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难哄》 第一章 当今明平侯 “皇上这回又赏明平侯东西了?” “可不是嘛,红玛瑙手串,西域进贡的好东西,一共就三串,一串给了太妃一串赏了宁安小公主,剩下这一串皇上点名要赏给明平侯。” “可不止这一个,我看皇上差人抬出来一个大梨木箱子让明平侯挑呢。” “又不是黄金银票,左右不过是些精巧玩意儿罢了,上次皇上不是也这样让明平侯挑,瞅那柄镂花金镶玉如意多金贵,四海仅此一柄!人就拣了一捧玻璃珠,还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明平侯今日上朝还拿着呢。” “唉唉唉,快别说了,明平侯下来了……” 说罢,自汉白玉台阶上下来一年轻男子,身着盘龙及鹿纹饰窄袖紫袍,头上镶玉银冠,腰间金鱼袋百蝙玉佩,好一个风流倜傥,只可惜是个一事无成的花架子。 饶是已经见惯了明平侯的纨绔,哪个官员见了明平侯不得暗叹一句可惜,白瞎了那么一副好皮囊。 明平侯顾长云一步步走下台阶,腕上缠着红玛瑙手串,一手捧玻璃珠,另一手捻起一个对着阳光瞧了几眼,宝贝似的呵口气在衣服上蹭蹭。 两侧有不少官员压着视线偷瞧他,各怀心事。 丞相萧何光负手站在最上一层的石海哨后,目光沉沉的盯着明平侯的背影,将百官的形态一并收入眼底。 缓声道,“皇上又往吏部塞人了。” 一名紫衣官员站在汉白玉柱后的阴影里,低声开口,“萧丞,一个侍郎而已,翻不起多大风浪。” 萧何光不语,目光久久盯在明平侯身上,良久,他往后挥了下手,那紫衣官员略一颔首,无声的从侧边避开人群下去了。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第一辆马车车厢通体用远山紫的丝绸包裹,丝绸上绣着金线海棠花,车顶四角各坠着一串精雕细琢的金铃子,连前面马的马鞍都是镀金的,后面那一辆就显得逊色很多。 顾长云抛着玻璃球玩,漫不经心瞥了眼后面那辆马车车壁上的萧字。 萧家的车夫和侍从婢女忙行跪礼,齐声道,“见过明平侯。” 顾长云笑眯眯的挥挥手,“起来起来,”仔细将他们看了一圈,疑道,“怎么昨日那个穿浅青衣裳的小娘子不见了?” 一名头上戴银钗的婢女回话,“回侯爷,浣溪身体抱恙不宜走动,谢侯爷挂念,浣溪实乃三生有幸。” “生病了啊?”顾长云俊眉微蹙,踱到那婢女面前蹲下,“怎么好好的今个儿就病了?” 那婢女表面风平浪静,笼在袖中的双手却是瑟瑟发抖,“回侯爷,约,约莫是昨夜风凉,浣溪守夜遭了寒气,今日便染了风寒。” 顾长云无声的扯了扯嘴角,作一副心疼不已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绣有金鱼的荷包就要塞到她手里,“好娘子,替我好生照看浣溪,买些好头花戴罢。” 婢女狠狠掐了把大腿,双手不住的后缩,忙推辞道,“侯爷万万不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一个女子哪能有男人的力气大,顾长云不由分说的将荷包塞进她掌心,摸得一手冷汗,笑道,“娘子说的哪里的话,劳娘子费心了。” 说罢便起身后退,“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再陪娘子说话。” 那婢女死死盯着手中的荷包,心如死灰,“侯爷慢走。” 锦靴离开视野,听着骨碌骨碌的车轮声慢慢远去,那婢女缓缓抬起头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猛然攥紧手里的荷包,宛如攥紧了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车内,顾长云接过婢女递上的湿帕子,仔仔细细将长指捻净,又从另一个婢女捧上的缠枝喜鹊小漆盒里抠出点梅花膏在掌上涂匀,端详自己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自言自语,“少了个扳指。” 那个捧漆盒的婢女娇娇一笑,“侯爷又不拉弓,要扳指做甚?” 顾长云一笑,捏捏她的脸颊,“就你机灵。” 另一个婢女稳重些,轻轻瞪她一眼,“话多。” 捧漆盒的婢女吐了吐舌,瞄了眼顾长云的脸色,乖乖坐在脚凳上不动了。 另一边,萧何光上了马车,出宫门后,一名断眉侍从不动声色的贴近马车车窗,指节在车厢上叩了三叩。 萧何光将窗帘撩开一条缝,断眉侍从趁机递入一物,赫然是明平侯的荷包,两人交换眼色,目光转到那银钗婢女身上。 那银钗婢女只觉后背一凉,想到浣溪的死状,更是狠狠打了个冷颤。 萧何光翻看一遍手里的金鱼荷包,低声说,“派人盯紧明平侯,那边也要盯着,切莫放松。” 断眉侍从颔首,退回到车后。 马车拐了个弯,银钗婢女垂着头顺势往后一瞥,心中咯噔一下,那个今早传话让她顶替浣溪跟随马车的断眉侍从不见了。 萧府,银钗侍女提心吊胆的在前厅侍奉了半日,直到天刚擦黑侍女换班她被换下来,离开死气沉沉压抑的前院,回到侍女居住的院子关上房门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天晚了,侍女们结伴回院,一溜屋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银钗侍女始终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她的屋里没有点灯,就连用饭都没有露面。 萧府的侍女约莫是已司空见惯这种谁突然失踪的情况,没有人来敲门询问回来没有,偶尔有人掌灯经过她的房门,也是不觉加快脚步飞快跑过。 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浣溪。 过了今夜便好,只要过了今夜,她还能安安心心的当她的小侍女,银钗侍女这般想着,扒着门框拖着麻痛的腿缓缓起身,躬身从门缝小心往外看。 大家伙屋里的灯熄了个七七八八,但浣溪屋里却亮得狠,银钗侍女的脸陡然变得死白,下一瞬猛然对上门外一双混浊的眼。 银钗侍女捂着嘴连连后退,后腰狠狠的撞上桌子。 来人倒挂在门外,袖中寒光一现,门闩无声断成两截,房门大开,来人身上顿时披了层月亮凄冷的白光。 银钗侍女不住的吞咽着,腿软不已,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上。 来人不屑的随手掩上门,对着银钗侍女举起刀。 万籁俱寂,夜色掩盖无数杀机,黑暗中有人轻轻拉开长弓,刹那松弦,一箭赫然破开夜色,无声无息飞出。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一声闷响后,银钗侍女小心翼翼睁开眼,来人倒在地上后心处插着一支长箭,已有血意从身下蔓延开。 银钗侍女头重重的磕在桌子腿上,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又是哭又是笑,眼泪糊了一脸,她以为自己的死劫已过,便放心起身,扶着桌子缓了缓,压下胸中惊恐,拽着死人双臂欲将他先拖进床底藏好,没曾想就在她起身的一瞬,另一支箭破空而来,直取前心。 又是一声倒地闷响。 黑暗中有人愉悦的弹了弹弓弦,修长的右手轻轻拂过弓身,大拇指上戴了一枚雪白的鹿角扳指。 在楼下等着的姑娘捧着箭囊,仰着一张俏生生的嫩脸催促道,“主子,快来不及了,你快点。” 黑衣人踩着角翘从楼顶飞身而下,把着弓身挽个花逗她,“都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人还没到齐,你急什么?” 姑娘垫了垫脚,往漱玉馆那条街上看,更急了,“主子,灯都挑起来了,咱们得快点了。” “急什么?”黑衣人慢条斯理的拿黑布把弓裹好,“走,我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吃点消夜再说。” 姑娘敢怒不敢言,皱着小脸被人半推着往巷子深处去,不放心多问一句,“主子,那婢女可是死透了?若是没死透……” “若是没死透就让她再死一回,”黑衣人啧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整天就是死的死的,说出去也不怕吓到别人。” 姑娘一本正经的板着脸,“还不是主子非要去假扮那个浣溪逗明平侯玩,现在好了,又牵扯进来一条人命。” “这我可冤,你问他们有哪个是心里没鬼的,可不能全赖我。” 姑娘暗暗翻了个白眼。 夜色渐浓,花街早早的挑起灯笼,将整条街照的如同白昼,各楼皆以花灯丝绸鲜花装饰,楼上美人衣香鬓影,云堆翠髻,袅袅娜娜立于每层楼特地展露的露台之上,团扇半掩朱唇,玉指柔若无骨,轻摇小扇笑得柳娇花媚。 打眼望去,处处风情万种。 全京都最出名儿的美人都在漱玉馆,六层高楼,以朱红为底色,配以金粉银白的纹饰,是花街上花灯最多最显眼的一家春楼。 数十名婀娜多姿各有千秋的女子摇着团扇,自台阶最上向下站开招揽客人,一见熟悉的车马霎时将过往行人抛在脑后,提着裙摆将马车围了起来。 “侯爷好些日子没来了。” “侯爷今日来得倒晚。” “侯爷来给咱捧场子来了。” 车帘掀开,顾长云搭着一位女子的手从车上下来,顺势将其拥进怀里掐了掐小腰,调笑道,“几日未见飞霜的腰愈发细了,怎么?美人想本侯得紧?” 女子掩唇娇笑连连,名为飞霜的女子双颊酡红,团扇在顾长云肩上扑了一扑,“侯爷快别拿我取笑了,清清姐早在里面候着了。” 顾长云又与她们说笑几句,轻车熟路绕过大厅中吃酒嬉笑的众人上楼,抚开层层纱幔,走过环肥燕瘦是长廊,这个调笑几分那个小述旧情,终于在三楼大窗前的美人榻上寻得了撑着花鬓闭眼小憩的漱玉馆馆主,楼清清。 他轻笑一声,顺手折了枝一旁花盆里开得正旺的石榴花,轻挠楼清清小巧的鼻尖。 楼清清觉得鼻头发痒,不用想就猜到是谁在作怪,眼睛还未睁开,嗔笑着抬手轻轻打了一下,正打上娇嫩的花瓣,指尖染上点点花汁。 顾长云捻着花枝转了一圈,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清清,良辰美景白白浪费岂不可惜?” “侯爷真会说笑,”楼清清风情万种撑起身子,成色极好的玉镯轻轻在榻边小几上一磕,一声脆响,“今个儿可是什么风把侯爷吹来了?” 顾长云扶她起来,将石榴花簪上她鬓角,“听说馆里来了个江南女子,今儿新到,本侯怎能不来助助兴?” 楼清清故作气恼,“就知道侯爷来不是看妾身的。” 顾长云笑道,“哪儿能,不干不净的可入不了本侯的眼。” 楼清清以团扇掩唇,伏在他肩上娇笑,“侯爷放心,能进咱漱玉馆的,那叫一个清清白白,不干不净的哪儿敢往咱侯爷面前搁啊?” 顾长云自怀中掏出一装满金叶子的荷包给她,“就知道清清最会办事。” 楼清清掂了掂分量,笑容愈发动人,“得嘞,这就给侯爷安排上。” 第二章 侯爷挑了个可人儿 楼清清哼着小曲施然离去,顾长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出现在楼上回廊,敲了敲一间屋子的房门,不多时有人开门,楼清清提着裙摆走进去,转身关门前还不忘调皮的朝他眨眨眼。 顾长云失笑,双手撑栏杆往下看纸醉金迷的大厅,大厅中央是一座缀着金玲的莲台,从楼顶长长垂下的各色浅色细纱轻飘飘将莲台拢在里面,漱玉馆的舞女夜夜在莲台上笙歌献舞。 今夜那位江南女子也不例外。 他漫不经心瞟过去,没曾想在大厅推杯换盏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熟人。 漱玉馆是京都第一楼,无论是达官富商还是江湖人士,都乐于在此一醉风流,明平侯来此自在随心从不遮掩耳目,但有些人不行,被言官知道了未免要被参一本上去。 三王爷身着便服,同亲卫一起坐在大厅的角落,杯中装着清水,却非要装出一副酒至半酣的模样。 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萧何光府里刚出了事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坐在一楼的大厅,也不知道是何居心。 有一位挑着花灯的小娘子笑盈盈来寻他,“侯爷,楼姐姐给您安排了包厢。” 漱玉馆里挑花灯的小娘子是不能碰的清水丫头,平日里只管引路引茶引酒传话,要是你真要拉拉扯扯惹急了人家,花灯杆子里抽出来的银细匕可不是吃素的,一划见血,出什么事全楼清清担着。 顾长云瞥一眼离三王爷最近的那个酒奴,朝小娘子轻轻颔首,“劳烦小娘子了。” 包厢里摆着张红酸枝木方桌,桌上摆着些玫瑰酥核桃酥之类的糕点,一壶顶好的明前龙井并两个青瓷盏,包厢朝着莲台的一面直接做成了等腰的栏板,挂了层层的纱幔和珠帘隔开外面。 顾长云轻笑,对提灯小娘子说,“你们楼姐姐忘了差你给我开坛二月春。” 提灯小娘子露出两个小酒窝,“楼姐姐说吃酒误事。” 顾长云扶着她的肩抿嘴笑,“不吃酒才误事,快去开一坛来,我保证楼姐姐不罚你。” 小娘子无奈的摇摇头,去酒窖拿酒了。 楼清清一回来就看见方桌上多了坛酒和两碟下酒菜,顿时明了,“你就欺负人家小屏性子和软。” 顾长云递上酒盅,只笑,“清清知道是我欺负人家就好。” “我上去那会儿人家还正梳妆,”楼清清接过酒盅一饮而尽,打趣道,“侯爷几日不见就如此耐不住了?” 顾长云慢条斯理的用象牙签子插了一块茶糕放到她面前的瓷碟里,“清清哪来的话?只因本侯家出江南,自然对江南女子格外上心些。” 楼清清本就想逗他罢了,说笑一回想起正经事,凑过去询问,“萧府里的那个小侍儿……” 顾长云抹开扇子挡在下颚前,歪过去头,“死了,两个都没了。” 楼清清一惊,“都没了?你……” “嘘,”顾长云的扇子一合点在她的朱唇上,轻轻摇头。 楼清清贝齿微咬,“萧丞以为那小侍儿被你收买了?” 顾长云嗤笑,“三王爷的狗能是那么好收买的?” 楼清清思索一番,担忧,“只怕引火上身。” 顾长云合上扇子,毫不在意,“不急,真烧起来了再说。” 楼清清张口还要说话,正巧一腰上围了圈银铃铛的小娘子来寻她,小娘子站在门外轻声喊她,说莲台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了。 楼清清责怪的看了顾长云一眼,顾长云笑着讨饶举起酒盅朝她送了送,楼清清白他一眼,推开他的手打开门去了。 不多时,一排腰间围铃铛的娘子从三楼各楼梯下来,手执银钗将漱玉馆的花灯捻灭一半,点上莲台周围几圈小蜡烛,顿时莲台成了大厅里最抢眼的位置。 挑花灯的小娘子退至二楼三楼站在各个花柱旁,楼清清一出现在三楼大窗的纱帘后,厅内的欢声笑语吃酒划拳的声音骤然低了许多。 乐师随意挑了几指琴弦,三楼的某扇门从里面打开,一簇皎洁的雪白从房中轻盈迈出,绕过五彩缤纷的裙襟和一支支步摇金钗,如同一抹月光误入了红尘。 花街里的女子无人穿白。 顾长云来了些兴趣,端着酒盅走到纱幔珠帘后。 江南新来的小娘子生的纤巧削细,光看身形有着江南女子一贯说不出的柔媚细腻,最吸引他的还是那双眉眼,明明是属于北方的英气,却被墨黛和胭脂刻意软化成南方女子的温婉可人。 顾长云啧了一声,真碍眼。 来喜默默从角落上前,捧上一个早早准备好的锦袋。 顾长云两指勾着锦袋上的流苏,轻轻一扬手将袋子扔到了女子的脚边。 满座哗然,众人皆是难以置信。 这就定下了?就露了个脸,台子都还没上呢怎么就定下了? 那女子刚上莲台脚边落得一物,惊得她美目流盼,抬眼去看三楼的楼清清。 楼清清扶着栏杆探身看了一回,朝她点点头。 那女子犹豫一瞬,拾起锦袋走到莲台上安置好的美人榻前坐下,小心将锦袋放在身侧,朝一旁的铃铛娘子颔首,铃铛娘子便递上一面描有花纹的琵琶。 江南女子弹琵琶不是稀罕事,大厅中窃窃私语的对象是那锦袋的主人。 三王爷不动声色的看着扔下锦袋的包厢,咽下今晚的第一杯酒,身后的侍卫悄无声息的换了人蹲在他身侧,三王爷眼睛四下瞧着,附耳过去。 侍卫低语,“是明平侯。” 包厢中,陆沉微俯下身,眉头紧皱,“主子,是不是太招摇了?” 顾长云淡淡开口,“这女子除了那双眉眼,其余的同浣溪有七分相似。” 陆沉心下有了计较,“您怀疑浣溪没有被萧丞处死?” “那倒不是,浣溪和我有过接触,萧何光必然不会放过她,”顾长云慢条斯理饮下一杯酒,“继续查,那个什么浣溪到底是谁的人。”嗤笑一声,“鬼才信这件事和三王爷没有瓜葛。” 曲毕,名唤小屏的提灯娘子将那女子引入顾长云的包厢,厢内只坐着楼清清和顾长云,来喜在门外守着,小屏将人带到便下去了。 楼清清手里摆弄着团扇,手边摆着的托盘上摆着江南娘子的路引和锦囊,这锦囊里面装着她的身世和生平记录,漱玉馆里的女子每人都有一个,全交与馆主楼清清保管。 女子低眉顺眼的手捧锦袋站着,一路上都在默默掂量锦袋里面的物什,满满一袋子的珍珠金叶子银元宝珊瑚串,明平侯出手当真是阔气。 楼清清把名牌递给顾长云看,“名为云奕……庸鼓有斁,万舞有奕,侯爷挑了个可人儿。” 顾长云但笑不语。 楼清清见他不多说什么,起身将云奕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打开桌子上另一梳妆匣子给她看里面发钗璎珞什么的,掩唇调笑,“侯爷给你的见面礼,快谢过侯爷。” 当真是阔气,云奕心中感概一句,起身行礼笑道,“多谢侯爷。” 顾长云故作心疼忙去扶她,“小娘子快……” 话未说一半,云奕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腕,缓缓抬眼看他,顾长云还没缓过神,云奕已撤了力气,雪色广袖暧昧的抚过他的手背,往他手心里塞了枚物什。 入手是一个刺绣精致的香囊,顾长云行云流水的将那物什收入袖中。 楼清清只当二人在调笑,朝顾长云使了个眼色自己笑着悄悄出去了。 顾长云稍一颔首,“多谢娘子回礼。” 他还有事想要问,却见后侧陆沉朝他比了个手势,这倒是提醒了他楼下还坐着一个三王爷。 女子眼中是满满的惊喜,低头摆弄着桌上的东西,抽出一支八宝攒花的金钗看了两眼,露出羞怯的笑容。 顾长云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的将她重新一寸一寸从头打量到脚,嘴上笑道,“娘子舟车劳顿,今晚也该早点歇息,明日本侯再来寻你吃酒。” 女子表情恋恋,乖巧的俯了俯身,“谢过侯爷,侯爷慢走。” 门在眼前关上,女子转过身背对着门继续摆弄首饰,眉眼间的乖顺羞赧瞬间褪去。 云奕浅浅呼出口气,双手撑在桌上,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明平侯的眼睛是会吃人吗?” 小屏来敲门,云奕转身,笑得又是温柔无害,“小屏姐姐。” 小屏礼貌颔首,“姑娘可以回房了。” 回府路上,明明灭灭的灯光透过马车窗帘照着顾长云侧脸,他端坐着攥紧了手里的物什,那是方才女子给他的东西。 一枚被烧得漆黑的狼牙。 北原外族信仰狼神,佩戴狼牙吊饰,族内禁忌不可随意赠与外人,一个江南女子哪里会有这种东西。 顾长云思索片刻,吩咐近侍,“让陆沉去查查这个云奕。” 三更锣响,前厅依旧唱着曲儿,云奕回房差退服侍娘子,将写好的字张叠好仔细封进信封压在镇纸下面,发一回呆,又把信纸抽出看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再重新装好。 突然门外廊上传来脚步声。 云奕停下动作,捞过写好的信封收进怀里,身子微微侧起,一手摸向靴子里的短刀。 细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前,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闪进来掩好门,马上贴着门板站好小声表明身份,“主子,是我,月杏儿。” 云奕单指合上刀鞘,从桌后出来,“都办完了吗?” “办完了,”月杏儿手脚麻利的将她换下的白衫叠好放进柜子,见她去开床下的暗格连忙去搭把手,把暗格里藏的人搬上床。 映着月光能瞧清床上也是个柳眉樱唇肤若凝脂的江南美人,只是面色有些发白,是被下了迷魂药塞在暗格里整整一天了。 云奕啧啧两声摸摸她的脸,“真是心疼人啊。” 月杏儿欲言又止,“当初还是您等不及药效起来一手刀把人家劈晕的……” 云奕笑笑,“你可别看她这个柔柔弱弱的样子,混进漱玉楼怕是也目的不纯,你可知今晚她准备给顾长云的香囊里装了什么?” “她还给侯爷准备了香囊?”月杏儿眼中多了几分佩服,“真是争宠上位的好手段。” “想什么呢,”云奕哭笑不得的敲敲她的脑袋,目光转到这女子身上时陡然往下一压,“离北草原上的狼牙,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离北?”月杏儿一听这两个字顿时傻了,“阿姐你给了?” “嘘嘘小点声祖宗,”云奕一把捂住她的嘴,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怎么不给?能藏着掖着进漱玉馆的都是厉害人物,我总得知道她背后是谁。” 月杏儿唔唔两声。 云奕松开她,瞧着床上的美人磨了磨牙,“侯爷真是,挑了个可人儿。” 第三章 殃及池鱼 楼清清安排的房间靠近后院,再往后是一条宽巷,宽巷里没有点灯,只有月色浅浅的照着那里。 云奕靠在窗上看月杏儿动作麻利的收拾床铺,本能觉得身后有些不对,装作不经意的转身,猛然发觉宽巷里的黑暗中站了一个人,那人站得极为隐蔽,被一片树影笼盖,若不是起了晚风枝叶拂动,那人身上的铁物反光,云奕根本不会发现他。 她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刚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关上窗户,那人微微动了动,点燃火折子举着,主动从树影中走出站到月光下。 云奕先是看见他的禁军服制和腰间配的鎏金刀,那人朝她拱了拱手,嗓音低沉悦耳,“禁军巡视,抱歉惊扰姑娘。” 她这才往上看他的脸,星眸剑眉,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当今南衙禁军总领凌志晨的义子,凌肖。 凌肖举着火折子静静抬头站着,看那皎洁更胜月光的女子从惊讶中慢慢缓过神,温婉的抿唇朝自己笑笑。 他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说些什么,又怕唐突了人家,想了半天只道,“夜深风凉,姑娘关窗早些歇息罢。” 双指在身后一压示意月杏儿稍安勿躁,云奕点点头,温声道,“公子也早些歇息。” 凌肖看她关上窗户,不多时房里的灯也熄了,他还是站着,有当值的禁军路过,看见他急忙要行礼被他抬手制止,只怕惊扰姑娘好梦。 手下汪习来寻他,“头儿,轮值结束咱们该回去了。” 他转身问他,“漱玉馆今日来了新人?” 汪习面露尬色,却还是老实答道,“听闻今日是来了个江南女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在下明日即可查探。” 凌肖沉默了一瞬,“不用,回去罢。” 汪习跟在他身后,犹豫着开口,“头儿,近日京都确实出了挺多怪事,要不我还是查一查。” “不是她,”凌肖大踏步向前,眉毛一皱,“要查别查错地方。” 汪习摸了摸鼻子暗诽,清心寡欲了八九年,事事严谨,您现在这一见美人也太那啥了。 凌肖若有所感,顿了下寒声道,“汪习,不要多想。” 汪习司空见惯他板着脸训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应了声是,丝毫没放在心上,只盘算着去街角那家来一碗水盆羊肉填填肚子,明儿个值早差约莫会耽误早食,今夜吃消夜先垫补一下。 汪习摸了摸荷包,“头儿,我看街角那家水盆羊肉还开着,来一碗去?” “不用,我回去了。”凌肖心中藏事,握紧刀鞘转了个方向朝府衙去了,皱眉提醒一句,“切莫忘了门禁。” 汪习连连应是,哼着小曲往羊肉摊铺走。 云奕吹熄蜡烛贴窗边墙站着,听外面动静逐渐远了,扯了扯领子,开玩笑,“还好你主子没有穿那黑衣服,不然就要被当成贼了。” 月杏儿不想跟她贫嘴,只想赶紧离开这,“时候不早了,主子我们该走了。” 翻窗到宽巷,云奕忽然想到什么,问,“禁军的府衙在哪?” 月杏儿一愣,思索片刻,“皇城南边的天顺街,不近,离了有五条街。”见云奕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无奈加上一句,“就那家卖古楼子的,旁边隔不了多远。” 古楼子啊,云奕可惜的咂咂嘴,可惜了可惜还有正事,不然一定能赶得上最后一笼又酥又香的古楼子。 “禁军府衙,我们走一趟。”云奕利索飞身踩上矮墙,“今晚你漏了一个人。” 虽是初夏,晚间的夜风仍是寒人,三合楼是京都最高的楼,九层灯笼高高挂起,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楼顶屋脊上站着一个人俯瞰全城,背在身后的左手拇指上有一枚鹿角扳指。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躬身行礼,道,“主子,人还没有找到。” 黑衣人没有反应,良久才道,“京都三十二条街没有我要找的刀。” 男子不敢多言,“主子?” 黑衣人转了转扳指,语气不容置疑,“继续找。” 男子接下命令,“是。”然后转身投入夜色中。 黑衣人站在风里,单手褪下扳指放到眼前端详,重复喃喃一遍,“京都三十二条街,没有我要找的刀。” 找不到就继续找,它一定在京都。 禁军府衙巡逻制排的十分严密,两队禁军擦着肩膀面对面交接过去,让人丝毫钻不了空子。 月杏儿去跟着汪习,云奕蹲在禁军府衙后院的围墙上看了半晌也没找好下脚的地方。 这玩意怎么比三王爷的王爷府还要严,云奕腹诽一句,心中默默计算面前几步开外的假山到前面房顶的距离,这一处两队巡逻禁军的交接处是一个月亮门,因为角度问题,如果她足够快上房顶就不会被人发觉。 就是现在,云奕腿上发力跳起,轻巧落在假山顶上,又迅速脚下一点跃上房顶,矮身隐匿于屋脊之后。 来的时候月杏儿说了,副都督住的院里有一颗樱桃树,树下还有一缸金鲫鱼,有金鲫鱼的院子只有一个,极好辨认。 一盏茶时间后,云奕听着房内的水声,蹲在房顶上看下面院里那棵硕果累累压弯枝头的樱桃树,暗道这樱桃真是极好辨认的路标。 云奕不再继续观望,跳下房顶无声掀开后窗翻进去,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灰色粉末抖进香炉,随后马上翻身离去。 凌肖沐浴完自屏风后走出,只穿着衬衣衬裤,长发半干披在肩上,环视一圈屋内,目光在桌子上多停了一下。 方才好像来了人,凌肖蹙眉将匕首收在袖中,茶壶茶杯的位置没有差错,他放轻步子走到窗边挑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风声阵阵,院子里也没有人。 凌肖静默片刻,看了看樱桃树枝头弯弯,将袖中匕首放回枕下,吹熄灯上了床。 这边云奕灵巧躲过几队禁军,从之前的墙头那翻出去,外面正站着无聊望月的月杏儿。 “那么快?”云奕惊讶挑眉,“行啊月杏儿,本事见长啊。” 月杏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不是,他让小伙计去买了透花糍,我下在透花糍里面了。” 云奕摸了摸下巴,“透花糍?” 月杏儿翻个白眼,从腰包中掏出一个纸包,“买了,还热着呢。” 云奕满意点头,“越来越会办事了。” 月杏儿假笑,“快回去主子,再不回去家主会骂死你的。” 云奕也假笑,“我现在回去他也会骂死我,还不如在外面待久些,等他气消了我们再回去。” 月杏儿想起家主那张比锅底还黑的脸,生无可恋的被她拉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已是深夜,三王爷府中仍是灯火通明,三王爷赵子明面色沉沉的等在书房中。 探子来报,“萧府自后门驶出一辆水车,车上蒙着黑布从小路连夜行驶出城,最后在乱葬岗抛下三个麻袋,正是浣溪和那银钗婢女的尸体。” 赵子明坐不住,站起来急问,“那另一个麻袋呢?” “回王爷,是我们的暗卫。” 赵子明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回神。 萧府亦是不得安宁,萧何光一夜间清扫内部侍从婢女,心力交瘁,双鬓生出许多白发。 次日清晨,顾长云一如既往去前厅用饭,皇上念他体弱免了他的早朝,怕他睡不安稳,每月都送一匣子安眠香来。 连翘照例先送上清茶,雀歌在一旁摆放碗碟,顾长云坐在主位摩挲着那枚狼牙,厅中一时只有碗碟轻轻擦碰的细微声。 陆沉疾步从门外进来,递上两个信封,“侯爷,您让我找的东西。” 顾长云接过信封,问,“怎么两封?” “另一封是那位小姐的小侍儿一早送来的。” 顾长云不以为意的将下面那封带金粉的随便放到一边。 他刚把字张掏出来要展开,陆沉先一步按住字张一角。 顾长云抬眼,声音略沉,“陆沉?” 陆沉果断跪下,“侯爷,您昨夜要去查一个名唤云奕的江南女子。” “但昨个漱玉馆新到的那江南女子,名为依云。” 顾长云呼吸一滞,匆匆展开字张一目十行的看下去,愈看愈发觉得不对劲,一时竟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记不大清昨夜的事,连那女子的脸上都像是笼着一层纱雾模模糊糊不见五官。 糟了,被算计了。 顾长云抿了抿嘴角,一把将那封金粉信封抓过撕开,里面是一张水纹纸包着密密麻麻两张小楷,上面记着朝中大臣的利害关系,以及京都盘踞着的势力,连十三条官道近半年的流水都摸得一清二楚,顾长云愈往下看愈是心惊。 他在朝中隐了多年也只是堪堪摸索出其中分势的轮廓,更不用说江湖中事,这究竟是何人有如此本事,日前尚不知敌友,若是为敌必为隐患。 两张纸如千钧重,顾长云飞速浏览一遍,沉声吩咐下去,“连翘去请白管家来,陆沉,你带人去京都找,务必将昨夜那个云奕找出来,动静小些,切莫引人耳目。” 连翘识人眼色,急忙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去后院。 陆沉一应声退下。 顾长云目光凌厉,登时起了杀心。 一青衣男子男子持着柄竹石图扇子悠然走来,行礼,“侯爷有何事吩咐?” 顾长云点了点桌子上的信纸,“看看。” 白清实拿起来看,大惊,以目光询问,“侯爷?” “外人送来的。” 白清实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了然,复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上一遍,思索一番捻起那张水纹纸看。 水纹纸上只一行铁画银钩:聊赠一枝春。 见面礼?顾长云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饮茶。 白清实细细打量了半晌,忽而灵光一闪,将那水纹纸与字张重叠起来面朝窗子对着光看,果然有其他发现。 他惊叹道,“侯爷,你看这水纹纸上的红纹,正正好对着些人名!” 顾长云定睛去看,两张纸对应着十来个京中官员的名字,其中萧丞萧何光赫然在列。 他的眼皮剧烈跳动起来。 第四章 “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 午后,禁军府衙后巷中。 “头儿!头儿!头儿你等等我!”汪习离老远看见正要回去的凌肖,急忙连声招呼,凌肖停住脚等他,他拿着一卷画卷小跑过来,邀功的笑笑,“头儿,给您的画儿,我可是专门找唐山画的。” 唐山擅画美人,凌肖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他干了什么,见他要解开绳扣展开画卷,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皱眉道,“我不要这个。” 汪习趁机把画卷往他手里塞,“别啊头儿,好不容易您眼里能看见个姑娘了,不能去漱玉馆看人咱还不能在家看画儿吗?” 凌肖有些不耐,汪习一看他的脸色忙把他胳膊一拉画卷往他腋下一夹,“好好收着头儿,没其他人知道,”他一边笑一边跑,扬声道,“我去巡街了,晚上再同您约饭!” “汪习!”凌肖目送他双手一撑利索翻过一面矮墙消失不见,面色复杂的看向手中画卷。 回到院子里,凌肖将画卷放在桌子上,自己站在桌前踌躇了半晌,刚要伸手打开又停住,卸了佩刀去院中净手取了丝帕擦干水珠,才小心翼翼的展开画卷。 画中一白衣美人,柳眉朱唇,细腰盈盈一握,怀抱琵琶半遮面,一双纤纤玉手拨动丝弦,身后画一株花红似火的石榴树,红与白相映更觉得美人气质非凡。 但凌肖只看了一眼就失了兴致。 当晚,汪习美滋滋的提着炙羊肉去寻他,还没进门就看见门外躺着卷眼熟的画儿,连忙捡起来,推开院门喊,“头儿!头儿?这画儿怎么给扔外面了呢?” 一身常服的凌肖自屋里出来,脸色很不好,冷声问,“这画的是谁?” 汪习一惊,生怕是那唐山头脑发昏画错了人,忙展开一看,“没画错啊头儿,这就是漱玉馆新来的那姑娘啊,唐山说漱玉馆近半月没来新人,错不了。” 凌肖脸色沉沉,“这绝不是她,你找错人了。” 这时,漱玉馆内,顾长云面带微笑的送那名为依云的女子出包厢门,一回身对陆沉说,“这不是她,昨夜在场的人都记错了。” 包厢内静的出奇,一柱香时间后,白清实推门进来,“唰”一下将折扇合上,从袖中掏出一条折得四四方方的丝帕搁到桌上。 陆沉递上怀中手巾,白清实接了拿茶水浇上去,用浸湿的手巾覆上口鼻仔细揉了一番。 顾长云看他被揉红的鼻头,失笑,“受累了。” 白清实将湿帕子胡乱掖进腰带里,捏了捏鼻尖,“这馆里哪哪都是胭脂水粉味儿,找到这个当真废了我不少功夫。” 顾长云伸手去拿丝帕,“这什么玩意?” “这叫黄粱梦,”白清实用扇子挡着顾长云的手腕,从袖中掏出枚银针小心挑开帕子,露出里面一丁点灰烬般的粉末,“乃是一味名叫阿芙蓉的草药熟制后碾为粉末制成,此药极为难得,少量吸入或是服用就会扰人神志,重者经脉错乱,我查过昨晚的残酒,全被下了黄粱梦。” 黄粱一梦,虚实相错。 顾长云嘴角勾了勾,提起了兴趣,“京都不会一日之内出现这号人物,”他叩了叩桌子,“陆沉,去查近三月内各城门的入城记录,留意从南方来的商贾。” 陆沉领了令,却有些不解,“侯爷,为何不查京中药铺?” 白清实抖开折扇,轻笑解释,“阿芙蓉一两千金,京都所有的阿芙蓉加起来都不一定制成五钱黄粱梦,此人当有大手笔,江南商贾云集,家底殷厚富可敌城,且行商门路众多,说不定正有阿芙蓉的囤积。” 陆沉了然,不再多做言语,倒是白清实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腰身,笑叹了一声,“呆子。” 顾长云轻笑出声,白清实马上将目光投向他,眼波淡淡一转,“不过侯爷,不管昨夜那人是谁,是何居心,跑不了是个姑娘,不如您想想自己是否招惹了什么红粉佳人,惹得人家一掷万金就是为您透个信呢?” 顾长云将手中一物掷于他。 白清实一接,笑容顿时敛了一半。 顾长云嘴角仍勾着,眸子里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我的红粉佳人可从未有离北的狼。” 正事告一段落,云奕带着月杏儿整日混在花街中掩人耳目,她知道顾长云已经有所动作,就等着机会乖乖送上门,自然忽略了另一个难缠的人。 夜间花街仍是热闹非凡,凌肖除了公务鲜少来花街,换了象牙白的常服,银冠束发,若省去他常年绷着的冷脸,也是一位大户人家翩翩如玉的贵公子。 汪习隔了几步悄咪咪跟着他。 花街中人群熙熙攘攘,凌肖身高腿长,俊朗无比,走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在一处偷闲的云奕二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他。 月杏儿疑惑,“这倒是个生客……” “手上沾没沾过人血一眼就能看出来,”云奕随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捏了个杨梅,“他一定杀过很多人。” 说着将手里杨梅一抛,小小的果子直冲白衣男子而去。 月杏儿一慌,忙去拦她的手,“阿姐!” 凌肖状似随意一抬手,抓住那枚杨梅抬眼瞥向楼上,视线中一位红衣女子纤手掩唇盈盈一笑,旁边一位黄衣女子涨红了脸握着她的小臂乱摇。 云奕借着掩唇安抚月杏儿,“你慌什么?没听过掷果盈车吗?” “还有,你看清楚他的脸,这哪是什么生客,”云奕一挑眉,“这可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 楼下的凌肖只能看见两个窈窕的背影,他不露痕迹的皱皱眉。 月杏儿新奇的很,“阿姐,他那个表情是不是嫌弃?” 云奕牙酸似的抽了口气,“好像是。” 凌肖不多做理会,继续往前走。 云奕和月杏儿嬉闹间一直留意凌肖的去向,远远望见他停在了漱玉馆门口,连忙一把按住要去拿攒盘的月杏儿,“月杏儿你看,他这是去哪了?” 月杏儿还没说话,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跟了过去。 月杏儿半个身子探出栏杆,花容失色,“那不是汪习吗?这什么情况?他们俩不是被唔……” 云奕一把把她捞回来,顺手往她嘴里填了块糕点,“慌什么,说不定人家心血来潮想着来长见识呢。” 月杏儿一噎,急忙去拿茶杯。 云奕给她顺了几下背,余光瞥着凌肖没进漱玉馆,顺着花街继续走,再然后,脚步往花街后的宽巷拐了。 云奕呼吸一滞,解去外衫往月杏儿怀里一塞,一边拆头上的珠花一边顺着长廊往厢房走。 有酒醉的男客脚步不稳的扑上来,嘴里唤着,“小娘子来来来陪我喝一杯。” 云奕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好啊好啊,”再一个推手把他推出去,“喝你大爷。” 那男客扒着栏杆刚要站起来,月杏儿状似不经意的踩上他的衣摆,“阿姐你等等我,”一下又给他挣了回去,头往栏杆上一磕晕了过去。 月杏儿跟着她一路穿花抚柳的回到厢房,一扭头云奕已经换好了一身蟹壳青的常服,对着铜镜抹去了脸上的胭脂,头发一束简直跟方才判若两人。 云奕掀开床板,床板下方卡着把形状特别的短刀,她取了刀扣在腰带上,“我去跟着凌肖看看他要干什么。” 月杏儿也开始解腰带,“那我去盯汪习。” 云奕攀上后窗,“小心行事。”话毕,利索翻出踩上栏杆飞身而去。 云奕踩着屋顶树杈抄小路,待她走到宽巷这头的包子铺,凌肖刚巧从昨日那条小巷拐出来,云奕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看坐在窗前的那依云,扭头对卖包子的大叔说,“给我来两个素包子。” “好嘞姑娘,马上这一笼就要蒸出来了,您等一会儿?” “行。”云奕侧对着他们,目光看似认真的盯着蒸笼,实则留意着宽巷的一举一动。 那依云唤小侍儿取来琵琶消遣,琵琶声舒缓如绵绵细雨,确实比云奕的指法要好。 说来那依云一觉醒来成了明平侯定下的人,却怎么都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漱玉馆眼目众多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正无事可做,远远看见巷子那头走来一人,细细辨认后发觉那人也是册子上的面容,心念一转,忙取来琵琶弹奏。 那人瞧着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想必是个喜爱清雅之人,依云玉指微动,一曲高山流水泄出,哪想那人面不改色,就这么无动于衷的走了过去。 云奕挑了挑嘴角,付了钱接过大叔递来的纸包走进巷子里。 错身而过时,凌肖抬手轻轻拦了一下,温声道,“这位娘子可是江南来的依云姑娘?” “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云奕神色毫无波澜,用刀鞘轻轻拨开他的手,淡淡道:“我乃中原人士。” 凌肖略一思索,侧开身子让出路,“在下多有得罪。” “无妨,”云奕看了眼他的神色,轻笑一声,“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凌肖行了一礼,继续行路。 这也不像是黄粱梦失效的样子,云奕这般想着,琵琶声未停,她走到依云窗下的时候像是被曲声吸引到抬头看了一眼,面色红润,看来漱玉馆养人。 依云对她温婉一笑。 云奕回了个笑,快步去寻月杏儿了。 没有看到在巷口回身看她的凌肖。 那汪习一个不留神就将人给跟丢了,在花街周遭各条小巷转了几圈没找到凌肖,倒是遇见了云奕。 彼时云奕坐在街边汤面搭起来的铺子里,面前桌上摆了一桌面的吃食。 汪习在旁边买透花糍,等待的片刻惊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好几圈。 看什么看,云奕无语的往嘴里塞了块玫瑰酥,没见过人吃消夜吗。 汪习提着透花糍走远了,月杏儿刚想继续跟着,余光瞥见云奕,顿时瞪大了眼。 云奕嘴里有东西,只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跟着。 月杏儿无奈又怨怨的白她一眼,重新钻进了人群中。 汪习走过了三条街,最后停在了柳条巷的一扇小门前,先是正了正衣襟才敲门。 门内钻出一位清秀俏丽的黄衣姑娘,欣喜,“汪大哥你来了啊。” 汪习面露腼腆,将手里的透花糍递给她,“小月儿,我,我给你买了透花糍。” 黄衣姑娘开开心心的接过,“汪大哥你真好,我想吃这个好久了。” 汪习有点疑惑,“好久没吃了?我不是昨天才给你买过吗?” 黄衣姑娘愣了一下,“是吗?好像是吃了……” 汪习催她快吃,“肯定是你绣花给绣忘了,快拿回去吃,待会儿凉透了。” 黄衣姑娘又拉着他说了几句话,关上门进去了。 汪习对着门板傻笑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目睹全程的月杏儿蹲在墙头沉默了许久,心情难以言喻。 第五章 “京都好玩吗?” 云奕回去的时候月杏儿不在,但屋里灯烛燃着,香炉也焚着安神香,云奕在门口停了一下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出门,刚踏出两步,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窗外月杏儿颤巍巍的小声喊家主。 云奕眼皮猛地跳了跳,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掀开窗,一眼就看见隔壁窗子里月杏儿欲哭无泪苦着一张脸。 一只手伸出按上月杏儿的肩将她缓缓拉回房内,一张男人的脸露出来,目光直直盯着云奕,却对月杏儿一字一顿说着话,“月杏儿,你胆子大了。” 云奕虚情假意的笑了笑,下一瞬,如离梭之箭般蹬着窗棂冲了出去,霎时从对面的屋顶上窜出两个黑衣人,共持一张麻网朝她扑来。 云奕腰身在空中猛地一拧错身闪开,脚踩在一人后背上借力一蹬,踩在屋脊上几个跳跃后跃下消失不见。 黑衣人齐刷刷扭头看向男人。 男人目光扫过远处泛点灯火的护城河,“去堵护城河,今晚跑不了她的。” 黑衣人四下散开,月杏儿悄悄探出一个头,试图看清云奕离去的方向。 男人抬臂撑在窗台上挡住她的视线,“别看了,”月杏儿浑身一僵,男人一把拉上窗子,“我一会儿就把她带回来,到时候再一个个和你们好好算账。” 月光透着纱窗朦朦胧胧的照在男人英气的脸上,他手法利索的系上黑铁半面,遮住优美下颚,偏头吩咐一句,“看好她。” 月杏儿扒着门框凄凄惨惨露出双眼睛,直直盯着他手中竹板上一摇一晃的墨色流苏,绝望一闭眼,完了完了,家法都带着呢,这下阿姐是真跑不了了。 云奕轻巧的翻过护城河的围栏,这地方暗,河边停着十几艘小乌篷,船夫都上岸吃酒去了,单留船栓在岸边。 云奕听了听声息,踩着船头跃过去,挑了最靠里的矮身钻进船篷。 还没坐稳,另一个人的气息无声贴过来,她暗道不妙。 男人的袖刃就贴在她侧颈上,警告似的轻轻蹭了蹭,“京都好玩吗?” “好玩,”云奕懒洋洋拖长了声音答道,眸子一眯,“没有你更好玩。”话毕二指并拢狠狠一捏他手上麻筋。 男人嘶口气,手上力道一松。 云奕一个反擒扣住他的小臂,将他猛地往后一推,自己一个后倒扎入水中。 顾长云一行人方携了一身脂粉香气从漱玉馆出来,花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白清实不喜人多,暗暗扯了扯陆沉的袖子,陆沉不动声色向他靠了靠。 顾长云正以扇掩唇打着哈欠,余光一瞥他们二人,回头调笑,“花街人多,陆沉你可要护好自家小孩儿。” 白清实不妨后头有人出来,撞了下他的肩膀往前踉跄一步,陆沉忙将他往怀中一护,正失了调笑回去的时机。 “行了行了,难得出来一回,我找个茶楼醒醒酒,让阿驿跟着我就行,”顾长云左右看了看,“阿驿呢?跑哪玩去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十四五岁脖子上带银铃铛串的少年举着糖葫芦自人群中七拐八拐钻出来,“少爷少爷少爷,”少年嘴角沾着糖渣,眼睛高兴的发亮,“好热闹啊,有好多好吃的。” 又探头看顾长云身后的两个人,少年的话毫不遮拦,“陆沉哥白管家,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去私会啊?” 白清实一噎,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小孩子家的胡乱说话。” 顾长云出手拎着阿驿的领子将他扯到自己身侧,“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回头给他请个教书先生便是,”朝陆沉使个眼色,“时候不早了,先走一步。” 阿驿跟着顾长云,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想要教书先生。” “少爷救你一命,”顾长云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朗声笑道,“吃糖葫芦哪能吃饱,走,少爷带你吃好的去。” 护城河,一条乌篷船从角落里撑出来,船上挂着的渔灯豆大的亮光,只能照得着撑船的老头,照不见船头的一团蒙着斗笠的黑影。 船晃晃悠悠的拐了个弯儿,前面是个石拱桥,过了拱桥前面好几条分叉的水路,淌了小半个外城,过了这桥再想在水路找人就可难办了。 云奕低了低头,压住嘴角的笑意。 船渐渐往前行,水里倒映的原本只有两岸灯色,到了桥洞前,突兀的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最明显的是搭在桥沿的手,惨白惨白的,两指弱不禁风的缠着流苏穗子。 男人静静盯着水面上的倒影,晃了晃竹板,竹板磕在石头上轻响一声。 撑船的老头似是什么都没有发觉,竹篙在船帮上一敲,清清嗓子吆喝一声,“进桥洞喽~”手上用力一撑,小船加快些速度摇摇晃晃往前行。 男人眸色一沉,转身撑手一翻,自桥洞这边翻下无声落在船头。 船头除了一团缠着麻绳的渔网并无他物,仿佛是他眼花了般才将其看成了人影。 男人面无表情的盯着渔网旁的几滴水痕,飞身而去。 老头将船撑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扛着渔网麻绳顺着台阶慢慢上了岸。 黑暗中,四周小船的船舱中藏了无数的黑衣人。 男人站在岸上,闭着眼仔细听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所有人上岸,别待在船上。” 所有人顿时无声四下跃开,在河边的石栏杆上站成两排,静静等着男人下一句吩咐。 船底有东西。 男人走下石阶,瞥了眼旁边杂乱摆放的长竹竿,随手抄了一根,伸进水中抵上船帮轻飘飘一掀,那乌篷船竟被整个掀翻,溅起一大片水花,露出空无一人的船底。 男人眯起眼,竹竿戳上船底绑着的装有半袋沙石的麻袋,那麻袋甚至用绳子粗糙的绑成了个人形。 男人一杆戳上人形的脑袋点了点,冷笑,“真是长本事了。” 顾长云慢条斯理的吹开茶沫,“护城河那儿出了何事?那么大动静。” 阿驿急匆匆窜到窗边,探出身子看了几眼,回来坐下咬了一大口鱼糕,含糊不清说,“没什么热闹看,一堆乌漆麻黑的鸟儿窝里反呢,一看就是野鸟,凶神恶煞的,一点也不金贵。” “野鸟?”顾长云略一思索,京都暗地里一直藏着许多走江湖的,逞凶斗狠并不罕见,“那便罢了,的确不是热闹可看,不耽误陆沉好事。” 阿驿舔舔嘴角,嘿嘿一笑,“少爷,陆沉哥什么好事啊?” 顾长云瞥他一眼,拿起一块鱼糕塞他嘴里,“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快吃,一会儿我们就回府了。” 云奕一路潜在水里,一反常态的没有去偏僻无人的角落上岸,而是挑了人声鼎沸的淮桥边。 淮桥边有卖花灯的小贩,河面上影影绰绰一大片花灯随着水纹飘晃。 顾长云被阿驿拉着闹着买了一个莲花灯,阿驿兴冲冲的去问小贩借笔墨,回来想起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苦着一张脸来央顾长云代笔。 顾长云向来不信这种玩意,只是阿驿非要放一个,便接了笔问他,“阿驿可要想好写什么?” 阿驿犯了难,口中念念有词掰着手指头数。 顾长云敲敲他的头,“只能许一个,愿望太多花灯会沉水。” 阿驿一听,忙道,“就写少爷长命喜乐。” 顾长云一愣,失笑,“好小子少爷没白疼你,只是又不是大过年的,许这般愿做什么?少爷不用你许愿也能长命喜乐。” 少年听后又陷入了方才的纠结中。 顾长云也不催他,目光顺着河面上的花灯一溜儿看过去都是些求平安求姻缘求发财的,他嗤笑一声,若是单单放灯许愿便能心想事成,这世间也无需供奉神明了。 阿驿好不容易选了个愿望巴巴的看着顾长云写好纸条,卷起放入莲花灯中。 花灯入水没飘多远,“哗啦”一声,一人自水中浮出,溅起的水花正好将花灯浇了个透。 阿驿目瞪口呆,指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长云低下头瞧她,似笑非笑,“这野鸟长的倒新鲜。” 云奕眨眨眼,真没曾想能在这跟明平侯打个照面,不过,这野鸟是在说她吗? 旁边的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云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半截埋进水里的花灯。 顾长云好整以暇的展开扇子,等着看这个从水里钻出来的女子怎么收场。 云奕尬笑两声,伸手把那花灯扶正,里面的纸条也湿透了,她两指夹着纸条将它抖开,纸条上一团晕染的墨迹,隐约能看清三合楼三个字。 她湿漉漉的上了岸,浑身往下滴水,两鬓的湿发贴在白皙的双颊上,朝少年走了两步。 阿驿见鬼一样往后连连退了三步,“呜呜呜水鬼啊呜呜我的花灯……” 云奕无语,低头审视自己一圈,就算穿的颜色像水草也不至于被当成水鬼啊,将湿发拨到耳后,夹着纸条的手指拐了个方向朝顾长云递过去。 顾长云挑了挑眉毛,合上扇子将扇柄递过去。 云奕心虚笑笑,连忙将纸条搭在了上面,提着湿漉漉的衣摆一句话不说飞速离开现场。 阿驿傻傻的看着云奕离开的方向,“水鬼怎么在陆上还能跑得那么快啊?” 顾长云笑出声,让他看扇子上搭着的纸条,无辜笑笑,“哝,你的愿望湿了。” 阿驿拿过纸条,苦着脸撅起嘴试图将它吹干。 “行了行了,”顾长云拿过他的纸条团团随手扔到一旁,“别指望花灯了,还不如好好求求少爷,少爷说不定看你乖一点就答应帮你了。” 阿驿连连点头,可怜巴巴的揪着他的袖子跟他离开了岸边。 云奕从二十步开外的柳树后探出半张脸,见他们二人离去,轻手轻脚的往回走。 她这一身衣服湿了水在暗中更是不起眼,在地上找了一圈捡起那个纸团。 想起刚才皮笑肉不笑的明平侯,云奕眼中添了几分笑意。 京都怎么会不好玩?明平侯在这,哪哪都好玩。 抚开眼前的流苏,顾长云站在卖香袋儿的摊子后,目光毫无波澜的落在岸边。 阿驿的眼力也好,一眼就看见了捡纸团的人,惊奇,“那不是水鬼吗?” 顾长云眸色深深,“谁知道是人是鬼。”居心何在。 “走了阿驿。” 阿驿懵懵懂懂的又看了一眼岸边,快步跟着顾长云钻入了人群中。 第六章 “简直是一模一样。” 月杏儿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摆弄茶壶,一会儿想想那边汪习的事儿一会儿想想这边云奕的事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主子还不知道汪习没有受黄粱梦影响的事,现在又被家主满京都的追,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收场,东西是送到明平侯手里了,只是还没等来个反应,主子肯定是不愿跟着家主回去的,现在自己还被抓了,月杏儿苦巴巴叹了口气,可怜自己夹在这俩人之间哪个都得罪不起。 走廊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月杏儿一个激灵直起背规规矩矩坐好。 房门打开,男子大步走进来,随身亲卫跟进来关了门分站在大门两侧。 就开门关门这一个瞬间,月杏儿瞥见外面廊下一个熟悉的面庞,晏箜得意洋洋的朝她扮了个鬼脸,顿时无名心火起,在晏家庄的时候这个晏箜一直跟她不对付,没想到家主这次把他也带着了。 男子坐到桌前,月杏儿马上顾不上晏箜,连忙站了起来缩到一边。 要命要命,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晏家家主平起平坐,这事也只有她那个便宜主子云奕才能干得出来,看这般情景估计是又没能逮到云奕,月杏儿顶着男人杀人般的目光,头皮发麻,讨好的笑了笑。 “家家主,您别生气,主子她她不是成心不跟您回,回去的,您消消气消消气。” 晏家家主晏子初这是第五次让云奕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深吸一口气,捏碎了一个茶杯,皮笑肉不笑,“第五次了,你说她不是成心?” 月杏儿咽咽口水,不敢点头。 晏子初又捏碎一个茶杯,气极反笑,“这还不是成心?那她要是成心起来我能被她气死,她眼里就没我这个兄长。” 也没见主子叫你一声兄长,月杏儿腹诽着,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胆战心惊的看着他手腕青筋暴起捏碎了一整套茶具,忍不住替云奕担心,这要是真被家主抓住得挨多少手板。 晏子初气头下去了,瞥她一眼,“月杏儿?” 月杏儿听见被叫名字,下意识的把挺值的腰身又直了直,“月杏儿在。” “你虽被父亲指给了她认她做主子,但终是我晏家的人。”晏子初拍去掌心的碎瓷屑,站起身走到月杏儿面前。 月杏儿直觉等着她的没什么好事,面上扯出一抹笑,“家主所言极是。” 果然,晏子初下一句话就是,“那你可愿帮我办一件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俩也只有在坑人上像个兄妹,月杏儿咬咬牙,僵笑,“家主吩咐月杏儿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晏子初自动忽略她一脸悲壮的表情,唇角漾开一点不被察觉的弧度,“放心,不是大事。” 这边云奕刚回到落脚之处,湿衣服还没换下来就打了个喷嚏。 她停下脱衣服的动作,随手取了件干净的外衫披在身上,打开房门警惕的围着小院儿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在暗处藏了片刻,仍没有什么动静。 这是她早先找好的小院儿,就藏在交纵错杂小巷深处,毫不起眼,很不容易被找到。 估计是晏某人又在骂自己,云奕摸了摸鼻尖,她在外头风里站着,不一会儿就被吹了个凉透,连忙回屋把门关严实了。 洗了个热水澡换好干净衣服,云奕坐在灯下用银针小心的一点点挑开纸团,那纸团被水一泡又被揉成一团,破破烂烂不说,字迹早成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墨痕。 云奕将纸条展平整,从腰包里摸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往茶杯里洒了一点用清水化开倒在纸条上,一炷香的时间,纸条上渐渐浮现出一些残碎的轮廓。 仔细认了一遍,云奕托着腮失笑出声,她就说小侯爷才不会信这种东西,这上面写的该是那个小少年的心愿,吃遍三合楼的美食,三合楼百年老店,每个季节都会更新菜谱,花样多的不能再多,小小年纪倒是志向远大。 云奕松了口气,不是侯爷的愿望就好办多了,她将干透的纸条在灯上燃了,吹灭灯烛上了梁,独自在外没个望风的,她在床上睡不安稳,枕着胳膊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云奕闭着眼思索,临睡着前才意识到忘了点什么。 比如说,月杏儿又被抓了。 次日早朝,萧何光面如止水的站在群臣之前,余光一瞥侧方空空如也的位置。 明平侯又没来上朝。 同样瞥向明平侯位置的还有一个人,三王爷赵子明。 群臣对明平侯又没来上朝一事进行了短暂的议论,无非是些明平侯不通朝政饱受圣宠之类的话,萧何光静静阖上眼。 不插手朝政不代表不懂朝政,能把皇帝扶上皇位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怕是忘了顾家的家风,忘了当年顾小侯爷的风姿,萧何光神情深不可测,顾长云一枪将叛军首领挑下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皇帝生性多疑,如今明平侯善刀而藏远离朝堂乃是明智之举。 三王爷赵子明冷笑两声,亦没有太大反应。 皇帝入座,听各部官员简单汇报了一下近期的情况,不忘关心顾长云几句,“今日明平侯何故没来上朝,可是身体不适?” 一位与顾长云交集略好的闲散七王爷站出来回话,“回皇上,昨夜明平侯去河边放花灯,不曾想受了风寒,身体不适,今日便未来上朝。” 众臣皆知明平侯早年身子受挫伤了根骨,痊愈后大不如前,小病不断。 皇上神色难掩关心,“可有大碍?” 七王爷尴尬的笑笑,“侯爷现在如何臣倒是不知,下朝臣便去侯府探望侯爷。” 皇上满意的点点头,“甚好,七弟代朕向明平侯问候。”顺便又赏了明平侯不少东西。 七王爷行礼道谢,“臣再次替明平侯谢过皇上。” 明平侯本人一点儿事也没有,睡到自然醒用了餐,去书房拣了本话本子看,看了一半觉得腻味,撂下话本子喊阿驿,“阿驿?阿驿呢?又跑哪玩去了?” 阿驿嘴里咬着半块糕饼匆匆从屋顶跳下来,“少爷少爷,阿驿在这。” 顾长云给他拿帕子擦手,“又在屋顶晒太阳呢?整日爬高上低,仔细别扭了脚。” 阿驿顺手抹了把额上的薄汗,“今日太阳很好,少爷找阿驿什么事?” 顾长云让他看话本子的封皮,“还记得少爷在哪买的这书吗?再买几本最新的去。” 阿驿懵懂的点点头嚼着嘴里的糕饼。 “就是东街那家……算了,你喊着王管家一起去,要有意思的。” 阿驿用力点头,要了那本话本子揣怀里跑走了。 还是不太放心,顾长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花帘后,摇摇头。 阿驿是多年前先明平侯救回来的小孩儿,只说这孩子意外撞了头神智异于同龄儿童,对阿驿的身世只字未提,先明平侯一直教导顾长云平日需广行善事,这些年来顾长云俨然将阿驿当作自家小辈教养。 没一会儿王管家身边的小侍儿来喜寻他来了。 来喜尚未开口,顾长云一皱眉,“可是阿驿又顽皮了?” 来喜笑着摇头,“侯爷哪里的话,阿驿近日十分乖顺。” 顾长云放下心,“那是何事?” “七王爷来求见。” 顾长云心念一转就将朝上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估摸着这人是来邀功的。 “将七王爷引去前厅。” 来喜应了,一路小跑着去通报。 顾长云到前厅的时候,七王爷赵远生正一个劲的往嘴里塞一口酥。 顾长云落座,好笑,“远生,七王爷府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赵远生端起茶杯一口气灌完,长舒一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起那么早哪来的饭吃。”指指旁边桌子上摞着的几个礼盒,“哝,皇上给你的东西。” 顾长云挥挥手让来喜来福把盒子捧下去,“谢过皇上。” 赵远生嘴皮子利索,吃东西也挡不住他说话,“你是没看见听见皇上又赏你东西三王爷的脸又多黑。” “我不用看就知道他脸黑,”顾长云嗤笑一声,吩咐来福去后厨,“今个是不是做了新鲜的玫瑰酥,给七王爷装两盒,还有前几天得的那茶叶,也给七王爷装一罐。” “还是明平侯了解我。”赵远生爽朗一笑,“珍宝字画我不在意,就好这一口吃。” 顾长云但笑不语。 赵远生吃完了整整两盘糕点喝完了一壶清茶,才心满意足的摸着肚子离开。 顾长云默许他来蹭吃蹭喝,一路把人送到门口。 看了看太阳,问门口的侍卫长,“阿驿和王管家何时出的门?” 侍卫长想了想,“回侯爷,约莫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儿了。” 怎么还没回来,莫不又是阿驿去别处贪玩了,这不是让王管家跟着的吗。 正想着,顾长云远远看见阿驿举着串糖葫芦往这边跑,王管家捧着书匣子小跑跟在后面喊阿驿慢些。 顾长云提了些声音,“阿驿,慢些等着王管家。” 阿驿一听,放慢脚步回身将书匣子夹在胳膊下,乖乖扶着气喘吁吁的王管家。 顾长云早看见两人身后跟着三合楼的伙计,待他们走进了才问怎么回事。 王管家立住脚缓了缓,“老奴也不知,这伙计非说我们明平侯订了三合楼的菜品,强跟着一路送了过来。” 为首的那伙计讨好一笑,“侯爷莫怪,楼里确实接到了单子说是送到明平侯府,”掏出怀里的单子并一个竹管递过去。 王管家接到顾长云的眼色,上前一步接过。 确实是明平侯的订单,顾长云看那伙计一眼,扭开竹管取出一卷字条,看了一遍卷好重新塞回去,点头,“是我们府里订的,几位辛苦,来福,赏。” 几人连忙道谢。 王管家忙唤人将食盒担进门。 前厅中,顾长云坐在主位,一言不发的看着手中的字条。 那字条上赫然是与他一模一样的字迹,连他自己都要细细分辨一番才能辨得真伪。 不用想便是昨晚的那女子,也不知到底是何身份是何居心,顾长云看了眼旁边对着菜品暗暗咽口水的阿驿,心想难不成还真只是给阿驿道歉来着。 阿驿懂事,“少爷,这菜能吃吗?” 顾长云略一思索,吩咐,“将这菜品拿到后厨让白清实验毒,没有问题的话再交给后厨的大师傅让他热一下。” “好。”阿驿乖乖点头,捧了食盒去后院寻白清实。 顾长云将那纸条又细看了一遍,还是卖花灯小贩的纸墨,寻不出什么线索。 陆沉进门行礼,“侯爷您找属下?” 顾长云问他,“今日那食盒,你可知谁送的?” “不知,食盒送来时属下未在府中。” “无妨,”顾长云叩叩桌面,“你去查查那个女子,越详细越好。” 没有见过面没有丝毫线索就让人去查,陆沉一点都不觉得受了刁难,领了命退下。 没过一会白清实来寻他,稀奇,“今日发生了何事?阿驿拉着我说侯爷让我给验一下毒,那三合楼的菜有问题?” “外人送来的,”顾长云把纸条往前推了推,“你看看。” 白清实更稀奇了,“这人笔锋与侯爷有九分相似。” “何止是九分,”顾长云冷哼一声,“简直是一模一样。” 第七章 “她会来找我的。” 三合楼,二楼云水间内,云奕刚掀开一个茶杯,站在一侧的柳老板柳才平连忙上前替她倒茶,云奕刚把目光投向一侧墙壁上挂着的菜品木牌,跟柳才平并肩的柳家长子柳正马上双手捧上菜品折子。 云奕哭笑不得,“柳叔,我只是来吃个便饭而已。” 柳才平讪讪一笑,“小姐说的是,今早上才进了新鲜蔬果,想吃什么楼里都能做。” 三合楼背后的主人是晏家,早听闻小姐私逃家主追了一路,刚得了消息说家主追着小姐来了京都,这家主还没抓住人,小姐大摇大摆来了三合楼是什么意思,柳才平暗地捏了把汗,纠结到底要不要将小姐在此的消息传信给家主。 云奕粗略的扫了两眼菜品折子就搁到了一旁,“不用麻烦,就随便做几道时令菜就行。” 柳才平连连应是,斟酌几番对犯难的柳正说了几个菜名,眼看他越报越多,云奕急忙打断他,“够了够了柳叔,一顿便饭而已,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 柳正看了眼久年未见的云奕,想想她惊人的饭量,默默又添上两道菜名。 云奕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着磨了磨牙,“许久不见柳郎,竟是长成了精明能干的大儿郎。” 这一个笑顿时将柳正带回还在晏家庄时天天受云奕欺负天天背黑锅的日子,不禁后背发冷打了个激灵,忙脚底抹油开溜,“小姐谬赞了,我这就去后厨帮忙准备饭菜。” 柳正走了,柳才平还在,他紧张的搓了搓手,心有百般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 云奕喝了口茶,轻笑,“柳叔不必与我这般客气,若是想同我叙旧坐下便是。” 晏家治下有方对主子的事从不过问,方才她让楼里准备饭菜往明平侯府送,柳叔二话不说就吩咐下去,现在想说的话只能与晏子初有关。 柳才平挪了两步小心翼翼的坐到云奕对面,犹豫片刻才开口,“小姐此次进京,不知家主……” 云奕浅浅一笑,“晏家主年轻力壮生龙活虎身体一切安康,谢柳叔关心。” 这什么跟什么啊,柳才平看着云奕娇俏的笑脸一阵恍惚,暗自感叹时光一晃眼小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啊。 云奕托着腮看向窗外,神情掺了两分神往,“以往只在书中看过,说是京都繁华,百姓热闹,还以为是说的笑话,现在亲眼一看,竟是之前的我孤陋寡闻了。” 如果柳正在此肯定能认出云奕这又是在做戏,柳才平跟着她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继续恍惚,小姐之前一直待在蜀州被家主看在身边,还真没机会见见这京都的繁华,心疼之情油然而生,“小姐莫要妄自菲薄,你在京都一日,老奴必将好生招待一日。” 云奕勉强的笑笑,“多谢柳叔好心,只怕我在京都待不了几日,家兄他……” “小姐莫要担心,”柳才平咬咬牙,豁出去了,“三合楼会帮小姐的。” 云奕从眼中泛起湿意,感激一笑,“果然还是柳叔疼我。” 受了云奕一大箩筐好话的柳才平晕晕乎乎的回到楼下柜台,柳正眼睛瞄着水云间,溜到父亲身旁,“父亲,我们给家主通报一声吗?” 柳才平压低声音,“先别急着通报,等小姐多玩几天再说。” 柳正就知道云奕的厉害,又无奈又担心,“这不太好。” “不好什么不好,”柳才平一瞪眼,“小姐还不是想多玩几天,在我们的地盘小姐还能有什么差错,我们不通报这一声家主还能找不到小姐?” 就怕小姐不是来单纯的玩玩,柳正叹口气没再反驳,算了算了,连家主都拿小姐没有办法更何况是父亲,走一步是一步,就算家主怪罪下来不还有小姐吗。 柳正默默安慰自己,到后厨给云奕端菜去了。 鲜鹅鲊,葱泼兔,酿鱼,紫苏虾,翡翠豆腐羹,樱桃煎,并一大盅乳鸽汤。 云奕心满意足的一扫干净。 柳正去给她添茶时水云间空空如也,桌上摆着一些泥人老虎布偶木雕之类的小玩意,叫柳才平来看,柳才平乐呵呵的捧了给放到柜台后的木架子上了。 柳正看着自家父亲乐呵呵的背影,不得不感慨一声云奕真会讨人欢心。 云奕吃饱喝足,也不怕晏子初发现当街行家法,慢悠悠夹在街上的人群中瞎溜达。 南衙禁军照例巡卫,百姓侧让。 云奕随着人群退到路边,她见旁边一半百老妇行动不便,抬手扶了一下。 老妇连声谢过她,云奕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再抬头的时候,正巧那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从她面前经过,在人群的缝隙中她窥得少年风流,饶是侧脸也俊朗非凡。 她这般想着,脚步慢慢后移,退到人群最后往后方小巷子里去了。 凌肖走出十多步到了人群稍少的地方停住脚步,回头往方才瞥见一抹青色的地方看,若有所思。 汪习疑道,“头儿?怎么了头儿?” 凌肖静了片刻,道,“无事。”带着众人继续往前巡视。 汪习摸不着头脑,最近他们头儿出神的次数愈来愈多,要不是头儿还是那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他简直怀疑有狐狸成精对他们头儿下手了。 云奕抄小道去了花街,谨慎的转了一圈,发现晏子初和月杏儿他们都不见了,她当然不信晏子初就这样善罢甘休带月杏儿回去留她一人在这边,琢磨了半日也不知道这厮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在城中找了半日,又乔装去了护城河边问一问船夫,今日并没有出城的大船。 云奕无奈望天,月杏儿啊月杏儿这可不是主子不救你,主子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啊。 这边的月杏儿皱着小脸蹲在墙根,瞅着手里的小瓷瓶苦不堪言连连叹气,想起昨夜家主的话,还说不是什么大事,往明平侯饭碗里下药能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主子知道非得扒她一层皮,嘴巴一撇,“家主和主子没一个是好人。” 探出头看看三十丈开外的明平侯府后墙,又缩回来继续纠结,这可怎么办,要不然,还是偷溜。 这个念头刚刚萌芽还没想能不能行,就被一枚短箭“嗖”一声射到脚边打断了思绪,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再偏一点就射她鞋面上了。 愤愤抬头一看,晏箜那家伙躲在几十步外的一处墙头,刚挪开随身弓弩,朝自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一个个净欺负人,月杏儿气不过,抓起短箭朝他的方向一甩。 晏箜抬手十分随意的二指夹住短箭别回腰包间,笑着举起一个和月杏儿手里一模一样的小瓷瓶晃了晃。 看来家主这是非要让明平侯吃上一顿加料的饭菜了,不行不行,晏箜那家伙下手没轻没重的,要是药下多就可要了命了,月杏儿一皱眉一咬牙,算了还是自己来。 这药名为赤芍散,吃下去也就是恶寒发热浑身起红疹,毒性并不大不伤人性命,只是让人一直熬着热受罪罢了,月杏儿打开小瓷瓶闻了一下,确定是这个药没错,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家主搞什么名堂,非要和明平侯过不去。”晏家自古就和朝堂权势没什么交集,也不知道明平侯怎么招惹他了,想来想去就只能是因为主子,叹口气,“主子啊主子,你可莫要怪我,到底还是因为你。” 眼看晏箜那家伙又往弓弩上架了枚短箭,月杏儿翻个白眼,揣好小瓷瓶探出头左右查看一番,提气往明平侯府后墙那翻去了。 主子早就说过明平侯府戒备森严,不得随意闯入明平侯府侍卫戒备范围,月杏儿一个侧滚避开一个侍卫矮身在一处矮墙下,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另一个侍卫又要贴脸过来了,吓得她马不停蹄的窜到另一个藏身处。 这还是外墙,守卫都那么天衣无缝,这要是内院还能让人活?月杏儿咬碎一口银牙,只觉得她今天要交代这,索性几年轻功没有白学,虽不及主子炉火纯青,倒也勉强够从这守备下钻个空子。 脑子里将主子那张侯府布局图过了一遍,好在侯府西北角这边能藏身的地方还是有,月杏儿累得一身香汗淋漓,躲到柴房后已是气都喘不匀了,她刻意压低呼吸声,听了两耳朵厨房里厨娘的说话声。 “八宝蒸鸭好了没有?这边酒酿桂花园子已经可以上了。”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蒸鲈鱼可以了。” “碗筷汤匙都准备好……” 嘈杂了一阵,四五个侍女拿着托盘鱼贯而入,没过多久又端着饭菜出去,月杏儿数了数,少了一个,飞快窜到厨房后窗闻着味道将一扇窗掀开条缝,果然是八宝蒸鸭的蒸笼。 那个少了的侍女正一脸焦急的等在门口,一个厨娘拿着手巾垫手掀开蒸笼,热气腾腾,趁着白花花一片,月杏儿心道好香,手上利索拔开瓶塞将药粉抖出去。 这活干得太多太熟练,月杏儿不用看就知道正中靶心,连忙飞身离去趁着天色渐暗原路返回。 回到那处墙根,月杏儿一个腿软跪坐在地上,心有余悸的拍胸口,“吓死人了吓死人了,以后说什么也不来了。” 明平侯府的戒备可真真是比其余王府侯府严了三倍有余,这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 一抬眼扫到晏箜趴过的墙头没人,月杏儿揉揉眼睛四周看了看。 “真走了?不会是诈我?”月杏儿过去看了看墙前墙后,没人,在这一片的墙根都转了一遍没见一个人影。 愣了一下,月杏儿深呼吸一次,揉揉发酸发麻的膝盖,一瘸一拐的往某个方向走去。 远处楼上,晏箜问身前的晏子初,“家主,要属下跟着吗?” “不用,”晏子初看了眼侯府的方向,“她会来找我的。” “是。”晏箜应声,不太放心的望了眼月杏儿的背影。 夜色渐浓,另一个方向,云奕站在一处大榕树枝杈上,目光四处流转。 晏子初这厮她再了解不过,一肚子坏水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换做是她的话,抓不着人就肯定设法逼那人出来,要想逼她出来…… 云奕目光一凛,陡然转向远处灯火隐现的明平侯府。 第八章 “温香软玉,什么毒都能解。” “晏子初,你最好不要让我太生气。”云奕喃喃低语,脸色转冷,脚下猛地发力往明平侯府的方向飞身而去。 月色下一道鸦青色的身影不断跳跃,一盏茶时间后,云奕站在一面墙后沉默不发看着地上一个浅浅的痕迹,再侧目看看明平侯府的后墙,心下已有了计量。 心里狠狠给晏子初记了一笔,云奕冷哼一声,将月杏儿的痕迹尽数抹去。 一条小巷里,月杏儿一手挽裙一手扶墙,走几步就要四处望一望,生怕这次又被人跟了,忽而听闻身后有几声细微的脚步,猛地回眸,脚步声骤消身后空无一人。 又走了几步,脚步再次响起,愈发清晰可闻。 月杏儿又惊又怕,慢慢摸像袖中短刃,待那脚步靠近猛然回身一刺,不料那人越过短刃快准狠的擒住她的小臂一扭,月杏儿惊痛一声短刃脱手掉落地上,另一只手夹着银针还没从身后拿出,一听眼前人熟悉的轻笑声月杏儿顿时红了眼眶。 “月杏儿,怎么连我的脚步都听不出来了?” “主子你又吓我,”月杏儿扁扁嘴泪花就冒出来了,“知道我胆儿小还故意变了脚步。” “胆儿小?”云奕去揪她的脸,“胆儿小你还敢只身闯侯府?我看你的胆儿简直肥的不能再肥了。” 月杏儿疼得抽气,“嘶疼疼疼主子,轻点轻点!” 云奕松手,捡起匕首靠墙站,随手捞着月杏儿一片衣角擦上面的灰尘,“说说,晏子初让你去侯府干什么坏事了?” 月杏儿苦着脸看自己因方才翻来滚去本就不干净的衣服又多了一道脏灰,委屈不敢言,声音细若蚊音,“家主他,他让我……” 云奕半天没等到后话,斜眼瞥她,拉长声音“嗯?”了一声,压迫感甚重。 月杏儿抖了一抖,从怀里掏出那小瓷瓶给她看,云奕打开一闻,突然觉得喉咙干涩的厉害,咬牙挤出三个字,“赤芍散?” 月杏儿缩着脖子小幅度点了下头,贴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好你个晏子初,云奕怒极反笑,将小瓷瓶收进腰包,眼眸半眯,“晏子初你给我等着。” 晏子初右眼皮一跳,他若无其事的饮了口清茶,抬手按住了不断跳动的眼皮。 一杯热茶落肚,晏子初缓缓舒了口气,褪去浑身的冷然杀肃,神色多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无赖,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小样儿,当你这么多年兄长还能治不了你? 晏箜敲门,晏子初动动脖子直起腰,又换作一副冷面,“进来。” 晏箜一行礼,“今日小姐去了三合楼,柳才平并未通报。” 晏子初目光流露无奈,晏家上上下下没几个能耐得住云奕,“不用管。” 晏箜点点头,汇报几件晏家内事便下去了。 晏子初静默了一会儿,复又按上眼皮。 嘶,怎么又跳了。 顾长云用过晚膳,带着陆沉并几个侍从去了趟漱玉馆。 依云两日未见顾长云,忙梳妆打扮了出来迎他,弱柳扶风的迈着轻盈小步赶来,俯身行礼时香风一荡,“依云见过侯爷,”羞涩一笑轻轻加上一句,“两日未见依云甚是挂念侯爷。” 被美人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看着,试问哪个男儿能不无动于衷,顾长云抬手揽上柳腰,折扇挑起依云下巴,“这话好,说到侯爷心坎里去了,再多说几句。” 依云娇羞的往他怀里藏了藏,“侯爷净拿人家开玩笑。” 听了几支曲儿用了些酒水,嬉笑一阵后顾长云脸颊飞红向美人告别。 依云见他醉态明显,暗道这顾长云一个侯爷怎么酒量如此浅薄,将人好生扶着送出门去。 一上马车,顾长云醉意全无,拿车上茶水打湿帕子擦了擦手脸,往靠垫上一歪,懒洋洋问道,“陆沉,翻出什么东西没有?” 奉命去暗自搜查依云房间的陆沉略想了一想,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才道,“都是些寻常女子用的东西,并无什么可疑的物品。” 顾长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看来还不到时机。” 陆沉没有等到其他吩咐,看了眼他潮红的脸,犹豫了下还是没有退下。 顾长云闭着眼,“还有何事?” “侯爷,您的脸……” “我的脸?”顾长云摸了摸侧颊,手下一片燥热,“很红吗?” 陆沉认真看了看,担心,“真的很红。” 顾长云没太在意,“些许真是吃多了酒,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陆沉没再说话,一掀帘子钻出车厢,亲自驾车好让顾长云歇的更平稳些。 顾长云将湿帕子搭在脸上降温,车厢阴暗,没发觉耳后零散坠了两三个红点。 车入侯府,云奕在暗处攥紧手中小白瓷瓶,在黑暗中转开目光。 月杏儿见她很快回来,疑道,“好快,解药可给了?” “侯爷用不上,”云奕似笑非笑,“温香软玉,什么毒都能解。” 月杏儿没听明白,但她看得明白云奕的脸色,不再多问。 当夜,顾长云歇在床上,只觉得被如重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浑身烧热口舌干燥,全身上下拾不起力气,昏昏沉沉想着要唤人倒杯茶来,再换双轻薄些的被子,然而唇舌好似黏在一起张不开,终是昏沉了一阵就这般睡下了。 次日清晨,明平侯府乱成一片。 先是连翘来唤侯爷起身,只以为侯爷昨日吃酒今日贪睡些,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便悄悄退下了,隔了一个时辰来看房门犹然紧闭,心中生出些古怪。 侯爷往日吃酒也没有那么晚起身的,连翘对着紧闭的房门犯难,思索要不还是抛下规矩贴耳过去听上一听房中有无动静,正发愁呢,远远看见王管家来了,连忙小跑过去。 王管家看她焦急的样子,皱眉,“我们侯府的丫头万事不可急躁,连翘你……” 连翘没等他把话说完,急声道,“王管家,侯爷现在还未起身呢。” “现在还未起身?”王管家也惊讶,将说教忘到脑后,“这都什么时辰了。” 突然房内传来几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王管家和连翘俱是一愣,顾不上礼数小跑过去拍门,“侯爷?怎么了侯爷?侯爷你醒了吗?” 侯爷的房门一向是从内锁着的,王管家和连翘得不到应声,急得脑门冒汗。 连翘连忙去找人,刚出远门正巧碰见陆沉,连忙将方才的事告知他。 陆沉对着房门行了一礼,“侯爷,得罪了。”随后利索抽刀几下劈开房门。 看着屋内的情形,三人愣在原地。 床头专门用来摆瓷器的木架倒在地上,地上一地碎瓷片,被褥半搭在床沿,顾长云侧伏在大枕上,脸色涨红,正端详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淌着冷汗平静吩咐道,“去喊白管家来。” 白清实来给他诊了一回脉,不大相信的样子,顿了顿又诊了一回。 看这情景,一旁的王管家简直心都提到了喉咙眼,憋着一口气脸涨的通红,连翘翠云两个侍女也是握着手绞紧了帕子。 顾长云瞥他们一眼,有气无力道,“白管家,你再不说话,我这边一个管家两个小侍儿就要撅过去了。” 白清实轻笑,“侯爷什么年纪还起小儿的红疹,在下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顾长云皱眉,盯着白清实的眼睛问,“只是红疹?” 白清实颔首,“单看脉象,只是红疹。” 王管家长长舒出一口气。 顾长云靠在大迎枕上,轻阖上眼,“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红疹。” “接触了什么东西,吃食不当,皮肉金贵,都能起红疹,”白清实不知想到何处,轻笑一声,“好了侯爷,事到如今就等着喝药。” 顾长云睁开眼看他,白清实有意略过他的目光,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先让顾长云过目,再递给王管家让他去配药,“有劳王管家了。” 王管家忙捧着药方下去了。 顾长云闭着眼,脑子里一帧一阵的画面过着,混乱而错杂。 白清实收拾药箱,“侯爷发着热呢,少动脑子。” 顾长云嗤笑一声,没说话。 白清实自顾自说,“这事是我的,歇着侯爷。” 沉默片刻,顾长云开口,“替我写一副因病告假的折子。” 白清实答非所问,“知道了,在下会准备好果脯给侯爷压苦的。” 顾长云彻底不理会他了。 “荆荠三钱,忍冬五钱,连翘五钱,薄荷六克,生地三钱,丹皮三钱,玄参七钱,紫草三钱,甘草两钱,青黛两钱,柴胡八钱,黄芩三钱……” 侯府库房里,来喜念药方来福抓药,抓好药连忙送去小厨房,翠云已经准备好炉子药锅等着了,连忙煎了碗药送过去。 和汤药一同送过去的还有一份藕粥一碟果脯,摆在顾长云床头的小几上。 顾长云一闻见药气就敛眉,用过粥,连翘将粥碗撤下,单留汤药和果脯在那。 药气扑鼻而来,顾长云面无表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用清茶压下口中的药味。 王管家接过药碗连忙退下。 屋内人去尽,顾长云盯着那碟果脯看了半晌,冷笑一声,捻起一枚放入口中。 皇上又命人送来几箱补品,白清实挑挑拣拣,将玄参和燕窝留下其余送到库房。 当夜,白清实与陆沉前去漱玉楼,并无所获。 两剂药下去热即渐退,全身红疹亦退,众人刚松下一口气,夜间顾长云又起了高热昏睡不醒,竟是比之前还要严重。 白清实望闻问切,得出的结论仍是红疹。 这就不对劲了,回去不放心的翻了一番医书,在以往的药方上多加了三钱玄参三钱竹叶,想了想又加上十钱芦根,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材,等等,解毒? 白清实沉了脸色,取出枚细银针火上烧炙后扎上耳后红疹,轻捻,片刻后取出。 银针针尖沾了黑色。 白清实与陆沉对视一眼,果然是毒。 没告诉王管家,白清实将新方子交给王管家,云淡风轻的将一枚解毒丸也交给他,只说是清热的丸药,研在药汁里让侯爷服下。 王管家但信不疑,忙不迭的去了。 白清实回去,陆沉在屋里等他。 白清实手轻搭在陆沉肩上,轻声说,“有人往我们侯府动刀子了。” 陆沉抚上他的胳膊,沉声,“交给我。” 第九章 “行吧行吧,你是祖宗。” 王管家早早差人给侯爷换了轻薄的被褥,上好的绸缎做被面摸上手一水儿滑,但顾长云还是睡不好,身上发着虚汗,额上放着温水打湿的手帕,披着毯子坐在床头。 白清实给他端来药,顾长云一口闷了,皱眉,“换方子了?怎么这般苦了。” 白清实一本正经,“良药苦口,这道理侯爷又不是不懂。” 顾长云冷哼,“所以这到底是何毒?” 白清实从袖中拿出张折了几折的纸条给他,说,“这是我从那本书上抄的,侯爷请过目。” 白家没落前乃是京都药商,祖上有一走江湖的前辈传下一本医书,现如今在白清实手里。 “赤芍散?怎么就记了这么几句话?” 白清实也无奈,“江湖人用的东西,方子残缺的不尽其数,赤芍散更是寥寥几笔描述,我对比了半日,也就它能对的上了。” 顾长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凌厉了几分,“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 白清实接过纸条扔到炭盆里,“陆沉去查了。” “一定要好好查这个依云。” 白清实见他抿唇,倒了杯水给他润喉,“楼馆主那边?” “不用让她知道。”顾长云几口喝了茶水,把玩着空茶杯。 萧丞,三王爷,七王爷,依云,楼清清,顾长云指腹重重压在杯沿,他总觉得的这些人与近日这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连不起来,线索太少了。 白清实陪他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再写一封病情加重的折子递上去。” 还有皇上,顾长云按按眉心,竭力压下心头疑惑,思索下喊住已走到门外的白清实,“请太医,有心人坐不住的。” 白清实想了想是这个理儿,应声去了。 顾长云看着炭盆那团纸条的灰烬,上次的信封这次的下毒,不明来人不知来意,这种事情超出掌控之外的感觉让他很是闹心,顾长云身上还烧着,这会儿只觉得心火闹腾,一气之下将茶杯掷入炭盆,正压上那团灰烬。 真是闹心。 侯府后墙,陆沉静静望着一处墙头出神,良久,转过身望向不远处一堵矮墙。 矮墙,废缸,柴垛,空马车,石墩,另一处矮墙。 陆沉一双鹰眼,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一一看过去,最终在月杏儿始初藏身的墙根停住脚步。 月杏儿停留的痕迹早被云奕抹去,但云奕彼时一心骂着晏子初没留意其他几处,陆沉一路循着找过来看见是一处毫无破绽的寻常墙根,此时更觉得有异,四下打量再无痕迹,站了一会儿沿着原路回去,从那处最先发现的墙头翻进侯府。 脑海中仿若情景重现,陆沉扶着厨房后窗,推开,正对着里面一沓蒸笼,蒸笼日日有人清洗,陆沉低头,脚下墙根石缝里一丁点白色的粉末。 找到了。 陆沉深知细致活他做不好,去寻了白清实来。 白清实低头仔细瞅了一会儿,眯眼笑道,“行啊陆沉,不愧是鹰眼。”唤人拿来东西,用小瓷棍将那粉末一点点沾上来刮到碟子里小心捧回了自己房间。 陆沉被他夸了,心里生出点滋味,点点头面上倒是不显什么。 “去给侯爷报一声说赤芍散有方子了,”白清实拍拍他的肩膀,“估计侯爷还有其他事吩咐。” 顾长云脸上还是红,太医院的孙太医刚慌慌张张的来,诊了半日脉战战兢兢的开了张药方,顾长云看了,和白清实开的第一张方子大差不差,只是用药更加温缓,怕伤了他的身子。 顾长云眼角发红的躺在床上,命王管家给来的一行人都封了赏。 孙太医一行人推辞几番受宠若惊的受了,出门上了马车,掂了掂袖中的重量,感慨一声明平侯出手阔气,斟酌言语回去复命。 顾长云烧的头昏脑胀,又躺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撑身坐起,“方才昏沉,是哪位太医来了?” 连翘拿过大枕,将他扶靠在上面,轻声道,“听王管家说,是太医院的孙太医。” 顾长云靠在枕头上,闭眼不语。 连翘见他不语,伸手摸了摸一旁盆里的水已凉透,端着去换热水好回来拧热帕子。 房中重归安静,顾长云脑子里将太医院的人过了一遍。 孙太医,孙胗,太医院首席,皇上身边信得过的近臣。 给皇上打探消息吗,顾长云轻叹一声,他与皇上同窗情谊,竟还是到了这种地步。 陆沉来见,顾长云听他将方才寻得赤芍散药沫一事简单说了,点头,“有功,想要什么赏?” 陆沉惭愧,“人没抓到,属下不敢讨赏。” 顾长云闭着眼,“人一时半会肯定抓不着,罢了,事后想要什么只管同白管家说,明平侯得了红疹高烧不退的消息一放出去,会有人动作,仔细盯着点儿京都。” 陆沉领命退下。 发热的滋味不好受,像是整日遭火烤,脑仁儿也烧的迟钝了些,顾长云眼角飞红不褪,两口喝完杯中茶水,舔舔毫无血色的唇,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因脾胃受灼,顾长云每顿饭都用的极少,汤水勉强能喝上一碗,干饭却只吃上两三口就搁筷了,几日下来人消瘦了一圈。 夜间云奕来的时候,外屋点着盏灯烛,一个小侍儿趴在桌上守夜。 云奕看那小侍儿眼皮一睁一落,于心不忍,吹了个蒙汗药过去。 小侍儿皱皱鼻子,眼皮一黏睁不开了,歪头睡去。 云奕轻笑一声,无声从窗子翻到屋内。 内屋没有点灯,怕侯爷睡不安稳,王管家带人在库房里找了一日,从最里面的箱子里寻出一枚鸡子大小的夜明珠来堪堪照着亮。 云奕随手拿帕子往珠子上一盖,屋中暗了几分。 只是云奕眼神好,一眼就看见了顾长云消瘦的脸皱着的眉,还有烧的起皮的唇。 真是心疼人,云奕勾了勾嘴角,用指腹贴了贴他的侧脸,她身上还带着外面夜晚的寒意,指尖是凉的,顾长云挨着舒服,不自觉的她手上靠了靠。 烧的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了,云奕戳他的鼻尖,知道他烧的难受也不忍狠戳,“怎么?这滋味可好受?” 顾长云不耐,眉头又皱两分。 云奕连忙收手,喃喃,“行行,你是祖宗。” 拿帕子沾湿茶水轻点在他的唇上,这一点湿意对顾长云来说解不了心渴,难受的哼唧了一声。 云奕手指上缠着帕子动作一僵,哭笑不得,什么玩意儿,这是,闹人呢? 顿了顿,云奕继续给他润唇,从怀里掏出个茶杯倒了热茶晾着,一边留意床上人的动静一边拿出瓷瓶拔开塞子往茶水中点了点,落下的一点儿灰色粉末很快融进茶水中。 临喂药了,云奕有点不放心,往他脸上吹了口安息药,一点点,只是让人睡得更沉些而已。 将顾长云扶起来靠在大迎枕上,云奕把被子也给他一并拉上到肩头掖好,准备周全的从腰包里掏出裹着帕子的小汤匙,舀了勺茶水往他嘴边送,顾长云当然是不知道张口的,勺沿轻贴着唇缝就是往里送不进去。 云奕犯了难,她从未给人喂过药,这事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是不是姿势问题?云奕放下杯勺,坐到床沿调整了下顾长云的姿势,让他轻靠在自己右肩上,右臂环着他和被子扶他靠好,左手去拿汤匙舀茶水往他嘴边送。 顾长云靠得乖顺,云奕右手轻托着他的下巴,将那唇瓣分开一点,汤匙趁机递上。 一勺茶水送入口中,云奕沉了沉肩,顾长云微微后仰了下,顺利将茶水咽了下去。 云奕松口气,摸索出了门路,慢慢将整盏茶水给顾长云喂了进去。 这解药苦是不苦,只是有股怪味,怕顾长云次日醒来咂摸出舌根怪味发觉异样,云奕小心翼翼的从腰包中掏出一小瓷罐蜂蜜,用汤匙舀了一勺沏了杯蜜水一点点给喂了。 扶着人慢慢躺回去,摆成一个舒服的睡姿,再拉好被子,做完这些云奕揉了揉肩膀,觉得后背生了些薄汗。 用帕子兜着空茶杯汤匙收进腰包,云奕转身欲走,又折回来。 夜明珠上的帕子被她拿了,趁着这一点亮堂,云奕半蹲在床边仔细看了看顾长云的睡颜。 药效见效快,顾长云没那么烧的慌了,口中也解了干渴,眉头展开呼吸平缓的睡着。 不见白日里的阴沉,也不见外人面前的懒散风流,隐隐窥得眉眼间少年气度,云奕指下拨开顾长云耳边碎发,笑笑,这才是小侯爷原有的样子。 “走了,小祖宗。”云奕起身,轻手轻脚翻窗出去,躲开巡备出了侯府。 月杏儿在小院儿里坐着等她,时不时站起踮脚往明平侯府的方向看去。 云奕还有空去买南街尾那家的羊肉胡饼,提了热腾腾一包递给她,“怎么不进屋等,外头风凉。” 月杏儿捧着胡饼摇摇头,嘟囔,“我这不是担心主子吗?” 云奕大踏步开门进屋,稀奇一笑,“担心我?你主子什么本事你还不知道?有空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我看你许久未练功了。” 月杏儿跟她身后,自觉心虚,“明日就练,明日就练。” 云奕洗了手,顺道将茶杯汤匙一并洗了晾在木架上,回来月杏儿已经沏好茶坐在桌前等着吃了。 “哪来那么多规矩,”云奕打开纸包拿了胡饼一下塞她嘴里,“饿了就吃,怎么不先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胡饼外皮酥香,里面的羊肉馅鲜嫩无比,月杏儿咬一大口,嘴里呼着气,“呼呼好烫,呼,这不是怕被家主逮着吗?” 云奕无奈,“怕这个怕那个的,你也就在晏箜面前硬气。” 月杏儿大口吃饼没空说话,单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满。 提起晏子初了,云奕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这边还有笔账没算。 三合楼中,晏子初坐在水云间里,地上跪着柳才平和柳正,门侧立着晏箜,一个个俱是面容严肃。 水云间里静的死气沉沉一片,柳才平低头跪着,十分冷静的分析现在这局面,心里叹口气,也只有小姐才能救场了。 柳正也是这般想,只求云奕在晏子初彻底失去耐心前出现,若是不来,那也没有办法,挨一顿罚就是了。 晏子初手边放着竹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在桌面上,桌上茶凉透了许久。 突然有暗卫敲窗来报,“小姐来了。” 晏子初手上动作一停,柳家父子悄悄松了口气,连晏箜挺直的背脊都稍微弯了弯。 四人一同看向窗外。 祖宗来了。 第十章 “侯爷于我有恩。” 云奕脚尖轻点瓦片,踩上三合楼的栏杆,还未落地,两名暗卫抢先上前一人一边掀开竹制的窗帘,齐声道,“小姐,请。” 哪家的请是从窗户请的?云奕无语,就算上楼的地儿正对着水云间的窗户你们这也不至于,就那么怕我一扭头跑了? 来都来了,云奕十分赏脸的撑着窗沿利索翻进去,瞧见屋里的情形,惊讶一声,“柳叔这是干什么?过年还早着呢,您这个年纪该是没有压岁钱的。” 晏子初没说话,屋内其余人哪敢吭声。 云奕轻笑一声,坐到晏子初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夜里地凉,柳叔还是不要跪着玩儿了,柳正,还不快把你爹扶起来。” 柳正悄悄抬眼看了看晏子初的脸色。 云奕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眸色微压,“晏家的小姐,说话也不管用了吗?” 晏子初脸色缓了缓,寒声嘲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晏家小姐。” 见他这般说了,柳正连忙将柳才平扶起。 柳才平起身时揉了把僵硬的膝盖,恭敬道,“谢过小姐,谢过家主,属下先退下了。”忙不迭的拽着柳正的袖子往外走。 听见门在耳边关上的声音,晏箜咽咽口水,看看云奕的脸色看看晏子初的脸色,犹豫道:“家主,属下也告退了?” 晏子初摆摆手,已然觉得头疼了,“去。” 看向云奕,咬牙笑道,“从蜀州到京都,辗转近两月,晏子宁,可别来无恙啊。” 云奕看他一眼,嫌弃的意味不言而喻,“少阴阳怪气,装什么装。” 晏子初沉默了一瞬,朝窗外使了个眼色,窗外的晏箜点点头,将窗子关好,率屋外众人退后到三合楼周遭房屋的屋顶上守着。 云奕挑眉。 晏子初绷不住了,褪去冷脸逐渐暴躁,“晏子宁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赶紧跟我回蜀州,一天天的净不让人省心,你知道这两个月因为你我愁白了多少根头发吗?啊?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庄子里积累了那么多事情都等着呢。” 云奕无动于衷,“没玩够,我这不是玩,是在办正事。” 晏子初一口心火哽在喉咙里。 云奕继续说,“还有,你头发压根就没白。” 晏子初头上青筋跳了跳。 云奕面无表情,继续,“跟你回去庄子里的事情就成我的了,别想骗我回去帮你做事。” 晏子初被戳破心思,缓了缓,“师父也十分挂念你,前几日还写信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明日买点京都特产,早些跟我回去见师父。” 云奕一言难尽,“晏子初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师父听见可不得扒你一层皮,他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还他个清净,你这话要是被他知道了非得气得吐血。” 晏子初陷入沉默,恼羞成怒“咔嚓”一声捏碎茶杯,“干正事?你看看你在京都干了什么正事,先是跑三王爷府里装侍女,后被送到萧府又去瞎牵扯明平侯,三王爷往萧丞府里塞眼线你掺和什么?这也是正事?还跑到漱玉馆装什么江南美人,你皮痒了不成?这算哪门子正事,玩到现在还不肯回去,师父知道非得罚你扫三个月的地!到时候我可不管你,你该扫多久扫多久!” “吵吵什么?”云奕拿了个新茶杯倒满茶放他眼前,“你这一生气就捏茶杯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晏家家大业大可不是让你捏茶杯挥霍的。” 晏子初说了半日被她倒打一耙,气的说不出话,一口气灌下整杯茶水,冷哼一声,手上一用力又是“咔嚓”一声。 云奕耸耸肩,表示你是家主你且轻便。 拍拍掌心的碎屑,晏子初看着云奕,认真问,“你真不打算回去?” “回去又不是现在,”云奕喝了口茶,嘴角一抹淡淡笑意,“侯爷于我有恩。” 于你有恩的不是顾长云他爹吗?话到了嘴边晏子初忍了忍又给咽下了,“你留在京都要怎么报恩?” 云奕眯眼瞅他,奇道,“你现在怎么问东问西婆婆妈妈的?跟花嬷嬷一样唠唠叨叨的。” 花嬷嬷是庄子里的老人,晏子初最怕的就是花嬷嬷无孔不入的唠叨。 晏子初能肯定,云奕再多说一句话自己就要忍不住动手,心累道,“私自离庄,家法十下,伸手。” 云奕撇撇嘴摊开手心,晏子初拿起竹板,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单是听着声音大却不怎么疼,十下云奕都乖乖挨了,没想到晏子初还要打第十一下。 云奕连忙用另一只手护住手心,警惕,“晏子初你不要公报私仇。” “谁跟你公报私仇,”晏子初翻个白眼,幸灾乐祸,“顶撞家主,不听命于家主,家法十五。” “我可没听过这条规矩。” 晏子初意味深长笑笑,“刚加的。” 云奕一脸不可置信,没想到你是这般心思歹毒的家主。 晏子初强硬的挪开她护着手心的手就要打,想了想换了只手继续打手心。 十五下清脆的竹板声,晏子初的心跟着那竹板上的流苏一起晃来晃去,晃走了两月来积累的沉闷,京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如若可以,他是真不想放云奕回来,但云奕的性子他也知道,从小就倔,这次,说不定能让她断了念想。 家法行完,云奕揉了揉发红的掌心,拿了茶杯冰着,看他一眼,“想什么呢一脸不安好心。” “能有你不安好心?”晏子初收好家法,思索片刻,“庄子里的事不能再等了,明日我便要启程回蜀州。” 云奕说,“哦。” 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晏子初彻底气不起来了,“没事了,你滚。” 云奕放下茶杯站起身迈出脚步。 晏子初忍不住加上一句,“闯了祸记得回蜀州找人。” 云奕没理他,心想我才不会闯祸。 晏子初又喊她,“等一下。” 云奕扭头瞪他,“又干什么?” 晏子初一手抵着太阳穴,一手指了指门,无力道,“翻窗户上瘾了?走门。” 云奕“哦”了一声,放下踩在窗棂上的脚往门外走。 走出两步又探身回来,“我走了啊。” 晏子初转了下身子,拿后脑勺对着他,“赶紧滚。” 云奕笑笑,从楼梯上下去。 一楼柳才平柳正从柜台后齐齐探出头,用目光问怎么样了。 云奕轻松的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柳家父子松了口气,目送云奕出了大门。 柳才平想,看来家主这次又没能说的过小姐。 柳正想,看来家主这次又被小姐气的个半死。 云奕走出三合楼没几步就面对面遇上了夜间巡逻的凌肖一行人,街上行人稀少,实在是避无可避。 凌肖正巧今夜当值夜班,遇见云奕大晚上独自从三合楼出来,目光不动声色的从云奕身上滑到她身后三合楼上。 云奕若无其事无比自然的走过去。 没想到凌肖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停住了脚。 什么玩意?云奕暗自皱了皱眉,抬脸时眼中只有不解,“大人有事?” 凌肖低头看她,言辞诚恳认真,“夜晚露深,姑娘独自一人不甚安全,不知姑娘可愿让在下顺路送姑娘回去?” 汪习等人傻在原地,主动跟姑娘搭话什么的,这还是他们的头儿吗? 云奕愣了愣,心想这凌大人可是吹夜风给吹昏了头? 凌肖见她不语,又加一句,“姑娘若是觉得不妥便算了,是凌某冒犯了。” 云奕不是扭捏之人,见他如此便笑着点头,“大人哪里的话,今晚就麻烦大人了。” 凌肖按下心中欣喜,礼貌颔首,“在下凌肖,不知姑娘贵姓?” 是个有礼之人,云奕淡淡一笑,“免贵,大人唤我云奕即可。” 云奕,凌肖在心里念了一遍,“还请云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跟各位兄弟吩咐一声。” 云奕懒得纠正他云姑娘这个称谓,“大人轻便。” 凌肖快步走回汪习面前,吩咐道,“汪习你先带诸位兄弟继续巡逻,我去去就来。” 汪习等人露出一副我懂的神情,“头儿你就放心,不用去去就来,天黑走慢些也不妨。” 凌肖一皱眉,“慎言。” 汪习收了收嬉笑,拱手应道,“大人放心。” 凌肖点点头,回身几步,对云奕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姑娘请。” 云奕一颔首,“大人也请。” 楼上的晏子初将一切收进眼底,嗤笑一声,还说我装?我看你装的也是个人样儿。 清清嗓子,冷起脸,“晏箜。” 晏箜进门,“家主有何吩咐?” 晏子初朝下面抬抬下巴,“查查这个凌肖。” 晏箜看像那边,见云奕也在略有些惊讶,记住那人的面容,“是。” 云奕和凌肖就这么并肩走着,隔了一步距离。 云奕偷偷瞥他一眼,这人不是个热闹性子,不怎么主动搭话,倒是省了不少事。 凌肖说送她回去就真的只是送她回去,站在门外看了眼从屋里迎出来然后僵住的月杏儿,行礼告退,“在下告辞,夜深,云姑娘早些休息。” 云奕亦是拱了拱手,“谢过凌大人,大人慢走。” 看着云奕进了小院,朝自己微微一笑关好院门,凌肖才收回目光,将四周打量一番离去了。 云奕关上门并没有进屋,倒走到屋子门前,紧盯着门缝,听见凌肖离去松口气,一扭头对上月杏儿震惊好奇的一张脸。 月杏儿傻了一样喃喃道,“有生之年啊,我居然能看到有男人送主子回来,真是有生之年啊。” 云奕敲敲她的脑袋,哭笑不得,“想什么呢?” 月杏儿好似被敲醒,想起正事,指着桌子上的小木盒说,“晏箜刚才送来的,说是家主给的。” “什么东西刚才不当面给?”云奕随手掀开盖子,里面一方莹白通透的玉牌静静躺在绸子上,玉牌上几排符号,云奕一见就笑了,“晏子初脸皮何时薄成这样了。” 月杏儿看不懂上面的符号,问,“这是什么?” “这是三合楼的契约,”云奕将玉牌拿出来细看,忍不住笑,“晏子初明日回蜀州,不放心,将三合楼留给了我。” 有了这玉牌,三合楼众人直接听命于她,京都除了朝政几乎都是三合楼的地盘,晏子初知道将这玉牌给她能让她在京都不受欺负,惹了麻烦也能兜着。 月杏儿啧啧感慨,“家主对主子还是挂念着的。” 云奕想到什么,突然有点心虚。 次日,晏子初坐在回蜀州的马车里,看着两条长满红疹的胳膊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第十二章 “可算逮到你这只野鸟了。” 听说明平侯的病又加重了,换了两个太医都无济于事,全府上下每个人都是一脸愁容,皇上往侯府送了不少东西,一箱箱名贵药材抬进门,愣是一点用都没有。 陆沉满脸肃然的进进出出,云奕和月杏儿窝在三合楼水云间,这两日来第三次见他从这条街走过,去那边百草铺买药材。 月杏儿无语,“主子,这个什么陆沉一直就是这个表情吗?” 云奕看他拎着两包药材出来,怀疑,“我药下太少了?” “怎么可能?”月杏儿百无聊赖的把瓜子壳叠起来,“我看这明平侯八成又在装病,这个月都第几回了?” 云奕垂眼看着她一点点叠起来好高,再瞥一眼窗外,陆沉就要走到三合楼楼下了。 起身挑起竹帘往下看,“要不我下去看看?” 月杏儿一抖,瓜子皮散了一桌子,压低声音,“主子,青天白日的抢人不太好?” 云奕看了她两眼,“我那么没轻没重?” 月杏儿脑袋上挨了一下,委屈巴巴的从三合楼后面翻下去,整整衣服,表情端起来,若无其事的绕出来,正巧与陆沉擦肩而过。 白芷,肉蔻,人参,陈皮,桂皮,月杏儿吸吸鼻子,纳罕,这怎么闻着像是炖鸡汤的药材。 月杏儿进三合楼的时候侧了一眼,陆沉连背影都透着严肃认真,实在不像是三天两头来买炖鸡料的样子。 回去月杏儿一一将药材名字说出,云奕想了一想,“这怎么像是要炖汤用的?” 月杏儿连连点头,“对对对都是用来炖汤的。” 云奕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明平侯府,“怕不是侯爷在找我呢,”她扭头看月杏儿,轻笑,“我们侯爷可是个聪明人。” 月杏儿嘴里的茶糕都忘了嚼,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夜里月杏儿看着云奕收拾东西,不是一件件往身上带,而是一件件往下卸,银针,短匕,飞刀,袖箭,各种小瓷瓶,越看越心惊,“主子,这怎么都给去了?”见云奕要解腰带上的刀扣,急道,“主子你好歹把刀给拿着啊!” 云奕直接把腰包给去了,短刀扔给月杏儿,“侯爷戒心太重,我不能这么一身家伙事儿去。”单拣出赤芍散的解药揣进怀里,“明日我回不来也别担心,乖乖待在三合楼给柳叔帮忙。” 月杏儿撇撇嘴,云奕捏捏她的鼻子,道,“千万别急,我们耐心些。” 怎么会不急,月杏儿腹诽,但还是乖顺点头。 云奕拿过桌上一把紫竹作骨的扇子别在腰间,隔着衣裳按一按小瓷瓶,阖眼低喃,“我们不急,我们耐心些。” 明平侯府中,顾长云倚在床头咽下一碗鸡汤,接过连翘递来的帕子轻轻擦一擦嘴净了手。 见侯爷没有要歇下的意思,连翘端着托盘,轻声问,“侯爷可要看书?将琉璃灯点上吗?” 顾长云床脚的小柜子里放着各种话本子,他闭上眼略回想了下,都是些看腻的玩意儿,吩咐道,“不用点灯,今夜不看东西,把香炉熄了,窗子撑开条缝透透气。” 连翘照做,将窗子撑开些,退下前道,“侯爷若是觉得冷了叫人便是。” 更阑人静,烛影摇红,顾长云摆弄着一个九连环,没几下就解开扔到一旁。 没意思,顾长云打了个哈欠,目光慢慢滑过窗外,自言自语,“侯爷病重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喊人来将灯烛熄了,隔着层层帷幔眯着眼瞅夜明珠。 夜风轻轻撩过床幔,顾长云侧躺着,被子只盖到肩下。 床幔扬起又落下,房间里多了个人。 云奕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呼吸平稳的明平侯,只一眼就看出这人早已痊愈,脸色比先前好时都添了不少气血。 小心翼翼的把被子往上提一提掖好被角,再将散在枕上的乌发拢好放到一旁以免他起身时压着拽疼头皮。 顾长云合着眼,睫毛一颤也不颤。 云奕笑笑,将怀中小瓷瓶掏出放在顾长云枕边,也不知是不是枕头太滑,云奕一松手,那小瓷瓶顺着滑下去滚到了顾长云脸上,堪堪抵着鼻尖停下。 纵然因揣在怀里带了那么一点暖意,顾长云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躺了半日,仍是被猝不及防的冰了一下,险些没忍住掀起眼皮。 耳边传来女子的调笑声,“侯爷,这么大动静,您也该醒了。” 顾长云未理会她,犹自装自己的睡。 云奕忍住笑,捏着小瓷瓶拿开,再松手,顾长云又被冰了一下。 片刻后,顾长云才慢悠悠的轻颤睫毛掀起眼皮,看向退到床幔外的人,撑起身子瞪大眼惊恐道,“来者何人?胆敢夜闯侯爷府?!” 云奕好心提醒,“侯爷,戏有些过了。” 床幔有两层,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容,顾长云眯起眼瞅了一会儿,拿起枕头上的小瓷瓶,“这是何物?” “侯爷还不清楚?”云奕留神听外面的动静,“侯爷说什么这就是什么。” 顾长云勾着笑,眼中一抹冷色,“若我说这是赤芍散呢?” 明平侯府果然人才出众,云奕感慨一声,平静道,“那不巧,侯爷,这正是赤芍散的解药。” 顾长云缓缓坐直身子,问,“你是谁?” 云奕半开玩笑回道,“草民被侯爷美色折服,一见倾心,侯爷不用管草民是谁,侯爷只需知晓草民不会害侯爷就是了。” 顾长云耐心的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是云奕?” 云奕没料到顾长云猜到了这儿,避重就轻笑道,“这名字起的好。” 远处屋顶有悉悉索索的响声,云奕脚下悄悄挪了个角度,准备随时抽身而退。 顾长云也知道陆沉就快来了,若是他问不出来什么东西,眼前这个小野鸟必然不能留,思及此处,顾长云渐渐失了耐心生出些焦躁来,抬手就要掀开床幔。 云奕先他一步,隔着床幔握住顾长云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床幔上绣着鲤鱼戏莲,顾长云看着小野鸟一双眼睛就搁在莲花纹上,衬得绣纹都要生动几分。 他以为小野鸟还要说些什么,她的眼里像是藏着许多话,但小野鸟只是用拇指揉了揉他的手腕,笑着慢慢后退,利落掀开窗子翻出去了。 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近身打斗的闷响,顾长云手中抓着床幔,被揉过的皮肉又热又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自己竟是被小野鸟给轻薄了。 闹声渐远,王管家火急火燎的跑过来敲门,“侯爷?侯爷您没事?” 顾长云松开手,道,“没事,门没锁,王管家进来罢。” 王管家连忙推门跨进来,见侯爷好好的在床上坐着,松口气,“侯爷没事就好,我看陆侍卫追着个人去了,还以为是有刺客。” 顾长云掀开床幔,冷哼一声,“刺客才不会来送药。” 王管家才看见他手里的小瓷瓶,莫名其妙,“深更半夜的,谁大晚上来送药,还不走正门……”瞧着那人身材倒像个女子,莫非……是侯爷的相好儿? 王管家猛地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有跑的更快一点儿,说不定还能看一看那人的脸呢。 一盏茶后,陆沉黑着脸来复命,跪在地上,“属下无能,没抓住,跟丢了。” 顾长云问,“在哪跟丢的?” “百条巷那片。” 百条巷那边全是横七竖八的小巷子,废弃了不少住宅,藏身之地众多,很轻易就能甩开追兵,顾长云抿了口茶,“无妨,丢不了。” 陆沉抬头,“侯爷?” “去差人找百条巷嘴碎的婆子,问问最近有没有生面孔。” 云奕回去时月杏儿已收拾好东西去三合楼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几床被褥,云奕没有点灯,就这么躺在横梁上,侧脸看外面的月色。 她不怕顾长云找到这儿来,也不怕顾长云抓到她,云奕笑了一下,她原本就是冲着顾长云去的,顾长云身边的莺莺燕燕太多,她需得更特殊一点才行。 还要找个机会把自己再往顾长云身边送送。 没两日,云奕在去买樱桃煎的时候察觉有人跟着,拐几拐将人甩了,没想到一拐弯遇见了顾长云。 顾长云笑得十分温和,“小野鸟,又是你。” 云奕丝毫不慌,轻笑,“侯爷别来无恙。” 顾长云一挑眉,语气陡冷,“陆沉,拿下她。” 陆沉骤然拔刀疾冲过来。 云奕迅速往后俯身,陆沉的刀锋堪堪从她喉前一寸掠过,她微微偏头躲过一招险招,以折扇抵上刀锋背侧一推一压化解陆沉势如破竹的攻势。 “草民从未对明平侯府动过刀子,”云奕展开扇子挡住陆沉的侧斩,不忘给自己辩解,“侯爷您抓错人了。” 陆沉也不管她说了什么,只管一招比一招凌厉。 错身闪躲间,云奕余光瞥见顾长云看了几招后约莫是觉得无聊,抬头看头顶的合欢花簇。 她不想与陆沉多纠缠,扇子一旋,打开的扇子如飞镖般被掷出去,破开合欢树枝叶削下一枝四五朵花球,扇子回环着擦过顾长云耳畔,重新回到云奕手中。 花枝轻轻扫过顾长云的鼻尖,继而落到他靴面上。 陆沉虽是一惊,但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趁她扇子尚未拿稳强攻面门,云奕躲闪不及,陆沉的刀刃在她扇骨上狠狠一划,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云奕心疼的嘶了一声。 “停,”顾长云将那花枝踢开,“陆沉,你不一定拿得下她。” 陆沉无语收刀。 云奕失笑,“侯爷谬赞了。” 顾长云懒懒挑了她一眼,“本侯可没跟你说话。” 云奕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到底是个什么性子……见他要走,忙几步跨过去到他面前,抹开扇子给他看,“侯爷这就走了?”紫竹大骨上多处划痕,洒金的扇头也磨损了许多。 “做甚?”顾长云皮笑肉不笑的看看她,“想要本侯赔你一把新的?又不是我弄的。” 陆沉抿了抿嘴角,偷偷看了一眼残扇。 打之前也没说打坏还要赔啊。 云奕执着的伸着手,顾长云一把夺过残扇,扇头点了点她的肩膀,“别在侯爷这儿蹬鼻子上脸,本侯对你还是不放心。” 云奕笑笑,“草民一向好自为之。” 顾长云嗤笑一声,转身走出两步。 扇子在他手里“刷”的一合,云奕正想溜之大吉,只觉后颈一痛,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回身猛地给陆沉一个手肘,后退两步双指扶上后颈,眼前是顾长云的虚影,“侯爷?不带你这么玩的。” 顾长云拐回来,凑近,“侯爷就是这么玩的。” 呼出气息轻轻扑在云奕脸上,云奕只觉得眼前发黑,顾长云一手抚上她的后颈稍一用力,云奕就软了下来。 顾长云顺着这个姿势让她倒在自己肩上。 露出个愉悦的笑,“可算逮到你这只野鸟了。” 第十三章 金屋藏娇 白清实一回来还没见着顾长云就听王管家说,侯爷大早上出门遛弯,转了一圈竟带了个女子回来。 正将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叠好摆回原位,白清实随口笑问,“是吗,怎么带回来的?” 王管家一哽,讪讪笑了几声,“是,是陆侍卫扛回来的。” 白清实也不收拾了,把箱子盖儿一合,“陆沉现还在侯爷那吗?” 王管家忙道,“都在书房呢。” 白清实抬脚就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正事,扭头问王管家,“空房可收拾出来了?” 王管家说,“北边那溜儿有三四间空屋子,我刚接着话就派人去打扫了,被褥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如今正开着门窗通风。” 白清实点头,“劳烦王管家了,我这就去给侯爷说一声,咱们府里新添的侍卫到了。” “好好好,白管家一路辛苦了。”王管家连连点头,自从上次侯爷得病他这心里就老不踏实,想着要不要给侯爷说一声调些侍卫巡卫,还没说出口白清实就来了信,说是在外头庄子里带些侍卫回来,让他帮忙收拾出些房间。 书房中只有慢悠悠翻话本子的顾长云,白清实在书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都没见着陆沉人影,问顾长云,“陆沉呢?他不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啊,”顾长云慢条斯理的掀过一页,“就是知道才急着回去收拾自己去了。” 白清实失笑,顺了顺气,回归正事,“云卫带回来了,侯爷现在见吗?” 顾长云夹了枚玉签在话本子里,站起身,“不急,晚些再见,你过来看。”将身后书架旁一花几移开,书架一侧慢慢向后翻转,露出藏在其后往下延伸的几节台阶。 白清实暗暗有些吃惊,没想到顾长云用这暗室关那带回来的女子。 顾长云看他一眼,“怎么了?” “听说侯爷出去遛弯带回来一个女子,”白清实朝暗室抬抬下巴,玩笑道,“属下还真是好奇,什么样的女子用得着侯爷这般金屋藏娇。” “一只上蹿下跳的小野鸟罢了,翅膀太硬,若不关好一不留神就飞了个没影儿。”顾长云冷笑一声,端着杯茶顺台阶往下走。 白清实往门外看了一看,将腰间的平安扣解下来放在桌角,随顾长云进暗室,轻轻一按内侧墙上突出的一块石砖,书架缓缓关上。 云奕醒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躺倒在地上,眼上蒙着黑布双手反剪在身后,麻绳一直从手腕绑到手肘,半分不得动弹,她缓过神,腰上用力坐起身,胳膊没了知觉,肩颈疼的厉害,半边身子被冰的简直麻木。 云奕动了动脖子,慢慢转动手腕,暗叹侯爷真不知道怜香惜玉。 这是个暗室,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云奕歇过劲儿,费劲站起来摸索着一点点踱步,没两步就踢到了东西,左边右边都踢了几下,辨认出这是一面石壁,她磕磕绊绊的在暗室里转了半圈,除了几个箱子柜子什么都没碰到。 靠着墙盘腿坐下,云奕脑海里飞快盘算着怎么应对顾长云的质问,她设想了无数次,无论是身世缘由还是后来的打算,她都能滴水不漏的给出回答,黑暗中,她听着细微的脚步一点点靠近,接着,被泼了一脸茶水。 顾长云收回杯子,瞥了眼刚开始云奕躺着的地方。 茶水不烫,云奕将粘在唇上茶叶舔入口中,无奈道,“侯爷,人醒着呢。” “哦是吗?”顾长云毫无波澜,“本侯方才没瞧见。” 云奕点点头,“原来侯爷有眼疾,还是早日医治为好。” 白清实没撑住,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云奕像是才意识到这里有第三个人,惊讶挑眉,“侯爷这是带着人看稀罕来了?” “稀罕倒是说不上,”顾长云微微俯身,钳住她的下巴抬起,轻笑,“来看一看这牙尖嘴利丑不拉几的小野鸟罢了。” 云奕浅浅一笑,“侯爷有眼疾,草民不怪侯爷净冤枉好人。” 牙尖嘴利不知道,丑是真不丑,白清实唇边的笑意藏不住,轻咳两声,“侯爷带回来个宝贝。” 云奕故作遗憾的叹气,“可算有个明白人。” 顾长云也不生气,拇指按上她的唇,凑近些问,“茶叶好吃吗?” 唇瓣痒麻,云奕笑笑,“四明十二雷,怎么会不好吃?” 非礼勿视,白清实没眼看两人有伤风化的姿势,默默把身子转了过去。 指尖沾了点湿润,顾长云收起手指改抬着下巴,低声道,“庸鼓有斁,万舞有奕,你就是云奕。” 云奕笑了,“侯爷聪慧。” 顾长云顿了顿,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云奕有一瞬时的惊讶,“不是故人。” 顾长云一笑,“那就是见过。” 白清实静静垂眼站着,顾长云不再多言,直起腰转身从白清实身侧擦过,“走。” 白清实上台阶的时候侧了下眸,云奕安静靠墙坐着,姿势丝毫未变,听他们要走也不出声。 黑布绑的太紧,稍微掀一点眼皮都困难,云奕半张脸都被挡着,没有看见白清实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 暗室打开,陆沉和阿驿等在外面,见他出来陆沉连忙递上一直握在手里的平安扣,白清实若有所思的接过系回腰间。 阿驿眨眨眼,“少爷,你和白管家去底下做什么去了啊?” 阿驿这几日跟着陆沉东奔西走,小脸眼见着瘦了些,顾长云随手端起小几上的一碟绿豆糕给他让他吃,正想随口找个理由糊弄过去,白清实倒是说话了。 白清实笑的像只狐狸,“你家少爷在下面金屋藏娇呢。” 阿驿咬着绿豆糕,一贯是不懂就问,“什么金屋?藏什么娇?” 顾长云白他一眼,“别教坏小孩子。”扭头对阿驿说,“少爷想吃桂花糕,你去问连翘姐姐要一碟过来,就说书房里的点心不够了,让她多拿一些来。” 在阿驿这里吃第二要紧,少爷第一要紧,现在第一第二要紧加在一起,阿驿顿时什么都忘了,端着绿豆糕碟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扭头看顾长云,喊,“少爷少爷,阿驿想吃枣泥酥,阿驿能拿一碟枣泥酥吗?” 顾长云提着声音对他喊,“想吃什么就拿!” 再转过身来时,白清实已经敛了笑意,认真而严肃,“她能尝出四明十二雷。” 顾长云看着杯底残留的茶叶,眉眼间风雨欲来。 四明十二雷乃前朝贡茶,千金难求,顾长云自小喝惯了这茶叶,皇上便差人将上贡的四明十二雷全送到了明平侯府。 “不是故人……”顾长云口中念了几遍。 白清实等了少顷,看他抬手往杯中又倒了杯茶。 茶水已凉,挂在杯壁的芽叶被水一激打转舒展,似兰花苞初放。 顾长云神色倦倦的撑着脑袋,手指将茶叶捞起来捻烂,沉声道,“往前朝查。” 白清实脑子麻了一下,不自知放轻了呼吸。 指尖一片湿润,顾长云想起云奕那双眼,话说的像是叹息,“前朝,官宦后人。” 在场三人皆是前朝官宦后人,他这话说出来像是平地一声雷,炸的白清实和陆沉好半晌没有反应。 顾长云在杯中洗净指尖,将茶水尽数浇给了一旁的盆栽。 瓷杯磕在盆栽的瓷盆上,白清实如梦初醒,拉着陆沉的袖子匆忙下去了。 顾长云静了片刻,坐回桌前仰头靠上椅背,拿帕子遮了脸。 百条巷内,“头儿,我已经找人问过了,说是已经许久未见了住在这的姑娘,你看这房子空荡荡的,人家肯定是不住这儿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汪习苦着脸,偷瞄一眼脸色如冰的凌肖,暗叹头儿这是个什么事儿,好不容易找到个心仪女子,面没见几次,人倒是找不着了,月老这红线约莫系的太过随意。 一个时辰前,凌肖今日不当值在房中看书,往日若是无人打扰他能独坐一日,而这次手里捧着书半日都没有翻页。 心不在此,百条巷附近他每日都去巡备,却没一次再见着云奕。 云奕住的地方他怎么想都不放心,这一连几日没见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凌肖越想越坐不住,猛地站起来,双唇紧抿,要不还是去看一眼罢,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或许也是能帮上忙的。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来看一眼,远远瞧着院门紧闭,凌肖侧耳听了片刻院中并无动静,走近一看,门前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一踩上去就是一个不甚明显的脚印。 凌肖心肝儿猛地一颤,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规章,攀上院墙往院内一看,空无一人房门紧锁,顿时顶头如一桶凉水泼下,失了魂魄一般在墙头挂了半日。 汪习也不当值,提着透花糍来找他的小月儿,左拐右拐打算从百条巷穿过去抄近路,走过一个路口,愣了一下倒回来,一扭头就看见凌肖青天白日大剌剌在人家姑娘墙头半蹲着,惊的下巴掉在地上,喃喃道,“亲娘嘞,原来我们都错怪头儿了,头儿他……那么热情的吗?” 凌肖耳朵尖,听见他的声音侧脸,喊他,“汪习你过来。” 汪习看他脸色难看的很,以为是被别人撞见头儿不乐意了,不怎么敢过去,小碎步往那边挪,小心道,“头儿,我什么都没看见,要不我……” 凌肖脸色更冷,厉声道,“大男人磨蹭什么!” 汪习一个哆嗦,忙提气飞身过去,然后就看见人走屋空的这个情况。 凌肖抿紧唇,刀柄狠狠抵在掌心,克制的喘着气,那么多年,他找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见了个有些相似的,现在,现在人又不见了…… 汪习看他脸色,小声道,“头儿你别急,你看这屋子,也不是能住长久的样子,人家姑娘保不齐是在别处找房子住了,我让兄弟们都帮着四处打听打听,看前几日有没有找房子住的姑娘,说不定一问就找着了呢。” 凌肖像是抓住了希望,低声重复,“这屋子不能住长久,是在别处找房子住了……”稍微提起些精神,对汪习拱手,道,“多有劳烦。” 汪习连忙挡住他的动作,“头儿你可别折煞我了,”见他神色还是略有些恍惚,心中啧啧感慨没想到头儿是个痴情种,宽慰道,“一定能找到那姑娘的,头儿你不如想想,若是同那姑娘再见面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别让人家再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 凌肖恍惚点头,脑子里率先浮现出来的是一四字成语。 金屋藏娇。 没错,藏起来,就不会再丢了。 第十四章 旧事重提 晚膳,顾长云遣退了连翘她们,对着桌上三套碗筷出神。 白清实用过饭来寻他商议安排云卫之事,还没进门离了老远看见桌上三套碗筷和一口未动的饭菜,就知道这人是被前朝二字勾起了心事。 前朝离北战败,先明平侯战死沙场,夫人哀痛欲绝,一病不起,随其西去。 顾长云至今没有想通,从无败绩的父亲怎么会战死在一场平平无奇平反边境外族的战争。 每次他想起这些前尘旧事就会摆出三人的器具,哪怕另属于先侯爷和夫人的座位空无一人。 白清实无声叹气,迈进门若无其事坐下,拿起筷子往碗里夹了个藕夹,咬了一口,“我来晚了,不知侯爷在此备下了碗筷,可惜陆沉没有福气,已经出府去了。” 顾长云缓过神,也拿起筷子夹了菜慢慢咀嚼,“来的太慢,菜都要凉了。” 白清实方才与陆沉用过饭了,现在只是略略做个样子,见他神色回归正常,缓缓说道,“待会儿用过饭可要见一见云卫?” 顾长云用了口汤,“让他们过来罢,我有些事要安排。” “行,”白清实点点头,将碗碟中的菜品吃完,拿来清茶漱口,“我去喊他们过来。” 顾长云慢慢用了些汤,放下调羹拿帕子擦嘴,垂眼看着桌上还剩大半的菜肴。 想起来书房底下还有只没喂食的小野鸟。 顾长云不正经的想,野鸟饿几顿才好,饿几顿才会听话。 二十出头的少年换上绣着云纹的锦衣更显得俊朗清秀,毫无痕迹的插到侍卫中,五名少女换上简单大方的衣裙,解开马尾挽成发髻,简单珠钗点缀,略施粉黛,全然没有暗卫的样子。 都是旧相识,顾长云也没有多言客气,交代了几件这几日正着手详查的事就让他们下去了。 白清实陪他在书房看了会儿书,顾长云看话本子,他在一堆刚从库房中搬出来的书箱中翻找有关前朝官员的记载,找出几本破破烂烂的吏部备案。 顾长云漫不经心的翻着书,偶尔提笔写上几句批注。 白清实被这些书上的灰尘刺的嗓子痒,一连灌下两杯凉茶压下嗓子中的痒意,余光落在顾长云身后的书架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放下杯子问,“侯爷,你可否吩咐给人准备饭菜什么了?” 顾长云懒洋洋的撑着头,“嗯?准备什么?” “饭菜啊,”白清实无奈,“好不容易把人给弄到手,您这是打算把人给饿死?” “一顿而已,饿不死人,”顾长云打了个哈欠,眼中水光潋滟,“先饿她一顿再说。” 饿倒饿不死,就是地下暗室又黑又冷,白清实摇摇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也没说什么,抱着书匣子回去了。 顾长云慢悠悠将手里这本话本子翻了一遍,才子佳人的老故事,没什么意思,他手边摆了好几碟荤素点心,也不知道阿驿对连翘说了什么,连翘生生差人抬了一小几过来,甜的咸的都有。 抬指贴了贴杯壁,唤人,“连翘,茶凉了。” 在外间伺候的连翘忙进来添换茶水茶叶。 顾长云问,“阿驿呢?” 连翘一想起阿驿就抿嘴笑,“阿驿晚间用了好些点心,枣泥酥用了五六块,说是胃胀在院子里玩儿了半日,现在已经玩累歇下了。” 顾长云拿了块绿豆糕慢慢吃着,“以后用点心时看着他些,别让他用那么多,一样两三块就够了。” 连翘忙应了,拎着热水壶悄悄退下。 夜深,侯府书房里仍亮着灯,顾长云换了三四本话本子看,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连翘去了后面准备热水,顾长云慢条斯理的将绿豆糕的碟子空出来,想了想每种点心都摆了一块在上面,端着这摇摇欲坠一满碟点心进了暗室。 云奕等许久都没人再来,胳膊实在麻的不行,怕这双胳膊折在这,摸索着缩起手将手腕从绳结中掏了出来,摸了摸被麻绳磨的发热的手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蒙眼的黑布也解了下来。 小臂没了知觉,云奕一点点活动着肩膀,看清了暗室内的布局。 暗室不算大,几口大箱子整齐的摆在墙边,这边一排架子上摆着些小箱子,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云奕在原地站了半天,觉得这明平侯府的暗室有些简陋。 一点儿亮都没有,云奕走到大箱子前面,毫不客气用发钗破了锁,打开箱子盖,看着里面满满的锭子陷入了沉思,再去打开一个小箱子看,半箱银票半箱珠宝,云奕站在暗室中央,目光重新在这些箱子上滑过。 敢情,这是侯爷的私库?侯爷那么有钱吗? 云奕啧啧两声,简陋什么啊,这简直是金碧辉煌好吗。 钱不能当饭吃,顾长云下来的时候,云奕就坐在箱子上可怜巴巴的晃着腿。 “侯爷再不来,草民就要以为侯爷把草民关着是要饿死草民。” 顾长云轻笑一声,“有这个打算。” 云奕眼尖,“侯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啊,”顾长云将墙上烛台点了,一本正经的一个个指给她看,“这个是玫瑰糕,这个是桂花糕,这个是灯盏糕……” 云奕长长叹气,“侯爷饶了草民罢。” 顾长云故作惊奇,“侯爷既没对你动刑又没严加拷问,怎么有饶了你这一说呢?” 云奕翻了个白眼,躺在箱子上不动了。 顾长云走进将点心碟子放在她旁边的箱子上,转身就要走。 云奕拉住他的袖子,拉长声音喊,“侯爷,好歹给个毯子罢,这儿冷,我身子骨弱经不了冻啊。” 顾长云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看她一眼,“我看你倒是皮肉结实,别说冻了,就是挨几板子也是没事儿的。” 云奕翻身坐起,“侯爷真难说话。” 顾长云只当没听见。 云奕看着他的衣摆消失在台阶上,抱着点心碟子就开始吃,一边吃一边宽慰自己,现在有口吃的也挺好,侯爷府的厨子手艺真挺不错。 没过多久,暗室门又开了,云奕稀奇的扭头去看。 一刻钟前,王管家接到了侯爷准备床褥的吩咐,嘀咕着侯爷这大半夜的准备床褥做什么,还要往书房送,眼睁睁看着侯爷让其他人下去,当着自己的面打开暗室。 没想到侯爷把带回来的女子放在了暗室,王管家不知道做何表情,绷着脸皮抱着被褥枕头下去,同云奕大眼对小眼。 王管家咽咽口水,紧张道,“姑娘劳烦先拿一下。” 云奕眨眨眼,上前接过床褥。 王管家上去,费劲的拖了块床板下来。 云奕撑不住笑了一下。 王管家讪讪的,放下床板对云奕欠了欠身就上去了。 云奕跟了他几步,道,“多有劳烦了。”瞥见台阶尽头一点顾长云的衣角,心中感慨,小侯爷还是那么好说话。 她已经许久未好好的睡过床,虽只有块床板,云奕抱着被子躺在上面,觉得自己今晚应该能好眠一觉。 有人却难以好眠。 禁军府衙,凌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的从床上猛地坐起。 双手紧紧攥着被面,缓了半天神,才慢慢的慢慢的卸下手上的力道,颓然的撑上额头。 又梦见了。 梦里大门紧闭,他跪倒在门外徒劳的拍着门叫喊,从门缝中看到门内血流成河,铺天盖地的火光冲天,少女不见踪影,无数双手往后拖拽着他,他心急如焚却挣脱不了,只能看着那泛有火光的门缝离自己越来越远。 无力感席卷全身,良久,黛蓝的被面上晕染出几滴深色,凌肖坐在黑暗中,恍然像是坐在铺天盖地的大火里,负罪感随着心痛一寸寸爬上骨脊,无孔不入的啃噬着每一寸皮肉。 凌肖颤抖着,低喃着,“子宁,子宁,我错了,我错了子宁……” 却无人应他。 次日清晨,顾长云今日需得去早朝,收拾完后翠云捧了一小碗鸡汤馄饨来,顾长云接过,没有像以往哪样只草草舀几勺,一口一口全吃完了。 坐在马车上还吃了几块糕点,顾长云慢慢喝完一杯银耳汤,今日他肯定会被皇上留下来,指不定要留到什么时候,还是先垫补一番为好。 七王爷赵远生远远看见明平侯府的马车,就站在宫门前等他一同进去。 顾长云下车,赵远生过来熟稔的搭上他的肩膀,道,“长云你可算好了,这几日嬷嬷非拘着我在府里看书写字,可要把我给闷死。” 顾长云笑笑,顺着他说,“嬷嬷也是为你好,看书写字不比跑着玩强多了。” 赵远生摇头叹气,“快别提了,我一本书都看不下去……” 顾长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往崇德殿去,瞧着他与平日无二的神色,目光中压了两分深色,忽而一笑。 赵远生奇怪,“长云你笑什么?” 顾长云悠悠叹了口气,“我这次病在家躺了好几日,差点以为这次就要交代了。” 赵远生忙呸呸呸几声,“哪里的话,一场红疹而已,哪里就那么厉害了。” 顾长云淡淡一笑,“这倒也是。” 只是若是红疹要不了人命,这几日七王爷怎么小动作那么多。 侯爷与王爷一字之差,赵远生再闲散再无所事事,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 皇家,顾长云咬了咬舌尖。 朝堂上众人见他来了,起初惊讶一番,有些交情的大臣过来寒暄几句,顾长云笑着交谈,目光不动声色的一一扫过众位大臣的脸。 萧何光依旧面无表情,赵子明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目光骤然一停,在后方一绿衣官员的身上浅浅旋了半圈。 顾长云了然,有人心虚了。 皇上果然留下了他,退朝后移步到偏殿里,皇上一脸关切,问,“长云,你病可好了?我瞧着还是有些不精神。” 顾长云眉眼间是未全痊愈的病态,勉强打起精神,“谢皇上关怀,多亏皇上送了那么多好药材,孙太医医术了得,说到此还真该好好多谢孙太医一番。” 皇上放心的松了口气,笑道,“孙太医我早已重重赏了,前些日子给你那金盏燕窝可用完了?我已让人往你府里送了好些补品,看你这脸色,还是要好好补补。” “多谢皇上,”顾长云无奈笑笑,“是臣这副身子骨自己不争气,整日病来病去的……” 皇上的眼中几分不忍,“若不是你当年,哎,现在怎么身子差成这样。” 顾长云毫不在意的笑笑,“皇上可别提当年,若是我父亲见了我现在这病秧子的样子,那肯定是要指着我的鼻子骂的。” 皇上被他逗笑,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会话顾长云才告退。 看着顾长云出偏殿门,皇上赵贯祺撩开玉旒,目光夹杂了太多东西。 一直在身边伺候的福善德略有些唏嘘,明平侯与皇上生死交情,如今也生分成了这样,君君臣臣啊…… 顾长云缓步走下蟠龙石阶,突然想起皇上继位那天也是这般艳阳高照,小侯爷刚得了封赏,心中是家仇国仇一应得报的怅然,赵贯祺拍着他的肩膀,说,长云,往后这江山就承蒙你照应了。 承蒙我照应吗?顾长云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再睁眼时还是顾长云,懒洋洋的想,罢了罢了,想那么多旧事有何用,还是回去逗鸟玩罢。 第十五章 “当然是向小侯爷报恩啊。” 云奕结结实实的睡了半日,醒来时暗室的门还是没有开过,无所事事的打开箱子,一个个掏出金锭子搭着玩。 顾长云下来的时候,她已垒好了三面矮墙,坐在一堆金子里搭眼前的那面。 云奕手上动作不停,若无其事的和他打招呼,“侯爷早啊。” 顾长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走进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金墙,金墙轰然倒塌,将云奕半个身子都埋在里面。 云奕无奈,“侯爷,草民搭老半天了。” 顾长云半蹲下,拿起她腿上一块金锭随手往旁边一扔,“侯爷的金子,你怎么有胆子动。” 这人怎么不高兴了?云奕看了眼他身上的麒麟朝服,慢吞吞将腿上的金锭推到一旁,心想这是谁给我们小侯爷找不痛快了。 顾长云静静看着她干的有些起皮的嘴,忽然伸手抬起云奕的脸。 云奕顺从地仰着脖子,任由他的目光恶狠狠的咬过全脸。 “草民长得碍着侯爷的眼了?” “差点意思。”顾长云的手掌下滑到云奕白皙细瘦的脖颈上,一手很轻易就握个完,指腹抵在颈侧的大脉上,睫毛垂下遮住了顾长云眼中的阴翳,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捏断这脖颈。 云奕的手毫无防备的垂在身侧,顾长云抬起眼看她,手上微微用力,“本侯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侯爷不是已经在查了吗?” “懂事的话就自己说,别浪费侯爷的时间。” 云奕缓了缓呼吸,扯出一抹笑,“草民不是懂事的人。” 顾长云凉凉的睨着她,指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云奕的脸因为窒息爬上红意,喉咙中传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她肯定这一瞬间顾长云真的对她起了杀心。 但她的手还是垂在身侧,毫无保留的向他展露所有的薄弱。 顾长云死死盯着她颤抖的手指,陆沉都不是她的对手,云奕一开始就没有隐藏自己的好身法,细瘦的手指明明可以拽下他的手腕,再钳住他的小臂扭到身后压制所有的动作,却只是抖了抖,攥住了身下被子的布料。 云奕赌顾长云不会轻易杀了自己,哪怕他真的存有杀心。 早在多年前她就孤注一掷,将所有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小侯爷身上。 云奕轻轻的望着他,她不信。 顾长云手上突然泄了力。 云奕大口大口喘息,伏在床板上不受控制的剧烈咳嗽,泪花颤巍巍的涌出来。 顾长云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云奕咽了咽口水,喉咙中淡淡的血腥味被冲淡了些许,她摸摸脖子上被掐的地方,脑子里将朝堂上不顺眼的脸过了一遍,眸中杀意闪现,她可不是单门让侯爷消一时之火用的。 顾长云坐在书案后,怔怔的看着方才险些掐死小野鸟的手。 五指摊开,指尖还残留着小野鸟脖子上的温度,顾长云怔怔的看了片刻,忽然挥袖将桌面上的茶具镇纸笔砚统统扫到地上,哗啦一阵脆响,吓得外间连翘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贸然上前收拾,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有墨点溅在衣裳上,顾长云低头去瞧,那墨点堪堪染在金绣麒麟的眼睛上。 白清实揣着册子来寻他,进门先看见外间连翘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跪坐在团垫上,侧眼往里面一探,地上一片狼藉。 白清实顿了顿,想要不然还是先出去溜达一圈再来。 顾长云听见他的脚步声,喊他,“白管家?” 白清实同连翘对视了一眼,用目光询问发生了何事,嘴上应道,“是我。” 连翘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 白清实一眼看见他身上朝服便了然,小心绕开地上狼藉将册子递过去,“前朝所有家中有符合年龄女儿郎的官员全登记在这了。” 顾长云翻开看,白清实趁他的注意都在册子上,余光在屋内溜了一圈,见书房中除了这一片的地方其余没有摔打撕扯的痕迹,诧异的松了口气。 顾长云在地上捡起半根摔碎的紫毫,看上面还有残墨,在第一页右上角打了个叉。 “左家的小女儿我见过,性子怯懦眼角下垂,再给她十几年也长不成这张牙舞爪的模样。” “田家的女儿,嫁为人妇前些年难产死了。” “祝家……祝家不是惨遭灭门了吗?” 白清实上前一连往后掀了好几页,“陈家,石家,章家,李家皆是惨遭灭门。” 顾长云瞥他一眼,若是白清实有个年龄相似的妹妹,白家也要在这本册子上。 再掀后面就是空白了,白清实慢慢开口,“惨遭灭门,可不一定就全死了。” 前朝朝政混乱不堪之时,有奸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暗地朝清白官员下黑手,下不通上,欲瞒着上面的眼悄悄掏空朝中可用之才,两个月内一连多起下狱行刑之案,皆为冤屈,先明平侯有所发觉及时制止,但仍有不少官员府邸一夜间血流成河惨遭灭门。 白清实当时为顾长云伴读,居于明平侯府中,躲过此劫。 顾长云把册子揣怀里,带着白清实往外走,“行了,一夜未睡,回去歇着,剩下的交与我。” 陆沉正好从外面回来,顾长云便将白清实交给他,让他带着回去歇息。 顾长云随手抓了把落花,飘飘洒洒的一路带到湖边洒进水里,看着落红随水纹轻轻飘荡打转,好不容易心情通畅了些,不经意瞥见衣上墨点,刚通畅的地方又给堵上了,他掏出怀中册子卷起来敲了敲雕花石栏杆,急匆匆赶回寝屋换衣服。 云奕被他在暗室里晾了大半日,大半日滴水未进加上喉咙里的灼烧感,云奕把金锭往地上胡乱一推,躺在床板上,百无聊赖的替自己抹一把心酸泪。 晚膳前,顾长云开了暗室门,但没有进去。 云奕眯眼瞅外面的光亮,心想这人又在闹什么别扭,翻身趴在枕头上往外探了一眼。 顾长云就站在台阶尽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低头看她伸出来的脑袋。 云奕对他笑了笑,声音有些哑,“又怎么了侯爷?” 顾长云的声音很轻,“前朝户部员外郎祝系海,满腹经纶,处事公正廉明,前朝四十六年正月十一日晚,惨遭灭门。” 云奕默了一瞬,坐直身子。 “前朝工部主事陈广世,尽职尽责广修水利,爱国爱民,前朝四十六年正月十七日晚,惨遭灭门;前朝给事中石如祥……”顾长云缓慢的走到云奕面前,“前朝通政司参议李琦,廉洁奉公,清正廉明,前朝四十六年廿月十九日晚,惨遭灭门。” 云奕呼吸微滞,顾长云没有给她缓神的机会,两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叹息般道,“小野鸟,你得给我个交代。” 你得给我个交代,这样我才能留住你的命。 云奕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顾长云不会留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在身边。 冰凉的指尖轻搭上侯爷的手腕,云奕沉默半晌,道,“侯爷,您想知道什么就问罢,我说。” 顾长云将她带出了暗室,书房里等着白清实和陆沉,二人用了饭过来,想问顾长云摸明白没有这女子的身世,没想到撞见个现场。 顾长云坐在案前,神情有些疲倦,问,“方才本侯说的,有没有你家?” 云奕老实点头,“前朝通政司参议李琦,乃是家父。” “那你原名?” “草民原名李子宁。” 顾长云回忆了一下,发觉没太大印象,继续问,“你假扮过浣溪和依云?云奕是你,聊赠一枝春也是你?” 云奕点头,“是草民。” 顾长云捋了捋思绪喝口茶,良久,问,“给我下赤芍散的是不是你?” 云奕无奈,“侯爷,草民何苦呢?” 顾长云神色和缓了些,问,“你与我顾家有何关系?”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云奕心中暗自叹息,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小侯爷与我有恩,先侯爷亦与我有恩。” 顾长云细细想了一回,他父亲并没有救下李琦,李家是最后一个被灭门的,父亲并没有来得及。 云奕看透他的思索,“先侯爷,曾书信一封为家父申冤,因未来得及交与先皇,便将其交与了我。” 当年你才几岁,知道什么事?就算被救下也得被吓的神志不清,有文书有什么用,顾长云嗤笑一声。 云奕看了顾长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白清实和陆沉,伸手就开始解腰带。 白清实一愣,迅雷不及掩耳“啪”一巴掌盖在了陆沉的上半张脸上。 陆沉的鼻梁被打的一阵发麻,却也老老实实没动,伸手摸索着将白清实的脸扭向了自己这边。 顾长云愣了一瞬,忙提声高问,“你这是做甚?” “找文书啊。”云奕脸上满是“不然你以为呢?”的神色,将腰带解下拿在手里。 顾长云耳廓发红,目光转了几转不知该放在哪里。 云奕对着密密麻麻的针脚犯难,左右看了一圈,“侯爷,借把剪刀?” 顾长云没看她,指了指外间,“抽屉里有剪花枝用的小剪子。” “谢过侯爷。”云奕取了把鎏金小剪刀回来,将腰带拆开。 顾长云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将文书放在腰带里,也不怕被水湿了。” 云奕口中咬着一根棉线抽出,含糊道,“哪能啊侯爷,草民又不是傻。” 腰带后方嵌着一块牛皮作护腰用,云奕剪开皮子露出里面的夹层,抽出夹层展开,绢子上是被叠成一小沓的文书。 意识到云奕没有衣衫不整的嫌疑,白清实松了些手,回头正看见顾长云将小纸片一点点耐心展开,道,“你这藏的还真严实。” 云奕笑了下,“这封文书是没用,但先侯爷是唯一一个给家父申冤想要还家父清白的人,草民怎么会不小心收好。” 白清实一愣,设身处地的话,他只会比云奕做的更绝。 陆沉察他神色有异,微微揽紧了他的肩膀。 白清实缓过神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姑娘这样现在是打算如何?” 云奕看向顾长云,“当然是向小侯爷报恩啊。” 顾长云正端详笔迹,闻言抬头看她。 这笔迹太过熟悉,他断然不会认错,只是,“你说本侯与你有恩,”冷冷一笑,“本侯怎么不记得?” 第十六章 “你看他们干的是人事吗?” 云奕盯着他看了许久,直看得顾长云有些心虚。 白清实展扇遮住脸,偏头对陆沉小声说,“我看这怎么像是始乱终弃的戏码……” 陆沉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 见他真不记得,云奕觉得没太大意思,“前朝四十六年廿月二十一日晚,也就是家中遇害的两日后,草民随一位家仆一路南下,被奸人手下劫了个正着,小侯爷恰好路过顺手就救了那么一遭……不是什么大事,小侯爷救过那么多人,不记得才是正常。” 顾长云怎么听都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嘲讽,他记性甚好,从未说忘过什么细节,只是看着云奕隐隐有些失望的神情,他鬼使神差的生出些心虚来,便没有再问了。 白清实适时开口,“李……云姑娘,你的那封书信很有用,已然帮了不少的忙,所以……”他越说越意识到这也像是始乱终弃过河拆桥的戏码,没有再往下说。 顾长云接话,眼睛直直看着她,“本侯就算你报过恩了。”白清实了解他,他想让小野鸟别再纠缠,趁还没有卷进当今局势深处,尚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云奕挑眉,上前拿起桌面上的文书小心叠好重新用细绢包好收进怀里,撑着桌案上身往前倾,顾长云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同时身子微微往后靠上椅背。 云奕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似笑非笑,“小侯爷这是算我和侯府没干系了?”她忽然退后拉开距离,单指挑开衣领拉出一条黑绳出来,利索用小剪刀剪断,三块不同的玉牌落在手心,云奕将玉牌放在顾长云手边,道,“先侯爷的恩情草民没齿难忘,三块玉牌为凭,答应小侯爷三个要求,玉牌一旦用尽草民自然会离开,此后与侯爷府再无瓜葛。” 顾长云喜欢识大体的人,他思索片刻,抬手笼住玉牌随意往旁边一拨,道,“望云姑娘言出必行。” 云奕不甚在意的笑笑,低头整理衣裳,掩住眸中神色。 不能操之过急,她慢慢呼出口气,告诉自己要徐徐图之。 整理好衣裳,云奕向顾长云行了一礼,“那草民便先行告退了,侯爷若找我用去百条巷便可。”说完抬脚就要往外走。 顾长云瞥她一眼,凉凉道,“你哪儿去?” 云奕回头,神色淡淡,“别了侯爷,这暗室可不是个得劲地方,您就别关着草民了。” 小野鸟在笼中困了几日整个人都蔫蔫的,顾长云唇线稍软,“侯爷没打算继续关着你,”语气转冷,“但你得在侯爷眼皮子底下,别想去其他地方乱蹦跶。” 云奕求之不得,表面上还是不大乐意的小声道,“不还是关在侯府吗……” 顾长云没好气,“侯府不会短了你的吃穿,老实待着。” “谁说的?”云奕皮笑肉不笑,“侯爷,草民已经两日多没有好好吃顿饭了。” 顾长云被她一口一个草民整的心烦,眼皮不抬一下,随手搓了个纸团精准的砸她脸上,“闭嘴,再说一个草民你就一直没饭吃。” 他问白清实陆沉二人,“你们可曾用过饭了。” 白清实回道,“用过了,侯爷,饭点马上过了,王管家在饭厅候着呢。” “连翘呢?” “院子里呢,我喊他进来?” 顾长云不耐烦朝云奕抬抬下巴,“让连翘带她下去安排个屋子住,准备些吃食给她。” 白清实点头,往门外走,对云奕说,“云姑娘随我来罢。” 云奕不再客气,道,“谢过侯爷,”跟上白清实,“也多谢公子。” 白清实回眸,浅浅一笑,“姑娘客气了。” 一团布料砸过来罩住脑袋,云奕将它拿下来一看,是一件绣有云纹的月白色斗篷。 顾长云冷哼一声,“别在本侯府中丢人。” 云奕饶有兴味的看了下他浅红未消的耳垂,顿了下抖开斗篷穿好,倒没多说什么,跟着门外台阶下受了白清实吩咐的连翘往院子外走。 白清实站在院子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月光如水,他回头看,顾长云一步步走出来,面无表情问道,“她说的是真话吗?” 白清实想了想,只说,“她只拣了真话说,至于其他没说出口的就不一定了。” “陆沉你盯着些她。” 陆沉睫毛往下压了些,道,“属下知道了。” 白清实知道他因一次都没抓住云奕心里别扭着,替他开口,“不是让陆沉去查那个什么周孝锡了吗?周孝锡谨小慎微,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东西。” “也是,”顾长云意味深长的侧了眼陆沉,“空闲时间本来就少,我不当这个恶人。” 陆沉抿了抿唇,看向白清实。 “连翘翠云她们压不住小野鸟,王管家上了年纪,云卫……”父亲若是见他让云卫去看一个小野鸟不知会作何感想,淡定说道,“就让云七去,我看她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儿。” 白清实一愣,也撑不住笑了,“怕是云七都没想过领到这么个差事。” 顾长云弯了弯嘴角。 这边连翘一路引着云奕去找王管家,侯府里没有话多好问的小侍儿,连翘饶是再好奇这从书房出来身上还披着侯爷斗篷的女子,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出口,只是稍稍用目光好奇的多瞥两眼。 王管家接着信儿,匆匆从饭厅赶过来,拿了钥匙去吩咐人赶紧打扫出来间屋子,来喜一路跟着他急匆匆的走,好奇,“王叔,这是谁来咱们侯府了啊,怎么我看翠云姐姐的表情怪怪的?” 王管家瞅了他一眼。 来喜知道自己不该多问,轻轻拍了下嘴巴,难耐好奇。 远远望见湖边的廊子后拐出来两个身影,王管家压低声音,飞快的说了一句,“是侯爷带回来的云姑娘……”离的近了些,王管家和来喜俱是看见云奕身上的斗篷,一个急刹停住脚步。 来喜咽了咽口水,“王叔,那是不是侯爷的斗篷?” 王管家揉了揉眼,定一定神,心情忽然紧张激动起来,扭头薅住来喜的前襟,匆忙说,“快,赶紧告诉来福去拿后头偏屋的钥匙,带几个人将小院儿洒扫干净,被褥什么的也赶紧收拾好,快去。” 先侯爷和夫人的房间还留着,顾长云封侯的时候也只是将自己的院子扩修翻新了一番,顾长云休息的院子后面的小院儿本来是给侍妾留的,和先侯爷在时一样没用上一直空着,王管家紧张的搓了搓手,喃喃一声,“这怕真的是侯府的贵人啊。” 来喜聪明,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其中的拐弯抹角,欣喜说,“王叔你的意思是……我这就去找来福!” 王管家欣慰的摸了摸下巴,快步向前面二人走去,“云姑娘。” 云奕老远就看见他了,往刚才那小侍儿跑开的方向瞟了一眼,“管家晚好。” 廊子上挑着灯笼,王管家这才看清云奕的脸,小脸略显苍白,平添了几分盈盈怜人的颜色,王管家愈看愈觉得满意,“云姑娘受累了,请随我来罢。”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受累什么,但你家侯爷也没干什么好事,云奕这般想着,心安理得的听王管家嘱咐连翘去厨房说一声炖个乳鸽汤送到后头偏屋里去。 连翘惊讶的用帕子掩住唇,瞧了一眼云奕,忽而红了双颊,连连点头去了。 云奕感激的看着王管家,这到底是什么好心小老头,一路上王管家故作不经意的提问都一一答了。 走过一个拐角,远远看见一队侍卫走过,云奕多看了两眼。 王管家解释说,“这是府里的侍卫巡查,姑娘莫要惊怪。” 云奕点点头,跟着他拐弯,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看来明平侯府里添新人了。 顾长云用完饭回自己院子里,瞥见墙后的光亮,他这边偏屋虽没住人却一直有人打扫,没放在心上径直进了屋,暗道明日要问一问王管家将小野鸟安排哪去了。 陆沉去巡逻了,白清实闲着没事,来顾长云这儿蹭茶吃, 两人正说这话,连翘脸红扑扑,用托盘端了一盏银耳红枣燕窝过来放下。 顾长云懒懒的舀了两勺,道,“不是跟王管家说了吗,病好了就不用成天送消夜来了。” 连翘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王管家说,今日与往常不一样。” 顾长云还没开口问今日与往日有何不一样,翠云捧着一盅羊肉汤进来了。 “大晚上喝什么羊肉汤?”顾长云掀开汤盅小瓷盖,羊肉的鲜味扑鼻而来,皱眉,“还放了山药枸杞?” 白清实渐渐回过味儿来,看向顾长云的目光夹杂了一些揶揄的笑意。 顾长云看他的神色,再看看桌上两个热气腾腾的汤碗,后知后觉的咂摸出来有点不对劲,直到阿驿满脸欣喜的冲进来,张嘴就要说话。 白清实直觉不妙。 果然,阿驿开口必然惊人,抱着顾长云的胳膊摇,“少爷少爷,他们说你房里有人了,哪儿呢哪儿呢?” 顾长云被刚入口的燕窝呛了一下,“咳咳咳什么?咳咳……什么有人了?” 阿驿虎头虎脑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纳闷,“没有人啊,少爷,你把人藏哪了?” 白清实打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眼睛狐狸一般眯起来。 顾长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扭头看向连翘翠云。 连翘翠云羞赧的低下头。 顾长云勉强笑笑,“阿驿,他们逗你玩儿呢,你去,去找王管家,算了,你回你院子里玩去,让来福陪你打陀螺。” 好说歹说将阿驿哄走了,顾长云缓了缓,问连翘,“王管家将人给安排哪去了?” 连翘红着脸,小声说,“侯爷,还能安排哪去?在偏屋小院儿里呢。” 天打雷劈,顾长云无力的扶住桌子,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合上,挥手让她们下去,心累道,“你看他们干的是人事吗?” 白清实笑得不行,被顾长云瞪了一眼忍住笑,一本正经回道,“嗯,不是人事。” 偏屋小院的空气倒有些凝重。 云奕坐在桌前,云七绷着脸,手中一柄利刃自裙下抽出,直直指上云奕眉心。 云奕手里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的一搁,轻笑,“不就是说了句你穿这身裙子真好看,至于那么动气吗?”两指拨开利刃,偏头道,“我是侯爷留下来的,侯爷让你看着我,可没说要你用刀指着我。” 云七的不情不愿的放下短刀。 “别来无恙,小云七。” 第十七章 “侯爷还真是精打细算。” 玩笑归玩笑,白清实敛了些笑意,说,“要不跟王管家说一句,给她换个地方?” 汤盅的热气还在氤氲,顾长云指尖在盅沿上压了压,沉默片刻,“不用,放在别处恐她又要生事,就先在我眼皮子底下搁着罢。” 次日清晨,云奕醒来洗漱完,一推开门就看见门外杵着的云七。 惊奇,“我说云七,我不就是之前欺负了你几回,至于像防贼这样防我吗?” 因为晏家的事云奕与云卫的几个师父有交集,和她相熟的官鹤生官老专教刀法,将云奕喊过去做考核,云奕的一身刀工最为出类拔萃,短刀长刀皆不在话下,官老一句“打得过她才算你们出师”硬生生让云卫又回炉重造了大半年。 这大半年来云奕一直都在,官鹤生与其他长者一商量干脆请了云奕来当外练,云奕一直不知道天天被她修理的就是云卫,只当帮老朋友一个忙,喊的只是代号,昨天在侯府遇见几个相熟的面容才知道这是可巧赶上缘分了,一想到这儿云奕就得感慨一声有缘千里一线牵。 云七皮笑肉不笑,“云姑娘之前便说了,江湖事江湖了,如今诸位都在侯府,云姑娘就算再厉害又能怎么着呢?” “好一句江湖事江湖了,”云奕对此心照不宣止住口,“侯府的小侍儿海棠,请问我的早膳在哪儿呢?” 云七退开一步,神情动作瞬时与连翘翠云无异,“云姑娘这边请。” 云奕没想到和顾长云一张桌子上吃饭,顾长云早上起来话少,白清实食不言,阿驿还没睡醒,一张桌子上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饭后,清茶刚端上来,陆沉来找顾长云来交代周孝锡一事,见云奕也在,犹豫着没有开口。 云奕知趣起身,说,“侯爷,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您若是用我让人去喊就是了。” “坐下,本侯在这你还想去哪?”顾长云懒懒瞥她一眼,朝陆沉抬抬下巴,“你说。” “周孝锡是想对侯爷下手,他官职小,在朝中也不起眼,私下在府中养着几个能人异士,有一人名为江渭孙,善毒,一人名为陈门,善轻功。” 周孝锡就算当日在朝堂之上目有心虚之样的绿衣官员,话说到这就行了,在座都是明白人。 云奕真心觉得惊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巧有自己送上门背黑锅的。 顾长云冷笑,“我明平侯府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善轻功。” 陆沉知意,“属下这就去将此二人带来。” “不用你,”顾长云目光转向云奕,“你去。” “我去?”云奕指了指自己,稀奇,“侯爷那么快就要用牌子了?” “你想的倒美,”顾长云淡淡一笑,“本侯不养闲人,你在侯府混吃混喝,本侯怎么就用不动你了?” 才吃了两顿饭而已,云奕顿了一下,感慨,“侯爷还真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 三合楼,月杏儿无聊的趴在柜台拨算盘,柳正在她身边对账本,一人进来,月杏儿嗖的一下钻到了柜台下。 柳正还没反应过来,来人扭头看过来,继而一枚银锭放在桌上,“店家,向您打听一个人。” 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 三合楼乃京都第一大楼,消息灵通,来往不少江湖人士,暗处确实有买卖消息的生意。 但江湖中人几乎是本能的抗拒与这些当官的有所牵扯。 柳正反应快,双手将银锭往外推了推,笑道,“大人客气,草民一定知无不尽,只是我们楼里有规矩,不能随便收客人的东西,这银锭还请收好,”试探问,“不知大人想打听谁?” 凌肖没有收回银锭,“我想打听一名为云奕的女子。” 柜台下,月杏儿狠狠拧了一把柳正大腿,柳正险些喊出口。 柳正咬牙忍住,“草民略有耳闻,不知大人想要打听什么?” 凌肖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柜台上,“去向,我想打听此女子的去向。” 柳正瞥一眼他的精铁护腕,轻描淡写几句,“此女子可是江湖中人,大人,京都繁盛,往来之人众多,江湖人凡事讲求一个缘字,这女子的去向属实是不知。” 凌肖垂下眼,失望却不失礼的笑笑,“多有打扰。” 柳正轻轻颔首,“大人,您的银锭请拿好。” 凌肖拿了银锭转身离去。 见他出了门,柳正才绷不住呲牙咧嘴的揉了揉大腿,“你干啥啊月杏儿,就算人家是打听小姐的用得着掐我吗?” 月杏儿翻个白眼,钻出来没好气的说,“我见过他送主子回去,他应该是去百条巷找了没见人,才来问的。” 柳正也顾不上揉大腿了,见鬼一样瞪大眼看着月杏儿。 月杏儿烦着呢没理他,扔下算盘“噔噔噔”跑到后厨剁肉解气,挽着袖子一边剁一边嘟囔,“这都几日了主子还没有见人影,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是还在明平侯府里,每次就知道让我等让我等,干什么事都没个准话,一点也不靠谱不靠谱……” 眼看一条鱼被她剁成了肉泥,厨房里的人没一个敢拦住她,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柳才平闻声赶来,离老远瞅见这架势扭头就走。 一通发泄后,月杏儿丢下菜刀长长呼了口气,提着裙摆继续回前面柜台趴着摆弄算盘。 一个厨娘看着一片狼藉的案板,叹口气,“今儿咱们的红烧鱼没了。” 另一个厨娘探头来看了看,“我看这应该还能包馄饨。” “这肉太细,还是团丸子下古董羹罢……” 因云卫回来,陆沉清闲了许多,一整日都陪在白清实的书房中。 晚上顾长云和白清实在书房下棋,陆沉不放心,“侯爷,云姑娘出府了。” 顾长云吃了白清实一个白子,“她就惯是晚上出行。” 白清实不慌不忙的落下一子,棋盘上白子呈包围之势,“周孝锡是官混子,油头油脑一肚子心眼儿,不好查出证据。” 顾长云黑子落下,将白子的包围撕出一个口子,“所以才没让陆沉去。” “就等她的消息罢。” 周府,周孝锡自梦中被人泼醒,睁眼看夫人温氏坐在床边手中一个空茶杯,一抹脸上的水刚要发作,目光往下看见抵在温氏脖子上的一把短刀忽而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失了声。 云奕自温氏身后露出脸,一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周大人,您可小点声,吵着老太太歇息就不好了。” 周孝锡是个浑人,但他孝顺,一怔,猛地坐起身,“你这歹人,将我母亲怎样了?!” 云奕一笑,反手刀柄在温氏后颈上一敲,昏倒的温氏被她轻放在床头。 她看着强装镇定的周孝锡,道,“周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周孝锡带云奕去了书房,两张玫瑰凳,云奕毫不客气的坐下。 周孝锡站在门口,后背上全是冷汗,方才一路走来府中一点小侍儿的动静都没有,想必全府上下都被这贼人做了手脚。 云奕大方的指了指一桌之隔的椅子,“周大人在自己府中还拘谨什么,坐啊。” 