灸,先带上千两银票作为酬谢,请他先想想解毒之法。”梁湛急切吩咐燕喃,“我先找人去问问。” 说完匆匆而出。 燕喃看着他背影托起了腮,这个爹,她看不懂的地方还真多啊! 若是娘把这个小哑巴燕喃送走的,那娘醒来,梁少宰究竟有何意图,不就大白于她了吗? 梁少宰不慌?不怕娘告诉她? 难道他真是坦坦荡荡? 燕喃揉了揉额头,转念一想到能有机会出门,即是能有机会见到渊哥哥,整个人又雀跃起来。 梁湛回到小绿天书房内,立即叫来何三夫妻和应龙,“你们三个都是苗疆的,可听说过苗疆僵尸?” 三人一听,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应龙往前一步抱拳道:“听说倒是听说过,不过不曾见过,大人若是好奇,小的可以派人打探打探。” 梁湛揪着眉心川字,“鹿神医猜测燕眉的这种情况,或许和苗疆僵尸有关。我只是想知道,这僵尸,究竟是一种装神弄鬼,抑或是巫术,还是一种毒?” 何三娘猜度着道:“是种巫术吧,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见到有死人复活,专在月圆夜出现,喝人畜血。要说装神弄鬼,可那些传说都有模有样的。” 何三摇摇头,“我猜可能是毒,若说巫术,苗疆盛行的巫术数不胜数,可就算是以巫擅长的巫族,也没人能破这僵尸之术的。可是大人……” 何三欲言又止。 梁湛抬起眸看向他,“你是想说,若夫人醒过来,告诉燕喃怎么办?” 何三点点头。 梁湛苦笑,“这是个不会读心术的圣女,我也无法逼她修境,燕眉担心的事,成不了真。那时她就算怨我,想来也不会不让燕喃嫁萧衡。毕竟,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既然被我找到的是一个不会读心术的圣女,只好赌一把,看这一次天意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何三娘粗着嗓子附和道:“大人说的是,夫人若见到圣女不是她想的那样,想来不会再怨大人。” 梁湛想到燕眉,又叹一口气,对何三夫妻道:“明日起燕喃要上德济堂和鹿神医学针灸,你们俩其他差使都先放下,专门跟着她。苗疆来人的事儿,由应龙负责。” 说完看向应龙,“你若忙不过来,便叫图鹰帮忙。” 第二日,燕喃被软禁以来首次出门。 何三夫妻也不再暗中跟随,而是明着护送燕喃前往德济堂。 燕喃也很守规矩,确实是认认真真为学针灸而去,在德济堂一呆便是一日。 鹿神医只教了她半日,便出门去了唐府,燕喃则独自留在德济堂中以图纸及草人儿练习。 她记性好,手巧,认穴位也比较快,等鹿神医下晌回来时,她已把今日教的三个游穴位置基本能认准摸准了。 鹿神医见成效不错,笑着拈拈须长须,招呼着燕喃到里头内室,“来看看我昨日说的那记载。” 第177章 娘的来历 燕喃放下手里活计,跟着鹿神医来到里间,里头是间书房,墙壁三面都是些泛黄的古籍,层层叠叠搁在竹架子上。 鹿神医拿出摆在桌案角的一册书卷,卷封已经破损,里头书页也泛黄得有些斑驳。 他翻到一页,指给燕喃看,“你看看这上头说的。” 燕喃接过,席地坐到窗边蒲团上,细细读起来,越看越心慌,若娘真是中的这些毒,解起来可就麻烦了! “……那是一种似巫似毒的术,用药似毒,但手法又像巫。”燕喃回到小绿天,迫不及待地和梁湛说那记载,“所用毒物包括河豚、海蟾蜍的毒液,黑陀罗、红蘼芜等毒草,还有蜘蛛、血蝠等毒物的尸体发酵后碾碎的粉末。 “奇诡非常,会让人变成如死掉一般,没有呼吸,身体僵黑。毒药药效能由下毒人控制消退时间,毒性消退之后,这些假死的人就会活过来,但会知觉全失,不怕痛,没有记忆,说话没有反应……” 梁湛眉心一跳,这些……都和眉娘的情况相似! 燕喃接着道:“据那郎中记载,他亲眼见到的僵尸便是如此,但如何解这种毒,他也不知道。 “女儿认为,以娘身为桑族人的特异体质,极有可能自身把那些毒效给化解掉,所以只出现了药效消退后的症状。爹觉得呢,娘这种情况,会不会和方才所说的那几种毒物有关?” 梁湛站起身,背着手站到花窗前,花窗外便是那偏院前头的一丛翠竹,他的眉娘,就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多年。 当年,他带她回来,本想让她过好日子的…… 他脸色比外头的夜色还沉,燕喃说的没错。 也就是说,那毒进入燕眉体内后,毒性自消,却出现了毒效被化解后的症状,所以就算他请遍天下名医,都没查出来燕眉此症是中毒。 梁湛叹一口气,哑着嗓子道:“这种情形,该如何解?” 燕喃见梁湛认同了她的推断,松一口气,“鹿神医在查阅古书,想把每种毒的解药都用来试试。” 苗疆!梁湛脑中闪过一道光,他还漏了一个可能,也许,这个毒本就是燕眉自己给自己下的…… 就如同她当年,决绝地吞下绝子蛊毒一般! 桑族人……本身就是会巫毒会养蛊的啊! 她太恨他,她知道折磨自己便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梁湛胸口一阵悸痛,可如今,他上哪儿去找另外一个会巫会蛊的桑族人? 燕喃见梁湛神色有异,以为他想起什么线索,停顿片刻后见他不说话,继续道:“不知爹手下,除了何三夫妻,还有谁是苗疆人?” 何三夫妻的身份梁湛已经向她说明,也说了此二人专责保护她安全。 “还有你初次见我时,我身边的应龙。”梁湛沉着脸转过身来,“只有这三人,这三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燕喃锁着眉,“爹当初查春妮假冒我的事儿,后来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是我一个叫灰青的手下。”梁湛有些诧异燕喃突然提起这件事,如今长公主已死,他也不怕和盘托出,“他已经溜了,事到如今,爹也不必瞒你,他后头的人定然也是长公主。” 燕喃能看出来这个爹对救娘是真心,便将所有能想到的线索都说出来。 “我从幽州回来的路上,曾去过春妮老家找她,当时,听说买走春妮的人是个高个男子,手上戴只刻鹰的红色扳指。他是谁?” “图鹰?”梁湛坐到燕喃对面榻上,自斟了一碗茶,“当初派人找你的事儿,是他负责。不过。”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图鹰不是苗疆人,他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当时他不过十二岁,半个身子埋在雪地里,已经快要冻死过去,被我一碗羊肉汤救活之后,说要报恩,便一直跟着我。 “如今梁府在外的生意,大部分都是他在打理,很是能干,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是信得过的人。更何况,他连苗疆都没去过,我也不曾告诉过他桑族和圣女的秘密,他又怎么会用苗疆的巫毒呢?” 还有一件事他没说,这四人都由燕眉种下了对他的忠心蛊,若有背叛,自会中毒而亡,是以他根本不必担心这四人有问题。 虽没能找出下毒之人的线索,燕喃却敏锐地察觉到梁湛话语里的关键,什么样的雪才会把人埋起来,当然只有北地。 她装作好奇道:“爹去过北地?” 梁湛转着茶碗的手僵了一僵,“去过。” 燕喃双手捧住脸看向他,“爹去北地做什么?还没听爹说过以前的事儿呢,爹是怎么认识娘的?我的外祖父一家都没了吗?” 梁湛有片刻犹豫,还是开口说道:“我年少时去北地游历,到幽州与东辽边境时,刚好碰上你娘所住的村子被辽人屠村,她浑身是血被埋在一堵残墙下头,我救出了她,当时她已孤身一人了。“ 梁湛眼中仍有几分恻然,”也就是遇见你娘那日,我带她逃出村子后,在后山救了图鹰。” 燕喃没想到梁湛会如此坦荡地说出来娘是北地人,更没想到娘的一家死于辽人屠村,甚至包括她的父亲? 那前世的她也是在那场屠村之难中被遗落到雪原的? 屠村哪!她心头又惊又恨,手扶着桌案,指头死死抠住桌沿。 “那村子里都是桑族人吗?辽人为何会去屠村?” 梁湛叹了口气,“是,你娘的村子,是从苗疆搬去北地的一支,在那儿已住了近百年。不知因何惹怒辽人,招来惨祸,辽人残暴嗜杀更在北蛮之上!我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染红了……” 燕喃听得恻然,直觉这事儿和桑族的秘密有关,或许辽人也知道圣女? 她忽然想到一点,看向梁湛,“爹既然是在后山救了图鹰,那他会不会和当时屠村的辽人有关?” 梁湛面色微动,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他确实有一半辽人血统,但忠心肯定没问题。” 随即脑中又浮起一个念头:除非忠心蛊失效。忠心蛊会失效吗? 燕喃不知为何梁湛如此信任那人,她有自己的打算,既和春妮的事脱不了关系,梁湛又笃定春妮的事是长公主所使,那此人和长公主会不会有瓜葛? 她定要好好查查。 第178章 武举开场 接下来几日,燕喃都乖乖地往返于梁府与德济堂之间。 每次她学针灸时,只小柔跟进去,何三夫妻俩都在屋外守着。 过晌午后,鹿神医离开德济堂去唐府给俞将军做针灸,她则留在屋内以草人扎针练习。 一切正常。 六月十五,武举省试开考,分笔试、场试两日,第三日还有单独为特殊才能的人开设的绝伦科。 元峥一大早和俞六一起入了场,开始了第一科——笔试。 大梁的武举与前朝不同,重文的风气同样影响到武举中,是以除了骑射、功夫外,军事理论素养也是必考科目之一,意在选拔文武并重的儒将。 考试内容以大梁朝廷所编著的《武经七书》为主。 此种意图甚好,可惜考武举的多是走科举不力的下层武夫或是兵丁、江湖人士,又没有教授军事理论的书院可供人学习,全凭考员自身的本事,导致能选拔出来的人少之又少。 而武举选出来的人才,先入府兵锻炼不说,就算选拔为将了,也还得由官家亲任的文臣管辖,所谓“文统武力、将从中御”。 不仅导致决策难以及时,消息传达缓慢,更导致武将地位日低。 胜无功:打赢了,那是上头指挥有方;败有过:打输了,那是你将领在战场上失利。 长此以来,渐渐无将可用,而大梁歌舞升平三百年,要不是西羌动乱,北蛮入侵,永宁帝被擒,这才恍恍然惊醒了朝中一批正酣睡做着春秋太平大梦的人,武举只怕还被人忘在脑后。 所以今年新开武举第一科,旨在补充将士缺口,题目并不难。 元峥已写到最后一卷,类似于科考中的策论,一看题目: “太宗太平兴国四年,诏市吏民马十七万匹,以备征讨。是岁,平太原,观兵于幽州,得汾、晋、燕、蓟之马四万二千余匹,国马增多……” “……今天下甲卒数十万众,战马仅二十万匹……屡失险地、边关不宁……” 是论大梁之畜力的题,简单来说,就是大梁开国之初,西服西疆,东征高丽,占尽天下良马,如今数百年过去,战马却越来越少,边关屡遭外族犯,何故?当做何解? 元峥读题已是读得心有戚戚,为什么大梁打不过西羌,打不过北蛮? 马匹是关键之一。 大梁战马也不少,却分布零散。边境线长,西南、东南、西北、东北,皆有宵小作乱,分而广之,兵士手底下一人一匹瘦马已是稀罕。 而北蛮,标配一人三马,如此悬殊的差距,遇上草原游击战,谁赢谁输已是一目了然。 元峥想着元太师所嘱之言,一提笔已有了定策,胸中之意在笔端如滔滔江流直泻而出。 落笔之时,窗外日头已西斜。 元峥轻松出了考场,回家在元二夫人嘘寒问暖、捏腿捶背、端汤送茶的关怀下安安心心过了一晚。 第二日,考艺,分四门:举石、步射、马射、搏斗。 燕喃和平日一样出了门,进了德济堂,何三夫妻俩照例在院内厢房守着,燕喃则在屋中继续学认穴针灸。 心思却飞到了不远处的外城西校场上,她早备上了换装等物,只待鹿神医一走,她也开溜。 校场上,武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是数十年来重开武举的盛事,并不封锁场地,除了入试人员,亲眷和观众也能在旁观看,引得场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元二夫人一大早就带着翡翠、珍珠、青玉等全班人马来校场东面专为贵人们开辟出来的场地中占了块儿地方。 搭上凉棚摆上藤椅,再摆好茶炉子、点心碟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千里镜,紧追着场上的元峥,又喜又忧地看自家儿子比试。 上晌是举石和步射,举石纯看负重和臂力,很快结束。步射也简单,分一里、三里的固靶射和飞靶射。 每人三次机会,按中靶得筹,最后按得筹数排名。 场地大,一排三十靶同时进行,一个多时辰便结束了。 满筹的人有十五个,除了元峥,唐二少两个武举红人,还有新近入京的文家三爷文准,一个名叫相阔海的大个子,江南来的顾虞之,西北马闲、岭南胡宗满等外地入京的高手。 元二夫人举千里镜举得手酸,眼见元峥得了满筹,方放下胳膊一口气仰躺在藤椅上唤人,“快,快给我揉揉!” 青玉忙上前给她按揉胳膊。 到比试完毕,在另一边看元峥比赛的金豆、崔十一、俞六把元峥迎下场往这边走来。 元峥大汗淋漓来到场边,元二夫人一路小跑迎上去,喜得捧着他脸一顿搓,“我儿子这么厉害,一定武状元,没跑了!” 崔十一也欢喜:“一定没问题,我都看过了,这满场人就没有比四哥厉害的!” 元峥抹一把汗,任由元二夫人搀着他走到自家凉棚底下,浅笑道:“这才省试呢,娘。” 金豆倒是看得实在些,忧心忡忡:“这次厉害的人还真不少,那文三爷,还有那个叫相阔海的,都是最短时间得满筹的。” 元峥接过帕子净了脸,去了些汗意,看了看场上。 午膳各人都是自己准备,大多人都在官府准备的大厅中歇息。 如元四、唐二少、文家三爷这样有钱有势的,家眷都早已在场边搭有凉棚。 文家的凉棚刚好就在元府旁边,文家三爷文准生得人高马大,五官深邃,皮肤黝黑,一看便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物,颇为英武,自带一股傲气。 金豆说的另一人,相阔海,元峥在场上也曾注意到,此人举石排在头名,开弓时尤其轻松,说明臂力奇大,弯弓射箭准头也不错,快且稳,不过这人以前倒是不曾听说过。 “十一。”元峥叫过崔十一,“你去打听打听那相阔海什么来历?” 崔十一得了令,屁颠屁颠跑开了去。 这边日头太烈,用过午膳,元二夫人退到了后头屋内休息,元峥等人则在凉棚下守着冰盆一面闲聊一面等候下晌开试。 崔十一得了信回来,“师父!你猜那相阔海什么来历?” 元峥挑一挑眉,等他继续说。 “是刘渭刘枢密使的干儿子!”崔十一叹道:“怪不得有两把刷子!原来是刘渭的人!也不知他从哪个旮沓薅出来的。” 第179章 意外之喜 “薅什么呢?”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哟!”崔十一一回头看见全副武装的萧衡,头上带着风帽,遮了半面脸,跳起来笑道:“你小子怎么来了?” 萧衡看元峥旁边案桌上有卤水牛尾,伸手拈起一块就往嘴里放。 元峥睨他一眼,“你可是该食素半年的。” 萧衡一屁股坐到元峥身旁,唉声叹气,“吃了半个月草,嘴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我偷偷出来的,可别让人看见我。再不出来透透气儿,我非得憋死了去。” 他吐出牛尾骨头,小六给他送上一杯茶,他接过抿了一口,半眯着眼问,“你们刚刚薅什么呢?” 崔十一往相阔海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小子呢,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是刘渭干儿子,这次武举也下场了。” 萧衡看了看,“哦,他呀,北地人。” 他回头一拍元峥肩膀,“你可得小心了,这小子有点本事,听说从小就能提两缸水还健步如飞,刘渭藏着他呢,就准备武举好好露露相,你要遇上他可别输啊,别给我爹丢脸。” 崔十一捣了他一胳膊肘,“还没比呢就说输,晦气!” 元峥倒是淡定,反而宽慰他们,“人外有人,输赢很正常。” 他看看一直愁眉苦脸的萧衡,“你最近怎么样?” 萧衡直摇头,“别提了,就前几日吧,住梁府的时候见到三妹妹好几次,也不知是怎么的,见一次怕一次。有次听她跟个丫鬟说,那猫儿老往外跑,给割了……” 萧衡双腿抖着一夹,似乎说的是自个儿,愁眉苦脸,“这就给割了,真狠……” 元峥强忍着笑,脸都要憋青了,亏这丫头想得出来! 崔十一听得乐呵呵:“世子,反正都碎过一次蛋了,一回生二回熟……”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衡跳起来暴捶。 正闹着,崔十一一把拉住萧衡,“哎哎,你快看,你第二未婚妻来了。” 元峥抬眼看去,那边凉棚下多了个女子,和文准面对面说着话,正是陕北文家堡的独女,文三爷文准的妹子。 那文小娘子一身胡人骑装,显得个高腿长,英姿飒爽,两道浓眉下杏眼格外明亮,轮廓颇深,看上去有几分胡人血统,鬓边坠下的浅发是一个个黑色小卷儿,肤色略黑,确实和开封府文雅秀气的小娘子不太一样。 元峥见萧衡看得双眼发亮,深觉前路有望。 午休时间很快过去,下晌是考骑射和搏斗。 骑射的比法也较为简单,靶子在场中,参试者骑在马上,一面表演各种花式动作,一面瞄准箭靶射箭。 在规定时间内,按射中靶心箭支数量得筹。 这会儿元峥也正骑上马在场中集结,元二夫人不顾日头正烈,来到场边紧张观望,举着千里镜的视线随着元峥的身影而游走,忽千里镜的背景人群中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元二夫人立即将镜筒转了回去,在哪里,在哪里……找到了! 阿南!那个相貌平平的阿南! 元二夫人差点从栏杆上扑出去! 她,她,她不是梁少宰嫡长女吗?怎么又变成这模样跑这儿来了? 元二夫人忍不住把镜头调近一些,她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肤色变了,用什么涂黄的?特别是眼睛,水灵灵的眼睛怎么变小了? 咦?她在笑,在跟谁笑?不是在跟我儿子吧? 元二夫人这才想起来看元峥,又着急地移动着千里镜找,偏偏越急越找不到目标,只好放下千里镜,见骑着马的元峥已纵马从队列中跑了出去,方松一口气。 燕喃让小柔扮作自己,自己则在鹿神医离开之后,化妆成阿南的模样,在青衫帮助下从后墙溜出。 她静静在人群中站着,把视线温柔地落到元峥身上。 他青色劲服已被汗浸透,贴在身上愈显宽肩细腰的英挺背脊,原本的玉色肌肤被日头晒成小麦色,汗珠从脸颊滴下来,有种原始粗犷的男子气息,俊美外更添凌厉。 一息,两息……燕喃默数到三息,元峥果然转过头来,迎上了她的视线。 燕喃咧嘴一笑,眨眨眼,指指场边马棚后头。 元峥只觉人群中有道视线格外明亮,下意识就往那边看去,猝不及防撞上燕喃的甜笑,刹那人群中的其他人都淡了下去,心尖上乱乱颤了几颤,似倒翻了蜜,被那笑给调化了,从心里漫出去流到五脏六腑里头。 他不敢有太大动作,静静骑在马背上,弯了弯眉眼,温柔而专注地看过去。 待号令响起,立即收了心,骑马绕场完成规定动作。 他的目标很明确,能顺利进入殿选即可,保证在前十名的位置最为妥当,是以发挥算是很轻松,骑射动作保证做到标准即可,并不玩更多的花样。 在骑射的过程中,还故意漏一支箭未中靶心。 比试很快完成,满中靶心的有六人,也包括文三爷和那相阔海。 崔十一和金豆等人眼见元峥失了一筹,颇有些懊恼,又觉得师父定是不小心失误,还有殿选呢,那才是最重要的。 元峥骑着马回了场边马棚,没去前厅专门场地处休息,独自出了后门,绕到马棚后头,果然见到燕喃等在这里。 他瞬间如从外头三伏的烈日浸入到冰凉的泉水里,爽透到极致,浑身的疲累一扫而空,很想大步过去把面前人搂在怀里,又碍于没有定名分,不敢妄动,强忍着冲动抿着笑往燕喃身前走。 燕喃也看见了元峥,兴奋地往他的方向冲来。 不料马棚打横里出来几个人,想是往后头净房去,正好和冲过来的燕喃遇上。 幸好燕喃反应快,及时收住脚,没撞到最前头那大个子身上,这一收脚却踩到了他身旁一个嘴角带刀疤的男子脚上。 “哎哟喂!”那男子怪叫一声,“哪儿来的野驴乱撂蹄子?” 燕喃不愿节外生枝,不计较他言语侮辱,让开退到一边,道了声:“抱歉。” 那刀疤男子却不依不饶,见是个普通少年,走到她前头时顺手一掌就往燕喃挥去。 第180章 抱不够呀 那胳膊落到半空,便被铁箍般的一只手掌牢牢定住。 “已经道过歉了,兄台还想打人,未免有些欺人太甚吧?”元峥冷冷的声音带着威压。 “哟?”走在前头的大个子回过头来,正是相阔海:“这不元四爷吗?” 赛场上几位表现不错的彼此间也都能对上号,他扫了一眼燕喃,“这位是你朋友?” 又向那要打人的男子道:“走吧,多大点儿事儿。” 那刀疤男子看起来是个跟班,想缩手,奈何怎么挣扎都抽不出,尴尬地扭几下,眼见元峥脸色沉得带了杀气,咬着牙憋了句:“元四爷,小的不过脾气大点儿,也没真打着人,还想怎么着?” 相阔海回头见元峥还没放手,正准备开口,却见元峥将那人胳膊一拧,从他胳膊直捋到手掌,再顺势一肘往后一顶,那刀疤男子闷哼一声直接往后飞去,扑跌在地抱着手臂爬不起来。 相阔海没想到元峥真敢动手,转过身站到元峥跟前,沉眉怒目,“四爷什么意思?” 他身旁另两人忙上前去扶那搂着胳膊直哼哼的男子。 元峥摊开手掌,掌心两颗亮闪闪的暗钉,冷冷道:“没什么意思,元某也不过是脾气大了些而已。” 相阔海见自己那跟班用暗器暗算人不成反被逮了个正着,这会儿还在赛场上,他们不占理,闹大了也不好,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挥手让人把那还捂着胳膊哼哼的人扶下去,向元峥一扬下巴,瞪着一双铜铃眼,“有种!” 说完愤然转身而去。 元峥也不顾旁边还有人来人往,拉起燕喃直接转过屋廊,来到一片僻静院落后头,见她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恨不得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可他是极自律的人,前世在军中十年,妖娆军伎投怀送抱的不知有多少,他连碰都没碰过一下。 在发觉自己对燕子生情后,便连兄妹间的一些亲昵举动都不敢再有。 上次在她房中,一来太过激动,二来也是晚间,自是不由分说抱了再说。 现下虽四周无人,可大白天的,他还真有些觉得逾矩。 正犹豫间,燕喃已小猫儿般扑到他怀中,不顾他一身汗,亲昵地伸手环住他的腰。 “渊哥哥。”燕喃脸贴上元峥胸膛,轻轻喊着,“刚才其实你不用出手,他扬手时我已察觉了,就他那点儿本事还伤不到我。” 元峥耳根发烫,她又娇又软地贴在胸口,像能化在他身上,让他愈加热起来,什么规矩都抛在脑后,终熬不过心意伸开臂膀实实在在将燕喃圈在怀里。 “知道你是燕子时我便发誓,这一世定会好好护你不受伤害分毫!“元峥把下颌放到燕喃头顶,鼻尖全是她青丝间的香气,臂弯充实起来的刹那,四肢百骸都舒坦开来,只觉外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这样抱着怀里的人就好。 “刚才那人也着实歹毒,要是放在以前,非把他拎到军营中去练练不可!你不必担心,他们也不会认识你,便是报复就尽管冲我来。且刚才领头那人是刘渭干儿子,迟早也要跟他对上。” 燕喃知道他对上一世自己受他连累而死愧疚不已,乖巧地低低应了一声,“好,渊哥哥。” 她又喊了一声,一肚子想跟他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酝酿半晌,张了口就四个字,“我好想你。” 元峥心都化了,软成一汪春水,连他也不曾敢这么直接把思念说出来,听燕喃声音又娇又糯,恨不得立即将她娶回家去。 他双臂间搂得更紧,低声道:“听萧衡的意思,忠亲王也很属意文家,我会再推一把,等忠亲王和文家把萧衡的婚事定下来,我就去梁府提亲。” 燕喃乖乖地“嗯”了一声,松开手想推开他。 这会儿轮到元峥不肯松手了,反正他不放,她就挣扎不开。 燕喃抿嘴笑着掐他胸膛,全是紧梆梆的肌肉,一点儿掐不动,“当心有人来了。” “我挡着你,别人看不见。”元峥只觉她戳得自己想更紧地搂着她,是她自个儿扑上来的,他当然舍不得放。 以前不知道,这样简单的拥抱能让人身体每一寸都熨帖。 燕喃换了他胳膊掐,扬起脸来嗔了他一眼,“现在我可是个男人,若被人看见,你可……” 元峥低头一笑,“嗯,确实像抱着男人。”上次在她寝房抱她的时候更软。 燕喃不满地把胸一挺,“裹了布!” 这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扮男装直接套上襕衫就行,如今还得先裹几层棉纱布压压平。 元峥低低笑着,知道此时不能过分,仍贪恋着道:“像男人我也不放手,再抱三息。” “三,二,一。”燕喃倒计时,元峥方松开手。 “你怎么出来的?”元峥手摸摸燕喃的单眼皮,这才问到正题。 “我让小柔扮作我在德济堂,偷偷从后院翻墙溜出来。” 她和鹿神医学针灸的事儿元峥是知道的,只青衫和桑族的事儿还不知道怎么跟元峥说。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元峥回头看看,“大约还半个时辰的功夫,一会儿结束后你在外头等我。” 燕喃直摇头,心满意足抿着嘴,“有人保护我呢,我骑马来的,就想看看你,想跟你说说话。” 她声音放得极低,毫不掩饰的柔情蜜意听得元峥心上都开出花儿来,这丫头怎么这么能撩拨人?要不是真顾忌有人来,又想将她又搂到怀里。 “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燕喃看元峥不时看她的单眼皮,忍不住问。 “我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元峥终于问出好奇已久的话,“还有你那个包上头的机关,是怎么打开的?那东西哪儿来的?” 燕喃抿嘴一笑,眨眨眼,“以后再告诉你。” 她追着问,“你觉得是燕子好看,还是燕喃好看?” “只要是你,都好看。”元峥毫不犹豫回答。 “那我要是真长这样了呢?”燕喃指一指自己的脸。 “那我也觉得好看。”元峥掰下她手指,握在手中,郑重道:“就算以后你老了,满脸皱纹我也觉得好看。” 燕喃心瞬间沉下去,老,她能等到自己老吗? 第181章 跟踪 元峥见燕喃变了脸色,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有些着慌,忙改口,“总之就是不管你什么模样……” “渊哥哥。”燕喃目不转睛看着他,认真道:“若是我三年后就会死掉,你怎么办?” 元峥听燕喃问这种话,想一想都觉心酸,把她整个手都握住捧起来放到胸口,“那我就立即去提亲,能多一日和你在一起也好。” 燕喃嘴角漾出笑意,眼神却带着淡淡忧伤,“我也是这么想的。” 元峥察觉了她的哀意,郑重地握紧燕喃双手,“傻丫头,别再胡思乱想,这一世对我来说,什么事都没你重要。你放心,我会尽快解决所有麻烦。” 燕喃正想开口,元峥忽松开燕喃手。 燕喃这才察觉元峥身后传来脚步声。 “元四,你小子在这儿干嘛?”萧衡的声音传来。 “四哥,下一场要开始了!”崔十一的声音也传来。 二人走近一些,看见燕喃都是一愣。 燕喃个子太小,被元峥挡在前头,后头人根本看不见她。 萧衡和崔十一还以为元峥上净房去了,没想到他却是在这儿跟这个好久不见的阿南说悄悄话。 “阿南?你怎么没去前头看我师父比试?”崔十一好奇问。 萧衡在一旁不说话,默默看看元峥,又看看燕喃,作为长期在情场中摸爬滚打的高手来说,这二人之间的气氛,此时,很诡异。 燕喃一笑,“刚看了,正准备走,过来跟四爷打个招呼。” 崔十一伸手要来拽她,“走走,咱们上前头去,一会儿一块儿喝酒好好庆祝庆祝。” 胳膊刚伸到一半呢,就被元峥“啪”给按了下去,“阿南还有事儿。” 燕喃也笑吟吟点头,转头看向元峥,“那我先走了。” 元峥目送燕喃离开,才随崔十一和萧衡往里走去。 萧衡狐疑地嘀咕,“这阿南怎么神出鬼没的,他究竟住哪儿?” 元峥睨他一眼,“怎么,你还对男人感兴趣?”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萧衡只觉脑子里那个一直以来都觉得不对劲儿的茅塞豁然顿开! 这元四以前也不爱逛花楼,整日里泡戏馆子,也没听说过他和哪个唱曲儿的相好,反而专喜欢和市井间的少年混。 以前还追着缠着崔五娘,自打他带回来阿南这小子,对崔五娘的兴致都全没了! 萧衡眼一眯,由此看来,元四,只怕喜欢的是男人! 八成就是这个阿南! 他偏过头偷偷打量元峥几眼,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怎么有这么个癖好? 一想到此,萧衡暗暗打了个哆嗦,默默从元峥身后绕到崔十一身边。 燕喃独自绕过马棚和旁边一排屋宇,往外走去。 这后头很是僻静,一路行来无人,燕喃拐过一道弯,这是直接通往校场的路,路边这才多了些人。 廊下忽一个人探头往外看了看,似乎随意张望一番,然后又缩回去。 燕喃一眼扫过那人,寻常小厮的青布衫,寻常脸。 正因为太寻常,她立即认出这是她在较场边看四爷比试的时候,站她身旁的人。 这人或许以为扮作这样的寻常小厮不会引人注意,偏偏就是他这模样,才让燕喃起了疑心。 正常的小厮都会跟着主人家走,这小厮独自一人,方才挨着她,这会儿又在这儿出现,会是什么人? 燕喃不动声色,如常往前走,与那小厮擦肩而过。 走了五六步,猛地一回头,果然那小厮正要提脚跟上,被燕喃一回头给吓了一跳。 “你跟着我做什么?”燕喃往他逼近一步。 小厮强装镇定,脚下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说我跟着你?” 燕喃微微一笑,“就凭你这么紧张。” 小厮捏紧拳头,脸上有些抽抽,“我怎么紧张了?” 燕喃好整以暇一笑,“你看着啊。” 她随意蹦到一个过路的人跟前,拦住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吓一跳,随即绕过燕喃用不知哪地儿的方言嘟囔着骂了一句,“脑壳怕是有包。” 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燕喃回到那个小厮跟前,“看见没,这才是不心虚不紧张的。” 小厮哑口无言,想想他也啥都没干,挺了挺胸膛,“反正我没跟着你,让开。” 说完就要继续往前走。 燕喃见他不肯说,往他身后一看,“你后头有人。” 小厮下意识一回头,燕喃已经一抬腿往他胸口揣了过去。 嗯,打人比打稻草人带劲儿多了。 燕喃走过去蹲到倒地哼哼的小厮身边,“说吧,谁派你来的?” 小厮还有点机灵劲儿,就地往离燕喃反方向一滚,一骨碌爬起来,啐了一口,捏紧拳头,“不要脸,偷袭!” 他还以为这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个子,没想到还有点本事,但他也有点功夫,真打不是打不过。 小厮捏着拳头就要冲上来。 燕喃蹲地指指他身后,“你后头有人。” 小厮冷哼一声,“还想老子再上当?” 话音刚落,刚提脚迈了半步呢,两只脚顿时就落了空,竟是被人一把抓住后领拎在了空中。 垂头丧气的小厮跟个脱了毛的鹌鹑一样,被青衫一把扔在两屋外墙中间的墙根儿下。 燕喃背靠着墙站他前头,“看吧,说了有人你还不信,现在能说了吗?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小厮抱住头往里一缩,二话不说就招了,“小的就是这较场门口的护卫,一个遮住脸的人让我跟着您……我也不认识他。” “跟着我做什么?” “不,不做什么,就看看。”小厮看燕喃没动静,稍稍松开手,抬眼看了她一眼,苦着脸笑道,“大哥,我真什么都没做!” 燕喃一个眼神过去,青衫一掌捏在小厮肩胛骨处。 “哎哟哎哟,要碎了,骨头骨头!”小厮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我说,我说!” 青衫方松了手。 “就给了我个香囊,让我站得离你近些,再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事儿。 “香囊呢?”燕喃伸手。 她不怕人跟,关键是谁这么厉害?她即使化了妆让青衫带着从德济堂溜出来,还能让人缀上! 这个暗中盯着她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小厮不待青衫动手,自己就哆哆嗦嗦从腰间解了下来,递给燕喃。 第182章 空空的香囊 燕喃看了看,是个大梁男子常佩的普通葫芦纹香囊,里头是空的,闻一闻,也没什么特别的香料,奇怪…… “就这些?”燕喃看了眼小厮,青衫立即又把手放到小厮肩头。 “哎哟哎哟别!”青衫还没下手呢,小厮就先叫起来,哭丧着脸:“就这些,别的什么都没说了,我跟他也不认识,就二十两银子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大哥您这么厉害,不然给我二百两我也不干啊!” 燕喃看看天色也不早了,须得赶紧回,蹲下身子看着那小厮眼睛道:“我可记着你了,若发现你没说实话,随时上这儿找你来。” 说完示意青衫,二人匆匆骑马离开。 待燕喃回了德济堂后院小屋中,青衫方问:“娘子可要属下顺着那人查一查?” 燕喃摇摇头,“你还没怎么动手他便招了,说明他背后那人没挟控他,也就是说,那人并不怕他暴露什么痕迹,只怕从他下手是没用的。” “那……”青衫迟疑着,有人冲圣女来是显而易见的,不把这钉子拔出,她会不安心。 燕喃捏着手头的香囊,“等鹿神医回来,我问问他这香囊里头有什么问题再说。” 青衫应下,自从后墙退了出去。 没多久鹿神医便从唐府回转来,脸色有几分疲累。 “您的病人如何了?”燕喃亲自给他端上茶汤来,又让小柔拿了从梁府带的炸糖果子给苒苒。 鹿神医放下药箱,接过茶汤来抿了一口,舒了一口气,“腿骨快长好了,外伤也好得差不多。” 这些日子来,燕喃知鹿神医确实是在一丝不苟全力治好俞将军,也就暂时掩下她和渊哥哥的打算,一切只等俞将军好了再说。 她待鹿神医喝完茶汤,拿出那香囊来,“神医您看看,这香囊可有什么古怪?” 鹿神医半眯起眼,接过那香囊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个遍,“这是药熏过的!” 果然有问题!燕喃暗叹,“您知道是什么药吗?对人有什么作用?” 鹿神医也在想这个问题,越想眉头拧得越紧,抓着头上本就不多的几根白发,估摸着道:“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过的蛇毒草吗?” 燕喃点点头,诧异道:“这个和蛇毒草有关?” 鹿神医递过那香囊道:“这香囊上头有烟熏过的痕迹,却什么异味都没有。若是平常,我定然也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可巧那日咱们刚说过蛇毒草,而这蛇毒草燃烧之后会生出无色无味的烟毒来,这毒倒是好解,但因其无色无味,极易让人中招。” 他揪着头发摇摇头,“可这蛇毒草,开封非常罕见哪,你看,我想要,都是去邙山南找了五日才寻得一丛。不过,你和你娘一样,看起来都不会被毒所影响,所以究竟是不是这毒,还不确定!” 燕喃直到回了燕回阁,都还盯着这香囊发呆。 究竟是谁呢?知道苗疆才盛产的蛇毒草,又想对她做什么? 这人…… 苗疆,燕喃瞬间想到娘所中的毒,同样和苗疆和蛇毒草有关,心内牵起一条线,这个人,会不会就是给娘下毒的那人? 到夜渐渐深,长公主府和从前一般,同样是灯火通明,只不过那红烛变成白蜡,锦宫灯变成白灯笼。 同样是在小佛堂后院的阴影里,一男一女低低的声音在说话。 “那香对她没用。”