周孝锡颤巍巍的坐了,见桌上有茶,便抬手倒了一杯灌下,勉强压了压惊。 云奕开门见山,“我家主子问周大人前些天可是听人之命对明平侯下手了?” 周孝锡心中一个咯噔,他看这来人虽是女子却一身江湖气,料想她是拿人钱财办事,思量下斟酌开口,“若是明平侯对下官有什么疑心,可随意来寒舍问话,倒也不必大晚上喊人来……” 云奕笑着看他,浑身气质如冰,“我可没说我的主子是明平侯。” 周孝锡浑身一颤,不是明平侯的人? “京都盯着明平侯的人甚多,周大人还是不要妄下定论为好,保不齐哪天得罪了人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云奕伸出手,将他手边的茶杯拨到地上,“啪”一声砸的粉碎。 “我是经年替人办事的人,自然能看出你也是,我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周孝锡僵硬的坐在椅子上,他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是在刑部当差,大狱中常年血腥不断,他见过太多穷凶极恶之人,这女子身上的戾气,同大狱带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见他久未开口,云奕懒洋洋的撑着头,“周大人命好,母亲过了古稀大寿,夫人温婉德淑打理府内,大公子刚入朝为官,二小姐才与户部侍郎的公子订了婚,当真是家和万事兴。” 她每说一个字,周孝锡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到最后简直是如坠冰窟身后冷汗出了几层,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费力咬牙道,“我是朝廷命官,你胆敢杀我满门!” 云奕眉眼弯弯,“大人说笑了,我是拿钱办事,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满门,只是想代我的贵人同你的主子说道说道,和你哪来的深仇大恨。” 周孝锡冷哼一声,重重坐下闭上眼不去看她。 “大人府上今夜不会出人命,”云奕啧了一声,故作为难的叹了口气,“不过周大人若是让我难做,我也没有办法,周大人有俸禄我可没有,我得好好养活自己,”静了片刻后,“我瞧着贵公子生的很好,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周孝锡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瞪着她。 云奕挑眉一笑,“倒不如让他跟了我,日后也替他少了许多麻烦。” 周孝锡目露崩溃,“你个歹人…你就不怕吾儿替我报仇?!” “您这话可是提醒我了,我们江湖中人别的不说,稀奇的药倒是不少,我这儿有一味忘忧散,服下后心智全失如三岁顽童,我将贵公子养在身边,日后若是占了周大人的便宜,还多有得罪。” “周大人身死贼手,周家长子无故失踪,周家家道中落,只留一众女眷,”云奕轻笑,指节轻轻叩在桌上,“想必有不少恶犬留意着周大人的动静呢,不知大人的主子能念旧情护得了夫人小姐多久。” 周孝锡绝望的合上眼,“你一介女子好生歹毒……” 云奕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儿多着呢。”她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周大人就别嘴硬了,你与明平侯无冤无仇,人间一届侯爷,你脑子被驴给踢了才会想不开给人家下毒,唔让我猜猜你的主子承诺给你什么好处……大公子的官职?还是二小姐的婚事?莫非是老夫人?” 周孝锡冷汗涔涔,不自然的抿了抿唇。 “两个月前周大人升职,”见周孝锡额边冷汗越来越多,云奕放轻声音,“周大人,还当真是用功。”她猛地拔出腰间短刀钉入桌上,刀刃将桌子整个贯穿,云奕手腕微动把着刀柄将桌子劈开,周孝锡扶着的半边桌子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 周孝锡费力的吞咽口水,崩溃抱头,“我承认我是听人之命,但我,我真的,真的不能说,说了,我的命就不保了。” 云奕静静听他哭喘了一炷香的时间,站起身从门外拎进来一个昏迷的男子。 周孝锡袖子抹了把脸,认出这是他的门客万宾。 他惊恐的瞪大眼,看着云奕将万宾揪着领子拖到他面前,对他笑着说,“周大人您可睁大眼瞧好了。” 说完,一刀柄抽在万宾嘴上,顿时鲜血横流。 万宾犹如死人一般,满口满脸血沫,云奕手上一松,万宾倒在地上。 云奕一脚踩在万宾右手上,狠狠碾转,骨节咔咔作响,“周大人,这是您最聪明的门客,下毒的点子是他想的,下毒的药方也是他写的,您看,他跟着您,可真有一个好下场。” 万宾在昏迷中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就在周孝锡眼前,不到一尺的距离,渐渐没了声息。 云奕俯下身,笑问,“周大人,您现在,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周孝锡面皮抽搐,宛若看见了阎王一样惊恐的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坐在地上。 第十九章 “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儿多着呢。” 云奕也不挣扎,拍拍手上的点心碎屑,问云七,“秋桃是,你拿的什么?” 云七保持微笑,将汤盅放到桌子上,“红豆莲子羹,给姑娘压惊的。” 云奕嘴里说着“这哪里好意思”,手上却十分不客气的去拿勺子,她昨晚因记挂着要出去一趟,并没有怎么吃东西,回来去厨房已经填灶了,也没捞的着什么吃的,吃两块点心才哪到哪。 阿驿捧着脸看她吃羹,云奕看他一眼,“你也想吃?” 阿驿连忙摇头,“阿驿吃饱了。” 云奕毫不客气用勺子刮了个干净。 又吃了几块点心垫补,倒杯清茶顺顺喉咙,云奕站起来舒舒服服发伸了个懒腰,“走,带你玩去。” 阿驿惊喜,瞪大眼连忙问,“要去哪儿玩?” 可惜不能出府,京都里好玩的地儿多了,云奕有点遗憾,“走,先去厨房弄点东西,我带你去湖边钓虾。” “钓虾?我只在湖边钓过鱼,”阿驿跟在她身后,“怎么钓虾啊?去厨房干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云奕想起个事,扭头问他,“以前都是谁陪你玩的?” “少爷啊,白管家,陆沉哥,还有来喜来福……”阿驿掰着手指头数。 敢情是全府上下轮流带孩子,云奕一把拉上他的手腕,“好了好了别数了,走,带你钓虾去。” 阿驿使劲点头,“嗯!” 一下没摸着脉,云奕轻轻挪了下手指,阿驿的脉不见于寸口,而从尺部斜向手背,异于常人,她草草摸了两把,走动间呼吸一起一伏影响脉相,除了气血都很好外她什么都没摸出来。 阿驿兴冲冲的往前跑,变成了他拉着云奕。 算了算了,阿驿这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事,还是先好好哄孩子玩罢。 湖边僻静的角落,云奕挽起袖子,拿柳条穿了鸡皮浅浅的搁在水里,没多久就有虾来咬食,阿驿见她钓上来几只,也挽袖子直接下手撕开鸡皮串在柳条上,有模有样的蹲在云奕身边盯着水面。 说老实待在府里就老实待在湖里,说哄孩子就哄孩子,云奕陪阿驿在湖边玩了半日,钓上来小半篓虾,还有几条小鲫鱼,可把阿驿给欢喜坏了,巴巴的捧着小鱼让王管家给他找个水缸养着。 王管家也新奇他们能钓上来东西,找了个浅一点的小水缸放了石子水草放他院子里让他养鲫鱼。 阿驿觉得跟着云奕有意思了就一直待在云奕身边,侯府里的人为此清闲了许多,对这个新来的据说很得侯爷喜欢的云姑娘充满了感激。 这边茶马大街一溜儿都是茶馆饭馆,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顾长云常常闲着没事就来此打发时间,今日来了兴致去了听雨轩喝茶,听雨轩三面临水,是在沧浪湖上盖起来的茶楼,由几条宽长木廊连接岸边,楼下种着大盆大盆的芭蕉,下雨的时候来此听雨喝茶别有一番滋味。 陆沉抬头看看艳阳高照的天气,跟着顾长云走过长廊进了听雨轩的大门。 七王爷赵远生比他早一些,叫了满满一桌子的茶食小吃,顾长云一来他连忙掀开个新茶杯给顾长云倒茶,“长云快来,这可是刚沏上的枫露茶,香着呢。” 顾长云一撩衣摆坐了,先抓了把瓜子,问,“今日都打算唱什么?” 赵远生神秘兮兮的递过来一沓本子,“今个不唱曲儿,南边新来的皮影儿班子,一个本子还没演呢,方才车老板亲自上来递了这些本子,说是让我们挑一挑先演哪个。” “我看看,”顾长云放下瓜子那帕子擦了擦手,饶有兴致的一本本翻看一遍,挑出来两个喜庆热闹些的,“我看这两个不错。” “行!就先演这两个!”赵远生挥手喊了个差役上来,吩咐他去给车老板递个话。 没多久听雨轩车老板车介领着皮影儿班主上来谢两位爷赏脸。 “赵兄破费请我吃茶,我便替他赏你们罢。” 顾长云抬了抬手,陆沉拿出早准备好的两个荷包递上前。 车介掂量着手里的分量,暗想还是明平侯大方,忙不迭的道谢,领了乐傻的班主下去。 皮影戏开场,楼上楼下热闹非凡,叫好声时不时大声响起。 赵远生磕着瓜子,也跟着叫好。 顾长云看的很是投入,手边的茶凉了都没有发觉,照例往唇边送。 还是赵远生压住了他举杯的动作,给他换了新茶,“嗨,长云,你这看的也忒认真了。” 顾长云没在意,“茶可以天天吃,皮影儿可不能天天看。” 赵远生抚掌大笑,“好,长云,今儿个就看个痛快!” 顾长云抿了口茶,嘴角浅浅一点笑意。 云奕带着阿驿在院子里架起一个烤架烤虾吃,还要了牛肉羊肉,切成薄片腌好送上来,自己动手拿铁签子穿起来。 阿驿没见过吃虾的这种吃法,新奇的挨着云奕坐,学着她的样子串肉串。 云七站在一旁,遮遮掩掩的看。 云奕索性就喊她一起坐下烤肉吃。 云奕一手掌握火候,一手往架子上放肉串,“阿驿,侯爷可给你说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驿紧紧盯着往下滴油的肉串,“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行,”云奕遗憾的撇撇嘴,“侯爷出门吃好吃的,我们不给他留了。” 阿驿不乐意的哼唧了一声。 顾长云是用完饭回来的,听王管家说阿驿跟着云奕又吃又玩了大半日,不觉有些惊讶,“玩了什么?” 王管家笑眯眯的揣着手,“云姑娘喊着阿驿去钓虾,回来烤了肉,现在正在花园大空地上放风筝呢。” 顾长云自言自语,“那么老实?”出去看果然天上一上一下飞了两个五颜六色的纸鸢,笑道,“她还真是会哄人玩。” 王管家说,“侯爷,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了,让他们玩罢,我回去歇一会儿。” 顾长云进屋,闻见凉掉的肉香,在屋里转一圈看见床边小几上摆了一盘肉串一盘烤虾。 云奕来找他的时候瞥一眼床边的肉串已经没了,顾长云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手边摆了一壶山楂茶。 云奕拿一根细草挠他的鼻尖。 顾长云伸手打开她的手腕,懒洋洋出声,“阿驿呢?今儿怎么那么老实?” “阿驿玩累了回去睡了,”云奕坐下,“侯爷,商量个事?” “说。” 云奕拿细草挠他的手背,“晚上我出去一趟。” 顾长云抬起半边眼皮看她,半晌,“侯爷准了。” 云奕连忙卖乖,“没一会儿,我挺快的。” 顾长云没理她了。 入夜,周孝锡不敢回府,夜市人多,他找了家茶楼坐在角落里要了壶绿茶提神。 他坐在一楼大厅里,大厅里台子上有演木偶戏的,欢声笑语不断,周孝锡抖抖索索的捧着热茶水吸溜,好不容易没了那种一直被人盯着的感觉。 一有人走进他马上就打起精神将来人上上下下瞅几个来回,生怕是要来对自己下手的。 周府是回不了了,眼看着茶楼打烊,周孝锡随着零零散散几个茶客走出茶楼,专拣人多的地方走,缩着脖子准备找个旅店先住上一晚,可后面那条街才有旅店客栈…… 周孝锡瞅了眼前头没几个人影的大街,犹豫了一回咬咬牙拐进了一旁的小道,打算从小道穿过去到后面街上。 小道就是小道,一到晚上显得又黑又窄,寂静无人,偶尔听得几声狗叫,周孝锡害怕的裹紧衣裳,闷着头往前跑。 一声闷响,腿上传来剧痛,周孝锡一个踉跄险些趴到地上,本能的伸手抓住身边的东西稳住身形。 大气还没喘匀,周孝锡感觉到手下是一条人的胳膊,顿时一僵,费力的扭头看去。 云奕一条胳膊被他抓着,伸手摘下兜帽,对他淡淡一笑,“不巧,周大人,又见面了。” 这人怎么没个声息就出现了,周孝锡连忙撒手,双腿一软直接就要跪倒下去。 云奕钳住他的胳膊拽住他,假笑,“大人,地上凉。” 周孝锡颤颤巍巍的扶墙站了,才看见地上横着一根树枝,也不知该庆幸这打过来的只是根树枝还是怎么,周孝锡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哑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呢?无非就是过来威胁大人几句让大人早些说出背后之人,周大人,我若是您早就去寻了背后的主子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决不会选择在茶楼躲上一日三更了才抄小路找个地方住,”云奕无奈叹气,踢开地上的树枝,“实在是太危险了。” 周孝锡往背后摸索着墙壁,隐隐有想往后拔腿就跑的架势。 云奕扬手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短刀,利索将短刀抽出挽了个花样再收回去,轻笑,“大人,我还带着刀呢。” “周大人这是什么表情?这回我可没说要问您主子是谁。” “还请周大人给您主子带句话,就说,”云奕俯下身揪起周孝锡的衣领逼他抬头看着自己,阴冷一笑,“不管你是谁,可要给我藏好了,千万别让我逮着你。” 说完,将周孝锡往墙上重重一丢,“行了周大人,夜凉,您还是赶紧回府看看,大公子挑灯夜读,瞧着也怪辛苦的。” 周孝锡浑身一颤,“你好生歹毒!” “我干什么了就又歹毒了?”云奕不以为意的笑笑,“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儿多着呢。” 周孝锡来不及多语,踉踉跄跄的往周府的方向跑去。 云奕站在原地看他狼狈的背影,好笑,这人明明就抛下全府老少一个人在外头躲着,现在稍微一提周府又紧张的不得了,胆子小干不成大事,为什么偏偏选了他做棋子。 云奕还正细想,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怎么?对周大公子念念不忘呢?” 云奕回头,顾长云站在小道儿尽头,浑身裹在斗篷里,歪着头看她。 “侯爷,我怎么听着您有些吃味啊?” 顾长云睨她一眼,“侯爷该找人给你治治耳朵。” 云奕点点自己的耳廓,“灵着呢。” 顾长云一言不发,侧过身。 云奕慢慢走到他身边,见他神色淡淡的,扯了扯他的衣裳,“侯爷?” 顾长云低头看她夹着自己斗篷的两根手指,微微一挣,转身就走。 云奕站在原地看他。 顾长云走出了一段距离,见她没跟上来,回眸,“又吓得腿软了?” “那怎么能?”云奕快步跑过去,笑道,“侯爷又要给我压惊吗?” “看你表现。” 第二十章 “找你的。” 夜色深深,街角的汤面摊挑着灯,热气腾腾。 顾长云慢条斯理的走过去找了张桌子坐下,云奕四下看了看,也跟过去坐下。 店家见两人周身气度非比常人,连忙擦了手过来问,“两位想要吃点什么?” 顾长云往那边熬着汤的大锅看,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正在沾满面粉的案板后看他,见他看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店家指了指那口滚着热泡的大锅,热情道,“那锅里是猪骨汤,熬的正浓,用来下汤面味道最好。” 顾长云左右看了下,道,“我记得这有买甜芝麻汤圆的。” 店家歉意的笑笑,“对不住啊公子,今日生意好,芝麻汤圆卖完了,您要是不嫌弃,我让我家那口子搓点圆子做碗桂花圆子酿,材料都是现成的,您看怎么样?” 云奕眼睛亮了亮。 顾长云瞥他一眼,道,“这也好,来两碗。” 等待的片刻,顾长云不咸不淡的问云奕,“你对人家大公子干什么了?” 云奕正托着腮聚精会神的看那妇人双手灵活的搓出一个个圆滚滚小巧可爱的圆子出来,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猛地回神,失笑,“侯爷觉得我能干什么?” 顾长云静了一下,学她的语气,“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儿多着呢。” 云奕有些可惜的撇撇嘴,“还以为侯爷想什么呢……周大公子一表人才清清白白,我怎么舍得对他做点什么,一点无关紧要的药末,死不了人,吓吓周大人足够了。” 顾长云似乎是笑了一下,没理她,看店家盛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甜酒酿出来。 周府,周大公子周遇正因为云奕口里这一点无关紧要的药末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温氏坐在床边边哭边用帕子擦长子头上的冷汗,口里喊着,“可怜吾儿!这是糟了什么罪啊,怎么能疼成这样!”回头急声问管家,“怎么大夫还没有来?没看见大公子的样子吗?!” 管家一脸为难,“夫人,这如今大半夜的,人大夫愿意出诊也得收拾一会儿,”见大公子煞白的脸,自己也急得很,“大夫已经在路上了,夫人别急,老奴这就去前门候着去。” 温氏本不打算惊着老夫人,眼看着周遇生生疼晕过去,听见外面有小侍儿惊呼,“老夫人您怎么来了?!”连忙起身迎到门外。 老夫人既生气又心疼,推开儿媳伸过来扶自己的手,颤巍巍的走到周遇塌前,一见周遇双眼紧闭脸色青灰的样子,还没开口泪先落下来,“孙儿啊,我的乖孙儿……” 温氏见老夫人推开自己略微有些心寒,知道这是怪她这种事都没有派人给自己传话,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儿子……一看见周孝锡跑进门,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去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老爷,您看吾儿,吾儿他……” 周孝锡心烦意乱,只看了一眼周遇的病容就大惊失色,额上青筋直跳,抓住身边一个小侍儿,“万宾呢?把万宾喊过来!” 小侍儿没见过自家老爷如此铁青的脸色,连滚带爬的去了。 温氏站在一旁拿帕子拭泪,老夫人坐在床边老泪纵横的喊着孙子,周孝锡听得脑门嗡嗡的疼,勉强劝了几句,正巧一个侍女跑进来小声说小姐醒了,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周孝锡连忙吩咐说,“喊小姐过来,把老夫人扶下去歇着。” 管家喜出望外的跑进来,“大夫到了大夫到了!” 老夫人是个明事理的,连忙起身给大夫腾位置,让温氏和过来的二小姐搀着去偏屋了。 大夫当下就为周遇诊脉。 万宾胳膊打着绷带,披着外衣进了门。 周孝锡连忙迎上去,压低声音问,“万兄,你看吾儿他是不是被下了草乌粉。” 草乌粉是原本万宾写给江渭孙的药名,打算用在顾长云身上的毒药,服下便有肝肠寸断之痛,直到毒发身亡,万宾当初选这种药让江渭孙配,主要原因就是大夫看诊诊不出来。 万宾脸色突变,随周孝锡快步走到床边一看,真的有几分草乌粉的样子。 大夫为周遇诊了一回脉,神色古怪。 周孝锡连忙问,“先生,吾儿他怎么样了?” 大夫摇摇头,又将手指搭在了周瑜手腕脉搏上。 房中无人说话,都静静看大夫的动作。 “真是惭愧,周大人,大公子脉象并无异常,可是晚间用饭吃错了什么?些许因为大公子体制敏感,所以比常人觉得腹痛了许多。” 这幅说辞本来是该放在明平侯身上的,万宾额上滚下汗来,他抬眼看周孝锡,周孝锡的脸色不比榻上的大公子好到哪去。 周孝锡愣愣的扭头看万宾打着绷带的胳膊,抬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见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万宾将疑问压下喉咙,挤出一个笑脸代他对大夫客套,“劳烦先生跑这一趟,是我们大惊小怪了。” “理解理解,”大夫虽存有疑惑,还是客气道,“我开一副清肠消食的方子给大公子。” 明知无用,万宾依旧慌忙道,“快给先生请笔墨。” 周孝锡才反应过来,连忙吩咐管家准备诊金。 送走大夫,老夫人让人扶过来连忙抢过药方看,火急火燎的吩咐下面去抓药熬药,又不放心,亲自去后头厨房盯着,温氏和小姐也跟着去了。 万宾见四下无人,将周孝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声问,“周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孝锡失魂落魄的,昨晚的事他不想闹大,万宾比他聪明,一旦知道周府被人盯上只怕会求自保收拾东西赶紧离开,但万宾不能走,万宾若是走了他大半的事都做不成,周孝锡一咬牙,只给万宾说是来了贼人可巧他遭了黑手,万宾本就半信半疑的,如今这样…… 周孝锡没办法,将今晚的事给他粗糙说了一遍,说是没想到昨晚的贼人别有他心,不是单纯的劫财。 万宾目瞪口呆,“江渭孙也不见了?” 万宾不知道草乌粉的解药,只有江渭孙才知道,周孝锡抱着头蹲下,嘴唇抖抖索索的,“万兄,你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万宾最见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子,一把将他拉起来,“陈门呢?陈门回来没有?” 周孝锡绝望的摇了摇头。 万宾抿紧唇,目光渐渐复杂。 顾长云安安静静的吃完一碗桂花圆子酿,看云奕还有些意味未尽,问,“再来一碗?” 云奕摇摇头,“够了。” 顾长云便去结账,云奕将甜甜的汤底喝尽,不经意瞥见一旁的胡饼摊来了个南衙禁军打扮的男子买胡饼。 顾长云也看见了,没多做言语,见她碗里已尽,站在案板那里喊她,“云奕,我们走了。” 云奕应了声好,推开碗站起与他并肩走了。 身后买胡饼的男子不可置信的抬起脸,偏头看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接过饼匆匆离去。 凌肖他们一行人正在另一处汤面铺吃消夜,今晚他们轮值,夜里风凉,汪习带着兄弟们换班前吃点东西垫补下,拉着凌肖也来。 牛肉面面条筋道汤底鲜美,加上一小勺油泼辣椒,吃得汪习满头大汗,几口将面汤喝尽,擦擦脑门上的汗,“广超呢?买胡饼买哪去了,还没回来?” 凌肖微微蹙眉,放下筷子,“快换班了。” 汪习正要给广超开脱两句,扭头看见他正往这边跑,大笑,“这不是来了吗?” 兄弟们纷纷发出善意的笑声。 广超一口气跑回来,看见桌上有凉茶,也不管是谁的拿起来就喝。 凌肖脸色微变,汪习他们愣愣的看着他放下杯子,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头儿的茶杯。 广超疑惑,“你们怎么这样看我?”想起来要紧的事,将怀中胡饼拍在桌上,对着凌肖说,“头儿,我方才在卖胡饼的那地,看见云姑娘和明平侯在一起吃消夜!” 凌肖听完他这一整句话,猛地站起来,脸色更不好了。 云姑娘怎么会和明平侯在一起?云姑娘这几天都和明平侯在一起? 广超被他吓了一跳,汪习小心翼翼的拉着凌肖重新坐下,对他说,“方才?你又没见过人家云姑娘,可别是认错了。” 广超连说带比划,“那不能,我是没见过云姑娘,但我听见那明平侯喊她了,千真万确,我真的听见他喊的什么,什么云奕。” 他没说一个字,凌肖的脸色就往下沉一分,听他说完,沉声问,“你在哪看见的?他们往哪边去了?” 广超才意识到什么,咽咽口水,“九门大街那儿,往东边去了。” 九门大街往东走是明平侯府的方向,凌肖再也耐不住,往桌上放了枚银锭,快声说,“这顿饭我请,轮值就劳烦各位了,汪习你顶一下我的位置,我先走一趟。” 众人愣愣的看着他一阵风一般冲出铺子往明平侯府的方向跑去,跑了没几步约莫是觉得太慢,提气跃上了房顶几个跳跃消失在视线内。 坐在最外面的一人伸长脖子瞅,喃喃,“不是,头儿一向沉稳,怎么还上屋顶了呢?” 汪习还想跟着,没来得及追人就没了,顺手拿了桌上的包子塞他嘴里,粗声道,“沉稳有个屁用,心上人跟着别人跑了,他不急你急?” 广超摸着鼻子说了一句,“那可是明平侯啊……” “明平侯怎么了?”汪习也有点虚,“我们头儿不比明平侯好?不比明平侯有前途唔……” 最沉得住气的庄律一把捂上他的嘴,皱眉,“慎言,别给头儿找麻烦。” 汪习知道是自己不对,轻轻打了下嘴巴,“叫你多话。” 庄律望着凌肖离去的方向,皱眉不语。 九门大街,云奕无奈看着步子愈跨愈大的顾长云,“我说侯爷,走那么快干嘛?” 顾长云淡淡道,“小野鸟腿短走得慢还要怪别人,磨蹭坏了。” 从云奕的角度能看见他线条优美的下颚以及挑起来的一点唇角,知道他这是呛自己玩儿的,云奕紧走几步走到顾长云前面,回身笑道,“侯爷,我看您这腿也不怎么长……” 一句话哽住,越过他的肩头,云奕看见凌肖从转角拐了出来,身边没有其余人,左右瞥了一眼就直直往这边走,脸上寒意未尽。 顾长云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停下步子,回眸。 正巧跟南衙禁军副都督来了个对视。 这条街左右无人,见他直直往这边走,顾长云一挑眉,扭头问云奕,“找你的?” 云奕不太确定,“没准是找侯爷的呢?” 顾长云好笑,“云奕,你说这话过脑子了吗?” 凌家是萧丞的人,凌家长子凌肖深更半夜只身前来找明平侯,这话能说得过去? 两人对此俱是心知肚明。 顾长云伸手将她转过去推了一把,“不关我们的事,继续走。” 云奕听着这个“我们”心里舒服,虽然对于凌肖来找谁这个问题略微有些心虚,但她与这凌副都督只有几面之缘,说不上有交情。 凌肖见她抬脚,急声喊道,“云姑娘留步。” 云奕愣了下,第一反应是抬头去看顾长云。 顾长云看清了她眼中的不可置信和疑惑,在她肩头不轻不重的拍了拍,缓声道,“找你的。” 短短三个字,被他缓缓的吐出来,云奕听着只觉后背一凉,小心肝都要颤一颤。 她回头,凌肖已经到了眼前,对顾长云草草说了句“见过侯爷”,然后转过来改用轻缓的语气对自己说,“云姑娘晚好,多日未见,今晚还是在下送你回去可好?” 云奕眼皮子跳了跳,心想这可真他娘是个用语上的神人。 第二十一章 “被小野鸟叼走了。” 问好倒是没什么说头,只是后面这两句,多日未见这说明之前就见过面有过交际,今晚还是在下送你回去,还?往哪送?能送到明平侯府去吗? 顾长云笑得人畜无害,“没想到云姑娘和凌副都督还是旧交情。” 凌肖略一颔首,笑笑,“侯爷见笑了。” 云奕盯着他南衙禁军的腰牌默不作声,凌肖以为她在出神,耐心温声又问了一遍,“云姑娘,在下送你回去?” 云奕把目光放到他脸上,不太好意思的点点头,“那就麻烦大人了。” 顾长云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盯着她看。 云奕往前走了一步,转身背对着凌肖对他眨了眨眼,语气一本正经,“一路上多谢侯爷了。” 顾长云顿了下,似笑非笑,“云姑娘客气了。” 凌肖眉间的阴沉散了些,语气轻快,“侯爷,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吃完侯爷的消夜还跟别人跑的小野鸟,没良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吃里扒外的东西,顾长云微笑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心里将云奕骂了个遍。 后背毛毛的,云奕搓了搓胳膊,凌肖发现她的小动作,贴心的解下斗篷披到云奕肩上,云奕抬起的手本来是要挡住他的动作,心念一转,不经意的擦过凌肖的手指摸了摸斗篷上的禁军纹饰。 凌肖手指一僵,故作镇定的帮她系好领子处的绳扣。 云奕看他耳尖慢慢红起来,了然之余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千年的铁树开花开到自己身上了? 凌肖帮她理好细节,见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斗篷里,有些不可言喻的满足,走了一会儿后知后觉问道,“云姑娘,在下冒失了,不知你的住所现在是何处?” 云奕毫不犹豫,“在三合楼,大人送我去三合楼即可。” 三合楼尚在明平侯府的东侧,和明平侯是许是顺路,凌肖暗自松了口气,又蹙眉,“那方才……”方才不该转身走的。 云奕行云流水的接话,“是我正想起来去西边果子铺买蜜饯吃,才没给大人说一声。” 凌肖点点头,路过汤面铺时不自知的瞥了一眼。 云奕注意到他的目光,知道是方才那个买胡饼的禁军透了气儿,对着一脸震惊的店家夫妇二人尴尬的笑了笑。 店家睁大眼,拉了拉身边正收拾摊子的妇人,“老婆子,是不是我眼花了,那不是刚才吃圆子的那个姑娘吗?” 妇人揉了揉眼,也是惊讶,“好像真是,刚才是跟另一位公子一起的啊。” 店家自以为窥破了什么真相,摇摇头叹气,“现在的年青人啊……” 云奕耳朵灵,寥寥无几的羞耻心被他这一句话勾了起来。 但她这脸色微红的样子在凌肖眼里就是另一种光景。 凌肖轻咳两声,问,“凌某冒犯问一句,不知云姑娘为何换了住所?” 问到点子上了,云奕悠悠叹口气,说起谎来不打草稿,“说来话长,大人上次也见得我和表妹同住,条件虽是简陋了些,但没想这还能遭贼惦记,我那日出门只余表妹在家,谁想到有贼人上门。” 凌肖渐渐皱起了眉。 云奕一阵后怕,“还好我表妹机灵藏到了后墙,只听见有贼人喊一个什么,叫陈门的,将细软都给收拾走了,我和表妹盘缠不够,只能去三合楼找了个差事做,百条巷那是不敢住了,柳老板大方,空出个房间给了我们。” 凌肖语气沉沉,“陈门?” 云奕犹豫了下,“应该没听错。” “在下记住了,”凌肖认真道,“日后再有其他事姑娘见了我知会一声便可,莫要自己扛着。” 云奕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大人挂心。” 到了果子铺,云奕挑了几样果脯包起来,凌肖在她身侧正想伸手摸向荷包,被云奕自然的按住手腕,自己掏钱付了。 三合楼柳正正在收拾柜台,一抬头看见他们二人进来,云奕身上明显就是旁边凌肖的斗篷,惊的手中算盘“啪”一声落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情况? 云奕给他使了个眼色,“柳……大哥,我回来了,月杏儿呢,怎么没见她给你帮忙?” 柳正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凌肖的神情也有些耐人寻味。 云奕顿时反应过来,拉了拉凌肖的袖子,小声问,“大人之前来这儿问过我?” 凌肖静了下,小幅度的点了下头。 心想这都是什么破事儿,云奕镇定笑笑,“大人见谅,我一介女子在京都,为避麻烦才让柳大哥这么说的。” 柳正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欠身,道,“大人见谅。” 见她没在意之前他来问过她这件事,凌肖放下心的同时又有些失望,只道,“无妨。” 云奕把斗篷解下还给他,“夜里风凉,大人披上这斗篷罢。” 凌肖接过,斗篷上还余有温热,毫不犹豫将斗篷穿上。 “那在下便告辞了,姑娘早点歇息。” 云奕浅浅一笑,“大人走好。” 云奕将凌肖送到门外看着他走远才转身,月杏儿听见她的声音从楼上探出头,欣喜,“主子你回来了啊!” 柳正一脸担心,“小姐你怎么和他一起回来了?”还穿着他的斗篷,天知道他方才大脑一片空白惊得险些就没接住云奕的眼色。 “路上遇见了,”云奕一把接住扑过来的月杏儿绕半圈将她放到一边,对柳正说,“找个脚步轻的跟着他,若是看他往百条巷去就拦一下别让他那么快到,这几日都跟着他,月杏儿你随我去一趟百条巷。” 柳正忙点头应了往后边去叫人。 月杏儿取了件暗色的外衣边穿边跟着她走,说,“主子,你让盯着周府,陈门一直没回来,也没见周孝锡有什么动静。” “陈门无关紧要,他是太害怕所以跑了,让凌肖去找就行,”云奕领着月杏儿拐进一条小道,沉声说,“周遇撑不过三日,周孝锡绝对有动静。” 月杏儿想起来个事,“主子,你不是在明平侯府吗?怎么和凌肖一块儿回三合楼了。” 云奕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面无表情,“大人的事小孩别问那么多。” 月杏儿翻了个白眼。 明平侯府,白清实端着消夜给陆沉送去,路过湖边远远看见顾长云一人从大门口走过来,停住脚问他,“你不是去找云姑娘了吗?怎么没和她一起回来?” “我没去找她,”顾长云冷笑,“回来?人家有人送,谁知道送哪去了。” 白清实见他面色不好,没再多话,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惊讶,“侯爷,您钱袋哪去了?” 顾长云低头一看,腰间荷包不翼而飞,咬牙切齿,“被小野鸟叼走了。” 白清实失笑,顾长云白他一眼,自顾自往寝处院子去了。 白清实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笑笑也去了,端着托盘沿着湖边慢慢走。 顾长云少年失亲,被最信任的知己背叛,承侯后为避嫌又跟皇上拉开距离,少年意气燃尽,又被困在京都一生替皇室看守江山,白清实不敢承认,或许侯爷心里就存着死意。 然而云奕是鲜活的,顾长云私下的表情生动了许多,不管侯爷是不是仍对她存有警惕疑心,白清实都希望云奕能别那么早离开。 陆沉急匆匆的跑过来,正巧与白清实打了个照面。 白清实疑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陆沉面色不好,“江渭孙死了。” 人是在明平侯府死的,白清实呼吸一滞,同陆沉一起快步去找顾长云,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炷香之前,云三去看的时候人刚死,云八已经去验尸了。” 顾长云刚坐下就听得了这么一个消息,指腹压着杯沿等云八的消息。 “江渭孙浑身起了铜钱大小的紫斑,舌苔有紫纹,指甲发黑,该是中了天南牙,半个月服一次解药,因半月已过没有按时服下解药才毒发身亡。” 白清实沉默片刻,道,“天南牙是草原上的毒草。” 顾长云猛然想起了书房中抽屉里的那枚漆黑的狼牙。 百条巷内,云奕从怀中摸出一枚陈门惯去的长乐坊的筹码丢在屋角,扯下床褥床帐将屋内布置的像是被盗贼翻过一般。 守门的月杏儿警敏的盯着四周,小声说,“主子,这筹码也太刻意了。” 云奕不以为意,“人家替我们办事咱好歹给个线索。” 完事,两人从后墙翻出,路过花街,云奕想起来,问月杏儿,“查到这个依云背后是谁了吗?” 月杏儿底气不足,“漱玉馆是楼清清的地盘,我也不敢贸然去查,明平侯有些日子没去了,依云闲的很,没事就在屋子里弹琵琶,也没见谁给他传什么暗号……” 月杏儿还小,人与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隐晦交集她意识不到,云奕在心里给依云记了一笔,“无事,改天我来盯她几日。” “那我们现在去周府?” “聪明,”云奕戳了戳她的脑袋,“但不是我们,我自己去,你回去睡觉。” 月杏儿不情愿,但也知道云奕这样做自有她自己的道理,磨磨蹭蹭的回三合楼去了。 云奕在后面叮嘱她,“小心避着点南衙禁军。” 月杏儿赌气的装作没听见。 云奕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风,看着周遇灌下两碗汤药都没有起色,周孝锡两眼失神的坐在外屋,万宾站在一侧沉思,两人各怀鬼胎。 周老夫人忧思过度,累昏过去,周府又是一阵混乱。 只见万宾凑到周孝锡耳边说了句什么,周孝锡脸上的神色从震惊慌乱到将信将疑,两人对视一眼,万宾指指床上的周遇,周孝锡沉默片刻,妥协的点了点头。 老鼠就要出洞了。 云奕缓缓的摩挲指骨,舔了舔犬齿。 周府后门行出一顶小轿,云奕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周孝锡的轿子避开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小门,只见他谨慎的挑开窗帘左右看看,下去敲了敲门。 门内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穿下门小侍儿衣裳的人,一见是周孝锡,连忙先将他迎接进去,连带着轿子一起抬进门去。 云奕眯起眼,站在暗处想了一下。 这是吏部尚书谢之明的宅子,谢府。 第二十二章 “遵命,明平侯。” 夜色阴沉,云奕无聊的坐在周府房顶上数荷包中的银钱,屋子里周孝锡愁眉不展,他在谢府刚说明来意就被送了出去,连谢之明的面都没见着。 他拽着万宾的袖子哀嚎,“万兄,万先生,您真不知道这草乌粉的解药吗?!” 万宾也是被他弄的心烦意乱,“我只是略有耳闻这一种药,就给江渭孙提了一嘴,方子是我写的,那也是残方,还是江渭孙补全的,周兄!就跟你实话说了,我真不知道这药的解法。” 周孝锡一下子就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没有了声响。 云奕稍微探了个头,从窗子一角窥见周遇青灰的脸色,冷笑,事有因果,报应不爽,可惜这毒不能下始作俑者身上,不然你们能好好站这儿?真是可怜周大公子,周大公子淑人君子,有志之才,内外人皆知周家所有希翼都在他身上,他是被投毒的最佳人选。 云奕想到顾长云那句“怎么?对周大公子念念不忘呢?”,垂眼一笑,侯爷比她想的更上道儿。 就是再回去免不得又是一顿冷言冷语。 看现在这光景,怕是周府再无出头之日,万宾瞥了一眼呼吸微弱的周遇,再看看一副窝囊废样子的周孝锡,心中不觉有了另寻一主的想法。 周孝锡端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他不算聪明,那点心眼只够他在刑部当差混的,在这个位置上几乎事事都靠万宾,现在万宾也无计可施,他实在是束手无策。 顾长云在书房坐了一宿,面前摆着那枚装着狼牙的盒子,还有云奕的三枚玉牌。 他居然忘了问云奕狼牙的事,他居然忘了狼牙,安逸的日子果真会不知不觉的麻痹人心。 离北,他的父亲,世人皆知的不败战神,死在了离北。 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心底酝酿,顾长云闭了闭眼,呼吸加重,恍惚间听见了边疆离北草原上风吹草低的声音,被刻意遗忘多年的有关厮杀和危险的战栗感顺着脊背攀爬蔓延。 轻微的“咔擦”声响了一下,顾长云睁眼,厮杀多年的凌厉气场倾泻而出,震的裹了一身寒气推门而入的云奕一愣,忘了正要出口的话。 顾长云盯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出去,敲门。” 云奕愣愣的退了出去。 顾长云见她半天没动静,站起来打开门,低头,看云奕蹲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皱眉问,“你念叨什么呢?” 云奕毫不遮掩,老老实实说,“我先准备几句哄侯爷开心的好话再进去。” 顾长云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云奕仰着头看他,讨好的拉了拉他的衣摆,“天大地大只有明平侯府容得下我,”她见顾长云无动于衷,做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侯爷不忍心看我露宿街头?” “也没见你风餐露宿,”顾长云把衣摆从她手里拽出来,往屋内走,“进来,侯爷有话问你。” 云奕乖顺跟上。 顾长云坐到书案后,把狼牙往前推了推,“眼熟吗?” 熟,怎么能不熟?还是她亲手递给侯爷的,云奕瞧了瞧顾长云的脸色,点了点头。 顾长云目光压了下来,眼睛染上几分狠厉,“是你的还是那个依云的?” 云奕毫不露怯,腰身挺得笔直,“侯爷,我对您有那么遮遮掩掩吗?” 顾长云轻笑一声,用目光锁住她,拿起一枚玉牌隔空抛给她,“查清楚这枚狼牙,侯爷要知根知底。” 云奕灵巧接住,“遵命,明平侯。” 见他没有要问关于凌肖的事情,云奕略有些遗憾的咬了下舌尖,问,“侯爷,还有别的事吗?” 顾长云言简意赅,“江渭孙死了,中的是天南牙,上次服药是半个月前。” 云奕瞳孔紧缩了下,“天南牙?” 顾长云看着她没说话。 云奕的目光缓缓下移到那枚狼牙上,再开口时声音都轻了许多,“我知道了。” 静默片刻,顾长云揉了揉眉心,倦倦的,“行了,回去睡罢,鸡都叫了。” 云奕见他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给他添了杯热茶才离开。 如果江渭孙和陈门是离北的走狗,那谢之明可就耐人寻味了,还有依云……云奕飞身踩上屋脊,望向长乐坊的方向,隐隐觉得她不该卷凌肖进来。 事过无悔,云奕踩着屋顶回去,路过正在轮值的云十三,想起怀里还揣着蜜饯,顺手抛给了他,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云十三走在最后,麻溜收好蜜饯一本正经归队。 次日,云奕打着哈欠出现在饭厅时,白清实盛粥的手都停了一下。 疑问,“云姑娘昨晚不是没回来吗?” 云奕没睡饱,怕晚了又没吃的勉强撑着过来的,“白管家早啊,夜不归宿侯爷只能会扒了我的皮,我哪敢不回来。” 阿驿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云奕早!” 一直没说话的顾长云慢条斯理的舀了勺粥,“没规矩,不先问侯爷早。”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云奕把那盘虾饺端到自己面前,夹了一个到顾长云的碟子里,“侯爷早,侯爷多吃点。” 白清实没忍住,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 阿驿找着个新玩伴正新鲜,挨着云奕坐下,乖声道,“少爷也早。” 顾长云满意的给他拿了个豆沙包,“阿驿懂事。” 云奕的手伸到他面前,“我也要。” 顾长云看了眼她白皙的掌心,虎口和指腹一层薄茧,没理她。 阿驿咬着豆沙包,伸手拿了另一个放她掌心。 云奕摸摸他的脑袋,说,“还是我们阿驿贴心又可爱。” 既不贴心又不可爱的某人若无其事的继续用饭。 白清实轻咳一声,借着喝粥压下唇边笑意。 用完饭,阿驿想缠着云奕玩,云奕被他闹的险些招架不住,求助的看向顾长云。 昨晚的玉牌被她串上黑线挂在了脖子上,动作间微微滑出衣领,顾长云瞥了一眼,大发慈悲开口道,“阿驿,过来帮少爷个忙。” 阿驿看了看云奕又看看顾长云,还是觉得少爷更重要些,颠颠的跑过去。 顾长云命人抬了一筐核桃给他,连同一个小麒麟核桃夹子,“少爷想吃核桃,你帮少爷夹几个。” 半人高的一筐核桃,阿驿犯难的绕着核桃筐子转了一圈,乖乖搬着核桃筐子到一旁去夹核桃了。 云奕的表情难以言喻。 顾长云看他夹了两个核桃,扭头对云奕说,“你如今得了牌子,事情办完之前可自由出入侯府,不用再专门报备了。” 云奕受宠若惊的应了。 白清实摇着扇子过去,抓了一小把核桃仁,得了阿驿一个委委屈屈的眼神,边吃边跟顾长云说话,“你现在怎么那么放心她了?” 顾长云懒懒的从他手里拿了个核桃仁,“我放心她?云十一轻功好,让他跟着,别被发现。” 白清实点点头,走到阿驿身边,将他方才剥好的核桃仁全兜走了。 阿驿敢怒不敢言,咔咔嚓嚓的捏着核桃夹子。 云奕并没有急着去漱玉馆查依云,先去了周府,趴墙头趴了一会儿,察觉哪儿与昨晚不一样了。 周遇还半死不活的在榻上躺着,屋里还有温氏,周小姐陪在老夫人的屋子里……周孝锡和万宾哪去了? 云奕在周府转了一圈,没发现三合楼的人,倒发现身后一条小尾巴。 她与云十一面面相觑,对视了一会儿后云奕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云十一摸了摸鼻子,继续正大光明的跟着。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的身法多半还是云奕指点的,偷偷摸摸的早晚都能被发觉。 云奕在路边买透花糍吃,一人装作买客凑到云奕身边,要了两块透花糍伸手从荷包里拿钱,压低声音飞快说,“万宾天没亮就收拾东西跑了,我们的人跟着,再让人去周府时周孝锡已经不见了。” 云奕波澜不惊的接过自己的透花糍,道了句“多谢”转身离开。 云十一将方才停顿时买的风车塞到手边一小孩儿怀里,连忙跟上。 万宾跑了,周孝锡早上起来时知道这件事彻底崩溃,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引来祸端,不管谢之明是不是他的主子都绝不会放过他。 云奕嗤笑一声,三两口吃完一块透花糍,拍拍手往城边走。 四个城门皆有南衙禁军把守,云奕扭头把无辜望天的云十一拎到身边,交代,“周孝锡跑了,他肯定要出城,没走太远,你去东城门和北城门看看。” 云十一无辜的眨了眨眼,“侯爷让我跟着你。” 云奕微笑,“侯爷是不是还说了让你别被发现?” 云十一讪讪一笑,“哎我这就去。” 云奕留了个心眼,先去了南城门,周孝锡祖上是南方人,说不定他就往南边走了。 南城门内,城边郊区树林,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往城门处赶,车内坐着的正是惊恐未定的周孝锡。 他还没从自己就这么跑了这件事中缓过神来,抱着一包袱的金银细软,时不时伸手摸一把怀中的银票,就好像这样能让他安下心一样。 马上就能出城,出了城不能走官道,还要走小路,再往南一点就走水路,等到了陇南避避风波安顿好,再……再将老夫人她们接过去也不迟,周孝锡自我安慰,告病的折子已经准备好了差人户部侍郎林听,林家或许能看在与自家结亲的份儿上在朝堂上多关照几分…… 他哆哆嗦嗦的想着,以为自己的盘算打的正好,忽而车厢剧烈一抖,马儿嘶鸣一声,马车毫无征兆的停住了。 没有车夫的叫喊,周孝锡颤巍巍的等了一会儿,听外面没动静,顿时就慌了,用包袱小心翼翼的挑开一点窗帘。 一柄挂着血丝的寒刀飞进车厢钉在车壁上,吓得周孝锡顿时瘫在座椅上,僵硬扭头,借着雪亮的刀身,看见自己惊悚万分的脸,以及一双寒光乍现的眼睛。 “周大人,我只是让您帮忙给您主子带句话,您怎么这就要跑路了呢?”云奕挑着帘子盈盈一笑,“大人,出尔反尔可不是个好习惯。” 周孝锡拼命往车厢角落挤,豆大的冷汗滚落,“姑娘高抬贵手放我走。” “周大人说的什么话,我这双手上的人命沉的抬不起来,怎么可能放你走。” 云奕一条腿跨入车厢,抬手把短刀拔下,刀刃抵上周孝锡的喉咙。 “给你指条明路,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放过你,护送你出京都。” 周孝锡咽了咽口水,“我不可能告诉你他是谁,他不会放过吾儿的。” 云奕好笑,“大人,您想着一个人跑路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大公子,想想周府上下老老少少呢?搁我一个外人面前装什么父子情深骨肉至亲。” 周孝锡被她戳破,面上有些讪讪的。 云奕手上力道加重,笑道,“既然周大人不肯说,那就祝大人来世投个好胎了。” 第二十三章 “侯爷,出去一趟,记得留饭。” 刀刃压进皮肉,冷铁的寒意刺的伤口生疼,周孝锡嘶嘶的小声抽气,他能察觉到有温热顺着脖子往下淌,流进了衣领里,身上阵阵发凉。 云奕就这么慢慢耗着他,看着他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双目渐有涣散,最终实在受不了的双腿挣扎起来,“停!停!你想问什么!” 云奕收了刀,啧啧感慨,“大人早想明白多好。” 周孝锡脖子上刀口皮肉外翻,他不敢乱动,眼睛费力的盯着云奕的动作。 “江渭孙和陈门是你的门客,他们是几时到你府上的?从哪来的?” 周孝锡脑子昏昏沉沉的,“江渭孙是半月前,在茶馆吃茶见着的,生面孔,外地人……陈门,陈门在我府上小一个月了,是京都人,京都人……” 云奕拿刀鞘拍了拍他的脸,“陈门和江渭孙认识吗?” 周孝锡声音越来越低,“不,不认识,他们两个不熟……” 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眼皮也有些睁不开了。 陈门失踪只是巧合?云奕不敢妄下结论,扶住周孝锡的脑袋,轻声道,“周大人一路走好,在此我送您一程了。” 袖刃一抹,周孝锡一声呜咽卡在喉中。 云奕没去翻找他的包裹,先下车去搜车夫的尸体。 如她所料,这车夫根本不是周孝锡的人,车夫腰间挂的不是水囊,而是匕首。 她随便翻了一下,在车夫怀里翻出枚刻有谢府家纹的铁牌。 谢之明不会让他活过走出京都。 云十一赶来的时候正看见云奕弯着腰扒开地上一男人的衣襟,倒吸一口凉气。 云奕听见动静,回头一看,面无表情问,“你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云十一不敢说话,走进问,“周孝锡呢?” 云奕指指车厢,“死了。” “啥?” “留着没用,弄死了。” 云十一正要挑帘看的手顿住了,脸色复杂,“许久未见姑娘还是这般……” 云奕的刀鞘戳了戳他的背,“什么?” 云十一嘴里的话打了个转,“简单利落下手干脆。” 云奕回来的时候顾长云正在湖心亭里喂鱼,云奕远远看见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稍微沾了血气就没想着过去,打算从这条石子路回去先换身衣服。 来福从廊子上跑下来朝她挥手,“云姑娘!云姑娘,侯爷叫你过去。” 云奕诧异的挑眉,走到亭子外就站住了。 顾长云有些不满,“离那么远怕侯爷吃了你?” 云奕无奈,“杀了人见了血,味道不好闻。” 顾长云哼了一声,“浪的不轻,都干嘛去了?” 云奕一一交代,“万宾跑了,周孝锡也要跑,被我给拦着了,江渭孙是半月前入的周府,是外地人,陈门和他没在一起,是一月前去的周府,陈门失踪可能只是巧合,和江渭孙没关系。” “周孝锡死了?” “南郊,等侯爷收拾烂摊子呢。” 顾长云凉凉的她一眼,“你倒是真会给侯爷找麻烦,下去罢,别在这碍眼。” 云奕行云流水的下去了。 余光中她一身青衣消失在小路尽头,顾长云把手里的鱼食全扔进水里,唤,“十一出来。” 云十一应声出现。 “说说罢,她都去哪了?” “云姑娘去了周府,在南郊拦住了周孝锡的马车,车夫见血封喉,周孝锡脖子上的伤口比较大,该是云姑娘问话时故意弄的,”云十一顿了顿,心想云奕我信你一回,道,“云姑娘说的都是真话。” 顾长云嗯了一声,片刻后,问,“没去其他地方见什么人吗?” 比如说,见了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什么的。 云十一疑惑一瞬,不敢有假,“没有。” “哦。”顾长云又问,“摊子收拾了吗?” 云十一想起自己在挖坑埋人粉饰现场还要处理马车时,云奕躺在树杈上补觉,憋屈的深藏功与名,“云姑娘已经收拾过了。” 见鬼,为什么侯爷的表情还有点可惜?! “周孝锡的银两她拿了吗?” 您关心这个干啥,云十一腹诽,老实交代,“没有,云姑娘还给周府了。” 顾长云又“哦”了一声,说,“她把我的钱袋拿走了,现在还没有还回来。” 这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听这个,云十一沉默了一会,见顾长云似乎还等着他的回话,小心翼翼道,“可能是因为,钱还没有花完?” 顾长云暗道有道理,面无表情的让他下去了。 云十一恍恍惚惚,决定回去洗个头脸清醒一下。 阿驿端着一大盆核桃仁去厨房找红姨,想让她做琥珀核桃和核桃酥。 听到云姑娘要热水,知道是云奕回来了,巴巴的甩着胳膊跑到云奕院子外面等。 云奕沐浴完换身衣服出来,见他站在门洞下,招手让他过去,问,“阿驿你怎么站哪?” 阿驿说,“白管家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让我在别人洗澡时站的远一些。”他指着云奕身上的衣裳问,“云奕,你只有这一身衣服吗?” 云奕无奈解释,“你家侯爷给我准备了一打一模一样的衣裳,不是一件。” 阿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蹲下身揪着她的衣摆翻看。 这要是换个人就是耍流氓了,云奕拍拍他的头,“怎么了?” 阿驿将后面的衣摆翻开,指着里面一道银色丝线刺绣的云纹给她看,“我们家的绣娘做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这个,还真是少爷给你准备的。” 云奕没发觉这个,稀奇的很,拎着衣摆摸了摸,云纹是顾家的家纹,她将这云纹穿上身就如同是半个顾家人一样。 阿驿不知道哪里让云奕高兴了,愣愣的站在一旁看她盯着那云纹若有所思。 云奕摸摸他的脑袋,“走,给你弄个好玩的。” 阿驿用力点头,看云奕不知从哪弄来一截木头拿小刀削出一个形状。 不到半个时辰,一只圆滚滚的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出现在云奕掌心,小兔子后背还刻上了“阿驿”二字。 阿驿爱不释手,玩了一会儿拿着去找顾长云给他看了。 顾长云将小兔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把兔子还给他,不经意的问,“没其他的了?” “有,”阿驿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她,“云奕让我给少爷传个纸条。” 顾长云展开一看,短短两行字。 “侯爷,出去一趟,记得留饭。” 顾长云面无表情的将纸条揉成纸团扔到一边。 没想到云奕一直到晚饭都没回来,顾长云看了眼天色,吩咐连翘把云奕的碗筷和凳子都撤下去。 阿驿察觉到少爷不高兴,捏着小兔子一声不吭的扒饭。 小野鸟浪的不轻,顾长云细细摩挲玉牌,还是得找个链子把小野鸟拴起来听话。 云奕先去了百条巷,果然发现角落里长乐坊的那枚筹码已经不见了,抿了抿唇,往三合楼去。 她将周孝锡卷走的金银细软还回去时顺手给周遇下了解药,现路过周府,停下见周遇已经醒了,温氏正张罗给他准备补品,周遇缓了缓,问父亲哪去了。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周孝锡不见了。 云奕嗤笑一声,没再多看,脚步不停往三合楼去了。 月杏儿迎上来,云奕问她,“万宾呢?” “在城外的清河镇。” 云奕略一沉吟,“此人无用,不用留。” 月杏儿点头,“知道了。” 柳才平从后面出来看见云奕,连忙小跑过来,“小姐来了啊。” 云奕迎了几步,笑道,“柳叔。” 柳叔拉着她,担心道,“小姐,你让我们盯着周府,是不是周府的人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们家小姐非得让他……”柳才平严肃的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云奕失笑,“没有的事,柳叔,普天之下谁能欺负得了我?” 一旁的柳正默默点了点头。 柳才平还欲拉着她多问几句,从门外一溜儿进来五六个高个男人,找了个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的位置坐下,一个两个眼神偷偷往这边飘。 伙计连忙上去招呼。 “也没到饭点啊……”因这几个人的气质比常人要更凶神恶煞些,柳才平嘟嘟囔囔的,伸手就要往柜台下摸,“难道是来闹事的?” 云奕哭笑不得的按住他借着柜台遮掩往后腰塞飞刀的手,“柳叔,别了,咱年轻力壮不是这个力壮法儿,人家就是来吃饭的,真闹事了再说。”喊柳正,“柳正,你带柳叔去后面厨房看看,中午我想吃胭脂鹅脯。” 柳正一脸无奈的将他爹拉到后面,月杏儿摸着下巴靠过来,低声问,“主子,这中间那个人咋那么眼熟呢?” 云奕有模有样的翻开账本对账,“汪习你忘了?” 月杏儿趴在她身边,“你别说换了衣服我还真差点没认出来。” 伙计拿着记菜单子来柜台,云奕接过看了看,六道荤菜四道素菜加两道汤还有六碗三鲜面,她把单子给月杏儿让她去后面厨房报菜名,对伙计说,“给几位客官加两道小菜。” 伙计点头应好,准备好小菜去了。 云奕忽略那边飘过来的目光,隐隐觉得凌肖就快来了。 没过几刻钟,凌肖拎着几包东西出现在三合楼门外,进来先是觉得不对劲,往左边一看,那几个遮遮掩掩就要钻桌子底下的人不是汪习广超他们还能是谁? 凌肖顿了一下,没理他们,径直往柜台走去。 云奕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三分惊讶七分欣喜,“凌大人,你怎么来了?” 凌肖将手中东西放上柜台,“云姑娘不必客气,叫我凌肖就好。”指了指那边的汪习他们,道,“那边是我的几个兄弟,让云姑娘见笑了。” 云奕大方一笑,“哪里的话,还要多谢各位照顾生意,凌肖,这东西是给我的?” 凌肖点点头,红了耳尖,“看到街上这云片糕买的好,就想着给姑娘买了一点。” 大大小小四五包,云奕笑了一声,“这是一点?” “三合楼伙计多,分着吃罢了。” 云奕意识到凌肖这是有帮她打点人际的意思,一时间心里没个滋味,凌副都督年少有为君子品性,事事想的周全…… 凌肖只当她面皮薄,也怕耽误她做事,只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开,走之前专门到汪习他们那边,一个个叮嘱他们不要多事。 早就惊掉下巴的众人连连点头。 广超见他走远才出声,“这真是咱们头儿?” 汪习见怪不怪,冷静道,“没错,不是假的。” 他们实在是稀奇,仗着今日无事,用过饭菜后点了香茗果子什么的,坐着听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话本子。 月杏儿从后面厨房出来,喊她,“主……阿姐,吃饭了。”见那边还是一堆人,悄声问,“他们怎么还没走呢?” 云奕镇静的将账本收拾进抽屉里,“爱走不走爱留不留,关我们屁事。” 月杏儿疑问,“阿姐,谁惹你了?” 云奕把云片糕塞给她,脸上带笑语气却冰冷,“没人惹我,是我自己找不痛快,你把这个给大家分了。” 月杏儿抱着一怀糕点,百思不得其解。 说书先生讲了一下午,汪习广超他们就坐了一下午,怕他们起疑心,云奕愣是站了一下午的柜台,身上的冷气冰的柳正和月杏儿退避三舍。 云奕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郁闷,她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过河拆桥借刀杀人用的顺心顺手,这次可能牵扯到离北外族,凌肖是凌波海的义子,光明磊落前途不可估量,和她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倒也不是后悔拉他下水,就是有些郁闷…… 她想起来自己还想着去漱玉馆一趟,牙酸似的嘶了一下,侯爷……侯爷又该生气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气。 比之前爱生气多了。 漱玉馆终是没去成,汪习他们挨到天黑才走,前脚刚走云奕后脚就出了三合楼后门。 回到明平侯府,云奕在书房和寝处转了一圈都没见着顾长云,想起自己半开玩笑留下的那张字条,脚步一转去了饭厅。 饭厅里只有顾长云,一个人拿着本书坐着,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馄饨面和银耳红枣汤。 顾长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抬抬下巴,“哝,侯爷给你留的饭。” 云奕几步走到桌前坐下,拉长声音喊,“侯爷真好。” 顾长云看着她吃馄饨,看了一会儿,缓声开口,“本侯记得,你在京都是有个妹妹,如今她人呢?你就这么将她一人抛在外面?” 云奕当然知道他在说月杏儿,陆沉周全,查人不可能只查一个。 云奕咽下口中馄饨,“多谢侯爷挂心,表妹略知算数,在京都中一个酒楼找了个算账的差事,能照应自己。” 顾长云不紧不慢的舀了舀汤,“人家又不像你,一个姑娘在京都中还是有些难了,不如你把她接来府中,也好有个照应。” 云奕这就有数了,看来侯爷还是怕她不听话,想用月杏儿在她脖子上栓个套儿。 顾长云静静看她,手指在桌下暗暗摩挲着剩下的两块玉牌。 这人哪来那么多不放心,她有那么让人不放心吗?云奕这般想着,捧着碗喝了口甜汤,说,“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明个儿我就把她带来,在此替她谢过侯爷了。” 顾长云看她乖顺的样子,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 第二十四章 长乐坊,销金窑 见云奕将馄饨面吃完,顾长云将已不那么烫口的甜汤推给她,道,“怎么跟一天没吃饭一样,钱花完了?” 云奕一点都没有小偷的自觉,大大方方的将腰间顾长云的荷包解下来给他看,“还没,白日里耽误了些,没怎么用饭。” 顾长云草草拨弄了几下,问,“去漱玉馆了?” 云奕看他一眼,默默摇了摇头。 顾长云手上动作一顿,将荷包扔给她,似笑非笑,“家花不如野花香。” 云奕接住,只当听不见,“侯爷不去漱玉馆,人家依云压根就不露面,我去有什么用?” 顾长云冷哼一声,“油嘴滑舌。” 云奕回道,“阴阳怪气。” 顾长云一顿,卷起书不轻不重的敲了敲她的发顶,道,“明晚去漱玉馆,吃完将碗筷送回厨房,可没人等着给你收拾。” 说完起身离开。 云奕口中含着汤,含糊的嗯了一声。 顾长云走了两步,没忍住,拐回来又用书敲了她脑袋,冷声道,“学会跟侯爷顶嘴了。” 云奕捧着碗无辜的耸了耸肩。 长乐坊,销金窑,光明磊落做的是正经生意,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小赌怡情图个消遣,有人嗜赌成性伤钱伤身。 凌肖第一次来这种场合。 长乐坊地上有三层楼,一进门就有一个耳朵上挂着小铜钱的荷官迎上来笑脸招呼,引着凌肖往大厅里走。 许是见凌肖一副正经公子哥的样子,荷官猜他只是闲来无事消遣一番,并没有将人引的太深,只将凌肖带到了一楼大堂。 凌肖手心中握着那枚在百条巷找到的筹码,跟着小荷官转过雕花描金十二扇花卉图大屏风,仿若入了另一个世间。 十二根红漆雕花大柱,数百张赌桌,人声鼎沸,每张桌前都是人头攒动,赌徒男女老少皆有,多数衣衫凌乱神情癫狂,拍着桌子大声叫嚷赌的眼红。 荷官笑问,“公子是第一次来?” 凌肖点点头,看向离他最近的一张赌桌。 是最普通的摇骨骰,注已下好,一荷官双手捧着黑木骰盅上下左右摇晃,高声喊,“下注无悔!下注无悔!诸位请!”喊完将骰盅盖到桌上,掀开骰盅请众人看点。 一二四,小。 有人抚掌狂喜,有人唉声叹气,输者中有一壮年男人,额上青筋暴起,目呲欲裂盯着荷官喊,“再来一局!我他娘的就不信这个邪了,再来一局!我还选大!” 桌上的荷官气定神闲,“这位公子,您的筹码已经输完了,老规矩,您该下场了。” 男子不服,梗着脖子,喊,“我还要赌!我……我把我女儿压上!” 捧着黑木骰盅的荷官目露寒色,冷笑,“这位公子别说笑了,长乐坊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干人口买卖的勾当。” 他话说完,抬手做了个手势,男子身后过来两个脖子上挂铜钱吊坠的打手,不顾男子的反抗,轻易将人制住朝门外拖去。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路给他们,又飞快的合上,进行下一场狂欢。 短短几息,凌肖看清楚桌上放着的一沓筹码,长乐坊的筹码做得精致,圆形的白色骨牌上用金粉细细描了花纹和长乐坊的字样,金粉中掺了特殊香料,闻之有异香。 攥紧手中筹码,棱角微微硌这掌心,凌肖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他手中的筹码是方形,同桌上的长乐坊筹码不一样。 静静等凌肖将这场闹剧看完,引他进来的荷官才继续开口,“公子要换筹码还是先四下看看?” 凌肖收起思绪,递去一张百两银票,道,“劳烦了,先换筹码。” 荷官没有接,微笑解释,“公子,我们坊里的筹码不值钱,一两银子换一枚,您这张银票要换就是一百枚,不如您先换少些,消遣一番再说。” 凌家家教严格,家风颇严,凌肖关于赌坊的了解全来自于大街小巷不经意的听闻,不知这其中详尽,将银票收起换了枚十两的银锭出来。 荷官面上笑意没有任何变化,双手接过银锭,道,“公子稍等片刻。”拦住路过的一个匣奴,从他手中的匣子里取出十枚骨牌筹码递给凌肖。 大堂中有十几个这样捧着装有筹码的匣子的匣奴,以便于赌徒换取筹码。 荷官将凌肖引到一处人略微少些的赌桌,道,“公子有事随时叫人即可。” 凌肖颔首,目光落在赌桌上。 见他被赌桌吸引目光,荷官不动声色退下。 有几人对凌肖投来好奇目光,但很快被骰盅开盅吸引,不再关注他。 凌肖在人群后站了一会儿,他面前这赌桌上还是那种圆形筹码。 心下诧异,四处转了转桌上都是这种圆形筹码。 凌肖的余光落在一侧的楼梯上,顺着往上延伸。 察觉到方才那个荷官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凌肖走到一处热火朝天的赌桌旁跟着人下了注,十枚筹码全压上。 骰盅开大,凌肖赌赢,另得了十枚筹码。 连赢三局,他捧了一大把描金骨牌,从脚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热。 凌肖垂下眼轻咬舌尖,是赌瘾。 他定了定神,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欣喜和少年人的骄纵,慢慢往楼梯走去。 荷官目光一动,上前几步微微挡着他的去路,笑道,“公子好运气,第一次来就赢得满怀,”往大堂的另一个方向抬了抬手,“若是公子嫌无趣了还请随我来,见识见识其他赌法。” 听出他在“第一次”上咬字用力了些,凌肖没执意要去楼上看看,跟着他去看别人摸骨牌。 看了没一会儿,凌肖实在是被吵的头疼,那荷官的目光形影不离的牵连在他身上,没有去二楼一探究竟的机会。 索性走到那荷官面前,问他,“劳烦问一句,这筹码能带出坊吗?” “公子,长乐坊的东西出不了长乐坊。”荷官表情有些犯难。 凌肖若有所思,点头道,“我知道了。”转身走进围着一张赌桌的人群中,看了一把后抬手下注,借着人群遮挡,一块筹码神不知鬼不觉的滑入袖中,其余的全放在桌面上。 这一次全输不剩。 凌肖脸上适时露出愤愤懊恼的神情,抚袖离开。 荷官恭恭敬敬的将人送至门外,见人走远,之前被他拦着给凌肖拿筹码的那个匣奴凑近好奇的盯着凌肖的背影看,肩膀撞了撞他,“诶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位公子?真是好生俊俏!” 荷官谈了谈他的额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该是家教严,没来过这种地方,今日来见见世面……行了,回去罢,里面忙着呢。” 匣奴有些恋恋的看了眼凌肖离去的方向,暗道可惜,不能多见这位俊俏公子。 凌肖走至无人处,抬手闻了闻指尖。 一模一样的香气,方形筹码不是造假。 动作间,两枚筹码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凌肖侧头,目光落在长乐坊二三楼,飞檐上挂着雨铃,檐下挑着灯笼,整夜灯火通明。 凌肖站在暗处,冷眼旁观。 他回去禁军府衙时没想到有三个人围在自己院门前,疑问,“有事?” 汪习蹲的腿麻,撑着旁边的广超站起,广超被他一压直直往后面一仰,庄律一把扶住他才没倒到地上。 汪习对他歉意的笑笑,扭头把怀里的油纸包递给凌肖,“头儿,云姑娘给你的。” 刚想说已经用过饭无需消夜的凌肖果断伸手接过,神色软了几分。 庄律将广超拉起来,广超呲牙咧嘴的揉着小腿,不忘八卦,“头儿,今日不是不当值吗,你怎么不在三合楼陪云姑娘?” 凌肖小心抚平油纸包上的褶皱,“云姑娘当差,不好耽误她时间。” 广超恨铁不成钢的闭上了嘴。 汪习啧啧感慨,“没事没事,我们头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庄律仔细瞧了瞧凌肖的神色,知道他不会随意对一个女子这般,想了想问道,“云姑娘,和明平侯……” 他话没有说完,但在场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汪习和广超不自觉的放轻了呼吸。 凌肖抿了抿唇,“应该是顺路,之前有过交集。” 京都盯着明平侯的眼睛太多,和明平侯有太多交集可不是一件好事。 庄律没再说这个,担心另一件事,“云姑娘江湖人士,凌都督他知道的话……” 广超眼疾手快的踩了他一脚,庄律收声,疑惑看向他。 广超抬头看天。 汪习连忙打圆场,“头儿,云姑娘好像给你的是芝麻糖,我拿了一路,你快回去打开看看有没有碎的……” 凌肖神色认真,“若到了那么一天,我会向义父说清楚的。” 三人闻言俱是有些震惊。 汪习反应过来,颤巍巍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儿你真男人,兄弟挺你。”想起来自己和小月儿,顿时多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广超也颤巍巍的拍了下凌肖的肩,“兄弟也挺你。” 庄律沉默片刻,扭头对汪习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头儿,梁月的父亲是不喜欢你,但凌都督不一定会不喜欢云姑娘。” 汪习苦着脸,扎心了。 凌肖笑笑,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自己进门颇有些急切的解开裹着油纸的细麻绳,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芝麻糖。 炒制好的芝麻裹着饴糖,一口下去芝麻香混着甜香,不那么齁甜。 凌肖珍之重之的尝了一个,将剩下的小心翼翼重新包好放到床头的柜子里。 连同那两枚筹码。 次日来喊云奕起床的不是云七,阿驿得了少爷的命令,捧着木兔子跑到云奕门前喊,“云奕!云奕!起来了!该吃饭了!” 里面的云奕翻了个身拉高被子捂住了耳朵。 阿驿喊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动静,换了种方式喊,“云奕!今天早上有豆沙加糖粥,梅花汤饼,酥琼叶,四喜蒸饺,虾羹,葱肉包子……” 云奕无奈,坐起身子,“阿驿!别喊了,我起了!” 阿驿见她醒了,更起劲了,“云奕!这兔子你能给我再做一个吗?” 云奕下床穿衣,打个哈欠,“行!你先去给我盛碗虾羹。” 顾长云见阿驿欢喜的跑来,笑问,“喊起来了?” 阿驿用力点头,“嗯,云奕答应给我再做一个兔子,到时候就能送给少爷了。” 顾长云满意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白清实听见阿驿的话,哭笑不得,“侯爷,你还跟阿驿抢玩具呢?” 顾长云一本正经,“我这哪叫抢?你听清楚,是阿驿要送我一个,对不对阿驿?” 阿驿连连点头,送给少爷一个,少爷就不会成天盯着自己的兔子看了。 片刻后,云奕睡眼惺忪的出现在饭厅门口,挨个问了早。 顾长云后知后觉的发现哪不对劲,问,“云奕,我侯爷府亏待你了?怎么成天穿一件衣服。” 云奕拉开凳子坐下,好笑,“侯爷,我柜子里一打一模一样的衣服,您不知道?” 顾长云故作惊讶,“你一个女子,柜子里什么衣服本侯怎么会知道,可不要污了侯爷的清白。” 云奕慢条斯理接过阿驿递来的虾羹,道,“侯爷是侯府的主人,怎么会不知道我柜子里有什么?侯爷可不要污蔑我只穿一件衣服,被他人听去了小女子的清白才是有损。” 顾长云顿了顿,没好气的用筷子点了点她的碗沿,“净会给侯爷顶嘴。” 云奕一笑,“我这是实话实说,言之有理。” 顾长云往她碗里夹了个蒸饺,“吃也赌不上你的嘴。” 一旁的白清实给阿驿盛粥,温声细语,“小孩子不要听大人吵嘴,会容易长不高。” 阿驿似懂非懂的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勺子吃粥。 顾长云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白清实微微一笑,问,“今晚要去漱玉馆?陆沉不是已经搜过了依云那里吗?” 顾长云的筷子点了点云奕,“让她试试。” 云奕对白清实笑笑,“说不定呢。” 陆沉搜是搜过,但有的东西还是不方便可能会有漏的地方。 白清实约莫是想到了这点,点点头没有再问了。 第二十五章 再访漱玉馆 若是有一日师父知道自己这一手好刀工用来削木头做小兔子,非得罚她扫上三日的地,云奕一手握刀一手拿着木头,手下动作不停,悠悠叹了口气。 阿驿眼巴巴的坐在她脚边,捧着的琥珀核桃都忘了吃。 云奕吹去木雕兔子上的浮沫,抬手就要在兔子背上刻字。 阿驿连忙拦住她,“云奕慢着!别刻阿驿。” 云奕疑惑,“那要刻什么?不刻字了?” 阿驿小声道,“这是给少爷的……” 他声音太小,但云奕还是听清了,不敢相信,“给侯爷的?” 阿驿眼巴巴的点点头。 想到顾长云把玩木雕小兔子的画面,云奕忍不住笑出声,道,“这个给你,侯爷的我另做一个,”又问,“阿驿还想要什么?木头多,我再给你多做几个。” 阿驿惊喜的瞪大眼,“阿驿都想要!” 一个时辰后,阿驿兴高采烈的捧了一怀的小兔子小鱼儿小鸡小鸭小马什么的,跑出了云奕的院子,全然忘了少爷的兔子这件事。 云奕活动活动有些发酸的手腕,在脚边一堆木头里挑了块最名贵的檀木。 晚饭前顾长云收到了自己的木雕。 彼时他正在书房自己同自己下棋,突然听见窗棂被敲了敲,接着一个什么东西就从窗户外被扔了进来,在薄织地毯上滚了两圈。 顾长云等了会,没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声,他起身走到门外看了看,一只麻雀踩上枝头晃了晃。 云奕蹲坐在屋顶上,眼中带笑听他的动静。 顾长云走过去捡起一看,是一个刀工凌厉的木雕苍鹰,气势逼人,羽翼栩栩如生,尤其一双鹰眼,刻画的极为传神。 顾长云没来由的想,这个比兔子好。 四下无人,顾长云毫不遮掩喜爱,爱不释手的捧着木雕苍鹰摸摸这里瞧瞧那里。 云奕蹲坐在屋顶上看远处的天。 兔子脾性太软,被惹急了才会咬人,不适合小侯爷。 恣意翱翔的鹰才适合。 用晚饭时云奕瞥见顾长云腰间多了个墨色底绣金鱼的荷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 见她多看了几眼,顾长云淡定的捻了捻荷包上的流苏。 花街依旧歌舞升平,云奕和顾长云挤在同一辆马车里,抢他的茶糕吃。 顾长云皱眉,“不是刚用完饭,怎么又吃?” 云奕抿了抿嘴里的茶香,“侯爷净让我干费力活儿,还不让人吃口东西了?” 顾长云瞥他一眼,将整盘茶糕推到她面前,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大有让她不吃完就不许下车的架势。 云奕顿了顿,讨好的拉了拉他的袖子。 漱玉馆到,外头车夫撩开帘子,顾长云起身下车,见云奕一动未动,回眸挑眉看她。 云奕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眨了眨眼。 似乎方才的回眸只是众人的错觉,看着顾长云正了正衣襟,春风含笑左拥右抱的走进漱玉馆。 马车驶向后院。 楼清清正闲得无聊,歪在美人榻上让小屏捣了凤仙用绢布缠在一手的指甲上,眯着眼端详已经染好色的另一只手。 顾长云悄声走进轻捂住她的眼。 楼清清一惊,还未反应过来顾长云便已放开了手,她半是埋怨半是娇笑的捶了他一下,“侯爷许久不来,一来就捉弄人家。”又笑,“侯爷看把人家小屏都吓的手抖了。” 木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凤仙花泥,小屏指尖红红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一旁的小榻上摆了一小篮新鲜娇嫩的凤仙花瓣,顾长云拿起一片,指尖一捻就染上鲜艳欲滴的红色,笑道,“也不是凤仙的季节,清清哪里来的好花瓣?” 楼清清摆摆手让小屏接着弄,眼波潋滟,“漱玉馆后头有温房,侯爷多日没来,怎么就忘了?” 顾长云在一旁清水花盆里将指尖花泥洗净,随手拨弄了下在清水上飘着的整朵整朵的重瓣凤仙,叹气,“还是清清不想人,都不知道派人去明平侯府传个话,你一传话,我还能不来怎么的?” 楼清清被他逗笑,“侯爷少跟清清贫嘴,我不想你,有人想你,依云昨日里还悄悄问我侯爷什么时候来呢。” “侯爷这不是来了吗,”顾长云左右看了看,“依云呢?侯爷来了都不出来见见?” “房里呢,估摸又在练琵琶,小屏去叫她去。” 小屏诶了一声,洗净手去了。 依云含羞带笑的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身纱衣飘飘,在这浓墨重彩的装潢下显得十分仙气动人。 顾长云笑意更深,朝她伸出手。 依云眸光一闪,被顾长云握着指尖轻飘飘拉到身旁坐下,一只大掌温热的搭在她腰间。 楼清清牙酸的嘶了口气,没眼看,挥着帕子起身走了。 依云小鸟依人,颊上红晕,柔笑,“侯爷怎么想起来看依云了?” 顾长云眼中缠绵,“想依云了,侯爷自然来寻依云了。” 在依云看不到的地方,他重重的握上荷包,隔着布料描摹苍鹰的轮廓。 云奕一听依云房中没了声响,麻溜熟练的从窗外翻进,先是背靠在门边听了会外头的动静,才放下心搜扒起来。 陆沉之前一定将能搜的地方搜过来了遍,他可能漏掉的地方…… 云奕目光在房中一寸寸转过,停在衣笼和旁边的梳妆匣上。 片刻后,云奕收获颇丰,将屋中各物放回原位,无声无息的翻了出去。 不多时,来福面带急色的疾步走进漱玉馆,差点撞上几位正在嬉笑的香衣美人儿,美人儿娇笑着就要往他身上倒,他飞快闪开,焦急问其中一位女子,“劳烦姐姐了,请问我们侯爷在哪?” 飞霜拉开还欲玩笑的姐妹,“别闹,人家说不定有正事,”转身对来福说,“侯爷在三楼的大窗台那儿,来我带你去找。” 来福擦了擦额上热汗,眼睛不敢乱瞥,连声道谢。 上了三楼,飞霜柔声唤侯爷,“侯爷,您家的小侍儿来找您了。” “有劳飞霜了,”顾长云朝飞霜点点头,而后看向来福,“何事?” “阿驿方才做了噩梦,吓得一身冷汗,脸色很不好,也不敢再睡,点了好几盏灯都没用,现在正满府哭喊着找侯爷呢……” 顾长云微微蹙眉,“王管家呢?” 来福苦着脸,“王管家让人熬了安神汤,我来时还正拿糕饼哄着呢,怕是哄不住。” 顾长云叹了口气,“小孩子,”侧身拍了拍依云的背,歉意道,“还想听依云多弹几曲,到底是没这个福气,对不住,侯爷今晚得早些回去了。” 依云连忙起身送她,懂事道,“侯爷哪里的话,想什么时候听曲子依云就什么时候弹,还是阿驿少爷重要,侯爷快些回去罢。” 顾长云温柔小意的摸了摸她的发顶,从怀中拿出一碧玉镯子,牵着她的手替她笼到腕上,“那侯爷就先走了。” 依云抿唇笑,“依云又不是小孩子。” 顾长云又与她说了几句话,出漱玉馆时面上恋恋不舍瞬间消失不见,他撩开车帘,看见一个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的云奕。 若无其事坐好,顾长云抿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开口,“一无所获?脸拉那么长。” 云奕继续皮笑肉不笑,“哪有侯爷心情好,美人怀温柔乡,不是来福去叫,侯爷怕是明个儿都出不了这门。” 顾长云啧了一声,“牙尖嘴利,搜不出东西侯爷罚你喝西北风。” 云奕白他一眼,将手边帕子甩开,兜着的几样物什叮叮当当的落在桌上。 顾长云看她一眼,大概是意识到什么,没有伸手去拿,问,“这什么东西?” 云奕隔着帕子给其中一枚玉佩翻了个面,露出上面一个纹饰,“古文的江字,这是前朝江汝行将军家的玉牌。” 又是前朝,顾长云垂眼不语,脑海中关于江汝行的记忆重现。 江汝行是他父亲顾子靖亲如兄弟的部下将军,性子很活跃,一逮着机会就要欺负他,心血来潮背着他父亲带他去吃酒,顾子靖发现后举着长枪追了他一条街,江汝行拉着头晕眼花的小顾长云抱头鼠窜。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最终风尘满身,马革裹尸还。 顾长云闭了闭眼,无声舒出一口气,道,“江将军生前并未成家,没有留下子嗣。” 云奕暗自观察他的神色,道,“未成家就没有子嗣了?” 顾长云看向她。 云奕被他看的面皮有些发烧,咳了一声才道,“或许,一夜风流也说不定呢?” 顾长云似乎是不可置信的上下扫了她一遍。 云奕微窘,转过了脸。 一路上沉默,回到了侯府顾长云下车,云奕用帕子将那些物什重新兜好,跟着他去找了白清实。 白清实见了那玉牌也是一愣,疑惑,拿起那玉牌细看,“云姑娘,这是在那依云房中搜到的?” 陆沉也看向她等待一个答案。 云奕有了一瞬可疑的沉默,轻声道,“陆侍卫一介男子,当然会不好意思搜查女子的亵衣,这是我在那叠布料里找到的。” 白清实身子一僵,顿时将玉牌扔回了桌上。 陆沉沉默着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手。 连顾长云都一脸高深莫测的瞥了她一眼。 白清实一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样子,白着脸将十指搓的通红。 云奕若有所思,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小瓷盒,“这是胭脂盒子,在梳妆匣里拿的。” 顾长云问,“有什么说法?” “胭脂里浸着毕罗醉,一种慢性毒药,”云奕顿了顿,笑了一下,“依云日日涂着这胭脂等侯爷去,也不知道最后毒死的是依云还是……” 云奕收了声,意有所指的看了顾长云一眼。 顾长云面不改色,掀起眼皮看她,“这些无关狼牙,云奕,别多事。”又问,“你将东西直接拿了出来,人家不会发现?” 云奕舔了舔犬齿,笑笑,“侯爷放心。” 漱玉馆内,依云拜别顾长云,同各位姐妹告别后独自回房。 房中静静染着安神香,住在这里数日,依云早已闻习惯了这味道,坐到梳妆镜前卸下头上珠花,镜中映出一方碧色,依云动作一停,抬手抚上碧玉镯子,毫不犹豫将其褪下放远。 香气缭绕,依云卸去妆容的动作渐渐放慢,神情逐渐木讷起来,愣愣的站起身走到床边脱下外衣,展开被褥躺倒床上合上了眼。 她睡的沉,没有听到窗棂被轻轻叩响。 一下两下,轻轻响了一阵,突然就没了声音。 云十三一手攀着窗棂,一手捉着一只麻雀,惊奇的想,这麻雀好肥,被人捉了也不叫,好乖。 小麻雀扑腾着圆滚滚的身子,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云十三。 云十三被盯的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连忙将它装进了布袋,挂在腰间飞身离去。 第二十六章 “侯爷这不是想养其他鸟的样子啊……” “这什么玩意?”白清实隔着鸟笼戳了戳肥麻雀的小脑袋,然后把摸鸟的指头在一旁陆沉身上蹭蹭,“依云养的宠物?” 陆沉一脸无奈。 顾长云朝云十三抬抬下巴,“把它拿出来。” 云十三伸手打开鸟笼将肥麻雀捉了出来放到桌子上。 肥麻雀乖的很,被人捉住就伸腿蹬几下,被放开也不乱飞,在桌子上悠闲自在的蹦跶,转了一圈蹦跶到白清实放在桌上的诗词本子上,低头开始瞎啄。 白清实宝贝他的书,连忙伸手去拿,“诶!” 陆沉怕他被啄,先他一步拿开书卷。 肥麻雀脚下的书突然被抽走,一个趔跌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桌上,扑腾着小翅膀张了张嘴。 顾长云发现异样,“这麻雀不会叫?” 白清实听他这么一说,指头抵上肥麻雀脑袋瓜轻轻一推,圆滚滚的在桌上滚了两遭,肥麻雀费劲的扑腾着站起,怨愤的朝他张了张嘴。 白清实稀奇,“还真是不会叫。”照例在陆沉身上蹭了蹭手。 顾长云眸色深深的仔细瞧着它,见它摇摇晃晃的往桌边跑,伸扇挡了一下,“十三,把它弄回笼子里。” 云十三手指圈着它球儿圆的腰身放进了笼子。 肥麻雀随遇而安,回到笼子就找个角落一动不动的蹲着。 这麻雀绝不是野鸟,肯定是家养的,顾长云没来由的生出些厌恶,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着成了型的东西。 不如小野鸟带劲。 顾长云抬眼,看看外面,皱眉,“云奕呢,怎么还没有回来?” 云奕按顾长云的要求将方才从依云那搜出来的东西放回去,去的时候正巧与云十三错身没碰面,已经去了半个时辰,现在还没有回来。 白清实微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才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回的,怕是还在路上。” 顾长云摸了摸荷包没有说话。 云奕确实还在路上,花街那一片向来热闹非凡,与花街隔了几条街的长乐坊亦高高挑起长灯笼串子。 云奕在长乐坊旁边的巷口停了停。 长乐坊同三合楼一样做的是江湖买卖,她和长乐坊坊主说起来还有过交集。 想起那人,云奕摇摇头一笑,转身欲走,视野中恍惚晃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瞬就混入了人群中。 她正要跟上去仔细瞧瞧,一个人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奕身子瞬间紧绷起来,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个狠厉的肘击,一个旋身袖刃就抵在了来人喉上。 云十三被反剪左臂脸紧紧贴在墙上,疼的呲牙咧嘴,“老大是我是我,疼!” “一次两次不长记性,”云奕踢了踢他的靴后,放开他。 云十三活动活动手腕,委屈道,“那么久了你还听不出我的脚步。” 云奕面无表情,反问,“云卫什么时候学艺不精走路有声音了?” 云十三讪讪一笑,“侯爷让我出来找你,看看你是不是找不到回明平侯府的路了……” 云奕能想象出来顾长云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笑笑,“侯爷也没说等我回去还有事……回去罢。” 顾长云没有把肥麻雀放在书房中,而是将它挂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上。 云奕刚跨进院子就发觉多了只鸟,侧头看了几眼,再转脸时顾长云已从书房中走出,站在廊下看她。 云奕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站在两层台阶下仰头,“侯爷好兴致,怎么还养起鸟来了?” 顾长云嗤笑,“抓的别人家养的鸟。” 云奕听出他语气中一点不痛快,问,“怎么了侯爷,家鸟不比野鸟听话,还能惹侯爷生气不成?” 顾长云慢条斯理回道,“听话倒是听话,只是少了些趣味。” “侯爷又在说玩笑话,等我回来有什么事?” 顾长云胸中的郁气清减了些,“依云窗外抓着的小玩意,不会叫,长得十分肥。” 云奕来了兴趣,跑过去隔着笼子吹口哨逗弄那肥麻雀,不管她怎么逗弄,肥麻雀都只用黑黝黝的绿豆眼无声的瞧着她。 “还真不会叫,”云奕扭头看顾长云,奇道,“长那么大我还没见过不会叫的鸟。” 顾长云缓步走来,同她一起看笼子里的肥麻雀,不屑一顾,“家养的玩物,被调教成什么样全看主子的心情。” 云奕歪头看他,“侯爷?” 顾长云轻笑,“京都里养鸟爱鸟的人不计其数……云奕,你说该从哪儿查起呢?” 云奕啧了一声,“侯爷心里早有定夺,还非要问我一遍。” 次日早,顾长云心血来潮似的去上了早朝。 云奕到饭厅时没看见侯爷的身影还微微有些不习惯,阿驿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精神,咬着花卷殷勤的给她拿碗盛粥。 云奕顺手摸了下他的发顶,“阿驿真乖,”坐下问,“怎么侯爷和白管家都不在?” “少爷去上,上什么早去了,白管家说今日没有胃口,赖着不肯起。” 云奕想起白清实的小身板,“白管家该多吃一点。” 白清实其实并不瘦弱,只是成天被陆沉这么衬着就显的小了一圈。 阿驿想了想,赞同的点点头。 用饭的间隙王管家来交代,“云姑娘,侯爷吩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若是空了过去看看罢,瞧瞧有没有什么空缺的。” 收拾什么房间?云奕反应了下才意识到这是给月杏儿准备的,一口粥差点呛着,缓了缓道,“有劳王管家了,王管家做事周全,我就不去看了。” 王管家听着这话高兴,笑道,“云姑娘哪儿的话,收拾的房间挨着连翘她们几个大丫头的院子,云姑娘表妹来了若有什么事即刻去叫她们便是了。” 云奕淡定的道了谢。 阿驿好奇问,“云奕,你的表妹要来?” “对,”云奕微不可察的叹口气,“又来一个人陪你玩,阿驿高不高兴?” 阿驿点头如小鸡啄米。 早朝后,赵贯祺又将顾长云留在了偏殿。 没说几句家常,顾长云主动挑了话题,道,“皇上,昨儿个我院子里树上落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的我一晚上没睡好,想来这野鸟就是不比那什么鹩哥画眉懂人话,真是遭人嫌。” 赵贯祺露出一个笑,好像很高兴顾长云能像这样同他主动拉家常,道,“这麻雀颇有眼力,一眼就挑中了长云,想要一举飞入富贵家。” 顾长云笑笑,“吵人的很,今一大早我就命人赶走了它,倒是被它一闹,有了些想养只鸟玩玩的心思,最常见的是画眉,也没什么意思,正想回去后去鸟市那转转,看有没有稀奇些的鸟。” 赵贯祺想起什么,“御花园倒是养了一群鸟,花里胡哨的,福德善!” 福德善小跑从外间进来,俯身,“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赵贯祺问,“御花园都养了些什么鸟?有没有什么羽毛鲜亮,啼声悦耳的?” 福德善略一思索,“回皇上的话,园里一直养的有几只白头鹎,羽毛虽不那么鲜亮,但胜在模样讨喜,十分有灵性。” 赵贯祺点点头,“这个也好,”问顾长云,“不如长云随我去御花园一趟,亲自挑一只带回去,我让福德善给准备笼子。” 顾长云婉言推辞,“御花园的珍奇鸟那么多,怕是我去了只会挑花眼,我只会图个玩乐,眼力不如皇上,还是皇上替我挑罢了。”见赵贯祺还欲多言,顾长云又加上一句,“七王爷就在宫门外等着我呢,与他约了同去鸟市,正好带着皇上御赐之物馋一馋七王爷。” 赵贯祺失笑,“远生也是个爱玩的,你们倒真是玩到一块儿了。” 顾长云不大好意思,“皇上见笑了,逗鸟喝茶,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儿。” 赵贯祺不在乎这个,“什么说不说得出口,高兴便罢了,”起身道,“福德善!去准备好鸟笼,朕去给长云挑一只好白头来。” 顾长云连连谢恩。 赵远生真就等在宫门口,见顾长云一脸喜色的出来了,上前问道,“皇上又赏你好东西了?” 顾长云侧身,示意他看身后福德善端着的鸟笼,喜道,“皇上赏了我一只白头,看这模样讨不讨喜?” 赵远生目露羡慕,“讨喜的很!比我们家养的那些鸟讨喜多了。” 福德善才找着机会行礼,俯下身唤七王爷好。 赵远生胡乱点头应了,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笼中白头鹎。 顾长云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看了,回去咱们去听雨轩吃茶,你想看多久看多久。”扭头对福德善道,“劳烦福公公了,就交给车夫就行。” 明平侯府的车夫小心翼翼的接过鸟笼提在手里。 赵远生还有些恋恋的,“那可说好了,长云,你可不准诓我!改日我定请你吃茶。” 福德善行了礼退下。 顾长云拉赵远生上车,“走了走了,别看了,你府里不是养的有挺多鸟的吗?还稀罕这个?” 赵远生啧啧感慨,“哪有这个好!” 顾长云耸耸肩,“我以前又没养过鸟,不懂这些那些的。” 赵远生坐上他的马车,打开话匣子讲了一大堆关于养鸟赏鸟的东西。 顾长云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再提几个疑问,听得十分认真,就在他讲到兴头上时,端着茶杯不经意道了句,“远生府上原来养过那么全的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赏玩一番啊……” 赵远生讲的口干舌燥,一口气灌下一杯茶水,“这有什么难的,明日我无事,长云明日来就是!” 顾长云抿了口茶水,欢道,“那就多谢远生了,走!我府上来了个好厨子,烧的一手好菜,请你去吃酒!” 白头鹎彻底让赵远生忘了去鸟市的事,乐呵呵的跟着顾长云回了明平侯府。 阿驿去后头院子玩去了,云奕懒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陆沉敲了敲院门。 云奕撑起身子看他,“陆侍卫有事?” 陆沉点点头,“侯爷传话,让云姑娘来看个人。” “看个人?我又不会相面……”云奕这样说着,却还是撑着扶手站了起来,道,“人在哪呢?” 陆沉侧身,“人在前厅。” 云奕伸了个懒腰,跟着他往外走,到岔口时眼看着陆沉就要往另一条路上走,喊住他,“陆侍卫,去前厅的路在这边。” 陆沉身高腿长,一句话的功夫已走出些距离,转身对她说,“侯爷只让我来传话,叫云姑娘去前厅看人,没叫我去。” 云奕挑了挑眉,看他转身离开往白清实院子的方向去。 她去了前厅,想了想没走正门,从侧边矮墙翻了进去,隔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看到前厅除顾长云以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七王爷……” 顾长云正与他交谈甚欢,离了那么远都能看见侯爷眼底浅浅的不耐。 云奕无声笑了下,蹲在墙头上摸了摸下巴。 “侯爷这不是想养其他鸟的样子啊……” 第二十七章 “侯爷要喝野鸟汤?” 云奕在墙头上蹲了一会儿,看顾长云趁赵远生专心逗弄白头鹎,朝着墙头上的自己抬了抬手指。 云奕知意,轻巧跃下墙头几步窜到檐下。 赵远生对白头鹎爱不释手,逗弄它叫几声听,“长云,你瞅瞅这尾羽,多滑顺!” 顾长云配合的点头附和,道,“远生当真是爱鸟之人。” 赵远生笑眯眯道,“鸟大多有灵性,灵鸟肖人,和人的脾性像着呢,有的比人还机灵……,”细看能发现他眼中染了几分近似狂热的偏执,“长云,这养鸟逗鸟的乐趣我不与你多说,日后你将这白头鹎养熟了自然就能尝得,到时候这白头鹎只听你的话,你让它叫一声它就叫一声,让它翻个过它就翻个过儿,再招人喜欢不过了。” 顾长云只点头称是。 赵远生见他依旧不那么上心的样子,盯着鸟笼的目光渐渐收了收,道,“不知道长云怎么突然对养鸟来了兴致?” 顾长云转了转茶杯,一笑,“也没什么,前些日子在外头见了只野鸟,觉得有些意思,就想着先养只鸟试试水。” 赵远生眼中的光又开始跃跃欲试,“野鸟也好,调教起来更有意思。” 顾长云只笑,“这倒也是。” 云奕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从窗外往里看,赵远生侧对着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她收近眼底,听见他这一句话,调侃的对顾长云挑了挑眉。 顾长云无动于衷,偏着身子继续与赵远生闲话。 对白头鹎的兴趣稍微下去了些,赵远生照例将连翘翠云送上来的茶点用尽,就要起身告辞。 顾长云也不多留,起身送他,赵远生出府的一路神色都有些急,看上去真是有些急事。 临上车了,赵远生听见顾长云在身后唤他,他一回头。 顾长云站在台阶上,浅浅的笑望他,“今日远生有事,不能尝尝我府上新厨子的好手艺,不如明日我去七王爷府的时候将他带上,远生赏脸尝尝他的手艺。” 赵远生道,“长云有心了,还是我有口福。” 顾长云目送七王爷的马车离去,回去时云奕正拿着根细草逗白头鹎玩。 顾长云坐下,将茶杯推给她,“茶凉了,换杯新的来。” 云奕嘴上抱怨,“侯爷惯会使唤人,”还是给他倒了新茶,道,“我可没给侯爷说过我能给人相面。” 顾长云瞥她一眼,道,“说罢,给七王爷相面相出什么了。” “能看出什么?七王爷真喜欢养鸟呗。” 顾长云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云奕朝他笑笑,“开玩笑的侯爷。” “都说七王爷胸无大志性子怯懦,吃喝玩乐样样不落下,我没听说过七王爷爱鸟,但他身为一个闲散王爷,爱鸟养鸟逗鸟也不会让人称疑,”云奕懒洋洋的逗弄白头鹎,“说起训鸟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顾长云垂眸不语。 云奕道,“侯爷眼力好,看不错人,心里明明就跟明镜似的,明日去七王爷府一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顾长云拿扇子敲了敲她的头,“说跟没说一样,这鸟就交给你照看了,别给侯爷养死了。”说完起身出门去了。 云奕在他身后喊,“侯爷,什么时候我把我表妹接来啊?” 顾长云脚步不停,“随便。” 白清实正与陆沉闲话,听见顾长云拍门的声音,“陆沉是不是在你这?我要进来了。” 陆沉打开窗子,顾长云就在院门口背对着这边站着。 白清实也跟着出现在窗前,道,“侯爷客气什么,进来罢。” 顾长云进屋坐下,面色多少有些难看。 白清实给他倒了茶,“侯爷不是让云姑娘去看七王爷了吗?七王爷走了?” 顾长云冷冷道,“走了。” 白清实同陆沉交换了个眼色,试探道,“云姑娘说了什么让侯爷不高兴了。” “没说什么,”顾长云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我就猜是这样,”白清实笑了一下,被顾长云瞪了一眼,正经道,“云姑娘知道侯爷对自己不放心,今日又被侯爷叫去,谁知道是不是再次试探,怎么会对侯爷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顾长云没理他话中的调侃,对陆沉说,“让云一分两三个云卫去看着七王爷府,有什么和平日不一样的动静都要记着回来禀报。” 陆沉应声去了。 白清实正经了些,问,“七王爷是个怎么回事?” 顾长云脸色沉了沉,将赵远生的话略微给他复述了一遍,道,“七王爷性子向来如软柿子一样,我都不知道他对养鸟那么热衷……七王爷说起训鸟时眼中有偏执,训鸟的乐趣,不比训人的少到哪去。” 白清实顿了顿,道,“七王爷在训鸟这事上,有控制操纵他物的快意?” 顾长云闭了闭眼,“七王爷小心翼翼,但不够克制理性,他是一时在兴头上才答应让我去他府上,平日他邀我都是在外面茶楼酒馆,没几个人在七王爷府上做过客。” 疑心一旦生成,往日被忽略的细枝末节都像是指向心中所想的证据,顾长云揉了揉眉心,道,“明日去一趟七王爷府看看再说。” 白清实若有所思,点头不语。 顾长云好不容易顺了气,午间用饭的时候没见着云奕,又憋了火,冷着脸问云奕去哪了。 阿驿给白头鹎找了个茶杯添水,头也不抬,撇嘴,“云奕出去玩了,不带我,还让我帮她喂鸟,说是喂不好鸟少爷会怪罪。” 王管家见侯爷面色有越来越黑的架势,连忙给云奕说话,“云姑娘去了三合楼,侯爷不是让她把她表妹接过来吗,估计云姑娘是去帮着收拾东西了。” 阿驿继续撇嘴,“原来是去了三合楼,三合楼有什么好玩的。” “三合楼有什么好玩的,”顾长云咬牙笑着重复了一遍,“我看她就是成心想气我。” 王管家低着头不敢说话,阿驿不解,“少爷,云奕怎么气你了?” 顾长云答不上来,脸色更黑了。 白清实气定神闲的往阿驿碗里夹了个鸭腿,道,“云姑娘不回来吃饭侯爷生气,所以阿驿以后都得好好吃饭才是。” 阿驿似懂非懂,连忙咬了一大口鸭腿以示他不想惹顾长云生气的决心。 陆沉今日也在,往前坐了坐给白清实盛了碗汤,不动声色挡住顾长云吃人的目光。 三合楼中,云奕掐着点站到了柜台后,月杏儿还没跟她说几句话就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走了进来。 无奈翻个白眼,云奕安抚的摸摸她的背,猝不及防把她往前一推。 月杏儿不可置信,扭头瞪她。 柳正正在招呼别桌腾不出空,云奕无辜笑笑,低下头继续摆弄算了好几遍的账本。 月杏儿挤出一个笑,不情不愿的去招呼客人。 今日凌肖也来了,大厅里人多,他们刚下值一身禁军服饰还没有换,大大咧咧坐在大厅里就是两三桌子人,少不了有人被这架势镇住不能安心用饭,月杏儿将他们一行人往楼上包厢引。 一个个过去的时候都不经意的往柜台瞥。 凌肖走在最后,自然的往云奕那走。 云奕抬头招呼他,笑道,“凌大……凌肖,来用饭啊。” 凌肖点头,“三合楼的菜好。” 云奕低着头摊开一个菜品单子,“鱼虾什么的都是新鲜的,诸位放心吃就是。” 凌肖垂着的手紧了紧,见已经有人悄悄往这边看,不好多待,懊恼今日该换了常服出来,只道,“我先上楼了。” 月杏儿等他们点完菜下楼再看的时候,云奕已经吃上了柳才平做的白玉豆腐虾羹,含糊不清的对她说,“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明平侯府。” 不只是月杏儿,一旁的柳才平柳正都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异口同声惊呼,“去侯爷府?!” 月杏儿更是紧张兮兮的抱紧了自己,“主子,你不是把我给卖了?!” 云奕白她一眼,“想什么呢你,卖给明平侯?” 月杏儿刚舒出一口气,就听见她接下来一句,“哪有这样的好事?” 月杏儿无话可说。 柳才平有些担心,“小姐,该不会是那明平侯想让你老实听话,要拿月杏儿来要挟你?”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月杏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云奕想了想,“大差不差,侯爷也就是这个意思。” 柳正同情的看了眼月杏儿,夹在两个老狐狸中间真是委屈了。 柳才平一听就要不干了,“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他不能仗着自己是侯爷就想一出子是一出子!” 云奕朝柳正抬抬下巴,柳正淡定的按下柳才平撸袖子的手。 “柳叔你别担心,那明平侯欺负不了我,”云奕笑了笑,“我若是真想不老实听话,一个月杏儿还要挟不了我。” 月杏儿闻言马上控诉的看着她,两眼泪汪汪,“主子!不带你这么坑人的!” 云奕阴森森一笑,“你去不去?” 月杏儿顿时服了软,蔫蔫儿的说,“去……” 云奕满意点头,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她的肩,“放心,你是我表妹,我不会让你死在侯府的。” 怎么一听更害怕了……月杏儿包着泪花站了半日,看着云奕说服柳才平让他再去做个三鲜面,柳正继续记今日的账本,没有一个人想要来安慰她几句,心情沉重含泪上楼收拾东西,准备跟着她不着调不靠谱的主子去明平侯府这个火坑。 凌肖他们下来的时候云奕正好在后头厨房吃面,柳正特意来告诉她一声凌大人走了。 云奕拿着筷子头都不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柳正欲言又止。 云奕无情开口,“有话就说。” 柳正认真想了想如果他开口问凌肖是怎么回事后挨揍的可能是多少 云奕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柳正后背一凉,一句话没说脚底抹油溜了。 云奕吃碗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柳正想问什么她不是不知道,但人家凌大人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心地善良品行端正顺手帮别人一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万一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呢。 云奕咕嘟咕嘟将汤喝完,心想最好是万一。 月杏儿死撑着非要拖到晚上再去明平侯府,能少待一刻是一刻。 云奕不忍心将她强拉走,就让她晚上别被其他人看见自己去敲明平侯府的侧门。 她可要尽快回去,不然不知道侯爷又要怎么生气。 今日顾长云喊她去看七王爷一事的确让她琢磨了一会儿,顾长云疑心重,也不遮掩对她的不放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有侯府的人盯着她,回去晚了一会就会挨嘲讽,她本以为没个一年半载顾长云都不会让她更进一步,现在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 她现在回去见着的还会是一个冷言冷语嘲讽不断的侯爷。 指定又生气了。 一进门见来喜领着两个抬着一笼子野鸟的小侍儿往后厨走,来喜见了她停下给她行礼,“云姑娘回来了,侯爷在院儿里陪阿驿玩呢,说让姑娘回来了去找他。” 云奕点点头,问,“抓那么多野鸟做什么?给阿驿玩儿的?” 来喜笑笑,“侯爷说野鸟肉嫩味儿鲜,王管家就问下面庄子要了些野鸟,好给侯爷炖汤喝。” 云奕眨了眨眼,“侯爷要喝野鸟汤?” 来喜道,“也不尽是,侯爷说剩下的先多养一段时日,等再长些肉煎炒烹炸都是可以的。” 云奕费力的咽了咽口水,脑子里盘旋着煎炒烹炸这四个大字,“侯爷真是,会吃。” 来喜被她逗笑,“可不是吗……云姑娘,没什么事我就先领他们去了,您记得去找侯爷就行。” 云奕当然是脚下一转就往小院儿去了。 好家伙,再不快些,侯爷可就不一定只是想喝野鸟汤了。 第二十八章 “小野鸟,你在紧张什么?” 七王爷府,赵远生这一路上脸色都不怎么好,一下车就连忙吩咐人去喊管家。 管家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放下手边的事急匆匆跑来。 赵远生让他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管家神色一僵,忙不迭的下去照办了。 院子里的桃树上挂了三四个鸟笼,笼子里养的是八哥,上上下下蹦跶着瞧他。 赵远生盯着它们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明平侯府,云奕从顾长云院门外悄悄探出一个头,顾长云低着头和阿驿一起逗白头鹎吃食。 阿驿听见云奕的脚步声,扭头看了一眼,正好同她对视。 云奕见阿驿回头,连忙对他眨了眨眼。 阿驿并没有接收到什么,不解的歪了下头,拉拉顾长云的袖子,道,“少爷,云奕回来了,”又担心的补上一句,“她的眼睛好像有点难受,一直眨巴眨巴的,我们要不要找白管家给她看一下啊?” 云奕听见原地石化。 顾长云忍了笑,淡淡道,“不管她,她眼睛没事。” 云奕讪讪的从墙后走出来,微笑,“侯爷逗鸟呢,真是好兴致。” 顾长云懒懒瞥她一眼,问,“去三合楼了?” “对,去给我表妹交代了几句,”顾长云院子里只有两个竹椅,此时被他们二人一人一个占了,云奕没地儿坐,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给他们说话。 顾长云的目光落在她因低头露出来的后颈上,竹青色的衣裳很衬人白,顾长云眼尖的看见云奕后颈有一个浅浅的小痣,看了几眼后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继续逗弄白头鹎,“交代几句花得了那么长时间?” 云奕面不改色,“店里人多,表妹拉我看了会儿柜台。” 顾长云冷哼一声,看样子是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 云奕还正想着用什么话再圆上几句,就听见顾长云轻飘飘开了口。 “厨房里给你留了饭,在灶上盖着。” 云奕摸摸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驿添话,“中午有烟笋烧鸭,阿驿专门给云奕留了个大鸭腿。” 那应该是没听错了,云奕突然有了被人惦记着的欣喜,也不管什么野鸟汤不野鸟汤的了,用力揉了一把阿驿的额发,“阿驿真好。” 顾长云放下给白头鹎添水的小瓷勺,看向她。 云奕马上反应过来,憋笑道,“多谢侯爷给我留饭。” 顾长云点头接了她这句谢,依旧淡淡道,“赶紧去厨房,别占着灶。” 云奕走了一会儿,顾长云突地站了起来,本来是憋着气儿的怎么方才忘了事,还跟阿驿一样要人道谢,真是鬼迷了心窍,后知后觉的别扭起来,扔下一脸不解的阿驿和白头鹎自己进了屋。 阿驿喊,“少爷!你干什么去?” 顾长云冷静道,“少爷看书,阿驿去找来喜来福他们玩去。” “哦……”房门关上,阿驿愣了一会儿,提着鸟笼去找来喜来福了。 掀开盖在灶上的蒸笼,云奕被热气扑了一脸,眯着眼躲开,待热气散去,看清灶上满满一大碗码的整整齐齐的各类菜品,并一碗晶莹饱满的梗米饭,顿时觉得方才的那碗三鲜面太多余。 三合楼里的柳才平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顾长云在房里独自生不知道从哪来的闷气,待了一下午还是浑身不舒坦,云奕拎着被阿驿折腾了一天蔫了唧的白头鹎找他,没找到人,问来喜说是侯爷出门去了。 云奕“哦”了一声,想了想问,“侯爷出门时带着人了吗?” 来喜揣着手,笑眯眯的,“云姑娘放心,陆侍卫跟着侯爷呢。” 云奕被他说穿了心思也不羞恼,将鸟笼子给他,道,“劳烦将这交给白管家,我也出门一趟。” 来喜捧着鸟笼子,问,“马上就用饭了,云姑娘不用了饭再出去?” 想起中午她勉强吃完的饭菜,云奕现在还觉得撑,“中午用多了饭,现不觉得饿……待会儿可能我表妹就来了,叫月杏儿,还请给她开个门。” 来喜点头,“云姑娘放心,侯爷吩咐过了,让连翘领着月姑娘去房间。” 云奕又客气的道了谢才离去。 街上夜市千灯照碧云,云奕漫无目的的转了一会儿,没见着顾长云的影子,看见路边有个摊子围了挺多人看,就凑过去看了两眼,是个捏泥人的摊子,师傅正照着面前一个穿红衣的小娃娃捏泥人,手巧,小竹签一挑一按竟将小娃娃的样子学了个七七八八。 云奕一一看过架子上插着的泥人,突然目光一凛。 架子最右侧,插着一个像是刚捏好没多久的泥人,泥人肤色微深,眉目英挺,师傅手确实巧,连泥人右耳上挂着的一枚白色的耳坠子都捏了出来,虽是中原人士的打扮,云奕一眼就看出来这捏的是一个离北草原外族人。 心头微动,云奕问了一句,“老叔,你这架子上的泥人都是照着人现捏的啊?” 师傅三下五除二捏好泥人,串上细木棍递给小娃娃,乐呵呵的,“那当然,不是老夫吹牛,看咱这手艺那是捏的真像,这架子上一排都是我今日现捏的,三个铜板一个,保不齐你一回头就看见这模样的真人了哈哈哈。” 小娃娃举着泥人乐颠颠的扑进后面一妇人的怀里,围观的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云奕放下三个铜板,道,“老叔,我要一个。”说完就拿起最右侧那个泥人走了。 师傅头都不抬,笑呵呵收了铜板继续捏下一个。 云奕举着那泥人细细看了一回,抽了木棍单把泥人用帕子裹了收到腰包里。 江渭孙的死肯定被他身后的人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离北外族混入京都,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顾长云那边有陆沉跟着应该是不碍事,云奕想着事,抬脚往花街走。 狼牙的事不能再等了,就算七王爷是依云的幕后主使,知道这个对查清狼牙也没有半分作用,赵远生好歹是个王爷,一时半会不好下手。 前朝离北一战,依云有江家的玉牌,江汝行…… 还是要从依云查起。 茶楼酒馆赌坊,顾长云向来是换着场子去的,算算日子已经许久没去赌坊,于是今晚就去了长乐坊。 长乐坊的荷官惊喜他来,连忙拉了一个闲着发愣的匣奴去给坊主说一声,自己忙上前给侯爷开路,一路送到了二楼,二楼没一楼大堂那么吵闹,桌子与桌子之前用屏风隔开,只正中间五张桌子梅花状摆在一起,用珠帘围了,是长乐坊里的托儿专门给客人助兴用的,二楼差不多都是京都中有头有脸的富商来消遣,或者是偷跑来玩乐的富家官宦子弟,怕被人看见会专门给荷官塞钱说是上楼开包间。 顾长云打赏了荷官,撩开珠帘找了个空位坐。 有人认出是明平侯,着急忙慌的就要起身行礼。 顾长云一抬手止了他们的动作,笑道,“你们玩罢,本侯无聊,来看看你们凑个热闹。” 长乐坊的托儿都是心思活跃的,连忙热场子,“侯爷都来看我们了,大家可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可得让侯爷看得尽兴!” 众人各怀心事的笑笑。 摸骨牌,行樗蒲,不多时赌桌上又是热火朝天。 顾长云懒洋洋的撑着头,端起茶杯。 陆沉微微俯下身,轻轻的喊了句侯爷。 不用陆沉提醒,长乐坊的茶水吃食他不会碰,只是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象征性的润了润唇。 樗蒲之骰呈银杏状,被涂上鲜艳的色彩,投掷在桌上就会滚上几圈,顾长云的目光随着樗蒲滚动,心中的烦躁只增不减。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歪着头继续看,觉得无聊了就去栏杆那站着,低头看下面大堂里的情景。 陆沉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一如既往的吵吵嚷嚷,赌输一场赌赢一场,大呼小叫,神色癫狂,没甚意思。 顾长云不好赌,不单是因为双亲在世时管教严,也不说长乐坊私下动的手脚,他只是觉得把筹码压在这种不知输赢的赌局上十分可笑,他漫不经心的想,若是他赌就一定要赢,他的筹码不会拿捏在别人手里。 算起时辰也该回去了,顾长云伸展了下腰身,刚欲望楼下走,忽而视线一扫看见个格格不入的人,嗤笑一声,一身翩翩公子样,来长乐坊这种地方也不知道换身打扮。 不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还能是谁。 凌肖来的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在一楼大堂转悠,看似不经意的往二楼一瞥,正好看见明平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眸色一压,仿佛没看见顾长云一般,目光重新回到眼前赌桌身上。 顾长云轻轻敲了敲栏杆,稍微来了些精神,侧脸对身后陆沉说,“看见下面凌大人了吗?去请凌大人上楼来玩,下面乌烟瘴气的,别扰了凌大人的兴致。” 陆沉看清了顾长云眼底的坏意,无奈下去找人了。 顾长云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凌肖面色波澜不惊,谢过侯爷的好意跟着陆沉上楼来,他挑挑眉,没想到凌肖会真的上来,就是单纯想逗弄他罢了。 凌肖一上来就暗暗将二楼打量了一遍,边往顾长云那边走边用目光轻轻带过赌桌。 珠帘加上遮挡的人,看不清赌桌。 凌肖眸色一沉,继而马上恢复原样,走到顾长云面前行礼,“明平侯好。” 顾长云虚虚一拦,“凌大人不必多礼,”笑道,“本侯不知凌大人对掷骰子也有兴趣,定是这长乐坊里荷官不会识人,本侯若是早知道,怎么能让大人和下面那些人挤在一起。” 凌肖淡淡一笑,“侯爷客气,消遣罢了,在下在哪都行。” 他端着个油盐不进的架势,说话规矩又木讷,没聊几句顾长云就失了兴趣,草草结了话就说要告辞。 凌肖看了看中心的赌桌,朝顾长云拱了拱手,“侯爷慢走。” 顾长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再消遣一会儿也早些回去罢。” 凌肖礼貌颔首,“多谢侯爷提醒。” 没意思,比小野鸟没意思多了,顾长云没再多话转身离开。 一楼的荷官迎上去将他送到门外。 凌肖站在原地,直到顾长云走到屏风后从视野中消失。 暗暗松了口气,蹙眉,没想到今晚遇见了明平侯,他的目光转向赌桌,罢了,若不是明平侯,他还上不来这二楼。 凌肖无声无息的走进,撩开珠帘,桌上几沓方形筹码缓缓映入眼帘。 顾长云坐上马车,行出些距离,撩起窗帘。 陆沉马上靠近,侧耳听他要吩咐什么。 顾长云回首看了眼长乐坊,缓声道,“盯着凌肖,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陆沉领了命,犹豫了下。 顾长云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云卫在暗处跟着,不碍事,你去罢。” 陆沉这才下去。 凌肖绝不会闲来无事去长乐坊找消遣,他肯定是有什么事。 凌宽若是知道了……顾长云想到这,唇角往上提了提。 云奕回去的时候月杏儿已经收拾好了,巴巴的拉着她唠了几句,云奕安抚好她让她乖乖放心睡觉,回了自己院子,发现顾长云的屋里没亮灯。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书房? 云奕想起腰包里的泥人,转身去书房。 顾长云也不在书房,阿驿院子里也没有,云奕溜达着去找白清实的路上遇见了王管家,拉着他问侯爷去了哪。 王管家正打算去门口等着,道,“侯爷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云奕微微皱眉,“我跟您一起去门口等。” 片刻后,陆沉一个人回来了。 云奕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心猛地提起来,陆沉一走近就开口问,“陆侍卫,侯爷呢?” 陆沉也皱眉,“侯爷还没回来?” 云奕一听就慌了,声音不自觉提起来,“侯爷没跟你在一起?” 陆沉没说话,脚步一转就要往身后拐。 云奕比他走的更快。 没走两步,明平侯的马车慢慢从拐角驶出来,云奕猛地站住脚。 马车驶近,顾长云撩开窗帘,看见面前一前一后杵着的俩人,再看看大门前明显长舒一口气的王管家,心中有了定夺。 嘴角挑起一个玩味的笑,盯着云奕轻声问道,“小野鸟,你在紧张什么?” 云奕抬头,皮笑肉不笑,“当然是怕侯爷找不到回府的路啊。” 顾长云也笑,“侯爷又不是你,自然是找得到路的。” 云奕没理他,一扭头往回走。 顾长云在她身后笑出了声,“没个规矩。” 第三十章 风月债 云奕先去三合楼要了匹快马,一路出了城门往西边去。 水庄名副其实,位于西门水道交汇处,行商多在此落脚歇息,贸交畅通。 云奕牵着马小心避过往来的车马,照着柳才平在她临走前塞给她的一份地图找着了晏家的茶楼吹月楼,一进门有伙计热情上来招呼,主动去牵她的马,说,“姑娘外地人?看看咱们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云奕环顾下楼内装潢,看见柜台后正有一人撑着头打盹,笑着塞给伙计一枚银锭,道,“劳烦帮我将马牵到后面,我找你们掌柜的。” 伙计愣愣的看着云奕走到柜台前,敲敲桌子将掌柜柳衣唤醒,掏出一个牌子递给他。 柳衣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定定看了云奕几眼,再低头瞅瞅牌子,突然大惊失色,说话都结巴起来。 “小,小姐!您不是又,又偷跑了?!” 云奕无奈,“柳衣,我不能哪次出来都是偷跑,你紧张什么。” 柳衣双手将牌子递还给她,还是有些许怀疑,“不是偷跑?家主知道吗?” “晏子初他知道,前几日我一直在京都你表叔那儿,”云奕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银钱放在桌子上,“收拾个包厢出来,准备桌饭菜,待会我问你些事儿。” 柳衣连忙要把银钱往外推,哭笑不得,“小姐,问什么都行,只是也不看看您到了哪儿,怎么能收您的钱。” 云奕执意让他收着,道,“顺的别人的钱,不花白不花。” 柳衣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问,“小姐,你说实话,是不是没钱了,要我偷摸给你些零花用?” 云奕看了他一会儿,反省了下自己在晏家庄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想想到底她干了什么熊事能在这些人心中留下这种成天偷跑气人还缺钱花的印象。 柳衣被她看的发毛,讪讪一笑飞快将钱收到抽屉里,在另一抽屉里拿了个写有溪雪间的牌子,亲自带云奕上了二楼。 将那朱红牌子往门外一挂以示有贵人在内,柳衣给云奕倒了茶,提起来,“小姐,您想问什么事儿来着?” 杯中是柳衣吩咐人特意沏的吹月茶,清香四溢,云奕喝完一杯热茶才感觉被颠了半日的身子舒坦了些。 指尖沾了沾杯中残茶,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江汝行”三个字,云奕点了点桌面,看着柳衣道,“水庄是这人的故里。” 柳衣会意,点点头,“确有此人,小姐想知道什么?” “生平。” 和饭菜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沓话本子,柳衣慢悠悠帮云奕盛鱼汤,“江家上面三代都是渔民,江汝行年少身手灵活,自有一番灵气,被今明平侯的祖父选中,与今明平侯父亲作为玩伴,之后……” 云奕打断他,夹了个白煮虾剥着,“之后的事我都知道,说说他入京之前的事儿。” 柳衣贴心的将料汁往她手边放了放,“入京之前?小姐想听点花边风月还是什么?” 说到点子上了,云奕猛点头,“对对对,花边风月,花边风月。” 柳衣露出个有些无奈又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姐。” “别闹,想什么呢。” 柳衣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江汝行未有妻室,父母也未有预媒……” 云奕盯着他,慢慢咀嚼口中虾仁,拿起一旁布巾擦了擦手。 柳衣连忙将摆在一旁的话本子挪过去,“这儿这儿这儿,人江汝行当上将军的事迹一传过来,免不了生出些风月事,不管是真是假,差不多沾些边的话本子都在这了。” 云奕白他一眼,伸手拿了本过来翻。 “年少有为将军,女儿郎一见钟情误终身。” “京都恩怨相爱相杀日久生情。” “俊俏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这么一号人吗?” 云奕大略翻了一遍,不由得感慨,“现在这话本子写的,一个比一个像真的。” 柳衣撑不住笑了下,“真真假假,都是看个乐子罢了。”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会情窦未开,”云奕撇撇嘴,“江汝行的本家在哪?” 柳衣正在腹诽小姐您也是十几岁的年纪,闻言想了一想,“江家老宅在镇南,十几年来镇子北迁,江家的宅子已经荒废多年了,江汝行战死沙场,镇子里有人说看到江将军的亡魂回来,慢慢就没什么人去那边了。” 云奕拿出地图看了眼,柳衣上前给她指了指地方。 云奕记了一下,就要作势起身,“行,我去看一眼。” 柳衣连忙按下她,“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也不迟。” 江家的老宅确实荒废,四周全是废弃的残砖断瓦,杂草长到齐腰,蛛网长长一片挂在断梁上,江汝行功成名就后曾用心修缮过老宅,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修缮过的影子。 门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云奕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木栏,刀鞘拨开草丛,一大群小飞虫猛地飞起在她头顶肩膀处流连。 啧啧感慨,“江将军的亡魂若是真的回来,看见如今这情形不知该想些什么。” 确实是一点人烟都没有的样子,云奕目光一寸寸扫过院子,刚想抬脚继续往前走,突然耳边“咔嚓”一声。 枯枝折断的声音。 云奕垂眸扫了眼脚下,空无一物。 有人。 能听到刻意压低的,略显凌乱急促的呼吸。 云奕握紧刀柄,压着眉眼一步步继续往前。 在踩上台阶推开前屋门的那一瞬,破空声蓦地响起,云奕瞬时侧身,躲过一块沾着青苔和泥土的碎砖。 这玩意显然砸不死人,云奕眨了眨眼,目光从地上的碎砖缓缓抬起,移到另一侧。 一个灰白头发凌乱,面容枯槁的妇人,红着眼眶目露狰狞从草丛中站起,颤巍巍举起一块稍大一些的石砖,用尽全力向她砸去。 云奕往后退了一步,石砖稳稳的砸上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扔的挺准,就是有些力不从心,云奕慢慢将刀鞘拨回裹住寒光,仔细的看了看妇人的脸,心想这难不成还真是江汝行将军的风月债。 那妇人见砸不中她,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手忙脚乱扒开藏身的乱草丛,抓起脚下一人臂粗的木棍朝她冲过去。 云奕看清了她的全貌,衣衫褴褛,瘦弱不堪。 她嘴里呜咽着,张牙舞爪举着木棍就往云奕身上打。 云奕用刀鞘拦了一下,另一只手握住木棍用巧劲一转,木棍就到了她的手里。 那妇人见木棍被夺,愣了一下,之后便毫不犹豫伸出双手往云奕脸上抓去。 她的指甲很长,指缝中满是泥污和草屑,其中有两个已经裂开,露出一点鲜红的嫩肉,该是方才急着去抓地上石砖的时候弄裂的。 风月债,云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退后两步隔开距离,将妇人往后轻轻推了一下。 妇人太瘦弱,皮包骨头,好似方才的动作已用尽她所有的力气,被轻轻一推,枯叶一样轻飘飘倒在后面的栏杆上,栏杆经年发霉不堪一击,妇人就连同断掉的栏杆一起跌到了下面的院子里。 草丛里都是湿泥,一声闷响后,压倒一片乱草丛。 妇人慌乱的挣扎起身,但青苔太滑,她手脚并用了半天还是没能站起来。 云奕无声的叹了口气,上前伸出手想要把她拉起来,被她逮着机会,用力抓住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顿时口中涌出血色。 云奕蹙眉,下意识手上用力钳住妇人下颚猛地甩开,手腕留下一个血淋淋的齿痕。 完了,云奕看到血齿痕的第一眼,想的是,完了侯爷这回又要生气了。 她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侧身躲过妇人不死心的冲撞,刀柄狠狠在她后背一敲。 竟然没晕。 云奕看她这身子骨,怕敲在后颈一个用力将人敲没了,特意往下移了移位置,以为这样的击打能让这妇人疼晕。 没想那妇人只是咧跌了一下趴倒在地上,静了片刻后又要挣扎着站起来。 她回过身,云奕看清她手中握着一截有尖端的木棍,眼底翻腾的是绵延不绝的恨意。 招谁惹谁了我,云奕略无语,没管还在往外冒血珠的伤口,走过去一脚踩住她手里的木棍。 妇人喉咙中发出嘶哑的怪叫,绝望的盯着被踩入泥土的木棍,用力拍打云奕的小腿,甚至想用牙去咬。 云奕俯下身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一手不紧不慢的拨开盖在妇人脸上的乱发,缓缓道,“如果你不傻,就该知道你杀不死我,别白费力气。” 妇人像是听不懂,顶着肩膀想往上撞。 云奕扯了扯嘴角,手往下移握上了她的脖子,道一声,“你不怕死。” 然后松开妇人,直起腰往后走。 她每走一步,妇人脸上的惊恐和绝望就深上一分,十指用力抓着泥土,撑起身子慢慢慢慢往前爬。 云奕冷冷看着她,猛地打开了身后江府前屋的门,那门框本就脆弱,被她一推直接整个连门框一起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土。 妇人绝望嘶叫出声,激动的以头抢地。 云奕没有进去,转身走到妇人面前蹲下,轻声问,“现在你能消停一会儿了吗?” 妇人伏在地上哭泣,肩膀一颤一颤,哭得万灰俱灭。 风月债,云奕又想起这词。 外面响起脚步声,云奕飞快往外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属于男人的灰色的布巾帽子,仿佛是听到了妇人的哭声,脚步又加快了些。 云奕没想太多,躲到一处高大灌木后。 来人是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看着年过半百,却十分精神,走近看见地上的妇人,气冲冲一把将她拉起来,嘴里骂骂咧咧,“臭婆娘,他娘的娶了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就知道你躲在这儿,死不要脸,还想着人家江将军,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呸,就你也配……” 骂着将那连连摇头的妇人拖拽走了。 他们走后,云奕从灌木后走出,静静看地上一条长长的拖痕。 手腕上伤口遇风刺痛,云奕随手用帕子松松垮垮缠了几圈,回身看了眼破烂的江宅,没有再想往里走的欲望。 柳衣闻见她身上的血气,连忙小心拉起她的胳膊,转了半圈仔细瞧她手腕上渗出血迹的帕子。 云奕笑笑,道,“隔着帕子你能看出什么?”说着就把帕子一解。 柳衣看见伤口是个齿痕,不怎么相信,来来回回将云奕转着圈看,没见着其他伤口才松了口气。 “小姐,您要是有什么闪失家主非得扒了我的皮。” 唤人取最好的伤药来,柳衣一动不动的盯着云奕给自己清理伤口,生怕她不耐烦草草为之。 愈看愈觉得是个女人的齿痕,柳衣忍不住问,“小姐,您真找着那一号人物了?” 云奕瞥他一眼,明知故问,“哪一号人物?” “话本子上那一号人物啊。” 云奕撒上伤药用丝帕缠绕两圈,啧了一声,“江汝行的风月债。” 柳衣好奇,“谁啊?” “这镇上有没有什么,疯疯癫癫的妇人?时不时就找不着人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或是爱打内室的男人,凶神恶煞的,五十多岁,身子结实。”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人。” “泗洪街东头的于铁匠于涛,本来娶了个清清秀秀的美貌女子,两年后那女子大病一场后就疯了,时常说些胡话,于涛就将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于涛这人面相凶,平日沉默寡言,不像是三天两头打内室的人……” 云奕来了一句,“你又不是他内室你怎么知道?” 柳衣一哽,无话可说。 “于涛有没有子嗣?” “是有一个女儿,也没怎么放出来过,小丫头六七岁时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能瞧出长大后也是个清秀佳人。” 第三十一章 “京都里有事,不能不回。” 云奕想起一事,“于涛的女儿是他亲生的?” 柳衣忍不住道,“小姐您天天都想的什么啊……”云奕不咸不淡的瞥他一眼,柳衣连忙收声,一本正经道,“是亲生的,娶亲后次年才有的孩子,前朝三十五年,于涛那时候对他妻宝贝的不行,也很疼爱他女儿,可是镇上一段佳话。” 云奕将信将疑,那一年江汝行刚升了骠骑将军,跟着顾子靖去西北边境平反叛军,两年后才随大军胜利归京,这时间对不上。 柳衣看她的表情,“若您不信,我再让人去打听打听?” 云奕点头,问,“那他女儿现在呢?” “对外只称得病没了。” 云奕嗤笑一声,“没了?”拿起一旁湿手巾一根一根擦净手指,丢在水盆里,“一日内查清楚那个疯女人,还有她女儿是怎么没的。” “一定查清。” “牵我的马来,我还要回去一趟。” 柳衣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已是云霞漫天,担心道,“小姐,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走啊?”话是这样说,他知道小姐决定的事儿谁也说动不了,喊人去后面牵马。 “京都里有事,不能不回。” 柳衣连忙往楼上走,边走边喊,“诶那我给您拿个斗篷。” 他捧着斗篷下楼时,伙计正站在门口往远处张望,不见云奕的人影。 “什么事怎么走的那么急……” 明平侯府内,顾长云坐着迟迟未下筷子,阿驿要给他盛汤被他轻轻拦了回去。 汤是乌骨鸡炖的,加了虫草与白参,香气扑鼻。 陆沉给白清实盛了一碗,白清实慢慢喝着汤,开口问道,“云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走之前说了不用留饭,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顾长云终于舍得下了筷子,道,“日后让人盯紧七王爷,他最近很不想安生。” “已经多派人去了,云一还留在那,什么动静都跑不了。” “三王爷这几日怎么那么安生?” 白清实笑了下,“忙着往上递批驳侯爷流连声色场合出入赌坊的折子,到底是狠心,变着法子写了整整六封。” “萧丞自上次委婉劝告皇上勿兴办猎场未果以来,在朝堂上更加寡言,私下与其他官员也少了往来,特别是吏部尚书谢之明,几乎是断了联系。” 顾长云漫不经心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草草用了些饭菜就离了饭桌。 他走后阿驿才敢问,“少爷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清实想了想,问他,“云姑娘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阿驿摇头,“云奕没说。” 白清实同陆沉对视一眼,微微叹口气。 前朝太子赵应钟,乃是顾长云朝夕相处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前朝后期明平侯顾子靖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太子赵应钟心存忧畏,为稳住太子地位,与离北外族勾结蓄意使得明平侯顾子靖及其部下战死沙场。 昔日好友成了害死父亲的凶手,当时顾长云一度崩溃不敢置信,太子赵应钟自证清白,自刎于一身银甲的顾长云面前。 夕阳映着大殿前,顾长云站得近,神情麻木,抬手摸了摸侧脸,沾了一手赵应钟的血。 别说顾长云,连白清实都忘不了太子含泪自刎的那一幕。 就算顾长云对七王爷只是表面上的兄弟情谊,好歹也过了四五年,现在牵扯到一枚关于离北的狼牙……白清实真心不能往下想七王爷的意图,不管是他是要对明平侯府下手还是对皇位下手,都太容易让人回想起陈年旧事。 陆沉抚上他的肩头,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 白清实勉强笑笑,“我没事。” 有事的是顾长云。 云奕披星戴月赶路,夜深,衣服上沾了些许水气,裹了一身寒意。 没想到来喜来福在后门出候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来喜牵马来福提灯照路。 云奕奇怪,“你们是在这等我?” 来福说,“白管家让我们在这等着,让姑娘一回来就去找侯爷。” 云奕靠近提灯借着烛火暖了暖手,“侯爷怎么了?” 来福老实摇头,“白管家没说。” 来喜拴好马放好草料,小跑着回来,“姑娘赶紧去罢。” “行,劳烦给白管家递个话说我回来了。” 来福把提灯往前递,“姑娘拿着照路罢。” 云奕已经迈开步子走了,“我用不着。” 明平侯府的书房三更半夜还亮着灯。 顾长云面前大案上摆着装狼牙的空盒子,云奕推开门进来,一眼就看见顾长云冷漠的神色。 顾长云听见云奕来了,没抬头,也没让她出去重新敲门,直接道,“麻雀是七王爷养的,依云是七王爷的人。” 云奕走近,绕过大案半蹲在顾长云身旁抬头看他,“侯爷?” 顾长云眸色深沉,斜睨她一眼,缓声道,“帝王之家,这是常事,是吗?” “侯爷,皇家历代以来也不是没有兄友弟恭,”云奕笑了一下,“有人想站在权力巅峰,有人只想着活下去,没有谁是被逼无奈或者其他什么的,往后走的路都是自己一步步选的,这得看人。” “这得看人……”顾长云喃喃,“得看人吗?” 云奕轻轻碰了碰他放在膝头紧握着的拳头,见他没有抗拒,轻柔的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斑斑红痕的掌心和那枚焦黑狼牙。 顾长云一直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问,“这怎么回事?” 烛火一跳,狼牙“啪嗒”落在地上,顾长云指腹正好按在齿痕上,他手上的力气没有卸尽,薄薄围了两圈的帕子顿时现出几点红痕。 云奕一点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解下帕子露出伤口给他看,“今儿刚伤着的,被一个疯女人咬了。” 伤口上沾了些白色的药粉,顾长云看着碍眼极了,毫不犹豫拿起桌上的凉茶给她冲掉,“什么没名没姓的药都乱抹。” 一两寸金的风露散被当成没名没姓的药,柳衣要是知道非得被气个半死。 云奕倒是应的行云流水,“下次不会了,就等着侯爷赏药。” 顾长云随手从抽屉了拣了个瓷瓶扔她怀里,“你倒是脸白。” 云奕收了,捡起地上狼牙站起来放盒子里,合上盖子随意推到一旁。 顾长云问,“去水庄干什么了?” “去江家老宅看了几眼。” 顾长云语带嘲讽,“然后就被一个疯女人咬了?” “侯爷别笑,”云奕无奈,“不会白挨这一口的。” 顾长云白她一眼,“希望如此。” “行了侯爷,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歇息去罢,”云奕打了个哈欠,“一路上颠的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明日还要去水庄?” 云奕说的可怜,“对啊还要去,侯爷赏脸给口饭吃罢。” “炉灶没填,想吃什么跟厨房说去,”顾长云起身,“侯爷回去歇了。” 云奕转了转手里的瓷瓶,“谢过侯爷的药了。” 顾长云似笑非笑的看她,“什么时候跟侯爷这么客气了。” 云奕乖顺一笑,“下次改了。” 顾长云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想理她,自顾自走了。 云奕跟着他走出院门,看他一人顺着青砖路往寝处走,月色披了满肩,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浅浅的苍白。 云奕抬手摸了摸衣袖,还觉得身上寒意未尽,不知方才有没有把寒意渡给侯爷。 侯爷现在定是心冷的,云奕恐再让他多沾上一丁点寒意。 白清实披衣立在房门外,陆沉用院门外走进来,轻推他进屋。 白清实扭头问他,“侯爷呢?” “回去歇了,屋里灯已经熄了。” 白清实松了口气。 次日清晨,饭厅中没有云奕的人影,顾长云等了一会儿,问连翘,“云奕呢?还没睡醒?” 阿驿惊喜云奕回来,自告奋勇去喊她起来,“少爷!我去喊云奕起来!” “阿驿你好好用饭,”顾长云拦住他,“连翘你去看,若是没醒也不用叫她。” 没一刻钟,连翘拎着裙摆小跑回来,道,“王管家说云姑娘天未亮就出府去了。” 顾长云沉下脸,“她昨夜吃了什么?” “梅干茶泡饭……还有两碟小菜。” “茶泡饭?”顾长云的筷子停了一下,“明平侯府什么时候破败至此了?” 连翘还没说完,“云姑娘沏茶是用的侯爷的四明十二雷……” 白清实没撑住笑了一声,又连忙收敛笑意,正经道,“侯爷放心,咱们明平侯府没有破败,茶泡饭都用四明十二雷。” 顾长云回了他个冷笑。 吹月楼的伙计刚把门窗打开,瞅着街道尽头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瞌睡虫都飞走,“小姐来了!” 柳衣睡眼惺忪的闻声赶来,“什么?小姐来了?” 云奕行到楼前翻身下马,缰绳交给伙计,“早啊柳衣。” 柳衣目瞪口呆,“小姐,这才卯时五刻,您这是一夜未睡?来回折腾什么呢,”指了指到地方才敢撂蹄子的马,“马都要被你跑坏了。” 云奕给马顺了顺毛,“给我们小黑弄点好吃的补补。” “它叫小黑?” 云奕打了个哈欠,“不知道,我现起的。” 柳衣真心为这匹马感到悲哀。 云奕进楼,捧了杯热茶暖手,“打听出什么没有?” 柳衣无奈,“您别急啊,我们的人还没回来呢,我给您开间房您先上去歇会儿?” 昨夜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现在脑仁一刺一刺的疼,该是被冷风扑的狠了,云奕揉了揉眉心,显出些疲惫的神色,“也行,做个热汤来,我上去眯一会。” 柳衣忙亲自领云奕去天字一号房,接着到后头厨房准备热汤去了。 火腿腌笋汤,柳衣用托盘端着汤盅送去,敲了门,“小姐?汤来了。” 片刻后云奕来开门,头发微微凌乱,让他送进去打起精神拿勺子舀汤喝。 柳衣没出声打扰她喝汤,一盅汤见底才开口,“小姐您再睡会,人回来了我叫您。” 云奕有气无力摆了摆手,“越睡越乏,就这样罢。” 柳衣看她眼下起了乌青,心疼道,“京都是有多要紧的事儿,您在这儿歇一晚罢,等事完了再回去处理也不迟。” 云奕倒了点凉茶在手心拍了拍脸,好歹精神了些。 笑道,“很重要的事儿,不能不回。” 第三十二章 这好像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柳衣看着云奕略显憔悴的眉眼,唉声叹气的去后厨亲自给自家小姐炖补汤去了。 云奕的脑子还是木的,捏了捏眉心,心想不知道侯爷现在怎么样了。 谁会甘愿在同一个坑里绊倒两次呢。 明平侯府,顾长云在书房里坐了坐,静不下心,从架子上挑了本书出了门。 云奕的院门半开,顾长云从门缝中瞥见阿驿在里面,托着肥麻雀的鸟笼在院子里走圈,一边走一边背诗,那肥麻雀蹲在角落,随他走动间上下一颠一颠的。 顾长云推门进去,问,“阿驿,干什么呢?” 阿驿正走着,回过头看他,“少爷,阿驿看这麻雀长得太肥了,让它多活动活动,白管家教了首诗,刚会背,阿驿怕忘了,就多念几遍。” 顾长云随意扫下石凳软垫上的落叶,将带来的书摊开在桌子上,“少爷看这麻雀都要被你颠睡着了,给你出个招,你拿棉线系在这麻雀的脚上,牵着它放纸鸢一样飞来飞去,比你这样托着它转悠有用多了。” 阿驿恍然大悟,连忙放下鸟笼跑着去问连翘她们要棉线去了。 顾长云翻着书,在他后面喊,“慢些跑,仔细别磕着。” 阿驿的声音远远传来,“知道了少爷!” 肥麻雀意识到自己终于结束了在院子里上颠下颠,小翅膀一伸瘫在笼子里,见顾长云不离它,在笼子里瘫了会儿偷偷瞄过去。 顾长云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看自己的书。 肥麻雀放下心,慢慢蹭过去歪着头打量桌边的这个男人,摊开的书页离它离的近,肥麻雀扑腾了两下,张着嘴伸了伸脖子,然后开始往地上啄。 顾长云发觉它的动静,吝啬的抬眼看了它一下。 肥麻雀更起劲了,脑袋抵着笼子往外撞两下,继续往地上啄。 这是饿了?顾长云皱眉端详了它一会儿,伸手从一旁的糕点碟里捻了些酥皮放在笼子里,肥麻雀被香味吸引,蹦跶着去啄了几下。 顾长云冷笑一声,刚要低头继续看书,不怕死的肥麻雀又跑回来用脑袋顶他这个方向的鸟笼,还是往地上啄。 顾长云没什么耐心,将鸟笼拨远了些。 肥麻雀急得乱转。 阿驿拿着一小捆棉线回来,着急的打开鸟笼将麻雀捉出来,顾长云说着,“怎么拿了那么长的棉线回来?”帮他把棉线系在麻雀的脚上。 阿驿心满意足的看着麻雀在地上乱蹦跶,说,“翠云姐姐给阿驿拿的,阿驿说是用来放纸鸢的。” 顾长云看了看那棉线的长度,再看一眼肥麻雀的体格,觉得这麻雀该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 阿驿手里捧着棉线团,蹲在地上认真看麻雀蹦跶。 忽然起风,顾长云面前的书页被风掀回去两页,他还不及掀回去,只见麻雀飞上桌面,蹦到书上,对着某个字低头啄了啄。 顾长云目光一动。 七王爷偷偷摸摸养着的鸟去找依云,通风报信吗。 阿驿凑过来看,“知其白,什么黑……少爷,你看的什么啊?这麻雀怎么好像能识字一样啊?”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顾长云将这一页上的内容给他念了一遍,“这是古人所着的一本关于天下之道的经书。” 阿驿听的云里雾里,傻兮兮的配合点头,伸手指了指书,“这麻雀好像认识这个‘下’字。” “谁说不是呢?”顾长云将麻雀拨到一边,合上书页,对他道,“你去将白管家给你的那本千字文拿来。” 阿驿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少爷你要教这麻雀识字?!” 顾长云轻笑一声,“说不定,这鸟可比你识字还要多。” 阿驿深感挫败,嚷嚷着,“阿驿才不信!”风风火火跑着去拿书了。 顾长云一反常态的来了兴致,多去捻了些酥皮给桌上的麻雀。 看来这七王爷确实是个训鸟的好手。 千字文很快被拿来,阿驿还带来了白清实,说是让白管家来看阿驿认识的字明明比那只麻雀多。 白清实在他三言两语中抓住重点,饶有兴致的跟着一起来看。 被三人围观的肥麻雀跳到打开的千字文上,悠闲自得的踱步,最终不负众望的低头开始啄字。 “月……夜……翻个页……再翻……没了?这就没了?” 顾长云若有所思。 白清实想了想,“千字文字数多但不集中,依云那里该是有本专门的书。” 顾长云不谋而和,“等云奕今晚回来,让她去漱玉馆一趟。” 阿驿前面的没听明白,听见后面了,忙问,“云奕今晚上回来吗?” 顾长云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等着罢。” 等云奕回来的不只明平侯府里的人,凌肖下了轮值,拎着桂花糖糕去三合楼,站在街对面看柜台后站着的是月杏儿和柳正,不见云奕的身影。 等了片刻,凌肖拎着纸包进了三合楼的门。 柜台后的两人早就发现了他,若无其事各自做各自的事,僵着嘴唇压低声音对话。 “他怎么又来了?” “来找小姐的呗。” “小姐不在啊,他会不会过来啊?” “我哪知道。” “他来了他来了,怎么说?” “我哪知道。” “看他找谁搭话……” 凌肖越走越近,俩人齐齐收了声。 “劳烦,在下想请问,云姑娘在吗?” 声音在月杏儿面前响起,柳正嘴角微不可察的露出个幸灾乐祸的弧度。 月杏儿默默深吸一口气,笑笑,“阿姐她今日歇着,约莫是出门玩去了罢。” 凌肖在心里记下今天的日期,道,“在下记住了,”将桂花糖糕放到月杏儿面前,“这是给云姑娘的,劳烦代为保管了。” 月杏儿微笑接过,“大人客气了。” 凌肖走后,柳正将算盘挪过来,揶揄的抬胳膊戳了下她,“我怎么觉得,这凌大人对我们家小姐像是正儿八经的……” 月杏儿没什么好气,翻个白眼将东西放到一旁,“你在京都那么些年,见过凌肖大人不正儿八经过吗?” 柳正想想也是,“你这么说凌大人还真是个靠谱的人物。” “什么靠谱不靠谱,”月杏儿作势要打他,“专心算你的账,柳叔要是知道你成天想的什么非得给你一顿掸子吃。” 柳正连忙远离他,不甘示弱,“你别说我,我这句话可没什么歧义,是你自己想歪的。” 月杏儿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楼外,角落里晏箜扶了扶帽檐,露出下面极清冷的一双眼。 云奕躺在躺椅上听吹月楼里人的汇报。 “于涛的内室是隔壁镇上伊家的二女儿伊素燕,伊素燕上面有一个长姐下面一个小弟,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前朝三十三年秋经人说媒许给了于涛,前朝三十四年春成亲,之后的事,小姐您差不多都知道了。” 云奕颔首,顿了顿问,“他们的女儿呢?” “叫于兰,于涛不是读书多的人,这名字还是他翻了好几天诗才取出来的,平日多和伊素燕一起待在家里,不经常出来走动,前朝四十六年,咱们这边是动乱了些,那日好像还是孩子她妈给开的门让她出去玩儿,谁知道就再没回来,或许是被拍花子的给趁乱拐走了。” 前朝四十六年……柳衣暗暗多看了云奕几眼。 “确实是动乱,”云奕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从躺椅上起身,“行了你下去罢。” 柳衣连忙跟着她往外走了几步。 云奕站住,他也站住。 云奕扭头看他,问,“柳衣,你跟着我干什么?” 柳衣愣了愣,想起来问,“小姐您去哪儿啊?” “我去于涛家看看这个伊素燕,你要跟着?” 柳衣对上云奕微微带着探询的目光,连忙摇头,“不跟不跟,我……我下去一楼,算账去,对算账去。” 云奕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于涛白日在铁铺做工,将伊素燕独自关在家中,云奕按柳衣的话找着了于家,门上明晃晃围了三圈的铁链和一把大锁。 关一个女人至于用这么大的锁吗,云奕上前幼稚的比了比,比自己的拳头还要大一圈,抬头看一旁的围墙也是明显加高的。 于涛知道伊素燕总是偷跑去江家老宅,云奕想起昨日于涛的那番话,只觉得里面太多弯弯绕绕。 门内传来女人细微的哼唱声,于家的门缝太紧,看不见院子里的情形,云奕绕着院墙走了半圈,找了个地方往后退几步,飞身攀上院墙。 于涛在墙头上扎了边角锋利的石片,云奕险些没站稳,暗叹一回还好明平侯府的衣物鞋靴用料考究做工也精密,不然这鞋底非得给扎个对穿,当场血染墙头。 院子里伊素燕身着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裙,把玩着一个草编金鱼,脸上带着属于少女的明媚娇笑,坐在竹编摇椅上一晃一晃的翘着脚,哼唱着一支调子婉转悠扬的曲子。 和昨日蓬头露面张牙舞爪的疯女人真的不是一个样儿。 云奕还特地留心看了看她的甲缝,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污垢,指甲被修剪的圆润,手上的伤口也被细细上了药。 于涛好像真的对她很好。 云奕在墙头上大大咧咧站了半天都没被发觉,怕旁边邻居看见,跃下墙头慢慢朝伊素燕走去。 伊素燕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人到眼前了还是自己玩自己的。 云奕喊了她一声,“伊素燕?” 她抬头看了云奕一眼,对她笑了笑,接着继续低头玩草编金鱼。 云奕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试探着提了声,“江汝行。” 伊素燕浑身一颤,扔了手里的东西从摇椅上下来,匆匆忙忙的跑到门前扒着门缝往外看,然后又跑到院墙前站着,呆呆仰头看天。 约半个时辰后,伊素燕才垂头丧气的回来,捡起草编金鱼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怎么还没来……” 云奕挑了挑眉毛,四下看看,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 日头越升越高,于涛回来做饭,伊素燕听见开门的声音,激动又羞涩的探头去看。 于涛进门时顿了一下。 伊素燕脸上的神色被失望取代,躺回摇椅上继续玩草编金鱼。 于涛默不作声的关好门去了厨房。 很快从厨房中飘来饭香,看着于涛从厨房中端出碗筷,伊素燕自觉的起身洗手,坐在于涛石桌旁边等着。 于涛盛了饭放在她面前,又端来两碟菜和一小盆汤,默默将菜里的肉丝全挑给了她。 但伊素燕好似一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静,双目空洞的看着手指尖。 于涛也没有动筷,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揉乱了额发,叹口气,“燕燕,吃饭罢。” 伊素燕一动不动。 于涛又喊了她几声燕燕,还是没有反应。 静默片刻,于涛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指节处瞬间见血。 伊素燕无动于衷。 于涛目露崩溃,抱着头喘着粗气,他缓了缓,去打水洗净手回到桌前。 长舒一口气,妥协说,“燕子,吃饭罢,待会儿都凉了。” 伊素燕的眼睛亮了亮,露出一个娇笑,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于涛静了良久,放下筷子,从一旁菜圃里摘了几根细长的草叶开始编东西。 又是一个草编金鱼。 云奕隐在榕树枝叶间,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收进眼底。 这好像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第三十三章 “是我们侯爷会疼人。” 柳衣正认认真真的揣着蒲扇坐在炉子边上,脚边摆着一青瓷莲花的香炉,眼看着上面的一炷安神淡香燃尽,对一旁小板凳上坐着的一个小伙计伸出手,“三儿,把白参递给我。” 三儿把准备好的参片递给他,重新点上一炷香,无奈,“柳哥,这你让我看着不就行了?就算不放心我不是还有郭叔吗,我看你也是八百年不进一回厨房的人……” 柳衣用布巾垫了手掀开砂锅的盖子将白参加进去,“谁说我八百年不进一回厨房的?”又掀开另一个砂锅的盖子,热气腾腾,里面隔水炖着银耳金丝燕窝,放了几块冰糖进去,“那是你没见过,以前在庄子里,小姐吃的消夜都是我做的。” 三儿将信将疑的看他淡定翻着一个小本子看,疑问,“那你看这笔记干什么?” 指尖在本子上一炷香之类的字眼上停了停,柳衣面不改色,“时日有些久,略微有些忘了,不熟练……” 三儿无语,默默将他往后拽了拽,“当心别被火星子溅上了。” “柳衣?柳衣你人呢?”云奕一路从前堂找过来,看见他们俩对着炉子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失笑,“你们俩干嘛呢?” 三儿用脚慢慢将香炉往身后挪,脸上带笑,“小姐您回来了啊。” 柳衣没觉得什么,将本子揣进怀里,“就随便弄点吃的……于涛家怎么样了?” 云奕将今日见闻简单给他说了下,说,“小黑喂饱没有?我去一趟邻镇。” “喂是喂饱了……”柳衣举着蒲扇跟着她往后院走,急道,“哎,不是,小四不是去了吗,快回来了,你急什么?!哎,该吃饭了!” 云奕走得飞快,青色衣摆漾起好看的弧度,对他摆摆手,“回来再吃回来再吃!” 高大健美的黑色骏马一看见她,抖了抖黑色的鬃毛,从鼻子里哼了两声。 云奕刚才从厨房里顺了把用来磨豆浆的已经泡发的黄豆,讨好的往骏马嘴边送,“小黑,黑兄,劳烦再跟我走一趟呗。” 小黑眨巴着眼瞅她,不怎么高兴的踢了踢地,哼了两声才低头去吃她手里的黄豆。 云奕连忙给它顺毛,“黑兄你真是匹好马,回头一定给你好草料吃。” 伊镇离得不远,同水庄仅隔了条河,两个镇子甚至有一大片芦苇荡是连着的,云奕围着伊镇转了半圈,没找到伊素燕的娘家,镇子边缘住的人家少,树种的多,一回头瞅见吹月楼的小四儿正鬼鬼祟祟猫在一棵树上,伸着脖子往一户人家院子里看。 云奕驱马走近,疑道,“小四儿你看什么呢?” “我看这是不是……”小四儿随口应答,突然反应过来,往下一看马上吓成了结巴,“小,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仰着头说话太累,云奕朝他招了下手,“害怕什么?下来说话。” 小四儿撑着枝干轻巧一跃,怯怯的对云奕笑了笑。 “胆子这么小,还偷看人家院子?” 小四儿解释道,“这是伊素燕长姐的婆家,伊素燕双亲已故,小弟继承家业已娶妻生子,与两个姐姐关系不好,没什么好打听的,我就过来看看这个与她关系好的姐姐……” 云奕从马上下来,问,“看出什么门道了?” 小四儿不好意思,“什么也没有,伊素芹一直在屋里做针线活,没出来。” 云奕思索片刻,将眼前的小四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小四儿你几岁了?” 小四儿不知道她问这个干嘛,老实回答,“上个月刚满十二。” 云奕狡黠一笑,“我教你个法子怎么样?” 小四儿傻傻点头,“好啊小姐。” 半个时辰后,小四儿满面通红别别扭扭的被伊素芹送出来。 云奕一把揪住闷头往前跑的他,拉到树后,憋笑,“怎么样,我这个法子好不好用?” 小四儿涨红了脸,嚷嚷着,“小姐!谁会信伊素燕有这么大一个私生子啊?!” “你别管,你就说伊素芹信了没?” 小四儿宛如被猛地掐住脖子,声音细如蚊哼,“信了。” 云奕满意点头,“这不就行了。” 半个时辰前,云奕让小四儿去敲门,坐在门外一见伊素芹就开始哭嚎芹姨我可是见你一面了之类的话,伊素芹是个性情和善的,将他扶起来问是谁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时候小四儿就说芹姨我太想我娘了听爹说娘和她长姐长得像就专门跑来看一眼,伊素芹茫然的接着往下问你爹娘是谁。 小四儿一掐大腿,顿时又是一声哭嚎,“芹姨呜呜呜,爹说我娘叫,叫燕子,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但我娘因为变故,不见了呜呜呜……” 伊素芹皱眉,她身后的丈夫上前一步,憨厚问,“我怎么不知道咱妹子还有个什么竹马?” 小四儿心里咯噔一声,哭的更惨了。 完了啊,要穿帮了啊,小姐快来救命啊…… 哪想伊素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你现在,十二了?” 小四儿迷迷瞪瞪的点头,心想怎么一个个都问年龄,十二不十二还有什么说法吗? 这说法可就大了。 虽然她嫁作人妇后与二妹和小弟都渐渐断了联系,可还是知道十二年前从水庄传来过二妹发疯了的传言,伊素芹整理思绪,难不成真的是二妹与那人相遇后旧情复燃弄出了孩子被妹夫发现后才发疯的,她妹妹苦了一辈子,没嫁给心意郎君心灰意冷去了邻镇,现在还成了众人口中的疯婆子…… 她这么想着,越看越觉得面前这孩子的眉毛眼睛都跟二妹长的七八分像,鼻子忽而一酸,将小四儿搂到身前,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二妹啊,我苦命的侄儿啊……” 小四儿人都傻了,只能用哭嚎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 身后的丈夫也傻了,愣愣的将小四儿迎进门,去打水好让相拥而泣的俩人擦脸。 远处的云奕表情变化莫测。 小四儿只是一个引子,主要还是得伊素芹自己想象,从自己明了的东西出发构建一个自以为的故事。 她可什么都没干,伊素芹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 不由得感叹一句果然单纯和善的人都好骗。 小黑用蹄子刨了刨土,打了个响鼻。 她连让小四儿脱身的借口都想好了,就说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爹只是行商经过此处,自己还要连忙赶回去和他一起继续赶路,不方便久留。 云奕笑眯眯的看着这个不惯说谎的半大孩子,“我教你说的套着话没?” 小四儿又要红脸,“说了。” “伊素芹说,她没见过我爹,不是,没见过伊素燕的这个竹马,都是伊素燕偷偷跟他说的,伊素燕之前在伊父的渔船上帮忙,就是在江上遇见的,那少年也是帮着家里打鱼的……” 八九不离十就是少年江汝行。 小四儿将伊素芹的原话给她重复了一遍,云奕慢慢过了两遍,咂摸出来一点不对劲。 就算时日久远伊素芹的记忆有偏差,也不至于字里行间都只有伊素燕自己乐滋滋的诉说,不见对面少年的些许回复或反应。 云奕摸了摸下巴,总觉得伊素芹印象里的伊素燕,有点少女怀春的意思。 如果将这一切都串到一起,她差不多能知道十二年前伊素燕发疯的真正原因。 十二年前,先明平侯顾子靖与一等将军江汝行受命平反离北外族谋乱,不幸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时,伊素燕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病好后就疯了。 云奕忽而想起来顾长云那句说江将军并未婚配没有留下子嗣,若是真没有子嗣,依云的牌子是哪来的? 小四儿犹豫几番,开口,“小姐?小姐您想什么呢?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离伊素芹家太近,我有点发虚……” 云奕回神,想了想问他,“你怎么来的?” 小四儿指了指旁边林子,“我的马栓那边了。” “离那么远你还真是谨慎,”云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行了没事了,回去罢,给柳衣带句话,说我先回京都了,汤下次再喝。” 小四儿点点头,忙跑着去找马了。 云奕回身看了眼伊素芹婆家,悄无声息过去,如她所料伊素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半日二妹的往事。 云奕耐着性子听了半日的鸡毛蒜皮,对于伊素燕只是少女怀春这个想法更觉得有可能了。 水庄吹月楼,柳衣听了云奕让小四儿带回来的话,哀叫一声。 “小姐!说好了回来喝汤呢!” 顾长云倒是没想到她那么早回来,看见她走进院子里时候还愣了一下。 云奕骑马骑的腰酸背痛,揉着肩背进门,看见坐在院子里看书的顾长云也是一愣,“侯爷,你在这儿干嘛呢?” 顾长云眉头一皱,反问,“明平侯府有侯爷不能去的地方吗?” “自然没有,”云奕行云流水顺着他说,哄道,“侯爷想去哪儿去哪儿,我这边可欢迎侯爷了,侯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顾长云不太满意的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云奕就站了这么一会儿,大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连着骑了两日的马,饶是她下盘再稳也不行,腰腹长时间绷紧现在一片僵硬,她没有精力去打趣侯爷这么在她院子里待着看书,现在只想躺在横梁上歇一歇。 扶着腰与顾长云说话,“没事儿的话我就先进去了,侯爷自便。” 顾长云的目光移到她腰上,“嗯”了一声。 