是那男子没有温度的声音。 安阳咬着唇,“妖女!她有什么古怪?” 男子摇头,“不知道。” “那就从元四下手。”安阳冷冷道。 “可以,不过需要知道他的生活习惯,越详细越好。”男子淡淡道。 “好,我去想办法。”安阳一口应下。 “没事我就先走了。” “嗯。” “下一次。”男子转身前忽然开口,“不要再在这里见面。” 安阳抬起眼,诧异地挑起一侧眉,露出讥讽的笑,“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 男子听她这句话,刚转过去的身子猛又转回来,往前一步逼近安阳。 安阳下意识往后退去靠到墙上。 男子伸出一只手,撑在安阳耳畔。 安阳脸上那丝笑瞬间僵住,警惕地望向男子,“你想干什么?” 男子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将安阳眼前所有的光都挡住,安阳撑着墙壁的手指甲都抠进泥里,“你别碰我!” 她身子有些抖,拼着力气狠狠说了句。 男子压下来的身影停在安阳耳边,用极轻极轻地声音道:“我说过吧,我帮你,不想要银子。” 安阳抖得上下牙咯咯打架,男子停在她眼前的脸就像吐出红信来的毒蛇,“那你。” 她咽了口唾沫,“你想要什么?” 男子嘴角挑起一丝笑来,嘴快要贴到安阳耳边,“你既然偷听了那么久,难道就不想知道,她明明不爱我,可为什么却离不开我吗?” 说完,收回手风一般转身而去,转眼消失在院外。 安阳只觉恶心到极点,弯腰干呕了几下,抹一把额上冷汗,顺着墙壁缓缓跌坐到地。 夜色一片安静,屋内似乎还能传来女子辗转的呻吟,还有男子低沉的喘息,她捂住耳朵,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去。 …… 元峥的省试还算顺利,最后一轮搏斗,按比试者报名地区分四组进行车轮赛,按打胜场次得筹。 元峥和唐二少遇见,打了一场,并未手下留情,几个回合就把唐二少逼得服了输,最后算下来得六筹。 武举与科举不同,除了笔试,都是当场分输赢出成绩,总的算下来,元峥排第四,只要笔试不太差,进殿选妥妥没问题。 元二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回到家把元峥这一日的威风絮絮跟元二老爷、还有大房的人挨个儿说一遍,自把遇见阿南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俞六第二日的绝伦科也顺利通过,他报选的科目是制弓,有元峥教授的各种制弓理论,加上他一双巧手制出来的弓箭,任谁一看都知是精品,是以没什么悬念,直接归录到兵部弓箭司下头。 趁这几日功夫,元峥开始专心做起媒来。 一面派苟伟打探文小娘子各种动向,一面约上萧衡制造各种偶遇。 可惜萧衡不争气,文小娘子任他各种送秋波,眼皮都不曾动过。 第183章 真偶遇和假偶遇 这日傍晚,元峥又接到苟伟消息,文小娘子第二日会到留仙园参加崔府小娘子们主办的荷花会。 元峥起了个早,带上金豆,叫上崔十一,直奔忠亲王府约萧衡出来。 三人在倒座房门厅等着,眼见着萧衡晃晃悠悠踱过来,揉了揉眼,问,“今儿去哪儿?” 刚一伸腰嘴一张要打呵欠,张到一半就被崔十一赶紧把下巴给托了回去。 “世子,你能不能自个儿托着下巴再打呵欠,我看着有点慌。” 萧衡拎起折扇按着崔十一就一顿狂捶,“老子昨儿个三更才睡,五更就被你给薅起来了,打个呵欠还被你给压回去了,我特么今儿不捶死你!” 元峥看这俩又闹成一团,笑着一边拦一个道:“今日我做东,你俩消停点行吗?这天儿出门得趁早,不然六月的日头到晌午晒得你脱层皮。” 萧衡停下来一撩头发,折扇一张,又恢复风度翩翩模样,睨眼看了眼元峥,“元四你这小子,最近做东的日子有点多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才奸呢。”崔十一啐一口回去,“我师父向来这么大方,以前别说做东赏荷,做东听戏点红姑,上花楼喝花酒,那都不是事儿!” 萧衡一听来了兴致,“元四,你啥时候也请我喝花酒去?” 元峥眯起眼一笑,领头往外走去,“今日啊!” “你耍我啊?”萧衡不屑的一甩折扇追上,“这么早花楼都没开门,喝什么酒?” 待几人来到留仙园湖边时,元峥一指湖上片片似胭霞的红荷,“有花,有酒,是以为花酒!” 萧衡抱臂看了看湖面,除了比他家的荷花池更大更广,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他咬着牙看向元峥,“一大早就让我来看这个?你小子皮痒!” 元峥淡定看他一眼,“你能治?” 萧衡看看他越来越壮实的胳膊,默默站到崔十一身旁,这人,就适合让三妹妹那样的人来治! 一艘花舫靠过码头来,俞六早已在上头等着他们。 花舫一路往里行,一路听到萧衡的抱怨,“你们就这么赏荷?一路连个唱曲儿的小娘子都没有,满船就池烟一个母的,嗯,可能还有这蚊子是个母的。” 他说着“啪”一扇子打在身旁崔十一脸上。 崔十一蹦起来一瞪他,“你干什么?” “打蚊子啊。”萧衡摇着折扇,笑得温润如玉。 在一旁一面看风景一面剥莲米吃的金豆忽喊,“哟,那边好多母的!” 崔十一转过身,抬起脖子往前看,“啥?” 萧衡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立即来了兴致,“谁谁?” 元峥暗笑,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是崔府的几位小娘子吧。” 崔十一“嗨”一声,又重新瘫下去,“是我五姐她们的诗社吧,酸了吧唧的,不过是顶个赋诗作对的名头,找地方聊聊八卦吃吃美味,她们今儿也跑这儿来啦?” 萧衡看清那荷花荡里的人,眼睛瞬间亮起来,“谁管你们府上的小娘子了,你看你看,那亭子外头廊下站着的,不是文小娘子吗?” 他笑着正正衣襟发冠,招呼船工,“靠过去!” 此处荷塘景为,“曲径风荷”。 一大片荷花紧挨着亭林岛,边上一片水廊,大大小小的亭阁错落在荷塘中排开,让人能“品荷香立藕花处、乘湖风观莲叶舞”,实在是夏日赏荷一大妙地。 出船沿着码头右边阶梯而下,便直接踏入了岛边的荷塘之中。 木头砌成的走廊浅浅横跨水面,曲曲折折低伏在荷塘之上,人行走其间,大朵大朵的红荷立在触手可及之处,有的甚至能高过头,不愧为荷廊。 木廊旁还有台阶直入湖水,红色的游鱼从阶旁悠闲而过,水边还挂着不少装着食物诱虾的虾篓,想来是崔府小娘子们所放。 最中间的大亭阁名双月亭,是两座似半月的亭台,拼起来组成一轮圆月,中间四条廊道通当中高台,这会儿里头琴声悠扬,夹杂着小娘子们的谈笑声在莲叶上飘荡。 萧衡先步上台阶跨入亭内,脚下瞬间僵住,是有很多母的没错,都在里头靠水边的那座亭子上,而外头靠他们这边的亭内,还有一堆公的呢…… 元峥则瞬间被最里头靠廊而站的另一人吸住了眼,那巧笑倩兮向他眨了眨眼的,不是燕喃又是谁? 燕喃收到崔府请帖时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梁湛或许是看她近来都很乖,又看这只是小娘子们的聚会,便放行了。 正好何三夫妻二人这两日忙其他事儿,燕喃猜是关于查图鹰的事儿,也没功夫跟来,她且算是能自由一日。 她早料到元峥会来,只因崔家也邀请了文小娘子,她知道渊哥哥自不会放过这个给世子做媒的大好机会。 果然,这人来得还挺早。 虽然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着他,也足以安慰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了。 萧衡还在发愣,崔十一跟上来,也呆住了,他三哥、唐二少、文家公子……好些个熟悉的人都在。 这是,撇下他们几个自个儿组局啊! 元峥倒是大大方方走进去,笑着对众人道:“真巧,我们闻见酒香,便想来讨点酒喝。” “四爷鼻子倒是灵,跟我家傲天有一比了。”唐二少阴阴笑着从里头迎出来,他在省试上输给了元峥,心里还不痛快。 “元四哥!”唐依不知从里头哪个角落扑了过来,抢在唐二少前头飞到元峥跟前,甜笑着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还有醉虾,烤蛙腿,都是这湖里现钓的。” 元峥忙后退一步避往萧衡身后,客气道:“那我们倒是有口福了。” 说完又往燕喃那边瞟了瞟,燕喃见元峥避之不及的模样,差点想笑出声。 唐二少不满地一把拉开唐依往里头拽去,那边文家三爷与萧衡算是相熟,也站起身和他们打招呼。 崔三爷过来讪讪道:“还以为你们另有安排,早知便一块儿请过来了。” 几人坐下和周围人寒暄一番,才知是崔三约的局,那边小娘子们起诗社,这边少年们联对玩耍。 元峥有些犯愁,这种场合,要怎么让文小娘子注意到萧衡这家伙呢? 第184章 骄傲的文三 崔十一跑一圈后冲过来凑到萧衡元峥身边,“嘿,重大消息!听说我三哥对文小娘子有意,这才借这机会拉了人同我五姐她们的诗社一起赏荷!” 萧衡几欲吐血,还以为能寻到机会和文小娘子套套近乎,没想到是这么大场合,更没想到他这还没捞着肉吃呢,就遇情敌了,看了眼不住打量文小娘子的崔三,无奈叹口气。 这对对子本就不是元四、萧衡这几人擅长的事儿,元峥和人闲聊几句,看了看四周,独自拿起根钓竿,来到连接两座凉亭西面长廊处钓虾。 只因在这个位置,他只要稍一转头,就能看见那边坐在文小娘子身旁的燕喃。 燕喃一开始是故意找文小娘子聊天,但一来二去,发现她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性子直爽不忸怩,甚合她意。二人从幽州北地说到塞外风情,又从猎狼说到跑马,竟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文小娘子渐渐也察觉了元峥那边看似不经意扫过来的视线,又见燕喃余光总往那个方向去。 微微侧过头一笑,“我是不是挡住了什么?” 燕喃不曾想她这么敏感,倒也不否认,大大方方承认道:“我在看元四爷那边能不能钓上来虾?” 她这么一说,文小娘子倒觉得自己想多了,二人又就着捞虾的话题聊了下去。 “师父。”和崔十一在炭炉边烤蛙腿儿的金豆拿了支竹签儿过来递给元峥,“脖子酸不酸?” 金豆笑嘻嘻学着元峥的模样半歪着头看向燕喃的方向。 元峥接过蛙腿顺手敲了他一个爆栗子。 金豆委屈,“我学得不像?” 元峥眼一横,“你挡住我了。” 金豆嗷嗷笑着就跑开了。 唐二少一旁冷眼看着,只以为元四受了冷落,独自一人孤独寂寞在廊下吹风,暗自偷乐,过来给元峥递上一杯酒,在他身旁坐下,笑着道:“四爷觉得文准这小子如何?” 元峥皱皱眉,这家伙也挡着他了。 他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和萧衡聊天的文三爷,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萧衡一人在喷口水。 那文准两道浓眉笔直,面无表情,五官自有股凌厉之势,听萧衡说着话,偶尔“嗯”一声算回应。 “不错。”元峥浅笑着回答,“箭法好,骑术好。” 唐二少见元峥淡定的样子,自己有些坐不住了,又加了把火,“他可放话了,此次武举,非状元莫属。” “不错。”元峥还是那副样子,丝毫不被唐二少点火,“很有自信。” 唐二少睨眼看着元峥,这个元四,以前若是有人说比他强,他得立即找上去跟人决斗不可,今儿是吃错药了? 唐二少干脆直接道:“四爷,他这可是把咱们开封府的人一棍子都打死了啊,不如你去找他比试比试,挫挫这小子的气焰?” 元峥看一眼唐二少,“想来二少去挫过了?” 唐二少讪讪,摸了摸鼻子,“是去过,不知这小子深浅,着了道。” 他话刚说完呢,那边文准就直接朝他们走了过来。 “元四爷?”文准说什么仿佛都只有嘴皮子在动,五官位置都不挪一下,满脸傲气看着元峥道:“听说你是打遍开封无敌手,不如咱们切磋一下?” 元峥扫了文准身后的萧衡一眼,萧衡晃一晃折扇,抬眼看向小娘子们那边,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 唐二少暗喜,看元四这下还怎么避,他就想看这二人斗起来。 “文公子想比什么?”元峥抿笑收回落在萧衡处的目光,顿时心生妙计。 文准身量只比元峥矮一线,两个人对视而站,如翠竹与青松,势均力敌。 这一照面,把厅中少年们小娘子们目光都给吸引过来。 “比箭吧。”文准一指离亭台不远处的岸边柳林,“射知了,如何?你输了,无妨,我若输了,赔你三匹上等羌马。” 一匹羌马可值百两银,上等羌马自比这价值更高,这话说得就霸气了。 立即有好事者如唐二少这样的个个连声起哄,“比比比!” “我赌元四爷胜!” “我赌文三爷胜!省试看了没,文三爷什么都是满筹!” “来来,咱们也下注!” 已有人吆喝起来。 元峥微微一笑,越过文准走到萧衡身旁,搂着他肩道,“元某的本事文三爷在省试上已见过。若是三爷想找人比箭嘛,世子就不错。” 文准眉头皱了皱,疑惑地看着萧衡。 萧衡被元峥唬一跳,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虽说箭术也不错,但和文准比还是差点。 他面不改色风度翩翩一笑,“我的箭是用来射狼射敌人的,知了也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文准挑一挑眉,“那就比射柳叶。” 柳叶又细又软,可比知了难射中。 “世子需要考虑考虑。”元峥笑呵呵说着,搂着萧衡走到廊边:“你不想文小娘子看看你的本事?听说她喜欢箭术好的,再说有我帮你呢,放心,保你输不了。” “真输不了?”萧衡一听文小娘子喜欢,心一动,他知道元峥夜取青凤羽毛的事儿,对他的箭术也放心,既然他打了保票,倒是可以去露露脸。 可转念一想,“我三妹妹还在呢!万一她看见了也对我情根深种……” 他现在就是看到这三妹妹就想到那猫。 元峥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念头,“那好办,我替你想法子避开她。” “你有什么办法?”萧衡奇道。 “这你就别管了。” “你俩定了吗?到底谁上?”文准在后头不耐烦地催促。 “世子上。”元峥笑着把萧衡推过去,“世子文武双全,难得有和文三爷切磋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备弓箭!”文准一偏头,转眼有两个小厮取来两张弓和两筒羽箭。 元峥接过,一看便知是文家自制的良弓,比普通弓箭箭身更轻,射程却更远,倒是适合萧衡用。 “怎么比?”他替萧衡问道。 文准眼都不抬,“你们说了算。” 元峥一笑,“还是射知了吧,便比一炷香时间内,射下来的知了数量。文三爷在这头,我们去那头,免得分不清掉下来的知了谁的。” 他指了指水榭两端。 “没问题。”文准手拿过弓箭,大步朝另一端走去。 第185章 找茬儿 这边各家小厮及没事儿的少年们立即簇拥着穿过水廊,来到岸边柳林下头,等着数知了。 那边不少小娘子也放下作诗的笔墨,来到亭栏边观望。 元峥趁乱与燕喃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燕喃招呼对四周动静毫无反应的文小娘子,“哎,他俩比箭,你猜谁赢。” 文小娘子对萧衡印象很深,这人模样还可以,就是似乎眼睛有问题,每次看人都猛眨眼,“就他?还用猜吗?” 文小娘子站直身子淡淡往萧衡那边望了一眼。 “说不准,忠亲王当年可也是征战沙场的大梁猛将。”燕喃说着站起身,“咱俩赌一篓虾,我赌世子赢。你先去看看比赛,我去看看我刚才放下的虾篓有没有收获,一会儿来数知了。” 燕喃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 文小娘子撇撇嘴,迈开长腿也往这边凉亭里走去,她不信会有人能胜过她哥。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萧衡拿弓箭,又是稀奇又是热情的替他打气。 萧衡本来还有点打退堂鼓,一见小娘子们这么捧场,尤其是文家小娘子也来到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胸口又热起来。 再四下看看,确实不见三妹妹的身影,心里头那点惧意荡然无存,管他天王老子呢,上了再说! 直到一柱香点起,他拉开那弓,胳膊才有点开始哆嗦。 身为忠亲王的儿子,箭术他自然也有两下子,等闲人他也不放在眼里。 可对方是文准,人家是奔着武状元来的,省试上的风姿他也亲眼目睹过,萧衡开始有点后悔充能充过头。 元峥就在他身后,低声安慰道:“信我,我在这儿替你瞄准,我说好,你就只管放箭,手一定要稳,别抖就没事。” 他当初训新兵箭术就是这么一个个教出来的,站在人身后锁定靶心,眼力比手力更准。 萧衡一咬牙,取出一支羽箭搭上拉开的弓弦,张了张臂,又忐忑道:“元四,我怎么有点紧张呢?” 元峥一抬下巴指着岸边柳林下等着捡知了的人,“你上场,紧张的该是他们吧?” “你小子!”萧衡还想挤兑回来,一眼看见文小娘子灼灼的目光停在他身上,立即展露出最风度的笑,挺拔起上身,潇洒地拉开弓箭。 元峥在他身后,对着他胳膊肘,手指,箭尖,以及前头的柳林不住细看。 一面轻声道:“右起第三棵树,树干上瞄准,往下,往左,再往右,再往右两寸,左一寸,左半寸,好,放箭!” 萧衡别的本事没有,摆姿势的功夫一等一的好,潇洒地一松手,身姿昂扬,羽箭流星一般飞出,还真有几分高手的架势。 “射中一只!”岸边有少年兴奋喊着,不少人都欢呼起来。 萧衡松了一口气,又朝看着他的文小娘子抿唇一笑,飞了个脉脉含情眼。 那文小娘子和她哥一样,也是一张酷脸,冷冷看着萧衡朝她又是微笑又是眨眼,面无表情往柳林那边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萧衡大喜,有反应了,文小娘子对他总算有反应了! 他更加意气风发,且不管瞄准到哪儿,反正有元峥替他把关,他只管把姿势摆得好看! 一面嗖嗖放箭,一面暗自欢喜,元四这个兄弟,没白交! 萧衡这边正享受着小娘子们的啧啧赞叹声,只听文准那边一阵喧哗。 文准那边确实出了状况,放到第七箭时,从柳林外的大道上,“嗖”飞出一支箭,竟把他的箭矢从空中给击落下来。 不仅文准怔住,元峥也是一愣,这种空中截击箭矢的水平,除了他自己,他也还是第一次见。 只不过被射中的箭失了准头,横飞到外头数知了的柳树林下少年中,一个小个子中了招,似乎是文家的小厮,被箭矢扎到手臂,顿时血流如注,捂着胳膊嗷嗷大哭。 萧衡这边也立即停下,文准忙往岸上走去。 “什么人?”他几步跨到岸边,冷冷问道。 从柳林中走出几个人来,当中一个大个子,又高又壮,肩膀宽厚得如同铁塔一般,正是省试赛场上,轻轻松松拿下满贯的相阔海。 他瞪着一双铜铃眼,扫了一眼众人,傲气道:“我当谁人在此喧哗,原来是文家三爷。刘枢密使在旁宴客,还请各位能换个地方玩耍!” “呸!”受伤的小厮身旁一人暗啐了一口,“不就认了个干爹,尾巴都翘天上了。” 他旁边有人轻声抱怨,“这人这些日子在开封可威风了,连着打伤了好几人,还砸过一家赌馆。” “刘枢密使那么纵着他?” “嗨,没后的人,指着这小子给养老呗,再说了,这对刘枢密使来说算什么?” “狗仗人势!” 后头议论得热闹。 文准憋了一肚子火,却碍着刘枢密使的面子,按下拔刀砍过去的冲动,冷着脸道:“若是打扰到刘大人,我们自会赔罪,你算什么东西,小爷们愿意在哪儿玩,你管得着吗?今日若不给我这兄弟好好赔个不是,再赔医药银子,休想走出这园子!” “就是!伤人还有理?”立即有人附和。 相阔海显然是得了刘渭撑腰,完全不惧这几人,莽声莽气道:“文三爷错怪相某了,我只是以箭击箭,谁知道这柳林下头会有人呢?若说有错,我那一箭错,你这一箭不也有错吗?” 文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眉目一沉,“相兄看起来是不想讲理了?” “怎么?”相阔海抻抻脖子,阴恻恻笑着,“文三爷想动手?” 话音刚落,文准已经飞起一腿踢了过去。 众人没想到他性子如此之烈,说打就打,气氛骤然剑弩拔张起来。 相阔海猝不及防,抬起胳膊一挡,却被他一脚逼退了三步。 他还真不是庸手,奈何文准盛怒出手,又占了先机,相阔海连着挨了文准好几拳,眼见讨不着便宜,恶狠狠往后推开,招呼众人:“我们走!” 文准又一腿往他下腹踢去,又狠又准,“伤了人就想走?赔礼了吗?医药银子给了吗?” 相阔海被打出了凶性,往旁一招呼,“石头,去取爷的刀来!” 第186章 撞上枪口 萧衡还在看热闹,元峥看了眼文小娘子面上有忧色,一拍他肩,“别让他们闹大了,你去把这人给解决了。” 萧衡往后缩了缩,“我打不过他。” 元峥睨他一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嘛,是让你去当和事佬,你忘了你爹是谁了?” 萧衡折扇往手中一敲,眼睛一亮,“对啊!” 他晃着扇子悠悠踱了出去,元峥拉一拉崔十一,“你拉上你三哥也去,说这都是你崔府的客人。” 崔十一想都没想,过去拽着崔三就跟萧衡往廊桥而去。 元峥冷眼看着,那相阔海仿佛是针对文准而来,文准又是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暴脾气,这二人真斗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这边有萧衡出马,他至少得卖忠亲王面子,这又是崔相家的诗会,刘渭也得顾及顾及。 果然,萧衡过去拉拉架,崔三再说道几句,崔十一又会帮腔,那相阔海被揍得鼻梁骨都青了,没欺负到人倒被打一顿,窝着一肚子火带人往柳林中走去。 走到一半,仍是觉得憋屈,相阔海转头吩咐身后两个跟班,阴恻恻道:“去码头拦人,动不了文准,把他那几个喽啰给我扔下水去!” 文准那边的人以及崔府的人,连忙将那受伤的少年往码头处送去,幸好虽看着凶险,却只是擦破皮肉。 这边文准与萧衡几人过来,文小娘子立即迎了上去。 “哥。”文小娘子声线偏低,声音沙沙的,“那人故意的。” “故意?”萧衡替文准问。 元峥补充:“这相阔海挑了好几个参加武举的人找刺儿,都是在省试时发挥不错的,已打伤不少人,这次恐怕是针对你而来。” 自省试后,他也让苟伟探起了相阔海的行踪来。 文准竖起眉骂了句,“卑鄙!不愧是刘渭的干儿子。” 一旁的萧衡和崔十一等人也都听明白了,这是替相阔海的殿试开路呢,若打伤对方,那自然少了对手,若打不过,借机摸摸底也是好的。 确实卑鄙! 诗会虽出了意外,少年们玩兴大,转眼又继续热闹起来。 小娘子们继续在那边就荷花作诗,萧衡、崔十一、崔三等人围着文准聊起天来。 文小娘子见燕喃还没回来,往她们放虾篓的地方寻去。 元峥来到栏杆边上,见对面亭中仍没有燕喃的身影,有些担心,低声对金豆道:“你去看看,刘渭在招待什么客人。我找找阿南去。” 金豆点点头,二人佯作同路,出了凉亭。 燕喃正蹲在水亭旁拐个弯后的湖凹处藕叶丛中看虾篓,她准备等到那边比箭结束再回去,好好给萧衡制造机会。 眼见着一群人从岸边路上跑过,然后又来三个人从山脚下往码头窜去,她不知水亭那边发生了何事,还以为这几人也都是这诗会上的人。 过会儿见着文小娘子从荷叶丛中过来,方站起身,笑着问:“结果如何?” 文小娘子一摊手,“不赢不输。” 燕喃疑惑着眨眨眼,怎么还能打平? 正想开口呢,就见方才后来跑过去的三人灰头土脸地沿着荷叶丛中的木廊跑来。 那三个相阔海的跟班本来想去偷袭那受伤的小胖子,没想到船上一群护卫,打得他们一个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这会儿猛一见着燕喃和文小娘子,都是一愣。 其中一人看了眼文小娘子,低声招呼同伴:“那是文三爷的妹子,咱们摸两把出出气再说!” 这几人都被文家的护卫打得快成猪头了,都憋着老大一肚子火呢,一听是文家的小娘子,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往上冲。 文小娘子眼见这三人来者不善,将燕喃护在身后,淡淡道:“后退。” 燕喃不躲反迎上去,她天天在院子里跟个稻草人练拳早就手痒了,打几个伤兵过过瘾还不行吗? “我拿一个练手,另两个交给你。”燕喃边说话边微一侧身避过第一个冲过来的跟班,再一记右勾拳狠狠打在那人腰间。 那跟班瞬时痛得弯下腰,燕喃瞬时一拐肘击打在他背上,再一抬脚猛踹在他屁股上。 这人几乎连燕喃模样都没看清,“扑通”摔进荷叶丛中。 文小娘子诧异地挑挑眉,没想到这相府千金还会拳脚功夫? 诧异归诧异,动作却毫不迟疑,在燕喃出手的刹那,越过她迎上后头冲上来的两人,长腿旋风般扫过去,三两下干净利落把这二人踢下水。 回头向燕喃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燕喃抿唇,伸出手来,“你也不错!” 二人一击掌,相视一笑,颇有知己的感觉。 找过来的元峥正好看到那三个浑身淤泥扑腾上岸的人灰溜溜逃走,松一口气,想一想,正要退回去,文小娘子看见了他,倒是主动招呼起来:“元四爷,来帮把手抬虾篓。” 元峥求之不得,穿过荷叶丛过来关切问道:“方才没事吧?” 虽是问二人,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到燕喃身上挪不开。 燕喃清咳一声,示意他不要太明显,俏皮一笑,“那三人也够倒霉的,看起来新伤旧伤凑一块儿了。” 文小娘子已把刚才相阔海找茬众人打架的事儿告诉了她。 文小娘子也淡淡一笑,“幸好没砸坏我们的虾篓。” 她转过身指着身后一只虾篓,“麻烦四爷帮我们拎这只大的。” 元峥趁她转身的瞬间,飞快地伸手握了一下燕喃小手再收回来。 燕喃挑了眉看过去,渊哥哥胆子比以前大了呀。 元峥抿嘴背起手装没看见。 文小娘子又蹲下拎旁边那只,“这个我来。” 燕喃趁机也伸手到元峥又翘又挺的屁股处一拧。 元峥差点跳起来蹦到湖里,耳朵根都发烫起来,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竟然敢捏他的…… 他转头欲怒地瞪着燕喃,燕喃无辜地睁大眼,眨了眨,谁让她这个高度,捏那里最顺手呢? 文小娘子一回头,二人立即分开往她一左一右站过来。 “都交给我吧。”元峥一手拎只大虾篓,另一手拎起两只小的,逃似地往凉亭那边走去。 文小娘子歪了歪头,看了一眼燕喃,方才好像,气氛怪怪的。 第187章 东辽使者 等回到亭中,两座凉亭内男女各自分开烤起虾来。 金豆也很快回转来,俯在元峥耳旁低声道:“师父,山那边护卫很多,我过不去,不过,我听见里头有人说的是东辽话。” “东辽?”元峥眉心霍霍一跳,“东辽已经有人来了?” 金豆笃定道:“八九不离十!” 元峥皱起眉来,近日朝廷的大事除了武举,便数东辽和北蛮开战,有意与大梁结盟,想与大梁约定,一起出兵拿下北蛮。 朝中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此乃击败北蛮、拿回幽州的最佳时机,包括刘渭、崔更等人,基本已定了和东辽结盟的意向。 如此看来,这使臣定是为此事而来……不太妙啊! 元峥回头往那山后看了一眼,东辽人的野心,他最清楚不过,或者说,塞外异族,但凡强大起来,都会有侵入中原的念头,不管是西羌还是北蛮还是东辽。 中原的肥沃土地、山川大河,比草原丰富百倍的物产,更不用提那些汉人数不清的丝绸珠宝、茶叶瓷器等宝贝,在他们眼中都是恨不能收入囊中的肥美之物。 大梁若是和东辽结盟对付北蛮,自身定然会在战争中受到损耗,东辽这样的民族,却是人人都能上马变战士、下马做平民的,是天生的掳掠者,他们自有一套以战养战的方法,不仅不惧战争损耗,还能在战争中通过占领人力畜力和财富,不断扩大自己的实力。 到时候,一个虚弱的大梁,一个比北蛮更强大的塞外民族,大梁会遇到什么样的结局…… 元峥握紧了栏杆,奈何他如今说不上话,即使以元太师,也无法说服怕极了恨透了北蛮的永宁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梁出了虎口入狼口吗? 那边相阔海看着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三个跟班,气得又一巴掌挥过去,“连两个女子都奈何不了,养你们何用?” 三人立即自动滚作一团,“爷,那俩人都是会功夫的,小的们是轻敌大意了!” “一个是文家的小娘子,另一个是谁?”相阔海捏着拳头问,文准,欺人太甚! 三人面面相觑,另一个是谁? 其中一人挠了挠腮,“长得挺好看,模样儿有点像百花楼的芊芊,大眼睛小嘴,水灵灵的。” 相阔海脱下鞋就砸过去,“还水灵灵,我还火辣辣呢!你特么是给老子选美人儿去的吗?” 那人忙捡起砸脸上的鞋跪着送过去给相阔海穿上,哭丧着脸,“小的们不认识,下次爷要见到了,就照着芊芊的模样认就知道了。” 相阔海还要再骂,那边有人来传话,“爷,刘大人请您过去。” 相阔海忙整了整衣襟,顺了顺发冠,恭恭敬敬走到前头对湖的山亭中。 刘渭靠坐在凉竹椅榻上,一身海蓝团花锦衣,面色白净,五官端正,嘴角更难得地有几绺胡须,身旁两个小太监捏着团扇不停扇风。 旁边的位置却空着。 相阔海恭敬见了礼,见刘渭拿起一块儿西瓜,忙上前把西瓜接过来,用牙签子把西瓜籽儿一颗一颗往外剔出来。 “怎么?吃亏了?”刘渭扫一眼鼻梁骨上青一块儿的相阔海,他虽是宦官,却因入宫较晚,说话声并没有阴柔之意,反显得中气十足。 相阔海涨红了脸,再把西瓜放到碟中切成小方块儿,恭恭敬敬用竹签叉了一块儿给刘渭双手递过去,“给干爹丢脸了,没想到那文准敢动手,失了防备!” 刘渭接过西瓜塞到嘴里,唇角勾了勾,“看人下菜,这点你还没学会。有的人适合用拳头,有的人适合用银子,文准这样的,你越强硬他便越强硬,所以你吃了亏。” 相阔海连连点头,又跪在一旁给刘渭剥起龙眼来。 “不急。”刘渭淡淡道:“殿试上,我会替你想办法。眼光再放长远一点,就算败给他,到时候带兵的,也是你,不会是他。” 相阔海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笑得铜铃眼都快不见了,殷勤地送上龙眼肉,“有干爹在,是儿子的福气!您放心,儿子再不会做给您丢脸的事儿!” 凉亭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刘渭挥挥手,“二王子回来了,你先下去吧。” 相阔海一叩头,忙躬身退下。 刘渭的客人落座,啧啧叹道:“这座园子非常漂亮!” 刘渭哈哈一笑,“殿下若是喜欢,可常来逛逛。” 那东辽二王子也洒然笑着,举起桌案酒杯,“不知金某能在此地盘桓多久。” “殿下是想久一点还是短一点?”刘渭捏起酒杯与他对饮。 “当然是短一点。”二王子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若是能早日与你们的陛下谈妥,咱们一起灭了北蛮,再在此处对酒高歌,那才过瘾!” “哈哈。”刘渭干笑两声,“殿下的心意刘某明白,不过,官家如今最信任的人并非刘某,而是忠亲王。” “那?”二王子抬眉看向刘渭,“我们需不需要给忠亲王也送上财宝?或者是女人?还请大人指点!” 刘渭摸摸下颌仅有的短须,二王子这话,隐隐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又琢磨不出什么来,半晌摇摇头,“忠亲王还未表态,殿下先不用着急,只不过,梁少宰拒绝咱们两国结盟的态度却非常坚决,他与忠亲王向来关系密切,只怕他会影响王爷的判断也说不定。” “梁少宰?”二王子念了念这个名字,笑笑不语。 快到晌午,日头愈加烈起来,赏荷会上的少年少女们自散去不提。 午后的忠亲王府内,亦是夏蝉阵阵,荷香满园。 一着犀牛官服的山羊须中年男子,跟着前头领路的小厮,从廊下一路行来,刚拐过弯,廊外一片夏荷映着莲叶亭亭玉立,湖岸绿柳成荫,凉风送爽,黏湿的汗意瞬时清爽起来,他舒一口气,捂紧怀中一叠卷宗,抬起已被汗湿的袖口沾沾额头,继续往前走去。 “大人,到了。”前头小厮在湖岸水榭停下,示意男子往里去。 男子躬身跨过门槛,抱着卷宗叩了下去,“卑职陈林方见过王爷!” 屋内两大盆冰摆在两侧,或许后头还有,那湖风吹来,竟凉得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188章 人才! 忠亲王坐在凉榻上,弥勒佛脸微微一笑,“陈主事还亲自送来,叫个书办跑一趟便是。” 那陈主事笑着道:“这里头可都是咱们大梁的将才,是刘枢密使、林尚书、崔相、梁相共同选出来的,尚书大人特意嘱咐卑职,定要亲自送到王爷手上,不得有失。” 忠亲王身旁师爷接过那陈主事手上的卷宗,忠亲王随手翻了翻,笑着道:“林尚书向来周到,三日后你来取回吧。” 他微微侧头,“赏,送陈主事回兵部,再给马车上添个冰盆。” 陈主事笑着退出水榭,往外走去。 他来时骑马,被六月盛夏日头晒得个七晕八倒,这会儿在马车上,舒舒服服敞了衣襟坐在冰盆旁,悄悄从怀兜里摩挲出几页纸张来,看着那纸张嘿嘿一笑,自言自语,“真值钱!” 兵部林尚书让送到忠亲王府的,正是此次武举笔试中选拔出来的优秀考卷。 前阵儿因长公主的丧事,忠亲王乃其胞兄,自请避职,未参评,眼看殿选在即,这才将这批试卷一一过目。 共选出来六十份,他得挨个儿看完留批复,最后再连同原卷批复呈给官家。 先是考《武经七书》的内容,今年的考题说实话并不难,都是《武经七书》上的内容,但实际这武经七书不仅仅包括七本书,七书中的内容延伸出去,上古以来的兵法、军事要义、阵法等等内容俱在其中。 此次恩科开得匆忙,不过提前了半年时间,以这些考生的准备,能答对六成已是不错。 这都是书本上能找到的内容,早由林尚书和刘渭批阅过,是以忠亲王只是翻阅看看。 翻到一篇文,手一顿,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笔漂亮行书,圆润爽丽中不失挺拔方正之气象,而是林尚书和刘渭的批复,此人竟只答错两题! 忠亲王拿出那份试卷,卷首还未揭名,不知是何人所作,但通篇看下来,只觉此人兵法、阵法,民生、经略,边防国防,牵涉到的方方面面竟无一不通! 忠亲王啧啧生叹,见身旁萧齐正伏案临帖,唤过他来,“你看看这人。” 萧齐年纪虽小,却已几乎读遍了忠亲王府内的兵书,又长期听忠亲王耳提面命的教诲,这样的题目,他虽不能全答,看懂却是没问题。 遂接过试卷一看,也瞪圆了眼,“这人若是骑射与身手也厉害的话,怕就要定了金科状元了!” 忠亲王长吁一口气,“也不知是谁,大梁不是没有人才啊!” 萧齐抬起眼来,“会不会是元四爷?” 如今在他眼中,元四爷简直就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 忠亲王抿笑着摇摇头,“这得拆了卷名才知道。” 父子二人感喟一番,他接着往下看,又挑出来两篇,一只错四题,一只错五题,也是相当不错,算得功夫非常扎实了。 眼看日头偏西,第一叠卷宗要见底,忠亲王抬起脖子来抻抻,伸手去过茶盏抿了一口,心头却思索着,不知道那元四的卷宗是不是在这三份之中。 他饮了半盏茶,一手把茶盏往桌上放去,一手又翻开下一张试卷。 一眼扫到那试卷前头的批复,端茶盏的手一抖,差些倾覆在榻上。 这张试卷,竟只错了一题! 他忙搁下茶盏,小心翼翼一手取出那试卷,一手先往后翻阅一遍,果真! 就一道试题被红笔划了道线,其余的部分,全对! 忠亲王有些被震住,多对一题,便是不知多看多背了多少兵书要义才知晓的,此人莫不是把世间能有的兵书史料都看过了? 他招呼萧齐,白面团子脸颊肉微微抖动,“齐儿,幸先生,来看看这个!” 幸先生便是忠亲王的师爷,正陪萧齐一起琢磨上试卷上的题目,闻言忙过来一看,啧啧连叹,“这人要不是错这一题,幸某真怀疑他莫不是事先得了题目的!” 