待她回房,顾长云瞥了眼没关上的房门,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双手。 太细了,两只手就能环的过来。 片刻后,云奕开着的房门被敲了敲,半梦半醒的云奕从梁上跃下,抻了抻腰背,走到房门处,与外面抬着一大木桶热水的云十二云十三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云七出声打破了沉默。 “王管家让送来的热水,还有这一包药材。”云七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 云奕下意识放到鼻前嗅了一下,红花,透骨草,三七,丹参……都是些舒筋活血的药材。 她盯着浴桶看了一会儿,看得眼前两个少年都红了脸。 “王管家知道我回来了?” 云七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你心里还没谱吗?” 云奕错开身让云十二云十三他们将热气腾腾的浴桶抬进屋,舔了舔犬齿,轻笑一声。 “侯爷知道我回来了。” 她扭头看云七,模样期待,“还有什么事吗?一次说出来让我再高兴高兴。” 云七一哽,确实还有另外一事,只是现在她突然不怎么想说了。 磨蹭了半天才道,“王管家还问你想吃什么,好提前让厨房准备出来。” 云奕自动将王管家换成侯爷,毫不客气,“我想吃叫花鸡,想吃梅花汤片,还有三鲜包子。” 云七无语,白眼翻的都要上天。 云十二与十三在屏风后放好浴桶,出来。 第一次被吩咐做这种事,云十三奇异的觉得新鲜,撞了撞云奕的肩膀,好奇,“老大,你现在筋骨不太好了啊?” 云奕微笑,“不是我筋骨不好,是咱们侯爷会疼人。” 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那么正经,云十三搓了搓胳膊,连忙离她几步远。 云奕舒舒服服的泡了个药浴,神清气爽,去厨房晃悠了一圈先找了些点心垫垫肚子,回来后关上门正准备上梁,目光突然停在了床上。 侯府的被褥太软,她躺在床上睡一觉只怕醒来腰背会更疼痛酸涩,所以才选择在梁上歇着。 云奕走过去,伸手在床上摸了一下。 被褥下垫了一层不薄不厚的木板,摸起来软硬适中。 云奕三两下脱了靴子和外衣,放松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 坠入梦乡的前一瞬云奕还在感慨,还是我们侯爷会疼人。 第三十四章 枕头下总是藏着宝贝。 云奕睡醒已是深夜,天上零零散散的挂着星子,她想着怎么没人来喊她用晚饭,慢悠悠的往饭厅晃悠,还没走出几步,迎面遇见了提着食盒过来的云七。 一看见她云七就开始翻白眼,“你再不醒我就打算进屋掐人中了。” 云奕扯了扯面皮,“那我真该谢谢你饶我一命。” 云七擦着她的肩往院子里走,没好气,“回来罢,你的饭在我手里呢。” 云奕失笑,转身跟上她,“好一招擒贼先擒王。” 云七将食盒拎进屋,放在桌上打开一一端出菜碟。 云奕进屋坐下无比自然的拿起筷子就吃,边吃边问,“侯爷呢?没让你带什么话吗?” 云七翻个白眼,“没给你传话,侯爷回去歇着了。” “歇着了?怎么那么早。” “都子时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 “哦,你别翻白眼,眼皮都要翻没了。” 云七忍耐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扭头对着门外不再看她,待她吃完更是一刻都不能等,麻利收拾东西拎着食盒就是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云奕无奈看着她的背影,“怎么那么不经逗,没意思。” 一回头,桌上原被推到一旁的茶盘下压着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纸条。 “什么嘛,还骗我侯爷没有传话来,”云奕笑着伸手拿来展开看,一挑眉头,“去漱玉楼依云屋里,偷书?”看完后顺手把纸条搁在香炉里燃了,叹口气,“刚吃完侯府的饭就得给侯爷干活。” 院子里无端升起沙沙的脚步声,云奕坐着听了一听,无声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猛地一抬,对上外面满脸惊悚正打算偷摸翻窗的月杏儿。 月杏儿吓得呼吸一滞,将险些脱口的尖叫捂在喉咙里,缓了缓才红着眼眶控诉,“阿姐!你又吓我!”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自己心虚还能怪我?”云奕朝门抬了抬下巴,“走门。” 月杏儿委委屈屈的放下裙摆。 云奕四下扫了几眼,将窗子重新掩好。 月杏儿鬼鬼祟祟的反手关好门,看的云奕忍不住想笑,“你做贼呢?” 月杏儿嘿嘿一笑,“我看你这屋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云奕无情道,“看完了就赶紧回去睡觉,我正要出去办事。” “啥?办什么事儿?”月杏儿一愣,看了眼还没有收拾的床铺,“你这不是刚睡醒吗?” 云奕敲了敲她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我才不稀罕,”月杏儿撇嘴,脑子转了两圈,跑到床边二话不说蹬了鞋子扑到床上,掀起被子将自己卷进去,只露出一双眼,“你出去办你大人的事罢,今晚我要在这睡。” 云奕加了件外衣,无所谓,“别让侯爷发现就行。” 月杏儿忍不住腹诽这关侯爷什么事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犹豫几番才道,“那个什么凌肖今日来店里找你了,我说你今日歇着,出门玩去了。” 云奕动作一顿,“又来了?” 月杏儿缩在被子里点头,“他说他记住了,阿姐,记住什么了啊?” “记住我何日不在店里,”云奕似笑非笑,“凌大人还真是个人才。” 月杏儿还欲多说几句,云奕已经吹熄了蜡烛,淡淡道,“好了好了安心睡罢,我走了。” 一盏茶时间后,顾长云的窗棂被轻轻敲了三下。 顾长云闭眼披衣坐在床上,开口,“说话。” 外面云十一低声说,“月姑娘进了云姑娘屋子里没有出来,云姑娘出府去了。” 顾长云懒洋洋“嗯”了一声。 云十一胆战心惊的等了片刻,没等来侯爷那句,跟着她别被她发现,一听是让自己下去,连忙应了声是匆匆退下。 漱玉馆半夜三更也有乐人弹琴吹奏,偶尔有美人来了兴致献舞一曲,楼外夜风瑟瑟楼内暖光融融。 屋顶上,云奕站在夜风里,默不吭声的紧了紧衣领。 依云在大厅里待了会儿,百无聊赖的回了房,云奕到的时候,她房间里还亮着灯,琵琶的声音歇一会儿停了一会儿。 云奕耐心的等着,等到琵琶声消停已是半个时辰后,搓了搓换个姿势继续等,听依云睡稳才翻窗进去,轻车熟路的找到依云放书的箱子打开,正翻找,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走到依云床边。 依云睡着是一个侧躺的姿势,蜷成一团,一手放在脸侧一手压在枕上。 枕头下总是藏着宝贝。 云奕仔细欣赏了会儿美人的睡颜,从腰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盖子在依云鼻前晃了晃,药效发作依云睡的更沉,她伸手戳了戳人家的脸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放心的往依云枕下探去。 果然有一本书。 轻轻抽出来,对着外头的月光看了两眼。 书皮上写着《古文诗萃》。 云奕连翻都没有翻开看,直接揣进怀里,刚扭头准备走,又回来再次向枕下摸去。 方才拿书的时候觉得下面还咯着什么,云奕摸到被褥下些微有些硬,轻托着依云的头掀开被褥,江家的玉牌静静映入眼帘。 云奕瞥了眼依云安静的睡颜,将被褥铺回去人也放回去。 思索片刻后搬来一个凳子在床边,云奕动作飞快的将腰包里东西掏出来摆在凳子上。 一个小香炉,还有一小截黑乎乎小拇指粗细的香。 “对不住了美人,”云奕脸上毫无愧色,“忍者些罢。” 香烟一缕缕升起,云奕给自己喂了个丸药,站在床尾观察依云的反应。 依云拧着眉头不太舒服的换了个姿势,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 她当然知道会疼,脑子先是针扎一样,没过一会儿就会痛到麻木,五脏六腑都仿佛挤到一起,心口闷的喘不过气,脊背处的经脉一寸寸都似被小虫啃噬,四肢冰冷慢慢失去知觉。 依云额上冒出冷汗,脖子上青筋显出来,双手死死揪住衣襟,在床上痛苦的翻来翻去,眼角有清泪流出。 引梦香,以各种珍稀药材调配混合制成香引,燃之有异香,刺激人经脉,搜魂引梦,探人前生,此香药性极烈,稍有不慎便会经脉紊乱,需谨慎使用。 依云使劲将头抵在床头八宝阁上,一下一下靠撞击缓解头痛,嘴里胡乱喊着,“娘……娘,我不走……给爹报仇……娘……” 云奕冷冷旁观,缓声开口,“伊素燕是谁?” 依云咬牙道,“是……是,是娘……” “江汝行是谁?” “是……爹……” 云奕语调毫无波澜,继续道,“于涛是谁?” 依云痛苦短暂的呜咽一声,下意识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云奕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于涛是谁?” 依云挣扎着将被子蹬下床,捂住了耳朵。 云奕猛地上前拉下她的手钳在一旁,面无表情将香炉拿近了些。 “于涛是谁?” 依云该是梦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画面,终于忍受不了,泪流的更凶,“是,是坏人……该,该死……” 歇了许久的夜风骤起,将枝头残叶卷到天上,再丢到泥地里。 云奕愣了下,钳住她的力气慢慢收回。 依云重新捂上耳朵,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哭泣。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云奕出了一回神,冷静想到底谁说了真话。 床上的依云却突然睁开眼,直直坐起来面目狰狞的朝云奕扑去,迅雷不及掩耳的掐上云奕的脖子。 下一瞬云奕将她甩回凌乱的被褥里,不耐皱眉,见她还要起来随手扯过被子将人缠成了个茧,但颈侧还是留了两个微微发肿发烫的指印。 除了侯爷,敢掐她脖子的人坟头草已有三尺高了,云奕冷嗤一声,直接用指尖捻灭引梦香,将残香和香炉收进腰包,拎起凳子放回原处往窗边走。 角落里响起一声轻笑。 云奕猛然停脚,瞬时回身,随着她的动作几枚泛着寒光的细针朝声音发出射去。 银针扎入木器,自阴影中走出一人,晏子初将细针从扇骨上拔出夹在指间,抬眼瞥她一下,“师父教过的忘了?办事要妥善,得知道收尾,”扇子隔空点了点床幔,不咸不淡道,“这就是你收的尾。” “那位姑娘内息已乱,若无人管她,不出三刻便会经脉错乱身亡。” “既然晏庄主来了,怎么不管上一管?” 晏子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关我事,为何要管。” 云奕翻个白眼,“德行。”转身回去扒开被子扣住脖子压在床上,在她后脊连着点了几方大穴,又将人翻过来掰着嘴喂了颗药。 晏子初装模作样展开扇子扇了扇,评价道,“粗鲁。” 云奕懒得理他,推开窗子翻出去。 晏家庄主就连翻窗也翻得优雅漂亮,跟着云奕上了楼顶。 云奕抱着胳膊警惕的问他,“你怎么来了?” 晏子初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灯火阑珊,不紧不慢道,“京都繁华,晏家二小姐能来,我就不能也来看上一看了?” “看看看,随便看,使劲看,”云奕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嘟囔一句,“让你装,穿那么薄还在外面溜达,回头冻死你。” 晏子初听见立马将方才她的细针甩了回去,气急败坏,“晏子宁我耳朵没聋!” 云奕旋身躲过,指尖带回细针夹进腰封,极其漫不经心,“啊,是吗?那真是谢天谢地啊。” 晏子初看了她一会儿,仰头望天平复了下气息。 “我说晏子宁你就不能对我……”再回头时人不见了,“……客气点。” 晏子初无语凝噎,选择回楼里收拾烂摊子。 方才依云动静那么大,不被发现才怪,外面廊上无声无息的躺了三四个人,都是他给让人弄晕的。 叹口气,果然他的子宁还是太小,办事不够稳妥。 晏箜探出头对他招手,用气音说道,“家主,这层楼的门缝处都点着迷魂香,根本不用我们的人守着一个个打晕。” 晏子初一哽,半天都没有说话,咬着牙摆手,“回三合楼。” 云奕躲在暗处看他们一行人走远,无声勾了勾嘴角。 师父说过的话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回侯府,云奕直接去了顾长云院子,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将怀中书轻轻从门下塞进去。 屋里,顾长云衣着整齐的坐在对着门的凳子上,静静看着云奕的影子在门上晃着,然后从门下一点点塞进来一本书。 快一个时辰了才回来,顾长云没动,等云奕走了才俯身捡起面前的书。 冷笑一声,再等一会儿侯爷就要派人去抓鸟了。 依云肯定不只这一本诗集,他只让云奕带回来一本,并没有说是哪一本,顾长云随便翻了两页看,但云奕带回来的这本,他不问也知道是有用的那本。 月光愈下,从门缝中泄进屋内,顾长云目光在地上那片皎洁上略流连了几下,起身往床边走,慢慢宽衣睡下。 不知道从何时起,吩咐小野鸟办的事,侯爷只需要知道结果就行了。 云奕办事稳妥,不会出差错。 顾长云鬼使神差的想不出质疑自己的话,探手摸了把枕下的木雕苍鹰,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五章 “还完债才能会情郎。” 顾长云这边是睡熟了,云奕还捱着未睡。 她胸口疼的厉害,方才一路药效压着没什么感觉,现在药效一退紧接而来的是翻江倒海的不快,当年晏家两代家主的师父常阿公将她捡回晏家庄,悉心教导传授毕生功法,免不了招人眼红不待见,常阿公的亲侄子看不惯她,找时机将年龄尚小的云奕绑来点燃偷来的引梦香,逼问她的身世来历以及秘传功法,云奕咬牙闻了一夜的引梦香,口中鲜血淋漓硬是一字未吭。 次日晏子初发觉不对,带人将晏家庄搜了个遍,一进院子就被浓郁的香味呛了一下,黑着脸一脚踹开房门,定睛一看角落里云奕紧闭双眼半脸血污,神智尽失。 常阿公心疼万分,亲自将侄儿押至前堂行家法,然后赶出晏家。 虽费尽千辛万苦耗了无数的珍宝药材将云奕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是落了不少毛病,此后再不能闻引梦香,可惜引梦香乃是常阿公绝学,却只能给云奕短短一截,嘱咐她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这一截引梦香在她包里揣的要发霉了。 左右也睡不着,云奕随便找了个屋顶坐,吹着夜风压下一阵阵翻涌的恶心,又摸出一个药丸吞了,意料之中鼻中流出两行温热,淡定的拿帕子擦了,默默咽下喉中腥甜。 只可惜忘了问狼牙的事儿。 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是忘东忘西,云奕自嘲一笑,夜风带走仅剩的那么一点热意,脑子昏沉,费力的一点点将思路捋直。 于涛对伊素燕挺上心,但依云说于涛该死,依云明明就是于涛的女儿,却记着江汝行是她爹,伊素燕的意思是她与江汝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侯爷说江将军没有子嗣与姑娘接触甚少…… 云奕晕了一会儿,隐隐觉得窥见了三分真相。 依云带着江家玉牌,七王爷指使她接近侯爷将狼牙交给侯爷,依云的胭脂有毒,不知道是想让侯爷死,还是七王爷想让依云死。 反应慢半拍的想起依云只是个送东西的,十有八九不知道狼牙的事。 头疼的更厉害了,云奕飞身跃下屋顶,去井边石缸里舀了瓢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 有脚步接近,停住。 云十三抿唇上前用刀鞘拨开树枝,面色苍白的云奕撑着缸沿转头看向他。 云十三古怪的瞥她一眼,回身比了个手势示意没事,上半身一晃就溜了。 云奕没工夫管他,洗净鼻下的残血就继续找个屋顶坐着。 没一盏茶时间,云十三抱着什么东西一溜小跑回来找她了。 见他将要跑过头,云奕出声喊了他一下。 云十三闻声回头,脚下一转踩着路边的石灯跃上房檐,一撩衣摆大刀阔斧的坐到云奕身边。 云奕撑着头瞧他,“来干什么?”又踢了踢他的靴子,“坐好。” 云十三连忙将长腿收回来并好,打开怀里的纸包献宝的往她那边送送,“枣泥酥,厨房里红姨给我留的,快尝尝。” 云奕喉间还泛着血气,捻了块糕点顺势压一下,“又装乖嘴甜了?” 云十三嘿嘿一笑,见她吃完一块才说话,问,“老大,你大半夜不睡觉闲的没事在这看星星呢?不冷啊?” “冷,”云奕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斜睨他一眼,“没眼色,斗篷解下来给我穿穿,你这样怎么能讨得姑娘喜欢。” 云十三一刻不敢耽误的解下斗篷抖在她肩上,讪讪一笑,“哪有啊。” 云奕继续吃枣泥酥,“你怎么过来了,不轮值了?” “刚换班,我给云三他们打过招呼了。”云十三被风一吹抖了个激灵,才发觉初夏的夜风还那么凉,犹豫了好几回才底气不足的小声道,“老大,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云奕差点被噎着,瞪他一眼,“你想干啥?我可不想给你唠这些年长大历程的心里话啊。” 云十三嘴角一抽,“我看起来有那么多心里话和你唠吗?” 云奕点了点头。 云十三泄气,咂巴咂巴嘴,“好我确实有挺多话想唠的……” 云奕一把把手里半块枣泥酥塞嘴里,拍拍手就要站起身。 云十三连忙拉她坐下,“行行行我不唠,”见她复又坐下,才问,“我就想问一句,老大,你跟咱们侯爷……啥关系啊?” “看不出来?”云奕远望了一眼顾长云的屋子,轻笑,“侯爷可是我的债主。” 云十三恍然大悟,“老大你是来找侯爷还债的啊。” 云奕白他一眼,“不然还能是来找你的?” 云十三飞速换上痛苦表情捂住心口,“你这话说的伤人了啊。” 剩下的三块还回去,云奕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肩,“行了回去歇着罢,今个星星不好看,改天来晒月亮。” “哦。”云十三咬了口枣泥酥,看着云奕悠哉游哉往回走的背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次日清晨,云奕没再餐桌上露面。 阿驿愣愣的看着她的空位,回头问顾长云,“少爷,云奕还没有回来吗?” 顾长云沉着脸,让碧云去喊云七过来,问,“云奕呢?” 云七道,“一大早随月姑娘一同去三合楼了。” 顾长云摔了筷子,“明平侯府的饭不好吃?跑去三合楼做什么!”连面都不露了,真是架子大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厅中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甚至替今日做饭的厨子暗暗捏了把汗。 白清实率先打破沉默,气定神闲的给陆沉盛粥,又盛一碗放在阿驿面前,道,“云姑娘干什么自有她的道理,说不定只是回去帮月姑娘的忙,是阿驿?” 阿驿干巴巴道,“是……啊,少爷,你别生云奕的气……” 被一时气愤冲上头的顾长云脸色缓了缓,冷道,“她有什么道理?整日见不着人影,就知道瞎跑。” 白清实对一旁僵着的连翘使了个眼色,连翘反应过来连忙送上一双新竹筷。 众人皆暗道有惊无险,松了口气。 自从先侯爷及夫人离世,侯爷的脾气就差了许多,性子也变得乖僻,外人说侯爷是骄奢淫逸败了品性,只有侯府里的人对此是又心疼又怜惜。 饭后,白清实跟着顾长云去了书房,细细揣摩昨夜云奕带回来那本书,似是不经意问起,“依云她那……就只这一本书吗?” 顾长云呷了口茶,“试试不就知道了。” 陆沉拎来鸟笼,将肥麻雀放出来。 许是在这种类似的房间里待的时间长些,肥麻雀自然而然的飞上桌案,左看右看。 白清实将集子摊在它面前,掀到第一页。 肥麻雀张了张嘴,蹲在一旁不动如山。 白清实与陆沉对视一眼,继续往后翻。 又翻了几页,肥麻雀突然有了反应,激动的扑打着翅膀摇摇晃晃上前,站上书页低头一阵猛啄。 是一段小序。 大业三年榴月十五之夜,月色如水,漱玉飞花宴千万明灯。满耳笙歌,满楼珠翠满眼花。翩然飞下仙影。 “这是首写漱玉馆之前飞花宴的诗,无名小卒之作,”白清实目光缓缓下移,“……留得王孙不归家。”皱眉,“什么意思?” 顾长云捞过书扫了一眼,轻笑,“意思是,三日后飞花宴上,使出浑身解数留住本侯爷。” 白清实垂眸不言。 顾长云饶有兴致,“清实,你说七王爷是不是怕我忘了狼牙这茬儿,想法儿给我提醒提醒呢?” 白清实想了想,“七王爷不是个能沉住气的,说不定是偶然得了这狼牙,想你与离北外族有怨,不声不响的给你埋颗钉子,时日一长差不多淡忘了,又折腾出来个白头,去七王爷府里转了一圈把人给惊着了。” 顾长云朝白清实举了举茶杯,朗声笑道,“所见略同。” 白清实无奈,“人想着给你埋钉子呢怎么还那么高兴。” 顾长云止了笑,从抽屉里摸出之前那个泥人,意有所指缓声道,“侯爷倒要看看,他们能耍什么花招。” 白清实陆沉二人的目光都落在泥人上。 静默片刻,云四从院门处走来,见书房门开着,规规矩矩垂眼站在台阶下,喊了声侯爷。 顾长云道,“进来。” 云四进来行了一礼,“侯爷,陈门找着了,之前一直在长乐坊的后院关着,刚被放出来,腿被人打折一条,看样子是拿一条腿抵了债。” 顾长云想了一下才记起陈门是谁,淡淡道,“陈门全靠这一双腿,不管他便是,翻不出什么水花。” 云四应了声,退下。 白清实微微蹙眉,倒是没说什么。 顾长云出神片刻,问他,“我是不是忘了问云奕,周孝锡背后的人是谁?” 白清实展开扇子遮住下颚,语气不凉不热,“侯爷心大,这种事都能忘了。” 云奕没主动给他提及自己就忘了,顾长云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发白,他没想到自己那么不防备,不耐烦,“云奕呢?怎么还没回来?” 陆沉道,“我去三合楼将她喊回来?” “不用,”顾长云也不知道是气云奕还是气自己,脾气上来了,“她自己不知道回来不成?” 白清实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拉了下陆沉的袖子,对他轻轻摇了下头。 明平侯府山雨欲来,三合楼倒是热闹。 知道晏箜要留在京都的月杏儿傻了半天,气呼呼的跑一边生闷气,晏箜跟着她逗,柳正揣着袖子去给晏箜准备房间,柳才平撸起袖子亲自下厨说要给家主露一手。 云奕慢条斯理的坐在柜台后磕着瓜子喝清茶,然后瞥身边同样慢条斯理嗑瓜子喝茶的某人,面无表情问,“你在这干啥?碍手碍脚的。” 晏子初优雅的将瓜子壳放在一白瓷茶碗里,“又没碍着你,咋呼什么。” 云奕没理他,将瓜子碟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晏子初不甘示弱,一指压着碟子两人暗暗较劲。 柳正从楼上下来,在楼梯上就看见这边一片腥风血雨,夹着账本和算盘远离柜台,在离的近的桌子前坐下算账。 云奕朝他的背影抬了抬下巴,余光瞥晏子初,“看见没,你碍着柳正的事儿了。” 柳正身子一僵,一动不敢动,只装作听不见。 晏子初看了眼柳正,敲了敲桌子,“柳正,再拿碟瓜子过来。” 柳正心里后悔着方才怎么不离的更远些,听见这话忙不迭的去了。 云奕翻个白眼,“净会使唤人。”将那碟瓜子抢到自己面前,再去拿瓜子时指尖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枚蜡丸。 晏子初面不改色目视前方。 云奕笑了一下,将蜡丸捏开拣出里面一枚小小的药丸吞了,罕见的没再开口呛他。 凌肖掐着点出现,可巧晏子初回了楼上。 云奕噙着浅笑与他说了几句话,将他送出门。 一扭头对上二楼栏杆处面色沉沉的晏子初。 直接从二楼飞身下来,晏子初语气不善,“你留在京都就是为了会情郎的?”会情郎就罢了,什么时候还换了一个?是换一个还是多了一个? 后面的他没问出口。 云奕一愣,猜到他后面想问什么,忍笑道,“不然是为了什么?” 晏子初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云奕戏谑的眨眨眼,“只不过不是他。” 晏子初憋的脸都红了。 “顺顺气顺顺气,”云奕好心给他拍了拍背,“别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 晏子初咬牙斥道,“晏!子!宁!” “在呢,”云奕笑的前后仰合,“顺顺气顺顺气。” 等他好些,云奕又来了一句,一本正经。 “我是来还债的,还完债才能会情郎。” “你,你……”晏子初指着她你了半天,愤然甩袖转身离开。 云奕笑的直不起腰。 元宵番外 “私会佳人,自当盛装出席。” 上元之夜,街上格外热闹,顾长云在楼清清那饮了一壶三春雪,从漱玉馆出来,三言两语将白清实他们打发走,自己在街上瞎转悠。 他往前是很喜欢上元佳节的,父亲会带着母亲去看花灯猜灯谜放河灯,没功夫管照他,他就带着小福子小喜子去看踩高跷看舞狮子,去看捏泥人儿,偷饮半壶三春雪,微醺在湖上的小舟里,再回府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桂花酒酿浮元子。 花市灯如昼,焰火如星雨。 却是身边人不再,瘦尽灯花又一宵。 云奕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的跟在顾长云后面。 灯火阑珊中是那人挺拔的背影,云奕专注的望着,耳边的喧嚣如潮水般静静褪去,只余下前面那人的脚步声,极轻极轻,伴着当啷作响的清风明月,每一下都踏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什么都明白,顾长云的上元之夜永远停在几年前,她的小侯爷今晚很不舒坦,从啥啥到啥啥,这是上元之夜最繁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每年这个时候顾长云都会喝上一壶三春雪,再慢慢的把这条街从头到尾走一遍。 顾长云在卖花灯的摊子前稍微停了一瞬,又接着慢慢的往前走。 她的小侯爷想要一个花灯,云奕暗悄悄的弯了弯唇,心想,她要给她的小侯爷买一个花灯。 白清实同陆沉站在一杆花灯架子后,白清实收了从不离手的扇子,挑了一个白兔式样的花灯,陆沉捧了一大堆吃食玩具立于他身侧,温柔的侧脸看他。 白清实展颜一笑,“看来今夜不用我们哄侯爷玩儿了。”左右看看,“阿驿呢?” “放心,跟着十三他们闹腾去了。” 白清实牵着他的袖子,“走罢,咱们也过节去。” 巷子中挑着灯笼,将一门外的雪地照的格外亮堂。 “喂,小孩儿。” 小团子懵懵懂懂的抬脸,滴溜溜的大眼睛在这个笑盈盈的姐姐身上瞅了一圈,奶声奶气的说,“我不叫小孩儿。” 云奕没成想这小团子胆儿还挺大,敢和人搭话,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堆的小雪人,“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团子不满的看着那个被她戳出来的坑,也不恼,搓搓一小团雪再补上,慢吞吞开口,“娘亲不让我告诉不认识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成,”云奕遗憾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帮姐姐个忙行吗?” 小团子上上下下又把她打量一遍,像是再次确认她是不是坏人,才开口,“帮什么忙?” “唔,”云奕把藏在身后的金鱼花灯拿到团子眼前,诱哄道,“你帮姐姐把这个送给一个人,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团子盯着金鱼花灯看。 “你送完东西姐姐给你买完糖葫芦,再把你送回来好不好?” 小团子仍是不吭声。 云奕琢磨着这小孩儿是不是不想吃糖葫芦,看上了这花灯也想要一个,没想到小团子站起来老神在在的拍了拍衣服,“送给一个人?送给谁啊?” 这意思是答应了?果然小孩儿都喜欢糖葫芦。 “一个好看的大哥哥。”云奕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小团子自觉的伸手让她牵着往巷外走。 一盏茶时间后,云奕一手提着金鱼花灯,一手牵着小团子,找到了在夜市里闲逛的顾长云。 一大一小贴在拐角的墙边,鬼鬼祟祟的探出头偷看他。 云奕把花灯给小团子,有点紧张,“去小孩儿,别挤着自己,别给错人啊。” 小团子约莫是从未做过这种事,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严肃的绷着小脸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刚跨出一步又退回来,绷着小脸问,“他不要怎么办?” 云奕一愣,这她还真没想过,她弯下腰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那姐姐就给你买两串糖葫芦。” 小团子放心了,噔噔噔迈着小碎步找人去了。 云奕看着他溜进人群朝着那一抹月色去了,背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悄悄从墙后露出半张脸,目光游鱼般隔着憧憧人影滑向那抹月色。 顾长云正似梦非梦的随人群走着,今晚的夜市格外热闹,人群走的很慢,他也走的很慢,身旁是迷人眼的火树银花,不知道是不是那壶三春雪醉人,心口火烧火燎的,整个人都迟钝了几分。 走着走着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了拽,顾长云没在意,可能是被两侧摊铺上的钉子挂的,又或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小毛贼,他懒得搭理。 可他的袖子又被拽了拽,正巧走到两个摊铺之间有一片空地儿,顾长云便停了脚,漫不经心的往后一扫。 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脸颊红扑扑的,提着一个金鱼花灯,睁着两个滴溜溜的大眼睛抬头看他,模样十分讨喜。 顾长云下意识的顺着他来的方向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微微弯了些腰,勾唇笑道,“小孩儿,你拽我袖子做甚?” 明平侯风华正茂,一笑春风倒。 小团子晃了晃神,把金鱼花灯塞到他手里,干巴巴的说,“给你的。”一双眼睛掩饰不住好奇在他身上打转。 顾长云看了看手里的金鱼花灯,再次不动声色的往小团子来的方向扫了一眼,摸了摸他的脑袋,“大街上人那么多,怎么就给我呢?” 小团子认真的想了一下,说,“因为你好看。” 顾长云不知道瞥见了什么,心头阴郁一扫而空,听见小团子如此直白的话更是愉悦的低笑出声,捏了捏团子的小脸,“有眼光,走,给你买糖葫芦吃去。” 闻言,小团子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方才那个大姐姐也说要给他买糖葫芦呢。 小孩儿的脸藏不住心思,顾长云心下一转,目光在一旁的摊铺上转了一圈,泥人儿面具荷包什么的,不算精致,花样倒是挺多。 顾长云牵着犹在犹豫的小团子过去,挑拣一番,选了个最吓人最呲牙咧嘴的鬼脸面具。 小团子绷着小脸跟鬼脸对视,抬头看看这个对自己笑的好看哥哥,突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人。 顾长云浅浅一笑,“送你的,喜欢吗?” 小团子撅着嘴,老不大乐意的接过面具抱着,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顾长云提着金鱼花灯,若有所思的望着小孩儿离去的背影。 云奕惊讶的看着递到身前的鬼脸面具,她就是让送个花灯,这团子怎么还给她整回来回礼了? 小团子老老实实的把回礼给她,一点儿都不藏私,乖巧的站在她身边等她带自己去买糖葫芦。 云奕将面具仔细的挂在腰间,眉眼带笑的牵着他的手,“走走走,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去,给你买好几串好不好?” 团子乖巧的跟着她,“太多啦,我拿不下啊。” 云奕被他乖的心都要化成一滩春水,“你怎么这么乖啊,”也不怕被自己拐走了,“姐姐帮你拿着啊。” 兰桥东桥头柳树下有人卖糖葫芦,云奕轻车熟路的带着小人拐了几个胡同,一出来就是兰桥桥头。 小团子太矮,挑糖葫芦都要仰着头,他拒绝了云奕要抱他的打算,轻轻勾着云奕两根手指,认真的挑了串红红长长的。 卖糖葫芦的老伯笑眯眯的给他拿下来,还贴心的拿小竹剪把竹签上的尖尖剪了免得戳着小孩。 小团子软乎乎的道谢,“谢谢老伯。” “诶不用谢,”老伯爱怜的摸摸团子的头,“小孩真乖。” 那么乖可是在路边捡的呢,云奕十分大方的掏出荷包将整个架子的糖葫芦都包了,一手牵着小团子,一手扛着糖葫芦架子,在小团子亮晶晶的目光里一路将人送到原地。 雪又下了薄薄一小层,将小团子原本玩耍的痕迹遮了几分,云奕牵着小团子站在小雪人前看了一会儿,把人牵到不远处亮着红灯笼的门前,低头问,“这是你家后门不?” 小团子认真严肃的点点头。 云奕也点点头,扛着糖葫芦的手猛地发力往地上一戳,糖葫芦架子牢牢卡在青砖石缝里,一架子糖葫芦小灯笼般杵在灯光下。 小团子目瞪口呆的盯着硬生生被戳裂的石砖边沿。 云奕摸摸鼻子,睁眼说瞎话,“没事,没裂呢,好好的呢。” 小团子盯着地看不说话。 云奕尴尬的笑了笑,松开小团子的手上前敲门。 “姐姐你力气好大啊。”小团子再抬头,眼前却是空无一人,一脸震惊的环视一圈除了墙根的那个小雪人胡同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小团子风中凌乱。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急急的走出来,“小少爷,你去哪玩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外头多冷啊……呦这谁买的糖葫芦怎么买这么多,是不是小立少爷又偷偷带你去夜市上逛了,啊呀啊呀下次去记得带着小翠啊……” 妇人絮絮叨叨的牵起小团子的手,一手握住糖葫芦架子随便往上一提。 糖葫芦架子屹然不动。 妇人沉默了一瞬,讪讪笑道,“几日没见小立少爷力气都那么大了啊,待会我让小翠出来拿啊。” 小团子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两人进了门,不多久一个身材精瘦的少年从门后走出来,一下子把糖葫芦架子从石缝里抽出来拿着走了。 蹲在不远处一棵大榕树枝杈上的云奕震惊,小翠是个男的?大户人家起名都那么随意吗? 就在她晃神的这一瞬,一粒石子破空而来,直取她腰间,云奕身体先做出反应,飞快的往旁边一侧,石子擦着她腰带过去,腰间挂的面具轻轻一荡,被紧跟而来的第二枚石子击飞出去。 云奕无声的骂了句娘,也不顾来人是谁,轻巧的一个侧翻急忙探身去勾面具。 藏在暗处的人弯了嘴角,指尖一转自宽袖中又弹射出枚石子。 这边的云奕马上就勾住了那面具两边的长流苏,又因飞来的石子面具再次远离了她的指尖。 云奕这下是真恼了,落在最近的屋顶上脚尖一点身子再次腾空,一只手摸向腰间猛地朝身后狠甩去一枚银镖,一手急勾住流苏绕了几绕扯回面具。 月光下,云奕旋身在屋脊上立定,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面具覆在脸上,恼火的目光直直戳向一个方向。 无名小贼也就算了,直接打死扔城外乱葬岗,只是看这路子倒像是那吃饱了撑着闲着没事干到处逛游的晏家少主。 云奕暗暗磨牙,心想不管是谁都要先揍他一顿再说,想到这她心疼的悄悄用指腹摩挲了下鬼面的獠牙。 这要是摔碎了她可没地儿再整一个回来。 站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一段比月光还要白上三分的腕子露出来,轻轻勾着一金鱼花灯。 “哪里来的俊俏公子,”云奕将面具往下挪露出一双眼,浪荡的吹了声口哨,没忍住自己先笑了,“怎么一会儿不见还换了身衣裳。” 顾长云矜持的稍稍一点头,抚了抚衣袖,一手挑着金鱼花灯正正经经的行了个礼,“私会佳人,自当盛装出席。” 明平侯真绝色,一袭白衣宽袖绣着松竹暗纹,毛茸茸的白狐狸皮领子,外罩着轻便的斗篷,脸上常见的骄纵神色收了七分,端的是君子温润如玉的路子。 云奕仗着自己站的高,背着月光又戴着面具,一双眼极为放肆的一寸寸掠过顾长云的全身,心底不住的啧啧惊叹,温润如玉的皮囊又怎样,还是压不出我们小侯爷骨子里浓稠的艳丽。 顾长云晃了晃花灯,“还不下来?非要侯爷仰着头同你说话。” 云奕飞身而下,面具戴好遮住漾着浅笑的眉眼,故意压低声音,“这位美人儿,月色甚好,跟爷喝一杯去?” 顾长云乖顺的眨眨眼,蹭了蹭狐狸毛领子,“好啊,花侯爷的钱请侯爷吃酒,真有你的。” 云奕得了便宜还卖乖,“走罢侯爷,赏个脸。”摆弄了下脸上的面具,粗声粗气,“今夜我做个恶人,侯爷不赏脸也得跟我走。” 顾长云心甘情愿的被小恶人拽着袖子拉走了。 云奕一路循着空气中淡淡的甜香酒香,找着一个卖桂花酒酿浮元子的摊子,一掀开锅盖就是一阵热气腾腾的甜香。 云奕取下面具宝贝的挂在腰间,问店家要了两碗浮元子。 顾长云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元子,往云奕碗里看,问,“你那是什么馅子的?” 云奕将咬了一半的元子给他看,“糖桂花芝麻的。” 顾长云大方的舀给她一个,“你尝尝我这个,玫瑰猪油的。” 云奕自觉的从他碗里捞,“我想吃甜花生馅儿的。” 顾长云纵容的看着她。 店家老脸一红,悄悄招手喊来小伙计让他给那两位客人再送碗元子过去。 甜花生馅儿的。 顾长云气定神闲的道了谢,将碗往云奕面前推了推,“哝,你要的甜花生馅。” 云奕脸皮没那么薄,大方受了,结账时多给了些钱两。 顾长云瞥一眼她的荷包,摆出一副势必掏空她荷包的架势,一路逛悠过去,杂七杂八的东西买了一堆,都让云奕拿着。 云奕可算尝了美人作陪的苦处,瞅着顾长云的侧颜苦中作乐。 忽而,不知谁喊了一声,“放焰火了!河边放焰火了!” 人流欢闹着,熙熙攘攘的往一个方向挤去。 顾长云伸手护在云奕腰后,松松的环住她的腰背。 云奕轻佻的撞了下他,“走美人,看焰火去。” 空中窜出一只窜天猴做引子,忽而,大团大团的焰火在墨色的夜空一齐绽放,万千光点,火树银花不夜天。 顾长云与云奕并肩站着,一同仰望这漫天焰花。 云奕侧眼看,顾长云嘴边一抹浅笑十分显眼。 心有灵犀般,顾长云随着她扭头,轻轻点了点她的眼皮。 问,“好看吗?” “好看。” 焰火声盖过了她的话。 “在我这里,数侯爷天下第一的好看。” 顾长云却像是听清了,笑得分外明朗,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云奕只觉得唇边一软。 第三十六章 顺手罢了,就当给侯爷积德。 晏子初回到卧房,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方手掌大小的本子,用细毛笔写字,寥寥几句将云奕方才作弄人的恶行记下来,小心吹干墨迹,不由自主的往前翻了几页。 密密麻麻全是云奕顽皮淘气不听话的恶行,晏子初火气上头,“啪”一声将本子合起丢在桌上。 小时候的云奕多乖巧听话,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刚到晏家庄那一会儿,云奕分外黏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看看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成天气人!每句话都气人! 晏子初愤愤的想,一定要让师父知道这丫头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坏事。 半年没见师父了,思及此处,晏子初的目光柔和了三分,喝杯清茶给自己顺气,不跟小丫头一般计较,回头让师父收拾她,罚她扫院子。 等他重新心平气和的说服自己下楼,云奕早就走了。 气的晏子初愤愤回去又在小本子上加了两句。 顾长云没在府中,云奕转了一圈在阿驿院子里找着了王管家,王管家正端着鱼食给之前那一缸鲫鱼喂食,长白条的鱼纷纷浮上来喋食。 云奕喊了他一声好,凑过去看缸里,感慨,“这鱼长得快,可以炖汤喝了。” 王管家腹诽一句红烧也行,嘴上却说,“云姑娘,阿驿可宝贝这几条鱼了,每日都殷勤的喂……您要是想鱼汤喝,今晚我就让厨房炖。” 云奕不少阿驿这一条鱼吃,只是来问声侯爷,笑道,“王管家有心了,您见着侯爷了吗?我找侯爷说些事。” 一提到这个,王管家看向云奕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道,“侯爷用完饭就出门去了,也没让陆侍卫跟着,咱谁也不知道侯爷去哪散心了。” “没让陆侍卫跟着?”云奕抓住重点,皱眉,“散心?谁惹侯爷不愉快了?” 王管家指了指缸里,笑眯眯道,“云姑娘,您看这缸里有什么。” 云奕瞥一眼缸内,水面上明晃晃印着两人的倒影,王管家适时后退两步,水面只剩了云奕一人的倒影。 云奕惊讶,“我又怎么了?!” “侯爷的心思咱哪能猜得到,”王管家沉稳望了望天,不经意道,“今早上的粥点准备的五人分量,到最后竟剩下了些,都是侯爷吩咐的好料,可惜倒掉了。”看一眼云奕,叹气,“真是可惜啊……” 云奕明了,哭笑不得,朝王管家拱了拱手,“王管家费心了,我去跟侯爷赔不是去。” 王管家露出松口气的神色,笑呵呵看着云奕离去的背影,转身继续往水里洒鱼食。 红烧鲫鱼,葱烧鲫鱼,清蒸鲫鱼,豆腐鲫鱼汤…… 王管家喂完鱼食,拍了拍手,哼着小曲去找人去湖中捞鲫鱼去了。 云奕认认真真一一找过顾长云常去的酒馆茶楼,正犹豫要不要去长乐坊一趟,余光瞥见一失魂落魄的身影扶着墙慢慢踱入百条巷中。 正是周遇。 周孝锡遭贼人残害失踪多日,周家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大病初愈的长子周遇肩上,往日因周孝锡不定时的孝顺而给他行些方便的官员像是一夜间换了人,以各种借口搪塞不肯见他。 他本以为户部侍郎会看他父亲三分薄面,以及两家现在姻亲的关系上帮上一把,没曾想人家直接送来了退亲书,本就觊觎他如今官位的人如狼似虎,现在不择手段行贿上级将他顶了下来,祖母病重,更是不给母亲好脸色看,性子温软的二妹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家里一团乱麻,为此他已是愁破了脑袋。 周遇身形摇摇晃晃,他刚从户部侍郎那回来,连门都没能进去,怀中二妹的退亲书如同千斤巨石一般压在心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周遇眼中布满血丝,万念俱灰,麻木不仁的将那薄薄的纸片撕碎,扔在地上。 周孝锡自己没上过几年学,却不肯亏了儿子,踏上这条路后省吃俭用也要供周遇上私塾,就是愿自己不行之后周遇能靠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走下去,这才开了个头,就这么断送了。 周遇不甘,多年来自己虽谈不上学富五车博学多才,但勉强算是有真才实学,他明白这个工部员外郎的位子是父亲用银子砸出来的,心中虽有不愿却也咬牙当了,就是想来日方长终能一展手脚,让别人看看自己的真本事,也好给父亲长些脸,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沦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国子监典籍。 眼眶一红,周遇无力想,难道要走父亲的老路…… 微风一起,卷着地上的碎纸滚到一人脚边。 “这不是周家长子周遇吗?瞧着怎么垂头丧气的。” 周遇不觉身后来了人,连忙用袖子擦干眼眶,转过身看见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女子,叉着腰一脸嘲讽的看他,歪歪头,“听说你爹死了,你妹子也被退婚了,可真惨啊。” 方才刚冒出来的那么一点自欺欺人装若无其事的妄想被无情揭穿,周遇心底一片鲜血淋漓,颤巍巍的指着她,“你!你知道什么!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女子不耐烦上前两步直接打下他的手,“乱指什么指!你家里没教过你礼貌啊!有本事你去找那些说闲话的,跟我撒什么气!” 周遇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却无话可说。 女子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嘟囔着烂泥扶不上墙,蹲下将飞了一地的纸片一片片捡起来。 周遇愣在原地,不知道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子将纸片攒在手心,拉过他的手硬塞进去,嘲讽意味更浓,“谁打了你脸就得找机会十倍百倍的打回去,三岁小孩儿都懂的道理!换做是我,不光要打回去,还要打他一嘴血让他满地找牙!” 周遇傻愣愣的看着她。 女子动作粗鲁,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嫌弃看他一眼,“啥也不是,白吃那么多饭。”说完姿态不雅大摇大摆的晃悠走了。 周遇呆呆低头望着沾了灰土的纸片,不知想到什么,慢慢攥紧了拳头。 云奕走到巷尾,闪身避过迎面而来的人,一旁的包子铺正好掀开蒸笼,顿时白花花的热气充斥了巷子,云奕面色不改的自其中走过,神不知鬼不觉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顺手罢了,就当给侯爷积德。 四周各色莺莺燕燕围绕的顾长云忽而心头一痒,凝神望杯中三春雪半晌,只沾了沾唇,玩笑几句遣散各位美人,连一直贴得近的依云都温声哄几句让她再去温酒来。 漱玉馆终日点着暖香,廊下花架上的重瓣海棠开的稠丽,颜色十分好,花香夹着酒香,暖暖催人睡,顾长云却精神的厉害,做出一副倦倦的样子靠在美人榻上眯眼打盹。 没意思,好没意思,不知道小野鸟跑哪儿野了。 依云回来时,瞥见顾长云酒杯空了,眉眼带着喜意,软软偎到顾长云身前,十指纤纤的提壶又给他添上新酒,举杯送到顾长云唇边,柔声道,“侯爷,这是新开的一坛三春雪,温的正好呢。” 顾长云抽出压在她背后的胳膊,顺势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将她隔开些,目光轻佻的一寸寸抚过她的脸庞,惹得依云烟视媚行,娇笑唤一声侯爷。 多么温婉的一张脸,多么柔顺的性子,柔弱的娇花,手无缚鸡之力,献媚的美目下却藏着纯粹的杀意。 顾长云微微用力钳住她的下巴,她想让他死。 可是为什么。 依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轻轻别过脸,“侯爷瞧什么呢,可是依云妆花了侯爷瞧笑话呢?” 顾长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盯着她一饮而尽,嬉笑道,“美人作陪,秀色可餐啊。” 依云掩唇笑得明朗,“侯爷真会哄人高兴。” 顾长云咂了咂嘴,继续说着玩笑话,心不在此。 云四扮作车夫,听着吩咐赶马车来前门接顾长云。 顾长云酒至于微醺,被依云扶着出来。 云四放下脚凳将顾长云扶上车,顾长云坐稳,撩起帘子跟依云说话,逗得依云直掩唇娇笑,恋恋不舍的挥着帕子送他。 云四平稳的赶车行出花街,顾长云吩咐,“绕城走一圈。” 云四依言照办,找宽敞的路绕城走了一圈。 顾长云闭着眼,默默算着时间,道一声,“回府罢。” 云四刚将车马停好,不见车中有动静,等了等试探的问一句,“侯爷,咱们回来了。” 车内闷哼一声,浓重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而来。 云四神色大变,连忙撩开车帘。 顾长云面无表情,唇上唇边一片血污,前襟衣上大团大团的黑血,他垂眸看了眼身上,处变不惊的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沉声道,“去找白管家。” 白清实急匆匆的带提着药箱的陆沉来,诊了一回脉看了看舌苔,提着的一口气放下来,“最常见的砒霜,真是被奇毒整怕了,”给他抓了副解药,先给了颗清毒丸压一压毒性,无奈,“长云,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人投毒呢?” 顾长云脸色发白,不以为意的笑笑,“有人觊觎我命好。” 白清实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暗道这命格好个屁。 陆沉皱眉道,“砒霜最为常见,京都的药房都能买到这味药材,怕是不好找凶手。” “不用找,我知道谁下的毒。” 白清实忍不住道,“知道你还……” 顾长云按住他的扇子,“慌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依云算好了毒发时间,这已是半个时辰后,又是饭时,容易嫁祸给他人,”冷笑一声,“可惜她耐不住性子,没有用见效慢些的毒药,顺藤摸瓜查过去也跑不了她的。” 白清实与陆沉使了个眼色,侯爷发疯了,云姑娘回来了吗? 陆沉极其细微的摇了下头。 顾长云让来喜来福抬水来沐浴,“你们俩眉目传情什么呢,云奕呢?回来没有?” 王管家匆匆赶来,“没呢侯爷,”见他面色不佳,补上一句,“云姑娘回来过一次,又出府去找您了。” 顾长云神色稍缓,“见她回来,让她来找我。” 云奕回来已是三刻钟后,来喜来福一个在侧门一个在后门候着,王管家等在前门。 来喜一见云奕,火急火燎的迎上去,“云姑娘!您可回来了,侯爷找您呢。” “侯爷人呢?” “湖心亭呢,您快去。” 顾长云换了身衣裳,持一翠竹钓竿在湖心亭钓鱼。 云奕踩着回廊去了,笑道,“侯爷真有闲情雅致,出去玩了半日,又回来钓鱼。” 顾长云懒洋洋瞥她,“去哪里?” 云奕眨眨眼,“三合楼啊。” 顾长云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三天两头的往三合楼跑,侯府的饭菜是喂不饱你?” 云奕后背一凉,讨好笑笑,“我跟凌大人说我在三合楼找了差事,他有空就去看我一回……” 顾长云斜睨她一眼,云奕知趣的半蹲下,扶着他的膝盖讨好的晃了晃。 顾长云冷哼一声,“麻烦,红颜祸水,这面皮不如不要。” 云奕二话不说,解下腰间匕首双手奉上,“刀给您,侯爷动手,我不喊疼。” 顾长云不动如钟,“滚,别惊了侯爷的鱼。” 云奕笑笑,才不肯退下,自觉拿了凳子放在顾长云身侧给侯爷添茶倒水挂鱼饵。 顾长云被伺候的舒心,还要挑三拣四,“擦手,脏死了。” 云奕从善如流的应了,继续用脏手给他添茶。 顾长云只装作没看见。 钓上来三条鲫鱼,一大两小。 顾长云将竹篓给了来喜,吩咐道,“拿去厨房,大的那条红烧,两条小的炖汤。” 来喜忙不迭的接过去了。 云奕用茶水打湿帕子擦手,对他笑,“谢侯爷赏鱼吃。” “没你的份,”顾长云似笑非笑,“明平侯的饭菜不好,我看还是三合楼的好些。” 侯爷小心眼,云奕倍感头疼。 罢了,哄着罢,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第三十七章 惊弓之鸟 还是要说正事,云奕好话说尽,总算将顾长云哄的面色稍缓。 云奕自下往上看他,笑道,“侯爷,商量个事?” 顾长云一副“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的样子,专心致志盯着竿头,懒哼一声,“什么事?” “借我块好玉,最好是大家贵族用来雕刻家牌的那种料子。” “好玉?”顾长云转念一想,挑了挑唇角,“狸猫换太子?江汝行的玉牌是先皇赏赐的上好和田,侯爷府里可没有这么好的玉料,也没有那么像的好雕工。” 云奕长叹口气,“我如今吃穿用度皆是侯爷出的银子,哪里有钱去买玉,还是巴掌大小的好玉料,您想看我卖身换玉?” 顾长云意有所指,轻飘飘道,“在京都没熟人?也能去借些银钱先顶上,日后再还。” 云奕回从善如流,“这京都中我最相熟的就是侯爷,没其他人可找了。” 顾长云凉飕飕的看她一眼。 云奕神色自然,“和凌大人不熟,张不开口,欠了人情日后得还,麻烦的很。” 鱼钩微动,顾长云眼疾手快,钓上来一条小金鲫鱼,活泼地甩着尾巴。 “莲台八瓣,”顾长云挑着鱼竿将它移到云奕面前,“便宜你了。” “谢侯爷赏。”云奕知道顾长云这就是答应了,小心取下鱼钩将金鲫鱼捧在手里。 顾长云摆摆手,“别在这碍眼,侯爷看着你就闹心。” 云奕毫不在意,“正好我去找个鱼缸将它好生养起来。” 她一在视野中消失,顾长云马上就变了脸色,小野鸟一向敏感擅于觉察,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今日却迟钝了许多,什么都没发觉,他没了钓鱼的心思,站起身拿鱼竿狠狠敲打水面,溅了一露台的水,身上也没有幸免,衣摆湿了一片。 来喜垂眼站在十步开外,不知道这位爷又在发什么脾气。 顾长云发泄一通,扔了鱼竿,抬头看看天色。 凌肖,凌志晨的义子。 近日南衙禁军是闲得发慌吗,一个个净不务正业。 顾长云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回身对来喜吩咐,“去找王管家开库门,将里头那口红木箱子打开,找块和田玉给云奕送去,再让连翘将上朝的衣裳收拾准备好。” 来喜暗自嘀咕侯爷这脸色怎么一会晴一会雨的,不敢耽误,一溜小跑的去找王管家去了。 侯爷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侯爷只是想让自己舒坦舒坦。 顾长云行至湖边折了枝柳条,哼着小曲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水面。 次日清晨,顾长云连点心垫补都没有用,只饮了杯浓茶提神,催着陆沉去套马。 伺候他更衣的连翘笑问,“侯爷今日那么着急去上朝,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不是什么要紧事,”顾长云正了正衣领,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轻快,“也就是平白让其他人堵心些时日罢了。” 连翘失笑,利索的将配饰一样样挂在腰封上,理理衣摆,“好了,穿戴完了侯爷。” 顾长云略一颔首,拎起外头廊下的白头大步往外面走。 他今日特意去的早,马车大剌剌停在宫门外,是为了等人。 远远看见一人只身走来,不带随从,不配腰饰,精神抖擞满面威严。 凌志晨看见明平侯的马车,几不可察的一皱眉,不自觉放慢脚步。 明平侯来上朝本就是稀罕事,今日还来的那么早,真真是日头打南边出来了。 顾长云敛起嘴角戏谑的笑意,气定神闲的拎着鸟笼子下车,吹了个口哨逗鸟,一扭头看见凌志晨,自然的同他打招呼,“凌大人早啊。” 凌志晨走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明平侯。” “客气什么,”顾长云不在意这种礼节,朝他无所谓的摆摆手,往前递了递鸟笼,嬉笑道,“大人瞧瞧我这白头,皇上赏的,神气不神气?精神不精神?” 凌志晨不动声色的往后避了避,“侯爷,这不是遛鸟的地方。” 顾长云笑眯眯的,“大人和本侯想到一处去了,本侯正打算下了朝带它上街溜达一圈,咱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凌志晨正想谁跟你心有灵犀,被顾长云的下一句话惊住了。 顾长云继续道,“本侯与令郎也有缘,前几日在家无事,出去找乐子的时候正遇见令郎。” 明平侯找乐子的地方能是哪,凌志晨面色一僵,瞬时又恢复自然,“侯爷说笑了,犬子虽官职不高,却琐事众多,怕是抽不出身,侯爷许是认错人了。” 顾长云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是吗?本侯看那人有几分凌大人的风采,还以为是令郎,厚着脸皮上前攀谈几句,若是认错了人,现在想起还真是有些丢人呢。” 凌志晨淡声道,“侯爷说笑了,认错人是常事,小事不足挂齿。” 顾长云有些不耐,“是是是,本侯眼神不好,认错人是常事。”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侯爷莫气。” 顾长云真真切切看见了他神色沉了两分,心中抚掌大笑,愈发不耐的摆摆手,“没意思,本侯先进去了。” 说完没再看凌志晨,抬头挺胸拎着鸟笼哼着小曲进宫门了。 被小太监胆战心惊拦着说鸟笼不能带进殿里时丝毫没有停顿的将鸟笼给人家了,特别好说话。 就连被赵贯祺留下,都比往日多说了几句话。 引得赵贯祺都忍不住问他近日可是有什么好事情,怎么那么高兴。 顾长云笑笑道近日过的顺心,昨日钓鱼钓上来好几条鲫鱼,炖了一锅好鱼汤喝。 赵贯祺失笑,“钓个鱼有什么高兴的……”想了想略有些遗憾,“往前我们比赛钓鱼,往往都是你当赢家,钓上来的鱼比我要多上半篓,神气的不行……” “都是过去的事儿提它作甚,”顾长云朗声笑道,“如今我臂力比以前差了许多,握一下午钓竿简直晚上抬不起筷子,挑鱼刺这种细致活交给小侍儿,我只能用勺子喝汤!” 赵贯祺也笑,关怀道,“我让太医院给你开几副药贴罢,总不能一直这个样子。” 顾长云动了动手腕,“平日不痛不痒的,开什么药贴,不碍事。” 赵贯祺蹙眉,“怎么总不上心,其他的不说,身子是自己的,再说,在秋南山的猎场已收拾好了,过几日我还准备去看上一看,试试怎么样,你这腕子怎么能拉弓!” “在我这儿,打猎的意思可没有野味的多,你们打我等着吃就行了,”顾长云来了兴趣,“我府上厨子烤的一手好肉,不如打猎带上他,”想了想又摇头,“不好不好,还是自己动手烤肉吃有乐趣,我回去就让那厨子准备香料,早些做好打算到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 赵贯祺一句句听了,顾长云字里行间全然没有反对去或是不情愿去的意思,喜笑颜开,“长云你这主意出的好,我竟没想到自己动手烤野味的主意,还是你有点子。” 顾长云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看着顾长云一步步走下白玉台阶,赵贯祺身上的温度一点点被带走般,不多时便回到了不怒自威的君王模样,负手而立,看不清眼底神色。 福善德静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赵贯祺站了许久,终而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哑声道,“福善德。” 福善德闻声上前一步,躬身,“奴才在。” “朕是不是对不住他。” 福善德陪在赵贯祺多年,熟能生巧的避重就轻道,“皇上对明平侯的封赏都是最好的,平日也十分记挂明平侯,往明平侯府送的赏赐从未断过,见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明平侯……皇上,您对明平侯,当真是关怀备至了。” 赵贯祺听着,心里受用了些,远远看着顾长云逗着鸟拐了个弯消失在宫墙后,回身吩咐道,“去让孙太医开几副松筋活骨的药贴给明平侯送去,再去工部找能工巧匠制一把轻巧的弓,一并给明平侯送去。” 福善德揣着笑,应了声悄然退下,留给这位年青君王独处的时间。 偏殿的桌子上一沓萧何光送来的折子,言之凿凿斥责他大兴土木封山做猎场的举动,赵贯祺面若寒霜,一封封打开看了,撂到炭盆里烧尽。 萧丞的手如今是越伸越长了,刚继位时需他稳定政局,如今他大权在握,自然是看萧丞逾矩了,此次不顾萧丞意向出猎,正是想给他敲了敲警钟,让他认清谁才是上位者。 思及此,赵贯祺默了默,袖子不经意抚过桌上,带倒茶盏。 影卫无声悄至,接住本该砸在地上的茶杯。 赵贯祺寒声道,“今日起增添人手,盯紧萧何光。” 影卫将茶杯默默放好,道一声是,正欲离去时又被赵贯祺喊住,重新跪下凝神听令。 赵贯祺闭了闭眼,声线颤抖,“也派人,盯着明平侯府。” 影卫毫无反应,领命去了。 短短一句话好像费尽了他浑身的力气,赵贯祺虚脱的靠在椅背上,手中紧紧攥着心腹送上来的字条。 上面短短两行字。 “明平侯近日数次中毒,全然无恙,可疑。” “明平侯府因护卫侯爷增添数位侍卫,可疑。” 字条被用力揉过几次,字迹模糊已经不成样子。 赵贯祺自嘲一笑,他就像惊弓之鸟一般,风声鹤唳,短短两行字,竟将他多年前在心底埋下的念头勾了起来,还一发不可收拾。 高处不胜寒,赵贯祺慢慢收敛神色,喃喃道,“长云,若你在我这位子上,你也会这般做的……” 顾长云现在是没什么想法,听陆沉说一下朝凌志晨急匆匆走了,不用想就知道是去了南衙禁军府邸找凌肖去了。 正中下怀,顾长云咳了两声压下唇边笑意,道,“不用管他,回府带上阿驿,三合楼出了新菜单,咱们去尝尝鲜。” 阿驿知道了高兴的一蹦三尺高,云奕正陪他玩,眼巴巴的看着顾长云。 顾长云只装没看见,来喊了阿驿一声就要扭头回自己院子先换身衣服。 云奕追上他可怜巴巴的捏着一小点袖子,问,“侯爷不准备带上我吗?” “你有腿能走能跑的,带你做什么?”顾长云存着坏心眼,“你不是日日去三合楼吗,还能不知道路?” 云奕无奈,“侯爷,您就别闹我玩了。” 顾长云今日心情好,没在同她纠缠,只嫌弃的将她从头扫到脚,“让侯爷带你也行,换身衣服去,别给侯爷丢脸。” 这衣服可是您府上准备的……云奕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回屋转了一圈,仍是穿着这身厚着脸皮上了侯爷的马车。 顾长云嫌弃的啧了一声。 云奕别开脸跟兴高采烈的阿驿说话。 顾长云撩开窗帘往外看,马车转到九门大街,正看见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凌大人神色匆匆行过,看方向是去南衙禁军府邸。 回自己地盘跑那么急干什么,顾长云玩味一笑,合上了帘子,坐正闭目养神。 凌大人惊弓之鸟一般,心虚个什么劲呢。 不知想到何处,顾长云睁开眼瞪了一眼云奕。 云奕看他脸色不敢说话,生怕被侯爷丢出车外。 第三十八章 修罗场 踏进三合楼的门,云奕才想起来另一件要紧事,抬头一看,晏子初一手搭在二楼栏杆上,指尖夹着缀墨绿色流苏的家法一晃一晃。 月杏儿本趴在桌上玩着晏箜买来哄她的九连环,看清进门的三个人,第一反应就是抬脸看楼上没甚表情的晏子初。 顾长云没放过云奕的细微动作,不经意抬头一瞥,正对上晏子初投来的视线。 云奕心道不妙,修罗场啊修罗场,自问现在扭头走还来不来得及。 顾长云回头看她,视线钉住了她往后退的脚步,问,“你们认识?” “三合楼南边来的本家老板,”云奕笑了下,被晏子初盯的后背发毛,殷勤的引顾长云往上走,“侯爷,楼上有包厢,咱们去二楼。” 顾长云皱眉,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又不是三合楼的伙计,瞎殷勤什么?”眸光一扫傻在柜台后不敢动弹的月杏儿,“三合楼里是没人了吗?” “有有有,这呢这呢,”柳正应着话一路从后头赶来,将月杏儿往柜台里又塞了塞,“正巧都在后面忙着呢,怠慢客人了。” 柳正取了牌子引着三人往楼上去,经过晏子初身后时轻声唤了声老板。 晏子初点点头应了,侧身往里抬了抬手,淡淡道,“客人里面请。” 顾长云懒洋洋“嗯”了一声,与他错肩而过。 云奕走在最后,受了晏子初狠狠一记冷眼,威胁似的扬了扬家法。 顾长云在里面喊她,“腿短不是?走那么慢。” 云奕忍住笑,“哎来了。”连忙走过晏子初身边。 柳正将菜品单子递到桌上,让顾长云他们先看着,自己去楼下沏茶上来。 顾长云将单子推给阿驿,“阿驿,看看想吃什么。” 阿驿捧着单子不知所云,一脸懵,“少爷,这好些字我不认识……” 云奕噗呲笑了一声,正了正脸色托着腮专心看一旁花架上的白海棠。 顾长云无奈,拿回单子一一念给他听。 不多时柳正拎着茶壶上来,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好记菜名。 阿驿早念叨着想吃三合楼的醉仙鸭,又在方才顾长云念的菜名中挑了几个中意的,捧着脸巴巴的等着,又说,“少爷,你没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云奕闻言扭回脸,也看顾长云要点什么。 顾长云大致扫了一遍,“来个莼菜牛肉羹,还要葱烧鲫鱼,白玉豆腐……” 柳正记着晏子初的吩咐,抱歉的笑笑,“实在是怠慢,鲫鱼不新鲜,做不出来好葱烧鲫鱼。”咬牙受了顾长云凉凉一瞥,加上一句,“客人不妨再看看其他的。” “八宝兔丁。” 柳正后背起了薄汗,“怠慢了怠慢了,楼里现没有活兔,实在是怠慢。” “金钱虾饼。” “新鲜虾仁都打成虾泥包馄饨了,太细,做不了虾饼……” 顾长云将单子扔到桌上,轻飘飘道,“旁人皆道三合楼乃京都第一楼,这做不出来那做不出来,你们往前都给客人喝西北风吗?” 云奕不用想就知道是晏子初吩咐的,艰难憋笑,“要不让我先看看?我看看咱们能吃什么。” 柳正忙不迭的将单子双手捧给她。 云奕哗哗翻了一遍,点菜,“糖醋荷藕,黄焖牛肉,山海兜,再来个樱桃肉。” 小姐想吃的总不能说什么,柳正松口气,小心看了眼顾长云的脸色,等他点了头才退下。 顾长云敲了敲桌子,“别以为侯爷没看见你们使眼色,瞒侯爷什么呢?” 云奕笑道,“哪敢瞒侯爷,方才那老板,是收养我那家的长子,算是我的义兄,见我许久未回去,心里怄着气呢,气得只装不认得我。” 顾长云半信半疑,似笑非笑,“侯爷怎么觉得,这是在同我怄气呢?” 云奕一脸认真,“侯爷心里没谱?”指指自己,半开玩笑,“拐走人家一那么如花似玉的妹子做苦力,人家还不能不情愿了?” 顾长云大概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道信了未信,说了一句“当谁稀罕”,总之是不理她了。 听得云里雾里的阿驿这时才插得上话,奇怪,“云奕,什么收养,什么义兄?你给少爷做什么苦力了?阿驿怎么不知道。” 云奕给他拿了块茶糕堵住嘴,“小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问,我什么苦力都没干,你家少爷不稀罕。” 阿驿愤愤拿下嘴里茶糕,“阿驿不是小孩子了,阿驿都已经,已经好多岁了……少爷说阿驿跟天上的神仙一样,都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了!” 阿驿被带回侯府的时候生辰不详,侯爷可真是能说善道一把好手,云奕笑盈盈的看了眼独自品茶的顾长云,捧场道,“阿驿好生厉害,那以后我可不能说阿驿是小孩了。” 随着菜肴送进包厢的还有一壶温好的五加皮酒,柳正解释道是因点菜的事老板让他送来给客人赔个不是的。 顾长云刚听了云奕的话,等柳正出去后才示意她倒一杯出来看看,顿了下问,“你那个义兄,不会在这里面下毒?” 云奕嘴上说着“怎么会呢侯爷您可别想多了”,心里却在想那可说不定。 五加皮由多种药材配置而成,药香沁脾,色泽澄亮,云奕嗅了嗅酒香,确定没加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才递给顾长云。 顾长云接了,放手边没喝。 云奕笑笑没说什么,挡住阿驿蠢蠢欲动的手,自斟自饮了一杯。 南衙禁军府邸,门口守卫的禁军同一脸急色的凌肖行礼,一向守礼的凌副都督没来得及同他们回礼,径直往自己的院子那边疾走。 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风声都停了,凌志晨面色沉沉大刀阔斧的坐在院子唯一的椅子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小半包芝麻糖和一枚长乐坊筹码。 他阖着眼,凝神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靠近,忽而在不远处慢下来。 凌肖衣冠整齐的迈进院子,神色与平常无异,没看见石桌上的东西一般,规规矩矩的给凌志晨行了一礼,“都督。” 院子里气氛凝重,凌志晨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个惜字如金的义子,眼中风雨欲来,良久,才道,“我以为你会叫我一声义父。” 凌肖垂眸,改口道,“义父。” 凌志晨指尖轻轻点了点石桌,“这些都是你的?” 他这个义子,一直最让他省心,凌志晨略带几分期许的看着他。 凌肖一动不动,静默片刻,“是。” 凌志晨眼中的期许暗了暗,思索片刻,揉了把眉心,“说说罢,怎么回事?” 他可不记得凌肖在凌府中有用甜食的习惯,更不觉得凌肖会去长乐坊那种地方。 凌肖动了动嘴唇,只道一句,“义父放心。” 凌志晨不耐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拔高声音,寒声呵道,“这次让明平侯遇见,下次你还想让谁遇见?!凌肖,你现在是南衙禁军副都督,过几年我卸任了这都督的位子也是你的,非要人在你背后嚼舌根不是?!” 明平侯……凌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义父切勿妄自菲薄……我这边还请您放心。” 每次都是这一句话,凌志晨稍稍失神,招手让他上前,“肖儿,你过来。” 凌肖眼眸微动,上前几步半跪在凌志晨身前。 凌志晨扬起手,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叹息道,“肖儿,你是不是,心里还过意不去搬出凌府的事儿,”叹口气,“你娘她也是顾全大局,你弟弟他房里有了人,不方便再和你住一个院子……” 凌志晨早年未有子嗣,收养凌肖,没过多久凌夫人就有了身孕,凌夫人的意思是将凌肖送到别的庄子上养着,但凌志晨看凌肖天资聪慧,实在是想将他留在身边栽培成材。 凌肖夹在两人之间不上不下。 凌夫人待他不薄,吃穿用度都是少爷的规格,但有些话就算不说出口,凌肖也能察觉的到。 凌夫人刚有了让他搬出府的意思,凌肖二话不说收拾利索就去了南衙禁军府邸,惹的凌夫人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凌鸣才将将十岁,何时房中有了人,有人又如何,偌大的一个南衙禁军都督的府上还找不出一间空屋子住人? 凌肖比谁都明白,好不容易露出一个笑意,宽慰凌志晨道,“孩儿明白,两日后我休沐,到时一定回去看看母亲和鸣儿,父亲放心……” 平心而论,凌肖坐到今日这个位子上他没有出半分力,全是凌肖靠自己一点一点挣来了前辈们的认可,凌志晨无端生出几分愧疚,方才他上了头才未说一声贸然进屋搜看,除了面前这两样东西,其余的简直可以用粗陋来形容。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并一些兵书什么的,值钱东西一概没有。 想到此凌志晨已全然没了脾气,将凌肖扶起来,拍了拍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土,道,“今日是我唐突了,没给你说一声就来了……方才同你说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回头咱们爷俩好好喝一杯,千万别弄得生分了。” 凌肖浅笑点头,“父亲说的是。” 凌志晨又同他说了几句关怀话才走。 凌肖将他送出院门,回身后笑意全无,面无表情走到石桌前将那一小包芝麻糖小心翼翼包好揣进怀里,进屋环视一圈,所有东西都有被动过的痕迹,本来叠得整齐的被褥乱糟糟的堆成一团,枕头扔在地上,可见方才凌志晨是真动了怒。 凌肖毫无波澜的目光一寸寸略过,停在窗台那盆苍兰上。 见它安然无恙,凌肖咬紧的腮帮子松了些,但一想起明平侯,又上了些力道。 顾长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云奕和阿驿一齐投去关怀的目光。 顾长云瞥他们一眼,“看我做甚?菜里没毒。” 云奕给他舀了一碗热汤,“侯爷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别看天慢慢热了,还是要当心身子。” 阿驿学的有模有样,“少爷喝点热的……当心身子。”说着也给他也盛了一碗。 顾长云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莼菜牛肉羹,再看看讨好笑着的两人,一人赏了个栗子吃。 阿驿揉着额头委屈巴巴的看看顾长云,再一脸控诉的看向云奕。 云奕气定神闲,也不管红了一小块的额头,继续吃菜。 还是顾长云看不下去,掏出帕子沾了凉茶一把按在她额上。 云奕嘶嘶的抽着气,身子却自然凑过去,“侯爷下手轻点。” 顾长云重重一按,“疼不死你。” 阿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默默放下了揉额头的手,专心吃菜。 第三十九章 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据回来的影卫禀告,明平侯近日举动与寻常无异,拎着赏赐的白头走街串巷,在酒馆茶楼里一泡就是一整天,晚上也闲不住,没事就去花街溜达。 赵贯祺阖着眼,指尖轻点在龙椅扶手处的龙首上,蹙眉道,“没其他的了?增置侍从是怎么回事?” 影卫面上毫无表情,刻板答道,“回主子的话,并未发现明平侯多增置侍从,明平侯每日出行身边仍只有那个名曰陆沉的侍卫。” 赵贯祺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盯着些暗处。” 影卫答是,一晃眼消失不见。 殿内再无他人,角落里的香炉静静燃着安抚心神的檀香,门窗紧闭,赵贯祺捏了捏眉心,卸下脸上的神色不经意露出几分疲惫,眼下特意用胡粉细细遮了乌青,却遮不住日夜渐显的细纹。 夜长梦多,他睡不好觉,梦见从前许多人和事,梦见他母妃陈氏临死前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挣扎着从厚重的被子中伸出手,袖管空荡荡,皮包骨头的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侧颊,少年的他用力擦尽泪珠,瞪大眼看着陈氏虚弱的动了动嘴唇。 他听见陈氏说,祺儿,谨记,切勿步先皇的后尘。 陈氏的青玉镯子忽而磕在床沿,一声脆响,生生将赵贯祺从梦中惊醒。 他猛然坐起,浑身上下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一样,冷战不止。 陈氏去的时候,先皇还不是先皇,赵贯祺清楚的记得陈氏说的最后一句话。 祺儿,母妃对不住你,在这宫墙中,你要尽力活下去。 赵贯祺静了静,收尽脸上神色,理了理衣袍,沉声唤道,“福善德。” 在外间候着的福善德从外面打开门,垂着眼,“奴才在。” 赵贯祺一步踏入日光中,“去御书房。” 福善德侧让一步,拖长声音喊,“摆驾御书房!” 长乐坊昼夜颠倒,白日门前冷清,玩闹一夜的赌徒在此时各回归处,长乐坊闭坊休整。 今日长乐坊门前少见热闹一回,附近闲暇的百姓纷纷赶来看热闹。 一寻常打扮的男子被打手毫不留情的扔出来,见有人围过来怕丢脸般连忙用一件破布衫蒙住头脸,一时胳膊肘支着地僵硬的半躺在地上。 围观者越来越多,窃窃私语从四周传入如苏力的耳朵。 “……没钱,还想……” “看他……大好男儿……不干好事……” “身形……壮实,不像……” 如苏力从离北边境摸出来,一路南下,听了一路叽里呱啦的鸟语,如今磕磕绊绊到了京都,京都推崇官话,他好不容易能听懂这些中原人的话,只是这些声音这般小又这般杂,如苏力警惕的露出眼睛观望四周,费力辨听这群围过来的人都在说什么,有没有看出他是外族人的。 一荷官从长乐坊内打着哈欠走出,捻去眼角水汽,又带上那规矩的微笑,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坊主没有要与您做买卖的念头,让我给带句话,说我们长乐坊京都人尽昭之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您既无心做客人,还是早些离开最好,否则我们坊主非但不帮您一把,说不定还会心血来潮送您早些回老家。” 如苏力在布衫下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随即感觉有一硬物被扔到了自己腿上,他连忙一缩腿,又听见那荷官开了口。 “这是我们坊主给您的伤药钱,坊里打手没轻没重,在这给您赔个不是。” 荷官像是照顾他一般,特意将每个字都咬的十分清晰,话也说的十分慢。 如苏力摸索到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沉默着将它攥进手心。 荷官慢条斯理的点点头,抬手掩唇又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看热闹的都散了罢,这戏收场了啊。” 杵在两边的打手威武的往前走了几步。 围着的人群见状三三两两的散了,没多久就散了个干净。 荷官后退进门,接着是两旁的打手,长乐坊的门无声在如苏力面前关上。 四周仿佛还是有许多目光在窥视,如苏力不敢在长乐坊门口久留,慌张爬起来匆匆跑走了。 整日在这盯着长乐坊无所事事的小五喜上眉梢,搓了搓手心里的松子仁皮儿,一路小跑着赶回三合楼。 一进门就嚷嚷,“柳叔!柳叔我可有事儿要说了!顶大的事儿!” 念他年纪最小,却是最闲不住的那个,柳才平一早就给他安排好了盯着长乐坊的差事,涉世未深的小五天真开怀的受了,跑去盯了三天,什么屁事都没有,这才知觉自己掉进坑里了,脸皮薄又不好意思开口说后悔,也不知道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柳才平早就忘了这茬,“什么事咋咋呼呼的?” 小五见楼中没有客人,声音没注意,“那还用说!当然是长乐坊的事儿了!” “咣当”一声,楼上晏子初的门突然打开了。 晏子初黑着脸,前襟上点点水渍,“长乐坊有什么事?” 小五一下子缩到柳才平身后,又被柳才平揪出来,“家主问你话呢,躲什么?” 小五给自己壮了壮胆,慢吞吞挪出来,道,“长乐坊,长乐坊今日扔出来一个男人,长乐坊坊主还给了他一袋银子,说不然就要送那人回老家……那人虽是用衣裳裹着头脸,但我看见,看见那男人有耳洞,左耳上挂了个米粒大小的坠子。” 柳才平吸了一口冷气,“离北外族。” 晏子宁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即马上镇静问,“那人可是走了?” 小五点头,“走了,拿着银子走了。” 晏子初说了句“回去继续盯着”就回了屋。 小五不知所措的看向柳才平。 柳才平仔细品了品方才晏子初的神色,安抚的向小五投去一个笑,摸了摸他的脑袋,缓声道,“这件事小五做的很好,谁都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听家主的话,回去继续盯着长乐坊,再看见那男人就连忙回来喊人,记住了吗?” 小五乖顺点头。 房中,晏子初捏碎了一个新茶杯,眸色深沉。 云奕在房中闷了一日,晚饭时魂丢了似的恍惚落座,一言未发捧着温热正好的银耳汤先喝了小半碗。 阿驿呆呆的看着她的动作,扭头偷偷对顾长云说,“少爷,云奕怎么傻了?” 顾长云轻弹了下他的脑门,用手边的参鸡汤换了云奕的空碗。 云奕像是没发觉变了味道,仍是恍恍惚惚的喝着。 阿驿坐了一小会儿,没忍住,又朝白清实挪了挪凳子,小声问,“白管家,云奕这是不是傻了啊?怎么少爷不理我呢?” 白清实怜悯的看他一眼,心道你才是傻孩子,不动声色伸手将他的头转回去,“好好吃饭。” 看来云奕是真傻了,大家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才故意瞒着,阿驿脑子一转,愈发觉得可信,看着云奕的目光多了同情,夹了一个油光发亮的卤鸡腿专门跑到云奕身边,放进她的碗里,还掩着唇凑到云奕耳边小声道,“云奕你别难过,你傻了我们还是会给你吃好吃的,不会将你撵出去睡大街喝西北风的,也不会让你顶着大雪穿着破衣服去人家家里要吃的,哝,阿驿给你夹鸡腿,快吃。” 就挨着云奕坐的顾长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眉毛一挑筷子都要掰弯几分。 白清实给陆沉使了个眼色,陆沉会意,起身拎小鸡崽一样将马上就要挨打的阿驿拎了回来。 顾长云往阿驿碗里放了个大虾,“哪学会的话?瞎说什么,”扭头看傻了唧的云奕,更没好气,“怎么?在屋里待一天就闷傻了?” 阿驿敢怒不敢言,心里嘀咕这少爷你这也不是说云奕傻吗,怎么还不许我说。 今日阿驿跑到他屋子里玩,翻出了几本话本子看……白清实一脸温柔的塞了一筷子菜到阿驿嘴里,“阿驿快吃,一会饭都凉了。” 云奕终于回些神,揉了把脸恢复几分血色,有气无力,“没傻,聪明着呢,”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顾长云,撇嘴,“一天净干这了,做个牌子磨的手疼,眼睛也酸的要死,费神费劲,现在只勉强剩口气了。” 顾长云皱眉接过,拿了她的筷尾轻轻抽了她一下,“不吉利的话也敢在侯爷面前说?”余光瞄了下她的指尖。 云奕无奈打了下嘴。 白清实就这顾长云的手看了几眼,惊讶,“你又将江家的家牌偷出来了?” 云奕夹了一筷子菜在碗里,道,“算是罢,真的已经还回去了,侯爷手里拿的是我才做好的。” 要不是听她说,白清实还真就没认出来。 猜出他想的是什么,云奕抬了抬手腕,“咱这手艺饿不死人。”调笑看向阿驿,“阿驿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冒着大雪穿着破衣服去问人家要东西吃的。” 阿驿张嘴想要说话,被陆沉按住了后颈。 顾长云冷哼一声,将玉牌丢给她,“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话。” 云奕从善如流接过收回怀中,拿起放下的筷子夹起鸡腿,“吃饭吃饭,饿一天了。” 见她活像饿了几天的,白清实让连翘赶紧去厨房说再炒几个菜,弄快些,最好是马上能上桌的。 云奕也不觉得臊,对他道了声谢便安心受了。 饭后送上清茶,顾长云让人用梨汤换下了云奕的茶,看她用小竹签子叉了块梨子吃。 想了想,问,“这假玉牌你要怎么用?” 云奕咽下梨子,喝口汤松松,她恢复了精气神,对顾长云狡黠的笑了笑,“侯爷放心,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顾长云想说这有什么不好放心的,难不成那依云手段是一等一的拙劣,还能当真毒杀了他,又想起云奕没发觉这档子事儿,觉得没甚意思,不想搭理她。 还牵扯到七王爷和那狼牙,顾长云心中一堵,更没话说了。 云奕见顾长云不说话,还以为他是一如既往的不信,笑笑没说什么。 她就算心里装的事再多,再忙昏了头,也不会大意到回来时发觉不了从正在擦洗的马车里端出的泛着红意和浅浅血气的脏水。 有人对侯爷下了手。 于是去漱玉馆的时候她留了心,顺走玉牌的时候翻了一下梳妆匣,藏在珠花钗子里的毒药不见了。 硬生生将三天才能做好的牌子赶工赶到一天,细致活做起来累得要了她半条命。 她等不及,这个水一定要落,石头也最好尽早露出来。 她侯爷金贵着呢。 长乐坊坊主今夜好运气,什么都没干,在自己房门前捡着了一匣子金银珠宝,东珠,珊瑚串,翡翠,白玉,红玛瑙等林林总总塞满了这不小的匣子,成色都是极好。 坊主先前就下了令,长乐坊最顶上这一层封着,不准其他人随便走动,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胆子肥了。 伦珠扫视一圈,若无其事的抱起匣子进了屋,就好像知道是谁送来的一般。 怕是掏空了那人多年攒下来的私物,不觉勾唇一笑。 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第四十章 怎么一个个的都得人哄 飞花宴那日的清晨,穿了一身新的顾长云在饭桌上草草夹了几筷子菜,见睡眼惺忪的云奕抄着筷子用饭用的心无旁骛,忍了又忍,还是在桌下轻轻踢了下她,语气不善,“云奕。” 云奕昨个夜里没睡好,许是她这些年来回奔波底子消耗的太多,晏子初给的药压不住引梦香的勾出来的余毒,昨夜她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泛着酸痛,鼻血流了一行又一行,早上起来逮着小枣茶喝了两盏才觉得气血回来了些。 她迷迷瞪瞪没睡醒一样瞅他,“侯爷,你踢我干什么?” 顾长云没好气白她一眼,“吃你的罢。” 阿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正经,“少爷,吃饭时别抖腿,这还是你叫阿驿的。” 云奕没撑住一下子被呛住,憋笑憋出泪花。 连翘绷着嘴角,贴心的送上帕子。 云奕道了谢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又去擦嘴。 顾长云狠狠踩了她一下,“这是侯爷的帕子。” 怎么跟小孩儿一样闹别扭,云奕敷衍道,“好好好,洗干净再还你。”又笑着加上一句,“侯爷可别抖腿了,踢着我还好,再踢着阿驿和白管家怎么办。” 顾长云凉凉斜睨她一眼,扔下筷子离了席。 愤愤想,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云奕捧碗喝汤,看着他走远,扭头问连翘,“连翘,侯爷昨夜没睡好?一大早生那么大气。” 连翘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侯爷从不让人在房里伺候。” 云奕心里这点欣悦还没升腾起来,白清实慢条斯理的开了口,道,“今儿是花街飞花宴的日子,侯爷今夜得去一趟漱玉馆。”又对碧云道,“让厨房下碗鸡汤馄饨给侯爷送去,过会儿还要和七王爷去听雨阁,得先垫补垫补。” 云奕若有所思,往嘴里送了个虾饺,道,“待会把鸡汤馄饨给我就行,我给侯爷送去。” 白清实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阿驿眼看就要夹着那最后一个虾饺了,生生被云奕眼疾手快的从筷子底下抢了去,不服气的撅嘴,“云奕!你抢我的虾饺!” 云奕往他碗里放了个自己不喜欢的素丸子,顺毛道,“阿驿懂事,我一会儿也要去办事,也要垫补垫补。” 阿驿戳了戳丸子,委屈的看着白清实,白清实动作优雅的夹走了仅剩的焖肉,“阿驿乖,待会我也有事。” 就阿驿没事跑着玩,没事就不能吃口肉了吗!阿驿气愤的站起来一手一个拿走了最后俩小葱肉包子,往嘴里猛塞,鼓着腮帮子用力的嚼。 白清实失笑,边给他倒水边给他拍背顺着,“好了不逗你了,吃多少有多少,别噎着了。” 云奕也笑话他,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粥吃尽,擦了嘴就往后院去。 正好赶上馄饨出锅,热气腾腾的用托盘托着,云奕少有光明正大的谨慎小心行路,生怕脚下踩了小石子。 顾长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院子里摆了躺椅,院子一角的石榴花开的艳丽,顾长云就躺在随风摇曳的花荫下闭目养神。 谁皱着眉头闭目养神,云奕腹诽一句,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过去。 “侯爷,鸡汤馄饨,刚出锅的。” 顾长云没睁眼,只说了句“放那罢”。 “今日有风,待会就吹凉了,”云奕两指夹着他的袖子扯了扯,“侯爷?” 顾长云毫不留情的拽出袖子,满脸不耐烦。 “我今个儿得去水庄一趟,定在晚上飞花宴前赶回来。” 顾长云静默片刻,这才懒懒掀开眼皮瞧她,“你回不回来干侯爷何事?” 云奕讨好笑笑,“飞花宴乃是京都一绝,侯爷给个机会,赏脸带我去见见世面罢。” 顾长云慢慢坐起来,云奕连忙递上小瓷勺。 白净白净的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漫不经心舀一个胖嘟嘟的馄饨,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云奕了然道,“回来我换身衣服,定然不给侯爷丢面。” 朽木尚可雕,顾长云有了点满意的样子,然后就开始撵人,“还不动身?等着用完午饭再走吗。” 人哄好了,云奕当然急着走,匆匆去后面牵了马,还是那匹小黑。 小黑一见她就撂蹄子,云奕用一棵青菜连哄带骗的将它牵出了府,不由得无奈,怎么这府里一个个的都得人哄。 云奕今日特意穿的齐整,锦靴一尘不染,刀鞘擦的锃亮配在腰封上,又从柳衣那拿了几枚小玉佩并些宝石珠子穿起来的大玉佩还有香囊一类的东西,打扮的很贵气逼人。 柳衣看得直咂舌,忍不住问,“小姐您这是干嘛去啊?从没见您打扮的如此……露富。” “露什么富,你家小姐穷着呢,”云奕摆弄着腰间挂饰,头都没抬,“都是吓唬人用的。” 柳衣还想问您这是准备吓唬谁去之前也没见您吓唬人这样吓唬…… 云奕已经大跨步牵着安了新马鞍的小黑走了,新马鞍上包着金衣镶着宝石,惹得小黑新鲜的时不时转头看。 云奕轻轻拍了下它的头,笑骂,“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小黑十分有灵性,马上不服的拱了拱她的手心。 云奕专门从于涛的铁匠铺前走了一遍,走过后马上避开人多的地方一路往于涛家去。 照旧攀上院墙看了看里面的情形,伊素燕手里捏着一个花纸糊的小鸟在厚厚的草垫子上坐着。 云奕让小黑在原地乖乖待着,自己上前一步,抽出刀手起锁落,推开院门。 伊素燕眼睛一亮,扔下小鸟跑过来看是谁回来了,又失望的回到垫子上坐着。 云奕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经过,跨进院子回身掩上门,径直朝伊素燕走去。 伊素燕抬头看了她一眼,迎着日光刺的她睁不开眼。 云奕贴心的半蹲下,同她离的更近了些,“这就不记得我了?” 伊素燕迷迷瞪瞪的瞪大眼看她。 云奕冷笑一声,伸手松松钳住她的下巴,“死了那么长时间的江汝行都能记得,还以为你记性多好,前几天刚见过的人都能忘,”眸子微眯,寒声道,“怎么?这次还想杀了我吗?” 伊素燕的目光从茫然渐渐惊恐,胡乱摇头躲开她的手,蹬着地手脚并用的往后挪。 云奕手中的刀插在了她身后的草垫子上,挡住她的退路。 伊素燕惊悚的扭头看身后的铁物,刀身上反射出她大惊失色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去江家老宅干什么?”见她抿着嘴一声不吭,云奕从容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在她眼前一晃,似笑非笑道,“我是江家后人,去我们家老宅是天经地义,伊素燕,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我江家老宅为非作歹,嗯?” 她话说的又重又缓,给了伊素燕足够的时间去听明白这句话。 伊素燕涨红了脸,嘴里乌拉着什么,也顾不上抵在背后的冷铁,着急忙慌的去抓玉牌。 云奕没躲,任她给抢了。 伊素燕捧着玉牌爱护的吹了口气在身上擦擦,仔细着迷的一遍遍抚摸上面的花纹和字样,来回翻看,含糊不清道,“……我的,我的……” 见她要往怀里藏,云奕一把擒住她的腕子,目光凌厉,一字一顿道,“这不是你的,这不是江汝行给你的,是你偷的,是不是?” 伊素燕一愣,就这一瞬云奕夺走玉牌,伊素燕手中一空,下意识的张着十指往前一扑。 云奕脚下发力一连退到五步开外,手指上缠着玉牌穗子晃了一晃,正颜呵道,“伊素燕,你私藏朝廷命官江汝行江家玉牌,该当何罪!” 抖抖瑟瑟起身正欲扑上来抢的伊素燕身形一僵,晃晃悠悠张着手朝云奕走了两步,却又满眼泪痕的颤巍巍,跌坐在地上。 于涛该回来了,好戏就要收场,云奕只想诈她一诈,见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八分没理会他,走到院门前将门打开,自己装模作样一脸严肃的负手站在院中。 于涛今日跑远路去给伊素燕买桂花糕,回来的晚了些,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匹毛色漂亮背着金马鞍的宝马,缰绳未系却乖顺的没有乱跑。 不自觉加快步伐,看见劈成两半的锁静静躺在地上,院门大开。 于涛呼吸一滞,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院子,一抬头正对上云奕挺拔的背影。 云奕听见声音,慢慢回身,一双眸子压的很低,将于涛从下往上瞥了一遍。 随着她回身的动作,于涛喘着气,看清了她富贵的打扮,看清了她一双凌厉轻蔑的眸子,也看清了她左手拿的玉牌和右手提的长刀。 于涛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多停一瞬,绕着走过去扶起地上失魂落魄的伊素燕,谨慎警惕的盯着她的靴尖。 云奕靴尖微动,往前移了一下。 于涛猛地开口,声音哑涩,像是许久都未说过话,“这位少侠,我们家与你无冤无仇,少侠这是干什么?” “无冤无仇?”云奕勾起唇角,抬手让他看玉牌,“你家夫人私藏我先人遗物,还敢说与我无冤无仇?” 于涛没识过多少字,但能看出来是个江字,心中咯噔一声,悄悄往屋内看。 云奕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声音冷下去,“我只搜出这一枚玉牌,难不成你还胆敢私藏有其他东西?!” “冤有头债有主,”云奕举起刀尖对准了伊素燕,“我找的不是你,是她。” 于涛沉默着将伊素燕搂紧几分。 “难道你想让我报官?”云奕一步步逼近,“你可想好了,先人是朝廷命官,一等将军,封功加爵,你夫人私藏他遗物,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看在你夫人痴傻的份的,也许不会行刑,赏赐一碗毒药喝了,七窍流血等着毒发身亡,要不就是一根白绫,被人生生勒死在狱中。” “就算死了,尸首也不能被家人带去,就拿破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一把火烧的干净。” 于涛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伊素燕虽平日不认他,现在受了惊红着眼缩在他臂弯里,寻找依靠般抓着他的衣襟。 不能再让她受罪了。 于涛心一横,轻轻将伊素燕推到身后,继而直直朝云奕跪了下去。 云奕丝毫不为所动,冷笑,“跪我的人多了,你觉得这样有用?” 于涛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额上顿时血糊了灰土,哑声道,“少侠放过贱内罢……她,她命苦……” “普天之下谁人不苦?”云奕挽了个刀花,寒声道,“你且替她说这玉牌是从哪来的,我考虑饶她不死。” 伊素燕双目涣散,摸索着蹲下,无意识的抠抓着泥土地,颤抖着身子藏在于涛身后,时而抽搐两下。 于涛捉住她的手一点点擦净,起身捞起她,对云奕小声道,“少侠跟我来罢。” 他指的是去屋里,云奕站在原地未动,从窗子里望着他将伊素燕安排在小床上,洗干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捻了碎成小块的桂花糕喂她。 伊素燕安静下来,自己捧着桂花糕小口小口的咬。 于涛看着云奕,低了低头,“家里乱,没有茶叶,少侠担待些。”说着就去提水壶涮了个空杯子。 云奕抬脚进屋,于涛正背对着他站在桌边倒茶,她眉头皱了下,上前道,“我不用……” 迅雷不及掩耳,于涛猛然弃了水壶从桌下抽出一把长刀,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直逼云奕面门。 寒光乍现,云奕对上了他穷途末路的沉重一击。 这是她未预料到的,于涛对她起了那么浓重的杀意。 第四十一章 最毒妇人心 于涛用的刀是最普通的粗铁刀,刀身沉重,刀刃不轻薄,于涛做铁匠干的一贯的力气活,臂力足,铁刀裹着劲道向云奕袭来,云奕来不及错身躲开,也来不及抽刀,只得用刀鞘抵着生生挨下,虎口震得发麻。 于涛见没能得手,神色有一瞬间慌张,他刚要将刀收回。云奕两指压住刀背,扬了扬眉,“你敢杀我?” 于涛垂着眼,一挥刀打开她的手,没一点规法的胡乱劈砍。 虽然自己这把刀不是自己的佩刀,好歹是在晏子初那顺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凡品,用它来抗这种粗铁刀,云奕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索性也不出鞘,单用刀鞘巧妙格挡。 钻空在他手腕大穴上狠狠一捏,于涛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勉强拿稳刀。 “你根本没有拿过刀,也没有砍过人,”云奕抬起腿抵在桌腿上,重重一踢,木桌滑出好几步,“咣当”一声撞在墙上,桌上的茶壶茶杯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于涛眼神躲闪,双手握着刀对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云奕嗤笑一声,缓缓抽出刀,刀鞘泄出寒光,慢条斯理的在袖上拭了一遍,“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选。” 她说的没错,于涛成日打铁,多重的铁锤都能抡的起来,但此时此刻,手上这把刀像是有千斤重,他紧张的手心出了汗,用力握着刀柄才能拿住。 屋子里静得出奇,于涛原是想着屋里地方小,趁这人反应不过来又没有足够地方躲闪一击致命,没想到如今施展不开手脚的是他自己。 云奕自开始学的就是灵巧诡异的身法,贴身近战自然的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一个从未拿过刀的门外汗,于涛徒有一身蛮力,手上动作不当说不定反过来会伤了自己筋骨。 硬碰硬不行,于涛心生无力,错过了第一次的机会,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办,忽而瞳孔一震。 云奕正心想敬酒不吃吃罚酒,长刀正要抬起来,后腰猛地刺痛,本能的往后一摸,抓住一柄铁剪刀制住它往前的动作。 伊素燕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双手握着剪刀,双目凄凄又透着一股发狠的恨意,咬着唇拼命往前捅。 皮子的腰封挡下了一些力道,云奕拧眉,握着剪刀的手后移擒住伊素燕的手腕甩开,伊素燕此时倒没了癫疯的模样,咬着唇神情满是绝然和冷静,被甩开也要攥着剪刀在云奕腰上拉了长长一道血痕。 伊素燕狠狠撞在桌子上,于涛反应过来,就要慌忙去扶她。 没想伊素燕扒着桌腿艰难起身,对于涛喊,“于涛!杀了她!趁现在,她受了伤!” 于涛一下子愣在原地,僵着去伸手扶她的姿势一动不动。 真真是最毒妇人心,云奕果断点了腰腹处的穴位止血,一手压住伤口,森森笑道,“于涛,你睁眼看看,这是你一心一意护着的夫人吗?” 于涛不吭声,伊素燕急了,挣扎着站起来,握着剪子慢慢往前走,“你!把玉牌还我!那是我的玉牌!” 云奕声线毫无起伏,“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见她真要不管不顾的上前,于涛瞅着云奕的刀尖威胁似的晃了晃,扔下刀扑到伊素燕身旁拉住她,“燕燕,别过去!她会杀了你的!” 伊素燕如同被魇住一般,力气大得出奇,挣脱他的手,口中念叨着“我的玉牌,我的玉牌……”就要继续走,再往前就是云奕的刀尖了。 于涛心中一凛,心急如焚的扯回她,命都不要了还心心念念着那人的东西,一时上头红了眼,忽然抬手抽了伊素燕一巴掌。 连云奕都吃了一惊,没摸着这是个什么情形。 伊素燕愣愣的回头看他,于涛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又悔又气,拉着她朝云奕跪了下去,静了片刻后道,“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云奕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冷笑,“敢问您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于涛没有再开口解释,起来走到内间,将衣笼挪开,露出下面一个木板,掀开木板是一个塞满稻草的地洞,于涛扒开稻草捧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放在云奕面前。 云奕淡淡瞟了一眼里面,一个破旧的香炉,一个压床帐的合欢结穗子,还有一个绣着江家家纹的旧荷包,倒是下面的宝石金锭什么的值钱玩意不起眼了。 于涛开口,“少侠明察,连着您手里那块玉牌就是全部了,当年江家老宅遭劫,贱内偷偷拿走的,也就全在这了。” 云奕抓住重点,“果真,是她偷得的?” 约莫是知晓情势已定,伊素燕双目空洞的跌坐在地上,无意识的摇头低喃。 于涛不忍的抹了把脸,将当年一事缓缓道来。 少时伊素燕对少时江汝行一见倾心,想方设法多见他一面多看他一眼,但毕竟不是同村,也不在一片水域打渔,竟是一句话都未说过,江涛自小长在外祖母家,同伊素燕一同长大,将少女的萌芽心动收尽眼底,他少时就沉默寡言,每日只跟着伊素燕护着她,后来,伊素燕一片痴心,竟魔怔了般成日幻想着同少时江汝行怎样怎样,她姐姐伊素芹不出门不知道这些事,但他知道,只觉心里常常有把钝刀来来回回拉扯着。 伊素芹的出嫁刺激了她,彼时江汝行已起身去京都许久,伊素燕再也没见过他,那段时日频频口出痴言,父母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听完她的痴言痴语后大惊失色,她父亲本就不喜这个二女儿,铁青着一张脸,就要决定将她关在柴房先饿上个三天,等她不说胡话了再放出来。 于涛于心不忍,硬着头皮在伊家门外跪了一夜,求娶伊素燕。 伊素燕被放出来时瘦的几近脱骨,懵懵懂懂的看着院子里的他。 于涛知道她失心疯了,上前主动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别怕燕燕我带你回咱们家。 伊素燕时而清醒,但大多时间都是混混沌沌,于涛没想到她会将自己当成拆散她与江郎的罪魁祸首,对自己又打又骂,什么怨恨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于涛任打任骂,听她成日成日的在自己面前唤那个从未说过话的江郎,浓情蜜意,声声断肠。 于涛心如刀割,愈发沉默,除了与客人说几句必要的话,一天简直可以不张口。 他们的女儿出世后,伊素燕安安静静休养了一段时间,于涛以为她这下有了孩子便会慢慢转好,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觉松了口气,然而他没想到好景不长,在听到江汝行江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后,伊素燕彻底疯了,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偷偷对女儿说亲生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江将军江汝行,他是破坏他们团聚的恶人…… 于涛不知道伊素燕具体对他们女儿说了什么,只觉得女儿看向自己的目光慢慢由依赖信任转成疑惑,和憎恶,于涛成了亲之后就与家里断绝了往来,家里人不愿承认这个疯媳妇,见她生的是个女儿,更是明目张胆的请媒人上门说亲。 于涛被两边夹着,痛苦万分,终于在某个日子的饭桌上没忍住摔了饭碗,女儿大叫一声连忙护住母亲,小兽般警惕的瞪着他,生怕他下一瞬去打她母亲。 于涛将苦笑咽回肚里。 他以为女儿大了懂事就好,没想到一天他回来,家里却只剩下了伊素燕。 她第一次对伊素燕动了手,拽着她的领子声嘶力竭的吼女儿去哪了,伊素燕对他冷冷的笑,咬牙切齿,说她让女儿去找亲爹了,不让女儿在这陪着她受委屈,还露出些沾沾自喜的神色,说是给了女儿信物,她亲爹一看见就能认出来她…… 于涛崩溃绝望,去翻开衣笼下的匣子看,少了一块玉牌,风一般冲出去挨街挨巷的找,遇见人就问有没有见着他女儿,半日来问的话比他前半辈子说的话加起来都多。 但最后也未找到女儿在哪。 云奕静静看着面前痛苦抱头蹲在地上的男人,接下来的事情能顺下去了,依云被人拐走,几经辗转成了七王爷的人,七王爷见她容貌尚好,有心将她送到顾长云身边作耳目。 七王爷不会蠢到想要明平侯的命,依云却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云奕猜她来到京都发现江汝行去世许久的事实,崩溃下将仇恨移到害死江汝行的人身上,她不知道那场战争敌方是谁,却知道是谁带江汝行上了战场。 先明平侯,顾子靖。 胸无点墨脑袋空空的丫头,除了皮囊什么本事都没有,琵琶估计也是被逼着学的,她一心只想报仇,也说不清这仇是哪来的,或许只是觉得,江汝行是能将她,将伊素芹救出火坑的人,如今希望燃尽,自灰烬中生出无边无际的恶意。 今夜的飞花宴……云奕不再废话,也不顾仍在冒血的伤口,拿了匣子收刀出门,正要走出院子,想到什么又拐回来,对心如死灰的于涛平静道,“我这里有一味药,名叫忘忧散,服下后前尘往事尽忘,心智变得如三岁孩童般。” 这话里暗示太浓,于涛慢慢抬起头看她。 云奕一笑,“我要是想杀她,现在就能下手。”她手中凭空出现一个蜡丸,见他畏畏缩缩的不伸手,直接扔到了他身上,于涛马上宝贝似的攥住了,眼中有了些亮光。 云奕大步出门去,边走边扯下一溜衣摆紧紧缠到腰上,小黑走得再平稳也有颠簸,更何况要飞奔,云奕急着回去,咬牙忍下腰间伤口不断撕扯裂开的疼痛,苦中作乐想这下可以好好跟侯爷卖个可怜了。 天色渐暗,小黑有灵性一般,闻见云奕身上浓浓的血腥味,步子渐渐慢下来。 云奕摸了摸它的脑门,轻笑,“跟侯爷一样会疼人,”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腰包摸出一小瓶药粉来,松了松缠在伤口上的布条随便往上面倒了些,又咬咬牙,往上泼了一小瓶消血气的药液,刺的伤口生疼,云奕小声嘶了口气,收拾完后拍了拍小黑的脑袋,哄道,“走罢黑兄,侯爷还在京都等着咱们呢,再晚一点,我这可怜就卖不成了,说不定还要挨骂,走快些罢。” 小黑打了个响鼻,不满的晃了晃脑袋,却还是乖乖听话跑了起来。 一颠一颠的疼,云奕百无聊赖的四下看着,转移注意。 她带着小黑抄近路进了密林,枝叶蔽日,林子里阴沉的很,仿佛天黑了一般,扭曲的古木仿佛是从地下钻出的鬼手,阴森森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云奕这做尽了亏心事的人丝毫不怕,还有闲情雅致随手揪了片树叶放在唇边吹,晏子初吹叶哨很有一手,可惜她只学会了个吹,不成形的调子断断续续,比风声更像鬼叫。 见小黑要忍无可忍的撂蹄子,云奕有心捉弄它,特意吹了声尖利的声响,没得来小黑的一颠,倒得来了一声高耸入云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声音大的喊得云奕浑身一颤,连忙勒住缰绳留神细听。 是名少年在叫喊,“真的……有鬼!!中原的鬼!” 听声音也是十七八的少年郎,胆子怎么这般小,连声音都吓变形了,云奕嫌弃的撇撇嘴,正想让小黑继续行路。 忽而听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不耐烦,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 云奕陡然止住动作。 托晏子初的福,她之前被逼着学过些离北外族的话语,林子里只有风声,在云奕这里算是静的厉害。 风声灌入耳,云奕听清了那句话。 如苏力,这里没有鬼,再说话就堵住你的嘴。 离北外族,云奕舌尖轻轻抵了抵腮帮子,抬起手一点点握紧了刀柄。 第四十二章 “这回可多亏了你啊黑兄。” 前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是城边人家专门种的,有需要就砍来些做东西到集上卖,再往前些,出了这片林子,约莫十里地的距离就是京都外城城墙。 云奕阖眼静静听了一会,五六个人的窃窃私语声,声音压的十分低,掺着风声摇叶声,听不真切,她仔细的瞧了瞧小黑蹄下,见没有枯枝败叶什么的才小心下马。 拍拍小黑的脑袋让它乖乖站在原地,云奕慢慢凑近竹林。 又一阵夜风骤起,云奕立于风中,衣袍猎猎扬起,暗道一句不妙,立马拽住被风吹起的衣摆。 男人的谈话声忽然停住,少年颤巍巍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我,我就说,有鬼……” 刚才说话的那男人向身边人低语了句什么,在少年口中被塞入东西后,竹林里一片静寂。 以一敌重,云奕不敢轻举妄动,回头看了眼小黑。 小黑长睫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的瞅着云奕。 云奕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黑兄待会要是你见势不妙就赶紧撒蹄子跑,最好能搬来救兵。 不过看这时辰,侯爷许是已动身去了漱玉楼。 云奕无奈,压着步子慢慢慢慢进了竹林。 竹叶更密,云奕还没来得及辨认这几人的方位,耳畔破空声猛地接近,云奕稳住下盘,无比流畅的往后仰倒,同两侧竹子一般迎风被抚下,又腰腹发力稳稳的直起身子。 两枚鹰羽般的飞镖自她脸前飞过,扎入三步外的竹子上。 腰间伤口又被扯开,云奕垂眸看了一眼,双眸再抬起时陡然变得凌厉。 血气无声无息的随风四散开来。 云奕静静站在竹林中,拇指轻轻顶开刀鞘,刀刃一寸寸滑出来。 黑暗中若有若无现出冷铁的反光,竹林中六人自不同方向谨慎踱步而来。 血气最浓的地方空无一人,阿骨颜双手握着弯刀,警惕的将四周看了又看。 其余的兄弟同他一样,各持着弯刀四处观望。 一男子正认真找着人,身后的竹子随风摇晃。 中原的这种树特别有韧劲,枝干也光滑,是离北所没有的,但看着很弱不经风,风稍微一吹就弯了腰。 男子分出些神,心里嘀咕怎么身后这棵更不经风一些,风没那么大,就被吹的弯那么狠,再往下一点树梢就能碰到地了。 云奕面无表情,一手提刀一手拽着竹梢,坠着竹子下弯,将要触及地面的时候手上利索一抹,脚尖点地再发力,借着竹子挺身的力道往上弹,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只是她血流的太多,指尖已有些微微失力,不能一手钳住人喉咙直接掐断,只能用刀。 血气蔓延的更浓,阿骨颜察觉到,猛地回身往男子软倒的地方去。 竹叶簌簌,几个起伏间,云奕的刀上沾了三个人的血。 阿骨颜踢到了男子的尸体,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半蹲下伸手探脖颈处的脉搏,却摸得了一手温热的红色。 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剩下的几人连忙聚集到他身边,背对背更加警惕的打量四周。 除男子外还少了两人,阿骨颜沉着脸,凝神细想方才有无异样。 风声又起,云奕攀着一稍粗壮些的竹竿,一上一下随风缓缓摇晃,她自后腰血迹一路浸透衣衫,染了半腰的血,青色衣衫上似是开了大团大团的石榴花,红的夺目。 这点疼对于云奕来说就当是提神用,但眼前看东西有了虚影,咬着舌尖硬捱,抬眸往竹林外看一眼,不觉叹一声小黑是真黑,夜色中一藏真是连根马毛都看不见。 云奕咬着刀刃艰难从腰包中摸出枚补气血的丸药来,这种丸药加了太多药材又腥又苦,难以下咽,指尖将丸药抵入齿缝,换下沾了一条血线的长刀。 不能在这硬耗着了,再耗人就没了,眼看着底下阿骨颜等人似有察觉,云奕提着长刀跃下,身形诡异的俯到一人面前,手腕一翻直接在那人震惊的眼上划了一道血线。 惨叫贯耳,云奕丝毫没有退后,脚下滑步腰身一拧,刀刃利落划过另一人臂下。 阿骨颜很快反应过来,一刀朝云奕身上斩去,但云奕比他更快,单手撑地滚了一圈躲过他的斩势,阿骨颜的弯刀紧跟着落下,云奕抬手以长刀格挡,阿骨颜臂力极大,云奕觉得自己膝盖都往枯叶中陷了几分。 阿骨颜低声呵了一句什么,一旁被云奕划断臂下经脉的那人低声咒骂一句,完好的那只手提着弯刀大力朝被压制住的云奕劈下。 云奕瞳孔一缩,用力将阿骨颜弯刀一抬,就地一滚,堪堪躲开男子的弯刀,大臂上被划了长长一道血口子。 完了又多一道口子,云奕拧眉,翻身起来站稳,手腕不抖,刀尖稳稳的指着三人。 对这女子完全没有印象的阿骨颜哑着嗓子生涩开口,“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动手?” 动作间他掖在领子里的狼牙项链露了出来,方才挨得近云奕看了个清楚,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摆出攻势,潇洒开口,“关你屁事。” 不为什么,我们侯爷看你们不顺眼罢了。 阿骨颜中原话不好,但还是能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提起弯刀就欲再往上攻。 云奕一个旋身躲开,伸手从腰封间摸出一枚黑漆漆的丸子,往地上使劲一扔,顿时劈里啪啦爆出一小片火花。 阿骨颜和另一个眼睛好的人正纳闷这是什么奇怪暗器,警惕的喊了一句后马上捂住口鼻,云奕不怀好意的笑笑,下一瞬什么声音快速接近,小黑一阵风似的奔来,云奕回手拽住马缰迅速翻身上马,小黑停都未停,载着云奕矫健在夜色中飞速离去。 阿骨颜在草原上长大,夜视本领比中原人要好,只是没想到这女子身手如此迅捷,悄无声息对他那么多兄弟都下了狠手,他面色极差,回头一看痛苦皱眉抱着手臂和捂着眼睛的两个兄弟,咬牙道先回去找胡医。 回到竹林里原来歇息的地方,原来被绑住手脚蜷在枯叶堆上的那少年不见了,阿骨颜只觉得脑门嗡嗡的疼,头都大了一圈。 这让他回去怎么跟狼主交代。 “这回可多亏了你啊黑兄,”云奕伏在小黑背上,总算是松了口气,趴着给它编小辫儿,“咱俩真是有默契,回去我定然顿顿亲自喂你,我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少你一口草吃……” 小黑打了个响鼻。 云奕编好小辫,摸了摸它的鬃毛,把凉透的指尖放在它脖子上暖着,“你稳着跑啊,颠的我有点疼。” 前面就是外城城墙,云奕怕惊着人,抖开搭在小黑身上的斗篷裹在身上,像是终于撑不住了,缓缓阖上了眼。 云奕像是睡了好久,是小黑的低低嘶鸣扰醒了她,一睁眼发觉是在一条小巷子里,已经到了城门里面。 云奕揪了揪小黑的小辫儿,“你自己进来的?”又自言自语,“我真是傻了,你怎么能自己进来。” 耽搁太多事了,云奕没来得及细想,连忙抄小路往花街的方向去。 还答应不能给侯爷丢脸的,看来是一定得食言了,云奕拍了拍脸,精神了些,开始认真思索这次怎么哄顾长云才好。 云奕将长刀藏在小黑马鞍侧边,随手劫下了个兴致满满一看就是准备去花街的纨绔子弟,将人敲晕扒了外衣扔到无人问津的小巷里,想了想又去下来人家的发冠,还顺走了人家腰间的扇子。 一番装扮下,小黑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清秀小生,整匹马傻在原地。 只是些简单的易容,云奕将腰封紧了紧,还不忘吐槽这男儿郎定时幼时没有好好吃饭,身形瘦弱,这衣裳她穿上也只是稍稍有些宽大而已。 拍拍小黑的马头,“行了,我知道黑兄你肯定能找得到路,你自己溜达着回去罢,记得拿蹄子踢门,肯定会有人给你开门的。” 云奕发誓她从黑兄的眼睛中看到了嫌弃和不屑。 小黑小碎步跑着消失在拐角,云奕目送它,理了理衣领,扇子一展,朗朗自巷子中走出,好一副俏公子的模样。 半个时辰前,明平侯府中,顾长云静静坐在自己院子里,看月亮一点点爬上来。 桌上茶水换了几茬,杯中的茶水又凉了,顾长云纹丝未动。 连翘轻手轻脚的来换茶水,顾长云冷不丁开口,“回来了吗?” 连翘当然知道是在问谁,咬唇犹豫一下,道,“还未回来。” 顾长云冷笑一声。 连翘只觉得今夜这风格外的凉,吹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多时白清实捏着一封花帖来寻他,道,“楼清清送了帖子来,请侯爷去呢。”话是对顾长云说,眼睛却往连翘那瞧。 连翘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白清实会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收拾整齐的阿驿冲了进来,笑道,“少爷!咱们什么时候走?花街的灯全都挑了起来,比往日多了好些!咱们还不走吗?” 白清实展开扇子挡了挡脸,后悔没让陆沉好生看着这孩子。 一天天上赶着找骂。 顾长云抬眼看了他们一下,静默片刻,起身接过白清实手里的帖子,淡淡道,“走罢。” 阿驿欢快的跑在他们二人前面,白清实几番张了张口想替云奕说几句话,又怕激得顾长云更动怒,只好闭口不言。 漱玉馆中歌舞升平,楼清清亲自站在花厅门前迎顾长云,见他来了手绢一扬娇声埋怨,“侯爷好难请,来得这般晚,难不成清清不写帖子侯爷就不来了?” 顾长云轻笑抚了抚她的背,“清清莫气,侯爷还不是为了多得你一副墨宝吗。” “侯爷您就别哄人家了,”话是这样说,楼清清脸上的笑意骗不了人,挽着顾长云的胳膊往里走,“来罢侯爷,细腰这曲舞准备了好长时间,就等着给侯爷跳呢。” 顾长云同她说着话,进了二楼一个早早预备好的包厢,吃了两杯酒,疑问,“依云呢?今日怎么没见他?” 楼清清团扇掩唇,秀眉微蹙,“说到依云,她昨日跟着小屏出去采买了些东西,回来也不知是风吹了还是怎么了,嚷着头疼,一直躺着没起来,我让大夫给瞧了,说没什么大碍,近日许是练指法心神操劳了些,得补补气血。” 顾长云慌张心疼的一皱眉,追问,“请的哪个大夫?可是抓了药?我府里还有些好参,明日让人多送来些补品。”心想这依云搞什么名堂,在房中闭门不出能用什么法子留人,思及此处目光悄然在桌上杯碟掠过。 楼清清被他逗笑,“侯爷紧张什么,还怕我漱玉馆亏待了人家姑娘?放心罢,补汤早就送过去了,一顿都不带落下的,”又娇气撅嘴,“侯爷就知道担心别人,清清操劳近日飞花宴也是忙了许久,也不见侯爷多关心一句。” 顾长云连忙搂着她的肩头晃了一晃,软声哄道,“清清,是侯爷错了,侯爷跟你赔罪,明日我将府里的银丝燕窝全给你拿来,别人一分都别想碰。” 楼清清伏在他肩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在他胸口,喜笑颜开,“那清清就多谢侯爷了。” 顾长云同她说着话,眼睛时不时往下瞥一圈,近日馆中事情多,楼清清没坐一会儿就被小屏有事唤了出去,顾长云让守在外面的陆沉将在花街上转悠看热闹的白清实阿驿接过来,陆沉求之不得,低声应了句忙去了。 顾长云掰了小半个石榴,站在栏板后低头往下瞧,每见着一个身形与云奕略像的人就弹指投出一小粒石榴子打在那人身上,待那人一脸莫名其妙抬起脸四下扭着头寻人时看清他们的脸。 男女不忌。 但还是一无所获,不觉拧眉,手上慢慢增加力道,石榴子的汁液染红了指尖。 小野鸟到底跑哪儿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没露面,还能在路上被人截胡了不成? 顾长云亲身证明人不能乱猜乱想,虽然觉得离谱,还是管不住自己一般,想着等陆沉回来就让他去知会云卫顺着去水庄的路出城去找。 他以为自己计划的周密,却不曾想到云奕早已混入漱玉馆中,同一片醉眼朦胧的纨绔子弟打成一片。 第四十三章 侯爷看不出来? 上好的梨花酿,杯中一汪晶莹的酒液,慢悠悠的发着一股梨花的淡香,云奕晃了晃酒杯,遗憾的舔舔唇,可惜吃酒误事,还没见着侯爷,可惜了这饮酒作乐的机会。 她旁边的团垫上坐着一紫衣纨绔,醉眼半眯,一直软着身子想往云奕身上靠,拽着云奕的袖子不松手,“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熟啊,来来来陪哥哥吃杯酒。” 云奕不留痕迹的错开他欲抓她腕子的手,看上去像是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悄悄从背后拽过一个绣枕隔在两人之间。 对面一穿得花里胡哨的纨绔调侃他,“你成天看见个生的好的就说眼熟,”朝云奕抬抬酒杯,朗声笑道,“这位小兄弟不用理他,来,咱们碰一杯!” 云奕抬手举杯,借势将紫衣纨绔往外推了推,笑道,“来,兄弟,敬你一杯。” 隔了一张桌子,见她不好起身,花衣男子一手撑在桌上往前倾身,酒杯错开云奕的磕在空气上。 云奕无语,装作咽下杯中酒酿的样子,唇角漏下一行晶莹,豪迈的用袖子拭了,有模有样的喊一声好酒。 紫衣纨绔挣扎着坐起来,嚷嚷着他们不带他喝酒不仗义,伸手去捞桌上酒壶。 云奕不动声色挪远了些坐垫,陪他们吃了几杯酒找了个借口开溜,边装作吃酒吃热的样子扯开一些前襟用扇子扇风边眯着眼打量花厅中的人群。 云奕扶抱着柱子靠在栏杆上,面前花架上的大盆海棠遮住她半个身形,一身酒气被热气蒸了出来,熏的她脑子微微发晕,双颊飞红,流露几分自然的醉态。 她浑身烧了起来,伤口一次次撕裂,折腾了大半日,还同人打了一架,不起热才怪。 脑门轻轻抵在冰凉的柱子上,突然就想小声埋怨一句侯爷去哪了,这次也不派人去找她。 这时候想不起来侯爷的好,暗暗骂了一句薄情郎。 包厢里坐着的顾长云似有所感,抬头往帘外望去。 正巧白清实他们三人推门走了进来,顾长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问,“见着人了吗?” 白清实反应飞快,“云姑娘还未过来?” 阿驿捧了一怀的花果,都是街上好看姐姐塞给他的,兴致勃勃全放到顾长云面前的桌子上,好奇问,“云奕去哪了?云奕还没来,阿驿从花街这头逛到那头,没见着她。” 花街今夜不只有衣香鬓影,不少卖精巧玩意的罗列街道两边,还有变戏法的,楼里的姑娘今晚纷纷出楼游玩,热闹的好似过年一般。 阿驿一路走过去两只眼睛都不够用的,哪里会注意有没有云奕的身影。 白清实无奈叹口气,默默拉过阿驿,安排他在凳子上坐着剥干果吃。 陆沉道,“云十一和云十三已经去了。” 顾长云点了下头,眸色沉沉重新望向楼下。 云奕记挂着依云那事,掐了把大腿,晃晃悠悠撑起身。 顾长云远远望见一个穿黄色衣裳的男子扶着花架晃悠出来,身形与云奕八九分像,但脸一扭过来,是个清秀的男子面貌,吃酒吃的眼睛像是要睁不开,脸上烧红了一片。 顾长云的目光在那男子身上定了定,一直看着他一路扶着栏杆往后面去了。 生面孔,毫无印象,顾长云思索片刻,从门外揪了一个提灯小娘子,吩咐她去给楼清清传个话,送一桌好酒菜来。 漱玉馆中谁不认识明平侯,小娘子羞涩的笑笑,点点头去了。 顾长云没回去,回身对包厢里三人道,“侯爷出去找找乐子,若是云奕回来了让她去下面寻我。” 陆沉闻言就要起身跟他同去。 顾长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跟着,合上了包厢门。 白清实一脸淡定的拉着陆沉坐回去,“放心罢,侯爷出不了事。” 顾长云下楼,没去花厅转悠,径直往方才黄衣男子去的方向走去。 云奕去到后面,避开人踩着飞檐飞身上了三楼。 依云的屋里比两旁都要亮堂,像是多点了几盏灯,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云奕闪身躲进一无人的屋内,贴着房门半蹲下,从门缝中往外看。 是两个小侍儿,端着托盘,一路小声闲聊着过来。 “依云姑娘的身子真弱,出一趟门回来就病倒了……” “馆主昨个请大夫来了,还让准备参茶给依云姑娘补身子。” “依云姑娘是侯爷的人,当然得悉心照顾着。” “点了多少灯,这般亮……” “姑娘胆子小,亮堂些好。” 云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参茶算什么,她在侯爷府上可是想吃什么有什么。 这个姿势挤着了她腰间的伤口,云奕调整了一下动作,静静等在黑暗中。 两个小侍儿很快出来,云奕听她们说瞧着依云姑娘脸色有些发黄,看来是真的得补补气血。 云奕忍不住腹诽脸色发黄不一定是气血亏,也可能是脾胃不好,还有她刚跟着师父学用皮子易容的时候很容易就把皮子弄得暗沉发黄。 所以她很快举一反三学了另一种易容术。 云奕顾及腰伤缓缓起身,面色丝毫不改的贴在人家房门前干偷听的营生,屋里静的出奇,她心里称奇难不成这姑娘病的连琵琶弦都拨不动了,悄咪咪贴在窗户缝上往里看。 只是在别人看来,这实打实是一个醉醺醺的浪荡子弟扒着人家姑娘的窗户缝猥琐地偷看。 顾长云站在不远处拐角,神色复杂。 云奕小心翼翼的变换着角度,看屋内依云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捻着黛笔画眉。 这小脸也不蜡黄啊,云奕一瞥到一旁的铅粉,顿时了然。 粉敷了那么厚,怪不得看上去僵。 腰封裹得有些紧,压的伤口疼,云奕动了下腰,目光没有从依云身上移下来过。 顾长云的眼神不由在她的腰身上流转了几圈。 那么细,不像是男子的骨架。 顾长云来了兴致,闷笑一声。 云奕耳尖一动,朝声音来处看去,一时同顾长云四目相对。 顾长云?他怎么在这?云奕眨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依云的屋子明平侯在这是天经地义,只有自己像个不怀好意的浪荡流氓一样扒人家姑娘窗户看。 她谨慎的想了一下,现在是拔腿就跑,还是拔腿就跑。 顾长云就站在那,似笑非笑的看着目露茫然的她,张张嘴做了个口型。 小野鸟。 云奕照着他的口型无声念了一遍,轻笑,食指抵在唇上压了压。 顾长云心情大好,说不清道不明,堵在心口的阴霾渐渐消散。 屋里有了动静,依云起身打开了柜子,嘴角噙着浅笑,拿了件衣裙出来。 画面略带诡异,云奕莫名觉得后背凉了凉,目光突然顿在依云的脚上。 也不是说依云的脚,是她的步子,比往日那弱柳扶风小碎步沉稳了不少。 这是出门一趟撞邪了? 房门轻微嘎吱一声,云奕迅速跳开,左右没有藏身的地方,身子比脑子反应的快,扯着作装饰用的彩绸一晃,贴着柱子挂在栏杆外。 顾长云方才正走近准备看她在搞什么幺蛾子,刚走到一半依云的房门开了,脸上神情僵了一瞬,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好似就是要去找依云一般。 依云转身看见他,也是一愣,然后马上带上笑,柔柔唤了声侯爷。 顾长云看着她原本就带着一点弧度的嘴角慢慢,慢慢往上挑,后背一凉,也不自觉想这依云莫不是撞邪了,但面上他还是柔情似水的低下头同她说话,问她身子有没有好些。 依云挽着他朝楼下走去,云奕攀着栏杆翻身上来,避在柱子后侧脸看他们的背影。 眉头微皱,这依云真是哪哪都透着奇怪。 楼梯上传来提灯小娘子跟顾长云问好的声音,云奕来不及多想,借着彩绸的遮掩下到二楼,再急匆匆下楼回到花厅中。 顾长云携着依云回到包厢,白清实微微正了正身子,眸中掺杂了两分疑惑。 顾长云同他交换了个眼神,在依云身后瞥了眼外面,为依云拉开椅子牵她落座。 白清实往后靠到椅背上,扯了扯衣领,对阿驿道,“阿驿,这里头太闷,你去将那帘子纱幔撩开一些,透透气。” 阿驿正啃着一个红烧兔腿,两手油汪汪,一脸懵看着他。 白清实打开折扇遮了遮下颚,直想叹气。 “我去罢。”陆沉从他身后走过,状似不经意的伸手将他的领子正了回去。 扇子适时挡住了他的咬唇闷笑。 顾长云默默移开目光,殷勤的替依云倒酒,眸子一遍一遍瞥向珠帘外。 云奕像是溜达了一圈,又拐了回去,那紫衣纨绔已经彻底醉了,抱着绣枕半趴在花衣男子腿上,她无声坐下,拿了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酒壶里已经不是梨花酿了,换成了杜康,云奕多看了紫衣男子一眼,心道怪不得醉成这样。 花衣男子强撑着睁开眼,辨认了一回,嘿嘿笑道,“小兄弟你回来了啊,来来来,陪哥哥……喝一杯。”酒杯还没举起来,花衣男子的脸就磕到了桌子上。 云奕听着这声就觉得脸疼,不自觉摸了摸面皮。 二楼的一个包厢的帘子被撩开了半边,面无表情的陆沉在栏板后出现了一瞬。 云奕弯了弯眼,低头嗅了下杯中酒香。 她豪迈的靠在几个绣枕上,手撑在矮桌上托着脸,百无聊赖的依次打量过去附近的人。 依云持着酒壶从楼梯上慢慢走下。 云奕起身无声跟上。 依云同拿着酒勺的酒娘说了几句什么,酒娘小心翼翼的从柜子里捧出一坛子酒,缓缓将其中酒酿灌入一新酒壶中。 云奕认出那是三春雪,侯爷最喜欢的酒。 如她所料,依云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走在拐角暗处时偷摸掀了下壶盖。 这次又想下什么药。 云奕冷哼一声,翻过栏杆回到花厅,做出酒醉的样子,跟从拐角处慢慢走来的依云撞了个正着。 依云下意识抬起手臂护着酒壶,但经这一撞酒液还是从壶盖处溢出来了些,顺着壶身滴到地上,连依云手背上都溅了两三点。 依云见是无关紧要的人,张口便是娇斥,“没长眼吗!撞翻了这酒你可赔不起!” 云奕讨好笑笑,从怀中摸出帕子胡乱擦着壶身,“姐姐莫气姐姐莫气,我给你擦擦,擦擦……” 依云厌恶的皱眉,往后退开一步,绕过她走了。 云奕像是醉的分不清人在哪,一味跟着往前挪了几步,不小心左脚拌右脚趴到了地上。 一旁传来低低几声娇笑,云奕没理会这个,艰难翻身靠在墙上瘫坐着,将帕子盖到脸上,帕子下的一双眼睛一片清明。 除了三春雪的酒香,没有任何多余的其他奇怪味道,云奕放轻了呼吸,闭上眼细细辨认出来一种浅浅的,若有若无的,抓不住的药草味。 什么东西这个味道,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云奕绞尽脑汁搜刮着记忆,师父让她背熟的那几本药书,记的有什么来着…… 脑海中书页翻过一页,云奕猛然睁开眼,一把扯下盖着脸的帕子。 是天南牙! 怎么会是天南牙?! 扭头去看,依云已经登上了楼梯最后一阶,嘴角还是挂着那恍若丝毫未动的笑意。 云奕死死盯住她嘴角那抹怪异的浅笑。 面色发黄,变了脚步,还有这个笑。 依云被人顶替了,天南牙,离北外族要对侯爷下手。 云奕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不及想这假依云是怎么来的,脑子发涨全是千万不能让侯爷有事,利索起身朝楼上去。 假依云浅笑着给顾长云斟酒,顾长云坐在一旁,目光柔情的瞧着她的侧颜,抬手替她将一丝乱发撩到耳后。 假依云尽力按捺住想往后躲开顾长云手的冲动,咬牙忍着,温情小意的蹭了蹭顾长云手指。 白清实没眼看的扭过了脸,顺手捂住阿驿的眼。 顾长云一脸不设防的接过酒杯,缓缓送往唇边,假依云坐下依偎在他臂弯里,眼眸深出压制着蠢蠢欲动的快意。 坐在白清实身边的陆沉不经意抬了抬眼,顿时警铃大作,心中一骇。 这姑娘被掉包了,侯爷看不出来? 第四十四章 小野鸟,你手往哪放呢?! 顾长云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氤氲着浓重的深意,同依云浅笑对视,慢慢酒杯送往唇边。 面前女子眼中的野心和狂热张牙舞爪,生动的简直不像是这张略显僵硬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依云可能会有的表情。 依云骨子里终究藏的有怯弱,就算她敢给顾长云下砒霜,那也是因为知道对于明平侯府来说,砒霜易解,只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三春雪他从小喝到大,鼻尖萦绕的酒香丝毫未变,不知道这假依云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顾长云这般想着,想看到什么时候狐狸尾巴能露出来。 是他饮下这杯酒,还是飞花宴结束。 反正今夜之前。 白清实看似在认真用蟹八件拆着一只蟹腿,实则暗暗注意着对面各戴假面的二人,鬼使神差的屏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撞开包厢门。 陆沉猛然要起身,白清实眼疾手快,也顾不上手里用着的小剪子,一把按住了陆沉的腿。 无人齐齐扭头朝来客望去。 云奕的肩膀麻麻的疼了一下,因这往前猛冲的力道脑子昏了一瞬,竟真的像酩酊大醉的醉汉一般,脚步虚浮摇摇晃晃,面色酡红满身酒气的朝桌子扑去。 她方才急着上楼,随手不知道在哪个桌上捞了一个酒壶,将壶中残酒尽数浇在自己身上,一闻见酒气脑子都懵了一下,漱玉馆最烈的竹叶青,寻常人一杯倒,看那几个手不能提的小白脸竟如此海量。 顾长云心中不觉笑了一下,装的这般像,连他都不怎么能看出来是装醉,但又见云奕晃晃悠悠就朝桌腿扑去,呼吸一滞,看着像是受惊般身子后倾动了下腿,轻轻将人一拦。 云奕方才没看清方向,面前是桌腿后悔也来不及了,自暴自弃闭着眼等着头破血流,却意外的摸到了滑顺的绸缎衣物。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是顾长云的脸,放下心来,流氓的抱着人大腿不肯松手,胡乱将手里酒壶塞到桌上,嬉笑,“这是哪来的小美人,来,嗝,陪哥哥喝一杯哈哈哈……” 动作间碰倒了桌上盛着三春雪的酒壶,醇香的酒酿在桌上洒了一片,又顺着桌布淋淋沥沥的往下淌,浇了顾长云一腿一靴面。 云奕的衣袖沾了油汤,衣上更是狼藉,还死死扒着顾长云,偷摸将手上的油摸到他衣摆上。 白清实不忍直视的别开了眼。 阿驿目瞪口呆,陆沉的神情在一瞬的古怪后重归平静。 整整一壶三春雪全洒了,假依云面皮抖了抖,紧紧攥着顾长云的另一只袖子,花容失色,“侯爷!这是何人?!” 顾长云像是被吓傻一样,也不挥开腿上伏着的人,僵硬的一动不动,暗暗咬牙。 小野鸟,你手往哪儿放呢?! 云奕暗暗回她一句这是侯爷的熟人,犹显不够的微微撑起身子,伸手去够桌上顾长云的酒杯。 顾长云像是猛然反应过来,挥袖将她抚开,咬牙切齿,“什么玩意?!谁给你的胆子敢闯侯爷的包厢!” 陆沉飞快站起,“侯爷,属下去叫侍从上来。” 白清实有模有样,将阿驿一把拉到身旁护着,阿驿一脸茫然,歪着头瞪大眼盯着这个闯进来的男子看。 顾长云额上青筋毕露,勃然大怒,“将楼馆主也一并喊来!” 天杀的小野鸟,那手,那手,怎么好意思顺着大腿往上摸! 流氓,登徒子! 陆沉从善如流的应了,出去拦着应声而来的提灯小娘子和侯府侍从。 云奕没碰着酒杯就被挥开了,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子,口中嚷着,“美人儿,来陪哥哥喝一杯,哥哥疼你……”摇摇欲坠的往桌边走。 顾长云不知她这是为了什么,隐隐约约觉得同这三春雪有关,没上前拦她,将假依云护在身后后退几步,提声喝道,“滚出去!” 云奕如愿以偿的拿到了那还盛着大半杯三春雪的酒杯,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执着的去捞顾长云的衣袖。 顾长云怒不可遏,抬腿一脚将人踹倒。 腰间撕痛,云奕后背顿时疼出一层冷汗,脚下无力,狠狠跌在地上,酒杯脱手骨碌碌滚远。 顾长云一皱眉,他明明没用大力,这也不必滚得这般远罢。 假依云的目光随着空酒杯滚远,藏在袖中的指甲用力抠着手心,怒火无处发泄。 整整一壶,全没了! 云奕喉中起了腥意,挣扎着起身,晃了晃头,像是才清醒过来,惊恐万状,结结巴巴,“明,明,明平,侯爷,侯爷饶命,草民不是有意的,草民罪该万死……” 顾长云微微将假依云拥入怀中,愤然抚袖,“快滚!别脏了本侯的眼!” 云奕连忙听话的滚了,出门的时候还险些绊倒,手忙脚乱撑住门框,不敢回头,跌跌撞撞的跑了。 顾长云的腿上仿佛还残存着方才的温热,他气的浑身颤抖,好似竭力按捺着怒气恐惊了身边佳人,缓了一缓,低头对假依云温声道,“依云莫怕,侯爷在这呢。” 假依云眼中含泪,柔弱道,“侯爷……” 顾长云抚了抚她的背,“莫怕,陆沉带人在外面候着呢,跑不了他的。” 楼清清面露慌张的小碎步过来,大惊,“这叫什么事儿,侯爷莫气,都是清清的事没办好,让侯爷一行人受惊了,我这就给侯爷换一个包厢。” 顾长云面色不佳,“收拾快些,依云受了惊,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呢。” 楼清清懊恼,“依云姑娘今上午身子还不爽利呢,这又受了惊,可该好好休息几日。” “让人去准备安神茶,”顾长云轻轻握着假依云的肩头让她面对着自己,柔声道,“依云,这儿闹腾,你先回房歇上一歇,用些好克化的点心躺一会儿,本侯过会儿就去看你。” 假依云眸中泪痕点点,握上顾长云的手,“侯爷,依云怕,您陪我一起罢。” 楼清清是个人精,适时微蹙眉头,“依云,怎么这般不懂事,飞花宴刚开始没一会儿,还等着侯爷露面呢。” 见怀中人瑟缩了一下,顾长云替她说话,“清清,依云性子弱,你别怪她。” 假依云咬了咬唇,暗骂一句,却还是娇花一般扯了扯顾长云的袖子,“侯爷,您别说楼姐姐,是依云不懂事,依云这就听侯爷话回去好好歇着。” 楼清清往外招手唤来小屏,吩咐,“带依云姑娘回去好生歇着,准备安神茶送上去,吩咐人别随便去打扰依云姑娘歇息。” 小屏应了一声,领表情恋恋的假依云下去了。 阿驿如梦初醒,凑到白清实耳边小声问,“刚才那是谁啊?” 白清实将他往后扯了扯,同样小声,“不知道啊。” 楼清清带着换了个包厢,对顾长云道,“清清这就下去,亲自盯着人准备一桌好酒菜上来,还请侯爷稍等片刻。” 顾长云的脸色有所缓和,“无妨,清清不必着急。” 楼清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顾长云回她一个安抚的笑,看她转身离去。 陆沉进来,“侯爷,人抓着了。” 顾长云声音里是他都没发觉出的急切,“带上来。” 陆沉犹豫了一下,侧开身子让人进来。 人是被云卫一左一右撑着进来的,云奕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关上包厢门,云卫在外面守着。 顾长云拧眉,伸手去接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云奕刚被他捉住手臂,一瞬间就软了身子,还好顾长云及时揽住了她才没让她滑到地上。 遮掩血气的药失了灵,浓重的血气争先恐后的往顾长云鼻尖窜。 “侯爷下脚真准,”云奕有气无力的笑笑,“差点就以为侯爷是故意的。” 阿驿傻愣愣的张大嘴,扭头看旁边白清实处变不惊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扭回头看着顾长云,呆呆的指了指云奕,“少爷,这是谁啊?” 顾长云没工夫理会他,将云奕捞到椅子上,云奕软绵绵的就要往下滑,顾长云连忙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寒声道,“腰上有伤?怎么回事?!” 他本是想着腰封好歹能挡些力气,所以方才那一脚踹在了云奕腰间,可现在看着云奕这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不禁后悔起来。 云奕衣上酒渍油渍花了一片,黄色压不住血色,腰间渗出些红,顾长云愈看愈不顺眼,伸手就去解云奕的腰封,嫌弃,“哪摸来的衣服,这就是你说的不给侯爷丢脸?” 别说阿驿了,白清实都悄悄红了耳尖,携着屋中其余两人悄悄溜了出去。 云奕费力的想了一会儿,“劫了一个过路人……” “过路人?”从其他男人身上扒下来的?顾长云黑着脸,下手更加利落,直接剥去这被毁的不成样子的外衣扔的远远的,云奕眯着眼任他动作。 她里头还套着原来的衣裳,想的是侯爷的衣服怎么能随便扔。 顾长云见了脸色不好反而更差,没了外头那件遮挡,愈发明晰的看出来云奕腰间狰狞的伤口。 倒也不是伤口多深,就是留了忒多的血,腰间红了一大片,云奕动了动手指想要用手遮一遮,讪笑道,“不打紧,就是看着怪慎人的……” “别动!”顾长云咬着牙,动作轻柔的解开绢带,慢慢揭开被血浸透的外衫,血是一层层染的,外衫与里衣粘黏了太久,顾长云手上一动云奕就小声抽一口气。 就会装可怜,顾长云心中骂了一句,手上动作停了。 云奕撑起眼皮看他,“侯爷?” 像是在问他怎么不继续脱了。 顾长云火冒三丈,又压着性子镇静下来,出去一趟拿了小剪刀和自己的斗篷回来。 冰凉的剪刀几乎是贴着皮肉剪开衣裳,云奕身子随着剪刀的移动微微战栗,皮肉黏着布料,剪开后仍然不好下手。 顾长云真动气后面色反而愈毫无波澜,将人扶起来避开伤口裹上斗篷,半搂半抱的带人出了门,沉声吩咐陆沉让人赶一辆马车去后门。 靠着温暖有力的臂膀,鼻尖满是熟悉的安抚人心的松香,云奕的那根弦终于崩断,失去意识陷入昏睡。 顾长云只觉得肩头一沉,此时已至后院,索性直接将云奕横抱起,小心送进车里。 直直盯着云四吩咐,“好好的走稳当些。” 云四忍不住将心提起来,重重颔首,“是。” 顾长云大步回到前面花厅。 第四十五章 “就算是侯爷欠你的,你这个讨债鬼。” 花厅中依旧暖意融融,顾长云唇边挂上了笑意,大大方方在花厅中转悠了一圈,之后才回到二楼。 包厢中,白清实撩起衣裳下摆半蹲下,用干净帕子沾了地上的残酒,放到鼻前细细的嗅。 除了三春雪的酒香什么都没有。 顾长云进包厢时,白清实正坐在桌前捏着一方沾着水渍的帕子发愣,阿驿趴在桌子上捧着一碟子的红烧兔腿往嘴里塞,一见他回来就直勾勾盯着他。 顾长云此刻没心思逗他玩,面色凝重盯着白清实的手,“知道是什么毒了吗?” 白清实摇摇头,将帕子搁到桌上,轻声道,“云姑娘知道。” 顾长云没来由想到方才他踹云奕那一脚,心下更加烦躁,一挥袖子,“她知道个屁!” 阿驿云里雾里,此时连拽一拽白清实的袖子小声问都不敢,只能用力啃了一嘴油。 楼清清同陆沉一起进来,脸色也不是很好,收敛了玩笑,“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你馆里的姑娘被掉包了,”顾长云的语气不是很好,白清实多看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反应着实有些大,又缓下声音,“清清,昨日回来的不是依云,怕被人发现便称作身体不适没有走动。” 楼清清心中诧异,没太注意他的反应,只当他是因依云被掉包了而动怒,好声安慰,“侯爷别急,我这就派人去找依云在哪,不会出事的。” 顾长云哪在乎这个,沉声道,“让人看好这个冒牌货。” 楼清清忙不迭的应了,当下喊来小屏吩咐下去,增添看照“依云”的小侍儿和婆子,完了张张口一脸欲言又止。 顾长云发觉,慢慢舒了口气,问,“清清可是还有其他事?” 飞花宴的高潮向来是馆中最善舞的花魁献舞一曲,去年细腰的长袖舞惊鸿绝伦,赢得满堂彩,明平侯亲自送上花球和东珠一匣,恍若泄洪之阀被打开,引得莲台下众人纷纷慷慨解囊,银钱珠宝香囊扇坠掷上台的叮当声数不胜数,被坊间传为一段佳话。 今年依旧是细腰,可是明平侯…… 包厢门被敲响,细腰身着飘逸羽衣,腰身被轻纱勾勒更加显得不堪盈盈一握,眉头轻蹙双手捧着心口,先是对顾长云问了好,轻声道,“侯爷,都准备好了。” 楼清清一笑,“你有心了,还专门上来同侯爷说一声,难不成咱们侯爷还不会用心看?” 细腰看了看顾长云,略有些羞的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且软的颈子。 顾长云微不可察的瞥了一眼楼清清,上前几句轻轻拥住细腰的腰身往怀里带了带,柔声道,“今夜来的人多,莫要怕,侯爷在这看着你呢……” 楼清清看着细腰往顾长云怀里靠了靠,眼中多了几分得逞的笑意。 一个依云算什么,她漱玉馆里最不缺的就算美人。 顾长云好声好气的将两人送走,一直没开口的陆沉看了眼白清实,确认了下他的神色,对顾长云道,“云姑娘已经回侯府了,王管家带人拿软榻抬了云姑娘回偏院,十一同十三已回来了。” 顾长云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盯着桌上的新酒壶。 侯府里最出色的医者除了白清实便是云三,虽然知道云三差不多此刻正着手处理云奕的伤口,但顾长云还是坐不住,云奕腰间的伤口挥之不去的在脑海中不断显现重复。 白清实握着扇子,在陆沉腿上敲了一下。 陆沉低头看他,脸上带着询问。 瞥顾长云一眼,白清实没刻意压低声音,若无其事问道,“云六来了吗?” 今日跟着的是云四云六云八三人,云四回了府,云六同云八就在暗处候着随时等候差遣,这些白清实都知道,怎么还故意来问,陆沉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清实略有些无奈,打算再重复一遍的时候,顾长云抬起了眼。 对陆沉道,“让云六过来。” 云六擅易容假面,白清实给的暗示够明显,方才他居然没有想到。 陆沉恍然大悟,出门去了。 阿驿努力咽下一口兔肉,刚想去够帕子擦手,白清实的扇子按上了他的手腕,一脸茫然扭头去看,白清实微笑着抬抬下巴,“阿驿,还没吃完呢,不能浪费。” 阿驿有些为难,“阿驿吃不下了,已经撑了。” 白清实坚持,“慢慢吃,不着急。” 阿驿求助的目光投向顾长云,顾长云置若罔闻,可怜兮兮的拿起兔腿,仿佛举了把千斤的铁锤一样沉重。 云六很快易好了容,调整了下骨姿装的像顾长云的身形。 阿驿嘴里塞着东西,眼巴巴看顾长云同云六交换了衣服,同样易了容的少爷就好像没有要带人走的意思一样,急匆匆推门出去了。 正要去追,白清实又按下了他,气定神闲的给自己添了杯茶,“阿驿啊,兔腿吃完了,还想吃什么啊?” “什么都不想吃,”阿驿绷着小脸,警惕的盯着顶了顾长云面皮的云六,一连串的问,“少爷去哪了?方才那人是谁?咱们不走吗?云六怎么有了少爷的脸?少爷干嘛去了?”又委屈道,“咱们走罢,阿驿吃饱了,阿驿想回去了。” 云六对他无奈笑笑。 白清实摸摸他的头,拿湿帕子仔细的给他擦手,耐心道,“侯爷回府了,方才那人是云奕,咱们过会儿再走,我们和云六在这算是给侯爷帮忙,阿驿不想帮侯爷的忙吗?” 阿驿认真想想,有些泄气,“想,”又问,“云奕怎么了?” “回去问侯爷就知道了,”白清实果断将这个问题抛给顾长云,看了圈桌上的菜又要了两碟红烧兔头,对陆沉道,“快开始了,把帘子什么的都卷起来罢。” 陆沉先替他挽了袖子,再去将珠帘纱幔撩开绑在两侧的雕花镂空挂杆上,露出好大一块空地。 栏板卸下,将美人榻移到露台上,陆沉回头看了眼云六。 云六会意,深吸一口气,神色微变,脸上带着顾长云平日惯有的懒散,慵懒靠坐在美人榻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白瓷小酒杯。 明平侯一露面,底下花厅的议论声重了些,楼清清站在栏杆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白清实慢条斯理的撕了一个兔头挑出脑花放在陆沉的碟子里,又在阿驿直勾勾的目光下撕了一个放到他碟子里,对他安抚一笑,“阿驿乖,咱这是给侯爷帮忙呢。” 阿驿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闷气,抓了一个兔头到碟子里愤愤撕了。 少爷怎么能不带他呢,还有,他与兔子无仇无怨,怎么今夜就非得跟兔子过不去呢! 吃兔子帮的是哪门子的忙,阿驿忍不住小声嘟囔。 白清实同陆沉对视一眼,云奕那边从到到尾发生了什么回去再说,他们得让楼清清知道侯爷在这。 顾长云急不可耐的回了侯府,一路径直往偏院去。 王管家一早让来喜在门外等着侯爷,顾长云步子跨的又大又急,来喜一溜小跑才堪堪追上。 顾长云沉着脸,“云奕怎么样了?” 来喜一脑门薄汗,“云三侍卫正在屋里给云姑娘看伤口呢,王叔和来福都在外面守着。” 这样说着,偏院的院门就到了眼前,王管家见了他马上紧张的迎下来,“侯爷回来了。” 顾长云“嗯”了一声,没来得及说其他的话,推开门就进了屋。 门在王管家面前重重一关,能听出来侯爷心情十分不好,无奈长叹口气,纵然有百般疑惑也不敢问出口,来喜来福低着头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屋里没有旁人,云三听有人来了,刚皱眉回头,看见是顾长云,喊了声侯爷。 床上紧闭双眼紧锁眉头的人突然弹动了一下。 云三连忙回头按住她的手腕。 顾长云快步走到床前,一眼就看见云奕脸上脖子上全是汗珠,脸色煞白。 因粘连时间太久,又不清楚上面这是上的什么药,云三不敢有大动作,一点点剪碎伤口附近黏着的布料,慢慢的用烈酒浸过的竹镊夹下来,这会儿刚敷上捣好的草药。 除了腰上,云奕手臂上也敷着药,顾长云盯着黑乎乎的草药泥看了一会儿,问,“能看出是什么利器所致吗?” 云三略一沉吟,“腰上像是一般短刀划的,臂上是弯刀,看着……像是离北外族惯用的双月弯刀。” 顾长云的脸色陡然更冷,一时屋子里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云三被他周身的气场压的垂下了眼,躬身等着吩咐。 片刻后,听到侯爷问,“她什么时候能醒?” “云姑娘腰上伤口不深,多亏她自己及时处理过伤口,昏厥是失血过多导致,烧热退了人便会醒了。” 顾长云眉头丝毫未展,“她腰上伤口没事?本侯一脚踹在了她腰上。” 云三有些惊讶,“侯爷您还踹她了?” 顾长云凌厉的眼刀一刮,冷得云三缩了缩脖子,咽咽口水,“无妨……侯爷,这不碍事……” 顾长云心烦意乱,胡乱摆摆手,“你先下去罢。” 还有这等好事,云三如释重负,“好嘞我这就下去开个退热的方子。” 门开了又合上,顾长云坐到床边,目光在云奕神色从头到脚滑了一遍。 被汗打湿的鬓发黏在脸颊上,痛意过去热意上来,苍白的面皮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可怜兮兮的,顾长云这般想着,伸手将黏在她脸侧的鬓发拨到耳后,从怀中取了帕子慢慢给云奕擦着汗。 可怜兮兮的,头一次见小野鸟这般可怜。 云奕又做了梦,白色的幡盖立在两侧,黄纸钱洒在棺上,小侯爷孤零零的跪在灵堂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天明。 云奕在以往的梦境中,一直是立于灵堂之外,远远的看着顾长云挺直的背影。 只是这次不同,她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鸡叫,天光乍泄,顾长云像是睡醒了般,动了下僵硬的肩膀,缓缓,缓缓回过了头。 他好像知道有人在那里,又好像不知道,望过来的那一眼像是隔了重山万水,轻飘飘点在云奕心尖之上。 云奕想,对她来说这一眼就够了。 正细细给她擦汗的顾长云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会让她舒展开眉头,嘴角挂了若有若无的浅笑,于是惩罚般在她鼻尖重重一点,自言自语,“都这样了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若是梦见了侯爷外的其他人,看我回头不扒了你的皮。” 退热的药效发作,云奕身上一阵接一阵的发着汗,不多时就浸透了里衣。 云三端着放空药碗的托盘低着头不敢乱看,顾长云没让他站太久,见没有异样便让他下去了,自己唤连翘打了热水过来,兑成温水浸湿帕子耐心的给云奕擦手脸和脖颈。 云奕的衣领微微松开,露出一小截形状好看的锁骨。 顾长云闭了闭眼,把衣领又给她拢回去,喃喃道,“就算是侯爷欠你的,你这个讨债鬼。” 第四十六章 “侯爷手都麻了,这才是证据确凿。” 云奕的梦又深又长,她烧的昏昏沉沉,恍惚觉得有人轻柔的捧着自己的手,用湿软的帕子缓缓擦拭。 托起她手腕的长指携着舒适的凉意,惹得她不知从哪来了力气,一下紧攥住,贪婪地汲取上面的凉意。 顾长云突然被她握住了手,挣了一下没能挣出来,看小野鸟抬着的手腕轻轻颤抖,怕她脱力,静了片刻后轻放下手,虚虚压在她手心上。 小野鸟得寸进尺,不甘与只握着三根长指,摸索了一番,占人便宜似的成了十指相扣。 顾长云瞧着她的动作,哭笑不得,捻了下她的唇角,“证据确凿,侯爷可看见你偷笑了。” 云奕被他戳得偏了脸,往被中缩了缩。 顾长云怕她压着伤口,撩开被角摸了一手的湿意,心想待会退了热人就得喊连翘她们过来,给小野鸟收拾一番,不然等她醒了可有得折腾。 被中闷热,为了给她闷汗顾长云特意让王管家去开柜子拿了冬天的狐裘和绒毯过来,云奕小脸闷得红扑扑的,额汗就未下去过。 在顾长云耐心用小瓷勺给人喂完两盏清茶,第五次撩起被角瞧一瞧她伤口的时候,云奕醒了。 顾长云看裹着伤口的透气布料没有被汗浸透,刚放下心来,掀着被角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一回头对上了眨巴眨巴眼静静看他的云奕。 身子僵了一瞬,顾长云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还贴心的给她掖了掖被角,“醒了?” 云奕的唇还是湿的,喉咙也不火烧火燎,抿了下唇,轻笑,“侯爷,您干什么坏事呢?” 顾长云弹了下她的脑门,还未开口就听云奕又补了一句,眼底满是揶揄的笑。 “我可看见了啊,侯爷,证据确凿。” 顾长云朝她无辜一笑,慢条斯理开口,“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侯爷的手呢?” 一句话被他刨成了三句说,云奕的脑子仍是昏沉,调戏顾长云是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反应了半天,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什么。 顾长云浅浅一笑,语气不疾不徐,“好端端的给你擦汗,偏要拽着侯爷的手不松手,侯爷一挣开你就哼唧,戳一下就要往被里躲,伤口疼也哼唧,非要拽着侯爷的手,还不满足,非要这样严丝合缝握着才满意。” 顾长云动了动有些发白的指尖,“云奕,侯爷手都麻了,这才是证据确凿。” 云奕不可置信,云奕哑口无言,讪讪的松开手指,嘴硬道,“占了侯爷的便宜,挺好,挺好,赚了。” 顾长云脸上没什么表情,退远了些,“知道就好。” 云奕瞥一眼床头的凳子,撑身想要坐起,却不小心蹭着了腰伤,忍不住小声抽了口气。 顾长云从外间端了梨汤过来,见她坐起,面色略沉了沉,没好气,“不好好躺着折腾什么?!” “正事要紧,”云奕接过梨汤捧着,没喝,将水庄那事简单同顾长云说了一说,重点是回来时在城外竹林遇见的那几人,皱眉道,“侯爷,照这样看,离北外族早已混入京都,还是警惕起来为好。” “过几日皇上出猎,怕是他们会趁机作乱……唔。” 顾长云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额上青筋直跳,“你腰间受了伤一路颠簸过来,还敢跟六个大汉脸贴脸硬碰硬?嗯?胆子肥了,觉得自己命硬是吗?” 他手劲没有刻意收敛,云奕只觉得自己下巴顿时疼得麻了,无奈,“侯爷,我哪敢啊,我可惜命了。” 顾长云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胆子比谁都大,”冷声道,“依云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奕揉着下巴,“被旁人易了面给顶了,也该是离北的人,往侯爷酒里下了天南牙,”小声嘟囔,“您还为她踹了我一脚呢。” 天南牙,又是天南牙,离北的手都伸到他眼前去了,顾长云咬了咬牙,硬梆梆道,“这一脚你还想踹回来不成?” 云奕笑着摇头,“哪能啊。” 见她脸色转好,捧着汤碗小口小口的喝,一副乖顺的样子,顾长云满意了些,道,“待会让人送热水来,让连翘在这儿,给你搭把手。” 云奕舔了舔唇,“不是该说先忍着别让伤口沾水吗?” 顾长云盯着她唇上的一片水光,幽幽开口,“你能忍侯爷不能忍,一身汗味。” 不能忍您还不是在这守着,云奕腹诽一句,撇撇嘴,“侯爷嫌弃我。” 顾长云丢下一句,“不嫌弃你嫌弃谁?”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往外走。 云奕靠在床头,歪着头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漫无目的的想侯爷会不会回头。 在梦里,小侯爷头一次回头看了她,但恍若隔着大雾,看不真切,给她的感觉也不真切。 黄粱一梦。 她没所谓的笑笑,看外面这天光已是日上三竿,身上黏糊糊的,着实不爽利,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忽而顾长云又回来了,凉凉瞥她一眼。 云奕果断收回手。 顾长云站在日光中,云奕眯了眯眼看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句什么“小心些”。 云奕周身像是笼了一层纱,听的声音不真切,日光中的侯爷也不真切。 只是她听见外面白头的叫声,芭蕉轻晃叶片的声音,还有煦风轻轻抚过檐下的碎玉铃。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将她从梦境深处拉了出来。 顾长云皱眉看她,小野鸟怎么看上去晕乎乎的,难不成还伤到了脑袋?本来就不聪明,可别再傻了,想着一会儿要去找白清实说事,让他再开个药方,给小野鸟好好补补。 还没想完,小野鸟探着身子跟他提要求,“侯爷,想吃八宝羹,多加些糖桂花,放些绵白糖。” 得,还有精神要吃的,没傻。 顾长云懒洋洋“嗯”了一声,消失在门外。 书房中,白清实好不容易才将阿驿塞给王管家带,同陆沉一起静静等着顾长云来。 昨夜的事他心中已模糊有了些轮廓,就等着云奕醒,将这前前后后串联起来。 陆沉犹豫了几番,白清实对他的反应向来敏感,开口问,“怎么了?” 陆沉看了眼门外,欲言又止,“侯爷在偏院待了一整晚。” 这木头居然能有一天想这些事,白清实忍不住抿嘴一笑,“哦,是吗?” 陆沉看着他,神色无奈,又夹了些别的东西,“正经些,别笑我。” 白清实勉强收敛了些,一本正经道,“这事你跟侯爷说去,要不就去祠堂对前辈们说,对我说可没用,我管不着,侯爷高兴就好。” 陆沉想了想,认同点头。 顾长云先去后头厨房吩咐了一番才拐去书房,同他们二人拣重要东西讲了一遍。 白清实脸色有些古怪,“这离北到底在京都藏了多少人。” 陆沉面色凝重,“我这就带人去城外竹林搜一遍。” 顾长云颔首,“城外方圆一里都好好搜一遍,还有,找找依云在哪,”语气陡然转冷,周身杀意浮现,“在京都还胆敢这般撒野,当我大业没人了吗?!陆沉!带云卫将城中大街小巷都给我细细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陆沉的气势也随着肃杀起来,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顾长云此时宛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开刃冷铁,负手直直的站在窗前,冷眼看在院墙上嬉戏扑腾的小雀儿。 白清实走到他身后,眉眼低垂,“汪洋大海,浮木可依,长云,你说这京都,谁是离北的浮木。” 顾长云嗤笑一声,没有应答。 白清实思索了一番,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三王爷,但细细想来,三王爷平日只是与侯爷不对付,成天想着挑侯爷的刺罢了,对于大业好像并没有什么二心。 难道是萧丞?可萧丞极力劝阻皇上出猎,若真是他,此乃良机,怎么会轻易放过。 白清实突然想到一事,猛地打了个冷颤。 什么时候一遇到事就想起来三王爷和萧丞,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顾长云心中所想之事同他一样。 官场似海,这浮木可不好找。 这边的云奕舒舒服服用完了一碗甜丝丝的八宝羹,用热水擦了身换上一身干净衣物,到院子里晒太阳。 王管家路过看了一眼,着急忙慌的小跑过来,“诶呦云姑娘,您怎么就下地了!” 云奕诧异,“王管家,我腿脚没事,不耽误走路的。” 王管家说的可不是这个,连忙招呼来喜来福将躺椅抬出来,“来来来云姑娘,您别乱动,别一会儿伤口裂开了,”说完又自觉失言,轻轻拍了下嘴,“呸呸呸,不会说话。” 云奕笑笑,“不碍事的。” 王管家提心吊胆的在院里转悠了一圈,生怕地上有个小石子硌得云奕脚下不稳扯着腰。 云奕哭笑不得的看他瞅着地溜达了一圈,连一片落叶都要给捏走。 许是侯爷吩咐,王管家走后再无他人扰她清净,连阿驿都是小心翼翼探了探头,跑过来往桌上放了包点心又一溜烟跑走了。 云奕打开纸包一看,阿驿喜欢的点心果子每一种都有一个,只是她方才刚用完粥羹,这些果子对现在的她来说过于甜腻,只得谢过阿驿的心意重新好好包起来,等着回头好了再吃。 罢了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点心不经放,还是等侯爷来了给侯爷罢。 院子里一片树荫,云奕就躺在树荫下打盹,碎玉铃时不时的轻晃出脆响,煦风和缓,今日是个好天气。 白清实开的方子里加了不少补气血安神的药材,此时药效上来,云奕眼皮愈发沉重,没一会儿昏沉的就要再次入梦。 半梦半醒间,“当”的一声,碎玉铃突兀的发出一声脆响。 云奕眉头微动,并未睁眼。 紧接着,碎玉铃又是一声脆响。 但此刻无风。 云奕慢慢挑起了眼皮。 院中无声的立着一人,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抛着一枚小石子,方才的脆响,便是他指尖弹射出小石子击上碎玉铃发出的声响。 将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云奕懒洋洋坐直了身子,撑着头道,“贵人大驾光临,鄙院真是蓬荜生辉。” 语气直白,云奕就差把“你有事吗”写在脸上了。 晏子初翻了个白眼,“假惺惺什么,真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院子了,”走进几步,随手将小石子扔到一边的花圃里,嫌弃道,“一小破院子我找了半天,还以为你天天在明平侯府睡柴房呢。” 云奕白他一眼,“真不知道盼着我点好。” “你好个屁,”晏子初的眼力好,“腰上有伤?这胳膊怎么了?”狐疑,“明平侯虐待你了?” 云奕无语,“都说了能不能盼着我点好,晏子初!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袖子放下来……” 晏子初咬牙切齿,“都现在了你还护着他,明平侯给你灌迷魂汤了吗?!”说着就往屋里瞅,鼻尖微动,闻见一股药气儿,神色大变,“真给你灌药了?!” 云奕彻底不想理他了,“你好好闻闻这是什么药气儿。” 晏子初当真走进屋好好闻了一遍,辨出是些正儿八经的药材,松一口气,冷哼一声,“我看你不喝迷魂汤也是昏了头。” 云奕闭着眼,只当听不见。 晏子初走到她身边,骂骂不过打打不得,憋了一肚子的气,踢踢她身下的躺椅,“昨夜我可帮你拦了一个祸患,要不然你还能完好无缺的在这闭目养神?还不快起来谢谢我。” 云奕嗤笑,“你能帮我拦什么祸患,你不祸患我就谢天谢地了。” 晏子初极力忍住想骂她两句的冲动,咬牙道,“是凌肖凌大人。” 云奕睁开一只眼看他,皱眉,“凌肖他怎么了?” 晏子初冷哼,“你自己惹的桃花债,还问我?” 云奕伸手掐了他一把,重新闭上眼,一副你爱说不说不说拉倒的样子。 这小兔崽子气他可真是一气一个准,晏子初深呼吸两口,不再啰嗦,“昨夜给你开城门的是他手底下那个谁,什么广超,刚开城门一进来你那匹马就跑了个没影,人小孩站在门口傻了半天,颠颠的去给凌肖报信,凌肖当下就去寻你,在路上被我给劫了。” “怎么给劫的?打晕了?” 晏子初沉默了一瞬,语气不耐烦,“话怎么这么多,之前也没见你多关心他。” 云奕点点头,“哦,那就是打晕了。” 晏子初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对了,还有个事,”云奕坐直,“昨夜城门外竹林里有离北外族你知道吗?” “离北外族?”晏子初敛眉,“我昨夜就在城门处转悠了,没往外走。” 云奕看他一眼,没问他一个晏家家主闲着没事干夜黑风高在城门一圈溜达什么,只道,“京都里混的外人比我想的要多,咱们得好好查查。” 晏子初明显被这一句“咱们”给取悦了,脸色缓了许多,“我让晏箜去办,”又问,“你呢?” “我?”云奕示意他看看自己,故作惊讶,“我可是个伤员,你还想我干什么?” 以前也没见你多金贵自己,受了多重的伤自己忍着事情办完之前一声都不吭,晏子初沉默了一瞬,摆了摆手,皮笑肉不笑,“得,你是伤员,好好在这养伤罢。” 云奕忽略他语气中的嘲讽,微笑,“走好不送。” 晏子初愤愤拂袖而去。 他怎么就捡回来这么一个小白眼狼! 第四十七章 只是云奕,只是云奕。 晌午吃饭的只有云奕和阿驿,念云奕身上有伤,碧云和连翘直接让小侍儿抬了三层的餐盒过来偏院里,在院子里收拾好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云奕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 清炒时蔬,虾仁蛋羹,豆腐鱼茸羹,白参乳鸽汤,红枣鲫鱼汤,两小块牛乳糖糕,还有两枚白煮鸡子儿。 侯府中午间是标准的五菜两汤,三荤二素,一甜汤一咸汤,后头还有点心蜜茶之类的,云奕还是头一回见这杂七杂八的阵仗。 阿驿殷勤的把鸡子儿剥皮送到云奕面前,“云奕,剥好了。” 云奕一言难尽的接过,扭头问碧云,“咱们侯府一向给伤员吃这个?”她现在十分怀疑顾长云他们在饭厅开了另外一桌,把可怜的阿驿塞过来陪她。 碧云微微一笑,“这都是侯爷点的菜,白管家看过了,都有益于伤口长好,没其他问题。” 怎么会没有,汤汤水水的,这能顶饱? 正想着呢,阿驿默不作声把另一个鸡子儿剥了,乖乖放在云奕面前的小碗里。 云奕盯着那白滚滚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 顶饱,呵,顶饱。 云奕刚一抬手,碧云就盛了一小碗鱼汤过来,云奕刚一动身,连翘就端了鱼羹到她手边。 两人温温柔柔笑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置喙,连阿驿都时不时给她添一筷子菜。 云奕被三人喂到最后,连连摆手,“够了阿驿,连翘别盛了!我不喝了,喝不下了,碧云你放下我的碗!” 连翘看了看桌上剩下了多少,同碧云相视一笑,才忍心停手,将汤盅撤下。 云奕揉了揉腰腹,后知后觉阿驿没用多少,只当下撑得不想说话,本打算缓一缓再问,却看见来喜眼神飘忽轻手轻脚掂着一个餐盒过来了。 放在了阿驿面前。 一股赤酱浓油的香气直扑鼻尖,云奕好奇探头去看。 一个红烧大肘子,一大碗肉酱拌面,角落里的炒时蔬毫不起眼。 云奕顿时眼都直了。 阿驿看她的模样,紧张兮兮护住碗碟,“这是阿驿的,少爷说了云奕不能吃这些。” 云奕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好你个顾长云。” 阿驿理直气壮,“少爷说了,这都是为云奕好。” 云奕皮笑肉不笑,“少爷说了非得让你在我这儿吃?” 阿驿点头,“少爷说让阿驿好好陪云奕。” 顾长云绝对是成心的。 云奕又看了一眼面前油光发亮的诱人大肘子,心如死灰,蔫蔫回躺椅上继续躺着。 眼不见心不烦。 云十一向顾长云禀告这些的时候,顾长云正坐在驶向野郊的马车中,凝重的神色才稍稍有了裂痕,唇边挑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云十一暗暗称奇,不敢多言。 顾长云垂眸想了想,吩咐道,“跟府里说一声今晚我不回去了,白清实回来后让他去一趟书房,再跟王管家说,问问她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都给准备了罢。” 云十一如今对这些跑腿传话的事儿早已轻车熟路,一一记下,一眨眼就消失在马车中。 白清实揣着账本去了城外的庄子找暗探,陆沉留在京都搜人…… 顾长云靠在软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小几上燃着松柏香,马车颠簸了一下,小香炉微微挪动了些。 顾长云抬手将它拨正,摸了摸旁边垫子上的一个木盒。 不知道这个手信先生会不会喜欢。 汤面铺中,汪习和广超并排坐一条长凳,神色僵硬,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一动不敢动,面前牛肉面热气腾腾,与对面浑身寒若冰霜的凌肖格格不入极了。 庄律坐在凌肖一侧,也不动筷,侧脸悄悄端详着凌肖的脸色。 其余的弟兄在旁边坐了两桌,偷偷摸摸瞄着这边的情况,大气都不敢喘。 头儿昨个无故消失了一夜,今早上一扭头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了,脸色阴沉的吓人,衣裳皱了几道,侧颊上多了一处红痕,到现在连一个字都没说。 给他们几条命都不敢玩笑说昨夜去哪个温柔乡了,凌肖脸上那红痕旁人看不出来,他们一个个心里可门清。 擦痕也好,拳风也好,总归不可能是从温柔乡里带出来的。 头儿昨晚这是去哪跟谁打架去了…… 凌肖抿唇静坐,思绪早已飘远,昨夜他正轮值,广超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他见着了云姑娘,正诧异广超是去城门了哪能遇见人,一听广超说云姑娘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昏迷了般伏在匹黑马上,顿时慌了神,拽着广超的领子问人现在在哪。 广超正心虚,支支吾吾的说那马跑得太快,隐在夜色中,没追上。 凌肖顿时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心中一片惶然,面上愈发沉着,顺着策马的痕迹一路追寻,到了花街后一处巷子内。 花街热闹,灯影憧憧,凌肖手握刀柄在巷口暗处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向漱玉馆投去目光。 片刻后,退步回去巷子深处,在云奕下马处停住脚。 在他左手边是储存雨水的大陶缸,凌肖不知里面窝着一人,被云奕打晕还没有醒来。 但巷子太静,隐隐约约听得有第二人的呼息。 他刚朝陶缸迈了一步,忽而觉得背后杀意袭来,灵巧往侧一躲,不曾想正中他人下怀,腰间被一物重重击了一下,脚下踉跄两步后稳住身形,反手钳住再次袭来的凶器。 没想到是一把扇子,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那扇子灵巧的挽了个花自他手中挣脱开,攻势猛烈直取面门。 凌肖偏头一躲,颊侧顿时红了一道。 短短几招,凌肖识出来人必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他心念云奕,不能够专注眼前,打出的几拳全部落空。 来人以面具掩面,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没有给他拔刀的机会,身形诡异游走间一手刀劈在他后颈上,凌肖心道不好,往后肘击得了那人一声闷哼,却还是抵不住后颈上受的力道不甘心昏去。 再醒已是天明,凌肖还未睁眼便觉得脖颈腰背俱是酸痛无比,完全清醒后发觉自己蜷着身子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头顶洒下几缕光亮。 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凌肖神色顿时一沉,撑起头上木盖起身,木盖上许是压了什么东西,被他顶开后骨碌碌滚到地上。 是一名被扒去外衣的男子。 他觉得这件事蹊跷的很,冥冥间想起什么,却飘忽的什么都抓不着,他在京都中与人交往甚少,未曾与人有过恩怨,但若是有人对他暗有不满,这他无话可说。 只是云奕,只是云奕。 昨晚广超见的到底是不是云奕,伏在马上,一动不动,一听就不是什么好情况…… 汪习咽咽口水,被广超踩了好几下,壮着胆子轻轻喊了一声,“头儿?头儿?” “何事?”凌肖回神,看了眼他们丝毫未动的面碗,疑道,“这面怎么了,你们怎么不吃?” “没事没事这面没问题,”汪习桌下戳了广超一下,广超收到信号马上抄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险些噎着,周围的弟兄们也都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吃面,汪习嘿嘿笑了两下,给凌肖递上筷子,“头儿,你也吃。” 凌肖接了,挑起几根面条,心不在焉的吃着。 庄律直觉不对劲,又不知从何问起。 凌肖忽然停住了筷子,庄律循着他的目光一看,铺子外头便装的陆沉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凌肖静了一瞬,眸光微动,放下筷子就追了出去。 汪习嘴里还吸溜着面条,口齿不清道,“头儿,唔,伊去,啦啊?” 凌肖人已经没影了,庄律反应快,忙扔了筷子匆匆跟着。 “等唔,”汪习急匆匆咬断面条,广超被方才的一大口噎着,人都站起来了还在捧着碗喝面汤,将面碗往最外面那张桌子上一搁,一抹嘴追上汪习。 其余人叼着面条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陆沉让府中各暗卫一人搜一条巷子,将依云外出可能去的地方一一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带了云十三去其中中心地带搜寻。 拐了个弯,云十三快走几步路人般擦着陆沉的肩往前去,小声急道,“有人跟着。” 他走快些停在一旁的买糖人的摊子边假装看捏糖人,陆沉经过他时低声问了一句,“是北边的吗?” 云十三低着头快速回道,“南衙禁军。” 陆沉听后稍微放下心,不经意放慢脚步,悠闲的逛起了街。 凌肖发觉他脚步慢了,马上明了是自己这身衣服误了事,南衙禁军巡视京都,一身暗纹锦衣配皮子腰封以及护腕,腰间配禁军腰牌统一佩刀,肃然大气,在人群中比常人都要出挑。 庄律现已知道凌肖正跟着谁,回身对后面十步开外的汪习广超等人做了个手势,汪习广超了然,悄然隐到暗处。 陆沉在一处糖糕铺子前停下,白清实喜欢这一家的一种青色糕点,说是带着淡淡的竹叶香气,就进去买了一些。 出来时,凌肖静静站在街道对面看着他。 陆沉看着一愣,客气的朝二人轻轻颔首后离开。 凌肖的目光慢慢抬起,盯着糖糕铺子的招牌看了一会儿,庄律盯着人群中陆沉的背影,问,“头儿,还追吗?” “我们早被发现了,就看汪习和广超的。”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头儿见了明平侯府的陆沉侍卫那么激动,汪习同广超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多话便听庄律的,快速换了身衣服出来,经过凌肖庄律时,看庄律不经意的偏了偏脸,朝着他示意的方向追去。 人群深处,云十三抬眼望了望他们的动静,慢慢往后退。 这边的人就扔给陆沉罢,其余的事交给他。 陆沉自受了云十三的提醒后,周身警惕提到最高,路上遇着了一位买扇子的公子,那公子自映入陆沉眼帘就一直在扇子摊前挑挑拣拣,满脸嫌弃,将摊主气的吹胡子瞪眼,好不容易拣了把满意的,付了银两,一扭头正好与陆沉打了个照面。 公子笑眯眯的以新扇子点了点他的肩,提醒道,“公子,你东西掉后头了。” 陆沉瞥了他一眼,回头往地上看,目光转动间发觉身后跟着的两人,默默捡起一枚青玉扇坠。 那公子看清陆沉手中之物,不好意思笑笑,“在下眼拙,这是在下的东西。” 陆沉道了句无事,目送他笑眯眯走远,继续行路。 晏子初拿着新扇子转悠了一圈,重新回到扇子摊前。 摊主头都不抬,“一经卖出恕不退还。” 晏子初淡淡道,“什么时候一代铁掌圣手竟开始卖扇子了。” 摊主笔下徐徐绘出一幅竹菊图,“只需你晏家主开茶楼,就不许我韦某卖扇子?我可没抢你生意。”又笑道,“韦某竟不知晏家主什么时候这般好心了。” “看在舍妹的面子罢了,”晏子初将方才掏钱买的那把扇子扔回去,又搁下一枚金锭,道,“画副好的,改日我再来取。” 未羿捋了捋假胡子,毫不客气收下金锭,朗声笑道,“晏家主大方,韦某定倾力而绘。” 晏子初没再多言,依然提溜着自己的破扇子晃晃悠悠回三合楼。 第四十九章 京都留不住人 汪老是顾长云的蒙师,还真未见他有过情爱风月的说辞,几年前他还捋着胡子发愁,在别人都有了意中人只顾思春的时候,只有顾长云一人一头扎进各种书中毫无开窍的样子,此时心里嘟囔着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了,亦或者是会错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忙将茶杯移远了些,接过满安递来的帕子草草擦了擦衣上的水渍,试探问道,“那你给我说说,是什么人?” 顾长云想起云奕,突然发起愣来,惊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后悔怎么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还自以为能说出口。 汪老见他不言,好奇,“景和?怎么了?”意识到顾长云可能是少年人在长者面前的羞意上头,笑呵呵的捋了把胡子,“跟先生害羞什么?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顾长云脸色古怪了一瞬,抿了口茶微微一笑,“没什么,我给阿驿请了个教书先生,教他念书。” 汪老也笑,“景和,从小到大你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眼睛,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不好说的。” 什么什么不好说,是不能说,小野鸟一看就是在江湖野惯的,现如今许是只能算找了个地方落落脚,眼看着风雨欲来,京都留不住人,明平侯府也不适合养鸟,总有一天她会走的。 顾长云心往下沉了沉,只得敷衍笑道,“先生想多了,没那回事。” 汪老看破他的敷衍,倒也没有法子让他说出口,意犹未尽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年青人的事,我一把老骨头掺和什么,我说景和啊,你也到年纪了,也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一听到先生说这个顾长云就头疼,他外祖在江南地方,京都中无长辈,皇上不提,无人敢当面肆意议问他的婚事,只有先生心心念念,怜他如今孑然一身,望他早早娶妻,也好有个照应。 若是放在平常,顾长云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这一次借口让先生看他新带来的古书,将这话题就此揭过,却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 顾长云可以一直只身一人,但明平侯不能一辈子不娶亲,早晚有一天,皇上会因各种缘由想到这个事,不得不早做准备。 只是不知道这一天和云奕离开京都的那一天,到底哪个先来。 不妙,比来之前更烦了。 顾长云冷静的让满安去沏一壶下火的苦丁来,一连咽下两杯。 不忘若无其事偷瞟一眼捧着书爱不释手目不转睛的汪老。 先生应该不会想太多,先生一向有分寸,总是照顾他。 思及此,顾长云的目光不觉放柔了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算是他最后的亲人,遇见云奕之前,京都里冷冰冰的没有人气,他受先辈遗训,守江山卫明君,众人不知,背后非论,高处不胜寒。 每回他马上要捱不住了,都会偷偷来先生这里避上一日,再回去时又是那个游手好闲不务政事的明平侯。 明平侯三个字,他必须好好的担在肩上。 山中偷闲,一日过得飞快,天色擦黑,林间水汽深了许多,顾长云起身告辞。 汪老知意,并不留他,只是携了满安立于书院门外,静静望他渐行渐远。 满安不舍的伸长脖子踮脚看,汪老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发顶,让他扶着自己回了屋。 背脊微躬,步履是顾长云未看到的蹒跚苍老。 先生也有不想让顾长云知道的事。 马车停在山脚,车上挂了两盏小灯,隐在林中像极了杂书中记载精怪的眼睛。 顾长云眼力好,不用照亮也能寻到马车在哪,站在台阶末端看了一会儿,心道下次还是吩咐别点这两盏灯了,瘆人的慌。 车厢中继续点着松柏香,顾长云闭上眼,轻轻靠在车壁上,随着车子摇晃一磕一磕的,恍惚间竟是嗅到了另一种熟悉的味道,在周身萦绕的松香间,夹了一股若有若无,又飘忽不定的冷香。 糅合到一起,是松上覆雪的清冽感。 鬼使神差的,顾长云捻了捻指腹,想起了云奕颈后那一颗小痣。 隐在衣领下,旁人不能发觉。 明平侯府,陆沉在白清实专用的小书房中等他回来,拿给阿驿墨笔纸张让他画画,阿驿颊边沾了墨水,一条条黑印,也不专心好好画,下几笔就要往外瞅上一瞅。 陆沉静坐在一边,抽出白清实准备给他的兵书看。 还以为阿驿是对着院子里的什么东西画,不经意一瞥,陆沉脸黑了一瞬,上好宣纸上几大团黑乎乎的墨团,看不清画的是人是鬼,再一看书案上一片狼藉,开始反省是不是漏了白清实的什么话,比如说千万别让阿驿碰纸笔之类的。 他还没来得及心虚动身去整理,云奕慢悠悠一路摸索着过来了。 阿驿本就心里半边记挂着少爷去哪了,半边想着云奕独自在院中如何如何了,他想画自己院中养的荷花,谁曾想画出来成了这样,正觉得没意思,云奕来了,便将顾长云让云奕好好静养的话抛到脑后,扔了毛笔就往外跑,喜道,“云奕!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想让阿驿陪你玩?” 陆沉在他身后眼疾手快的接住差点扔到地上的毛笔。 云奕一笑,一手抵上阿驿的脑门巧妙的转了个身,轻轻一拍,“待会再陪你玩,”转身问陆沉,“白管家还未回来?” 陆沉站在空无他人的小书房中,身后惨状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沉着脸不说话。 云奕轻咳了一声,笑笑换了个问题,“依云找到了?” 说到这,陆沉表情凝固了一瞬,缓声道,“我如今在这,能去找谁?” 还挺警惕,云奕心中暗叹一声不愧是侯爷放心的人,回身对阿驿道,“阿驿,你看看你把白管家的书案弄得,回头若白管家看见定要罚你写大字,还不快去喊来喜来福收拾一番。” 阿驿歪头看了眼陆沉身后,再看看陆沉的脸色,猛然意识到严重,一溜烟跑走了。 陆沉跨出门,站在廊下,盯着云奕道,“白管家的东西一向是我来收拾。” “我当然知道,”云奕微笑,“还以为陆侍卫也是个明白人。” “我猜陆侍卫在带人去搜查依云等人的路上遇见了南衙禁军一行人,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有所发觉,带人跟了上去,陆侍卫耳聪敏睿,该是借势去买了许多东西,凌肖不是随意善罢甘休之人,还吩咐了其他人跟着陆侍卫罢,一直跟到侯府门前。” 云奕笑意微敛,“我说过,不会对明平侯府动刀子。” 陆沉同她静默对视片刻,回身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桌案。 云奕挺直腰,又问了一遍,“依云找到了吗?” 别的事大可往后放放,但依云是不能耽误了,不管她或是七王爷有无与离北外族勾结,还是离北的眼线对朝中秘事略知一二盯上了她,找到她都是要紧之事,不管是死是活。 陆沉语气未变,“府里的人还没有回来。” 那就是没找到,云奕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云卫不该这般慢的。 不进反退,无语至极。 陆沉背着她,忽而觉得院中人息渐远,回头一看云奕已走到门外,下意识想开口阻拦,又及时止了声,顿了顿后若无其事回身。 谁知道云姑娘要去哪,云姑娘若是要回自己院子,他总不能拦着。 白清实让他不要多事。 陆沉擦着桌子,面无表情想,他才不知道云姑娘是不是要出府。 云奕确实先回了自己的偏院,是为了换身衣服,顾及她身上有伤,连翘给她准备的换洗衣服都很宽松柔软,一条绢带松松系在腰间,方才一路上遇见的小侍儿都不敢抬头乱看,陆沉的目光只落在她脸上,也没有往下。 还真是守礼,云奕这般想着,手上解衣带的动作不停,换上之前修身的衣裳,她臂上的药布缠的厚,束起袖子带上护腕很不舒坦,自己偷偷解下来几圈藏到柜子上,裹上腰封的时候腰间伤口不免疼了一阵,云奕小声抽着气,将腰包佩好,自嘲一句,“什么时候这般金贵,竟是不能受个伤忍个疼了,真是越活越倒退。” 她动作迅速,就怕来了连翘或是碧云,再或是阿驿,想了想又觉得被王管家他们发现也不好,都不好跟顾长云交代,又跟做贼一般偷摸着翻墙去了。 陆沉立于屋顶之上,看着云奕灵活的撑身越过墙头,消失在外墙后,正想跟上去,忽而一转眼看见白清实的马车回来了,脚下一转刚想去迎,猛地想起屋内还未收拾完的狼藉,果断飞身下来窜回屋子里。 云奕出门前不忘在被子中塞了枕头勉强弄出个人形,又关着门,连翘来送点心清茶时敲了几下门都没有回应,疑惑的端着托盘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往里看,隔着床帐看见被间隆起一团,以为云奕睡了,便悄声退下没有再让人来打扰。 正中云奕下怀。 论算计别人,她鲜少失手。 与陆沉他们一样,云奕以漱玉馆为中四散展开搜查,一条条巷子搜过去,竟是同云十三打了个照面,云奕抱着胳膊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就差把“你是不是不行”写在了脸上。 云十三讪讪的笑了笑,“老大,你怎么在这啊……” 云奕白了他一眼,“你们找依云?真慢,有这空,人都能死几遭了。” 这要是放到从前,接下来等着他的就是惨无人道的惩训,云十三本能的觉得浑身疼腿软后背开始冒冷汗。 云奕又是嫌弃一瞥,拍了拍他的肩,“嘴巴严点,我偷跑出来的。” 云十三顿时觉得后背冷汗已经出来了,“你又偷跑?!” “嘘,”云奕与他擦肩时重重踩了他一脚,“帮你们的忙呢,瞎嚷嚷什么?” 云十三吃痛,原地蹦跶了两下,忙追上去,“老大等等我。” 依云被人藏得深,寻了几条巷子无果,云奕直接掉头朝漱玉馆的方向去。 云十三胆战心惊的跟着,看两眼天色,犹豫道,“老大,要不然你先回去罢……” 云奕眉眼压得极低,她一向在暗处,自然知道时间拖得越长,转换藏身之处的时机就越多,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人直接就出了城。 云十三见劝不住她,蔫蔫的没了音。 三合楼离这边有些距离,云奕不知道凌肖在三合楼楼后站了一宿。 但顾长云识破她床上的伪装生气的样子,多少能猜到一些。 夜风袭来,云奕摸了摸胳膊,默默念了句菩萨保佑。 顾长云一把掀开被子,一言不发的盯着那个枕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耳边连续不断的念叨着。 京都留不住人。 第五十章 “你就不能安分一点?!” 连翘站在外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用看也能察觉到从侯爷身上往外溢的郁气。 侯爷回来后直接来了云姑娘的院子,见院子躺椅上没人,屋里也没点灯,顿时脚步快了几分,一把推开门绕开屏风掀起床帘,身形突然就静了。 连翘没敢跟进去,对着急跟来的碧云悄悄比了个手势,碧云会意,提着裙摆一溜小跑的去寻白清实了。 顾长云静站在床前,床上被褥凌乱,却毫无被人睡过的痕迹,他伸手在枕头上摸了一把,冰凉的,帐中一股冷香。 白清实不知他今个经了什么事,拿不准他的心思,一路赶来,一进门只看见连翘一人,还未开口发问,连翘抬手悄悄指了指里面。 隔着屏风,里间未点灯,外面明里面暗,看不清人影。 白清实试探道了声,“侯爷,我回来了。” 静默片刻,里面响起一声闷响,顾长云一把薅着枕头摔到地上,黑着脸又踢了一脚,枕头撞到屏风上,震得屏风都晃了两晃。 顾长云脸色阴沉,自屏风后转出来,他走动间带起了风,桌上的烛火跳了一跳。 白清实没有往屏风后看,目光在他的藏青常服上停了一停,知道他今日是去野郊了,往常顾长云去了野郊再回来必然是心情舒畅,哪像这次…… 该是云姑娘又如何了。 果不其然,顾长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京中暗探也不是问眼线,而是,“清实,陆沉呢?让府中的云卫都过来。” 都过来?白清实惊讶一瞬,没说什么,依言喊来了陆沉和云一他们。 京都中花街是九大街之一,繁华异常,但越繁华的地方,离俗世中的灰暗就越近,花街附近并没有许多人居住,很多条废弃狭小巷子里堆满了杂物,废弃民居风吹日晒,门锁早已锈迹斑斑,蛛网荒草随处皆是。 有孩童会在此处玩捉迷藏,回去免不了一身的灰,遭大人责骂,吓唬他们说巷中有小鬼,专门捉阳间的小孩儿回底下吃,吓得孩童也不敢来玩闹。 每走一步就扬起一层的灰,又是天黑,云十三没注意碰倒一个破破烂烂的箩筐,扑了走在前面的云奕一裙摆一靴面的灰。 云奕面无表情低头看了眼脚下,再回头瞪了一眼若无其事望天的云十三,无情的两指拎起那箩筐,伸长胳膊甩了他一身的灰。 云十三不敢怒也不敢言,委委屈屈的拎起衣摆,小心不敢碰着其他东西,又觉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想了想直接豪迈的将衣摆撩起系了个疙瘩。 云奕随他,不知道从哪捡了个小指粗细的竹竿,左扒拉一下右扒拉一下。 云十三无语,“老大,那缸里面能藏人?那么小一个,不得窝憋死。” “往里塞不就行了,”云奕漫不经心回道,竹竿在缸沿上敲了敲,“万一缸底是空的,下面接着个地道呢,小十三,你可长点心罢。” 嫌弃加上一句,“陆沉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行动的?” 云十三委屈反驳,小声道,“又不是只我一人……” 话音刚落,两人面前唰唰唰无声落下几道人影。 顿时云奕周身杀气毕现,未看清来人,竹竿破空声凌厉,一下挑起方才那箩筐朝几人猛地甩去。 云十三张张嘴,想拦都没能拦住。 云一云二等人刚站定,面前快速飞来一个黑影,云一站在最前本能的抽刀将其一劈两半,兜头被扬了一脸的灰。 云十三反应够快,勉强拉住了紧接着要提气往上袭的云奕,“等会等会老大,这熟人啊!自己人自己人!” 云奕停住动作,眯起眼认真打量了一番,认出灰头土脸的几人,惊喜,“呦呵,云一长那么高了啊!” 云一表情凝固了一瞬,云卫中数他年龄大些,几年前却是少年中身量最低的,常常被云奕同师傅打趣,这些年抽了条,一举长到了最高,离了师傅他们再无人提起这个,如今听到这一句,还真是意料之内。 身后三人都在抖着肩膀憋笑,云一磨了磨牙,闷闷“嗯”了一声。 云奕往他身后看了看,“云二,云三,云四……”惊疑,“你们都出来了?难不成依云已经跑到天边去了?用得了那么大费周章?” 身后,云七她们几个从四方闻声赶来,正听见她这一句问。 云七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谁跑了,自己都不清楚。” 云奕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云一上前几步,扣住了她的手腕。 云奕不可置信,“侯爷让你们来抓我?你们?抓我?我没跑啊!” 云十三默默捂脸。 云奕看见他的动作,忽而想起自己最开始的那一句“我偷跑出来的“,顿时无语凝噎。 云奕满脸苦涩,被云一松松扣着腕子请到了巷口的马车上,临行前不死心的撩开帘子问,“侯爷生气了?已经发火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云一高深莫测的从她手中扯出帘子,把她轻轻推回车内,帘子放好,遮住了云奕的垂死挣扎。 依云人还没找到,自己还被侯爷抓了回去,简直是,无语凝噎。 明平侯府,顾长云坐在正厅中,似笑非笑的望着来人。 云奕一见他这样子就腿软,颤颤巍巍的慢慢挪过去。 顾长云瞥一眼她的腿,“抖什么?不是好了吗?” 云奕连连摇头,“没好没好,还疼着呢。” “疼?”顾长云幽幽盯着她,“我看你倒活泼乱跳,翻墙比谁都利索。” 云奕尴尬一笑。 小野鸟一身劲装,腰身手臂都被皮子紧紧裹着,不知道伤被压成了什么样,又偷跑,不是让阿驿给她说了好好静养的吗?!顾长云眸子暗了暗,愈想愈气,狠狠一拍桌子,“瞎跑什么?你就不能安分一点?!” 云奕浑身抖三抖,唯唯诺诺,“好好好我记住了。” 顾长云冷哼,“再有下次,我看你耳朵也别要了!反正不中用。” 云奕瑟瑟发抖,拽着衣角不停点头。 看她这副可怜小媳妇的样子,顾长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语气不耐,“去哪了?” 云奕小小声,“找依云。” “找到了?” “没。” 顾长云斜睨她一眼,“没用。” 借她几个胆子,云奕也不敢在此时说再给她些时间,偷偷瞥一眼顾长云。 顾长云别开眼没看她,云奕缩了缩脖子,琢磨怎么让侯爷消气。 顾长云自己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今日还在想云奕迟早有离开的那一天,但回来没看见人影,顾长云一整日的烦躁到达了顶点,惶恐和空荡自深出蔓延开来,瞬间袭裹全身。 宽大袖下的手紧握着椅子扶手,顾长云小臂上青筋凸起,死死克制忍了又忍,缓缓吐出一口气,之后才看向云奕。 偷看被抓包的云奕身形僵了一下。 幸好这个人还在自己眼前……顾长云闭了闭眼没敢继续往深处想,攥紧了拳不咸不淡道,“晚上换药了没?” “没呢,刚回来,”云奕抓住一切机会装可怜,“晚上饭还没吃呢。” 顾长云当然没放过她故意委屈巴巴的眼神,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在外面张牙舞爪半点亏都不吃的小野鸟,到家里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既委屈又可怜。 他未发觉,云奕的这种反差的的确确十分有效的取悦了他。 直接当着她的面对一旁连翘说,“让后头厨房熬些米粥,弄得稠一些,单加些桃花蜜,其余都不用准备,另外将药煎了,也不用准备蜜饯什么的,直接端过来。” 这回连白煮鸡子儿都没了,云奕目露绝望,委委屈屈嘟囔,“我想吃咸的。” 顾长云淡淡道,“娇气,不能惯着你。” 难不成您以为中午那顿就是惯着了?云奕匪夷所思,讨好的看一眼连翘。 “侯府的主子是我,你再看连翘也没用。” 云奕难掩失落,“行听您的您最大。” 不到半个时辰,两碗热气腾腾的软粥端了上来,一碗是顾长云吩咐加了桃花蜜的甜粥,一碗是干贝肉碎粥,香得云奕两眼放光。 顾长云的目光一寸寸从干贝粥上移到药碗旁的两粒桂花糖上,再抬眼去看连翘。 连翘淡定的盯着面前的地砖,目不转睛看上面的花纹。 您是侯府的主子,但您若是后悔了,又拉不下面子吩咐,到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小侍儿,不如早准备了一起端上来,您就当看不见罢了。 连翘想的周全,周身围绕着一种奇异的理直气壮的感觉。 顾长云真就当作没看见。 云奕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异议心中一喜,乖乖拿勺子吃粥,屏息将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 顾长云盯着她吞咽时扬起些的脖颈看了一会儿,可惜那颗小痣生在颈后。 连翘收拾好碗连忙端走,留云奕一人同顾长云干巴巴的坐着。 云奕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时却是词穷,平日里的玩笑话漂亮话全都憋在了肚子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说。 顾长云此次生气与之前不太一样,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不敢随意扯话题,也不敢跟他说依云身上的正事。 侯爷早就不限制了她的出行,他回来没见着人自然能想到她是为了找依云而出府,派了剩下所有的云卫去寻她。 侯爷好像怕她一去不回。 侯爷这是,开窍了? 云奕偷偷咂摸出了一点点甜味,自顾自的瞎乐。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很快药效上来,云奕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 待到顾长云终于卸去手上力道,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发麻,扭头一看云奕,人已经歪着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神色宁静。 房中寂静,烛光跳跃,顾长云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神色一凛,探指去摸她偏头露出颈子上的大脉。 温热的,脉搏有在一下下搏动。 云奕被他的动作弄醒,迷迷糊糊握上他的手腕,摸了一手冰凉,“侯爷?唔,怎么了?” 顾长云收回手,怕她发现自己手心中的冷汗,“无事,回房去睡。” 云奕应了一声,撑着扶手站起,眼前有些发晕,晃了一晃才站稳。 顾长云手缩回宽袖中,克制的没有伸手去扶。 云奕打着哈欠同他道了别,慢悠悠的往偏院走,来福候在门外,打着提灯给她照亮。 顾长云无意识的跟着她往院中走了几步,被夜风一吹,才惊觉后背一层冷汗。 不觉喃喃,“云奕啊云奕,你安分一点,我便能多留你几日。” “你若不安分,京都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还望你日后安分些,再多陪侯爷一段时间……” 第五十二章 “你倒是会装乖。” 月杏儿醒后迷迷糊糊的揉眼,有些恋恋的,哼唧,“小姐,我今儿能不能不回去啊,我想在这陪你。” 云奕拧了个湿手巾递给她,催她起来,“我今儿有事,保不齐还得去三合楼一趟,快起,晏箜还在外面等你呢。” 月杏儿翻了个身,嘟囔一句,“谁要他等了,”却慢慢坐起来,拿湿手巾擦了擦手脸,整个人精神了些,“小姐,你今日要回三合楼?” 云奕拉起她按在椅子上,给她梳头,懒洋洋应一声,“嗯,有事得回去一趟,找晏子初。” 这下月杏儿不闹了,乖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云奕骨子里还是透着乏,坐在床头靠着大迎枕,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身上,想着眯一小会儿,顾长云等下肯定会让人过来,没想一眯就睡沉了,直到一个时辰后云七来喊她。 云奕眯眼瞧她,云七叉着腰,逆光站在门前,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云姑娘,该起来了,侯爷让你去书房找他。” 云奕慢悠悠起来穿上外衫,“去书房?不该去饭厅吗?” 云七幸灾乐祸,“都巳时三刻了,今早上的碗碟早就洗了,还去饭厅干什么?” 云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微笑道,“果然我们海棠多才多艺,想来必然刷得一手好盘子,不然怎么对厨房里的琐碎事务那么清楚。” 看云七吃瘪的样子心情格外好,云奕哼着小曲往书房走,小样,也不看看是谁。 还未进门云奕就闻见了吃食的香气,唇边漾起一抹弧度,进门笑道,“侯爷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我来都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罢。” “本来就是给你的,”顾长云头都未抬,专心看庄子里暗探关于边疆的密报,丝毫没有要避开她的样子,随手一指窗下小几,“走得慢些就凉透了。” 云奕美滋滋的过去,一掀盅盖,绿汪汪一片,表情瞬间幽怨,“侯爷,这什么啊?” “翡翠白玉羹,”顾长云掀页,气定神闲,“搅一搅,下面有虾仁,别一脸侯爷苛怠你的苦相。” 云奕不情不愿的搅了几下,嘟囔,“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 “把你惯的,”顾长云合上信纸,拿起另外一封,“爱吃不吃,不吃待会空着肚子喝药。” 云奕连忙吃了几口,含糊问,“侯爷,你给我抓的什么药啊?” 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也不怕侯爷给你喂毒药,顾长云略感到好笑,面上无波无澜,“断肠散,味道可好?” 云奕吃着羹,光明正大的翻了个白眼,一动未动,得了顾长云扔过来的一把扇子。 顾长云慢条斯理理了理袖子,仿佛方才拿起手边扇子砸她的不是自己。 云奕捡起脚边的扇子搁到小几上。 侯爷手头准着呢,正好砸在她脚边,再往前一点就扔她头上了。 没多久来福端了散着热气的汤药过来,云奕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紧接着马上拿起蜜茶喝,又犹嫌不够的跑到顾长云手边拿松子糖吃。 密信就敞开着大剌剌放在她眼皮子底下,云奕一眼没瞥,顽皮的掐了朵花瓶里的海棠,撕成小片的花瓣洒到顾长云的手背上,花瓣细腻滑软,带起一阵痒意,顾长云瞥了眼半蹲着的云奕,另一只手拿起墨笔在她鼻尖冷不丁点了一笔。 云奕被他这动作整的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去摸鼻尖,指上墨痕未干,“侯爷?” 动作间片片花瓣顺着滑入袖中,顾长云兜了一袖的暗香,抬着她的下巴又添几笔,满意道,“好了,别碰,等它干了。” 笔尖轻触侧颊,云奕只觉得后脊椎酥麻一片,心里也痒,“侯爷画的什么?” 顾长云收回笔,未作言语。 云奕故意皱皱鼻子,囔囔,“侯爷净欺负人。” 顾长云淡淡道,“你倒是会装乖。” 云奕还是想知道他画了什么,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看见一旁书架上摆了个装饰用的铜镜,跑过去拿下来照。 白皙的侧颊上几笔随意勾勒出一朵墨海棠。 云奕笑弯了眼,“侯爷画工了得。” 顾长云没理她,她就跑回来继续掐花往顾长云袖子里塞花瓣,也不觉得无聊,兴致勃勃的掐秃了整整两枝。 花瓶里也就插了这么两枝,顾长云默默盯着光秃秃的花枝瞅了一会儿,再看看一脸无辜的云奕,又气又好笑,“你这是跟我过不去还是跟花过不去,嗯?今早上刚折的,全被你掐秃了。” 云奕捻起漏在自己膝上的几片花瓣,偷偷摸摸继续往他袖子里塞,慢吞吞道,“哪能跟侯爷过不去,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干嘛。” 顾长云回过味来,放下手中书信,似笑非笑斜睨她,“又想作什么妖呢?” 云奕马上改成捶腿,讨好笑笑,“这不是侯爷用的第一块牌子还没办成事的嘛,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侯爷,今儿让我出趟门罢。” 顾长云惊疑,“本侯说过不让你出门了吗?” 可你也没说让她出门啊,云奕咬牙微笑,手上的力道微微重了一些,“当然没有,这不是我想着得给侯爷说一声嘛。” 捶在他腿上他能感觉不到?顾长云也咬牙笑,“是吗?那小野鸟还真是懂事呢。” 云奕微微仰着脸,颊边画着他亲笔的墨海棠,一脸的乖顺,眉眼间几分狡黠顽皮,看得顾长云觉得顺眼极了,拍了拍自己另一条腿。 云奕会意,绕过去给他捶另一条腿。 顾长云舒坦了,“行了,侯爷准了。” 云奕笑笑,侯爷怎么这么容易哄,站起身伸了伸腰身,“谢侯爷,我安分着呢,保证不乱跑不惹事。” 顾长云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云奕在一旁站了一站,见他看的专注,轻手轻脚的往外走,还不忘顺走小几上那把扇子。 刚走到门边,耳后响起破空声,云奕脑后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抬手接住,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回头笑道,“侯爷这是给零花呢?” “知道了还问什么,”顾长云摆手赶她走,“去去去,别让侯爷在派人去找你,自觉点。” 云奕笑眯眯道,“得嘞,肯定早点回来。” 她走出几步,顾长云想起来,喊她,“脸上,别忘了洗。” 云奕远远回他,“不洗,侯爷画的,好看,舍不得。” 顾长云失笑,自言自语道,“真真是脸皮厚,”拿着信纸出神,“罢了,丢的也不是侯爷的人。” 袖中细细传来暗香,顾长云出了一回神,兜着衣袖,从身后架子上拿了个小木盒子,将里面的描金白瓷笔架拿出来随便搁到一旁,小心翼翼将绯红的花瓣抖进盒子,洒在桌上的花瓣也没有落下,一片片捻起来收进盒子。 云奕当然不会真的带着脸上的墨海棠出门去,太招摇惹眼,对着铜镜看了半天都不忍心擦去,端详了一会儿翻出纸笔,拿出平生伪造笔迹的功底来,将这朵墨海棠照着摹了下来好生收好,这才舍得用帕子沾了水擦脸。 月杏儿左等右等才看见云奕的人影,刚一进门就急急忙忙跑上去,“小姐,那个什么凌肖昨夜又在咱们楼后面站了一夜,柳正说他就跟个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的,大晚上往那一杵,可吓人了。” “没事不用管,回头我自己解决,”云奕心不在此,只是稍微有些惊讶,着急问,“晏子初人呢?” 月杏儿还未张口回答,楼梯上轻飘飘传来晏子初的声音,“这呢,难得你有想起来我的时候。” 云奕皮笑肉不笑,“那可不是吗,难得想起来你,”几步冲上台阶,拉着他的胳膊就往楼上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来来咱们好好唠唠嗑。” 她用了大力钳晏子初的胳膊,疼的他脸上表情扭曲了一瞬,扇子敲敲她的手背,“下手轻些,我又不跟你一样,不会跑。” “废话真多,”云奕拉他上完最后一节台阶,反手将他甩进最近的一个包厢里,紧跟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架势跟强抢民女一样。 楼下的月杏儿张着嘴傻傻的看着紧闭的房门,扭头对柳正担心的说,“柳正,你说我要不要先去准备一些跌打药膏,我怎么觉得家主的情状不太妙啊……” 柳正也抬头看着房门,和她想的一样,默不作声的跑后头找他爹去了。 晏箜听见声响探出个头,只看见犹自思索的月杏儿,月杏儿心有灵犀般抬头,瞪他一眼扭头走了,晏箜不明所以,同身边晏剡对视一眼,晏剡摇摇头叹口气,面色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年轻还是得持之以恒,晏剡心中叹道,许久未见小姐,小姐精神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包厢中,晏子初直被云奕盯得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行了行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说罢什么事?” 云奕开门见山,“晏剡干什么来了?他带来三合楼的那人是什么来路?你瞒着我干什么好事了?” 晏子初略一皱眉,正经起来,“柳叔让月杏儿给你说的?” 云奕抱着胳膊看他,算是默认。 晏子初陷入了沉默,云奕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耐心等他开口。 许久,晏子初长长舒了口气,“没想着瞒你,是没及时跟你说。” 云奕“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晏子初停了一下,迟疑道,“你还记得伦珠有个小弟吗?” 云奕想了一下,几年前的事了,伦珠和他家里的人都不亲近,那个小弟也是。 晏子初越说脸色越黑,“昨个晏剡在京都外面正巧逮着他,看他像是偷跑出来的,就给带楼里来了。” 云奕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问,“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晏子初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如苏力。” 云奕瞳孔一缩。 竹林里的那个名字。 第五十三章 “还真是人美心善。” 晏子初注意她的反应,疑问,“怎么了?” 云奕低头瞥了眼被伤过的手臂,“前两天,在京都城外那竹林里遇见了几个离北外族,杀了三个,其中有一人喊了如苏力这个名字。” “就是他们伤了你?”晏子初抓了重点,眉头一皱,“他们到底藏了多少人在京都。” 见他一直往自己身上瞅,云奕侧了下身手臂往后挪了一下,“小伤,没什么大事。” 晏子初白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从小到大都没见她喊过疼,便继续道,“如苏力几日前去长乐坊找了伦珠,伦珠赶他走了说是让他回去,如苏力该是从长乐坊出来,不知道去哪瞎转悠,被那些人撞了个正着,”嗤笑一声,“他们还不如伦珠,如苏力手上脚腕都有绑痕,还真是不受待见。” 云奕若有所思,“如苏力独自一人贸然来京都找伦珠,难不成离北出事了?” “不是不可能,回头等如苏力醒了我问问他。” 云奕疑道,“等他醒了?你让晏剡把他打晕了?” 晏子初面无表情,“好歹是伦珠的小弟,才那么大一点,我下手能那么狠?小孩担惊受怕了一路,还脸熟着我,哭了一顿吃过东西倒头就睡了。” 云奕默算了一下,如苏力差不多也就十五岁的年纪,能一路摸索着从离北来京都,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顿了下问道,“伦珠知道如苏力在你这吗?” 晏子初皮笑肉不笑,反问,“人刚被他赶出来,我就给捡了回来,能让他知道吗?” 云奕“啧”了一声,“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啊。” 晏子初没好气的拿扇子轻轻敲了下她的肩,“少贫嘴,我看你在明平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给顾长云办什么事呢?” “依云被他们给弄走,找了一天还没找着,待会我出去一趟,看看他们是把人给杀了还是带出了城,”云奕漫不经心的取了腰间扇子展开,轻轻抚过上面画的石榴花,顾长云的扇子从未画过梅兰竹菊什么风雅之物,这石榴花开的艳,十分衬小侯爷的脸。 冷笑,“他们手伸的太长,该有人教他们规矩。” 晏子初哪里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好笑,“还真是人美心善。” 云奕毫不客气受了这一句夸赞,略一颔首,“哪里哪里,晏庄主谬赞了。” 半个时辰后,如苏力都没能睡醒。 柳才平起初端着盘芙蓉糕来敲门,待门开后嘴上说是给云奕送个点心上来,眼睛瞥了一圈房中,再看看完好如初的晏子初,松了口气,乐呵呵的招手让柳正再端来些点心。 到最后,晏子初黑着脸,眼睁睁看着云奕喝净了他一茶壶四明十二雷,吃完了两碟子点心,还要伸手去拿离得最远的茶酥,一把按住她的手,“别吃了,都吃两碟子了,怎么瞧着这么饿,顾长云是不给你饭吃吗?” 也没不给饭吃,就是这几日没大鱼大肉也没这种不好克化的点心,她的伤就不碍事,只顾长云吩咐谁也不敢说不是,云奕权衡了一下,觉得若是照实说,晏子初肯定以为顾长云苛怠她,于是道,“明平侯府还能养不起一个我?早上用的饭少些,这可是柳叔给我弄的,我多吃点怎么了?” 晏子初将信将疑,按住她的手没动,“那也不能吃了。” 云奕愤愤不平的收回手,趁他不注意飞快拿了一个塞嘴里,含糊道,“我走了我走了,等如苏力醒了记得问他话,回头让月杏儿给我说。” 晏子初头都大了一圈,连连摆手,“走走走赶紧走,跟你多待一会我就头疼。” 那你还非抓着我让我回晏家庄,云奕翻个白眼,腹诽一句,默不作声在晏子初咬牙切齿的目光中顺走了最后一块枣泥酥。 云奕在街上闲逛,余光溜过街边巷子里的犄角旮旯,慢悠悠往城外去了。 凌肖远远站在街角,目光炙热而克制的隔着人群注视她的背影。 汪习大气不敢出,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头儿,那不是云姑娘吗……” 凌肖没甚反应,广超小声嘟囔了一句,“头儿又不瞎。” 汪习给了他一手肘,问凌肖,“头儿,咱跟上去吗?马上就要看不见云姑娘了。” 凌肖像是才回过神,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这件衣裳,目光黯淡了几分,“不用。” 汪习愕然,一时找不到话来说,广超悄悄瞥了眼他的侧脸,也不说话。 两人跟着凌肖顺着原来的路往前走,凌肖身躯凛凛,步子十分沉稳有力,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汪习同广超也跟着停下,从他们角度只能看见凌肖紧抿着的唇角。 凌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忽而往后退开一步,转过身子自汪习广超中间插过快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脱下南衙禁军的山文护甲护腕,同腰牌一起抛给后面汪习。 汪习连忙小跑两步接住,傻眼看只穿里面劲装的凌肖急匆匆大踏步消失在转弯处。 广超也傻了眼,愣愣说,“头儿这是啥意思啊?” 汪习摸不着头脑,犹豫道,“可能是头儿感觉这一身太招摇了……” 云奕,云奕,凌肖心中默念,顺着云奕走去的方向一路追,胸中似是有什么东要溢出来,步子越走越快。 走到临近外城时,云奕注意到一直有一人偷偷摸摸的跟着她,藏得很好,云奕找着机会往后瞥了数次都没发觉有异色的人,不觉轻轻勾了唇角,到街角包子铺买了一笼素包子。 越走屋舍越少,行至无人小溪旁,云奕找了个石头坐下,刚想打开纸包就听见悉悉索索几声脚步。 云奕朝响声来处看去,一棵树后怯怯的探出一个小脑袋。 竟然不是昨夜那个小孩儿。 云奕挑了挑眉,然后看附近几棵树后都怯怯的探出小孩儿脏兮兮的脸,都是五六岁的样子,小脸消瘦,眼巴巴的看着她膝上散发香气的纸包。 找了一圈,还是最后面那个眼熟,招手让他过来。 小孩犹豫着,反而往后缩了缩。 小孩子忍耐力不好,有一个男孩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觉得云奕没什么危险性,慢慢从树后走出来,边挪动步子边瞪大眼观察云奕反应,见她没有露出厌恶之类的表情,慢慢走到离云奕五步远的地方,努力吞咽着口水。 云奕浅浅笑了下,问,“怎么了?” 男孩小心指了指她膝上的纸包,目光警惕没有离开她的脸,语气是熟练的可怜,“我饿了,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云奕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拿了一个包子给他。 男孩接过捧着温热的包子,连忙跑到一边,忍不住马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顿时,树后的小孩子全部噔噔噔跑过来,围在云奕身边,口中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给我一个……”,甚至有几双小手扒上了云奕的衣裳,还有一个小孩见挤不到云奕身边,眼珠子一转,转而跑到一旁去抢那男孩的包子,一下子挠在男孩的脸上,男孩也不甘示弱,狠狠推他一把,小孩跌坐在地上,飞快爬起来,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手里半个包子。 云奕目光微冷,任由他们一群孩子瓜分所有包子,争闹间衣上袖上多了几道黑印子。 这些小孩儿已经完全失了属于孩童的天真无邪,吃不饱穿不暖,老练的装可怜讨要东西,惯于被老乞丐欺辱,又惯于同伴间争抢,熟于偷鸡摸狗,早早染了一身市侩气息。 适者生存罢了。 云奕淡淡扫过他们竟现出贪婪而稚嫩的脸,手背上不知被谁挠了一下,她轻轻“嘶”了一声,没有人搭理她,甚至有胆大的想偷偷摸摸往她腰间伸手。 按住腰间钱袋,云奕对那个伸手的小孩缓缓扯出一抹凉凉的笑意,两指一钳,那小孩手臂一麻,蚀骨的疼顺着一路疼到肩头,连忙挣脱甩着手窜出人群,惊恐的同她对视。 单单仍躲在树后昨夜的那小孩目睹全程,紧张的攥着衣角,慢慢往后退。 包子抢完了,小孩们一哄而散,跑得最快的自然是那个偷钱袋不成的,云奕心疼的摸了摸钱袋,这可是侯爷今日刚给的零花,小兔崽子是活腻歪了吗。 她从怀中掏出帕子仔细的擦干净手和衣服上被摸脏的地方,随手团了团一扔,慢条斯理的朝昨夜那小孩跑的地方走去。 干了坏事还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凌肖自林中现出身,眉头紧锁,沉沉盯着地上被丢弃的帕子,抬眸冷冷的看了眼多数孩子跑走的方向。 小孩被云奕堵在一棵大柳树前,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以为自己跑不了一顿揍。 云奕笑眯眯蹲下身,问他,“挺机灵啊,还知道带着同伙来要吃的,说罢,怎么认出来我的?” 小孩微不可察的往后挪,云奕索性直接将他一把推着抵在树干上,冷笑道,“我以为昨夜你就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小孩委屈的扁了扁嘴,昨夜你还给我馒头吃呢,怎么今日跟变个人了就…… 云奕手上力道渐重,不耐烦道,“没人跟你说过,一时的善心和好人是不沾边的吗?” 她周身的气势吓得小孩打了个冷颤,抖抖索索指了指她的护腕,“昨夜我离得近,记住你这上面绣了什么花纹,你这上面还有会发光的东西,走的时候闪了一下……” 云奕瞥了眼护腕,这护腕是侯府的东西,几道银线绣在祥云暗纹里,白日里根本不起眼。 是个眼尖的,云奕也就是看中了他的眼力。 昨夜她和云十一云十三脚步极轻,在街头一晃就过了,若不是眼尖,这小孩跟不过来。 云奕卸去力道收回手,小孩马上如溺水得救般大口大口喘气,喘了几口又憋回去,惊恐未定的盯着云奕。 云奕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放到他面前。 小孩看看那两个小包子,不敢动作,咽了咽口水,紧张的盯着她下一步动作。 云奕尽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我不跟你计较今日的事,这包子你吃,给我办个事。” 语气不容拒绝,小孩忽然想起昨夜那一看真不是什么好人的两个高大男人,汗毛一瞬间竖起,小鸡啄米般点头。 云奕笑笑,“乖。” 树干将两人身形挡了大半,凌肖只能看见云奕自怀中掏出什么给了那小孩,之后两人再露出来时,云奕笑得一脸温柔低头看小孩默默咬着包子。 凌肖看着,不自觉生出浅浅笑意。 他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 第五十四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孩名叫小春,晚间常在城北那座荒废的山神庙歇息,云奕问了些东西,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暗笑怎么才这样就被吓着了,扶着他肩膀送他走了一段路,一副十分有爱的样子。 凌肖远远跟在后面,看那似梦中人的背影。 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纱。 云奕是有发觉后面跟了人,但终于是来了个有本事的,她几番借势回眸都未曾发觉有人,差点就以为是侯爷亲自跟来了。 送走小春,云奕晃晃悠悠的往城内走,一拐弯瞧见街边卖八宝糖的地方站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凌大人许是刚下值,没穿禁军的外甲,一身劲装背脊挺直,微微低头神情专注的看着店家捻了根草绳打蒲包。 云奕步子一顿,心中一动想起凌肖凌副都督也是个有本事的。 凌大人五感灵敏,还未接过蒲包,一扭头直直看见了正欲转脚就走的她。 云奕微微一笑,抬了抬扇子主动打个招呼走过去,“凌大人好,又来买糖啊。” 凌肖不满于她这一声凌大人,眉头皱起一瞬又很快舒展开,嘴角挂起浅浅笑意,“云奕,好巧。” 云奕心道巧不巧不还得人说了算,若方才是凌肖,许是他正好看见自己,多日未见一时好奇追了上去,正琢磨着要不要探探口风,凌肖先开口了。 说道,“云奕,陈门那一事有结果了。” 云奕的脑子生生打了个弯,哽了一下,“陈门?” 凌肖见她表情惊愕,迟疑着略一点头,“不然找一茶楼,我与你细说。” 云奕惊讶他还挂念着陈门的事,暗叹这凌大人还真是个死心眼且老实的好人,不像她家侯爷弯弯绕绕一肚子算计人的心眼,反应过来发觉凌肖引她走过一条街去了三合楼。 抬头一言难尽的盯着三合楼的牌子看了看,目光下移对上月杏儿震惊的神情还有一边晏子初的黑脸。 感觉后背有些凉。 凌肖察觉她脚下没动,以为她是别扭,凑近俯下身解释道,“我们去三合楼旁边这个,天然居,他们的茉莉花茶清香沁人,可以一品。”见她目露疑惑,补上一句,“汪习跟我提过的,之前就想来你来尝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在哪都比站这被晏子初的目光戳脊背好,云奕草草点头,“凌大人想的周全。” 跨进天然居的门,云奕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当着自家人的面,去给对面抢生意的茶楼送钱去了。 凌肖却十分欣喜的样子,叫了间上房领云奕去了二楼,要了好些茶点。 云奕瞥见旁边三合楼二楼对着这边的窗子开了,晏剡对她尴尬一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云奕直了直身子,想着能遮一点是一点。 凌肖给她斟上茶,紧张道,“尝尝这茶,看味道可不可以。” 云奕食不知味,“你方才说陈门……陈门抓着了?” 敢向侯爷下手的人不可能活着出京都,谢之明在朝中算是显眼,说不能能引出更深处的蛇鼠,侯爷说留着还有用,但小小一个陈门,还不是任人处置。 她找到陈门时一眼就看出来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但他得死在自己手里。 云奕从不怀疑自己的刀工,南衙禁军能找到的只可能是一具尸首。 凌肖顿了下,道,“是找到了,只是找到陈门时他已经去了。” 连个死字都不说,还真当自己是受不了刺激的金枝玉叶吗,云奕一阵好笑,直白问道,“他怎么死的?” 凌肖一愣,下意识回答道,“身中剧毒,致命是颈上的刀伤。” 云奕淡淡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凌肖瞧着她,微微有些出神。 云奕转了圈扇子,一笑,眉眼尽显英气,朝凌肖拱了拱手,“陈门不得好死,我与他算是恩怨已销,这回还是多谢大人上心了。” 凌肖没反应过来,云奕再未掩饰自己一身的江湖气,笑得肆意又匪气。 她抿了口茶又放下,茶杯轻轻磕在桌上,“云某知道大人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想着陈门一事没有着落,大人定不会半途而废,才与大人交往至此,若是早知陈门有如此下场,还是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凌肖被她突如其来的疏远弄得手足无措,“云奕……” 晏剡眼前一亮,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云奕垂着眼没看他,笑道,“大人,我是江湖中人,你是官宦子弟,咱们俩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再往下继续,怕是会影响大人的锦绣前程,话说半截,大人是明白人,该知道怎么走。” 凌肖心脏像是被用力握了一下,几乎骤停,急道,“凌某从没在乎过这些。” “你不在乎有人在乎,”云奕突然正经起来,沉声道,“都不是小孩子了,凌肖,不用我提醒你,京都中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你盯着凌家,”抬眸一看,眼前男子竟浅浅红了眼眶,云奕一哽,不忍的别开眼,缓缓放轻语气,“众人皆知你是凌家的养子,不知暗地里有多少人想对你使绊子,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前程似锦……千万不要落人话柄。” 凌肖口中唤着云奕,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捉她的腕子,像是怕她说完话甩手就走一般,江湖偌大,他走不出京都,怕此日一别再也不见。 云奕躲了几下没能躲过,凌肖的手心极冰,毫无热意。 云奕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大掌,没躲了,诚恳道,“凌大人,凌副都督,我手上沾过血,有过人命,是得下十八层地狱的那种,脏,您别碰。” 万般言语如鲠在喉,凌肖几次张口都无话可说,他慌了神,唇舌本来就笨,此刻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留住人,才能让人回心转意,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一句好话,只干巴巴道,“云奕,算我求你,别妄自菲薄。” 晏剡捏了捏眉心,偷偷瞥了眼一旁站在墙后沉默不语的晏子初,心道小姐这话说的是没错,可听起来怎么,要多不得劲就有多不得劲。 云奕铁了心,她是武人,手劲是经年练出来的,不比凌肖一介男子要小,用巧劲挣了出来,往后一躲,似是叹息,“凌大人,您犯不着这样。” 凌肖没空去讶然她的手劲,整个人都是木的,愣愣的看着云奕起身,毫不留情离去。 桌上茶点一块未动,凌肖目光停在她用过的茶杯上,不知过了多久,茶水不再泛热气。 凌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自嘲一笑。 人走茶凉。 他一开始就知道,云奕只是云奕,云奕说的话没错,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再靠近一点,对她再好一点,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自己不是凌家的养子该多好,不是凌肖该多好。 想要一直在她身边,仿佛多待一会,心中对阿宁的亏歉就能少一分。 可云奕毕竟不是天真烂漫温柔小意的阿宁。 自欺欺人罢了。 凌肖端起眼前凉茶一饮而尽,转身离去。 云奕也有些失神,方才凌肖的神情竟那么像一个故人…… 腕子猛地被人攥住一扯,云奕瞪大了眼,被不知从哪出现的晏子初一把拉进了三合楼。 晏子初沉默着拉她一路往后院走,虽脸色不好却控制着力道没有攥疼她。 云奕像是踩着云,轻飘飘的跟在他后面。 月杏儿晏箜几人大气不敢出,眼巴巴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内。 三合楼后院搭的有一瓜架,架旁一口青砖小井,晏子初瞥了那井一眼,直直去了角落一口大缸前。 缸内接的有雨水,晏子初舀了一瓢,一言不发拉着云奕的手就开始冲洗。 云奕静静望着他的动作,乖乖分开手指让他一根根仔细用帕子拭过。 雨水是无根之水,天底下最干净的水,她第一次杀人,晏子初就是这样牵着她,挽起袖子去舀了雨水给她洗手。 云奕轻轻开口,“哥……” 晏子初咬了咬牙,“子宁,你怪哥吗?把你领上这条路。” 云奕笑了下,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晏子初,你吃错药了?” 晏子初少有的没呛她,喊了一声,“晏子宁,正经点。” 云奕收了笑,叹道,“你早知道我有多正经。” 晏子初顿了良久,缓缓舒口气,喃喃道,“傻丫头。” 刚捡她回去时晏子初就说了,若是要报仇晏家庄可以帮她,她不用走这条路,手上不沾血,还是干干净净的小子宁,但云奕选了亲自拿刀。 不只是为了她自己。 晏子初仔仔细细的给她洗了三遍,云奕收回手,此事就作了罢。 临走前还不忘调侃她,“没想到你对人家凌大人这么无情。” 云奕淡淡一笑,不可置否。 顾长云什么人她还能不知道?开玩笑,她可不想被侯爷打断腿扔出去再回京都杀无赦。 云奕站在高处远望凌肖沉闷颓废的背影,他慢慢地走,背脊仍是挺直,有两人来寻他,他接过一人捧着的软甲穿戴齐整,将腰牌挂回腰间,朝南衙禁军府邸走去。 云奕才意识到凌肖弃了什么东西去找她。 胸口一团不清不楚的感觉悄然酝酿,云奕闭了闭眼,转身朝明平侯府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五十七章 “慌什么,又不是别人。” 云奕去的不是山神庙的方向,自然不知晓两个小孩如今已是被吓得肝胆俱裂。 皇室的马车做的大且沉重,走不快,明平侯的马车同七王爷的并行,慢悠悠的往前晃。 云奕跟得远,望见最后一辆马车的篷顶后慢下脚步,找了个高树拣个大枝杈坐着,摸了摸怀中尚有余温的纸包,咂了下嘴。 出猎必然烤肉,怎么说也不能白跑一趟。 七王爷赵远生半路觉得无聊,趁众人歇脚的当儿从自己车上下来捧着点心匣子去了顾长云车上,顾长云正懒洋洋的斜倚在大迎枕上,面前小几上摆了棋盘,手边摆了一红一白两盒棋子,百无聊赖的自己同自己下棋玩。 赵远生打了招呼上来,还未坐下便道,“长云,瞧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坐车乏了?” 顾长云懒懒嗯了一声,两指捻着一子随意落在一处。 “自己下棋多没意思,”赵远生盯着棋盒眸中跃跃欲试,“要不我陪你下几局?” 顾长云打了个哈欠,精神不济的样子,将盘上棋子一粒粒捡起放回棋盒里,“两个臭棋篓子下什么棋,不如看个闲书,”说着将棋盒棋盘挪下小几,自抽屉里掏出几本已被翻皱的话本子搁到几上,拿起一本抛到他怀里,“这可都是我的珍藏,便宜你了。” 赵远生的目光才从他腿边的棋盒上移开,笑了笑翻开书看,“谢了,回头我拣几本有意思的给你送去,你看你这都皱了,下面人怎么打理的。” 顾长云专心看书,翻了一页,“这些我没让小侍儿碰,皱就皱罢,看个乐呵。” “得,”赵远生乐了,“这还真是宝贝,那我可得小心点看。” 顾长云挑了唇角,也乐,“犯不着。” 两人低头看着闲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多久也就到了。 猎场那里的官员等了多时,见人来了忙开大门领着往行宫里去了,皇上赵贯祺早就派福善德打赏过一遍了,四五个官员诚惶诚恐一路跟在一行人后面,弯腰颔首道,“皇上和各位王爷侯爷路上劳累了,膳食已经准备好了,都是今早上刚送来的新鲜东西,先移步前面用膳?” 到底是出了宫门,赵贯祺整个人都要放松些,略一沉吟,回头问身后离得最近的顾长云,“长云,咱们先去用膳?” 顾长云远远就瞧见了马厩,正移不开神,笑道,“我同远生吃了一路的点心,这时候哪里觉得饿,皇上先去用膳罢,我想着去跑一圈呢。” 赵远生捧着肚子乐呵呵的,“就是说,现在哪里饿,让我们先去溜溜罢。” 福善德笑眯眯的揣着手,赵贯祺失笑,“看你们俩眼都直了,去罢去罢,别玩太疯!留着劲待会好比谁猎的多,有彩头!” 话音未落,福善德朝马厩那边摆了摆手,那边马上有人去准备马具什么的了。 三王爷冷冷瞥了两人一眼,未作言语。 顾长云笑了一回,欢快的谢过他,大步往马厩走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赵远生拍拍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笑道,“长云,你看这个!腿多长,跑得快!” 顾长云看了一眼,笑道,“跑那么快做什么?又不比谁跑得快,”牵了匹浑身雪白的马出来,“这个好看,我便要这个罢。” 赵远生笑他只看皮相,挑了那枣红马出来,“走,咱们先去溜溜。” 两人只带了一队人并两只猎犬,让他们远远跟着,在就近的草场上跑了一跑。 微风夹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抚过鼻尖,顾长云惬意的眯起眼,摸摸身下白马的鬃毛,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赵远生喊着让人送把弓过来,对顾长云喊,“长云,你要几斗的弓?” 顾长云本欲说不要的,话到了嘴边变了,“五斗的罢,别拿太长的。” 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又是在马上跑着,的确叫人想要拿弓。 陆沉亲自挑了把给他送来,犹豫着递上今早白清实让他拿着的一鹿角扳指。 顾长云接过戴了,问,“清实准备的?倒是有心。” 陆沉老实交代,“是云姑娘给的,早几天就给了,说侯爷若是用弓就拿出来,不用就还收着。” 顾长云压下唇边笑意,转了转扳指,正合适,懒洋洋哼了一声,同赵远生一起策马进了围场。 他们没往里面走太多,单在这边林子里转悠,赵远生虽在骑射上一般但好歹是个王爷,弓箭什么的都是从小学的,拿的是一石的弓,兴致勃勃的跑在前面。 顾长云骑着马跟在后面溜达,摩挲着手上的鹿角扳指,见他搭箭瞄准一肥兔,似是不经意说道,“远生你可瞄准些,这要是中了便是近日头一个猎到东西的了。” 按照惯例,发出的第一箭必是皇上射出的,从大庆到如今大业,这一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赵远生心神一动,额上登时冒出冷汗,余光将在场人一瞥,咽了咽口水,正他愣神的这一瞬,那兔子直起前肢嗅了嗅,后腿一蹬跑没影了,赵远生如释重负的呼吸一松,讪讪放下了弓箭,“这可不行,我看我还是坐车累着了,哪哪都跟没睡醒一样,昏了头了。” 顾长云没所谓笑笑,“回头试试手,先歇会儿,转转看看罢。” 赵远生瞧着他的侧脸,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若无其事的跟上去,顺手将羽箭拿下重新放回了箭囊。 两人仅仅转了差不多一刻就出来了,还是在草场上跑马,两人箭囊统共有二十枚羽箭,一枚未少。 谁都不想多生事端。 草场边缘的草是故意不去打理的,专门让它们长到及腰高,再依次渐渐的往这边修剪低,云奕翘着二郎腿躺在草丛里,嘴里叼着一截草棍,眼前能看见的是蔚蓝无云的天,风声夹着马蹄踏草的声音灌进耳中,她看似躺的放松,实则绷紧了全身的弦,围场外面没有太多遮挡物,若是在这里被人发现可是个麻烦事。 偶尔有顾长云说话的声音传来,便会惹得她觉得耳朵痒痒,偏头蹭一下肩膀。 顾长云缓缓瞥过远处被微风抚动的草叶,脸色稍稍放晴。 又跑了一会儿,赵远生有了倦色,便跟他打招呼道,“长云,我跑累了,先回去歇了!” 顾长云留了个心眼,没弄清楚是谁想对他下手还是谁会栽赃陷害他,不会在这时候落单,往远处看了一眼,驱马朝他跑过去,“行,我也累了,一块回去歇会儿。” 两人在马车上吃的那点东西跑没了,回去让小侍儿送些东西来吃,赵贯祺他们刚用完饭,无奈笑道,“就想着你们会饿,已经让福善德准备了,”扭头交代福善德将吃食端到偏厅去。 顾长云道了谢,接了小侍儿呈上的热手巾抹了遍手脸,和赵远生一起去偏厅用饭。 赵远生挥退小侍儿,亲自给顾长云倒了杯温酒。 顾长云也没客气,接过就喝了一口,放到一旁夹菜吃,“得了远生,咱俩还客气什么,别喝多酒,下午还要打猎,赶紧用饭罢。” 赵远生连连称是,在顾长云看不见的地方,脸色难看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众人歇过,在草场上聚集,赵贯祺先是关照两人吃好没有,得到答复后点了头,带着人进了围场。 顾长云对这位北衙禁军都督有印象,方跃节,也不怕别人说他有失禁军威武,脸上常常带着笑,也不是体态魁梧的武夫模样,倒像个稍微壮实些的文人,他手下的副都督方善学也是个爱笑的,十来岁少年郎身着黑衣丝毫不嫌沉闷,有两个小酒窝。 顾长云瞥见方跃节吩咐人守着围场出入口,继而寸步不离的跟在赵贯祺身后,方善学左右看了看,跑去不远不近的挨着沉默寡言的凌肖。 瞥见角落里的凌肖了,顾长云暗暗挑了挑眉,谁料那凌肖若有所感的猛一抬头,直直对上顾长云的目光,毫不露怯,甚至带了点凶狠,只一瞬又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模样。 顾长云好笑的抬抬嘴角,扭头没去看他,哼着小曲慢悠悠跟上大队伍。 侯爷心情好着呢,才不跟人一般见识。 林中有空旷处,赵贯祺勒马,仔细打量灌木中藏身的一头母鹿,一抬手便有人递上羽箭,屏住呼吸利索搭弦一射,母鹿中箭而倒。 有侍从忙过去抬了那母鹿出来,赵贯祺满意的点点头,回身对众人笑道,“行了,大家各自散去打猎罢,别都聚在一堆,放不开也打不到好猎物,回来看谁猎的多,有彩头赏!” 除了萧丞还有几个文官,其余都跟着来了,众人互相打趣一阵,纷纷散去。 顾长云溜溜达达的追兔子,追丢一只也不闹,耐着性子追下一只,兔子吃饱了草,圆滚滚的,也不是家养的雪白雪白的毛兔子,是灰不溜秋的野兔,顾长云怎么瞧怎么觉得可爱,光追兔子不放,其余的狐狸啊狍子啊小鹿什么的看都不看一眼。 赵远生缓了过来,看着他只觉得好笑,嚷嚷,“长云,你干嘛专跟兔子过不去,刚跑过去一只野鸡你没看见?你不去追我可去了。” 顾长云专心盯着小灰兔子吃草,朝他摆摆手,“嘘,小声点,去去。” 赵远生笑着摇摇头,带着侍卫走远了。 陆沉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右边传来一阵哄笑,惊飞两只野鸟,他猛地回身去看,发觉只是一人没射中猎物被同行人取笑了一回。 顾长云的兔子被吓走,直了直腰,安慰陆沉,“放轻松,陆沉,出不了事。” 陆沉刚要皱眉,忽而耳边一动,偏头躲过一片树叶,目光凌厉投去一个方向。 那叶片本是凌厉的飞来,被他躲过后到了顾长云面前猛然失力,轻飘飘的落在顾长云肩上。 顾长云伸手拿下树叶,转着叶柄轻笑出声,“慌什么,又不是别人。” 第六十一章 “是卸磨杀驴。” 顾长云在门外站着,缓了缓急促的呼吸,一把推开门。 床上的人听见动静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埋进被中,顾长云隔着床帐只能看见一点没塞进被中的衣角,还有地上东倒西歪沾满,想了一晚的脸映入眼帘。 是云奕,顾长云鬼使神差的呼了口气。 云奕被扰了好梦,强撑开眼皮,只瞅了一眼看清来人就又闭上,猫儿似的软趴趴扒拉了一下顾长云的手腕,哼唧,“侯爷?别闹,睡觉呢……” 顾长云黑着脸,在她脸上掐了两把,在白净的面皮上掐出一个红痕,静了一静,松开手一甩袖快步走了。 让你睡,睡醒了跑不了你的。 他心里存着事,不妨一出院迎面撞上兴冲冲跑过来的阿驿,他下盘稳,阿驿却不是,往后咧跌几步,还好顾长云眼疾手快捞住他才没让他摔个屁股墩。 阿驿抓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往院里看,“云奕呢?云奕不是回来了?” 顾长云哼了一声,没好气,“睡觉呢。” 阿驿提着点心盒子,有些泄气,“怎么就睡了,刚才还说饿呢,饿着还能睡着吗?” 顾长云皱眉,让他去找来喜来福玩,“去后院玩,别吵着云奕睡觉,吵醒了她,她拿你当鱼饵去钓鱼。” 阿驿缩了缩脖子,他才不想被挂在鱼竿上浸在水里被鱼咬,嘟囔了一句云奕真凶,但云奕回来他便放了心,等云奕睡醒再说,颠颠的捧着盒子去后院了。 顾长云原地站了一会,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去了书房。 云奕睡醒已是两个时辰后,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没动连翘端来的饭菜,穿上干净靴子就去找顾长云。 侯爷把自己关在房里,但窗户却是大开,云奕透过窗户看见顾长云紧蹙的眉头和阴云不散的脸。 她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会,进门从顾长云身后绕过去,半跪在他身前,手指轻佻的在他脸上划过,“怎么,谁惹我们侯爷不开心了?” 锦靴轻轻踢了下她的膝盖,云奕弯了眼角,从善如流的把膝盖放在一尘不染的鞋面上。 顾长云垂眸看着云奕,一手握上她的手,一手滑过她的脸颊,接着向下微微用点力扣在她的喉咙上,沉沉道,“叫我什么?” “叫你侯爷。” 顾长云注视她片刻,“猎场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云奕装听不懂,笑的乖顺,“侯爷把话说明白,是刺杀皇上的事,还是拿弹弓打侯爷的事,” 顾长云轻轻嘶了一声,打了下她搁在自己膝上的手背,“给你脸了不是?” 云奕挠了挠他的膝盖,老实答道,“赵贯祺现在不能死,我知道侯爷护着的是大业,大业如今离不了皇上,我怎么会对他下手。” 顾长云没反应,她便接着说,“您没说不许让我跟着,猎场四周都是皇上的人,禁军十日前就开始巡视,四周都有猎犬,杀手在里面待不了十日,是有人专门放他们进去。” 云奕的话说得不徐不疾,中途还停了一停,她许久未进水,嗓子干涩的厉害,顾长云一动不动的注视她,放在她脖子上的手微微收紧。 有些微的窒息感,云奕适应了一下,说的更慢了,“这次刺杀,是皇上专程让人布置的,为了试探众人的反应,刺客肋下有皇家暗卫的烙痕,”云奕抬头看顾长云的脸,仰的脖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发酸,扯了扯嘴角,“侯爷您不会以为,自己不在这众人当中罢?” 顾长云身子一僵,手上猛然发力,他原以为自己已有所准备,但被云奕一言道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头狠狠一悸,如坠冰窟。 云奕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小侯爷一颗赤子心兢兢业业守着大业,守着赵贯祺的江山,却被人如此试探,赵贯褀一直都信不过他,他不信当年雄姿英发的顾小侯爷一身病骨再提不动刀枪,也不信明平侯甘愿碌碌无为低人一等。 她嗓子火烧火燎,有些呼吸困难,摸到顾长云冰凉的指尖,将其拢在掌心暖着。 顾长云回神,收了手上力道。 云奕压住喉中痒疼,将他两只手都拉过来捂在手心里。 顾长云心底一片麻麻痛痛,身上阵阵发寒,只有指尖的一丁点是热的,云奕身上是暖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于是他主动缠住云奕的手指,淡淡开口,“皇上动怒不似有假。” “皇上发现自己人少了一个,但抓着的刺客却多了好几个,怎么会不生气,”云奕笑了下,舔了舔犬齿,盯着顾长云,“侯爷不想知道,这少的一人在哪?” 顾长云知道小野鸟这是要邀功,但他实在累的慌,从昨晚开始就绷着弦,没心思陪她闹。 云奕没等来他的回复,自顾自开口,“行了侯爷,别拉着脸了,人我给劫了,在三合楼,您闲了就去看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多的刺客是谁的人?” 云奕无奈,“侯爷,我又不是百晓通,听是听见了,但没见着那些人。” 她的语气太像撒娇,顾长云的脸色和缓了些,捏了捏她的指尖,“还以为你多大能耐。” “能耐大着呢,”云奕见他还有性子呛自己话,放下心来,将他的手捂热就要起身,“行了侯爷,回去歇着罢,有能耐的人要给你办事去了。” 膝盖刚离开顾长云的靴面,云奕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卡着脖子重新按回去,顾长云的食指就抵着她颈侧的大脉,轻轻摩挲几下。 “侯爷?”云奕扭头想去看他的脸,被他大掌按住,剥开衣领露出一小片雪白的皮肉,皮肉上一颗小痣惹眼的很。 顾长云如愿以偿的揉上了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小痣,用了力气,没几下就揉红了周围一小片皮肉。 云奕被揉的红了眼眶,小声小声的喘着气,揪紧了顾长云的袖子。 顾长云面上终于露了些明显的笑意,发了善心放过那颗惨遭蹂躏的小痣,拍了拍云奕的发顶,愉悦道,“去罢。” 云奕抬起脸笑着看他,“侯爷过河拆桥。” 顾长云把她拽起来,“是卸磨杀驴。” 还能有闲心开玩笑,云奕笑笑,指腹轻佻的在他虎口抹了一下,顺着挠挠手心,“不跟侯爷闹了,我去找个人,问问依云在哪。” 顾长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瞥见外面连翘慌慌张张的赶来。 连翘站在门廊上,往里探头,“侯爷,云姑娘没用饭呢,王管家让我来问一声是不是不合口味,好让厨房赶紧重做。” 顾长云眸子一眯,“云奕?” 云奕敷衍的打着哈哈,“哈哈哈不是急着来找侯爷嘛,马上回去吃,都合口味不用重做。” 顾长云语气不善,“凉透了还吃什么,”对连翘说,“让厨房重做一份,弄快点送来。” 连翘连声应了,提着裙摆往外跑。 云奕乖巧的笑笑,自觉坐到小几旁等饭菜来。 顾长云盯着她刮完碗底最后一粒米才收回目光,满意的哼了一声。 云奕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小腹,咽下一杯山楂茶,撑起身子慢悠悠往外走,“侯爷我吃完了,走了啊。” 顾长云没抬头,“去罢。” 云奕晃悠着出了侯府,她在秋南山上窝了许久,如今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隐隐泛着酸痛,走一路伸了一路的懒腰。 远远看见山神庙,云奕眯着眼瞅了瞅,找着一条小路绕到山神庙后,贴着墙根轻手轻脚走。 这是个废庙,平日都没什么人,乞丐们白天出去乞讨东西,现在里面没什么人。 云奕蹲在庙顶上,风吹日晒的没个修缮,庙顶上长着杂草,瓦片几乎轻轻一挪就碎成了几片。 掀出一条缝,云奕往下看,角落里缩着几个孩子相互取暖,有日光的稻草堆上躺着几个打盹的老乞丐。 这小春人去哪了? 云奕眯眼瞅了一圈又一圈,确定那小孩没在这,直起身子四下扫视。 小乞丐在城外讨生活要更难应该不是偷跑,云奕捶了捶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房顶上坐着晒太阳。 没让她等太久,没过一会两个小孩淌过乱草堆小心翼翼的往这边走,是从山神庙后面来的,仔细的左右看,护着怀里的东西,生怕有人来抢。 牛大率先看见了上面的云奕,惊慌的拉了拉小春,“小春,你看那有个人。” 小春也慌,想起来那天看见的光景,吓得泪花都出来了,结巴道,“是,是她,怎么,怎么办?我怎么办?” “别慌,”牛大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哪怕腿还在抖,“没事,没事,她应该不杀人的。” 小春抖的更狠了,一步也不肯往前迈了。 云奕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俩小孩一个比一个抖的狠,摸了摸脸,好笑的想自己这副面皮到底有多吓小孩。 又忍不住想侯爷摩挲自己这颗小痣的感觉,心头发痒,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从庙顶上飞身而下,在俩小孩面前站定。 俩小孩见她飞下来,人都傻了,张着嘴巴愣愣的看着她。 云奕自以为露出个和善的笑,“见鬼了吗,怎么一个个不说话?” 牛大抖了一个激灵,颤巍巍的捧上怀里护着的果子。 山上摘的野果子,红也不红,青白一片,一看就很酸,云奕往下瞟了眼俩小孩膝盖上的灰土,没有跟小孩抢果子吃的想法。 她对牛大说,“收着罢,我不吃,”看看蓄了泪花的小春,好笑,“不想看见我?吓成这样,又不吃你。” 小春怀里的果子滚了一地,有一个滚到了云奕鞋边,她正要去捡,小春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云奕莫名其妙,“不抢你的果子。” 小春满脸泪痕,摇头哭嚎,“不,不是,呜呜呜,吓死我了,呜呜……” 云奕发觉不对劲,扳着他的肩膀,语气严肃了些,“到底怎么了?” 小春被她的模样吓得止住了哭,但忍不住哭嗝,“嗝,我昨天,看见了人皮,就在泔水巷里,嗝,有人皮……” 云奕心跳骤然一滞,急声问,“让你找的女人呢?” 小春竭力忍住哭嗝,“也在泔水巷……” 听完他的话,云奕松开手,脸上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霜,一言不发站着。 牛大看着她的脸,忙把小春护到身后,警惕的盯着她的动作。 静默片刻,云奕笑了一下,从荷包中摸出两串铜钱给他,轻声道,“没事,你做的很好,拿去买包子吃罢。” 小春瞅瞅钱串瞅瞅她的脸,不敢接,牛大看她伸着手一动不动,白净无害的掌心静静躺着两串铜钱,犹豫再三,飞快的拎走了钱串。 他刚收回手,云奕果断转身离开,留下两个小孩不知所措看着她的背影。 离北,外族。 云奕舌尖抵着犬齿,狠狠了压下去。 第六十四章 这女子他见过 美人榻旁的小香炉焚着梦甜香,花果味道很浓,合着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 顾长云挨着楼清清坐在榻上,楼清清就着他的手缓缓咽下一盏三春雪,笑得暧昧而意味深长。 方才她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故意吊着他,引他上来贴着问她。 顾长云如她的愿,克制心里不断翻涌的不适,同她亲密的挨在一起。 小屏早有眼色的退下了,走之前还替二人将屏风拉上了,顾长云瞥着她的影子在屏风上越来越浅,目光移到嘴角噙笑的楼清清身上,调笑同她捏肩,“清清,话只说一半心里多憋屈,别作弄我罢。” 楼清清蜷靠在他臂弯,像是黏人慵懒的猫,从顾长云这个角度看,能看见她长且翘的睫毛和小巧高挺的鼻梁。 他心中无波无澜,在她樱唇上轻轻一点,笑道,“这张嘴就只会急侯爷。” 在楼清清唇瓣微张前,顾长云似是不经意的飞快移开手,转而去捏了捏她的小巴。 楼清清眯着眼,温存够了,才懒懒开口,“那么多人想要侯爷的命,侯爷就不怕?” 顾长云故作惊恐,“侯爷这么招人惦记吗?” 楼清清的手如蛇一般钻到顾长云手下,笑得眼角上挑,“当然招人惦记,清清馆里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惦记侯爷。” 顾长云面露无奈,又夹杂了些纵容,拉长声音叹道,“清清。” 楼清清会心一笑,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崇拜和眷恋,笑得隐隐有些得意,这京都中,她楼清清要钱有钱要门道有门道,她和侯爷都是一直在求一个结果的人,只有她能护着侯爷,只有她配站在侯爷身后。 虚虚握住他的手指,楼清清稍微正经,“萧丞手底下的人,吏部尚书谢之明,近来看侯爷很不顺眼呢。” 顾长云听完鬼使神差的松了口气,楼清清还未查到离北外族身上,下水没那么深,但面上还是紧绷起来,“萧丞想对我下手?” 楼清清失笑,“侯爷紧张什么,清清这不是查出来了吗,假冒依云一事不是萧丞的意思,谢大人有了二心,多提防些,谢大人再得不了手。” 假冒依云也不是谢之明的意思,但谢之明与萧何光有二心的话,万一谁与离北纠缠就麻烦了,还有,若是同离北纠缠的是楼清清,好像顺水推舟嫁祸他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顾长云心中千转百回,也笑,“这倒也是,多谢清清提醒了。” 楼清清笑着就要往他身前依去,被顾长云举杯轻挡了一下,笑问,“那这假依云怎么处置?” 楼清清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侯爷打算怎么处置?” “入了漱玉馆就是楼馆主的人,都听清清的,”顾长云想了想,又道,“之前我也派人去寻了依云,落在谢大人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楼清清变了变脸色,试探道,“侯爷的意思是?” 静默片刻,顾长云像是真的在权衡要不要继续找依云般,最终无奈叹气,“罢了罢了,算是她的命苦,都是天意,就此罢了。” 楼清清一喜,尽量使语气不那么轻快,“那清清再替侯爷找个……” 顾长云下意识的打断她,“不用,”语速慢下来,“花都会谢,一茬一茬的没个新鲜,不如来多看看清清,比那些莺莺燕燕都要入眼。” 楼清清彻底被哄高兴了,拿来酒壶给他再斟一杯,喊来小屏去后面叫些好下酒菜来。 顾长云大概是也有兴致,喊人传来陆沉,吩咐回去给府里说一声不用备饭。 陆沉垂着眼没有多看楼清清缠在顾长云胳膊上的手,沉默颔首应了。 明平侯府中,云奕正百无聊赖的陪阿驿写大字,阿驿脸上沾了墨迹,认真的照着字帖写大字,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直看得王管家不住扶额不忍再看。 云奕被阿驿大方的分了半张桌案和笔墨,她闲着也是闲着,漫不经心的提笔画画,画着画着兴致起来,王管家准备的周全,朱砂石青等颜料都十分齐全,云奕站在窗前凝神细画。 暖阳之下一树海棠开的烂漫,花枝随微风轻轻摇晃,下面一枝站着一只毛羽艳丽的小野鸟,歪头瞅上方枝头的一精神抖擞苍鹰,苍鹰慵懒的半眯眼,静静俯视小野鸟的一举一动。 画毕,云奕搁了笔,抱着胳膊满意的端详画卷。 王管家偷瞄了半晌,悄悄移近些看,心中说不出的古怪,海棠烂漫,野鸟灵动,苍鹰别有一番气势,云奕的画工不错,王管家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三者差不多算是毫不相干的物什居然能融在一幅画里。 阿驿的赞叹更加直接,弃了笔半张身子趴在桌上探头看,“云奕!好看,真好看!把这画给阿驿罢!阿驿挂着床头天天看!” 云奕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又不是钟馗挂床头做甚?驱不了鬼,赶明给你画个好的,这个就算了,不是给你的。” 阿驿这时候机灵,“是不是要给少爷?云奕要把这画给少爷留着!” “就说还是阿驿最聪明,”云奕一边和他说笑,见画上颜料晾干,轻轻拿起小心卷好,问王管家,“侯爷还在书房?该用饭了,侯爷还不露脸?” 王管家本正笑眯眯的听两人逗趣,一提到这个后背一僵,讪讪笑道,“侯爷出门了,说是不用备他的饭,云姑娘想吃什么?咱们马上准备起来。” 陆侍卫回来传话的时候一身香风,想也不用想侯爷是去了哪,这边云姑娘正给侯爷画画呢,要是知道那边侯爷不顾风险转脸去了漱玉馆可还行?!府里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可不能就把云姑娘气走了。 云奕不清楚他脑子里这些弯弯绕绕,以为顾长云有事要办,问了一句,“谁跟着侯爷呢?” 王管家回想了下,老实交代,“陆侍卫刚刚回来传话,我看他去寻白管家去了,跟着侯爷的还有什么十一十三,四五个人呢,云姑娘放心罢,不会出乱子的。” 云奕点点头,听见顾长云出门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事,便道,“那行,也不用备我的,问阿驿想吃什么罢。” 王管家见她要往外走,连忙跟着,紧张道,“这是什么说法,怎么能不用饭?一顿都不能落下,姑娘是不是没胃口,让厨娘做些开胃的酸辣汤?” 云奕茫然又好笑的停下脚步,“王管家费心了,我出趟门,在外面吃,不是没胃口,也不会落下不吃的。” 王管家的心提的更高了,“在外面吃?”去哪吃?吃什么?吃完还回来吗?不是去找侯爷的麻烦? 云奕不知他在担心紧张什么,缓下语气,“不是说侯府的饭菜不好,只是我与人有约,不好推辞,在三合楼用一顿饭罢了。” 王管家松口气,“与人有约啊……好好好,那晚间回来再说,姑娘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跟我说,找来喜来福也行,都好早些预备下。” 云奕简直要受宠若惊,看了眼他身后同样一脸茫然的阿驿,对王管家道,“阿驿写了半日字,劳神劳力,劳烦王管家准备些安神的药材给他炖盅汤补补。” 王管家连连称是,目送云奕离开。 回头一看,阿驿已重新拿起笔,绞尽脑汁冥思苦想,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笔。 王管家好奇的走过去看,纸上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墨团,阿驿察觉到不对,摸了摸鼻子,思索片刻,伸手去拿云奕方才用过的笔继续画,落笔一塌糊涂。 王管家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别为了就浪费些纸墨这点小事伤了心气,一边深呼吸一边出门往厨房去了。 云奕先去了书房,转悠一圈,收拾一下桌案腾出个显眼的地方,将画卷放好才走。 三合楼后院闹成一片,如苏力昏睡了两日才醒,晏子初没在楼里,临走前让月杏儿看好他,晏箜晏剡也跟着走了,月杏儿只剩柳正一个帮手,如苏力一醒见着许多陌生的中原人的面孔,尤其是那个凶神恶煞的中原女子,吓得大吼大叫,嘴里用离北话嗷嗷着救命,在后院上蹿下跳,月杏儿咬碎一口银牙,偏偏不能下死手打,气势汹汹的挽着袖子掐着腰,抄着一柄长鞭用乡话同他对着嗷嗷。 明明谁也听不懂谁还吵得煞有其事,谁的气势都不肯压谁一头。 柳才平捧着茶杯观赏片刻,溜达着去了前厅。 柳正气定神闲的拨着算珠,打如苏力睡醒喊出第一句话的那刻,他就让人加厚了前厅后院的隔板,塞了不少棉花和草絮,饭点楼里闹腾,少有耳朵极灵的人能听见后院的动静。 云奕一进门表情跟见了鬼似的,敲敲柜台,“柳正,楼里养鬼了吗?叫的这般难听。” 柳正淡定的回手一指后面,“可不是,两只呢,您自己去看罢。” 云奕看向柳才平,疑问,“柳叔,你儿子傻了?” 柳正动作一顿,撇了撇嘴。 柳才平呵呵一笑,“晏剡捡回来那小子叫唤半日了,月杏儿在后面,俩人闹腾的很。” 云奕顿时了然,拍了下柳正的脑袋,“闹腾就闹腾,什么两只鬼,怎么说咱们家月杏儿呢,”说着就往后面走,拉开隔板,一愣,身子快过脑子飞快反手拉上隔板,挡住里面的狼哭鬼嚎。 月杏儿站在院里,鞭子缠在如苏力腰上往下拉,如苏力抱着柱子爬在最上面,死活不肯松手松脚,两人的喊声混在一起吵得云奕脑子嗡嗡响。 实在是哭笑不得,云奕清清嗓子,“月杏儿,干嘛呢?耍猴呢?” 月杏儿一听见她的声音,马上回头松了手,委屈的很,“小姐!你可算来了!”怒气冲冲的指着一个不妨摔到地上的如苏力,告状,“你看看他,气人的很!也不知道吵吵个什么,跟听不懂人话一样!烦死了!” 云奕无奈,“他是离北人,自然是听不懂咱们这里的话,别跟他一般见识啊,看给我们家月杏儿气的,晏箜呢?怎么没过来帮你?” 月杏儿愤愤的甩了甩鞭子,“他跟着家主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晏箜给你的?”云奕朝她手里抬了抬下巴,看见她别别扭扭的点头,笑道,“这不就是帮你了吗,给你找了个东西好不吃亏。” 月杏儿撅了撅嘴,云奕摸摸她的脑袋,“好了好了,跟柳叔说今儿打边炉,准备东西去,我跟他说道几句。” 月杏儿巴不得,盘好鞭子巴巴去找柳才平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一眼地上的如苏力。 如苏力看她消失在一块木板后,暗暗松了口气,这个中原女子太泼辣,比他见过的所有草原马性子都要烈,又言语不通讲不了道理,实在是头疼。 云奕笑眯眯的走近,弯下腰,用离北话问了一句,“如苏力,你来京都干什么?” 如苏力警惕的抬头看她,目光一动,忽而浑身一僵。 这女子他见过,就在那晚的竹林。 他内心无声尖叫,眼中惊恐更甚,中原的鬼! 第七十六章 “你到底欠我一句多谢。” 云奕心不在焉的绕着镇子转悠,水庄水多桥多,她闲得无聊,一座桥一座桥的走,简直要把所有的栏杆都拍一遍。 前面就是于涛的铁铺,落着锁,云奕想了一想,拐弯去旁边卖吃食的一条街买了几包点心并一些女人用的钗环脂粉,晃晃悠悠往于家走。 于家的门锁换了,门也上了新漆,外面贴墙根摆了几盆常见的野花野草,门半开着,能听见里面女人的欢笑声。 云奕瞥一眼墙头,碎石片还在,只是看上去用不着了,她站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儿,屈指叩门。 于涛来开门时脸上还带着未收起的温柔笑意,神情也像是在细细回味方才,丝毫不在意来人是谁,所以在一抬眼看见云奕的时候,笑意瞬间凝固,愣了一下后下意识就要慌乱关门。 云奕一把扶住门,面带微笑抬了抬另一只提满东西的手,“打了照面就把客人关在外面?” 于涛惊讶她手上力气这般大,正要猛地发力把门关上灯时候,身后传来了女人柔声询问。 “相公,谁在外面,我们有客吗?” 于涛含糊不清的往里应了一声,却依旧把着门,不肯让云奕进去。 云奕挑了下眉,笑笑,“看来你们相处的还不错。”见于涛还是执拗不动,脸色顿时冷下,似笑非笑道,“放心,我要是想干什么,不用走这个门。” 于涛浑身一僵,犹豫片刻,屋内女人的呼声渐近,他长舒一口气,慢慢松了手。 云奕满意他的识相,女人的声音已经到了于涛身后,于涛身形高大,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只看见一只嫩白却消瘦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肩头,“相公,是谁啊?” 于涛犹豫着侧开身子,一名身穿素裙外罩一绣花罩衣的女子现了出来,好奇又疑惑的看向云奕。 云奕早换上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朝她浅浅一颔首,“素燕姐,家里听闻你病了,不放心,让我来瞧瞧你。” 伊素燕面上欣喜很快浮现出来,扭头对于涛小女儿家的小声抱怨,“相公你老诓我,还说我亲戚家里都远不好走动,看人家不还是来了。” 又回来对云奕歉意的笑笑,“一路上多劳累了,相公说我病刚好,记不得很多事情,”上上下下欢喜的将云奕打量一遍,“姑娘模样生的这般好,该是妹妹还是什么?” 云奕正揣摩于涛的意思,从善如流答道,“表妹,远方表妹,正巧路过,特来拜访一番。” 伊素燕没反应过来她前前后后话里的差异,只顾欣喜有人来看望,亲昵的拉着云奕的手牵她往里走,“快别站着,进来近来,相公,能倒茶来吗?用咱们新做的茶叶好吗?” 于涛无奈又宠溺的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多看了云奕几眼,关好门闷不做声的进屋去了。 云奕知道他正警惕的从窗子里盯着这边,若无其事的由伊素燕引着坐到院中花架下石桌旁。 伊素燕好似换了个人,目光由死气沉沉转为清澈透亮,浑身由内而外透着一种被疼爱着的小女儿的娇态,脸上也长了写肉,瞧着气色很好,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云奕稍微提了些兴趣,给她一一介绍带来的东西,惹得伊素燕一阵阵的娇笑。 怪不得方才欢声笑语都是女人的声音,于涛目光温柔看向这边,只是无声轻笑。 伊素燕虽与她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往窗里瞥,满眼都是依赖和喜欢。 云奕神情古怪的看了一会,渐渐有些坐不住。 于涛拎了茶壶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离伊素燕有些远的草编垫子上,他同伊素燕相视一笑,先拿热水烫了杯子,见云奕提来的纸包里有饴糖,便放了两块在杯子里,才给她倒茶。 茶是花茶,非与一般的窨花茶薰花茶,是自家制的纯花茶,全是茉莉干花,见云奕投来的目光有些许异样,于涛垂着眼开口解释,“燕燕不喜茶叶的涩味,我们家喝茶一直都是这些花什么的。” 云奕点点头,接过茶杯道谢,寻常人家本不常喝茶叶,她浅浅抿了一口,清香四溢,扫过旁边一院子多出来的花花草草,想来是伊素燕喜欢这些,于涛便种了,便跟着制了花茶。 于涛的神色也比之前生动了许多许多,看向伊素燕时眸中泛着浅浅的柔光,云奕蓦然有些拘束,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伊素燕唠着闲话,怀中一冷硬之物隔了几层衣物与皮肉相贴,却无论如何都捂不暖,动作间冷不丁又被冰了一下,一时间她竟不知这一趟本该不该来了。 一盏茶喝了半盏,家常话险些要唠尽,眼看着伊素燕已经热心的认真考虑附近的优俊男儿给云奕说人家了,云奕面皮有些绷不住,连忙截住她的话头,笑道,“素燕姐,阿姐,不急,这个咱们以后再说……” 伊素燕恋恋不舍的收了话,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笑着拍手道,“罢了,是我急了,咱们妹子模样这般水灵,可不能便宜谁家小子,再留几年也是。” 云奕只能笑着说是,动动鼻子,笑,“素燕姐是搽了香粉罢,好香。” 伊素燕正在想话头,便又欢欢喜喜的顺着往下说,含羞看了于涛一眼,“相公闲时给我做的,比不上外头买的,我拿来给你瞧瞧罢。” 她刚要起身,云奕连忙把桌上那一堆钗环脂粉往她面前推,“阿姐把这些也拿进屋罢,收拾一下,摆在这别不小心碰掉了。” 伊素燕如梦初醒般才想起来这茬,笑着又道了谢,将桌上东西兜起来。 于涛看了云奕一眼,没帮她拿,只开口提醒进门时小心台阶。 伊素燕回头孩子气的朝他眨眨眼,顽皮的说知道了。 云奕收回目光,将杯中茶喝尽,淡淡道,“日子过得挺不错。” 于涛主动给她添了茶,语气毫无起伏,“欠你一句多谢。” 云奕嗤笑一声,“怕是还要多一句,”从怀中掏出那个冷冰冰的小瓷罐,搁在他面前,“骨肉相聚,岂不是更要谢谢我。” 于涛定定盯着瓷罐,瞳孔一缩,一掌拍在石桌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云奕鼻子的手微微颤抖,“你……” 云奕半天没等来后话,捧着茶杯轻轻吹了口已没什么热气的花茶,没喝,“你什么?就这样对自己夫人的娘家人的?” 于涛突然想起伊素燕就在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了,腮帮子动了动,艰难收回手,咬紧牙重重坐下。 云奕没忍住笑了一下,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默默放松坐姿,“她自己识人不清,被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最终成为弃子惨遭毒手,于涛,你跟我置哪门子的气。” 于涛见她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呼息一滞,噤了声。 天家。 “于家女儿好大的本事。”居然卷入了天家之纷乱,后面这一句话云奕没有说出口,但瞧于涛的样子该是明白了。 云奕复又蘸了茶水将桌上水痕抹去,“我即没有教她离家出走,也没有教她不辨是非误入歧途,你家女儿死于京都城边草野之中,是我一把火给她收了尸,”她唇边挂着冷笑,抬眼看他,“于涛,你到底欠我一句多谢。” 于涛嘴唇微颤,肩膀最终无力的塌了下去,抬手捂住了眼。 云奕错开眼,轻声道,“夫人不知道也好,免了伤心泪。” 青天白日的,云奕眼神好,余光瞥见他指缝渐渐湿润,善解人意的起身朝屋里喊了一声,“素燕姐,我看看你种的花儿。” 伊素燕的声音传出来,“看看,随便看,喜欢就摘。” 云奕便往一旁小花圃去了,隔着一架忍冬,看见她在屋内哼着小曲对镜试发钗。 微风吹过,身后隐忍在喉咙里的几句泣声散在风里。 伊素燕出来时,云奕先没有回头,装作认真看花的样子,听她欣喜的小跑到于涛面前,欢声问,“相公,你看妹子给我挑的这个发钗,好不好看?” 于涛声线无常,剥了几层才能听出来一丁点不对劲的地方,“好看,燕燕人生的好,戴什么都好看。” 伊素燕掩唇轻笑。 一只白色的小小的蝶子在面前摇晃的山茶花枝上停留,片刻又展翅飞走,给山茶留下来了又去的落寞,云奕望着那小蝶离去,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利索将那朵被抛弃的山茶折了下来。 伊素燕在身后喊她,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手中拿着把花剪,见她折了枝山茶,便热心的捉住一枝开得最绚烂的,要剪下来更多花给她。 云奕连忙止住了她的动作,笑笑说这一朵就够了。 她回头看,桌上的小瓷罐已经不见,于涛神色无常,只眼下有些轻微的发红,闷着头不做声收拾茶具。 伊素燕挑挑拣拣剪了一大把山茶珠兰茉莉,用绢带扎了放到云奕怀里,回头看于涛一人在井边洗茶具,怕冷落他,摘了朵小花过去,玩笑的夹在于涛耳边。 于涛挽着袖子提水,对她柔柔一笑,纵容她孩子气的举动。 云奕捧花站着看了一会儿,没出声打扰,静悄悄出门去了。 伊素燕回身,发现云奕站着的地方空了,左右看看疑惑,“妹子呢?不吭声走了?” 于涛在衣摆上擦干净手,安抚的摸摸她的肩头,“方才妹子就说了,怕离别伤感,她着急赶路,不便多留。” 伊素燕神色暗下,嘟囔,“还想露一手,做几个好菜呢……” 于涛拉她入怀,紧了紧拥着她的手,没再说话。 伊素燕不死心的跑出门往巷口看,空无一人,固执的站在门外,用竹笛磕磕绊绊的吹一曲离别。 于涛劝了几句,见她神色执拗,知道她什么性子,任由她去了,给她搬了个椅子,站她身后陪她。 巷外,云奕靠墙站在阴影处,静静听完才走。 于家之事告一段落,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 云奕心中丝毫没有亏心之感,行至今日,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楚,事事只由己辨。 也不知侯爷那何时能辨得清。 第七十七章 “不回来去哪?” 云奕回去的时候,柳衣正忙着对账本,前些日子偷懒,半个月的账堆在一起都没动,见云奕回来,意外问,“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云奕挑眉,懒懒靠在柜台边,“不回来去哪?” “我以为你回京都来着,”柳衣有些反应不过来,讪讪道,“房间我都让人给收拾了……” 云奕余光瞥见角落面色踌躇跃跃欲试的邹珣,漫不经心道,“再收拾出来,这些天我就在这里。” 柳衣顺着也看见了邹珣,眉头一皱,不自觉加快语速,“行我这就让人去再收拾出来,后头厨房刚到一批新鲜瓜果,你看看想吃什么让厨娘给你做。” 邹珣看着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云奕意味深长的对柳衣笑了下,起来三两步往后面去了。 邹珣才走到一半,僵着身子进退不得,柳衣放下账本对他微微一笑,问道,“邹公子,有什么事吗?” 邹珣尴尬笑笑,“无事,无事。”恋恋不舍的往屏风后谈头看了两眼,三步一回头的坐了回去。 柳衣面上波澜不惊,内心翻江倒海,默默震惊片刻,将邹珣的家世生平想了一遍,觉得这厮配不上自家小姐,琢磨着得想个法子给庄主知会一声,免得这劳子人一家伙杵到庄主面前,庄主一个激动把人给劈了。 想起晏子初到时候的表情样子,柳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愈发觉得这事要从长计议。 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新鲜,云奕百无聊赖转了一圈,没什么食欲,方才从于家带出来的那束花被她揪了花瓣沿着水边洋洋洒洒扔了一路,手上身上都染了浓郁的花香,得以充饥,只要了碗汤面。 厨娘用心,一碗汤面毫不平平无奇,料下的很足,云奕对着面前冒尖的面碗愣了片刻,厨娘殷勤的送上几样精致小菜,又拿了新做的玫瑰酥饼,催她快趁热吃。 云奕哭笑不得拿起筷子,所幸这面味道甚好,也就给吃完了,向厨娘道过谢,晃晃悠悠上了楼,躺倒在床上软被上出神。 吹月楼里无人敢上来随便打扰她,柳衣又忙着对账,云奕就这么静静躺了老大一会儿,扭头看向窗外。 日光明晃晃的打在窗棂上,漾出一片清波,柳衣在这间房外挂了玉铃,很小一个,声音极其细微,周围十分静的夜间才能听见几声。 叮铃,叮铃,一声声分毫不错的落在云奕耳边,教她想起侯爷府中那串碎玉子。 明平侯府的碎玉子也在随风轻晃,顾长云时不时发愣,忘了手里的事,等外面敲门声想起才猛然回神,沉声允来人近来。 连翘轻手轻脚开了门,恐扰了侯爷的事,侯爷这几日都在书房处理事物,门窗关得紧紧的,府里的小侍儿在这一片走动都放轻了动作,都怕打扰了侯爷,白管家也不常来了。 只有阿驿偶尔来,也待不了几刻就被闻讯赶来的白管家带出去,整个侯府都陷入了一种古怪沉闷的氛围,有些心思活络的能意识到哪不对劲,府里近日仿若少了个人。 连翘就属于心思活络的那种,一进来目光先不动声色的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毫无变化,默默在心中叹口气,提了新茶壶过来添茶,桌上杯中茶水未动,一摸杯壁冰手,心中又是一叹。 瞥一眼顾长云面色依旧沉沉,看似聚精会神看书折,笔提了半日未动笔,空白纸张上落了几个黑墨点子,连翘默不作声的换了顾长云手边的纸张,添好茶就下去了。 顾长云抬眼看了下她离去,哑声吩咐,“关门。” 连翘连忙应了,出去时小心翼翼关了门,门关严实的前一刻,看见侯爷面无表情提笔重新沾了墨。 墨点再次落在新纸张上,顾长云捉不住思绪,良久,隐忍的面具褪下露出眼下倦色,揉着眉心习惯性抬头看面前墙上,空落落一片,更觉心烦,拿了一旁茶杯来,也不觉得烫手似的,直接往嘴边送,才发觉连翘换了新茶,无奈放回去,揉了揉太阳穴。 他这时候想喝冷茶。 书房墙上空了一片,顾长云让人换了幅山水画在那,是三九天的雪景图,白茫茫一片,风雪交加,冰封万里,千山鸟飞绝。 看了心静。 云奕听了半日叮铃声,眼看着落日西斜,光影移错,万家灯火陆续点起,又起来在窗边站了半日,木头似的,良久终于动了一动。 又逢着忙时,伙计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来回回热火朝天,唯独柳衣一人懒散坐在柜台后,捧了一把青瓷小茶壶惬意的眯着眼。 云奕过去敲了敲柜台,“看了一圈,就柳老板自己偷闲。” “哪能,忙半天了,歇一歇,”柳衣心情好,抬手拨了几下算珠,“听着声没,都是银子哗哗进账音,舒坦。” “上月若是对完你能早一个月舒坦,”云奕没忍住出声呛他。 柳衣置若罔闻,惬意吸溜一口茶水,“怎么下来了?饿了?想吃什么让厨房做。” “怎么在你这,就好像我只会吃一样,”云奕失笑,“出去转悠转悠。” “什么时候回来?用给你留门不?”柳衣笑眯眯翻着账本,眼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自问自答,“算了不给你留门了,又不是进不来。” 云奕白他一眼,“走了。” 在这水庄都要转悠透了,云奕避着人溜达,行到一处僻静的水滩,隔着木栏杆,一眼看见水边石下藏了几瓣皎白色。 她心头一动,双臂撑在栏杆上往下定晴细看,确是她今日扔了一路的花瓣,没想到随波漂到了这里。 周围全是枯枝败叶,几点白色异常显眼,偏偏是这些枯枝败叶阻了水力,将它们拦于石下藏着。 明明格格不入,还偏要拦着藏着不离去,云奕利索翻过栏杆踩在布满青苔的石上,提裙弯腰想要拿那几片花瓣上来,手伸到一半泄了力气,又收回来。 侯爷该也是这般想罢,云奕思及此处,孩子气的捡了根小木枝将那几片花瓣又往石下戳了戳,藏的更深。 格格不入算什么,她瞧着倒是分外顺眼。 心头蓦然一轻,云奕扔了小木枝拍拍手,踩着水边乱石轻快的顺水走远。 白清实一次拿走许多事情做,一整日下来弄完送回书房,离了老远看见书房屋顶上长身立着一人,风迢迢的扬起那人衣摆,摇摇欲坠般。 心一下子提起来,加快步子一把推开院门,抬头高声喊,“长云!” 顾长云披了一声的霓霞,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闻声缓缓低头,慢慢吐出两个字,“何事?” 白清实瞧他不像是又钻了牛角尖把自己绕进去的样子,暗地里松口气,压下轻喘,轻描淡写几句,“看你一天没出来了,怎么,到上面透透气?” 顾长云的目光很远,远处的万家灯火一一映入他漆黑的眼底,又如被深潭吞噬干净般,暗了下去,书房只有一层,他站的不算高,看不到心中所想那人在哪。 沉默片刻,顾长云忽然觉得没甚意思,正欲跃下屋顶时,余光中一晃而过什么影子,令他心头一震,忙回首看去,什么异样都没有。 底下白清实注意到他的动作,疑问,“怎么了?” 顾长云朝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面沉如水一寸寸扫视过去,毫无发现,静站片刻,对他摇了摇头,跃下屋顶,淡淡道,“无事,什么鸟飞过去了罢。” 白清实若有所思的望了望他所看天空的方向,没多做言语。 云奕回去时柳衣还在柜台后捧着账本傻乐,听见云奕回来,头都不抬,“回来了?饿不饿?吃啥吗?” 云奕满脸无奈,拉长声音说了句不吃,顿了顿又说出门一趟,柳衣喜滋滋的翻过一页,拨弄几下算盘,“行行行,晚上外头冷,带件衣服。” 云奕嘴上答应着,直接去后院牵马,柳衣瞥了眼她的背影,无奈摇摇头,亲自上楼去给她取了件披风。 云奕牵着马走到前门处,柳衣正好从门内出来,自然而然的把披风递上去。 云奕接了,什么客气话都没说,利落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驾马离去。 柳衣抱着胳膊目送她,忙里偷闲的伙计从身后溜出来,探头看几眼,疑惑,“小姐这是要去哪?都那么晚了。” “小姐这性子,连家主都琢磨不透,我们怎么会知道,”柳衣摇摇头,叹气,“找个人今晚守着门,小姐回来就去知会我一声。” “行。”伙计点头应了,转身继续回去忙活。 柳衣站了一会儿,又叹了回气,警惕的左右看看邹珣在不在,没见着人才晃悠悠进去继续坐着吸溜小茶壶。 云奕骑出镇子,天色渐渐暗下去,寒意四起,裹紧披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顺手的短刀没带,未免有些放心不下。 不觉暗暗咬牙,松散日子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意识需得早些拣起,京都的风越来越紧了。 今晚她一直存着种莫名的嗅到危险的感觉,不上不下卡在心里,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就是不知道是出在自己这里,还是侯爷那里。 这种感觉在行入前面林子之前到达了极致,云奕直直盯着密林深处,浑身的弦骤然绷紧,与此同时,内心某处松泛了些,微微勾起唇角。 来便来罢,没出在侯爷那里就行。 第九十三章 “谁说是等她。” 谢府,谢之明将自己关在书房已经整整两日两夜,谢夫人和管家小侍端着饭菜焦急站在门外廊下,担心的透着门缝窗缝往里看。 谢夫人在原地踱步两圈,再次上前叩门,双眼盛满了无奈和担忧,“老爷,老爷,您开开门让我们进去罢,好歹让送个水进去,您这不吃不喝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里面没有应声,谢夫人咬唇绞着手帕子,急气攻心,身形晃了晃就要昏倒。 旁边两个侍女连忙扶了,管家着急忙慌的喊人去请大夫,先扶夫人回房歇着,一阵慌乱后,等在廊下的人散了一半,剩下捧着各色吃食的小侍齐刷刷手足无措的瞧着管家。 这两天来厨房一直没有填灶,就是想老爷从书房出来什么时候都能吃上新做出来的饭菜,没曾料到这饭菜都换了六七回,老爷还没出来,也不知道当日在朝上出了什么事。 私议朝政是死罪,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去随意打听这些,只能等在书房外,看老爷什么时候出来。 管家瞅了瞅天色,日头渐渐西沉,他扫过去碗碟,叹口气,“先撤下去罢,待会儿做了晚饭再端过来,我再劝劝老爷。” 小侍听话点头。 管家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岁,目光复杂看着他们离去,走远几步唤来心腹近侍,低声吩咐,“这些天看管的严些,别让哪个手脚不干净的顺东西,名单也查看一回,狗洞什么的都堵上,别让人偷跑了。” 近侍点头应下,管家头疼的闭了闭眼,府里做了十年十几年的老人还算忠心,那些买进来没几年的丫头小童,心思一个比一个活络,跟闻着腥了猫一样,一听着些风声就只想着收拾东西跑路…… 想到这,管家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不经意流露一丝苍凉之态。 掐指算来,他已在谢府做了二十来年,从最开始的小侍到现在大管家的位置,算是见证了谢府一步步繁荣至现在,天子脚下变化莫测,一开始他懵懵懂懂就想到有今天。 心腹近侍同他一起看向紧闭门窗,几度欲言又止,“大管家,你说咱们老爷是不是……” 管家及时朝他使了个眼色,近侍马上噤了声,心中已领略三分。 风徐徐吹过,吹散天边几朵烟云。 管家负手站在院中,目光掠过屋顶飘向更远的地方,良久,缓缓道,“不管怎样,咱们什么事都听老爷的。” 近侍目光沉了沉,同他一眼心中闪过无奈之感,慢慢点了点头。 房中,谢之明静坐于案后,凝视着一侧的灯烛终于不堪重负滴下最后几滴烛泪,而后熄灭。 谢之明眼中映着的光随之消失。 房中一片阴暗,少有几缕日光从窗缝透进来,却也照不到书案这边。 人处于黑暗中听觉仿佛能敏感许多,外头的人语一字不落全收入谢之明耳中,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坐在案后,一动不动盯着早已熄灭冷却焦黑的烛芯。 萧丞,这个萧丞,萧何光,到底想干什么。 他实在是摸不着这人的心思,即不是想掏空皇室的势力,也不是想要推翻赵贯祺取而代之,从某种程度来说,萧何光实在是个十足的好丞相,辅佐皇帝处理政事,暗暗平衡势力,进忠言提政议,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也偏偏是这人,指使手下势力排挤清官暗杀皇室中人,手段狠毒阴险,对于无用棋子毫不留情弃之,他便是萧何光弃下的一枚。 到如今他也没有想明白萧何光为何弃了他。 京都中暗潮涌动,遭了这一出子,谢府犹如浮木漂无所依,前路未卜。 谢之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缓缓仰头,一动作带着全身骨节咔咔作响,酸痛无比,缓了一缓起身开门,被外头日光刺的猛然一阖眼。 心腹近侍去了,管家还等在外面,一听着动静连忙回身,欣喜道,“老爷,您终于肯出来了!”情绪激动之下竟是老泪纵横,抬袖按了按眼角,忙道,“炉子上炖着老鸭汤,我马上去给老爷盛一碗去!” “咳……”长时间未进水,谢之明嗓子干涩得厉害,不说话还没觉得,一出声就刀割的疼,忍不住咳了一阵,接了管家小心递来的水一饮而尽,歇了歇,重重拍了管家的肩头,哑声道,“还是你有心。” 管家眼眶又是一红,连忙若无其事的笑笑,“害老爷,哪跟哪啊,这都是我分内的……您先歇歇,我马上让人传饭,”想起来谢夫人,又加上一句,“夫人着急的很呢,大夫来看了说是气虚,药已经熬好了,待会就给夫人送去。” 谢之明略一颔首,“好,劳累你了。” 管家嘴里说着没事,忙带了小侍往后面厨房小跑去了。 谢之明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天边云蒸霞蔚,泼了一地的浓郁夕色,影子在地上拉了很长,在墙上柱上不断晃过,最终停在一池锦鲤上。 另一侧站着一人,听到有人来,转身回眸,一双异瞳直直望进谢之明眼底,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深邃的灰蓝,恍若能洞悉一切般,目光似笑非笑,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开口,“谢大人想明白了?” 与虎谋皮,谢之明被他看得莫名胆寒,沉吟开口,“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吃吃一笑,很是意味深长。 谢之明眼皮一跳。 远处,云奕攀着一枝密叶遥遥望着谢府,唇边一抹冷笑若隐若现。 不无惋惜的想,得了,谢之明是暂时杀不了了。 回去侯爷又要说了。 明平侯府,顾长云自用过晚饭后便拉了个椅子坐在院中,直直对着大门,指尖点在扶手上默默计算着时辰。 白清实路过了两回,终是忍不住道,“侯爷,你坐这儿有什么用,云姑娘回来多半是不走大门的。” 顾长云被戳破心思,面色一僵,冷冷道,“谁说是等她,今夜月色甚好,小坐一会又何妨。” 白清实耸耸肩,轻飘飘道,“侯爷请便罢,云姑娘似乎很喜欢后院偏侧竹林那面墙。” 顾长云没作声,抬眼看一层阴云被风吹着蒙到了月亮上,不觉暗骂一句不解风情。 白清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一笑,拎着扇子走了。 顾长云静了一静,懊恼方才只顾气着今日在三合楼云奕的那只手,竟然忘了小野鸟不走正门。 恰好阿驿路过,好奇问他,“少爷,你干什么呢?看月亮吗?” 顾长云慢条斯理起身,抚平衣服上的浅浅褶皱,“嗯,不看了,阿驿帮我把椅子搬回屋罢。” 阿驿乖巧点头,“好,”刚放下椅子一扭头看见顾长云往外走,“少爷,你去哪?回屋吗?” 顾长云扭头看他一眼,“去书房,你大字写完了没?” 原本想跟上的腿马上就放了下来,阿驿往椅子后缩了缩,连连点头,“写了写了,阿驿先回屋了。” “溜的比兔子还快。”看着阿驿灵活的越过弯折的小路跑远,顾长云失笑摇头,继续往后院走。 云奕刚翻上墙头,看见的就是小侯爷挺拔如青竹的背影,腰身被白玉腰带勾勒的明显,她愣了一下,轻巧撑身到墙头上悠闲坐着,轻佻吹了声口哨。 顾长云回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声不吭,目光也不落到她脸上,只盯着她的手看。 云奕意识到许是顾长云凭一只手认出来她,心下有些不可置信,又从底处生出点甜意,不想同他就此僵持,先开口道,“侯爷晚好,在这儿转悠呢。” 顾长云哼了一声,想说你还知道回来,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鬼使神差觉得这样说不好,一时找不来其他话,便又轻飘飘哼了一声。 云奕失笑,“那您往旁边让让?给我腾个地儿落脚罢。” 顾长云依言往旁边让了让,终于去看她的脸,眸中是一戳就破的东西。 云奕心中有些虚虚的,见他不言,自己老实交代,“今儿午个在三合楼用的,遇见了凌副都督,下午去了谢府,”顿了一下,“谢之明似是要同离北之人有勾结,若是现在杀他……” 顾长云这次接的很快,“那就先不杀,照你想的做便是。” 云奕有些惊讶看他,然而顾长云又止了话,抿唇错开了目光。 两人无声站了片刻,云奕云里雾里的,她以为回来,侯爷定然要寻个由头惹是生非再让她千方百计的哄好,这便算是过去了,只顾长云现在这样,让她十分新奇,隐隐能摸索出是因为什么,却有说不十分明白。 两人各怀心事,云奕挥走一只小虫,注意到顾长云颈边一个小红点,是蚊虫叮的。 云奕迷迷糊糊的想,也不知道侯爷在这里站了多久,侯爷多金贵的皮肉,最是招惹蚊虫。 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顾长云心中压了半日的火气渐渐涌上来,没好气道,“回去罢。”说完扭头就走。 “侯爷?”云奕下意识喊了一声,没想到顾长云当真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她,眉眼间还带着一点怒气,问她,“何事?” 侯爷生气都那么好看,都不会不理她。 只是嘴硬面皮薄罢了。 云奕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冷不丁被戳了一下,笑眼弯弯,“没什么,您慢些走。” 顾长云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云奕在原地细细回味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快步追上去。 顾长云存着莫名其妙的气,气云奕也气自己,大步回自己院子,一打开房门,桌上一天青色的小瓷罐映入眼帘,他缓了口气,过去将小瓷罐拿起来细看。 一股清凉的青草香,顾长云嗅出里面加了薄荷和冰片,还有一切驱蚊的草药,浅浅的香,很好闻。 不用想就知道是云奕放的。 草边水边多蚊虫,顾长云摸了摸侧颈有些发痒的地方,轻轻勾了下唇角,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第一百零二章 “要背还是抱?” 夜里风仍是燥热,也不知是在伦珠那里多喝了两三壶冰镇的奶酒还是如何,这会儿云奕五脏六腑忽然绞痛起来,身上阵阵发疼,惨白的脸上滚下冷汗,看东西都带了虚影,实在是觉得遭不住才停下脚步扶着墙缓了一缓。 方才去的时候还觉得鲜香的馄饨到了现在变得不能入鼻,云奕绷着脸忍下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只稍微停了一下便加快脚步离开。 晚上本来就暗,她今日穿的又是青灰,衬得巴掌大小的小脸愈发苍白,冷汗打湿鬓发,粘在脸颊两侧,看着可怜人得很,脚步比往常虚软了许多。 这当口可不能出差错,云奕喘了口气,面上神情淡淡,从腰包中摸出她惯吃的药丸干咽了一枚,心中自嘲怎么现在这般娇贵了,少一顿饭都是不能行的,她这般想着,舌尖上又苦又甜,似是不经意往后一瞥,顿了一下,默默又多服了一枚。 出来一趟,净沾染些扫人兴致的东西。 云奕垂眸一笑,将虚软的样子又多刻画了一番,收拾出忍痛皱眉的表情,一步一步往更深处的巷子走去,影子在地上拖了浅浅长长的一道。 没有耐心的人担不成大事,风声一动便迫不及待露出了狐狸尾巴和锋利的爪牙,果然,才一转弯,巷子正中间立着三个蒙面的黑衣男子,皆是全副武装,目光锐利地紧盯着她。 云奕呼吸一滞,猛地后退一步便要转身抬腿,却冷不丁撞上另外一双冷锐夹着几分好奇的眼睛。 是个女孩,怪不得脚步这般轻,云奕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略有些惊慌失措的低下头看向抵着腰间的刀尖,咽了咽口水,茫然惊恐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简直生生将话本子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演活了一般,晏子初见了她这副模样都要打心底道一声好。 这女孩一愣,狐疑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一手继续用刀尖抵着她,一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开,凑到云奕脸边对照了一番。 她打量云奕的时候,云奕同样也在看她。 这女孩只露了一双眼睛,是很灵动的杏眼,眼神也算清澈,灵动下叠的是出于年龄的内敛,眼尾不勾不挑,却好似浸透了风月一般,看人总带着一股含情脉脉的意味。 但云奕一眼就看出她身上背着许多人命,丝毫不会怀疑她下一瞬表情不变地将自己捅个对穿。 斟酌了半天,女孩像是有些笃定了,轻快道,“就是她。” 云奕心头微动,猛地往后避去,转身便要往另一方向退去。 早有人将剩下的几处堵了个水泄不通。 女孩柔柔笑了几声,动作轻柔的将那方纸叠好收回怀里,说话细声细语的,“还以为看错了,姑娘可叫我们好找,偌大个京都,想要找一个人可不容易呢。” 药效慢慢上来,云奕能感觉到心口上有股暖意罩着,暗暗提气活动经络,飞快算计如何脱身。 一挑十,这巷子属实有些施展不开,太遭人暗算。 怎么出门一趟那么多破事,云奕忍不住有些恼了,又听见远远有打更的声音传来。 梆子打了两下,如今已是二更天了。 这个时候侯爷晚茶消夜早用完了,若是无事不去书房,怕是已经回了房,她一出门到现在,侯爷指不定又要瞎想,云奕难耐的嘶了一声,一步步后退将自己后背贴上墙壁。 她出门这一趟本想着先去谢府看一眼就赶紧去惠举家中搜察一番,今日南衙禁军已去了一趟,惠举家中附近都贴了封条,既然赵贯祺下了旨,明日侯爷去了皇宫谢过恩肯定要直接去大理寺,大理寺又会派人去惠举家中…… 杂七杂八的人一遍一遍来,就算有蛛丝马迹也铁定会被抹平,惦记着今晚去探看最好,没曾想路上又被拦了,到这里,云奕真真是觉得可笑,这京都中还真有那么多人想对她下杀手,侯爷没有白担心一回。 见她的动作,女孩没什么意思的笑笑,收回了自己的刀,对着离云奕最近的那人打了个手势,那人领了命,杀意骤现,小心谨慎的慢慢靠近云奕。 云奕闭了闭眼,轻叹口气,抬手摸向腰间。 眼前几道冷光闪过,云奕脸上溅了几滴温热,眨了下眼,反应过来时面前人已经倒了三个,脖子上的伤口缓缓往外冒出血珠,一愣,少有地茫然,自己刀还没拔出来呢,人怎么就已经躺地上了? 巷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连云奕都没有发觉他是如何现身的,又或者说在周围窥视了多久。 脸上的温热往下挂了些,云奕抬指接了一下,蹭了一指尖的血。 来人的意图很明显,直冲那些黑衣人而去,一身灰衣,冷铁代面,黑色护腕和护腰勾勒出了有力的线条,无声贴近一人,刀光划破黑暗,势如破竹般斩了下去,下手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好刀法,云奕想了想,将刀鞘一点点推回去,目光紧紧锁着来人的一举一动,角度极为精巧,还有下刀的力道,稳准狠三字全然皆占了,离几步远都能察觉到刀风凌厉,刮得人面皮疼。 他的腰背动作间绷的很紧,肩膀十分宽阔,云奕没忍住拿眼神溜了几圈,正好他一回手将刀刃直直插入一人心口,一抬眼撞上她的目光,原本镇静的眼眸微怔,其中神色变化了些许。 小野鸟苍白的脸上两团酡红,一看就是烧出来的,此时正呆愣愣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自己,让人忍不住生气,但气还没上来就已经散了。 刀过咽喉,迎面撞碎了他人的刀势,紧密的刀风压得人无法喘息,在黑暗中击得一干人节节败退,衣摆旋成一朵灰色的浪花,像是踏在激浊扬清的江面上一般。 转眼间地上躺倒了一片,顾长云一甩刀刃上的血珠,十分称得上潇洒的扬了扬下颚,回首看向云奕。 那女孩机灵,见状不妙隐在打斗的后面一点点抽身开,提气飞快跃上墙头。 顾长云看都不看,目光在云奕身上,一扬手将薄如蝉翼的刀刃掷了出去,紧接着那便传来一声哽在喉咙里的痛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被他看得身上起了热,甚至压过了药效,自被他扫过的地方一一升起火花,又发展成滔天大浪般迅速席卷全身,云奕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拿手背贴了贴侧脸,试图降温。 这一下蹭得她彻底花了半张脸,顾长云眸中一瞬时划过什么东西,几大步上前一把擒住了她犹抬着的腕子,狠狠攥了一下,接着轻轻松开,将她往怀里带了一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拇指狠狠摩挲过那几道血痕,将它们揉的更开。 云奕乖乖仰着脸任他动作,竭力想要忍住心里的什么冲动,垂着的手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裳,一开口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软,“你怎么来了?” 她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侯爷出现的那一瞬她就认了出来,现在很难不欢喜。 顾长云手上动作轻柔的贴了贴她的额头侧颈,细细理好头发,语气却不好,“不然呢?你想横着回去?” 云奕弯了弯眼睛,主动上前点了点他脸上的代面,“哪能啊,怎么会呢?” 顾长云两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打,上下扫视她一遍,“还能走吗?” 云奕福至心灵,顿时往他怀里一软,瓮声瓮气,“腿软,走不动路的。” 顾长云长臂一展揽住她,没戳破她的小心思,“要背还是抱?” 没想到还有得选,云奕受宠若惊,当下认真就开始思索,眉头纠结地扭成一团。 顾长云失笑,轻轻松松将人捞到自己背上,“行了,替你选了。” 云奕的胳膊自发缠上他的颈子,还妄想得寸进尺,凑到他耳边嘟囔,“我想要抱的。” “想得美,”顾长云大掌托着她的腿往上颠了颠,不忘解释一句,“脸脏,别蹭花我衣服。” “哦,”云奕不情不愿的把下巴搁他肩上,她的耳尖抵着顾长云的耳垂,蹭的两人心中都痒痒的,没走几步,顾长云听见自己颈侧又传来一句小声的嘟囔,“又不是不给你洗。” 顾长云简直要气笑,他这样背着云奕,云奕一整个上身都能伏在他肩上,他自认为这种姿势比抱着要舒服许多,将整个后背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虽是这般腹诽,却还是耐不住云奕在他耳边小声哼唧,肩头一垮几下将她转到身前抱着,默不作声继续走。 云奕满意的在他胸前蹭了蹭脸,看他走的方向不是回府的,想着要给侯爷说一声要去惠举家中,但顾长云的怀抱太温暖舒服,让她一歪头就沉沉睡去。 怀中人呼吸平稳,顾长云垂眸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在巷中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略停了一停。 早有人在附近等候。 云十云十二无声自墙后翻出,十分恪守规矩的没有抬眼看侯爷怀中人,仅盯着自己靴尖。 顾长云压低声音,“用得着的留下来,其余的收拾干净。” 云十云十二领命,悄无声息退下。 前襟上还是蹭了几点血污,顾长云磨了磨牙,以目光在云奕脸上狠狠戳了戳。 说到做到,侯爷等着你给洗衣裳。 昏睡的云奕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靠着他的胸膛睡得安稳,唇角还微微挂着笑意。 罢了,顾长云轻叹一声,这血迹太碍眼,还是先将人给洗干净罢。 风起风止,黑夜遮掩了太多东西。 也包括明平侯烧红滚烫的耳垂。 第一百零三章 “你害羞什么?” 云奕是被热气蒸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水气弥散,被热水泡得暖洋洋的身子放松的靠在桶沿,颈后贴心的垫着一块叠好的软帕,小心不让硌着脖子。 热气氤氲,云奕长睫上挂了点点水珠,她稍一眨眼,便有那么一两滴不堪重负地滚下落在水里,溅起来一小朵水花,太热了,好热,云奕整个人还不太清醒,费力的偏了偏脸,带动身子往一旁侧了一下,避开了些蒸腾往上的热气。 侯爷呢?她慢慢的眨巴眨巴眼,视线内是一架八扇的花卉风景描金绘画屏风,两侧是长及地面的细珠帘,一旁三层的小架子上摆着皂荚和澡豆,还有干净的帕子和手巾,一层放着绢布和棉线剪刀,翘头小衣架上搭着几件明显属于男人的衫子,自己穿着亵衣同几个大大小小的药包泡在一个能容下两人的大浴桶里。 云奕盯着那层绢布丝线反应了一下,捞过一个药包抱在怀里发着愣。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云奕忍不住耳红,又捞过来一个药包抱着,半张脸埋在水里,透过屏风往外看去。 顾长云的身影撩开外面的帘子,听见水声顿住动作,云奕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他。 顾长云似乎是笑了一声,“醒了?” 还以为他会直接进来,云奕觉得脸热,扫了眼紧闭的窗户,慢吞吞回道,“刚醒。” 顾长云刚从她房中拿了干净衣物过来,一抬眼,八扇的屏风都遮不住打里面透出来的暖意,影影绰绰能窥见云奕懒洋洋的靠在桶沿,惬意的往后仰头,侧脸下颚的线条好看,目光顺着那条弧线往下滑,肩颈的轮廓也那么清晰。 热了,顾长云停住动作,觉得后背起了汗意,后悔方才不先去用碗茶水。 云奕见他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解下来的话,眼波流转夹了些揶揄,轻声唤,“侯爷……你要在那站到什么时候?” 顾长云眼皮狠狠一跳,闭了闭眼,有了动作。 嘴上调戏人是一回事,可看着顾长云慢慢走近,自屏风后转出来时,云奕还是忍不住背脊发麻,轻轻颤了那么一下。 模糊的轮廓突然有了实状,云奕脖颈处的白皙顺着线条延伸向下隐在半透的亵衣中,被水色这么一浸,像是浸融在月色中的白玉,泡散的发如墨散开,几缕漫不经心的挂在她肩头,像是无声在勾引人往这边看。 顾长云的目光落得隐晦又大方,没有漏掉她肩头的轻颤,心头微动,将小臂上挂着的衣物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探指撩了撩水面,“水还热,再泡一会儿,”又道,“别抱着,净是药材。” 能不热吗,云奕舔了舔唇,听话的撒开手,让那两个药包飘远了一些。 她颊上不正常的酡红褪了,现在是从皮肉深处透出来的盈盈的气色和红晕。 顾长云克制住想要盯着她颈侧小痣狠看的想法,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放下心来,对上一双盛了秋水似的眸子,一怔后,轻笑,“云奕,你害羞什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双手撑着桶沿,慢慢压下身子,鼻尖蹭过她满是水气的额头,哄小孩一般,又低喃了一遍,“你害羞什么?” 云奕没让他听到他想要的答案,顿了一下,缓缓抬起身,水珠顺着肩头乱淌,指尖轻轻点上他滚动的喉结,眉眼盛着笑,那么轻轻一揉,“侯爷觉得呢?” 顾长云呼吸猛地一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云奕一手的水,轻易从他的钳制中逃脱,坏心眼的打了两个水花溅湿他的前襟和下颚,飞快地退到浴桶另一边,眼中的笑是见招拆招后藏不住的欢愉。 小没良心的,顾长云咬了咬舌尖,以平生最大的冷静压下心头悸动,又见全了她衣衫半透的露出下面的颜色,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咬牙一扬手随便抽了件衣服扔过去,“穿好,说正事。” 衣服下传来闷笑声,云奕拿下盖在头上的衣服,展开一看宽大的很,是顾长云原留在衣架上的干净内衫,松柏的清香被热气一激,不可抵挡的将云奕笼罩在自己这方寸之间,她抬眼看了顾长云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穿上了。 一个贴在浴桶边缘裹着一身松香,一个站在另一端静静平复呼吸,目光不经意一碰又默契的错开,两人都没好到哪去。 顾长云率先开了口,“今晚你原本要去惠举家中?” 云奕点头,“想去探一探他的死因,今晚去最好,明日人就多了。”想起来阿骨颜的那三枚骨针,“我腰包里有三枚离北的骨针,去对照一番能辨出到底是谁人下的杀手。” 顾长云面色不虞,“东西都在外间,你哪来的骨针?” 云奕一哽。 顾长云又撑上了浴桶边缘,两人距离拉近。 顾长云皱眉,“你今晚都去哪了?” “谢府,谢之明和如苏柴兰牵扯,我去看一眼,正好碰见如苏柴兰派去以毒物要挟他的人,”云奕被他的目光一盯什么都给交代了,“对上是对上了,没过几招,他的手法不准。” 顾长云简直要被气笑,“把脾胃弄成那样,还发着热,跑去谢府给人家送人头呢?!” 云奕默不作声地往水里缩了缩。 顾长云憋着气,看她看了半天,无奈道,“不管怎么,明日我先进宫一趟,探探众人的反应,大理寺……还得我去了再说,沈家的二公子在那,我自有定夺,这个惠举陆沉已经在查了,如苏柴兰……” 云奕从善如流接话,“如苏柴兰在百戏勾栏。” 顾长云一顿,接着道,“百戏勾栏不好查,人太多太杂,牵扯了太多外族之人,一往上就扯到了国与国之间,大理寺不会贸然出搜查令。” 正中如苏柴兰下怀,如苏柴兰就是仗着百戏勾栏所居之人众多,各官员不敢轻举妄动,才钻了这么一个漏子,有心之人稍微动动心思就能生出他在此处的猜测,但却不能付诸现实行动去搜去查,若是走暗的,如苏柴兰身在更暗处,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得知,接着就能有所应对。 黑夜压着黑暗,一层层染得更深,一时间室内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云奕想起顾长云方才说过的沈家二公子,“沈家二公子沈麟……侯爷要用他?” 顾长云大约是想到了从前什么事,微微勾唇,“他太聪明,没到最后说不上是谁用了谁。” 云奕默然,沈家在前朝也是大家,前些年沈老爷子去世,沈老夫人中风身体一下子垮掉,沈麟的叔父沈太渊接管了家事,自此沈家一步步走向没落。 沈麟的父亲沈鸣,好像同先明平侯是至交好友来着,云奕微微出神,“他答应了?” “他不答应就是死路一条,”顾长云看出她心中所想,探了探水,又加了两瓢热水进去,“沈老夫人中风能活得了几日?沈太渊是个色厉内荏的,他在沈府中的势力早已被其妻兰氏架空,八条里街的铺子全握在兰氏手里,沈家如今是兰氏的一言堂,兰氏膝下只一女一子,幼子仅三岁,沈老夫人一死兰氏就会对沈麟下手,沈太渊自顾不暇护不住他也护不住沈家,兰是外姓,沈家落在一个外姓人手里,换做是你你会甘心?” 当然不甘心,沈麟百龙之智,为护沈家远离朝中风雨甘愿藏拙十余年,他身为朝中官员不好出手处置家中商产,沈家到了这般地步,他自然不会甘心。 “十一年前,麒麟才子七步成赋,名动京师,”顾长云神色淡淡,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可惜,“区区一个大理寺丞已经委屈他做了五年,为沈家也为他自己,他一定会答应我。” 从上次在秋南山的猎场就能看出沈麟偶然望向自己的欲言又止,正好这件事将他同大理寺扯到了一起,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逢上这个机会,不用堪称可惜。 沈麟这步棋子若是用的好,逆风翻盘都有可能,顾长云回想起当年沈麟的神姿,还是会不吝啬自己的赞叹。 云奕见他唇边露了笑,知道他心中定然有十分的把握,便没将此事放在自己的要紧之事当中。 她身上本就没太多力气,浑身被热水泡的发软,顾长云看着她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一副娇软慵懒的神态,忽然想起来一事,双眸危险地眯起来,喊她,“云奕。” 云奕眼睛已经闭上了,懒洋洋靠在桶沿,“唔”了一声。 顾长云语气不善,“今晚那群要杀你的人是怎么回事?” 云奕嘟囔了一句什么,小脸皱了一皱,像是好心情被打扰了一般。 顾长云愣了一下,叹口气,认命般走过去,俯下身贴到她脸边,耐心问,“你方才说什么?” 熟悉的气息让云奕的脸舒展了些,乖顺的又说了一遍。 “问你老相好去。” 顾长云莫名其妙的思索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楼清清,哭笑不得,刮了下她的鼻尖,半是埋怨半是无奈,“这又是哪门子飞醋。” 不过漱玉馆他是有些日子未去了,楼清清忍不了那么久,背地里有动作也是正常,他这般想着,一回想起今夜小野鸟被逼到贴着墙面的时候还是觉得烦躁,虽然相信无论如何云奕都能脱身,但过程如何不好说。 顾长云拎起一个药包看了看颜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挽了挽袖子直接将云奕从水中横抱了起来。 云奕睁眼,窝在他怀里,被他用薄毯裹了个严实。 她还记挂着惠举的死,“惠举……” 猝不及防被顾长云颠了一下,没好气道,“明日侯爷替你去看。” 云奕被他抱着绕出屏风,后知后觉道,“今晚的正事说完了?” “嗯,”顾长云动作轻缓的将她放到被褥上,拿了帕子给她擦湿漉漉的头发,“省些心罢。” 云奕软软的应了一声,她方才从侯爷的浴桶里出来,现在又到了侯爷的床上,还未来得及心猿意马乱想,肚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顾长云的动作一顿,往下瞥了一眼,又往上似笑非笑看了看她。 云奕目光飘忽,拉了拉他的袖子,“饿了。” “早干嘛去了?”顾长云白她一眼,“厨房炉子上温着粥,待会给你拿。” 待会……云奕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那么晚,她现在霸占了侯爷的床,侯爷今晚歇哪儿? 第一百零六章 “看把你野的。” 顾长云回来的时候云奕不在府里,问阿驿有没有见着人,阿驿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艰难的从躺椅上支起上半身,张着嘴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没看见。 顾长云无奈,让连翘去准备山楂茶给他,转身看见白清实进来院子。 白清实听见了他问云奕在哪,道,“我见云姑娘去过书房,应该给侯爷留话了。” 于是顾长云脚下一转径直往书房去了。 云奕先前送他的那幅画被他拿出来重新挂回了书房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大案上的白玉镇纸下压了张字条,是云奕的笔迹。 “出去一趟,晚饭前一定回来。” 怕顾长云不放心一样,“一定”这两个字被她专门用朱笔勾了个圈,十分显眼。 顾长云两指拎着纸条瞧了一会儿,从前院到书房这一路上刚生出来的丁点烦躁奇妙的被抚平,眉眼间颜色柔和几分,将字条收进后头架子上的锦盒里,顺便低声埋怨一句,“看把你野的,晚上才回来,都几顿没和侯爷一起用饭了。” 但他脸上的神色分明在说自己并没有怪云奕。 云奕走了一会儿才感觉不那么撑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戳戳自己的侧腰,庆幸自己没有长肉。 她身法步法全是仗着自己身轻灵活练出来的,近些日子哪哪都懈怠了,所以就算知道自己骨头架子小长不了多少肉还是少不了一顿担心。 专门经过了昨晚和那群人交锋的地方,血迹和痕迹早被清理干净,白天巷子和晚上的模样有些差别,云奕靠着墙站了一会儿,顾长云舞刀的画面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这是她第二次见顾长云提刀,第一次是在初次见面时,顾长云骑在马上一刀挑开了贼人挥向护在她身前的管家老伯的刀,她当时被吓的忘记闭上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一道寒光闪过,那把沾了无数人鲜血的刀生生被劈成了两段,最终躺在了地上的灰尘中。 顾长云那时候一身青衣,虽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他灿若星辰的双眸,衣摆随着他挥刀的动作荡开,比碧波荡漾还要招惹人心。 再往后,她见过顾长云用银枪,用长弓,用马刀,后来顾子靖的剑到了他手中,那柄剑太薄,像是含了一层冰,却没有小侯爷冷峻的脸色锋利,云奕低低的笑出声来,她在顾长云的藏书楼见到了那把剑,好生藏在了暗格中。 她相信顾长云说过不记得救她那一事的话,磕磕绊绊那么多年过来,她并不是时常陪在小侯爷身边,总有遗漏的时候,比如说先明平侯及夫人去世的时候,顾长云在祠堂跪了整整七日,她当时还在晏家庄的禁闭室里磨练,日后被放出来经人打听才知道。 失魂落魄的顾长云不得不撑起摇摇欲坠的明平侯府,群狼环伺,云奕不敢猜想那段时间在顾长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可能就是那时候出了变故,顾长云像是遗忘了很多东西,包括被救下的她。 罢了,瞎想什么,现在这样已经是自己往前不敢奢想的了,云奕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往三合楼那边去了。 月杏儿拉过来一条板凳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怀里宝贝的揣着一本书,她昨晚熬夜趴在桌上睡着了,今个一早却是在自己房间床上醒来,床头一包善味斋的点心,是晏箜给她捎的。 柳正走过来不动声色瞥一眼书皮,正好一手托起她往下低的脸,无奈,“那么困怎么不上楼去睡?坐这跟个镇宅兽一样,早上饭吃了没?” 月杏儿自暴自弃的将脸压在他手上,“你才镇宅兽,我坐这等小姐呢。” 柳正刚欲开口说云奕那家伙向来是神出鬼没坐这等不如回楼上睡觉,忽然觉得身后戳过来目光,一扭头帘子后面探出来晏箜的脸,直勾勾盯着他托起月杏儿下巴的手。 柳正手腕一僵,无奈捏捏她的脸,“得,你的早饭来了。” 月杏儿先闻见了熟悉的香味,歪了歪头,看到他身后晏箜小心翼翼捧了个托盘过来。 “晏箜,你做了猫耳朵?”月杏儿一扫睡意,跳起来跑过去看。 晏箜侧了下身子,小心没让热气腾着她,羞涩的抿了抿唇,“嗯,好久没做了,不知道味道还对不对。” 白瓷浅口碗中面瓣小巧形似猫耳,加上玛瑙般的火腿丁,还有鸡丁和虾仁干贝,离老远就闻见了鲜味。 月杏儿自觉坐到桌前,眼巴巴看晏箜拿小瓷勺在碗中轻轻搅着散热气。 晏家庄里只有早中晚三顿定食,晚上半夜若是饿了厨房是没有现成吃食的,但小厨房可以随便用,月杏儿不会做饭,夜里饿了怕耽误小姐睡觉,从来都是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去敲晏箜的门,让睡得迷迷糊糊的晏箜起来弄东西吃,常常是一碗热腾腾的猫耳朵。 云奕一进门就闻见了味,“猫耳朵?” 月杏儿才吃一半,看见她欢喜道,“晏箜做的,小姐你吃吗?” 少年人的耳朵羞红,不太好意思的说,“这碗是月杏儿的,小姐要想吃我马上再去做。” 云奕心里明镜似的,忙摆了摆手,“不用,吃了过来的。”见他在这里,随口问了一句,“晏子初呢?回来了没有?” 楼梯上传来晏子初阴森森的声音,“人就在这呢,劳烦您高抬贵眼。” 他眼下一片乌黑,衬得脸更加的白,偏偏他唇色偏红一些,一身白衣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颇有些阴间白无常的意思。 云奕诡异的顿了一下,发自肺腑的关心道,“晏子初,你被人打了吗?怎么这副鬼样子?活像刚从地底下爬上来的一样。” 晏子初没好气白她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云奕笑笑,“上哪去了?那么多天没见你。” 晏子初差点就把“你不对劲”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警惕的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云奕啧了一声,好笑道,“那么紧张干嘛?你不是找人去了,人就在京都,你跑哪找去了?” 晏子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是吗?” 云奕挡在他前面,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正眼看自己,似笑非笑,“还有,上次那个忙你还没帮到底就跑了,跑什么啊?” 晏子初装傻充愣,“啊?笑话,你还有要我帮的事?” 云奕只是笑,手上默默加了些力气。 “嘶,疼,”晏子初没好气拍开她的手,“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厨走,云奕就跟在他后面拽着他的袖子,“快说,都干什么去了?” “之前也没见你关心过,”晏子初扭头弹了下她的脑门,半是埋怨道,“管到你哥头上了。” 云奕随手从桌子上的小筐里拿了两个红枣塞给他,“那可不吗,看你那脸煞白煞白的,来吃俩枣补补。” 晏子初接了扔嘴里,“你问那人干什么?” 话题无缝衔接,云奕知道他这就聊到那一天了,连忙又拿了俩枣往他嘴里塞,“咱俩心有灵犀,我们晏大家主还能不知道?” 求人的时候才嘴甜,晏子初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吐出四枚枣核,“我回晏家庄让玄机去查了那事,付姓夫妇一路往南颠沛流离在闽南病逝,膝下一子不知所踪,打听了一大圈子都没人听说过付渊景这个名字,你是不是因近日事情太紧,有些风声鹤唳了?” 乍一听到付渊景三个字云奕有些晃神,眨眨眼,“真的?” 晏子初递给她一封信,掀开锅看了一眼,“付家逃……迁徙的痕迹就断在了闽南,你是我妹子我骗你干什么?” 云奕长长哦了一声,把信收好,目光随着他找东西吃的动作移动,恍然被勾起来什么记忆,扯了扯他的袖子。 “干什么?我告诉你别跟我撒娇,我不吃那一套。”晏子初回身看她,试图严肃的绷起脸。 “想吃片儿川,给做一碗呗。”云奕一脸无辜,在晏家庄里月杏儿晚上饿了去找晏箜,她就去找晏子初,反正就在隔壁,就算晏子初把门窗在里面都锁了她还是能进去,直接把人从床上拉起来去厨房。 晏子初目光下移,瞄了眼她的小腹,面色复杂,“你不是吃了来的吗?” 云奕微微一笑,抄起根筷子转了一圈,猛地一钉,竹筷子进去桌子大半截。 晏子初行云流水挽袖子系上了围裙,“这个时候没有笋吃,雪菜估计还在窖里,别吃片儿川了,哥给你做个西湖牛肉羹?虾爆鳝面吃不吃?” 云奕乖巧点头,“还要荷叶粉蒸肉。” 这是想吃江南菜了,晏子初微微一愣,压下唇边笑意,推她往厨房外面走,“行了行了知道了,等着吃,厨房油烟大,去前面找月杏儿玩去。” 云奕回头,朝他顽皮的眨眨眼,“善有善报,晏家主。” 晏子初一头雾水的看她蹦蹦跳跳掀开帘子去了前面,旁边一厨子从窗口探出半张脸,咽了咽口水,“家,家主,您真要亲自下厨?” “嗯,”晏子初环视了下桌子上的调料罐,“帮我把食材准备好,你就忙自己的去,小厨房我先用了。” 片刻后他对着整整两个刻有长乐坊标纹的四层食盒和一大壶冰镇的奶酒陷入了沉思,总算知道了云奕那一句善有善报是什么意思,登时哭笑不得,喜悦冲昏头脑一时竟没想着问她什么时候去了长乐坊。 云奕等着月杏儿吃完,给她递了个眼色,月杏儿嘿嘿一笑,两人溜到楼上关了门,留一脸淡定的柳正和摸不着头脑笑得无奈宠溺的晏箜在楼下。 云奕看她那邀功的小表情就知道她找出来了什么,捏捏小脸,“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月杏儿吐吐舌头,“不知道。”连忙将怀里的书掏出来,翻到折起来的那一张递给她,点点一行字,“哝,在这儿。” 云奕轻笑,“柳正借给你他的小书房了?有奖,想吃什么?待会都给你买。” 月杏儿懂事的挽着她胳膊,“待会再说,小姐你先看罢。” 小姑娘太可爱了,便宜晏箜那小子了,云奕刮了下她的鼻子,低头看被她指出的那段文字。 呼吸一滞。 第一百零七章 “从来不讲德行。” 这并不是一本专门写各种蛊虫的书,云奕粗略扫了眼书页,翻过去看书名是什么,结果也并没有书名,原书的封皮破破烂烂,是柳正重新包了书皮。 赤鹫之地有擅蛊之族,这本书正是记载赤鹫之地风土的地方志。 “天眼三七虫?”云奕瞥了一眼被月杏儿放在桌子中央的小瓷罐,那只半透明的小虫将自己团成团缩在一角,可怜兮兮的,“擅追踪,驯化后仅与一物之音有所感应,族人仅人手一只……” 云奕眼皮一跳,猛然想起她半梦半醒中听到了铃铛声响。 绝不可能是幻听。 关于天眼三七虫的记载就那么一段文字,云奕反复看了两遍记牢,闭眼回想听见铃铛响的时候有什么异常。 什么都想不起来,不是痛到窒息就是昏睡,连铃铛声都听的不真切,哪里还能发觉什么异常。 云奕有些泄气的戳了戳小虫,这玩意在她身上藏了那么久她都没发觉,也太迟钝了些。 小虫仿佛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慢慢舒展开,抱住了云奕的指尖讨好似的蹭了蹭。 “从赤鹫来的……”云奕任它抱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 月杏儿点点小虫的脑袋,“小姐,这天眼三七虫哪来的啊?怪稀有的还。” 别人搁你家小姐身上的,云奕往前轻轻一推把小虫怼了个肚皮朝天,盖上盖子,“路边捡的,欸,它吃什么啊?” “小姐你要养着?”月杏儿想了想,“它吃什么书上没说,蛊虫都是同类相食,它那么稀奇,应该不是同类喂出来的,要不喂它点黄瓜菜花什么的?” “养蝈蝈呢?”云奕失笑,还真认真的思索了下,“我看见厨房有嫩玉米,掰下来半截喂它?” 月杏儿笑弯了眼,“好,我去掰半根给他。” “行,”云奕就还让她带着小瓷罐,“先帮我养着,不用随身带,就放在三合楼里。” 月杏儿乖乖点头,问她,“小姐,你最近忙什么呢?去哪带着我嘛,我在这儿没事干太无聊了。” 她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云奕眯起眼,“晏子初跟你说什么了?” 一语中的,月杏儿略尴尬的笑笑,一头拱到她肩膀上,“不是家主……是柳叔,柳叔说你这几次来脸色都不好,不放心,让我跟着你,我也担心你嘛,还有柳正说的,京都里疯狗那么多,乱咬人误伤我们小姐怎么办……” 柳叔心细如发,云奕一怔,唇边露出笑意,“那带着你干嘛,带着你一起被疯狗追?” 月杏儿做了个凶狠的表情,在空中一抓,一本正经道,“我挡在小姐前面,一把钳住狗嘴把它甩得远远的。” “那么有用啊,”云奕用哄小孩的语气道,“下次一定带上我们月杏儿。” 月杏儿听出她的敷衍,撇撇嘴,小声念叨一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云奕没所谓耸肩,“你家小姐不是君子,从来不讲德行。” 月杏儿还想为自己争取几句,云奕却忽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起身子望向窗子外。 月杏儿不自觉的屏息,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人声,叫卖声,行人的脚步声,楼下的食客交谈声,后厨做菜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 偏头去看云奕,云奕神情认真,微微皱了些眉,似是听不真切,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探了探身。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但就是刚才有什么声音刺了她脑子一下,不算好听,抓不住似的飘走了,再想仔细辨认的时候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云奕颇有些烦躁的拍了下窗框,怎么一个个都和声音牵扯上,她听力真的那么退步了吗…… 月杏儿从她身边探出头往外左右看,疑惑,“怎么了?刚才听见什么了吗?” “嗯,”云奕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听错了罢。” “怎么会,”月杏儿才不相信,“你那么大反应……” 云奕一把捂住她的嘴,“嘘,你看谁来了。” “唔?”月杏儿被她抬着下巴往一个方向转,南衙禁军?凌肖又不在看南衙禁军干什么? 领头是张扬跋扈的凌江,后面一队南衙禁军里就两三个熟悉的面孔,跟在最后面,面无表情下压着不服气和嫌弃的神色,就这一会儿,云奕已经瞅见那个叫广超的少年翻了两个白眼。 