萧齐直接从桌案趴过身子来看那试卷,渐渐张大了嘴,抬起头难以置信看着忠亲王,“这个全都答出来了?” “错了一题。”忠亲王有些唏嘘,要是第一场恩科就出了个满分,他们这出题者的脸面往哪儿搁? 幸好此人错了一题! 他真想立即把卷首给撕开,看看究竟是谁会逼得他们出题人都紧张起来! 萧齐凑到那道错题面前,那是一道问本朝军事纪要的题目,问的是八十年前大梁与西羌的熙河之战,出兵为何?双方兵力如何?战况、战局、战果如何等等。 这场战争是大梁对西羌的一场大胜仗,趁着西羌内乱之时,由当时的李宪大将军率四路大军强攻入西羌,短短一月便攻下兴、灵二州,并逼西羌签下了臣服于大梁的停战协议。 此人在答战力、战况、战局时皆没问题,只是在说战果时,把此战说成是小败,自然是错了。 萧齐揪着眉看着那笔只能算工整的楷书出神,半晌,揪了揪忠亲王衣襟,“爹,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啊!你看看。” 忠亲王只惊讶于此人的本事,并未细看答错的那题,把大胜说成小败,错得这么离谱,有何可看的? 他听了萧齐的话,方拿起试卷细看起来。 幸师爷也凑过来,半眯起眼,看着那洋洋洒洒半页小字。 忠亲王看着看着,白面脸庞渐渐涨红,因震惊和兴奋而隐隐发着光。 这人虽说下结论此战大梁小败,可下头引史论据,全是实情! 先说了双方如何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大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本应该如何分兵直捣西羌老巢,却因指挥胆怯犹豫,措施攻入西羌都城的良机,仅仅只占了兴、灵二州,错失了打通与西北草原相连的要塞! 以至于后来西羌重新兴盛,撕毁与大梁的臣服协议,霸占西北畜力,导致大梁西疆良马短缺,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宁夏马,或高价从北蛮人手中购买蒙古马。 看完此人所答,忠亲王只觉自己都已经被他给说服了! 从这个结局来说,大梁此战,真不能说胜。 “这人!”忠亲王提笔挥毫便在那卷首林尚书的批复处重重画了一个圈,“我一定得看看是谁!” 第189章 文家的重要性 幸师爷也是看得连连抹汗,此人不仅能说,而且敢说,此战可是大梁官家历来最为自豪的一战,却被此人说得大梁如此怯懦无能、短视浅薄,幸而此题为错题,不会被人细看,否则…… 幸师爷转头对忠亲王道:“王爷,您若是爱才,此题当不要去计较,且判错随他去吧!” 忠亲王愣怔片刻,随即也想通了这个道理,他们虽是选将才,同时也是替官家选人,若这样的回答被官家注意,还真是祸福难料。 他点点头,伸手去翻那叠策论试卷,“按这笔迹,找找策论卷!” 他想看看,此人在策论上又有什么样的见解。 六十份试卷找起来还是要费些功夫,直找到掌灯时分,终于把那笔迹和这份试卷相同的策论找了出来。 忠亲王命人再取了支九头烛台来,整个水榭灯火通明。 他映着烛光先看评分,奇怪,仅得了良,并不算上佳,再看评语,是崔更和刘渭的手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大段,都是批其其志可嘉,但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 忠亲王有些诧异,按此人答上一题,都是据史料说话,并不曾有异想天开之论啊。 他借着烛火细细看起来。 等看完整篇文章方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看看墙角滴漏,已是酉时。 “如何?”幸师爷在一旁翘着八字胡问道:“此人是真有才学,还是撞了大运?” “你先看看吧。”忠亲王将那文章推过去。 外头传来忠亲王妃的声音,“都传膳两次了,王爷肚子还不饿?不是看卷三日么,怎的非得在一日看完?” 忠亲王妃过来睨了忠亲王一眼,萧齐扑上去喊了一声娘,拽着忠亲王妃手不放。 “饿了不?”忠亲王妃笑着揉揉他脑袋,“跟你爹一起熬着呢。” 忠亲王有些走神,只挥挥手,“晚膳传这儿来吧。” 忠亲王妃过来站他旁边,替他捏着脖子道:“已经传去了,您就安心搁这儿呆着吧。” 忠亲王点点头,闭眼不语。 直到晚膳送过来,他用完膳,一旁的幸师爷也将那篇文章看得差不多了。 “觉得如何?”忠亲王吐出一口漱口茶,淡淡问道。 幸师爷皱起眉,展了展手中卷张,斟酌着道:“前头尚可,说畜力的重要度,倒是有条有理有据,后头说如何解决当下的马匹稀缺问题,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了,且,太难实现。” “嗯。”忠亲王十指交叉扣在胸前,继续问,“详细说说。” “是。”幸师爷恭敬道:“此人论述中认为,大梁要解决马匹稀缺的问题,最关键的是彻底打通西北买马要道,这……这得把西羌打散打垮才做得到。这也太扯了些,如今军中缺将、缺马,这不正是要想办法解决了才能跟人打吗?这家伙倒好,直接要把西羌打垮。” 忠亲王又“嗯”了一声,嘴角咧起一丝笑,“是想得天真了些。” 幸师爷陪着笑笑,“此人建议暗中拉拢西羌以西的吐谷浑、吐蕃、党项这样的小国,夹击西夏,可那些小国自立都难,又如何肯费力去惹西羌这头狼?” 忠亲王半眯起眼,“可若是小国和大梁有姻亲关系呢?” 幸师爷愣了愣,“大梁怎会舍得金枝玉叶下嫁到那样的蛮荒之地?” 忠亲王笑笑,“不一定嫁大梁的金枝玉叶,你可知文家老爷,娶的夫人是谁?” “是谁?”幸师爷愕然,他没了解过这些内宅之事。 “是吐谷浑族长之女,也就是他们的公主。” 幸师爷哑然失笑,“没想到文老爷还有这个福气!” 忠亲王也笑着点点头,“这份答卷,挺有意思。还有他所提到的,大力花钱在马匹配种上,研制新马品种。这条,文家正在做,且已有了眉目。” 他伸手在案上轻敲敲,“照这份试卷的说法,倒是若有了文家的全力相助,便有了解决西羌的可能性了。” 其实这些他都考虑过,所以才想过与文家结亲。 且不说文老爷夫人吐谷浑公主的身份,便是文家的战马和西北铁矿,都是他如今极想要的东西。 “莫非是文三爷的试卷?”幸师爷猜度着。 忠亲王笑意更深,“拆卷时就知道了。” 这人所论述的由西北入手破大梁困局,比他所想的更远也更为深刻周到,若真是文三,那与文家的亲事,他还真不能放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寿阳在她的锦绣宫里,也看到了这份试卷的帖版! 她先看了看字迹,和林九渊的一笔锋利行楷不同,只是普通的楷体。 再细细看了看答阅的内容。 她看过林九渊当年的所有奏折和著述,这试卷上,关于西羌的部分倒是像林九渊的论调,有的地方又格外嚣张,过分自信,倒是元四爷的作风。 她叹口气,放下卷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总是把那元四和林九渊想到一起呢? “殿下。”外头侍女小心翼翼挑起帘子进来。 “嗯。”寿阳收起那份试卷,“今日元四都做什么了?” “元四爷和忠亲王世子等人去了留仙园赏荷,遇见了崔府的荷花会,留下与众人玩耍了半日,期间文家三爷与刘枢密使的人发生了冲突,刘枢密使的人吃了亏。” “知道了,下去吧。”寿阳站起身,把试卷往书案后架子上放去,整日里吃喝玩乐,半分也不像林九渊,是不是,不用再继续看下去了呢? …… 燕喃刚给娘扎完针,就听见外头丫鬟在廊下给梁湛见礼的声音。 “爹。”燕喃回过身福了一福,“您回来了。” “嗯。”梁湛先过来探身看了看燕眉,“今日可有什么进展?” “扎到穴位的时候,娘的手指动弹的幅度更大了些。”燕喃把银针收好,“鹿神医特制了解毒的药水配在针灸时使用,想来应能快些好起来。” 梁湛呼出一口气,踱到旁边榻上坐下,拿起燕喃的银针盒看了看,又站起身踱步到花窗前。 燕喃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有些奇怪,疑惑道:“爹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第190章 殿选 梁湛转过身,抿了抿嘴唇,似不知如何开口,点点头,又在燕喃面前走了两圈,“东辽使臣来了大梁。” 燕喃惊讶地看向他,东辽使臣来大梁,关她什么事? 这个爹为何对她吞吞吐吐。 “这些日子。”梁湛也不知该怎么说,“你出门注意一些,尤其小心别遇到东辽人。” “为什么?”燕喃眨了眨眼,梁湛看起来很重视这件事,但她遇见东辽人会怎么样? 梁湛叹口气,他是不是该提前告诉燕喃,可她会信吗? 燕眉便不肯信他,不对,是信了一部分,结果却闹成这模样…… 他看了看榻上静躺的燕眉,郑重道:“总之,你听爹的,小心一些便是。” 燕喃狐疑着点点头,却想见见东辽使者究竟会如何?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五,殿选。 大梁数十年来头一次武举殿选,考虑到午时日头太盛,安排于辰时在金池园的跑马场举行。 元府几乎一大早全体出动,包括元太师,亲自出马给元峥压阵。 大梁朝的武举何时有过这样的盛况? 进入殿选的三十名武进士家眷都能入场中观赛,而此次的武举人选中,不乏元峥、唐二少这样的勋贵子弟,也有文准、俞五这样的富贾之后,是以观战的人群,带着众多丫鬟小厮护卫,队伍格外壮大,把跑马场围了个严严实实。 跑马场旁边丹墀殿台之上,是官家所在,旁边依次坐了忠亲王、崔相、刘渭、唐侯、梁少宰,再往下是六部尚书,及枢密院和兵部一众人。 殿选和省试比法不太一样,虽说名次好不好,主要还看殿选时官家看得顺不顺眼,但其比法却更加花巧。 只分三项:马术、击木球与擂台赛。 元峥打定的是引起忠亲王注意,但不引起刘渭和官家注意的主意,马术一项展示了基本的动作,并未耍太多花巧,功夫却也扎实,中规中矩下了场。 其他人倒还好,唐二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在唐二少看来,元峥今日的表现,还不如那日他征服那受惊的狂暴马匹厉害,这是临场发挥紧张了? 接下来的众人的表现,和那日省试也差不多,在官家面前更为尽力耍各种花式。 最出乎元峥意料的是相阔海,别看他那么大个子,在马背上腾挪转移却灵巧得很,显是对马背很熟。 元峥估量着,此人确实有几分真本事,看来刘渭是费了力才找来这么一个干儿子替自己撑场,说明他也意识到了忠亲王崛起所带来的威胁。 唐二少的表现也不错,但比相阔海来还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文准一贯的高调,且完美。 不愧是出身在西北经营马场的文家,不但马背动作难度高,加上他高大个子,动作做起来利落漂亮,不断引起现场一阵一阵欢呼,连永宁帝在台上也看得频频点头。 击木球是考箭术,用无头钝箭,击落放置在远处木桩上的木球击落。 木桩摆成特殊的阵型,考验应试者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将全部木球击落。 元峥以为这一轮又是文准稳赢,没想到最短击落全部木球的却是相阔海,这人有意思。 这木球阵,不仅需要娴熟的箭术,还需要懂得思考如何利用这阵型,以木球击木球,来达到最快击落的目的。 如此看来这相阔海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元峥有些不解,难道他以前的情报错了? 如此两场很快结束,开始了第三轮,最精彩也最刺激的肉搏战,擂台赛。 元二夫人连着看两场下来,不免有些郁郁,她本想来看儿子一路征战到头名状元的,结果风头却被那大个子和那高个子给抢了。 眼看最后一轮了,掏出手绢趴在栏杆上狂舞,“儿子!儿子!打倒他们!” 前头一排白眼飞过来。 元太师淡淡咳了一声,元大夫人在旁绷着笑,这不算什么,要是元太师不在,她这弟妹能喊整场。 三十个人的擂台赛,打起来也颇快,尤其是在相阔海上台之后,基本上是几招便解决一个,最费时的也不过二十招。 元峥细看他的招术,都是大开大阖的硬功夫,膂力惊人,尤其铁砂掌,卧虎拳,基本上没有几个选手能过这两招的绝杀。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此人连战十数人,竟没有一丝疲累感,照旧拳头舞得虎虎生风,隐有越战越勇之势。 又是一人跳到台子上,是来自江南的顾虞之,此人据说擅长的是军事理论,箭术与身手倒在其次。 是以他上场之后,众人丝毫未对他有打擂成功的期望。 开场锣一响,场面上的变化却渐渐有些出人意料。 顾虞之采用的是绕走的打法,以避为主,重躲闪,动作灵活,几乎是牵着相阔海绕圈,相阔海似头猎食的老虎一般凶神恶煞追在他身后,却绕了十来圈都碰不到他身影。 “此人倒是聪明。”唐二少在元峥身后低声道。 元峥皱着眉看着,没说话。 排在唐二少后头的文准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不行,这么下去,终究是他的体力先耗完。” 元峥轻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顾虞之的策略是对的,一面牵制此人,一面妄图激怒他,寻找破绽。 但这相阔海却全然不知累的模样,仍和一开始一样勇猛威武,追动间更不时出掌强攻。 果然,顾虞之在试探几次均无果之后,被相阔海一个猛虎扑食压逼在擂台边上,已无退路。 众人都发出一阵惋惜声,这可是把相阔海牵制最长时间的选手。 眼看顾虞之已败下阵来,招架不住相阔海拳拳相逼的威势,场地边的裁判长已敲响铜锣,示意胜负已分。 忽地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只见那相阔海竟然徒手将顾虞之拦腰给举了起来,铜铃眼大睁,猛地一喝,将他往擂台下掷去! “啊——”不少观赛的妇人都吓得捂住眼睛。 那擂台有一人多高,下头都是白石板地,被这么掷飞出去非得摔个头破血流不可! 元峥也瞬间捏紧拳头,这相阔海,何其凶残暴戾! 第191章 意料之中的结果 眼看顾虞之瘦削的身体飞出,下头扑出来两个护卫将他一接,三人同时倒地。 好险!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好在没出事! 裁判长黑了脸,可这相阔海是刘渭的干儿子,加之在武举选拔中,不时有伤筋断腿的意外,这种被喊停还要伤人的情形虽然恶劣了些,但顾虞之又未真的受重伤,罚无可罚。 裁判长只好又敲一声锣,以示警告。 下一个上场的便是元峥。 元二夫人心提到嗓子眼。 方才这相阔海何其野蛮残暴,大伙儿可都用目共睹,对上这么个疯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只见元峥沉稳地走上擂台,一如平常淡定地看着相阔海,似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威势。 相阔海一双眼更红,当日省试时,元峥一个照面就废了他手下那人的胳膊,这笔仇他还记着呢。 他嘴角挑起一丝笑来,伸出拳头在胸前磨磋,再抻抻脖子,一副吃定了元峥的模样。 开场锣声响起。 相阔海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兴奋中缓过来,一开场就张牙舞爪朝元峥扑了过来,他手臂几乎有元峥腿粗,大拳头似铁锤,孔武有力地朝元峥挥过来。 元峥轻轻侧身,避开。 场下众人“咦”了一声,看元峥方才的架势,大伙儿都以为他要硬拼一场,结果元峥一动,竟是躲! 这还是方才顾虞之的打法,可事实证明,这种打法对相阔海没用的啊? 许多人已开始为元峥担心起来。 场上忠亲王半眯起眼,看得丝毫不急。 唐侯不动声色。 刘渭悠闲地端着茶碗抿着。 梁湛眉目阴沉,心里想的却是,这家伙也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燕喃的主意。一定不能被他坏了他的计划! 元峥果然走起了顾虞之的路子,身形灵活地在台上绕着圈,在相阔海怒气盛腾的掌风拳威间左躲右闪,似乎比顾虞之还弱,毫无招架之力一般。 那相阔海仍旧似不觉疲累,越追越勇,五官狰狞,眼中凶光大盛,似对元峥仍和上次那小子一般带戏耍式的打法异常不耐烦,每踏前一步,身上的杀气就更重。 元峥的体力倒是比顾虞之好,也比他跑得快,只不还手,净顾着跑,眼看二人你追我赶绕了二十圈,他脚下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 这一缓,相阔海围猎食物的野兽,察觉到了出手的关键,兴奋到了极点,从胸膛里爆发一阵吼声,猛地往前一扑! “呀!”元二夫人吓得捂住了眼,快要哭出来,揪紧帕子不管那么多人径直往元大老爷胸前一躲。 燕喃也心提到嗓子眼儿来,不过她知道这并不是渊哥哥的真本事,他如此示敌以弱,必然有后着。 可竟然没有! 元峥似知道跑不过了,干脆停下,双手划掌而出,和相阔海硬拼起来,可惜不过五招,他同样被逼到了擂台角。 相阔海故技重施,大手五指化为鹰爪,似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元峥也一把揪住腰带活生生给举了起来。 “啊!” 这次不仅元二夫人,全场又一次尖叫起来。 就在所有人为元峥担心的刹那,只见他划掌为刀,在身体飞到相阔海头顶的须臾间,“砰砰”几掌砍在他脑袋上,百会、风府、脑户、哑门,全是能让人神智暂失的重穴! 相阔海高举的手臂忽然僵住,重击之下整个人往后退一步,愣愣站住。 元峥趁机挣脱他手,一个鹞子翻身从相阔海身前飞身而下,抱膝出腿,“砰”一脚正揣在相阔海丹田处! 相阔海小山般壮实的身子又“咚咚”踉跄着往后退两步,他刚缓过神来,正要再次扑上去。 元峥已趁胜追击而至,弓腿半蹲,手握成拳,拳头似擂鼓般“咚咚咚”落到相阔海丹田处,出拳之快,快到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手中动作,风一般呼啸而过,又快又狠,只见相阔海似全无反抗之力一般不住在他拳头下后退,那在擂台上威风了半日的身躯忽“扑通”一声,轰然倒下。 这反转来得太快,满场皆惊,包括裁判长和殿台上的永宁帝、刘渭等人! 眼看已经必败的元峥,到将相阔海击倒,不过是几息间的功夫,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 直到裁判长的锣声响起,“啊!”元二夫人第一个尖叫着欢呼起来。 四面看台上同时响起欢呼和掌声,更多的是以弱胜强的反转,还有位刚才的顾虞之出一口气的痛快,呼声震天,那热闹度比这夏日的日头都烈! 相阔海撑地爬起来,眼神有些呆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元峥打败了,面无表情被人扶下场去。 下一个上场的是唐二少。 他省试时便是败在元峥手下,不免有丝阴影,一上来便摆开架势,小心翼翼围着元峥转起圈来。 元峥微微一笑,开打的锣声一响,主动出击。 刚开始二人还势均力敌,你来我往,没几下元峥便露出疲态,渐渐不敌,落在下风。 三十招之后,元峥落败。 唐二少收了手,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这和省试上与他交手的那个元四,实在不太一样啊。 唐二少胜了两人,接下来败在文准手里,文准则一路守擂直到最后。 此次的殿选,便正式结束。 大梁武举殿选,历来都是当场放榜。 此次的前三甲几乎毫无异议,很快定了下来,根据省试的成绩以及此次殿选的表现,最后由永宁帝钦定:状元:文准;榜眼:相阔海;探花:元峥。 文家的阵营中一片欢腾,围观的少年子弟们也纷纷涌向文准表示祝贺。 元二老爷还怕元二夫人不开心,因为她可一直都笃定元峥会是状元,连玉馔阁的状元宴都包下了。 一回头,却见元二夫人欢天喜地地舞着帕子向元峥招手,丝毫不见不舒坦。 他倒是有些奇怪,又欣慰,不愧是他的小宝啊,这豁达乐观,这心胸气度! 却见元大夫人也奇怪着问:“弟妹,你方才不还说,嵘儿要不是状元,你就把这栏杆都给拆了?” 元二夫人笑眯眯,压低了嗓门:“大嫂,这你就不懂了!刚才爹在前头跟人说话我都听见了,说这状元榜眼都好选,唯独这探花,定要选那个长得最出色的!” 一旁的元二老爷听得心领神会恍然大悟,还是爹的功力高啊! 不动声色化灾祸于无形! 第192章 于公于私都要这么做 下晌,金榜题名,一甲前三名与二甲前十,入殿面圣、受封领赏,出门挂花游街,一路热闹纷纭自不必提。 燕喃虽未能亲眼见到元峥夺探花,苟伟却已第一时间把消息传了过去。 到了晚间,永宁帝钦赐的御宴就在这金池园中举行。 元峥小喝了几口酒,来到殿外,扶着栏杆看向夜色中的汴河,又想到端午燕喃落水那次。 燕喃是燕子,可这个燕子和他记忆中的燕子有些不一样,那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凫水的?倒是挺厉害。 对,她还会泰拳,是哪儿学的? 胆子也比以前大,什么话都敢说,动不动就撩拨人,还敢对他动手动脚…… “元四,乌漆嘛黑地干啥呢,一个人在这儿也笑这么开心。”萧衡摇着折扇踱过来。 元峥收了收快弯到耳根后的嘴角,“人生三大快事之一,金榜题名时,当然高兴。” “得了吧。”萧衡睨他一眼,“你方才想的铁定不是金榜题名,只怕是洞房花烛吧?” 他一甩头指指里头,“我爹找你呢,在后头。” 元峥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忠亲王在大殿旁的一处小偏厅内,似喝多了酒,歪歪靠在一面榻上休息,武安侯萧齐仍陪在他身边,拿把蒲扇亲自给他扇风。 忠亲王见元峥进来,抬起满是笑意的弥勒佛脸,冲他亲热地招招手,“来,坐下说。” 元峥见过礼,规规矩矩在下首落座。 “这次表现不错。”忠亲王笑眯眯,开门见山,“可惜策论卷差了一等,不然,便是状元也可一争啊。” 元峥故作自傲地叹口气,“小子也未曾想到,肺腑之言竟不入大人们之眼。” 忠亲王倒是把他的这份狂妄接受得很自然,伸手拈起一颗杨梅:“本王便是想听你说说,若让你带兵打通西北要塞,你要如何做?” 元峥沉着一笑,身姿坐得笔直,娓娓道来,“大梁之所以西受制于西羌,北折于北蛮,所差不在人力,不在财力,只在两个毛病,一是将不统兵,二是畜力不足。开西北路,直取西疆天山马,是能最迅速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也是小子认为最实在有效的办法。 这下连萧齐都坐不住了,睁大眼问元峥,“西北路有西羌盘踞,岂能说开就开?” 元峥沉稳答:“此时就是拿下西羌的最好时机。北蛮与东辽开战,自顾不上大梁,加上又有幽州做缓冲。北路军与南路军尽数集合于西线,也就是说,若我带兵,会率全线三十万兵力压于西羌,分三路入西羌,一路从榆林往西,一路绕吐蕃往北,一路从灵州直上,攻夏州一个措手不及,再联合西疆诸小国,断其与西面、南面的运粮要道,将西羌堵在西北角上,无异于瓮中捉鳖。” “西羌人重攻不重守,以大梁军擅长的攻城,对上西羌人不擅长的守城,不出半年,定能拿下夏州!” 这是他在西北带兵时的计划,可惜后来还未提上日程,便被刘渭一纸调令调回了幽州。 萧齐听得眼放异彩。 忠亲王却连连摇头,“你这想法还是太天真,一来低估了北蛮。若没有我大梁相助,东辽不一定是北蛮对手。且对大梁来说,趁东辽起兵,大梁与东辽合作围剿北蛮,趁机夺回幽州,多难得的机会!若是此时顾西不顾东,就算打通了西北之路,东面仍失幽州,到时候北蛮一旦南下,开封仍会岌岌可危!” 元峥直视着忠亲王,“王爷把东辽想得太好,若说北蛮是头狼,那东辽则是躲在一旁伺机而动的虎豹。若是大梁与东辽合作灭了北蛮,只怕下一个,就轮到大梁了。” 忠亲王面色沉了些,这话他倒是耳熟,梁湛也曾这么说过,可若是三天后的温饱都不能得到满足,谁又会去想三年后吃什么呢? 忠亲王摇摇头,仍坚持己见,“可若是不合作,北蛮的目标,又何尝不是大梁?” 元峥暗叹,如今朝廷上下都想抓住东辽这根救命稻草,似乎这样复了幽州,大梁就可再无忧患了。 却没想过以大梁自身的顽疾不除,就算拉来多有力的帮手,都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他见忠亲王执意,一拱手道:“若是王爷觉得大梁非得和东辽结盟不可,不若集结小部分兵力在衡水以北做掩护,暗中以大军抄包西羌,如此既与东辽有个暂时和平的缓冲,也能掩西羌耳目,攻其不备。” 忠亲王神色动了动,觉得此计有些眉目,想了想道:“若真攻西羌,西北的马力和粮草如何能供得上半年之久?” “据小子所知,文家在西北的马场有种新型养殖法,普通马场一亩草能养十匹马,三十头羊,文家的马场一亩草能养十五匹马,四十头羊……” 他絮絮而谈,将策论中未曾细说的养殖战马及培育新品种等等方法一一罗列而出,忠亲王一面吃着杨梅,一面听得频频点头。 “……大梁富庶而军力弱,便如同一头肥羊落到狼群之中,不仅仅是对西羌之战需要战马。此后几十年甚至百年,麓战不可避免,而将来的天下,便是由战马和弓箭说了算。”元峥总结道:“谁手头能握住这两样东西,谁就能把这天下握在手中。” 最后一句说得忠亲王一颤,战马和弓箭,眼下就有一个手头握着大量这两样资源的人选,文家。 他不得不承认元峥说得极有道理,且很诱惑。 世道在变,从前那个重文轻武的大梁,已经吃过苦头,如今四方外族虎视眈眈,再靠那些文人学士怕是会落到同幽州一般的下场。 这么看来,若是能把文家的力量收在手里……倒是比梁家能给他的力量更为强大,可是,那燕子令…… 忠亲王沉吟着。 元峥说完饮了半碗茶,见忠亲王歪着身子靠在迎枕上,沉吟不语,又补充道:“若王爷真有想一改大梁孱弱之心,不妨请西北文家相助,他们的马场也好,马种也好,在西北的经营也好,对如今的大梁都非常有用。” 忠亲王仍半眯着眼,却轻轻点了点头。 元峥松下一口气,明显感觉到忠亲王心头的那杆秤已经倾斜了。 第193章 文家夜宴 梁湛从金池园晚宴上回到小绿天,已快亥时,他换过衣裳,招呼丫鬟,“把醒酒汤送到燕回阁来。” 说完寻燕喃而去。 来到燕回阁外的海棠林,何三夫妻二人迎上来。 “大人。” “燕喃今日可有什么异动?” “并没有。”何三娘答,“仍和平日一样,在德济堂练完针灸,申时三刻回府。” 梁湛轻轻松一口气,今日是元四那小子殿试,他还担心燕喃会忍不住跑去看,着意在围观人群中搜寻过她的身影,倒是没见着。 如今见何三夫妻如此说,更放了心,终归是得认命的吧? “还没睡吧?”梁湛进了厅,醒酒汤也刚好送来。 燕喃从里间迎出来,乖巧笑着,“爹,您才回来?” “嗯。”梁湛淡淡应了一声,“今日是武举殿选。” “我知道。”燕喃在他对面坐下,神色不动,“回来的时候,听见外头的放榜喜锣了。” 梁湛端起碗饮了一大口醒酒的梅子汤,缓缓放下,见燕喃不提元四名字,也不避讳武举,倒是更放了些心,“你若收了心,这些日子可出去走动走动,我让何三夫妻俩跟着你。” 这便是收回了软禁令。 燕喃抿嘴笑笑,一副寡淡的模样,“我如今就想能快些治好娘的病,外头处处都热,也没什么意思。” 梁湛见试探过后,燕喃尚乖,这才说到正题,“这次文家的三爷取了头名状元,三日后在他们府上办庆功宴,给咱们家的人都送了帖子,你去时,可能会见到元四爷……” 燕喃立即明白过来梁湛这么晚还来找她的意图,果断道:“爹若是还不放心,我不去便是。” 真是好险,刚才果然是试探啊!若刚才她说想出去走动,是不是爹就直接不让她出门了? 梁湛见燕喃主动避嫌,倒是笑了,“你放心,爹说了,只要你听话,去哪儿都行。既然人家给你送了帖,就去吧,带你妹子和文家的小娘子多接触接触。” 燕喃一听这话头,就立即捕捉到里头的信息,爹这是,想把梁宛茹的亲事定到文家?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好。”她一口应下。 梁湛手揉着额,接着道:“还有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东辽使臣届时也会去……” 他放下手来,忧心忡忡看着燕喃,“尽量避开。” “爹。”燕喃趁着他有几分醉意,忍不住追问,“东辽使臣难道认识我?” 梁湛幽幽叹一口气,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且看吧,看看天意……” 说完摆摆手,站起身往外走去。 燕喃歪着头盯着他背影,他越让她避开,她越好奇,东辽使臣是谁,见了她会如何? 文家的府邸在内城西,紧挨着城墙根儿脚下,绵延占了一大片地。 听说这儿是前朝著名宦官高立的旧宅,被文家买下来之后,又买了临近一条街,把这内城西城墙几乎给占了一半去。 燕喃知道这次赴宴,自己并不是其中主角,颇为低调地只穿了件普通的莲青色暗云纹长褙,头上仍戴那支燕衔柳的簪子,脸上连口脂也不曾涂,素淡清雅,似朵带晨露的睡莲。 梁宛茹打扮稍微隆重一些,但也不敢穿花戴彩,燕喃替她挑了一件金银双线捆边的雪缎月华裙,上罩一层天香纱的短襦,头发简单地以粉珠银圈盘成十字髻,趁得小包子脸和一双杏眼娇俏又不失可爱。 姐妹二人来到门口,正好见到一身素白梨花长裙的安阳准备上马车。 自长公主离世之后,安阳便比往日沉默了许多,浪荡的性子也完全收起来,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日日窝在府里做些什么,只有梁二娘子偶尔去她那儿坐坐,倒是崔五娘子隔两日来看看她。 燕喃都不免有些感叹,这两人性子迥异,感情倒是真好。 安阳见到燕喃二人,面无表情,淡淡扫了二人一眼。 燕喃与梁宛茹向她规规矩矩见礼,“长姐。” 安阳低低“嗯”一声算是回应,垂下眸,径直上了马车。 文家办的是夜宴,宾客们都在未时过后陆续到达。 马车直接将客人们送入文家主府旁的园子中,燕喃与梁宛茹一下马车,颇有些震惊。 没想到这园子是老大一片浅草地,平平延伸到天际,都能看见不远处的西内城墙。 此时正值落日西斜,夏日余晖将草地镀上一层金光,南面尽头是一片粼粼浅湖,金光在湖面碎开,和天际橘红晚霞融为一体。 远处飘来烤羊肉的香气,炊烟袅袅升起,草地上的供人休憩的几所亭子也是搭成圆顶帐篷的形状,让人颇有些来到西北大草原的错觉。 燕喃还好,对这样的风景不太陌生,只是开封府人仿江南风景的园林多,这样打造成小塞外的,还真是有钱又任性。 梁宛茹就懵了,她没出过开封府,何曾见过这种缩小版的草尽落日斜的塞外风景,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捂住嘴“嗷嗷”直叫,立时就提起裙子撒丫子在草地上跑起来。 燕喃相信,要不是在别人家作客,她能就地打两个滚儿。 就在她们前头进园子的安阳显然也是初见,愣愣地看了远处好一会儿,方往前头迎客的婆子走去。 文家的夜宴确实别致,也够奢华,今日是全羊宴,完完全全照西北草原风俗,就在南湖边上堆起几堆篝火,铺设地毡,众宾客席地而坐。 坐位前有长案,各色瓜果点心、美酒奶茶等已一字排开。 游玩的娱乐更是丰富,没有惯常筵席中的戏台子,也没有请唱曲儿的花姑,别出心裁地在湖上泊有小船,可垂钓,可荡舟;旁边有马棚,已有少年男女兴高采烈地骑马在草地上跑圈儿;还有蹴鞠场,不少人在上头跑得酣畅淋漓;除此之外,还有投壶、踢毽等游艺,已经来的宾客们早已玩得乐不思蜀。 元峥与武安侯萧齐,一左一右陪着忠亲王在草地上骑马追着落日而去,连跑了五六圈,忠亲王方拉着缰绳缓下来,马儿缓缓往马棚跑去。 元峥先行一步下了马,来到忠亲王身边搀扶他。 第194章 郎情妾意 忠亲王仍旧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西斜的日头,长叹一口气,“当年,我可是能在马背上玩出九鹰探月的绝技的,如今,却连上下马都要人相扶了。” 元峥只知忠亲王那半条腿是在与西羌的一次攻城战中没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只平静道:“孙膑失双腿能强齐,要离断一臂而杀庆忌,可见英雄与否,与此并不相干。反而是许多肢体健全之人,临敌而逃、卑躬屈膝,这样的人看似完整,实则缺的却是脊梁。” 忠亲王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本王是越看越喜欢了!” 他伸出手来,元峥立即扶住他半个身子下了马,再接过旁边随从地上的拐杖,恭恭敬敬送到忠亲王手中。 萧齐也赶过来扶忠亲王。 忠亲王一手搭在萧齐肩上,一手拄着拐,慢慢地用一只腿往主宾席位走去。 “今日一见,你觉得文家如何?”忠亲王与元峥闲聊着。 “文家之气运,至少可保三代不倒。”元峥笃定道。 “哦?”忠亲王诧异元峥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为何?” “看一家之运,和一国之运差不多,主要在气。”元峥侃侃而谈,“首先这文家筵席规格如此之大,却处处井井有条,多而不乱,来往仆从几乎每一人都有自己的明确职责,可见极有规矩,这是大气;再次,文家的几个儿女,个个擅骑射,懂六艺,蓬勃而和睦,可见文家老爷在栽培后代上非常尽心,这是神气;而能够做到这些,有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得有足够的财气。” 忠亲王听得频频点头,眼弯成一条线,“有趣,有趣,尤其是财气,哈哈,看这园子,这么折腾,比挖几条河沟搬几座假山更费力费钱,便今日这场宴,就得烧不少银子了!” 元峥颔首一笑,“王爷不过是考较小子罢了,对文家,王爷比小子更有了解。” 眼看快要到主宾席前,正陪着崔更坐在篝火旁聊天的文老爷忙起身迎了过来。 文老爷皮肤黝黑,眉目深刻,透着精明,肩宽高大,虽上了年纪,仍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是壮实硬汉。 忠亲王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过来,这边继续对元峥道:“照你说,有了文家支持,攻西羌就无虞了?” 元峥恭敬道:“不敢说无虞,但胜算会大增,至少以文夫人在吐谷浑的影响力来说,拉拢吐谷浑不是什么难事。” 自打确定了忠亲王有夺嫡之心,他在忠亲王面前言辞更加大胆,就算忠亲王不说,他也能照着他心底最深的心思去说。 果然忠亲王听了这番话沉默下去。 文老爷还是坚持过来亲迎忠亲王,萧齐让开来,文老爷亲自扶了忠亲王往前去,笑着道:“王爷在马上的英姿,不减当年啊!” “哈哈!”忠亲王打着哈哈大笑,“马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如今我这身肉,能把你这骏马给骑成骆驼!” 文老爷也跟着笑道,“王爷还和以前一般爱说笑话。” “不过话说回来,若没你这园子,本王还真是难以再次体验这种策马草原的感觉。”忠亲王由衷感叹。 “我们西北人没江南人那么精细会享受,不会造园林,有片草地就够了。王爷若喜欢,每日来咱们这草场上遛马便是。”文老爷笑着答,说话间到了主宾所坐的篝火旁。 元峥接过忠亲王递上的拐杖,文老爷扶着忠亲王坐下。 忠亲王盘腿坐了上首,一指萧齐旁边的蒲团对元峥道:“你也坐下歇会儿吧。” 说着又对文老爷道:“我要每日来,你家马可真得抗议了,哈哈哈。” 元峥规矩道谢,又和坐在忠亲王另一侧的崔更见过礼,和萧齐一起坐下来。 立时有侍女过来给二人斟上马奶酒和油茶。 这一圈儿大部分还空着,中间的篝火上,已架上一只肥得流油的烤全羊,香气四溢。 