庄律冷静的戳了他一下让他收敛些,云奕目光转了一圈,没看见汪习。 汪习的脾气暴躁些,看来是凌肖将他留在了手底下,怕他在凌江这边生事反倒自己吃了苦头。 月杏儿没忍住笑,“看来这个新来的很不得人心啊。” 云奕扯了扯嘴角,起了捉弄的心思,“去,把桌上杨梅给我拿几个。” 一见她露出这种有些蔫坏的笑月杏儿秒懂,捧了一捧过来。 云奕先往她嘴边送了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吃,两枚小小的果核,一前一后滚到了凌江脚下。 凌江前脚一个趔跌,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紧接着后脚也是一滑,根本不给他稳住下盘的机会,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后跌摔了个结实。 广超第一个没撑住,“噗呲”笑了一下,被庄律飞快拧了下胳膊连忙收住了声。 凌江气的脸红,动作还算潇洒的从地上起来,低头就找让他摔倒的罪魁祸首。 杨梅核圆溜溜的,被他方才那么一滑不知道滚到了哪去,他低头寻了两圈没寻着,气的脸都变了颜色,眼看着周围偷瞄这边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咬牙吐出一个字,“走!”气势汹汹快步巡完了这一条街,恨不得马上离开现场。 广超只顾低头忍笑,没看见庄律皱眉抬头环视一圈,视线在一处地方定了一下。 云奕神情自若的往嘴里塞了枚杨梅,十分友好有礼貌的同他挥了挥手。 庄律顿了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月杏儿撇嘴,“这人谁啊?一副臭脸,看着好欠揍。” 云奕似笑非笑,“挺有意思一人,不用搭理他。” 晏子初饭还没做好,挽着袖子正揉面,云奕过去捏了个炒好的大虾仁吃。 晏子初看她一眼,伸手在她脸上蹭了一道白,“还没好呢,再等一会。” 云奕点头,仗着他两手都是面粉,扯着他的衣服擦干净脸,吐吐舌头,“我带月杏儿出去溜达一圈,给她买点零嘴儿。” 晏子初无奈看自己衣服上多了点白色,“记得回来就行,还有零花没?没钱去前面找柳正要。” 云奕拉长声音回了句“知道了”,带着乐滋滋的月杏儿出了门。 两刻钟后,月杏儿站在百戏勾栏街前,捧着一筒乌梅汤,咬着一根中空的荷叶茎吸溜两口,扭头问云奕,“小姐,我们来这干啥?不跟家主说一声回去要挨骂的。” “晚了,回去说也是挨骂,”云奕抬了抬眉毛,“上了我这条贼船,就跟着走罢。” 月杏儿想了想是这个理儿,吸溜着乌梅汤紧跟在云奕身后走进了这一片喧嚣中。 白天游人玩客少些,勾栏这边零零散散几个练把戏的摊子,她们拣的这条巷子不挨着主路,人更加少一些,有戴半张面具的人表演喷火,似是对闯入这片天地的两个少女好奇一般,云奕牵着月杏儿一路走过去,不是她疑神疑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暗地盯着她们,连跳着傩戏的那一圈人都逐渐往她们附近靠拢了。 月杏儿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入目所及全是跳跃浓艳的色彩和面具,不自觉更贴进云奕,小声道,“小姐,我怎么感觉这里阴森森的,说不出来哪里怪怪的。” 那是因为哪里都怪,却又显得诡异的协调,她们两个才是闯入的外来者。 这样下去如苏柴兰一旦派人过来,少不了要把自己搭进去,云奕将月杏儿往身后拢了拢,随手取了一边柱子上最常见的一种白色带红色简单花纹的面具盖在她脸上,自己也取了一个戴着。 傩舞的人越来越近了,云奕一个扭头,一张四目怒视耳挂铜铃的玄色面具呲牙咧嘴的杵到了她眼前。 云奕抽了抽嘴角,镇静的一个错身拉着月杏儿闪过去。 那玄色面具人不依不饶,坚持把脑袋杵到云奕脸前,黑黢黢的四只眼睛仿佛挂着好奇的目光。 云奕将月杏儿往前一甩,矮身从那人举起挥舞的手臂下旋身钻过,衣摆荡开一朵青灰的浪花,紧接着揽住月杏儿的腰扶她站稳,语速很快的低声道,“别怕,这人应该没有恶意,是个姑娘。” 月杏儿吃惊的瞪大了眼,看看云奕看看张牙舞爪的那人,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玩意,不是,这个一身厚重繁芜的跳傩衣裳,肩背宽厚,脖子和手涂成黑色,戴了个吓人吓到可止小儿夜哭的面具的人,是个姑娘?! 云奕揽着她下身用力原地转了一圈,躲过那人动手动脚的跳舞姿势,低笑一声,“傻丫头,忘了?男人和女人身上的本息闻起来不一样,”又躲过一次招惹,“你看她的步法,虽比寻常女子沉稳,同男子比起来还是轻盈了些。” 那人似乎是来了兴致,步步紧逼,云奕携着月杏儿几乎融入了跳傩戏的队伍,随着鼓点被那人带着旋转绕步。 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裹着破旧毯子的蒙眼少年唇边一直挂着的弧度深了些许。 他面前是个无人问津的说书摊子,蒙眼少年耳尖微动,摸索到醒木在小桌上轻轻一拍。 玄色面具人一下子停住纠缠云奕二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的旋身带着傩戏的队伍退开。 云奕听见这一声响,朝声音传来之处看去。 蒙眼少年已展开折扇开始说一出戏,然而他面前并没有听书的人。 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头上包一块布巾,佝偻着腰提着一装有两坛酒的篮子从众人间穿过,口中念念有词,经过她们身边时神经兮兮的念叨一句,“小姑娘快些走罢,他就要来了。” 云奕眉头一皱,方才的气氛虽有些诡异,大体是可以说是轻快的,同那个姑娘周旋时她甚至听到了几声从谁面具下泄出来的闷笑,但醒木声后,所有的东西都收住了,所有人像是回归正轨一般,给她的感觉一下子变得莫名风雨欲来。 月杏儿离得近,自然也听见了她说的话,满眼写着担心,“小姐,我们先走?” 云奕回首深深望了一眼那个蒙眼少年。 少年唇边的弧度像是永不会变一般,裹着毯子静静坐在棚子下的灰暗中。 这人是谁?云奕本能察觉到危险临近,浑身的弦绷到最紧,“走!” 来不及深想,反手就拉住月杏儿快步离开。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就数你最费心。” “这哪来的?”顾长云又问了一遍,语气沉了些。 “一熟人给我的,”云奕瞧不见他脸上什么表情,连忙双手拢住他的手腕,将他轻轻往旁边一带两人面对面坐着,“惠举受害那夜他正巧路过,眼看着一人翻墙出来了,凶神恶煞的,那人要杀他灭口,交手时这物什掉了下来人跑了,他便留了这玩意,知道我跟侯爷有交情,特意给我送了过来。” 真真假假一半一半罢,云奕这时候不觉得心虚了,庄律确实是在下值后遇见了那人捡了这弓弩。 “熟人?”顾长云半信半疑,语气有些莫名不对劲,“从未听你提起过在京都中有熟人。” 这哪是重点,云奕哭笑不得,点了点弓弩上的一处,将他的注意给拉回去,“这弓弩是特制的,你看这,凹槽很浅,像是专门放骨针的地方。” “传统弓弩的弓弦主要以牛蹄筋或牛背筋制成,这个却是鹿筋,更有韧性,就算是轻巧的骨针也能射出很远距离。” 顾长云还在回想她有没有提到过什么熟人。 云奕一看他就知道这人还没回神,无奈,“好了好了,也不算是熟人,走江湖的打过照面罢了,不值得专门给侯爷提一嘴。” 顾长云这才满意,又觉得不对劲,“仅是打过照面的人怎么会这般好心专门给你送这玩意……” 云奕顿了顿,轻笑,“瞒不过侯爷,他托我帮个忙……也不知道这对侯爷有没有用。” 顾长云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这才罢休,反复打量手中的小巧弓弩,“有用,”忍了又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让你帮那忙好办吗?” 云奕忍俊不禁,“好办,不劳侯爷费心。” 顾长云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就数你最费心。” 云奕耸肩,往外看了眼,“今儿侯爷做东?” 顾长云淡淡嗯了一声,知道她是提醒自己不便在外面待太久,免得他人生疑。 “破费了,我猜这一顿侯爷得花不少钱。” “可不是,吃了人家私留的螃蟹,多少钱都值了,”顾长云将弓弩随意扔在桌上,“晚些拿回家,我先过去了。” 云奕应了一声,把他送出门外,回身将东西收了起来。 席间,一录事吃多了酒,觉得胸口闷,偷溜出来包厢去外面露台上透气。 这露台打着细竹帘,两边都摆了三层的木架子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花香混在一起清甜并不熏人,比在旁处舒坦不少,录事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悠悠挪到围栏边的长椅子上坐下。 缓了会眼前总算没那么多重影了,录事舔了舔唇,唇齿间还留有秋露白的酒香,不觉啧啧感慨一句明平侯大手笔,馋了许久的秋露白今日能畅快了喝,少不得有些人要贪杯。 他伏在围栏上左右瞎看,忽然瞥见斜对面错了两家店面的丰庆楼二楼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疑惑喃喃道,“耿少卿?我真吃醉酒了不成,他怎么在这?” 同他搭伙的主簿来寻他,半眯着眼胳膊往他肩上一搭,笑道,“瞅什么呢?逃酒逃到这来了?” “没,”录事直呼冤枉,给他指了指丰庆楼,“我方才好像看见耿少卿……” 不及他说完,主簿脸色突变,一把捂上他的嘴,慌乱四看,“慎言!” 录事被他这一喝吓得酒醒了大半,猛然醒悟耿贞度已被罢了大理寺少卿的职,如今的少卿是里面明平侯亲点的沈麟。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止了话头,各自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身回了包厢,一连饮了两杯秋露白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才下去。 沈麟闻不了那么多荤腥,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他面前的几道都是清淡的菜品,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偶尔抬头会对上对面匡求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知道匡求在想什么,顾长云需要人来做挡箭牌来分担暗处蛇鼠们的注意,这份大理寺少卿的差事可不好做…… 良久,沈麟在心中幽幽叹一口气,隔空对着匡求抬了抬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匡求一愣,亦默默饮下一杯酒。 三合楼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而这边丰庆楼的气氛却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耿贞度被罢职,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心中对顾长云的怨恨又深了几重,犹豫之下还是决定赴萧何光的约,却不敢单枪匹马去萧府,便约在丰庆楼见面,没想到顾长云竟嚣张跋扈率性到如此,这个关头竟在三合楼大肆摆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那个什么沈麟的三分讨好之意。 切,亏还是个侯爷,耿贞度咬牙切齿,时不时愤愤瞥一眼窗外。 萧何光静静品茶,不动声色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耿贞度想着事,一扭头冷不丁对上萧何光古井无波的一双眼,心中不免打了个突儿。 迟疑着开口,“萧丞,您承诺的给我大理寺卿一职……” 萧何光身上的威压太重,他没敢继续往下说,怕萧何光以为他抚了自己的面子。 萧何光垂眸,“明平侯之所以担任大理寺卿一职,是皇上要他查惠举之死的真凶,倘若他查不出来呢,”他同一脸呆滞的耿贞度对视一眼,“事态紧急,他还有精力设宴作席,你觉得他能查得出来吗?” 他语速放的很慢,让耿贞度听得后背汗毛倒竖,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萧何光嗤笑一声,吹了吹茶沫,自顾自道,“事关离北,他整这一出,也不知道该说他聪明还是没长脑子,呵……” 耿贞度没胆子妄论,眼神飘忽不定。 萧何光斜睨他一眼,帕子掩口咳了几声,阖眼掩盖眼中倦色,只道,“接下来的事严君益会跟你说,你回去听信便是。” 耿贞度哪里敢说不,连连应下,告退后小心翼翼的避着人出了门。 萧府的暗卫无声出现,躬身半跪下,“主子。” “跟着他,别让他出什么岔子。” 暗卫颔首,“是。”眨眼间消失不见。 楼下的说书声隐隐传上楼,萧何光闭着眼听了一会儿,习惯性的唤严君益进来。 窗户纸上现出一个人影,是萧府的人,“老爷,严管家没跟着来。” 萧何光睁开眼,恍惚一阵,想起来严君益有其他事要做,静了静,“回去罢。” 外面应了一声,房门打开,有人进来扶他起身往外走。 萧府,暗室,烛光将地上的两道人影拉长。 严君益将一袋银钱放到面前人手中,缓缓道,“你家中的妻女会记挂你的,你救了她们的命。” 面前人嘴唇剧烈抖动,接着绷成了一条直线,他对着严君益低头,哑声道,“多谢。” 严君益没什么反应,“去罢,你是个懂规矩的人。” 男子神色一凝,沉重的点了点头。 云奕终是没舍得让顾长云在自家花钱,气得柳正咬牙笑着翻她白眼,云奕跟在他身后逗了半天才把人逗得肯开口说话。 柳正心里门清她的性子,伸一根手指戳戳她的额头,无奈,“小白眼狼,日后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云奕捂着额头只笑。 柳正拿她没办法,“行了,别跟着我了,碍事,后头我爹给你留的有螃蟹,在蒸笼里,自己去吃。” 云奕一把薅住他的脖子,真情实感道,“还是自家人好啊。” 不过这话不敢让顾长云听见,他指定又要生闷气,云奕笑着撒开手轻快的掀了帘子去后面了。 月杏儿房中空无一人,无人察觉到柜子上的一小瓷罐中有东西在沙沙作响。 顾长云不知道云奕跟不跟着一起回府,同众人告别后差人将醉的晕晕乎乎的裴文虎送回去,在外面车上等了一会儿,没等着人,但柜子里的糕点换了新的,灵光一闪移开点心盒子,发现下面躺着那把弓弩。 这就知道云奕一时回不去,顾长云啧了一声,屈指敲了敲车厢,“走罢。” 马车刚走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晃动,顾长云在这一晃中将点心盒子放回去,伸手拿了个绿豆糕慢慢吃。 今日之后,沈麟就和他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顾长云勾了勾唇,他身边全是泥沼,任谁靠近都会身陷其中,唯有上了他这条船,齐心协力的过了这泥沼才是生路。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左右权衡才登上,只有云奕这个傻子巴巴的自个儿贴上来。 京都是无形的深渊,他还在思索将云奕送出去的可能。 只是没往前那般坚定了…… 回到明平侯府,顾长云捧着点心盒子一下车就看见王管家等在门外,疑惑,“府里有事?” “不是府里,是凝叶馆,”王管家随着顾长云往里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范小姐的信,贴身侍女葱倩说范小姐病倒了,高烧不退。” 顾长云脚步顿了一下,他尚未觉得京都中多了个人,惠举那一出子闹的,无论是赵贯祺还是谁都将她给忘了,选秀女一事也被推了又推,说起来,他确是没有尽到一个表兄该有的心力。 他一边拆信,一边问,“请大夫了吗?” “请了,”王管家一拍大腿,“葱倩说太医院请了两个过去,害,净会掉书袋,开了些温补的药材,没什么作用。” 没什么作用才来明平侯府寻人,范灵均是个懂事的,无缘无故尽量不会给他添麻烦。 葱倩自个来的,王管家想到小姑娘包着泪花不敢掉眼泪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叹了口气,“我让来喜领着咱们的大夫去看了,还没回来。” 顾长云点头,眉头一皱,“看看范小姐是水土不服发热,还是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下手了。” 王管家也是这般想,“走之前我特地跟来喜说了,让他机灵着点。” 顾长云心里莫名生出些烦躁,无论是什么原因范灵均的这场病都像是自己欠她的,他静默片刻,道,“你准备些东西,晚些我去一趟凝叶馆。” 王管家应了,“哎,我这就去准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勿要苛求美人 月杏儿已经在这个什么听雨轩里坐了半日,面前桌子一半是她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一半是堆着果皮干果壳的碟子,直吃得喉咙干涩,灌下一大杯杨梅渴水。 台上一花旦咿咿呀呀的唱着戏,她听不太明白,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犯困。 她只身一个小姑娘,一坐那么长时间,免不了吸引周围人的目光,窃窃私语揣测她的身份。 不行,再听下去就真要睡着了,月杏儿艰难坐直,看台上花旦下了场,众人纷纷扔赏钱上去。 她也跟着扔了枚碎银,收拾桌上的大包小包抱在怀里,打着哈欠往外走,路过戏台时瞥见后面等着是不是唱戏打扮的人,换了说书的,少年眼睛上缠了一圈白布,月杏儿多瞥了两眼,觉得有点眼熟。 一边琢磨着到底在哪见过这人,一边往门外走去,听雨轩正门外是一条长走廊,连着岸边,廊上有卖荷花莲蓬的小童,也有叫卖消暑饮品的,月杏儿一路过走去,发觉岸边多了个背着画板,坐在岸边石头上的清秀男子在画画。 月杏儿经过他身后时好奇的看了一眼,他临摹的是听雨轩,楼阁亭台绘的极精巧,连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描绘的十分传神,是个有才华的。 想到自己惨不忍睹的画工,月杏儿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不忍直视的快步走开。 路过街头的王家铺子,月杏儿再次踮脚透过排队的人群往里看,柜台上尚还放着装绿豆糕的盒子,说明还有在卖的,月杏儿顿了顿,晏箜那家伙说要给她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事,犹豫再三,还是转身快步离开。 百戏勾栏里依旧热闹,大理寺未颁布什么条令,人们只隐隐有耳闻梨花巷死了人,并未知晓因何而死,人心惶惶紧张几天,见平安无事,便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因此,勾栏旁边这两条街吆喝声一起,行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晏剡跟晏箜换了打扮,在一处茶棚下喝茶,粗碗盛着砖茶,没那么精细,苦涩中别有另一种风味,是晏剡出门在外喝惯了的,他惬意的吸溜一口,招手唤来伙计要两碗牛肉面,再拿一块饴糖来。 伙计爽快的应了一声,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过来,饴糖是放在一小碗里的,晏剡从怀里摸出筷子,一夹将饴糖夹成几小块,放入晏箜冒热气的茶碗里。 晏箜笑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将碗里的几片牛肉夹给他。 晏剡急急拦住他的筷子,笑骂,“别在这兄友弟恭的,吃你的牛肉,”打量一眼他的身骨,扭头对伙计喊,“再来一碟牛肉!” 晏箜无奈,“吃不了那么多。” 晏剡吸溜一大口面条,说话含糊不清,“少废话,能吃得下,吃饱好办事。” 晏剡说着,抄起筷子在他面碗上盖了一层肉,催他快吃。 晏箜余光微不可察的扫着四周的行人,嘴里应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一时间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吃到一半晏剡还问店家要了醋加进面里,搅和搅和又是一大口。 两人本就是兄弟,一番举动下来自然得很,完美隐匿在这茶棚下的众人间。 “待会你是跟着我还是自己走?”晏剡面色不改,将最后两片牛肉夹到晏箜碗里,“咱们是第一批,不等入夜就得进去。” 晏箜捧着碗喝了口汤,同样神色自然,“我自己走。” “行,小心点。”晏剡三两口将汤底喝完,叫来伙计结账。 两人同行了一段,在巷子的岔口分别,谁都没有回头看。 这是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的默契,不想那是最后一眼。 人群中忽而睁开一双眼睛,稍一权衡,无声动身,朝一个方向追去。 晏子初也入了百戏勾栏,原本他不用来的,只是一牵扯到如苏柴兰这个人,他鬼使神差就想起了那张妖冶艳丽带笑的脸,还有那双冰冷狠毒如蛇的异瞳,顿时浑身恶寒,还是亲自走一趟为好。 异域的舞姬大胆而热情,一身轻纱舞衣缀着金玲,曼妙身材半遮半露,赤足点在一花面大鼓上,惹火地随节奏做着各种姿势,柔中带刚轻盈灵巧。 晏子初摇着扇子,远远站着看,微微出神。 这种舞他不是第一次见,无论是装扮还是鼓点技巧都大同小异,他曾在北方的草原上见过一支绝美的舞,一时间风起,恍惚嗅到了淡淡的奶酒香味,夹着外面的花草香,一下子将他拉到那晚月圆。 当年的离北狼主长子如苏伦珠,遭奸人迫害,身负重伤后被投毒,亲信无一存活,被逼至绝境狼狈闯入他们落脚的驿站,为躲避追兵搜查,阴差阳错扮成蒙面舞姬模样向来客献舞。 晏子初不自知的轻笑,少年人骨肉匀亭,流畅的线条下蕴盖的是紧致的肌肉,连日的奔波让人消瘦不少,正好能穿进那套清凉的正红色舞衣。 他们那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个个鹌鹑似的低着头红着脸,晏子初伸手盖住了云奕的眼睛,看向台上的只有他一个人、 晏子初本欲开口让人退下,但却鬼迷心窍一般,不知是美酒醉人还是眼前人醉人,竟是心跳都快了几拍,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台上。 他坐的主位,自然将所有美景都收进眼底,虽然这个舞姬骨架稍宽了些,身姿也有几分笨拙生硬,有几个鼓点都没能卡上节拍,但也无需在意,勿要苛求美人,微醺的少年望着台上的人,心下感叹,静静饮下一碗烈酒。 白皙的足,柔韧的腰身,绯红的耳尖,澄澈的眸子,还有挂满豆大冷汗的鬓角。 晏子初一惊,酒醒大半,猛地起身定定望向台上。 云奕惊讶看他,调笑他美色误人。 晏子初恍若没听到一般,飞身上台,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小心握上那人的胳膊,轻轻拉下笼面的纱巾,露出底下毫无血色带着惊愕神色的脸。 房中的酒香暖香被血气冲淡,晏子初拧眉,脱下外衫将浑身绷紧的人裹住强揽在怀里,转身对底下看热闹的一群人冷静道,“都别傻看了,过来救人。” 怀中人扣紧他大臂的手慢慢放松,如苏伦珠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到现在已是绝处,晏子初察觉到不对劲,低头看时怀中人软了身子,两边碎发被冷汗浸湿,惨白着脸陷入昏迷。 诊脉时便发现了眼前人是男子,晏子初沉着脸坐在床边,身后一群人表情复杂一言难尽的看看他,看看床上熟睡的人,再看看他,努力憋笑。 云奕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感慨,“到手的嫂子没了。” 晏子初瞪他一眼,面无表情吩咐身后晏剡查明此人身份。 他前脚刚把人送回房中,后脚离北王宫就来了人搜查驿站,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是这人有问题。 云奕啧一声,“人不救了?” 晏子初开口喊住往外走的晏剡,指了指云奕,无情道,“把她弄出去,其他人也出去。” 云奕白他一眼,幸灾乐祸的笑,鲜少没继续惹他,主动出了房门。 等众人走后,晏子初才挫败的垮下了肩膀,心中滋味百感交集。 情窦初开开在了一个男子身上,这他找谁说理去。 无奈的给人解毒包扎伤口,再换上干净衣物,如苏伦珠醒来时晏子初已为他打点好一切,银钱马匹武器都准备好放在了他床头,晏子初生硬的跟他一一说明,如苏伦珠认真的将他打量几遍,扭头目光茫然的望向窗外的草原。 如苏伦珠沉默半晌,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涩声说自己要离开离北。 晏子初一愣,意识到什么,鬼使神差开口询问他要不要同自己一起回中原。 如苏伦珠同他对视片刻,偶然窥见一角少年眼底的热忱和羞涩,心头忽而一悸。 那位舞姬大约是察觉到有过于炙热的目光投来,往他这边一瞥,见是个俊俏男儿顿时风情万种笑开,足尖点地,素手扯着一边架子上的红绸,娇软身子一转一扭直直朝晏子初怀里软倒。 晏子初皱眉,一错身躲开。 舞姬狼狈一晃勉强站稳身子,随机应变的作胡旋状舞回台上,再看时哪里还找得到方才他没有眼色不知怜香惜玉的男儿郎。 人群深处有窥见全状的人,他已注意人群中傻愣住的晏子初许久,见他下意识往后躲,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一时风情竟压过台上舞姬。 晏子初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但没有察觉到杀意,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夹在人流中一边走一边留心两侧建筑的编号。 编号都是有规律的,虽然不是每一个编号都能被轻易找到,晏子初略一推算便知晓这编号是按天干地支排列,几组组合在一起,外族可能并未在意过这些,只当是行中原莫名其妙的古文字,也许有些人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晏子初内心有了百戏勾栏各建筑大致的地图轮廓,避开人在暗处留了记号,不再犹豫朝某一方向前去。 与此同时,后台暗处,十余人带有黑色全脸面具的人半跪在一人面前。 那人带着一枚红宝石戒指的手缓缓去下金色四目面具,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异瞳。 纤纤长指漫不经心捋过面具上的朱红白玉流苏,如苏柴兰抬眸,噙着没什么温度的笑,“真新鲜,这地方竟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生人。” 跪着的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如苏柴兰看了眼静静站在一旁的阿骨颜,开口,“你带人去看看,这儿有什么可热闹的。” 阿骨颜点头,“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她怕了 柳正喊来他爹,柳才平慢悠悠的从后面晃悠到前面来,月杏儿将三四包东西放他怀中,调皮的做了个鬼脸,“柳叔,这是给您的。” “月杏儿乖,”柳才平乐呵呵的抱着东西坐到柜台后,“你们忙去罢,我看着呢。” 云奕趴在月杏儿的肩膀上跟他闲话几句,看柳正重新沏了壶热茶来,剥好的干果整齐放在盒子里,算好的账本上面压着算盘放在一边。 三人将他前前后后安顿好才一溜儿到后院去,一人搬了个板凳围着花架下的桌子坐。 月杏儿认真思索片刻,从前往后梳理一遍,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一五一十将今日所见所闻之事道来。 “在顺达楼里,我就在角落坐着,台上的武生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听得我困又睡不着,一瞥见楼梯上下来一个人,神情明显是故作自然,脸上的笑就跟人捏出来的一样,步子也僵硬,我就多瞅了几眼,隔一刻钟又下来一个人,这个我脸熟,正是那个叫什么谢之明的……” 柳正皱眉,“除去谢之明都是些不怎么打眼的官员,怎么同一时间全去一家店里面了。” 月杏儿也觉得蹊跷,摸摸自己胳膊,“他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隔一刻钟下来一两个人,隔一刻钟下来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姿态,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既然谢之明在场,定然牵扯到了如苏柴兰,云奕若有所思,问她,“你记住脸了没?” 月杏儿点头,肯定道,“记住了,虽然不怎么知道名字,再见面我铁定能认出来。” “行,有机会让你认,”云奕起身,“我先回侯府一趟,月杏儿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让柳正听一遍。” 月杏儿乖巧点头,柳正白她一眼,“又给你打白工。” 云奕轻笑,绕到他身后用力捏他的肩膀,“劳烦啊劳烦。” 柳正被她逗乐,拿开她为非作歹的手,“不敢当,忙你的去。” 顾长云不在府中,云奕转了半日没寻着人,连翘碧云也不在,她去找王管家问了才知道他们一行人去了凝叶馆。 “范小姐病了?”云奕皱眉,想想那范灵均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病美人,喃喃道,“水土不服吗?” 王管家面上神色不是很自然,目光飘忽不定,“或许罢,已经让大夫去看了,范小姐身子娇弱,还未推测出病因……” 云奕淡淡嗯了一声,既然顾长云去了必是带着云三,想来那边用不着她,担心也轮不到她担心,只是冥冥之中她很觉得月杏儿所说的发生在顺丰楼中的事万分紧要,很可能就是如苏柴兰下一步动作的重要线索。 她知道顾长云肯定存有现如今朝廷上每个官员的卷宗,但顾长云不在府里,让她去找怕是到天黑都找不到。 回来就是因为此事,现在没个结果,云奕心里莫名不是滋味,漫不经心跟王管家闲话了几句草草结束话题就离了府。 留下王管家心惊胆战忧心忡忡得望着她的背影。 罢了,年轻人的事他还是别瞎掺和,留着给侯爷交办罢。 凝叶馆,顾长云坐于前厅,身后立着陆沉和来喜,连翘碧云去范灵均身边伺候了,顾长云心中飞快掠过无数个猜测,静静等云三诊脉后出来回话。 一盏茶时间后,云三提着东西行色匆匆出来了,复杂的看了顾长云一眼。 顾长云搭在玫瑰椅扶手上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来喜心神意会,忙道,“侯爷,我出去看着些。” 陆沉亦颔首,随着出了前厅。 顾长云面上没什么表情,问,“范小姐怎么了?” “初步诊断是中毒,”云三顿了一下,犹豫道,“也不完全是。” 顾长云抬了抬眉毛,“说人话。” 云三一哽,“细辛,附子,商陆,都是些让人起高热的草药,单论毒性并不足以称为中毒。” 顾长云垂眸陷入沉思,云三看了看他的脸色,也是很摸不着头脑。 若是京都中有人钻空子冒那么大风险对范灵均投毒,必然是一剂致命,搞这么些不痛不痒的东西闹着玩的吗。 “你先把我要的药方开出来,”顾长云似乎是叹了口气,面沉如水,起身抚了抚袖子,“我去看看。” 他心里想着事往范灵均住的院子走,刚进院门连翘就迎了出来。 顾长云止住步子,问她,“范小姐现醒着?” 连翘蹙着眉头,“醒着,刚恶心了一阵,现在好了,只是还发着热,用湿帕子敷着退烧呢。” 顾长云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你进去给我传个话,说我来了。” 连翘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又进去了,没让顾长云等多久,马上就又出来说范小姐请侯爷进去。 顾长云垂着视线进去,停在屏风外面,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浅浅叹了口气,道,“放心罢。” 内室,范灵均听见他的声音挣扎着坐起,瞧着顾长云投在屏风上若隐若现的身影,一时心有所感,鼻尖一酸,泪花已经模糊了视线,声线颤抖夹带哭腔的唤了声表哥。 范家虽没那么声名显赫,但也是娇养着自家女儿,本就不忍女儿独身一人前来京都,几度恳求顾长云对范灵均多加照顾。 范灵均是个识大体的,尽量不给顾长云添麻烦,但这会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在这京都中只顾长云一个略熟悉的人,远在他乡原本心中就忐忑不安,皇上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实在不知道身处何种境地,秀女们住的地方就在旁边,不时有风言风语传来,听得她更加郁郁寡欢,整日整日愁眉锁眼担惊受怕。 葱倩前晚上睡前准备了热腾腾的燕窝粥端来,说是有助于安眠,范灵均愣愣的搅着小银勺,望着碗里的燕窝粥出了许久的神,忽而想到什么,拿着银勺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 她怕了。 顾长云难得心里起了些波澜,不知该说是同情还是可怜。 细辛,附子,商陆……他记得范家有些年日是在打理药商的。 范灵均冰雪聪明,懂得如何自保,只是性子和软,还是个恋家的小女儿罢了。 范灵均只开口唤了顾长云一声,紧张的攥着被角等待顾长云的下文,连额上的帕子掉了也不管,轻轻推开了葱倩的手。 她不适合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顾长云想。 “你且安心休养,来京都那么些时日,想来伯父伯母一直挂念着,我让人新开了药,你既然有心,就准备着些罢。”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泪珠滚滚砸在了手背上,范灵均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抬指拭去泪痕,张了张口,万千句话噎在喉咙里,闷闷应了一声。 一旁的葱倩连忙递上帕子,暗暗长舒一口气,脸上愁云终于散了些。 连翘左右看看二人,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唇。 这的确情有可原,但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云奕,人人都想逃离这个地方,想离开侯爷身边,只有云姑娘不一样。 顾长云没什么别的想法,隔着屏风对连翘道,“连翘,你在这里照看着范小姐退热再回去。” 连翘垂首应了。 顾长云将云三同来喜也留了下来,只带着碧云和陆沉回了府。 陆沉跟在马车外,偶尔风动瞥一眼被撩开的窗帘,只看见顾长云神情淡漠的侧脸。 刚一下车,王管家着急忙慌的迎上来,“侯爷,方才云姑娘回来了一趟,找您不在,没说什么就又走了。” 陆沉下意识看向顾长云,惊奇的发现顾长云的表情一点点软化,眼中渐渐有了些神采,轻笑,“她回来了?说找我什么事了吗?” 王管家也发觉了,愣愣摇头,“没。” 顾长云想了想,点头,“行,我知道了,等她回来再说。” 王管家惊掉下巴,啧啧感叹年轻人办事就是有魄力,也不担心云姑娘是离家出走。 顾长云的心情明显见好,哼着小曲径直去了书房。 白清实正在窗下小几坐着,头也不抬的指了指书案,“沈二公子的信。” 顾长云应了一声,十分气定神闲的先拿掸子弹了弹墙上并没有染灰的画。 白清实惊讶抬头瞥了他一眼,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 萧府,萧何光坐在书案后习字,他腕上劲道不如前几年了,写几个大字腕子就有些微微发抖,需停下缓一缓。 严君益进门,托盘上放着两盏茶杯。 一盏是惯有的参茶,另一盏颜色要浓些,严君益一掀起茶盖,一股混浊的苦涩就涌了出来。 萧何光只看了一眼便厌恶皱眉,“拿走。” 严君益苦笑,“老爷,良药苦口。” 萧何光面皮抖动几下,摔了笔,“良药个屁!” 严君益咬牙一动不动。 咣当几声萧何光起身怒砸了砚台镇纸,胸口剧烈起伏,眼看着就要向那一盏汤药伸手,严君益一惊,慌忙要去拦。 然而萧何光并没有将那盏汤药砸了,严君益全身的弦都绷了起来,盯着萧何光攥紧了茶盏拿起,再重重放下。 浓黑色的汤汁溅出来几滴在他的手背上。 倒映在萧何光的眼睛里,像极了眼中钉。 长舒一口气,萧何光重归平静,抬手将汤药一口气灌下。 严君益微微放了心,禀报,“听说凝叶馆里的范小姐病了,高热不退,今儿明平侯还亲自去探视了。” “病了?”萧何光沉吟道,“有人已经下手了?” 严君益轻轻摇头,“不知。” 房间中又陷入沉默,萧何光瞥一眼他身上斑斑点点的墨痕,无力地捏了捏眉心,“下去换身衣服罢。” 严君益应了一声,将盛汤药的茶盏拿走,恐他见了又要心烦。 外面日头渐渐西沉,萧何光望着窗棂上外面芭蕉的光影,又出了回神。 第一百二十章 可巧也是弟弟 一串一串的花灯陆续点起,今日晚霞似乎退得极快,眨眼间浓郁的夕色被层层晕染的墨蓝深紫替代,尽管依旧很美,总有人没了抬头赏景的闲情逸致。 晏箜飞快的瞥了天边一眼,正逢泼墨的黑压过其他,看得他心中发堵。 绕了一大圈子总算找到了记号,循着一路过来又是被拉着去看变戏法,又是被耍猴人的猴儿缠得迈不开步子,要么就是冲撞了车马被异族人拉着听他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 晏箜沉默一阵,忽而心中鬼使神差升起了今日该看了黄历再出门的想法。 晏家独有的记号到了这就没了,晏箜窝在街边一处棚子下捧着馕吃,目光微不可察落在不远处眼熟的三层戏楼上。 太巧了,正是他抬水进去的那座戏楼。 飘带纷飞在空中打着卷,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如同潜伏着张牙舞爪的鬼魅向他招手唤他进去。 晏箜打了个寒颤,三两口将馕饼嚼完,拍拍手将水囊中的奶茶喝完,溜达着溜达着进了戏楼前门。 那卖烤馕烤包子的人在他身后,抬眼看了看戏楼的最顶上,神色复杂的以右手抚心口垂眸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 价钱比他想的要贵,守在门口的伙计笑嘻嘻的收了钱,交给他一枚小小的一寸大小的纸票。 “哎这位老板,您请拿好。” 摸着比寻常书本用纸要粗粝厚实很多,晏箜捻了捻纸票,十分老练的点了下头就要往里走,一副是熟客的样子。 那伙计笑嘻嘻的随他退了一步,着重道,“老板,您请拿好,可千万别丢了。” 他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一张脸猛地贴近杵到晏箜面前,晏箜看他似是没有眼白,心头狠狠一跳,诡异的感觉如附骨之疽一般慢慢攀上头顶。 他故作不耐地推了挡住路的伙计一把,嘟囔一句,“哪来那么多废话。” 伙计脸上笑意未变,退开向他身后下一位客人收钱去了。 晏箜侧脸,看他同样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纸票给了那人。 什么稀奇古怪的规矩,晏箜皱了皱眉,钻进了大厅的人群中。 正场还没开始,众人都找了自己喜欢的位置要了茶水干果跟身边的人闲聊,晏箜站在下去前的台阶上大概将大厅中的情形扫了一遍,没见到眼熟的人,便随便找了个角落的空桌子坐了,也要了一壶茶水。 陆陆续续还有人进来,晏箜注意到他们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张纸票,想了想猜测是怕有人逃了戏钱,这纸票也做的精细,想来退场的时候还是要回收了。 他正在打量手里的纸票,听着有两人说着话往自己这边来了,忙将纸票收好,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也仅仅是润了润唇。 余光瞥见一黄衣男子正向身边的蓝衣男子抱怨,“一大老爷们天天磨叽,要不是你这啊那啊的拖到这个点来,咱们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好座位。” 蓝衣男子语气无奈,“苍天有眼,要不是你非要吃刚捞上来的菱角,咱也不至于在湖边等近半个时辰。” 黄衣男子大概自觉理亏,哼唧了几句,指了指竖耳朵偷听的晏箜,“行了行了,那有位置,今儿先坐那罢。” 他这人是个自来熟,坐下前先跟晏箜打了个招呼,还要分他一大把菱角吃。 晏箜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多了一堆鲜嫩的菱角,一抬头蓝衣男子对他善意的笑笑,招手唤来伙计要了壶香茶。 黄衣男子“咔嚓”一声掰断菱角,剥出里面白嫩嫩的果肉扔进嘴里,“快开始了,听说今个是变戏法?” 蓝衣男子看了看周围,见了个熟人过去问了下,回来说,“是有变戏法的,还有傩戏,等着看罢。” 晏箜随口问了一句,“这里天天演傩戏吗?” “那倒没有,”蓝衣男子笑笑,“跳一出傩戏费时费力的,只楼主心情好时才演。” 那黄衣男子来了兴致,跟晏箜说起自己在这看傩戏的见闻来。 晏箜留了一耳朵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目光不住转着打量四周。 没等多时,三声锣响开场,黄衣男子正经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盯着台上出场的两人。 一人是主场,另一人是帮手,前面说了几句开场话,帮手那人展开盖布前后都给观众看看,主场神秘兮兮的笑笑,将盖布往肩上一搭,唰的就从底下掏出来一个燃着火的火盆,众人一阵惊叹,主场等惊呼叫好声过,也不怕盖布着了,将它往帮手拿着的火盆上一盖,唰的变出来一缸金鲫鱼出来。 惊呼声更甚,黄衣男子大笑拍手叫好,晏箜多看了台上那人几眼,没发现什么端倪,便将目光投向别处了。 变戏法没什么好看的,障眼法罢了,晏家庄人人都会那么几招。 二楼栏杆柱后像是凭空出现了十几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晏箜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暗惊自己竟没有发觉他们何时站在那里的。 不知是心里原因还是什么,晏箜总觉得那些黑色面具下的目光直直钉在自己身上,带着阴森的寒气,不详的感觉久未消散。 高潮一出接着一出,大厅里的气氛完全活跃起来,正当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台上吸引的时候,晏箜注意到方才在门边收钱的那个伙计和另外两个人悄然在大厅中穿梭,时不时停在谁身边弯下腰不知道做些什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身子都是背着晏箜的方向,以身子为遮挡动作不让他看真切。 那伙计似是看见了他,笑脸盈盈的直直朝这边走来。 晏箜浑身的弦都绷了起来。 他身边的黄衣男子没有注意到,倒是蓝衣男子瞥那伙计一眼,十分自然的掏出了两张纸票。 晏箜顿时会意,抬手摸向腰间。 然而原本该放着那张纸票的地方空空如也。 下意识的,他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那些黑色面具的人站的靠前了些,抱着胳膊如杀神般冷冷俯视着大厅中的众人。 晏箜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看着伙计到他身边,笑着开口问他的票在哪。 晏箜拍了拍腰间,镇静道,“刚坐这还有,现在不见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眼下堆起了褶子,“那老板您还真是不小心,明明我都说了让您拿好的……罢了,劳烦您跟我到后面一趟,跟我们楼主解释解释罢。” 黄衣男子跟蓝衣男子对视一眼,神情颇有些古怪,两人不是很相信纸票凭空消失了,也不信这位少年郎是逃票进来的,黄衣男子咽咽口水,干巴巴安抚他一句,“没事,大不了待会再补上一份银钱。” 蓝衣男子已是准备拿钱袋上来替他交钱了。 晏箜领了他们的好意,笑笑,“不碍事,我跟楼主说一声先。” 话毕,他起身跟着伙计贴墙走,暗暗攥紧了袖刃,往后面去了。 数十个黑衣面具的人无声往后退,消失在栏杆后。 与此同时,会面的晏子初和晏剡合力将后面守着的二十余人击昏,摸索出暗室的位置,顺着密道下去找到关着如苏力的暗室开锁将人救了出来。 晏剡矮身将面容枯槁不成人形的如苏力扶到肩上,微微皱眉,“总感觉哪不对劲。” 晏子初护着他们二人往上去,警惕的观望四周,没有接话。 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进去时容易出来时难,只意思意思晃出来几人,一手刀劈晕一个。 竟是这般顺风顺水的出来了,晏剡将昏迷的如苏力往上颠了颠,总觉得心慌得厉害。 晏子初回头问他,“晏箜呢?” 晏剡第一次张口没说出来话,缓了缓,“没见。” 晏子初脸色黑的吓人,此地不宜久留,他抬手摸了下如苏力的大脉,“先回去。” 晏剡迟疑的点了点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底一个声音疯狂叫嚣着不对劲。 最顶上一盏重瓣莲花灯瞬时亮了,晏剡瞳孔一缩,被晏子初猛地一拽,快步离开了此地。 灯火的光亮下压着阴影,许久后,几乎融入阴影的一个人影缓缓动了动,泄出一丝嗤笑。 是如苏柴兰,慢条斯理轻启朱唇,“一命换一命,这买卖做的公平,”他问身后的阿骨颜,“这个是弟弟?” 阿骨颜目光追着他们三人,嗯了一声。 “可巧也是弟弟,”如苏柴兰眼波流转,其中透露着偏执的疯狂,“呵,可巧也是弟弟。” “如苏伦珠竟没有出手,当他的弟弟可真可怜,”如苏柴兰啧啧两声,“不知道这个弟弟好不好玩……” 阿骨颜沉默站在更深的黑暗中。 片刻后,三合楼后院一阵慌乱,月杏儿跑着去迎晏剡,晏剡将不省人事的如苏力放在长桌上,有些烦躁的甩了甩胳膊。 月杏儿一见如苏力的脸倒吸一口凉气,忙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针灸包,先给他扎了几针疏导脉络中聊胜无几的精气,再掰着下巴喂下几颗保命的丸药。 晏子初左右看看,往前去寻柳正,皱眉问,“晏箜回来没?” 柳正惊讶他为何这般问,“还没有,其他的人也没有回来。” 这不一样,晏子初心中也烦闷,右眼皮一跳一跳的,晏剡也没好到哪去,当下就沉着脸再次出了门。 晏子初没拦他,接着就问云奕在哪。 柳正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面容严肃起来,“刚出门没一刻。” 晏子初没再说话,月杏儿隐隐听到他们说话,一掀帘子从后面出来了,一脸紧张,“小姐说她出去转悠转悠就去明平侯府,晏箜,晏箜怎么了?” “他还没回来,我今晚没见他,”晏子初语速很快,紧盯她的表情变化,心中烦躁的感觉愈演愈烈。 月杏儿愣了一瞬,“还没回来?他不是该跟着回来的吗?” 晏子初抿了抿唇,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再等等。” 月杏儿焦躁不安的来回走了几步,但后面传来了几声细微的痛呼,如苏力似乎是醒了。 她犹豫一下,还是过去看如苏力了。 晏子初莫名坐不住,上楼换了身衣服也出了门,柳正猜他是去长乐坊了。 天色越来越浓稠,月杏儿怔怔的对着门口坐在柜台后,柳正让她回去睡只当没听见。 柳正站旁边看了一会儿僵着一个姿势不动的她,默默叹口气,转身去给她拿了个薄毯。 黎明的光亮刺破黑暗,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 月杏儿没有等到晏箜的绿豆糕,没有百合糕。 也没有晏箜。 酸涩的眼眶莫名变得湿润,月杏儿将自己全部缩进了薄毯中,许久,伴着薄毯的微微颤抖压抑的低泣传了出来。 柳正不动声色出现在她身边,神情复杂的望向门外。 谁都没有回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美人入画 漱玉馆,常年点着的甜香换成了些栀子茉莉薄荷之类的香料,终不似之前的甜香那般馥郁,多加了几丝清凉。 楼清清依旧斜在二楼露台的美人榻上,罗扇有一搭没一搭轻摇,妆容精致,鬓上簪着两支玉簪,白玉耳坠懒懒地搭在颈边。 楼下的热闹和喧嚣仿佛入不了她的耳,直到小屏上楼来站在微掩的帘幔外轻声唤她。 楼清清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声线慵懒,“怎么了?” 小屏回道,“咏桃贪玩,拉了个画师进来闹她给自己画幅小像。” “画师?”楼清清坐直了些,双眸有些失神,喃喃道,“夏深了,是该给姑娘们画新像了……” 小屏轻声道,“前些天夏至,您给忙忘了。” 漱玉馆每年夏至都会请画师给馆中当红的十来位姑娘画像,鲜花并美人入画,娇嗔言笑,人比花娇。 哪里是忙忘了,楼清清嗤笑一声,派出去的人如石沉大海再没有了声息,顾长像是同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说的一般,忘了此处一心沉醉在金屋藏娇的温柔乡里,叫她失魂落魄了好几天,哪里记得这些小事。 日下,咏桃在馆中最受欢迎,算是花魁,性子被捧得娇了些,楼清清没有提及画像的事她虽不敢多言,但今日见了路过背着画箱的画师心念一转,将此人连哄带嗔拉进了馆里。 楼清清不怪她,想要的东西是该靠自己争取,她懒懒的伸了个懒腰,起身拨开帘幔,“走,下去瞧瞧。” 小屏应了一声,“人还在前厅。” 楼清清素手搭在栏杆上往下望,廊下一人背着画箱被几位姑娘围着调笑,背影十分局促无措,她轻轻皱眉,“别扰了客人。” 小屏连忙道,“摘星阁还空着,我去请画师上楼去。” 楼清清点头,“去罢,就说是我请他给姑娘画像的,有重金答谢。” 邹珣俊脸羞红,这几位姑娘衣着太过轻薄,叫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还有这一阵阵飘来的香味,让他闻的有些恍惚,紧张的攥紧画箱的背带,脚下有些发软。 他人生地不熟,转悠了一日竟是没能找到回客栈的路,远远看着这条街较其他都明亮热闹,心中感慨一面京都中夜间的风光就是不一般,一面不由自主地向这边迈开步子。 他哪里知道这边是花街,正站在街中红着脸犹豫是往前走还是回去的时候,一声娇娇的“郎君”从侧面传了过来,紧接着一阵香气靠近,胳膊上缠了两条柔软的胳膊,他愣愣的低头看,搭在他手腕上的玉手染着漂亮的寇丹,见他低头看,乱人心弦地点了点他的手背。 邹珣涨红了脸,急忙挣开,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以袖掩面口中喃喃道,“姑娘自重姑娘自重。” 细腰一愣,掩唇吃吃笑了几声,见他这模样猜他是个本分的外来人,便没有再上前,柔声道,“郎君可是走错了,这里是花街,若是要找歇脚的地方得往西边去。” 邹珣连连道谢,胡乱对细腰行了一礼,抬脚转身欲走。 “咱们这里也能歇脚,”听见身后传来的娇笑,细腰眉头蹙了一瞬,回眸看一位身着绯红轻衣的女子摇着罗扇腰身妩媚地款款走出来,风情万种地眨了眨眼,“细腰姐姐,你说是不是?” 细腰但笑不语,瞥了眼明显看呆了的邹珣,顿了下让开往旁边去了。 咏桃看清他身后背着画箱,双眸一亮,“你是画师?” 邹珣局促的咽咽口水,“姑娘过誉了,在下只是稍能画几笔山水罢了。” 咏桃不喜欢听人自谦,只问他,“你可会画美人图?” 邹珣老实点头,“自然是会的……唉姑娘,姑娘您自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咏桃一把拉着手腕往里去,欢喜道,“今日我赶巧,进来帮我画幅小像。” 他一进门就吸引了另几位姑娘的注意,同咏桃相熟的几位围了过来,打趣着问些闲话,说笑让他也帮自己画一副。 他脑子昏昏涨涨的,好几双手拉着他晃悠,忽然听见有一道清亮的女声,接着围着他的姑娘缓缓退开,他终于能长长舒了口气。 小屏提着莲花灯,朝他微微俯了下身,“姑娘们不懂事,惊扰客人了,我们楼主说想请您谈生意,若您愿意便跟我往这边来。” 邹珣很难不想歪,拽着背带结巴道,“谈,谈生意?” 小屏轻笑,“画画的生意,请您给我们姑娘画像。” 邹珣这下连脖子都红了,“楼主抬,抬爱了。” 见他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小屏侧身让开,做了个引路的姿势,“这边来。” 邹珣低着头跟在小屏后面,好几次险些撞着人,到了楼上,人少了些,姑娘也少了些,只远处站着看他跟旁边的姐妹窃窃私语,没有再往人身上扑了。 摘星阁其实是用四扇八面屏风围起来的一处露台,靠近外面的那扇屏风只展了一半,楼清清柔若无骨的倚在上面看外面夜景,海棠花的团扇在她手中一摇一摇,下面的白玉小坠子跟着一晃一晃。 听见身后动静,她侧脸回眸望去,唇角轻挑,半张绝色的面容缓缓映入邹珣眼中,霎那间外面一众美人黯然失色。 他的反应没有逃过楼清清的眼睛,楼清清唇边笑意深了些,“你是画师?”怎么瞧着呆呆傻傻的,年纪也小,不像有些混久了为了赚钱的画师那般老练油腻。 邹珣回神,有些尴尬的笑笑,还是那句话,“姑娘过誉,略会画几笔罢了。” “无妨,”楼清清对他的兴趣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扭头继续看向窗外,“我漱玉馆包您吃住,请您给我们馆里的几位姑娘作像,一副画三两银子,怎么样?” 三两银子?!邹珣惊讶的瞪大了眼。 “嫌少?”楼清清笑意未减,只是眉间多了些寒意,“花街里的生意虽好,却也是姑娘们的血汗钱,再多就难办了。” “没没没,”邹珣连连摇头,半两银子便足以他一个月的生计,怎么可能会嫌少,他一时忘了紧张,激动道,“这价钱还是姑娘抬举我。”想了想,他干巴巴加上一句,“其实半两银子一副就很多了。” 楼清清稀奇的多看了他一眼,点头,“那倒不用,您多费心思些,这摘星阁就作您的画室罢,其他的我让小屏安排。” 小屏俯身应了一声。 邹珣忙谢过楼清清,又回头谢小屏,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定了客栈里的房间。 楼清清听后漫不经心的转了转团扇,“照我说您还是再这住着罢,白日里进进出出我们这,闲人看了未免会生口舌,您日后若是不专门在这花街中画像生计,最好还是少露面罢。” 邹珣一怔,暗暗感慨这姑娘心思也太过缜密了…… 楼清清一笑,“小屏,带画师去收拾罢,别再让我们姑娘扰了人家。” 小屏腼腆的笑笑,对邹珣道,“郎君跟我来罢。” 邹珣跟着她走,一路上红飞翠舞莺莺燕燕,弱水三千催人醉,只让他觉得深处云端飘飘然,忽而脑中另一位倩影闪过,让他猛然清醒一瞬。 若论灵动和神韵,还是水庄那位姑娘第一,只是可惜再也没有见过。 思及此处,邹珣珍惜的回头望了一眼,像是要透过画箱看珍藏在里面的一幅画卷。 美人入画。 入夜,顾长云立在窗边抬头望月,喃喃自语,“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看来往后得定个门禁……” 连翘经过见屋里亮着灯窗前一个人,犹豫了下准备过来问顾长云要不要准备宵夜,正听见这句话,憋笑,“侯爷,云姑娘快回来了。” 顾长云目光下移到她身上,若无其事嗯了一声,夜色掩饰耳尖一层薄红。 连翘弯了弯眼睛,“天晚了,我去准备些宵夜来?等云姑娘回来正好能用。” 连翘手脚利索,准备宵夜很快,她这样说像是云奕马上就要回来了,顾长云心中一喜,冷静道,“去罢,若是有绿豆百合汤先取些来冰着。” 连翘应了,“绿豆百合汤是晚上新做的,加了冰糖,还有冰糖枇杷,也可取些冰着。” 顾长云点头,“不用弄太多,她嘴刁,不知道回来想吃些什么东西,净惯着她。” 最后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连翘露了笑,答应着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白清实在门外探了个头,顾长云看见他捧了个食盒,随口问道,“哪去?都那么玩了。” 白清实往院里走了几步同他说话,“我去给陆沉送些绿豆汤,他还没回来,”想了想多问一句正事,“沈麟今日送来的信你可看了?” “看了,”顾长云指了指后头桌上,“你进来看看?” “那倒不用,”白清实抬了抬下巴,“刚冰好的,一进门说正事别忘了时间,你给我说道两句就行。” 顾长云白他一眼,“无非是怕有人着急想出来的几个点子,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明日我上朝拣一个说便是。” 白清实点头,问,“沈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我打算怎么办,是沈麟他自己打算怎么办,我只是帮他罢了,又不用我出主意,”顾长云轻笑一声,“人家精明能干着呢。” 那就没什么事了,白清实急着去寻陆沉,虽然顾长云这院子里种的有驱蚊虫的草药,还是有小飞虫乱飞,顾长云看透他,挑了下眉,“绿豆汤马上就不冰了,赶紧给人送去罢。” 白清实笑笑,转身离开。 顾长云默了默,继续抬头望天。 没过多久,云奕一溜小跑进了院门,一眼看见顾长云,欢快道,“侯爷,您等着我呢。” 顾长云懒懒嗯了一声,目光追着她进屋,“桌上有绿豆汤。” 云奕一摸碗壁,冰凉冰凉的挂着小水珠,暗叹一句侯爷贴心,正好渴了,端起碗就要往下灌。 奈何顾长云的声音轻飘飘从身后传来,“慢着喝,仔细别冰了牙。” 云奕动作猛地一停,换成了小口小口浅饮。 “饿吗,想吃什么?” 绿豆汤爽口清甜又解暑,云奕捧着碗咂咂嘴,“想吃打边炉。” 顾长云险些被她气笑,“深更半夜的吃什么打边炉,明日你回来早些再吃。” 云奕自知理亏,哪敢说什么。 顾长云瞪她一眼,“惯得你。” 片刻后,热气腾腾的锅子就端上了桌,还有十几个装不同食材的小瓷碟,并些糖水蘸料什么的。 云奕恃宠而骄般去拽顾长云的袖子,“侯爷,惯得我?” 连翘碧云低着头咬唇努力忍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放心。” 云奕扶着人还没走出半条巷子就察觉到有追兵,她小心撑着一脸血的晏箜,心里丝丝拉拉的疼。 小孩浑身冷的像个冰疙瘩,刚见着人的时候吓得她魂都快出来了,地上几个药瓶,应该是被下了什么寒毒,这回出来被日头照着,晏箜低喃几声,隐隐有转醒的迹象。 云奕连忙放轻动作,杀意飞快靠近,她本能的反手抽刀挡了一下,三两下将那人击晕,无奈她肩膀瘦窄,经这么一动作,晏箜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她一面用力撑着,一面犹豫要不先把晏箜放一边解决掉这些烦人的苍蝇再说,只是不知这追兵有多少,别耽误了给晏箜解毒。 忽而从另一处岔口跑过来一人,神色有些慌张无措,咽咽口水还算镇静,飞快道,“姑娘,你快些走罢,这里我拦着先。” 云奕疑惑的目光下移,落到他紧紧握着一柄大砍刀的手上,仔细的话能瞧见还在微微颤抖。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云奕困惑的拧眉,反手钳住一枚骨钉,手腕发力按着原来的轨迹甩回去,一声闷响后一具尸体从楼上掉了下来,骨钉正中眉心。 她最先学的便是人心,不可轻信他人,便礼貌的对来人一颔首,躬身将晏箜撑到肩上背着,道,“公子还是莫随意趟浑水,早些离去罢。” 说完,扛着晏箜匆匆离去。 留下那人膛目结舌的握紧了大砍刀,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 云奕过了这条巷子再一拐,没走多远在岔口遇见了晏剡,晏剡一见就黑了脸,默不作声接过晏箜。 云奕见他披着晏子初的外衫,上下打量他一遍,“受伤了?” “小伤,”晏剡烦躁的皱眉,“快些回去罢。” 云奕点头,两人刚要去寻晏子初,云奕耳尖一动,猛地停住了脚步。 晏箜的血浸透了他身后的衣裳,晏剡脑门一跳一跳的疼,转头问云奕,“怎么了?” “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刀刃没入皮肉声,云奕摇摇头,这声音她今日已听的够多,快声道,“没事,先回去要紧。” 晏剡自然赞同,小心换了个姿势将人背着。 两人没有停留,和晏子初碰头后默契的一句话都没有,三人拣小道快速离开百戏勾栏。 一具男人的尸体静静躺在角落,鼻青脸肿,身上伤痕累累,胸口插一把大砍刀,浑身染血,垂着头再无声息。 月杏儿咬唇忍住哽咽跑出来接人,杏腮上挂两串干了又湿的泪痕,一见着晏箜又要哭。 晏剡将人小心放在榻上,分出余力安抚她几句,“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 云奕轻轻拍他一下让他快去包扎,转过身握着月杏儿发抖的手认真道,“如苏柴兰给他下了不只一种毒,如今他这条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月杏儿紧紧抱着药箱,用力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小姐,你的肩膀!” “不碍事,”她语速飞快,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摸出伦珠给她的香囊,轻轻一捻,拆开上面的穗子打开看里面药草包着一枚黄豆大小的药丸。 香囊刚一入手她就觉察到里面有东西,拿出来托在掌心,问月杏儿,“这是长乐坊坊主给的,你且看有没有用。” 她刚一说完晏子初就从外面进来了,盯着她掌心的东西神情有些古怪。 云奕瞥他一眼,看月杏儿轻轻嗅了嗅,皱巴巴的小脸才有了点喜色,“万清解毒丸,能用!”连忙小心接过抱着药箱去离间了。 “很意外?”云奕打趣的撞撞他的肩膀,“你不是也有一个吗。” 万清解毒丸是离北皇族的秘法,没几个人知晓此物。 晏子初隔着袖子珍重的摸了摸袖中的香囊,讪讪道,“我没舍得下重手捏。” 云奕刚要调侃他几句,就见他目光落在一处不动了,猛然就黑了脸。 她伸手要将下滑的外衫往上提提,被晏子初拦了,一声不吭就要解袖中香囊。 云奕连忙跳开几步,警惕道,“人家给你的!好生收着罢,我这点伤用不着这!” 晏子初磨了磨牙,咬牙切齿,“还不快去收拾!”顿了顿,加上一句,“你想这个样子回明平侯府?” 这句话比什么都见效,云奕笑容一僵,灰溜溜的下楼去找柳正要药箱去了。 柳正叹着气给她打下手,看她面色不改的就拿了被火烤过的银针往肩上扎,虽说是看习惯了,还是于心不忍的嘶嘶抽气。 云奕啧了一声,“又没扎你身上,柳叔呢?” “你还想让我爹看见?”柳正白她一眼,“我爹去了银川,晏家有人说在那看见了常阿公。” 掐着指头算算,约莫有小两年没见着常阿公了,鹤发童颜的人身子骨可结实着呢,日日神出鬼没不见人影。 云奕含糊嗯了一声,银针封脉逼出毒血并不轻松,额上青筋暴起,豆大汗珠成串成串的往下掉。 “我这边没事,晏子初回荆州了,你去上边帮月杏儿罢。” 柳正点头,将晌午给顾长云送信那事大略说了。 云奕利落给绷带打结,点头,“裴文虎?我知道了。” 明平侯府,裴文虎双手撑在井沿,茫然的望着井中水面的倒影,不敢相信自己哄着给一同龄少年搭兔子窝搭了一下午。 阿驿很喜欢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特别喜欢他一笑就露出来两颗虎牙,举着兔子在后面喊他,“裴文虎,你看小团它好喜欢吃青菜啊!” 兔子喜欢吃青菜有什么好稀奇的,裴文虎抹了把脸,默默腹诽一句,转身的时候换上灿烂笑脸,“是么小少爷它喜欢吃青菜啊……你快把它放下!它要拉你身上了!!” 片刻后,两人对着草丛中撅着屁股不理人的白团子陷入了沉思。 前院,顾长云听了来喜的禀告,绷了那么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们两个倒能玩到一处去。” 白清实笑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过会儿就该用饭了,云姑娘还没回来么?” 顾长云冷哼一声,“管她作甚,”身子却十分诚实的频频往外看。 直到了饭点,几人围坐在饭厅,等了会儿刚要动筷子,云奕的声音才从外面传进来。 含笑,“今日做了什么好菜,老远就闻见香味了。” 一旁的连翘碧云等人齐齐松了口气。 裴文虎方才还在纳闷顾长云手边怎么多一副碗筷却始终不见人落座,只是瞧着顾长云面色说不上好没敢问,好奇的往门外偷瞟。 云奕跨进门,“哟,今日有客留饭啊。” “就差你一个,”顾长云没好气看她一眼,拉开身边的凳子让她坐下。 云奕刚一坐下他就闻见了淡淡的药味,不免得皱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云奕当然觉察他的目光,她选的已是味道最淡的药粉了,还是逃不过侯爷的鼻子,在桌子下戳了戳他的腿,轻声笑问,“侯爷,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先吃饭?” 顾长云哼了一声,听不出意味,提筷给她夹了个虾饺,这才宣告开饭。 阿驿巴巴的靠过去兴冲冲跟云奕将今日的趣事,被顾长云看了好几眼才消停下来老实用饭。 裴文虎一声都不敢吭,闷着头只管吃饭,偶尔抬眼飞快的扫云奕一眼,认出这是当日在明平侯门前藏在顾长云身后的女子,再结合传言,是金屋藏娇的主角没跑了。 并非流言蜚语中妖艳魅人之辈,眉目如画,气度脱俗,就是脸色有些发白,想必是夏日燥热的缘由。 要不,下次来拎两只乌骨鸡来让厨房炖汤给夫人补补? 用完饭,裴文虎略坐了一坐便告辞离开,阿驿原本还想缠着云奕说话,奈何玩了一日费了太多精力,哈欠不断,早早被王管家催着回房歇息了。 白清实眼波在两人身上流转,也拉着陆沉回院子了。 云奕捧着解暑的竹叶青茶小口小口的喝,余光注意到顾长云起身出了门,微微一愣。 顾长云停在门外,斜睨她一眼。 云奕会意,连忙丢下茶杯跟上。 一到房间,顾长云先是关了门窗,丢下一句“衣服脱了”,抱着胳膊靠在一边冷眼看着。 云奕的手落在腰封上的系扣,耳尖一红,迟疑道,“侯爷,天还没黑透呢,这不合适罢。” “费什么话,”顾长云瞪她一眼,不耐烦,“你肩膀怎么回事,夹菜的时候就感觉不利索。” 云奕的手缓缓上移,拨开领子将肩膀上的绷带露出来一角,不以为意道,“害,小伤,家里出了点事,给小辈撑场子去了。” 顾长云定定的盯着那一角绷带,抿了抿唇,亲自上手将她的领子扯的更开,整个被绷带包裹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 “这叫小伤?”顾长云语气凉的吓人,抬指缓缓蹭过她的锁骨,“云奕,我从未问过当初收养你的是何许人家。” 云奕可疑的沉默了一会儿,侧了侧脸,小声道,“荆州晏家。” 他就知道,顾长云闭了闭眼,荆州晏家,若是放在话本子里就是称霸江湖的大家,云奕那一身本领,还有暗处推波助澜的势力,他早就想到必然不会是寻常人家。 冷笑一声,“那我可真是捡到宝了。” 云奕可不敢这时候跟他嬉皮笑脸,可怜巴巴的拉拉他的袖子。 顾长云没拍开她的手,若有所思,“你那个义兄,是晏家家主?” “嗯晏子初。” “你这次给小辈撑场子……是和如苏柴兰对上了?” “不是,”云奕果断摇头,如苏柴兰的手下怎么能说是如苏柴兰呢。 顾长云稍微放了些心,又问了几句她的伤势,戳着她的脑门让她离自己远些,“行了,回你屋歇着去,天热,明日早些起来换药。” 云奕愣愣的摸摸额头,她一直没主动跟顾长云提过关于晏家的事,是怕他嫌麻烦不想与江湖中人扯上关系,没想到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过了。 顾长云心情颇为复杂,摸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晏家或许是个麻烦,但云奕不是。 鬼使神差的,他将云奕送到偏院门口时,捏了捏她的下巴,没来由冒出一句,“放心。” 待云奕还未反应过来,顾长云急忙收回手匆匆离去。 云奕眨巴眨巴眼,低头莞尔一笑。 是夜,云奕迷迷糊糊被渴醒了,房中放了两个冰盆,却丝毫不能驱走她身上的燥热,半边身子没有知觉,伤口处似有万蚁啃噬一般,喉咙里像是塞了个火球,眼皮仿佛千斤重,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 潜意识里知道这是身上余毒未清的原因,云奕艰难撑着身子起来,想要先倒杯水喝,眼花夹着耳鸣,谁料手上一个撑空连人卷着薄毯滚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顾长云猛地睁开眼,鲤鱼打挺般坐起,掀开薄毯下床。 云奕躺在地上缓了一缓,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渐近,门被大力推开。 她眯着眼,看门外顾长云只着了一声中衣,披了满背的月光,浅浅喘着气焦急唤她,“云奕!” 她很快被人拥进了怀里抱起,耳边是让人心安的心跳声,处于本能,她侧脸靠在顾长云身前轻轻蹭了一下。 顾长云动作一停,怀中人身上热的着火一般,拧眉低头看她,刚欲开口询问怎么回事,便见云奕脸色一白,扭开脖子往地上吐出一大口乌血。 一时间,顾长云脸色冷的如同地狱杀神,眉间风雨欲来,他搂着云奕的胳膊上亦沾了几点乌黑,借着月光,一看就不正常的颜色让他险些压不住怒气。 云奕虽想着坏了又得哄人,但架不住身上一阵一阵炙热,在顾长云臂弯中软绵绵昏了过去。 顾长云动作轻柔的将人放到床上,眸中暗波涌动。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认真的?” 云奕着实黏人,一觉得顾长云的气息不见就难受的哼哼,顾长云坐在床头看她,咬牙切齿戳戳她的脸,骂一句小粘人精。 裴文虎一路匆匆忙忙的被阿驿拉着跑,临到院门前了将阿驿拉住,见连翘在院里,高声喊了一句,“劳烦姑娘,通报一句,裴文虎有事求见。” 连翘诧异的看了眼气喘吁吁的二人,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顾长云出来了,看见他们的样子也是一皱眉,“怎么了?” 裴文虎撑着膝盖喘气,还未直起身,便见阿驿拿过他怀中一幅画上前几步,“唰”一声展开。 “画,街上有云奕的画,好多。” 顾长云神色一凛,大步走过院子拿过画细看,目光转到裴文虎怀里。 裴文虎绷着脸,补充道,“这五幅全是在一个摊子上拿的,我问摊主这画打哪来的,他正要说,一枚银镖飞来正中喉咙,当场毙命,街上还有其他画摊挂了这些画,已经让跟着的那三位大哥去收了。” 顾长云沉了脸,默不作声将画卷起来扔回裴文虎怀里。 此事不知是谁人有意为之,裴文虎他们此番去收一位女子的画像,正中他人下怀,必然会引起暗处鼠辈的注意,若不能及时清查画像源头,云奕必当会暴露在京都各势力视线之下…… 顾长云袖中攥紧了拳,但若是放任不管,幕后之人没有等到想要的动静必当会自发大张旗鼓引人注目,到时风险更加不能管控,而且,单是想想云奕的画像放在京都各个画摊上任人把赏亵玩,顾长云不自觉阵阵冒火,恨不得将幕后之人拖出来碎尸万段。 静默片刻,连翘在身后夺门而出,着急道,“侯爷!云姑娘又起热了!” 顾长云闭了闭眼,对面前两人道,“阿驿,你带裴文虎去找白清实,裴文虎你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细细讲与他听,再让他多找几个人去收画,叫陆沉过来找我。” 之后便匆匆回了房中。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麟来了,顾长云好不容易从安稳睡下的云奕那脱身,去书房见他。 他到的时候,沈麟规矩的坐在椅子上,静静托着茶盏看上面的莲花纹饰,手边的小桌上摆了五六个画卷卷轴。 顾长云面上表情没什么起伏,过去坐了,淡淡道,“来了啊。” 沈麟嗯了一声,朝一边抬了抬下巴,嗓音有些哑,“匡求让我带来的,说是令夫人。” 顾长云没说什么,“替我多谢他,你嗓子怎么了?” 沈麟浅浅饮了一口莲子茶,轻描淡写,“昨晚上家里进了蝇子,扰的一晚上没睡好。” 不知是皇上还是谁的人,也不知道是听了他的名号觉得新鲜想来踩探还是杀人灭口,总之他昨晚的小院很不安生,准备的机关尽数用上了,他就没睡,一听见动静就开始叫嚷着抓刺客,一边冷眼旁观那黑衣人在机关阵中寸步难行,一边不忘添两把火抓着身边的东西往人身上砸。 无奈他住的小院地方偏,叫嚷了一会儿,歇一次,再叫嚷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一下子传告了整个沈府,搅的上上下下谁都没能睡个好觉。 长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那院中所谓的刺客为何而来,刚有传言说沈麟受明平侯重用,今晚就有刺客上门夜袭,简直不能再把传言落实。 藏在沈太渊身后的兰氏咬着后槽牙,瞪眼望着院中被几名强壮家丁制服的黑衣人,一抬眼不经意同站在廊下的沈麟对视一眼,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往后,这沈府再怎么办事也不能专门无视这沈家大少爷了,往前那层故意掩饰的纱被无情戳破,就算是官场不犯商场,也得掂量掂量沈麟的身份。 这才只是第一步。 黑衣人被送到了官府,沈麟一点也不好奇到底是谁的人,反正日后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就是他本是少言之人,昨晚一下子累着嗓子,今早就哑了,匡求早晨同他碰面,除了这些画卷,贴心的塞了一包下火消炎的忍冬花茶给他,明平侯府的小侍会办事,听他嗓子不好,也专门沏了清热的莲子茶过来。 顾长云虽不知他的布棋,却大致能明白他要做什么,“你正在风头上,行事小心。” 沈麟没应声,慢慢饮下半杯茶水,“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顾长云看见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一边的画卷上,眸光微动。 有心之人好查,照着他的意图顺藤摸瓜便是,只是一牵扯到云奕他就有些拿不准了,而且,最主要是不知道这画像从何处流传出来的,竟是一夜之间满城书画摊都挂了那种美人图。 云奕的性子比谁都谨慎,出门在外连真容都不怎么露,又如何能叫人画了像去。 顾长云心头燥的慌,面沉如水,伸手拿了画卷一幅幅展开看。 作画人技艺不精,描不出半分神韵,空有技艺罢了。 顾长云一连将所有的都展开看了,渐渐咂摸出来一丝不对劲。 沈麟察觉到他的变化,放下茶杯,“怎么了?” 方才震惊之余没有细看,这画中人,全都不是云奕的真容,他知道云奕的小把戏,但云奕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遮拦过自己的脸。 少有的感觉到困惑,喃喃道,“难道只是巧合,是我草木皆兵了……” 沈麟淡淡的泼冷水,“这个节骨眼上,草木可不是能作兵使。” 顾长云回过神,失笑,叹道,“你这张嘴从来就没变过。” 沈麟不动声色挑了挑唇角,不可置否。 “且再等等……”顾长云垂眸,沉吟片刻,“等她醒了再说。” 沈麟心弦微动,认真注视他,“你认真的?” 顾长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云奕。” 云奕,沈麟将这二字细细嚼了一遍,庸鼓有斁,万舞有奕,先明平侯及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于是他停了一小会,干巴巴挤出来一句,“嗯,挺好。” 连翘着急忙慌的提着裙摆跑过来,一见有客人才放慢步子,快步过来急急唤了声侯爷。 顾长云知道这是云奕又寻他呢,嘴角挂了点笑,对沈麟点点头,“病中缠人的很,我先过去看看。” 沈麟莫名其妙从中品出来一次沾沾自喜。 顾长云还没出门,连翘咬咬牙一跺脚,撵上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顾长云神色突变,险些一个趔跌,扶住门框猛地回身,“什么?!” 偏远里间,云奕半梦半醒的伏在床边喘息,喉咙生疼,苍白的面庞嘴角一抹刺眼的红,地上的水盆被鲜血染的极红,甚至夹了些褐紫。 经年积累的暗伤对这副身子疯狂叫嚣着不满,蛇毒一解,被药物压制的毒素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竟是一股脑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全然冲泄出来,一遍遍刮过新伤叠着旧伤的筋脉,便成了这副模样。 顾长云一进门,看见的就是云奕眯眼捂着心口,一口一口的呕着鲜血的样子。 旁边的小侍不敢随意动她,不忍地别开了脸,看着就揪心的难受。 顾长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她轻轻揽进怀里,猝不及防哑了嗓子,问云三,“这又是怎么了?!” 云三的脸色也不好,“云姑娘先前吃的药太杂,药性留在深处混在一起,这次全出来冲撞经脉了。” 顾长云对着云奕白得跟纸一样的小脸,恨得牙痒痒,“管她吃过什么药,你且说该怎么办。” 云三额上起了冷汗,“先拿些温补的药材稳一稳,巩固一下经脉,再一样一样的解毒。” 这话说得轻巧,但具体做起来却是个大工程,还有这药材,天南海北的,也需一一准备妥当。 云奕意识并没有很消沉,她闭着眼,能察觉到有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以及顾长云的一举一动,只是眼皮还是那么沉,睁不开眼,也做不出反应,只昏昏沉沉的躺着。 顾长云身上的松香气息使她没之前那么头痛了,她蹭进顾长云的臂弯,想跟他说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也想说这不算是毒,耽误那么多年,早在吃药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这种结果。 但是顾长云好像很着急很生气的样子,她也确实说不出话。 沈麟在书房等了一会儿,确认顾长云那边的事一时半会好不了,问小侍要了笔墨提笔留了字条便自行离开了。 大理寺,匡求点了卯一如既往去自己位置公办,还未坐下便觉察不对,有人翻了他的东西。 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左右看看。 大理正负责专门审理案件,要么就是出使地方复查案件,桌子上堆的全是卷轴,毫无规律可言,若是一般人桌上的卷轴被动了很难发觉出来,只是匡求特殊些,什么东西摆列自有章法,一眼就看出来有人动了手脚。 另几位寺正陆陆续续在他身后进门,互相道了早后落座在各自桌后。 他也坐下,两根手指随意拨了下被动过的地方,没有多的东西也没有少的。 稀奇,找什么没找着? 有个录事朝他这多看了两眼,是先前跟耿贞度走得很近的那个,匡求不动声色展开一幅卷轴,多留意他的动作。 明显的心不在焉,就差把做贼心虚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在惠求书房桌上搜到的那封信在顾长云手里,其余人皆不知道其中内容,沈麟说那封信是耿贞度放的,所以说这是耿贞度被罢了职担心受到牵连,因此让这个谁在寺中探看一番? 笑话,惠求一案的卷轴怎么可能交给大理正来办,病死乱投医了么。 匡求嘴角压了个嘲讽的笑,将头埋在卷轴中偷闲。 这边沈麟晃悠着从明平侯府出来回沈府,门还没进就有几个小侍讨好笑着迎出来,口中唤着大少爷,听起来真心实意极了。 沈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瞧见他的姿势,其余人都有些讪讪的没有再往前了,只一名打扮的光鲜些的大侍女上前矜持的同他颔首,道,“大少爷,老爷和夫人都十分挂念昨晚之事,特意让我来问您要不要准备些东西,去官府里问一问情况。” 沈麟心中冷笑,婉拒,“代我转告多谢两位好意,南衙禁军那里我亲自走一趟,不用准备东西。” 说罢,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像是受了她提醒想起来还有这一茬事一般。 众人如今哪有胆子拦他,巴巴的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各有所思。 南衙禁军么,约莫这事落在了那个凌江手里,凌志晨糊涂,放着风华正茂可用之才不用,提拔了这么一个胸无点墨之人上来,端的是心胸狭隘想在禁军都督这个位置上多做几年。 想必上头的萧丞对此也颇有微词。 他让门口的守卫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相貌堂堂的冷面少年出来带他进去。 正是庄律。 沈麟如今跟顾长云挨着边,凌江不愿与他多有交集,随便点了个不在自己手下的人前去,可巧点着了角落里的庄律。 正堂前围了一圈人,没有喧哗,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算好看,没人注意他们二人经过。 沈麟瞥了一眼,从人群缝隙中看见地上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那是今日早晨在百戏勾栏发现的成年男子尸体,”走出一段距离,领路去牢狱的少年冷不丁开口,将他的注意吸引了过去,“死于一刀毙命,伤口在胸前。” 沈麟眨眨眼,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与自己说这个,淡淡应了一声。 庄律也没再说话,将人带到牢狱外面,同看守的禁军打过招呼,取了钥匙推开门面无表情走了进去。 沈麟在门外犹豫一下,没往里走。 庄律听声音他没跟上,回身诧异看他,“沈大人?” 沈麟笑了一下,揣着手,“我还是不进去看了,左右交给你们南衙禁军处理,我放心。” 左右看守的禁军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大老远跑南衙禁军府衙一趟玩呢。 庄律没什么反应,神色如常拐回来将钥匙还了回去,“我送您出去。” 年少沉稳最是难得,惹得沈麟对他多看了两眼,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腰牌上。 庄律。 姓庄,庄将军的公子。 第一百三十章 呵,排忧解难 入夜,云奕悠悠转醒的时候顾长云没在,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疼使她没忍住呻吟出声,外间马上有了动静,连翘惊喜的跑进来,欢快道,“云姑娘醒了!快去喊云三侍卫过来!” 不去给你们侯爷通报,喊什么云三,云奕腹诽一句,发觉手里攥着什么滑滑软软的布料,她捻了把,沾了一手的熟悉松香,是顾长云的外衫。 顾长云有事要走的时候她攥着不放,索性就脱下来给她抱着。 云奕被连翘小心扶起来,接着一盏温水就送到了唇边。 云奕略沾了沾唇,渐渐发觉什么不对了,夜间屋里那么黑,连翘不会不点灯,所以说…… 等云三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云奕盘腿坐在床中央,膝上摊着顾长云的外衫,她垂着头若有所思,一手托着外衫,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布料上抚过,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抬起脸露出一双黯淡的眸子。 他心里下意识咯噔一声,一直以来那点隐隐不好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屋里没有其他人,云奕镇静问他,“云三,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她猜想这一回是毒素挤压到了神经,导致她短暂失了明。 云三没有多做解释,道,“我开的药方得先喝三副。” 云奕耳尖微动,皱眉,“先?” 云三可疑的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这身子骨不用我多说,自己心里有点数,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你杂七杂八吃了那么多,什么管用吃什么,也不想想后效,可不得一样一样的消解。” 云奕默了默,轻声道,“劳烦你用药效力大些,”她扭头朝着窗外,似是自语,“人都是会死的,我只争朝夕。” 云三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云奕的经脉再承受不住效力大的药了,他不信她不知道。 窗外,顾长云面若寒霜,表情冷峻如冰,袖中双拳紧了又紧,气的浑身颤抖,他一接着云奕醒了的信就从赵远生和那些人的酒席上找借口出来往回赶,马不停蹄一进门过来进听见这么一句不要命的话,方才饮了那么多酒没醉,这时候酒气一股脑熏了上来,直叫他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 这句话耳熟,当年他撑起明平侯府上上下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累的病倒时,也曾对府中大夫说过这句话。 连翘就跟在他身后,一张小脸煞白。 顾长云对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静了静心才往里走。 屋里一片风平浪静,云三立在一旁,云奕坐在床上对着门口露出乖巧的笑容,“侯爷回来了?” 顾长云嗯了一声,“今晚和赵远生有饭局,刚回来,”没走太近,怕酒气熏着她,哑声问,“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了?” 他对云三使了个眼色,云三领命退下。 云奕察觉到他停住没有再靠近,往前探了探身子,准确无误朝顾长云的方向伸出手,纤细的长指在空中轻轻挠了挠。 顾长云心中一软,主动往前走了几步让她抓住了自己袖口。 手掌轻轻覆在她发顶,顾长云竭力压住微微颤抖的嗓音,若无其事道,“乖云奕,侯爷会治好你的。” 云奕模样乖顺,顺着袖口往上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身前缓缓点了点头。 详细问过云三,饶是知道她看不见什么,顾长云还是让连翘多点了几盏灯来,白清实闻讯而来,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云奕的眼睛。 云奕觉察到他的气息,扭头对他笑道,“白管家来了?” 白清实下意识点头,又猛地想起来她看不见,开口道,“刚来。” 云奕弯了弯眼角,“侯爷刚回院子,您找他有事?” 白清实道了是,同她闲话几句便下去了。 云奕静静听他的脚步远去,院中重归寂静。 顾长云让她好生歇着,等他沐浴后换身衣服再过来,她一下子昏睡了那么久,除去刚醒时脑子混沌些,现在精神头缓过来,甚至能说有些亢奋。 眼睛看不见调动她的听觉和嗅觉更加敏感,之前也不是没有蒙着眼睛练功的时候,失明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是往后一直看不见东西她也不会担心。 只是侯爷让她养着,她听顾长云的话。 也不知道晏箜怎么样了,有月杏儿和柳正在,这时候人应该也没事了。 就是这个七窍流血……云奕暗暗攥紧枕头,不知对他的五感有何影响。 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她下床,凭记忆摸索着在房中转了几圈,犹豫要不要出门去,幸亏连翘来了将她好生劝了回去,免了顾长云一顿骂。 顾长云收拾完带着一身的水气同白清实去了书房。 桌上是沈麟留下来的字条,顾长云随意拿起递于他看。 白清实接过,“昨晚真有人去他那?” “嗯,被南衙禁军押了,在大牢里。” “萧丞的人?” “可能,”顾长云略一沉吟,“刺杀为假,试探是真,若是萧丞想来谨慎,是沈麟下手的早。” 白清实颔首,“他不想多等。” “像这种如同探囊取物的伙计,他定然不愿多浪费精力时间,”顾长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扫开桌子上的东西坐下,“这样看来,倒是我赚了他的便宜。” 白清实但笑不语,见他眉间含着燥郁,知道他是因为上心云奕的事,细想那画像之事确有蹊跷,斟酌道,“让暗卫查查京都中最近有何人绘美人图?” 顾长云嗯了一声,“让云十一他们去查了。” 正说着,王管家一阵小跑进来,说是沈二公子让人递了封信过来。 顾长云接过,皱眉,“来喜来福呢,怎么让你跑着来送?” 王管家抬袖拭去额边细汗,笑道,“我正遛弯经过侧门了,恐耽误事,便急急送了过来。” 顾长云拆信,“下次让他们来送罢。” 王管家笑呵呵应了,又问了要不要送消夜过来才退下。 顾长云一目十行,挑了下眉,“南衙禁军府衙最近很热闹么。” 白清实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什么紧张的事,凑过去看,“死在百戏勾栏?一刀毙命……如苏柴兰的人?” “如苏柴兰的人死了可落不到南衙禁军手里,”顾长云想了下,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也觉得这事和云奕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想起云奕,他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了一下,烦躁道,“左右生不出是非,等她好了再说。” 白清实觉得此言有理,便也就此作罢,将那封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疑惑,“这个庄律什么意思?” 顾长云隐隐记得是凌肖的手下,冷笑,“大约是谁的旧相识罢。” 白清实一怔,后知后觉想起被凌志晨软禁的义子凌肖,默默腹诽一句侯爷吃味也忒光明正大些。 云十一拖着嘴里还塞着什么东西没嚼完的云十三从屋顶上跳下来,朝顾长云行了礼,将今夜之事一一禀报。 眼看着顾长云的脸越来越黑,白清实暗叹一句红颜祸水,笑笑,又想起来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知晓这个楼清清会那么大胆生出此事,怕是顾长云说什么也不会和她牵扯上关系。 早先也只是互相利用罢了,是楼清清一步一步踏入了雷池,越轨的想法写在脸上。 顾长云额上青筋隐隐凸起,将手边墨砚狠狠挥到地上,墨点玉块四溅,咬牙呵道,“呵,呵……楼清清!” 有一些飞到了白清实他们的小腿上,力道不算轻,云十三大气不敢出,低着头拼命把嘴里的肉干往下咽,噎的脸红,云十一余光瞥见,无奈,不动声色往一边晃了晃身子挡了下他。 顾长云盛怒之下没理会他们的小动作,目光缓缓下移,他指上染了几滴墨色,有晕开蔓延的趋向,盯了一会儿他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将墨色揉开,冷笑几声,拿帕子缓缓拭了。 白清实似乎是叹了口气,为楼清清,“这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顾长云笑容夹了些狠厉,“她该死。” 他费那么大力气想藏着掖着的人,竟是被这个女人随意挂满了大街小巷,呵,着急赶着去奈何桥喝孟婆汤么。 挥手让云十一云十三退下,顾长云揉了揉虎口,“且让我好好合计合计。” 说句实话,白清实已经许久未在顾长云脸上见过这么认真的神色了,当然,是在云姑娘不在的地方,莫名多了些看好戏的兴致,倒也没忘正事,提醒道,“萧丞可能近日有动作。” 顾长云敷衍的应了一声,明显心思不在此处。 关于云奕的事一件件叠了起来,白清实十分理解的没再催他思索朝堂之事,略提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好让他早些回去偏院。 云奕刚用完浓粥,拣几块软乎的点心用了,正对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苦气的汤药发愁。 一听顾长云进来的声音,忙屏息咬牙端起药碗一口气闷了,迅速用清茶漱了口,对着顾长云一脸求表扬的样子。 顾长云紧皱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些,递了块桂花糖给她。 云奕顺势摸上他的手腕,轻嗅,“不是说只回去换身衣服吗,怎么还去了书房,一手的松香墨味,侯爷骗人。” 顾长云抽出被她偷偷摸摸占便宜的手,嗔怪一声,“狗鼻子。” 他在床头坐下,云奕黏黏糊糊的靠过去,枕上他的腿。 顾长云的胳膊无措的在空中停了一下,迟疑的落在云奕肩头。 云奕身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冷香,稍微一动,颈边的那颗小痣又露了出来,异常吸引他的目光,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奇迹般被安抚了下来。 一时静谧无话,云奕打了个哈欠,挠了挠顾长云的膝盖,“侯爷有话跟我说?” 顾长云回神,“嗯?” “若是我能看见,侯爷的心事怕是都不会显在脸上,”云奕轻飘飘翘起兰花指在他腿上画了个圈,尾音暧昧,“怎么了?不说出来人家怎么给您排忧解难啊。” 顾长云没好气捏了把她的脸,“你这个样子排什么忧解什么难。” 云奕故作美人垂泪状,假惺惺道,“侯爷嫌弃人家。” 顾长云被她气笑,冷静了一下,道,“外面铺天盖地都是你的美人图,楼清清干的,南衙禁军府衙一具男子尸体,一刀毙命,你干的?” “啥?”这信息量有些大,云奕反应了一下,缓慢的眨了下眼,“什么玩意儿?” 什么美人图?楼清清?男子尸体?哪一具? 她只不过睡了一觉,外面是翻天了不成? 顾长云嘲讽的冷哼了一声。 呵,排忧解难。 第一百三十一章 “老天爷都在帮你。” 许久,云奕慢慢从顾长云腿上起来,尚有心情调笑道,“还真是沾了侯爷的光。” “至于在南衙禁军府衙躺着的那具尸体,我还真不知道是谁杀的,”意识到去百戏勾栏一事已经败露,云奕讨好的拉拉他的袖子,“应该不是我干的。” “是你干的能怎样,又不能把你送大牢里,”顾长云没好气扯回袖子,“好生待着罢,惠举之事只暂且稳住一时,凶手未能寻出来,萧何光不会善罢甘休,你老老实实别……惹祸最好。” 云奕若无其事避开这个话题,“我依稀记得,侯爷不是在惠举书房里搜出一封信么,信上写的什么?” “当然是……”顾长云斜她一眼,朝她勾了勾手指。 云奕忙不迭凑过去。 “什么都没有,”顾长云刮了下她的鼻尖,“信纸是白的。” 云奕一怔,还欲细想那信封的事,就被顾长云轻轻推着肩膀按倒在软被上,眼觉着顾长云身子越压越下,呼吸可闻,云奕紧张的屏息,睫毛微颤,继而下意识闭上了眼。 顾长云顿住,一手撑在她身侧,若有所思仔细端详她的神色,轻笑一声,将滚到里面去的药枕捞过来垫到她脑后,利索抽身离开站到床边。 反应过来的云奕一把将床帐从金鱼钩子上扯下来,抬起胳膊遮脸。 几层轻纱所制的床帐轻轻漾起一个弧度,影影绰绰隔开两人。 房中一下子静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总归是顾长云先漏了笑,坦然自若撩开帐子,拿下她遮脸的胳膊,目光一寸一寸描摹她的眉眼鼻唇,明明什么都没做,神情却夹了一丝魇足。 云奕闭眼装睡。 顾长云自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美人在榻的光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就算是了,也要为云奕方才细微一个小动作心潮动摇波荡。 他细细品了品这滋味,床上猛地一沉,云奕震惊地睁眼,顾长云又压了下来,两指抵在她唇上狠狠一揉一抹,将那略有些苍白的双唇揉出七分颜色。 轻飘飘的床帐荡下来盖在了顾长云背上。 唇上又热又痒,云奕瞪大了眼,异常后悔自己如今看不见顾长云脸上的表情。 顾长云捻了捻指尖,起身道,“夜深,我走了。” 云奕面皮发烫,镇静的嗯了一声,掩人耳目的翻身向里。 夜半三更,本是人人好眠的时候,皇宫中九华殿,赵贯祺自噩梦中惊醒,砸了榻边小几上的白玉茶壶,双目发红紧盯着地上水渍不放。 福善德闻声匆匆赶来,胆战心惊敲了敲门,急道,“皇上!方才那是什么声,皇上?!” 外头点起火把,赵贯祺眯眼,分辨出外面除了福善德,还有二十来个北衙禁军,站在福善德身后的就是方跃节最亲信的手下,方善学。 跳动的火光将他堪堪拉回人间,赵贯祺缓缓的,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疲惫道,“无事,福善德,你进来罢。” 福善德连忙应了一声,同身后方善学对视一眼。 方善学笑了笑,露了牙,领后面一众兄弟退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转身面向外面。 福善德接过一盏提灯,进门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灯点上。 赵贯祺呵了口气,哑声道,“点灯。” 他依旧看向窗外,北衙禁军的火把远了,天边茫茫的夜色显出来,又被点起来的灯驱远了。 一小侍手脚麻利的捡了地上碎片去了,福善德将近处的宫灯全点了,刚要走近些听赵贯祺的吩咐,赵贯祺如梦初醒,慌乱一瞬,又道,“再点。” 福善德心下惊讶不解,疑他做了噩梦,手上利索,一刻钟不到,偌大殿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宫灯都亮了起来。 九华殿明亮如昼。 影卫通报说,南衙禁军收押了沈家送来了一名刺客,除此之外,百戏勾栏死了个人,离北有动。 这两件事和明平侯并无干系,却让他止不住乱想。 也想起沈麟,让他心里莫名存了些火气,顾长云要用沈麟,他理解,他恐慌,他嗅到了背叛。 黑夜不会饶过心中有鬼的人。 当年之事绝不能再重演一遍,赵贯祺缓缓闭了闭眼,轻轻拨动手中一玛瑙珠串。 这是他母妃留下来的遗物,外祖爱女心切,让她将在大慈恩寺开过光的珠串带进了宫里,然而却并不能阻止她香消玉殒。 她说自己没有福气,求神佛保佑自己的儿子平安康乐。 飘远的思绪戛然而止,赵贯祺睁眼,面容平静。 若不然,他亦不介意再来一次。 殿中染起安神香,福善德静静立于外间,侧耳听里面赵贯祺的呼吸渐渐平稳。 不多时天便要亮了。 夏日里天气多变,刚起来时还是新日初升,枝头叶上的露水晶莹剔透反着光,用完饭没多时阴云渐渐从四面聚起来,竟是要落雨的样子。 顾长云站在廊下望天,更不想去大理寺坐着,或者被赵远生喊出去吃酒寻欢作乐。 阿驿捧了一朵大荷花经过,见他在那站着,跑过去和他说话,以为他担心待会下雨不能出门,小大人似的宽慰道,“少爷别担心,王叔说夏日的天小孩的脸,若是待会落雨,也很快就能停,不耽误出门。” 顾长云笑看他一眼,略有些无奈,问他,“你摘这荷花嘛去?” 阿驿嘿嘿一笑,“我去湖心亭喂鱼,看岸边荷花开了老多,这一朵最大最美,摘了给云奕送去。” 阿驿还不知云奕眼睛的事,顾长云眸光暗了暗,摸摸他的脑袋,想了想,道,“只这一朵荷花插瓶里不好看,你再摘几朵去,要那些半开的,开的久些。” 阿驿似懂非懂点头。 左右也无事,顾长云将手探出廊下,接了几丝针尖似的细雨,“走罢,我陪你一起。” 等他们从湖边回来,雨就下大了,两人淋的湿透,一人捧了一大把荷花莲蓬护着,连翘碧云见了连忙取了布巾给两人擦肩上发上的水珠。 阿驿草草接过抹一把脸,让她们取两个花瓶来。 顾长云接了连翘递上的布巾给他擦头发,吩咐道,“去我书房将架子上那对凤尾瓶取了过来,撑着伞,走路小心些。” 阿驿也懂事道,“下雨天路滑,两位姐姐走路仔细点脚下。” 连翘碧云笑了一回,给他们准备好干净换洗衣物出门去书房了。 云奕晚间难入眠,好不容易昏沉睡去,被窗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扰醒。 她眼睛看不见,屋里点不点灯都没差,抱着枕头坐在床上静静听外面的雨声和鸟叫,漫无边际的想过了这场雨海棠应是绿肥红瘦了。 脚步声渐近,云奕偏了偏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阿驿兴冲冲的抱着花瓶献宝似的递到云奕面前,一股荷花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阿驿和少爷刚摘的荷花,花瓶是从少爷书房拿的,这荷花是少爷摆的瓶,”阿驿巴巴的细数,“还有一枝小荷叶,还有一个莲蓬,云奕你看好看吗?” 云奕一手托着瓶底,一手摸了摸花瓣,想顾长云书房里架子上摆的那对花瓶,没有扫他的兴,“好看,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是君子之花。” 阿驿听着有些耳熟,四处看了一圈,问她,“这花放哪?” “窗户下桌上还有些位置,放那就行。” 云奕听他放好了花瓶又回来,问,“侯爷呢?” “换了身衣服出门了,说要去什么寺,”说到顾长云了,阿驿想起来,“少爷说,让你起来了就去用饭,让我问问你想吃什么,给后头小厨房说去。” 换了身衣服?云奕抬手要去摸他的头发,一摸摸到了耳边,地方虽不对,却带着湿意,微微皱眉,“你们淋雨了?怎么没擦干头发,喝了姜汤没?” 阿驿吐了吐舌头,老实摇头。 云奕没闻见他身上有姜味,催他去后面要碗姜汤喝,一想顾长云肯定也没喝姜汤,让阿驿给连翘说一声,送碗姜汤去大理寺。 阿驿忙往外跑,声音撂在后头,“我先去寻连翘!云奕,你别赖在床上了,快收拾了起来!” 云奕提声应了一句,不紧不慢下床穿衣。 顾长云这个大理寺卿是个闲差,赵贯祺指明他管惠举一案,下面的寺丞寺正又不敢把其他事交给他办,往那一坐,只等放班就是。 沈麟远远撑伞过来,在廊下抹了抹肩上衣摆的水珠,同他问了声好。 顾长云懒洋洋撑着脑袋,瞥一眼他的动作。 沈麟打量他,“染了风寒?怎么一副乏力的样子。” “淋了些雨罢了,没那么娇气,”顾长云打了个哈欠,“无事可做,太闲。” “无事可做?”沈麟瞥了眼阴沉沉的外面,夹了一丝调侃,“老天爷都在帮你。” 下雨天外面街上的字画生意自然做不成,丹青街一整条都是空荡荡的,外面的铺子打起遮盖,但书画摊子早早卷了东西收摊,怕纸张被打湿。 顾长云笑了下,坐直身子,“什么事?” 沈麟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惠举的案子什么时候结?” “找到凶手不就结了。” 沈麟冷笑一声,“说的容易,有证据证明我们抓的人是凶手么?” 顾长云从抽屉里抽出来一封信。 沈麟顿时了然,望了望外面,压低声音,“那晚书房里的信?你就放这?” “怎么,我还得好生供着?”顾长云失笑,喉咙有些发痒,随意将信封扔在桌上,“匡求没同你说吗,信纸是白的,什么都没写。” 沈麟不信,“匡求没打开看,”走上前打开信封,确实无字,又凑到灯前,“别是用其他法子藏着字。” 信封交给陆沉和云一看过了,真就是一张空白信纸,一笔画都没有。 顾长云叩了叩桌子,“这应该是耿贞度放的,他失了职后进了工部,虞部郎中,是工部侍郎梅木水一手安排的。” 沈麟缓缓将信纸叠起,还在细思,“梅木水是萧丞的人。” “耿贞度行事生疏,眼高于顶,又在众人面前同你我结下梁子,萧丞不会将多要紧的事交给他办,虚晃一把而已,不知什么居心,但他让梅木水给耿贞度安排了职务,说明他现在还是一枚棋子,没有作废。” 至于萧何光为什么让耿贞度放一封空白信封在惠举书房中,又正好被次日顾长云亲自去时搜出来,沈麟判断道,“他想在哪等着,狠狠绊你一脚。” 顾长云赞同点头,继而狡黠的眨了眨眼,“白送上门的机会,里面写的什么可是我们说了算。” 沈麟顿了下,“你可有擅工笔之人?” 顾长云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冷声道,“有是有,只可惜现在瞎了,病怏怏在床上躺着呢。” 沈麟一时无语,莫名其妙多看了他两眼。 两人又谈了几句,外面有个侍卫跑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人声称自己是明平侯府的人,来给侯爷送东西。 顾长云同沈麟对视一眼,让他把人带进来。 是来喜,顾长云的心先是一松,又猛地提起来,不管沈麟在场,出声问,“府里那个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来喜笑眯眯暗暗感慨一句侯爷真挂心云姑娘,将手中食盒送上,打开是一罐热气腾腾的姜汤,上面还飘着红枣片和姜丝。 来喜给他们两人一人倒了一碗,笑呵呵道,“云姑娘听阿驿少爷说侯爷淋了雨,连忙让我们送些姜汤来,还让多送一些,给侯爷身边的人都带一碗。” 沈麟面色复杂的接了姜汤,余光瞥见顾长云面色忽然转晴。 顾长云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辛苦你跑一趟了,回去领赏。” 来喜谢过,看他喝了姜汤才离开。 姜味刺鼻,就算加了红枣也不好喝,顾长云连喝了三碗。 还剩小半罐,顾长云分给迟到的裴文虎一碗,外面陆沉一碗,剩下的让沈麟带去给匡求了。 临走,沈麟深深看了顾长云一眼,意有所指道,“果真同往前不一样了,大方了不少。” 顾长云忍笑,谦虚,“哪里哪里。” 只有一旁的裴文虎默默转身捂住嘴。 爹,娘,羡慕了。 七夕番外 “心与君同。” 今日是个好天,云奕难得无事起了大早,去前面同顾长云他们一起用早饭。 顾长云见了她,抬了抬眉,给她盛了一碗甜粥,顺手替她拉开凳子。 这在以往都是常事,大家早早习惯了,倒是今日不太一般,白清实多看他们两人一眼,调笑一句,“云姑娘今日起早够巧,今儿是个好日子。”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顾长云含笑斜睨云奕一眼,“懒猫起早,确实难得一见。” 云奕若无其事夹了个花卷,“好日子,怕耽误了事。” 阿驿咬着包子,云里雾里的听他们一顿说,扭头问白清实,“什么好日子?今儿有什么好事吗?” “多了,”白清实笑笑,随手将吃了一半的花卷放到陆沉手里,“外面街上有买磨喝乐的,什么样式的小泥偶都有,过会儿让来喜来福他们带你出去玩。” 陆沉看他的目光夹了些笑意,默不作声将那半个花卷吃了。 饭后,阿驿兴冲冲的去找来喜来福,白清实和陆沉两人也出门去,外面天还算凉快,树上花上都绑了五彩的丝线,墙边多出来两排新瓮,是王管家特意嘱咐人今日鸡叫后就起来汲的水。 白清实轻轻撞了下陆沉的胳膊,笑道,“王管家有心储七夕水,咱们也该回去将衣服书本什么收拾出来,放在院中晒一晒。” 据说七夕水久储不变,可治烫伤祛除疮毒,七月七日天门洞开,日光强烈,是龙王爷的晒麟日,家家户户晒书晒衣,以防虫蛀。 连翘碧云收拾了桌子,在书房院中树荫下摆了小桌摇椅,沏了香茶送过来。 云奕望着枝干上系着的五彩丝线出神,偶尔有日光自叶缝中泄下来晃眼,她扭头去瞧顾长云的侧脸,日光斑驳,扰得闭目养神的他不适皱了皱眉头。 云奕心神微动,此时院中只他们两人,连翘和碧云她们去后面准备五子和巧果去了,还要准备晚上乞巧要用的东西,忙的脚不沾地。 顾长云正觉得日头渐渐毒了,琢磨着要不带着云奕换个地方纳凉,忽而觉得面上一凉,又轻又软,睁眼将笼在面上的东西拿下,是一方天水青的罗帕,一角绣了两朵祥云,针脚略有些粗糙,一看便知不是府中裁缝的手笔。 顾长云眸中笑意更浓,明知故问,“这哪来的?” “没偷没抢,白捡来的,”云奕不太自然的偏了偏脸,“侯爷挡着些日头罢。” 两人略坐了一会儿,移到屋里,瞧着顾长云将罗帕收进怀中跟个没事人一样,云奕免不得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的太重了些……侯爷忙了多日,好不容易闲一天下来,是该好好歇歇。 她再一次扭头看顾长云一眼,犹豫要不要开口让顾长云回房去睡,自己也顺便补个觉。 正纠结,连翘碧云莞尔捧了什么东西进来,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对顾长云道,“侯爷,东西送过来了。” 白玉研钵,一小碟明矾,一捆棉线,还有一小竹筐洗干净的凤仙花,明艳胜火的颜色搁在浅黄的纱绢上,格外惹眼。 云奕的目光在那叠凤仙花叶子上定了定,有些不太确定,“这是染指甲的?” “十指纤纤玉笋红,没见识过?”顾长云瞥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的净手挽袖,抓了一把花瓣放入研钵中,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白玉捣杵捣了一会儿,又加些细细的明矾继续慢慢磨,明明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动作,被他做出来却是道不明的风流优雅。 云奕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慢慢起身坐到桌子那边去,眼中盛着笑,“小时候娘亲给我染过两回,日后便再没碰过了。” 顾长云抬眸,眼尾轻轻夹了她一下,“可怜见的。” 无形的气场在房中酝酿,空气缓缓变得暧昧粘连,连翘碧云见势连忙无声退下。 朱红的花泥将白玉的研钵染成红色,云奕接到顾长云目光示意,浅笑递上左手。 顾长云一手轻轻托着她的手腕,挑起一团花泥敷在指甲上,用花叶和棉线缠好,他弄的认真,多蹭出来一点也要小心擦了,绑的棉线也很漂亮,十个指头全弄完后暗暗松一口气。 先前练了那么多遍,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 云奕举着手看了又看,眨眨眼,“侯爷,我怎么记得这是夜里弄的,包的时间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顾长云满意托着她的手腕端详,“一上午也就行了,今上午外面的人肯定多,又热又挤,下午等天没那么热了侯爷带你出去顽。”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云奕欢快应了,略有些僵硬的举着两只手,恐怕蹭歪了包好的凤仙花泥。 顾长云撑着脸打量她,竭力憋笑,又想逗弄她,桌上摆的有石榴桃等新鲜果子,他掰了一个石榴,一粒粒小果晶莹剔透红的跟玛瑙似的,送到她面前,揶揄道,“这石榴是今早刚入府的,满堆红玉珠,尝尝看。” 云奕还不能知他什么心思,爽快的一摊手,“侯爷少欺负人,喂我几粒尝个鲜罢。” 顾长云被她看的面皮一热,指尖攒了几粒递到她唇边,这不是石榴的好时候,虽说这石榴果实大榴子鲜红,一咬满满的汁水,却还是鲜甜中透着微微的酸意,拿来开胃倒不错。 顾长云自己尝了几粒,去大桌上取了个茶碗,剥下来的榴子盛在里面,让云奕拿小银勺舀着吃,还另拿了一个给她吐籽用,他手上剥石榴时染了浅浅的黄,出去洗手,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枝石榴花。 云奕忍不住笑,“侯爷好狠心,吃人家的果子,还要折人家的花。” 这花是院子里石榴树上剩下来的,都到了这个时候,左右也结不成果子,剩那么几枝孤零零的,顾长云含笑看她一眼,转悠着寻出来一净瓷玉壶春瓶,倒了点清水,在云奕面前摆弄花枝。 顾长云的手当真生得好看,处处透露着大家公子的风雅和矜持,骨节分明却并不过于粗壮,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握刀掌弓,都那么的恰到好处,现当时,白皙的指尖利落剃去多余的枝杈,火红的花朵轻轻扫过玉似的手背,看他插花是一幅景致。 云奕看了一会儿,竟是生出几分妒意,羡慕这几枝石榴花。 见她失神,顾长云顺手掐了朵榴花簪在她耳边,揉了下她的耳垂,问,“想什么呢?” 云奕抿出两粒籽,用小茶杯接了,轻佻的吹了声口哨,“顾家郎生的好看,貌比天仙。” 顾长云轻笑,“小心织女听了,今夜让你穿不进七孔针。” “我说的实话,今夜织女一见顾家郎,必不会怪罪于我,”云奕作苦恼状,“若是这般,还要让连翘准备一副面纱来,免得侯爷惹了天上仙女动心。” “伶牙俐齿,”顾长云去捏她的脸,评价道,“小气鬼。” 云奕笑纳,喂给他一勺榴子,冷不丁酸了他一下。 两人喝茶闲话,倒也没觉得无趣,夏日时光缓慢淌过,眼看着到了正午时分,厨房做的巧果熟了一锅,连翘连忙送了些过来。 乞巧果子是油面蜜糖油炸制成,里面裹了芝麻花生玫瑰核桃碎松子仁等等的馅料,香气诱人。 云奕手上的凤仙花泥还没拆,张着两只手看看桌上小巧玲珑喷香扑鼻的果子,眼巴巴看向顾长云。 顾长云被她馋猫似的着急目光看的想笑,拣了个鲤鱼模样的喂她,云奕吃相很好,吃这些糕点不轻易掉渣,偶尔有碎屑沾到唇边也飞快用舌舔了,看得顾长云心里痒痒。 他只喂了她两块,“待会用中饭,不能多吃。” 云奕目光留恋,还是乖巧的点了头。 这让顾长云心情大好,洗干净手给她拆凤仙花泥,现出十枚被染的透红的指甲。 因时间没那么长,红的并不浓艳,顾长云挑的花颜色不是最重的,带点绯意,染出来的颜色很顺眼。 云奕得了稀奇,“侯爷手艺不错。” 顾长云淡淡一笑,“耳熟能详罢了,往前年年七夕,父亲都要采来凤仙花给母亲染指甲,还要调金粉,在染好的指甲上仔细绘上凤仙花。” 云奕敛了些笑意,又马上缠上去,“阿驿出门必当买了不少小玩意,侯爷替我跟他说,给我两个磨喝乐玩。” “出息,跟小孩抢玩具,”顾长云两指一点她的额头,“晚些出去侯爷再给你买。” 阿驿回来时两手空空,后头来喜来福手里大包小包,两条胳膊全提溜满了,累的满头是汗。 不等人开口,阿驿便逐个分发采买来的小玩意,每个人都有份,云奕得了一个手持荷叶的磨喝乐,圆圆胖胖的娃娃模样异常讨喜,云奕戳戳她的小脸,偷摸看了顾长云一眼,正对上顾长云看她的揶揄目光。 阿驿稀罕她的指甲,若有所思的盯了半日,云奕古怪的看他,还以为他下一句是我也想要。 府里的女孩也准备染指甲,等到晚上活干完了,小姐妹聚到一处设香案顽,连翘碧云端菜上桌,悄悄看云奕的指甲,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带了些小女儿的羞赫。 其余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白清实勾了勾唇角,拿了个巧果慢慢吃。 按府中的传统,今中午准备的吃食丰盛,汤饼,饺子,糖糕,还有云面,照顾到上上下下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今年新带进来个闽州的厨子,提前一天泡了黄豆,和花生白糖一起做了甜丝丝的炒豆,阿驿吃着很喜欢。 饭后清闲,各人回去午休,阿驿少年人精力充沛,率先醒来,抱着他的兔子挨个找人玩,路过假山边的亭子时住了脚,亭子上覆着紫藤花,绿荫很浓,他坐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几个小侍在一处扎巧姑,小姑娘抿嘴笑着递给他丝线和草叶,教他笨手笨脚的扎出来一个小人,还要提防一旁的兔子莫要偷吃了晚上看月影用的豆苗和青葱。 陆沉今日无事,同白清实窝在小院里不知做些什么。 碧云去送茶时,看见白清实持扇提笔的手捏着一枚小小的绣花针,手里的伙计绣了一半,听见有人来连忙塞到一边陆沉手里,自己若无其事避开脸喝茶,却喝了个空,忘记是因无茶才去唤人。 陆沉眉头紧皱,正跟一根丝线和一枚绣针较劲,屏息凝神老半天没能穿进针孔,脑子里浆糊似的,猝不及防手里被塞了东西,茫然抬起头同进门的碧云对视。 愣了一瞬,陆沉强装镇定,将拿着东西的手放到了桌下。 白清实险些笑出声,将桌上丝线拢了,清清嗓子,对憋笑的碧云道,“茶放那罢……出去时把门带上。” 碧云笑着应了,垂着眼没忍心多看面露尴尬的陆沉,匆匆退下。 白清实给他斟茶,“碧云嘴严,不会在外面多说,”他自己先笑了,“小事,别放心上……你不想要平安符了?” 陆沉忙递上家伙,“要。” 白清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噗呲一声笑出来。 念着要出门,云奕醒后在床上坐着出了一回神,轻飘飘下床拉开了衣橱。 一水儿的青色灰色,云奕抱着胳膊在衣橱前站着上下审视几遍,艰难的从角落揪出来一件银红的衣裙,皱眉犹豫半天,再在橱里翻翻拣拣,平时那些争奇斗艳的颜色约莫是被连翘见她不穿收走了,添进来的新衣大差不差还是那几个颜色,云奕无奈叹气,将那件银红的衣裙在眼前展开,眉眼间压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 夏日衣料轻薄,银红的衣摆领子都用银线绣了云纹,三指宽的腰带勾勒腰身,云奕去了护腕,衣袖松松散开,末了还是觉得这颜色太艳,翻出来一件粉白的纱衣罩在外面。 顾长云亦换了新衣,背着房门站在院门处等她,听见动静回眸,“醒了?” 眼前一亮,他甚少见云奕穿其他颜色的衣裳,月白浅青气质出尘,灰色黑色沉稳犀利,这身衣服……颜色甚好,将云奕原本小女儿的娇俏激出来几分,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云奕略有些不自然,手里捏着上午顾长云给她的那朵石榴花,轻轻错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走罢,现在就出门?” 顾长云也有些不自然,目光飘忽,将石榴花给她簪到耳边。 云奕细细上了妆,颈侧的白玉耳坠随她动作轻轻打着晃,她讪讪的摸了摸耳坠,心中暗悔是不是有些过了,再去偷瞥顾长云侧脸唇角压着笑意,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扶正榴花,随意他怎么看了。 街上仍是热闹,卖磨喝乐和五生盆的不少,还有各色丝线和香囊,在街边的摊铺架子上迎风轻扬。 顾长云给云奕买了包酥糖,走她身侧轻轻护着她在人群中行走,两人容貌气质出众,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云奕故意忽略时不时入耳的姑娘家的调笑,往后仰头看顾长云,“前面三合楼里有说书的声音。” “今日哪哪都在讲牛郎织女的事,你没听过?”话是这样说,顾长云小心护着她往三合楼的方向去。 月杏儿和晏箜不在楼中,晏子初也不在,云奕猜他又偷摸去了长乐坊。 柳正面前一壶茶一盘点心,靠着柜台看人说书,余光瞥见他们两个进来,惊讶的抬抬眉毛,哼了一声,招手让伙计带她们上去包厢。 二楼也有人说书,云奕欣然将吃了一半的酥糖给伙计让送去给柳正,同顾长云上楼去。 说书人声情并茂,听客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借着一桌子瓜果点心消磨时间,等夜幕悄悄拉开。 晚上最是热闹,夜色降临,满天繁星,各家的姑娘姐妹成群,兴高采烈会访闺中密友,聚在一处穿针乞巧祈福,切磋女红,拜祭织女,祈求织女赋予她们聪慧巧手,或是同意中人相会,互赠罗帕信物,赏星虔诚求美满婚缘巧配,妇人种生求子,观喜蛛结网,各自好不热闹。 晏剡回来,顺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磨喝乐放到柜台上,问,“月杏儿晏箜他们俩还没回来?” 柳正拿起来泥偶细看,“天刚暗,外面玩得正好回来做什么,小姐和明平侯也刚出去,你没碰见?” “真没,不过外面确实热闹,不止女子,男子跟着拜牛郎拜魁星,”晏剡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你怎么不出去转转看看?” 柳正白他一眼,“我既不想拜牛郎又不用拜魁星,再说,我出去转转谁看店?” 晏剡轻轻打了下嘴,讨好笑笑,“害,您辛苦,我留着给打下手。” 柳正敲了敲空空如也的茶壶,晏剡得了命,拿了茶壶去后面倒茶了。 兰夜观星,京都中最高的观星阁里,官宦子女男子和姑娘分在两边,用帘幔隔开,热热闹闹的吃食说笑,俯瞰整个京都夜景。 阁顶,顾长云褪了外衫垫在琉璃瓦上,拉着云奕坐下。 头顶繁星闪烁,夜里风稍凉,顾长云给她指了牛郎织女的位置,碰了碰云奕的手背,没直接拉她入怀,问,“兰夜斗巧你可听过?” 云奕扭头看他,眸光微动,“自然听过。” 顾长云放松坐着,双手撑地,一条长腿微微弓起,俨然一副怀抱大开的样子,“侯爷也准备了东西,就带在身上,不用你同谁斗巧,寻着了就是你的。” 云奕来了兴致,“此话当真?” 她嘴里还问着,已然探出了手,试探性的摸了摸顾长云的袖子,腰间荷包也是空的,动作间两人越来越近,云奕半跪在他腿间,抬眼往上看他,目光不皎不洁,暧昧横生。 顾长云眸中含意是纵容,虚虚扶着她的腰,欲盖弥彰的往上提了提,“小心别掉下去。” 云奕弯了弯眼角,顺着腰线一路摸上去到他怀里,蔻丹轻轻滑过胸口,引得顾长云呼息乱了几分,两指夹出来一枚平安符,上面红绳结着七个平安结,摸起来嘎吱响,里面像是纸张一类的东西。 云奕一面打开,一面调笑说,“侯爷这是把私房钱给我了?” 夜凉如水,顾长云目光沉沉,拦腰将她提到腿上坐着,隐有羞意,却还垂眸紧盯怀中人不放。 “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今日兰夜,不求巧手,不求姻缘,只求眼前人平安,年年相伴。” 简单两行字,顾长云笔锋遒劲有力,却也因此柔和下来,将情谊尽数藏于字里行间。 云奕默了片刻,将纸条小心叠好装回平安符揣进怀里,按了按顾长云的心口,神情认真,满目温柔。 “心与君同。” 远处有人放烟火,亦有孔明灯,星星点点一片,渐飞渐远,融入万千星子间。 夜色下,满天繁星点点,有情人柔情小意相拥,无需鹊桥相会,羡煞牛郎织女星。 第一百四十章 闲情雅致 “什么?!”白清实愕然,下意识望向顾长云。 顾长云眸色登时沉了,“说清楚,他去大理寺做什么?” 裴文虎一路跑过来的,气还没喘匀,艰难咽了咽口水,“萧丞说是找您,您不在,是沈少卿接待的,萧丞在前堂坐着等了一会,问您什么时候去,又转了一圈,然后就走了,沈少卿让我来找您给您说一声。” 想必是沈麟已经同他周旋过了一番。 顾长云皱眉,“他这是哪一出子?” 白清实一阖茶盖,淡淡道,“冲你来的。” “桌上有茶,坐着歇一歇,”顾长云先招手让裴文虎坐下,“下午我去大理寺一趟。” 白清实静默片刻,提了一下,“是惠举的事?” 顾长云神色淡淡,“我近日朝后才跟皇上说此事,”他顿了一下,“萧丞在我之后也去面见了他,萧何光能言善辩,皇上若是反悔追查此事也不是不可能。” 白清实略有些复杂的看他一眼,只说让他去问问沈麟再说。 裴文虎灌了两杯茶下肚,坐着歇了一会儿,自然而然的留下用饭。 他同阿驿坐在一处,扫了眼桌上,凑近些悄咪咪问,“夫人呢?” 阿驿啊了一声,丝毫没收着声,“夫人?什么夫人?” 吓得他心肝一颤,马上去瞄顾长云,顾长云面沉如水,没什么表情,夹了一粒虾仁放在饭上用筷尖抵了抵。 白清实唇角微勾,适时开口,“云姑娘今日出门了。” 裴文虎讪讪笑了笑,埋下头扒饭。 阿驿还想多问,收着白清实一个眼色,委屈巴巴的憋住了声。 正吃着,来喜拎了一个竹篓过来,篓内细细的抓挠声不断,他惊喜道,“侯爷,这是三合楼的人方才送来的螃蟹,个头大着呢,都是活的!” 一时间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聚在竹篓上。 顾长云总算有了些笑意,“正吃饭呢才送来,真是赶巧。” 来喜嘿嘿一笑,“先养在缸里,什么时候想吃咱们什么时候现做。” 顾长云点了头。 外面,在伦珠那里蹭了一顿饭的云奕撑着伞在街上瞎转悠,细雨轻轻打在素面油纸伞上,声音很静人心。 她原想着溜溜达达转回三合楼,路过一家酒馆时瞥见里面一个熟悉人影,脚步一转拐了进去。 韦羿正对着窗外雨景自酌自饮,一壶桃花酒,配一碟花生米,一碟荔枝白腰子,好不惬意。 云奕大方在他侧边坐下,玩笑道,“哟,韦兄,喝酒不去三合楼,不给我们面子。” 韦羿嘴上说着,“害,三合楼的酒都是好酒,囊中羞涩,囊中羞涩,”手里忙着,熟练用热水烫过一个干净酒盏,倒了半杯桃花酒给她,“你这是病刚好?少吃一些酒。” 云奕抬肩嗅了嗅衣服,“我身上药味那么重么?” “别闻了,香着呢,”韦羿撑不住笑,“你今日好有闲情雅致!” 云奕知道他在调笑上午画摊前的事,白他一眼,“那叫聪明伶俐。” “好好好,”韦羿举手投降,唤来伙计摸出几枚铜钱,让他跑腿买包米花来。 云奕饮完杯中浅浅三四口酒,等伙计回来,便老实坐着从纸包里一粒粒捏米花吃。 桃花酒酒水透亮清香,后劲却十分足,韦羿眯着眼,就这两碟下酒菜慢慢吃,有一搭没一搭与云奕闲话,忽然想起一事,“哎,你猜我今儿还遇见谁了?南衙之前那个副都督,凌肖。” “人家正儿八经的正牌副都督,没被罢职呢,”云奕慢条斯理的往嘴里送米花,“他不在城里,你搁哪瞧见他了?” “不在城里我咋能瞧见他,”韦羿美滋滋夹了个花生米,“搁我扇子摊前路过的,捂的挺严实,看着挺见不得人的。” 云奕无语,“你这是哪门子说法……罢了,你看清他上哪去了?” 韦羿耸耸肩,“彼时雨下急了,旁边画摊早收了,我正收摊,抬眼瞥见他了,京都中小巷四通八达,鬼知道他去哪了。” 云奕拍拍手上碎屑,将剩下半包米花叠好收进腰包,“那成,你吃着罢,我先走了。” 韦羿头都不抬的冲她摆摆手,顺便又要了碗面。 片刻后,韦羿酒足饭饱,满意的拍拍肚皮,喊伙计过来结账。 伙计擦擦手过来,笑道,“客人,刚才那位姑娘已经给您付过了。” 韦羿大惊失色,再次确定,“就刚才坐我侧边穿一身青色衣裳的姑娘?!” 伙计失笑,“那不然还有谁?客人您就别专门逗我了。” “没,没专门逗你,”韦羿连连摆手,他被那兄妹俩坑习惯了,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末了,他自己笑了一回,拿起自己的东西撑伞翩翩然离去。 百戏勾栏,扎朵从箱子里扒拉出来一只两个巴掌大小的破瓷碗,放到屋子一角接漏下来的雨滴。 扎西披了个衫子,坐在地势稍高的干净地方听她走来走去忙碌,心疼道,“扎朵,别弄了,雨停就好了,把桌子上晾凉的绿豆汤喝了。” 绿豆汤是今早新熬的,加了些碎饴糖,他手艺不精,做出来的中原的饭菜不能说好吃,只有熬汤炖粥这些还好,不过扎朵不挑,吃什么都很捧场,对他的手艺连连夸赞。 这次也是,扎朵洗了手去喝绿豆汤,刚尝一口就道,“好甜!哥,好喝!” 扎西笑笑,夹了些心酸,扎朵之前过的都是苦日子,能有的吃就算很好,现在吃什么都香甜。 他静静听扎朵喝汤,小声说真甜,耳尖动了动,目光飞快滑到门的方向。 云奕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东西,微微弯下腰往里看,含笑道,“失礼了,没手敲门。” 扎西弯了弯眼睛,“姑娘快快请进,扎朵,搬个凳子来。” 扎朵脆生应了,给云奕搬过来个干净凳子放在扎西旁边,圆溜溜的大眼睛在她身上打转。 云奕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一点障眼法罢了,”她手上用了巧劲,一大包东西落在桌子上时只有轻轻一声响,笑道,“冒昧登门,给扎朵带了些点心,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扎朵的目光在桌上东西转了个来回,不解的歪了歪头,看向云奕。 几包点心摞在最上面,下面的粗略看一眼,吃的用的什么都有。 云奕朝她调皮的眨眨眼,食指抵在唇上轻轻点了点。 扎朵呆了一会儿,听见扎西唤她,让她给云姑娘道谢。 “多谢云姑娘,”她反应过来,右手掌抚心口躬身,真心实意道谢。 “太客气了,”云奕颔首回应,对扎西道,半开玩笑,“这几日有事耽误,上次还未谢过公子,再客气我可就待不住了。” 扎西唇边漾开一个好看的弧度,“云姑娘真会开玩笑。” 云奕没什么事,略坐了一坐便要告退,扎西没像要留她,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她都要走到门前了,才慢悠悠开口。 “云姑娘,近些日子京都中可是热闹。” 云奕回身,挑了下眉,“公子有何见解?” 扎西做了个请的手势,浅声道,“姑娘请坐,扎朵,将点心拆开罢,摆几块端过来。” 像是要长叙,云奕笑了一下,转了回去。 扎西不好意思笑笑,“见笑了,还要用你带来的东西招待。” 云奕又说了一遍,“客气了。” 扎西开门见山,一脸风平浪静,“和仕刚早就死了,死因为五脏六腑腐蚀严重,他心口被种了蛊虫。” 云奕略一思索,“如苏柴兰干的?”这厮有前科,饶是背锅也不冤枉他。 扎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京都中不止一只虫子。” 和仕刚是户部侍郎,云奕细思极恐,不寒而栗,上位者,到底还有多少人遭了黑手。 忍不住皱眉,若真是如苏柴兰,朝堂之上…… 她起身对两人拱了拱手,匆匆道过谢后告辞离去。 扎西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道,“云姑娘没打伞。” 扎朵正捏着一块绿豆糕小心翼翼的吃,舌尖舔下粘在唇边的碎屑,没头没脑嘟囔了一句,“咱们家没伞。” 扎西瞬时了然,站起来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东西。 不知云奕她用了什么法子遮掩味道,方才他竟是没能闻出来,一大块酱牛肉,一大块酱羊肉,一大块腌肉,还有两条腌鱼,都用荷叶裹着,还有其他家用,一些零嘴,扎西甚至在角落摸索出来了一个针线包。 扎朵又拣了一块芝麻酥,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 扎西笑着叹了口气,轻声道,“扎朵,你喜欢她没错,没看走眼。” 扎朵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灿烂的笑脸,比吃到点心还要欢快,狠狠嗯了一声。 云奕淋着雨直接回了明平侯府,连翘见着她一惊,连忙去找手巾。 她漫不经心接过,见屋里没人,目光转了一圈,急声问,“侯爷呢?” “大理寺去了,刚走没半个时辰,姑娘找侯爷有事?”见她心不在焉,连翘主动拿了手巾给她擦头发,担心道,“姑娘还是快快换身衣服去,小心别受了凉。” 云奕草草应了声,看着就想再出门的样子。 连翘连忙拦着,情急之下搬出顾长云,“侯爷也说了,让你小心着别着凉,他回来要是知道肯定要不高兴的。” 云奕的步子应声而顿,扭头往房中走,小声道,“罢了罢了我换身衣服就是,他成日气来气去的,跟个江豚似的……” 连翘在她身后憋笑,连忙去准备红枣姜茶来。 加了柴胡,味道不算好,云奕一口气闷了,接过连翘递上来的伞出门。 雨又下紧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静待风来。” 大理寺,沈麟将事情经过给顾长云细细讲了一遍,若有所思,“萧丞对我没什么针对的意思,就是冲着你来的。” 顾长云眸光浮动,淡淡道,“静待风来。” 院子里一阵匆忙脚步,两人默契的止了话头,齐齐朝外面看去。 裴文虎和匡求疾跑进来,冲散了雨帘,刚进院门便止住步子马上转身往回看,警惕又紧张的目光扫过墙头。 顾长云觉得此景说不上哪里有些熟悉,正琢磨着,一青衣女子打着一把油纸伞缓缓出现在门外,伞面压的极低,微微倾斜着挡风,只露出来一点小巧的下巴。 顾长云一怔,丢下茶杯起身快步走到廊下,对杀机隐现的二人唤停。 云奕听见他的声音,抬起伞面,朝他弯弯眼睛,“侯爷,你这偷闲的地方,可让我好找。” 顾长云皱了眉,“别站在雨里,还不快过来。” 裴文虎与匡求皆是一愣,同事又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怪不得觉得这女子看着面生,周身气质却有些相熟。 云奕刚一走到台阶下顾长云就对她伸出了手,阶上是湿的,他牵着她的手轻轻一拉就将人带到了身前,替她合好伞立在一旁,对院子里站着的裴文虎和匡求道,“你们都先回去换身衣服,仔细别受凉。” 匡求望向他身后走出来的沈麟,见他眉头轻蹙,点了点头才开口告退。 裴文虎不知是被雨淋湿了脑子还是什么,竟大着胆子站在雨里仔细瞧了瞧云奕的脸,从那眉眼间窥见熟悉的神韵,惊讶又佩服,这才抹了把脸后知后觉不好意思的跑走。 顾长云三分责怪的问她,“你怎么来了?” 云奕行云流水般一本正经答道,“下雨了,来给侯爷送伞。” 顾长云看了眼墙边孤零零的还在往下淌水的一把伞,轻飘飘问了一句,“云奕,你当我傻吗?” 云奕乖巧一笑,对沈麟微微一颔首,“沈公子好。” 沈麟回了一礼,“云姑娘也好。” 顾长云回身瞥他们两人一眼。 净会给外人整些虚的。 沈麟忽略他投来的目光,处变不惊坐回去,修长的手指没翻两页书,轻轻点了点上面某一行字,抬眸望向正给云奕倒茶暖手的顾长云,“侯爷,我有个问题。” 顾长云分给他一个目光,“说。” “先前你说过,府中有擅工笔之人,只是可惜目盲,在惠举一案上帮不了忙,”他的目光静静罩着二人,“不知如今那位好手可恢复视力?我猜萧丞下次来,必会抓着此事不放,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顾长云没去看云奕,云奕也默契的没看他,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 他挑了下眉,“正有此意,还要问你如何瞒天过海。” 沈麟似乎是笑了一下,“侯爷不是早就想好如何应对了吗,怎么还问我。” 顾长云扯扯嘴角,“只是可惜,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云奕看他,“侯爷想水落石出?” 顾长云随意将她耳畔的碎发拨到后面,语气懒散,“虽说只是阴差阳错,但既然侯爷拿了大理寺卿的俸禄,自然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缉拿凶手,为百姓做事,做一个好官,望天下海晏河清。” 这话半真半假,沈麟没太大反应,静静品茶。 云奕若有所思点头,十分捧场道,“侯爷必当心想事成。” 顾长云淡淡嗯了一声,看外面被四面墙头框的四四方方的天。 “雨停了,我先回去了。”云奕看了看外面,起身告辞。 顾长云跟着起身,“同去,”他回首跟沈麟告别,“先走了。” 沈麟颔首,“不送。” 外面水气重,空气里挂满了雨丝一般。 云奕肋骨处旧伤隐隐泛痛,站在一旁看他撑伞,问,“侯爷回去有事?” “萧何光没来,”顾长云将她往伞里揽了揽,“你又要走,我还干坐着?” 云奕从这句话里咂摸出来一丝其他意味,待出门上了马车,才道,“侯爷想要什么样的信?” 顾长云玩味一笑,“传情信。” 云奕静默一瞬,是她想的那个情吗…… 顾长云已经闭上了眼睛养神,“回去再说。” 片刻后,陆沉敲了敲窗子,“侯爷,我去前面取个东西。” 顾长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他又买了什么?” “一把扇子,”陆沉不好意思的抿紧唇,“我去去就来。” 顾长云允了。 云奕往他那边探了探身,“哪家扇子铺?能得白管家喜爱。” 正正好就离了花街那边没多远,云奕收回目光,扭头看故作镇定的顾长云一眼。 他知道云奕不是会吃亏的性子,也相信她能查到画像的幕后黑手是谁,所以,所以他心虚什么?! 顾长云清清嗓子,微笑问她,“怎么了?眼睛疼?没看清么?” 云奕也回他一个微笑,“离的又不远,自然是看的够清楚。” “想要扇子?侯爷送你一把。” 云奕摇头,“用不惯那玩意。” 她坐回去,顺手理了理裙摆,慢条斯理道,“也戴不惯花和耳坠子,搽不惯胭脂描不惯眉,惯用长刀,拈不起轻飘飘的团扇。” 顾长云看了她半天,心中好笑,竟然没憋出一句话。 陆沉交给伙计取扇子的牌子,静静站在柜台边上的柱子旁等着,不时往外望一眼,看顾长云的马车还在远处没有异常。 这家店重工,扇骨都是一柄一柄精雕细琢,刻有暗纹,每做完一把都在后面格子里收着,客人凭牌子来取,因此陆沉等了一小会儿。 不经意往外一瞥,看见凌肖身边那个最年少的男孩在门外一闪而过。 陆沉想了一想,看向柜台里面,伙计捧了一方木盒出来交给他。 他打开看一眼确认是这把,交了剩余的银钱抽身离去,往男孩去的方向看时已不见人影。 入夜,半空水气氤氲,如同银纱薄雾笼罩着花街,彩灯一照,管乐声一响,姑娘们身姿曼妙,娇笑连连,愈发显得此处像人间仙境。 凌江心怀鬼胎,几番邀约孟极一同吃酒,庆祝如此顺利查明和仕刚的死因,孟极推辞不过,答应今晚应约。 只是他没想到凌江竟胆大如此,将庆功宴设在了花街之中。 朝廷命官,娼妓可是大罪。 好在凌江并没有被冲昏头脑,选了装饰稍微典雅,没有女子艳俗招呼揽客的一处,点名要了个包厢。 这边人少,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一位装扮清丽的姑娘含笑为他们温酒,素手纤纤捧上白瓷小酒盅。 凌江开了话头,“这里的清倌唱的南音动听,今日领你见识见识。” 孟极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对斟酒的姑娘轻轻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凌公子似是常客。” 凌江抬起酒盅示意,皮笑肉不笑,“什么常客不常客的,这次你若是喜欢了,往后日日来消遣都行。” 孟极与他碰杯,浅浅饮了一口,“我月银单薄,怕是消遣不起。” 凌江口无遮拦,目光犀利,“今日叔父不是赏了你?往后多侦破几出案子,得的月钱可不是能日日来花街消遣。” 孟极吃着酒一言不发,目光瞥向一旁侍酒的姑娘。 那姑娘识人眼色,听到不该听的东西,颇有些局促的盯着脚尖,笑容僵硬,不知是去是留。 凌江发觉他的目光,心中闪过一丝懊恼,抛给她一块碎银,不耐烦的摆摆手,对她说,“你先下去,让人准备好酒菜过来,叫几个声音好的姑娘在外间唱曲儿。” 姑娘没接着他的银子,慌忙从地上捡了,连连应着声门外去了。 孟极悠悠叹了口气,放下酒盅,“凌公子,您想的有些多了。” “虽说您这样想,是对在下能力的肯定,但确是有些令在下寒心了。” 他认真望着凌江,诚恳道,“您一手提携我上来,在下肉体凡心,读过圣贤书,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您算是我半个恩人,还是不要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中了他们的离间计。” 凌江被他这一番肺腑之言灼烧的微微有些发愣,不自然的干咳一声,“害,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像是真的怕孟极心寒后不帮他一般,主动挪到他身侧坐,举杯欲与他再碰杯,“今日这顿就是犒劳你的,敞开了喝,有什么事我兜着。” 孟极欣然饮下。 凌江余光仍暗暗盯着他,唤来送酒菜的快些,外面的曲子奏更动听的,热情催他用菜吃酒,犹嫌不够似的叫了几个姑娘进来,只与他说都是清倌,热热场子陪人玩乐最好。 都是劝酒的好手,孟极来者不拒,痛饮数杯,惹得姑娘禁不住红了脸,羞答答的掩唇笑。 凌江仗着自己酒量好,痛快陪着喝,不多时一坛杜康见底。 孟极已有醉意,红了脖子,用筷子夹酱鸭夹了三四下才夹起来。 凌江微醺,唤人再取一坛酒过来,今晚不醉不归。 孟极放下筷子,摇摇晃晃的刚拿起酒盅,身子越弯越低,不胜酒力的倒在了桌子上,杯中酒水沿着桌沿往下淌。 一旁的姑娘笑呼一声公子醉了,替他拿下手中酒盅。 凌江毫不在意笑笑,带着点轻蔑的意味,就这点酒量,和他对饮简直是班门弄斧。 时间还早,他便挥退了姑娘,只留下两个陪他继续慢慢吃酒,寻欢作乐。 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这次的酒后劲那么足,他只又饮了半坛,便觉得眼前的姑娘一个分成两个,两个分成四个,绕着他说些玩笑荤话,柔声询问今晚要不要留下来,挑个姑娘陪着。 胳膊上轻蹭的柔软堪堪拉回他的理智,凌江刚吐出一句话说是喊楼里的妈妈来,头愈发晕,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就倒在了身旁姑娘怀里。 姑娘感受到怀中一沉,娇呼连连,还以为凌江拿她作乐,故意往前倾了倾,轻喘着娇娇唤他公子。 只是凌江再没了回应,姑娘心中一凛,连忙去探他鼻息,见他是吃醉了酒才放下心来。 楼里的妈妈早收了银钱,早上无人时,有一鼓囊囊的钱袋扔进来,打开看里面全是银子,还夹了一张字条,差她办一件事,说是将今晚留在芙蓉间里的客人好生送到貌美姑娘床上,不然他必当有所下计,让她在花街做不下去生意。 出手那么阔气,妈妈自然相信此人有这个能力,这威逼利诱的,她也摸不出这般吩咐是什么意思,只想着收了钱照做便是。 这一来,傻眼一瞬,怎么两个人?! 她回想一番,字条上并未说留有几个人,那么多钱,安排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如此想来,妈妈眉开眼笑,扭着腰进来,吩咐几个打手进来,将两人分别送到姑娘房中。 被挑中的两位姑娘得了这般机会,心中暗喜,被姐妹打趣几句,一脸喜色碎步跟在后面进了房间。 温香软玉在怀,必当是一夜好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跟三花多学一学。” 傍晚,云蒸霞蔚,天边绚烂霞色层层堆叠,云奕光明正大占了顾长云的书桌,提笔给伦珠写信请他帮忙。 长乐坊的荷官不仅耳力过人,口技亦是一等一的绝妙,模仿韦羿的笑声不在话下,若到时严铧子超走到哪都能听见这样的笑声,想必也不会再只揪着韦羿不放。 顾长云坐于窗边小几一侧,慢条斯理地拿着一根狗尾草逗三花玩。 云奕写完,搁下笔一抬头,便看见三花前脚踩在顾长云膝上,紧张兮兮地追着狗尾草晃脑袋。 失笑道,“侯爷待会就把它晃晕了。” 证实她的话那般,三花耍赖地往后倒在顾长云的手心里,扭着身子喵呜直叫。 顾长云垂眸一笑,一手轻托着它,将狗尾草放在了它爪间,宛如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般揉了揉它软乎乎的肚皮。 云奕好奇走过来半蹲下,戳了戳它的脑袋,“才知道三花是只小公猫。” 顾长云尾音上扬嗯了一声,斜睨她一眼,“怎么?你还重女轻男?” 云奕忽然有种必须要慎重考虑的直觉,连忙摇头。 顾长云哼了一声。 “小公猫还那么爱撒娇,还那么黏人,”云奕笑着挠了挠三花的下巴,玩笑道,“比我还黏人。” 三花娇气地喵喵叫,扒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收手,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她怀里爬。 云奕兜着它的小屁股往上托了托,“哟,还不偏心,哪一个都黏。” 顾长云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捡起落在地上的狗尾草放到小几上,从容不迫起身,“你也可以更黏人些。” 云奕正被三花闹着,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他轻轻啊了一声。 顾长云看她这模样心底酥酥麻麻一阵,十分想捏捏她的脸,然刚和三花玩过,便只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侧颊,眼神不皎不洁,噙着笑意,“跟三花多学一学。” 说完,他收回目光,抬步向门外走,“走了,该用饭了。” 云奕应了一声,揉了把耳垂抱着三花跟上。 饭后顾长云找了云十三帮云奕送信,云十三惊讶地多看云奕一眼,老实接了信封离去。 顾长云似笑非笑望了云奕一眼,云奕乖顺将三花递给他,跟着连翘回了偏屋。 要不是今晚云三准备了药浴她就亲自去长乐坊一趟了,侯爷盯这个忒紧。 阿驿的两只兔子进来长胖许多,一只竹篮堪堪装得下它们两个,阿驿一边给它们喂菜叶一边往顾长云怀里看,想抱想摸的愿望写在脸上。 顾长云给三花顺完毛,将它放在地上,“去玩罢。” 三花十分通人性地扭头对他喵呜两声,朝陪它玩过几次的阿驿走去。 阿驿喜形于色,连忙将它抱起来,同顾长云说了一声去哪里玩,拎着他的竹篮往外面跑去。 来喜连忙跟上,没跑两步又满脸无奈地跑回来将那一小筐青菜叶子抱走。 顾长云新给陆沉安排了事情,此刻他不在府中,左右白清实回去也是一个人,便搬着一摞书去了书房蹭顾长云的忍冬花茶喝。 外面天已黑透,顾长云收拾好云奕留下来的残局,随手拣了本有关北方游牧民族风俗习惯的书来看,出人意料的,没读几页便眼皮沉沉陷入半梦半醒当中。 白清实微微蹙眉,扒拉着好几本书去寻找有关金线蛊的记载,举杯喝茶时不妨杯中空着,抬眸去拿茶壶倒茶,余光瞥见撑着额角阖了眼的顾长云,不禁诧异一挑眉。 顾长云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忽而一皱,是在梦中被他爹揪着耳朵数落,骂他不知礼数有辱君子斯文,他娘柔声笑着去拦,说儿子大了让他自己去管自己的事。 他往他娘身后躲,看他爹吹胡子瞪眼叉着腰。 奇怪,他爹什么时候蓄的胡子。 他娘好生安抚了几句,转过身握着他的手,眼角泪光闪烁,嘱咐他去看看《礼仪》一书,瞧一瞧日子,什么时候准备三书六礼。 梦中他仍是清醒的,还未想明白这是托梦还是什么,他娘从腕上褪下来一白玉手镯交于他手中,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浅笑着慢慢后退,退回他爹怀里。 他爹像是已经消了火气,轻环着自家夫人的肩背,对他点了下头。 一阵云雾从四面环绕上来,两人的身形渐渐隐于其中消失不见。 顾长云下意识想要往前去追,然而脚上似有千斤重,下半身一动不能动。 一瞬时惊醒,顾长云猛地睁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白清实侧眸看他,以目光询问怎么了。 顾长云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我娘让我多看点书。” 白清实勾了勾唇角,没多说什么。 顾长云安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在书架前转悠了一圈,竟没发现他娘说的那本书。 窗外夜色浓稠,现在去藏书楼是晚了些。 片刻后,顾长云出现在藏书楼院子门口,毫无停顿地灵活避开所有机关暗箭,披了一身月色解开了藏书楼门上的锁。 不多时他便揣了一本书出来,思索之下往库房那边去了。 王管家正跟来福一起核对今日的流水账,见顾长云进来要库房钥匙,虽不解却还是连忙取了给他。 来福自觉起身要跟他同去,正欲开口问侯爷要找些什么,顾长云回头要了盏灯,淡淡道,“不用人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个东西,过去瞧一瞧在哪。” 来福应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挠挠脑袋,疑惑看向王管家。 王管家同样一脸茫然。 打开库房,顾长云径直往里面走,打开百宝格后的暗门,里面放着他娘亲的嫁妆和其它一些东西。 他挑着灯寻了半晌,才在那一堆盒子匣子里找着那枚玉镯。 白玉温润,毫无瑕疵,在灯光下盈盈透亮,他娘亲去世的时候还带着这枚镯子。 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待云奕沐浴完披着外衫出来,顾长云早在屏风外等了许久。 湿发衬得她的眉眼愈发稠丽,云奕拎着手巾,望了眼屏风内还冒着热气的水桶,再望一眼屏风外气定神闲的顾长云,无辜眨了眨眼。 顾长云不在自然地轻咳一声,“我刚过来。” 差点她就信了,云奕腹诽一句,还以为刚才那动静是风声。 隐匿声息对顾长云来说容易,他错开目光,点了点面前的桌子,“过来喝茶。”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 云奕走过去,杯中茶汤清亮,是花草茶,喝了不会难以入眠。 忍不住调侃一句,“正觉得口干,侯爷贴心,特意来给我送茶。” 顾长云两指按住杯沿,问她,“杯里有什么?” 云奕不明就里,“有茶,忍冬花茶。” 顾长云嗯了一声,不大满意的样子,“还有什么?” 云奕看了他一会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杯中。 灯影幢幢,茶面上无一丝波澜,顾长云在茶面上同她静静对视。 云奕眉眼弯弯,“还有侯爷。” “对了,”顾长云移开手,拿上来一方锦盒,若无其事道,“有赏。” 哪有人要送东西还要找个这样没头没尾的理由。 云奕心里偷着乐,伸手略过茶杯去拿锦盒。 还未打开,顾长云便站了起来往外走,神色正经,“夜深,我先回去了,你擦干头发早些歇着。” 云奕还保持着要掀开盒盖的姿势,目送他风一般走了,竟略显几分慌张。 在她拿起的时候,顾长云一颗心忽然就跳得厉害,还不忘想,不知今晚他爹会不会觉得自己儿子没出息,气的晚上入梦再来揪他的耳朵。 罢了,他娘一定会拦着的。 思及此处,顾长云再也忍不住,愉悦地低笑出声。 云奕靠在门边看他走远,这才低头打开锦盒。 白玉无瑕,恍若一泓月光静静在她手中轻轻晃动。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珍惜地将那泓月光拣起,唇边漾开一抹小女儿的娇笑。 夜风阵阵,掀起陆沉的衣角。 他站在城外一处民宅屋顶,恍若与夜色融在一厨,耐心等待目标之人。 远远传来三更锣响,陆沉沉默望了眼城内,杀意尽显。 再不回去白清实就歇下了,他还有东西要给他,等不及到明日。 人就算在他想这个的时候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身形灵活,五指作爪直直袭向他侧颈。 陆沉脚下一晃,登时移到三步开外,一手擒上来人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折,膝盖猛地击向他腹部,手刀起落,眨眼间来人就昏在了他脚下,满脸震惊,余惊未了。 陆沉将人扛到肩上,飞身朝城中方向疾步而去。 晏剡蹲坐在三合楼顶上,吹着夜风,同扛着人一路疾行的陆沉匆匆打了个照面。 陆沉专门找高一些的屋顶做落脚点,这样不会轻易被他人发觉,自然选中了三合楼,却不妨上面还坐着一人,正犹豫换个屋顶,便见的顶上那人摸了摸鼻尖,十分流畅地扭头转身留了个后背给他。 云姑娘和三合楼有干系……陆沉想着这个,踩着三合楼的飞檐借力一跃,再次跃入黑夜。 等他身影远了,晏剡才转过来身,啧啧感慨一句明平侯真心忙着除暴安良。 柳正在下面探出个头,见他还在上面猫着,威胁地抄着掸子敲了敲栏杆。 晏剡浑身一凛,呲牙嘿嘿一笑,忙不迭地起身往某个方向跃去。 百戏勾栏,矮屋的门是开的,有徐徐凉风穿过墙缝进到屋里,扎朵耳朵上带着新耳坠子,哼着草原上的曲调忙活着擦桌子。 扎西握着刻有字符的龟壳和铜钱轻摇,慢慢抬头望向外面,忽而开口唤道,“扎朵。” 扎朵的哼唱声顿时停了,她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下唇,将抹布放到水盆里搓洗,继续擦擦洗洗。 扎西将龟壳和铜钱拿下桌面,掩在袖中。 门外并无异常之事,一人戴着面具在门外一晃而过,步伐虽快却沉稳有力。 他不动声色解了眼前的布带。 格桑紧随其后,匆忙间往矮屋内望了一眼。 扎西坐于桌后一动未动。 倒是扎朵的耳坠子轻轻打了个转儿,她对着外面露出一个笑脸。 见格桑略显慌张的神色,扎朵担忧地走到门边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回头道,“哥哥,格桑他……” 扎西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格桑有事要做。” 扎朵听话地坐到他旁边,肩膀看着竟是比扎西还要宽一些。 约莫是被他的骨头硌了一下,扎朵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胳膊,道,“哥哥,你太瘦了,不要吃药了好不好?” 扎西无奈的蹭了下她被硌到的侧脸,柔声道,“已经停了,不吃了。” 明明之前哥哥的肩膀那么宽那么结实,现在一摸浑身只剩下骨头,风一吹就能倒,这要是回了草原可怎么过冬天,没几层厚厚的皮草都不能出门。 扎西揽着扎朵,轻声细语地宽慰着,思绪却渐渐飘远,方才那个戴了面具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是阿骨颜。 如苏柴兰动手了。 黑夜无声铺开一张巨网,将此刻灯火阑珊的京都全然笼在其中,然而万家灯火,无一人为此事而觉得惊心。 晏剡半蹲于百戏勾栏最高戏楼的顶上,将平日嬉笑玩乐的神情全部收起,腰身紧绷,目光敏锐扫过下面,杀意波动,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目标出现。 晏剡舔了舔犬齿,锁定在人群中穿梭的那人,长腿一跨悄然跃上另一处屋顶,迅速跟上。 面具下,阿骨颜的表情冷得仿佛起了冰霜,错身避开送酒的推车,他目光飞快往后一瞥,神色又冷了几分。 格桑还不知自己行踪已然败露,小心谨慎地隔了一些距离跟着人。 他发誓自己紧盯着面前那人按相同的路线行走,连速度都一模一样,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绕过街角看耍猴的人堆,往前再左拐,顿时一愣。 死胡同,在他面前是一堵两人高的墙,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觉咬牙暗道一声坏了。 龟壳内摇出两枚铜钱,扎西闭着眼摸出上面的字符,意料之内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怅然。 扎朵虽然在一旁忙活,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连忙凑过来担心问道,“哥哥,怎么了?格桑有什么事吗?” “格桑他没事,”扎西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苦笑一声,叹息道,“接下来的因缘就看云姑娘的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要多事。” 全程目睹阿骨颜如何轻巧甩开尾巴的晏剡不觉啧啧感慨两声,警惕性调到最高,他藏在暗处,看他飞快窜进无人小巷,随手褪去外面衣袍团了团卡在一棵大榕树的树梢,露出里面一身夜行劲装。 重头戏来了,晏剡打起十成的精神,身形如同鬼魅,来去无痕,几乎贴着屋顶疾行。 像这种空荡荡又七拐八拐的巷子最难追踪,没有人群或是其他东西的遮挡,太容易暴露自身,晏剡谨慎地选择了听声辩位,隔了一堵墙或是两堵同阿骨颜保持同步往前的速度。 一阵夜风吹过,掀起不一般的战栗感,阿骨颜蓦然停下动作,猛地回身一望。 身后空无一人,要么是他风声鹤唳了,要么就是追踪之人身法绝妙。 他鬼使神差想起了那个在谢之明府中匆匆打过照面的中原女子。 身形比草原上的风还要飘逸,实乃惊鸿一瞥。 一墙之隔,晏剡如同石雕一般静站,屏息静气,目光缓缓落在阿骨颜的位置上。 几息后,阿骨颜重新迈开步子,晏剡亦是。 他们两人形影一般,无声向京都最中心的方位飞速潜行。 京都各街各巷的细致地图在晏剡脑中铺开,他猜中阿骨颜的用意,舔了舔犬齿,暗暗心惊今晚好运气,钓上来条大鱼。 草原上骑马驰骋惯了的男儿并不擅长在瓦砖堆砌的街巷中穿梭,阿骨颜每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思索一番,回忆如苏柴兰给他描画的路线,再朝着某个方向动身。 出了这个街坊,往前只剩下个崇宁寺,皇城的外宫墙可谓是近在眼前。 晏剡眸光微动,想起晏子初差他出门前的嘱咐。 晏子初在晏家庄常装出个冷脸,在前厅议事沉默又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只因他生的太像一个翩翩公子哥,不像眉头一皱就能搅动大半个江湖的晏家家主,所以吩咐事情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 但他这次却是笑着,灯烛给他镀了层温润的光,险些让人忽略了他不怀好意的话。 “不管如苏柴兰那帮人想干什么,咱们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万万不让他们成了便是,谁让他们够胆,敢招惹我们晏家的人。” 柳正默认,月杏儿在一旁狠狠点头,明显还记恨于晏箜中毒的事。 晏剡乐于领命,在屋顶上反复咂摸提炼总结,无非为捣乱二字。 于是他唇角一勾,抬指斩下一片墙上的藤叶。 阿骨颜眼皮狠狠一跳,那一声轻响随着夜风抚叶声灌入他耳间,让他警惕地迈不开步子。 晏剡听他停了下来,心情愉悦,随意踢了枚地上的小石子,小石子朝着墙壁弹射出去,正正击中阿骨颜的身侧之处。 另一边,阿骨颜抬眸望了眼近在眼前的宫墙,缓缓侧脸望向身侧墙壁,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现出一丝裂缝。 还是有人跟了上来。 他掩去眸中一瞬时流露的伤痛,悄然后退几步,远离了墙面。 寂然无声,墙后一声嗤笑。 晏剡不紧不慢自墙后绕出,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哟,好巧,阁下也来赏月?” 阿骨颜在面具下皱起眉,没有应答。 晏剡自说自话也不觉得没趣,站停在他五步之外的地方,十分自来熟,“你这是哪儿去?人生地不熟的,不如我领你走一段?” 来者不善,阿骨颜不欲与他多做纠缠,紧盯他片刻,忽而转身便去。 没礼貌,晏剡无奈摇头,一蹬墙壁眨眼间接力跃上墙头,如履平地般快速追上。 他踩着墙头走的是捷径,一个拐角凌空一跃先到了阿骨颜面前。 将将站稳,晏剡还未开口,便见得阿骨颜毫不犹豫扭头转身,飞身上了墙头。 “……学人精!” 晏剡愤愤骂了一句,只能赶紧去追。 进了宫墙麻烦就多了,大内高手,暗卫,还有哪哪都阴魂不散的北衙禁军。 阿骨颜还真是条汉子,单枪匹亚夜闯皇宫,也不知道该说他自觉神通广大还是说如苏柴兰对他胜券在握。 见不是百戏勾栏里的人,阿骨颜不动声色松了口气,然而晏剡难缠得很,又让他觉得糟心。 他抽空抬眸望了眼月亮的位置,往后甩出几枚骨针。 晏剡身手敏捷地接了,在后面追着嚷嚷,“哎你这可是稀罕东西,别随便乱扔啊!” 阿骨颜阵阵无语,有些犹豫地看着渐行渐近的崇礼寺寺墙,最终还是选了它旁边的窄巷走。 草原有草原的神明,中原有中原的信仰,不可随意冒犯。 晏剡紧盯他的动作,来了兴趣,提气加快速度追上,只离了不到五步远,蔫坏得很,明知故问道,“哎,这不是最近的路,你走这儿干啥?” 此人不是想要他的命,阿骨颜一怔。 但他甩不开这人,无论他再怎么奋力,还是不必中原顶尖刺客的身手速度,特别是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过不了多时他便会被晏剡用诡异的身法全然压制住。 晏剡正追得起劲,见他停下微微一愣,没刹住脚滑出去两步。 阿骨颜沙哑道,“不要多事。” 总算听见这人说话了,晏剡打量他两眼,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好奇问,“你这个打扮,还往这个方向,偷摸想干啥呢?” 阿骨颜发觉和他沟通不畅,冷着脸果断自身后拔出小臂来长的短刀。 晏剡随手将指间骨针朝他甩回去,嘟嘟囔囔,“还你,多大点事,至于动刀子吗?” 阿骨颜接住骨针,额上青筋微露,“你到底想干什么?” “出来赏月,恰巧经过,”晏剡一脸无辜,“倒是你,对一个无辜的路人刀刃相向,想干什么呢?” 一拳打到棉花上,阿骨颜不耐地抿紧唇,废话不多说地袭上去。 晏剡笑容淡了些,上次在百戏勾栏没分出个胜负,这次得了机会可要好好比划比划。 阿骨颜窥见他眸中利色,便知今晚难以脱身,但主子为他点出了宫中北衙禁军轮值的少有纰漏,时间不等人。 一瞬时锋芒乍现,晏剡抽了刀,行动间只留下虚影。 阿骨颜目光一凛,往后一仰,堪堪躲过距离眼前不过一指的刀刃,心中百转千回。 晏剡招招凌厉逼人,直取要害,阿骨颜的短刀只能格挡,晏剡一个斩刀,削下他一缕黑发。 那一缕黑发轻飘飘在两人之间散开,阿骨颜连连后退几步,目光犀利如鹰。 他不能受伤,起码看起来需是没有同人打斗的痕迹,不然主子会生疑心,继而起杀意。 如苏柴兰舍不得杀他,但一定会追究何人与他周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他想,便能循着蛛丝马迹找着人杀了灭口。 心中一片苍凉,在这个要紧事上不能再牵连其他人了。 晏剡注意到他的攻势渐收,竟是变成了全部防守的姿态,不觉诧异,在戏楼里这人可是不顾生死地下狠招,只求制敌不求自保,眼下这是啥?没在主子眼皮底下就偷懒? 阿骨颜连连退后,望向晏剡的目光掺杂了些其他东西,看得他一愣。 趁他发愣这一瞬,阿骨颜拼尽全力往后退去,腰身一弓一拧,几乎是踏风速速而去。 晏剡咬了下舌尖警告自己专心,正要提气继续追,冷不丁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头,晏子初半身藏于黑暗,半身披着月光,神情淡漠,“不必追了。” “家主?”晏剡虽不解,却老实散去腿上的力道,同他一起遥望皇宫的方向。 晏子初似乎是没想多做解释的样子,拧眉细思阿骨颜方才的模样,晏剡左看看右看看,觉得两人默默站在崇礼寺旁边窄巷里有些怪异,试探开口问道,“家主,咱们是在这守着等他出来,还是啥?” 晏子初无意窥探阿骨颜面具之下的深意,索性不再多想,转身便走,“回罢,他是替如苏柴兰送信去了,不能这时候拦着他。” 若是拦着了,保不齐如苏柴兰丧心病狂挣扎个鱼死网破,那么多黑心手段,到时京都该乱成什么样子。 