崔更一面喝着马奶酒,一面掰着炸花撒子吃,斜着眼问忠亲王,“你天天带着这小子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招婿呢,也不怕太师他老人家找你麻烦。” 元峥微微一笑,扫眼看着这位把持朝政近二十年不倒的首相,圆脸透着富态,鼻头是圆的,一双眼也是圆的,说起话来圆眼黑溜溜直转,保养得很好,看着只三四十岁的模样,整个人不觉有威势,倒是很讨喜。 忠亲王笑着道:“我好不容易从你们文人阵营中拉拢一个好苗子来,当然得带着好好显摆显摆。不过我没闺女,不然还真得发愁了,文三那小子也不错,元四这小子也不错,你说招哪个为佳婿好?” 文老爷在旁笑着接话道:“老臣倒是有闺女,就怕王爷看不上啊!” 元峥听得抿嘴,看来这两位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梁少宰手快,文家晚了一步,隔着个不痛不痒的口头婚约,文家只怕看得心痒痒。 元峥沉思一会儿,那边又聊起了这风景。 崔更端着一碗马奶酒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感叹道:“老夫我若能有生之年,去西疆草原上游历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啊!” “你想去还不容易?”忠亲王笑眯眯,接过身后侍女剥好的荔枝,揶揄道:“告老还乡,带上你府里的如花美眷,来个浪迹天涯,西疆、南海、东瀛,想去哪儿去哪儿。” 崔更圆溜溜的青蛙眼一鼓,讪讪道:“嘿王爷,真是会说笑话。老臣这一把老身子骨,陪了官家这么多年,怎么能在这种大敌当前的危机关头舍下官家离开?老臣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崔更嘴也贫,嘴皮子翻得飞快,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元峥可知道崔十一为啥话痨了。 他听得想笑,一侧头见身旁的萧齐早已捂着嘴偷抿起来。 萧齐见元峥看他,放下手,向他眨眨眼,“四爷,咱们也上那边玩儿去吧?” 他早坐不住了。 元峥微微一笑,“小侯爷想玩什么去?” “我爹让我听他们说话。”萧齐悄声嘀咕,“几个老头子聊天有什么好听的,咱们再坐片刻就走。” 他看了一眼元峥桌案,见他只喝油茶,马奶酒一点没动,好奇道:“四爷不喝酒?” 第195章 谈心 元峥轻声应好,又回答他:“倒不是不能喝酒,只是需要避忌马奶,自小便是一碰马奶就起风疹。” 他心里却想起燕喃说过忠亲王另有心思的话,又想起次次见忠亲王,他都是把这个幼子带在身边,由此看来,倒像是有心培养一般。 那他为何不好好培养世子萧衡? 上头三位说着说着,又说到近日某位御史上奏弹劾崔更贪婪成性、奢靡成风等等劣迹。 只听崔更拧巴着眉头,抱怨道:“……都说我有钱,那是嫉妒!熟悉我的人都知道,王爷也知道,我崔更最喜欢散财,从来都是有钱大家挣,什么时候只想到自己了?对不对?要说奢靡,刘渭那小子才奢靡,他什么都喜欢享受最好的。 “比如他府上养了六百只鹅,做什么?专门用来搜集鹅绒,给他做冬衣!还有啊,这家伙喜欢吃鸭舌,不吃别的,专吃鸭舌,每日刘府要宰二十四只鸭子来给他取鸭舌!这是不是奢靡? “幸亏他爱吃的不是牛鞭,不然能把牛给吃绝种咯!” 忠亲王和文老爷适时爆发出一阵笑。 文老爷瞟了元峥这边一眼,崔更忙笑嘻嘻摆手,“无妨无妨,小元是自己人,对不对?自己人!” 元峥趁机站起身,有礼地一鞠躬,“各位大人慢聊,小子先随处逛逛。” 萧齐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说完二人告辞而去。 萧齐离开忠亲王,这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在草地上蹦着往前跑,指着前头围了一圈人的地方,“四爷,咱们上那儿看看去!” 元峥跟在他身后,心里琢磨着崔更这人。 这位崔相确实是个人精,不怪乎能做二十年首相,一句话就把他拉成自己人了,当他的面说刘渭坏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或者说是当着忠亲王的面故意的。 既摆明了他的立场,又拉拢了元峥。 这般平易近人的姿态,若是遇到刚进官场的小兵,可不就感动涕零,三两下就把这宰相大人当自己人了? 燕喃和梁宛茹进园子后,先随领路的丫鬟来到湖边,湖北面堆着几丛篝火,每堆足有半人高,此时只燃了中心柴火烤着羊,还未点燃整堆篝火。 梁宛茹一见湖边围着许多人,就要往那处去凑热闹,燕喃有心事,笑着挥挥手,“你去吧,我想找地方坐会儿。” 梁宛茹只当她被马道婆道法所伤身体还会完全恢复,关切地指一指湖边唯一一座水榭,“三姐要不去里头休息?那我玩儿去啦?” 说完先一溜烟儿跑了。 燕喃跟她挥挥手,站定了往四下看了一圈,一眼见到最中间的篝火旁,元峥背对着她,和忠亲王等人坐在一起。 燕喃抿唇微微一笑,这种在同一片天下头的感觉,也不错呢。 她看湖边女子多,遂往那处走去,崔家的小娘子们都在,众人围着看崔五娘提笔画这园景,唐依和几个小娘子则围在一起用湖岸长草编花。 燕喃走了一圈,却没见到那文家小娘子的身影。 身为主人却没来招待宾客,去哪儿了呢? 她叹一口气,独自来到水榭后头一处凸起的钓台处,来到边缘坐下,两条腿垂在水面上,一面晃晃悠悠一面思索该怎么办。 按她和渊哥哥的计划,自然是希望忠亲王能主动提出和梁家婚事作罢,转而求娶文家小娘子。 但对燕喃来说,每个人的婚姻都是很重要的,她想先探探文家小娘子的口风,若她另有意中人,或是讨厌萧衡,她也不愿把文小娘子和萧衡硬凑。 她双脚在水面一晃,水中就涌过来不少游鱼,以为她要喂食物,围着她打转。 燕喃低头数落鱼儿,“这么贪吃,小心被钓,我这儿没吃的,都走吧走吧。” 鱼儿们仍围着她转。 燕喃叹口气,“好吧,那我去拿点食物来,你们吃饱了,一会儿见着带钩的,可就别咬了啊。” “噗。”从她头顶传来一声笑。 燕喃讶异抬头,一道身影从水榭亭子顶上跳下来。 “我还头一次见到和鱼儿说话的,它们听得懂吗?”燕喃遍寻不得的文小娘子挺着胸膛站她身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看着水里鱼儿。 燕喃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弯了眉眼一笑,往旁边挪开一点,拍拍身边木板:“坐吗?子非鱼,焉知鱼不懂。” 文小娘子挑了挑眉,带着笑道,“你倒是个随意的,开封府的贵女不是都非团锦不坐的?” 上次与燕喃打过交道,她知道这位相府千金处处都和那些人不太一样,对她倒也另眼相看几分。 燕喃一笑,抬眼看了看凉亭顶,俏皮道:“可惜我不会轻功,不然我也想坐上头去。” 文小娘子撇撇嘴角,“这有何难。” 燕喃坐在窄窄的屋脊上不敢动弹,心情却格外痛快,远处的湖面和草地尽收眼底,忍不住伸长手臂想大喊一声。 文小娘子一把拉下她胳膊,“小心些,别被人看见了。” 又见燕喃正襟危坐不敢乱动的模样,笑了笑道:“这儿比龙舟上还宽阔些呢,我看你在龙舟上时也没害怕呀。” 燕喃一吐舌头,“那是因为我会凫水,但我不会轻功呀。只要对危险有自保办法,那危险就不会让人害怕。” 文小娘子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静静没回答。 燕喃很喜欢文小娘子性子爽朗不拘束,又喜欢她身手利落,又知她是外冷心热,真心喜欢和她打交道,遂歪着头想着怎么把关键问题问出口,琢磨会儿问道:“你怎么一人坐在这儿?” 文小娘子蹙了眉,淡淡道:“讨厌宴会。” “为何?”燕喃一扫下头,“她们都很喜欢。” 文小娘子也喜燕喃大方不忸怩,和别的小娘子都不一样,也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跟她吐苦水:“我爹总想让我去给客人表演,剑术、马术,可我学那些,不是为让人看的,而是想上阵杀敌的。” “上阵杀敌?”燕喃没想到她还有如此豪情,心头立时将她引为知己,看她的眼神已是钦佩又欣赏,“我在幽州长大,小时候也曾这么想过。” 第196章 赌一条胳膊 文小娘子眼露赞赏之色,豪气道:“男子能做的,女子为何不能做?我骑马射箭都不比男儿弱!” “没错!”燕喃全心赞同,随即想到文老爷的做法,心思一动,“你爹是想给你说亲?” 文小娘子略诧异看她一眼,倒不否认,“是。” “那你有钟意的人吗?” 文小娘子更诧异地看她一眼,“你们中原女子,也能有自己钟意的人?我爹说,你们想嫁人,都是由父母安排。” 燕喃抿嘴一笑,“只要是人,就有感情,就有喜好,只不过有人敢说,有人不敢说罢了。” 文小娘子有同感,连连点头,“西疆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中原人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是中原人,所以我也只能这样。” “难道你不觉得,要和你过大半辈子的人,你却根本不了解甚至不认识,只凭父母去相看,不是很荒谬吗?”燕喃见她也是个不喜受约束的,忍不住说出真心话,“可父母都觉得这样是为子女好,就像你明明喜欢吃鱼,他们却逼着你吃羊肉一般。” 文小娘子连连点头,难得开封女子中有人和她想法一致,又听燕喃最后这个比方,嘴角挑起一抹笑,“你真有趣。” 她抿了抿唇,神色又恢复平日的酷劲儿,看着远处慢慢西斜的落日道:“我娘说,她们吐谷浑人都是自己选钟意的人,每年草原上都有奔马大会,看中谁就策马追上去便是。” 燕喃听得咯咯笑,“我怎么觉得跟套羊那么像?” 她顺着文小娘子的目光看出去,见湖边一处凹地山石旁,安阳和一个男子凑在一起说话。 那人,身型高挑俊秀,很眼熟,待他转过身来,燕喃看清他侧颜,不由蹙起眉来。 和安阳说话的,竟然是元府二爷,元峥的二哥,元峻! 那边文小娘子听燕喃这么说,也跟着笑了。 燕喃收回思绪来,顺口问道:“那你有钟意的人吗?” 文小娘子愣了愣,摇摇头。 燕喃抿抿唇,神秘兮兮看了她一眼,费力凑过去咬耳朵道:“我有。” 文小娘子愕然,“你……” 她忽然想起赏荷会上的种种,灵光一闪,“你喜欢元四爷!” “只敢告诉你。”燕喃狡黠一笑,没有否认,“因为我爹想我嫁给别人,要是我这么跟别人说,早被当成怪物给啐口水了。” 文小娘子见她将自己引为知己,对她更多几分亲近,又多几分同情,“你爹想让你嫁谁?” 燕喃转头向她眨眨眼,“帮我保密哦。我爹钟意的是忠亲王世子,是不是和你爹的想法一样?” 文小娘子诧异地点点头,她本就是爽朗直接的性子,也不隐瞒,“你怎么知道?不过我爹钟意的人多了,忠亲王府,崔相府,他想看看哪家好。那你要怎么办?” “不嫁。”燕喃果断道:“死也不嫁。” 她又忍不住问文小娘子,“你觉得世子他怎么样?” 文小娘子想到萧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喃见她笑,心下大喜,这有戏啊! “不讨厌。”文小娘子直接道:“就是话太多了点,嗯,笨了点。” 燕喃笑得差点从屋顶上摔下去,若是世子知道这评语,不得气到呕血! 文小娘子扶住了她,看了看前头射箭场,“咦,元四爷和我哥在比箭。” 燕喃一听说元四爷,也立即往那边看去。 文小娘子见她心切切的模样,抿唇笑笑,“我哥说,元四爷的箭法很奇怪,身法比箭术更好,像是没用全力一般,他还以为元四爷这次武举会是榜眼,咱们过去看吧?” 燕喃暗懔,这文三爷竟能判断出渊哥哥在掩藏实力,确实有些本事。 她一点头,文小娘子已带着她从凉亭上飞下去。 元峥本来是去看热闹的。 文准和相阔海在比箭术,远处有人不断搬着箭靶往后退,两人都中了,再把箭靶搬远,如此一会儿,那箭靶已经退出去一里开外,加上此时又是傍晚,要瞄准靶心更是难上加难。 “噌!”相阔海手中又一只箭飞出去。 箭靶处的小厮晃了晃手头的白旗,未中红心的意思。 人群中响起一片惋惜。 文准挑起一侧嘴角,“相兄不行了?” 相阔海一声冷哼,“天都快黑了,老子又不是猫头鹰。” 文准笑而不语,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元峥,招呼道:“元四爷也来试试?” 元峥微笑拒绝,“在下就不献丑了。” 萧衡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这会儿站元峥边上,一手搂着萧齐的肩膀,一手晃着折扇得意道:“就这算什么?元四蒙着眼都能射中!” 他听崔十一说过元峥夜取青凤羽毛的事,又见过元峥指点自己,对他的箭术还是相当有信心。 元峥苦笑,萧衡这小子,是夸他呢,还是坑他呢? 他明明不想在这种场合和人争高下,萧衡还非得把他架上火来烤。 果然文准心高气傲惯了,本来就一直想寻机会和元峥比试一番,听萧衡如此夸他,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元四爷不肯应战,莫非是看不起文某。” 相阔海输给了文准,本就不舒服,又见元峥这个死对头来凑热闹,冷笑一声,“反正也不敢下场,所以牛皮怎么吹都无所谓。” “嘿你这孙子!”萧衡拉下脸,“我怎么吹牛皮了?元四,上!给这孙子瞧瞧!” 相阔海本就一肚子火,没想到又莫名被萧衡给骂了,他殿试就是败在元峥手下,又一直记着元峥卸了他跟班一条胳膊的仇,一拍自己左臂道:“好!四爷若是真能蒙住眼射那靶心十发十中,我相阔海就把这条胳膊卸下来给你!若是中不了,四爷敢不敢卸下自己一条胳膊?!” 这么远的距离,还蒙住眼?还十发十中? 人群中顿时嗡嗡声一片,刚刚萧衡也没说十发十中,他硬给加上这一条,都看得出来这相阔海是故意激将,又给人挖坑。 元峥应吧,这睁眼看着十发十中都不太可能,更别说蒙眼了! 不应吧,就真成吹牛皮的了…… 文准打圆场,斜眼看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相阔海:“四爷不必有负担,咱们就是纯比试玩玩儿,在我文府,卸胳膊这种事儿还是不会发生的。” 相阔海瞪着铜铃眼,只看着元峥,“四爷敢不敢?” 第197章 神技 燕喃便是在这时候被文小娘子拽着挤到了人群中。 元峥的目光往燕喃的方向一扫,瞬间捕捉到那亮晶晶的视线,浑身的真气似乎都激昂起来。 他揉揉鼻子,慢悠悠走到场地中间,一伸手,“弓呢?” 文准见他应战,微微一笑,招呼下头人拿了弓来,“四爷想怎么比?” 元峥淡淡道:“我不和你比,我只想看看相兄怎么卸胳膊。” 文准挑了挑眉:“蒙眼?” 即使是他,也不敢夸口自己能蒙眼射中一里外的箭靶! “嗯。”元峥试了试下人递过来的弓,拉开比划一下,“十发十中。” “哇!”人群中一片哗然! 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真接下相阔海的挑战,都激动起来,纷纷招呼其他伙伴一块儿过来看。 元峥目光捕捉到燕喃,温柔一笑。 燕喃身旁好几个小娘子都发出一阵欢呼,“四爷在朝我笑哎!” “明明是朝我笑!” “是我吧?” …… 文小娘子侧过头微微看向燕喃,抿着唇。 燕喃朝她眨眨眼,文小娘子做个了解的表情,默默朝燕喃竖起个大拇指。 燕喃喜欢这样混在人堆里,可以放肆地看着场中的元峥,挺拔的身姿英武俊朗,一袭天水碧的锦衫衬出宽肩窄腰大长腿,尤其是此时拉弓瞄箭靶的侧颜,眼神如鹰凖,一管鼻又挺又直,如刀削斧刻,她只觉能听见人群中小娘子们不断咽口水的声音。 元峥正在目测方位,距离,以及自己脚尖的方向,手臂的举向,一里地,射程并不远,此时天色更暗,对他来说,蒙眼和睁眼,区别并不是很大。 跟着元峥过来的萧齐有些担心,拽了拽萧衡胳膊,“二哥,元四爷真能蒙眼射中吗?” 萧衡这会儿也有些担忧起来,他说那话的时候纯粹自己高兴,没想到怎么话赶话的就变成要赌一条胳膊了! 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萧衡默默把折扇收拢,再打开,收拢,再打开,“应该……行吧。” 元峥试好了角度,先看着箭靶试射一支箭。 “咄!”一声响,带着木靶的颤动声传回来。 查看箭靶的人举起手头红旗。 “哇!”两旁响起惊叹声。 就凭这一手,也妥妥地够他这个探花的名声了。 相阔海不以为然,蒙眼射比这个难度可提高了不止一点点,再说,还得十发十中! 元峥武举时他也是注意过的,骑射也就那样,没见特别出色,这一箭有几分运气还不说定呢。 元峥试好了方位,招呼身旁随从,“可以了。” 那随从立即上前来给他眼睛绑上黑布,场边瞬时安静下来。 随从绑好黑布退下,元峥缓缓举起弓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直盯着元峥的箭尖。 只有燕喃坦然,这点距离比当初黑夜中一箭穿透夏勇太阳穴简单多了,对渊哥哥来说不算什么。 “嗖!” 随着白羽箭飞出去,围观的人脑袋统一往箭靶的方向转过去。 “红旗!” “中了!” 有人惊呼起来。 “我的娘嘞!” “天爷!” 惊呼声此起彼伏,比方才更甚。 相阔海悄悄捏了一把汗,这小子运气这么好? 这都行? 元峥似对周围人的反应充耳不闻,照旧淡定地又抽出一支箭,缓缓抬手,搭弓,放箭。 “又中了!” “天!”周围人群更加激动。 文准抱起了双臂,这真不是运气? 连文小娘子都动容了,低声对燕喃念了句,“真行!” 燕喃抿唇一笑。 元峥又是一箭,再一箭,速度还越来越快。 相阔海额上的汗也滴得越来越快,他打死也没想到这元四竟有这个本事! 蒙眼啊! 全靠感觉! 他凭什么能感觉到那箭靶中心的位置在哪儿? 若是燕喃知道他心中的疑问,当能回答他,那是一种数十年如一日每日练习五百发箭的手感,用渊哥哥的话来说,那种手感直觉的判断,有时候比目力判断更准。 周围人已开始帮着一起数, “七!” “八!” “九!” …… 相阔海腋下都湿了,只觉得远处那被架在火上烤的不是羊而是他。 他也不可能真卸胳膊啊,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若大伙儿非拿这个要挟他又该怎么办…… 最后一箭,飞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相阔海闭上了眼,大不了,就把脸给丢在这儿吧,总不能真卸胳膊! 只听紧接着又是一声破空响传来,“叮”一声轻响从空中传来,然后才是,“咄”一声箭矢射中木靶的声音。 现场一片寂静。 相阔海忙睁开了眼,见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木靶的方向,箭靶旁的小厮举起红旗挥了挥。 “中了!”有人说。 “十!”有人喊着。 “不对,该是十一。”有人纠正。 “怎么射中的?”很多人都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元峥射出了两支箭,中了一支,这该怎么算? 相阔海有些发抖,他大概知道元峥这一箭是怎么射中的了…… 萧衡倒是看清了,元峥是在射出第十支箭后,紧接着射出了第十一支箭,在蒙着眼的条件下,以最后一支箭追上第十支箭尾,将第十支箭撞偏,再以最后一支箭射中靶心。 他连连倒吸凉气,元四竟这么厉害,真这么厉害! 文准更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以他练箭多年,自然明白要射出这样一箭需要多大的本事。 不仅仅要让后一支箭追上前一支箭的轨迹,还要考虑在一撞之后,后一支箭能借力正中箭靶靶心! 这样的箭术,他只听说过战神林九渊有流星追箭的神技,却从未曾亲眼见过有人能射出这样的一箭来! 元峥扯下蒙眼黑布,浅笑着走过来,将手头弓交还给文准,拍拍相阔海肩,“十一箭十中,你我胳膊都保住了。” 说完穿过人群往外走去。 相阔海浑身冷汗,站在原地不得动弹,这才是元四爷的真本事? 萧衡一摇折扇,傲娇笑笑,带着萧齐追元峥而去。 文准也猛转身往元峥追去。 这边人群中还在议论那最后神奇的一箭,究竟是怎么会一支不中一支中的? 第198章 朱门酒肉臭 文小娘子也被元峥最后一箭完全震住,直到元峥离开,方低声叹了句,“这人,心志之坚,在我哥之上。” 燕喃明白她的意思,若不是性格极其坚毅极其自律的人,绝对练不出这样的箭术。 世间万事,没有捷径,唯有付出二字。 身边的小娘子们也都纷纷议论着元四爷的神技,听得燕喃莫名惆怅。 明明是她的渊哥哥,她却只能心里暗暗得意,眼睁睁听着别人对他评头论足,自己却不能扑上去。 她随着文小娘子往篝火边走去,暮色降临,篝火熊熊燃起来,四下的帐篷敞厅中都挂满宫灯,丝毫不觉草场上昏暗。 文小娘子见燕喃一路过来闷闷不乐的模样,深深看她一眼,“或许我能帮你。” “嗯?”燕喃抬眼看向她。 …… 萧衡追上元峥。 “师父!”崔十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打横里冲过来,“你这可把状元和榜眼都震住了!” “你小子干嘛去了?”萧衡问着。 金豆的身份进不来,俞六没被邀请,但崔十一没跟着元峥,这点确实让萧衡诧异。 “被我五姐拉去磨墨了,她画了幅草场落日图,师父你一会儿要不要看看,摆在那边水榭里头……” “这草场上竟然没有蚊蝇?”元峥随便找了个话题把崔十一给岔开。 三人说话间已来到少年们的篝火圈旁,此时中间最大的那堆篝火也点燃了,柴火香混着烤全羊的香气,格外诱人。 后头的文准也追了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挨着三人在另一边坐下,解释道:“篝火中添了驱蚊的香料,还有那边那些灯笼,里头烧的烛,也都有驱蚊虫的香料。” 萧衡在一旁睨元峥一眼,“可不,元四你这都不知道?不然你我哪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高天之下、旷野之中?” 元峥微微一笑,“确实不知。” 即使是元四爷,也更喜欢在市井中混迹,倒是不怎么和高门大户的少年们来往,除了崔十一。 这种烧香料驱蚊的法子,只怕耗的银钱成千上万两,文家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萧衡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自己比元峥擅长的地方,指着桌案上已摆上来的一碟碟精致菜肴显摆,“你看,这些菜都是有讲究的。” 他指着一碗似荷包蛋的菜,“你看,这看起来是盘煎鸭蛋,其实得用青竹片仔细挑开蛋黄外面那层膜,再把剁好的虾泥、香菇末、木耳碎顺着竹片尖儿慢慢的挤进蛋黄里,用鸡油慢煎,再放到枸杞叶与白菜煮出来的清汤里,汤碗边再铺上金丝燕窝。” 元峥心头暗叹,和这一比,他们往常上玉馔阁等地吃的饭菜都属平常,元府的日常饮食,更称得上是清贫。 只这一碟菜,便可多买一匹良马了。 萧衡继续介绍,指着一碟摆成游龙摆尾造型的菜肴摇头晃脑,“你再看这个龙鳞,一片片一圈圈儿的,像龙鳞吧?最外头一层是卤过的鹅肠,再往里是上好的冰肉,中间是咸蛋黄,层层叠套后再裹蜜汁烤,冰肉丰腴甘香,叉烧细嫩鲜美,鹅肠很有嚼劲,那味道……啧啧。” 元峥端起清茶喝了一口,越听萧衡介绍,越觉食不下咽。 他们在西北行军时,一人带两个馍馍能啃一天,京中发下的粮草,层层盘剥,到兵士手头只能剩下三成。 而原来开封府贵族们的富贵奢靡真的是如销金熔银一般! 萧衡又指着一盘形状有些奇怪的菜,那是个长在树桩上的蘑菇造型,被烤得焦黄泛黑,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再说这个吧,这看起来是个树桩,其实……” 他顿住,嗯,这道菜他好像也没见过…… “其实它就是个树桩。”一旁的文准接口。 崔十一一口马奶酒“噗嗤”就喷了出来。 萧衡白了崔十一一眼,端起折扇摇一摇,“我就觉得这是个树桩!” 元峥也不由笑了。 “树桩连着蘑菇砍下来,直接放到碳火上烤熟,能保证蘑菇原本的鲜美味道。”文准解释着:“这是西北人喜欢的做法,世子不知道很正常。” “四弟在和世子聊什么?这么高兴?”那边元峻、元峒、还有崔三等尚文的少年们也陆续过来围着篝火坐下。 萧衡扫了元峻一眼,“你们又做了几首酸诗?念出来听听。” 元峻风度翩翩一笑,“今日谈的是西北草原风俗民情与中原之差异,让世子失望了。” 他向文准一抱拳,“改日还想能与文三爷请教一番。” 文准冷冷道:“骑马射箭可以找我,风俗民情只怕帮不了忙。” 元峻见碰了个软钉子,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洒然坐下。 …… 那边燕喃带着梁宛茹,跟着文小娘子也往女眷那边的篝火走去。 梁宛茹一路又蹦又跳,巴拉巴拉说着方才种种所见,兴奋不已,文小娘子见她性子单纯活泼,也有几分喜欢,三人到了篝火边自是坐一起。 此时最后一线余晖也落到了地平线下,湖边和凉亭、水榭的灯笼也全都亮起来,五堆篝火熊熊而燃,草地上处处飘着瓜果香酒香烤肉香,每一堆篝火旁都有演奏艺人,西北特有的羊皮鼓和木胡奏着曲调悠悠扬扬,让人混如置身大草原上。 远处过来两行灯笼,穿过篝火间的红地毡往主宾方向走去。 元峥抬头看去,有唐侯、刘渭、还有梁少宰,中间是一个戴着方盘帽子的年轻男子,眉眼生得还不错,但脸偏长,又稍往里凹,显得下巴有点突,不过这是典型的北辽人长相,还有那帽子,是北辽人最喜欢的方顶帽。 元峥握紧手中酒杯,北辽使臣也来了! 那男子到主宾位置前向忠亲王见过礼,坐到刘渭身旁,几人有说有笑把着酒聊起来。 燕喃也看见了过来的人,文小娘子低声在她耳边给她介绍,当说到中间那人是北辽使臣,北辽的二王子金焕时,燕喃才着意多看了两眼。 爹让她小心避开的,就是这人吧? 第199章 击鼓传花 文家的这筵席就如草原上真正的篝火会一般,没什么上席下席的规矩,只要大伙儿吃好喝好玩儿得尽兴都行。 是以众人均是边吃边闲聊耍乐,有的照旧坐在篝火边,有的三三两两和朋友坐在圆顶帐篷式的凉亭下,烤好的全羊、羊排、羊腿肉自有小厮切好送上,端着美酒佳肴的侍女穿梭其间,围着篝火的人觥筹交错,听着身畔鼓乐齐响,热闹不已。 燕喃一直不时注意着元峥这边的动静。 安阳和元峻在一起说话,她总觉得有些不安,又忍不住想起上次那个跟踪她的人和那空香囊来。 她一直以为是给娘下毒的人想对她动手,但此时却觉得后头的人也有可能是安阳。 毕竟,安阳这一阵子,简直安静得异常。 可在文府之中,安阳若要报复她,会用什么方法? 燕喃低声问文小娘子,“可以帮我传个信吗?” 元峥面对满桌美食,兴致并不高,一面听崔十一和萧衡不停聒噪,一面举起手头清酿的葡萄酒慢饮。 过了一会儿,只觉浑身有些热,头微微发晕,精神也渐渐亢奋,伸手拉一拉衣襟,有些疑惑,莫非自己是喝多了? 这葡萄酒竟如此烈? 身旁有仆从不停送上新盘,一张西北烤面饼放到元峥跟前,元峥正要把盘往外推开一些,一眼扫见那面饼上头,隐约戳了两个字,“小心”。 他再仔细看了看,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忙掰下一块儿饼来,送入嘴中,一面抬起头往外张望。 视线首先往燕喃处转去,燕喃在斜后方,隔得距离并不近,他一转头就对上燕喃视线。 燕喃明白他收到了提醒,忙举起手中一块儿面饼,轻轻点了点头。 元峥轻颔首,转过头来。 这丫头定是知道了什么,他要小心什么呢? 他仔细嗅了嗅手中葡萄酒、桌案上每一道菜,都没异样,身边人除了文准萧衡便是来往文府仆从,按说也无碍。 “咱们也玩儿点什么吧?”萧衡忽嚷嚷,“就这么干喝酒没意思。” 少年们纷纷附和。 “联诗!” “对对子!” 有人提议。 萧衡抗议,“这又不是起诗文社!” 忠亲王是征战沙场出身,府中历来也都是尚武,读书也是读经史子集,作诗起韵接触得极少,加上他又疲懒,联诗这种事情简直是要命! “比掷骰子?”有人来一句。 “哈哈哈!”引起一阵哄笑。 “不如来个击鼓传花。”元峻笑着道:“让文三爷备上花签,鼓停时花落到谁手里,谁便抽签受罚,是作诗写对,还是投壶射箭,各凭运气,如何?” “这法子不错。”唐二少点头。 “要是世子抽到作诗怎么办?”有人故意问。 萧衡“噌”朝那人扔过去根羊腿骨,“你这孙子,爷爷抽你!” 众人又是一阵笑。 “大伙儿要觉得可以,我就请人拿花签来了?”文准站起身道。 这法子得一致通过。 没多会儿,花签来了,还取来一支含苞的荷做传花。 随着旁边羊皮大鼓擂起来,“咚咚咚”,荷花在少年们手上飞快传递。 第一轮便停到了萧衡手上。 众人爆发出一阵狂笑,这个萧世子果然是霉运最旺的。 狂笑声刚刚低下去一些,萧衡一抽花签,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筹倌儿大声念出花签上题目:“取眼前景赋诗一首。”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狂笑,把旁边主宾席的众人以及女眷那边都给吸引过来了。 崔十一笑得趴地上直捶地,唐二少笑得仰天躺地不起,就连一向古板严肃的元峒都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元峥也笑得“哈哈哈”豪放不已,惊得他身旁的萧衡吓一大跳,元四何曾这么放浪形骸过? 元峥自己也奇怪,但只觉那情绪来得格外汹涌,有些控制不住,心里刚刚有一丝想笑的意思,那笑声就已经从嗓子里哈哈冒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衡苦着脸站起身,摇着折扇踱起步子,眼前景,眼前,烤羊肉…… 这怎么作诗啊? 他苦苦想着背过的诗律,有一种最简单的作诗法是什么来着? 罗列,对,罗列,看见什么说什么。 他折扇收拢往手心一拍,抬起脸来,“有了!” “文家六月开宴会。” 众人屏着笑听着。 萧衡一指天,再一指地,来了第二句。 “碧草连天星湖美。” “好!”有人笑着和一句。 “四方篝火俱飘香,夜黑风高……” “好作贼!”有人立即接上。 “哈哈哈!”又换来一阵狂笑。 萧衡过去用折扇敲那人头一下,又慢悠悠踱起步子走回来。 “夜黑风高烤羊腿。” “哈哈哈哈!”笑声完全停不下来,连女眷那边都快笑疯了。 梁宛茹笑得跌在燕喃怀里,文小娘子把喝嘴里的茶全给喷了出来,燕喃笑得直给自己胸口顺气儿。 元峥也几乎笑趴在桌案上,只觉眼泪都出来了。 萧衡悻悻然坐回自个儿位置上,“爷爷我不擅长这个,能做出来就不错了,笑死你们这些孙子!” 一看元峥还趴旁边笑个不停,有些奇怪,凑过去低声道:“你这是咋啦,被点笑穴了?” 元峥笑着勉强抬起头来,他自己也不解,这情绪有些反常,他皱了皱眉。 这不是喝醉酒的感觉,只怕是,一种药物…… 他努力在脑中转着,是迷药吗? 可他吃喝全和身边人一样,为何旁人都没事? 在一片笑声中,鼓声又开始响起来。 又走了两轮,一个是反串唱词儿,一个是猜谜,玩得众人嬉笑声连天。 到第四轮,走了两圈的荷花在鼓声停止的刹那,停在了元峥手里。 元峥这会儿只觉心头更加燥热,并不曾有别的问题,神智比平日还清醒,也没有其他异样,只是平日里埋得深深的那些情绪都不停往外涌,忍着那莫名的悸动抽了一支花签。 “击鼓曲一首!”筹官唱完,众人都起哄拍起桌案来。 鼓曲并不难,多是些出征的军歌,唱起来激昂雄壮,颇为豪迈。 元峥站起身,一听说击鼓曲,便非常想去击唱一番以抒胸意! 那鼓手已经让开位置,元峥坐到羊皮圆鼓旁边,拿起鼓槌,手臂轻扬,落到鼓面上,“咚”一声,回荡在夜色里。 第200章 林九渊的心声 元峥眯了眯眼,那“咚”一声响似敲到他心弦上,他听这样的鼓声,听了太多太多遍。 集结,进攻,操练,“咚咚咚”,每一声鼓声都是命令,是号角,是战士们横刀折戟的见证,是厉兵秣马的征程。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西北大漠的黄沙驰骋,莽莽草原的千里追击,还有,还有饮马河。 队队铁马银甲踏破冰河,迎接他们的,是白羽箭矢如一支支蝗雨铺天盖地,那天变成了红色,地也变成了红色,一个接一个的战士摔下马背,那“咚咚”的鼓声,第一次变成催命的号角…… 他猛地挥落手中鼓槌,狠狠砸在那羊皮鼓上,喉头滚动,又是一声“咚!” 那鼓点有节奏地响起来,有力而稳健,此千军踏马整齐划一的步伐。 元峥胸口压抑许久的情绪澎湃而出,他需要呼喊,需要咆哮! “千里外——”浑厚的歌声唱出低沉的曲调,与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场景格格不入,几乎所有人都在这片刻静了下来,凝神看向元峥。 元峥浑然不觉,眼前只有数不尽的箭支和厮杀,流不尽的鲜血…… “一生戎马,寒弓银枪——旌旗扬。 枕戈待天晓,秣马踏清霜。 两行清泪,枯骨忠魂——难还乡。 荒冢埋儿郎,孤衾裹红妆。” …… 在场听的人都惊呆了,喜乐美酒中这歌声突兀又激昂,元峥的声调凄凉而悲愤,低沉如松涛海浪,如泣如诉,歌词悲凉而苍茫,把一副副战场出征图摆在众人眼前。 燕喃也和其他人一般,大大方方往元峥看去,只见他坐在人群之外,面朝这边篝火的方向,大长腿侧在鼓边,身型巍峨,俊朗五官映着火焰,高高的鼻梁让一侧脸映在火光中,一侧脸沉在阴影里,更突显天工雕琢般的完美轮廓。 周身泛着金黄火光,神情肃穆而悲怆,威严又傲然,眸子幽幽莹莹如闪烁着无数故事,那歌声激荡到听者肺腑之中,也似看到了滚滚沙场、血影刀光! 只听他歌词一转,接着唱: “繁华处—— 三更鼓沉,烟柳歌舞——醉华堂。 脂香粉正浓,琴瑟绕飞梁。 四方升平,五湖不晓——山河殇。 富贵已足哉,众生何惶惶?” 这是唱到歌舞升平处,曲调杳杳,那尾音带着几分责问,几分无奈,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惆怅,随着鼓点沉落下去。 忽鼓点声再起,更疾更快,落如密雨,唱词曲调也渐转高亢。 “君不见—— 六月飞雪哭忠良。 七城烟柳披素裳。 八方男儿今何在? 生死一念叩上苍。 待他日,复归来。 与君共醉——三千场! 九重天,任我闯! 壮志心未酬,策马——复——河——疆!” …… 曲声到最高亢处戛然而止,将一众人听得悠悠心弦往那云端攀去忽直上九霄,再云破天开,从那幻境中忽然回到眼前的美酒飘香中来。 一片静默,只有篝火烈烈作响。 忽有人拍起手来,“啪,啪,啪。” 竟是忠亲王,神色凝肃,一下一下,缓缓鼓掌,他身边的武安侯萧齐,已是听得泪流满面。 众人这才缓缓醒过来,渐渐有喝彩声起,接着有更多的人叫好,也有人偷偷抬袖拭泪,宴会渐渐又才恢复方才的喜乐场面。 燕喃则神色凝重,不对,这样的渊哥哥很不对,他一直非常压抑这种情绪,尤其是在唐侯和官家都知道林九渊还在世之后,愈加小心地把属于林九渊的部分隐藏起来,怎么会在这种场合下,唱如此慷慨激昂的战歌? 她瞬间想到那空香囊,鹿神医曾说过,那可能有蛇毒草燃烧后的毒烟所熏过的,而那蛇毒草的毒性,是催发人的潜在神智,让人举止言行不受控制…… 正和渊哥哥的情形对得上! 燕喃慌起来,那毒是如何下到渊哥哥身上的? 眼下这种场合,他若是暴露了有关林九渊的身份就危险了! 元峥站起身,只觉心跳愈加烈,这一曲唱罢,那澎拜的情绪非但没消解,反而更激烈起来。 他踉跄着回到篝火边,崔十一激动地直抹泪,“师父!唱得太好了!听得我都想提枪上阵杀敌了!” 文准也朝元峥举起酒杯,“四爷,敬你!” 萧衡觑着眼在旁看着,只觉元峥不太对。 元峥摆摆手,没功夫理会其他人,眼睛在桌案上直打转,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燕喃让他小心,难道就是指的这个? 毒是如何下的?他一直与这么多人在一起,吃喝也都是由文府人送上,不可能是文准对他动手脚吧? 他的目光落到那马奶酒上。 若说不一样,那就是他没喝过这马奶酒,可是没喝过,和中毒,有什么关系?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一道光,没喝过却中毒,那这马奶酒中,有解药! 他二话不说端起马奶酒就猛喝了几大口。 “四弟!”隔着崔十一的元峻忍不住招呼他,“你忘了不能喝马奶?” 元峥喘着气,心跳还是很快,他抬眼看向主宾篝火旁,刘渭! 他恨不能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问问他怎么舍得把自己手下的兵将送到敌人的刀下! 不行,这样不行。 元峥站起身,往四周打量着,“我有点醉,去湖边走走。” 说完转身匆匆往湖边夜色中走去。 崔十一见元峥就这么走了,有些莫名,搔搔头,师父喝多了? 他犹豫着又追了过去,“师父!” 刚走出去没几步,唐二少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四爷怎么走了?” 崔十一摇摇头,“好像喝多了。” 唐二少看着元峥背影,嘴角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拍拍崔十一肩膀,“咱们看看去。” 说完扳着崔十一肩膀往元峥离开的方向走去。 萧衡回头见这二人勾肩搭背走远,也觉怪异,唐二少和崔十一怎么会搞到一起去? 他想了想,也站起身悄悄跟在二人身后而去。 燕喃见元峥走远,立即站起身,被文小娘子一把拽住,“去哪儿?” 她如今知晓了这二人的情愫,眼见一个走,一个要跟,自然觉得有问题。 燕喃心中不安,想了想,若有文小娘子帮忙,当更为妥当,遂俯身到文小娘子耳边低声道:“拜托你一件事……” 第201章 一只黄雀、两只黄雀…… 元峥摇摇晃晃走到湖边,胸口澎湃的各种情绪似乎稍稍灭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是喝下马奶酒引起的双臂上难耐的痛痒之感。 他掬起一捧水搓搓脸,清凉的湖水让整个人都好受一些。 看来他所料无误,他确实是中了毒,而那解药正是在马奶酒中。 这么周全地特意针对他的下毒法,是谁布置的? 又是谁能有本事利用文家的宴席来对他下手? 他重新站起身来,忍住越来越难受的痒痛感,看来得提前回去。 忽身旁过来一个文府仆从,躬身道:“四爷,我们三爷请您到流云阁中歇息。” 流云阁便是湖边的水榭。 元峥打量着那仆从,穿的是文府仆从统一的黄褐色短褂,从外表看没有任何问题。 可这个时候来这儿找他,极有可能是针对他中毒之后的下一步动作。 元峥想明白了此点,点点头,那仆从转身领着他往前走。 二人很快来到流云阁前,元峥仰头看了看那牌匾,忽问身旁仆从,“这里以前叫水云阁,为何后来改成流云阁了?” 这座水榭在文府改造之前就已经存在,算是开封颇为著名的一所阁楼。 那仆从微微一愣,随即答道:“老爷更喜欢流云阁这个名字。” 元峥“嗯”了一声,带头迈步往里走去,那仆从连忙跟上。 燕喃从另一个方向绕到湖边,正好看见元峥的身影进了不远处的流云阁,忙抬脚跟过去。 又一迟疑,自己这么过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这迟疑间,只见又有两个身影进了流云阁,竟然是唐二少和崔十一? 崔十一过去她能理解,可能是关心元峥而去,可唐二少去里头做什么? 燕喃想想,回头往身后夜色中看了看,还是提脚往流云阁那边走去。 待燕喃进了流云阁,流云阁湖岸边一艘全无灯火的小船中,悄然钻出一道素白身影来,赫然是安阳。 安阳走过浮木舢板来到岸上,轻快地往篝火处走去,迎面夜色中走出来一个小丫鬟,安阳轻笑着对她摆摆手,“不用你上了,她自己去了,那银子你算是白捡了。” 小丫鬟兴高采烈跟在安阳身后往人群走去。 唐二少带着崔十一进了水榭敞厅,厅内空无一人。 这水榭厅大,里头摆了一圈儿琉璃屏风和红木桌椅,房间却不多,只敞厅旁还有一暖阁,除此外三面都是水廊,再无房间。 唐二少小心翼翼凑在花窗畔往暖阁里看了看,里头也是空的,他狐疑着,难道他们来早了? 说好的元峥会被人带进暖阁来呢? 崔十一睨他一眼,“你带我来这儿干啥?我师父没在这儿吧?” 唐二少正要开口,忽听外头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 来了! 唐二少瞬间激动起来,一把拉住崔十一钻进暖阁,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左看右看,一眼看到中间罩着桌布的圆桌,一掀开布帷,拉起崔十一就钻了进去。 崔十一瞪着眼,不自觉压低了嗓门,“咱们到底要干啥?” “你马上就明白了!”唐二少低声示意他别再说话。 进来的是燕喃,她放轻了脚步,踩在木地板上仍有轻微的沙沙声响。 她穿过门口前厅的落地罩,见里头敞厅烛火高悬,廊下挂着一只只灯笼,四周亮堂堂,却悄无声息,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正觉得奇怪,忽身侧伸过一只大手,一把将她往落地罩侧面的一扇琉璃屏风后拽了过去。 燕喃正要出拳挥过去,猛然发现是元峥,忙收手顺从地任由他把自己勾到怀里。 这屏风后地方很窄,想来是供人在水榭中小憩所用,只有窗边一张长榻,临水一面隔扇大敞,直通湖面,正是枕水而眠的好地方。 元峥脸色仍微微发红,眼神微醺,一副喝多了的模样,燕喃正要开口问他,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不管不顾地把燕喃搂进怀中,压低了嗓门附在她耳边道: “是圈套!对方可能想设计我俩私会被人撞见,没关系,我已经没事了。” 燕喃松口气,窝在元峥怀里不得动弹,一想到自个儿身后还跟着文小娘子,不由红了脸,努力挣扎着,轻声在他耳畔道:“渊哥哥,先放开。” 元峥虽已能控制神智,但燕喃真真切切就在他怀里,他仍想吐出真正的心意来。 他像个撒娇的孩子一般,半个身子都压在燕喃肩头,低低道:“要不,咱们将计就计?” 燕喃被他吹到耳朵边的热气弄得直痒痒,知道他是戏言,抬头嗔他一眼,“你发现是圈套还进来做什么?” 元峥有酒壮胆,又还有三分药性,愈加肆意,嘴唇贴在燕喃软软的耳朵上轻轻摩挲,半眯着眼,“我怕他们会对付你,不若在这儿守株待兔,一会儿前来捉现行的人,定然就是设计这一切的人。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燕喃被他弄得又痒又热,一想到后头的文小娘子,努力推开他,“文小娘子跟着我呢!” “嗯?”元峥这才把黏在燕喃身上的手拿开,往她身后看去。 片刻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从屏风外转过来,“喝多了?” 文小娘子看了眼元峥。 元峥摇头,低低道了声,“多谢!没事了。” 燕喃过去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文小娘子皱起眉来,正要开口,只听外头又响起重重的脚步声。 文小娘子往窗畔帷帘后一指,“你们先躲这儿,外头我来应付!” 现在三人躲在屏风后这个模样,任谁看见了都说不清! 元峥已拉起燕喃三两步就躲到那帷帘后头,燕喃忽见榻上迎枕后露出两条人腿来,吓一跳。 元峥忙搂她到胸前,低声安抚,“是引我进来的人。文家为避讳主母名中的水字,而把水云阁改为流云阁,这人却不知道,说明他不是文府仆从。我得把他带回去问问。” 燕喃点点头,整个身子背靠在花窗旁墙壁上,身前被元峥严严实实挡住,两人身后盖着的是厚厚帷帘,只从缝隙透了一寸光进来。 昏暗的封闭空间中,元峥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听起来有几分痛楚。 燕喃微仰起脸,能看清元峥下颌勾勒成完美的硬朗线条,突起的喉结偶尔滚动。 她咽了口唾沫,轻声问,“还难受吗?” 第202章 幕后人 元峥手臂撑在墙上,咬着牙,“我喝马奶会起疹子,设计这一切的人知道这点,将解药下在马奶中,具体情形我查清再告诉你。没别的事儿,就是痛痒一些。” 燕喃瞬间想到和安阳说话的元峻,心疼地伸出手去,轻轻环住了元峥的腰,再把头往他胸口靠了过去,轻声道:“我今日看见你二哥和安阳说话。” 元峥只来得及思考片刻,便觉怀里的人儿瞬间贴近来,近得两人身体间没有一丝空余,隔着夏日薄衫,尤其是胸口下,那柔软又有弹性的地方激得他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刚刚才减下去沸腾热度的血轰然又冲到脑中。 这丫头! 他把思虑暂时抛到脑后,顺势收紧双臂,大手紧箍上燕喃盈盈一握的细腰,往前把她完全压到墙壁上,俩人的心跳似乎都能叠到一起。 这种止痛法蛮好,他浑然忘记了痛痒,满世界只有紧贴着他的燕喃和身体里熊熊燃起的火……但是,另一个地方开始难受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进了厅门。 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是萧衡。 “崔十一?”萧衡喊了一声,不解地往水廊外张望,唐二少带着崔十一明明过这边来了,怎么找不着了呢? 他忽听见暖阁里有动静,一推门进去,就看见桌布在动。 萧衡吓得一哆嗦,正要拔腿就跑,就见到唐二少气汹汹从下头钻了出来。 旁边还有一人正对着他挤眉弄眼,是崔十一! 萧衡都傻了,眼睛瞪得比相阔海的牛眼还大! 我的天,这俩小子大晚上的躲在桌子底下干嘛? 不可能是在打牌斗骰子吧? 这年头……这些人都怎么了? 女人难道不好吗? 唐二少气得不行,萧衡这扫把星怎么来了?还这么大咧咧在里头喊,这不得把他们的猎物给吓跑了吗? “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戏!”唐二少把萧衡往外头推。 萧衡莫名其妙,一听说躲起来看戏,直觉有问题,忙先四下张望,躲起来,躲哪儿好? 敞厅里就几把椅子几张高几桌案,他试了试椅子下头,钻不进去,还没遮挡…… 眼见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萧衡慌了神,一眼瞅见那屏风,连忙钻到屏风后头去! “唔!”一只又软又滑的手掌瞬间捂上他的嘴,萧衡眼瞅着对面的文小娘子,瞪大了眼,心花儿都要开到天上去,一动都不动,一点儿舍不得文小娘子把手挪开。 文小娘子见他不再出声,缓缓放下手。 萧衡一把抓着又往自个儿嘴上放,还贱兮兮一笑。 文小娘子抽回手狠狠剜了他一眼。 她也不敢乱动,知道这事儿幕后的人还没出来,示意萧衡别做声。 萧衡哪还顾得上其他,连连点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文小娘子一个劲儿傻乐。 直到那杂乱的脚步声近了,其中一个说话声在敞厅里响起,他才猛地一愣,娘嘞,是娘! 外头传来忠亲王妃乐呵呵的声音:“……没错,是有点儿醉了,那葡萄酒可真醇,我还是年轻的时候,你舅舅从西疆带回来过这样的葡萄酒。哎,到这儿坐会儿正好,风也没那么大……” 陪着她的正是安阳,她眼一扫,敞厅无人,明明看着那俩都进来了,去哪儿了? 她见旁边暖阁门紧掩,便把忠亲王妃往里引,“舅母,咱们上暖阁里坐坐。” 紧接着是暖阁开门的声音。 安阳一眼扫去,空空荡荡,哪有刚才进来的元峥和梁燕喃的身影? 她有些费解,又拉着忠亲王妃道:“这里头怕是许久没人来,也没开窗户,有些气闷,咱们还是在外头吧。” 忠亲王妃自顾自跟她拉着家常,随她拽着自己走,“……你没事儿也多上府里坐坐,带上你三妹妹,咱们自家亲戚,也不拘……” 安阳心不在焉听着,看来看去敞厅里也没个人影,只西墙一扇屏风,便往这边踱了过来。 文小娘子和萧衡都听见那脚步声变了方向,萧衡也有些紧张,被娘发现他和这小娘子躲在这里,该如何解释? 正犹豫间,文小娘子忽朝他靠过来,压低嗓门问了他一句,“你会凫水吗?” 萧衡想也不想就点头,文小娘子问,自然是什么都得会。 就在他点头抬起的瞬间,忽觉身子一轻,就那么被文小娘子拎着衣襟直接往身后走廊外飞了出去…… “哗!”一声水响。 正说话的忠亲王妃和安阳同时一愣。 萧衡忽落进黑漆漆的水里,脚踩不到底,拼命扑腾,着急狂喊,“救命!救我!我游得不好!” 忠亲王妃一听是萧衡的声音,早慌了神,一面往水廊外扑出去,一面急急大喊,“来人哪,救命啊!” 文小娘子听得萧衡狂喊救命,一头黑线,这人不是会凫水吗? 叹口气,两步跨到廊边,“扑通”一声水响,跳进湖中。 几个丫鬟忙往外头去找人,忠亲王妃自个儿匆匆沿着东面水廊往湖边小船上冲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暖阁门“哗啦”被推开,唐二少和崔十一也一前一后跑了出来,跑过愕然站在水廊边的安阳身边,唐二少还想跟安阳说话,被崔十一一把拉住,“快上船,先把世子捞上来。” 安阳还一脸茫然站在水廊边上,怎么回事,明明应该出现的人没出现,反而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 “是你给四爷下的毒吧?”静悄悄的大厅忽传来一把平静的声音。 安阳悚然一惊,燕喃就像凭空冒出来的,正安然站在她身后,冷冷看着她。 燕喃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元峥!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安阳对上燕喃冰得可怕的眼神,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燕喃阴沉着脸走近安阳,二话不说,手中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猛地挥到安阳左脸上。 安阳“啊”一声捂住脸,踉跄着跌到栏杆边,被打得眼冒金星。 “还有上次用香囊来给我下毒的,也是你吧?”燕喃仍不觉出气,又是一拳打在她右脸,安阳只觉口中腥咸,一抹嘴角,带起一丝血来。 安阳擦一把嘴角,眼神毒意浓浓狠盯着燕喃,扯出一丝冷笑,“是我又怎么样?就知道你不要脸!私会元四!” 燕喃上前一把揪住安阳衣襟,冷冷逼视过去,“那我娘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你怎么会用苗疆的下毒法?” 第203章 落水姻缘 安阳浑身冒冷汗,那人明明下毒下得天衣无缝!元四为何没中毒? 她不怕自己被责问,却怕引出那人,娘的秘密若被人知晓该怎么办? 她以为燕喃会追究她设计二人的事,不料燕喃却首先说起她娘,一时有刹那犯懵,“什么僵尸?你娘?” 一听燕喃说到娘,她眼圈也红起来,恨恨道,“你娘好歹还没死呢!我娘却已经死了!” 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直烧到心里,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上来,嘴里犹自骂着,“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运气好些投了个好胎罢了!奸夫**!不得好死!有本事你们当着萧衡的面承认私情!” 元峥走上前来,当着安阳面搂住燕喃肩膀,淡淡道:“县主说错了,燕喃和世子并未议亲,何来私情一说?且她是我即将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这一切,恐怕还得托县主的福。” “呸!”安阳笑得有几分瘆人,死盯着燕喃,“忠亲王府这样的尊贵人家你死也别想嫁进去了,你也就配元四这种混不吝的无赖小子,那我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断子绝孙,哈哈哈!” 燕喃实在不明白安阳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叉起腰道:“大姐,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安阳抽起嘴角冷笑,“我为什么恨你,你去问你爹啊!你看看他敢不敢说!” 燕喃还想再问,元峥看看湖上好几艘船驶过来,提醒道:“改日再说,我先带那人趁乱出去。” 燕喃点点头,揪着安阳衣襟把她往外一推,安阳狼狈把住栏杆,三人来到廊外水边的阴影中。 燕喃开始撩袖子,“下毒的事儿咱们慢慢算!不过,既然大姐想给我安排归宿,那我也不能礼尚不往来不是?” 她话音一落,一脚利落漂亮的回旋踢,直接踹到安阳胸口,安阳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一仰,“啊!”一声惊呼。 “扑通!”也掉进了湖里。 燕喃松口气,回身一推元峥,“你赶紧走。” 元峥一点头,从水廊旁的阴影隐入黑暗中。 燕喃扑到栏杆边大喊,“唐二少,安阳县主掉湖里啦!” 此时湖上已乱成一团,三四艘小船都往水榭外的水域靠过来,其中一艘小船上一个人影“扑通”就跳下水,往安阳落水处游过来。 篝火旁边的许多人已经围到湖边,沿岸已围拢了不少人,有的发现这水榭位置还不错,又往水榭中涌来,燕喃也趁乱混在这人群中。 湖岸上灯笼都被提了过来,湖中好几条小船灯火通明,其中一条船头,忠亲王妃着急张望着一处水面,片刻后浑身湿淋淋的萧衡被文小娘子推到船上,四周一片哗然,随即响起絮絮低语。 这……和一个姑娘家在水中如此亲密,缔结婚约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啊! 可忠亲王世子不是和梁少宰的嫡长女还有口头婚约么,这下忠亲王可难办了。 而另一边,把安阳救上船的,燕喃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唐二少这小子手脚还是够快的,得恭喜他终于能抱得美人归了! 四周果然又是一片哗然。 谁都不知道今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两人落水,又分别男的被女的救起,女的被男的救起…… 燕喃看着安阳裹着一张素缎披风坐在船中,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心头仍是不安。 就凭安阳,还有方才她提及苗疆僵尸时她的茫然反应,恐怕给娘下毒的,另有其人,但,安阳一定认识这个人! 今晚,今晚回去无论如何都要逼她说出来! 若是梁湛知道安阳和娘中毒的事有关,恐怕就不用她出手了。 想到梁湛,燕喃侧头在湖岸人群中搜索起来,看见了,梁湛站在忠亲王身旁,旁边还有文老爷,三个人脸色各异,梁湛脸如锅底,忠亲王沉脸不语,文老爷焦灼万分。 发生了这样的事,只怕父亲再坚持也是没用了。 燕喃叹口气,忽然觉得梁湛身旁人群中有道视线往她身上落来。 她转动视线看去,赫然是那带方帽的东辽使臣。 这不是梁湛让她小心避开的人吗? 燕喃毫不惧怕地对上那人视线,那人一双狐狸眼,弯了弯唇角向燕喃一笑。 燕喃心里忽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人认识她! 他怎么会认识她? 萧衡等人分别被送下去安置,幸好救起及时,他和安阳都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园子中央一所圆顶帐篷形制的花厅内,忠亲王居中,梁湛与文老爷一左一右,三人各怀心思,默坐不语。 终于,忠亲王叹一口气,开了口,“幸好衡儿还未议亲。” 梁湛在看到文小娘子推着湿漉漉的萧衡爬上船时,已涌起了不妙的预感,但一听忠亲王这句,心还是猛地沉下去,抬起头来喊了句,“王爷!” 忠亲王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出了这样的事,衡儿若不负责,又如何对得起舍身相救的文小娘子。” “都是文家的错!是老夫府上照应不周,才出了这些的事!”文老爷满脸愧疚,抖着山羊长须痛心不已,“岂能让王爷和少宰大人为难!” 梁湛只觉他苦脸下都是笑意,文家图谋忠亲王府的助力已久,否则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举家入京。发生了这种事,文老爷心里恐怕早该笑开花儿了! 他捏紧拳头,垂头不语,这天意,他还是改变不了吗? 忠亲王眯起眼一笑,“文老爷休要自责,这都是意外。所谓姻缘自有前定,孩子们发生这样的事,也算是一种缘分。梁少宰。” 他看向梁湛。 梁湛只觉大势已去,木然低头应了声。 “幸好咱们还没把儿女之事定下来啊,否则,梁三娘子与文小娘子,我们忠亲王府都对不住啊!” 梁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就是说反正和梁府的亲事还没最后拍板钉钉,也不会影响燕喃的名誉和婚事,而萧衡若不与文家联姻,文小娘子则会为此事困于闺阁一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凭梁湛对忠亲王的了解,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一咬牙,颔首道:“王爷说的是,该,恭喜文家老爷,文家与王爷能喜结姻缘,真乃一大盛事!” 第204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文老爷微微松口气,他以为梁湛尚且要挣扎几句,没想到他倒是就势下坡转得快。 他也没想到忠亲王半分犹豫没有,就最终把注压在了文家身上,倒是省了他不少功夫。 一场本该纠葛一阵儿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梁湛眼看着二人热络聊起来,心沉到谷底,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就这么突然间毁于一旦,都是命啊! 而隔壁厅里,萧衡正裹着擦头发的帕子捂脸偷乐。 他没想到文小娘子竟然会来救他,她伸手拉他的时候,那手软得他心魂俱荡,真的差点就往水底沉下去。 出了这样的事儿,当着那么多人面二人肌肤相亲了,他若还不娶了文小娘子,只怕她就只能做姑子去! 文老爷就这么一个独女,怎么舍得? 而父亲这边,本身也看重文家,出了这样的事,定也不会再耽误文小娘子。 萧衡越想越美,现在只想抱着文小娘子狠狠亲两口,这下好了,他不用娶那个母老虎三妹妹,还能安安心心抱文小娘子归了! 燕喃则溜去了文小娘子换衣的地方。 换上干净衣衫的文小娘子出来,遣走了丫鬟婆子,招呼燕喃坐下喝茶。 燕喃又是感激又是不安,“你当时怎么会那么做?” 文小娘子挑眉微笑,“我本来只不想被人误会我和萧衡私会,没想到那小子不太会凫水,我怕闹出人命,只好跳下去救人了。” “你可知道后果会如何?”燕喃郑重其事看着她。 虽然她一心想撮合这二人,可也不愿文小娘子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文小娘子低头转着茶盏,毫不忸怩道:“反正我爹就看中他和崔三爷,这俩人比起来吧,我愿意选萧衡。” 她抬头看向燕喃,确实不见半分不安,“你放心,我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不是为你。” 燕喃听她如此说,心里彻底踏实起来,认真道:“还是很谢谢你!我记你这一恩。” 若不是这落水救人,只怕这桩婚事还会僵持一阵儿。 文小娘子眨眼一笑,“那你送我个贵重嫁礼。” 和萧衡欢喜上天的心情正好相反,安阳的心则是灰成了冰。 她明明看着元峥和梁燕喃进了水榭里头,按那人所说的药性,元四若真喜欢梁燕喃,定会忍不住与她有逾矩之礼。 她还以为带着忠亲王妃进去能看见精彩的一幕,可辛辛苦苦筹谋这么久的计划,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元四没中毒,燕喃没中计,最后还算计了一把她,害她把自己给砸了进去。 崔五娘子进来看见她发呆的模样,心疼地过去挽了她胳膊挨着坐下,“怎么回事?你好好的怎么会落水?” 安阳胸口还隐隐作痛,也没法解释,抱住崔五娘子呜呜哭起来,“是我不小心,怎么办?我不想嫁唐二少!他方才还说会去向舅舅求赐婚!” 崔五娘子叹口气,“有太后疼你,你进宫求求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安阳哭过一场,木着脸坐上马车,先一步离开文家园子,往长公主府驰去。 一想到燕喃凶悍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有那个人……安阳捏紧了拳头。 是找他算账?还是找他继续帮忙? 她想到在佛堂后院那人那句话,恶心得一哆嗦,他做得出来的……这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安阳只觉自己是汪洋中一片树叶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娘的秘密不能说,她的身世不能说。 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一点希望也看不到! 她抱着腿,把下巴搁到膝盖上,侧头看向窗外,指甲抠得裙边绣线都起了丝,嘴唇咬出腥味儿来。 街道边有零星灯火,偶有小孩儿哭声和妇人大嗓门的叫嚷声传来,比安静得没一点儿声音的长公主府热闹多了。 她忽然想起崔五娘那句话,猛转头冲前头车夫喊:“不回府,直接去宫里!” 梁湛出了文府园子,背起手,静静看了头顶星空片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没关系,燕喃如今是他的女儿,就算失去这个机会,只要有燕子令,他也一定还可以把大梁握在手里! “爹。”燕喃从停在门口的马车上跳下来,静静看向梁湛。 梁湛神色复杂,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跟我走走如何?” 燕喃怎么也没想到梁湛会是这样的反应,暗自诧异,跟在梁湛身后沿着文府园子外墙往南走去。 两辆马车慢慢悠悠跟在后头。 梁宛茹挑起车帘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梁湛和燕喃的背影,心头酸溜溜的,手一抖放下帘子,坐回车厢里捡着点心大口大口往嘴里放。 “萧衡是怎么落水的?”梁湛忽然问。 燕喃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是和文小娘子在一起吗?我看你们一起离开的。”梁湛微侧过身看了看燕喃。 燕喃一脸坦荡荡,“是啊,我们当时在湖边船上想去采几朵荷花,结果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文小娘子便跳下去救人了。” “你为何没去?”梁湛追问,“我记得你也会凫水。” 这个爹可真细心,燕喃暗叹,幸好她在走之前与文小娘子对过词儿了。 面上带着三分无辜,“她家的湖,她家的客人,我们都不知道掉下去的是谁,我见她跳下去了,便想着在船上接应。”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梁湛默然点点头。 燕喃微嘟起嘴,“爹是埋怨我丢了这份婚事吗?” 梁湛露出丝苦笑,“并没有,只是感叹这天意。” 他继续往前迈步,似不经意道:“爹想问你一件事。” 燕喃愕然,梁湛今晚这反应,着实奇怪,“您说。” “若是要你赔上性命,可以免大梁亡国,你愿不愿意牺牲自己?” 燕喃蹙紧眉,就因为和忠亲王做不成亲家,爹就受刺激变得这么反常? “爹怎么会问这个?” “你愿意吗?”梁湛追问。 “我。”燕喃问了问自己的真心,她不想死,她想和渊哥哥好好在一起。 可是,大梁亡国……要死很多人吧? 死她一个就能救他们?那她会愿意又放弃一切吗? 她自问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她只想能在有生之年陪在渊哥哥身边,多一天也好。 什么救国救民的壮志,她没想过。 可若是她能救而没救那么多人,她也会活得不安心吧? 所以,燕喃内心一万只草泥马咆哮而过,这是特么什么狗屁问题! 第205章 诡异的改变 燕喃直直看向梁湛,倔强道:“为什么我死了大梁就不用亡国?世间哪有这样的关系?我不想死,而一个国亡不亡,不是哪一个人就能决定的。” 燕喃迎着夜风,侃侃而谈,“立国守疆,首先不是天子之责吗? “若有外族入侵,有皇帝,有将士,有像爹你们这样的肱骨大臣,若天子靠不住,臣工靠不住,州兵府兵这些都靠不住,还有老百姓,还有义士,每个住在这方土地的人都有责任。 “我愿意和所有人一起为大梁而战,但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的生命来担别人的责任?” 梁湛没想到听到这样的答案,直说得他心惊肉跳,又隐隐觉得有道理,惊异地扫过燕喃面庞,见她神色如霁月清风,疏朗正气,竟生出一丝折服来。 他从头到尾都把全部赌注压在忠亲王身上,压在圣女和宝藏身上,是不是疏忽了什么? 燕喃说了一大通,转头见梁湛神色怪异,眉头紧锁,更觉奇怪,这个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爹?”燕喃喊了声。 “嗯。”梁湛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回手招呼车夫赶上来,“夜深了,咱们回吧。” 说话间,后头一辆马车哒哒地追上二人,在梁湛身旁停了下来。 马车蓝布帘掀起,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来,“少宰大人好兴致啊,星夜散步。” 他目光落到燕喃身上,“这位,是令千金吧?” 正是夜宴上的那位辽国使臣,金焕。 梁湛倏然紧张起来,立即将燕喃挡在身后,一抱拳道:“殿下,夜深了,不打扰您的回程,告辞!” 说完带着燕喃就要离开。 “梁少宰。”金焕的汉语说得很好,几乎没有外族口音,在梁湛身后喊道。 梁湛只得站住脚步,燕喃奇怪地回头望去,见那东辽人竟下了马车来。 “殿下还有何事?”梁湛上前一步,又把燕喃挡在身后。 金焕天生一双笑眼,背着手道:“听说忠亲王爷与文老爷转眼间就定下亲事了?” 梁湛干笑一声,“是,殿下消息灵通。” “你们汉人,倒是很重儿女名誉啊。”金焕似没话找话,一面和梁湛闲聊,一面往他身后的燕喃身上瞟。 梁湛也察觉了他飘忽的目光,脸色冷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我大梁乃礼仪之邦,自是依礼而行。夜已深,殿下若想聊聊中原之礼,大可明日寻三俩文士,浅酌慢饮细聊之。” 金焕毫不介意梁湛的冷淡,笑着一抱拳,“久仰少宰大人贤能之名,今夜人太多,没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实在是遗憾。也不必去寻什么文士,小王想明晚邀大人一叙如何?” 燕喃敏锐地察觉到梁湛后背绷得紧紧的,只觉奇怪,他好像很怕面前这个东辽人,东辽使臣关他这个大梁少宰什么事儿?这个爹究竟在怕什么? “梁某才疏学浅,论民生经略不及崔相,论军国要务不如刘枢密使,恐怕会令殿下失望。” 梁湛疏离而客气地回答,摆明是拒绝。 金焕毫不气馁,眼神不自觉地扫过他身后,含笑道:“大人太客气,若是大人事务繁忙,那小王便登门讨教一二,还望大人勿要拒之门外才好。” 竟是死缠烂打的架势! 梁湛紧咬着牙关,干笑了两声,“殿下说笑了,在下自当恭迎!” 金焕见梁湛应承下来,哈哈一笑,一抱拳道:“多谢大人,那小王先行告辞,再会!” 又特意向只露出半张脸的燕喃笑着道了句,“梁姑娘再会!” 说完一撩袖袍,上了马车,“哒哒哒”扬长而去。 梁湛站在原地不动,燕喃诧异看过去,发现他襕衫下的身体竟在微微发抖。 “爹?”燕喃走上前半步,喊了声,“您怎么了?” 梁湛从头到脚都凉透了骨,明明是夏夜,双腿却似被冻僵一般挪不开步子。 命运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这是天意吗? 天意,是不可逆转的吗? “他,你见过吗?”梁湛张了张嘴,看着远去的马车没头没脑问了句。 燕喃更加好奇地盯着他,“见过,在流云阁的时候,你们在湖边,我刚好看见。” “那他,也看见你了?”梁湛神色万分凝重。 “应该是吧。”燕喃忍不住问,“爹,这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很怕……” 梁湛转过头来看着燕喃,他有种直觉,金焕见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燕喃,定是为了燕喃! 这金焕只是见过燕喃一面而已,竟然就看中了她? 官家正有和东辽结盟的意思,万一这人求到官家面前…… 不行!梁湛不住摇着头,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说什么他都要逆这天意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再被东辽人得到宝藏! 梁湛一把抓紧燕喃双肩,紧张得语声不自觉提高来,“你赶紧让元四那小子提亲,越快越好!” 这下轮到燕喃僵住原地,嘴巴张得能生吞一个鸡蛋,“爹……”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完全转不过弯! “爹!”燕喃动了动嘴唇,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就因为嫁萧衡无望了吗?所以这个爹让渊哥哥赶紧来提亲? 可这转折也太快了吧,难道他就非得这么着急把她嫁出去? “为,为什么?”燕喃都被梁湛给吓结巴了。 梁湛转过身往后头跟着的马车走去,“越快越好,后日,不,明日,若明日他不来提亲,就想都别想了!” “爹!”燕喃一把冲过去拽住梁湛衣襟,“到底是为什么?” 她要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挠死了! “为什么爹那么怕那个东辽人?为什么您之前完全不同意四爷如今又迫不及待要把我嫁他?只要四爷知道了,他定会尽快来提亲,但是,您得告诉我是为什么呀?” 一连串为什么向梁湛砸过去,梁湛脑中“嗡嗡”直响,站在车辕前望着天,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不必知道为什么,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我信!”燕喃先打包票,被自己的好奇心挠死实在是太痛苦了好吗? “您都说出来,我什么都信!” 梁湛缓缓转过身,神情诡异,双目通红,定定看着燕喃,似下了好大决心一般,终开口道:“好,那你上车来,我告诉你。” 第206章 梁湛的秘密 两辆马车缓缓向前驰去。 后头车上的梁宛茹已将一大碟点心吃了个精光,舒舒服服半躺在榻上,打个了个饱嗝儿。 就让三姐去受宠吧,她一人独自坐个大车多自在。 她伸开双腿,懒洋洋地占了半个车厢,撩起马车窗帘看了看黑沉沉的夜色,还是叹了口气。 