况且,他是真想看看如苏柴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因长乐坊里有他带出来的伦珠,所以对离北的人和事都分外敏感,生怕有什么扰了伦珠的清静,让他烦心。 月光如水,两人走回人多的街上,晏剡闻到荷花莲蓬的清香,目光跃跃欲试,想去买几枝回去。 晏子初瞥他一眼,被他眸中的柔情欢快感染,心中轻快了许多,道,“想干什么便去,不用跟着我,我随意转转。” 晏剡应了一声,朝河边买荷花莲蓬的妇人走去,掏钱买了半筐。 妇人今晚难得遇见个大生意,忙不迭地低头给他拿了张大荷叶,裹着根茎让他好拿。 晏剡让她不必慌张,站在一旁静静等着,注视晏子初的身影远去,抬头一看,赫然是长乐坊一角挑着花灯的飞檐。 长乐坊正是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声浪压着一浪,嬉笑怒骂声杂糅在一起。 晏子初略有些不自然地进门,摇着一把紫竹扇子,正想随着前面四五人一起进去,荷官眼尖,一眼瞧见他,忙上来招呼,同时往里喊了一声晏公子来了。 赌客沉醉于赌桌,没几个人回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然而长乐坊的荷官们对这个在意一些,他这么一喊,大厅里所有闲着的荷官纷纷扭头来看,露出心照不宣的笑颜。 晏子初只装作看不见,摇着扇子随荷官入了大厅,早有另一人端来整整齐齐一托盘筹码,笑眯眯地望着晏子初。 是伦珠差人准备的,不管他玩什么是输是赢,长乐坊最贵的的筹码管够。 晏子初心中存着事,不欲有人跟着,随意抓了几枚在手中把玩,便让他们下去不用管自己。 两个荷官暗暗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应了退下。 捧着托盘那人绕过赌桌往正中心换置筹码的四方柜台走去,顺路给站在楼梯两边的荷官递了个肯定的目光。 都在默默关注晏子初的动作,其中一人轻轻点头,快步往楼上去了。 伦珠此刻正在最顶上的观星阁小憩,八扇雕花木门全部打开,外面仅及膝的松木缠枝围栏,凉风习习,不用摆冰盆也觉得惬意。 观星阁没有点灯,外面的灯光隐隐能照上来,空荡荡的没几件家具,四面竹帘卷起,躺椅旁的小桌上琉璃盘撑着晶莹剔透的葡萄,伦珠去了束发玉钗,松了编进发里的红绳,只用发带松松绑了,一身白衣飘飘欲仙,懒散歪在躺椅上。 荷官上来轻轻敲了敲栏杆,道,“坊主,晏公子来了。” 伦珠猛地睁开眼,声音还算镇静,“他开了赌桌?” 荷官摇头,“没,晏公子似乎只是随意看看。” 伦珠翘了下唇角,平静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他起身,颇有闲情逸致地在围栏后转了一圈,看脚下的万家灯火,民生百态。 地板下传来细微声响,伦珠垂眸,唇边笑意渐深,更加靠近围栏,小心拢着衣摆,不让风吹得太过招摇。 声响慢慢靠近窗边,伦珠起了坏心思,脚下勾着围栏一个倒挂金钩,荡到楼下窗外,正正好和站在窗内的那人脸贴脸。 晏子初惊讶的神色下压着无奈的纵容,配合地后退一步惊叹一声,目光不听话的下移到他动作间微微松散的领口处,后知后觉不自然地别开脸。 伦珠不以为意,含笑道,“晏公子,夜间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晏子初轻咳一声,不放心地伸手去托他的腰身,仍是侧着脸,“别挂着了,外面小孩看见你这身衣裳还以为闹鬼。” 伦珠鲜少有这种和他面对面谈天的机会,晏子初总是避着他,顺势撑着他的肩膀,踩着窗棂进来,环视一圈,桌上多了一个盒子。 房中多了些茉莉花的香味,伦珠越过他走过去,拿起盒子上的一串茉莉手串轻嗅。 晏子初盯着地面,慢慢往门口移。 伦珠抛过来一个凉飕飕的眼刀,“你哪去?” 晏子初无奈,“深夜造访不大礼貌,我改日再来。” 伦珠冷哼一声。 晏子初顿时站着不动了,静默片刻,道,“如苏柴兰今夜让阿骨颜进了皇宫,又在生事,你小心些……若是他敢来招惹长乐坊,就,就给三合楼递个信。” 伦珠打开下面的盒子,精致的香锥码得整齐,是他屋子里常点的三匀香。 “前段时间回了荆州,这是新做的,”晏子初浑身愈发别扭起来,犹豫着往门外挪,“我走了啊。” 伦珠这时候心情好,没同他计较,懒懒嗯了一声。 晏子初得了准话,一步晃出了门。 伦珠将茉莉手串笼到腕上,一袖清甜,慢悠悠端出他的白玉小香炉,点一截三匀香。 夏夜太长,难以入梦,点这个正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事可不好办 陆沉回来还是晚了,顾长云院里的灯已经熄了,云奕的偏院也是,只能将扛回来的人扔给云一关起来,自己连忙往小院赶。 隔着几杆翠竹有光亮,隐约能瞧见院门斜斜倚着一人,肩上披着件明显宽大的外衫。 白清实一手轻轻摇着蒲扇,含笑望着他向自己跑来,瞧见他额上的细汗,嗔怪道,“跑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开门,出着汗,仔细夜风一吹着了凉。” 陆沉皱眉,抬手赶走一直围在他身侧伺机咬上一口的蚊虫,“进屋去,外面蚊子多。” 白清实眸光轻轻扫过他怀中微微凸起的地方,直白地伸手去摸,一双灵动的眸子从下往上看他,“揣的什么?” 陆沉喉结滚动,“花的种子,给你的。” 白清实拿出来一个纸包,有些惊讶地看他。 陆沉一边推着他的肩膀往里,一边道,“前些日子你看的那本全是花花草草的书,有一页被你特意折了。” 白清实了然,唇边漾起浅笑,“是耧斗菜,名字不好听,开花绝美,我也是新奇,所以便留了折痕,”他环视院子,喃喃道,“得辟出来一方小花圃,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陆沉宽慰道,“我明日便将花圃收拾出来,种子多,养不活就换个法子养。” 白清实一怔,继而轻快笑起来,“你说的是。” 柴房门口,云十三打个哈欠,捻去眼角泪花,抱着佩刀蹲在地上发呆。 一枚小石子轻轻滚到脚边,他一个激灵抬头,云七拎着个蒲包过来,看了眼柴房里昏迷不醒的人,将蒲包塞到他怀里又无声去了。 闻着味道像是豆沙糕,云十三吸了吸鼻子,想问她云一怎么单独拎他出来看人,又想问云十一他们都哪去了,但云七走得飞快,完全不给他问话的机会。 他便只能蔫蔫地往嘴里塞一块糕点,继续发呆。 不多时,他吃完一块糕点,循了骨子里刻着的本能往一个方向看去,逮着一只墙头上趴着的小奶猫,尾巴尖轻轻一摆,可怜兮兮地喵呜一声。 云十三直直盯了它许久,才发现它是下不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 王管家说侯爷给云奕养了只猫,应该就是这只了,怎么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它两个主人……云十三慢吞吞地移过去,一猫一人在夜色下无声对视。 大约是看出底下这人眼中的嫌弃和纳闷,三花颇有气势地伸出只爪子往下捞了一下,差点把自己晃下来。 云十三看它吓得浑身发抖,软毛都炸了起来,撇了撇嘴,怕以后云奕知道了追着他揍,认命地伸手过去,挨了轻轻一挠。 对他来说自然是不痛不痒的,但云十三毕竟是个年纪小的,坏心眼地将它背上的软毛揉乱才将它放到地上。 三花一张猫脸透着茫然无措,愣了有一会儿才抬头看看他,又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这下不会挨揍了,云十三松了口气,重新蹲到柴房门口。 三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喵呜着朝他走去,绕着他走了几圈,脑袋顶开他的胳膊,自来熟地踩着他的大腿窜进怀里趴下不动了。 又暖又软乎的一团压在腿上,这感觉十分新奇,云十三瞅了它半晌,随它爱怎么躺怎么躺了。 想起来云奕。 云奕的病像是好了,又开始不见人影起来,他掰着手指头数,已经好长时间没和她说过句话了,江湖中人聚人散,意想不到他竟在明平侯府见着了云奕,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但云奕和侯爷忙的好像是一件事,暗卫总是敏感的,不说风声鹤唳,也觉得危险渐近。 他心里莫名有些难过,望望月亮,觉得此时云十一应该陪在自己身边。 清晨,公鸡刚刚打鸣顾长云就醒了,窗外才有些光亮。 今儿是惠举一事结案的日子,所谓凶手终于缉拿归案,悬在大理寺头上的巨石终于能落下了。 顾长云精神得很,他虽不甘赵贯祺在此事后将他再次远远踢开,收回大理寺卿的符印,然而接下来忙碌其他事情,他突然释怀,不愿将多余的精力分在自己同自己怄气且无关紧要的事上。 连翘端来温水的时候惊讶他已经起了,忙伺候着梳洗,碧云端来粥点,顾长云草草用了几口便搁下,往前院去,正遇见陆沉沿着小路过来。 两人点头示意,顾长云道,“一会咱们先去一趟裴文虎哪儿,喊醒他过来缉拿犯人,赶紧把人送大理寺去。” 陆沉应声,去后面准备马车。 于是,裴文虎尚在梦中,被外面咣当作响的拍门声惊醒,恍恍惚惚觉得此时此景有些熟悉。 他睡眼惺忪开门,伸出个脑袋,眼前只杵着三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脸上表情顿时有些扭曲。 包子也会敲门?包子成精了? 裴文虎大为震惊,刚睡醒还迟钝着的脑子没转过来,便看见那三个大包子挪开,露出顾长云若有所思的俊脸。 “你这模样,怎么跟见了鬼似的?”顾长云把包子递给他,“快些去洗把脸清醒清醒,杀害惠举的凶手逮着了。” 裴文虎揉了把脸,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罢……” 顾长云皮笑肉不笑,“罚你半月俸禄。” 裴文虎浑身一抖,吓得不轻,惊呼,“手下留情!我俸禄本就不多!” 对着他那张娃娃脸跟欺负小孩一样,顾长云哼了一声,“人就关在我府上,你待会过去把人带大理寺去,交给沈麟。” 裴文虎小鸡啄米点头,“好好好,我马上就过去,把凶手交给沈麟。” 顾长云满意颔首,转身上了马车去皇宫。 在宫门口遇见了赵远生,一副哈欠连天还强撑着等他的做派,顾长云同他打了招呼,他精神了些,凑过来神秘兮兮说听见了个有趣的流言蜚语。 顾长云没什么兴致,“既然是流言蜚语,也没什么可信可听的必要,一群闲人无风起浪罢了。” 赵远生的脸上分明写着这次不一样,正要压低声音细说,余光一瞥旁边萧何光缓缓走来,忙噤了声,转到顾长云另一边去。 顾长云若无其事跨过门槛,“我过了今儿就又清闲了,凶手一交上去,咱们还去茶楼听说书的。” 赵远生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好奇道,“那个什么惠举的案子能结了?” 顾长云漫不经心道,“沈麟说的,应该今天就能结。” 什么跟什么啊,上一句还是笃定的语气,下一句就多了个应该,赵远生默默在心里翻个白眼,做出来兴奋的样子,“那可真好,我出去顽都没人搭伙,没劲的很。” 顾长云心中冷笑,随口敷衍几句。 昨日他还跟一群纨绔子弟去花街听曲儿,诓鬼呢。 萧何光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眸光微沉。 竟然诡异地有少许期待,他倒要看看,顾长云连着那个沈麟琢磨了那么长时间,能有什么好手段。 依旧是浑水摸鱼地打瞌睡,这事不能由顾长云报上去,还是得等沈麟和大理寺那边,按规矩来。 赵贯祺今日格外沉默,底下的人虽依旧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莫名觉得殿中寒气甚重,惹得几个平日里常常斗嘴互相反驳的言官都少了五分废话。 顾长云咂摸出来一丝不对,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什么事又触了这人的霉头。 殿外,福善德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抓着小臂,低着头,眼里是迟迟压不下去的惊恐。 明平侯府,小侍匆忙又井井有序地各自做事,赏钱落到每人手里,虽不知道为何却都心照不宣地觉得和云姑娘有关系。 裴文虎被人一路领到后院柴房门口,云十三眼下挂了淡淡的乌青,正给怀里的三花顺毛。 他一身深色的侍卫服饰,配有长刀,因一夜没睡而不自觉绷着脸,远远望去整个人很冷。 铁汉柔情,裴文虎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这词,羡慕地多看两眼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感慨这下颚可真清晰,骨相好看。 少不了再次郁闷自己的娃娃脸。 他还未进来云十三就听见了脚步,猜测这该是侯爷说的来接里面人去大理寺的,等了几息见他停在门口,不解地望过去。 云十三眉眼间多了几分烦躁,裴文虎被他这一眼看的心惊,连忙过去磕磕巴巴说明来意。 好家伙,侯爷府里连侍卫都那么都气势。 云十三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打开门指了指里面还没醒的那人,抱着三花站到一边。 裴文虎眨了眨眼,十分上道地将人拖出来扛到肩上,刚想扭头给这个侍卫大哥打个招呼,却发现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墙外,云十三双眸发亮地看着同样眼下乌黑的云十一,小声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侯爷吩咐的事,”云十一将卖回来的热馅饼给他,诧异问,“哪来的猫?” “云奕的,刚抱回来没两天,”一听是顾长云吩咐的,云十三没再追问,摸了摸已经睡醒的三花,将它轻轻放到地上。 云十一活动了下肩背,道,“我先回去睡一觉了,熬几天夜了。” 云十三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轻巧沿着小路跑走的三花,跟上他,“等等我,我也没事了,回去补觉。” 三花一路沿着气味逛游回了顾长云的院子,没人,跳上石桌坐一会儿,听见旁边有声音,马上朝着墙那边喵呜直叫。 偏院静了一瞬,紧接着云奕出现在院门口,确定顾长云不在,走过去捞起它团在怀里往前面饭厅走。 阿驿又在喂他那两只兔子,云奕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诚恳问道,“天下所有的兔子都那么能吃吗?” 阿驿存着同样的问题,老实摇了摇头。 一旁的来喜憋笑道,“小少爷养的什么都能吃,姑娘之前送他的鱼,一个瓷盆已经装不下了,换了好几个荷花缸。” 阿驿红了红脸,嘟囔道,“少爷说能吃是福。” 来喜但笑不语。 云奕担心的看了看怀里还算轻盈的三花,点点它的额头,叫它小心一点不要逮着什么就猛吃。 三花好奇地瞪大眼看地上那两团白色,蠢蠢欲动。 连翘过来唤她用饭,云奕便将三花递给了她,让她帮忙准备些东西给小猫吃。 阿驿拎着他装兔子的篮子颠颠跟着去了。 刚一进门,云奕就看见桌上一碗黝黑黝黑的汤药,云三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这日子得什么时候是个头,云奕硬着头皮坐下,眼不见心不烦的要端起碗一饮而尽。 云三连忙按住她的胳膊,面上闪过一瞬惊慌无奈,“饭后喝的。” 云奕皱眉,“那你先把它拿远些,闻着能苦死人。” 云三别过脸轻轻呸了三声,这还是之前跟她学的,“青天白日的,别乱说话。” 云奕哭笑不得。 片刻后,王管家过来说三合楼送了一筐芋头过来。 云奕刚喝完药,接过云三递来的芝麻糖往嘴里填了两块,疑问,“芋头?” 王管家点头应了,笑呵呵道,“新鲜着呢,刚从地里挖出来,是早熟的那一种。” 好端端的,是晏子初突发了善心?云奕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觉得还是柳才平让人送过来这个可能比较靠谱。 她低头略一思索,“正好,能做些酥黄独尝尝鲜。” 王管家眼前一亮,“这个好吃,还能配着黄酒,我这就让人去把香榧子拿出来。” 云奕点头道一句劳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三合楼一趟。 她还没走近就看见晏子初在二楼栏杆内站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的,实在是瘆人。 进门,柜台上摆着一盘蒸好的芋头,还有一小碟细糖,月杏儿和晏箜两人正在剥芋头蘸糖吃,见她进来,月杏儿连忙朝她招手唤她过去吃芋头,空气中飘着甜丝丝的香味。 云奕走过去的当儿,她已经飞快地剥好了一个,蘸了蘸细糖递给她。 云奕接过咬了一口,愉悦地点点头说好吃,往楼梯那边去,“我上去看看晏子初是不是失心疯了。” 什么失心疯?月杏儿咬着晏箜递来的芋头,好奇且小心翼翼地探身往楼上看。 晏子初听见声音一侧身,没躲过她蹭过来的脏手,无奈让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乱捻一气。 云奕随口问道,“发什么癔症呢?搁底下就看见你变脸。” 晏子初正低头打量自己的袖口,没好气道,“你才发癔症。” 云奕无所谓,“你往明平侯府送芋头干啥?” “柳叔让的,”晏子初白她一眼,正色道,“阿骨颜昨晚夜探皇城去了,被晏剡撞见了,我猜他是替如苏柴兰给赵贯祺送东西。” 闻言,云奕一瞬时脑中百转千回,“顾长云知道这事吗?” 晏子初缓缓摇头,“这你得问他。” 云奕脸色不好看,没说话了。 两人相对无言,心里各自都想着一个可能被牵扯进去的人。 这事可不好办。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理寺办案。” 大理寺,沈麟一手接过匡求递来的浓茶,一手拿着写有顾长云交代事项的纸条看,抬眼瞥一眼裴文虎,“凶手带过来了?” 裴文虎为难地咬了咬唇,“在牢里押着呢,问什么都不说,只恶狠狠的用眼睛咬人。” 沈麟短促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没事,待会他就不咬人了。” 裴文虎大为惊骇,“你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一口茶还未咽下险些呛进喉咙里,沈麟掩面咳了几声,眼圈都咳红了。 裴文虎自觉说错了话,心里嘀嘀咕咕,看沈二公子这斯斯文文的样子哪里是能干出那么血腥的事儿的人,他悄咪咪将探究的目光挪到面无表情的匡求身上。 匡求杵着个无欲无求的脸,配合地对他做了个挖眼珠子的动作。 裴文虎顿觉一阵恶寒,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沈麟缓过来,似笑非笑,“大家都是正经人,你这也忒……动手动脚了些。” 他这句话说得斯文,可沈麟的表情太可怕,裴文虎可疑地沉默一瞬,连忙找个借口开溜。 房中只剩下两人,匡求这才轻轻勾了下唇角。 沈麟警告似的斜睨他一眼,起身,“我去看看,准备东西,让他心甘情愿签字画押。” 他咬着牙,特意加重了最后这句话的语气。 匡求喉咙里闷了笑,随他一同去牢房。 牢房中只开小窗,里面很暗,最前面走的是狱卒,沈麟跟着匡求。 两侧蓬头垢面的犯人颓废地抬不起头,只看见他那一段光溜的绸缎衣摆,挣扎着要伸手去抓。 匡求抢先一步将沈麟往身后一挡,抬脚在那只满是泥垢的手上狠狠一碾,犯人吃痛的呼声喝退了其余望过来的目光。 沈麟蹙眉拍了拍他的后肩,狱卒在前面等着开门。 视野中先是多出来一点豆大的灯火,走近了,才看见角落盘腿坐着一黑衣男子,目光如狼似虎盯着来人。 沈麟想裴文虎说的没错,这样的目光确实咬人,仿佛要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匡求上前,手上陡然发力将他拎起,软筋散的效用还没有全消,轻易反剪住男子的双手提着他往外走。 沈麟自觉往一旁让出了路,环视一周,跟上他往外走。 戒律房中,灯影摇晃,只照亮男子一圈,沈麟静坐于他面前的黑暗中,只显出周身轮廓,匡求一动不动站在男子身后。 过了许久也无人开口,无声最为压抑,男子大脑迟钝地转着,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睁眼就到了牢狱中,看外面的阵仗,不像是寻常府衙。 沈麟察觉到他的焦躁,贴心道,“大理寺办案。” 大理寺!京都城中的大理寺!男子咬紧牙根,额上青筋暴起,仿佛自天灵盖上劈下来一道惊雷,劈得他眼前一花。 沈麟的声音继续传过来。 “宋衣,曹德人士,二十有九,当过捕快,擒过凶贼,家住苦水河畔刘桥村,父母双亡,家中余有一妻一女。” “你这么为你主子卖命,对得起你夫人女儿吗。” 宋衣刚开始还算镇静,待沈麟提到他的夫人女儿,神色一凝,继而马上恢复正常。 萧何光说过会保住她们……眼前就算这些人能查到又如何,那可是一国丞相,他答应过,怎么会让大理寺的人对他的家室下手,呵,堂堂大理寺,居然也耍这些手段逼供! 沈麟老神在在,倒是匡求嗤笑一声,“还真相信自己主子。” “无需枉自挣扎,拿钱办事,他既能想出来阴损的招数,你还敢奢求他的善心?” 宋衣犹豫一瞬,他本不该犹豫的,咬死不出声最好,看这群衣冠禽兽能耐他如何,然而他悲愤的同意这男子所说的话,怕都是他自欺欺人,大理寺真的拿他的夫人女儿开刀。 他的夫人性子那么和软,女儿才将将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那一年拍花子差点将女儿拐跑,萧何光手底下的人奉命捣毁拍花子的老巢,将小孩们都救了出来。 沈麟耐心仔细揣摩他的心思,望了眼匡求。 冷不丁开口,“拍花子既能得手一次,便能得手第二次,蠢材,卖了自己还要帮人数钱。” 宋衣呼吸急促,开始在椅子上发抖,他只听清了前面两句,脑中堆了许多许多东西一时什么想不起来,面上浮现出狰狞神色,失控地抓着头发。 抓住机会再添一把火,“你家夫人得了你的信和银子,并没有照你说的那样搬家,她和女儿一直在等你回去。” “你签字画押,背一条人命,我给你寻个负罪最轻的刑罚,让你免了死罪,早些回去和家人团聚。” 轻缓的声音宛如是说书人口中东海深处擅蛊惑人心的鲛人所出,连匡求都多看了他一眼。 宋衣眼神灰败无神,像是穷途末路的吊死鬼,抓着头发的动作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稻草虽坚韧,也只是稻草罢了,不能同冷铁相抗。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面前这人双唇一张一合,冷冷地吐出一把又一把杀人夺命的刀刃,搅得他五脏六腑生疼,地上的暗像是他流的血,淌满了一屋子,他整个人坐在血泊里。 沈麟平静道,“你夫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主子知道吗?” 宋衣瞳孔巨震,彻底崩溃。 从戒律房中出来,沈麟步子都轻松了些,匡求手里拿着签字画押的状纸,垂眸一言不发。 “怎么?觉得我心狠?” 匡求摇头,道,“你很聪明。” 沈麟突然淡漠地笑起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下辈子要还的。” 匡求侧眸看他,欲言又止。 沈麟望着天边云舒云卷,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匡求还在看他,便轻轻笑了一下,“看我干什么?忙你的去。” 他故作轻松,“又不是我一个人,再怎么说,顾长云总是个垫背的。” 匡求淡定收回目光,“嗯。” 裴文虎一回来,见着那张状纸,吃了一惊,抖抖索索看向匡求,“你们怎么弄的?不会把人打成了血葫芦?!” 匡求阴森森一笑,“你猜。” 他收好状纸抬头就走,留下满脸不可置信加震惊的裴文虎一人傻站在院里。 不多时沈麟慢悠悠提着热水壶经过,莫名其妙,喊了他一声。 没想到裴文虎狠狠一个激灵回神,嗷一嗓子跑了。 沈麟无语。 青天大白日的,这孩子中邪了不成? 宋衣认罪的状纸本应由大理寺卿顾长云呈给上面,但他不在,这差事沈麟不乐意干,便甩给了匡求。 打着大理寺卿的名号,状纸一路飞快送到了赵贯祺面前。 赵贯祺一目十行看过,神色并不算轻松,他沉着一张脸,指尖有规律地轻点在桌面上。 福善德缩着肩膀站在朱红盘龙漆柱旁,竭尽全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不得了,昨晚起了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他怕赵贯祺睡不好觉半夜找不到尽心的人伺候而大发雷霆,尽职尽责地守了一夜。 夏日里夜长,他凝神静气竖耳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屋里叫人的喊声,微微松懈了些,徒弟孝顺地搬来一个圆凳,他便坐了靠着柱子打盹,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小徒弟百无聊赖的陪着蹲在一旁,后半夜,看天上被风吹来的阴云遮住了月亮,疑心要落雨,犹豫要不要喊醒他。 然而还未有动作,门内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的清脆响声,福善德一瞬时从梦中惊醒,连忙蹬了圆凳凑到门边喊皇上。 门纸糊了两层,外加没有月光,里面没有点灯,帷幔层层遮挡,乌漆嘛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几息后,赵贯祺一如既往淡然无波的声音自里面传来,道一句无事便没了后话。 屋里亮起了灯。 福善德和小徒弟在外面站了半天,无论怎么听入耳只有呼呼啦啦的风声,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贸然进去,就又站回了原处,时不时往窗内瞥一眼。 一盏茶时间过后,阴云终于被夜风吹散,皎皎月光泄下,小徒弟眼尖,看见一团黑影在屋顶上飞快掠过,慌里慌张地戳了戳望着一处发愣的福善德,指给他看。 福善德眯着眼使劲看去,屋顶上哪还有什么黑影,不轻不重给了他一巴掌。 小徒弟委屈地扁嘴,他看了,虽说觉得他是花了眼,却怕万一,踌躇几分踱步到门前,见里面还有光亮,试探着轻轻叩门,问皇上要不要热茶。 赵贯祺颇为不耐地让他们退下。 两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后退离得远远的,生怕惹他不快掉了脑袋。 今早上一起来,赵贯祺眼里满是红血丝,眼下青黑一片,看得福善德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地伺候着穿衣洗漱。 地上静静躺着一摊瓷片,是床头小几镂空小泥炉上温清茶用的小茶壶。 福善德下意识想起小徒弟说屋顶上有黑影在动的话,揣测昨晚定然发生了什么。 若是真有此事,夜探皇宫,摔了茶壶,赵贯祺一夜未睡,种种穿插在一起,让他细思极恐,出了一背冷汗,偏偏赵贯祺敏觉得很,他竭力做出自然样子,藏在袖中的手轻颤,还是被他深不可测地看了几眼。 现如今大理寺那边送了杀害惠举的凶手伏法的状纸,赵贯祺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半分半毫,反而有更加收紧的趋势。 大理寺的人还在外面站着呢,福善德偷摸往外瞥了一眼,少年清瘦的身影静静站在阶下,衣摆被风轻轻荡开。 静默良久,赵贯祺闭了闭眼,提起朱笔在状纸上批了已阅。 这件事便就此揭过。 街上人头攒动,严铧子超在人群中穿梭,目光犀利,四处寻找韦羿的身影。 韦羿得了云奕的话,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从他面前晃过。 严铧子超马上黑了脸,拨开人群往他的方向追。 韦羿领着他往一条更多人的街上去,不紧不慢走了一会儿,收到楼上一人传来的暗示,猛地一俯身借人群遮挡匆匆溜走。 严铧子超一见他的背影消失,眼皮狠狠一跳,然而今日没那么多糟心的事,许是被人群挤来挤去的,不多时他便再次锁定了一个背影。 他在人群深处艰难挪动着,忽而被一人狠狠撞了下肩膀,用力之大竟让他身子扭了半圈。 严铧子超稳住身形,那人早已隐入人山人海中消失不见。 他愤愤骂了句脏话,急切转身去寻韦羿,却诧异而惊恐地发现眼前好几处都是一模一样的熟悉背影,穿着各色衣裳,他眼花缭乱,觉得哪里都是韦羿。 四面八方传过来熟悉的笑声,声浪入耳,潮水般奔涌过来冲得他几乎窒息。 这,这什么情况?! 他呆呆站在人群中,被过路人不断地冲撞,好不容易回神,人群中许多人扭头看他,指指点点,目光像是在看傻子。 严铧子超脸上一热,慌忙拨开一条路来落荒而逃。 一茶楼上有人抬手轻轻拨开竹帘,将街上之事收尽眼底。 韦羿从后面绕到楼上包厢,客气地叩了叩门。 伦珠的目光顺着街道朝远处滑去,“进来。” 韦羿进门,恭敬行礼,“多谢坊主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伦珠心不在焉,回身看他,“有人找晏小姐的麻烦。” 韦羿一愣。 伦珠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淡淡道,“我已让人暗中跟着他,看他到底受何人驱使。” 韦羿讪讪道,“我因怕麻烦近日躲着他,倒是忘了……” 伦珠忍不住皱眉,“晏小姐还是个孩子,你们……长些心罢。” 韦羿连连称是。 听雨轩,顾长云被赵远生拉去听戏,十句有八句不离他听到的流言蜚语,迫切的想要讲给顾长云听。 顾长云敷衍再敷衍,心中不耐,记挂着其他事,定定地瞧了他片刻,在赵远生觉得忐忑欲收敛嬉笑之前噗呲一声乐出来,笑问他到底得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非要和他分享一番。 赵远生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没见着不悦,便大着胆子犯皮,叫来自己的侍卫吩咐两句,那侍卫点头跑下去,很快拿上来一轴画卷。 顾长云挑了下眉,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冷下目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关心则乱 楼下唱得缠绵,尾音百转千回,都抵不过顾长云的心乱如麻。 赵远生兴奋地将干果点心碟子推到一旁,将画轴拿到桌面上摊开。 果不其然,又是这种画。 赵远生不敢笑得太过分,凑过去压低声音,“唉,你知道不,外面都传这画中女子就是你养在府里的小情儿,说的有理有据,可像真的了!” 顾长云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桌下笼在袖中的双手渐渐紧攥成拳,他微微一笑,“从哪听说的?一个个都是说书的好料,可真行。” 赵远生目光灼热刮他脸皮,“不是我说,你这藏着掖着吊人胃口,到底真的假的啊?若是假的,光明正大带出来见见人,不就没那么多人造谣了么!” 顾长云神色无异,一字一顿道,“那倒也是。” 他现在无暇顾及是何人将这画卷送到了赵远生面前,更值得忧心的是这东西有没有传遍朝堂上人过目,比如说萧何光和赵贯祺。 不过他心知或许已成定局,平静后马上开始思虑对策。 赵远生眼底压着狂热的好奇,见顾长云犹在低头端详这副画,饶有兴趣的样子,像是没见过画中之人。 他心中咯噔一声,以为自己猜错,然转念一想,顾长云这态度模棱两可,已经有所松动,自己清闲无事,过不了多久就能磨的那女子露脸,便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顾长云再无心思听曲儿看戏,小巧茶盏在手中转来转去把玩,耐心熬到饭点,同他用了顿饭两人分道扬镳,到家一下马车便急急往后面院中去。 云奕不在,三花霸占了她的躺椅正睡觉,顾长云虽急,还是放轻脚步,转了一圈径直去寻白清实。 白清实正挽着袖子拿着花锄种花,一扭头看他焦急烦躁之色尽浮于面上,倍感惊愕,以为出了天大的事,连忙扔了花锄。 顾长云站他身后看他洗手,快声将今日发生之事同他说了。 白清实身形微微一顿,面色古怪,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顾长云关心则乱,白清实在这些画刚刚流出来的时候就已想到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云奕暴露顾长云狠心将其驱出京都。 上次不就是这样? 他慢慢擦干净手,脑中斟酌着话,慢慢回过来味儿了。 顾长云不想云奕走,便不由自主地屏蔽了自己原先这些,几乎发自本能属于条件反射的猜想和推算。 说白了还是关心则乱。 他回身,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发现顾长云似是没在等他回答,侧脸看他才辟出来的花圃,轻声问,“你种的什么?” 微风撩起他几缕长发,顾长云面上一片空白茫然。 白清实站到他身边,跟他一起扫视地上的杂乱,若无其事道,“陆沉昨日带回来的耧斗菜种子。” 顾长云静默片刻,慢吞吞嗯了一声,怆然若失,转身走了。 白清实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神色复杂,半晌没有动作。 顾长云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会去祠堂跪着,龛前静静染着香烛,浅浅照亮诸多牌位,昏暗而肃静。 烛光摇晃,似是长辈的喃喃低语。 顾长云缓缓抬头,横梁上悬挂牌匾,乃开国皇帝钦赐,上书德厚流光,承载了历代顾家军守卫江山百姓的赫赫战功。 他闭了眼,耳边马蹄声响起,战旗猎猎,战鼓嘶哑,污泥混着血水顺着他的脖子往盔甲里淌,握着银枪的虎口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夜晚漆黑无比,看不清前路。 雨点又落了下来。 顾长云跪着,身上是干的,却被水雾密不透风的包裹,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战他没有败,为父报仇,将如苏哈里打得落荒而逃。 然而他也没有赢,意气风发的将军成了王侯,离了边疆的风沙,离了银枪和烈酒,孑然一身留在了明平侯府中。 他在雨帘中睁开眼。 不求怀瑾握瑜,但求问心无愧,他顾长云身为顾家长子,守得了江山,亦能护着意中之人。 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无声凝视着他,顾长云重重叩首,三声闷响,触地有声。 外面阴云翻涌,不多时便遮挡了日光,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眨眼间地上已被大滴大滴的雨点淋湿完了。 南衙禁军府邸,广超抱着胳膊在廊下,呆呆看着地上一小水坑,汪习站在他旁边,雨滴溅到了靴面上,便将他往后面拉了拉。 屋内终于有了动静,庄律沉着脸推开门,凌肖面无表情走了出来,垂在身侧的手上染了血痕。 随着房门打开有阵阵臭味飘出来,广超汪习齐齐回头,没有一人开口问话。 见他出来,陶明往身后瞥了一眼,一人不动声色淋雨走出院子,去找凌志晨。 凌肖望了眼天上,往前几步,伸手出去接顺着雨链流下来的雨水,长指缓缓揉捻,洗去手上脏污。 众人都等着他开口。 身后仵作心惊胆战地捧出来一托盘,托盘上一块烂肉,一黑色虫子四肢紧紧勾在上面,却早已没了生机。 广超倒吸一口凉气。 凌肖侧眸,望向陶明,平静道,“大人,你看见了。” 陶明深不可测的目光滑到他身上,迟疑地点了点头。 凌肖吊了一宿精神,又被凌志晨一遍一遍地盘问,直到戌时四刻才出了正厅。 细雨淅淅沥沥落在肩上,凌肖疲惫不堪,无心撑伞,然腰身依旧挺直,沉稳往后面的居所走去。 汪习广超挤在廊下,庄律靠着柱子站在另一侧,等在门外。 凌肖过去将门打开,神情恍惚地邀他们进门,一连灌下半壶清茶。 庄律心知他被逼得太紧,此时精神不济,同另两人使了个眼色,广超停在了门外,汪习将怀里揣着的热馅饼放桌上,小心翼翼开口让他别忘了吃。 也不知凌肖有没有听进去,在里间应了一声。 庄律抿了抿唇,打来一壶热水放到桌上,轻手轻脚退出去,无声掩上房门。 凌肖一头倒在床上,缓缓吐出一口气,阖上了眼。 云奕撑伞从长乐坊出来,刚被伦珠拉着东问西问,暗示她若是受了谁的欺负就同他说,他定然帮着欺负回去。 她哭笑不得,说不感动是假的,反过去拍拍他的手背安慰。 就知道是楼清清。 但她这次心中轻快不少,动作间有一汪盈盈月色环在腕上,引得她时不时便要低头看上一眼,再轻轻笑一下。 她可是能恃宠而骄的人,怎么能跟外面那一群自以为是的莺莺燕燕一般见识。 顾长云为她留了门,云奕透过雨雾看见那一道斜在地上的光亮,愉悦地推门进去。 先见着桌上一个木盒,三花躺在软垫上睡得四仰八叉,软乎乎的肚皮一起一伏。 云奕忍住没上手撸一把,指尖顺着盒子边缘轻轻一滑。 顾长云看清她腕上的桌子,目光一暗,招手让她过去。 “哪找出来的盒子,”云奕眸中带笑,“整好装下一个三花。” 顾长云捉住她的指尖,轻轻一握,“它自己到处跑着玩,从王管家那翻出来的。” 云奕用他的杯子喝茶,瞥见他神情不对,碰了碰他的胳膊,“怎么了?今儿谁惹侯爷不快了。” 顾长云捏着她的手腕摩挲,漫不经心道,“楼清清。” 云奕挑眉,看他猛地沉下脸,腕上的痒一路窜到心尖,依偎过去,呵气如兰,“侯爷要为我出气么?” 顾长云被她勾得心神一动,点了点她的鼻尖,“脸真白。” 他将今日之事同她说了,云奕反应不大,没敢说自己早就料到有此一日。 顾长云闷闷不乐,古怪道,“我和白清实说是时,他脸上的表情同你一样。” 云奕憋笑,“看了就看了,我又不是长得见不得人。” 顾长云白她一眼,“那上面不是你。” 云奕乐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我大概知道那画是打哪来的。” 顾长云猛地看过来,目光锐利。 云奕便同他讲了邹珣,啧啧感慨,“我问了人,说他进了京,可怜人,说不定还在漱玉馆里扣着呢。” 顾长云一针见血,咬牙道,“他于你有意。” 云奕长长唔了一声,逗他,“我的言行举止都那样了,若他还是有意,可真要叹一句真心。” 顾长云冷哼,“不过是见色起意,肤浅。” 没曾想又炸出来一件闹心事,顾长云默了默,撩开她的袖子看那枚玉镯,松口气,催她回去歇息。 云奕被他握着肩膀送到门外,扭头看他,刚要开口打趣,就被他堵住了唇。 热意轰然上头,云奕脚步飘浮地回了屋,倒在床上闷笑,抬起腕子端详镯子,珍贵地摸了摸,不受控制地想起三合楼锁在柜子里的衣裙。 多好看的正红色。 皇宫,赵贯祺辗转反侧,听外面雨声大了又小,小了又大,就是不停,冰盆散着凉意,然而这点凉意并不足以使他裹着锦被还瑟瑟发抖。 心烦意乱,索性起身,唤福善德进来撤了冰盆,将殿中所有的灯烛点上,神色不明地坐在最光亮处。 如苏柴兰的亲笔信早已被他烧成灰烬,赵贯祺喉中干涩,沙哑地嗤笑一声。 不知道从哪个泥巴窝里滚出来的狗崽子,竟然妄想从他堂堂天子这里分得一杯羹。 他老子不行,他更不行。 赵贯祺神情渐有癫狂之色,离北,呵,离北什么都不是!仗着是边外最大的部落就上赶着找死,可笑至极! 就算不靠着顾家,不靠着顾长云……赵贯祺双眼发红,狠狠按了把心口,他还有可用的好三弟,还有先生。 他扑向桌面,哆哆嗦嗦地拽过来纸笔,用力之大竟将一杆紫毫甩飞出去,在地上摔成两截。 先生,先生,得给先生写信,得请先生进京! 无数灯烛悄然照亮他狰狞面孔,流下点点烛泪。 百戏勾栏,三层戏楼中,如苏柴兰赤脚站在廊下,衣领大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他外衫松松垮垮披着,依旧戴着那面黄金四目面具。 白玉坠子搭在他身前,贴在皮肉上微凉,红绳更加衬得他肌肤胜雪。 他自带一种诡异的美感。 阿骨颜单膝跪于他脚边,视线内脚踝形状好看,小巧的脚趾泛着浅浅的粉色。 如苏柴兰厌恶地望着外面的雨雾,片刻后,一脚踩在阿骨颜的肩上。 阿骨颜身形未动,听他慢条斯理道,“这件事你做得好。” 阿骨颜一手覆于心口,沉声道,“为主人效劳。” 如苏柴兰放下脚,娇气地笑了一下,遥望宫墙,喃喃低语,“我看你能忍到何时……” 雨下紧了,扎西看了一眼熟睡的扎朵,合上了用来透气的窗子。 如苏柴兰得手了,他困惑地拧眉,想不明白为何结果同他卜算出来的卦象有异。 又有人介入了。 是长兄吗?扎西不敢这般猜测,离北狠狠伤了草原上骄傲翱翔到鹰,他早就不会回去了。 用来接屋顶漏水的陶盆已经满了,扎西挽起袖子,吃力地搬起它出门,倒到矮屋后面的水槽里去,一个来回而已,他喘息不断,望着自己过于纤细的手臂皱眉。 这药真不能继续吃了。 凌肖又做了梦,梦里火光滔天,哭喊不断,门缝之间一双眼睛默默望着他,悲哀和绝望无声泛滥成灾。 他站在十步开外,身着禁军服饰,一手紧紧握着刀柄,一手死命攥着一块木牌,硌得掌心生疼,然而低头去看,木牌赫然变成了南衙禁军副都督的腰牌,变成火团,烧得他一手的血。 好累,他无力地抬手,踉踉跄跄上前,好累,是不是将那扇门打开,就能解脱了。 但有人拽着他往后,后面是深渊。 一道惊雷生生将他从梦中拉出来,鲤鱼打挺起身,第一先低头看手上没有血,什么都没有。 那并不只是个梦。 心中惶惶,疲倦却也亢奋,凌肖换了衣裳,随手拎上斗笠出门去了。 私宅,窗台鹤草精神抖擞,凌肖进门先去看它,眸中神情缓和了些,从怀中拿出帕子轻柔拭去长叶上挂着的雨珠,忽而浑身一僵,几欲目呲欲裂,怒火掺着绝望,疯了般闯入门内。 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的水坑里。 狼藉,一片狼藉,他舌尖咬出了血,才逼得几分理智回笼,眸光狠厉,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刀刃,杀机尽现。 第一百六十章 “分内之事。” 凌肖在门外僵站片刻,怒火和杀机渐渐歇下,变本加厉的绝望淹没头顶,跌跌撞撞向内间走去。 他目力极好,黑暗中看清床帐塌了一半,尽职尽业的机关暗器射出仅剩的几枚暗箭,凌肖没了力气闪躲,硬生生抬手接了,甩到一边。 挣扎又挣扎,他颤抖伸手,缓缓撩开蒙了一层灰土的床帐,随着他的动作,枕上有一角木牌露了出来。 目光一怔,顿时燃起来几分生机,凌肖一时想不到其他,飞快将木牌捧起来紧紧捂在心口之上,隔着衣衫狠狠硌入皮肉,如同溺水的人一瞬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恍若重生,过了许久四肢五骸才渐渐回暖。 是谁来过?是谁来过! 凌肖眸中仿佛卧着一块寒冰,猛地回头,定定看向窗台鹤草。 浅紫色的花苞要开不开,轻轻摇晃,长叶上缓缓滑下一滴雨珠。 他谨终如始,除了云奕,怕是只有庄律跟着来过,还是另有其人…… 凌肖小心拂去木牌表面灰尘,珍之重之地放进了衣内暗兜,神色渐沉,他需得尽快另找一处宅子了。 雨打瓦片声还在响,时大时小,凌肖再无留下的意思,淋雨出门,带走了窗台上那盆鹤草,离开的时候并未回头。 斗笠挡不住所有的雨,仍有几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眉眼沾了湿意,愈发显得深邃阴沉,紧紧抿着唇。 不过是一处容身之地罢了。 雨雾为夜色笼了一层纱,野郊,无名小山上绿意浓稠,湿漉漉地挂在黑褐色的枝干上,青石板并不平坦,上有指尖大小的小坑,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此时积着雨水,经过路的灯火这么一照,像忽明忽暗的眼睛,望着雨雾,亦望着来人。 深夜有客来访。 来人微微抬头,看了眼沧浪书院的牌匾,叩响木门。 满安提着灯站在门内揉眼,抬声问门外何人。 门外人一袭黑衣,整个人笼在蓑笠下的阴影中,不动声色抬手,将一枚金制令牌贴上门缝。 满安被冷风吹得清醒,瞪大眼凑上去看,登时后退两步,手中灯笼跌在地上,火烛底座一歪,竹纸的灯笼罩子随之燃成一团火,倒映在他惊愕慌乱的眸中。 汪老眠浅,早被叩门声扰醒,披衣而坐,不多时听见满安脚步匆匆往这边来,失了分寸地拍门唤他。 “先生!先生!有人来了!” 汪老犹自出神。 不会是景和的人,满安反应不会那么大,还有谁会大半夜冒雨找他这一把老骨头。 满安似乎才想起自己冒失了,猛地噤声,但他自己不知如何应对门外那人,无奈继续敲门,声音带着恳切和央求,“先生?先生?您醒了没?” 汪老后知后觉唉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请客人去堂上,我就来。” 满安巴巴应了,刚想跑去烧水煮茶,一个急刹车,想起人还在门外等着,便顶着蓑衣跑回去开门。 来人礼貌地等在门外,漫山的冷风裹着雨点打在他的后背和侧面,依旧一动不动。 满安开门,还以为门外站的是一座石雕,愣愣开口请他进去。 身材高大的男子深深看了地上灯笼残骸一眼,斗笠低了一低,是在颔首应答。 汪老出门,看见假山石旁边的芭蕉被雨打得抬不起头,顿了一下,默默紧一紧披着的衣衫,撑伞往正堂去。 男子并没有随意就坐,正对着门站在廊下,满安沏好茶,颇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等到汪老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男子似有所感,转身,摘下斗笠蓑衣,对汪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汪太傅夜安。” 汪老脚步一顿,轻轻一摆手,“上半辈子的事了,不必如此称呼老身。” 男子便改口称他为先生,同时,将方才拿出来过的黄金令牌双手托着,低头递到他面前。 汪老随意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径直从他身侧走过进门。 男子神色未变,回身托着令牌跟着他身后。 满安扶着汪老在椅子上坐下,为他倒了杯热茶。 汪老捧着暖手,目光淡淡落在不卑不亢躬身站在面前的男子,努力回想一番,迟疑问道,“你看着面熟,是不是姓方?” 男子抬头看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晚辈母亲为方家三小姐,单名一个敏字。” 汪老出了一回神,才道,“我记起来了,方敏……你母亲是个很有灵气的姑娘。” 可惜识人不清误了终身,又是敢爱敢恨的性子,将孩子生下来后失血过多,没能挺得过来。 这种惋惜的神情他已见得太多,方善学漫无边际地想,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浅笑,将手中金牌往前又递了一递。 汪老总算舍得看向他手里,静默片刻,半是无力半是黯然缓缓摇了下头,声音发涩,“我帮不了他什么。” 方善学似乎是没听到,往前走了一步,半跪下,恭敬道,“皇上请您归京。” 满安绞着手指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很不忍心。 “皇上……”汪老低声喃喃,苦笑道,“他如今是皇上……是了,皇天厚土皆生养他一人,身于万人之上……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方善学沉默不言,唇边笑容隐隐含着讽刺。 “满安,给这位大人倒茶,”汪老闭了闭眼,神色重归寂寥,随意接了黄金令牌拿在手里,指尖轻颤,垂眼道,“方大人,不知老身需何时启程。” 方善学起身,行了一礼,“越快越好。” 凌肖回到南衙禁军府衙时,汪习正提着一小坛酒踮脚往檐下走,肩头潮了一片。 将将平旦,时辰还早,凌肖弄出些声响,引得他回头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汪习惊讶又乖顺地闭紧了嘴,看他轻轻开门,怀里裹着一盆花。 凌肖将花盆好生安置在窗前桌案上,点了盏灯,问他,“怎么过来那么早?今日事多,该多歇一会。” “睡不着了,怕待会雨大,路不好走,”汪习抬了抬手中酒坛,“凉气重,喝点暖暖身子。” 凌肖轻轻摇头,“喝酒误事。” 汪习欲言又止,但凌肖比他们的事多得多,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能再出纰漏,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那我放柜子里了,完事了再喝。” 凌肖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去了内间,背对着外面汪习,脱去泛着湿气的外衫换上禁军的玄色内袍。 汪习不知他去了哪,但不敢多问,他看得出凌肖心情不佳,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种天气应该去喝羊汤。” 凌肖穿了外衫,挂上腰牌,将佩刀从刀架上拿下搁在外面桌上,认真道,“待会你们没什么事,让庄律看着些,带广超出去喝便是。” “那可不行,”汪习急忙拒了,嘟囔一句,“还得给你撑场子呢,庄律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他鲜少说成语,为此暗暗红了脸。 凌肖低迷的情绪总算提起来些,笑了一下,“弟兄们都在。” 汪习讪讪摸了摸鼻尖。 两人静坐无话,听外面雨声骤然急了起来,有人踩着了水洼,愤愤地骂了一句什么。 汪习回神,“广超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广超急匆匆跳上台阶拍门,因房门本就是微微掩着,他一个不妨,整个人扑了进来,险些脸贴地。 汪习心有余悸地拽着他的腰带将人提起来,小声教训,“多大人了,毛手毛脚的,你要是摔坏了脸以后找媳妇可算难了!” 广超被勒得吐舌,艰难站起来,嘀嘀咕咕,“以前都是你陪我一起挨教训,什么时候换成你教训我了……” 汪习一手揽上他的脖子,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咬牙微笑,“怎么跟二哥说话呢!” 凌肖眸光浮动,静静看向窗外。 庄律踏雨而来,面色不善,见三人都在,收敛了些戾气,冷冷道,“凌都督请头儿过去,议事。” 广超诧异,“议事?郭法的不是水落石出了吗?” 庄律盯着凌肖,“是议其他事。” 汪习广超两人顺着他的目光侧开身子,望向慢慢将茶杯放到桌上的凌肖。 茶杯底轻轻一磕,凌肖起身,淡漠道,“走罢,去前面。” 照凌志晨的性子,还是想将此事压下去,但萧丞的人会在,所以他才想着找人商量,寻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陶明难道不在? 凌肖蹙眉,出乎意料的,在前厅见到了一身常服的萧何光。 萧何光缓缓转身,抬眸看向神色不明的几人,最终目光定在最前面的凌肖身上。 凌志晨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对凌肖微微颔首示意,心中一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对凌肖投去凌厉一瞥。 凌江和孟极不在,庄律默不作声环视屋内,站到一旁。 凌志晨居然将凌鸣带过来了。 凌鸣来的不巧,赶上了萧何光在这里,萧何光不怒自威,带来的人肃然而立,他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畏畏缩缩站在陶明身后,目光飘忽不定。 相比之下,凌肖不能再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了。 凌志晨面色不虞的另外原因便是这个,凌夫人自凌江被送出京后,一心想着让他多多带凌鸣出面长见识,凌志晨心想毕竟是自家儿子,跟着自己学学东西也好,现在来看,简直是丢人现眼。 凌肖在萧何光面前狠狠压了凌鸣不止一头。 萧何光淡淡看向凌志晨,“凌都督,人已到齐,能将刘磊一事说明白了吗?” “是,”凌志晨回神,侧脸看向身后。 陶明往后一瞥,凌鸣身形一僵,不自觉往他身后挪。 若是无人在场,陶明简直要无奈扶额,叹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凌志晨的目光寒气更重,一时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陶明那边。 凌鸣脸色尴尬,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凌肖自然也看见了他,还是陶明若无其事上前一步,正色道,“礼部主客司郎中刘磊,死因非为溺水,而为中毒。” 他抬声往外喊了一声仵作。 仵作心惊肉跳地垂首捧着一托盘进来,凌肖没有闪避,直身立于正中间,凌志晨面露不满,正要开口斥他一句,仵作已小心翼翼绕开他到了萧何光面前。 托盘上烂肉散发阵阵腐臭,萧何光敛眉,往前两步执起银签子挑起来漆黑一团。 陶明继续道,“此乃一种毒虫,盘踞于刘大人心口,日日夜夜吸食大人的精力和心血,这才造成当日惨剧。” 蛊虫腐烂得太快,现已看不清原来的样子,萎缩成小小一团,轻易便能从烂肉上剥离下来。 萧何光不满于这点,冷冷望向凌肖,似是在责怪他办事不力。 凌肖同他对视一眼,轻描淡写唤了声庄律。 庄律应声上前,自袖中掏出一张草纸递上,“凌副都督开口要的急,准备匆忙,笔迹粗糙,还请萧丞过目。” 萧何光眉头舒展了些,接过细看。 凌志晨同陶明飞快交换了个眼神,陶明目露茫然,并不知凌肖何时准备了这个。 简直是翅膀硬了!凌志晨盯着凌肖的侧脸,心中窝火,连带着看凌鸣更加不顺眼。 凌鸣缩了缩脖子,只觉欲哭无泪。 苍天可鉴,又不是他自己愿意来的,还要挨冷眼,可是真冤! 萧何光端详草纸片刻,问凌肖,“毒虫能没有名字?” 凌肖沉吟道,“确实罕见,书中未有所记载,至今不明此为何物,只知身附剧毒。” 既然存在必有来由,萧何光瞥了那块烂肉一眼,将草纸折了几折揣入袖中,“时日仓促,难为你了。” 凌肖淡淡颔首,“分内之事。” 凌志晨更记挂另一些事,走到萧何光身侧低语,“此事已传入上面耳中,还望萧丞指点一二,该如何上报言明……” 萧何光冷哼一声,“朝廷官员一连死了三个,你说该如何上报?!” 凌志晨脑中百转千回,语气耐人寻味,“和仕刚暴毙于福满茶楼之前。” 萧何光略一思索,便知他心中计较,身为南衙禁军都督,为避免惹火烧身,竟想将这接连暴毙的罪过推到一个茶楼身上,顿觉讽刺无比。 然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斜睨他一眼,“你看着办罢。” 凌志晨只当他应允,松一口气,眉间郁色散去了些。 凌肖垂眸平静站着,看不清神色。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给你个机会?” 清晨,空气湿润飘着雨丝,云奕推窗,迎面一股清凉湿气,不由得喃喃一句,“又下雨了。” 连翘进屋将昨夜的残茶端出去,浅笑道,“昨夜雨落了一宿,刚刚停下来。” 云奕颔首,随手取了衣架上的衫子披在身上,出门去了。 连翘捧着把油纸伞追上来,给她撑着,见她侧脸看,解释道,“侯爷猜姑娘不会撑伞,特让我送姑娘过去。” 云奕微微抬眉,没说什么,脚步轻快地望前面饭厅走。 顾长云坐在正位,目光轻轻落在膝上三花身上,听见院中动静吝啬地往外瞥了一眼。 三花伸了伸肉垫,软绵绵地打个哈欠,蹭一下他的袖口翻个身继续睡。 云奕自顾长云身后走过,指尖在他肩上轻轻一滑,从颈侧到肩头,激起一阵颤栗。 忍不住调侃道,“有人口里说着让我虚怀若谷,好问则裕,却还是抱着人家不松手,连眼神都不肯多分我一个。” 顾长云唇边噙了笑,“学生学的不好,怎有怪老师的道理?” 云奕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顾长云不肯轻易放过她,逮着就要好好调笑一顿,“给你个机会?” 云奕幽幽叹口气,“迟来的神情比草贱,侯爷可让我心寒。” 顾长云在桌下踢了她一脚,笑骂,“小没良心的。”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白清实抽了抽嘴角,抬碗接了陆沉夹过来的蒸饺。 阿驿天真,费劲咽下口中的肉包,皱着脸问他们,“什么老师?云奕要学什么吗?有人是谁?” 顾长云收回含笑望向云奕的目光,捏了捏三花的爪子,抱着它往一旁去,毫不犹豫将问题抛给了云奕。 云奕余光瞅着他磨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侯爷嫌我才疏学浅,让我多读几本书,不然就要狠心将我撵出去学艺,吃不饱穿不暖,刮风下雨都得露宿街头……”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正起兴,被顾长云从身后捏着脸抬起来,咬牙切齿,“云奕!你再胡说我掰了你的牙!” 他刚洗过手,长指上挂着水珠,还未擦干就着急让她住嘴,此时有一滴顺着她抬起的下巴顺着脖颈往下滑,隐入衣领,看得顾长云目光一暗。 云奕犹不自知,含糊嘟囔句还不让说,低头去叼着他的指尖磨牙。 白清实面无表情按下阿驿的脑袋让他喝汤,不要看这些有辱斯文的画面。 顾长云哭笑不得,用另一只手的虎口卡着她的下颚抬得更高,将指尖抽出来,垂眸仔细端详上面浅浅几排牙印。 “果然是牙尖嘴利,比三花还会挠人。” 云奕皮笑肉不笑,默默往嘴里塞了个虾仁。 顾长云戳了下她的腮帮子,坐下用饭,故作漫不经心问她,“你今日出门吗?” “可能,”云奕抬手舀粥,随口问道,“侯爷有事?” 一段盈盈玉色闯入白清实视野,白清实微微一怔,目光随着云奕手腕一转,到了顾长云身前。 这镯子有些眼熟,在哪见过。 顾长云静默片刻,喝了口粥,道,“无事。” 信你个鬼,云奕在心中默默叹气,若无其事道,“今日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就下大了,还是待在府里不出门了罢。” 顾长云面色明显缓和,还要矜持地一点头,淡淡道,“那倒也是。” 对面的白清实终于想起在哪见过那枚镯子,顿觉百感交集,牙酸地嘶了口气。 陆沉侧脸看他一眼,沉默一瞬,默不作声将他碗里拨到一边半晌没动的木耳菜夹走了。 倒是阿驿眼尖口快,“云奕,你戴了个新镯子!” 云奕点头,愉悦道,“好看,侯爷送的。” 旁边顾长云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没想到阿驿接着道,“好看,赶明阿驿也给你送个。” 顾长云一哽,白清实轻飘飘抬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云奕余光瞥到顾长云面色一僵,还在偷乐,听见他说,“不行。” 阿驿莫名其妙,“可是云奕有两个胳膊,能戴两个镯子。” 登时,顾长云凌厉的目光将云奕空出来的那只腕子钉在原处,云奕觉得手腕一凉,悄咪咪往袖子里缩。 “不能随便送人礼物,”还是白清实开口打消阿驿的想法,“等你长大了再送也不迟……你现在有钱买镯子吗?” 直接擒住了阿驿的要害,阿驿愣了半天,委屈又可怜,“我没钱。” 顾长云松一口气,微笑道,“乖,以后你月钱减半,好好攒个十几年罢。” 瞧瞧,多狠的心。 云奕啧啧感慨,被顾长云用眼刀狠狠剜了一下,老实低头喝粥。 饭后,阿驿忘了自己是个被克扣月钱的倒霉孩子,饶有兴趣蹲在三花旁边看它舔羊奶吃。 云奕刚灌下一碗汤药,咂咂嘴,觉得药味淡了不少,不是那种闻着就想吐的苦了。 她伸个懒腰,想着回去睡个回笼觉,被顾长云拦了。 凉凉瞥她一眼,“吃完就睡。” 没有后话,但云奕凭空觉察出一种非比寻常的嫌弃,撇撇嘴在他身边挤着,和他一起看一本话本子。 顾长云似乎很喜欢这种关于才子佳人风月情仇的闲书。 片刻后,云奕打了个哈欠,靠上了他的肩膀百无聊赖继续看,还是几年前那种老掉牙的套路,这些写书的人什么时候能有些新意。 顾长云胳膊一沉,扭头看云奕已经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睡得小脸微微发红。 他静了静,搁下书卷将她横抱起来送到美人榻上,轻轻放下卷起来的竹帘。 云奕呢喃一声什么,翻身埋入了满是熟悉松香的抱枕蹭了蹭。 顾长云失笑,在某些时候云奕和三花很是相似,都不自觉地很会撒娇卖乖。 他一本书还没看完,王管家轻手轻脚过来,压低声音唤侯爷。 顾长云下意识看了眼里间熟睡的云奕,起身出门问何事。 王管家回道,“七王爷来了。” 赵远生?顾长云猛地沉下脸,“人在哪呢?” “前面大厅,”王管家察言观色,“七王爷嚷嚷着来探望侯爷,要往后面来,被来喜来福拦着呢。” “没病没灾的探个屁,”顾长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难得骂了句脏话,反应过来后压低声音,道,“让云七过来守着这边。” 王管家忙不迭应了。 房中云奕睡意朦胧地唤顾长云,顾长云一转身进屋,变了个脸,到她面前俯下身轻声问怎么了。 云奕揽着他的脖子,艰难眯着眼看他,“赵远生来了?” 顾长云嗯了一声,顺着她的心意将身子压的更低,“你睡你的,要是嫌不得劲就回偏院去睡。” 云奕脸埋在他的肩窝,温热的气息扑在皮肉上的感觉很让人心安。 “冲我来的?”云奕闷笑一声,“还真是新鲜,他不是已经看过了画?还非要瞧一瞧真人么。” 顾长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皱眉,语气强硬了些,“回去睡罢,别乱跑。” 云奕乖顺地被他半搂半抱地扶起来,在云七的陪同下撑伞往偏院去。 云七绷着一张俏脸,在心中暗暗发誓不管云奕怎么调笑她都不开口怼回去,然而这次云奕安静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忍着侧脸惊讶看她的冲动将伞往那边斜了斜。 云奕似是没有发觉,她们穿过月亮门,走过种着白牡丹花的小路,到了岔口云奕停下,远远朝前面的方向看去。 已经能听见赵远生的笑声了。 云奕并没有要惹顾长云生气的打算,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枚狼牙是赵远生送来的,七王爷府里一定还有其他不见天日的东西,只是可能连赵远生本人都没有发觉罢了。 云七耐心地撑伞等她回神,王管家找了过来,说厨房做了新鲜的酥黄独,要不要配些黄酒小酌一杯暖暖身子。 他目光中带了些想她快些同意的恳切,云奕无奈,知道是顾长云让他来的,便浅浅一点头,道一声劳烦。 云七古怪看她一眼,觉得她大概是吃错了药,怎么会这么老实。 云奕想着心事回了偏院,檐下连翘抱着三花等她,三花本还窝在她的怀里打盹,一见云奕,娇气地伸爪子朝她喵呜直叫。 云奕接过它团在怀里,来福送了酥黄独和温好的黄酒过来,她心不在焉饮了两杯就抱着三花上了床,三花刚洗完澡,浑身带着皂角的清香,于是云奕放心地将它搂在怀里闭上了眼。 侯爷在呢,赵远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多睡一会儿,晚上再出行罢。 三花贴了贴她的下巴,寻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继续打盹。 云七在外面廊下听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不放心的将窗户轻轻拨开一条缝。 云奕确实在里面,不过呼息习惯性过于轻浅,只有三花惬意地打着小呼。 雨点大了起来,云七呆呆站了一会儿,撑伞离开。 房内,云奕缓缓睁开了眼,本欲起身,三花攀着她的胳膊睡得正香,她怔了一会儿,认命地复又躺下。 行,还是顾长云知道怎么克她。 前面正厅,赵远生毫不压抑怒火,咬着牙对来喜怒目而视,大声嚷嚷,“你敢拦本王?!本王可是七王爷!你们侯爷的知交好友!你一个下人,谁借你的胆子敢跟本王对着干?!不就是往后面走一走么,你没长脑子吗!” 来喜平静地站在他面前,固执着沉默。 一拳打在棉花上,赵远生火冒三丈,巴掌高高地扬了起来。 来喜心头一跳,正要闭眼挨了这一巴掌,想象中的疼痛还没有到来,顾长云的声音先在身后响起。 一贯的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含笑道,“干什么呢,那么热闹?”他走近了些,故作惊讶,“远生,下着雨怎么不进屋去坐,非要在院里跟一个下人斗嘴,害,多不值当!” 来喜接着他的眼色,暗地里狠着心掐了大腿一把,再抬头时眼中含泪,对着顾长云直直跪下,膝上顿时湿了一片。 “奴婢知错,还请侯爷责罚。” 顾长云皱眉,他不喜欢奴婢这一类词,明平侯府中的小侍只需自称为我,侍卫自称属下。 他指背轻轻拍了拍来喜的侧脸,带着些安抚的意味,但在赵远生看来就是明晃晃的羞辱,只觉得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来喜眸中闪过几分感激,低着头站起来被来福恶狠狠拽起来,踉踉跄跄往后院去了。 两人刚一拐弯,来福忙撒开手给他理好衣领,愤愤骂了一句,让他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来喜不以为意笑笑,说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必放在心上。 赵远生出了恶气,毕竟是在顾长云的地盘上,在顾长云第二次问他怎么不进屋的时候没什么底气地讪讪一笑,灰溜溜跟他往回去了正厅。 也没那么老实,跟他说几句闲话,左看右看,嘿嘿笑着问嫂子在哪。 顾长云的心火被那两个字奇异地安抚下去,随口应道,“后面睡觉呢。” 赵远生会意,笑得揶揄,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顾长云浑身一阵恶寒,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 小人之心。 赵远生没等来他的下文,觉得没什么意思,随口道,“给你说个新鲜事,今儿萧丞称病未去上朝,稀罕的很,风吹雨打日晒的也没见他缺席过一天,去年冬天下大雪,雪直接积到膝盖,马车不能行,他还不是撑着伞趟着雪,雷打不动准时站在了宫门前!” “这我不知道,”顾长云不感兴趣,“我又不是天天去。” 赵远生一想也是,两碟点心一壶茶下肚,满意地拍拍掌心碎屑,挤眉弄眼邀他今晚出去乐呵乐呵。 他这副样子难免不让顾长云联想到花街,迟疑一瞬。 赵远生不怕事大,“害,我说长云,你不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他夹带了试探的意味,嬉笑道,“还是说新欢太让你魂牵梦绕,竟是要咱们小侯爷守身收心了?!” 顾长云心中冷笑,面上愈发不显,无所谓笑笑,“什么新欢什么旧爱,新欢时时有,姑娘嘛,好看的多了去了,难不成还都得爱过来一遍?费心!” 好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模样,赵远生得了他的话,抚掌大笑,“说得好!今晚咱们就去漱玉馆!听说又来个好几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儿,唇红齿白肌肤胜雪,摸上一把比绸缎还滑溜……就算楼馆主吃味不快,兄弟也得给你牵线搭桥!今晚就一亲芳泽!被翻红浪!”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诗词章赋不通,说浑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顾长云但笑不语,静静喝茶。 赵远生拿不准他什么意思,索性一拍大腿,“兄弟就当你答应了,我先回去收拾一番,晚些咱们同去!” 顾长云懒洋洋应了,暗暗揣摩萧何光今日因何没去上朝,称病?怎么可能,那么关心举国上下大小事务的人,就算半截身子要入土了,也会差人抬着他去皇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长云想得入神,还不知道今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待他反应过来将赵远生骂个狗血淋头,已经晚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个就一个罢。” 天气阴晦,汪士昂进京时雨下得正大,风雨凄凄,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无人对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多加注意。 满安困到不行,抱着他的小包袱缩在角落打瞌睡,一路上从梦中惊醒数回,惶惶不安地抬起脑袋看一看闭目养神的汪士昂才微微松一口气。 汪士昂身心疲累,静不下来,宽大袖下捻着一檀木珠串,沉默不语。 方善学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蒙的严严实实坐前面赶车,在城门前出示通行令牌,守门的将士一看连忙将三层路障抬开,继而汪士昂听见了城门打开的声音。 只过了一夜他面上沧桑许多,深深叹一口气,知一入此门便没有了回头之路。 赵贯祺从未逼迫他,是他将自己逼上了这样一条路。 方善学敏锐捕捉到马车里叹息的声音,唇边露出嘲讽的微笑,语气却恭敬,“已经入城了,先生稍安勿躁,等入了皇城,您就能跟皇上好好叙旧了。” 满安睁眼,小心翼翼看向汪士昂。 汪士昂自嘲一笑,随即收敛面上神色,淡淡道,“方大人有心。” 他声音很低,但方善学还是听到了,没再多说什么,将斗笠往下压低遮住眉眼,专心赶车。 皇城,赵贯祺负手而立于摘星台上,平静望着城门方向。 虽是有屋檐遮挡,但高处风大,雨水被风裹着斜进廊下。 福善德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件长披风,迟疑道,“皇上,雨天水汽湿重,龙体珍贵,您还是多加件衣裳……” 赵贯祺无动于衷,鹰眸锐利射透雨帘。 福善德不敢作声,低头捧着衣裳站在一旁。 马车悠悠行进侧门,沿着窄窄的宫道渐行渐近。 赵贯祺眉头松了些许,一甩袖子匆匆下楼。 福善德一惊,连忙撑伞跟上。 雨淅淅沥沥下,阴沉沉的窥不见天色,云奕醒来不知是何时,懒洋洋得打个哈欠,一翻身在枕上摸着毛茸茸一团,还以为自己睡梦间将三花挤上了枕头,忙坐起来看它有没有事。 三花睡得没心没肺,两只前爪无意识地在空中踩来踩去,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声响。 云奕失笑,轻手轻脚下了床,取了衣架上那个外衫披到肩上,明显宽大,早晨不知是没睡足还是习惯了什么,竟没有发觉这是顾长云的衣衫,怪不得王管家连翘碧云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躲躲闪闪不太一样。 顾长云没在府里,云奕在书房里找到了他留给自己的字条,说是去大理寺一趟,让她喝药自觉一些,不许剩个碗底。 云奕静默片刻,若无其事将字条揉成团塞进了后面架子上的青花瓷瓶里,晃悠出门去后面寻吃的。 碧云正在做糖渍李子,半青半红的李子盛在白瓷盆里分外讨喜。 云奕瞅着那颜色打消了拿一个吃的念头,捧着蜜茶坐她旁边,等自己的汤面出来。 碧云被她盯得暗暗红了脸,磕磕巴巴道,“姑娘,这个现在吃起来酸的……等过些时间腌好了,就变得又甜又脆,那时候冰一下当零嘴最好不过了。” 这是以为她馋呢,云奕笑了一下点头,吸溜了一小口热茶。 碧云悄咪咪看她一眼,用小刀在李子上划十字,过了会儿又看一眼,使得云奕不由得怀疑自己这副面皮好看的紧,连一个小丫头都能深受诱惑。 她起了坏心思逗她,“碧云,你再偷看我,侯爷知道了要吃味的。” 小姑娘脸上腾得烧起一片,手中动作一抖,李子噔一声落入瓷盆中。 云奕连忙托起她那只拿着小刀的手,生怕她划着自己,无奈道,“你这面皮也忒薄,小心些,不打趣你了。” 碧云讪讪地笑,来喜拎着水壶从一旁经过,笑嘻嘻道,“姑娘你就别逗她了,偌大个府里,就碧云不经逗。” 碧云恼羞成怒地朝他扔一枚李子核。 来喜大笑着灵活躲了,去里面倒热水,出来时云奕想起来什么,随口问他一句顾长云出门前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来喜笑容一僵,慢吞吞掉转过来身子对着她,一双眼睛乱瞟。 可让碧云得了机会,拽着他的袖子问他干了什么亏心事。 来喜大声嚷嚷没有,将热水壶拿得远远的怕烫着她。 云奕托着腮看他们两个闹,没忘自己的初衷,等他们闹过了,又问一遍,“侯爷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来喜自知逃不过,硬着头皮答道,“侯爷没说……” 云奕淡定点头,“那行我等他回来。” 碧云莫名其妙的戳了把来喜,“侯爷出门前不是交代了你事情吗,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来喜绷着脸死命朝她使眼色,碧云一愣,两人尴尬对视片刻,云奕慢条斯理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微笑询问,“侯爷交代了事?若是还没办好,我来帮帮忙?” 来喜有苦说不出,“没什么事,侯爷出门前忘了钱袋,让我待会送去大理寺。” 出门前忘了钱袋,回去拿着不就是了?又不急,云奕心神一转,去大理寺哪有花钱的地方,难不成顾长云还要贿赂沈麟? 越想越离谱,余光瞥见朝碧云撇嘴的来喜,云奕继续微笑,“这样啊,我还以为侯爷要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串通你们瞒着我呢……” 碧云默默捡起小刀继续在李子上划十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有拿着小刀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来喜打个哈哈,提着热水壶喊着要去给阿驿送去,脚底抹油开溜。 热气腾腾的汤面送过来,云奕贪恋外面的凉意,直接在廊下支起个小桌吃面,看着碧云收拾好了整整一瓷盆的青红李子,又去屋里提开水。 待碧云回来的时候,廊下已没了人,面碗也没有,只留下一张云奕未来得及收起的小桌子。 来喜将热水给阿驿送去,又泡了花草茶,苦说了半天才让阿驿不情不愿端起杯子喝茶。 就算是下雨天夏日里暑气也重,阿驿不喜欢清火的绿茶,白清实亲自配了方子给他,让来喜盯着他好好喝茶。 将阿驿那边的琐事做完,来喜神色可疑地打量一圈周围,迅速揣着钥匙往库房去。 他闪身钻入库房,跟做贼似的,轻车熟路找着顾长云要的东西将手里一刺绣钱袋装满,沉甸甸的揣进怀里,刚打开门就看见云奕皮笑肉不笑站在门外,就等着他出来。 来喜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跟头,被云奕大力拽着胳膊带起来,凑近再凑近。 来喜咽了咽口水,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云奕动机很直白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将他怀里露出来穗子的钱袋勾出来,指尖一沉,微微惊愕,“哟,分量挺足啊,不愧是咱们侯爷,出个门要带那么多钱。” 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叶子,她将凉飕飕的目光移到来喜脸上,问,“说实话,侯爷今儿要哪去花钱?” 来喜笑得比哭还难看,“哈哈哈这我哪知道……”然后他就感到云奕的目光瞬间结冻,哽了一下,“……漱玉馆。” 云奕挑了下眉,若有所思掂了掂手中钱袋。 来喜耷拉着脑袋,模样很是委屈可怜。 顾长云今晚要去漱玉馆?指不定又是赵远生起的头,不怀好意。 钱袋重新到了来喜怀里,来喜愣愣抬头,目送云奕的背影远去。 这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 来喜纳闷地摸摸脑袋,马不停蹄地将钱袋给顾长云送去,顺便貌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提了一嘴云奕。 让他稀奇的是顾长云听了也没太大反应,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刚要转身走却去而复返的顾长云叫住。 顾长云莫名觉得心虚,沉吟片刻,“你且回去,给云奕说我今晚回去带消夜给她。” 来喜忙不迭应了,匆匆跑回去传话,生怕晚了一息云奕就会离家出走见不着人。 院中,云奕正捻着一细长草叶逗三花玩,来喜气喘吁吁夺门而入,惊得三花嗖一下窜到她怀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往外看。 云奕的手心笼在它脑门上轻轻揉,“慢些,雨天地滑,那么着急干什么?” 来喜嘿嘿一笑,“侯爷说今晚给姑娘带消夜。” 消夜可是个好东西,云奕浅浅一笑,顾长云一说明自己晚上会回来,二还能见上一面确认她到底有没有犯别扭,消夜还能哄人…… 见她笑了,来喜彻底放下心,歉意地弯腰看了看三花,告辞下去做事了。 三花正是好动的时候,没待一会儿就闹着要出去玩,云奕无奈,抱着它去找阿驿。 阿驿刚背完一篇古文,脑子昏昏涨涨的,坐在窗前发愣,见云奕过来,心中雀跃跑过去迎,自觉接过她怀里的三花。 云奕随意扫了几眼,问,“你那两只兔子呢?” “小屋里吃草呢,”阿驿指了指旁边用砖瓦搭起来的及膝高的小屋,“一天天就知道吃。” 云奕失笑。 阿驿团了团三花,苦恼道,“三花不喜欢阿驿和来喜来福一起搭好的屋子。” 它喜欢睡各种各样的盒子,云奕在心里接话,宽慰道,“三花还小,安静不了几时,等它再长大些就知道回小屋睡了。” 阿驿当了真,美滋滋盘算着要给三花小屋里加几个垫子。 云奕陪他玩了一会儿,便说自己要出门,将三花托付给他。 阿驿正陪三花玩的起劲,满口答应。 出门前云奕回头看了他一眼,眸色复杂。 因心性和血脉的关系,顾长云很少放心阿驿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出门,总是多派几个人跟着,怕他吃亏,阿驿慢慢察觉到什么的,自己从未吵着要出门玩,极其擅长自娱自乐。 她之前就看过他的脉象来着……云奕敛眉,转身离去。 大理寺,顾长云心不在焉,沈麟抬眸看了眼他,忽然问道,“你惹你家那位不高兴了?” 顾长云没反应过来,“嗯?” 沈麟白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堆了一书案的卷宗。 顾长云漫不经心喝了口茶,“那么明显?” 沈麟冷笑。 顾长云瞧了一会儿外面屋檐上坠着的雨珠,“雨停了,晚些应该不会下大了。” 沈麟没想理他,过了半天才嗯一声。 顾长云纯属无聊似的没话找话,问他,“匡求今儿怎么又没来?他家猫又跑了?” 沈麟喝了口凉茶,“他上午来过了,猫没跑。” 顾长云哦了一声,没安静一会儿,“你说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沈麟深呼吸,“不知道。” 顾长云置若罔闻,“我想给她打副耳坠子,可是她没有耳洞……” 沈麟忍无可忍,“那就打一个!” 顾长云不满皱眉,“为什么不打一对?” 沈麟面无表情指了指外面,“要不然你还是回府罢。” 顾长云闷笑一声,沈麟后知后觉他在逗弄自己,咬牙切齿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顾长云扭头用手挡了,噙着笑,“她打一对我还怕她疼两回,罢了,一个就一个罢。” 沈麟神色如霜,威胁地举起手中卷轴,朝他虚晃一下。 留他在这是想让他帮忙看看这些尘封多年的案件,不是听他在这风花雪月谈情说爱的。 顾长云光明正大的偷闲,掐着点起身告辞。 沈麟在他身后嫌弃地抿了下唇。 陆沉已驾着马车在外面等着,顾长云动身比赵远生早,他到了七王爷府门口,赵远生还未从里面出来,这样倒显得他十分急色一般。 赵远生心中嗤笑,面上却热情急切地坐进了他的马车。 花街,漱玉馆,楼清清早就得了赵远生的消息,悲一阵喜一阵,总算打起精神梳洗换装,簪花描眉,胭脂一点朱唇,更添几分妩媚。 小屏高兴看她这样,在侧面捧着首饰匣子,看她挑了又挑,最后选定那支红宝石海棠金步摇,斜斜插进发间,眸光流转间尽显风情万种的慵懒。 真心夸赞,“清清姐真好看,全京都再也挑不出一个比清清姐更好看的了。” 楼清清眼角含笑,调笑道,“我哪天不好看?” 见她是真的心情好,小屏轻快道,“我嘴笨,清清姐哪天都好看,快别逗我了。” 楼清清愉悦笑出声,半露不露地披着纱衣,懒洋洋斜在三楼露台栏杆处,望着顾长云来的方向。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来熟悉的马车,视野中忽而闯入一个红衣胜火的明媚女子。 看得她鬼使神差呼吸一滞。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尔等放肆!” 人来人往热闹,街上尚有积水,然倒映着楼亭花灯,影影绰绰,是另一个热闹人间。 女子不紧不慢行走在这两个热闹人间之中,忽而似有所感,转身抬眸对她嫣然一笑。 夜市千灯照碧云,佳人绝色。 耳边刹那就静了,随手折来的海棠花掉落,楼清清不自觉攥紧了栏杆,骨节用力到发白。 女子静静回眸望她,眉眼英气传神,又不失女儿娇俏,抬手随意将颊边碎发拨到耳后,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腕上笼了个盈润无暇的白玉镯,回身继续往前,行走间恍若带着草原上自由的风,引得不少公子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不知是哪家的漂亮小女子。 楼清清心中惊讶错愕杂糅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她压低了眉眼,眸色沉沉。 不,不是,不是那个人,京都中从未有过这般绝色的女子,这般热烈似火,清楚明白的和那画上不是同一人,却带给她难以言喻的心头悸动。 不由自主想起顾长云,少年人鲜衣怒马,也是这般明艳热烈,他们是同一种人。 楼清清双手颤抖,笃定顾长云会喜欢这样的女子,顾长云,顾长云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她绝不能让这两人相见。 所幸那女子只是短暂停留,她此刻顾不上习惯拿捏的烟视媚行,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子的背影远去,渐渐走过烟柳画桥,一抹红色汇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楼清清踮脚远视,心烦意乱,总觉得不是滋味。 小屏照她的吩咐去酒窖取出最好的三春雪,欢快地端了果盘上来,还要仔细地挪一下桌上的花瓶,“清清姐,东西都准备好了……”她扭头看人,发觉有些不对,还以为她等顾长云等得焦急,便宽慰道,“清清姐稍安勿躁,侯爷过会儿就来了,后面夜市人多,指不定马车走得慢些。” “那么多天都等了,也不急于一时,”楼清清语气没什么起伏,蹙眉问道,“花街哪家来新人了么?” 小屏茫然,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想了一下,“或许是有,凭一个新鲜招揽客人,但顶好看的我没什么印象。” 楼清清没有追问,料想那般气度的不会是风尘中人,一时左思右想,千万头绪,眉头皱得更紧。 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小屏探身,惊喜道,“清清姐,侯爷来了!” 楼清清蓦然回神,一手撑着栏杆,微微往外斜了斜,一双眸子染上潋滟颜色。 顾长云自马车上下来,听见小屏喊的那一声,缓缓抬头去看楼清清对上视线,唇角微勾,心情很好地抬了下眉。 楼清清按耐住心中欢欣雀跃,神情古怪一瞬,眼前顾长云的身形面容竟与方才那红衣女子微微重合。 自头上浇下一盆凉水,顾长云那个什么范氏表妹不是刚出京,难不成这个也是…… 楼下赵远生的招呼将她拉回现实,抬声笑道,“楼馆主!怎么一见面就看直了眼!多日不见长云可是更风流倜傥了些?!” 说完,他以胳膊肘戳了下顾长云,调侃,“你也是?方才一路上挑着窗帘看了一路美人,怎么,都不如咱们楼馆主好看?” 顾长云浅浅一笑,他只是在看云奕有没有出现在路边跟着罢了,结果没见着人影,颇感失落。 “楼馆主花容月貌,堪称京都第一绝色。” 楼清清本该是高兴顾长云这般夸赞她的,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这次她只觉得刺耳,不动声色往方才红衣女子消失的方向望去。 桥头空无一人,这才使她镇定下来,折了另一朵海堂拿在手中把玩,调笑道,“两位公子久不来清清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开玩笑,快些进来罢,姑娘们眼巴巴都等着呢。” 点点绯意从她指尖飘然而下,悠悠落在顾长云肩上发上,他抬掌去接,楼清清眉眼一弯,将剩下半朵掷下,正落在他掌心。 赵远生一手揽了一美人的腰,看得啧啧感叹。 顾长云侧眸看他,问,“你想要?” 他还没来得及嬉笑着婉拒,顾长云已将那半朵海棠揶揄地插在他襟前,理了理衣袖,抬腿往里面去。 动作间肩上花瓣悄然滑下,落到脚边。 赵远生哑然,抬头只看见楼清清衣袖一角,急急从姑娘腰上揩一把油,跟上顾长云。 不多时楼清清下楼来,身后除了小屏,还跟了三名风格各异的美貌女子,皆含羞带怯,婀娜多姿。 赵远生心里痒痒,但顾长云还未开口说话,他只站在一旁拿眼睛看来看去,狠狠扫过雪白的胸脯和腰臀。 三名女子被他直白的目光羞得红了脸,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暗暗抬眸打量眼前两位公子,格外注意左边这位风姿更为卓越的,听见楼清清娇声唤他侯爷。 男子唇边噙着春风化雨的笑意。 这就是传闻里的明平侯了,她一时看呆,来不及惊讶,触不及防跟顾长云对视一眼,胸中跟揣了兔子似的心跳飞快,脸颊绯红,背上登时酥酥麻麻一片。 明平侯长得可真俊啊…… 楼清清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将出神的小姑娘往身边拉了拉,笑道,“这是咱们馆里新来的软桃,另两个是兰菀和莺影,一等一的美人,”她看着顾长云并没有表露出明显惊艳喜爱的样子,心里一紧一松,靠到他胳膊上,轻声道,“都是干干净净的,让她们留下来伺候侯爷吃酒,怎么样?” 顾长云垂眸看她,有些生疏的抬指在她侧颊刮了一下,语气熟稔,“清清做主便是。” 楼清清不觉眼睛一亮,暗暗往他怀里蹭。 赵远生啧啧两声,“楼馆主未免太过偏心,怎么不问问我心悦哪个?” 楼清清心情正好,含笑反问,“公子眼光好,喜欢哪个留着便是,还用得找清清给您搭桥牵线?” 赵远生倒当真不客气,拉过那个名为莺影的美人入怀,大掌隐晦的在她腰臀揉了一揉,眼睛直勾勾盯着另一个,赤裸无比。 楼清清打个眼色,被盯着的软桃乖顺地主动依偎过去,被满面春风的赵远生搂进怀中。 他恋恋不舍地腾出手,将腰间钱袋扔到小屏怀里,迫不及待在莺影脸上香了一口。 小屏会意,对莺影点了下头,道,“姑娘今晚有喜。” 莺影面色酡红,羞涩地同她略一颔首。 楼清清飞快估算了下那钱袋的重量,喜笑颜开,没忘了招呼顾长云,“兰菀温柔可人,让她陪着给侯爷斟酒也好,咱们上楼去?” 赵远生温香软玉在怀,过了把手瘾,倒也没那么急色了,想起之前说的要给顾长云牵线搭桥的话,满口赞同,催他赶紧上楼享受一番。 顾长云瞥了眼温顺低头的兰菀,玉似的一段后颈,被楼清清挽着带去楼上包厢。 无人注意到门外飞快晃过一抹红色。 京都另一边,属于茶楼酒肆的一条长街却是人心惶惶。 有人亲眼目睹肃杀的南衙禁军列队将福满茶楼包围,另有一队禁军自正门进入,打头的男子身高腿长,面色沉稳,气势最为凌厉,一双眸子抬起时恍若水面上起了夜风,又好似风雨欲来。 茶楼老板抖抖索索地自柜台后出来,满脸堆笑,“几位大人这是有何贵干……” 他话还未说完,领头男子身侧走出一人,抬手扬起禁军令牌,高声喝道,“南衙禁军公办,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话音刚落,本就见势不妙散去大半的客人顿时鱼贯而出,不敢多看一眼热闹。 纷乱过后,茶楼老板面色已是惨白,张着口笑容凝固在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伙计们躲在后面没胆子出来,凌肖粗略一扫楼中情景,冷着脸对后面打了个手势。 汪习收回令牌,面无表情带着广超一行人四散开来在茶楼中搜寻。 庄律跟在凌肖身后,随他一起去到后院。 茶楼老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两股战战,不住地吞咽口水,只觉心惊肉跳,这茶楼可是他半辈子的积蓄,他思来想去直觉不妙,大着胆子靠近一个看着最为年轻没那么凶神恶煞的禁军,压低声音犹豫问道,“大人,敢问草民这茶楼,是犯了什么事……” 广超下意识皱了下眉,他一身齐全的禁军服饰,皱眉时亦显得他气场凛然,茶楼老板心头一跳,忽略了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和同情。 “广超!”后面汪习唤他,神色不善的盯着欲哭无泪的茶楼老板,寒声道,“扰乱禁军公办者,罪加一等!掌柜的,您还是请靠边站罢!” 茶楼老板一缩脖子,讪讪走到一边去了。 汪习大步过来将广超拎到自己身边,小声嘱咐,“别乱说话。” “我知道,”广超见他一脸操心的样子想笑,又猛然想起陶明的人在场,正了正脸色,“听头儿怎么说。” 汪习飞快点点头,“头儿自有安排。” 后院,庄律同凌肖默不作声对视一眼,动作自然穿过摆放食材的架子,走到米缸面缸一侧,手上轻微一动,继而行云流水地接着巡查其他物什。 几个伙计并厨子杂役浑身发抖地蹲在台阶下,身侧走过两人。 凌肖回身,对过来的汪习广超二人抬了抬下巴,汪习看向庄律站着的位置,径直朝米缸走去。 他的动作极大,险些碰倒搁有三层香辛料的架子,立马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引去,看他面不改色继续左右翻翻看看,掀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水凑到眼前细看,接着掀开面缸的盖子。 庄律绕过来,重新站到凌肖身边。 面缸里也没有东西,汪习没有慌乱,瞥一眼旁边认真观察挂在墙上厨具的广超,一手掀开米缸的盖子,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插进去搅了几下,神色微变。 待他的手攥着一团黑色拿起来,广超还未看清就配合的大声嚷嚷,“米缸里有东西!” 登时,不远处几个禁军马上放下手中东西聚集过来,蹲着的几个人小心翼翼抬头从人群之间的缝隙往里看。 东西?什么东西?米虫?厨子一脸茫然震惊,他今早上还熬大米汤呢,没见米缸里面有什么东西啊。 茶楼老板听见广超的那一嗓子,心虚不已,腿一下子就软了,扶着桌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额上豆大的冷汗往下流。 什么东西?!他偷摸藏着的大烟壳子被发现了? 他一颗心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那一兜大烟壳子是他托同乡偷偷从外地带进来的,嘱咐厨子熬汤炖菜的时候别让人看见往锅里丢两个,好让味道更香,但这玩意容易让人上瘾,法令明令禁止百姓私种此物,茶楼酒肆更不得私自买用。 完了,完了,茶楼老板身上阵阵发寒,眼前一抹黑,听见后面有人喊物证在手云云,忽而又安静下来,他艰难打起精神,费力往后面挪。 凌肖打了个手势让汪习先等一下,汪习顿时噤声,手上仍举着刚从米缸里翻出来的黑色瓷瓶。 凌肖目光顿在一物上面,过去停在一根柱子前,抬手将挂在上面的几个白布袋子一一取下查看。 花椒,姜,茱萸,扶留藤,桂,芥辣……最后一物是长圆状的草果。 此乃断肠草草果,俗名大烟壳子,乃是大庆禁物。 凌肖神色渐冷,眉间压着不悦,庄律察觉不对,过来察看,目光一凛,嗤笑一声这福满茶楼死有余辜。 凌肖彻底沉了脸,将白布袋子抽绳全部打开,回身展示给众人看,寒声喝道,“断肠草乃吾大庆三令五申的禁物!尔等放肆!” 茶楼老板好不容易挪到后院门口,迎面接了凌肖杀意骤现的一眼,吓得魂都飞了。 汪习没有再废话,将装有断肠草的白布袋子和黑色瓷瓶收在一起,交给广超保管,上前将双目失神的茶楼老板拿下。 片刻后,见里面有人出来,围观的闲人顿时压低了看热闹的声音,打量被捉拿的茶楼众人。 广超大剌剌地提着白布袋子,故意让他们都看到似的,跟在凌肖身后离去。 三合楼的伙计捧着一把瓜子,兴致勃勃地凑在人群中,马不停蹄回去报信。 柳正一边听,一边感慨养的探子还没有成天看热闹的伙计效率高。 晏剡被他这么轻飘飘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无其事问,“啥?福满茶楼私用禁物被查封了?我就说那家老板印堂发黑,头顶尖额头窄,一看就不是啥好人。” 柳正无奈,随即细想,沉吟问道,“领头的禁军是凌江?” 伙计磕着瓜子,摇头,“不是,是先前那个,还到过咱楼里找小姐,叫凌肖来着。” 柳正晏剡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窥得一丝古怪。 只有小伙计一人嗑瓜子嗑得起劲,犹在回味凌肖离去时难看的脸色。 啧,活跟掂刀要去砍人一样,可瘆人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深夜,南衙禁军府衙灯火通明。 堂下齐刷刷跪了十余人,皆是福满茶楼里的,瑟瑟发抖。 主位坐着凌志晨,身侧陶明认真端详白布袋子里面的草果,惊讶道,“确是断肠草之果实,大庆禁物。”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得来全不费工夫,凌志晨冷冷一笑,“钱开,你够大胆!物证于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茶楼老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是见钱眼开,小的知错了大人!” 凌志晨摆手,陶明便嫌弃地将那白布袋子拎到一边。 庄律目光微不可察落到凌肖肩头,暗含复杂之色。 凌肖自搜出来断肠草果实就一直沉着脸,气场凌厉,直到站在凌志晨面前才收敛起来,腰身绷得极直,仿佛这断肠草踩进了他的雷区。 凌志晨继续道,“陶明,将钱开等人带下去,交代清楚拟写状告!”他迟疑一瞬,幽幽望向凌肖,“凌肖,带入即刻封查福满茶楼。” 凌肖略一颔首,领命便要退下,简直不想再多看见那个白布袋子一眼。 凌志晨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叫住他。 陶明是个有眼色的,待众人退下,低声问道,“都督,可有事务吩咐副都督去做?属下可代为转告。” 静默片刻,“不是公事,”凌志晨缓缓道,“自打凌江来过,凌肖这孩子就与我生疏了许多……夫人想让他搬回府里去住,亦能与其弟鸣儿多亲近亲近。” 陶明哑然,略有些不自然地哎了一声。 他一个未成家的大老爷们,仅仅是有所耳闻这些后宅之间的弯弯绕绕,凌夫人不知有何用意,但凌志晨是非常明显地想要拉拢凌肖。 说来也好笑,凌志晨百般算计着让其他人顶了凌肖的位置,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头来拱手将萧丞青睐之位让给了凌肖,而自己手下无其他可用之材。 竹篮打水一场空莫过于如此。 凌志晨大约亦思及此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干咳两声,“你且去跟凌肖说,让他今夜过了这事,明儿回府一趟。” 陶明应了,转身去戒律房盘问钱开等人。 感觉到从身前凌肖身上散发的寒意,广超搓了搓胳膊,不动声色往庄律身边靠了靠,没敢吭声。 庄律跟汪习使个眼色,汪习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窜到凌肖身侧,身子瞬间冷透了半边。 “那啥,头儿,那么晚了,咱们待会儿去吃个消夜?水盆羊肉怎么样?要不还是牛肉面?” 凌肖淡淡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应哪一句话。 汪习摸了摸鼻尖,对后面的庄律广超两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福满茶楼四周南衙禁军举着火把,每一处角落都被照亮,凌肖的眉头就从未舒展开,随着几人从地下仓库又翻出来几袋大烟壳子,脸色冻得简直能掉冰碴子,离好远都能看见戾气。 广超咽了咽口水,嘟囔一句,“头儿这是多不待见这些大烟壳子啊……” 庄律看了凌肖一眼,面无表情,“断肠草米囊花,确实挺不招人待见。” 见他都用上了“挺”字,广超一脸严肃点头,离那些搜出来的白布袋子远远的,生怕沾上一点气味被凌肖他们连带着不待见。 汪习听了一耳朵,站在井边舀水,认真地洗了好几遍手,才过来给凌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里里外外都搜干净了,全在这了。” 凌肖默了默,问,“有没有能查到来源的线索?” 汪习回想一番,摇头,又道,“天黑,可能搜的不够仔细。” “那就白天再搜一次,”凌肖果断道,“断肠草不会凭空出现在福满茶楼,必有来源,务必要斩草除根。” 汪习一怔,坚定地点了下头。 庄律回眸看了一眼,“陶大人?” 汪习广超应声扭头,诧异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默不作声的凌肖。 庄律镇静问道,“搜出来的物证都在此处了,陶大人过来,是犯人不肯认罪,需要这边配合?” 陶明神色轻松,摆摆手,“不是,那个钱开的胆子没那么大,咱们的人冷声问几句,拿鞭子吓一吓他就全招了。” 凌肖淡淡抬眸望向他,“陶大人有何指示?” “没有指示,副都督无需紧张,”陶明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不大自然地压低声音,“都督让我来给你带句话,让你明个回凌府一趟,还住府里。” 凌肖轻飘飘瞥了伸长脖子偷听的广超一眼,勾了下唇角,却没什么笑意,“还?” 陶明装作没看见,含糊嗯了一声。 再怎么说,他一介外人,凌肖就算心里窝火还是其他,都不会给他摆脸色,凌志晨瞅准了这一点,陶明是他身边的老人,起初带过凌肖几天,想着凌肖好歹大庭广众会给他面子,才特意让陶明去带话。 只不过他没想过这样会让陶明尴尬些罢了。 凌肖没让沉默持续太长时间,淡漠点头,“我知道了。” 陶明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借口府衙还有他需处理的事,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早些回去歇着,便告辞离去。 广超小脸绷着,愤愤不平地瞪陶明跨出门外的背影。 汪习哭笑不得地捂上他的眼,“得了得了,又不关人家的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庄律才注意到自己袖上沾了一小片灰尘,拍了拍,“十有八九是凌夫人提出来的。” 三人望向凌肖,却发现他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袖子上,蹭的是什么?” 庄律莫名,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那一小片灰尘未能轻易被他拍掉,还有一部分沾在衣袖上。 “……地窖。” 凌肖抿紧唇,周身气势暗波浮动。 明平侯府,顾长云坐在院子门口,一动不动,但若是明眼人细看,便会发觉他这个坐姿需得浑身紧绷,仿佛下一瞬就能从椅子上弹起来,是个很不得劲的姿势。 连翘拎着热水过来,好奇问道,“侯爷,您这是……在等云姑娘回来?” 顾长云咬牙切齿应了一声,面上的阴沉遮掩着心虚和不安。 当时云奕嘴角一平捏着泥巴兔子目光阴森森盯着他身侧,陆沉应是也看见了她,故意放慢车速,饶是如此也是几息间就过去了。 他身边有人怎么解释?!掐了大腿才忍着没有脱口而出一句我冤,一边惊艳一边惶惶,到现在还七上八下的……云奕现在还没回来! 穿那么招摇一身,可别是在外面遇见了麻烦。 不过眼下最可能得还是因为他,呸,因为那个兰菀,还是因为楼清清…… 连翘从他身后绕进门,收拾一番又绕出来,一看他脸色又可怖了些,犹豫着要去喊白清实。 “你喊白清实也没用,重点是云奕还没回来,”顾长云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颇有些烦躁,“去找陆沉,赶紧出去找人!” 天还不算晚呢,这又是出啥事了,两人闹别扭了?连翘心里嘀咕一句,忙不迭地提着裙摆小跑去找陆沉。 陆沉正在白清实院里,神情奇异古怪地跟白清实讲了今晚之事,白清实听了直笑,笑得将杯中茶水抖出来几滴。 陆沉拭去那几滴茶水,无奈看他,“是不是有些不妥?” 白清实笑着点头,又摇头,“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也不算是赶鸭子上架罢,”他噗呲一乐,“谁能想到赶巧就给云姑娘瞧见了,云姑娘不是胡闹的人,等侯爷给她好好解释来龙去脉就没事了,不用着急。” 顾长云有分寸,心里明明白白画着一条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些年他在外面无论怎么浪着玩,都不会带回府里闹腾,那么多顾家长辈看着呢,非得入他梦中指着鼻子骂敲他满头包。 没多时,连翘噔噔噔跑过来,急得大喘气,“陆侍卫,侯爷,侯爷让你,带人出去找云姑娘。” 白清实啧啧称奇,“云姑娘这是离家出走了?怪不得侯爷着急。” 陆沉起身,指腹在茶壶外壁贴了一下,叮嘱道,“不要喝凉茶。”长腿一抬匆匆往外走去。 连翘眨眨眼,不明就里地看看门外,再扭头看看好整以暇的白清实。 “去罢,准备些清火的淡茶,再让厨房备些暖和的汤点等着。” 连翘乖巧点头,拎着裙摆去了。 白清实走到门外,院中积水空明,应该是不会再来一阵夜雨,他在风力略站了一站,觉得有些燥热,慢悠悠出了院门,往顾长云院子的方向缓缓走去。 顾长云已经站了起来,椅子倒在一边,离他有些距离,地上浅浅两道划痕,一看便知踢开它用了多大力气。 还有十来步,白清实在一丛月见草下发现了探头探脑的三花,三花察觉到有人靠近,扭头看了一眼,见不是生人,可怜巴巴喵呜了一声。 白清实也没嫌它四只脏兮兮的小爪子,将它从泥泞中捞起来,送到顾长云面前。 “哝,你家三花玩了一身脏回来。” 顾长云脸色稍缓,伸手接过,“是云奕的猫,玩成这样还知道回来找我。” 有些时候动物较人来说更为敏锐,三花在他身上嗅了嗅,嗷呜一嗓子,蹬着小短腿要从他怀里挣开,顾长云低头看它一眼,它脖子一缩又乖乖不动了。 白清实一手握拳在鼻尖点了点,“你这是去漱玉馆了,三花能闻到。” 也不知道谁的话更别有深意一些。 三花毫不客气地蹭了顾长云一身泥,顾长云摸到它瘪下去的肚皮,垫了张帕子唤连翘过来将它抱走喂食。 连翘力气小,一个不留神就让三花从自己怀里跳了出来,三人齐齐看着它欢快跑到旁边门前,熟练地用脑袋顶在院门溜了进去。 偏院响起它故意拖长的娇嗲喵呜声。 顾长云脚步有些急切地走过去,等在门外,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白清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扭头望了望从阴云后探头的月亮。 三花转了一圈没找着人,大为失望,叫声都低了下去,出来后自发停在了连翘脚边,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顾长云,像是责怪他把人弄丢了。 顾长云一哽,别别扭扭地错开了脸。 白清实觉得他的背影上就写着垂头丧气四个大字,还要坏心眼地再添一把火,“若是老爷知道了云姑娘是被你气得离家出走,这时侯爷也就该在祠堂跪着了罢。” 顾长云有力无心地白他一眼,随手脱了外衫,“我现在就去找她回来,多大人了,离什么家出什么走……” 越说越觉得心虚。 白清实像是忽然想起正事,问他怎么会将人从漱玉馆里带出来。 顾长云噙着冷笑,“她既然要死要活的想让人跳进我明平侯府这个火坑,我怎么狠下心拒绝?” 白清实面上微微一笑,心道侯爷您可千万不要后悔,思来想去幽幽叹口气,“快些罢,你们两个的事,净折腾别人。” 他口中的别人,陆沉此刻正在明平侯府后面的一条巷子中和云奕大眼瞪小眼。 云奕换了她原来的衣裳,捧了一大堆刚买的小玩意,见到他愣了片刻,招呼,“哎,陆沉,你把给你和白管家的东西拿走先,太多了我拿不下了。” 陆沉一脸茫然地被塞了许多,装糕点的纸包,小风筝,两枚平安扣,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 云奕总算能拿下手里东西,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来问他,“大晚上的,侯爷让你出来找我?” 陆沉顿了一下,古怪地点了下头。 云奕哭笑不得,“不至于罢,我又不是小孩儿。” 陆沉诚实道,“侯爷觉得至于。” “行行,咱们先回去,安抚安抚府里那个小孩儿。” 她遇见顾长云的时候不是刚开始逛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暂时放在韦羿的摊子上,等后来再去取,大部分是给阿驿顽的。 两人回到府中,同还在路上的白清实面面相觑。 白清实表情有一丝裂缝,抽了抽嘴角,“侯爷刚出门找你。” 云奕笑容一僵,深吸一口气,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两人,转身就去追人。 白清实好笑又无语,“他们这两个人啊,真是……” 陆沉费力地将手抬起来,长指上勾着两个平安扣,浅笑,“云姑娘给的,我最喜欢这个。” 碧云盈盈,花纹古朴,朱红的坠子,确实好看。 白清实同样费力地接了一个,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罢。” 他们这两个一前一后出门,你追我赶的,说不定又会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呢。 中秋番外 但愿人长久 八月京都桂子飘香,举头望处,米黄的小花簇成一团又一团,在碧绿的叶下竭力吐着芳香。 明平侯府里有两棵参天桂树,据顾长云所说树龄已有百年,平日里阿驿爱爬上树玩,躲在枝繁叶茂中躲白清实提问古诗词背诵。 云奕一大早被窗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阿驿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继续睡,顾长云含笑戳了戳阿驿的脑门,将窗子轻掀开一条缝,将嗲里嗲气不住蹭自己手心的三花放了进去。 “唔,”身上一沉,云奕费力地睁开眼,将三花捞进了怀里,嘟囔道,“三花,你已经不是能随便踩人身上的小猫了。” 三花无辜地伸个懒腰,不安生地用爪子扒拉她枕边什么东西。 云奕被它闹得睡意渐褪,随手一摸,指尖缠了穗子。 三花乐此不疲扒拉的就是那个。 她微微起身定睛去看,浅青的香囊上绣着一枝桂子,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奶兔子,栩栩如生,仔细辨别一下,屋内的清香不只是从窗外传来,云奕伸手拿起香囊,摸着有沙沙的细微声响,里面装的有风干的桂花。 窗外顾长云唇角微勾。 他早来过一趟,将香囊放到云奕枕边的时候她睡得正香甜,没忍心闹她起来。 阿驿蹲在院中树下喂他的宝贝兔子,越看越喜欢,脑中想白清实昨晚和他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想得出神。 他这两只圆滚滚的,怕是飞不上月亮当不了玉兔,不过也好,可以陪在自己身边陪在少爷身边。 房门打开,三花率先窜了出来,叼着一条小鱼干,跑到顾长云脚边放下咪咪叫。 顾长云俯身揉了揉它的脑袋,“乖三花,你自己吃。” 三花歪头看他片刻,这才叼起来小鱼干欢快地往外跑。 阿驿羡慕地看着它跑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两只只知道埋头苦吃的兔子,有些发愁。 云奕自屋里出来,阿驿已先行一步去饭厅了,刚走到顾长云面前,顾长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在腰间新挂上的香囊定了一定,轻咳一声,“你衣橱里面有准备的新衣裳,怎么没换上?不喜欢?” 云奕微微一怔,弯唇一笑,反问,“我没看到,随手拿了一件,侯爷怎么知道我衣橱里有新衣裳?” 顾长云避重就轻地错开目光,“在里面放着,你找一找。” 云奕被他握着肩头转了个圈推到屋里,回眸间窥见他耳尖一抹绯红,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 一件月白色的长裙,领口袖口衣摆照例绣了顾家的云纹,腰封上衬景地绣了米色白色的细碎桂花,零散点缀黄豆大小的南珠,淡雅亦俏丽。 侯爷有心,云奕愉悦地拎起衣裙前后看看,果断换上。 顾长云飞快瞥她一眼,“走罢,去前厅用饭。” 云奕快步上前走到他前面,转了个圈,裙摆漾开好看的弧度,“怎么样?” 顾长云含糊嗯了一声,顿了顿,忽然笑开,捏捏她的下巴,顺了她的意思答道,“我挑的料子选的款式,自然是最好的,挺合身,穿着顽罢。” 云奕还是不大满意地哼哼两声,被他牵着往前走。 阿驿见着他时眼前一亮,少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云奕今儿这一身特别好看!” 云奕摸摸他的脑袋,似笑非笑斜睨顾长云一眼。 顾长云若无其事坐下,问侧边连翘,“咱们的团圆饼做了几个馅?” 连翘一一细数,“松子仁花生核桃仁的,猪油玫瑰的,芝麻枣泥的,还有绿豆沙……” 顾长云略一沉吟,“拣那玫瑰的,枣泥的给沈二公子送些去,也给裴文虎匡求他们准备一份。” 连翘应了,退下准备。 云奕托腮看他,“我们南边,中秋有几种咸的团圆饼,火腿鲜肉什么的。” 白清实好奇投去目光,诧异,“咸馅的?那吃起来什么味道啊?” 云奕回忆去年晏子初亲手做的鲜肉团圆饼味道一言难尽,她嘴角抽了抽,“……就是咸的,香的。” 白清实若有所思,试图将团圆饼和几种咸味点心联系在一起。 一扭头碗里多了几枚剥好的虾仁,顾长云慢条斯理地拿湿帕子擦手,“想吃什么都跟后面厨房说,咱们有江南的厨子。” 碧云暗暗记下,等着待会连忙去给厨房说,看能不能赶制出来,要么就得去找王管家,在京都市面上搜罗一下。 中秋的活动多在晚间,阿驿拉了云奕去看来喜来福摇桂花,顾长云自然是跟着,来喜搬来梯子上树,来福在下面铺一层布单,等他在上面摇桂枝簌簌地落下小花来。 白清实领着陆沉回去准备晚上要用的灯谜,还要趁此机会寻出几首关于月圆的古诗给阿驿。 连翘碧云她们张罗着去起去年这时酿下的桂花酒,同时还要准备新的埋到树下,等着来年起出来用,一年又一年,年年皆是如此。 檐下和露台上已经挂上了花灯,院中的灯台也竖了起来,就等天一擦黑全府前前后后都点起灯来,府中各小侍各司其职,忙碌却也欢快。 明平侯府的小侍将团圆饼送到沈府的时候,沈麟并不在府里,据一个侍女说,一位名叫匡求的男子急匆匆将他喊出了府,说是自己的猫丢了请他帮忙找一找。 小侍儿听的一愣一愣的,“那我先去给另一家公子送……我家侯爷说要亲自送到沈公子手上。” 小侍女理解地点点头,没开口说让他先交给自己。 另一边,街上人声鼎沸,城中各家酒店门面装饰一新,店门前竖起雕绘有花头的画杆挑着酒旗,众人争先到酒肆饮新酒。 沈麟远远闻见酒香,不知是第几次耐心俯下身子询问在巷子里嬉戏玩耍的孩童有没有见到一只狸花猫,得到的答案还是没有。 他颇为头疼,叹口气,继续挨着巷子找。 今儿正是中秋热闹时,狸奴这时候跑出去玩比往常更易被人拐走,或是在外面受欺负,匡求简直急得头顶冒火。 巷子里有坐在阴凉处扎花灯的老伯,熟练地劈开竹子做灯笼骨架,沈麟走过去蹲下看了看,买了个上面绘有桂子花枝的灯笼,问,“老伯,您在这边有没有见着一只那么长的,琥珀色眼睛的狸花猫?” 老伯看完他的比划,眯起眼想了想,随手指了个方向,“好像在哪见过。” 好像?在哪?沈麟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含笑道谢,当真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是另一只狸花猫,眼睛是黄色的,懒洋洋躺在墙头晒太阳。 沈麟抬头看了他片刻,摸摸身上拿出来一条小鱼干,踮脚放在它面前,将方才询问老伯的话复述一遍,还加上了年龄花纹等等细节。 狸猫一动未动斜眸凝视他片刻,姿态优雅地起身,伸一伸懒腰,叼着那条小鱼干踩着墙头走,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沈麟有没有跟上。 它时而在墙头上,时而跃上屋顶,沈麟自然要落后些,等他转过墙来赫然见这只狸猫十分通人性地站在高处等他,接着继续行路。 片刻后,沈麟在一处废弃宅子里的一堆干落叶中找到了晒太阳打盹的狸奴。 领路的花狸猫蹲坐在屋顶,见他确定地将狸奴唤醒团进怀里,才不紧不慢低头开始吃那一条小鱼干。 万物有灵,沈麟在心中慨叹一句,将身上带着的剩余两条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垫了片干净的叶子。 花狸猫蹲在屋顶,舔了舔爪子,目送他离去。 匡求急得眼睛都红了,狸奴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找着了接到怀里狠狠蹭了几下,才将提着的那口气放下来。 沈麟低头瞧了手里花灯一眼,递与他,安慰道,“好了,狸奴找回来就好,别憋着火。” 匡求沉默不语接了,听完他讲的方才之事,眉眼柔缓了些,“还有这等奇事。” 沈麟一笑,“无奇不有。” 两人还未走到匡求的小院前,远远看见捧着盒子蹲在门前的裴文虎,裴文虎亦看见他们,欢快地要跳起来,结果腿脚一麻堪堪稳住身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走近。 “侯爷让人送来的团圆饼,先去了沈府没找着人,结果全堆在了我手里。” 裴文虎早在明平侯府混了个脸熟,明平侯府的小侍放心讲东西全交给了他。 沈麟微微一笑,接过,“明平侯府的团圆饼做得比外面卖的好,咱们有口福。” 匡求点头,“我准备了桂花茶和桂花酒,进来一同用罢。” 大理寺放了假,裴文虎昨个睡了一天,正觉得无事可做,欣然跟着进了门。 闲暇时光伴着桂子清香自指缝溜走,转眼天色渐晚,天边云蒸霞蔚,颜色喜人。 连翘端上团圆饼,阿驿眼巴巴看着,扭头看顾长云,云奕闻着味好,也扭头看顾长云。 顾长云失笑,“咱没那么多规矩,想吃洗手自己拿。”他凑近云奕,问她,“想吃什么馅?别弄混了,我给你拿。” 白清实隐约听了一耳朵,对他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为不可置否,让陆沉给他拿了个枣泥馅的团圆饼。 云奕鲜少吃这些节令东西,认真思索一番,“要玫瑰馅的。” 顾长云从善如流给她拿了,顺带着附送一杯清口的桂花香茶。 正是螃蟹的好时候,晚间的饭桌上除了蒸螃蟹和蟹饺,还有一道炒石螺,顾长云先给云奕挑着夹了几个,又夹给阿驿。 白清实适时解释道,“传说八月十五吃石螺可以明目,使双眸明如秋月。” 顾长云不以为意笑笑,“传说而已,听着玩罢,中秋前后石螺空怀,肉质最为鲜美,下酒最好。” 闻言,连翘忙端上一壶桂花酒,给每人斟了一小杯。 顾长云特意多看了阿驿一眼,“过会儿还要出门,少饮一些罢。” 阿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去年他饮多了桂花酒,入口时甜丝丝夹着酒香,酒劲上来才发觉醉了,在房中酣睡至天明,错过了好些玩意。 中秋之夜天清如水,月明如镜,大街小巷挑起彩灯以助月色,满城灯火犹如琉璃世界。 王管家转悠着,亲自检看每一盏花灯的灯油,力图保证每一盏花灯都能燃到明月落下之后,灯台上所挂彩灯成串,伴以银铃,高为数丈,同天上明月争辉。 饭后连翘端上果盘,石榴葡萄梨枣和青黄相杂的橙橘,煞是好看。 白清实将准备好的字谜交给王管家,劳烦他在府中张罗给底下小侍们猜灯谜的事项,携着陆沉出门赏花灯游乐,来喜来福留在府中帮忙,只能让云卫带阿驿出门玩,阿驿正在兴头上,也不计较这个,提着云十三给他买的兔仔灯往人堆里扎。 连翘碧云去准备拜月的香案,院中登时静了,顾长云与云奕并肩站于院中,仰头同望一轮明月。 静默片刻,他眸色认真地向云奕发出邀请,“出去走月?” 云奕含笑回望,“去哪?” 嘴上还在问话,身子却老实地拽上了顾长云的袖子,就等他反手签住自己好走。 “街上全是出游赏月的人,登楼的人也不少,”顾长云果真用大掌裹住她的手,温柔道,“我带你泛舟,好放花灯。” 地上各处被月光照着,巷子里饶是不点灯也不会黑漆漆一片,云奕被顾长云牵着走,偶尔能听到几声少女可以压低的轻笑,听起来是成群,不知在做什么有趣的事。 顾长云看透她面上的好奇,只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民间有偷月亮菜的习俗,偷菜求郎,未有婚约的女子便会踏着月光出行,偷取别家菜圃蔬菜,以求得一如意郎君,你又不用。” 云奕反应了一下,脸上一热,半晌,顾长云听见她轻飘飘一声嗯。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皆别过脸各自无声暗笑。 微风习习,岸边停着挂有彩灯的乌篷船,顾长云在岸上任云奕挑了两个花灯,租了个合适的船只,小心搂着她的腰身手臂微微用力将人抱上船。 在船家揶揄的目光中,顾长云熟练地拨起了船桨。 云奕捧着两个花灯坐在他身边,笑道,“原来侯爷还会划船。” 顾长云的目光轻轻在她唇上一点,“我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几个小叔叔溜出去玩,哪都去过,什么都会。” 云奕歪着头只笑着看他,月色轻柔地为两人披上一层宁静的美好。 渐渐地,远离了岸边,河面平整,只偶尔被微风吹皱,顾长云见差不多了,便收起船桨任小船在江面自在飘荡,腾出手来将云奕放在长腿之间,微微往后仰倒靠在一木箱上赏月。 顾长云的怀抱既温暖又舒服,岸边的喧嚣似乎都离两人而去,一方天地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共同搏动。 云奕将腰间香囊的穗子捋直放在腿上,惬意地蹭了蹭,听到顾长云呼吸变得有些急切。 她将头仰过去,眸中笑意狡黠,在顾长云唇上轻轻一抹。 “但愿人长久……” 顾长云张唇在她指尖轻咬一下,暧昧横生,“千里共婵娟。” 无边无际的暧昧情愫以两人为中心往外扩散,恍若一个无形的罩子,合着皎洁的月色,笼住了一个心动不已的亲吻。 一吻过后,两人呼吸明显乱了,察觉到有硬物硌着腰后,云奕咬唇稍微退开了些,眸光闪动。 顾长云顿了顿,忽然放松身子彻底躺靠在木箱子上,以手盖住了眼,声音很哑,“该放河灯了。” 云奕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明显,故意贴近,“侯爷给我点灯。” 顾长云挣扎了片刻,泄愤似的猛地将她拉近,狠狠一撞,两人皆是闷哼出声。 他额上有了汗意,咬着牙笑,“花灯拿过来,侯爷给你点灯。” 云奕一下子乖了,将两个荷花样式的河灯递上,看他点好。 一人一个,轻置于河面之上,云奕受气氛渲染,在顾长云怀里合掌默默许了个愿。 顾长云目光温柔看着她,在她许完后才道,“不如告诉侯爷,侯爷才是眼前人。” 云奕眨了眨眼,“这可不行,只有月亮知道。” 顾长云都依她,只将她往怀里又揉了揉。 云奕靠在他肩前,望着天上明月。 哪有什么愿望,不过是但愿人长久。 无需下一句话,她和侯爷可不会隔着千里婵娟,就要在眼前,就要在怀里,两人肌肤相亲,随时能交换一个湿热的吻。 这样才是最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不觉得。” 明月清风,顾长云面上带了几分犹豫,身子却径直朝三合楼的方向走去。 怎么说三合楼也算是云奕的……半个娘家? 他惊奇自己竟生出这样的想法,在不知名的地方慢吞吞滋生出来一丝甜意,直到站在三合楼外往里扫视一圈,没见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蓦然有一瞬时的慌乱,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迷茫和苦涩,心底恍若挖了一个无底洞,空落落的。 京都那么大,若是云奕真想让他找不着,凭她的本事岂不是轻而易举。 月杏儿瞥到了他,脸上闪过震惊茫然,左右看看他身边有没有人。 这让顾长云确定了云奕不在楼里,理智告诉他应该去下一个地方找,但却迟迟抬不起脚。 夜风渐冷,三合楼门前没有积水,门内的光亮黯淡下去。 下一瞬,他余光瞥见一抹淡青飞快靠近,裙摆漾开一朵层层叠叠的山茶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只温热的柔软的手主动塞进了他掌心。 云奕猝不及防被他冰了一下,轻轻喘气,“侯爷,手怎么那么凉?” 顾长云缓缓转头垂眸看,另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也覆在了他手背上,温热源源不断地渡过来。 话在嘴里转了一圈,顾长云静默片刻,目光移到她脸上,心头悸动,“你……方才哪去了?” “玩了一圈,给阿驿他们买些小玩意,”云奕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握着他的手变成十指相扣,轻声哄着他进门,“来都来了,咱们进去坐坐喝杯茶?” 顾长云钝钝地点头。 被月杏儿拉过来看戏的柳正抱着胳膊冷笑一声,抬抬下巴,“顾长云今晚肯定惹咱们小姐不快了。” 月杏儿不可置信,“啥?不会……” 晏剡接着柳正的眼色,顿时了然,无奈道,“得嘞,我去查查。” 柳正轻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往楼上瞥了一眼,庆幸晏子初今晚没在楼里。 大厅里的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柳才平无情搜刮出自家儿子私藏的雨花茶让伙计沏上,伙计顶着少掌柜的眼刀勤快地擦了桌子送上热茶和点心。 竹帘放下来隔开空间,茶刚一倒出来云奕就闻出来是什么茶叶,气定神闲动了动身子避开柳正的视线,柳正一哽,只能默默用目光戳顾长云的后背。 怎么感觉凉飕飕的,顾长云抿了口茶,眸中光亮渐渐召回,认真地注视着眼前人。 他没有开口,云奕就心照不宣的只字不提方才事,平心而论又不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给他倒了茶拿了点心,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看着窗外。 一列南衙禁军走过,训练有素整齐肃静,夜市上拥挤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什么事大晚上劳动得了南衙禁军……想到凌肖,云奕心神一动,目光鬼使神差追随着多看了两眼。 窗外站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刚倒完茶的伙计也夹在其中,听着是在说什么,福满茶楼搜出来了禁物,掌柜伙计什么的也都带到南衙禁军府邸去了,茶楼贴了封条,估计是开不成店了。 顾长云微微皱眉,“禁物?” 云奕回头看他,“能在茶楼饭馆用的禁物……大烟壳子罢?”她笑了一下,加上一句,“断肠草草果,断肠草开芙蓉花,花开绚烂华美,草果可风干入药,亦可制为梦烟霞。” 顾长云听过梦烟霞,大业有一段时间京都盛行吸食梦烟霞,街上行人骨瘦如柴者数不胜数,精神萎靡终而家破人亡,一时城内城外妇女孩童流浪者增了几倍,哀嚎遍地,偷盗抢劫甚至于命案激增。 彼时先帝正值壮年,痛心叹惋,下命将断肠草以及其产物皆列为禁物,举国上下不可种植私用。 也正是那一年,朝廷动荡,几名官员被贼人血洗全族,却查不出罪魁祸首,不得了之。 云奕一点没有想起往事的悲痛,面色毫无起伏,只淡淡饮茶。 顾长云嗓子可疑地哑了,“京都出现禁物可不是小事。” “不是小事又如何,”云奕嗤笑一声,轻轻咬了咬杯沿,似乎在叹息,“他们那些人,不就是擅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 此时的云奕像是浑身长满了利刺,但触及顾长云的沉默时毫不犹豫收起,拿了块茶酥托在掌心往前一递。 白皙的掌心托着一块小巧的绿色,顾长云低头在看,她也在低头看。 这上面曾经沾过很多人的血。 顾长云托着她的手腕往上,颈子一低张唇将茶酥咬走,嘴唇在她手心轻轻一蹭。 酥酥麻麻的。 云奕下意识想要收回手,顾长云却攥着她的手腕放进了怀里,有些不大自然地开口。 “今晚,我同赵远生去了漱玉馆……将那女子带出来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在外面的宅子……你……” 云奕略带了几分稀奇瞧他,本想绷着脸,却压不住声音中的笑意,“哦?侯爷这是置办外宅?同我说做什么,我又不好拦着。” 顾长云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顿了一下,微微抬起盈盈如玉似的腕子,双唇轻轻贴了贴微凉的玉镯,眼睛紧盯着她,挑了下眉。 “我不觉得。” 柜台后的柳正只见着隐隐约约的人影,凭着自己想象,额上青筋隐现。 月星儿打着哈哈将算盘从他手里解救出来,避免被波及赶紧开溜。 云奕抹了把那两瓣桃花似的唇,见顾长云眸色渐深,直觉危险,想早些收回手,被顾长云强势地往怀里送,将她一整条胳膊都搂在怀里贴在心口,使得云奕只能歪着身子一手撑在桌子上往前倾身。 “侯爷,先松些手罢,”云奕咬牙微笑,“眼下还是查一查那个什么禁物要紧些。” 顾长云恍若听不见般。 只能叹口气,“镯子,硌到了。” 顾长云隐晦地往她衣领里看一眼,没见着念念不忘的那枚小痣,颇为失望地卸了力气。 云奕收回手活动腕子,指尖在玉镯上一划,垂眸时长睫掩去眸中神色,淡淡道,“侯爷早些回府罢,刚下完雨,夜里总归是风凉。” 顾长云眼皮一跳,“你不愿回去?” “什么愿不愿意的,”云奕转了转茶杯,良久也没有等到顾长云的下文。 顾长云心中愈是惊涛骇浪面上愈是平静,平静道,“不要自己生闷气。” 强装镇定,双手攥拳藏于袖中,眼底有自己都未发觉的受伤。 云奕不住地想叹气,终究是妥协,给他续茶,跟安抚炸毛的三花一样,“知道了,我心里若是一点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侯爷才应该慌神。” 顾长云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自己没有慌神,忍住了。 “又不是小孩儿,就算任性也要挑时间,”云奕拿起他的手一根根掰开手指将茶杯强塞进去,“好了,我有事要做,夜间出行的那种,认真的,回去让陆沉他们查查断肠草,这京都或是城外一定存有来源之处。” 顾长云双眸漆黑,像是一方寒潭,深不见底地瞧她。 “给我些时间缓一缓,等没那么别扭了就回去,”云奕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乖,早些回去罢,三花还在府里等你。” 这好像是云奕第一次向自己剖白心事,顾长云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于是各退一步,不情不愿闷哼了一声。 外面柳正已经写坏了五张纸,两人终于舍得掀开竹帘出来,云奕眉眼含笑,顾长云阴沉着脸。 这让他心情放松了些,目送顾长云慢吞吞离去,云奕在门外站了良久。 他皮笑肉不笑,问,“茶好喝吗?” 云奕故作矜持地颔首,“少掌柜私藏的雨花,味道自然是极好。” 柳正白她一眼,“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怎么不狗屁膏药似的黏在一起了?” 云奕嫌弃,“什么比喻,我们俩哪儿天天黏在一起了?” 柳正没闲心和她计较这个,“今晚你真有事?去查那个断肠草?” 云奕漫不经心戳了戳纸团,“不是,断肠草有云卫查,他们一群也不是吃白饭的,我有其他事。” 柳正忍不住蹙眉,只道了一句小心些,一如既往没再追问。 夜深人静,街上行人渐渐散去,一轮弯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百戏勾栏中的热闹比寻常街道散得更快,唱戏耍猴变戏法的摊子一收,观者登时散去,扎西扎朵的矮屋开着门窗透气,扎朵拿了把大蒲扇摇着赶蚊虫,同扎西一起挤在门口一小片空地上纳凉。 这边的房子挤着房子,空气沉闷,几乎透不过来一丝风,扎朵袖子一抹额上的细汗,进屋喝了一大碗冰过的绿豆汤。 扎西像是感觉不到热一般,他本就体寒,长时间吃那些药,耐热不耐寒,双眼蒙着灰色的布条,一张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一老妇佝偻着腰,挎着她的旧竹篮,慢慢走到他身边,仔仔细细打量他几眼,没说话,掀开布帘从里面摸索出来一小坛酒放到他怀里。 他拔开酒封,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可见加的药材之多,他弯了弯唇角,乖巧抬头,“谢谢婆婆。” 老妇模糊不清嘟囔了句什么,踱步离开。 扎朵从屋里钻出来,“婆婆又给你送药酒来啦。” “嗯,”扎西将黑色的小酒坛递给她,“收好。” 扎朵进屋又出来,蒲扇又摇起来,左右看看,直白道,“哥哥,你等人吗?” 扎西一愣,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可能。” “人若是来了,便是我在等人,人若是不来,我就是在纳凉,无需自我困扰。” 扎朵似懂非懂点头,抬头望着局促的一小点夜空愣神,想起来一事,急切地同他分享,“哥哥,我又长高了一点。” 扎西一怔,温柔地探出手,扎朵欢快地将手臂凑上去,让他摸一摸结实可靠的线条。 扎朵一路跟他颠沛流离,辗转来到京都落脚之前一直都是将口粮节省出来给他,等安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拼着不要命的气势猛吃,撑的肠胃胀痛不已。 扎西心疼地给她抓消食草药熬汤喝,以为她是之前饿狠了所以现在想要补回来。 一天晚上扎朵躺在小榻上捧着肚子疼得翻来覆去,一头冷汗,扎西耐心喂她吃药,吐了好几回才堪堪轻快一点,只是浑身脱了力,抬起细瘦的手腕摸他消瘦的脸,笑着说哥哥我长高了一点,以后她一定好好吃饭好长结实,一定要保护哥哥不再受别人欺负。 扎西眼角登时有两行清泪滑下,只是被蒙眼的布条拦住了。 往后渐渐好些,扎朵不再暴饮暴食,估计是老天听到可怜的一点心声,她如愿以偿地疯长起来,像是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张牙舞爪地野蛮生长。 “长高了好,”扎西失笑,“马上要追上格桑他们了。” 扎朵知道他在逗自己玩,不好意思笑笑,“还早呢哥哥。” 余光中多出一抹淡青色衣摆,伴随而来的还有糕点的甜香,云奕微微俯身,语带笑意,“二位许久不见。” 扎朵几乎是立马跳了起来,欢快,“你来玩啦!欢迎欢迎!” 扎西抬头,云奕配合地半蹲下,“我来给扎朵送些点心。” “快谢过姑娘,”扎西戳了戳扎朵的胳膊,起身往旁边让了一些,“外面地方小,姑娘不如进屋歇歇脚,喝口茶。” 云奕方才陪顾长云喝了一肚子茶,唇齿间现在还留有茶香,她面不改色站起颔首,微微一笑,“劳烦。” 放下竹帘遮挡蚊虫,扎朵热情地抱来一个大冰盆,凉意丝丝缕缕地侵入衣衫,比在外面纳凉要舒服得多。 云奕心下有了计较,将糕点递给扎朵。 扎朵额外摸着一个小包里面是细碎的一颗一颗的东西,好奇问,“这是糕点?” “这是碧螺春,”看到扎朵迷惑的目光,云奕可疑地顿了一下,“一种茶叶,配着这些糕点吃的。” 扎朵听话地点点头,将茶叶并点心收在柜子里。 扎西一直微笑侧耳听她们两个交谈,“扎朵,要不要煮一壶奶茶来?” 扎朵像是猛地被点醒,连连点头,“我煮的奶茶可好喝了!再冰镇一下,很快的。” 云奕含笑看她翻出一个看着像是铁皮制成的茶壶抱着跑出去,浅浅收回目光。 扎西已将蒙眼的布条取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只是可惜景和。 云奕表情没什么变化地看着扎西缓缓掀起眼皮,这让他有些讶异,又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唇。 “云姑娘好像并不惊讶。” 云奕浅笑,“意料之中,公子倒是比我想的要坦诚。” 扎西正对着桌上的灯烛,眸中流光溢彩,显出一点少年人的生气和活泼,眨眨眼,“云姑娘和我想的一样灵慧。” 除了顾长云,其他人说这种话只当听个耳旁风,云奕笑笑没说话,一时室内静下来,能听到扎朵在外面烧起小泥炉的细微声响。 “想必姑娘早知晓在下的身世,”扎西顿了一下,“就不想问些其他的?” 云奕反客为主,“你想我问些什么?” 难缠,扎西唇边笑意渐深,淡淡道,“姑娘是当今明平侯身侧之人,手下有三合楼,同长乐坊坊主伦珠公子亦走的近。” 云奕笑容不减,声音冷冽,“你调查我。” 扎西垂眸,许久开口道,“多有得罪,身在异乡迫不得已,京都不是我等族人乐居之地,在下做的每一件事希望都能派上用场,为归乡铺一条通行之路。” 周身杀意收敛,云奕顿了顿,忽而觉得嗓子有些不对劲,“你的族人?” “很奇怪么,”扎西轻轻笑了一下,“外族人在平原总是生面孔,你们不是有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如苏柴兰一路追杀,流浪数日,不得以入了京都,来到这百戏勾栏。” 他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将那一段苦痛颠沛的经历揭过,同时也将自己的底牌亮了出来,是他族人的安危。 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豪赌。 云奕了然,亦哑然,正色注视他的双眸。 少年人脊背挺直,唇边是看淡无数生死的从容。 像是一把藏于刀鞘,蓄势待发的明刀。 云奕挑了下眉,“不要牵扯上长乐坊坊主。” “那是自然,在下称他一声伦珠公子,便也是希望他离这些腌臜事远些,”扎西微笑点头,“我很敬佩你的兄长,能给他一方净土。” 相比而言,自己运气就不大好了,遇见贵人稍稍晚了些。 云奕颔首,静静梳理头绪,她自觉所作所为并不足以让扎西于今夜坦诚,是有所需,是诱饵,或是交换。 扎朵的砖茶已经放进了茶壶,泛起咕噜咕噜的小泡。 扎西侧耳听了听,露出一个略带几分无辜之色的笑,“姑娘深夜前来,是只为小妹送茶叶点心的吗?” 云奕缓缓抬眸,两人对视,都不是什么十足十的好心人。 夏日的夜晚总是格外长,夜幕沉沉,弯月隐入云雾之中,皇宫,御书房燃着琉璃灯,屋角滴漏声磨人。 福善德屏息静气送了热茶进去,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对大案下侧边一太师椅上的汪士昂微微颔首示意。 汪士昂接了茶,捧在手中取暖。 这殿中,这皇宫中,处处都是森冷的,冷冰冰的不近人情,这丁点暖意虽说无济于事,却总好过没有。 赵贯祺双手相扣抵在眉心,眉间的褶皱从未松懈下来过,面前桌上杂乱,最上面摆着一封文书。 是当日阿骨颜送来的那一封。 他耻于承认这让他睡得不算安稳。 福善德悄悄退下,殿中只余他们两人,汪士昂坐在太师椅上,坐得同样不安稳,望着杯中茶水不再冒出热气,渐渐和皇宫中的冰冷融为一体。 茶杯磕在桌面轻轻一声响。 赵贯祺应声掀起眼皮,语气无波无澜,问,“先生,茶都凉了,方才怎么不喝?” 汪士昂心头一跳,还未作声,便见他沉沉压低眉眼,轻声开口,“大约是茶泡的不好罢,福善德!” 福善德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如坠冰窟,生怕下一句就是治他的罪,或者……板上钉钉的事就勿要自欺欺人了,他咬牙闭了闭眼,“奴才在。”僵硬开门进去,只求赵贯祺下一句话能念顾旧情,从轻发落。 汪士昂暗暗心惊,强装镇定地复又端起那杯凉茶喝了几口,“来时用过茶,不算口渴。” 赵贯祺眸色深沉居高临下看他,似是要以目光撕破他的伪装,窥见他的心事。 汪士昂身后的冷汗险些落了下来。 赵贯祺漠然移开视线,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时隔多年,先生还是没变。” 福善德没敢再上前,躬身站在两人面前进退两难。 赵贯祺心不在焉摆手让他退下,“既然先生不口渴,茶不必送了。” 福善德应了一声,俯身行礼告退,直到推出门外,轻手轻脚掩上房门,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垮下肩膀靠在柱子上一下一下地抚胸顺气。 伴君如伴虎,赵贯祺的脸色实在是瘆人得慌。 经此,汪士昂心底密密麻麻浮出一小片慌乱来,造化弄人,赵贯祺的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惊人。 若是年少赵贯祺的性子用阴晴不定来形容,现在简直能称得上阴戾残酷,思及此处,汪士昂垂着的眼中隐隐掺杂了几分心痛和愧疚。 祸不单行,离北又不老实起来,直直撞向赵贯祺的痛处,景和他…… 只是可惜景和。 赵贯祺强迫自己将那封如苏柴兰的亲笔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神经质地放声大笑,拍案而起。 “竖子岂敢!我赵贯祺既有法子重创离北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他脸色稍缓,深深望向汪士昂,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又蓦然收敛起,轻声喃喃,“太傅,先生,你一定会再帮我的,是不是?” 汪士昂心痛不已,然而赵贯祺疯狂的目光和话语犹如实质,每一分每一点都精准地戳在他的痛处。 “……是。” 艰难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词,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后背冷汗已打湿里衣,汪士昂眼前一花,颓唐地撑着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 赵贯祺目光紧锁他的一举一动,缓缓缓缓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汪士昂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明平侯府,顾长云一夜难眠,嫌外面虫鸣扰人,嫌屋里闷热,连好生挂着的床帐都看不顺眼,黑着脸坐起来,片刻后披衣面无表情推开门往偏远走。 门是虚掩的,顾长云毫不客气推门进去,在院中站了一站,丝毫没有睡意,月光照着他看见墙边有一提壶,便拎了水过来给院子里的月见草浇了遍水,一不留神打湿一大片衣袖。 顾长云拧眉,索性将外衫脱了晾在架子上晒月亮,自己仅着中衣推门进屋,径直走到床边,试探着坐下,犹觉不够,往后仰倒在被褥间。 云奕不喜竹席的感觉,在上面铺了层软被,连翘有眼力地常常在冰盆里多添些冰,她不知今天云奕未能回来,冰盆里依旧是冒尖的一盆冰,幽幽散着凉气。 呼吸间全是云奕身上熟悉的冷香,顾长云脑子里一直紧绷焦虑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些,静默片刻,捞过云奕的枕头搂进怀里,身子一侧,薄毯拉到身上,就这么阖上了眼。 直至清晨,连翘一如既往去顾长云院中,看情况要不要唤顾长云起身,然而房门大开,床榻凌乱冰凉,屋内空无一人。 连翘奇怪顾长云今日起那么早,但转眼一扫顾长云今日要穿的衣衫仍搭在架上,更加困惑。 三花软绵绵地扒着门槛往里探头,见有人,嗲里嗲气地喵喵叫,吸引连翘回头。 “三花,你来了啊,”连翘笑开,温柔将它抱起,“来找侯爷的吗?侯爷不在这儿。” 三花懒洋洋打个哈欠,伸出一截肉粉色的小舌,看得连翘一颗心都要化了。 “不知道云姑娘起来没有,”连翘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嘀咕一句,三花许是听见了熟悉的字眼,马上瞪大眼睛精神起来,扭着小脖子往外喵呜叫。 连翘犹豫道,“你要去找云姑娘?” 三花喵喵叫,扒着她的胳膊要下地,连翘顺着它的意思蹲下,它一落地就往门外跑,略有些笨拙地跨过门槛,欢快地朝偏院跑去。 偏院没有动静,云姑娘应该还没有起来,连翘连忙跟上,怕三花吵着她歇息。 一进门就愣了,这架子上随着晨风缓缓漾起波纹的,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像是侯爷的衣裳。 她心念一动,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三花喵喵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便开始嗷嗷挠门。 连翘又羞又急,也不敢出声喊它回来,猫着腰蹑手蹑脚过去拎着它赶紧退出院子。 余光瞥见花圃的泥土湿润,一瞬时诧异,她记得昨晚走时无人给月见草浇水来着。 侯爷和云姑娘……昨夜晚归,两人在院中纳凉谈天,顺便浇了个花? 实在搞不懂这两人,连翘心中摇头感慨,拎着爪子还在半空晃动的三花出了门。 顾长云半梦半醒间听见了三花的叫声,小撒娇精,成天那么嗲地咪咪叫,一点也不随云奕的性子。 意识渐渐回笼,云奕身上熟悉的冷香将他温柔地包裹在其中,然而他怀中是云奕的枕头,并不是云奕。 他坐起,颇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随意披上昨晚盖在身上的薄毯走出房门。 几道浅浅的爪痕,三花果然来过,顾长云忽然想起是不是还得给它做一些玩具磨牙磨爪子来着? 架子上晒了一晚月亮的衣衫自然是干了,顾长云看都未看,径直路过回了院子。 用饭时白清实发觉不对,一大早这人的脸色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又黑又压着火,瓷勺在米粥中轻轻一搅,迟疑问道,“昨晚云姑娘没回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长云手上动作一顿,竹筷咔嚓一响登时断成两截。 白清实心中有数,哭笑不得,气定神闲挪开目光,舀了勺粥送入口中。 阿驿往嘴里塞一大口花卷,努力嚼嚼咽下去,喝了口甜汤顺一顺,捧着碗抬头,“啥?云奕昨晚没回来?那她睡得哪啊?睡大街吗?” 顾长云刚接过连翘递来的新筷子,手上一个失控,咔嚓又废了一双。 白清实一手覆在阿驿脑后往下压,忍笑,“食不言寝不语。” 碧云连忙上来收拾走断筷,连翘复又拿了双新筷子过来,镶了银,比方才的竹筷结实一些。 阿驿眼睛从碗上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憋了一肚子话,但不敢问顾长云,憋到用完饭追着白清实去问,白清实含糊不清打着哈哈,半哄半骗领他去小书房习字。 陆沉领了彻查京都禁物的差事,领了一小队暗探出府,云三也在其中。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赵远生的马车停在了明平侯府门口。 顾长云头顶冒火地从云奕的偏院出来去前厅见他,赵远生身上还是昨日那身衣裳,皱巴巴的沾了些酒渍,衣领还晕染了几团属于女人的胭脂红痕。 看得顾长云愈发恼火。 “你就这这般模样去上朝的?” 赵远生嘿嘿一笑,“我早有准备,昨儿就替今天告了假。”他经过昨晚一夜,神色愈发轻浮,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啧啧两声,“长云,我瞧你这脸色,昨夜可是没有快活够?” 他凑近了些,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惹得顾长云额上青筋隐现,微不可察往旁边侧了一侧。 赵远生舔了舔唇,笑容猥琐鄙陋,压低声音,“怎么着?兰菀那小娘子床上功夫不好,没伺候到位?” 顾长云胃中翻江倒海的不适,咬牙微笑,“那么好奇?” 赵远生还不算被床上那档子事冲昏脑子,咂摸出来一丝不悦,只当他不愿与人分享云雨之夜,打着哈哈揭过这个话题。 “人呢?你给安置哪了?”赵远生没一会儿又折腾起来,几杯热茶下肚稍微活了过来。 “我记得你院里不是有个小娘子么,这又带回来一个,不怕她们俩争风吃醋?”他懒散往后一靠,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要我说,女人间的比较可是比战场上的硝烟还可怕的。” 战场上可怕的不是硝烟,无知小儿没上过战场配说这话?! 顾长云勾了勾唇,心中冷笑不止,淡淡道,“兰菀没在府里,我给了她一个宅子。” “啧啧啧,”赵远生约莫是脑子缺根筋,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只叹道,“长云你好大的手笔!可见这兰菀小娘子是深得你喜爱了!” 顾长云抿了口茶不做声。 赵远生昨晚折腾一夜,又起来大早去上朝,哈欠连天,吃了他两碟子点心垫肚便打道回府。 顾长云垂眸静静坐了许久,勉强压下心火,唤人过来,将方才赵远生用过的茶具碟子,连并坐过的椅子全扔出去。 碍眼。 第一百六十八章 “贺她……攀上高枝。” 大理寺,沈麟眼下淡淡青色,几乎一夜没阖眼。 匡求过来看了他一眼,过了会拎着一壶热茶过来,倒在白瓷茶盏中颜色很浓,若有若无透着苦涩。 “昨晚没睡好?” “把‘好’字去了。”沈麟打个哈欠,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皱眉,“好苦。” “浓茶提神,少喝点,”匡求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看着像是被特意留出来的几卷文书,“有什么事吗?” “昨晚南衙禁军在福满茶楼里搜出来了禁物,断肠草草果,”沈麟掩唇打了个哈欠,“我想起来这玩意之前也在京都出现过,觉得蹊跷,便将有关的卷宗找了出来。” 匡求有些惊讶,“你一夜都在这?” “走的小门,”匡求隔空点了点手边的文书,戏谑道,“风口浪尖的,这事见不得人。” 白日里让别人看见免不得多生口舌是非,匡求默了默,想起来一事,“早知道我买些早点来了。” 沈麟抿了口茶,“不碍事,顾长云来了会带。” 顾长云迟迟未来,匡求望了望天色,奇怪,“今儿不来了?要不我还是出去一趟罢。” 沈麟目光紧盯着院门外,无声抬手让他先别动。 匡求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 几人先后匆匆从门外路过,一人颇为慌乱地往这边一瞥,神情尬住,被两人直勾勾盯着有些挪不开腿脚。 沈麟似笑非笑,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男人咽咽口水,小跑过来,赔笑,“少卿有何吩咐?” “没什么大事,”沈麟淡淡问道,“你们忙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有个西域人过来报官,说他家老板无故失踪了好几日,”男人抹了把脑门,嘀咕道,“奇了怪了,报官不去南衙,直接跑到咱们大理寺叫嚷。” 匡求神色闪过古怪,“西域人?” 男人讪讪一笑,“可不是吗,在咱们门口挤着也不好看,守门侍卫喊人过去看怎么办,没曾想惊动了少卿。” “外族于京都无故失踪不是小事,涉及两国关系,”沈麟略一沉吟,“匡求,去给大理寺卿递个话。”接着起身,对男人轻轻颔首,“我同你一起去前面看看。” 好家伙,还要请明平侯过来,有什么用?男人默默腹诽一句,连忙客客气气地对沈麟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卿请。” 门前,一身着异服,面容深邃,脖子上挂一珊瑚串子的年轻男子同一群守卫僵持不下,其只身一人气势丝毫不输。 几名寺正和录事站在台阶之上,皆是眉头紧皱,窃窃私语。 年轻西域男子目光透过他们往院里看,希望出来一个明事人,用中原的话来说好像叫主持大局。 沈麟离老远就看见门外什么情况,脸色渐冷,呵道,“诸位!注意言谈举止,勿在大理寺正门之前喧哗,有失体统。” 众人连忙噤声,一时被他唬住,让开一条路来。 男子眼前一亮,当即以为他是主持大局的那个,趁众人都往后看他,灵活往旁边一个绕步冲到台阶下。 守卫们回神,急忙去拦,然而男子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沈麟面前,甚是礼貌地抬手行了一个西域的简礼,沈麟慢条斯理颔首回礼,倒是显得他们鲁莽,面面相觑后缓缓退后。 这更加证实了男子的想法,沈麟站在台阶上比他微微高上半头,斯文地像是在跟小孩说话,“此为大理寺,专门负责审理刑狱案件的审理,若是需要报官,得去南衙禁军府邸,不得在此放肆。” 男子目不转睛盯着他,诚心道,“没有放肆,你们的什么禁军不管事。” 沈麟虽打心底赞同,但身后一堆人看着,面上却要皱眉,“慎言。” 男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两天前就去过了。” 沈麟抬了下眉,“无论如何,大理寺不受理失踪人口案件,还请阁下请回罢。” 男子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到一丝波澜,不免有些泄气。 他执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偏了偏头看向门内,似乎是在考虑硬闯进去的可能。 沈麟眼皮一跳,这人硬闯大理寺的话可就惹麻烦了。 幸好,顾长云的马车来得及时,云十二端了脚踏放到地上,掀了帘子。 顾长云悠悠下车,目光缓缓扫过全局,最终定在最中心的沈麟身上。 沈麟淡定回望,朝他的方向抬抬下巴,是在同西域男子说话,“哝,那才是我们管事的。” 男子回头打量顾长云片刻,莫名觉得眼熟,小声飞快道了句多谢,绕过人群窜到顾长云面前,咧嘴嘿嘿一笑。 顾长云险些被他的白牙晃着眼,微微侧脸,“西域来的?人丢了来大理寺找没用。” 男子点点头,丝毫没听进去,自说自话,“我老板名为麦吉斯,西域富商,七日前来京都谈生意,六日前失踪。” 沈麟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来京都的第二日就失踪了,确实很像谋财害命,顾长云漫不经心地想不用找了,十有八九已经魂归故里了。 男子面上染了苦色,“我们还以为他是找之前的老朋友叙旧去了,直到老板的妹妹发觉不对,才让我们去找,京都中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办法了才想着来找你们。” 顾长云看了眼沈麟,问他,“裴文虎呢?” 沈麟一摊手,匡求替他答道,“刚在汤饼摊子那瞧见他。” 顾长云有些无奈,“行,等他回来,让他帮这位小友找找人,咱们大理寺虽然不管这事,但也不能坐视不管。” 沈麟眸光微动,浅浅一笑,“寺卿真是个大善人。” 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本能觉得哪里奇怪,但别人既已经答应帮忙,左思右想还是退开一步,没有再拦着路。 顾长云微不可察白沈麟一眼,往门内走去,不满道,“一点小事也要让人去喊我。” 那您倒是打道回府啊,沈麟微笑目送他进门。 男子目光灼热盯着方才答话的匡求,简直将目的赤裸裸写在了脸上。 匡求抽了抽嘴角,瞥了眼身旁的沈麟,沈麟爱莫能助地勾了勾唇,转身离去。 大理寺卿和少卿都走了,事也解决了,没什么理由在这围着了,众人渐渐散去,守卫也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只留下面无表情的匡求和无辜的西域男子默默对视。 男子咧嘴一口白牙,“这位友人,咱们现在去找另一位友人?我请你们两个吃中饭怎么样?” 匡求没反应,“且在这等着,裴文虎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裴文虎,”男子摸摸身前的珊瑚串子,嘟囔道,“这名字听着既高大又威猛,应该挺靠谱的。” 匡求听见他的低语,唇边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片刻后,男子看着面前这个睡眼惺忪娃娃脸小虎牙的年轻少年,陷入了沉思。 匡求走下台阶,从他身边走过,淡淡道,“这就是裴文虎。” 男子傻了眼,高大呢?威猛呢?不是老虎的虎吗? “挺靠谱的,”匡求多加一句,转向打哈欠的裴文虎,“汤饼都吃了,还磕睡着呢?” 裴文虎有气无力摆了摆手,“可别说了,隔壁小孩估计是梦魇,闹了一夜,哭的嗷嗷的,”他把一油纸包塞给他,“你在街上看见我了?刘大娘新出的紫瓜馅的包子,给你和沈二公子带的。” 匡求低头看了一眼,古怪道,“紫瓜馅的?好吃吗。” 裴文虎眯着眼,艰难往大理寺门口挪,“不知道,先给你们尝尝鲜。” 真不是试毒?匡求无语,眼睁睁看着他拖着艰难的步伐路过一脸震惊的西域男子。 几息后,裴文虎保持原来的姿势后退回来,停在男子面前,缓缓扭头挑起些眼皮,“这谁啊?来咱们大理寺有事?” 这是跟他说话呢,匡求幸灾乐祸道,“找你帮忙的。” 裴文虎嗤之以鼻,“找我帮啥忙,瞧着这人眼生的很,不认识,”说完,他打个哈欠继续往前挪步。 男子愣愣地看向匡求,匡求掂了掂手里的纸包,不紧不慢道,“寺卿让你帮他的忙。” 裴文虎停住脚,不可置信猛地回头,“啥?!” 男子一见有戏,窜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友好地露出一口白牙,语速飞快地将事情来由重复一遍。 裴文虎听得更加迷茫,“啥?” “让你帮忙找人,”匡求拍拍他的肩膀,“我很看好你。” 说完,便径直进了正门。 就剩下这一个人了,不靠谱就不靠谱,西域男子死死拉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 裴文虎生无可恋拍拍他的胳膊,“你这样拽着,我没法好好走路。” 西域男子听出来他这是答应帮忙的意思,麻溜收回手,“不好意思哈哈,我中原名字叫伊吾,多谢你帮忙,虎兄弟。” 这都哪跟哪啊,谁跟你虎兄弟了,裴文虎只觉头疼,苦着脸被他一路拉着往落脚的客栈走。 “怎么你也没睡好?”沈麟拉开椅子坐下,分给他一杯苦浓茶。 “也不算是,”顾长云心不在焉接过,一口气饮下,递回去一个空杯子。 只是不想在府里待着罢了。 沈麟手里的茶壶还未放下,眨眨眼,又给他倒了一杯。 顾长云后知后觉看他,“也?你昨晚干什么了?” 沈麟递给他一卷文书,“看看就知道了。” 打开,顾长云一目十行看过,斜睨他,“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不敢当,”沈麟坐下,玩笑道,“不过我斗胆猜测,你昨晚没睡好可不是因为这事。” 顾长云冷冷瞪他一眼。 沈麟见好就收,从桌子下抬上来一个书箱,“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这帮我的忙罢,外族人口失踪不是常事,说不定这里面就有记录。” 这话说的耐人寻味,顾长云慢慢调整了下坐姿,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漱玉馆,留宿的客人前前后后离去,笙乐音早早歇了,杂役收拾桌席,提灯娘子打开门窗透气。 小屏一如既往去小厨房取了早点上楼,楼清清房门只是虚掩,却无人敢妄自推门进去。 “清清姐,早点端来了。” 窗子打开了,一缕晨光温柔地照在梳妆台旁瓷瓶里插着的几枝玉簪花上,楼清清卸了残妆,正靠在窗边望着花朵出神,半晌才开口,“进来罢。” 小屏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盅玫瑰银耳莲子养颜羹放在桌上,一瞥床榻上被褥整洁,没有睡过的痕迹,不禁心中叹气。 眼下并不是同她说事的好时机,然而邹珣的事拖不得了。 犹豫开口,“清清姐,邹画师闹起了绝食,昨儿深夜里守着的人听见屋子里一声闷响,忙进去一看是邹画师晕了,人现在还没醒。” 楼清清没回头,淡漠道,“人死了吗?” “没,”小屏顿了一下,“水米不进的,人扛不了几天。” 楼清清嗤笑一声,“是我让他绝食的?我漱玉馆好吃好喝伺候着,他自个不领情。” 她都这般言明了,小屏自然是知道她的意思,道了句是便要退下。 楼清清叫住她,模样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兰菀她回来了吗?” 小屏放轻了声音,“没呢。” 楼清清沉默一瞬,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站不稳,踉跄往前两步跌坐在妆凳上。 她凝神望着铜镜内映出来的楚楚美人,喃喃问道,“小屏,我美吗?” 小屏似是习惯了这句她这般不分场合随时随地问出口的话,诚心诚意道,“清清姐生得极美,京都再无比清清姐更为明艳动人的女子了。” 鬼使神差的,昨晚那红衣女子的面容浮现在楼清清眼前,铜镜里再不是她的脸,红衣女子双眸神采飞扬,唇边虽无嘲讽之意,她却莫名觉得刺眼无比,仿佛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美又如何?!我要这副皮囊有何用!”楼清清歇斯底里将桌上梳妆匣扫到地上,瓶瓶罐罐咣当跌了一地,连带着那花瓶。 玉簪花坠落,花瓣上有了无法挽救的折痕。 小屏心惊肉跳地上前拦她,若是平常摔些东西出气也就罢了,可这回她是瞧着楼清清的指甲对准了自己的脸! 冲过去奋力一挡,因动作而露出的手腕上赫然多了几道抓痕,眨眼间冒出血珠来。 楼清清重重喘气,眼尾发红,一时间怔然。 “小屏!” 小屏忍痛,“清清姐,你别这样……” 楼清清怔了一会儿,忽然以双手掩面,指缝透出些水光。 她是在笑着,笑得很痛心。 小屏动作轻柔地为她抚背顺气。 “对,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楼清清低语,恢复镇静,拿过小屏受伤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你下去罢,让嬷嬷好生瞧一瞧,用最好的药膏。” 小屏还是有些不放心,踌躇着不肯走。 楼清清望着镜中人,轻声道,“我没事,你再帮我给兰菀准备几支珠钗,等她回来后给她送去,就说是我给她的贺礼。” “贺她……攀上高枝。” 第一百七十章 游手好闲 火伞高张,裴文虎被尹吾拽着胳膊一路奔走,在大街小巷中转来转去。 良久,裴文虎晕晕乎乎第三次见着街边周大娘卖馄饨的摊子,拉住兴冲冲继续往前的少年,疑问,“我说,兄弟,你是不是不记得路了?” 尹吾嘿嘿一笑,“你们京都虽然房子巷子比我们那儿多,但我好歹跟我们老板好些年都过来做生意,不至于迷路,”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这是怕有人跟着我,我们商队规模很大,怕被别人惦记,分开成三队,但还是有不怀好意的人跟着捣乱。” 裴文虎似懂非懂点点头,蓦然觉得这个尹吾必然比他做出来的样子要成熟复杂,说汉话也比方才在大理寺门口流利,甚至用了一个四字词语。 既然是侯爷点名让他来帮忙找人,肯定自有缘由,裴文虎打起精神,跟着他继续乱走。 大业国力昌盛,不过分限制外族人来此经商,除了离北,多数周边小国的富商很愿长途跋涉而来,在城内外缘特定的商市上以物易物或是以物易财。 因此,逮着商机的店家便在商市附近开起客栈,久而久之形成客栈一条街,天南海北的外商十有八九在此处落脚。 裴文虎跟着尹吾停在一家开在角落毫不打眼的小客栈门外,灰蒙蒙的两层小楼,连个招牌都没有,眼前一杆旗帜破破烂烂,依稀辨得上面写有“天下汇通”四个大字。 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隐隐约约站了个人影,尹吾抬头望了一眼,飞快拉着还在发愣的裴文虎进门,生怕他反悔似的,急匆匆往楼上去。 客栈内异常安静,仿佛没住多少客人,柜台后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昏昏沉沉地看他们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打瞌睡。 也算是在裴文虎意料之内。 尹吾的样子很像是带他去见什么人,二楼本应比一楼亮堂,但只开了两扇小天窗,朦朦胧胧能看见一圈栏杆处零零散散倚着几名男子,皆是身体强壮,腰上佩刀,看不清人脸,但裴文虎直觉他们都在望着自己。 裴文虎粗略数了一下,共有八人,不禁暗暗嘶了口气,这咋看着很像是龙潭虎穴,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当然是来不及,尹吾已经敲响了一扇房门,待里面有人回应后拉着生无可恋的裴文虎跨进了门。 房间里同外面差不多阴暗,四名男子分站于四角,最中心桌子旁人影微动,属于少女的清脆声音响起。 “尹吾,这就是你请来的帮手?” 尹吾一摊手,“娜宁,他是大理寺的人。” 