真想去听听,爹和三姐在说什么。 梁湛还没开口,燕喃极有耐心地不催促,静静盘腿坐在他对面。 “我。”梁湛深吸一口气,外头只有车轮“骨碌骨碌”滚地而过的声音。 他伸手端茶盏,燕喃见他只剩半杯了,又提壶替他添满。 “你。”梁湛见燕喃淡定如此,松一松领口,闭上眼,“你相信有人能知道将来发生何事吗?” “相信。”燕喃答得干脆利落。 梁湛猛地睁开眼来,见燕喃目光灼灼看着他,没有半分震惊或怀疑。 “爹能看见将来?”燕喃其实心中也震骇,但她也是过了两世而来的灵魂,对于能看见未来这种事也自然能接受。 梁湛见她笃定如斯,似是受到莫大的鼓励,一口气缓缓说下去,“我不是看见,我是亲身经历过。” 他眼中闪着光,半抬着头,看向燕喃身后,“其实我已经活过一世,我活到四十六岁,死在一座废弃的道观里,是实实在在的活,不是做梦。死也是实实在在的死,是,饿死。然而闭眼之后醒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燕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重生!这个爹重生了! 他经历过一世! 那么……燕喃瞬间想到自己的灵魂出窍时听见的神仙的回答,若想改寿限,便需改天命! 那么这个爹以前经历的那一世,是不是就是原来的天命! 她要改的,就该是他所经历的那个天命! 燕喃咽了口唾沫,慢慢收回搁在桌案上的手死死交握住,小心翼翼看着梁湛问,“那么爹,那一世,是什么样的?” “所经历过的事情大部分和现在一样,但也有变数。”梁湛神色带着几分敬畏,“你相信我吧?” 燕喃连连点头,她非常信,怪不得这个爹能连中三元,因为他知道科考题目!怪不得梁府做生意能事事抢占先机,也全是因为梁湛能未卜先知! 可她和娘的事要怎么解释?若梁湛的上一世也有她和娘,他怎么会让女儿在襁褓中丢失? 也就是说,她和娘是这一世的变数? 燕喃按捺住好奇,静静听梁湛继续往下说。 “那一世也是这样,官家北上,被北蛮所擒,后以林家军和幽州换回官家,大梁失北地。 “官家回来后软禁了太子,日日惊惶不敢上朝,崔更与刘渭把持朝政,于永宁二十二年,永宁帝死于忠亲王之手,忠亲王世子萧衡称帝,娶文家独女为后。” 燕喃听得双手簌簌发抖,所以那一世,燕子和渊哥哥也是早就死了的!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怪不得爹如此坚定地站忠亲王这条船,又那么迫不及待让她嫁萧衡! “也就在那一年,东辽杀尽北蛮,撕破和大梁的结盟协定,铁蹄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三月,兵逼开封城!那时候,萧衡不过刚称帝两个月。 “崔更建议迁都南京府,以大江与东辽分南北而治。萧衡执意迎敌,开封城不过半月,城破,帝、后殉国。” “若说北蛮是土匪,辽人则是畜生!城破之后,整个开封府都成了人间地狱,辽人抢光了所有钱财不说,不管是妇人还是少女,只要是女人,统统抢走,老人婴孩儿,稍微病弱的便被全部杀死!甚至练箭都要找来活人做靶,汉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贱如草芥,个个以杀人为乐!” 燕喃听得心惊肉跳,却十分不解,“以大梁的兵力,开封怎么也能守城两三个月吧,为何半个月都撑不过去?” “因为。”梁湛捧起茶盏又抿一口,捧杯的手也微微发抖,“东辽人得到了圣女,也就是你,刚才你所见到那人,便是那一世娶你之人,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了大梁的开国宝库。 “那宝库中的东西,让东辽在九州再无人能与之匹敌! “开封失陷之后,东辽人似蝗虫一般席卷长江以北,汉人命如蝼蚁!崔更带着永宁帝幼子逃往江南,苟延残喘建立南梁,却不出两年,又亡于东辽。 “东辽人横扫江南,直踏岭南、南海,将整个中原吞入囊中,不仅如此,苗疆、西疆、甚至大食,天竺,远至西方诸国,都成为东辽人的天下! “他们立国称辽,将这九州土地上所有人分为四等,汉人,是最下等!终生只能为奴,不可进学不可做官,辽人杀汉人只需要杖责,汉人杀辽人则要处死……” 梁湛眼眶红得充血,语气愈加激愤,似又回到那种屈辱恐怖的日子里,“整个梁府,我妻儿都没了,只剩我和二哥活下来,其他人都死了……我本在户部做个小官,被碾到城卫所打扫马粪……” 他似乎完全看不到燕喃的存在,整个儿沉浸到那段日子中,说话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冬日里,马粪被冻得凝在地上,我被城卫头儿用鞭子抽着,用手一点一点抠起来,动作若慢了,便被他一脚踩下去,还将我的头按到马粪堆中…… “后来我杀了他,我趁他喝醉酒,用他的鞭子,把他勒死了!”梁湛眼中闪过笑意,嗬嗬笑了两声,“杀人,也不过如此!” “我逃到了街上,到处都在搜捕我,我像乞丐一般,散了头发,每日里在街头和狗抢食,晚上就宿在一个废弃的道观里……后来一场大雪,我冻伤了腿,三日没吃东西,活活……” 梁湛抬起手捂住了脸,不再说话。 燕喃听得头皮发麻,堂堂端王之后沦落到卫所扫马粪,这样的屈辱狼狈,怕是几世都忘不了! 偌大一个大梁,短短几年间,说没就没了? 富饶升平的大梁人,转眼间就做了亡国奴? 若不是她经历过重生转世,对梁湛的话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可这样的历史,她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在现代时曾学过的某段历史也是这样,汉统文化被毁于一旦。 她张了张嘴,趁梁湛沉默的片刻问:“那宝库中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我,是上一世的我吗?是您的女儿吗?” 第207章 改命有望 燕喃有许多不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梁湛经历的那一世,嫁给东辽二王子的定然是那个会读心术的小哑巴燕喃。 如今换了这个披着圣女皮的她,那宝藏还怎么找? 梁湛听燕喃问到她们母女,脸色僵了僵,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再放下,心思沉沉地低头看着那茶汤。 “那宝藏里的东西我也没见过。还有那一世,我娶的不是你娘。” 燕喃猜到的也是这个结果,小心翼翼追问,“那这一世,您为何会娶了娘,难道,您事先知道娘和大梁那宝藏有关?” 梁湛沉默,这些事他并不想被人知道,但燕喃方才令他颇为震惊的那番话,让他对这个女儿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有那样难得的见识和见解,确非常人所及。他若是把真相说出来,这个女儿或许能理解,说不定还能配合他集齐燕子令。 于是半晌,轻轻点了下头,“一开始,是。 “辽国史载,帝得圣女,乃北境雪峰山燕氏之后,桑族女都随母姓,所以,我活过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北地找燕氏。” 随即又抬头看向燕喃,坚定道:“不过后来不是,我是真心想和你娘守着好好过一辈子,你信我吗?” 燕喃没回答,她信不信有什么重要,关键是对娘来说,她能不能接受梁湛这个出于利用心理的初衷。 不管梁湛后来是不是动了真心,他终究是另有所图。 娘定是知道了梁湛一开始的意图吧,知道他所图不纯,所以才将襁褓里的亲骨肉送走,可以想象当时她受了多大的刺激。 她忍着替娘生出的怨恨和不平,逼视着梁湛,不答反问,“那爹您知不知道,那时的圣女是怎么找到宝藏的?那个圣女和现在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 梁湛抬起双手捧住了头,眉心紧锁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桑族圣女出于燕氏,宝藏现于燕氏之手,桑族也从此成为大辽国最尊贵的民族之一。我也是再无其他办法,只好从这点入手。至于宝藏是如何出现的,我也不得而知……” 他抬头看着燕喃,目光迫切,“虽然你不会读心术,但你确实能让蛇王行拜礼,如果天意真让宝藏于此时现世,一定需要经你之手,因为那宝库之钥由桑族人所造,也必定只能由桑族人所启。” 燕喃心里像打开一扇门,原本的许多不解和猜测都由此得到解惑。 难怪爹费尽心思要找到她,难怪他如此笃定自己是个天聋地哑之人,只不过她的到来取代了原本的燕喃,彻底乱了桑族圣女的规矩,也乱了这个爹的计划。 梁湛脸上的沉重则被期盼取代,越说越激动,灼灼看着燕喃,“我活过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北地找圣女,天不负我!终于让我找到了!只要你听爹的话,就算这次大梁仍和东辽结盟,东辽仍能打垮北蛮,只要我们能找到宝藏,东辽人再不能嚣张到数日攻破开封城!” 燕喃的心也“砰砰”直跳,只要大梁不亡,东辽再不能一统九州,这天下人的命运岂不是便如神仙所说“都改了”? 她从未如现在一般充满斗志,虽然前路艰险,只要有渊哥哥在,他一定可以改变大梁的命运! 但在彻底了解这个爹和娘的关系之前,她仍不敢将他当成真正的自己人。 “爹。”燕喃冷静接上梁湛的话,“你放心,能不能找到宝藏我不知道,但我死也不会嫁去东辽。不过,比起宝藏,我更关心娘何时能治好。” 梁湛叹口气,“我又何尝不是?” “给娘下毒的人,或许和安阳有关?”寻宝还无头绪,替娘解毒的希望却近在咫尺。 “安阳?”梁湛眉头一跳,似有些难以置信。 燕喃略去元峥中毒之事,只将安阳用蛇毒草对她下毒的事情说出,又说出鹿神医的推测,“蛇毒草在开封极难得,这人既然会用蛇毒草来对付我,至少说明他懂这草的养殖之法和用法,极有可能就是那用苗疆僵尸之毒害娘的人!” 梁湛听得脸色越来越沉,黑得快要拧出墨来,这人还和安阳有联系,怎么看怎么像梁府自己的人。 外头传来门房问好的声音,马车已驶进梁府内。 “今日已晚。”梁湛看看外头,咬着牙道:“明日,我亲自问安阳。” 元峥忍着浑身又痒又痛的大块风疹提前出了文府。 金豆先把那文府仆从带回了柴房。 得到消息的元二夫人也匆匆出了府,见元峥模样急得慌了神,亲自上了元峥的马车照顾,一路走一路用凉水给元峥胳膊红肿处擦拭。 心疼得直抹泪,“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不能喝马奶的,还去喝!” 马车狂奔回府,元峥被扶回屋内躺下,脖子上都已红肿一片了,仍挤出笑安慰元二夫人,“没事儿,娘,一时高兴忘了,就喝了两口,熬过今晚就好了。” 元二老爷也提着襕衫一路小跑过来,进门就问,“嵘儿怎么样了?药抓回来没?” 元二夫人难过地拽过他衣襟抹泪,“去了,这会儿已经熬上了,嵘儿疼,我这浑身也疼,呜呜呜。” 元峥从小就一喝马奶起疹子,早有惯用的汤药方子。 临出文府时鱼肠便被派去抓药,先一步拎着药包骑马赶了回来,西跨院小厨房里赶紧给熬上了。 “真没事儿,娘。”元峥这会儿身体已开始发烫,头有些昏,全身痒痛难耐,咬着牙拼力不去抓挠,忍着皮肤如被蚂蚁啃噬的痛楚,心里却无比欢喜。 文小娘子若救起萧衡,梁府与忠亲王的婚约大势已去,燕喃便彻底自由了!他恨不能明日就上梁府提亲去! “西天佛祖,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二夫人双手合十,对着西方念念有词,恨不能把所有神仙都请出来,“罪都让我受吧,让我嵘儿快好起来。” 元峥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费力喊了声,“娘!” “哎。”梁二夫人忙扑过来,“怎么样?哪儿难受?” “我想喝水。”元峥挣扎着想爬起来。 “快快,水。”元二夫人忙招手让青玉端水过来,一面切切道:“还想要什么,你就是想要星星娘也让你爹去给你摘。” 第208章 好消息不能隔夜 元峥看着心急如焚的元二夫人,心一横,这个时候开口,至少看在他难受的份儿上,爹娘不会太过责难吧? 他看进元二夫人眼睛里,“娘,我想。” 他一鼓作气,“我想娶梁少宰嫡长女为妻。” 元二夫人还那么微微张嘴望着他,没有反应。 元二老爷瞪大了眼,“梁府新找回来的那个千金?” 元峥点点头。 元二老爷反应过来,顿时一脸了然地眉开眼笑,喜得直搓手,“你小子,你是知道忠亲王那边前脚定了文家?你后脚就要娶梁府千金,是不是早看上人家了?” 他很想抱孙子呢! 元峥没想到忠亲王府那边这么快就和文家定下了亲事,更是喜出望外,见父亲没有反对,心顿时飘得连浑身痛痒都忘了,挣扎着起来要谢元二老爷,“多谢父亲!” 可一看元二夫人,还保持着刚才的表情愣在原地。 元二老爷也察觉了元二夫人的不对劲,推一推她,“小宝?” 元二夫人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忽站起身,“呜呜——”用帕子捂着嘴就冲了出去。 元峥没想到元二夫人是这个反应,有些着慌,元二老爷忙示意元峥躺好,“没事儿,没事儿,你娘估计就是吓到了,我去看看!” 说完忙追了出去。 “小宝!小宝!”元二老爷追到院中拉住元二夫人,“怎么了?儿子想娶媳妇儿了这是长大了,你怎么还哭了呢?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玩儿,你也不用闷得日日玩牌了。” 元二夫人一把扑到元二老爷怀里,捏成拳头捶他胸口,“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元二老爷知道她得顺毛捋,只好安慰道:“小宝不哭啊,哪里苦,跟夫君说说?” 元二夫人揪着元二老爷衣襟抹泪,“我早知道那丫头跟嵘儿有问题,虽然她长得好看说话也甜,可她那么不守规矩,我可没想过要她当媳妇儿啊,呜呜呜。” 元二老爷有些头疼,一边是太太,一边是儿子,咋整? 还没等他想出安慰的词儿来,元二夫人又接着呜呜呜,“可是嵘儿喜欢,嵘儿喜欢的我又怎么能不给他娶回来,所以我命苦啊呜呜呜。” 元二老爷大松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死结! “这好办。”元二老爷胸膛一挺,拍拍元二夫人背脊,“等娶进来,你好好教她规矩,怎么样?” 元二夫人抽噎着抬起头来,“对哦。”她抹抹泪,似终于找到了办法,“我得跟嵘儿说好,到时候我教她规矩,他不许护着!” 里头躺着的元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早喜得不知飞哪儿去了,娘这一关既过,他再无挂碍。 不过,让娘教燕喃规矩嘛……这俩到底谁比谁更不规矩,还真不好说。 这头汤药熬好了,放到浴桶里,颇为欢喜的元二老爷和受到惊吓的元二夫人这才回西跨院去。 元峥独自脱了衣裳,泡进药汤里,红肿的皮肤碰到药汁,辣辣地疼。 他运起内力,闭上眼盘腿开始打坐。 正泡着,就听见净房后墙那扇高窗下头,传来几声娇娇的猫叫,“喵——喵——” 元峥睁开眼,就见燕喃利索地从那高窗上翻了进来。 元峥先是欢喜,然后下意识捂住某个地方,脸被热气熏得发烫,低声道:“丫头你上外头等我。” 燕喃坏笑着蹑手蹑脚就往浴桶边踮过来,“上次我泡澡的时候谁冲进来来着?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元峥听她提起上次那事儿,想到入目的一片嫩白,血往头上涌,见这丫头眉眼含笑的坏模样,只想把她摁水里好好欺负一顿。 他那点小羞赧早抛到九霄云外,顺手拿过舀水的木勺盖上重要部位,把假装探头要往里看的燕喃一把往跟前拽来,吐着热气道:“上次我可什么都没看见,要不,重新来一次?” 燕喃伸手掐一把他肌肉高高隆起的胳膊坐到浴桶边方凳上,吐吐舌头娇俏一笑,“才不让你占便宜,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元峥被她撩得胸口火热,连那辣辣的刺痛感都消失了,胳膊上被燕喃小手拽住的部分又凉又滑,让他想起在帷帘后和燕喃紧紧贴在一起的感觉,忍不住想再接近一些。 他往浴桶边上贴过来,胳膊一弯,搂过燕喃肩往自己这边靠,“是萧衡已经定了要和文小娘子议亲了吗?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燕喃被他大手搂过去,透过微微浑浊的汤药,隐约能看见水面下元峥结实的胸膛、上头还有一块块红斑,往下是健美有力的腹肌线条和下头愈加模糊的,木勺。 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顺势一歪头在他脖子上咬一口,再从他胳膊圈中缩回来,嗔他一眼:“你真想让我看见关键部分不成?” 元峥这才意识到她方才的头搁他肩膀的位置,实在是最佳观景台。 颈项间又全是被燕喃软软糯糯的嘴唇贴过带起的酥麻,尤其那小牙尖尖一咬,似乎有更滑软的小舌头触碰到他裸露的皮肤上。 元峥心“怦怦”跳得飞快,喉结不断滚动,最尴尬的是,木勺,被顶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坐正身体离燕喃稍远一点,再一开口声音都更深了些,“你乖乖坐着别动。” 燕喃笑嘻嘻拨着浴桶中的水,眉眼弯成了一条线,“我爹说,限你明日赶紧上梁府提亲,过期不候。” 还有,只要改了大梁被东辽所灭的天命,她就可以打破只活三年之期的寿限了! 这一段说来话长,暂且放到后头。 “当真?”元峥差点要从水里蹦起来欢呼。 他还以为过梁少宰这一关要费些力气,没想到竟这么顺当! 燕喃笑着趴他搭在木桶沿的手臂上,“你这边怎么样?” 元峥脸上闪过一丝寒意,“我爹娘都没问题,至于那勾结安阳的人,你放心,我会查个清楚。” 随即又笑着伸手撩燕喃发丝:“你先别管其他,好好准备嫁我最重要。” 燕喃顺势把头靠在他大手上,看了看那药汤问:“泡这个疼不疼?” 元峥一本正经往燕喃这边凑过来,“疼,特别疼。” 他指了指脸颊,“你再咬一口这里就不疼了。” 燕喃伸手指在他脸上一刮,正要开口,只听外头传来元二夫人的声音,“嵘儿,如何了?给你炖了去毒的玉米须酒酿。” 燕喃跳着脚要往后窗去,被元峥一把拉住。 第209章 巧遇神秘人 “明日等我。”元峥握着燕喃的手舍不得放,声音轻而坚定,目光灼灼看着燕喃。 燕喃点点头,趁着自己还没被那目光融化,匆匆翻墙而出,直到出了元峥的偏院还抿嘴偷笑。 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安阳这一闹,不但露出了对娘下毒之人的蛛丝马迹,也阴差阳错撮合了她和渊哥哥,改变寿限的办法也找到了,总的来说,老天爷对她还是不错的。 燕喃随守在院外的青衫来到榆林长巷中,趁着夜色往梁府潜去,四下一片暗黑。 燕喃忽停下脚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往斜后方看去。 那里是梁府西北角,长公主府的角门正位于此,也是她第一次爬上元府那棵大树往梁府瞧的地方。 她印象很深刻,那里向来是灯火通明,照亮一角天。 而现在,黑漆漆一片,只有微弱的烛影从幽深的高墙深院后透出来。 青衫见燕喃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来,轻声问,“娘子怎么了?” 燕喃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你带我去长公主府看看,有些不对。” 安阳背后的人她还没挖出来,安阳这条线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青衫点点头,轻而易举背起燕喃,脚尖轻轻一踮,驮着一个人仍像一道青烟般往长公主府里翻去。 她把燕喃悄悄放到正院最高的屋脊处,再独自往四下院中窜去。 燕喃趴在夜色中,警惕地打量着各处动静,主院黑沉沉的,安阳住的院落有零碎灯火,正打量间,忽浑身竖起寒毛来。 一道鬼影从另一侧屋梁翻瓦棱而上,脚步似猫,踏在屋顶不发出半声声响。 是个轻功比渊哥哥更厉害的高手! 燕喃尽量收敛住气息,让呼吸声变得平稳而绵长,暗自庆幸自己比这人先来一步,这人显然完全没想到他头顶处的屋脊还趴着一人。 那人走得很快,还不等燕喃看清他脸,已悄然消失在屋顶。 片刻后,青衫从燕喃身后的屋脊翻了上来,压低了嗓门道:“安阳县主没有回府,听她院落中的小丫鬟说,是从文府出来后直接进宫去了! 燕喃怔了片刻,安阳躲得还真够利索的,刚才那个人的身手,绝对不像江湖小贼,八成是来找安阳的,而这个时候来找她的,多半和她背后懂苗疆蛊毒的人有关! 燕喃迅速对青衫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从屋顶那边翻到后院去了,那人应该和安阳有关系,你去诈他一诈。” 青衫性子急,一听说有诡异之人在此,立即站起身:“何不直接拿下他?” 燕喃简单解释,“一来这人功夫高深,也不知他还有没有暗中帮手,咱们贸然出手,怕你吃亏。二来不知这人是个小啰啰还是主事者,怕打草惊蛇。” 说完附到青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青衫信服地一点头,悄然从屋脊上翻了过去。’ 她几个起落往后院寻去,却四下不见人影,又折头往安阳的院落找去,刚翻过院墙,瞬间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没入后院旁桂花林中。 那身影迅疾之至,她这才明白为何燕喃说怕她吃亏。 这人的功夫,当不在她之下!只怕她这么追过去,未必能逼得此人现身。 青衫当机立断,不再故意隐身,一个跟头翻到桂花林外,低声喊了句,“请留步。” 桂花林中寂然一片,毫无动静,青衫却能感觉到那人停在了林中。 她往前迈步进林里,黝黑树影间,一道瘦长身影掩在其中,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儿站了一个人。 青衫往前又走一步,一声极轻的刀尖出鞘的声音让她耳朵动了动。 “你是谁?”那人冷冷问,故意努力压着嗓子,不似真声。 青衫也压着嗓,目光扫到那人面上,黑压压的丛林中,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但,足以。 她按捺住拿下此人的冲动,依照燕喃吩咐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县主让我在这儿等你,让我告诉你,计划失败了,你以后再不要来找她。” 那人已找遍长公主府,不见安阳影子便知她确实是躲了,冰冷的声音带了几分讥诮,“我知道失败了,县主就因为这一次失败,怕得不敢来见我了?” 青衫一听便明白,这人果然如燕喃猜测,是和安阳相勾结的人! 她不敢说多,怕露馅儿,燕喃交待的任务既已完成,也不必再多留,一拱手,“话已传到,告辞。” 说完率先转身从桂花林中离开。 那人待青衫走远,手中轻轻一滑,一柄短匕缩回袖中,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他太高看这位县主了,这么点失败便想跳出泥塘脱身,这样心志不坚的人,很容易连累他。 他忽然生出丝心惊肉跳的感觉,会不会,这县主已经露出什么馅儿了? 青衫随燕喃回了燕回阁,燕喃迫不及待带她去了书房,“你看清那人脸了吧?“ ”不是特别清楚。“青衫肯定道:“但长脸长眼,鼻梁骨尤其高,很好认。” 燕喃已开始磨墨,“你把他样子简单画出来。” 形容还是太过抽象,画出来让梁湛比对着寻找最好不过。 青衫一贯没有表情的五官全打了结,画出来? 这是她遇到过的最难的考验! 半柱香的功夫后,燕喃看着那画纸,有双眼、有个长鼻子,还有嘴,嗯,能看出来像个人…… 青衫放下毛笔,不好意思往后退开,“大概,是这个样子吧?” 燕喃忍着笑,这可怎么办,没事先把青衫的画功给考虑进去,总不能让梁湛带着青衫一个一个认他身边的人吧? 她还不想被梁湛知道青衫的存在。 燕喃捏着画纸坐在桌案前。 “娘子还是早点歇息去吧?”青衫眼看着滴漏过了三更,提醒燕喃。 燕喃几乎同时出声,“有办法了!” 她兴致勃勃磨起墨来,“你来说特征,我来画,你看我画出来的样子指出哪儿像或是不像,我再来改。“ “娘子还会作画?“青衫有些惊异。 第210章 浮木 燕喃信心百倍提起笔,“画来你看看。” 她在误入娱乐圈之前,可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虽说学的是油画,素描人像这种基础性的技能还是没问题的。 青衫看着燕喃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来,惊叹得啧啧出声。 “眼角应该再往上,脸颊更瘦。” 她看着人像和自己所见到的脸面对比,“鼻子再高些,中间有个突起。” “驼峰鼻?”燕喃画了个典型的驼峰鼻,讶然抬起头来。 青衫看着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燕喃大喜,有这个特征那就好办多了。 今夜收获着实不小! 她把画纸往桌案上一放,吐出一口气来:“睡觉去!” 或许是太高兴了,想到所有问题都有了解决的希望,燕喃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仍在哭泣的安阳。 “别难过了。”寿阳亲自拧了热帕子给安阳递过去,淡淡安慰道:“太后一向疼你,既然你不想嫁唐家二爷,太后定会替你想法子的。不过,你也得想想自己的归宿才是,唐府,说实话,是个厚道人家。” 安阳进宫后就守着太后哭,她不敢说和燕喃的纠葛,若此事细查下去,那个人也会被扯进来,娘的秘密怕也保不住…… 她只能把落水的事儿囫囵过去,只哭不想嫁入唐府,求太后做主。 太后稀里糊涂被她一哭,大概听明白发生了何事,但出了这种事,女子不嫁这救命之人,还能嫁别人不成?于是只得先劝慰几句,后让寿阳暂时将安阳领回了宫。 安阳抹了脸,虽悲苦难受,仍带着讥诮道:“表姐你也觉得唐府不错?只怕太后也是这个意思,我一个孤女,无爹无娘无权无势,有唐府相配也是绰绰有余了是么……“ 寿阳叹一口气,坐到她身边,毫不客气道:“那你觉得谁配你合适?今日我便端着做姐姐的身份,好好同你说几句。你我好歹都是皇家的骨血,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有我们的身份尊贵?好好的尊贵你不要,偏生喜欢成日里在外晃,糟践的不止是名声,更是自己的身份。难道你就不明白?就凭这血脉,再添些长辈的恩宠,便没有我们想要要不到的,你又何苦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女人一辈子图什么,不过是能相个好夫再教好子。你若早能在少年中寻摸个不错的人,也不会落到今日之境。” 安阳如哑巴吃了黄连,心里苦极嘴却不能言,她不想嫁人,害怕嫁人,又偏喜欢看那些男子为了她要死要活的闹,看见那些低贱的求着她的嘴脸,她就觉得舒服。 可她心里明白,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东西!她宁愿独自终老! 往日不过是仗着有娘撑腰,任性地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娘虽不怎么管她,但确实够宠着她,她说不想嫁人,娘至少从未逼催过。 可如今没了娘,她才发现身边唯一可依靠的人都没了! 寿阳这番话虽难听,却说得安阳一时百感交集! 她确实错了,错在没考虑过自己的后路,没考虑过找谁替她遮风挡雨去。 那些平日里低伏在她裙边的男子,关键时刻没一个能帮上忙的,如今不过一个区区梁燕喃,便逼得她走投无路手脚无措…… 寿阳见她神情茫然,全没了平日的傲气,愈发奇怪起来。 安阳只说是自己失足落水,可她脸颊后侧一块儿青红,分明像是受过伤,以安阳烈烈的性子,若在外受了气,定是要十倍还回去的,这样可怜巴巴进宫来找太后哭诉,倒是头一回。 寿阳继续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安阳揪着帕子,仍旧不敢说。 寿阳见安阳仍是沉默,抿了唇摆出姐姐的款道:”太后年纪大了,怕是经不得折腾,你不告诉她是好的。但如今你在梁府,无父无母没个依靠,要是这么事事都憋着心里,到头来就真的一个帮你的都没了! “我这个做姐姐的虽平日与你接触不多,但若是真有人欺到你头上,我也定不会袖手旁观。” 安阳抬头眼泪花花看着寿阳,她从前和寿阳并未有太多交情,她嫌寿阳性子冷,心思重,寿阳嫌她放浪,任性。 两人虽未明说,但互相都明白不是一路人,安阳从未想过,寿阳会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来。 她一番话又仗义又在理,加上前头那番剖心之论,就如在寒夜里给安阳送上一笼热炭。 寿阳见她神情,知她心思已松动,拖过她手,柔声道:“你就告诉我吧。” 安阳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其实。”她拿起帕子擦擦眼角,斟酌着怎么把罪过都推到梁燕喃身上而不暴露自己。“其实我落水,是因为和梁燕喃起了争执。” 寿阳诧异至极,她对这个梁燕喃印象很深,看起来很是乖巧知礼。 “她推你落水?”寿阳脱口而出,“你又为何不告诉太后,这般对待长姐,放哪家都得让她好好吃顿板子!何况你比她尊贵!” “表姐!”安阳慌慌反握住寿阳的手,“不能说,因为我撞见了她和元四爷私会,她威胁我,若是说出去会要我的命!那丫头心太狠,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寿阳愕然望向安阳,“她和谁?” “元府元四爷!”安阳生怕寿阳将这事儿张扬出去,“表姐,我很害怕,她敢当时就设计我推我落水,那心狠手辣的劲儿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只求能不嫁入唐府!只求能好好出这口气,求表姐帮我!” 寿阳神思则飘了出去,元四爷总让她想到林九渊,那梁燕喃又让她想起林燕子,偏偏这两个让她都不舒服的人还凑到了一起,她只觉更不舒服! 是巧合吗? 安阳还在抽抽噎噎地哭,寿阳宽慰着拍拍安阳手臂,“放心,你就住在宫里,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你和我仔细说说,他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你的婚事,咱们从长计议。” 这话正合安阳心意,她不但想躲燕喃,更想躲那个人,如今有了寿阳的保证,她自可在宫里安心住段时间了。 她垂下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211章 散落的燕子令 元峥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精神奕奕先去西跨院给爹娘请安。 见过礼就迫不及待说起正事,“娘,那提亲之事……” 元二夫人面上还有些委屈,“你跟娘说实话,你什么时候看上那丫头的?” 元峥认真想想,这可不好回答,想来他对这个燕喃也早就动心了吧,谁让这个人就是燕子呢。 元二老爷见他只会呆站着傻笑,平日里的沉稳伶俐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推一把他:“去和你翁翁说说,提亲暂且不急,先和梁府通通气儿,你娘早安排珍珠出门寻摸媒人去了!” 元峥大喜过望,朝元二夫人一揖到地,“谢谢娘!” 说完撩起襕衫就往毅斋而去。 元二夫人看着元峥喜得上天的背影,抬起帕子又要嚎,“儿大不由娘啊……” 元二老爷一把扶住她,“小宝,高兴,咱得高兴,想想孙子,啊?“ 元峥进了毅斋,元太师刚练完一篇字,抬起头道:“你来得正好。” “翁翁有什么事?”元峥见过礼,来到书案前替元太师晾起那帖字。 元太师将毛笔搁到砚上,背起手踱步到书案前,有些担忧地看着元峥,“先说说昨夜的事儿吧,以你的谨慎,当不会在众人面前以那般激昂的战歌抒胸意,更不会碰明知喝了会起风疹的马奶酒,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翁翁都知道了?” 元峥没想到元太师昨夜并未去文府晚宴,却这么快就将当时发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见他的隐藏实力并不小。 他也不废话,原原本本把察觉中毒,推测解药在马奶酒中,以及将计就计发现设局者是安阳等事都说了一遍,连带对元峻的怀疑也不隐瞒,“……我带了那诱我前往水榭的仆从回来,准备今日审问。想来那毒是下在明处,解药就在马奶中,能利用我不喝马奶这一点布下此局,可以说是非常巧妙了。但由此也有破绽,因为知道我不喝马奶的只会是咱们府上自己的人,而偏偏二哥昨晚和安阳在隐蔽处单独说过话……” “峻儿?”元太师蹙起眉来,“你怀疑峻儿参与到这件事中?可还有其他证据?” 元峥摇摇头,“并米有,只是怀疑,觉得有必要和您说明。” 毕竟,比起他来,元峻才是元太师真正嫡亲的孙子。 元太师眉间布满阴云,神色是难得一见的严肃:“这件事必须查清楚。元府家风清明,容不得有出卖兄弟的小人!若峻儿真是做过这样的事,必严惩不贷!” 元峥反宽慰元太师道:“希望是我多虑,又或者另有隐情。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想向翁翁禀明?” 元太师撩起衫角坐到榻上,“可是与梁府结亲之事?” 元峥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是,孙儿已和爹娘说过,爹让我听听您的意思。” 元太师捻着长须点头,微微一笑,“这是好事,梁湛这人,有些本事,在民生上颇有建树。青苗钱之策、六部官职改动均出自他手,南城狮子渠年年春洪,也是他建议造闸筑坝,解了狮子渠水患。 “据说当初忠亲王送幼子武安侯到北地作人质换回官家,便是他的主意。这招极险,却也极有效,让忠亲王的圣眷一跃而到崔更及刘渭之上,成为官家最信任的人。连带他自己在朝中地位也愈加稳固。你的想法若能得到此人支持,将会得到一大助力!” 元太师叹道:“但至今我也没看透这人,他看似无欲无求,从不过分巴结崔更或是刘渭,与朝中谁都能打成一片,但又步步为营,推着忠亲王从一个落魄王爷走到这一步,野心着实不小。” 元峥倒是没想那么远,听元太师这一分析,头一次将梁湛看作朝局中一枚棋而不是单纯视作未来泰山思索起来。 对于梁湛,燕喃显然比他了解得更多,若是好好问问她,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他点点头,“谢翁翁教诲,孙儿谨记在心。刚才翁翁说我来得正好,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 元太师指着对面榻上示意元峥坐下,一面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以血幅想要取你性命的人?” “记得。”元峥点点头,那些人来得诡异,死得也诡异。 “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元太师神色变得凝重,“那豢养血幅的,是当初靖南王的死对头——伽罗王手下,定是打探得你的行踪,想将靖南王唯一骨血斩草除根。不过,伽罗王的手下早已不剩一二,上次那些人,也是苟延残喘而已。你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那翁翁担心的是?”元峥听说是靖南王府的旧事,也松一口气。 “你可知当年苗疆叛乱后,官家引来瘴气覆盖了苗疆通往中原的唯一通道,幽罗林。” 他不待元峥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前一阵儿我觉得奇怪,怎么苗疆这些人还能偷跑到开封来,所以派了人前去查探,打听出来一些事。” “什么事?”元峥也肃然起来,看元太师这模样,恐怕是大事。 “幽罗林外的苍梧山中,藏了一条连接苗疆和中原的秘密通道。不仅如此,还有人在苗疆放出风声,说圣女已重现开封,准备以此来集结燕子令。圣女和燕子令的秘密,中原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而当年靖南王的旧部知道此事的可不少。圣女娘娘北上时只找到一块燕子令,其他三块不知落在了谁手里。如今圣女再现,想要宝藏的人定会蠢蠢欲动,遗落在苗疆的另外三块燕子令,怕就要重见天日了! 苗疆…… 元峥瞬间想到那日的猜测,若是燕喃真和圣女有关,只怕这事和梁湛脱不了关系……看来不管是哪件事,都得尽快问问她才行。 燕喃也起了个早,早膳都来不及吃,先拿了那张画像找梁湛去。 “爹!”她不等人通报就小跑着冲进去。 “这么早?”梁湛刚刚梳洗完毕坐到桌案前,朝婢女吩咐,“多添一副碗筷,再盛一碗云英面来。” 说完看着燕喃,“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燕喃点点头,来不及谢他,“爹,昨晚安阳没回来您知道吗?” “嗯。”梁湛眉头紧锁,“宫里连夜派人来送了信,她落水受了惊吓,暂时住进宫去了。不过你放心,她就算在宫里,我也能想办法问问那下毒之事。” 燕喃摇摇头,眼里闪着光,“爹不必问她,我找到那人了!” 第212章 元府客人 “昨夜回来之后,我心头实在着急,恨不得马上能知道对娘下毒的人是谁,便趁夜去了长公主府。“燕喃连蒙带编,“没想到,结果没见到安阳,反而见到了一个行踪诡秘的陌生男人!“ 燕喃展开那画像,说出自己的推断,“那人看起来对长公主府很熟,又在这种时候出现,极有可能便是安阳勾结的下毒人。就是他!爹你看看认不认识?” 梁湛完全认同燕喃前头的推断,深更半夜出现在长公主府,绝对和安阳有关系,可他看见那画像的瞬间又难以置信瞪大了眼。 ”图鹰?怎么会?这怎么可能?“梁湛抖着那张画像。 可画像上那人眉眼狭长,鼻骨上有明显的突起,不是图鹰又是谁? “图鹰?”燕喃记得,他便是梁湛从雪地里救回的那个人。 梁湛放下画卷站起身,紧张地搓着手。 没理由,图鹰有忠心蛊,又常年替他打理梁府在外的各种生意,从没出过半分差错。 可是燕喃根本没见过图鹰,不会凭空用一副画像来污蔑他,那么也就是说,图鹰确实在昨晚去了长公主府…… “爹打算怎么做?”燕喃看着梁湛脸色越来越沉,知他动了真怒。 “查!”梁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立即查!” 若真是图鹰,那他至少在用忠心蛊之前就有问题了! 难道真如燕喃上次所说,这人和当初屠村的辽人有关系? 如此准备充分针对他而来,他必须有个周全之策保证抓活口才行…… 梁湛行动当算果断,立即叫来何三夫妻与应龙,吩咐一番之后,方坐下与燕喃一起用早膳。 “爹打算怎么做?”燕喃看着面色尚算镇定的梁湛。 “我传图鹰过来,先拿下他,再审。”梁湛简洁道。 燕喃却知这里头的凶险,这不是个好对付的,焉知他有没有生出警觉来?或者有没有在外头留一手? 二人心里都有些紧张,正各有心思用着早膳,一个门房在院外喊道:“大人,元太师府有人来了!” 梁湛手头银筷一顿,若有深意看了一眼燕喃,“消息倒是够快,只怕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说完向外头道:“就说我有事,请元府客人改日再来。” 那门房有些犹豫,“来的是元太师和元四爷二人。” 太师大人亲自上门拜访,他们怎好给人吃闭门羹? 梁湛愣住,没想到元太师竟亲自出马,可见元府对这个元四看重得很。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查清图鹰要紧。 梁湛站起身,“我亲自去解释。” 燕喃明白他的意思,当前最紧要的事当然是查清给娘下毒的事,那图鹰还得让这个爹忙上一阵儿。 一听说元峥也来了,顿时有了办法。 她叫住正准备去拒客的梁湛,“爹!咱们如今正缺人手,何三叔他们出去了,一会儿图鹰来了咱们能不能稳住他还是个问题,元四爷功夫也不错,或许他能帮上忙。” 梁湛果然站住了脚,他回头挑了挑眉,“你那么信任这个元四?” 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宜让外人知晓。 “您正好可以试试他。”燕喃不多作解释,微微一笑:“反正,他迟早会知道”。 梁湛苦笑,是,燕喃没说错,为了避开东辽人相中燕喃这一可能性,他已经没得选了。 他点点头,“也好,当考验吧。时间紧急,我与太师大人先聊聊,由你去告诉元四他要做的事。” 说完转头而去。 梁湛亲自到了正门前,将元太师和元峥领进澹园正厅。 “太师大人!”梁湛见过礼,“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元太师如今虽远离了朝堂,但其门生弟子满天下,梁湛考中科举时正是元太师为朝廷第一人的时候,因此也可算作他的门生。 元太师呵呵一笑,开门见山道:“少宰大人不必客气,老夫今日是带我这孙儿来拜访大人,朝廷招录武举头三名入枢密院的公文已发,将来,这孩子还得少宰大人多照顾照顾。“ 元峥一抱拳,“还请少宰大人多指教。” 其实枢密院与梁少宰并没有太大关系,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的意思,只因长公主之死,梁府年内都不得议亲,这种事情只能口头约定作罢。 梁湛温和笑着,“太师大人过谦了,令孙智谋身手俱是上上之人,定能在枢密院有一番作为,梁某很是看好。” 这便是认同了。 元太师哈哈一笑,三人齐往花厅内走去。 梁湛确实非常意外,没想到元太师对这个孙儿如此看重,为他的婚事竟亲自出马,一路走,一路对元峥不由多打量几分。 元太师和元峥,也是他重生后所遇到的变数。 在他活过的那一世里,元太师于永宁二年变法失败之后,便被流放到岭南,举家南迁,据说不久后死在路上,其家人也下落不明。 而那时候,元府似乎只有三个孙子,并没有这个元四。 是以他一直以来不曾把元府中人放在自己的棋盘上考虑,如今这个新科武探花娶燕喃,两个变数合在一起,未必不是一条新路。 且他仔细想想元峥这段时间来的表现,从蹴鞠赛出彩,到搏得忠亲王助力,再到武举夺探花,倒是比以前混不吝的模样好了不少。 更何况,此人对燕喃确实一片真心,有这样的人相助,对他来说至少不会拖后腿。 这么想着,梁湛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亲自扶了元太师进厅内坐了上座。 梁湛看一眼跟进来的元峥,浅笑着道:“梁某想与太师大人单独聊上几句,还请元四爷在外头喝盏茶如何?” 梁湛如此谦和,元峥自然更加恭敬,抱拳一揖,随着外头小厮去了旁边偏厅。 元太师多看了梁湛一眼,笑而不语,如常地接过丫鬟递上的茶盏,悠悠品了起来。 元峥来到偏厅里坐下,丫鬟上了茶便退出去,屋内空荡荡的。 元峥正胡思乱想着,不知梁湛会和元太师说些什么,燕喃此时又在做什么,忽一阵香风从身后传到鼻尖。 他抿唇一笑,不动声色,任凭一双纤手捂住自己眼睛,笑着道:“让我猜猜你是谁?” 这是以前小时的燕子最爱和他玩的游戏。 燕喃俏皮一笑,俯在他身后轻声道:“不,猜猜我有多爱你。” 第213章 这是我娘 元峥心里的蜜又打翻了,甜得快要溢出来,这丫头总有本事让他沙场里磨出来的一颗铁打的心稀里哗啦软下来。 这种撩拨人的大胆话儿,她究竟都上哪儿学的? 他胸膛热热的像里头架了一把火,动情地伸手抓住燕喃双手贴到嘴上,双唇落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再回答她,“我猜,只比我对你的爱少一点。” 燕喃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直白的爱意,不由微怔,心内又酸又软,原来爱得到回应,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只觉回来这一趟,再多的舍弃都值得。 她把头贴在他发间不语。 元峥察觉到她的异样,温柔道:“若我说谎,罚我陪你一辈子。” 燕喃绕到他身前,笑着嗔他一眼,“那要不是说谎,就不陪了?” “就赏我,把你奖给我陪我一辈子。” 燕喃睁大眼,“渊哥哥,我竟不知你这么赖皮。” 元峥熟练地把她往身前拽,低声道:“我不赖皮,只想赖你。” 燕喃心神荡漾,却知时间紧急,不是二人私语的时候,反手拉起他的胳膊,“来,我带你见我娘去。” 二人沿着镜湖边的林荫小路,直接从竹林后穿进小绿天偏院的园子里。 元峥是见过梁少宰夫人的,也知道她如今的情形,一路什么都不问,静静握紧燕喃手跟她往前走。 他能感觉到,燕喃的情绪在渐渐沉重下去,倒是有些奇怪,她对这个娘,看起来比对梁湛那个爹有感情得多。 偏院中的丫鬟婆子早得过吩咐,见到二人,行过礼便退下。 燕喃径直拉着元峥来到小院子花厅内。 厅内飘着药香,一位乌发冰肌、秀美无双的女子一动不动端坐在窗前,似画中走出的仙子。 “这是我娘。”燕喃的声音有几分颤意。 元峥更紧地握住她手,有些不理解燕喃为何如此激动,诧异地看她一眼,“我知道,她还是没好转吗?” 他见过她的画像。 燕喃转过头切切看向元峥,颤着声音低声道:“渊哥哥,你也想不到吧?她是生我的娘,是燕子的娘!” 元峥一懔,不置信地一把将燕喃拉到胸口,惊奇万分地看着她,“你的娘?扔你在雪原上的娘?” 燕喃鼻梁一酸,眼中泪花打转,“你是在十七年前的冬天捡到我的对吧?” 元峥点点头,带茧的指腹心疼地抚过燕喃眼角,“是,你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娘亲?” 燕喃面色哀哀:“梁湛是在十七年前的冬天,在大梁与东辽的边境处遇到我娘的,他说我娘的村子被辽人屠村,他救了娘,其他人则都死了。想来我就是在那时候被遗落到雪原上,并且我。” 她咽了口唾沫,一瞬不瞬盯着元峥,“你还记得我和现在这个燕喃,都从来不惧蚊虫吗?因为我们,还有我娘,都是苗疆一支异族——桑族人,这是桑族人的特征。” “桑族?”元峥曾猜测过燕喃是圣女,对这一点接受起来还比较快,但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燕子的亲娘,仍是觉得备受冲击。 他都震惊又心酸,更何况身为局中人的燕喃了。 他无比疼惜地将燕喃搂进怀里,“难道你真是圣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燕喃身子贴住元峥胸膛,飘摇的心情也似找到了支撑点,为身世的伤感稍稍减缓,愕然仰头看向元峥,“你知道桑族?” 元峥点点头,把元太师说过的燕子令的秘密简单解释清楚。 燕喃这才有些恍然,梁湛之前只强调说桑族圣女会读心术,和宝藏有关,却没说原来还有燕子令这个关键之物。 时间有限,燕喃来不及细说,只大概把她上次为何会受马道婆道法所伤,又如何被青衫所救,发现这个娘亲便是她前世的生身母亲略说一遍。 元峥直听得感慨万千,命运之奇,让人拜服,可他并不希望燕喃有这样一个复杂的身份,他只希望她这一世能平安喜乐,和他一起生儿育女,长长久久平平淡淡地厮守下去。 燕喃本还想说关于梁湛的重生秘密,见已过去不少时间,怕耽误梁湛那边的行动,便先提到今日的关键,“……娘如今的情形,是有人下毒,只要能解毒,当日我为何会丢失,辽人为何会屠村,这些秘密想来都能解开了。那下毒之人也是勾结安阳设局害你我之人,刚好被我昨夜回来遇到,我把他的模样画了下来,确认是我爹的一个手下。一会儿我们会想办法活捉他,我建议爹找你帮忙。不过。” 燕喃顿一顿,压低了嗓门,“梁湛与我娘之间还有些事瞒着我,包括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在何处,这些在查清之前,我并不能完全信任梁湛。因此今日之事,你只需要表示会完全配合他行动就好。” 元峥明白她的意思,虽还不知道梁湛为何能那么巧地出现在北地娶了燕喃的娘亲,但他多半对燕喃这个圣女的身份是有所图的,不然,当初这个襁褓中的燕喃也不会被自己亲娘给送走。 这人能前脚费尽心思将燕喃嫁入忠亲王府,后脚立即变脸又希望自己能迎娶燕喃。 可见,在他心中凡事皆以利益为重,并未真正考虑过燕喃的心意,是个冷血绝情的人。 对这样的人,可能为了利益随时翻脸,断断要防着一线。 这丫头自己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心疼地五指插进燕喃青丝间摩挲,轻轻点点头,“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帮娘解毒也好,寻燕子令找宝藏也好,都有我。我不管你是什么桑族,什么圣女,在我这里,你只会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因为你的特殊身份来对你做什么。你的将来,只能由我负责。” 说完松开燕喃,来到梁夫人面前身前,郑重跪了下去,磕头俯地道:“娘,我一定会好好对燕子,也一定会让您醒来。” 燕喃与他并排跪在燕眉身前,“娘,这是照顾了女儿一世的人,也是因为他,女儿才有幸回来见到您。请您一定要亲自看看,这个女婿是不是合您心意。” 燕眉神色平静,眼神直直看着前方,只有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发现,她嘴角一侧的梨涡,微微深了一点点。 第214章 要活的 院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燕喃与元峥忙起身迎了出去。 梁湛跨进门来,先扫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燕眉,目光落到元峥身上,“你翁翁先回去了,我跟他说想和你单独再聊聊。喃喃可把你要做的事告诉你了?” 上次因为燕喃晕倒的事,他二人也算兵戎相见过,因此梁湛说话间也再不遮遮掩掩。 元峥恭敬道:“是,全凭大人吩咐。” 梁湛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二人坐下,自己坐到燕眉身旁的红木玫瑰椅上,凝重道:“此人功夫极高,我要活口。他来时,为免打草惊蛇,我的护卫只会在外围守着,里头加上你,不会超过四个人。我会先稳住他,你们听我号令再出手。” 元峥迅速把梁湛的意思在心里过一遍,功夫极高,要活口,这两点已经颇有难度,这人能潜伏在梁湛身边如此之久,说明是个极其细腻谨慎之人,要想不打草惊蛇,必定不能用人海战术围攻。 他抬头看向梁湛,“大人何不从长计议?” 这般匆忙,很容易出现漏洞,而本事越高的人,越容易逃走。 梁湛摇摇头,“夜长梦多,没时间做太多周全的安排,给自己留时间,又何尝不是给他留时间。” 元峥沉吟片刻,又问,“不知大人准备在何处动手?又是用什么理由召了他来?” 梁湛一听元峥问这两个问题,便知他把握住了此次行动的关键,那就是攻其不备。 召来的理由最容易让图鹰生出警觉,若是有一丝不合常理,他可能都会怀疑梁湛召他来的目的。 而动手的地方,必须能有效地限制住图鹰,又能给他们自己人出手安排合适的位置,也非常重要。 此人思虑确实周全。 梁湛看元峥的目光透出几分赞许来,“理由很简单,我要盘点盘点账目,准备给燕喃算嫁妆。他会带着账本来,在他离开之后,我手下人会先去他住所搜查,寻找证据,再拿回梁府买卖所用的图章凭据等物。” 他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元峥。 梁府的富贵开封人人皆知,他梁湛给的嫁妆可不会是小数目,见元峥听他说到嫁妆也神色平静不动,说明这不是贪图小利之辈,沉稳有嘉。 梁湛暗自满意,继续说道:“见他的地方,就在我书房绛云馆内,那处离这儿较远,燕喃和她娘在这里等候消息便是,我会派人将这里保护起来。” 元峥半锁着眉,“大人平日里见他,一般在什么地方?” “比较随意。”梁湛手指握着椅背轻敲,暗叹一声,他以前何曾对图鹰有过防范?“最多的时候是在小绿天花厅里议事,在书房,在这里,也都见过。” 这都是他的心腹,澹园里惯常出入的,加上小绿天中除了燕眉没有其他女眷,倒成了他们最常议事的地方。 他以为用了忠心蛊,可以绝对放心了,却没想到正是因为他太相信忠心蛊,竟没发现自己是引了一头狼入室。 元峥仔细想着,“此人轻功如何?可能有横渡湖面的本事?” “轻功极高,能踏水而行,对他来说,横渡这湖面绝对没问题。”梁湛笃定道,有一年他考察黄河水文遇到山洪,是图鹰背着他踏浪飞过洪水,这湖面比起当时汹涌的洪水来,只是大巫见小巫。 元峥看一看窗外道:“依小子所见,减轻此人的警惕心,便是此次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梁湛点头表示认同。 元峥继续道:“大人可有考虑过,就在此处设陷阱?” “这里?”梁湛一愣,他就是担心图鹰会对燕眉动手,所以才选了绛云馆。 元峥看出梁湛的犹疑,解释道:“从环境上来说,这院子临水,一面为竹林,两面挨着主院,是最好不过的伏击之处。从逃命来看,主院地势复杂,人手众多,此人当不会从主院走,多半会从竹林中闯出,或是从湖上逃走。大人可在竹林中设弓箭手,林深叶密,易守难攻,若他发现竹林有埋伏,定会选择从湖上逃走,大人只需在湖边水底铺上渔网,来个网中捞鱼即可捉活口。” 梁湛眼睛一亮,没错,渔网! 这可不是抓活口的最好工具么? 若能将他逼到湖中,不知可省多少工夫! 可是这里是燕眉的住所,梁湛有些犹豫,这里确实能让图鹰放心,任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此处对他动手,可他不想以燕眉为饵。 元峥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侃侃而谈,“此是好处之一,其二,惑敌。为保证夫人安全,定要事先将夫人转移到别处,再以其他人佯作夫人躺在榻上。一来在夫人旁边见他,他会警惕心稍减,二来他在危机之时,定会想以夫人为人质,那么躺在榻上的人再适时给他一击,也是攻其不备的好时机。” 梁湛听得连连点头,已完全被说服,此人能得武举探花,绝对不是运气,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元四是个有本事的? 他一击扶手,“好,我这就找人安排下去!” 巳时三刻,燕喃带着娘回了燕回阁。 小绿天内静悄悄,一切如常。 图鹰由人领着来到小院正厅,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衣随从。 梁湛从落地罩珠帘后出来,带着一抹浅笑向他招招手,“来,坐下说,账本可都拿来了?” “是。”图鹰一拱手,让青衣随从怀中抱着的一叠本子放到主榻上的桌案上,恭敬道:“大人怎么今日忽然要看账。” 梁湛微微叹口气,似有几分不平,“燕喃婚事有变,忠亲王相中了文家,我怕是空忙一场了。” 图鹰略诧异地看向梁湛,“怎么会?” 梁湛看他恰到好处的神情,心底冷笑,还真是会演戏,难怪这么多年他都不曾发现有何问题。 丫鬟捧了茶进来,放到图鹰面前。 梁湛挥手示意丫鬟和那青衣随从都退下,坐到桌案前,粗略翻动着那叠账本,“王爷有他的考虑,不过,我梁府的千金也不愁嫁,昨日一个坏消息,今日便有个好消息。” 他抬起眼来一笑,见图鹰坐得端端正正,根本碰都不碰那杯茶,淡淡道:“元府有意与梁府结亲,他们家四爷青年才俊、身手出众,论人才,倒是比萧衡更得我意。趁着今日休沐,我正好把嫁妆给盘一盘。” 图鹰身子微微一震,“这么快?” 第215章 苗疆人? 梁湛笑笑,“快不好吗?” 图鹰嘴角动一动,瞬间又恢复镇定,“大人的安排定然都好。” 梁湛开始认真翻看那叠账本。 他平日虽不细问这些东西,但每三个月也都会过一次账目。 和往常一样,账本细致、清晰,没有错误,经手人的画押盖章也很齐备,除了图鹰,下头的掌柜、庄头都各有画押。 一切都还和当初他设定的那般井井有条,那些人许多都是一开始随他打江山的老人,都信得过,可见图鹰并没有凭自己的权力把梁府在外的生意架空,这也是他一直不曾怀疑图鹰的原因吧。 梁湛微微松一口气,就算拿下图鹰一个,整个生意也不会受影响。 由此可知,图鹰所谋,并非为财。 那他,恐怕也是冲圣女和宝藏而来的。 梁湛静静翻阅,图鹰在一旁端坐静候,不出一丝声音,没有半分不耐烦。 过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落地罩后头婆子出来报,“大人,夫人醒了,您要不要来看看。” 梁湛点点头,“我马上来。” 说完站起身,图鹰看似冷漠的脸浮现几分关切,“夫人还未有好转吗?” 梁湛最近在以针灸替燕眉解毒,这事他们几个心腹都是知道的。 梁湛叹口气,“就算知道她是中毒,没有解毒方子,也是难办。” 他指一指桌案上账本,“你替我把这六处绸缎铺的帐汇总,再盘算下哪处利高,我给燕喃带过去。” 图鹰躬身道,“是。” 目送梁湛进了内室。 他目光转动一番,花厅后头还有个正厅,通往湖边的后门开着,空无一人。 隔扇外两个丫鬟在廊下烧炉子,隔着珠帘与帷幕,隐约可见内室中梁湛往里走去。 他低头仔细嗅了嗅那盏茶,色泽正常,没有异味。 看起来并没有异样。 可突然找了他来,且是在安阳失踪后的关键时刻,总有一些奇怪。 燕喃已经知道了元四是中毒,元四还带走了他安排进去的一个人,他们不可能没有对策才是。 那么,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图鹰沉着心思来到桌案前,提起笔,在那六个绸缎铺的账目上勾画。 内室里,床榻上锦被下躺着一个人,梁湛越过床榻,放轻了脚步往后头走去,从小门穿过净房,再来到最里头的耳房,应龙正侯在此。 “大人。”应龙一抱拳,阴森的脸色有些激动,压着嗓门道:“我们封了图鹰的宅子,在他后院的厢房内发现一条秘道,秘道直通他隔壁院落,那后院中种了一大片蛇毒草,还有红蘼芜,紫桑等好多剧毒的花草,都是苗疆的毒草!院中还隐有瘴毒,我们不敢近探。” 梁湛心猛地一跳,“果然是他!” 这下怀疑算是证实了,给燕眉下毒,还有用春妮代替燕喃的人,都是图鹰啊! 梁湛踉跄着退两步,坐到耳房陈旧的一口木箱子上,他实在是太过震惊,虽然有怀疑,但还是怎么都没想到,他从北地里捡回来的图鹰,会和苗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不是苗疆人,怎么会懂得解开忠心蛊之毒?又怎么会种苗疆毒草?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应龙也难以置信,继续说着,“苗疆的毒草只长在至阴至毒之地,那片院子下头不知埋了多少阴物毒物,小的们不敢动,只把他宅子里的人都控制住了,应该不会有人来报信。何三二人已照您吩咐准备好,后头的渔网也已布置好,大人随时可以动手。” 梁湛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狠咬着牙,“先把他带来的人悄悄干掉,这边照计划动手。” 梁湛重新恢复冷静,来到外间寝房,放开了脚步声。 图鹰只听“沙沙”的脚步声从里间响起,然后是梁湛吩咐下人的声音,“那锦被有些厚,换成最薄的楼兰棉纱。” “是。”是婆子应下的声音。 然后有人挑起珠帘,梁湛朝图鹰走来。 图鹰起身让开位置,躬身道:“大人请过目,北城丁字号的利最高,掌柜是桂中,厚道有经验,用这家陪嫁最是不错。甲字号和戊字号位置也还可以,潜力不错。” 梁湛这会儿脑中转得飞快,图鹰所言不虚,这个内贼,还真是相当尽心尽力的内贼,这些年靠着他,为梁府确实挣了不少银子,可惜……却是个扎在他胸口的钉子! 他面上挂着微笑,坐下翻看那账本,点头道:“你选的,我都放心,我准备用十五间开封的铺子和五个田庄,外加一个船行做嫁妆,庄子和船行好选,铺子想各行都来一两个,你觉得如何?” 十五间铺子?!还有船行?! 图鹰心内震惊,这个少宰大人当真疼圣女,竟这么大手笔的陪嫁! 脸上仍旧沉得住气,规规矩矩颔首道:“大人想的没错,不过,若是各行都有铺子,怕是三娘子将来自己管理起来比较麻烦,不若选几个好打理的商行,总店分店一起陪嫁给三娘子。” 梁湛继续翻那账本,点点头,“嗯,你说的也有理。” 他忽然停下来,点着一本账册道:“你过来看看,这里好像不对劲啊?” 图鹰蹙起眉走过去,微微弯腰,往梁湛手指所点的地方看去。 梁湛站起身,“来,你坐下看,这是五个月前南郊那批地的买卖情况,有几笔账目,我怎么没印象?” 图鹰不敢落座,躬着身细看那账本,梁湛趁机绕到图鹰身后。 就在图鹰发觉那账目没什么问题的刹那,忽背后冒起一股寒意。 他猛地回头,却已不见梁湛的踪影,眼前是似从地狱而来的两条毒蛇,以及一柄银光闪闪的弯刀! 正是擅使长鞭的何三夫妻与用一柄奇怪弯刀的应龙! 好在他有所警惕,迅速反应过来,立即退步避开! 来不及想是不是安阳出卖了他,双臂一挥,左右手迅速飞出两柄短刀,刀把后拴着细细一根铁链,分别往两条毒蛇一般的长鞭飞去。 铁链迅速缠上长鞭,发出“啪啪”连声撞击的脆响,铁链前段的短刀去势未停,直接扎向何三夫妻面门。 没有遇到拦阻的应龙趁机凌空飞至图鹰头顶,弯刀明晃晃的尖刃径直往图鹰颈项间割去! 第216章 层层陷阱 与此同时,何三夫妻似是早料到图鹰会出这招,手中长鞭一抖,竟是直接给扔了,重新换上一条长鞭接着往图鹰扑来。 被扔出的长鞭带着短刀往图鹰飞去。 “好一招真假龙蛇!”图鹰喝道,一面往后一翻,退出三人的包围圈。 “老弟你的袖里飞刀也不错。”何三冷冷接了句。 “废话少说,干掉他!”应龙阴森森喝道,三人重新朝图鹰围过来! 图鹰双目精光暴涨,知梁湛这次是精心设伏,逃生为上,立即定下心思,沉拳收手,从腰间掏出一个蜡丸往地上扔去! 只听“呲拉”一声响,有灰紫色的烟雾在屋中腾升而起,瞬间让冲上来的三人陷入迷雾中,三人同时察觉,武器攻到的地方落了个空,图鹰已经不见了! 图鹰刚逃到门口,一转身想往院旁竹林扑去,“嗖嗖嗖”一阵轻响,支支羽箭破林而出往他飞来。 图鹰连忙收回脚,当机立断一个跟头,又翻回屋内。 厅中烟雾未散,他趁乱往燕眉寝房里摸去。 梁湛在这里对他动手,定是用燕眉来做他的安心剂,那她寝房中必然也是防卫最重之地。 不过,生路险中求,只要能控制燕眉,他何愁不能逃出去? 果然,刚到落地罩旁,帷幕后头就有几柄长剑刺出来。 图鹰身子一矮,如地鼠一般打横直往里滚去,就势拽住落地罩的帷帘一扯,又宽又厚的布帘连同珠帘“哗啦”统统从落地罩上方掉下来,把后头几人尽数罩进帘布里。 图鹰趁机滚出重围,两个翻身来到床榻边,说时迟你那时快,又有两柄长剑从他身后刺来。 他一面伸手往床榻上人探去,一面转过身用另一只手应付起另外两人的长剑。 忽伸往床榻的胳膊一麻,手臂要穴已被人把住! 紧接着,另一把带着寒意的长剑往他后背袭来! 图鹰大骇,梁湛手头的人他十分清楚,除了何三夫妻和应龙可算得上是江湖中能排上数的高手,其他顶多都是些镖师头子这样的功夫,他还未曾放在眼内。 而眼下四面楚歌中,最大的危险却是来自于背后这一剑,那人出手之快,把穴之准,都是绝对的高手风范! 图鹰眼看避不开,心一横,不躲不让,反而继续往后退去,就像把背心送到这人剑尖上一般。 他在赌,赌梁湛不会要他的性命,对梁湛来说,只怕还想从他嘴里挖出太多的东西! 果然,身后剑势滞了片刻,瞬间往他右侧滑去,他趁着捡回来的这点时间,左手狠拍在自己右肩处,自截经脉,这样,被把住的要穴也无法对他构成伤害。 他以蛮力强行抽回右手,明白再次落入陷阱之中,来不及多想,径直往寝房里跑去。 寝房最后头的耳房外,便是镜湖。 躺榻上的正是元峥,他眼见这人竟舍得自截经脉来寻得机会逃生,也颇为震惊。 被截住经脉之后,他这条右臂至少半个时辰内不能动弹,相当于暂时自废一臂,这番果敢决断,当非常人所及。 眼睁睁看着图鹰从眼前溜走,忙跃身而起,和追来的应龙三人,追着图鹰往寝房后头而去。 不过,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果然,图鹰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耳房,再一把撞开木门,毫不犹豫往湖面上飞去。 他脚尖点上水面的刹那,忽听“哗啦啦”一片水响,水中忽飞起来一片挂着水珠的渔网,将他正好包在中间,往里收紧。 他正全力放在轻身点水上,哪想得到梁湛真正的大坑正在这湖面之上,再无力重新跃回岸上,水面茫茫更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渔网瞬间收拢,自己成了一条网中之鱼! 追到岸边的四人这才吁出一口气。 湖边的芦苇丛中驶出来两艘小船,拖着大网往岸上抛来。 躲在暗处的梁湛也大步走出来,凛冽的目光狠狠盯着渔网中的图鹰,接过何三手头的长鞭便往他身上抽去,“说,你究竟是什么人?眉娘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渔网中的图鹰被捆得紧紧的,手脚动弹不得,任凭那刺鞭落到身上,刮起一层皮肉,仍是面色丝毫不动。 阴恻恻看着梁湛,嘴角翘起一丝冷笑,“我和大人,乃是同道中人,下毒的是我又如何?你囚禁她,我再下个毒,不是正好顺了你的意吗?” “满口胡言!”梁湛见他径直承认,气得脸色红了又白,额上青筋凸起,手下又是两鞭狠狠抽下去,“解毒方子是什么?想要命就老实招来,我有多少种方法可以折磨人,你比谁都清楚!” 图鹰嘴角那丝笑似凝固住,淡淡道:“你骗她来此,又想利用她的儿女,又不让她离开,可比我好得了多少?” 元峥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利用儿女?哪儿来的儿?他只觉梁湛对燕喃的娘不知还做了什么可怖的事…… 梁湛更是恼羞成怒,“来人!堵上他的嘴!我对眉娘深情,天地可鉴……” 图鹰眼见梁湛恼怒,冷笑更盛,“你要我招,又要堵我嘴,到底还让不让我说解毒之法?” 梁湛握紧了鞭子,眼里要飞出毒箭来,“你迟早会招,至于招之前要受多少罪,你自己选。” 梁湛话音刚落,只见躺地不得动弹的图鹰忽然跃起,他身上的渔网瞬间往梁湛飞来,应龙一把将梁湛拉到身后。 元峥和何三夫妻紧接着逼了上去。 图鹰横飞一个旋风腿,往何三夫妻踢去。 “小心,他鞋底有刀片!”元峥一面提起长剑对上图鹰的短刀,一面提醒何三夫妻。 何三夫妻忙往后退开。 渔网落地,底部赫然一个大洞。 原来方才图鹰正是引梁湛与他说话分心的功夫,用鞋底刀片磨破了渔网。 他对元峥虚晃一招,看何三夫妻避让,忙又一个旋身,重新往湖面扑去。 “拦下他!”梁湛大喝。 “嗖嗖嗖!”赶过来的弓箭手纷纷往湖中放箭。 元峥一个箭步跨到图鹰右边,他知道图鹰的右臂现在其实等于是废的,伸手就往他右肩抓去,迅疾如风,五指如铁爪,牢牢将图鹰臂膀箍在手里。 第217章 不一样的燕子 图鹰眼见最后的逃脱机会要被元峥破坏,一咬牙,又一把短刀从袖中滑出握到左手上,刀起光落…… 众人眼前血光一闪,这人竟活生生将自己右臂从肩胛骨处削断来。 所有人皆是一愣,元峥手中一轻,面前瞬间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断臂,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狠心毒辣至此,对自己下手都毫不犹豫! 就在众人愣怔的片刻,图鹰已轻身扑上水面,一面左手点上右肩给自己止血,一面脚尖点水而过,往长公主府逃去。 元峥叹口气,没想到此人强悍至此,可惜他手头没有弓箭,用剑对他来说还是不太趁手,不然这人休想逃走。 梁湛气急败坏,眼看到手的鸭子还是飞了,厉声吩咐道:“立即封锁长公主府各个出口,快去!” 下头人纷纷行动起来。 梁湛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长公主府那么长的围墙,怕是挡不住此人。 他沉着脸往回走去,一面吩咐应龙,“叫人沿着血迹追,追到毫无踪迹为止。召集所有掌柜,从明日开始,依次来见我。” 又转向何三夫妻,“现在同我去图鹰宅子里,我得亲自去看看。” 忽又想起一事,“去告诉燕喃,着她去请鹿神医到图鹰宅中一趟。” “我去吧,为了燕喃安全,我陪她去请鹿神医。”元峥主动道,他眼见梁湛这三个心腹都各有事情,巴不得把这事揽下来。 梁湛沉吟片刻,点点头,反正燕喃的安全得交到他手上,有这样一个人来护着燕喃,他也算放心。 遂对元峥道:“也好,她就交给你。” 一眼看见元峥还握着那断臂,淡淡道:“这个就扔这儿吧,自有人处理。” 他不知见过多少残肢腐身,对这样的血腥见怪不怪,但见元峥握着断臂也一脸如常,倒是有些佩服此人胆色。 元峥躬身道:“小子还想求大人将此断臂给我一用。” 梁湛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回身挑起眉,“这有何用?” 元峥微微一笑,“吓唬人。” 梁府中各人各自忙开去。 元峥匆匆来到燕回阁。 “如何?”燕喃忙迎了上去,青衫紧跟在她身后。 梁宛茹和春妮两个脑袋从落地罩帷帘后悄悄探出来,两双眼睛眨巴着好奇地打量元峥。 “跑了。”元峥简短解释:“他自断右臂,从镜湖逃往长公主府,不过他的住所已被包围,在他后院中种满了苗疆毒草,大人让你速速去请鹿神医,说不定能从那些毒草中找到解决办法。” 青衫一撩袖袍,对燕喃急切道:“让青衫跟您去吧,那处遍布毒草,实在危险。” 元峥也表示赞同,“青衫是苗疆人,说不定比鹿神医更熟悉那些毒草!” “不。”燕喃摇摇头,“娘的安危最重要,对方若要反击,定会从娘下手。” 她安慰青衫道:“你如今的任务便是保护好我娘。有四爷陪着我,你大可放心,再说那些毒恐怕也奈何不得我。” 青衫这才作罢。 燕喃稍作收拾,换上男装装扮,和元峥出了门。 金豆等在梁府角门口,见元峥和燕喃一起出来,方松了一口气,喜得大老远迎过去,“师父!” 看这样子,师父和阿南的亲事终于落锤定音了。 元峥把用麻袋裹起来的断臂给金豆递过去,“我还有事,陪阿南出去一趟,你先把这个带回府,好好收起来别被人发现。” 金豆接过来一掂,有点沉,像根粗棍,又比棍子软。 “这是什么?”金豆好奇地往麻袋里看。 燕喃提醒他,“豆哥,你怕不怕血腥,怕就别看了。” 金豆觉得很是羞辱,怎么还能让阿南来担心他怕血腥呢? “当然不怕。”他一拍胸脯,“豆哥我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 说完一手拎开那麻袋口,一只伸着五个鹰爪般手指的阴森胳膊惨白惨白露在眼前。 金豆“嗷”一声跳起来,把麻袋往燕喃处一扔,直接蹦到元峥身后哆哆嗦嗦腿抖个不停。 “师父,这,这是谁。” 燕喃哭笑不得接住麻袋,横眼看他,“刚谁说不怕呢?” 