被唤作娜宁的少女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将灯芯挑亮了些,端着走近一些。 灯光照亮了裴文虎的脸,亦照亮了少女的脸,两人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光明正大地互相打量。 这西域少女五官精致眉眼深邃,特别是一双眼睛又亮又黑,十足十的西域美人。 她勾出一抹微笑,略有些无奈的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尹吾!” 听起来怪怪的,裴文虎默默腹诽你看着也没多大年纪。 尹吾也无奈,“可他是个热心肠的中原人!” 又错了,裴文虎心中叹气,要不是侯爷他才懒得管闲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夹在中间的他终于有了想说话的意思,轻咳一声,顿时屋里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猛地卡在嘴边,裴文虎摸了摸鼻尖,讪讪道,“那啥,一时半会若是找不到其他人帮忙的话,先让我试试?” 尹吾露出白牙,“虎兄弟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裴文虎备感头痛,“我姓裴,不姓虎……” 娜宁惊奇地上下打量他一遍,露出微笑,右手握拳抵在心口,真诚道,“若是你能帮忙找到兄长,商队必有重谢。” 原来是妹妹,那么小的年纪就跟着出来经商,看起来还很有声望的样子,一定也不简单,裴文虎恍惚回神,便发觉其他人连着尹吾,都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面朝着他微微低头。 这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你们把身子直起来,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尹吾将窗子打开了些,几人将桌子往明亮的地方搬了搬,裴文虎面对着娜宁坐下,听她讲述发现麦吉斯失踪的经过。 娜宁沉思着说了半天才说完,只觉口渴,一边喝水一边打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裴文虎。 娃娃脸,还有酒窝,笑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尖尖的虎牙,看着当真不怎么靠谱。 她心直口快,奇怪问道,“我说了那么多,你都能记着?我见过你们的府衙办事,都专门有人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记着什么,看着像是怕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 裴文虎又露出小虎牙来,“我能记着,不用担心,我记性比常人好一些。” 娜宁半信半疑点头,尹吾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递给他。 裴文虎还以为是麦吉斯的东西,下意识接了打开盒子,接着就被满满一盒的宝石闪了眼。 娜宁看他将盒子拿远一些,眼睛发酸似的狠狠眨了眨眼,愉悦地笑出了声。 裴文虎耳朵有点烧,茫然问,“这啥?” 尹吾也茫然,“宝石啊,你不认识宝石吗?我们西域盛产这些颜色的宝石,也是我们商队来京都做的一部分生意。” 裴文虎察觉到什么,把盒子放在桌上,干巴巴哦了一声。 尹吾看看他,再次拿起盒子往他手里送,这次裴文虎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 娜宁往前倾身,抓了一大把往他怀里塞,“这是给你的,谢谢你愿意帮忙。” 这动作阔气得吓人,裴文虎下意识往后一躲,板凳腿不堪重负地吱扭一声,猛地一歪。 眨眼间他就坐到了地上。 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了,娜宁还保持着抓着一把宝石往前送的动作,僵在半空,忽然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浑身开始抽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憋笑憋的。 裴文虎别扭地站起来,认真道,“大理寺办案不受银子,更何况我这不算是代表大理寺帮你们,我只是听,听我们侯爷的吩咐,我们侯爷不缺钱。” 娜宁缓了一缓,扭头问尹吾,“哪个侯爷?” “就一个侯爷,”裴文虎先一步回答,“明平侯,明朗的明,平定天下的平。” 娜宁懵懵懂懂地收回手,默了默,点了下头,“我记起来了,父亲说他是位品貌非凡的大丈夫。” 裴文虎倒是很喜欢听别人夸顾长云,比夸自己还高兴,“所以说我不能收你们的,这些宝石。” 娜宁和尹吾对视一眼,尹吾妥协地盖上了盖子,“好,等事情结束我们再道谢好了。” 裴文虎急着回去跟顾长云说事,婉拒了娜宁热情的留饭邀请,走出几步后他回头,觉得从这个什么天下汇通的客栈外貌来看,实在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明平侯府,阿驿正捏着一枝竹枝逗三花玩,天气热,三花懒洋洋地侧躺在地上,偶尔才愿意伸出爪子敷衍地勾竹枝一下,连翘在一旁看着,觉得很像是三花在哄阿驿玩。 空气被日光晒得黏稠,地面蒸着暑气,连翘担心他们俩中暍,催他们两个进屋去玩。 顾长云一进门,明显有凉气在周身生起,阿驿捏着三花的爪子晃了晃,迷茫得看向冰盆,再抬头看看背光静静站着的顾长云。 连翘还算镇定,轻声问他要不要沏莲子茶过来。 顾长云没开口问答,目光细细扫过屋内,不放过任何角落,脸色愈发深沉,“云奕呢?” 连翘一愣,摇头。 “不知道啊,”阿驿同样摇头,捏了捏三花的爪子,低头问它,“云奕呢?” 三花无辜喵呜一声,也像是在说不知道。 顾长云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中燥郁,转身大步跨出门。 阿驿抱着三花站起来,似乎是看见顾长云身边的空气都在扭曲,心中担心,悄咪咪跑去问白清实云奕去哪了。 白清实哭笑不得,“别管他们,那是他们两个之间大人的事。” 怀里三花喵呜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跃上白清实的书桌。 阿驿连忙兜住它,白清实书桌上摆的东西很多,宝贝的很,可不是让它闹着玩的。 在小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三花闹腾得厉害,阿驿没办法,只好抱着它赶紧往外跑,哄它给它捞小鱼玩。 三花还没见过鱼,委委屈屈地缩在他怀里喵呜叫,很想去找顾长云或是云奕玩。 顾长云比往常忙碌,在府中乱转悠,被陆沉看见了提醒一句,外面还有个他从漱玉馆带出来的兰菀,这都大半天了,人多多少少有些坐不住。 很是烦躁,“我不是让人送东西过去了吗?” 陆沉声音中有几分无奈,“送了,还是坐不住。” 麻烦,麻烦!顾长云眼皮直跳,背上一层汗,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 顾长云深吸一口气,眼睛瞥着墙头,“备车,我回去换身衣服,去瞧一眼。” 陆沉应声去准备马车。 烦,顾长云捏了捏眉心,觉得比上战场打仗还要心力交瘁。 身在长乐坊的云奕冷不丁打个喷嚏,对面的伦珠马上将目光从棋盘上移过来担心望着她,“是我屋子里冰盆放太多了?撤下去几个罢。” 云奕摆摆手,心情颇有些微妙地等了一会儿,慢吞吞笑了一下,“没事,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伦珠眉头稍展,还是不大放心,“我让人煮一壶奶茶来。” 片刻后,云奕落下一子,坦然道,“我赢了。” 还在研究下一步怎么落子的伦珠微微一愣,认真端详片刻,轻笑,“你看得比我长远,总是出其不意,我认输。” 当初晏家庄常有一老伯做客,是常阿公的至交好友,下得一手好棋,成天逮着她和自己切磋。 刚开始云奕输的极惨,每次和他下完棋都拉着脸半天闷闷不乐,这个怪老伯惊喜她进步飞快,更不愿意轻易放过她,变着招数打击碾压,但从来都是毫无保留,一点都没有逗弄小孩玩的意思。 后来云奕能险胜他半子的时候,才知道怪老伯是天下闻名的棋圣关来。 眼下云奕心情有些复杂,伦珠来京都后才渐渐接触这些东西,全是自学,弄得她跟欺负人似的…… 饶是他这屋静谧,然而偶尔还是有赌客的哄闹声传上来。 云奕想起她进来后人声鼎沸的大厅,好奇,“白天也有那么多人来赌坊作乐么?” “游手好闲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游手好闲,”伦珠平静抿了口奶茶,记起来她才来时闷闷不乐的样子,“要下去玩一把吗?” 身为长乐坊坊主的他贴心道,“长乐坊的荷官不会让你输的。” 偏袒偏的也太明显了些,云奕失笑,朝他眨眨眼,“碰巧我少时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伦珠弯了弯眼睛,陪她一同下楼。 “坊主和云姑娘一起下来了,要随便玩玩。” 消息在荷官之中传的很快,一位经验最为丰富的荷官自休息间走出,手端一盒各色筹码等在楼梯下,另有一荷官手中托盘上摆着点心和茶,随时待命。 这特殊的阵仗吸引了附近一圈的赌客频频往楼梯上看,不多时,一男一女自楼梯上缓缓走下。 伦珠照例戴着白色绘有朱红赤金奇异花纹的面具,长长两条红色如意结穗子乖顺地搭在耳后,云奕也戴了一个样式差不多的,小上一圈却同样精致。 有熟客认出来这是坊主的装扮,只不过疑惑旁边这位女子是何人,长乐坊坊主神秘莫测,可从未听说过他有一个妹妹,这也不像夫人一样亲密啊…… 云奕看着两名荷官严阵以待的模样,哭笑不得,朝两人颔首道谢,随手拿了几个筹码。 伦珠站在她身侧,偏头问她,“玩什么?” “打牌九,”云奕漫不经心扫了眼附近的赌桌,刚好有一个牌九桌要新开一局。 刚才那局的赢家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消瘦,宽松的衣裳像是裹着一副骨头架子,眼中全是红血丝。 他好奇地看着云奕坐下,筹码摆在桌上,挑了挑眉,神情有些轻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猛地被一旁的视线狠狠刺了一下。 伦珠静静站在云奕身后。 其他两人面色也有些古怪。 摇骰时三人不约而同让云奕先来,云奕只觉好笑,掷出个点三,正好是她对面上局赢了的男子坐庄开始摸牌。 他见云奕摸牌的动作有些生疏,眼中轻蔑更甚,目光灼灼盯着她面前的筹码,只觉得已是他囊中之物。 伦珠面不改色,反正他整个赌坊的筹码都能拿来,输得起。 三十二张骨牌,四块一墩,墩八墩,每人摸八块,轮流出牌。 云奕气定神闲,每一次出牌都像是随手扔的,第一局输了,中年男子得意地笑起来,将她面前的筹码拢到自己身前。 动作间,他细瘦的手腕自袖口探出一小截,云奕淡淡一瞥,一小块半个铜钱那么大的红疮在眼前一闪而过,惊得她瞳孔一缩。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可玩高兴了?” 一旁捧着筹码盒子的荷官微微低头,目光认真,试图投过面具观察云奕的表情,再考虑自己要不要出手。 见云奕有还想继续的意思,伦珠淡定而抬手拿了一沓,轻轻搁在她面前的桌上。 云奕微微往后仰头,在他胳膊上轻轻蹭了一下,是个很亲昵的动作。 伦珠眸中笑意愈发温柔,只是隔着面具除了云奕无人能看清。 赢了的中年男子不住地摩挲面前已经有三沓的筹码,目光贪婪地盯着云奕面前新的一沓,垂涎欲滴的目光犹如实质,正在慢慢缠上那一沓牙白。 云奕目光温度渐褪,淡淡开口,“还玩吗?” 另两个人输了不少,垂头丧气离席,很快又有两人上前坐下,将各自的筹码搁在桌上。 中年男子的目光流连了一圈,才反应过来云奕问的是自己,咧嘴一笑,“再来!” 赢家摇骰,庄家是云奕左手边的男子,他熟练地摸牌,轮到云奕的时候她身后荷官微微一动,却在发觉云奕摸牌姿势有细微变化后停住。 伦珠亦是微微一怔。 片刻后,云奕面前收的牌愈来愈多,桌上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一局云奕稳赢。 伦珠身上隐隐有骄傲之色流出,他略一抬手,荷官颇有眼力地上前替她收起三人面前的筹码。 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么多牙白色离开自己,中年男子反应比另外两人过激得很,目眦欲裂地扣着桌布,愤怒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会输!” 他一时失去理智,颤巍巍指着云奕的鼻子开始叫骂,“黄毛丫头一个!懂怎么打牌九吗?!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出老千!上过赌桌没有!一个女的上什么赌桌!呸!” 接下来的话愈发不能入耳,他骂红了眼,没注意整个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露惊悚地望着那边,一楼所有的荷官都放下手里的伙计,无声向散着戾气的伦珠身后汇聚。 赌桌上另两位男子根本顾不上心疼输掉的钱了,毛骨悚然,竭力缩着脖子往后挪。 云奕十指轻轻相扣放在桌上,等他骂累了,咂摸出不对劲了,浑身渐渐僵硬,惊恐的颜色一点点侵占他眼中最后一点愤怒。 接着才缓缓轻笑一声,“我方才双手一直放在桌上,说我出老千,你瞎吗?” 男子寒毛卓竖,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 伦珠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搭在云奕的左肩,他俯下身,慢条斯理低问一句,“让他出去?” 事情绝对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必然是要先拖到后面狠狠抽上一顿,掰掉几颗牙,拔了舌头,再血淋淋地扔到大街上去。 打手蠢蠢欲动,已经挽起了袖子,只等云奕点头。 云奕镇静地拍了拍伦珠的手背,不紧不慢道,“再玩几把,让他在一边好好瞪大眼看着。” 几息后便有一荷官递了个凳子过来,冷汗涔涔的男子被两名打手一左一右按在凳子上,感觉肩膀的骨头似乎已被捏得粉碎,但他半分不敢乱动,咬牙在心底不住暗骂天杀的霉运。 云奕想起什么,回头看伦珠,含笑道,“要不要给你搬个凳子?” 伦珠摇头,没有开口说话。 云奕面前的筹码越堆越多,而伦珠加上最开始,也就只给云奕添了两次,多出来几倍的全是她自己赢的。 中年男子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他就面朝着云奕的手边,眼睁睁看着这戴面具的女子依旧是随意懒散地摸牌出牌,然而每一次都将上下手压得死死的。 身后围观群众窃窃私语,赞叹道不愧是长乐坊坊主的妹妹。 一声又一声,原先这些他几乎不会注意的声音如汹涌潮水般凶猛的打在脸上,男子绝望地闭了闭眼,嘴唇打着哆嗦,却又偏偏在这时,一种强烈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痒意在经脉中游走,让他几乎马上从凳子上跳起来,双目变得猩红,浑身剧烈颤抖,左手狠狠攥上右手手腕。 他挣扎了片刻还是没有离开凳子,伦珠察觉他的异常,冷冷斜睨他一眼。 一枚雪白的筹码在指尖转了一个来回,云奕百无聊赖将它轻轻放在一沓的最上面,“让他走,哥哥。” 伦珠被她喊得有些微微晃神,对一旁的打手做了个手势,打手见状一左一右跟拎小鸡崽似的将他架起来,不用荷官在前面开路,围观的人自觉飞快让出一条路来,生怕惹了这边两尊神仙不快。 “把这些收起来,”伦珠吩咐另一荷官,犹豫了一下,侧脸望向云奕,柔声道,“先存在我这,都是你的,什么时候要用钱了就来拿。” 云奕含笑应了一声,随他上楼的时候随意往后一瞥。 那个荷官动作行云流水,将属于云奕的筹码拢到了尚且放着其他筹码的盒子里,压根就没数一下,她无奈又想笑。 这个都是你的,指的是她赢的还是整个长乐坊的? 伦珠上楼,转身接过云奕取下的面具,思索道,“那人有古怪。” “我隐约看见他手腕上有暗疮,形状挺奇怪的,”云奕赞同点头,“让人跟着他。” 伦珠吩咐下去,不忘认真观察她的神色,“可玩高兴了?” 云奕怔了一瞬,笑笑,“我坦白说,那些人不够陪我玩的。” 她眉眼间有欢快的颜色,伦珠略略松一口气,也笑,“下次我陪你。” 谁敢同长乐坊的坊主赌钱,云奕伸出食指摇了摇,故作高深,“下次还是我教你下棋罢。” 伦珠展颜一笑,自然是万分同意。 外宅,顾长云拾起许久未说过的花言巧语将兰菀哄得晕头转向,少女春心荡漾,拿着一张宅契,收了他整整三大箱子的首饰衣物,坐着他的马车,由陆沉亲自护送回了漱玉馆。 装车的时候顾长云站在门前沉默不语,陆沉看了他几次,走过去问他还有什么吩咐。 顾长云目光在那些箱子上飘了一圈,幽幽道,“我是不是就没送过她那么多东西?” 略一思索就知道他口里的这个她是谁,陆沉当真仔细思索一遍,诚实地点了点头。 往门里看一眼,兰菀还没有出来。 陆沉面无表情道,“云姑娘不大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但是除了平日的穿着吃用,侯爷你送过她一只猫。” 还不如不说,顾长云眼皮直跳,闷闷不乐地反省。 不对,他娘的嫁妆玉镯子还在云奕手上呢…… 这样一想,顾长云稍有慰藉,总算能挤出来一丝笑容送兰菀上车。 陆沉驾车离去,余下云十和云十二站在一旁绷着脸,盯着顾长云的后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太阳晒得空气滚烫,顾长云又觉得那些难受的粘腻感开始如影随形,撑了阳伞打道回府。 路上他隐隐生出来的一丝期待在看到府里只多了个裴文虎而落空,裴文虎跑了半天,被大太阳晒得晕晕乎乎,以为自己还没清醒,要不然怎么看着侯爷的表情奇奇怪怪的。 少年脸上两团晒狠了的酡红,可怜兮兮的,顾长云于心不忍,连忙让连翘去取了冰过来,拿布巾包了给他降温用。 裴文虎不大想看着连翘一少女再跑一趟,他刚来的时候脸色吓了她一跳,跑了几趟取冰盆和冰镇过的卤梅水过来,裴文虎抱着冰盆,一连灌下三大碗梅水才缓了过来。 他抱着冰盆朝顾长云傻乐,“没事侯爷,我这样可凉快。” 顾长云无奈,慢慢饮下一盏冰镇莲子汤,望一眼外面烈日当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裴文虎坐近了一会儿,“侯爷,那个尹吾,尹吾说,为避免不怀好意之人打扰,他们商队分为三队,其中一队住在城边外族市集旁的一家客栈里,里面除了商队众人还有麦吉斯的妹妹,叫娜宁,客栈前有个旗帜上写着‘天下汇通’四个大字。” 他说着,三花悄咪咪从门外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往里看有谁,一见着顾长云,欢快地喵呜一声,翻过门槛嗲里嗲气地朝他走去。 顾长云面上冷色融化了些许,俯身将它捞进怀里揉了几把,“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京都,有说麦吉斯在京都除了谈生意时,平日的行为习惯吗?” 裴文虎点头,“娜宁说他哥哥在京都有几位好友,我把名字都记下来了,但是娜宁说了,商队里的人去找着问过,都没见他哥哥。” “麦吉斯刚来京都没两天就失踪了,”顾长云若有所思,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三花顺毛,“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把朋友全见一遍。” 三花惬意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裴文虎巴巴点头,将记着的其余细节同他一一讲说。 顾长云听完,没太大反应,漫不经心嗯一声,目光愣愣地望着门外。 裴文虎算是被太阳晒蔫了,打起精神说了那么好一会儿话,吸溜着冰卤梅水陪他一起发愣。 空气几欲静止,扰人的蝉鸣声也停了,人懒洋洋地一点也不愿意动弹。 良久,顾长云开口,“今儿留下吃饭。” 裴文虎反应半天,欢快地点了点头。 大理寺,沈麟喝完了一壶浓茶,才将所有关于外族商人在京都生事的卷轴拣了出来,打算歇一歇再细看。 其他官员平日里都是躲着他的院子走,放班的时候更是没声没响地离去,谁都没想着去叫他一声。 只有匡求在他这边转悠一圈,看他要在这待一个中午的意思,转悠着出去买吃食。 一宿没睡的双眼更加酸涩,猛地看向外面明晃晃地方时眼前一花,双手撑着桌子稳住身形,闭上眼让自己脑子里那根弦缓一缓。 一拎茶壶,满当当的,打开一看已经换成了绿茶,加了一撮晒干的茉莉花,清香扑鼻。 真挺会照顾人的,沈麟勾了勾唇,提壶倒了杯茶。 绿茶的清香夹了几分茉莉花的甘甜,恰到好处冲淡了口中余有的苦涩,也不至于过分甜腻。 片刻后,匡求一进院子看见窗后的竹帘放下了,便知道他是办完了正事。 他进门时带着食物的香气,吸引沈麟飞快回头,盯着他手上,“买了什么?” 大概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中带了欣喜和急切,匡求笑了一下,将东西放在一旁桌上一一展开,“买了半只烧鹅,你不喜他们店里那些油腻腻的酱料,我从家里带了自己做的梅子酱,看看吃着怎么样。” 沈麟眼睛都亮了亮,“冷淘凉面!天热正想吃这个,在哪买的,走了一路竟然还没有坨。” 匡求递上筷子,“街上哪家店都有卖这个的,只是我走得快罢了。” 沈麟这才看见他额上一层薄汗,不好意思地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一擦汗?” 他的帕子都是薄绸,边缘绣着暗纹,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匡求见了哑然,没接,“我去外面洗把脸,你先吃,不用等我。” 沈麟早就饿了,盯着那道烧鹅一动不动等匡求回来,匡求刚一坐下,他果断抄起筷子夹了片鹅肉蘸一蘸梅子酱放入口中。 好吃,梅子酱的酸甜压下了烧鹅的油腻,将鹅肉的鲜美尽数激发出来,开胃得很。 匡求用饭的速度也不慢,抽出空瞥一眼他后面桌案上堆了几卷的卷轴,准备等沈麟吃得差不多了再问他这一上午都找出什么了。 沈麟仿若同他心有灵犀一般,吃了好几口面暂且缓下速度,缓声道,“这十几年来确实有外族商人失踪的记录,大多寥寥数语,记录得十分潦草,”他顿了一顿,加上一句,“也可能是因为之前大理寺的录事惯会糊弄人。” 匡求随口问,“失踪的外族商人,都什么结局?” 沈麟一愣,忽而露出一个瞧着莫名有些冰冷的笑,“自然是客死他乡,魂归故里。” 匡求咬着筷尖歪头瞧他,很好奇他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先吃饭,吃完我再给你好好说道说道,”沈麟不大自在地夹给他一片鹅肉,眸色深沉,语气意味深长,“那其中一卷的主人还和我们沈家的商铺,颇有些交集。” 沈家的商铺……匡求抬眸静静看他。 果然,沈麟唇边的笑容透着讽刺,“都是兰氏的手笔。”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金鳞岂非池中物 原先柳桥东一条街都是沈家的铺子,自打沈麟父母被山贼所害,沈老夫人一病不起,这些铺子陆陆续续交到沈太渊和兰氏手中。 沈太渊经营不善,兰氏恶意捞金,一条街的铺子破败了六成,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香料铺子。 京都中有名的大规模的香料店铺屈指可数,当年沈家的玲珑阁要排第一,十间店铺打通墙壁做一处总店,除了琳琅满目的各式香料,还买女儿家用的胭脂眉黛妆粉之类,鼎盛之时,新上货的瓶瓶罐罐半日之内便被一扫而空,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愿为一盒胭脂加价数十倍。 玲珑阁胭脂种类丰富,颜色好看又非比寻常,乃是第一大进项,制作胭脂除了蜀葵花、重绛及苏方木等,其不可或缺的是西域而来的红蓝花,每月都会有伙计去城边外族商人市集上收购红蓝,久而久之,有一名倒卖西域干花香料的商人渐渐与玲珑阁交好。 这时玲珑阁的老板,沈家的当家人是沈麟的父亲沈廷。 沈廷遇难后,这名商人看不惯兰氏的经商手法,不愿再提供红蓝等香料来源,兰氏压价极低,以次充好,一时市集上所有出售红蓝的西域商人都不愿与她交易。 眼看着玲珑阁的风光慢慢被其余几家压下,兰氏咬碎一口银牙,拎着浑浑噩噩的沈太渊去给最开始和玲珑阁断交的商人设酒宴赔礼道歉。 这名商人念着同沈家的旧交情,当夜赴宴之时带了满满一匣子的红蓝花。 兰氏红了眼,暗暗吩咐上酒的小侍在送来的酒壶里加上蒙汗药,打算在商人酒醉迷晕之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买卖契约和印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个手印,第二天待商人酒醒,便告知他昨晚谈成生意,欣喜之下饮多了酒宿醉一晚。 到时契约在手,饶是那商人一口咬定没有也不怕,拿到官府那里看谁先低头。 没曾想,兰氏那晚特意准备的烈酒加上蒙汗药,药效发作超乎想象,那商人醉死过去后竟再没有醒来,兰氏拿了按好手印的契约,眼睁睁看着沈太渊颤抖着身子伸出一指放在他鼻下,竟没有了呼息。 冷汗瞬时浸透了后衫,兰氏沈太渊两人彻底傻眼。 沈麟吹开茶沫,瞥了眼看着像是在发愣的匡求,淡淡一笑,“怎么?没想到罢。” 匡求揉了揉额发,“那西域商人就这么死了?” 沈麟不以为意道,“兰氏她不是不害怕,给的药太多了,那时他们还没有搬回沈府,那个商人的尸骸就埋在当初他们宅子里一棵梨花树下。” 他顿了下,嘲讽道,“然而玲珑阁得了那批红蓝花却还是无济于事,大师傅卷着秘法跑了,玲珑阁亏损严重,声誉受损,不得以只得闭店。” 匡求知道玲珑阁闭店的事,满城哗然,沈老夫人半生心血毁于一旦,急火攻心重病不起。 然而当时,沈麟已身居官位,只能冷眼旁观兰氏作威作福。 匡求于心不忍,抢过沈麟还剩个底儿的茶杯给他添茶。 沈麟哭笑不得,勾出一抹浅笑,“你不必如此……兰氏平日的腌臜勾当我都记着,还有梨花树下的那具尸骸,待顾长云事成,我辞去官职,必然亲手将兰氏送入牢狱,让她好生赎罪。” 匡求下意识点头,一怔,“……你要辞官?” “不是现在,”沈麟垂眸,短促笑了一下,“当年的麒麟才子,立志于跨入朝堂以自身才德报国报民,然而白驹过隙,如今的沈麟,不愿再做这池中物了……玲珑阁是我母亲倾尽心血,同父亲一同开设而成,沈家天下第一富商,各地店铺破败如此,算是我一个心结。” 匡求反应过来,慢吞吞嗯了一声。 沈麟沉浸于自身思绪,没有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犹自苦笑道,“顾长云同我,现都踩着一脚泥,只不过他身陷囹圄比我更甚……金鳞岂非池中物,我们都不该止步于此。” 匡求没注意他后面这两句话,一心想着他那一手破破烂烂的算术,毛遂自荐时有些心虚,“我算术不太好,你若是重开玲珑阁,虽不能当账房先生,帮些其他的我还可以。” 沈麟从茶杯沿上投来目光,不太斯文地咬着杯沿笑,故意沉默一瞬,忍笑道,“回头我给你拿一本算法书,你好好读一读。”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开口随意提了一下,匡求那么当真,一下子就决定日后同样辞官给他打下手。 兰氏沈太渊带来的淡淡阴翳被驱散,匡求神色为难地应了一声,顿觉十分头疼。 午后时光静谧慵懒,顾长云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三花趴在床边小几上摊成窄窄一小条,睡得正香,顾长云撑身坐起,缓一缓神,顺手撸了把猫。 三花这些日子圆润不少,但还是小小一只,顾长云瞧着它总觉德还是太瘦,若是再长大一些,成天爬高上低的,那么瘦还是不行,别哪一天就被野鸟欺负了。 想到这,顾长云微微蹙眉,唤了声外间的连翘。 连翘马上应声,外面一阵细微的动静后,她捧着水盆进来,有条不紊地卷起竹帘,拿了抹布收拾地上冰盆一圈的水痕。 顾长云净了手脸,在屋里转了两圈,盯着三花乖巧的睡颜发愣。 你家主子离家出走,竟然还能若无其事睡那么香,只有自己一人烦得厉害,顾长云闷闷不乐地想去伸手把它戳醒,忽而觉察到旁边两道目光,一扭头对上连翘好奇又不忍的双眼。 连翘讪讪一笑,捧着水盆红了脸落荒而逃。 顾长云泄气地收回手指,改为在挂着床头的那个木雕苍鹰上狠狠一戳。 仍在长乐坊的云奕忽而觉得心头一悸,自美人榻上坐起,伦珠就静静坐在屏风外看书,偶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居然梦见顾长云了,气鼓鼓的,河豚似的,她在梦中笑得太过,被他恼羞成怒地戳了脑袋。 无声叹一口气,想必顾长云今夜还要去一趟漱玉馆。 伦珠抬眸,看她自屏风后走出,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云奕接过他递来的清茶一饮而尽,随口问,“跟着王武的人回来报信了么?” 王武便是今日那个赌客,伦珠颔首,“换了一人追踪,那名打手现就在坊中,我叫他上来。” 男子身材高大,从未跟坊主有过那么近的距离,模样明显透着拘束,紧张地攥着衣角。 “王武这人嗜赌成性,为了赌博变卖家产,房子老婆孩子都卖了,现在和十几个流浪者挤在鸡毛巷的一处破院中。” 云奕追问,“你跟着他到院外,可有闻到什么不寻常的气味?” 男子挠了挠脑袋,实诚道,“满院都是一股被太阳烘晒的臭味。” 鬼使神差的,云奕蓦然想起了泔水巷。 伦珠转头望着云奕,见她点头,抬手让男子下楼。 “在想什么?” “想他可能是在吸大烟,”云奕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回神后见伦珠正蹙着眉认真思索大烟是个什么东西,噗呲一乐,“不是什么好东西,书上的名字叫断肠草,果实能制成梦烟霞。” 听他这么一说伦珠就有印象了,眉头皱的更狠。 “前些日子在福满茶楼搜出来了这种东西,我眼神好些,觉得这个王武这个精神萎靡的样子,跟吸食梦烟霞的烟鬼差不了多少。” 云奕放松身子,伏在桌上指尖顶着茶杯一戳一戳,低声喃喃,“他坐我身旁时,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伦珠敏感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但听起来不是好事,便没有再说什么,抬手轻轻覆在她发顶犹豫着安抚了几下。 片刻后,云奕打起精神,看窗外日光淡了不少,便告辞离开。 伦珠目送他远去,拽着楼梯口一根红绳拉了几下,楼下传来细碎的铃响,一名荷官快步轻声上楼。 “去查一查,京都中何时出现过断肠草,或是梦烟霞。” 荷官领命,无声退下。 金乌西坠,天边还未烧出一抹绚烂的晚霞,然而百戏勾栏之中,一处三层戏楼火光更重。 天气本该凉快下来,阿骨颜不在,因炎热发了一天脾气的如苏柴兰好不容易在一圈冰盆中安坐片刻,凉气丝丝缕缕地缠在衣上,渐渐睡意昏沉。 只是不多时这些凉气恍若被无形的大手捏住驱散,热意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楼下脚步飞快靠近,踏上楼梯,一人心下慌乱,却又胆战心惊地叩门,高声喊道,“楼主!着火了楼主!您起来了么!着火了!” 如苏柴兰猛地睁眼,萦绕在周身的无形屏障碎成裂片,被挡在外面的木头燃烧声和慌乱的人声脚步声如同潮水般瞬时涌来,连身下的竹榻都在微微发烫。 “着火了,”他呢喃一句,目光陡然变得凌厉逼人,赤脚踩在地上,将怀里抱着的竹枕丢下,大步向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门,语气凛然冷厉,“怎么回事?!” 男子额上一层汗珠,也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吓的,声音还算镇静,“火势是从楼顶蔓延开的,所以发觉得晚了一些,应该是有人蓄意纵火。” 如苏柴兰冷冷抬头望了一眼,空气因热意而变得扭曲,屋脊和骨架已经被烧了许久,漆黑着漏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泼上去的水根本无济于事,眨眼间工夫,同成人腰肢一般粗的几根屋脊已经被烧成手臂粗细,眼看着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一刹那,一根犹带着火舌的木干猛地砸下,男子瞳孔一震,口中大喊着楼主小心,扑过去欲替他承挡这灼人的热意。 如苏柴兰皱眉,比他的反应更快,骤然退后的同时大发善心一拽他的前襟,两人惊险避过。 漆黑的木干重重砸在地上,烧的那一片地面顿时散发出一股焦糊之味,木干上带着的火舌舔到其他地方,如苏柴兰冷眼望着帷幕慢慢烧了起来。 还有其他带着火舌的木柱在往下落,戏楼以木制为主,一时间视线之内全是铺天盖地的火苗。 滚烫的热气爬上脚踝,饶是男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切劝他赶快离开,如苏柴兰依旧不为所动,双眸冷静,赤脚站在门内。 “主子!” 一声称得上撕心裂肺的低吼响起,有人破窗进来,不及站稳便飞快搜寻如苏柴兰的身影。 如苏柴兰回头,平静道,“吾在此处。” 阿骨颜稳住急促的呼息,快步上前,目光掠过他赤裸白皙的脚背,俯低身子半跪在他身前,“属下先带您出去。” 如苏柴兰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埋怨,“太低了。” 阿骨颜马上抬高了些,等他伏在他的背上,双臂软绵绵地缠上自己的脖子,稳稳起身,同一旁目瞪口呆的男子厉喝一句走,背着如苏柴兰跨过火舌快步下楼。 期间几乎是发自本能的躲避落下的火星,将如苏柴兰放在干净凳子上时,没让他身上沾一分一毫的灰烬。 阿骨颜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脱下外衫给他垫脚,单手拎起装满水的水缸往回走,喊道,“来两个人!先把屋顶上的火灭了!” 在他的有效带领下,已经烧干屋顶蔓延半个三楼的大火在片刻后被扑灭,其余人忙着检修搜人,阿骨颜棱角分明的侧颚蹭了一道灰,逆着人群向如苏柴兰走去,单膝跪下。 “属下办事不利,回来晚了,忘主子责罚。” 两根冰凉的长指挑起他的下巴,如苏柴兰狠狠抹去灰污,眼中似有疯狂之色,快活道,“你回来的再晚一些我就要生气了,乖,去看看咱们楼里多了些什么。” 阿骨颜讶然,忽而意识到什么,脸色转冷,起身挺直腰背,眯眼望向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金色的焦黑屋脊。 火烧火燎的味道在整条街蔓延开来,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另一处,扎西同扎朵站在门外,和其余人一样仰头远远观望那一角焦黑。 扎朵惊讶,拽着身侧之人的袖子轻呼出声,“兄长,那不就是……怎么着火了?” 扎西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眸色沉沉,“没事,只当看个热闹罢。”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骨颜面沉如水,快步踏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三楼。 一楼二楼无事,只是被浓烟熏得有些灰蒙蒙的,三楼地板上堆着浸水的灰烬和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瓦砾木柱,都是黑黝黝一片,依稀能辨认出原来的形状,散发着难闻的焦苦味。 如苏柴兰房间的门倒在地上已经烧了半截,阿骨颜不自觉皱眉,心中猛地刺痛一下。 如苏柴兰刚来京都的时候成宿成宿睡不好觉,连发脾气的精力都没有,他费尽心思才整理出来这两间,装潢布局皆是亲力而为,眼下毁成这样,如苏柴兰怕是又要许久睡不好觉。 思绪只划过一瞬,阿骨颜抬头看了眼能望见天空的破烂不堪的屋顶,面无表情跨进房中。 整个戏楼最重要的地方就算如苏柴兰的房间,他自然是先来这里一看。 方才他们几个是最后离开的,若是纵火之人留东西在这里,第一时间便会被发觉,除非一直躲在暗处,等他们离开后再动身。 是威胁还是警告,纵火之人居心何在。 外面的喧嚣声大了些,如苏柴兰慢条斯理朝墙外偏了偏头,听见整齐的踏步声和冷铁相碰声,飞快从腰封内侧摸出一卷丝帕,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假面皮覆于脸上,指腹轻轻在下颚一抹,瞬间完美贴合,方才沾在阿骨颜脸上的灰蹭到了自己下巴上。 他刚将蒙眼的丝帕系好,一名戏楼里的伙计慌慌张张跑来后院,低声飞快道,“南衙禁军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身材高大腰细腿长的禁军男子自门后走出,另几名紧随其后,锋芒毕露地朝他们走来,另有两队人一左一右将戏楼外侧围了起来。 如苏柴兰不动声色瞥一眼领头男子的腰牌。 那面年轻,就当上南衙禁军副都督了么。 来得如此迅速算是出乎他的意料,如苏柴兰抬了抬眉头,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握拳抵于唇上,娇弱无比地狠狠咳嗽几声,可可怜怜朝着某个方向声泪俱下哀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那么大一个戏楼呢,怎么就平白无故着了火呢!” 伙计满脸尬色,瞥了眼无动于衷的禁军,凑过去小心托着他的小臂换了个方向,小声道,“楼主,那边没人,大人们都在这边。” 汪习眼睁睁看着这位身材娇小面色苍白的外族楼主身形一僵,讪讪转正方向,又是咳嗽几声,张口又要哀诉,顿觉头疼。 都一楼之主了遇见个事就知道哭哭啼啼的,这戏楼到底是怎么开起来的。 凌肖虽皱眉却没多说什么,问,“你的眼睛?” “本就见不得太亮的光,方才又被浓烟熏了一下,就成这样了,”如苏柴兰勉强笑了一下,鼻尖也被他蹭上了灰,显得他越发可怜。 凌肖沉默一瞬,回身望了眼戏楼,显而易见,这场火的蹊跷之处就在于先烧起来的是上面,三层的戏楼,偶然失火,怎么会从楼顶开始烧,是这戏楼得罪了人? 他眼神好,天边绚烂的晚霞愈发衬得这座戏楼黝黑,福满茶楼的地窖中果然有断肠草草果燃烧的痕迹,但不是梦烟霞,梦烟霞乃精细加工制成,燃烧有异香,但燃后不留丁点灰烬,京都中必然有断肠草的藏身之处。 因此,凌肖不可避免地风声鹤唳起来,广超一报过来说百戏勾栏有一处戏楼着火,他听后心猛地一坠,连忙带人过来,要比其他的一些人快上不少。 楼上有个人影隐约一晃,凌肖目光一顿刚要唤汪习,余光中登时闯入一队同样身着玄衣的人。 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北衙禁军。 方善学快步带人闯入视野的时候,南衙禁军的人俱是一愣,一南一北两派人马各立于院子一侧,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方善学率先回神,上前走到凌肖面前微微一笑,寒暄道,“凌副都督效率如此之快,在下佩服。” 凌肖颔首回意,“你们北衙来的也不慢。” 毕竟从皇城过来,路程不算近。 如苏柴兰唇边笑容不减,几不可察地往后退了退,退出两人之间。 楼上,阿骨颜余光飞快往下一瞥,战栗感由后腰一路上行到头顶,整个人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精神亢奋使他眼眶微微发红,加快搜寻的动作。 最终在屋子的东北角发现一块玉牌,说是玉牌,其实只是一片薄薄的玉片,上刻有字,躺在漆黑的灰烬中异常显眼,白净无暇不沾染丁点污垢,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他没有仔细端详,迅速矮下身子将玉片收入袖中,目光飞快在屋中转一圈,确定没有其他遗漏的地方,随手将如苏柴兰床头的一个盒子拿了,往脸上抹几道灰,以袖掩鼻咳嗽着下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院中众人齐刷刷看向他,阿骨颜明显怔愣一下,放轻脚步挪到如苏柴兰身边将盒子递给他,“楼主,您的东西。” 如苏柴兰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银票和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他口中念念有词,将一众东西清点完毕,财迷似的抱着盒子看向凌肖和方善学两人,似乎在等他们一个准话。 方善学亦看向凌肖,正对上他沉沉探究的目光,被侵犯领地的危机感出于本能地陡然滋生,借着转动身体的动作一手悄然抚上佩刀刀鞘,微笑道,”怎么了?凌副都督。“ 凌肖自然将他的动作收尽眼底,面上毫无波澜,眉眼凌厉,“客气话不必多说,方副都督,京都皇城外归南衙管辖,你亲自率北衙诸位来此地是什么意思?” 方善学跟着方越节日日在皇城内,同那一群老狐狸打交道,到现在还是不大能习惯凌肖如此直来直去的说法,新奇之余一如既往觉得难缠,只含笑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外族聚集于百戏勾栏,不仅仅是皇城外归谁管辖的问题,皇上言明事关两国关系,特差命在下率人前来一探究竟。” 竟一开始就将皇上搬出来么,凌肖微微颔首,毫不迟疑地侧身让了一些,客气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善学惊讶于他的好说话,微笑的面皮下压着古怪,多看几眼他,又扫过他身后南衙众人,居然无一人面上有不服之色,面色镇静,目光只聚在凌肖一人身上。 一旁沉默无言的如苏柴兰默默往后靠了一下,阿骨颜会意,往他身边凑近了些,让他好靠在自己肩膀上。 方善学唇边弧度完美的无懈可击,淡淡颔首,“多谢凌副都督理解。” 凌肖摆了下手,向如苏柴兰投去淡淡一瞥,带人离开。 方善学笑了笑,“凌副都督慢走。”他目送南衙众人走出院子,笑容不减一分亦不多一分,看向沉迷于娇弱中的如苏柴兰,目光在他和他身后阿骨颜身上滑了一圈,罕见失神一瞬,笑道,“楼主贵姓?” 如苏柴兰受宠若惊,脚尖在衣衫里轻轻动了一下,“免贵姓兰。” 方善学点头,“在下姓方,兰楼主,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罢?” 如苏柴兰忙不迭的点头,“方大人,不介意不介意,还请各位大人替我查出事情缘由,我这多年的心血险些就毁于一旦了。”他可怜巴巴地抱紧了怀里的盒子,抹了把脸,结果将脸上脏灰蹭得更开。 一人快步行进院子,附在方善学耳边小声说话,“大人,南衙的人都撤走了。” 方善学看了眼如苏柴兰,有些不好意思的吩咐,“让咱们的人搜查附近,尽量不挪动原物,手脚干净利落些,不要惊扰民众。” 如苏柴兰缠了丝帕的脸上表情很是感激。 方善学退后几步,才转身往楼里去,刚踏上台阶,他忽而想起什么,悄然回眸,望向正被身后高大男子低头安慰的兰楼主。 皇上的言外之意是盯紧这个楼主,然后搜查异常之物,这么……娇小柔弱的外族男子,装的? 他在暗暗打量如苏柴兰的时候,如苏柴兰亦正在揣摩他。 年纪轻轻,当上北衙禁军的副都督,还是赵贯祺让他来的,可见很是受信,赵贯祺只认才能不认家世,这个方副都督,笑里藏刀,一定手段过人。 怕是查明失火原因为假,监视搜查是真。 如苏柴兰心下冷笑,往阿骨颜怀里又藏了藏,亲密无间地依靠着他,真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看得方善学呼吸一滞,匆匆收回视线迈上楼梯。 阿骨颜垂眸低声问,“我去给你拿一双木屐来?” “不用,”如苏柴兰觉得手酸,将盒子塞给他,失落低声喃喃,“你给我买的东西都还在里面,我忘把竹夫人带出来了。” 竹夫人是用竹篾编成的竹篓子,中间镂空,竹编如枕,夏日里睡觉抱着可以凉快一些,阿骨颜才做给他没几天。 他这张面皮上左边一道灰右边一道灰,阿骨颜沉默一瞬,递上自己的袖子,沉声道,“改日我再做一个新的。” 如苏柴兰含糊应了一声,毫不客气扯着他的袖子擦脸,不敢太用力,这面皮太薄,仓促之下覆上的,怕一擦起了皱皮,那可是难看。 虽是裹着他的外衫,但地上小石子还是硌脚,如苏柴兰换了好几种站姿都不得劲,不耐烦地踢了下阿骨颜的小腿,踩在了他的靴面上。 阿骨颜收回方才落在在三楼窗口的目光,皱眉,环视四周,“那边有椅子,过去坐着?” 现在院中无人关注他们两个,如苏柴兰索性张开手,任性道,“抱我过去。” 阿骨颜没觉得任何为难,如苏柴兰性子娇,成天指使他弄这个做那个,包括将他自己抱来抱去,从这边挪到那边。 方善学在三楼巡视一圈,最终停在窗户后,楼下两名男子姿态亲密,让他莫名有些移不开目光。 很稀奇,原来男子同男子之间也能那么亲密,也能有这种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只是不能被世俗苟同罢了。 夜风缓缓拂过,他仿佛觉得被那名男子抱在怀里的兰楼主高深莫测看了自己一眼。 蒙着眼呢,看错了罢,方善学在楼中并未发现什么,北衙的人搜寻无果皱眉向他禀报。 楼下两人已经换了姿势,兰楼主赤脚踩在男子鞋面上,黑白分明。 难道他理解错了皇上的言外之意?方善学沉思片刻,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划,染了一点黑。 “罢了,先查出起火缘由。” 阿骨颜的身子遮挡了他们的小动作,玉片自袖中滑出,从两人交握的手中悄无声息递去,如苏柴兰掌心压了压玉片上面的刻痕,冷笑,“南衙北衙齐聚一堂,咱们可真是受重视。” “阿骨颜,你说这火是谁放的呢?” 他像是本就不欲等到阿骨颜的回答,自言自语,“自然是像我这般的亡命之徒。”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骨颜沉默,将他的双足重新包好。 凌肖率南衙各位回去的路上,汪西回头望一眼戏楼乌漆嘛黑的房顶,好不容易才忍下疑问。 庄律瞥一眼走一路憋一路的他,心下好笑,看广超也是如此,心道汪习明明比广超大了三四岁,却还是一样的少年心性。 他若有所思,往前赶了两步追上凌肖,低声询问,“头儿,那戏楼起火有蹊跷,咱们就不查了?” 汪习广超顿时投去赞赏的目光。 这问题问得好。 庄律不是多问的人,凌肖斜睨他一眼,知他是代后面众人所问,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是我太草木皆兵,刚从福满茶楼里搜出禁物,以为有人借纵火而有意销毁什么,更何况事情出在百戏勾栏,那里人多水深,房屋布局复杂,若是真有人私藏禁物,我们很难发觉。” 庄律蹙眉,“那北衙他们……” 凌肖唇边似有一抹冷笑,“方善学不是说了,皇上的授意,管他什么目的,咱们没理由拦着。” 察觉到这话太过生硬,他放缓语气,继续道,“无论是断肠草草果,还是精制后的梦烟霞,燃烧都会有异香,咱们过去,并没有发掘什么特殊的香味,既然不是禁物,让一让他们也无妨。” 庄律颔首,身后众人齐刷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汪习不大放心,凑上去问,“那咱们查这个事吗?” “闲了就查,”凌肖沉声道,“最要紧的还是查出禁物来源,福满茶楼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汪习点头,拉过广超夹在胳膊下,“行,这事还是交给我和广超,我们一众兄弟都麻利着办事。” 凌肖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句辛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心中有丘壑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云奕站在三合楼最顶上一层,撑着栏杆望向百戏勾栏的方向。 晏子初端了一碗凉水荔枝膏上来给她,“看什么呢?” 云奕抬抬下巴,“如苏柴兰的戏楼着火了。” 晏子初望去,抬眉疑惑道,“他老房子着火……什么玩意?” 云奕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你一天天不干正事,脑子里都想的这些东西?” 晏子初哑然,恼羞成怒道,“我哪天不干正事了!你喝的这碗荔枝膏还是我弄的!” 吃人嘴短,云奕吸溜一口糖水,敷衍地点头,“行行行,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晏子初差点一口气哽在喉咙眼里,逼着自己冷静,“是他自己放的火?还是别人放的。” “我哪知道,”云奕白他一眼,“我又没一直盯着他那老房子的屋顶。” 晏子初神色有些古怪,“你说是不是伦珠他干的……” 云奕无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是十足十的嘲讽,“你怎么没敢说是如苏力干的呢?” “伦珠再闲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事干,我在长乐坊待了大半日,发现一个胳膊上有暗疮的赌徒,让他帮我盯着人呢。” 晏子初惊讶,“你去长乐坊了?” 云奕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将荔枝膏一口闷了,碗塞给他,见他没接,疑惑扭头去看,正对上他说不出来有些哀怨的目光。 甜丝丝的荔枝膏忽而让她觉得有些牙酸,嫌弃地眯起眼,“嘶,你多大人了,想去长乐坊还用得着我领你过去?” 晏子初心虚地偏头,接过碗岔开话题,“暗疮?什么暗疮?” “许是我近日老疑神疑鬼的,觉得那暗疮有点像吸食断肠草留下的,”云奕幽幽叹口气,“还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福满茶楼起了个头,而后一遇见什么就总往那上面想。” 人之常情,说到底还是太放在心上了。 晏子初没开口嘲她,沉默一瞬,“梦烟霞?” “梦烟霞一两一金,贵着呢,一个一穷二白和流浪人挤破院的赌徒,可拿不出那么多钱。”云奕坏心眼地笑了一下,舔了舔犬齿,“他今下午可是输惨了。” “若当真是吸食了断肠草,必有深瘾,他现在身无分文,一定会着急赚钱,”晏子初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捋,“来钱最快的地方,一是花街二是赌坊……” 云奕没忍住笑出声,“就他那姿色,不用想就知道会选后者,嗜赌成性之人除非有危及生命的要事,否则必会想尽办法都坐在赌桌前。” 晏子初若有所思,犹豫道,“我喊几个人去给他帮忙。”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云奕揶揄地瞥他一眼,余光中驶入一辆熟悉的马车,目光擦着晏子初的肩头滑下去,微微一滞。 “要去花街的人来了,”云奕戳戳晏子初的胳膊,步子轻快地自他身后绕过,踱到靠向主街的那面往下望。 “谁要去花街?”晏子初好奇跟来,看清楚马车车壁上刻着的云纹样式,顿时一哽,莫名其妙,“顾长云要去花街,我咋瞅着你还有点高兴的意思呢。” “他让陆沉来咱们这买酒,”云奕俯身趴在栏杆上,脑袋一歪枕上胳膊,轻笑道,“他这是不打算喝漱玉馆里的酒。” 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晏子初疑心自家妹妹脑子缺了不止一根筋,暗暗想着得赶快催白彡梨快些入京。 云奕没心思理会他诡异的沉默,笑眯眯盯着将马车内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瞧。 接着便看见里面的人似有所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出,顾长云掀起帘子一角,抬眸往上一瞥。 四目相对,云奕如愿以偿笑弯了眼。 顾长云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无声做了个口型。 回家。 云奕眨眨眼,懒洋洋的只是笑。 从明平侯府一路出来,顾长云心情异常低迷,恍惚回到了少时被父亲夹在胳膊下强制送去学堂的时光。 明明知道必须得去,但心里还是万般不情愿,过一会儿又会默默安慰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去早回早利落,可还是打心底觉得不高兴。 他望着云奕唇边清晰的笑容,愈发觉得心中郁闷。 瞧着也不像很生气的样子,怎么还一天一夜都不回去。 目光一寸寸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顺着颈子滑下,在她搭在栏杆上是一截腕子上定了定。 唯一让他心情轻松一点的,就是老老实实拢在那腕子的白玉镯了。 云奕敏感嗅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酸味,顺着酸味蔓延的路径扭头望到面无表情的晏子初身上,凭她多年的察言观色,这厮现在在发呆,完全接收不到下面某人凉飕飕的信号。 陆沉提了两坛三春雪出来,接到顾长云的示意,无奈缓下速度,尽力以最慢的速度往前走。 然而就那么短短一小截,走再慢能要多久,陆沉忽视旁人惊讶疑惑的视线,觉得顾长云他当局者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想明白挽回云姑娘的根源还是要哄人。 多看几眼又能如何,云姑娘能回侯府? 顾长云好像意识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再抬头时云奕的身影已不在栏杆后,只留下一个不知道眺望何处独自出神的男子。 陆沉已经走到了台阶处,镇静地摸了摸唇角。 他方才将心中所想写脸上了?那侯爷这是明白了还是怎么? 顾长云目光上上下下移动,终是没再见着云奕的身影,百无聊赖放下窗帘,同外面陆沉道一句,“走罢。” 陆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将两坛三春雪递入马车,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 栏杆后只站着云奕。 云奕朝他微微一笑。 陆沉讶然,下意识颔首同她示意。 云奕没有什么动作,慢慢偏头让视线滑到远处。 是花街的方向。 陆沉见她没有再收回目光,便坐上马车前边,马鞭轻轻一抽,载着里面满脸苦大仇深的顾长云慢悠悠继续往前走。 这一系列事情给他的感觉还是稀奇,陆沉想,他的确从未见过顾长云这般苦恼的样子,当年在边疆带领百余名人突围离北三面包围圈的时候,不也是只皱着眉沉思片刻便果敢下了决定。 那一战兵行诡道铤而走险,以少胜多,赢得实在漂亮。 顾长云饱读兵书,怪不得现在换了风月话本捧着研究,许是在钻研如何哄得云姑娘开心罢。 楼下月杏儿喊她下去用饭,如苏力捧着自己专属的大海碗,跟着喊了一嗓子云姑娘下来吃饭。 云奕应声,视线追着顾长云的马车远去。 花街的灯笼早亮了起来,整条街暧昧的灯光和女子们嬉笑声脂粉香气融在一起,共同写下奢靡二个大字。 在那边看不清夜空的繁星,说不定楼清清也在漱玉馆的最高层站着,翘首以盼顾长云的到来,云奕垂眸,指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转身下楼。 没曾想在楼下遇见了熟人。 凌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面前一壶清茶,旁人来此皆是为了休闲饱肚,坐姿随意谈笑风生,只有他一人即使是坐着也身姿挺拔如苍竹,双手虚握成拳放于膝上,目光沉稳而不飘忽,愣是将一个茶楼饭馆坐成了对簿公堂的感觉。 周围人约莫是觉得和他气场不合,不约而同远离,凌肖周围一圈三张桌子都是空无一人,他还不知似的,偶尔气定神闲饮一口茶。 这情景很难不引人注目,云奕还未从楼梯上下来就已经瞥了他好几眼。 随手拉着伙计小声一问,“角落里那人,只点了一壶茶?” 伙计一脸茫然望过去,“没啊,那位客人点了一壶龙井,一碗云吞面,还有一份马蹄糕,后面师傅正做着呢。” 凌肖先前在她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隐瞒自己偏好南方的口味习惯,今日这是变了性子? 不能全然否认这是试探,云奕猛地清醒,她可是差点将人家的房子拆了。 说不出她现在什么感觉,第一反应还是不想让凌肖知道,知道……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月杏儿伸出个脑袋,顶着门帘,“阿姐,鱼羹凉了的话就不好吃了!” 云奕回神,心不在焉走过去。 两道目光直白且坦荡地黏在她身上。 云奕硬着头皮装察觉不到,掀开帘子时却鬼使神差地一回头。 她现在是自己的脸,不是凌肖他认识的“云姑娘”的脸。 凌肖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回头,可是又在等她回头,一时颇有触动,眸光清澈,微微一扬唇角,朝她点一点头。 云奕像是被他的微笑烫了一下,详装若无其事地回首跨入后院。 这算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同别人礼貌打招呼? 可惜凌肖不是玉,他现在是一把开刃的刀,你只要稍微不妨,冷不丁就会被乍露的寒光狠狠地割一下。 鱼羹的味道很熟悉,像是晏子初的手笔,云奕捧着碗环视一周,“晏子初呢?” 晏箜停下给月杏儿夹菜的动作,看向她,“家主在楼上房间,说是没有食欲。” 使哪门子小性子,云奕习以为常地翻个白眼,良心发现地嘱咐他待会送消夜上去。 晏箜抿唇笑了一下,连连点头。 皇宫带给汪士昂的感觉依旧是冷,寒气无孔不入,但凡一接触皮肉,便会不死心地死死缠绕上来,仿佛有实质是丝线,勒入皮肉,缠上骨髓经脉,让人每时每刻不厌其烦地受它的折磨。 赵贯祺的眼睛耳朵在这深宫中比比皆是,满安已经失了先前在山上沧浪书院里奔跑玩闹的灵气和兴致,双目空洞,成天坐在窗后抬头望着那四四方方一小片天空发呆。 汪士昂不惊讶于赵贯祺后宫中寥寥几人,他一向不是沉迷美色的人,当年以为他是心中自有丘壑,才对外界这些诱惑视若无睹。 现在才悲哀地发现,他心中的丘壑不是万里河山,不是黎民百姓……是另一种浮光掠影的沉迷。 福善德又在唤他,声音低下恭敬,入耳却只觉如同魔音穿脑。 “汪先生,皇上在御书房,现在要见您。” 汪士昂无力地闭了闭眼,满安愣愣地望过来,小幅度颤抖摇头,目光中满是恐慌和哀求。 他没有办法,只能默默长叹,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叮嘱他别乱跑,乖乖待在院里,也不要随便乱吃东西。 福善德躬身等在阶下,身后除了提着宫灯的小太监还有数名带刀侍卫,见他出来才直起腰身。 “汪先生,您先请。” 汪士昂略显麻木地朝他点点头,抬步向宫门外走去。 御书房中方才来了暗探,因此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淡淡的焦糊味。 赵贯祺打开窗子透气,不多时便看见汪士昂一行人朝这边过来,宫灯在夜色中照出他们变了形的影子,登时双眸中有别的什么意味悄然滋生。 福善德小心翼翼给汪士昂倒上茶,替两人掩好门后静静守在外面,做一个恪守本分的聋子。 赵贯祺盯着汪士昂抿了口茶,微笑道,“先生,今日我听您的话,给了如苏柴兰一个下马威。” 汪士昂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沉默后问道,“在下斗胆一问,皇上是怎么做的?” “我把他在京都中藏身的戏楼烧了,”赵贯祺说这话时语气轻快愉悦,眸中闪着奇异的光彩,“从楼顶烧的,他的房间烧了大半,今晚他休想睡一个好觉。” 汪士昂隐隐生起担忧,“皇上这般做法,怕是会激怒他。” 赵贯祺冷笑,“狗急跳墙,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汪士昂不大赞同地微微敛眉,赵贯祺总是说一分做三分,如今眼底的偏执疯狂之色险些压不住,不是算是什么好事。 大概是意识到他已沉默良久,赵贯祺收起面上神情,静静望他,是在等他的下文。 喉中干涩得厉害,汪士昂心跳几乎停了,强装镇定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 赵贯祺很有耐心,问他,“先生怎么看?若是换作先生,会怎么做呢?” 一口一个先生,看似全是问句,其实都在硬推着他在独木桥上往未知的前方走。 汪士昂张了张口,迟疑道,“无论如何,震慑一番后,需将其驱逐回离北草原。”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赵贯祺有些失望,“先生过于谨慎小心了。” 他眼底又露出那种疯狂之色,“我邀他入宫,先生你说,他有没有那个胆子赴一场鸿门宴?” 汪士昂大惊,“皇上让他入宫?!” 这难道不是引狼入室? 赵贯祺自有思量,运筹帷幄地抬了抬眉,含笑道,“先生且等着看罢。” 汪士昂只觉浑身冰凉,心渐渐沉入谷底。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喊谁大姐呢?” 花街依旧是灯火美人迷眼,酷暑之时饶是夜间也闷热,今晚更是一丝风都没有,姑娘们争先恐后换上轻薄的纱衣,欲盖弥彰地露出大片大片惹人遐思的白皙春色。 漱玉馆里女子的穿着清凉诱人却不轻浮,实属难得,软桃年纪小怕热,手持一柄团扇伏在二楼栏杆上轻摇,远远见一辆低调的马车驶进一条窄巷,她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接着就扭头去看楼下细腰姐姐如何招迎客人。 清清姐说她初来乍到,需得多看多学,少仗着贵客的喜欢就惹是生非。 能来的起漱玉馆的人非富即贵,若是有心有钱,根本不用刻意卖笑,没多久细腰就被一身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揽在怀里进了大门,软桃小小伸个懒腰,绯色纱衣下两枚小巧可爱的腰窝若隐若现,吸引经过的客人上手,探入衣摆抚摸揉捻,更有甚者往下揉掐两瓣软肉。 虽说是包不起一晚,但既然遇见了,美色在前,便宜不占白不占。 软桃脾气好,不怎么跟客人计较,但总有人蹬鼻子上脸,就比如说现在,团扇跌在地上,她被一人强拉入怀上下其手,松松垮垮的衣领扯得更开,男子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探入衣内罩在她臀上大力揉捏,一身酒气满脸春心荡漾。 眼看着这人要半拖半抱将她往屋里带,软桃这才慌了神,柔若无骨的双手抵在男子身上,左右看有没有人能帮她。 这边露台上人少,正给了好色之人可乘之机,仅有的几名姐姐也被客人搂着逗闹,急得她香汗淋淋,不知如何是好。 忽而听到一名女子娇笑,“哟,那位公子来了。” 软桃虽不知“那位公子”指的是谁,她自打进楼就接触过那两位公子,看清清姐的态度必然是高人一等,她来不及理会男子更下流的举动,急急往下探头。 竟然就是那两位公子其中之一。 赵远生从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避着人急匆匆踏入花街,将要到漱玉馆的时候才慢下脚步,整理一番衣着,慢条斯理走入莺莺燕燕的包围圈中。 似乎听见有人唤他,赵远生抬头,软桃憋红了一张小脸,躲过身后男子伸过来的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赵远生不是没看懂她眼中的乞求,心中讥笑,像软桃这种初入风尘的女子总是奢望攀上高枝,就不必辗转于其余人怀抱当中,实在是可悲可笑! 他可是来找莺影的,掏了那么多银子,可不能只风流一夜,莺影也算有些本事,只要一想她光裸着身子在怀中情动呻吟的模样就一阵心痒,要不然也不会空房难耐独自一人前来,赵远生不以为意收回目光,在左右两名女子腰上揉了一把,接着就进门去了。 啧,是不是得买几个姑娘放在房中了。 软桃愣愣地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视野内,眸色一黯,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趁她没了动作,男子心中暗喜,将她拦腰一抱,软桃双脚冷不丁离了地面,娇呼一声,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逮着手边什么就死死拽着不放了。 布料的触感,柔软又光滑密实,像是云锦。 来人行云流水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轻而易举掰开男子箍在她腰上的手,长腿将人往后狠狠一踹,男子吃痛松手,来人猛地发力将发愣的软桃拽到自己身侧。 绯色纱衣飞旋,软桃躲到来人身后,感激地抬头望向那昨晚出现在梦中的侧颜,娇羞道,“顾公子,您来啦!” 顾长云淡淡嗯了一声,冷下脸色,寒声呵道,“滚!” 男子被他的气场震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悻悻离去。 顾长云顿了一下,回神温柔道,“软桃姑娘,没事罢?” 这样的英雄救美论哪个女子能不倾心,更何况还有方才的赵远生做对比,软桃羞得脖子都飞红一片,连说了两句没事,又觉得有些难堪地垂下了头。 那一截泛红的柔软白皙的后颈并没有让顾长云生出什么想法,他一本正经点头叮嘱两句不要落单,脑子里想的全是云奕,那枚暧昧的小痣似在眼前晃动,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软桃对上他爱意流露的双眸,心中小鹿乱撞,嗳呦一声软倒靠在他肩上。 顾长云借扶她的动作微微拉开距离,随口道,“我方才好像瞧见远生也来了。” 软桃撅了撅嘴,顾长云左右望了望,问,“兰菀呢?” 软桃还未从少女春心里清醒过来,怔怔答道,“兰菀姐姐应该在房间……我带公子过去罢。” 她有些泄气,又很快打起精神,笑着挽上他的胳膊引他朝屋里去。 好巧不巧,安排给兰菀的房间正是先前依云住的那间,顾长云见着熟悉的门牌,不动声色抬了抬眉,屋里兰菀正在插花,听见外面顾长云的声音,欣喜放下手中花枝,拎着裙摆小跑过去开门。 软桃将顾长云带到,并未马上离去,不安分地紧挨着他戳他的后背,见两人都没有留她的意思,小姑娘撒娇似的在顾长云胳膊上蹭了蹭,扭着腰肢离开,看似不经意一抬手,露出身后两个腰窝。 腰间金铃清脆作响,软桃走到斜对面的房间门前回头,娇俏地朝顾长云眨眨眼,腰臀轻摆,玉指扶门慢慢合上,留了窄窄一条门缝。 诱惑性极强。 房间内的兰菀看不见她的动作,顾长云默默感叹一句不要以貌取人。 他淡淡收回目光,朝兰菀微微一笑,进去合上了门。 暗处,方才被踹了一脚的男子捂着小腹,跌跌撞撞跑到那人指定的地点,却没见着人,顿时破空大骂,让他没占够美人儿的便宜不成,还白白挨了一脚狠的。 骂完,男子目中流露出痴迷和垂涎之色,那小美人儿的皮肉又绵软又滑嫩,可真是好摸好玩,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一亲芳泽,好好云雨一番…… 陆沉面若寒霜,抱臂靠在黑暗中静静望着他辱骂一会儿色笑一会儿,直到他有了要离开的意思,才眨眼间动身出现在男子面前,将一袋银子扔到他脚边。 男子一惊,吓得连连后退,却是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极了。 陆沉居高临下看他,语气无波无澜,“你办事倒会举一反三。” 男子刹那白了脸,这,这人只说让他去调戏那位美人,怎么看这意思是很不满意呢? “是,是我吃多了酒,一时情难自禁,好汉你……” 陆沉一动未动,男子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没忘捡起那钱袋揣进怀里,一边讨好地笑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自以为趁人不注意慌不择路飞奔离去。 陆沉凉凉地抬眸,做了个手势,紧接着有一道黑影在房顶掠过,无声跟上男子。 夜色下,另有一人行色匆匆,头戴帷帽,身披黑衣,矮身在及膝的草丛中迅速穿梭,顺着土坡滑下,踩了一脚的湿泥。 靠着河边,一身材佝偻的老人披着蓑衣静静站在乌篷船船头,提着一盏没有点亮的渔灯,听见声响老人抬头望过来,“是白姑娘?” 声音沙哑,却还是能听出是个女子的嗓音。 白彡梨站稳,礼貌地向她颔首示意,“缨公子,别来无恙。” 缨男微微一笑,“你还记得。” 白彡梨上船,帷帽黑衣去下,露出里面一身白衣和身前背着的一个碎花包袱。 长竹竿在岸边一点,乌篷船缓缓向前划去,河面平稳,顺风顺水,没一会儿便行得飞快。 缨男手持竹竿在船头把控方向,听见后面有细微的水声,回头看是白彡梨蹲在船边撩起水花认真清理衣摆上的污泥草屑。 乌篷船窄小,她这样探出身子也不怕船翻栽入河中,缨男默了默,抱歉道,“来时匆忙,未能给姑娘准备干净衣服。” 白彡梨毫不在乎地拧干衣摆,笑道,“不碍事,这身是我才换的,洗洗就行。” 她将布料展开,就这一丁点波光粼粼细看,待会进城后衣服绝不能沾有泥点。 缨男点点头,没再说话。 白彡梨用内力将衣物烘干,站在船尾远眺前方,已经能看见京都城内的灯火了。 乌篷船行至两处山壁之间,缨男以竹竿挑开下垂的绿色藤曼,船只载着人顺畅滑入一处洞穴,片刻后眼前豁然开朗,人声一下子嘈杂起来。 白彡梨惊讶地挑了下眉。 缨男面不改色继续往前撑船,身子佝偻地更低,时不时从斗笠下传出几声低咳。 靠岸,她用竹竿抵在青石板壁上稳住船,白彡梨提起裙摆被岸上一船夫扶着上岸,妆容精致,衣裙素雅,发髻上簪了一枝梨花样式的发钗,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凌乱,姿态优雅地微微俯身向两人道谢。 岸上船夫接过她递来的船费,一愣,小心捧着送到缨男面前。 两块碎银上压着一枚灰暗的扇坠。 缨男呼吸一滞,两指捻起扇坠飞快收入怀中。 三合楼,月杏儿在柜台后百无聊赖拨弄算盘,懒懒打个哈欠。 “晏箜,你说这人什么时候走啊,是打算再吃一顿消夜?” 晏箜替她将碎发拨到耳后,瞥一眼角落里沉着安坐的凌肖,无奈,“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小姐。” 月杏儿白他一眼,“小姐出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子初不知从哪飘了过来,皱眉,“她又跑出去干什么去了?” 月杏儿背对着他,忽觉一股凉气从背后袭来,惊吓地往晏箜身前一缩,回头讪笑,“哈哈老板您下来了啊……” 晏箜被她狠狠一踩,默默抽气,柔声道,“月杏儿,脚移一下,踩着了。” 踩就踩罢,家主身上的冷气跟小刀似的扎人,月杏儿只当没听见,往他身前又缩了缩。 晏子初刚想问柳正哪去了,忽然听见身后有熟悉的人声。 白彡梨娇娇弱弱地抱着她的碎花小包袱,风尘仆仆地同伙计说道,“劳烦,我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客栈在哪……这儿能住店吗?” 伙计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挤出一个微笑,“能的客人,您去柜台登记一下就行。” 说完,他偏了下身子略为僵硬地指了指望着门口这边的三人。 三人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震惊,晏子初更带了些无语。 白彡梨我见犹怜地撩了撩秀发,抱着小包袱向三人走去。 月杏儿和晏箜功夫尚浅,跟见了猛虎豺狼似的,实在是没忍住齐齐后退一步。 晏子初模样镇定语气震惊,“这位大姐,我让缨男去接你,你这是去哪儿还上了个妆?” 白彡梨咬牙微笑,“你喊谁大姐呢?” 晏子初点点头,从盒子里取出一块木牌给她,又让晏箜在册子上装模作样登记一下。 白彡梨的目光顺势转到鹌鹑一般缩在一起的两人身上,碍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维护自己楚楚可怜的印象,没有直接上手摸两人的脸,只嫣然一笑,“哟,这俩孩子现在感情那么好啦!” 晏箜不知所措,“呃……填什么名字呢?” 白彡梨认真地想了想,“……春花?秋月?” “行了行了,写她的本名,”晏子初阵阵头疼,“子宁不在楼里,跑出去玩了。” 角落,凌肖瞳孔一震,茶水溅出几滴。 子宁?他没有看错,这男子的口型是子宁…… 周身气藏乍泄一瞬,凌肖速度收敛好平静饮茶,思绪凌乱。 晏子初飞快往那边一瞥,拧眉,“他什么时候走?” 晏箜下意识往身侧看了一眼,月杏儿咽咽口水,没敢应答。 柳正自后面拎着清茶走出,看清楚这位白衣女子的脸,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白彡梨凑上去,“呀,我们柳正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呢!” 晏子初同他使了个眼色,柳正拎着茶壶往旁边一侧,正好瞧见晏箜笔下的名字,微笑道,“芦金花姑娘,您不是要住店?随我上楼罢。” 这次轮到白彡梨尴尬一瞬,咬牙切齿瞪了眼晏子初,继续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慢吞吞跟了柳正上楼。 晏子初再不留痕迹往角落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桌上只留下银钱。 面色莫名变得复杂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但愿如此。” 聚在三合楼门外的行人一一好奇地往里看,窃窃私语声起起伏伏,时不时传出几声明显的惊叹。 柳正不动声色踱到门边,微微一笑,“诸位,可是要来我们楼里一坐?现种种食材都是最新鲜的,诸位现在点什么都是能做的。” 三合楼的饭菜哪是寻常人家一天三顿吃的,听他这么一说,一些人面色讪讪地散去。 晏子初猛地一转头,见他一手扶门,宽大的袖衫连带身形遮挡了大半个门,外面的议论声顿时消下去了七分,只是还有人从窗户外偷偷摸摸探头观望里面。 如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晏子初彻底镇静下来,一把拉过还在逗那大雁的云奕扳着她的肩头转了个圈,让她背对着众人,声音沉沉压着薄怒,“顾长云什么意思?如此大张旗鼓,他不是不想让你抛头露面的吗?!” 云奕下意识往脸上摸了一把,啧,这可是真脸,被真金白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差点就给忘了。 晏子初察觉她的动作,眼前一黑,连忙推她往后走。 柳正在身后比了个手势,满脸震惊围观的月杏儿和晏箜回过神三两步冲到门外,专拣贵的报菜名,热情似火招揽他们进去,不多时便骇得人群散去,门外重归清净。 但还是有不肯善罢甘休的人远远站着。 王管家博物多闻的,笑呵呵摸了摸下巴,没说什么。 柳才平余惊未定地吸溜一口热茶水,开始认真审视那些箱子,勉强满意地略一颔首。 后院,白彡梨十分识趣地拎着如苏力去一旁蹲着继续吃,半是给箱子腾空儿,半是躲远一些好平安无事地看热闹。 “偌大个京都,就顾长云是个变数!”晏子初气道,“前些日子不还是非要藏着掖着,整什么金屋藏娇吗,这是干啥?把你往外人眼皮子底下推!” “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娇被他气跑了,不得热热闹闹地送些东西过来哄?”云奕无奈,见他又要发火,忙安慰道,“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哈。” 她大概能猜到顾长云的心思,只是担心另一件事,“是不是把咱们三合楼牵扯进来了?” 晏子初还算冷静,“这不是事,三合楼能打尖能住店,对外声称你在此处落脚便成,再说,三合楼不怕招惹是非,你且放心。” 一旁的白彡梨赞同地点了点头。 云奕心头一软,就算是在气头上晏子初都想着为她撑腰。 默默平复了一会儿,晏子初叹一口气,“子宁,我不知道你和顾长云之间有什么事,但我知道你有分寸,顾长云他这个人……你比我们都了解他,若是真察觉到他不怀好意,就算仅是丁点端倪,也要尽早同我们说。” “你护着他,晏家永不会对他下手,但我身为兄长,绝不会让他欺负你。” “到那时候就算是用强,你恨我怨我,我也要把你带回荆州。” 云奕点头,哭笑不得,“你都想到哪去了。” 晏子初没好气瞪她一眼,像是责怪她不把正经事放在心上。、 “我心里有数,”云奕主动示好,挠了挠他的腰侧,声音很轻,“……不管怎样我不会恨你,你是我哥……” 晏子初还以为自己听错,顿了一下,神色古怪地贴了贴她的额头。 知道他是存心,云奕微笑着拎起他一根长指甩开,乐颠颠地跑去看那些真金白银。 啧,侯爷的私房钱呢。 白彡梨慢慢捧碗站了起来,轻咳一声。 晏子初看向她,话是对着云奕说的,“子宁,过来让白彡梨给你看看。” 云奕眼皮一跳,指尖的南珠跌回去一声脆响,撞碎一盒月光。 明平侯府,白清实半路捡着迷路的三花,揣在怀里去找顾长云,一进门就见着顾长云站在廊下盯着一株芭蕉出神,眸色暗沉,眉头紧蹙。 三花喵呜一声,白清实顺着它的动作俯身放下它,刚松手小奶猫就颠颠地跑去顾长云脚边一遍蹭一遍嗲嗲地叫。 顾长云神色缓和了些,将它捞起来托在掌心上,点了点它的鼻尖。 白清实看了他一眼,“你让王管家送东西给云姑娘去了?” 顾长云敏感地斜睨他,“你想说什么?” 白清实反问,“改主意了?” 顾长云静静抬眸望天,手上给三花顺毛的动作温柔。 白清实等了一会儿,以为等不到他的答话了,百无聊赖想着再起个话头。 却听见顾长云淡淡道,“没有改主意。” “在时机未到之前,她就必须乖乖待在我身边,别想偷跑,也别想着疏远我。” 这声音凉得像是要剐人一层皮,白清实怔了一下,顿觉无奈,“明明是你先招惹人家的。” “我不管,”这一次顾长云答得飞快,幽幽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日积攒的怨气一并舒出,冷峻道,“我的心意已经给出去了,就看她了。” 这算哪门子的心意,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下聘,白清实无语,又忽而觉得合理。 万一呢,毕竟这两个都是很……随心所欲的人。 伦珠站在长乐坊高处,皱眉远望。 一荷官牵了牵铃铛,上楼,道在一处赌坊发现了王武的身影。 伦珠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让他们继续盯着。 不忘吩咐一句,“去看看三合楼那儿,发生了何事。” 荷官应声而去。 顾长云的这番作为如同狂风卷过般惊动了整个京都,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知晓明平侯一大早派人抬了许多口箱子去三合楼,据说是为了哄闹脾气出走的小情儿回府。 好家伙,那么多口箱子,该装了多少金银珠宝,明平侯出手阔绰,这小情儿排面可够大的。 大多数也就是看个热闹,但仍是有人暗暗起了心思。 赵贯祺的消息灵通,一下朝探子来报,他还以为听见了什么笑话,冷冷嗤笑一声。 “长云他还真是能折腾。” 虽说早觉得明平侯无论做出何事都有可能,但福善德吃了一惊,以至于让他跑神没听清赵贯祺的下一句吩咐。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忌。 所幸赵贯祺的注意只放在远处,主殿的地基两人那么高,轻易能望见进出宫门的人。 “去准备些东西,照例给明平侯送去。”赵贯祺回身,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福善德心肝一颤,强装镇静躬身,“奴才遵命。” 三合楼,柳正恭敬送走王管家一行人,来到后面,云奕刚被白彡梨放开,一边活动手腕一边招呼月杏儿去拿几片青菜叶子喂大雁。 红木箱子在空地上堆成小山,晏子初眼不见心不烦,让晏箜他们把东西都搬到地下暗室里去,随手接过柳正递来的东西草草瞥了一眼。 是明平侯府送来的礼品单子,晏子初古怪瞅他,目光询问他给自己这个干啥? 柳正叹了口气,默默将单子翻了个面放回他手里。 大红洒金纸上几行金字铁画银钩,笔锋凌厉,比正面的字迹还更有顾长云凛然的气场,写着他自己的姓名,字号,生辰八字等等。 啥玩意?! 晏子初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一抖,眸光微闪,静默片刻后快速将单子折好,在最近的那口箱子里随便找了个缝隙塞进去,盖上盖子一气呵成。 柳正目睹他的所作所为,又想叹气,结果被晏子初瞪了一眼,只好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走开。 晏子初冷静了一会儿,略有些心虚地瞥了背对着自己喂大雁的云奕一眼。 云奕似有所感,后脊一僵,同样心虚地没有回头看。 如苏力拿了个胡饼蹲在一旁看她们两个喂大雁,嘟嘟囔囔说在他们离北这种鸟夏日里可常见了。 云奕抬指在大雁长颈上轻轻蹭了一下,不动声色勾了勾唇角。 严君益早早派人在宫门外等候,萧何光一出来便知晓了这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事。 萧何光微微一愣,着实是有些惊讶于顾长云,探子上报他两日前夜里从漱玉馆带了女子出去,今日又兴师动众地求原先养在府里被气跑的姑娘回去,那么多抬箱子,系上红绸就是十里红妆,对赵贯祺还是谁,可真放心。 他眸色偏冷,自眼底生出厌恶,旁人看他脸色行事,大气不敢出。 马车轻晃,车内仅一几,一小柜,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他是最低调的那个,就连赵贯祺提起来都得夸俭省二字,萧何光闭目养神,转弯间窗帘轻轻一摆,离他最近一角的缀穗在面前轻轻一扫。 他见过顾长云的马车数次,四角坠香袋,车壁雕花,单从外面看就是富丽堂皇,门帘窗帘压角皆是包金且用金丝线穗,每次见那金穗晃动都好似能听见金钱相互碰撞的脆响。 为了一风尘女子下那么大手笔……萧何光缓缓掀起眼皮,看来,顾家的家底比他想的还要殷实。 呵,赵贯祺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这一层上去。 一个死守那点俸禄久日没有功绩的侯爷,若能富可敌国,必然让人心惶惶。 他不是赵远生,如今对顾长云一掷千金的那个女子已意兴阑珊,顾长云能为她一掷千金,也能为他新宠爱的小情儿一掷千金,喜新厌旧罢了。 萧何光神色讽刺,他只是要找到明平侯的软肋,不是非要一个个盯着在他身边打转的女子,若是那样,他其他事也不用干了。 正被一群人围着看她喝汤药的云奕忽而背后一凉,警惕地抬眸往危机袭来的方向望去,却被气急败坏的晏子初捏着下巴扭回去,咬牙切齿,“把药给我喝了。” 云奕撇了撇嘴,颇为苦大仇深地盯着那碗漆黑如墨的药汁,就是不肯张嘴。 月杏儿又好笑又担心,眼巴巴捧着一大碟果脯,劝道,“小姐,良药苦口,你就赶紧趁热喝了,等会凉了味道更苦,哝,我这那么多果脯呢,一口闷了马上就用这个就嘴。” 晏箜被她轻轻一踢,会意地捧着一盒糕点上前,和她一起并肩端到云奕眼前。 如苏力单纯凑热闹,目光上上下下扫过她全身,琢磨着她得了什么病。 晏剡也是,围在外面眼巴巴看着就差加油助威。 只有柳正见怪不怪气定神闲拨着算珠,白彡梨甩着手上的水珠走来,啧啧感慨。 “这丫头小时候还不这样呢,乖巧听话一口闷,真是越大越不肯好好喝药,磨人得很。” 柳正轻飘飘道,“身为晏家二小姐,其实还可以更磨人一些。” 终归有那么多人哄着宠着。 白彡梨不可置否,靠在柱子上见晏子初翻个白眼自己喝了一口,云奕偷摸瞥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碗喝药。 好苦,比之前喝的还哭。 云奕一张俏脸皱成一团,马上捏了枚果脯塞入口中。 围着的一圈人面露喜色,柳才平笑呵呵端来一杯蜜茶,让她先冲淡些口里的苦味。 柳正看着那边,问,“她怎么样?” 白彡梨抱臂静默片刻,见云奕笑着报复性去捏晏子初的脸,只叹了口气。 柳正喉头一紧,不再问了。 另一边,顾长云阴森森地盯着王管家身后,沉默不语,戾气似有实质在他周围扭曲张牙舞爪。 来喜来福默默往旁边各移一步,低头盯着鞋尖当木头人。 王管家老神在在,含笑道,“侯爷,咱们人到的时候云姑娘正在用早点,是酒酿浮元子,姑娘用了一小碗,脸色和精神倒还算好,见着送去的东西又惊又喜,只是瘦了一些,看着愈发单薄了。” 白清实抱着方才被他急急塞过来的三花,无辜地眨眨眼,见他抿唇一言不发的样子,便替他开口,问,“云姑娘没说什么?比如何时回来?” 王管家仔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见顾长云脸色又沉几分,贴心道,“云姑娘看着很喜欢那两对大雁,只顾逗着,之后便去了后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 白清实若有所思看了顾长云一眼,大雁都送了? 顾长云垂眸,让人看不清眸中神色,不过周身气氛还是低沉,闷闷嗯了一声扭头去了书房。 三花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喵呜一声想要挣开白清实下地追去。 白清实捏捏它的爪子,轻声哄道,“乖点,你娘亲不在这,侯爷不高兴呢。” 三花也不知听没听懂,可怜兮兮喵呜几声缩着不动了。 王管家眼带笑意,摸了摸下巴,“白公子无需担心,云姑娘可能过会儿就回来了。” “但愿如此。” 白清实笑了一下,他也是这样觉得,但不知云姑娘怎么想。 若是真就想存心气一气顾长云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将在外 顾长云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 云十三云十一两个回到自己岗位上,蹲在墙头噤若寒蝉。 昨晚蚊虫太多没睡好,云十一闭目养神琢磨着今儿得熏一熏艾草,养两盆驱蚊虫的药草。 云十三只老实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瞅着紧闭的门窗,往他身边挪一挪,偷偷摸摸朝他勾一勾手指。 云十一无奈,心有灵犀地从怀里摸出一包酥饼给他。 云十三心满意足,见四下无人,戳了下他的胳膊,好奇,“哎你说咱们侯爷和……云姑娘这是几个意思啊?” 云十一扯扯他的侧颊,低声道,“别多事。” “我就是看不明白,”云十三小口小口咬着酥饼,唯恐掉下渣来,又抬头看了眼书房的门窗,小声道,“瞅着比话本子还要有意思。” 云十一顿了顿,赞同点头。 三花轻巧跃过门槛,试探地停在原地喵呜两声,除了吸引墙头上两人的注意外别无其他动静。 两人眼睁睁看着它在原地转了个圈,艰难爬上台阶,欢快地跑去门前,抬起小爪子,开始挠门。 云十三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好家伙这声音简直,不堪入耳。 三花坚持不懈地扰了有半刻钟,屋里顾长云还是没有动静,使得它怀疑地喵喵两声,抬起小脑袋认真地审视面前这个硬梆梆的大木板。 喵? 一只骨节纤细好看的手轻轻托着它软乎乎的肚皮起来,云十三的目光愣愣定在那只手上,顺着胳膊往上移,看见了云奕含笑微弯的唇角。 三花惊喜地喵呜一声。 云十三惊讶,云奕来的时候他竟一点都未发觉,从院门到房门,那么远一段距离,他怎么回事儿?走神走到姥姥家去了?! 云十一见他一脸惊愕就知道他心想何事,淡定地戳了戳他,表示不是他的原因。 是云奕有备而来。 她若是想,别说那么远的路,就算把明平侯府逛游一圈,云卫也难以发觉。 三花扒着云奕的手腕嗲声撒娇,云奕垂眸静静给它顺毛,就站在门前。 几息后,门内传来略显急切的脚步声,下一瞬房门猛地打开,顾长云面上燥色未褪,眉头却率先舒展开来,可惜说出口的话不大好听,冷声呵道,“你还知道回来!” 话刚刚出口悔意便涌上心头,顾长云暗暗懊恼,抿紧了唇。 三花被他吓得缩了脖子,往云奕手心蹭了蹭,顾长云垂眸看着它的动作,沉默不语。 云奕笑容未减,如同先前无数次那样,无辜地眨眨眼,反问一句,“不回来去哪?” 顾长云一怔,忽而有些恍然,似是闪身回到了多日之前,只不过此时彼时心境大不相同。 惟有云奕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云十三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侯爷冷若寒霜的神色渐渐融化成一池春水,往旁边侧了侧身让云奕进门。 他没看错?!那是啥,那双颊的薄红真不是天气热的? 云十一察觉到他震惊得周身空气凝固,无奈抹去他唇边沾着的一点芝麻,唇齿轻合,以唇语道一句大惊小怪。 屋内,三花惬意地云奕膝上摊成一张猫饼,享受力道恰好的顺毛,顾长云在书桌后,沉沉盯了一人一猫片刻,面无表情拎着一张椅子道云奕面前。 云奕抬头,以目光询问怎么了。 顾长云唇线绷得很紧,大刀阔斧地坐下,膝盖相抵犹觉不足,往前稍挪一分,将她双腿夹在两腿之间,双手分别撑在她的两侧扶手之上,是一个禁锢意味很重的姿势。 太近了,近到云奕被松香气息牢牢包围,这方寸之内,呼吸间全是他。 顾长云满意地看着她乖巧坐在以自己双臂困成的牢笼中。 云奕丝毫不觉得压迫,目不转睛望进顾长云的双眸,从中读出几分享受。 两人自进门还未说过一句话。 却好似倾尽千言万语。 还是顾长云温声开了口,问她,“我送你的东西,可曾喜欢?” 云奕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弯了弯眼睛。 “很喜欢。” 金山银山谁不喜欢,最喜欢的是那两对大雁。 气氛陡然变得暧昧缠绵。 三花似是感觉到从这两人身上散发的莫名交融的气场,努力抬头嗲叫,试图吸引两人注意。 目光正绞在一起,顾长云冷酷无情地将手覆在它脑袋上,轻轻往下一压,警惕地点了点。 三花一愣,继而可怜巴巴地往云奕怀里退。 “连翘呢?”云奕忍笑开口,“三花像是要出去玩。” 连翘轻手轻脚垂着眼进来,对两人的坐姿不可置否,眼观鼻鼻观心,于是三花一脸茫然地被顾长云唤来的连翘抱出了房门。 “把门关上。” 云雨收回望着三花一甩一甩尾巴的目光,朝镇静的顾长云抬了下眉。 光线稍稍一暗。 就算他不开口,连翘一如既往亦会将门带上,但他这特意提一嘴,愈发显得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都看见连翘自以为憋笑很成功的嘴角要飞到天上去了。 顾长云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撑身往前。 这事态发展可不像是能说正事的样子,云奕恍然觉得揣在怀里的两件物什微微发烫,一股子在长辈面前亲热的赫然涌上心尖,下意识往后微微一仰,两指抵上那两瓣温热。 顾长云偏了下脸,一手拢着她腕上玉镯,一手蛮横地揽着她的腰往前,直到两人鼻尖相抵,“躲什么?” 云奕眨眨眼,还未开口,顾长云已经心神一动,主动往后退开,亦收回手,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欲言又止。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我知道你知道兰菀一事的前因后果,”顾长云神色认真,温声道,“漱玉馆是盘踞在江湖暗处的一股势力,我同楼清清一直以来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云奕受宠若惊又意料之内地点头,“我知道……” 顾长云飞快打断她,“你不知道。” 云奕眼皮狠狠一跳,接着边听见他声音更加温和,神色更加和蔼可亲,幽幽道,“既然你知道,那这些天怎么不回来,在外面忙着干嘛呢?” 云奕压下莫名的心虚,一本正经反问,“福满茶楼查出来禁物,百戏勾栏如苏柴兰的戏楼着火,疑似京都出现吸食大烟的人……哪一个不是正经事要忙活?” 顾长云一哽,怒极反笑,他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了?! 云奕从善如流塞了一旁的凉茶给他,“天气闷热喝点凉茶消消燥气。” 敷衍,顾长云慢吞吞将茶杯拨远了一些,一时半会心中竟还生出来少许劫后余生的轻快感。 看样子不生气了。 云奕抬指蹭了下鼻尖,顾长云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接着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拿出怀中之物。 瞧见是信封一类的东西,顾长云眸中一瞬时闪过欣喜,明明着急还要故作镇定,问,“这是何物,你的名贴还是生辰八字?” 云奕的动作冷不丁的一下,疑惑,“……什么生辰八字?” 顾长云神色微变,闷闷往后一靠,环臂抬了抬下巴,冷冷道,“算了,这什么东西?” “从七王爷府中库房里搜出来的,”云奕盯着他的眉眼若有所思,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还送了其他东西去三合楼?比如说名贴……” 顾长云没理她,意兴阑珊抽过那卷羊皮纸展开,潦草看了数眼,又拿过那封残信,表情丝毫未变。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云奕往前探身,目光往下落在信纸上,确认自己没拿错。 ……冷静得有些过头了罢? 她犹在斟酌言语,顾长云嗤笑一声,握住她的手笼在掌心,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揉捏把玩,还提起来点兴趣,将那卷羊皮纸拿起给她看。 “你大概没见过捷报罢,外方派使者献上投书后,我军向京都发去捷报,庆贺三军,将印盖于其上颇为风光,”他目光一扫,“唔,这是雷将军的大印,他舞得好一杆长枪,幼时我还曾同他学过枪法。” 一卷短短两尺长的羊皮纸,寥寥数语,将所有的硝烟和血汗轻描淡写揭过,封存重重震撼人心的画面,或横尸千里,或血流成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浩瀚星河,无论多年还是数日,这封捷报只记录了最后的结果。 然而这一卷,上面没有顾氏将军的印痕。 顾长云似有所感,随意将其放于一旁,“这个没什么好看的,回头我从藏书楼里给你拿出来几卷,认一认我的将印。” 他两指夹起信纸抖了抖,微微皱眉,说不出来哪不对劲,被云奕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打断思绪,接着道,“你这两天没回来是因为这个?” 还真不是,云奕默默腹诽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心眼小了。 房间内忽然静了。 两人手指缠着手指,共同垂眸去看那信上的内容。 灰土夹着草屑在马蹄下纷飞,夕阳如同残血,将边疆六座城池衬得格外渺小。 离北侵吞了大业六座城池,烧杀抢掠,哀声连天,明平侯顾子靖主动请缨带兵出站,誓要收复失地。 明平侯所率军对势如破竹,一连拿下三座城池,然离北用兵狡猾,以退为进,设陷阱坑杀数百人,顾子靖阻止未及,心痛万分,正值寒冬来临,粮草勉足,离北退到边界以外,养精蓄锐,时常偷袭,在再收两座城池后,突然举了白旗。 不出三日,离北交了降书,先皇也已经在上面落了玉玺,这一场断断续续长达一年的战争本该就如此落幕,正大光明,却总有些憋屈。 只余下一城。 风雪中,一人持刀而立,满头满肩雪白,双目赤红,手中紧紧攥有一封文书。 是顾子靖。 离北死咬,其他条件都可以提,哪怕割地赔钱,最后一座城池不能给。 也不是地势紧要,这余下一城,里面除了离北搜刮的六座城所有粮食棉衣,还有无数掳走的幼儿。 离了前者,仅凭军队所带粮草供养可谓是螳臂当车,凛冬难熬,但离了后者,无数父母哭瞎双眼,魂碎今夜。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模糊了离北使者的面容,但他唇边那一抹微笑简直讽刺至极。 一座城,可以换来边疆的安定和丰美的草场,千匹骏马,万头牛羊,亦或数百种离北草原高山之上珍稀的草药,亦或多条水质清澈的河流。 听起来是个好买卖。 然而顾子靖长刀一斩,陡然破开风雪,凌厉斩断一些人不该有的念想。 云奕愈听愈是沉默,顾长云语气淡淡,点了点残信,“这只是一部分结局。”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然而古往今来,皇帝只需要听话且有本领的将军。 不听圣命,私自斩杀来使,都可以是治罪的原因。 军机政要皆是机密,这些残酷和无情,云奕确确实实,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吓到了?”顾长云轻柔托起她的下巴,指腹揉了揉侧颊,“想什么呢,我还没说完。” “这封未尽之信我见过。” 云奕心中惊涛骇浪被他一句话搅起。 顾长云略一勾唇,眸色却是冷的,“先皇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奕儿,你不安好心。” 怀中人将脸往自己身前埋了埋,顾长云安抚似地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我出去看看。” 云奕无声攥紧他的袖口,用力得指腹压出浅浅的白。 顾长云无奈,与此同时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耐着性子哄那几根长指渐渐松开。 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云奕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松香,忽而灵光一闪,猛地抬脸问他,“长云,那批粮草到底有没有运到边疆?” 顾长云一怔,略一思索,“这个我不大清楚,只知道没及时送去……运没运去,只有当年驻守边疆的将士知道。” 云奕点头,慢吞吞从他身上挪下来。 顾长云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笑没说什么,捏了下她细瘦的手腕,让她坐着吃点心,他去前院一趟。 福善德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虽是心急,却不敢去催,侯府的大管家笑眯眯地揣手立在一旁,比他这个浸淫宫闱多年的大太监还要沉得住气。 顾长云没让连翘跟着跑一趟,自己慢条斯理撑着纸伞,挑开细细长长的柳条缓缓走来。 福善德眼睛一亮,连忙去迎,“侯爷近日安好。” “安好安好,”顾长云随意敷衍两声,看不见院中摆的两大口箱子似的,一面往屋里走一面收伞递给王管家,“皇上又送东西来了?上次送的燕窝还没吃完呢。” 福善德满脸堆笑,“皇上记挂着您呢……不过这次这些东西不是给您的,是给您身边那位的。” 顾长云听了个新鲜,挑了挑眉,“我身边那位?” 他面上表情似笑非笑,但唇角确实是弯着的,福善德一时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试探道,“就是那位正得侯爷宠爱的那位姑娘。” 顾长云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皇宫里消息这般灵通么,皇上真是有心。” 福善德莫名背后一凉,讪讪地笑,将送来东西的单子递上,“还请您过目。” 给云奕的东西,顾长云不情不愿瞥了一眼。 燕窝鲍鱼,山参阿胶,并些名贵布料首饰什么的,目光扫到最后,看见一对金镶玉的镯子,眉头微不可察一皱。 福善德暗暗拭了拭额上的薄汗,笑笑,“侯爷,这大多都是入口的吃食补品,有些得紧快放冰库里……” 顾长云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随手将单子塞给王管家。 王管家飞快浏览一遍,朝他点点头。 顾长云回身,对福善德稍稍颔首,“劳烦跑这一趟了,王管家,拿些茶钱来。” 福善德有些心急,“侯爷,皇上说了,这东西是给那位姑娘的,您看是不是……” 顾长云似笑非笑,“什么?” “……让那位姑娘,出来谢恩……” 福善德声音低若蚊蝇,冷汗涔涔,躲避他投来的目光。 “谢恩,”顾长云低笑一声,微微抬起下巴,神色显出不屑和傲慢来,“你……他也配?” 王管家想了一想,默默点头赞同。 福善德以为他说的是那位,一面擦汗一面连连称是,心中苦恼万分,不知该如何跟赵贯祺交代。 “什么配不配的?” 院门外传来一女子娇俏明朗的声音。 顾长云变了脸色猛然转身,定定看着云奕一步一步走近。 云奕草率地易了个容,但福善德这个门外汉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出来的。 两人目光交汇似有火花碰撞,劈里啪啦一阵响。 福善德见顾长云的反应,心中一喜,急不可耐地连忙扭头往门外看去。 王管家揣着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有必要跟云姑娘解释一下,好不容易将人哄回来,可别再因为误会气走了,虽说侯府也不是出不起又一次的十里红……呸,哄人高兴的礼物,但折腾过来折腾过去,怪叫人提心吊胆的。 顾长云身子先做出反应,往外去伸手牵她,手心落了一片温热柔软才发觉自己手上一片冰凉,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云奕紧紧握着指尖晃了晃,借着他的遮挡,狡黠地眨眨眼。 顾长云眼尾夹着无奈和宠溺,反握住她,一本正经道,“奕儿,你这几日夜里都没睡好,听错了罢。” 云奕迈出去的步子一顿,神情古怪一瞬,扭头看他。 顾长云含笑同她对视。 这副表情,这副模样,说不是早有预谋她都不信。 于是云奕配合掩唇娇笑,双颊飞上一抹绯色,轻轻握拳捶了下他的胸口,捏着嗓子软软道,“侯爷就知道欺负人家。” 这次轮到顾长云侧目古怪瞧她一眼,握着她的手忽然用力捏了一下。 王管家老神在在,身后来喜来福眼睛瞪的像铜铃,惊掉下巴。 房顶上的云卫面面相觑,身边气氛可疑地沉默起来。 进屋,云奕像是才瞧见有个面生的人,疑惑道,“侯爷,这位客人是?” 可担不起客人一词,福善德猛然惊醒,笑眯眯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咱家是奉皇上之命,来给姑娘送东西的。” “皇上?”云奕无辜茫然地眨眨眼,有些慌乱地下意识看向顾长云,甚至往他身后躲了躲。、 顾长云一笑,“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语气半是埋怨半是宠溺,压低声音,“谁让你非要同我闹脾气,连贯祺他都知道了,以后还闹不闹,嗯?” 最后一字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专门勾人的小钩子,云奕心尖痒痒的,挠了挠他的手心,乖乖道,“……不闹了。” “快谢谢皇上。” “谢谢皇上。” 两人一唱一和,看得福善德一愣一愣的,向皇上谢恩,还有这种谢法?不磕头不行礼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过去了?这姑娘就不懂礼法那么天真明平侯说什么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被顾长云轻描淡写地一瞥,顿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或许,明平侯就喜欢这种天真得跟白纸一样,又乖又听话的? 云奕小小打个哈欠,脑袋一歪靠在顾长云肩膀上。 昨晚没睡好,顾长云身上的味道太好闻,让人精神一松懈下来就昏昏欲睡。 顾长云反应极快地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脸,“困了?” 云奕十分自然地在他掌心蹭了一下,“昨晚想侯爷想到睡不着。” 这话半真半假,顾长云眸色暗了些,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看得王管家面上赫然,没眼看似地偏了偏头。 云奕心肝一颤,得,过了。 顾长云略有些急切地朝福善德点点头,毫不客气开始撵人,“谢过恩了,来喜送茶过来,福公公喝过茶再走。” 说完,就拉着云奕头也不回地走了。 福善德眯了眯眼,莫名其妙笃定这个姑娘不大一般。 云奕走到院子里晕晕乎乎地回头看了一眼,王管家站在廊下目送他们,面色欣慰地点点头,往上看,云十三如同石化,蹲在房顶上呆若木鸡。 面皮突然一热,云奕淡定回头,险些被门槛绊着。 窗户打着竹帘,门一关,只有细碎的日光随着清风在地上浮动,云奕被顾长云抵在门后。 目光在她形状颜色好看的唇瓣上流连了好一会儿,顾长云抬指,轻轻拨弄了下她的领口,低声问,“怕痒吗?” 云奕被他按着的整个后腰都是痒的,她仔细权衡了下,颇为期待地回道,“不怕。” 顾长云低低笑出了声,贴贴她的鼻尖,“奕儿,你不安好心。” 这句话说得黏黏糊糊的,云奕有些受不了地往后仰了仰,拉开一点距离。 正好便宜了顾长云。 他吻上了那段觊觎已久的颈子,顺着皮肉一点点亲吻吸吮,最终在中间的软骨上咬了一口。 留下点点红痕,如同红梅绽放于雪间,乃是一片旖旎之色。 云奕眼下蒙了一层潋滟的水雾,眼角红着,脸颊红着,脖颈也是红着,双手半推半就地搭在他的小臂上。 “到底是谁不安好心,”云奕声音发哑,偏脸躲过了他又凑过来的唇。 顾长云也不生气,亲上她软绵绵的耳垂。 云奕无奈。 怎么就,那么喜欢亲人……跟开了什么闸一样。 顾长云亲了一会儿,蛮不讲理地将她的脸扭过来,面不改色道,“是你勾引我。” 云奕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由他去了。 外面日头烤人,裴文虎盯着一张被晒得边缘卷起的荷叶,从一家酒肆钻出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愁人,哪都找不到麦吉斯。 一个大活人,还能平白无故人间蒸发不成? 想到这,裴文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倘若人已经不是活的了呢…… 那要没办法,就是得和侯爷交代一下,裴文虎皱了皱脸,随意抹了把额上的汗珠,继续奔走。 茶楼酒肆客栈没找着人,大街小巷,接下来就得找小巷了。 匆匆路过一处破院子,裴文虎随意往里飞快瞥了一眼,看见一大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 照娜宁的描述,麦吉斯随意典当一件身上的珠宝首饰就够在三合楼吃上五天五夜的,应该不至于沦落到此处,裴文虎马不停蹄掠过,忽而停住脚,折返回去。 万一遇见劫财的贼人,将人打晕扔到这种地方可不妙。 就怕万一。 他神情认真地扒了半天墙头,没见着人,意兴阑珊地扭头准备离开。 角落歪着一人,看穿着布料算是好的,只是沾了灰土和血迹,瞧着脏兮兮的。 血迹? 裴文虎皱眉,复又扒着墙头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确实是血迹,现在白天院子里没什么人,他轻手轻脚翻进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活着。 瞅着,咋那么像是饿晕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这人没福气。” “哎,醒醒,醒醒,别睡了,”裴文虎半蹲下,拍拍这人的脸,忍不住嘟囔一句,“有手有脚的,不会真是饿晕了……” 他想了想,翻过这人的手腕,微微一愣,目光聚焦在他指侧的薄茧上。 画画的? 那更不应该在此处,裴文虎这般想着,两指搭上他的手腕诊脉。 脉搏有些微弱,没有性命危险,就是饿的,裴文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从小荷包里摸出一枚乌漆嘛黑的丸药,抬起下巴掰开嘴塞了进去,用了巧劲,一抬一顺给送了下去。 父亲教导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算他有善心,也只能做到如此这般了。 裴文虎默默站起,环视一周,莫名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渐近,脚尖一转无声离去。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一脚踢开,五六个脸上抹着黑灰的男子拄着拐杖骂骂咧咧走进来,为首的男子漫不经心往角落一瞥,顿时呸了一声,“那男的到底啥时候能醒,麻子,他咋来的?” 一瘦的跟竹竿一样的男子从后面钻出来,讨好笑道,“诶大哥,这人是前天晚上被人隔着墙头扔进来的。” 男子冷哼一声,“看着活不成了,先挖个坑准备着。” 竹竿男子接了他扔过去的馒头,爽快应了一声。 良久,日头缓缓西移,院子里的树荫和墙影随之移动,而那个角落始终笼罩在阴暗中。 头疼,头疼欲裂,提不上力气,胃疼还想吐,邹珣还未睁眼就觉得一阵眩晕,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被人打折一般剧痛无比。 他这是,跑出来了? 有什么难闻的味道,他是死了吗,眼前怎么会有白烟…… 难闻的味道越来越浓,熏得邹珣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竹竿男一脸好奇地凑过来,一手拿着咸菜疙瘩一手拿着半个馒头大口吃,嘿嘿一笑,“你醒啦?我打算吃完就给你挖坑去呢。” 挖什么坑?邹珣下意识开口想问,却触不及防吸入一大口呛人的白烟,顿时脑仁一麻,眼前跟打翻了染坊一般,什么颜色都有,绽开大团大团的烟花。 见他这模样,竹竿男不以为意笑笑,对走过来吞云吐雾的男子点了点头,“大哥,这人没福气。” 男子嗤笑一声,端着杆烟枪走远了一些。 邹珣缓了许久才上得来气儿,干呕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抠着墙皮站起来,半睁着眼,踉踉跄跄往门外跑去。 竹竿男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蹲在原地看他一下子被门槛绊倒,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正好摔在外面要抬腿进来那人的脚下。 竹竿男伸长脖子往外瞅了一眼,“王哥,你回来了!” 王武臭着脸,又被邹珣吓了一跳,面上表情颇为扭曲,又忽而眼前一亮,麻利蹲下在邹珣的腰侧摸了两把。 “王哥,他身上没东西,”竹竿男站起来,瞥了眼若无其事的男子,“大哥早让我搜一遍了,仔细的很。” 王武不死心,甚至脱了邹珣的靴子往地上倒,邹珣慢慢缓神,刚要抬起头,就被王武一把按了下去,将他另一只靴子也脱了。 什么都没有,王武低声咒骂一句,终于收了力气,再不看他一眼,从他身上跨过走进院子。 竹竿男吃完馒头,随意在身上摸了两把手,要去扶邹珣。 邹珣脸上被蹭花了一块,他大概回过来了味,沉默着拒绝竹竿男伸过来的手,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靴子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扶墙离开。 “麻子!” 身后男子叫他,竹竿男哎了一声,摸摸鼻子,捡起那两只东倒西歪的靴子回去了。 日光刺目,邹珣走得一步两晃,引得路上行人古怪侧目。 这条街他走过,邹珣脑子里一团浆糊,见着路边一棵大柳树,眼前才清明一瞬,费劲巴拉梳理出来一条路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顶着烈日慢吞吞挪动。 丹青街,飘着熟悉的墨香和纸香,比外面那些街道都安静得多,邹珣靠在墙上大口喘气,狠狠吸一口墨香纸香,才稍稍压下恶心的感觉。 嘴巴里味道怪怪的,有点发苦,邹珣艰难咽了咽口水,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一排一排的店铺。 真好,真好。 忽而他目光一顿,瞬时瞪大了眼,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某个方向,大张着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仿佛被人劈头盖脸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他的画! 明平侯府,云奕懒洋洋地歪在顾长云怀里,认真研究那一张福善德送来的礼品单子。 “别看了,”顾长云的语气带着不满,抽走那张纸扔到一旁,“那么稀罕?我送你的那些呢。” 云奕侧脸看那张纸轻飘飘飞到地上,“诶,也不是稀罕,就是没怎么见过。” 顾长云啧了一声,将她的下巴抬起来看自己,“我们顾家,祖祖辈辈积攒了不少东西,你若是稀罕,去同王管家说一声,让他另备一份库房钥匙给你。” 于是云奕便安安心心窝着不动了,半晌,她想起来之前在藏书楼见过了那把长刀。 “咱们藏书楼,是侯爷的私库?” 顾长云随口嗯了一声,亦想起来那日,笑笑,“想去看看?” 云奕没说想,只问,“那是侯爷的刀?” 顾长云把玩着她的手指,“嗯,父亲送的。” 云奕没说话,细细回想那次行云流水的刀光,顾长云垂眸望她,挠挠她的腰,“起来。” “嗯?”正躺的舒服,云奕果断拒绝,“不要。” 顾长云轻轻笑了一下,惹得云奕凉飕飕道,“侯爷有事?什么事比陪你正得宠的奕儿还重要?是去漱玉馆还是去找那个兰菀?” 一时没有得到回应,云奕纳闷抬头,正对上顾长云调侃专注还夹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目光。 面皮一热,下意识就要立马起身,腰上力气一紧,又跌了回去,被顾长云捏着下巴好好亲了一顿。 “哪里加那么多戏份,不去写话本子还真是屈才,”顾长云拍拍她的大腿,戏谑道,“现在能起来了么,带你去藏书楼看看。” 云奕腿软的跟什么似的,被顾长云半搂着起身,双眸含水,惹得他又弯下颈子。 可巧阿驿一溜小跑进来,离老远就开始喊,“少爷!少爷!裴文虎来了,找少爷有事!” 顾长云冷不丁错开,瞥见云奕唇边偷笑,克制地揉了揉那两瓣软唇。 阿驿欢快地蹦跶上台阶,瞧见藏在顾长云身后的云奕,欢喜道,“云奕!你回来了啊,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 云奕面不改色挣开顾长云握着她胳膊的手,微笑,“是么,三花呢?你那两只兔子是不是又长大了?” “三花在小花园扑蝴蝶,阿驿过来的时候看见它了,”阿驿兴冲冲来拉她,“走嘛,看看阿驿的兔子去!” 阿驿跟顾长云告了别,云奕在他身后,狡黠地眨一眨眼。 顾长云心生无奈,朝他们两个摆一摆手,让自觉站在院门外面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裴文虎进来。 裴文虎忙活了那么长时间,没去找娜宁他们一帮人,先回来找顾长云,眼睛偷偷往桌上的酸梅汤上瞅,一五一十将自己今日所见所闻讲述一遍。 顾长云听半截打断他,将酸梅汤推过去,让他一边喝一边讲。 裴文虎不好意思笑笑,捧着一个大白瓷碗一饮而尽,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 若是晏子初在这,定要逮着机会好好笑话他一番,晏家主第一副手晏剡出手搜证,必然是片甲不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迟了那么多日,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也算是不容易。 时间过得越久,蛛丝马迹就越会浅淡,因此,那些陈年冤案才会久久不能水落石出。 顾长云倒是不觉得意外,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你说,在一个破烂院子里,见着了一个饿晕了的画画的?” 裴文虎小鸡啄米点头,“千真万确,他右手上的茧子,和拿刀干活的都不一样,茧子躲在指侧,是常年持笔的结果。” 顾长云冷笑一声,裴文虎心肝一颤马上抬头看他,然而见他面色如常,在心里嘀咕一句是不是自己热得幻听了。 “行了,回去好好歇歇,”顾长云提壶给他续了一碗,“晚上在这用饭,明天再去天下汇通客栈。” 裴文虎眼巴巴点头,他两条腿都要跑断了,睡一觉明天不知道浑身要怎么疼。 顾长云多看了他脸颊两团红两眼,于心不忍,沉吟道,“明天记得跟沈麟说一声,给你涨俸禄。” 裴文虎肉眼可见精神起来,“好嘞,谢谢侯爷。” 金乌西坠,今日的晚霞亦是烧得好看,顾长云从阿驿和三花那把云奕要了出来,光明正大牵着人从白清实面前经过,丝毫不嫌热,非要把人放在怀里才安心。 两人站在廊下一齐抬头看天,许久,云奕幽幽道,“侯爷,看够了吗,天都黑了,我腿都站麻了。” 顾长云只当没听见,拉着她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同样的天穹之下,凌肖一身低调常服,在街道中穿梭。 在福满茶楼地窖发觉了断肠草草果燃烧的灰烬,被抓进牢狱的那几人确实有人承认因一时好奇而偷偷吸食禁物,灯光昏暗的刑房,凌肖肃然长身而立,肩上铜扣被跳跃的烛火映照闪着幽幽的光,眸色沉沉。 面前男子眼窝双颊凹陷,唇色不自然发黑,耳后有一小块溃烂的红斑,痒得他不住伸手去抓。 汪习厌恶皱眉,静默片刻后,侧眸看向浑身裹挟着寒气的凌肖。 庄律守在门外,见他们两人出来,先往里看了一眼,男子坐在椅子上死气沉沉,耳后缓缓有血淌下。 “人不能留,”凌肖语气淡淡,闭了闭眼,“找个理由,尸体必须火化。” 汪习沉默不语,庄律顿了一下,点点头。 断肠草没有彻底戒断的可能,这人已经出现溃烂症状,若是暴毙,尸体不得妥善处理,怕是会引起病灾瘟疫。 永诀后患。 凌肖唇齿间这四个字反复辗转,压低眉眼,步子愈发快。 他还是停在了三合楼门外,心中酸涩万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今天也很听话。” 暑气彻底消下来,凉风习习,阿驿偷偷尝了顾长云杯中的桂花酿,入口甜丝丝的,他偷瞄着眯眼和云奕挤靠在一起的顾长云,见他没有反应,愈发大胆地将一整杯桂花酿饮尽了。 顾长云半个身子轻轻压在云奕肩上,对阿驿并不算隐晦的偷喝视若无睹,更以此为借口,示意云奕把她的酒杯递到自己唇边,含着沾了一丁点浅红胭脂的杯壁侧眸看她,好半晌才咽下一口酒。 云奕被他看得脸热,但夜风是凉的,扑面抚来时更觉得明显,故作镇定地往顾长云的臂弯外挪了一挪。 白清实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陆沉回来,意兴阑珊饮了两杯酒便说要告辞,临走时微微皱眉无奈看向握着酒杯趴在桌上傻笑的阿驿。 顾长云略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你且先回去罢,我让人送阿驿回院子。” 白清实沉吟道,“几杯桂花酿应该没什么大碍……连翘,你看备一些绿豆汤给他醒醒酒?” 连翘上前一步,“今日绿豆汤没有了,冰室里还有些牛肉骨,能熬个解酒汤,只是慢些,要不准备蜜茶过来?也是可行的。” 白清实点头,“那就蜜茶罢。” 顾长云抬指蹭了一些云奕微红的脸颊,低头问她,“也给你倒一杯?” “我又不是小孩儿,”云奕哭笑不得,“桂花酿还醉不倒我。” 顾长云没管她,跟连翘说,“准备一壶蜜茶过来,温温的,再拿两碟清淡的点心过来。” 云奕小小打了个哈欠,“不要点心了,做个素面当消夜罢。” “那就准备素面过来,”顾长云改口十分自然且行云流水,引得白清实侧目,顾长云若无其事将目光转向他,“给你准备两份?” 白清实想了想,“行,直接端去我那边罢。” 连翘退下,顾长云指节叩了叩桌面,眨眼间两道人影出现在院中。 云奕眯眼瞧了瞧,是云卫,云一云二整齐向顾长云颔首示意,云一还是那个绷着脸的木头样子,云二一本正经低头,在顾长云开口吩咐的时候飞快看了她一眼,目光夹着揶揄。 送阿驿回去只用一人,云二自觉上前,稳稳将一脸傻笑的阿驿打横抱起来,朝院门走去。 云一详装看不到云奕含笑危险的目光,依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顾长云回头时云奕正望着他,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 “侯爷,你今天很惯着我,”云奕盯着他,含着杯壁模糊道,“很听得进去我的话。” 顾长云好笑,抬手挠了挠她的下巴,“我哪天不惯着你,”他沉默一瞬,有来有回地加上一句,“你今天也很听话。” 云奕很是愉悦地笑出了声。 顾长云带着几分宠溺意味,在她衣领里那点小痣上揉了揉。 不多时,连翘笑盈盈端了素面过来,青瓷碗雪白面,点缀数枚虾仁和水灵灵的小青菜,还有几片云腿,汤底醇厚却清澈,光是闻就觉得鲜香。 两人用完,明明一墙之隔,顾长云执意送云奕过去,扶着门犹豫道了夜安,踌躇着没走。 云奕慢条斯理褪去外衫,衣衫半解,露出半个圆润的肩头和一大片雪白,正要解裙带,顿了一下回眸看他,戏谑道,“侯爷,早沐浴完了,这就直接睡,要不然咱就进来罢,我总得关着门睡。” 不得不承认有一瞬时心动,顾长云喉结滚动,默默垂眸收回了手。 云奕轻轻嘁了一下。 顾长云好像是没听到,仓促又道了句夜安,转身离去。 云奕保持解裙带的动作原地站了一会儿,侧耳听隔壁传来一声不算小的匆忙关门声,没忍住笑出声。 光是口头怎么能行,侯爷,管人要拿出行动来,不然怎么管得住人。 云奕啧啧两声,飞快打开衣橱,冷不丁被崭新的花花绿绿金丝银线晃了下眼睛,嘴角抽了抽,艰难从最底下翻出来一件之前常穿的青灰色衣裳。 仿佛忽然打开了什么机关,云奕环视屋子,发现多了许多东西,书桌上的白玉荷花笔洗,珊瑚摆件,玛瑙攒成的小雀,贝母风铃,紫檀小围屏,珠帘换了新的白玉南珠,墙上书画大家的真迹,百宝柜上很显眼地挂着一串各色宝石穿成的鲤鱼挂坠。 忍不住眯了眯眼,啧,挺珠光宝气的,侯爷好大手笔。 这让她想起顾长云先前问她的那句话,仔细回想一番,除了那大雁,他可是送了什么其他特别的? 回去再看罢,反正搁在三合楼,又跑不了。 云奕将珠钗卸去,散下的长发拢成利落的马尾,无声无息掀窗翻出,左右看看,飞身踩上墙头。 百戏勾栏,少年屏息静气,身子绷成一条直线紧紧贴在墙上,他是隐匿声息的好手,之前办差事的时候从未有过失误,一如既往灵巧调整了角度,让余光能瞥进屋内。 一方竹床上睡着两个人,明显拥挤,身形较小的那个蜷腿抱着一个竹夫人,整张脸都埋在高大男子的臂弯里,高大男子侧着身一条胳膊给他当枕头,另一只手勾着蒲扇,轻轻护在他腰后,两人都睡得很熟。 少年看了好几眼,终于确认这两人确实是本人,觉得有些古怪,摸摸脑袋盯了一会儿,期间除了戏楼楼主大概是嫌热磨蹭着将上衣掀起了一小块,吵醒了他的男侍给他理好衣服扇风以外,一切都很正常,同先前无数个静谧的夜晚一样。 不由得开始怀疑方才是不是看错了东西。 吴过听了他的描述,也觉得奇怪,沉吟道,“等他们回来再说,小心些总是好的。” 少年点头,神情有些不自然,老实交代自己不怎么想再去人家窗外站着看人家睡觉了。 吴过唇边泄了一丝笑意,又飞快抿唇,“把你的外衣穿上,继续在下面轮值罢。” 少年飞快应了,吴过转身抬头,沉默望了一眼那扇窗子。 一人小跑过来,低声禀报,“大人,南衙禁军的人来了。” 吴过镇静问,“前门还是后门?来的是谁?” “后门,南衙副都督凌肖大人。” 吴过眼皮一跳,大步匆匆向后面走去。 后门外,凌肖一身玄衣束腕,负手静静站于同为常服的庄律身前,微微垂眸看不清眸中神色,然一双眉挺拓凌厉,饶是站于下位亦气场十足,沐浴在浅浅月光下,犹如一柄藏在雾中的寒刀,骇得阶上守卫的两名北衙禁军不由自主提了口气。 吴过一见他先往他腰间看,南衙禁军副都督的腰牌和佩刀一个不落,他觉得纳闷,摸不透凌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面无表情问,“凌大人夜访此处可有要事?” 凌肖淡淡回望,“皇城以外,京都之中,在下还未听闻有南衙禁军不可涉足之处。” 这语气淡得如同清水,却触不及防让人觉得一阵刺激的辛辣和驳斥,吴过脸色变了变,皱了皱眉,“凌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敌意不可能没有,南北衙虽不是水火不可相融,但关系也不可能好。 庄律掀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很浓。 吴过一哽,僵硬道,“在下失言。” “北衙禁军办事南衙无需过问,”凌肖敏感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放松,接着道,“吴大人应该知道,近日南衙自福满茶楼中搜查出禁物,私自倒卖禁物京都中必有他处,百戏勾栏聚众复杂,这座戏楼,理应在我南衙搜查范围之内。” 搜查禁物不是小事,轻重缓急不是他这等人物能自主划分的,吴过脸色有些难看,强装冷静道,“此事在下还需言明于都督,再向圣上进言求一个准话……” 庄律适时道,“吴大人,无论南衙北衙,皇上给的时间都有限,咱们别耽误了正事。” 吴过黑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拿皇上压他们一头,结果却被这么三两句话反压一头。 气氛陷入凝重,凌肖眉眼凌厉清冷,他一向是沉得住气的人,此刻却有那么两分不耐,刚欲开口,冷不丁一抬眸望见天上一轮明月,晃了晃神。 今晚的月亮很像那一夜,也是这般如此的小巷,可惜没有树影婆娑,亦没有忽然打开的窗子。 他静了静,朝吴过轻轻颔首,“告辞。”说完便转身离去。 待他与自己擦肩而过,庄律看着吴过走到他面前两步停下,偏头掸了掸肩上,噙笑低声道,“吴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两年,过些日子许是该有往上走的机会了。” 吴过心头一跳。 他听到庄律皮笑肉不笑唤自己的名字,“吴过,你办事方都督放心,可勿要马失前蹄。” 一句话,让他的手猛地紧握成拳,迅速藏于身后。 庄律笑笑,转身快步跟上凌肖的背影。 “头儿,咱们现在不查?”刚挤兑一番吴过,庄律语气颇为愉快。 凌肖侧眸看他,“今晚查不了,明日再说。” 庄律想想也是,看见街边有卖水滑面的,想起来出门前汪习千叮咛万嘱咐的托他买,连带着勾出了广超腹中馋虫,央他也捎一份。 凌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了,“去罢,你们都还长身子,多买些吃食带回去。” 庄律问他要什么,凌肖轻轻摇了摇头,许是习惯了他这样,庄律没再追问,挤进人群往卖吃食的一连串摊铺走去,准备什么都买一点。 凌肖自去找了个人少的路边站着,目光漫不经心游荡,从卖糖葫芦的架子上掠过,顺着一盏盏彩灯滑向远处。 在这边人多热闹的地方月华就淡了,凌肖这般心想,忽而目光一凝,呼吸慢了两拍,拨开人群朝一个方向快步而去。 庄律买完东西,费了些劲从人群中挤出来,一看凌肖不在原地,他轻车熟路地往附近人少的地方去寻,也不见人影。 夜色下,几处不同的屋脊立着几人,夜风轻轻撩起衣摆,皆无声望着皇宫的方向。 第193章 “翅膀硬了。” 凌志晨不知得了什么好差事,神色明显较常日和缓,见两人远远行来只是不咸不淡抬了抬眼皮。 凌肖走近行礼,语气淡淡三言两语道明今日事项冗杂,他不方便带领凌武卫持事。 凌志晨轻轻皱了下眉,瞥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凌鸣,将早预想好的说辞托出,“你与鸣儿多日未见,带他见见事,不要总是这般畏手畏脚的。” “南衙禁军府衙上上下下禁军武卫几千人,不是属下一个个带出来的,”凌肖腰背挺直如同苍劲青竹,不卑不亢道,“还请都督斟酌言语。” 凌志晨不悦,“众人明知鸣儿乃是你昆季,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岂不是越描越黑,更何况你既身为副都督,提点下属几番又如何?” 闻言,凌肖眉头轻蹙一瞬又飞快展开,沉默以对。 凌鸣欲言又止抬眸,看着僵持不下的双方,心里实在是堵得慌,不禁开始懊恼后悔今日听了母亲的话,非要来跟着凌肖,一边又暗暗祈求陶明快些过来,若是他在此,此刻必已经开口缓和气氛了…… 萧何光很重视凌肖,明里暗里都提过望凌志晨将都督之位传他,凌志晨不是傻的,凌肖可当大任,受之无愧,然而他心中非得存着一个疙瘩,凌鸣是他的亲儿子,虽说平日不大满意,但还是一心想着在南衙为他谋个一官半职,现如今只是个武卫,凌肖就已经等着他卸任了,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凌肖暂时不欲与他闹得难看,眸中无一丝波澜,缓缓开口,“今日之事,主为彻查京都禁物,都督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他漠然抬眸,眼尾的形状很锋利,“皇上十分重视此事,北衙的人也会参与进来。” 凌志晨目光微滞,眉间渐渐存了郁气,静默片刻,不耐地朝他摆了下手,“行了,你自去罢。” 凌肖略一颔首,回身撞见凌鸣带了些失望的眼神,顿了下,向他也点了下头,快步走了。 凌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握着佩刀的手紧了紧,凌志晨往前走了几步,脸色沉沉,“今日不与他同行最好,上面有人盯得紧,禁物的事你半点都别沾。” 凌鸣有些担心,“禁物……北衙的人也会去?” 凌志晨冷笑,“不用管,我看肖儿很是能耐,且交与他办罢。” 凌鸣犹犹豫豫点了点头。 凌志晨见不得他这副成日优柔寡断的样子,刚要开口斥责,陶明自外面进来了,家丑不可外扬,便将话咽了回去。 凌鸣这会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暗暗松了口气,往旁边又让了让。 陶明进来疑惑看他一眼,“都督,我方才见凌肖独身一人出去了。” 凌志晨哼了一声,“翅膀硬了。” 陶明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背对着凌鸣,余光往后瞥了一眼。 多年共事,凌志晨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沉吟道,“鸣儿,你先下去,一切照常。” 凌鸣心中窃喜,一本正经颔首,刻意沉稳着步子出门去了,不用人提醒就反手关好了门。 房内两人听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半晌无言。 凌志晨闭了闭眼,问他,“何事?” 陶明眉间暗含担忧,“皇上命万丘山择日回京。” 一张阴戾而笑里藏刀的脸浮现在眼前,狭长凤眼常年夹着如蛇蝎般狠毒的寒光。 “万丘山?”凌志晨眼皮狠狠一跳,“他一个按察使,不才去南边两年,怎么那么快回来?!” 陶明低声应道,“三年零六个多月了。” 凌志晨只觉心烦,冷笑,“当年闹出那么大的丑闻,他还有脸回来。” 陶明顿了一下,“皇上前些日子提了不少人,萧丞一提召万丘山回来,也没见动气,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人都憋着心思呢。” 这话说完,两人皆陷入沉默。 算时间的话,差不多四年前,新皇登基不久,一场大雨过后花街碧烟楼骤然坍塌,死伤数人,南衙禁军疏通救治时在瓦砾中搜出账簿,多位官员有名在上。 皇上大怒,治御史大夫万丘山监察不力之罪,贬至建宁,多位言官上书求情,念万丘山开国时弹劾数名奸臣有功,勉强保住了三品的差事,然朝堂上下谁人不知,不得圣心,饶是三品亦无出头之日,一时人人自危。 凌志晨有功,因此上位。 虽说是萧何光提的,万丘山明面上不会说什么,还要假惺惺地客气几番,但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回来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给他使绊子,凌志晨眉头拧成疙瘩。 陶明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往外望了一眼。 凌志晨敏感觉察到他的视线,当即便明白他是在想凌肖。 萧丞手上不只一枚棋子,微妙的平衡被归来的万丘山打破,众人必定会在暗中有所动作,萧丞不会让一家独大,会默许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争小斗,萧丞刚应许他扩充南衙武卫人数,这会儿不会顾着他。 但他青睐凌肖,凌肖是他手里最有分量的筹码,只是这枚筹码近日有些不大听话…… 明平侯府,裴文虎如愿以偿蹭了顿早饭,正美滋滋地喝粥,顾长云往云奕碗里放了枚虾仁,漫不经心扫他一眼,“你这件披风倒是眼熟。” 裴文虎咽下口中的粥,指了指整齐叠好放在身侧凳子上的银灰色披风,“啊?这不是我的,”他犹豫不定看了一眼门外,“应该是侯爷您的,一位黄衣姑娘搭我身上的,应该是怕我着了凉……我瞌睡得很,大概看见了一片黄色的裙角,还未给人家道谢呢。” 顾长云依旧心不在焉嗯了声,往云奕碗里又放了俩虾仁。 裴文虎琢磨了片刻,不知道搭哪根弦上了,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划在地上刺啦一声响。 一时众人齐齐看向他,阿驿咬着肉包满脸疑惑,连顾长云剥虾的动作都慢了一瞬。 裴文虎更紧张了,磕磕巴巴道,“侯爷,您别生气,那姑娘也是没想那么多,就把您衣服给我盖了,你,您别怪罪她,要怪怪我……” 门外,连翘唇角上挑,揶揄地戳了戳身侧碧云的胳膊。 碧云脸上染了薄红,更多的是无奈,把她作怪的手指挡回去。 云奕失笑,“诶,想什么呢,不碍事,咱侯爷没那么小心眼,快坐下罢。” 裴文虎憋红了一张俊脸,听顾长云无奈道,“一口一个您的,一件衣服而已,坐罢,没那么多规矩。” 裴文虎委委屈屈坐下,心道那你一开始就沉着脸,看着怪吓人的。 白清实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但笑不语。 顾长云身侧环绕着的阴云在云奕同裴文虎一齐出门时到达了顶峰,云奕装察觉不到,顾长云送他们到后面侧门,不情不愿往云奕荷包里塞钱,若无其事叮嘱道,“累了就找个地方好好歇歇,但切记别贪凉,云三有过医嘱,你记得的。” 裴文虎后知后觉咂摸出来一点什么东西,默默站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在此处。 云奕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傻的,不是给侯爷办事,还能累着自己不成?” 顾长云眉梢一挑,意思是给他办事的话累着也没事? 见他欲要开口,云奕连忙往他唇上一点,无奈,“得了侯爷,我记得呢,你不也有要事,我看方才白管家的眼神,简直要不管不顾绑你去书房了。” 顾长云被她的话逗笑,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去罢。” 裴文虎正偷摸好奇扭头看他们告别到哪了,触不及防酸倒了牙。 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云奕好不容易将顾长云送进门,回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裴文虎有些拘束地瞧着她,眼巴巴道,“云姑娘,咱们去哪啊,要去那个‘汇通天下’客栈么?” “不急,”云奕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屋脊,“跟我去个地方。”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在顾长云不在的地方,没有蓄意伪装的时候,身上总透露出一种处变不惊成竹在胸的淡然气质,很让身边人觉得安心。 裴文虎乖乖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被问上一句什么,也是老老实实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及生辰的时候,云奕迟疑了一下,比自己还大些,但看着还是个小孩,便停在路边给他买了捧脆生生的剥好的鲜莲子,歪头看他笑呵呵一粒一粒嚼着吃。 还以为和阿驿差不多大,生了张娃娃脸。 想到阿驿,云奕鬼使神差扭头要往回走,裴文虎跟上,问她,“云姑娘,咱们要换个地方去?” 云奕摇头,“给阿驿也买一包。” 裴文虎点点头,没走两步,迟疑道,“现在天热,若现在就买了转悠一圈也闷得不好了,要不咱们回去时再买?” 云奕笑了一下,“是我没想到,先走罢。” 前面不远就是三合楼,柜台后柳才平捧着他的小茶壶看书,见两人一进门,眼睛一亮,扔了书站起来,正想着是唤姑娘还是唤小姐,便见云奕左右看看,唤了声“柳叔”后径直朝自己走来,顿时笑弯了眼,“诶,小姐来了啊。” 裴文虎来过两三次,正稀罕墙上挂的写有新菜名的牌子,忽然听见这么一声,脑子都没转过来弯,愣愣地看着三合楼掌柜亲亲热热地和云奕说话。 小姐?是他想的那种小姐吗? 明平侯如此财大气粗,竟是买了个三合楼送给云姑娘?怪不得之前听街坊邻居说侯爷送东西都送来了三合楼。 “柳叔,我吃过了,”云奕想了想,指了下呆若木鸡的裴文虎,“给他来碟桂花藕糕,长身体呢。” 柳才平笑眯眯应了,“行,我给你切碟甜瓜来。” 伙计拎了茶壶过来,云奕安顿好裴文虎,上楼去找晏子初。 片刻后,晏子初阴沉着脸,眼下一片青黑,浑身戾气地坐在了裴文虎对面。 云奕硬是把茶杯塞到了他手里,“来来来,喝口茶醒醒神。” “晏子宁,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晏子初咬牙切齿,阴森森开口,“鸡叫时我才睡下,现在还不到巳时。” 云奕八风不动,执着往他手里塞茶杯,“辛苦辛苦,来,喝口茶醒醒神。” “……” 晏子初额角青筋直跳,忍了许久才忍住把这杯茶扣在桌子上的冲动。 裴文虎低头一片一片数杯子里的茶叶,精神抖擞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偷听。 晏子宁?晏姓? 还是晏子初率先败下阵来,手上泄了劲,不情不愿捧着茶杯喝了一小口,或者说从他被云奕拉着下床的时候就已经败了,而且数年来一直如此。 云奕坐他旁边,伸手在发愣的裴文虎面前叩了叩桌面,“那个消失不见的西域商人叫啥来着?” 裴文虎茫然抬头,“麦吉斯……” 晏子初小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云奕余光瞥见,放心地拿了块甜瓜慢吞吞咬。 她就猜晏子初知道这事。 第196章 “心虚什么。” 入夜,长街两边陆续亮起灯火,偶有微风,轻轻掀一掀站在高处之人的衣角。 一榕树枝繁叶茂,云奕站在高处,静静凝视着夜色深处。 月杏儿坐在稍低的一处大枝杈上,叼着发带漫不经心给自己编辫子,只有听到附近有人声时才会警惕抬头四看。 差不多两刻钟前,裴文虎拎着两个小酒坛进了侯府大门。 不知看到什么,云奕眯了眯眼,唇角缓缓挑起。 月杏儿扎好发带,将乌黑长发撩到身后,百无聊赖抬头看她,“小姐,你说咱们这地儿选的是不是太显眼了?” 云奕垂眸看她,挑眉,“显眼吗?” 月杏儿挥手赶了赶小飞虫,老实道,“我觉得对云卫来说是有点显眼了。” “可他们并没有告诉自己主子我们在这。” 云奕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耳尖一动,目光顺着夜色铺开,轻笑一声,“心虚什么。” 月杏儿困惑地直起身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说谁……明平侯?” 陆沉准备了马车出来,虽然隔得有些远,还是能大概瞧见面上神情很是无语又无奈。 云奕闷声笑了两声,看着急匆匆的那人拎着裴文虎进了马车。 灵巧跳到月杏儿身侧,摸了摸她编好的发辫,“咱们也走。” 月杏儿麻溜起身随她跃下,一脸跃跃欲试,“咱们去漱玉馆吗?” “想什么呢?”云奕好笑瞥她一眼,“漱玉馆耳目众多,场子哪是说砸就砸的。” 顾长云是不是将她想的太过娇纵了些,或者说,在他心里去漱玉馆砸场子这种事在他的纵容范围之内? 云奕暗暗揣摩顾长云的心意,一旁月杏儿有些遗憾地咂咂嘴,“我刚看了好些话本子,还想大展身手呢。” 大展身手,云奕赞许地点点头,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搜罗些这种话本子看一看。 顺便借鉴一下可取之处。 路边有卖糖人的,月杏儿眼巴巴看了几眼,扯了扯云奕的袖子。 云奕无奈又宠溺地掏出荷包,“去去。” 月杏儿接过钱喜笑颜开蹦跶着去挑糖人了,云奕站在外圈人群中看了两眼,想了想还是挤进去,递上两个铜板,“师傅,劳烦再捏个兔子。” 月杏儿疑惑抬眸看她,云奕笑笑,“给阿驿买个。” 月杏儿点头,可疑地顿了一下,看向她的手,“那要举一路?” “……”在沉默的这短短几息,云奕眼睁睁看着卖糖人的师傅唯恐她反悔不要了一般,动作迅速行云流水整出来个兔子插在竹签上递到自己面前。 月杏儿脸上的表情和她差不多,憋着笑,“……师傅,我的还没弄呢,还是我先来的。” 糖人师傅笑呵呵地装听不见,见云奕神情复杂地接过,才麻利地又揪了块糖飞快捏成了小鲤鱼的样子,插好竹签递给她。 “那小姐你先吃了罢,”并肩走在街上,月杏儿咬着鲤鱼尾巴歪头看她,“待会就化了。” 云奕低头打量着糖兔子,“不了,太甜,顾长云谨遵医嘱不让我吃。” 月杏儿觉得有一瞬间的牙疼。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警惕道,“医嘱?什么医嘱?” “小事,”云奕动作细微地隔着腰包摸了摸小药瓶,“都和白彡梨给我的差不多。” 见她还是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云奕捏捏她的脸,“别想着告密啊,你可是和我一事的。” 月杏儿思考片刻,犹豫不定地矜持点了下头。 云奕好笑瞥她一眼,岔开话题,“今日她怎么没在府里?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我醒的时候你早就来了,”月杏儿无辜耸肩,“家主说过白娘子来京都有私事,也没说是什么私事啊。” 云奕若有所思,“若是私事……” 她话音一凝,脊背猛地僵直,忽而直觉身后人群深处有人无声盯着自己,或许已经盯了很长时间。 夜市繁华,月杏儿冷不丁被人挤了一下,云奕下意识展臂往她身后一护,再站稳时,身后那道目光已消失不见。 云奕借着人群若无其事回首,视线静静在众人面上扫过,并无异样,只得在心中暗暗皱眉,不能确定来人是何人授意是何用意。 月杏儿朝方才挤她的那人后脑勺皱皱鼻子,往云奕身边凑,松松抱着她的胳膊,察觉到手下线条的紧绷,皱眉道,“小姐,这边人好多。” 云奕听出她声音里暗含的担忧和思虑,安抚地轻轻一撞她的肩膀,“无事,咱们这就走。” 月杏儿还是不放心,随口问,“咱们去哪啊?” 云奕轻声道,“去一个朋友那。” 既然是朋友那必定安全,月杏儿将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跟着她闷头一边走一边吃糖鲤鱼。 然后云奕就将她带到了长乐坊。 长乐坊门外两边各三排灯笼照得门前如同白昼,喧嚣笑闹声从门内那扇雕花大屏风后传出,两名荷官垂手立于两侧,微笑招待入内赌客。 单听声音,便可知晓里面极尽热闹诱惑的狂赌之景。 月杏儿不是没去过赌坊,但这可是长乐坊,京都第一赌场,还是伦珠公子的场子,确实没来开过眼界,举着竹签抬头瞧着那写有长乐坊三个大字的招牌愣神。 云奕看她样子正想开口解释两句,里面早有一荷官眼尖瞧见她,热情上来迎接。 “姑娘来了啊,快里面请,是找坊主还是带朋友来玩两把呢?” 云奕抬了下月杏儿的下巴,顺手抽出她手中的竹签递给荷官,“找你们坊主的,劳烦给带个话,顺便把这签子扔了,里面人多,别扎到谁了。” 荷官早笑眯眯地瞄了她手中微微融化的糖兔子好几眼,连声应下,“诶好,坊主就在三楼楼上,姑娘自行上去便是,不用我们通报。” 月杏儿回过来神,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兴奋地脸上起来点热意。 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云奕无奈失笑,叮嘱道,“我上去找朋友说两句话,你四处看看就行,别乱跑,别冒失上手,”接着便对旁边荷官点了点头,“人多手杂,劳烦帮衬着些。” 月杏儿狠狠点头,好奇地往屏风里面看,荷官自然是满口答应,亲自跟着月杏儿带她进去开眼。 伦珠听见脚步声在楼梯上走到一半才有铃铛声响,便知是云奕来了,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放下手中东西走到楼梯口迎她。 云奕把糖兔子给他,“刚买的,天热化的快,卖相不大好了,凑合吃罢。” 伦珠接过,好笑,“拿我当小孩呢这是。” 云奕一本正经颔首,“想起来你没吃过几次,转悠着就来了。” 伦珠给面子地舔了舔兔子的耳朵,评价道,“有点甜了。” “慢慢吃,”云奕往旁边走了走,站在小窗前往外略看了两眼,“这种玩意都是尝个鲜。” 见她没有往里面去的意思,伦珠慢条斯理吃了兔子耳朵,开口道,“时间尚早,王武今晚还没来呢。” 在下面人群中搜寻无果,云奕回头,“我知道,刚才上来没看见他。” 伦珠轻轻蹙眉,往窗边站了站,“有人跟踪你?” 云奕再次被他的敏感和直觉折服,似乎是无奈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自作孽罢。” “什么话!”伦珠不满皱眉,轻轻呸了一声。 云奕无辜一摊手,“没办法,得罪人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糖兔子化得更厉害,伦珠饶是舍不得也再一口咬掉了兔子脑袋,说话变得有些含糊,“不怕,没人能动的了你。” 这话好像晏子初也说过,云奕眉间带了点笑意,“是是是,有长乐坊坊主保我呢。” 伦珠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月杏儿还在下面,我先走了,带她逛一圈就得把人送回去了。” 伦珠点头,吮着半截糖兔子踩着木屐送她下去,云奕匆匆扫一眼他微微散开的衣领,坚决只让他送到二楼。 伦珠低头看了眼自己,随意拢一把领子,有些无奈又宠溺地瞧着她笑,目送她慢悠悠下去。 一荷官勤快迎上来,带她去寻月杏儿。 月杏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发亮,走时还颇恋恋不舍,摇着云奕的胳膊央她下次还带自己来玩。 云奕扭头看了眼长乐坊的招牌,被她缠得只有点头的份。 另外,人群中那道目光又出现了。 云奕一手松松护在月杏儿身后,不动声色垂眸,长睫掩去眸中异色。 漱玉馆,顾长云脸色阴沉坐于一包厢中,面前酒菜丝毫未动,一旁裴文虎瑟瑟发抖,胆战心惊,手中筷子都拿不稳,一粒花生米抖抖索索夹了半日。 “裴文虎?” “啪”一声,好不容易夹起来的花生米落回了盘子里,裴文虎迅速放下筷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扭头看向顾长云,“侯爷您说什么吩咐?” “云奕呢?”顾长云沉默一瞬,“你不是说她不在三合楼吗?” “是是是不在啊……”裴文虎面皮抖动,欲哭无泪,“我问过那少掌柜了,说云姑娘出门耍去了……” 老天作证,他去三合楼找云奕的时候人不在,接着就拎了两坛酒晃悠着去明平侯府了。 顾长云陷入长久的无声的沉默,犀利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中房顶上的云十二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门外响起一阵女子的说话声,裴文虎一个激灵把腰背挺得更直,浑身僵硬如同木板。 老天有眼,他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被侯爷一言不发塞进马车带来了,下马车一抬头看见花红柳绿中白花花一片,惊得他腿都软了。 顾长云脸色肉眼可见愈发阴沉。 偏偏还有人非逮着这个空使劲往前凑。 兰菀方才被姐妹们打趣一回,脸颊羞红,轻咬朱唇抬指叩门。 “公子,小女子来了。” 身后楼上暗处,楼清清面无表情目光阴冷盯着她故意裸露出来的一大片白皙肌肤和脖颈。 一门之隔,顾长云周身的气场阴沉到了顶峰。 第197章 “您嫌弃我。” “公子?奴是兰菀,您在里面吗公子?” 兰菀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微微蹙眉,正犹豫着是继续唤人还是如何,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惊得她后退一步手抚心口娇呼出声,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顾长云一手撑在额前,面上神情淡淡,眸光略有些发散,看着像是吃醉了酒。 裴文虎勉强笑笑,硬着头皮开口,“姑娘……侯爷方有些吃醉了酒,没听见敲门声。” 兰菀闻见他浑身的酒气,又见他满脸通红,了然地笑笑,“无妨,奴进去伺候公子。” 裴文虎往旁边让了让,一阵香风从脸前飘过,他略有些不忍直视地低头,余光瞥见女子轻车熟路地紧贴着顾长云坐下,薄纱半遮的藕臂直接缠上了他的胳膊,柔声问他头疼不疼。 裴文虎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摸了下被酒润湿的衣襟。 不知道云姑娘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 外面,楼清清眼尖地瞥见屋内一角,顾长云一手放在桌上,大拇指若有似无摩挲过食指侧面,马上辨认出这是他醉酒后的惯有动作,眉头蓦然一松,侧脸冷声问今晚在门外作迎的女子,“侯爷今晚刚进来时脸色怎么样?” 女子乖顺地垂着柔软的颈子,不敢抬头,“侯爷瞧着脸色很不好,阴沉沉的……” 楼清清眸中存了异色,白皙的指尖在红漆栏杆上轻轻地敲,看得身侧女子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楼清清亦盯着自己的指尖,凤仙花染的绯色已褪了大半,颜色也没那么鲜艳了。 兰菀的笑声很刺耳,楼清清居高临下,静静俯视那扇房门,冷冰冰勾了勾唇角,转身离开。 屋内酒香和属于女子的馨香缓缓交融,气氛愈发暧昧,裴文虎驻着脑袋往嘴里猛灌凉茶,一边咂舌惊讶女子手段这般缠绵,一边佩服顾长云每次都能不动声色避开,脸上神色未改还始终漾着浅笑。 顾长云察觉到他的目光,更加头疼,竭力压下心火,颇为烦躁地狠狠摩挲过食指侧面。 必然是某人故意为之,还说不记仇,看这心眼十足十比针尖还小。 兰菀饮了两杯酒,双颊浮现桃花瓣似的浅红,柔若无骨地伏在顾长云胳膊上,香肩微露,双眸湿润,“多日未见,还以为公子将奴家忘了。” 裴文虎又是一激灵,如坐针毡。 顾长云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他身上凉飕飕掠过,安抚地拍了拍兰菀的手背,“勿要多心。” 兰菀顿时逮着机会缠住了他的手,纤纤玉手在他骨节上暧昧点过,且有顺着往上探入衣袖的架势。 裴文虎咬牙撑着,狠掐大腿不敢随便激灵。 惜命,这不是他能看的东西。 眼皮一跳,顾长云耐心告罄,正欲有所动作,可巧叩门声响,楼清清的倩影隐约可见,声音轻柔含笑,“侯爷?清清来送些解酒汤。” 兰菀动作一僵,有些不甘心地缓缓直起了身子,收回试图作怪的手,轻咬朱唇,眸色潋滟,一副柔弱引人怜爱的模样。 “清清有心了。”顾长云漫不经心应声站起,瞥见兰菀似是不经意提了提披帛,将凳子挪得远了些。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 裴文虎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欲言又止地瞟了他一眼。 顾长云目光饱含威胁地朝他轻轻一笑,吓得孩子身子凉了半截。 见他亲自来给自己开门,楼清清眸中冷色稍缓,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语气肯定夹着两分少女的娇俏,“侯爷吃醉酒了。” 顾长云抬手以指背蹭了下她的脸,因方才一连饮了三四杯梨花酿,眸子泛着水光,显得很是潋滟,含笑道,“既然清清说本侯醉了,那本侯就是醉了。” 楼清清被他这一眼看得骨头酥酥麻麻的,饶过他进门,回头嗔怪,“当心,把人家脸上的珍珠粉都蹭掉了。” 顾长云顿了下,把门阖上,懒懒道,“侯爷明儿送你一匣子。” “谁稀罕侯爷那一匣子珍珠粉。” 顾长云但笑不语,坐回兰菀身边,楼清清走来时已上下打量过一边低着头的裴文虎,将解酒汤放到顾长云面前,用余光瞥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心猛地往下一沉,脑中飞速盘算。 自然而然在裴文虎身边坐下,轻托香腮半身往他那里探了探,眼睛却含笑瞧着顾长云,打趣道,“侯爷不解风情,怎么不给这位小哥找位佳人?” 顾长云淡淡看向裴文虎,似笑非笑,“你要么?” 裴文虎连忙摇头,“我不用……” “不用?”楼清清朝他暧昧地眨眨眼,“漱玉馆佳人如云,小哥不用怕挑着不合心意的。” 裴文虎掐着大腿无言以对,讪讪地笑了笑。 屋内气氛愈发耐人寻味。 有他人在场自然不能多问,现如今顾长云好不容易来她这一趟,只能这样干巴巴坐着,楼清清急得轻咬朱唇,又眼烦兰菀若有若无贴着顾长云的胳膊两人玩笑,默默将主意打到裴文虎身上。 顾长云漫不经心捏了捏兰菀的玉指,低头饮尽杯中酒,懒洋洋舒展坐姿,似是不经意踢到了对面裴文虎的鞋尖。 兰菀垂眸斟酒,模样乖顺,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般。 裴文虎开始放弃夹菜专心吃酒,楼清清除了劝他慢些以外插不上话,一回眸顾长云正侧脸和兰菀温柔小意,顿时神色又冷了几分,目光不再遮掩定定看着二人。 顾长云含笑捏了捏兰菀的手腕,力道撤去时留下两道红痕。 像是威胁。 兰菀长睫轻颤,若无其事披帛在腕上松松绕了两道,乖巧一笑。 既然是个聪明人,接下来事就好办了,但顾长云胸中积堵的郁气并没有因此而通顺半分,梨花酿后劲很足,毫无铺垫地饮了半坛,此时胃里火烧火燎的,翻涌的疼痛使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只想赶紧找着云奕在哪。 他犹豫片刻,心中默默加上句再好好教训一顿。 裴文虎一改小心翼翼捧着酒盏慢慢喝的不自在,豪饮大半坛,楼清清盯着他的目光由疑惑变得冷静,轻笑道,“想不到这位小哥瞧着眉清目秀,喝起酒来竟如此豪放。” 顾长云想着事,随口应了一句,“他今日有烦心事,特来带他解愁的。” 楼清清心神微动,“烦心事?” “咚”一声,裴文虎一头扎在了桌上,迷迷糊糊对着面前的菜碟傻笑。 顾长云嫌弃道,“什么酒量。” “兰菀,你拿些解酒汤去,”楼清清眸色深深看向兰菀,“小哥待会儿出门被风扑了,明日可是要头疼的。” 兰菀略有迟疑,顾长云拍拍她的手背,醉眼朦胧,“去罢,多拿些。” 桌下,裴文虎的脚尖被狠狠一碾。 楼清清刚手持酒壶走到顾长云身侧,话还未开口,那边人就冲到花盆前抱着盆吐了个惊天动地。 登时,楼清清笑容僵在脸上,顾长云竭力压下上扬的唇角,黑着脸骂了句晦气。 房间是待不下去了,楼清清沉了脸唤人过来收拾,顾长云走到廊下,差人将陆沉喊来。 裴文虎吐到一半还十分爱干净地换了个花盆,陆沉上来的时候他正和那盆憋屈的杜鹃花唠嗑,说的还是老家方言,叽里咕噜不知在聊些什么。 陆沉扫一眼便大致知道发生了何事,站在门口等人吐完,快步过去面无表情将人扛到肩上,和顾长云打了个招呼后扛着人下楼。 兰菀捧着醒酒汤姗姗来迟,满脸茫然,左右环视一圈后下意识贴着顾长云站了。 顾长云瞥她一眼,兴致全无地跟楼清清道歉,楼清清柳眉轻蹙,对裴文虎的好印象一扫而空,知道经此一出顾长云不会久留,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片刻后,被迫用冰水洗过脸的裴文虎双目空洞,看着顾长云悠悠出来门,神情顿时变得幽怨无比。 顾长云毫不心虚,走到他面前问他,“醉了?” 裴文虎眼前好几个他的虚影,盘腿坐在地上缓缓点了点头,委屈,“您嫌弃我。” 顾长云接下来的话在喉咙里一哽,和陆沉以及旁边两个车夫一齐低头看他。 被人围观的裴文虎更委屈了,“您还说我晦气。” “……”顾长云只当没听见,指了指另一边的马车,“专门给你准备的,送你回家,明日给你放假,不必去大理寺了。” 裴文虎反应了一会儿,喜笑颜开,“谢谢大人。” 角落传来一声轻笑,顾长云陆沉齐齐扭头,目光犀利望向声响来处。 暗处,韦羿屏着呼吸死死捂着嘴蹲在地上,恨不得给刚才没憋住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陆沉皱眉,本能抬手握上腰侧刀柄,周身杀意骤现,无声朝韦羿的方向走去。 肩上一重,顾长云搭上他的肩,目光若有所思,“回府。” 直到听车轮声渐渐远去,韦羿才敢松一口气,偷偷摸摸探出半个脑袋。 漱玉馆偏门处空无一人。 他彻底放下心来,站起拍拍衣摆上的灰土,口中嘟囔着,“自己男人还要别人帮忙盯着,真是搞不懂……” 虽说是抱怨着,韦羿伸了个懒腰,乐颠颠地去给云奕通风报信去了。 几息后,剥去沾满酒气外袍的顾长云自墙后拐出,唇边染上几分笑意。 第198章 “我可是清白的。” 韦羿抱着他装扇面的画箱子慢悠悠在街上转悠,时不时警惕地四处扭头看看,看那个严铧子超有没有跟着。 苍天可鉴,他活了那么久,在江湖混了那么多年,还真真没见过比这厮心眼还小的男人。 街角食棚下热气腾腾,诱人的香味裹着热情的吆喝声袭来,难以让人挪开步子,韦羿抱着箱子在原地纠结了一小会儿,抬头看看远处挑着花灯的屋角,再左右看看,麻溜小跑到人家摊子前,轻车熟路道,“老板,一碗羊杂汤,两个葱肉烧饼,再来一小碗馄饨!” 店家麻溜将擦汗的手巾往肩上一搭,“好嘞您请稍等,羊杂汤就给您盛,烧饼得等一会儿!” 这边正说着,他掀开一旁锅盖,抓了满满一碗馄饨下到沸水里。 韦羿咽咽口水,走到一旁桌前坐下。 顾长云站在暗处静静看他,手里拿了个长茎草叶编成的蚂蚱,不敢置信他就这样安安心心地开始埋头苦吃。 没有忘了什么要事? 捏着草编蚂蚱,顾长云短暂地陷入了自我怀疑,身侧人来人往,偶尔飘来一股属于卤梅水的酸甜,引得他想起今日云奕端着盏梅水慢慢喝的情景。 细白的手指轻轻托着白瓷梅子汤,水红的唇瓣贴在杯沿慢慢喝,还要享受得眯眼,睫毛微微地颤。 顾长云唇边起了笑意,眼看着这男子一碗汤两个烧饼加一碗馄饨下肚,抹抹嘴歇一歇又要了碗芝麻玫瑰汤圆,眼皮忽而一跳,心中纳罕他到底几日没吃东西,云奕没接济她这朋友? 思及此处,忍不住摸摸腰间荷包,心道是该给云奕多些零花。 他没了兴致继续跟着这人瞎逛,略等了一等便抽身离去。 韦羿从碗里猛地抬头,看向方才顾长云站过的街角,露出一抹无奈淡笑,对着面前的空碗思索片刻,抬手招呼店家再来一碗香辣素粉羹。 顾长云转悠到三合楼没见人,月小丫头坐在柜台后兴冲冲对旁边一少年展示着什么东西,听见动静往门口看来微微一愣。 少年望过来的目光亦夹杂了些疑惑和警惕,上前来问他要些什么。 还能把你们家小姐找出来吃了不成?顾长云漫不经心想,随意指了指墙上的牌子,“一份藕粉桂花凉糕,带走,用竹编的带盖小笼子装。” 这人怎么那么多事,月杏儿忍不住撅嘴,刚站起来要说些什么,顾长云淡定在柜台上放下一枚银锭,微笑道,“给云奕带的。” 月杏儿瞬间吃瘪,“等着!”没好气瞪他一眼,推着呆愣的少年往后面去了。 柳正去书房取了本书过来,正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关心问,“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撩开帘子,晏箜无奈回头指了指外面,柳正一扭头,目光一扫看见窗边顾长云垂眸静坐,顿时了然。 伙计心大,按柳才平的吩咐热情端了茶水和果子过去。 柳正慢悠悠挪到柜台后,看了眼若无其事捧着小茶壶吸溜的他爹,无奈勾了勾唇。 顾长云方才刚进来就发觉了店内一老伯投过来的好奇目光,余光瞥见他唤来伙计耳语几句,接着不多时伙计笑呵呵把东西端来了,思索几番便知晓自己这是被爱屋及乌了。 爱屋及乌,顾长云抿了口香气四溢的茶水,新奇地将这四个字细细品味几遍,起伏一晚的心情鬼使神差逐渐平稳,甚至称得上是愉悦。 耳边有茶客小声交流,顾长云一口一口抿着热茶,饶有兴致听他们讲市井内鸡毛蒜皮,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道狠厉的视线,毫无遮掩穿过窗外人群狠狠射过来。 长指微曲抵上杯壁,顾长云耐心地等了几息,奈何这股阴冷无丝毫消散,涉世未深般,不知看人需得遮拦些,回以轻描淡写的一瞥。 只是一瞥,蓦然对上一双漆黑至极的眸子,顾长云瞳孔微微张大,眉头一拧。 行人来来往往,街道对面,一玄衣男子神色森冷,眉眼之间阴郁深沉,唇线绷得很紧,目光犹如实质,逼仄压迫,恍若四面来袭的刀刃与锁链,叫嚣着要置他于死地。 