元峥也笑,“回头再和你细说,既然要上战场,就还得把这抱回去。” 金豆抖着腿努力往燕喃跟前挪过来,五官都移了位,“不怕,就是,没心理准备,你们也不事先告诉我。” 金豆很委屈,“太突然了!” 他也见过死尸,见过饿殍,可见过是一回事,这样把个砍下来的胳膊抱在怀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师父倒也罢了,在他心中本来就是见山劈山、见海填海的人物,没想到燕喃都神色自若,这么大气,不愧是他师娘! 燕喃笑着把麻袋朝他扔去。 麻袋落到金豆怀里,金豆像抱了个烧火棍似的在两个胳膊间倒来倒去,最后伸长胳膊拎起那麻袋袋口,离身体远远的,恨不能胳膊能有三尺长,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跳着脚往门外蹦去,真是太刺激了! 元峥见金豆走远,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眼旁边的燕喃,奇道:“你为何不害怕?我还以为吓成这样的会是你。” 燕喃和以前的燕子,确实有了许多不一样。 那时候的燕子,在他心中就像个娇娇软软的糖娃娃,永远需要他的呵护。 她这朵花,是他采露汲泉浇灌的水,是他星夜捕风吹开的芽,所以他想宠着她肆意,纵着她任性,想把一切美好都给她。 所以即使不能在一起,他也愿意永远以兄长的名义守护着她。 而现在的燕子,除了一样又娇又软,还多了些让他都叹服的地方,就像眼看着自己精心呵护的花,从花蕾到绽开,到盛放,如今那花似长成了一棵花树,不但千娇百媚,更能经风吹雨打。 能牵住他的心,更能让他生出想深入了解她的好奇。她那么丰富又多姿多彩,已经成了一方他非常想进入的天地。 燕喃见他目光如水脉脉看着自己,甜甜一笑,拉着他上了马车,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飞过湖面的图鹰给自己点穴暂时止住了血,扯下衣襟包裹住右臂,沿着长公主府佛堂后院轻车熟路穿过桂花林出了梁府,将匆忙赶来的梁府护卫远远抛在后头。 随后迅速穿街过巷,来到榆林巷只一街之隔的一条隐蔽窄巷里,到一扇极普通的黑木门前轻轻敲了两长三短五声。 门很快打开,图鹰力拼一场,又断一臂,已熬至极限,早精疲力尽,一个跟头便跌入院中去。 开门的小厮低头见到他左手上的红鹰扳指,唬了一大跳,探头出门在巷内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忙匆匆掩上门,一把扛起图鹰高大的身躯往屋里走去,一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低声道:“快去告诉殿下,是尊上的人!” 第218章 放弃过全世界 燕喃与元峥在马车里盘腿相对而坐。 马车驰骋往前,七月的暖风透过薄如烟纱的软罗飞进来,拂过冰盆,带起的热意瞬间烟消云散,冰挥发的凉意随风浸在空气里,爽透宜人。 元峥已习惯了在二人独处时牵过她的手。 燕喃任由他大手紧裹着自己,想到这一世回来的种种,心头感慨万千。 “渊哥哥。”燕喃又一次喊出这个在梦里念过千万次的名字,“你相信转世吗?” “转世?”元峥念一遍,“你曾经转世?” 燕喃点点头,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如一汪泉。 “死过一次我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我们难以知晓的奥秘。”她的声音如梦似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自己死掉的那天。 “我在竹林中修缮你给我搭的小竹屋,从十岁那年你给我搭建好开始,每年我都会自己重新修整一遍。起火的时候,是黄昏,夕阳照得天上的彩云黄灿灿的,连竹叶上都闪着金光。 “忽然那金光更盛,越来越红,我嗅到烧焦的味道,钻到竹棚外,透过枝叶,发现翠云湖那边腾起一大团浓浓的黑烟……” 元峥心口开始痛,他从来不敢问燕喃关于那一天的事。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前方征战,林府却在后头变成一片火海,他想呵护一世的燕子,那时候该有多疼,多怕! 他把燕喃的手紧捧着放到胸口。 燕喃沉浸在过去里,缓缓继续说着,“我很奇怪,走水了为何没人报信,便沿着竹林往外跑去,刚跑出没多远,就见到云夕和云岚躺在地上,云夕的脖子被切断一半,歪歪地耷拉在肩上,云岚胸口一个红黑的大窟窿,血肉模糊,她们身下一大滩血,俩人就像睡在血湖里一般……” 元峥恻然,心绞痛得比自己身受这一切还要难受,干脆起身坐到燕喃身旁,搂过她肩,让她斜斜靠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问,“后来呢?” 燕喃想到那时,身子仍有些发软,就那么靠在元峥有力的臂膀上,任思绪继续飘到过去:“我当时便猜到,走水却没人报信,只怕府上的人也都和云夕她们二人一样。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咱们也向来没有仇家,只当是北蛮打进城来,忙赶紧躲回竹林深处的小棚里。” 她语调平常,元峥却难以想象当时的燕子该多么惊惶无助,又是自责又是对刘渭和永宁帝涌起滔天恨意。 “天渐渐黑了,那火势却没停。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脚步声在竹林外响起。林深叶密,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燕喃的声音中也渐渐带了恨意,“分明是汉人,说的正宗官话!我听见一个人说,那女子呢?有人回答,到处都找过了,没找到人。问的人又说,算了,只要她没逃出去,这一把火怎么也能烧死她,对付林九渊要紧。 “那人说完又说了一句,夏勇这小子,这趟完了就发达了。他们又调侃了几句夏勇,我全听懂了!夏勇是奸人,他和这些人一样,要害你!” 燕喃只觉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我想去告诉你,等那些人走远,天完全黑了,再悄悄从竹林中走出去,没想到那些人竟一直没放弃过找我,我刚要走出角门,就被一支箭射中胸口……” 元峥身体微微一震,紧紧搂住浑身僵硬的燕喃,将她头按到自己肩膀上,一面用双唇落到她发间摩挲,一面轻抚她背脊,安抚道:“别怕,别怕,都过去了,现在有我。” 燕喃在他的怀中渐渐软下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场景我记得太清晰,因为,在我死之后,我转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夜都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竹林中哭泣,梦见自己渴望冲出去救你,最后再死在箭下。” 她轻轻哂道:“一定是我救你的执念太深,所以这一段记忆,就连孟婆汤都抹不去。” 元峥眼眶发热,把燕喃脸庞贴在自己颈项间,心疼得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里,哑着嗓子低喃,“傻丫头,一定是我执念太深,舍不得你就那么走,所以一直缠着你。” 燕喃蹭着他脖子点点头,似小猫儿般“嗯”了一声,接着道:“可我还是在那个世界活了二十多年,那是个比现在远了上千年的世界。 “那里的房子,比大树还高,道路比河道还宽,人们出行不用马车,用一种铁皮做的汽车,一个时辰能跑五百里。还有比汽车出行速度更快的火车,从幽州到开封只需一个半时辰,还有能飞在天上把人运送到不同地方的像大鸟一样的飞行器,从幽州到开封只需半个时辰!” 元峥听得微张开嘴,燕喃所描述的,就像是话本子上奇奇怪怪地游历记。 “真有那样的地方?” 燕喃点头,“我真想带你去看看,那个世界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不过。” 她皱皱眉,“我一直被那个梦烦扰,不停地想寻求解决办法,直到遇到一个人。” “谁?” “一个自称神仙的人。” “神仙?”元峥被燕喃的离奇遭遇更加惊住,愕然道:“你真的遇仙了?” “嗯。”燕喃微微笑,“一开始我也不信,直到他替我觉醒了前世记忆,我亲眼看到了身为林燕子的一生,记起了那一世,想起了你,所以。” 燕喃抬起头来,看向元峥,“所以我求他让我回到这里来,我想救你。” 元峥胸口“轰”地一声,所有情绪都被击得粉碎,落到奔涌沸腾的血液里,空荡荡的胸口,转瞬又开出一朵一朵花来,这傻丫头,她可以为了他放弃整个世界,放弃一个全新的人生,这傻丫头! 他几乎是哽咽地问燕喃,“所以,你从那个更好的世界,回来了?” 燕喃点点头,微微笑看着他,“我还以为神仙骗我,我回来那日,你已经被夏勇骗去了饮马河,我难过得想再死一次……” “结果。”元峥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温柔接上她的话,“是神仙眷顾你我,让我能了与你相守一世的心愿。” 第219章 管撩不管灭 燕喃眼角湿湿的,点点头抿嘴一笑,也不是神仙是故意还是无意,总之,她和渊哥哥虽都换了身份,却反而能无所顾忌的在一起。 真是有种实现了“下辈子在一起”这个愿望的感觉。 “还有件事你不知道,你能回来,确实是我救了你。”燕喃眨眨眼。 “哦?”元峥手指停在燕喃眉尾,“救元四吗?” 燕喃歪头把脸颊贴在他大手上,叹息一声,“没错,当日我在幽州府衙见到元四爷时,还是原本的元四,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当时身受重伤,仍念念不忘要去救你,听说你的死讯,竟一下晕过去,心跳都停了。” “后来呢?”晕过去的事元峥就不知道了,忍不住问。 “后来。”燕喃抿抿嘴唇,咽了口口水,“后来我就人工呼吸救活了他,不,救活了你。” “人工呼吸?”元峥不太懂,疑惑道:“那是什么功夫?” 燕喃微扬起头,亮晶晶的桃花眼泛着盈盈波光望着元峥,突然凑上前,越过两人间近在咫尺的距离,把自己的唇轻轻印在元峥轮廓分明的双唇上,如蜻蜓点水,再倏然分开,调皮笑着看进元峥眼里,“就像这样。” 元峥脑中“砰”一声响,像朵烟花炸开在脑子里,那种又软又糯,香滑无比的感觉震得他心弦颤到极痒痒,又像有猫儿尾巴搔了他一下又跑开,让他求而不得、抓心挠肺。 怪不得他那会儿睁开眼时,觉得唇间有香气! 他抿住唇,火热的目光直锁定到燕喃娇嫩饱满的唇上,那粉色唇瓣闪着一层柔光,像多汁的蜜桃引得他干渴难耐。 他喉结滚动,理智飞到九霄云外,胳膊将燕喃整个圈进怀里,呼着热气,不顾一切低下头要寻那柔软而去。 “娘子,到了。”大力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马车停下。 元峥一顿,眼睁睁看着就要到口的燕喃从他胳膊弯里钻出去,像偷到油的小耗子一般坏笑着乐颠颠看着他,“咱们该下车了,四爷!” 说完掀起帘子先跳下车去。 元峥深吸一口气,这坏丫头! 太坏了!撩拨起他的火又不管灭! 他拼命压下身体里正一股劲儿往外窜的热流,那痒痒的感觉更难耐,又不得不强忍着那渴望,先规规矩矩办正事去。 鹿神医见燕喃来请,二话没说就随她出了门。 为尽快赶去图鹰的宅子,元峥换了匹马骑上,跟在马车旁,燕喃则与鹿神医乘坐马车,一路替他简单解释了图鹰便可能是那用蛇毒草给她下毒的人,也是给她娘下苗疆僵尸之毒的人。 元峥策马而行,方才燕喃说的种种离奇经历又在脑中慢慢过一遍。 刚才他的情绪被燕喃牵动,未曾仔细想过林府遭遇杀人纵火的前后线索,此时冷静下来,隐隐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是哪儿不对劲呢? 马车很快来到图鹰的宅子前。 这是位于南二厢洛河旁的一所两进院落。 燕喃和元峥带着鹿神医进了门,应龙早迎上来,一抱拳道:“大人吩咐,这边已翻检得差不多了,娘子和四爷可在这边休息,小的带神医去隔壁后院。” “我也去。”燕喃主动要求。 “这……”应龙犹疑,“大人担心那处有瘴毒。” “先去看看吧。”鹿神医开了口,拍拍随身背着的大药箱,“老朽倒是有应对瘴毒之法。” 元峥也道:“一起去吧,就算有事,大家也好互相照应。” 应龙只得点头,带了三人从后院中绕出去,后门旁一墙之隔便是隔壁院子的柴门,应龙轻轻叩了两声,立时有人来开了门。 柴门一开,一股阴森寒凉的气息从门口钻出来,让燕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进门便是两棵枝桠繁茂的槐树,再往里,一棵接一棵,都是槐树。 树荫遮日蔽天,把七月的炙热统统挡在外头,树下长满苔藓藤蔓,杂草丛生,人行走其间,只觉那阴冷从骨子里冒出来。 鹿神医一面四下看一面感叹,“槐木,至阴,这里如许多槐树,阴气至烈至胜,再加上阴物,恐真有瘴毒。” 前头林中一群人见到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人群中间的梁湛先是向鹿神医见过礼,又扫向燕喃和元峥,“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想看看有些什么毒物,这些人恐怕下次还会利用这些毒对付我们也说不定。”燕喃迎上去解释道。 梁湛皱起眉,指一指不远处被杂草淹没的木门,“那些毒草都养在里头,我们刚才已查探过,确实有瘴毒,你们还是离远些好。” 瘴毒无形无色,若被吸入体内,轻则患病生疾,重则生机衰竭。 鹿神医翘起眉毛一笑,示意元峥替他拿下药箱。 元峥端起那药箱,鹿神医打开盖子,从里头取出一小卷黄褐色的东西,递给梁湛,“少宰大人点上这个握在手里,不时吸上一口,便不惧那瘴气。” 燕喃讶异地睁大眼,“烟丝?” 她在二十一世纪时见过这种植物,那东西黄黄卷卷,正像是未经加工的烟草叶子,类似古人们喜欢的旱烟。 鹿神医有些意外地看一眼燕喃,笑着点点头,“你还认识这个?这是产于苗疆的烟叶,我本用来给病人镇痛,便随身带着一些。据一本古书记载,其叶子点燃可驱瘴毒,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梁湛惊奇地接过那不过小手指粗细的一卷烟叶,“这个真能驱散瘴毒?” “大人,我先去试试。”何三上前一步道。 他是苗疆人,也不曾知道这个办法,不由半信半疑。 “我也去。”何三娘粗着嗓子一起开口。 鹿神医又拿出一小卷烟丝递过去,他二人点燃那烟丝,举在手中,一同往前走到那木门处,推开门走了进去。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何三娘又出现在门口,颇兴奋道:“大人,这烟真能驱散瘴毒,我和阿三都没有中毒的迹象。就是不知那里头地下不知埋了些什么玩意儿,踩上去松松软软有些往下陷。” 梁湛皱起眉,往后看了一眼燕喃和元峥:“烦请四爷护着燕喃走后头。” 元峥恭敬道:“应该的。” 梁湛再吩咐护卫,“鹿神医跟着我,你们负责保护神医安全。” “是!” 众人应声,一起往那扇小门走去。 第220章 大有收获 门后是一片废宅,没有屋顶,墙壁与立柱仍在,同样栽种着低矮粗壮的槐树,树干与立柱浑然分不清楚,都长满了潮湿的苔藓,攀援着弯弯曲曲的深绿藤蔓。 空气中飘着一股奇特的气息,似臭似腥,又隐隐有奇异的香。 燕喃手握着点燃的烟草,并未感觉到有何不适,睁大眼打量着园内的一切,恍然穿过了时空之门,瞬间来到苗疆的古老丛林中。 何三夫妻开路走在前头,后头是一队护卫,然后再紧跟着鹿神医和梁湛,只听前头的鹿神医惊奇得不住念叨,“这么多蛇毒草!还有蘼芜,桑藤,石莲叶……” 他微微激动地向梁湛道:“不错,这里好几种都是能与那僵尸之毒相克的药草,或许对尊夫人的病能有用。” 燕喃来不及细问,心底也欢喜,忽脚底一软。 原本坚硬的土地果然变得如泥沼一样往下陷去,那黑褐土地表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枯枝烂叶衰草,下头似乎隐隐在流动着什么。 她顿住脚,不敢再往前。 前头的梁湛等人也站定不动,何三回头慎重道:“大人,不太对,刚才这土地只是软,现在好像在动!” 他话音刚落,只听林中响起异声。 “啊!”一个护卫惊叫一声,“好多蜈蚣!” “还有蜘蛛!”另一人跳着脚,一面用手头长枪往地面上乱戳! 元峥一把把燕喃拉到胸前,带着她迅速退到后头坚硬的土地上。 燕喃放眼望去,只见那枯枝败叶的湿黑泥土中,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毒虫:大大小小的蜈蚣、血红色的泥蝎、形容可怖蠕动着爬行的怪虫、足有拳头大小的蜘蛛……纷纷爬出那松软的泥土,往前头涌去。 护卫们忙抡枪持剑往地上拍去。 “小心!”鹿神医看着冲上去的护卫喊着,“树上还有毒蛙!” “后退!”梁湛当机立断,“退到门口去!” 各色毒物本不太多,但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骤然出现,混如铺天盖地,他们区区几人哪能一一对付? “这是怎么回事儿?”退到那泥沼地外的何三不解,“有毒虫也在意料之中,怎么大白天的全跑了出来,莫非是被烟熏的?” 鹿神医有些激动,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毒虫,这些东西拿去泡酒,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啊! “给我抓俩活的!”他兴奋地叮嘱两个收尾的护卫。 何三娘的目光率先落到被元峥扶着靠门边而站的燕喃身上。 梁湛的目光也落过去。 应龙也反应过来,愕然道:“莫非是圣……” 燕喃恍然大悟,她想到杂耍兄弟那条大蟒,以及蛇窟里的群蛇,原来她的体质,不但蚊虫和蛇害怕,连这些毒虫也都害怕。 难怪桑族能在苗疆密林中生活下去。 “张网,火攻。”元峥也有些明白,此前燕喃曾说过她的体质能逼退毒虫,没想到有如此大的威力! “不能烧了!”鹿神医翘着胡须阻止,顾不得研究为啥毒虫怕燕喃,激动得两眼放光,“这都是良药啊!蜈蚣蝎子能息风至痉、活络止痛、解毒疗疮。蟆油能治肾肝浮肿,蝎尾毒液能催人潜能、死士都喜欢用……” 元峥猛地捕捉到这句话,催人潜能…… “……还有那毒蛙风干后磨成粉或能解那僵尸之毒!” 这么多难得的毒虫,还个个都是养得油光水亮的精品,够他十五个徒弟分享着用了! 燕喃听得可以解娘的毒,也有些激动,见那些护卫都一个个吓得脸青唇白,鹿神医却如捡到宝,当真是个医痴,她见梁湛和元峥都露出为难之色,毕竟这玩意儿活捉起来是相当有难度的。 自个儿念头一转,倒是有了主意。 她看着鹿神医笑眯眯道,“您有用,当然得给您捉活的。” 说完看着梁湛,“爹您就在那头张两张大网吧,我去赶,反正那些虫子见我就跑,我就这么把它们都赶进网去。” 鹿神医补充,“网眼不用太细,普通的就行,太小的就不要了。” 梁湛有些惊异,“你不害怕?” 虽说毒虫不会伤害到燕喃,但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往毒虫堆里冲,实在是需要胆量。 元峥则是担心燕喃的安危,“若万一有碰到你的毒虫。” “没事。”燕喃安慰他二人,“我不怕,那毒虫伤到我我也不会中毒,是吧,爹?” 梁湛点点头,安危倒是应当无事,圣女的震撼力巨大,就连蛇王见其都要退避三舍。 “迅速去找几张大网来。”梁湛吩咐下去。 应龙带着人下去,很快在林子另一头将大网布置好。 燕喃两手都握着点燃的烟丝,一咬牙,往那园子中走去。 果然,她所到之处,那些毒虫都似遇到克星一般纷纷往里退避而去,全是六条腿、八条腿、数不清的腿在腐叶烂泥间爬动,即便以燕喃的胆量,也忍不住恶心起了一层满满的鸡皮疙瘩。 好在比较顺利,那些虫子都如意料之中的往后头张开的大网上撞去。 燕喃走过一片清幽的浅绿色草丛,忽鼻端嗅到一丝淡淡的清苦药味儿,那味道在一片腥臭中各位醒神,更奇特的是,让燕喃生出些熟悉感。 这气味儿,是在哪儿闻到过? 她一面仔细看着那浅绿色小草,一面继续往前走,果然,离开那片草丛,那药味儿就淡了。 燕喃很快完成了任务,土里挖地三尺的毒虫都连滚带爬地避开她往前跑,她像赶羊似的把毒虫尽数赶进了网中。 大功告成,护卫们开始在鹿神医的吩咐下收网的收网,挖草药的挖草药。 燕喃回到鹿神医身旁,指着那丛浅绿色小草问道:“鹿神医,那是什么?” 鹿神医顺着她手指看到那片草丛,又是喜得两眼放光,“那是蝇藻!也是好东西!你别看这草又小又不起眼,它专吃蚊虫,草囊中有种能让蚊蝇昏迷的毒液,那种毒液萃取出来,能让人陷入短暂昏迷,就像假死一样失去知觉,也没了呼吸,苗疆僵尸之毒中就有这家伙……” 假死?! 这两个字在燕喃脑中一闪,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何处嗅到过这种味道。 在唐侯府,鹿神医给俞二将军行针灸的时候,那银针过火,她便清楚地嗅到这药味儿! 难道?鹿神医他…… 燕喃心“咚咚”直跳,不敢再问,暂时把怀疑揣到心底。 第221章 谁要取燕子性命? “大人!”正在指挥护卫们劳作的应龙过来,朝梁湛一抱拳,神色阴冷,“那土地下头翻出来不少人骨,还有未及腐烂的尸体。” 梁湛叹口气,这也在意料之中,不然,此处怎么能养起来这么阴毒的草药和毒物,还有瘴气。 一般来说,只要有瘴气的地方,就有大量腐尸。 燕喃一听,一想到自己刚才踩的那松松软软的泥是尸体腐烂所化,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哇”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元峥忙上前轻拍她背替她顺气,心疼不已,“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大人!”何三也疾步过来报,“发现一枚镶金的牙齿,找好几个人验证过,确认是灰青的。” “灰青……”梁湛半眯起眼,想到查春妮顶替燕喃之事时,消失的灰青,果然,这一切也都是图鹰在背后搞的鬼。 而长公主萧如惜承认过,这件事是她指使的,也就是说,图鹰,和萧如惜有关系? 这二人怎么会搅到一起? 梁湛紧紧揪起眉,他看一眼元峥和燕喃,吩咐道:“你们先回吧,这儿就剩善后而已。” 燕喃浑身都膈应得不舒服,忙点头。 元峥一抱拳道:“小子送燕喃回去。” 梁湛点点头,忽想起一事,对元峥道:“你过来一下。” 三人走出那后院,元峥随着梁湛来到墙边。 梁湛沉眉看着他,“你和燕喃的事,我已经应允了,虽然如今梁府还不能办喜事,但,在我看来,已是把她托付给你。” 元峥求之不得,忙应下,“小子也做如此想。” “所以,若是有其他人对燕喃动了心思,你怎么办?”梁湛脸色严肃,不像说笑。 元峥心头疑惑,不明白他怎么会无端问出这种问题,嘴上却毫不迟疑应道:“在我心中早认定燕喃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若有人硬抢,我绝不手软。” “好。”梁湛有他这句话,放心多了,伸手拍拍元峥肩膀,“你多注意注意东辽来的金焕。” 说完回身往里走去。 虽上一世金焕娶了圣女,但这一世多了元峥这个变数,且燕喃不再是那个哑巴圣女,或许,新的命运之路就要交给他们来闯了。 元峥凝起眉来,梁湛必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难道是,金焕对他暗示过什么? 燕喃见元峥神色凝重地从那边过来,迎上去,“他和你说什么?” “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元峥不想让燕喃担忧,并不多说。 梁湛还派了两个护卫护送二人,元峥只觉这二人碍眼,只好和燕喃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往外走去。 直到上了马车,才又贪恋地牵过燕喃手握手心里片刻,再亲自给她提壶斟上热茶。 “我想喝冰梅子茶!”燕喃嘟囔。 “少喝冰。”元峥在照顾燕子时就知道了女子不能贪冰,偏偏这丫头又最喜欢吃冰饮冰。 “可是好热。”燕喃抬袖拭拭额上的汗,眼巴巴看着一旁琉璃罐中的梅子茶,吞了吞口水。 元峥捧着热茶,一看燕喃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自个儿先热化了,罢了罢了,他暗叹口气,“那我给你把梅子茶放这热水里泡泡,不那么冰了再喝。” 燕喃眉眼弯起来,连连点头。 元峥笑着摇摇头,自己什么都不用喝也舒爽透了。 “快晌午了,送你回去之后我也该回府了。”他把梅子茶用琉璃杯盛上,放热茶汤里浸了三息,再给燕喃递过去。 燕喃接过抿了一口,酸酸凉凉,舒服。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她依依不舍,偏偏离成亲又还早,大梁的人又不能随随便便出门约个会,见一面都不容易。 元峥对燕喃这样坦白又撒娇的话仍是没有半分抵抗力,这才明白什么叫能化钢铁为绕指柔,心里霎时又软得一塌糊涂,要是上一世的燕子也这么袒露心迹,恐怕他连征战沙场都舍不得留她在府里。 沙场……府里…… 这两个思绪似串起了什么东西…… 元峥脑中白光一闪,忽然想到了方才在来路上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林府和燕子遭难那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马车往梁府驶去,赶车的仍是大力,后头跟着两个护卫,除此再无旁人。 元峥仍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门,有些不忍地问燕喃:“你还记得上一世咱们家被纵火那日,那些人可曾翻找过东西?或是问过燕子令?” 燕喃愣了愣,两道柳眉微颦,仔仔细细回忆起来。 半晌,摇摇头,“没有,竹林外说话的人并未提到燕子令,也未提到找东西。” 她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儿,看向元峥道:“若是找东西,不该那么快就放火。从我进入竹棚到发现出了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会儿火势已经很大了,说明那些人的行动,只包括杀人和放火。” 元峥点点头,承认燕喃的推断,这丫头思路缜密而周全,推理的本事常人难及。 他由此更笃定了刚才那念头,心头翻起滔天之恨,为自己的推测感到一阵寒心。 “渊哥哥。”燕喃见元峥不再开口,歪着脑袋问,“你问这个,是怀疑那杀人放火的人,和后头来找燕子令的,不是同一拨人?” 元峥本想瞒着燕喃,见她自己已经顺着这藤猜下去,只好再点头。 燕喃心跳猛地快起来,盯着元峥道:“也就是说,那些人只是为灭林府而来?还是说,为杀我而来?” 没错,若是为燕子令,没必要将全林府的人都杀光,甚至应该留下她这样的活口来逼问才是! 可那些人的目的显然是要把林府人斩尽杀绝再一把火毁灭! 这分明是有仇! 到底是谁,谁对林府有这样滔天的恨意? 元峥因她的一步步追问更加心痛起来,祸因他而起,若不是他,林府和燕子本不会遭遇那么凄惨吧? 他目光阴鸷得可怕,冷冷盯着随风翻飞的马车窗帷。 他的推测应该没错,可该怎么跟燕喃说她是受他连累的?又该怎么去报这个仇? “你知道是谁吧?渊哥哥?”燕喃起身跪坐到元峥身畔,拽住他胳膊。 元峥心疼地展臂将燕喃搂入怀里,轻轻把下巴搁在她头上,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燕喃在他怀里坐直,“为什么要你跟我说对不起?” 元峥定定看着燕喃,“那个谋划火烧林府取你性命的人,恐怕,是寿阳。” 第222章 好吃的点心 ?M???/s6?y?tt?>??????yMk??吵一场。 撕破脸后,燕眉以为梁湛会杀了她,但也没有,他禁锢了她的出入,给她的汤药一律由他亲自经手。其他吃穿用度与往常一样,只是他再不提找女儿的事,也不提宝藏的事。 她的警惕心却从未降低过,那些不信任在她心上累积成厚重的城墙堡垒,她只想找机会逃走。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他的狠心,在她渐渐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时已经晚了,梁湛给她下了药! 她的行动逐渐迟缓,连开口说话都有些费力,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她又有了身孕。 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 她收敛了,放弃了抵抗,冷漠地将自己关在偏院中,日复一日麻木地过着,只为了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那一阵她和梁湛彼此都平静下来,相安无事,她冷漠,梁湛一如既往对她照顾周到。 一直到生下孩子。 那夜,她听见产婆欢喜地跟外头的梁湛报信说,是儿子。 然后三日后,她见到的襁褓中的是个女婴。 这一次她连质问的力气都没了,用绝食表明自己的态度。 梁湛好生和她解释了许久,还是以前那些话,说大梁会亡国,说只要她配合他,借忠亲王之力保住大梁,得天下,那将来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他们可以找回儿子,也可以找回丢失的女儿,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但她已经铁了心,再不想和这人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她不懂什么家国大运,也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儿女平安过一日,可梁湛非逼着让她淌入到这浑水中,还美其名曰为了他们的将来好?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其实也不过是爱他自己而已,他想要的东西,他不惜手段、不管代价地筹谋所有去得到,包括她,也只是他想要的东西其中之一而已。 可梁湛怎么会让她顺心绝食? 他逼迫她吃东西,喝药,也就是那几日,在被灌了几副药之后,她就日渐觉得懒怠动弹,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变成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游魂,精神尚清醒,却只能被囚禁在这身体当中。 这一囚便是十多年。 一开始她有些欢喜,和梁湛以这种方式诀别,她痛快,尤其是看他日夜难过悲伤,她更痛快! 可时日一长,她又开始恐慌,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去?莫非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死? 再过些日子,她又逐渐适应下来,觉得从这个角度看世界,反而看得更清晰。 梁湛喜欢来跟她说话,他们似乎有很久没那么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他说他对她的想念,说他仍然在费心思找女儿,说他上一世受过的苦难,说他这一世的筹谋,说他的野心抱负,说萧齐极受忠亲王疼爱,说他一定会让他们的儿子登上那九州最尊贵的位置! 她也终于懂了这个人,他或许真是因为上一世的经历才找到的她,他对她的情意也有真心。 但,他和她,分明是两路人。 就凭他一开始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动机想要利用燕喃这一点,就凭他调包了自己儿子和忠亲王府的千金这一点,她就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燕眉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仍呆立在屋中央的梁湛,走到窗边不再看他,将视线转向窗外,平静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梁湛好不容易舒缓一些下去的情绪又因为她这句话,胸口如堵了一大坨铁,沉甸甸压在心上。 她仍是没原谅他! “眉娘!”梁湛心里万千句话,在唇齿间转了半日,最后也只喊出来这两个字。 燕眉不待他相问,便主动道:“这些日子,我虽口不能言,但仍有清醒之时,喃喃回来的事我知道,你已经快要集齐燕子令的事我也知道。” 她说着,猛地转过身来,语声变冷:“喃喃不会读心术,所以,你能不能找到宝藏是你的事,请你不要再牵扯她进去!” “你都能听到?”梁湛心头百感交集,虽燕眉表情语气都极疏离,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说的话并不是浪费,仍是有几分欢喜。 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眉娘,你看,我从未骗过你,一开始有所隐瞒,是我不好。可我不会害喃喃,更不会害我们的儿子,我只是想利用我重活一世的经历让我们大家都能过得更好!王爷发动在即,齐儿被他栽培得极好,而喃喃,她和元四也想找到宝藏,我从未逼迫过她!我……” “若她真的是会读心术的哑巴呢?”燕眉冷冷打断梁湛的话,逼视着他问:“你也会不逼迫她吗?你不会逼她修炼至读天心的境地吗?” 梁湛咬紧了牙关,丝毫不退地对上燕眉的目光,开了口:“可她不会读心术,你不必再有此担心!” “可她若是会呢?”燕眉倔强地问:”你会挖她的眼断她的腿来逼她读天心吗?” 梁湛沉默下来,在燕眉刀子一样的锋利眼神里缓缓点了点头。 燕眉嘴角挑起一抹果然如此的讥笑,“你看,比起我的意愿,你更爱的还是宝藏。” “可是!”梁湛抬起头来走到燕眉跟前急切解释:“若是没有宝藏,若是圣女被东辽人得到,那我再怎么爱你也护不了你,也护不了你的女儿和我们的儿子!”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燕眉出乎意料的冷静:“我宁愿带着儿女一起死,也不愿用我儿女的痛苦来换得我的生机。” 梁湛紧咬着牙,“那大梁亡国呢?死成千上万的人呢?” 燕眉轻轻侧过头去,“我不知道梁少宰还有这样悲天悯人的心,若是亡国,我有罪吗?喃喃有罪吗?我们只不过是逃到北地苟且偷生的桑族人而已,我们需要为大梁负责吗?” 梁湛明白这事儿只会越说越僵,胸口起伏两下走到燕眉身侧恳切道:“眉娘,我们不说这些不可能的事好不好?你看看现在,老天爷待我们不薄,喃喃不是聋哑,也不必修读心术,而我们已经快要集齐燕子令!圣女之血,我们只需要圣女之血就可以找到宝藏了!对,还有东辽人,东辽的国师也是桑族人,她是图鹰的师尊,他们一直想抢走喃喃,你可知道这个国师是何人?” 第453章 桑族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