顾长云认出这人是南衙禁军副都督,凌志晨的义子凌肖。 凌肖静立与对面酒楼檐下一酒旗下,偶有夜风掀起旗帜,阴影浮动,轻轻落在肩上,他在那站着,像是就在等顾长云回头看过来。 不是涉世未深,是情难自禁。 两人一瞬间生出些莫名的默契,似是无声较量,谁都没有先挪开眼。 片刻,伙计小心翼翼提着一小竹篮过来,“侯爷,您要的藕粉桂花凉糕……侯爷?” 顾长云依旧凝视窗外,杯中茶已凉。 方才那酒旗只是一卷,檐下的人影眨眼间消失不见,顿时周遭杀意倍减。 回神道谢,顾长云心不在焉打赏茶钱,凌肖那双狠厉嫉妒的漆黑眸子仿佛还在眼前。 凌肖怎么会在三合楼外徘徊,来寻云奕的?还是来针对他,这人瞧着不大对劲…… 糟心。 一口气饮尽凉茶,起身提着竹篮离去。 明平侯府,顾长云刚进门就被院中石桌上的一堆小玩意吸引了目光,连翘捧了盏灯仔细摆在桌上,含笑坐在一旁手持团扇赶小飞虫。 顾长云上前问,“云奕回来了吗?” 连翘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竹篮,“回来过,给阿驿小少爷买了一堆小玩意,又带着他出去玩了。” 顾长云拨弄着桌上风车,动作一顿,“可安排人跟着?去多久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白管家安排了来喜来福,还有四名暗卫跟着,去了大半个时辰,算算时间快回来了,”连翘一一应答,抿唇笑道,“侯爷莫要担心,云姑娘说了一定会将阿驿少爷好好地带回来。” “我不是担心这个……”顾长云失笑,“这是给云奕的,你重新装盘了去,别闷坏了。” 连翘轻轻打开盒盖,几块白白胖胖的糕点躺在荷叶上,惊喜道,“藕粉凉糕,这个好吃,我这就去弄。” 将人打发走,顾长云站着将桌上东西扫视一遍,光明正大把一枚平安扣占为己有,装入贴身荷包。 又半个时辰,抬头望望浓郁夜色,终于听见墙外隐隐约约传来阿驿的笑声。 顾长云出门去迎,来喜来福一前一后挑灯照路,阿驿一手提着一鲤鱼花灯,一手牵着云奕的袖子兴高采烈说着今晚的见闻趣事,脸上的喜悦和欢快简直要溢出来,同行三个大人由衷因他的快活而面带笑意。 前面来喜请侯爷安,阿驿听见,扭头看顾长云立在门前,静静望向这边,目光绕了一圈落到他手中的花灯上,毫不犹豫乐滋滋赶着去给他看。 “少爷!云奕给我买的花灯!我们刚才去河边放花灯了!” “放花灯?”顾长云视线在云奕脸上停了一瞬,拿了帕子给阿驿擦汗,“不怕水鬼了?” 阿驿嘿嘿一笑,“不怕了。” 连翘碧云两人将他们今晚搜罗来的全部小玩意收好,领了他回去自己院子洗漱,来喜来福退下,院中只余似笑非笑的两人。 夜风撩人心扉,云奕面不改色歪头笑看他,顾长云瞥了眼她沾了河边湿泥苔藓的鞋子,转身进院,“今晚就站那了?过来。” 云奕笑笑,跟上去,刚走到廊下,顾长云自屋内又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双木屐,自然而然地撩开衣摆半跪下,伸出只手,“脚。” 一点指尖的凉意落在额上,顾长云没动,“抬脚,换鞋。” 云奕收手,眨眨眼,“我想看看侯爷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我猜你这句下面还有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顾长云淡淡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换不换?” 见好就收,云奕乖顺扶着他的肩膀,盯着他手上动作,莫名有些紧张。 顾长云的动作像是做过数百遍般流畅,把她换下来的鞋子搁到一旁,“进屋洗手,给你备了点心。” 事出反常……好像也没那么反常,云奕感受着小侯爷的温情暖意,晕晕乎乎就跟着进了屋,艰难回想回来前韦羿都给她说了些什么。 侯爷是去了漱玉馆啊…… 顾长云给她沏了茉莉蜜茶回来,桌上凉糕余下两块,云奕眼巴巴看着他推了推盘子,“侯爷。” “给我留的?”顾长云坐下,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今晚引我去漱玉馆,想干什么?” 这话题转变得太过行云流水,云奕险些没跟上思绪,“侯爷去漱玉馆了?” 顾长云白她一眼,“少在我跟前装傻充愣,”愤愤捏一捏她的脸,“一肚子坏水。” 云奕忍笑,“别捏别捏,我没想干什么。” 顾长云意犹未尽收回手,冷哼一声,“老实交代。” 云奕揉揉脸,“侯爷知道近日京都中多处流出断肠草,一直派人查找源头无果。” 顾长云想了想,“你怀疑漱玉馆?” “漱玉馆乃是花街第一馆,来往人鱼龙混杂,且禁军监管不全,上至皇亲下至平民皆与其有关联,有这等魄力周旋在各方势力其间……”云奕顿了下,坦然一笑,“倒不如说我怀疑楼清清。” 顾长云一哽,下意识想要辩解,然云奕所言皆实,皇亲……他可能也算得上其一。 云奕观察他的反应,真心笑出声,“侯爷,我还没说什么呢。” 见他不出声,面色也严肃深沉,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或是重要线索要说,结果顾长云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在云奕逐渐认真的目光中干巴巴道,“我可是清白的。” 云奕哭笑不得,“我……我知道了,你是清白的,你最清白了。” 话锋一转,“但我总不能因此不对楼清清起疑心罢。” “侯爷清白,她可说不准。” 第200章 越活越回去了 老者笑眯眯地抬了抬帽檐,“姓常,名字乃身外之物,你唤我常阿公便可。” 裴文虎看他面色精神,追问,“那出身……” “茫茫红尘中一粒芥子罢了,”常阿公拿了手边鱼竿起身,朗声笑道,“我并无坏心,小友,且替顾家的公子多思虑几分罢。” 说完,常阿公弯腰动作利落捞起鱼篓,笑笑,“我还得去钓鱼呢,先告辞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家。” 裴文虎知趣点头,“您慢走。” 常阿公目露赞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了句小伙子真结实,接着转身离去。 裴文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左右看看,一边做贼心虚地偷偷跟上,一边安慰自己这叫做未雨绸缪正常警惕,万一这人不安好心呢。 常阿公拎着竹竿鱼篓晃悠悠在前面走,察觉到后面人跟上来了,乐呵呵拐了个弯儿。 裴文虎举着那半块烧饼紧张兮兮地挡脸,一扭头人就没影了,连忙跟上,在巷子里转了几圈都没找着人影,只好不了了之。 明平侯府,云奕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撸三花,半刻钟前顾长云刚被大理寺的人喊走,说是有要事,紧张兮兮的,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这些只会掉书袋的文官好像都很喜欢大惊小怪,云奕猜不是什么大事,感受着手下软软的肚皮和三花惬意的呼噜声,没忍住腹诽一句。 位高权重的人才会沉稳,摔几次跟头就知道了,学学人家萧丞相,喜怒不形于色,整天都是不咸不淡的一个表情,肚子里揣的全是坏水。 三花大概察觉到她的不专心,不满地喵呜几声,用脑袋蹭她的手心,云奕回神好声好气哄了几句,这才勉强满意地重新趴下,尾巴尖一晃一晃地蹭她的胳膊。 在去大理寺的马车上,顾长云苦大仇深地沉着脸,不用装就将不想去述职一心只想混吃等死偷懒的形象展现了个淋漓尽致,心中还要纷纷不满暗骂几句沈麟不解风情。 大理寺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他,更没那个胆子拿一些小事去烦他,多半是受沈麟的授意,只是今日去的不是匡求亦不是裴文虎……裴文虎就算了,瞧这人畏畏缩缩的样子也不怎么聪明,是不是沈麟的亲信还有待考证。 沈麟早站在门口等候,面上神色颇有些无奈,匡求抿紧唇站在他身后,眉眼间带了懊恼之色。 方才宫中递了文书过来,无非是说有人怀疑京都中有暗庄私藏禁物云云,虽说程度是严重了些,可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套说辞,让他们大理寺派些人去查一查。 沈麟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反应是怀疑有人从中作梗,大理寺负责审理上下刑狱案件,之前的惠举,现在的禁物,本是禁军的差事,一个个都莫名其妙落在大理寺头上,马上提笔写了封简信让匡求给秘书监相熟的人送去,隐晦地问一问到底什么回事。 匡求前脚刚出门,前面那些录事就坐不住了,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壮着胆子推出去个代表寻顾长云,沈麟知道的时候顾长云的车马已经走到了中段,虽哭笑不得,但转念想想既来之,不如商量商量其他事,不能浪费此次不费周章将人请出来的机会,左右坏他心情的不是自己。 顾长云一撩车帘,见沈麟意味深长地朝自己抬了下眉,便知今日这趟差不多是白来,心情更加烦躁。 偏偏有人上赶着往前,颤巍巍捧上一卷文书,泫然欲泣,“寺卿!大人!” 目光越过他微微颤抖的肩头,沈麟和匡求脸上如出一辙的稀奇,不知这人什么时候从哪把文书掏出来的,活生生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顾长云愈发不耐烦,撇了撇脸,“喊什么!本侯还没死呢!” 这个略加重语气的“本侯”一压下来,在场众人俱是静了一瞬,捧文书的人不抖了,只是脑袋简直要杵到地上,眼看着就要寻个机会破土而入。 真想扭头上车打道回府,顾长云认真思考自己也是疯了,家里一个懒洋洋的云奕任他肆意揉捏,非要大热天出门来大理寺自寻烦心事。 沈麟察觉到他眸中不耐之色欲冲破牢笼,适时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寺卿,宫中送来的文书需要您过目,日头大,进去说罢。” 顾长云同他对视几息,冷哼一声,绕过面前安静如鸡的人大步跨上台阶。 沈麟侧眸,匡求了然,走到一动不动捧着文书的那人面前,轻轻颔首,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取走他手中的文书。 男子呆愣愣地抬头,匡求飞快认出他就是之前那个常围在耿贞度身边转悠的小录事,方才站位的时候和其他人隔了有些距离,啧,大腿走了没带上自己,想必如今心中滋味不大好受。 男子欲言又止,眼巴巴看着匡求将文书递给沈麟。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麟转身时轻飘飘往那边瞥了一眼,男子浑身一震,立马别开了脸。 进院门之前,匡求停住脚,面色古怪,贴心道,“我去拎一壶凉茶过来,给寺卿败败火。” 沈麟勾了勾唇角,“去。” 顾长云背对着门站在他的书案前,垂眸望着桌上墨痕未干的一枚竹黎。 “沈大人好兴致,有人十万火急地喊我过来,看你在这新画的一簇墨兰?” 沈麟面不改色将文书塞给他,“喏,这才是该给你看的。” “你看过了?”顾长云见他点头,随手将文书搁到另一边,漫不经心道,“又有什么破差事?” 沈麟一笑,“一眼都不想看?” 顾长云冷着脸,“说事。” “皇上让你查京都中有无暗庄私藏禁物,”沈麟说得云淡风轻,拣起竹黎轻轻吹了口气,“给大理寺的新活。” “赶明把大理寺改名成内务禁军得了,”顾长云不可置信,“皇上现在已不知道大理寺是干什么了的?他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沈麟一哽,幽幽叹一口气,“你这话说的……越活越回去了。”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当年顾家公子意气风发,少年气概,不说口误凭栏,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顾忌,那时沈麟同样是少年傲骨,最看不惯他这一点,觉得他毫无礼仪,也最暗暗赞叹他这一点,赞他大无畏敢言敢当。 顾长云反思片刻,有理有据觉得是受云奕影响,被心上人用那种毫不掩饰的喜爱目光看着,可不是越过越有盼头。 转念一想到凌肖,脸色又沉下来,算计着什么时候得狠狠绊他一下,又想云奕现在在自己这里,大抵与自己的事已成定局,便又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而一旁的沈麟欲言又止地捏着竹黎,真心实意疑惑他何时如此阴晴不定了。 言归正传,顾长云不是没往赵贯祺背后的用意深想,他将其余事暂且抛诸脑后,缓缓闭了闭眼。 沈麟将竹黎小心夹到一本古诗书,抬眸看他,沉默等他开口。 门外,匡求抱着一壶凉茶站在廊下的阴影处抬头看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浪滚滚,眼下已是三伏天,树上的蝉声都因天热而显得有气无力,等熬过这几日便好过些。 丁卯一身褐衣,隐匿在密不透风的白杨树叶中,面巾闷得他几乎透不过来气,汗流浃背,没一会儿整个人几乎如同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好热好渴,丁卯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瓣,丝毫不敢放松地盯着一处破烂的院子。 灰黄的土坯墙晒得干裂,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瘦竹竿似的男子,眯着眼皱眉看了看日头,嘴皮上下一动,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鬼天气,接着小跑到井边飞快打上来一桶凉水往地上泼了点,又打了一桶井水跑回屋内。 树叶微动,丁卯身边无声出现一人,然而他只稍微偏了偏头示意自己知道来了人,眼睛全神贯注地继续盯着院子,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动作。 来人一身灰衣,腰间挂着一块木牌,上面以墨笔写着“戊辰”二字。 戊辰拧眉,一板一眼传话道,“大人吩咐,王武已落入他手,不用盯了。” 丁卯缓慢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是。” 两人不再耽搁,飞速离去。 过了一会儿,院内房门“嘎吱”一声,竹竿南慢吞吞伸出来个脑袋,愣愣地看地上的水痕全被蒸干了,抬头看,树上那人已经走了。 他稍微提精神,兴奋地朝屋里喊了一下,“大哥,人走了。” 男子端着烟枪走出来,淡淡往原先丁卯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嗤笑,“什么玩意儿!” 白杨树叶稠密,要不是麻子闲着没事看就爱盯着天边发呆,瞅那棵天天看的大杨树不对劲,还真发现不了枝叶里面藏了个人。 “回屋,歇着罢,”男子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将烟枪往鞋底上轻轻磕了磕,往树上又看了一眼扭头回去。 竹竿男嘿嘿笑着哎了一声,赶紧提着空桶出来又打一桶清凌凌的井水进屋。 长乐坊,伦珠斜倚在美人榻软枕上闭目养神,他刚给小几上荷花换完盐水,此时闻着室内浅浅浮动的荷香心情很是愉悦。 楼下荷官来去有序,夏日午时静谧,无人看见两名荷官轻轻松松架着昏迷的一人快步掠过长廊,打开墙上机关走到一处密室中。 第228章 这不是梦, 顾长云真心觉得每次进宫都是给自己添堵,只在路上便觉得乏味郁闷,百无聊赖撩开帘子往外瞧,又一眼看见不远处三王爷板着脸迎面走来,心中暗道一声晦气,便将帘子给放下了。 赶车的云一几人见了赵子明同他行礼,赵子明神色不虞地受了,瞥一眼没声没响的马车帘子,冷哼一声匆匆大步走过,样子一如既往比顾长云还觉得晦气。 马车中顾长云正闭目养神,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再次将车帘撩开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 赵子明多年习武步伐矫健沉稳,饶是增添几分急色也走得英姿飒爽,然而吸引顾长云注意的是他紧攥着的手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一开始看见他的拳头还没觉得什么,赵子明常年一见着他就想握拳遏制自己想打人的冲动,他司空见惯了,闭着眼回想觉得这次不大对味,顾长云微微敛眉,眼神忽而变得晦暗不明。 验证他想法那般,往前没走一会,宫门前一小侍满脸堆笑迎上来给明平侯行礼问好。 顾长云下了马车,随他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这时多数朝臣已回到自身职位公办了,去御书房的路上除了偶尔几列侍人侍卫,没见到什么大臣的影子,顾长云不动声色左右环顾一圈,听得这小侍若有似无的示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体面话。 他的目光在小侍脸上停了一瞬,竟看得小侍身形隐隐一颤,讪笑着住了口。 两人跨过一道门槛往里进,御书房移入视线内,小侍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犹豫着往侧边探了一眼,咬紧牙根硬着头皮开口,“方才三王爷才出去,不知同侯爷遇着没有?” 顾长云抬了抬眉毛,像是起来一点兴致,“遇见了,公公应该不是新来的,不能是才眼熟三王爷罢?” “哪能啊,”小侍讪讪笑了笑,似是感慨地自言自语,“三王爷近日可是红人,武安大将军告老还乡,皇上便把这大将军的位置给了三王爷呢,可见是很器重王爷。” 顾长云眸光微动,朝堂上只一位武安将军,算算这人也就是和他父亲一般的年纪,怎么说告老还乡就卸任了,赵贯祺把兵权给了赵子明?他不是一向防着这些手足兄弟吗……还有这小侍当着他的面妄论朝事,是真胆子小不懂事随口一说,还是早有预谋。 “三王爷一向深得器重,”顾长云话音一转,“我瞧着公公倒是眼生,不知先前在何处侍奉啊?” 小侍嘴皮子动了动,嗫嚅道,“师父在上面侍茶,便差使奴才来迎接侯爷……奴才与侯爷不是第一次见了,往日奴才都在后头站,贵人没怎么注意到奴才也是应该的。” 眼前快到书房外,小侍瑟瑟地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顾长云若有所思,踩着心事走上台阶,一抬眸登时愣住,胸中仿佛生出来一只大手狠狠绞了一把心脏,使他呼吸一滞忘了动作。 殿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后面那位柴毁骨立,清瘦如削,黯淡双眼在看向他时迸发出激动和错愕,而后转成深深的恐惧飞快斜睨一眼前面赵贯祺的背影。 汪仕昂。 赵贯祺居高临下双手背于身后,言笑晏晏看他,语气轻快温和,“长云,你这也太惊讶了些,多久没见着先生了,嗯?”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突兀地让先生和自己碰面,还是在御书房,看先生的神情是不知情,顾长云内心颇为复杂地对他笑了笑,将眼底惊愕抹去,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跨完台阶,朗声大笑,“贯祺,你哪里请来了先生!” 他对赵贯祺感激一笑,竟忘了礼节,直接越过他冲到汪仕昂身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殷切地喊了声先生。 手里像是握了一把枯木,顾长云眸色一暗抿了抿唇,汪仕昂眼中含泪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唤他一声景和。 听到这声景和赵贯祺眼皮狠狠一跳,慢慢转过身来,心中冷笑这师生情深的一幕依旧无比刺眼。 旁边福善德心里头跟揣了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瞧着这位爷的脸色,但时候哪有他说话的份,只能瞪眼干着急。 赵贯祺耐极了性子等他们二人互问了近况才开口,“外面日头大,先生,有话进去说罢。”话音刚落顾长云便迅速抬袖按了按眼下,扭头眼眶微红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让贯祺看笑话了。” 赵贯祺扯了扯嘴角,“哪里的话,知道你很是挂念先生,这不见着面了,眼红什么,”他像是一位兄长那般多叮嘱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别让先生看了笑话。” 轻飘飘的语气让福善德刹那变了脸色,在场所有侍人除了他都离得远远的,这边其余两人看明平侯无论那般都无所谓,他一个奴才算得了什么,赵贯祺这般直白地说顾长云流了泪,顾长云若是恼羞成怒起来,必会拿他开刀。 他惶恐地瞟一眼赵贯祺的背影,只觉心下凄凉一片,这位爷不分场合地暗暗挤兑人,哪里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所幸明平侯是个心大的,只淡淡一笑了之,福善德刚松一口气,赵贯祺就扭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去沏新茶过来。 福善德头不敢多抬半分,忙不迭应声去了。 方才带顾长云过来的小侍跟上,转过拐角看四下无人,谨慎地往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 福善德目光探究看他,小侍轻而快速地点了下头,两人齐齐觉得肩上一松,不再停留快步往茶房走去。 御书房中,赵贯祺让人搬了圈椅过来三人相对而坐。 这本该暗暗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尴尬和阴谋的情景,两个各怀心思伶牙俐齿的人加一个左右应对的先生,按照那些久别重逢的说辞来谈话一时竟奇异的和谐。 赵贯祺绕着圈子暗藏玄机浅浅试探,顾长云收敛锋芒滴水不漏,两人笑脸看着都很诚心实意。 汪仕昂夹在两人当中除了要分出心来应付说话,更多的是莫名的伤感和无力,他觉得茫然,不知赵贯祺这是作何打算,也琢磨不透顾长云的态度。 他第一次直面两人关系,地心惊竟到了如此地步。 一个是宛如至亲的先生,一个是曾心腹之交的同窗好友,话题一路拉回曾经在国子监的日子。 顾长云忽而觉得疲惫,他的身子出于本能地保持在活跃的状态去应对两人,但精神却乏累,身后出了冷汗,心底空了大块,像是一个人劈成两半,另一半正站在外围冷眼旁观这场被披上温馨外衣的闹剧,不时报以冷笑。 赵贯祺不知感觉到什么,垂眸盯着茶盏中沉沉浮浮的茶叶,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问话和话题,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兴致,食指轻轻摩挲手上翡翠扳指,将话题引到了不痛不痒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顾长云从御书房离开,送他的小侍已经换了个人,不敢同他搭话沉默无声的将他送出宫门。 直到坐上马车,放下帘子,顾长云才缓缓抬手遮住眉眼,两指并拢重重按了按眉心。 他现在十分清醒,却疲于去回忆去思索那些弯弯绕绕,想到云奕似乎在车里的格子中放了什么,拉开一看是一块叠的整齐的手帕,淡青色的素帕子,只一角绣了朵云纹。 疲惫感霎那涌上心头,顾长云顿了顿,默默叹了句好累,往后轻轻一仰,阖眼将这块帕子搭在脸上,在偶尔的轻微摇晃中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府外,云一在外面等了一会没听见里面动静,试探地叩了叩车壁。 平稳的呼息声有一瞬间错乱,接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撩开门帘,顾长云声音微哑带着些许倦意,问侯在门前的王管家,“云奕呢?” 王管家看他精神不济满眼心疼,顿时将什么栀子花忘到脑后,忙道,“云姑娘出了门还未回来,侯爷快回去歇着罢。” 顾长云皱了下眉,但也没什么不满,嗯了一声径直往偏院去,进门便寻了床躺下,意识模糊前随手扯了一把散开床幔。 他半截衣袖露在外面,连翘进来过一次,轻手轻脚放下冰盆,犹豫片刻还是未近身,轻轻掩上门便走了。 顾长云这一觉睡得沉,梦中乱糟糟的出现了很多人,有父亲母亲,少年将军江汝行,意气风发的先生,少时的玩伴,还有当年的太子……无数熟悉的面孔伴随着声声人音交替出现,使他茫然无措地皱紧了眉。 在梦里模糊听到铃铛响,他恍惚觉得可能是碎玉子的声音,意识到这是在做梦,碎玉子挂在檐下,这是……云奕的房间。 于是便梦到了云奕。 但不是现在的云奕,是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满脸的倔强和坚决,但眼底藏着慌乱和深深的悲痛,她和两三个妇人几个护院跟在一年过半百的老伯身后,在暴雨天顶着厚实的叶片在泥泞里匆忙赶路,半片衣裙拖在泥里,看着好不可怜。 顾长云心念一动,生生溢出来些不知所起的迫切和喜悦。 雨天给画面笼上层迷雾,前面便是镇江,江边零散着船只,水面上雾气更甚,但一行人越往前走越清晰,等到了江边钻进船篷里待上一晚,明日渡船过江后几人才能浅浅松口气。 南边水路交叉繁杂,方便摆脱追踪。 杀意乍现,数十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劫住了一行人的去路,护院登时拔刀警惕。 顾长云觉得眼花,看不清那小小的身影是如何被妇人搂着,刀光一闪,妇人哀叫一声倒地,大团红色蔓延开来,小姑娘含泪在泥水里滚了几圈,身形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另一妇人匆匆拉她入怀,两人抱在一起咬唇压抑着哭声。 又有两个护院倒下。 顾长云长睫颤颤,心悸得厉害,忍不住将脸往泛着冷香的枕头里埋了埋。 有马蹄声破雨接近,一声厉喝后一柄长剑直直投掷过来格挡开人扎入地中,剑柄轻轻摇晃,却坚硬地划开一道界限威胁黑衣人退后。 小姑娘愣愣地抬起头,目光从那柄剑滑到来人身上,眼前微微一亮。 少年勒马,马蹄踏起水花,被雨水打湿的剑眉星眸泛着寒意,挺鼻薄唇,气宇轩昂,看见妇人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皱起了眉头。 在他身后同样御马的亲卫一字排开,轻而易举制止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顾长云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一手按着枕头一手紧紧攥着心口衣裳,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不是梦,这是云奕曾亲身经历过的,向他大致描述过的。 是他们的初遇。 第229章 可真有善心。 云奕拎了一大一小两包绿豆糕回去,一进门就发觉府里气氛有些不对,去找顾长云的一路上也没遇见个能问话的人,刚走到顾长云书房外的月亮门那儿,在门外守着的王管家连忙迎了上来,压着嗓子道,“云姑娘可来了。” “柳家铺子的绿豆糕,”云奕把大的那包递给他,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也学他压低声音,皱眉问,“怎么了这是?不是进宫去了,皇上惹着侯爷了?” 王管家接了,一旁走过来的白清实轻轻摇了摇头,“我刚从后院过来,这门已经关了好一会儿了。” 云奕瞥了眼关的严严实实的门,脑子里已经将这几日的事儿过了一遍,“这是怎么了?陆沉在里面么……这门关着我也不好进去。” 白清实给王管家使个眼色,王管家会意,突然朝屋子喊了一句,“哎,云姑娘回来啦!” 房门应声而开,脸色不怎么好的陆沉出现在门口,“侯爷请姑娘进来。” 云奕无奈的望了眼白清实,白清实弯了弯嘴角,展扇掩住唇,侧开了身子让她过去。 顾长云坐在书案后拨弄着手上的鹿角扳指,神色不悦,下面跪了一地的人,云卫也在里面,大气不敢吭一声。 云奕前脚刚踏进来,顾长云眉眼间的戾气还未收敛,抬指敲了敲桌子,对她道,“坐过来,成天都不见你人影,又跑哪去了?” 云奕看着他手上的扳指,将手里的绿豆糕放在桌上,“侯爷冤枉我,我到柳家铺子买绿豆糕去了,”只当没看见地上跪着的人,拉过来一旁的凳子坐在顾长云旁边,笑着摸摸他手上的扳指,“侯爷又不射箭带这扳指做甚,也不嫌碍事。” 顾长云将那扳指取下来搁在桌上,“今日在书房扒拉出来的,戴着玩儿,”抬眼瞥了瞥地上的人,神色已经如常,“陆沉,带他们下去领罚。” 陆沉应了一声,抬腿踢了最近的人一脚,一地的人齐声道了句多谢侯爷,忙不迭的退出屋子。 陆沉最后一个退出屋子关好门,白清实抱着绿豆糕等在一边,用眼神向他询问怎么了。 陆沉回给他一个让他放心的眼神,轻轻揽着他的肩将他带出小院,一边走一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安排刺杀万丘山的暗卫没得手……” 白清实细细听了,轻叹口气,“万丘山这人戒心极重,恐怕下次更不好得手,”又淡淡一笑,“不过也无甚大事,他现在不在要紧处,等入了京还有机会,云姑娘回来的巧,让侯爷少一顿火发。” 外面声音远去,云奕收敛了笑意,刚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就被拉到怀里,顾长云环着她,拿起桌上的扳指戴回手上。 “这还是你给我的,”顾长云似是在叹气,指腹揉了揉她拇指骨节,问,“你的呢?”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云奕当下低头摸了摸腰间荷包把东西拿出来了,“收着呢,平时也没什么用的上的地方。” 顾长云心生爱怜,亲了亲她的发顶,小心翼翼给她将这枚小巧些的扳指戴上了。 “我方才做梦,梦见小时候的你。” “小时候的我?”云奕没忍住笑,“你又没见过小时候的我……”她看着顾长云认真的神情渐渐想到什么,惊讶,“小时候是指那个……” 顾长云也解释不通,故作矜持地浅浅一颔首。 云奕眉眼镀上层柔色,顺了顺他肩后的长发,顾长云顺势把脸往她肩上一埋发狠蹭了两下,像是欢喜,又带点不好意思。 “到底怎么了?”云奕被他的动作弄得发痒,肩窝被他贴了又贴,好笑,“别闹,刚才你还那么生气呢。” “刺杀万丘山的人没得手,”顾长云自觉有些不妙,长吁一口气没再乱动,仔细搂着她,“他此次进京身上携带了百万两银钱五十万两黄金,手里却拿捏着一众知县贪污受贿的证据来向皇上禀告,这件事但凡换个人都是好事。” “万丘山阴狠歹毒,他这番皇上必定要赏他,萧丞留他在京都,日后祸患大了,对我们也麻烦,只要能杀了他,这些银钱和证据换个人禀报也行。” 顿了顿,他捏着云奕的下巴让她抬头看自己,“我想要他的命是不是太过分了?” 平日里同样心狠的主儿,在心上人面前顾虑得多,怕影响好感。 顾长云轻轻错开她的目光,长睫颤动像是单薄的蝶翼,唇边漾起清冷的涟漪,“我时常要杀一些人。” 他们或许并没有触碰到明平侯的利益,但可能想要撼动江山,搅乱太平,所以他们需得消失,为大道让路,而这满手的杀戮便被他一人扛下来,在孤寂的黑夜里一次次自省,一次次决然,让这双手继续染上血孽。 这世上黑白的界限本就模糊,难得的是人心坚定,漫漫长夜,总得有盏往前照亮的灯。 云奕像安抚三花那样顺一顺他的肩背,仿佛瞬时沉浸到十分平静的地方,像是月光下湖面的褶皱,波光粼粼。 她轻轻笑开,“万丘山早该如此,若是认真算账他手下压着十来户人命,贪污受贿陷害忠臣,坏事做尽,祸害了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他一条命尚抵不过这些罪孽,早早下地狱赎罪的好。” 顾长云明显被这番听着不讲道理却又没什么毛病的话受用到,亲了亲她的耳垂,“你真好。” 云奕属实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了,推推他,“还有呢?你不是进宫去了?”她担心这个,“赵贯祺又给你找不快了?” 身后顾长云静了一瞬,她心中不由分说对赵贯祺的厌恶拉到极致,忽而觉得自己长发被拨开,温热柔软的唇落在颈后碾了碾,接着是一片湿热。 顾长云吮了吮那粒惹人喜爱的小痣,吮出一小点红痕,叹道,“他把先生放出来和我见面了。” 云奕浑身一颤,是被他闹的,往他的膝头坐了坐,“什么?” 顾长云把她往后压,在她肩窝轻轻地嗅,肯定道,“你听见了。” 怪不得,往日顾长云鲜少提及这些话,他身为顾家子孙,长辈以身教导为天下苍生太平盛世而活,保家卫国,浴血开辟前路光明安稳,君子之道亦被太傅先生口口相传,今日见着汪仕昂总归是受了些刺激。 一条路坚持走得久了,总会有乏累茫然的时候,需咬紧牙才能捱过去。 这其中无比煎熬无比挣扎她难以想象,也难以释怀。 为天下苍生,为盛世安稳,天下苍生不记谁曾为之,盛世安稳淹没英雄的功勋,长剑只能收归于鞘,以免成为打破安稳的锋芒。 夏日静谧流淌,日光碎在窗棂上,无声向人述说着心事。 云奕抿了抿唇心中不是滋味,眼眶一酸,随他闹了,掩饰地伸手去拿绿豆糕吃,“管他的,走一步看一步,中午吃什么了?我饿半天了……” 顾长云止住动作,抬起头,声音发沉,“你没去三合楼?” 云奕莫名心虚,“去了。”去卸了易容顺便敷了个脸,看着出来时间长了就没吃饭。 顾长云掐着她的腰身转了个圈,云奕颇有些局促地跪坐在他腿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无辜地眨一眨眼。 “我近日可能脾气不怎么好,”顾长云蹭了蹭她的鼻尖,“你乖一些。” 云奕心都要化了,晕晕乎乎就给今日的事交代了个清楚。 顾长云沉默着没说什么,将怀中人端起来放到一旁椅子上往外走。 云奕愣了一下,眼巴巴看着他开门,王管家还在外面候着,连忙迎了上去。 “让厨房准备些点心热汤来,”顾长云皱眉回望,压着不悦问她,“想吃什么?” 云奕回过神,欢快地扑上去搂他胳膊,“想吃米饭,要糖醋肉和炒三鲜。” 顾长云忍笑,板着脸去看王管家,“照她说的,再加个素菜和热汤。” 王管家笑呵呵的,“厨房里备着各种清爽开胃的小菜,再加个凉拌藕片和鱼羹可好?” 顾长云颔首,“就要这些罢。” 院中只剩两人,云奕抱着他的胳膊轻晃,先前只是说笑,现她真的将三花撒娇发嗲时的模样学了七七八八,顾长云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点点她的额头,“下不为例。” 云奕盯着他发红的耳尖乖顺点头。 入夜,花街漱玉馆一切如常,楼清清恢复了精气神打扮得花枝招展,流连于公子哥间左右逢迎,做回了那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板娘。 馆中上上下下所有姑娘都看在眼里,暗暗在心中叹息,不知是为了她还是明平侯,她们都知道明平侯的规矩,只喜欢新人,包下来不出半月便会腻烦,接着便继续挑馆里的新人下手,能在明平侯眼里多停留几日都是好运。 而兰菀过了半月仍挂在明平侯名下,明平侯也再没来漱玉馆挑选新人。 小屏刚开始还高兴楼清清一扫阴郁,但她连着几天都见她白日里出入兰菀姑娘的房间,而兰菀姑娘身上则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些青色紫色的痕迹,掩在袖下裙里。 她送水盆的时候不经意发现的,兰菀姑娘轻轻撩起袖子净手她看见,当时笑着解释说是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但好几日都未消下去,期间还多了其他的痕迹。 于是她更忧心起来。 小屏对楼清清的作为不予置评,楼清清救下她给她口饭吃,她心里便认了这个人,端茶送水面色平静,只隐晦地提醒兰菀一句各位姑娘房中都备着常药便没了下文。 兰菀心绪百转万千,笑笑没说什么,还开口谢谢她关心。 不大行,她是楼清清的帮凶,卖惨卖错了人。 兰菀撩起袖子摊开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漠然望了片刻,忽而扯出抹冷笑。 笑楼清清,笑小屏,也笑她自己。 明平侯约莫是忘了她,但若没有他,卖身契还在楼清清手里,自己往远处看只有陷入更深的水深火热中这一种可能,她得想个法子。 今夜明平侯仍没有来,那位赵公子也没有。 兰菀倚靠在楼上栏杆处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略略扫过去一眼,竟不能寻到气质出尘些的人,不禁自嘲一笑,心想来这漱玉馆中的人不过一类人罢,她打消了念头,将精神放到来来往往的姑娘身上。 在花街善心可难得,心善,好说话,脾气软,善解人意,加起来更是难得。 仔细考量后,兰菀慢慢将目光放到那名为细腰的女子身上。 此时细腰身着一身青色衣裙,正陪着两位公子哥饮酒作乐,一位公子哥显然十分喜欢她,送来的酒皆是一饮而尽,正摇摇晃晃起身欲揽着她下牌子今晚要她,突然出来一明媚俏丽的红衣女子柔弱无骨攀上他的肩头说悄悄话。 红衣女子一袭惹火纱衣,身材傲人,大片大片的雪白引人想入非非,那公子两眼都看直了,登时忘了什么细腰柳腰,揽着红衣女子往楼上去了。 细腰也不恼她抢了客人,浅浅笑着目送人离开,继续寻找其他客人。 兰菀以团扇掩面轻轻一笑。 可真有善心。 第230章 宁儿,保佑我。 漱玉馆的生意红火,各色酒酿皆是直接买入的大桶,差人定时从酒庄里送过来,有两个男人负责清点数目,另有几个婆子姑娘舀酒装酒。 后头侧院,三辆驴车停在后门口,登时将本就不宽的巷子占了大半,近日出入城门皆要一一盘查,送酒的路上耽误了时间,到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 搬运的小工汗流浃背进进出出,两人一组小心地搬一半人高的酒桶,生怕磕了摔了,酒水淌到地上可救不回来,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可是要赔银子的。 清点数量的男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两辆驴车是半人高的大酒桶,后面那辆却是小酒桶,只有人臂那么长。 酒庄里来的长工颇有些紧张地站在后头驴车旁边搓手,给清点的男子赔笑,“真是对不住,咱们酒庄里大酒桶不够用了,庄主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办法让我们送了小酒桶装的来,保证酒水多少是一分一毫没动的……” 男子一皱眉,那长工连忙继续赔不是,“哎是咱们酒庄对不住,庄主说这次的车钱不必给了,还多送两小桶竹叶青,您看咱是……” 男子神色和缓了些,但不敢擅自拿主意,迟疑道,“先等一等,这一车酒别动,我去问问馆主怎么说。” 长工连连称应该的应该的,担心地看着他往前面去。 楼清清正懒散歪在楼上露台美人榻上小憩,小屏引男人走到层层纱幔外,男人拘谨地问了声好,将方才后院中事细细道来。 楼清清蹙眉,“大酒桶不够用了?” 如意酒庄是京城外围最大的酒庄,怎么会没有足够的酒桶? 她同如意酒庄做生意看中的便是这种特有的大酒桶,好清点又看着大气好看,漱玉馆生意红火,酒水如流水地卖出去,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酒桶她是看不上的,嫌小家子气,清点起来也麻烦,若是舀酒的婆子不仔细弄错还会惹客人不快。 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楼清清不耐地啧了一声,拈起身侧团扇起身,“小屏,随我去后面看看。” 小屏称是,替她撩开纱幔下楼。 男子紧紧跟在后面盯着她绣花的裙摆,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恋。 长工再三保证下次送来必然是和单子上一模一样的,楼清清将信将疑地松了口,坚持车钱照付,让人尽快把酒水全运进去不要在此挡路,长工连声道谢悄悄放下心来。 男子清点完数量殷勤地挽起袖子去帮忙,心思太过明显,楼清清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放到了那些酒桶上。 如意酒庄,连多余的一车的大酒桶都没了? 她没那个精力去关心其他人家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这些男人忙活起来一身汗,她飞快皱了下眉,饶是心头存疑也不愿多待了,袅袅亭亭地回了前面。 小屏跟在后面,还是不大安心,口中问着要不要去让人打探打探怎么回事,再让舀酒的婆子姑娘仔细些,闻着别被掺了水。 话正说在楼清清心坎上,她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含笑拈了发髻上一支足金的珠钗给她。 那么多年,只有小屏最懂她的心事。 楼清清望着小屏离去的背影,眼底多了些怅然。 而另一个,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她上了楼,没留意不远处漆柱后纳着个人影,刚从细腰那回来的兰菀悄然从拢起的纱幔后探出半张脸。 多管闲事的人没有好下场,漱玉馆的老板娘自然知道,怕砸招牌的理由有些说不过去。 兰菀若有所思地退回房间,思量着该如何请顾长云过来一趟。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敲着铜锣在大街穿行,谨慎小心,遇见黑乎乎的小巷子直接绕过去,很是惜命的样子。 南衙禁军在暗处隐蔽,着重在城门内外,凌肖眼底红血丝很重,一手环着树干静静隐匿在枝叶中,目光冷厉,腰身线条矫健,宛如一个趁着夜色狩猎的顶级捕手。 东西南北四方城门,他抓阄今晚选的西门。 回想幼时宁儿拿不定主意,总会皱着小脸写纸条团一团抓阄,现在那张写着西字的纸就贴身放在他心口的位置,他有时伸手覆上去就会在心中默道一句。 宁儿,保佑我。 在他默念第五十八次的时候仍未有什么异样出现,天要亮了,凌肖头痛得有些沮丧,觉得是因为现在宁儿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了。 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摸了摸心口,又念了一遍宁儿保佑。 远远望见熟悉的人影打马奔来,凌肖活动了下发麻发冷的手脚,轻盈从高处树杈上一跃而下。 广超身上裹挟着黎明的寒意,他身后背着一蒙着厚厚棉布的竹筐,筐子放着刚出笼的早点和装着热水的水囊。 他打马来得急,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随手抹了抹,一张少年人的脸白生生带着点稚气,将还冒着热气的水囊递给凌肖。 僵硬的指尖突然触碰到温热还有些不适应,凌肖喝了两口热水,拍拍他的肩头道了声谢。 广超连声说没事,他心里存着几分愧疚,哥哥们怜惜他年龄小不让他守大夜,派给他的尽是跑腿的活,比这些现在浑身僵硬冒着凉气的人轻松多了。 大约是他买早点去的早种类齐全,凌肖在那一筐面点里面看见了炸糖糕,金灿灿的,散发着香甜诱人的热气。 冷面寡欲的禁军副都督径直伸手取了那一包糖糕出来,惊掉了周围人的下巴。 炸糖糕是宁儿小时候最喜欢的面点,凌肖心想,他站在河边喝一口热水吃一口炸糖糕,冷冰冰的五脏六腑缓缓流过一股暖流,一扫彻夜警惕的疲惫感。 片刻后日头升了起来,喧嚣骤起,河面上清凌凌地泛起涟漪,江南水多,这种画面他自小就熟悉,凌肖独自在河边站了一会后才回到众人中间。 城门旁都有水门,供船只过往,夜间下闸,几人站在城门上往远处望,目光谨严地一一掠过车上船内。 河道蜿蜒,凌肖敛眸望向城内最近的码头,打着赤膊的船夫将一袋袋米面搬到岸边,逐渐卸去重物的船轻轻摇晃两下,微不可察地随着往上浮了浮。 他眸光一动,脑中什么东西转瞬即逝,留下烟花过后似的白光。 有载送其他东西的船只继续往前面的码头去,船尾后浮光跃金,凌肖罕见地恍惚一阵,心头涌出来的甜意被他敏捷掐住,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唤来城墙上的众人低语几句。 众人脸上露出了惊讶错愕的表情,模样有三分不可置信,却在见着他万分严肃冷静的神色后很快镇静下来,各自回到位置凝神注意他所说的细节。 求你了宁儿,保佑我,凌肖心中愈是急切面上愈是深沉,他一手按在城墙上,被日光晒热的墙砖生生被他的手心冰出了几分凉意,他克制着呼吸,在心里不住地念着名字。 天上日头渐渐移到头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沉住气,一双双鹰眸在人群中扫视不停。 气氛逐渐焦灼。 在凌肖默念了不知多少次宁儿时,左右巡视的视线停在一条不紧不慢划过来的船上,怪异感陡生,南衙禁军副都督目光一凛,借着说不出口的祈祷,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线索。 往日他偶尔来城门处巡卫,不是没见过这种运酒的船只车辆,京都繁华,这些往城内运酒的车辆船只经常出现,但无一例外出城时所载皆是空桶。 城外酒庄总会和城内的酒楼食肆谈好生意,送酒过去后将之前的空酒桶带回是规矩。 而眼前这只船合该载着空酒桶,却比前后载着瓜果的船还要往水里沉上些许,船只紧紧贴着,若不是有心去看完全发现不出这一处奇怪。 船只划到眼前,眼看着就要入水门,凌肖一手飞快打个手势,在城下禁军往这边聚集中翻身跃下城门,灵敏地落在船头。 船只因猛然多出一人的重量轻轻摇晃,溅起几朵水花,船夫震惊地瞪大了眼,几名船丁下意识做出一副无辜茫然的表情,下一瞬看着面前玄衣禁军面色冷然拔出长刀,废话不说一把挑开了桶盖。 其中空空如也,又挑开两个也是如此。 船夫露出个笑,试探着问军爷这是在干什么。 凌肖皱眉,握着长刀的手紧了几分。 宁儿一定是对的,他将桶盖挑扔到船夫脚下,明锐的目光紧锁几人,寒声下令入水搜查。 广超几人分站左右,齐齐拔刀,两人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屏息潜下水面,一睁眼便浑身一颤。 在水下对视一眼,默契十足,一人迅速浮上去高喝船下绑着木桶,另一人抽出腰后短刀隔断捆绑木桶的麻绳。 暴乱就在一瞬,船夫大喝一声从船桨中抽出把寒光凛凛的长刀,其余人各自掀开木桶,撬开船底木板从隔层中拿出刀具欲杀出一条血路。 凌肖一刀斩断一人武器,一个侧踢将人踹上岸,听到身后传来混乱声,回眸一看是远处另一只船上贼人心知躲不过,权衡下揭开了伪装吸引注意以助同伴逃脱,其中两人已攀爬上岸欲拿近处百姓作质。 “广超!留个活口!”凌肖一刀飞掷过去穿胸而过,岸上一去捉绊倒在地妇人的贼人痛呼一声倒地,被及时赶去的广超等人制服。 水下,咬着短刀的男子费力一手提着一个木桶游到岸边,岸上卫兵接过,他匆匆看一眼混乱,快声说船底下绑了一溜木桶,再度潜下水割绳子。 能进南衙的都有些本事,凌肖手下更是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苗子,身手自是不凡,不过片刻便将这十来人压制完全将刀刃架在了脖子上。 一个个半人高的木桶被打捞上岸,足足有十二个,湿漉漉得摆成两排。 两只船,两个十二个。 凌肖收刀入鞘,接过旁边递来的短刀将其中一个撬开,木桶里蜷缩着一名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幼童。 周围不禁传来倒吸凉气声。 凌肖狠狠闭了闭眼,“畜生!”神色愈发冷然,桶中空气有限,尚且摸不准这些孩子的状况,几人迅速上前撬开桶盖,每个里面都蜷着一名幼童。 跪着的船夫见状面露果决,咬碎口中所藏毒囊,眨眼间七窍流血没了气息,其他人一一效仿,身后广超等人马上上前卸了他们的下巴,但为时已晚,所有贼人口鼻中缓缓流出乌血,软倒在地。 这阵势震住了围观的百姓,纷纷后退,广超用力抹了把脸,口中愤愤骂了句娘。 几人脸色灰暗地去凌肖面前请罪,凌肖没说什么,诚心对兄弟们说一句辛苦,紧接着便是疏散百姓收拾现场,并且将寻到的孩童抱去医馆。 凌肖心情沉重,一脚踢倒空酒桶踩住,俯下身仔细辨认上面的刻痕,是鸿运酒庄。 另一船的酒桶所出酒庄为酒中仙。 “两处酒庄?”一旁注视他动作的广超深深皱起眉头。 凌肖一刀穿透桶身,声音有些发哑,“意料之内。”他直起身子顺着河道望去,岸边形形色色的人好奇朝这边张望。 打草蛇惊,其他的孩子应该不好找了。 第257章 寸步难行 这一路上顺利得有些过分,云奕难免不开始怀疑小黑是故意带叉路的,伦珠望着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觉得好笑,牵她的袖子往路中间来一点。 微风送来淡淡血腥味,云奕循着气息传来的方向踮脚望去,隐约能看见不断晃动的高大树梢。 伦珠自然发现异状,呼息不自然一滞,皱眉,“去看看么?” 算算时间,唐新红他们也该上山了,于是云奕只稍微顿了下便道,“不用了,或许是熟人。” “还是快点去找那些孩子在哪。” 伦珠面含忧色地点头,两人加快脚步,衣摆蓦然撞碎了萦绕不散的雾气。 破空声凌厉果断,三箭齐发,精准命中抬起脖子嘶鸣威胁的花蛇。 几乎是同一瞬,另有数支冷箭射出,穿过毒蛇七寸死死钉在地面上。 唐新红眼神一亮,情不自禁喝彩,“漂亮!” 韦羿盘腿坐在地上咬着一截绳索缠砍下来的竹枝,抬头看见几条毒蛇的死状,吐出绳结十分捧场地打了声口哨。 晏子初食指轻轻蹭了下扳指,眼里是还未收尽的冷戾,回头招呼人,“把竹子架好。” 韦羿撑地站起,一人拖两大扇半间房子那么大的竹排,他一手拿一个,绑了密密麻麻竹枝竹叶的架子看起来像是两只巨大的翅膀。 唐新红跳到他旁边,勉勉强强伸出一只手帮他抬,对白彡梨明媚地笑,“不就几个机关暗器么,在本姑娘面前玩这些,还不够格!” 白彡梨抬起下巴,豪爽地卷起袖子,“那是,他们以为在难为谁呢?” 三人夹着两扇郁郁葱葱的竹排,气势汹汹往密林里去,走出了打群架的气势。 唐门中几名清丽少女站出来对他们羞涩笑笑,抽出盘在腰后的长鞭碎步跟上。 晏子初无奈扶额,朝身后打个手势,晏敛从善如流带人跟上。 两根长长竹竿被一人踩着另一人肩膀的人形支架稳稳架起,撑在利刺之下。 原本看着棘手的情状冷静下来看并不是无从下手,更何况他们人多,几乎每个都是身姿灵活,就算直接砍断绳索也能在最快速度下救出少女。 唐门中擅鞭者无数,单唐新红一人,长鞭势如长虹一挥便能卷走大半暗箭。 晏子初眸色一暗,还是要万无一失。 他重新抄了弓箭挪到旁侧,晏楠如是,两人一人一边搭箭挽弓,另有几人跟上,谨慎观望密林中若隐若现的寒光,不允许有任何漏网之鱼的出现。 唐新红手持长鞭威风凛凛立于林中,白彡梨解下包袱拔出长剑。 砍断绳索,刺排陡坠,万箭齐发。 两根长竹托住刺排,大半万箭被竹编拦下,剩下的尽数被凌厉鞭势和剑气绞下。 密林中传来唐新红爽朗的大笑。 晏子初本还有几分不安,现全转为对几人的感激,不过在他面上不怎么显现,淡定吩咐将少女们送下山去医治。 韦羿对着刺猬似的竹排直咋舌,啧啧感慨,“这架势,嘿,草船借箭呢。” 唐新红笑眯眯道,“不多不多,早晚还回去。” 韦羿想想是这个理,自愿作苦力吭哧吭哧拖着两扇因扎满了毒箭而更加沉重的竹排回去。 晏子初刚开始一看见还有些无语,但在听完唐新红伴着和善微笑的解释下默默点了头,让所有人都揣了满满一大把这种淬了毒的箭头。 “晏哥,”晏楠过来唤他,绷着脸,“失血过多,十有八九是被人放了血。” 将将欢快一点的气氛陡然结成寒冰,白彡梨已去看那三名少女的伤势了,唐新红骂骂咧咧凑过去,离近看更觉惊心动魄,骂声顿了一下,然后更急更狠了。 韦羿不敢去看似的,有些心不在焉,低头自顾自拆了大把箭头。 都是经历过一遍的事,晏子初捏了捏眉心,希望云奕在他赶到之前千万别接触喋血教他们那些所谓血引。 云奕常年服奇药,药效早根深蒂固融入骨血,血引是蛊虫,一旦嗅见她皮肉下散发着诱人香味,便会不顾一切狂扑上去噬咬。 ……而且她不长记性。 不行,越想越慌,得再快点了。 暗处有两人慌张逃匿。 枯枝上的鸦乌幽绿的眼死死盯着下方来往走动的人。 一处古怪凸起的石台上,最中心火堆燃起,跳跃的火光照亮每一张表情麻木却带着癫狂的脸,老人跪坐在火堆旁,仰首对着天上圆月,双臂交叠置于身前闭眼低语,喉咙中断断续续传来诡异的声调。 泛着莹莹光泽的蜡烛被一一点起,生起幽蓝色的火苗,座落在阵眼之上。 黑袍人自觉围着火堆站立,口中随着呓语,一手放在心口,另一只手握一把小刀。 风声陡止,老人缓缓睁眼,朝阴云消散的圆月张开双手。 黑袍人眼中像是能迸出光来,默契地将目光停在他身上,举起捂着心口的手,掌心朝前竖直放,果断举刀划破掌心。 老人从袖中摸出匕首,亦割开了掌心。 血液顺着手腕滴落在地,以他为中心,仿佛有生命似的顺着某种轨迹流淌,渐渐蔓延成一个古怪图案。 线条最终汇聚在老人脚下,他垂眸环视一周,嘴角僵硬上挑,勉强满意地笑笑。 沙哑嗓音幽幽响起,“把第一批祭品带过来。” “是。” 火光跳跃不停,同夜色重重绞缠在一起。 十几个半昏迷的孩子被黑袍人一个个抱过来,摆放在各自位置上。 纤细的手腕触及冷硬地面,被割开时疼痛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蜷缩成一小团的身下渐渐洇开血色,空气中弥漫着痛苦的气息。 鲜红的鲜血伴着老人飘渺沙哑的吟唱一点点朝火堆延伸。 然而这些血痕始终没有漫出原来痕迹,只是颜色不断加深,变成几乎浓黑的腥红,一寸寸侵入地底。 祭坛开,天地仿佛微微一颤。 树叶哗啦啦吹响,鸦乌受惊怪叫着飞走,圆月眨眼间被黑云淹没。 黑袍人目光炙热,恍若游魂地举起了双手。 被一堵密不透风人墙紧紧围着的孩子如同困兽,无力地小声哭着喊疼。 疼痛使他们清醒,然而睁开眼,见到的仍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不免深深绝望。 山神庙地下,待宰的羔羊数不胜数。 ……这只是第一批作为祭品带上来的孩子。 晏子初等人随风而动,林中偶尔有轻微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心头涌起莫名感觉,晏子初皱了眉,忽而抬头望向夜空。 其他人察觉到他放缓的动作,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皆是紧锁眉头。 无他,这月相太过诡异瘆人。 一轮明晃晃的圆月被浓重黑云遮了个严实,只留出外围一毫的惨淡光亮,却透着淡淡的绯色。 白彡梨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晏子初。 “祭祀已经开始了。”晏子初轻声道。 唐新红磨了磨牙,脏话脱口而出,将一干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白彡梨给她拍了拍背顺气,随意瞥一眼身侧韦羿,见他只是抿唇不语,盯着天上奇异月相出神。 晏子初彻底沉下脸,加快脚步越过众人往前,渐渐成了疾奔。 众人缓过神,连忙提速追上。 前方一处两人深两人宽的沟壑,沟壑两壁整齐切断,两边堆着的泥土湿润,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为之。 凑近一看,底下果然扎着锋利闪光的刀刃。 唐新红探了探头,撇嘴,“下作!” 晏楠耳尖动了动,剑眉一压,冷声道,“有人埋伏。” 唐新红下意识想要顶他一句这不是废话,想想他是晏家的人而且还没有混熟,咬咬牙忍了。 韦羿担惊受怕地打量她几眼。 眼看踪迹败露,寂静林中突然纷乱作响,脚步声,金戈相撞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几乎是眨眼间,沟壑后闪出层层黑色人影,展开一扇严阵以待的人墙。 后面林中像是有许多重影,白彡梨往前探了探火把,看清楚后微微一愣。 整片树林,一步一隔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数苍白的面孔上缀着满是血丝的眼,麻木且空洞地盯着对面。 仅有一丝杀意,然而更多的却是惘然。 瞧着神智不甚清醒。 白彡梨喃喃,“喋血教这是把家底都搬空了么……不对,他们哪来那么多人?” 韦羿同样吃了一惊,回神不动声色将唐新红往后轻轻拽了一下。 晏敛吸了口凉气,低声道,“我从西面过来时,曾见过至少五个空无一人的小村落,家家门户大开,鸡鸣狗吠不绝于耳,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影。” “在其中一个村落外歇脚时问过路的打柴人才知道,前不久有几个外乡人进村休息,村民十有八九被那些人哄骗着随他们寻生路去了,他也只是听说,还以为拖家带口南下做生意,说时满眼艳羡。” 乱世蒙蔽了穷苦人的双眼,让他们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哪有活下去的路。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轻信他人,哪怕是荒唐之言,也要信上一信,也只能信上一信。 晏敛默默叹息,他当时在心底反驳说更可能是落草为寇,“现在看来,许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晏子初脸色沉沉,抬手握紧腰间佩刀刀柄,缓缓往上探了一眼。 树林依山势往上伸展,林中密密麻麻无数人头攒动,游魂一样飘荡,手握寸铁,皆是无辜生民。 难不成,要一路杀过去才行? ……这要怎么杀过去。 第258章 “……你来了啊” 在场知情人或是不知情人皆是暗暗抽了口凉气。 “怎么还有怀孕的妇人,”唐新红看呆了,喃喃,“她们知道怎么拿刀吗?” 晏子初眸色暗了暗,转头示意晏楠靠近,小声叮嘱他们不要伤着她们。 唐新红瞥他,见他往白彡梨那边飞快扫了一眼,一怔,后知后觉想起她听闻的一件往事,心里猛然一酸,不自觉凑过去轻轻抱住她的胳膊,轻声唤道,“白姐姐,我有点怕……” 默默关注的韦羿无力捂脸,腹诽。 姐姐您说话能不能过个脑子,我看您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 白彡梨失魂落魄收回目光,视线在她脸上扫了好几下才定住,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怕。” 晏楠斜睨对面,手中忙着将腰侧箭囊里一部分箭头拔掉。 对面也有弓箭手,蓄势以待。 圆月边缘的红光愈发深重,雾气中恍然夹杂了若有若无的血腥。 晏子初神色平静,抬手打了个手势。 风陡然变大。 晏尘晏溪两人走走停停,在树林交界处忽然察觉到异状,抬头对上古怪月相,心中骤时一紧,下意识对视一眼。 晏溪回想放在在开阔湖边看向山上的那一眼,不确定道,“我好像看见了火光。” 晏尘收起玩笑神色,点头,“去看看。” 这一片笼罩着淡似于无的烟气,另有鲜甜腥气的血味,云奕面无表情从腰间摸出一枚草绿的药丸捏碎,一股清香陡然逸散出,悠悠环绕在两人身侧。 伦珠望着她从腰包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又一件新奇玩意,眼中郁色减了几分,自觉往她身边靠了靠。 云奕对他笑了下,“就快到了。” 伦珠闻言颔首,敛眉向前遥遥望了一眼,仍是层叠绿色。 “山神庙隐藏在高大林间,后有一参天陡壁,若离得不够近是看不见踪影的。” 伦珠不解,“既然是山神庙,为何建得隐蔽,他人先前不去祈福参拜吗?” 云奕扯了扯嘴角,声音发冷,“这山神庙原不是民间所建,选址只是依一人之言罢了。” 还有一段路要走,云奕想了下,就当给他讲故事解闷了,“差不多十来年前,眉州曾新任一位自京都来的官员为知州,唔,好像是姓许。” 伦珠认真看她,作洗耳恭听状。 云奕笑笑,“这位许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天高皇帝远,存了敛财的私心,恰当时太白山有地动,许大人便上奏说明顺应民心欲建一所山神庙为先皇百姓祈福,安定太白山一脉,先皇重用司天监,几个老头商量一番当即觉得是个好主意,便一齐向先皇递折子表示支持,先皇便顺水推舟地允了。” “一座用于敛财的神庙,自然不需要太多人的注意。” 伦珠若有所思,捧场地道了句,“原来是这样。” 云奕好笑,“可惜这位许大人上任不到三年便被人举发贪污受贿,证据确凿被贬南沼,病死他乡,无福消受他那四处求人保下来的一半身家了。” 伦珠虽不是第一次听说中原官场中这些弯弯绕绕,但还是微微眯眼笑着对她点头,“那还真是罪有应得?” “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云奕不算认真地纠正他一句俗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脚下踩断一截枯枝,“唔,江湖中无论是正派还是贼匪都不喜与官场中人多有接触,反之亦然。” “这位许大人,还有那些口口声声同意建山神庙的人,到底不会想到这座被人遗忘的神庙成了魔教的据点。” 的确讽刺,伦珠看她的神色猜她是这样想的,云奕顺便一说,他便顺便一听,对这什么山神庙来历的兴趣,比晏子初他们如今在哪要少的太多。 路愈发不好走,崎岖的厉石棱角分明,稍不留神就刮烂了衣摆。 云奕无奈低头看他衣角被扯下来的一条,感慨,“回头可得让晏子初赔你一件好衣裳。” 几只小雀蓦地惊起,树梢轻颤,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余光中也仅仅是几枚小黑点一闪而过罢了。 然而山风带来了不寻常的气息。 “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云奕灵巧跃上一块巨石,踮脚远望,伦珠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着急,走到她身侧抬托着腰举起,毫不费力将她放到自己一侧肩膀上。 云奕被他惊了一下,但扶着她的胳膊那般稳。 伦珠察觉到她整个人僵着,抬头含笑看她,“别怕,我在离北比你重十倍的石头都举过,摔不着。” 差点忘了这曾是离北皇族的大王子,云奕把自己险些蹦出来的小心肝按回去,放心地伸长脖子往声音来处张望。 好嘛,除了树杈子还是树杈子,或许下面再摞两个伦珠才能看见那边的刀光剑影。 伦珠大概在这短短一瞬的沉默中领悟了什么,两人默默扭头看了看身边一圈高耸入云的大树。 云奕讪讪一笑,“要不……我上树去看看?” 伦珠闷闷地憋笑,俯身放她下来。 “瞧着像是晏家那群男人,”云奕戳了戳他,“你看那个脸色最黑的是不是晏子初?” 草原男儿的目力极好,特别是在夜里,伦珠矜持地看了几眼,含蓄地点了点头。 云奕翘起唇角,拍去粘在手心的木屑,“好了,看来他们暂时没什么大碍。” 伦珠脸色镇静,慢条斯理道,“嗯,还能吸引其他人注意,我们尽快去山神庙罢。” “好,”云奕拉长声音,注意到他亮起来的眸光,笑眯眯道,“咱们尽快。” 两人像是没了后顾之忧,利索挑开喋血教在山围的屏障,悄无声息潜入深处。 这已经是第三批祭品。 死气沉沉而苍白如灰烬的孩子被粗暴地拎下去,随意扔在摆满木柴的圆圈中,枯木枯叶隐约被扎成半人高的围栏,在筋疲力竭的眼中像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随着新鲜祭品送上去的有两个沙沙作响的竹篓。 黑袍人对此态度是又敬又怕,自觉让出空路,就连小心提着竹篓的男子也露出害怕的神色,一将竹篓送到老人手中便飞快退到一旁。 老人神情明显愉悦,脸上甚至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活力,一把掀开竹篓的盖子,凑过去头吹着小调逗弄里面的小东西。 慢慢地,竹篓上沿爬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赤色小虫,动着额上两只钳子般的触角发出沙沙的叫声。 每个竹篓里都有十四只这样的血引。 蛊虫嗅到空气中诱人的鲜甜味而变得更加兴奋,争先恐后往外攀爬,有几只已经爬上了老人的手背。 瞧瞧,瞧这颜色,多么纯粹的红,连波斯的红宝石都比不上的珍贵。 老人丝毫不觉恐慌,陶醉地咧着嘴无声欢笑,他捧着两个竹篓,低头爱怜地盯着地上随自己走动而爬动的蛊虫,不慌不忙朝鲜血图阵走去。 沙沙声愈发急促,触角和带着倒刺的爪子带来的奇异触感弄醒了一些孩子,他们惊恐地瞪大眼,大张着嘴,因过度恐怕而失了声,徒劳无获地在地上翻滚。 老人厌恶皱眉,寒声唤人,“来人!让他们老实点!” 方才寻来备用蜡烛匣子的男子殷勤上前,眼中闪着邪光,踩上翻滚孩子的腰背,手持一枚铁箭直接朝小孩被迫张开的手心狠狠钉下。 静默几息,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冲破喉咙,响彻山谷。 附近两人身形陡然一顿,横眉冷眼准确朝一个方向看去。 还在哭闹的其他孩子登时吓傻了,就连离得最近的那人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然而男子觉得吵闹地掏了掏耳朵,反手摸向腰间,想要再来一下。 几人犹犹豫豫望向老人,老人恍惚想起什么,抬手制止了他。 “算了,堵住他们的嘴,别现在就把人叫来了。” 男子从善如流掏出帕子,一手拽着脚下孩子的头发往后一拽,钳住下巴把帕子往里一塞。 “先知,您放心,那群人哪能那么快找过来,”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所有的‘家畜’都拦在那,就算杀光,也得要一个时辰。” 一人哆哆嗦嗦跑过来跪在地上,“先知,大祭司还没有回来……” 老人冷笑,“呵,他不回来,就用他弟弟的血,不必惊慌。” 男子拍着胸脯说保证把小男孩带过来。 老人满意点头,口中吟唱不断,认真凝视血色蛊虫爬上小孩颤抖的身躯,将坚硬的触角深深植入细嫩皮肉中,身形随着吸血逐渐膨胀,翅根一点点顶起,唰唰张开透明翅膀。 画面诡异恐怖。 山神庙所处的平地竟与后面峭壁分离开来,云奕刚注意到这点变化,紧接着目光全然被深谷旁的情景吸引,舌尖抵着犬齿狠狠一压,刺痛使她更加冷静,略略瞥身侧沉默的伦珠一眼,悄悄摸上后腰刀鞘。 伦珠察觉她的动作,果断按住她的手腕,眉眼间淡淡悲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处于侧面,所谓祭坛是一处山神庙后,紧贴深不见底幽谷的一处凹陷下去的天然石台,还算开阔,崖壁上有人工开凿的阶梯的痕迹,镶嵌有烛台和火把。 光亮照不到他们这里,云奕脸上是深深的阴霾和戾气,一动不动盯着那处人间惨剧。 伦珠安静地注视着已经昏厥的孩子被拖走,放到木柴堆里,另有一批孩子被从山神庙里带出来,已如半个婴儿拳头那么大的蛊虫贪婪的将触角扎入他们皮肉中。 目光一寸寸刮过在场的黑袍人,搜刮暗处埋伏的人手,云奕小声道,“看来失踪的孩子都在山神庙里。” 而黑袍人又是一个小包围圈,几乎一步一人,将神庙和祭坛牢牢围在中心,这些黑袍人皆是身材魁梧,面带杀意,一看便和之前遇到的不一样,是在血海中厮杀过的猛兽。 云奕在心中默默掂量分寸,迅速从腰间摸出一小瓷瓶,将其中仅剩一枚丸药服下。 伦珠担忧看她几眼,他医术学的不好,分辨不出这股药香里含的有什么。 云奕主动去宽他的心,解释道,“我之前吃过很多药材,若离得近怕刺激到那些蛊虫,这药是好友所赠,平日也能收敛压一压……” 她最后一句说得含糊,伦珠一晃神没听清,犹带不解看向她,但云奕没有详细说明的打算,他便暗暗放在心里,打算回去问晏子初。 得先让这场荒唐可笑的祭祀停下。 云奕拿定主意,抽出短刀寻找林中下一个落脚点。 伦珠欲言又止,终是没打算拦她,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如鬼魅般在枝杈间穿行,竟是没能惊起一枝一叶的颤动。 山神庙旁侧有一高大桑树,枝叶浓密如绿云,这已经是最近的极限了。 云奕屏息静气,反手握短刀,轻轻拨开眼前枝叶,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而伦珠亦静下心,弯刀出鞘,准备做她身后护盾。 云奕盘算着先把上面庙旁这些人解决了,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尽量拖到晏子初他们过来,但晏子初他们比她想的来得要快。 晏子初眉间染血,面色冷硬持一长刀,刀尖挂着血珠,率浑身浴血的一行人浩浩荡荡自林中杀了过来。 云奕眼皮一跳。 这人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这一群人都是,喋血教的人现如今那么能打吗? 伦珠目光停在下面那人身上。 晏子初一身黑衣,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还是血,衬得他露出的手脸十分苍白。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想。 唐新红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崖壁下露出的火光。 云奕将无意识往前倾的他往回拉了拉,无论如何心头松了口气。 晏子初这个人,小事不靠谱,大事上却是能稳住局面的,云奕舔了舔犬齿,好笑现在换她来安抚眼前人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混战很快开始,那个黑袍老人还没来得及上来就有两个黑袍人飞了下去,晏子初对这些脑子被糨糊糊了的傻子没有半分不忍,下手一个比一个重。 喋血教里一些人经专门训练,擅使阴招,伦珠眼看着晏子初后肩被利刃浅浅划过几道,心急如焚,强装镇定看了眼云奕,“宁儿,你去庙里救人,我下去帮他们一把。” 云奕一声“好”还没说出口,就见一道苍青色的影子跃了下去。 晏子初一个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盯着这个“天外来客”愣神,伦珠冷着脸帮他拦了好几下才回神,神情复杂地揽着人的腰一旋,抬腿踹开一人,踌躇道,“……你来了啊?”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来干什么”,倒比想的中听。 伦珠轻哼一声,挣开他的手挥刀一斩,不甘示弱踹开一人。 周遭其他人见他是自己人,放下心来对付身前,唐新红新奇得很,抽出空朝韦羿眨眨眼睛,示意他去看这两人之间暗藏玄机。 韦羿木着脸没理会她,目光四下搜索,果然看见一道影子悄无声息跃到山神庙顶上,心中犹如寒壁漏风,四下凄凉。 姑奶奶,祖宗,您没事就好,不然这群人非得生剥活吞了我。 还有明平侯,回头您赶紧给人一个交代最好,不然还是吃不完兜着走。 山神庙顶破破烂烂,落脚便是一个老大的窟窿,云奕静候庙中值守的人纷纷跑出去应战,四下一瞥,猫儿似的轻巧落地。 庙中一目了然,许多蛛网灰尘,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云奕微笑在心中骂人,认命地摸索着寻找暗门。 第259章 “晏子宁!你给我上来!”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知道人在地下,谨慎起见,云奕看看一地灰尘,认命地叹口气,伏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呼吸声微弱,伴着低低的啜泣声。 她刚站起,外面就有两名黑袍人匆匆进来,口中喊着来者何人。 云奕背对着他们,嘲讽地弯弯唇角,漫不经心地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晏子初分心往山神庙那边看了两眼,方才几人神色慌乱交头接耳几句,连忙转身冲进庙中。 伦珠贴在他身后利索解决一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就这几个人伤不到晏小姐。” 晏子初眼皮老是想跳,“我知道。”他顿了下,“待会你看着她些,别让她往下面祭坛去。” “因为蛊虫?” 白彡梨正好打到这边,扭头看看这两人,给了晏子初一个惊讶且玩味的眼神,意思是这人和你也忒亲密了些,竟能让你连这种蛊虫的事都告诉人家。 “……”晏子初装没看见,兀自叮嘱一脸莫名其妙的伦珠,“嗯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你也离远点。” 白彡梨朝他的后脑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伦珠在正事上一向拎得清, 权衡之下打算回去再说其他事,在晏子初眼里称得上十分乖顺地点了点头。 晏子初头疼顿时缓解了一半, 很好,起码有一个人是听话的。 庙内,云奕饶有兴致地提着她的短刀在地缝上左敲敲右敲敲,忽然听到一处明显的中空, 毫不犹豫抄刀插入地板一撬, 顺利无比挑起来一条小缝。 但也仅仅是一条小缝,连看得清里面有鬼还是有人都不能,云奕环顾四周,从昏迷的那些黑袍人身上搜刮下硬物, 挑选出一把厚厚的长刀, 下力气一撬撑起来半个手掌宽的空隙,随手把刀一扔,粗暴地掀翻了地板。 眼前猛然迷迷糊糊多了亮光, 紧挨在一起的孩子受惊地往角落里挤,但他们已经是在墙边了,只能自欺欺人地往墙上缩罢了。 云奕转了转手腕,发觉她是将这面石门硬生生掰掉了半边,往下伸展的台阶在完好无损的那半边下面。 唔,怪不得手腕有点疼。 检查没有抻到筋脉,云奕不以为意翻身跃下去,凭借下面稀稀拉拉四五根蜡烛发出的光亮看见这底下至少还有三十多个小孩。 就算她两条胳膊下面一次夹四个也得个十趟跑, 哦还得把那半边石门顶开。 “咚”一声闷响, 孩子又是一个激灵。 云奕呸呸几声,挥了挥面前的灰尘, 一边揉手腕一边咳嗽。 算了, 想想就好累,要不先上去把那些人解决了? 一转身对上几双黑白分明的眼, 小心翼翼, 夹着浅薄的一丁点期待。 云奕深吸一口气, 微笑, “好的姐姐是来救你们的,等会乖乖的, 出去看到什么都别哭也别喊行吗?” 孩子纷纷眼睛一亮,其中一个年龄小些的小女孩顿时红了眼圈, 嘴巴一扁委屈的不行,忽然想起她刚说的话,飞快捂上自己的嘴肩膀一耸一耸打着哭嗝。 云奕无奈,走过去把她搂怀里拍了拍,“好了好了,也没说非不让你们哭。” 她抬头看了眼上面,眸光一利。 片刻后,晏子初猛然听见云奕喊他,一扭脸, 人抱着一埋在她肩上的小姑娘提刀站在庙门口,对他远远地喊, “晏子初,来两个人!快点来搭把手!” 他心肝一颤,离得最近的几个黑袍人飞快反应过来冲了过去。 “都把眼闭上。” 晏楠目光凛然, 甩开面前两人的纠缠疾步冲到云奕身前,长刀一横一斩,云奕原地一点没动, 眼前便倒了一排人。 他往云奕身后探了一眼,顿时明了,对后面呼呼啦啦涌过来的一堆人抬手一压,打了个手势。 推下去一半,剩下的人过来护着乖乖排成两队的孩子往外围去。 小孩差不多是被吓怕了,一个比一个乖,让干什么干什么,咬着嘴唇捂着眼,牵着前面那人的衣裳稳稳当当如履薄冰地走,耳边声音混杂,偶尔飞过来一把刀被人及时震开。 庙前平地上的人被解决大半,但下面祭坛上的一圈人丝毫不慌似的,古怪的吟唱声仍然不紧不慢, 但没有中断一瞬。 打什么鬼主意, 云奕眉毛一压, 把满眼泪花的小姑娘往晏楠怀里一塞,“树林里可能还有埋伏,你们小心。” 话音刚落便径直往崖边闯。 晏楠胳膊一沉,一怔,小姑娘像是害怕这些救他们的人把他们丢了,顿时紧紧搂上他的脖子。 晏楠无法,只得干巴巴僵硬哄了两句别怕,同其他兄弟护着孩子走远了些,砍断灌木整出一片空地来,围成圈把孩子护在身后。 晏子初余光里有一道身影飞速掠过,他刚反应过来那人是云奕已经晚了,云奕冲到崖边往下一看,果断飞身跃了下去。 “!”晏子初心神一震,惊愕失色,“晏子宁!” 几人齐齐抬头猛地一扭,“!” 伦珠白了脸,往那边跨了几个大步,手上刀势陡然翻倍凌厉。 韦羿白彡梨两人对视一眼,韦羿旋身过去挡住她面前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袍人,白彡梨则是行云流水抽身,疾步冲去崖边。 一看下面台上情形,来不及倒吸一口冷气,白彡梨五指并拢挣开腰间一荷包,抓了满满一把褐色粉末扬空一洒,另一只手以剑挽花,剑气猛地一激,褐色粉末顺畅无比渡出去笼罩整个凸起平台上空,纷扬落下。 自云奕一落地便突然亢奋的血虫平静了些,但还是将触角从地上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拔了出来,支在空中乱颤,试图在这诡异味道的掩饰下寻找捕捉方才那一丝甜美至极的气息。 这下面有几个被收买过来的在江湖中臭名远扬的人,皆是手段阴损为人所不齿,见着云奕愣了愣,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只稍微打量她几眼就将注意重新放到上面,眼中闪着阴损的锋芒。 这可都是晏家人,晏家家主也在其中,若今夜能一举杀了他们…… 取代晏家,谁人不梦寐以求?! 他们的野心勃勃和不怀好意大剌剌写在脸上,云奕忍住皱眉,先把目光放到血色祭坛中心的老人身上。 她显然是不想废话,白彡梨洞察她的意图,在上面喊她一声,面色冷然,扔了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下来。 这把刀看着虽普通,但一出现还是引来了贪婪视线的垂涎。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蹑景刀,出鞘则能追风蹑景,听闻十年前便已失传,谁都没想到在此刻露了面。 云奕嗤笑一声,反手将短刀收入腰后,一脚踩下跃起去拿那人的肩膀,顺便借力再跃,直接在半空拔刀,果决往后一斩,身后男子狰狞脸上顿时多了条血线。 云奕轻盈落地,刀尖一甩溅出两滴血珠,而男子却是重重摔在地上,不可置信瞪大双眼,挣扎几下便不甘而软下了脖颈。 剩下几人目瞪口呆,眼中多了几分探究和警惕。 紧接着白彡梨跃下,旋身拦在云奕面前,寒声道,“你过去罢,这边有我。” 云奕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方才那个荷包。 说着,唐新红的声音传来,“阿姐!我来帮你!” 一道火红的身影落到云奕面前,长鞭一甩,面前石面登时多出一道深深裂痕,气势汹汹拦在两边之间。 韦羿抽空伸出头看了一眼,应该是觉得暂时没什么大问题就缩了回去。 唐新红翻了个白眼。 云奕唇角微微一勾,没说什么,回身面色陡然蒙霜,一步步走向不知何时睁开眼死死盯着自己的老人。 祭坛外围的黑袍人回神抽出刀剑,皆被唐新红舞得虎虎生威一柄长鞭卷走,云奕趁此机会身形一闪,眨眼间掠过众人行到祭坛之前。 血虫愈发躁动不安地在原地打转,翅膀一寸寸涌上血丝,完全展开背在身后不断震鸣。 老人一脸猜想被验证的疯狂和快意,声音尖锐,“你的血果然特殊。” 云奕瞥过祭坛之上血腥的可怕,厌恶道,“脑子有毛病就去治,治不好就去死,别祸害其他人。” 老人桀桀怪笑,双眼血红,从怀中掏出一柄花纹古怪的匕首举在身前,用上了诱哄的语气,“咱们打个商量,你给我一滴血,我便放走一个人,怎么样?” 云奕嘴角一抽,拿她当傻子呢? 老人朝她走近一步,“呵,你救走了那些孩子?”他神色变得不屑,大笑,“这么多年,你不会以为我只抓了这一点人试血?!哈哈哈哈……” 云奕懒得理这人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抬腿跨上祭坛。 这祭坛还真像个活物,一瞬时有感应似地血光大振,悉悉索索的血虫停止了疯狂的转圈,慢吞吞转向她的方向。 云奕面无表情抓一大把粉末不要钱似的洒,老人一个没防备,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 血虫身上触及这种药末,身上红光黯淡了些,老人勃然变色,喝道,“住手!你干什么!停下!” 云奕充耳不闻,甚至变本加厉,把荷包里的药末抖了个干净,虚假一笑,“想不到。” “这几年你有空研究我的血对你的这些丑虫子有什么效用,我们自然也有空研究如何对付你这些丑虫子。” “许清山,还是那句话,你太自大了,可真是一点没变。” 老人面皮剧烈颤动,咬牙切齿盯着她的脸。 “晏子宁!你给我上来!” 晏子初的怒吼由远及近,云奕下意识舔了舔犬齿,看看地上这些丑了唧的虫子硬成了小石头,想了想大发慈悲决定这回让晏子初少生点气,底气不足地“哎”了一声,接着便跃下祭坛,还顺手劈晕一个人。 晏子初额上青筋毕露,溅在脸上的血点和薄汗混在一起晕成一团,提着刀火冒三丈地跃了下来。 云奕刚要回头说两句好话,但看到晏子初脸色一变,本能嗅到危险逼近,蓦然一回头,老人竟是神不知鬼不觉挪到祭坛外沿,皱如枯木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用那柄匕首狠狠划向掌心,黑红的血液飞快漫过指缝,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几乎是瞬息便积了一小滩。 云奕眸色冷然,提刀起势。 几乎是下一瞬,硬如石块生机不再的血虫重新开始振翅鸣叫,并且一个个慢慢飞起,虎视眈眈盯着台下的鲜甜。 一时间竟有铺天盖地之势。 云奕无语,明明刚才看着还没那么多的。 老人笑容加深,云奕头皮一麻,第一反应是完犊子晏子初铁定要发火。 接着腰间一紧,唐新红的长鞭卷上她的腰,往后狠狠一拽,她知晓轻重,顺势脚尖点地往后倒退,唐新红抿紧唇,飞快往后收力,晏子初脑中空白,身子下意识抓着鞭子往后甩。 几乎是云奕飞起的同时,密密麻麻的血虫势如破竹冲了上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老天保佑 “药找回来了!” 少女急急忙忙把手里的茉莉花塞到最近那人怀里,反手取下身后箱子递给赶来的白彡梨。 白彡梨打开盖子一一细数里面药材,松一口气,对她笑笑,“都全了,赶紧歇歇罢。” 说完一扭头拎着箱子去了后面。 少女的同伴捧来一杯凉茶给她,晏楠走过来干巴巴问她路上有没有见什么可疑之人。 少女一口气喝干凉茶,仔细回想,摇头,“新红姐姐说小巷子里面可疑的人多,我专门走的小巷子,什么人都没见。” 晏楠一下子皱起眉,又怕皱眉吓着她们,不自然地笑了下,“没事,我就问问。” 这时有两个晏家的人回来,晏楠沉下脸过去低声询问几句,仍是没有结果。 韦羿小心翼翼捧着人家姑娘带回来的茉莉花凑过去,小声问,“咋了咋了?有谁走丢了还是咋?漏抓人了?” 几人冷不丁被花香扑了一脸,目光复杂地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里的花。 韦羿厚着脸皮装看不见,“有事说事哈,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晏楠把快怼到自己脸上的花往后推了推,“……喋血教里的人交代他们的一个祭司没有在祭祀中露面,现在还没有找到,或许已经下山了。”他可疑地顿了一下,黑着脸加上一句,“我们的人也不见了两个,不排除在山里迷路的可能。” “噗”,他身后有人没憋住笑了一下。 韦羿抽了下嘴角,“咳咳,迷路?” “留在山里的人顺便还在找他们,”晏楠沉默一瞬,无奈,“小姐的马也还没有找到。” 韦羿笑容僵在脸上,“啥?”声音陡然提高,“她的马丢了?!” 云奕多宝贝那匹黑马!好像还是明平侯送她的??定情信物来着?!这要是一醒来知道马找不到了……还有明平侯,要是知道马不见了追究的话,这些破事可不就兜不住了吗?! 少女被这动静惊到,看傻子一样过来从他怀里拿走了花。 “……我去找找。” 他现在在这,云奕第一个要找麻烦的铁定是他,走也不放心走,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匹马惹了乱子,韦羿当下收拾东西准备上山。 眼睛上缠着布条的唐新红摸索着过来,“刚才谁搁那瞎嚎呢?” 少女过去扶她,小声道,“是那个大叔,他刚刚出门,给云阿姐找马去了。” 唐新红将信将疑,“找马?阿姐的马丢了?” 少女点头,温声催她回去休息。 “我没事,”唐新红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侧耳听了听辨认哪里有人,问,“阿姐怎么样了?晏家主呢?” 晏楠无奈,上前几步,斟酌道,“小姐还在休息,家主在里面守着。” 唐新红面露担心,不耐,“这种话糊弄小孩还成,你叫晏楠?跟我说实话,阿姐到底怎么了?” 她一左一右两个少女齐齐抬头瞪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晏楠一哽,扭头寻找自己人过来,结果这群大男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头疼,一个个加上他都不擅长应对女子。 “小姐……小姐中了些毒,白彡姑娘正在制药,放心罢,家主和伦珠公子在呢。” 唐新红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根本冷静不下来,“中毒?什么毒?!” 晏楠就知道会这样,无奈,“我也不大清楚。” 唐新红着急地要再开口,晏楠耳尖一动,斜眸过去,窗前一人刚吹完一声口哨,拿起茶杯掩饰地喝水,对外面使了个眼色。 “嘘”,晏楠轻轻拿开她的手,“你先回去,待会问白彡姑娘比问我要清楚。” 唐新红一听是这个理,让两个少女扶她去后面找人。 晏楠回头看她一眼随她去了,快步走到窗前桌边坐下,余光分去窗外。 灰衣高大男子目不斜视缓缓走过。 一切如同往常。 晏楠转了转茶杯,“他?” “不像是本地人,”方才喊他过来的男子摸了摸下巴,“生得倒俊俏,一眼忘不了,之前没见过。” “之前?你之前才在这镇上呆过几天,”晏楠笑笑,喝了口茶,“有半天吗?” 男子白他一眼,“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我多看两眼还不行?” 晏楠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半是敷衍,“行行行,看看,看完跟上去看看,这人到底不寻常哪去了。” 男子“嘁”了一声,一口气将杯中凉茶干了,起身跟上。 晏楠看着他远去,身边忽然刮过一阵凉风。 “?”晏楠愣了下,急忙站起来往外追,“伦珠公子!你去哪?” 伦珠头也不回道,“找药。” 被他语气中的阴冷冰了个哆嗦,晏楠止住脚,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看向后面那面帘子。 帘后,室内一片沉寂,白彡梨面色苍白如纸,不可置信地盯着云奕后颈两个小如针尖的红点。 晏子初坐在一旁椅上,双手撑着头,将脸埋在掌心里,半晌,哑声开口,“她又被咬了?” 白彡梨瞥他一眼,二话不说抽出金针将伤口周围的穴位封住。 “比上次好点,伤口没那么深。” “里面怎么样?” 白彡梨两指轻轻按了下金针外的皮肉,“温度还有,但开始发乌了。” 晏子初重重揉了揉眼眶,面无表情骂了句脏话。 “好了,我看见她是替你挡的,”白彡梨拉了条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神色复杂,“子宁她知道分寸,她的血特殊,这些血虫会被她吸引,依靠她的血来繁殖生长,但吸食过她血的蛊虫活不过七日。” 晏子初抬起头看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无一例外,”白彡梨同他对视,“当年她发现这异样,没能得到证实。” “现在证实了?”晏子初简直被气笑,怒然起身,“她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白彡梨闭了闭眼,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子宁一直有心替自己清理余毒,她想多活几年……所以这次才没那么严重。” “你也知道,最后那只被许清山放出来的通体漆黑的虫母不见了,晏家主,这不仅仅是一场密谋的报复,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灾祸,甚至是瘟疫。” 晏子初走去床边,盯着床上双目紧闭唇色发乌的人。 “这才是喋血教的报复。” 晏楠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等到那扇门打开。 晏子初走出,语气森然果决,“喋血教祭司古音逃亡,抓活的,其他人一律格杀。” 晏楠颔首,问,“那些被蛊惑的百姓?” “用黄粱梦,送回原先村落。” “是。” 日光晃人,凌肖在巷中猛然回头,额上缓缓滑落汗珠。 跟丢了。 湖边一棵大榕树下,顾长云坐在凸起的树根上,百无聊赖捡起一枚薄薄的石块夹在指间,随意旋出去,便在平静的水面上蜻蜓点水沾起一连串涟漪。 这点哄小姑娘开心的小招式,他四岁的时候就会了。 那个陈姑娘又过来了,恰好瞧见,小声欢呼了下,欢快提着裙摆走近。 顾长云瞥了她一眼,甩出去最后一枚石块。 啊,不是他想哄的小姑娘。 “叶大哥你真厉害。” 这有什么好厉害的,厉害的都在他想哄的小姑娘面前,顾长云虚假地扯出一抹笑,“过奖。” 他顶着陈秀秀殷切的目光,在衣摆上随便蹭了蹭手上灰土。 “陈姑娘有事?” 他说话和村里人很不一样,一点也不像个打猎的。 陈秀秀这样想着,微微涨红了脸,“我,我就是路过,看见叶大哥你在这……” 顾长云目光移到她身后的背篓上,恍然大悟,“哦,你挖笋才回来啊。” 若是云奕在这,定要打趣他装木头装的真像,再亲亲抱抱毫不费力地戳破他这张皮。 顾长云悄悄捻了捻指尖,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妙柔软的触感。 “……叶大哥,这日头这么大,你腿伤还没好完,怎么不回竹林歇着啊?” 回竹林和你独处?想的倒美。 顾长云忍不住腹诽,懒洋洋打个哈欠,“说的是。” 陈秀秀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山上树林里隐约有几个下来的人影,顾长云随意扫了一眼,微笑,“正巧我困了,昨晚没睡好,回去补个觉先。” 陈秀秀面色一僵,打个哈哈,揣着遗憾的少女心事幽幽目送他离去。 真是,和她废话什么。 顾长云在树荫下坐得浑身懒洋洋的,漫无目的地想,又是这个时间。 早上有人上山,午时有人下山,山中夏日多虫蚊,去砍柴挖笋多有戴面纱斗笠者,灰色褐色的衣裳一眼看过去分不出谁是谁,但从身形上的细微分别来说,分出上山和下山是不是同一拨人还是可以的。 这处坐落在群山中的村子透着说不出的蹊跷和诡异。 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追上,陈秀秀模样羞涩地紧紧攥着麻绳背带,“叶大哥,我娘说今晚请你去我们家吃饭,我爹今日打了不少野味回来,你腿伤没好,得好好补一补……” 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顾长云终于舍得对她露出一个略显真诚的笑,“真的吗?那太好了,替我先说声谢谢。” 无论如何,这鬼使神差生起的一瞬好奇心耽误他太长时间去找人,该早早了事才行。 晚上,他这几晚都是一无所获,今夜是他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顾长云的思绪渐渐飘远。 他的云奕还不知道在哪呢,这几日心格外慌,千万千万,不要让她出什么乱子。 他向来不信鬼神,可此次却不可避免地在心里默念一遍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他的云奕,他的云儿出事,一点事都不要有。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与春相逢 顾长云顺着小黑的意思绕镇子走了一圈,最终在一处小石桥上停下,小黑不愿再走似的贴着石桥上的围栏上蹭蹭脑袋,连打几个响鼻回头眼巴巴瞪着顾长云。 顾长云若有所思在它乱蹭的那处轻抚一下,不大确定问,“是这儿?” 小黑只巴巴地瞅着他,见他伸手去碰,模样愈发激动。 堂堂大将军明平侯,战场上杀伐果断说一不二,在京都不信鬼神不信天命,此时竟颇有些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方才,甚至到现在都很是相信这匹黑马的直觉。 小黑见他垂眸沉默,催促地低低嘶鸣几声。 “好了,”顾长云好脾气地拍拍它的脑袋,抬眼往镇子里面望了望,喃喃,“若她真在这里……我只盼她脚步慢些,不要让我晚上一步。” 入夜,驿站内。 月明星稀,天边无一丝黑云,但有风,吹得倚在窗边出神的云奕后知后觉拢好衣衫。 呵,这时候应该喝杯热茶。 云奕这般想着,双手撑在窗棂上回首看了眼桌上,冷冰冰的茶壶上空没有丝毫热气。 不禁长叹一声,往外探身见楼下尚有光亮,便想着下去要壶热茶,若是可以再来份热腾腾的消夜。 一想到这,云奕面上神色放松了些,打开房门自言自语道,“最好是来点带汤的……” 夜间这个点茶客是没有了,角落里坐两三个神情疲惫的男子,面前一壶清酒几碟小菜,看样子也是在此落脚一晚的过路人。 伙计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瞌睡,云奕慢吞吞自楼梯上走下,不动声色将室内环视一周,唇边弧度放平一些,走到柜台前抬指轻轻叩了下桌面。 伙计睡眼惺忪地猛地抬头,一边打哈欠一边问,“客人这是有什么要的?热水管够,后头厨房也还没填灶呢。” 云奕察觉到身后有若有似无的目光投来,淡笑着将另一手中的茶壶提起,“换壶热茶。” 伙计使劲揉了揉眼,精神了些,忙接过茶壶赔笑说,“害,这种小事喊我就是,哪里用专门跑下来一趟。” 云奕笑了笑,“想下来转转,顺便看咱这里有什么消夜。” 伙计才想到,自己方才睡得正香,若是真在楼上喊他不一定能听见,讪讪一笑,“什么消夜都能做,看您想吃什么。” 云奕懒懒靠在柜台上,往有人的方向略偏了偏身子,似是不经意扫过那边,“汤面就好。” “哎,哎就来,您稍微等等。” 伙计忙不迭捧着茶壶一溜小跑掀开帘子去了后面,生怕再耽误一会儿她就会心生不满明日跟掌柜告状一样。 云奕左右看看,寻了个最近的桌子坐下。 不多时伙计便将热茶送了过来,附赠一碟圆圆的白白的小饼,尝起来绵绵软软的,入口即化,里面夹了些甜丝丝的干桂花,甜而不腻,配着清茶吃正好。 等待汤面的期间,云奕慢条斯理喝茶吃点心,已经是第三次捕捉到暗暗投来的视线,心叹无趣,也不知是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的消夜所以吃相十分斯文的缘故,那几个身带江湖气的男子又多看了几眼就松懈地移开了目光。 过早放松警惕可不是好习惯。 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云奕抿一口浸着两朵茉莉的热茶,很是惬意地眯了眯眼。 看样子惹人烦心的事今晚会少一些。 这点心确实不错,若有机会可以带回去让顾长云尝一尝。 异乡的深夜,微微透着烫意的热茶被她捧在手心取暖,虽杯水车薪,但至少在心中稍有慰藉,云奕若无其事动了动已经冷得感觉不到知觉的手腕,眸光毫无波澜。 这种寒意是在皮肉深处,从骨子里源源不断传出来的,像是化为了一道道冰刃,凌厉贴着骨头重重刮过,又狠狠往骨头缝里钻,带来如万蚁噬心的绵密痛感。 这感觉是有些熟悉了。 云奕垂眸,缓缓催动内力在经脉中慢慢游走,试图以此驱退寒意。 但也是仅仅有一点用罢了。 数年前她在寒潭练功时受了寒毒,常阿公知道后又气又心疼,精心调配了药浴让她一泡就是半天,又是煎药外服又是日日针灸,这才将寒毒封于经脉之中,没曾想现在蛊毒冲破了一些屏障,像寒毒这种,最近竟有了复发的苗头。 云奕心中是没什么感觉的,这么多年什么疼没受过,晏子初没好气说她是块木头,就算刮骨疗伤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热茶杯搁在手腕上轻轻揉着,云奕现在想起他这句话,忍不住再次在心中默默反驳。 要是顾长云在这,她定是要哼哼上几声的,但要拿捏了度,既让他心疼垂爱又不至于太过担心。 早在晏家庄,她在房间中对着镜子,已经练过不下百遍这种小女儿的娇憨神态了。 怕自己杀人太多,心便冷了,表情也会麻木。 小侯爷身边若是有这种人时时相伴,也忒无趣了些。 她想同顾长云时时相伴。 云奕嗅到从帘子后飘来的香气,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自己五感的敏锐还未消退,不然,漫漫长夜孤枕难眠,连一碗热汤面的香味都闻不到了。 点心碟子空了,伙计还未掀帘出来,云奕又想叹气,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在远处停住,接着坚定迅速往驿站的方向来了。 往窗外看一眼天色,已是三更。 大半夜的,还有人在这个点来驿站落脚? 门已被伙计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云奕浅抿一口清茶,若有所思瞥了角落几人一眼,有些后悔没选个靠角落的地方坐。 叩门声响起,外面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问门。 果然,角落几名男子闻声,登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坐直了身子,警惕望向门外。 一个高大挺拔,头戴斗笠的男子身影在门上模模糊糊显出形状。 “哎!来了来了!” 伙计高声应着,匆匆忙忙撇开帘子端着放碗筷的托盘侧身出来,先是快步走到云奕桌前放下汤面,满脸堆笑道了声“请用”,接着连忙从抹布擦擦手跑去开门。 一大碗片儿川,汤底鲜香扑鼻,滑爽的面条整齐码在碗中,肉丝雪菜和笋片做成的浇头毫不客气地铺满了整一层,猪油的香气和笋片的清甜恰到好处混在一起,让人刚一闻见便胃口大开。 云奕眼前一亮,颇有些急切地拈起筷子。 男人脚步声渐渐靠近身后。 唔,要不然还是回房吃? 刚要起身,夜风的凉意从身侧掠过,云奕斜睨一眼,收回目光顿了顿,气定神闲挑起一筷汤面轻轻吹了吹,故作好奇地看了眼在不远处坐下的来客。 这人身上有一股极轻极淡的血气,像是刚刚杀了人见了血,而后在不知哪处水边洗了无数次手后得来的气息。 “劳烦,要一壶今日醉,切一碟卤肉来,”男人微微偏头,下颚处隐约可见一条长长疤痕,他似乎被片儿川的香味吸引,朝云奕的方向看一眼,哑声道,“再来一碗和她一样的面,要大碗。” 云奕咽下口中笋片,扭头对他微微一笑。 大晚上饮酒,对脏腑不好。 死了也和她没关系,云奕无所谓心想,自顾自埋头吸溜面条。 伙计着急忙慌替他抹几下桌子便重新跑回后面。 一时气氛恍若凝固,低低的交谈声早就停了,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时不时响起一下轻轻的嗦面声。 男人摘下斗笠,饶有兴趣地看着云奕慢条斯理挑起面条往口中送,还十分注意地在每一口里配上笋片肉丝等配菜。 他脸上的伤疤长且狰狞,几乎斜着贯穿整张脸。 怪不得刚才伙计一打开门就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不以为意将斗笠搁到桌上,存心似的,一个劲盯着云奕猛瞧,仿佛不惹得她扭头过来吓她一跳誓不罢休。 云奕咬了咬筷尖,琢磨着该用一副怎样的反应对他,慢慢转头,瞳孔骤然一缩,装出来的吃惊真真切切表露了出来。 男人年龄并不算大,面容称得上清秀,尤其是眼尾的弧度,瞥去他阴谋得逞的玩笑神色和脸上的伤疤,显得人很是无害,说是哪家教书的夫子都有人信。 “吓到了?”男人咧嘴笑笑,落落大方用手在脸上伤疤的位置虚虚一画,“吓人。” 瞧他这副神情还挺骄傲,云奕稳住心神,眸色古怪点了点头,问,“你的脸怎么伤到的?” 男人见她手也不抖腿也不颤的,竟是半分都不害怕,新奇得很,上下不住打量她,敷衍回道,“应该是和别人打架弄的,可能没打过,被刀划了一道,”他忍不住问,“你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害怕?” 应该?可能? 云奕皱眉,目光认真在他下颚尔耳后搜寻,并没有找到易容的痕迹。 角落中有人不小心碰出一些声音,引得两人齐齐转眸望去。 男人大概觉得自己问出个蠢问题,讪讪摸了摸鼻尖,收回目光对云奕嘿嘿一笑,“你快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云奕看他一眼,在他的注视下挑起一筷面。 男人目露满意,扯出一个如看自家小妹的慈祥笑容,下一瞬耳尖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上筷篓抽出一双筷子朝声音来处掷去。 竹筷深深扎入柱中,“嗡”地闷响一声,筷尾颤抖不已。 柱旁试图悄然溜走的一男子彻底僵住,额上冷汗冒出,紧紧搂着怀中什么物什。 其余男子齐刷刷站起,手中抽出刀具,杀意一触即发。 男人不以为意,对云奕抬抬下巴,“姑娘,你继续吃,”他抬手举杯送到唇边,咂摸两口,没事似的笑笑,“等你吃完我们再动手。” 云奕抽了抽嘴角,“……多谢。” 撩开帘子吆喝着“面来了”的伙计抬头一看吓得差点摔了碗,男人笑眯眯朝他招手,“来来来我的面给我,追那么久饿死个人了。” 角落几名男子噤若寒蝉,频频往他手边瞥。 云奕顺着看去,是男人随意放在桌边的一柄被破布条缠着,只看得出是根长条的铁物。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大大咧咧一笑,“你想看?”说着便解了布条拿着往她那边送了送。 乌漆嘛黑的一根烧火棍,云奕不知该露什么表情,颇有些麻木地嗯了一声,选择低头一心一意吃面。 伙计颤颤巍巍收拾空碗,云奕被男人催着上楼早些休息,她无心关注他人私事,关上房门抱臂靠在桌上低头思索,不多时便听见外面刀风痛呼。 桌上点一盏小灯,蹑影刀静静蛰伏于灯影中,长长睫毛投下一小片暗色,挡住眸中百感交集。 似是怕人走掉,楼下一没了声音云奕毫不犹豫打开门三两步冲到栏杆边,探身往下看。 手中铁棍滴血,男人面无表情抹掉侧颊上血痕,指腹推开暗红,衬得那道伤疤愈发狰狞恐怖。 伙计早躲到后头不敢出来。 “喂,”云奕喊他,见他愣了愣对自己不大自然地笑笑,放轻声音,“我有事问你。” “哎,”男人答得有些干巴,“哎,我洗个手。” 半炷香后,男人甩着手上水珠局促站在房门外,云奕默默翻个白眼,把房门整个推开,“磨叽什么。” 男人这才硬着头皮进来,一坐下便为自己解释,“我可不是坏人啊,他们偷了别人活命的钱财,我这才追过来要的,没下死手……不信你下去看看他们都还有气呢!” 云奕当然不关心这个,但还是意思意思问,“偷了谁的钱?” “一家匪寨,”男人紧张地摸了摸鼻尖,“他们不做坏勾当,劫富济贫来着,还救了很多老弱病残。” 某处心弦忽被撩拨一下,云奕闭了闭眼,静心问,“你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帮匪寨做事?” 男人笑笑,答非所问,“这可是整个寨子的人活命的钱。” 云奕默了默,余光瞥见桌上刀鞘,示意他去看,“唔,你跟这刀,可有眼缘?” 男人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毫不心虚光明正大去看,甚至有些手痒,赞道,“是把好刀。” 云奕说得随意,“是吗,那便给你罢。” 男人傻眼,“啊?” “用你的烧火棍换。” “我这不是烧火棍,”男人嘀嘀咕咕地伸手去拿,也不客气,登时爱不释手起来,问她,“真给我啊?” 云奕错开目光,“嗯,这把刀不适合我。” 她犹豫问,“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男人像是怕她反悔,连忙解下铁棍放桌上,没看见眨眼间少女变了又变的神色。 室内静默片刻,“我忘了很多事,父母是否健在,是否成家,家中可有妻儿等待,”他望向很远的地方,低声道,“可我眼前是无数人挨饿受苦,他们离我这般近,我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烛花爆开,溅起一两点火星。 “我的确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男人眼中光亮暗了一瞬,融入与年纪不想符合的茫然和懵懂,但又很快坚定起来,他笑道,“所以我总得做一些事,让我觉得我在这人世间,让我觉得我活的有意思。” 云奕静静注视他,忽然漫不经心歪了歪头,玩笑道,“就这么告诉别人你失忆的事,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外面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人听得清楚。 男人微微一愣,继而朗声大笑,自知楼下人搬来了救兵自己不能久留,走到窗前一条腿踩在窗上做势往外跃,回身朝她随意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刀!” 云奕送了两步,声线平静,“走快些,别被追上了。” 男人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只见少女对他淡淡一笑。 “寨子里的人等你救命呢。” “这些小鱼小虾我替你拦着,其他的可不管。” 后知后觉眼前少女敢一人行走江湖似乎也是个小有本事的人,男人潇洒笑笑,“少侠深藏不露啊,那就谢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的不是她。 云奕眨了眨眼,目送他的身影隐匿于夜色之中。 楼下,门板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一阵嘈杂的喊声汹涌而入。 云奕慢条斯理掂了掂那根铁棍,不太顺手。 满脸是血的男子喉间噙着痛呼,痛苦地指了指楼上。 云奕叹一口气,决定勉强凑合用。 门内地上清冷月色中多出一道修长身影,亦是头戴斗笠。 正欲冲上楼的众人警惕回身,拔刀以对。 身影渐渐拉长,一只云靴姿态优雅跨入门中。 云奕揉了揉手腕,咽下一枚小小药丸,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楼下来客敏感地微微侧脸,应声抬眸。 四目相对,一刹那风都静了。 顾长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一枝半蔫的桃花,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眉眼如画,神情冷清矜贵,眼中冰雪在触及楼上那人后瞬时消融为一滩春水。 恍惚间,云奕听到了无数桃花绽开的声音,鼻间满是馥郁的桃花香。 轻飘飘如踩在云端一般,铁棍“噔”的一声落地。 与春相逢。 与春重逢。 第二百七十二章 这人好会撒娇。 桃花枝在那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长指间轻轻一转,仿佛就此划出万千芬芳景色来。 月色正好,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就这么站着无需有其他动作,便能轻而易举摄人心魄,使人为他死心塌地。 云奕看直了眼,只觉脑海中炸开无数绚烂烟花,眼中只容他一人。 小侯爷长了一副蓝颜祸水的脸。 她身子下意识往前探,双手撑在栏杆上紧紧握住,面上写满了惊喜欢愉之色,好似在大漠中行走多日的路人转眼瞧见了活命的绿洲一般,不自觉流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娇憨痴态。 顾长云很满意她这般反应,或者说若云奕的欣喜差上那么一丁点,他日后便要斤斤计较起来,以此为借口,百般折腾这让他牵肠挂肚的小人儿。 这样一想竟还有些失望。 顾长云缓缓笑起来,宽大的袖随夜风轻轻拂动,他直勾勾盯着楼上那人,目光如鹰如炬,像是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然而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缠绵缱绻,温柔得过分了。 “你多日未归家,”他往前一步,长睫一眨,“我担心得紧,便来寻你。” 话说的他们二人如寻常人家夫妻,妻子出门久了,做丈夫得一定要出门寻一寻似的。 京都的门可不好出。 云奕说不出心中何等滋味,酸酸涨涨,几经反复后被铺天盖地的甜味全然覆盖,整个人软乎乎泡在顾长云眸间的一池春水中,轻飘飘不着地,再不想出来。 她张了张口,才发现竟哑了嗓子,动容道,“我听闻你出来,也正在寻你……” 只是之前还半信半疑来着,现在真正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顾长云不禁莞尔,眉间戾气有消散之势。 在话本子里,这种时刻一定会有不长眼的人从中打断,之后常常是第一个丢去性命。 或许领头的蒙面男子读过不少这样的情节,只是谨慎地在两人身上打量片刻,似乎被这种诡异的氛围蛰了眼睛,不忍直视地皱紧眉头撇开脸,对身后愣住的若干兄弟们打个手势,示意他们速速在此地搜人。 耳边脚步声扰人,顾长云吝啬分出些余光粗略瞥一眼他们,径直朝楼梯处走去。 尽管他的步子压得极轻,但仍不能掩藏其中的急切,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上面的拐角。 云奕巴巴地盯着他上来,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他面前的,见他微微笑着朝自己探出手,急忙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紧紧握住,生怕人反悔似的。 十指相扣,顾长云攥得比她要更紧一些,顶上挂着的灯笼温柔无声给两人披了一身暖光。 云奕已许久未见他穿过白衣,就这么低低垂眸望下来,眸间暗潮涌动,大掌热热地有力地贴在后面腰窝,强势地拢过来揉进怀中,姿态于俊雅矜贵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危险来。 指尖摸索到他的宽袖,试探地绕住,云奕将脸深深埋在他身前。 带刀的人快步掠过,古怪地偷瞄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相拥。 像是揣了一块冰。 顾长云喉结攒动,克制地贴了贴她的侧额,“怎么瘦了这么多?” 云奕摸到他的手腕,指下皮肉清瘦如竹,声音有些闷闷的,“你也是。” 胸膛微微震动,顾长云低笑几声,轻轻俯下身子撇开她耳后长发,在那枚令他魂牵梦绕的小痣上落下一吻,忽而察觉到什么,抬眸目光凌厉,饱含警告意味刮过角落呆呆看着的一人。 偷看的男子登时软了腿脚,落荒而逃。 顾长云拥了云奕进去屋中,门一关上便将人重新搂紧,鼻尖抵在那一小块皮肉上轻蹭,坏心思地叼着软肉磨牙。 云奕眼角泛起雾蒙蒙的水光,却乖顺地贴在他身前,像是漂泊的孤鸟找寻到了归处。 温热渐渐下移,挺拔的鼻梁拨乱两片衣领,抵着凸起的锁骨轻轻抹过。 云奕大概是有些受不住,手指绞紧了他的前襟。 顾长云听见她的低喃,勉强停下,“嗯?” “怎么……”云奕掌心贴了贴他的侧脸,不好意思地小声问,“怎么不亲我……” 顾长云气息明显更乱了,眼神愈发深邃,在乱勾人的唇瓣上狠狠一咬,毫不客气攻城掠地。 奔波多日,这是他得来的战利品。 顾长云尝出甜味,又往里搜刮出一丝不知属于什么的涩苦。 他清晰觉得自己整个人每一寸骨头都洋溢着兴奋和欣喜,努力按耐下将怀中人拆吃入腹的急切,慢慢收紧双臂。 许久,云奕发出几声受不住的鼻音,顾长云缓缓松了力道,不舍地含了一下。 一吻作罢,云奕眼角含着水气,面上绯意蔓延,伏在他怀里缓气,隐约可见白皙上开成一片潋滟的红梅。 顾长云眸光半明半昧,侧脸在云奕冰冷的额头上贴了贴,一改方才冲动,轻轻落下一吻。 云奕眉眼弯弯地看他。 这人好会撒娇。 顾长云心想。 好好,不是战利品,久旱逢甘霖,他终于迎回了自己的神灵。 神灵身侧,才是他的心安之处。 楼上暖意融融,有情人耳鬓厮磨,楼下气氛却凝重无比,如同冰窟。 一行人搜寻不到人影,气急败坏绑来伙计质问,伙计瑟瑟发抖瘫坐在地上,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抖着嘴唇几乎说不出话来,惊恐万状,只知道摇头喃喃不关他事。 领头那人眉毛拧成川字,面色不喜,不耐烦将泛着寒光的刀掷他面前,提着领子问,“不关你事个屁!少啰嗦!快说,脸上带刀疤那男的去哪了?!” 伙计被那铁器吓得一缩脖子,脑中一片空白,欲哭无泪,“我,我不知道啊,我见前面一打起架来,就,就躲后面去了……我真不知道啊,各位好汉放我一马罢……” 领头男子怒火中烧,愤愤骂了句废物。 这可是他们一行兄弟蹲守半月,费尽心思调虎离山才取得的,那刀疤脸处处为难不说,没想到竟死缠烂打追了上去,他们一转头兄弟死了钱也没了,真是晦气。 冰冷的刀刃压到脖子上,伙计彻底傻了眼,吓得不敢喘气,惊呼,“好汉留命!好汉留命!” “我偷看见,偷看见那男子,最后上了二楼……”他咬咬牙,“似乎是……进了方才那姑娘的房间……” 一时在场众人神色皆变得古怪,面面相觑。 方才那姑娘的情郎不是刚来?两人正情意绵绵的,这刀疤脸难不成还是…… 领头这男子神色也是一凝,神情忽而高深莫测起来,想起确实没搜过那间房,静默片刻后干咳两声,随手点了两人,“你们上去看看。” 被他点到的人面露为难,踌躇地望一眼楼上,脚下扎了根似的,“这……” 领头男子玩味笑笑,踹了离得近的那人一脚,喝道,“快去!钱不想要了?!咱们是找人,又不是抓奸!” 楼上,顾长云一手捧着云奕的脸,含去她唇上血珠,鼻尖相抵,轻轻蹭去薄汗。 怀中的人这时候才有了些温度,他满意地轻笑弄她,问她,“嗯?什么刀疤脸?” 云奕躲不开他的厮磨,又被压着好生欺负一番。 两人亲密无间,有什么反应早就一清二楚,偏偏云奕不知死活地一个劲往他怀中蹭,不时逼出一声闷闷的隐忍。 顾长云破罐子破摔地压下身子,故作恶狠狠状,“快老实交代,什么刀疤脸?” 云奕双臂环在他肩上一紧,笑道,“沾……沾亲带故的,夫君紧张什么……” 这一声夫君甚是动听。 顾长云眸色登时一暗,低头又欲噙住两片软红,却被一阵擂门声打断,杀意骤现。 后颈被微凉的手一压,云奕主动凑上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不管他们。” 顾长云斜眸瞥了眼房中,装潢简陋,心知这不是个好地方,警告似的拍拍自家不知满足的夫人的侧腰,勉强拉开些距离,好让他腾出手来替她理好衣衫,“乖些,我们回去再说。” 云奕眨了眨眼,将他勾回身前揶揄道,“忍得了吗?” 顾长云似笑非笑,答,“不会让夫人等太久。” 敲门的人似乎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但门却迟迟未开,下手愈发急切了些,简直要把门擂破。 云奕伏在顾长云怀间回头看,失笑,“你什么时候把门闩上的?” 顾长云挑眉,“怕你跑了。” 云奕亲亲他的下巴,“不跑了。” “随我回京都?” 云奕毫不犹豫点头,又想起一事,“先等等,唔……” 顾长云下意识要用唇堵着这些不中听的话,云奕笑着由他闹,末了才好好解释一句,“晏子初大概正在找我,我一好友与他同行,我有要紧事要告诉她……” 顾长云垂眸深深同她对视,冷不丁一掌拍在门上,外面骂骂咧咧的动静登时一哽。 他温声道,“好,我陪你。” 片刻后,乖乖坐在床榻上的云奕眨巴眨巴眼,低头看看被软帕巧妙捆在一处的双手双脚,再一脸无辜望向桌边挑亮烛光的顾长云,柔声唤一句,“夫君……” 顾长云一听见这个称呼心头便是一颤,故作镇定地斜睨过去,“怎么?” 云奕忍了笑,略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夫君能给换一个姿势吗?” 顾长云顿了顿,终是心软,绷着脸走过去,“累就到床上躺着,”俯身仔细去瞧白净的手腕有没有被勒出红痕,口中低声喃喃,“娇气……” 云奕趁机在他侧颊偷了个香,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 “嘶,”顾长云撑不住笑了,刮了下她的鼻尖,“怎么越来越好色。” 云奕被他按着肩膀,动弹不得,脚尖碰了碰他的小腿,反问,“不喜欢?” 顾长云恨恨咬她手腕,“喜欢死了。” 楼下楼上的闲杂人等被清出客栈外,伙计颤巍巍敲门送来热水和点心。 屏风一拉,顾长云在屏风后忙活少时,回到床边将她横抱起,轻声催她沐浴,自己四周细细查看一圈,之后才放下心来解开丝帕,光明正大站在屏风外,垂眸看她褪去衣衫撩起水花试探温度的影子,直到她坐入木桶舒服长叹一声后才无声走去桌边。 送来的点心是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伙计大概是为了讨这位没有好脸色的救命恩人的欢心,一碗面用尽了浑身解数,做的那叫一个香飘十里。 云奕侧颊轻轻抵在浴桶边缘,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听顾长云打开门将碗筷放到外面,又走去榻边铺床,缓缓露出一抹安定的笑来,然而转念一想,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顾长云看清她颈后还未长好的伤口,而她亦摸出了他身中奇毒的脉搏,动情之时两人皆未揭穿对方,但无论如何总逃不过。 她早有猜测顾长云是装病出来,用一些短时的药来掩人耳目,但现实却真真切切告诉她这毒是真的病也是真的,使她一想起心脏便收缩发疼,多想之余竟开始怨恨自己为何在太白山耽误那么长时日。 忍不住鼻尖一酸,云奕往下一滑,半张脸埋入水中。 顾长云听见动静浑身登时紧绷起来,飞快扭头望去,紧紧盯上片刻见人仍乖乖泡着热水才松一小口气。 不多时云奕裹了外衣出来,双颊被水气蒸得白里透粉,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他,“夫君,我衣裳全都湿了……” 顾长云稳了稳心神,“明日我为你买新衣。” 他眼中似是烧着一团火,云奕舔舔肿烫的唇,不敢过分招惹他,安安分分搂了他的脖子任他抱到床上去。 晚些起了夜风,外头枝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偶尔响起几声受惊的犬吠,门窗被风撞的大开大合,嘈杂了那么一小阵。 或许明天是要下一场雨。 顾长云心想,他静静躺在黑暗中,拨开床帐往外瞥了一眼,再小心翼翼往下看怀中贴着自己胸膛睡得安稳的云奕,唇边含笑,抬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云奕不自觉间每寸经脉都舒展开来,蜷在他怀中一夜好眠。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放晴了,走么?” 空气黏稠湿润,酝酿一整夜的阴云打天边压下来,沉沉得仿佛要坠下,明摆积了一场骤雨未下。 顾长云推开后窗望了眼下面,马厩中小黑烦闷地打着响鼻,槽中草料尚有大半。 连风都凝固,全然不似清晨般景色,顾长云目光淡淡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手抚窗棂,回首看一眼帐内,眸色放软。 他拈起香盒中的香锥嗅了嗅,见只是寻常艾香便随手点了,复又回到帐中。 榻上的人还在熟睡,只是怀中多了被褥一角,是顾长云昨夜盖在身上的地方,沾染了些他身上的松香气。 连在睡梦中都不忘找自己么,顾长云情不自禁勾唇,似是责怪一句,“也不嫌热。” 手上微微撩开些许床帐,拿起床头蒲扇为她扇风。 一将被褥抽出,云奕轻轻蹙起眉呓语几句,长指往外摸索,急切地往熟悉的气息处挪去。 顾长云低头眼看着她一点点抱上自己的腰,小兽一般,心满意足拿睡得发红的脸颊贴了贴。 眸色一暗,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细腻的白皙在眼前展露无疑,颈后小痣被一圈齿痕暧昧地围着,更不用说覆盖大片的点点红痕。 顾长云若无其事捞起云奕的手腕,往下移了一些。 无人敢上楼来打扰,窗外静谧只有鸟鸣,不多时外面雨下起来,淋淋沥沥地打着窗户。 燥热总算被雨浇散一些,偶尔还吹进来阵阵凉意,云奕渐渐醒来,还未睁眼便察觉手下触感,悄悄翘起唇角,伸着懒腰故作不经意地蹭过。 顾长云闷哼一声,马上翻身撑到她上方去,两人紧贴在一处,他尽力忍住心头悸动,埋首在耳后侧颈温柔落下轻吻。 “下雨了。” 云奕懒洋洋“嗯”了一声,抬起胳膊环上他结实腰身,发出几声类似撒娇的鼻音。 “娇气,”顾长云含笑亲亲她的唇瓣,爱怜道,“唔,还是有些肿。”他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小心揉了揉那两片软红,“待会我给你上些药?” “上药就不能亲了,”云奕乖顺张口探出绯红,含糊道,“……这里也咬破了。” 顾长云轻笑,在可怜的破皮之处亲了亲,“下次注意。” 云奕没了意见,笑眯眯抱着他,借机伸入衣中偷偷摸他腹部的线条轮廓。 雨声更为清晰了些,顾长云暗叹开了眼界,默了默,捏着她的下巴中肯评价一句,“色中恶鬼。” 云奕毫不心虚,作怪的手蠢蠢欲动要往下去,被人无奈按住,湿热的手心被迫贴在了小腹上。 帐中持续升温,气氛愈发纠缠不清。 窗户半开,风将小雨送了进来,打湿一片地面,见房中两人无暇顾及自己,得寸进尺将另一片窗子也微微吹开了些。 一只纤细的手伴随着低低的求饶声,柔弱无骨地从床帐中探了出来,五指无力张合一下,指尖骨节染了浅浅的绯色。 “夫君,我不敢了……热,容我透透气罢……” “不敢?”男人的手慢条斯理撩开床帐,强势与试图往外的手十指相扣,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缓缓收回帐中。 顾长云低低笑出声来,很是愉悦的样子,呢喃,“我看你很敢……不许不敢。” 雨下大了。 许久,“你的那匹黑马我寻回来了,”顾长云一脸餍足,温柔小意地整理云奕耳边碎发,“怎么那么不小心,连马都弄丢了。” 云奕浑身发软枕在他肩膀上,辩解,“没丢,只是忘了去找它。” 顾长云失笑,“这话可别当着它的面说,我看你这匹马很有灵性,心眼小的很。” 那确实,云奕挑了下眉,“哄哄就好了。” 雨声似乎小了些,她打个哈欠,问,“怎么又下雨了,方才不是停了吗?” “你方才哪里听得见雨声,”顾长云故意逗她,“阵雨,都下了好几阵了。” 云奕小声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总归是埋怨自己的话,顾长云心情很是愉悦地笑开,哄她,“要不要喝水?我让厨房准备些早点来?” 云奕哼了一声,松开抱他的手,慢慢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间,“要热水。” 顾长云忍笑,一本正经咬字重复一遍,“好,要热水。” 拨开乱发亲亲她的耳尖,下楼去了。 热腾腾的汤包加上蛋花酒酿甜汤,这家客栈的早餐在顾长云看来乏善可陈,伙计察言观色,胆战心惊去外面跑了一圈,买来的早点林林总总摆了半张桌子。 云奕咬着汤包忍笑,在桌下扯了扯顾长云的衣袖。 顾长云镇定给伙计递去银钱,微笑道,“多有劳烦,我家夫人属实是挑嘴了些。” 莫名被扣了顶帽子,云奕一哽,皮笑肉不笑将吃剩的半个汤包放他碗里,伸手拖来一屉晶莹剔透的虾饺到自己面前。 顾长云温和含笑望她,又对伙计道了一句劳烦。 伙计受宠若惊,捧着银钱颤巍巍溜到后面,抚着胸口感慨真是一人千面,这男子对自家夫人真真是宠爱有加。 阴云渐渐散去,天稍稍有放晴的趋向。 顾长云主动提起,“歇一歇咱们就去找人?” 云奕正托腮望着檐下滴落的积雨出神,“嗯,找人。” 顾长云捏了捏她的侧脸,无奈,“回神。” 云奕主动将脸凑到他掌心上,侧眸望他,“……你怎么找来的?” 顾长云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微微笑着动了动长指,“自然是凭对夫人的满腔爱意。” 云奕心中动容,故作淡定去摸他的手腕,“少同我开玩笑。” 顾长云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拥她入怀,“不开你的玩笑,好不容易请人帮忙装病出来的,云五易容扮作我,现应该同云三连翘他们在江南某一处庄子里好好‘养病’呢。” 云奕垂眸不语,指尖在他好看的腕骨上摩挲几下,忽然眸色一沉,不容拒绝地撩开衣袖,强势握着他的手腕翻转过来。 触目惊心。 一道道乌青狰狞的脉痕顺着往上攀爬,已经到了小臂中处。 “你说的不开玩笑,”云奕暗暗抽气,缓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长云目露无奈,要哄她松手,“云奕……” 云奕眉间染上郁色,一把按住他欲盖弥彰的手,脸色渐冷,盯着他看了片刻,抬手拉开自己衣领,拨开长发凭印象牵着他的指尖去摸后颈的两个略微有些凸起的小疤。 顾长云的脸色果然变了变。 “我被蛊虫咬了。” 眼中的怒火顿时席卷滔天,顾长云紧了紧抱她的手,拧着眉头沉声问,“谁干的?” 云奕避开他的目光,闷声道,“顾长云……” 一怔,顾长云心头登时塌陷一片,无奈心疼好笑等等情绪交融在一处,最终只长长叹出气来,满眼疼惜地在那两点小小的红点上吻了吻,拣要紧的事同她一五一十说了。 云奕静静听了,抱着他的胳膊陷入沉思。 “好了,”顾长云活动手腕给她看,“不耽误事,回头让云三看看便是。” 云奕面上担忧久久不散,虽点了头,但心中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个村子她得亲自去看一看。 “天放晴了,走么?” 云奕闻言往窗外看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顾长云站在窗边,稍微歪了下头对她一笑,“走罢……也让我见见你家里人。” 日光自他肩上倾泄下来,一袭白衣宽袖纤尘不染,恍若仙人下凡。 云奕愣了片刻,见他神情认真,忍不住弯了弯眼。 “好。” 京都,郊外一处破败荒废的茅草屋中,几名身材高大壮实的男子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的草垫上,颇有些狼狈地咬着绷带为自己身上的伤处上药。 其中一人的伤势明显更重一些,赤裸着上身,可见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肩头斜斜拉到左侧腰,几乎贯穿整个后背,伤口处的皮肉微微外翻,还在往外渗血,瞧着十分吓人。 受重伤的男子口中咬着一叠布巾,脸色凶狠,毫不掩饰满身戾气。 身后一人在他伤口处洒上止血药粉,不无担心地望了望外面的树林和草垛。 男子黑着脸拿下布巾,出了一头冷汗,哑声骂了一句离北话。 杂种,当初就不该让他活下来。 其余几人面上皆露出愤愤之色,口中不断应和。 他们这次来京都实在是险象迭生,先是未入京便有数名同伴无故消失不见,接着不知何时被如苏柴兰的那群爪牙盯上,生生在那疯狗手里折损将近一半人手。 现在又冒出一股势力同他们作对。 男子额上青筋暴起,神情阴森可怖,偏头看后背伤口,不禁回想起片刻前惊险一瞬。 无论是身手还是刀法皆不在他之下,少年一双眼炯炯有神,眉峰凌厉,一幅双刀舞得气势非凡。 刀的确是中原的刀,刀法却不是,像是草原上用的刀法,但糅合了其他杂式,竟叫他辨认不出来。 总之是事态不大妙的样子。 男子脸色极度难看,其余人不敢随意招惹他,只静静坐在角落疗伤,偶尔抬头交换一个眼神。 不过并不是一无所获。 想到他们安插在暗处的钉子,男子脸色微微放缓,高深莫测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如苏柴兰,还有不管是谁,你们得意的时候不长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美人入画 小黑见着云奕分外高兴,用鼻尖亲昵地拱她的手心,非要她亲手喂甜瓜给自己。 云奕站在栏外,笑眯眯咬了一半甜瓜捏它的耳朵。 她身上的裙子是顾长云现买的成衣,最喜欢的苍青色,衣襟处绣有雅致的暗纹,因怕她夜间受了凉气,顾长云特意挑了一件纱制的外衫,正好同他自己的衣裳相配。 为她穿衣时顾长云摸着她腰间的荷包,嫌弃地翻看一遍,银钱逃出来自己收着,荷包不能再随意地随手扔到床边地上。 一番收拾下来,衣下各处又多几枚红痕,云奕懒洋洋伸展腰身,只觉骨子里酥酥麻麻,浑身仍像是泡在一汪温泉中。 顾长云去马厩寻她,背上背着扎得整整齐齐的包袱,长发以发带束成利落马尾,手中持着一枝不剩几片花瓣的桃枝。 那花瓣上还有道道折痕,不知受了什么磋磨,云奕耳尖一红,“这个你怎么还拿着?” 顾长云慢条斯理答,“丢这里多可惜。”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云奕盯他片刻,若无其事扭回了头。 顾长云的目光在她腰身处别有深意地流连几圈,又看向一旁伙计卸下来的马鞍,微微皱眉。 “要不要买辆马车?” 云奕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马车笨重,不如直接骑马快。” “你的腰……”顾长云显然不大赞同,但对上云奕略显幽怨的目光,顿了顿将剩下半截话咽下,转身招呼过来伙计,礼貌问他要一样东西。 “劳烦,有没有厚实一些的垫子,最好是木棉的,软和一些……” 伙计愣愣地听他形容,突然茅塞顿开,老脸一红,一溜小跑离开了。 云奕似笑非笑去掐顾长云腰间的皮肉,“夫君何时这般金贵起来,连骑个马都还得要垫子?” 顾长云由着她闹,闹完了才牵回她的手握着,哄道,“乖些,你才上完药。” 云奕哼哼两声,面皮微微发烫,不怎么想搭理他了。 垫子在鞍上铺好,小黑褡裢里装了干粮,两人一前一后上马。 顾长云坐在云奕身后,结实的双臂环过她的腰间去握好缰绳,腰腹同云奕后背紧紧贴着,呼息间全是令他心安的熟悉冷香。 云奕头皮有一瞬时的发麻,紧接着便被身后人按进怀里搂着。 顾长云惬意地贴着她的鬓边,故意在她耳边说话,“坐好了。” 云奕一本正经往前挪了挪,点头称好。 因刚下了场雨,沿途风景愈发清秀起来,风淡淡地吹拂,顾长云心情甚好,时不时贴一贴云奕的发顶,或是俯首在她耳垂轻吻,扰得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人不耐烦拿起他手腕就咬。 一路走下来手腕多出浅浅齿痕,顾长云含笑抬起看看,变本加厉地狠狠亲她。 简直是一顶帷帽两人用,青色的薄纱下两人交颈亲密靠在一起。 一匹黑马两人同乘,衣衫随风扬起层层波浪,轻声笑语,美人入画。 江南,一阵小雨过后,天气复又明媚,屋顶瓦片上的积雨顺着槽缝滴滴答答落下,绿叶花枝吸饱雨水,绿意沁人,花朵娇嫩欲滴,矮墙旁树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挂晶莹剔透的蛛网,摇摇欲坠。 连翘闲来无事,折了细细的树枝,挽起衣裙将墙角两人高的大茶花树上的一些花苞累累的矮枝支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挂蛛网是否还在。 院子静谧,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 “嘎吱”一声轻响,木门被轻轻推开,云七探出头看她,见她哼着小曲在花圃忙活,放轻松似的松一口气。 发觉裙摆溅上几串泥点,连翘颇为懊恼地小声“呀”了一下,小心翼翼提着裙子跨出低低木篱,抬头看见门外站着的云七,不好意思红了双颊。 “海棠姑娘,有什么事吗?他们都回来了?” 云七心里嘀咕着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某个不死心的小屁孩偷跑回来试图再混进来罢了,面上收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道,“西边有处桃园,来福几人想去买些桃子回来,担心挑不着好的,所以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同去。” 连翘低头扯了扯衣摆,为难道,“我得换身衣服……” “不着急,”云七闪身进门,笑眯眯道,“那我让来福驾着马车在大门口等你。” 连翘莞尔一笑,净手回房换衣。 云七的笑脸在她合上门后瞬间落下,很是烦躁地望着后院的方向暗暗磨牙。 “放走你一次是看我们家姑娘心软,”云三不耐烦啧了一声,揉了下眉心,指尖微顿猛一抬眸,目光凌厉,“可惜我们家心软的只有姑娘一人,你还有胆回来?” 被云五一手擒压在石桌面上的小孩面上闪过一瞬难堪,他以为自己足够小心,没想到刚进来就对上了这高大男人。 云三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门口,冷淡道,“别看了,今日姑娘外出,没人救你。” 云五暗暗咂舌手下两只手腕瘦得跟细竹竿似的,怕自己一个用力给人掰折了,犹犹豫豫地放了些力道,打量他一遍,忍不住好奇问,“哎,小孩,你几岁了?” 小孩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过了片刻才回答他,“十二。” “十二?”云五语气怀疑,看了眼沉默不语的云三,清了清嗓子,“咳咳,你若是老实交代,我这位兄弟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他小声嘟囔,“小小年纪就成天爬人墙头,瞧你这把瘦骨头连十岁都不到罢……” “爬墙?”云三嗤笑,寒声道,“你猜这回他怎么进来的?” 云五配合地投去求答的目光。 “每日送来厨房的新鲜瓜果皆是用竹筐盛放,上面盖一层遮挡日光的桑叶,或者是其他大片树叶,他就藏在那堆枇杷果里,”云三朝院子一角抬抬下巴,“果农清早摘果,他要想妥善藏好,想必是在果园外守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趁人不注意溜进去的。” 云五惊讶的目光在枇杷和小孩身上转了好几个来回,感慨道,“那枇杷上一层毛茸茸的,这藏进去也不嫌痒?” 怪不得这小孩露出来的胳膊腿都是红通通一片,还有好些大红蚊子包。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几分深意。 十二岁的少年,居然能有那个耐心蹲守数日顺着蔬菜瓜果的采买推测出今日的农家,甚至能走到这一步……云三指尖微动,眼底起了杀意。 云五忍不住心惊,低头看了眼连脖颈都透着倔强的少年,目露不忍。 他放开压制少年的手,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少年心头蓦然漫上不安和恐慌,一被他放开就猛地窜起来,后背紧绷着缓缓后移,警惕地盯着两人,“你们想干什么?!” 到底是个小孩,或许自己都没发觉说话时声线在抖。 云三心中叹气,转身朝云五摆摆手,“扔出去。” 云五无奈耸了耸肩,“行行,”故意扭头对小孩凶狠吓道,“再一再而不能在三,若你再来扰人清静,就把你吊树上抽!” 少年看上去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在被他轻而易举拎起来时,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哎!哎你干啥?!”云五皱眉换了个姿势,怕扭着他的胳膊。 云三在原地站着看了几眼,百无聊赖转身欲离去。 少年被拎到后门口,死死扒着门框,他挣脱不开钳制,肩膀又被扭得生疼,绝望之下大喊出声,“喂!别走!外面有人在打探你们的消息!” 云三脚步一停。 一声闷响,云五察觉手下少年的身子忽然一僵,接着疲软下去,顿感头疼。 这瞎折腾的,得,把自己肩膀折腾出臼了。 少年咬紧牙关,疼出一脑门冷汗,仍执拗得盯着云三,一字一顿重复道,“外面有人在打探你们的消息。” 云三似在思索,顿了一下,“先把他放了。” 走到红了眼圈的少年面前微微俯身,似笑非笑一手轻搭在他软绵绵垮下的肩头,“谁在打探我们?” 少年神情是在犹豫紧张。 云三笑了下,五只忽然发力握着他的肩膀一提一转,“咔”的一声,出臼的骨头被他触不及防接了回去。 剧痛袭来,即使紧紧咬着唇仍溢出一声痛呼,少年惨白着脸回头看他,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脸上,看着好不可怜。 云三若无其事收手,淡淡一笑,“现在能说了吗?” 少年揉着肩膀警觉地贴着墙往院里挪,“先说好!你不能随便扔我出去。” 云三朝云五使了个眼色,云五撇撇嘴,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着胳膊靠在门边。 少年大概挪到一个自己觉得安全的角落,左右看看,“你们家少爷呢?” 云三眸光一沉,“我家公子自然是在内院歇息。” 少年怀疑地瞥他一眼,“他们说包下这处宅子的人是个有钱的少爷,专门养病来的。” 他看云三没有说话,胆子稍稍大了些,挺直腰背,有板有眼地学了大人模样讨价还价。 “你们要是留下我,我就帮你们打听他们是谁,怎么样?” 云五纳罕地挑眉,揶揄地扯了扯嘴角。 少年还在细数自己能干的事,“我不白吃白住,能帮你们干活,我有力气,也能吃苦……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弯弯绕绕比你们这些外乡人知道的多。” 敢在云卫面前夸耀自己打探消息的功底,简直是班门弄斧。 云五懒洋洋活动手腕,有些跃跃欲试。 这几日的确拘着手脚了。 奈何云三用目光将他压下,对少年肃然道,“我家少爷的确是来养病的,但少爷不喜别人打听太多私事,你且帮我家少爷挡着些,少不了你的吃穿。” 少年绷着脸重重点头,自以为无人发觉地侧过身长舒一口气。 云五挪到云三身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真把他留下,云一回来咱们怎么交代?” “这小孩有所隐瞒,”云三若有所思,“留他看看也无妨。” “好好,出事了咱俩一起担着……”云五呸呸两声,看了看前院的方向,“别惊着连翘姑娘她们就行。” 云三皱眉,静默片刻,低声道,“我会……让云七多加注意。” 第二百八十四章 “有钱便能活命。” 江南,连翘捧着针线包走在小径上,裙摆掠过一大片浅紫的八仙花,几只小蝶翩翩飞起。 日头下沉大半,暑气渐渐消散,空气中合着淡淡的饭香,晚霞给树梢屋顶笼上层金纱,是属于江南的温婉清丽。 “恩朴?” 小亭中无人,连翘左右找了找,疑惑地去后厨找芹姨问有没有看见人。 “那孩子我刚一晃眼还见他在院子里坐着呢,”芹姨小声嘀咕,从窗子里探头往外瞧了一圈,宽慰道,“姑娘别担心,小孩贪玩,指不定跑去哪眯一会也有可能,我家小子就那样,等过会吃饭了肯定就自觉出来了。” 连翘想想也是,把针线包放到外面石桌上,回身对她笑道,“不怕他贪玩,我上午见他衣服侧边不知什么时候刮了个大口子,想着得了闲给他补一补来着。” 芹姨唏嘘她心肠好,叹气,“我竟是没能看见呢,这孩子倒也可怜,家里连个补衣服的人都没有呢。” 连翘不动声色蹙眉,回眸看了眼院门外,笑笑走了。 云九正在打点库房,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开合库房门的次数也不多,不知要取用些什么,她经过时见了,习惯地上前去询问一番,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云九侧耳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接近,指尖一抹将单子上一小溜纸条翻转到下面,转身若无其事微笑,道,“连翘姐姐记性好,少爷要那株老山参,我找半天了。” 连翘微微红了脸,接过单子,与此同时云九指尖夹着纸条自然垂手,将其纳入袖中。 “少爷的补药全放在厢房东边床上,”连翘找着单子上一处,惊喜道,“看,用香樟木盒子装着。” 她体谅年纪小的妹妹,让云九在外面等着,拎起长裙跨进门。 云九垂眸,静了静,往某处树荫轻描淡写瞥去一眼。 “找到了!” 里面传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云九收回目光,隔着半开的窗子看里面一抹藕荷色的身影,温声提醒,“东西搁得杂,仔细脚下别绊着。” 连翘小心捧着盒子出来,拿帕子擦干净上面的落灰,“是要煲汤?” 云九锁了门,接过,“参茶。” “天气还热着,少放些,免得涨了火气……” “知道,让三哥瞧着看。” 两人渐行渐远,清风抚过,半掩的窗子似乎被轻轻吹开一条缝,隐约可见里面数口箱子摆放得整齐。 入夜,月凉风静,云三抱着胳膊站在廊下,抬头望天不语。 门被推开半扇,昏黄的灯光打在地面,云五惨白着脸,弱不胜衣地一手握拳抵在唇前,咳嗽着慢慢踱了出来。 “搬架躺椅出来。” “是,少爷。” 指使人还挺顺口,云三在心中默默记他一笔,随便拎了个有靠背的椅子摆在一边。 云五咳嗽两声,不大满意地要开口,对上他唇边的阴森笑容,只好讪讪地坐下,又扯着破铜锣鼓般的嗓子使唤他端茶倒水。 云三回房,面无表情给他在茶碗里搁了好几片百年老山参。 云五不疑有他,捧着热茶舒舒服服吸溜几口,长舒一口气,“哎,得个病真累人。” 云三抱臂站在一旁,没理他,扮演一个尽职尽责谨言慎行的近侍。 云五往后靠在椅背上,躲在茶杯后小声嘁了声,问,“都收拾好了吗?” “云七云九她们盯着呢。” 云五呆呆地“哦”了声,觉得肚子里热热的,问他,“那你干啥呢?” 云三磨了磨牙,“伺候少爷。” 从这短短四字里听出“你别蹬鼻子上脸”之类的警告,云五小心翼翼拿余光瞅他,吸溜吸溜热茶。 实在是没事干,除了睡觉就是吃茶,病人的胃口绝对好不了,面对着一道道江南佳肴只有吞口水的份,一天四五顿,只能拣几筷子吃就忍痛割爱摆手让人端走。 云五嘟囔一句好饿。 云三没理他。 不多时连翘来送莲子汤,进院看见两人都坐在廊下,云五脖子快要歪断,迷迷糊糊睡着了。 连翘放下汤盅,哭笑不得,对云三说,“你也不拿个靠枕出来?” 云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云五闻见甜味,感觉到脖子被人轻轻托起垫了个东西,酸痛感瞬间回笼,还没睁眼就扶着脖子抽气,缓过来劲后端着莲子汤舀里面的银耳吃,忽然听到连翘一声惊呼。 一滴红意猝不及防“啪嗒”滴在手背上。 云三鼻尖微动,默默压下嘴角弧度,不着痕迹将只剩下参片的茶碗藏到身后。 云五一脸茫然地抬头,两管鼻血直直淌下,可怜又好笑。 连翘连忙用帕子给他捏住鼻翼,喊人拿冰过来。 宅院中短暂地陷入了慌乱。 云一裹着林间的凉意大步迈上台阶,早有人等在门内接过他的披风。 “干什么呢?大晚上动静那么大。” 云九忍笑答道,“‘少爷’喝了参茶,火气上来流鼻血了。” 云一步子微顿,“云三没在他身边?” “一直在,想必是快受不了他了。” 云一面上笑意一闪而过,从角落水缸里撩了些水洗手,沉吟道,“没事,咱们待不了几日了。” 云九收了笑,“你的意思是?” 云一抬手,护腕内露出信封一角,低声道,“来信了。” 云九点头,正色道,“好,这边也马上收拾完。” “辛苦,”云一拍了拍她的胳膊,“去跟小七说一声,我先回去换身衣服,晚些去少爷房里。” “好。” 冰盆和消夜一并被送到“少爷”的院子里。 云五生无可恋地歪在竹榻上,单手捂住裹了冰的手帕敷鼻子,云三镇静地顶着他哀怨的目光和云一商讨何时动身离开的事。 云七云九守在门外,因这么一出乱子,他们几个全都在这厢房内外了。 给人可乘之机。 连翘被她们哄着在眼皮子底下坐着,明平侯府的大侍女是何等的聪慧灵敏,这时必当是猜出几人有所隐瞒,饶是不解也没有多问什么,静静坐在廊下借着灯光绣一幅三蓝色的蝙蝠图。 云九很快挪过来一盏灯烛,特意将烛火挑得更亮堂些。 怕打扰里面的人,连翘抬头对她笑笑,无声道了句谢谢。 门内,桌上摊着一张展开的信纸,云一又看一遍,沉吟道,“去找神医求药只是个幌子,别捂太严实了,这几日往外面走漏些风声。” “皇上多疑,想来必会再次增派人手前来探查。” 云三颔首,“不只是京都,地方也必会闻风而动。” 云一想起他们说过的事,问,“宅子里新来的那小孩,怎么回事?” 云三扶额,朝外面抬抬下巴,“说是家里没人了,连翘姑娘见他身世可怜,让他借此挣些银钱。” 云一微微蹙眉,看起来不大赞同的样子。 云三就知道他心思缜密不会轻易让生人靠近,压低声音解释道,“他说外面有人打听我们,我想套话,他一直避着我们,只和连翘姑娘接触的多。” “我查了他的身世,的确属实,能察言观色,眼明手捷,”他不咸不淡瞥了眼窗外,“可惜用在了岔路上。” 云五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殊途同归,终是为了几块破铜烂铁。” 云三从桌上果盘摸了枚枇杷扔过去,“有钱便能活命。” 这是不让自己多说,云五委屈撇嘴,扒开果皮愤愤一口吞下。 云一大概听明白了怎么回事,若有所思,点点桌面嘱咐道,“注意分寸。” 烛光猛跳几下,云三抬手挡了挡风,像是叹息,“我知道。” 连错了两个针脚,连翘稍稍恍神,耐心地拆开重绣,许是夜确实已经深了,停下伙计不适地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云九听里面谈话接近尾声,细声道,“要不然,连翘姑娘你还是回去歇着罢。” 恰巧云三开了门出来,看见廊下三人齐刷刷扭头来看自己,不大自然道,“夜这般深了,连翘姑娘你……” 连翘抚去眼角倦意,理了理裙摆站起,温声道,“今晚的消夜少些,不知道够不够,厨房我让备着食材,若是不够再让人做来便是。” 云一正打算起身,低头扫了眼一动未动的凉面。 凉面放久了有些坨,但好在味道闻着很香,加了醋和少许辣子,切得细细的胡瓜丝和嫩菜叶码在一侧,雪菜肉丝的浇头,瞧着甚是清爽开胃。 他面无表情用身子挡住连翘往房里看的视线,往碗里加了点温水,搅和几下挑起一大筷子往嘴里塞,三两下腾出一个空碗,又端起尚有余温的丝瓜芙蓉汤一饮而尽。 云五目瞪口呆,默默咽了咽口水。 云三听里面的动静,眼中划过笑意,道,“够了,明日早点丰盛些就行。” 连翘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暗暗记在心里。 翌日,众人面对一大桌子林林总总的大盘早点陷入了沉思。 偏偏连翘稳当当捧上一大盆热粥,身后云七忍笑送上另一大盆甜汤,热情招呼他们快坐下用饭,又说云一外出辛苦,这几顿要多吃点补上一补。 云一面不改色在云三肩上拍了拍,用了七成的力气,捏的他肩背一麻。 云三哭笑不得,只好多夹几筷帮他分担一些。 饭后,云九避开人去库房转了圈,回来后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云三便知结果如他所料。 静默片刻,最终道,“就这样罢,不用特意瞒着姑娘,也不必声张。” 云九点头称是。 连翘今日一大早去厨房小院,石桌上针线包没了影子,环视四周仍不见少年身影,随口问芹姨有没有见人去哪了。 芹姨利索盛菜装盘,粗粗往外扫上一眼,“啊?我洗菜时还见那孩子呢,又跑没影……” 见她像是要嘀咕好吃懒做这般的字眼,连翘忙止住话头,端起食盒匆匆离去。 路过小亭时似乎是瞥到石桌上放了什么东西,八仙花披着朝阳招展身姿,淡紫色拢着柔光。 连翘想着心事,只看了看有无人影,被门外的云七一喊,应声收回目光,快步走过花团锦簇的小园。 在她们走远后,云三气定神闲自拐角走出,跨上台阶随意拈起桌上一个小花团,抖两抖,轻飘飘落下一枚小小的纸卷。 第二百九十九章 “小孩闭嘴,喝你的糖水。” 小路僻静,只有细微的蚊虫声,凌肖巡视回来,远远看见自己院门前蹲了个人。 禁军服饰整齐,在残夏的夜晚闷出一身薄汗,又在闹市走过,衣上沾染许多种烟火气息,不算好闻,凌肖飞快皱了下眉,一面松开护腕一面向前走,迟疑唤道,“汪习?” 人影动了动,抬起头,脸上是夜色都遮挡不住的沮丧。 他走近站定,一手推开门,微微加重语气,又唤了一声,“汪习。” 汪习本能地“噌”一下站起来,绷直了身子,闷声应道,“头儿……我刚从庄律那过来。” “进来罢,”凌肖瞥他一眼,大步跨进院中,从腰间摸出钥匙开锁。 汪习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巴巴的诉苦水,“我都在那守一下午了,庄律房间的门就开了两回,还都是小侍女去送茶送点心,压根就没看见人。” 凌肖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干净利索卸去软甲,同护腕一起放到桌子上,转去内间解了腰带褪去外衣。 汪习站在屏风外,继续说,“他这告病都小半个月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明明人就好好的啊,哪里像得病的样子,不过那院子里还真有一股子药味,苦了唧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他爹……真不打算让他回来了吗?” 凌肖动作微微一顿,“你知道了?” 汪习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我蹲墙根底下偷听的。” 屏风内一片静默,他等了一会也没等来人音,心里七上八下地挪近了些,瞅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北衙禁军干的事太容易得罪人,庄大人深谋远虑,见微知着,担心也是情理之中。”换了常服的凌肖面无表情推开屏风,见怪不怪地看他猛地后退两步。 “庄大人亲自为儿告假,再怎么说,都督都会买他个面子,就算庄律就这么交了腰牌也不会说什么。” “那可不行,”汪习着急又无措,茫然地看向他,“那……要是他真不当禁军了,干什么去啊?” 凌肖平静地倒了杯凉茶,语气毫无波澜,“或许庄大人会为他寻个文职。” “……啊?” 他这么一说,汪习像是听到了板上钉钉的事,彻底垮了肩膀,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 茶面晃起水纹,凌肖指尖蹭了下杯沿,一顿,问他,“若是你不当禁军,会做什么?” 汪习认真地想了想,“嗯……可能回去当个木匠,我爷爷就是村里的木匠来着,手艺可好了,周围一圈村子都知道,有什么事第一个就想起来我爷爷……” 凌肖眸光黯然了几分,默不作声喝了口茶,压下胸膛中翻涌的情绪。 是了,他们都有退路。 只有他自己一人,早已无法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汪习脑子里的那根弦总算搭对了地方,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往前一扑,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不是头儿你问这个干啥?这时候咱就别说这个了,还是想想有没有法子把庄律弄出来。” 凌肖神色发冷,淡淡道,“他爹还没死呢,谁能越过老子去管儿子。” 汪习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满面愁容地抓了抓头发,“那咋办啊?” “回去,睡觉。” 汪习蔫蔫点头,“哦。”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今晚还打算问的另一件事,他有些犹豫地扶着门扭头,慢吞吞说,“头儿,凌都督好像最近在打探你前几日去哪了……没什么事?” 凌肖侧对着他,眸光陡然一利,“你从哪听说的?” 汪习本能地一哆嗦,站直道,“陶明,他天天在凌都督身边,应该不会错。” 慢慢放下茶杯,凌肖垂眸,周身笼罩一层阴郁,“没事,我没去干什么。” 汪习本来还想问他是不是去找偷偷找云姑娘了,缩了缩脖子没敢,说了声先走,给他掩上了房门轻手轻脚离去。 外面泄了一地的苍白月光。 房内,桌边的人影僵硬许久,往窗外深深看了一眼。 眼底分明已漫上来骇人的猩红。 长乐坊一楼大厅灯火通明,无数赌徒的划拳叫好声接连不断,而二楼就相对安静些,一名荷官唇边含着浅浅笑意,手中提灯照亮昏暗的走廊,引着锦衣华服的几人往一间雅间去。 赵远生微微耸着肩,吊儿郎当晃着一柄附庸风雅的折扇,藏在五六个纨绔子弟当中进了屋。 荷官不动声色用火折子点亮了雅间门外的花灯,后面另有一小荷官捧了筹码进去。 他目光扫过盒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象牙牌,确定没有差错,微笑道,“几位公子,雅间里带的茶水点心不多时便能上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需要?” 一个颐指气使的公子哥下意识就想开口如何如何,被身侧有人暗暗拉了下衣摆,一哽,目光滑过赵远生身上,悻悻地闭上了嘴。 荷官见状笑笑,看向赵远生,“赵公子?” 注意全然被桌上那一盒筹码和骰子等等吸引的赵远生随意摆摆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只要茶点有什么意思?!拿两坛最好的酒过来,再弄一桌上好的下酒菜!” 荷官含笑应下,朝小荷官使个眼色,两人无声退出雅间。 夜风夹带了丝丝缕缕的凉意,伦珠一如既往靠在窗边,静静望着外面的景色。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他懒懒回眸,问,“何事?” 大屏风外的荷官声音带着细碎的笑意,“三合楼送来了消夜。” 伦珠眸光微动,将整个身子转过来,淡声问,“都有什么?” 荷官侧耳听着里面传出的细微动静,一五一十道,“一小碗鸡丝凉面,一碟鱼虾饼,一盅螃蟹清羹,半只冰糖熟梨,还有一盏杏仁茶。” 花样还挺多,伦珠唇边勾勒出浅浅的弧度,自觉坐到美人榻上,“拿进来罢。” 荷官手脚麻利地撤去懒架摆好小几,瞥一眼他的脸色还算好,低声道,“七王爷来了。” 伦珠正自以为掩饰很好地认真打量菜品,漫不经心道,“耳朵放尖一点,别让他们在这惹麻烦。” “是。”荷官颔首退下。 清羹里的蟹粉鲜甜香醇,伦珠满意地尝了半盅,松松垮垮挽了袖子拿银匙去挖熟梨吃。 窗外,对面酒楼里二楼靠窗的位置上,一名黯色衣衫的男子气定神闲把玩着手中一青瓷小酒盏。 估摸着时间快到,让伙计帮忙买了两碟子干果摆上。 不多时,街道那头气喘吁吁跑过来一个少年,满脸还未褪尽的困意,急得差点撞到行人。 男子默默看着楼下的他旋身躲过卖香囊的架子,紧接着掠过这家酒楼往前头去了。 一口荷花蕊还未咽下,那少年又急匆匆折返回来,气势汹汹地跨上台阶冲进门,噔噔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是不是不该喊他出来。 匡求盯着酒面上自己的倒影思索一瞬,追悔莫及。 裴文虎胡乱摸一把汗,眼珠一转,瞧见窗边那个熟悉但带着淡淡嫌弃的身影,乐颠颠小跑过去一屁股坐他对面,“匡求,这还是你第一次约我来酒楼!” 他新奇地打量四周,一手从旁边捞过来一个酒杯,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去拿那溢出酒香的小酒壶。 匡求慢条斯理按住,朝他抬抬下巴,“哎,那是你的。” 裴文虎也不恼,转而兴冲冲地拿着边上另一个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就着这桌边萦绕的酒香吸溜一口,面上笑容一僵。 “这啥?” 匡求虚假一笑,“莲子糖水。” 裴文虎要被气笑了,“大晚上你喊我来酒楼喝糖水?” “你独一份儿,”匡求瞥着外面,把那两碟干果往他那边退了退,“哝,请你的还不乐意?” 裴文虎不情不愿狠狠磕了个榛子,“嘁。” 对面的长乐坊人影憧憧,门外灯架旁边的荷官姿态得体,微笑应对来往客人。 从外面看简直是无懈可击,毫无方便窥探的缝隙。 “啪”的一声,匡求面不改色打掉裴文虎试图偷拿酒壶的手。 裴文虎把榛子嚼得咔响,恨恨地问,“你把沈……沈麟送回去了?” 长乐坊二楼,一名荷官若无其事推开半扇窗子。 匡求目光一顿。 那荷官慢悠悠往外看了一圈,似乎是和他对上了眼,但又想是没有。 他错开身子,匡求看见他身后,有一抹略为眼熟的背影。 裴文虎把榛子皮弹到他衣服上,好奇问,“哎,看什么呢?” 匡求似笑非笑,沾了杯中残酒在桌上写了个“七”,道,“看一条大鱼,马上就要被人合起伙来宰割了。” 裴文虎来了兴致,当即往窗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就在这对面?” 匡求盯着那抹人影兴致勃勃地掷着骰子高声嚷嚷,嗤笑一声,“不然呢?” “啧啧啧,”裴文虎就着酒壶灌下几大口糖水,新奇,“他之前不都是跟在……后面去玩乐吗,什么时候和这群人攒成一团了。” 匡求慢条斯理剥了两粒松子,“人又不在京都,上面现如今盯得严,他这是憋久了又不敢去花街浪,寻常赌肆不敢去,只能跟着那惯玩得开的主儿来长乐坊寻欢作乐。” “哦,”裴文虎朝他眨眨眼,“要是他有胆去花街,那你今晚是不是就得约我去……” “小孩闭嘴,喝你的糖水。” “……嘁。” 第三百零三章 “贪心,不准。” 书房里,晏子初饶有兴致推开晏楠新送来的茶点,问他,“那顾长云,不消半天就从蛇窟里出来了?” 晏楠神情里夹杂了赞叹,颔首道,“的确,看样子只是受了些轻伤。” “是吗,”晏子初嗤笑,指尖点了点桌面,“不要小瞧一个能从残酷战场上活下来的将军,更何况他不只是个将军。” 晏楠怔然,听他心不在焉地继续往下说。 “王权的争斗远比江湖险恶,尸山血潮,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他独身一人撑住了顾家。” 晏楠弯了弯眼角,“看来家主对顾公子早有了解。” 晏子初被一口热茶呛着,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好一阵,一面抚胸顺气一面摆手,矢口否认,“咳咳咳!咳咳你想太多了……咳,我就是,随便打听了一下……那些东西不用打听就能知道的!” 晏楠别开脸没去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默默忍笑,配合地点了点头,“那确实是。” “……”晏子初显然不满他语气中的敷衍,“算了,你去给晏澄说一声,找两罐药给人送去,再……再给玲姑姑传个话,让她在小厅里等我会儿,我有事和她商量。” 晏楠有些惊讶,“玲姑姑?” 提起这个,晏子初眉间多出几分烦躁,“嗯,辛苦你多走些路,去后山花谷一趟。” 平白无故找玲姑姑干什么……摸不着头脑的晏楠被他连声催促出去,在门外站了一站,还是老老实实去后山了。 往后一连三日,顾长云都兴趣盎然地往蛇窟跑,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只当他在那寻得了什么宝贝,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恨不得整天整夜都待在里面。 云奕对此只觉无奈,虽说顾长云专挑她去药庐的时候去,但在蛇窟里待的时间没个定数,偶尔又触发了新的机关或是领悟了新的身法,便会忘了时间。 比少年人还要有精力。 每到在他院子里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影事,云奕终是无奈扶额感慨这一句,之后乖乖拎了点心食盒,赶去蛇窟外面等他出来。 晏尘瞧见过一回,笑她跟个小媳妇一样,牙花子还没收好就被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躲在远处观看的晏溪真心觉得自己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场面,还是想忍不住抬手鼓掌,并且称赞一句小姐的身手真是与日俱进,晏尘他连一巴掌都没有躲得过呢。 奄奄一息痛不欲生的晏尘朝他伸出手,“救我……” 于是他抬头专心看天。 “呵,”云奕一手提着食盒尚还游刃有余,冷笑,“这才哪到哪,帮你拉拉筋而已。” 晏尘单膝跪地,被她一手拧住胳膊往后扯,一条长腿抵住后腰的姿势钳制的动弹不得,听完只觉眼前一黑,哀嚎道,“小姐!留我一条命!我还想吃晚上的黄豆炖猪蹄儿来着!” 黄豆炖猪蹄?云奕手上的力道松了三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诱人的色泽和香气,顿了顿,慢条斯理收手,“行,猪蹄救你一命。” 晏尘哭笑不得,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活动活动筋骨,居然真的松快不少。 云奕白他一眼,招手让晏溪过来,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后山?” 晏溪乖乖点头,“嗯,玲姑姑要两个人帮忙搬东西,家主就让我们去了。” 云奕眨眨眼,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 她打开食盒看了看里面,忽然听到天上传来熟悉的咕咕声。 一只英姿飒爽的赤腹俯冲下来,小心翼翼收好利爪,落在了云奕的肩膀上,并且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 晏尘眼睛都看直了,喃喃,“这种鸟温顺时,居然是‘咕咕咕’地叫啊……” 赤腹凉飕飕看他一眼,偏头用喙梳理羽毛,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云奕爱怜地用指尖揉它头顶的细绒毛,“飞那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到地方还要被傻子围观,真辛苦啊。” 某位“傻子”一脸无语,小声嘟囔一句为自己辩解,“那啥,我之前没见过这种鸟。” 云奕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嫌弃地安慰道,“行了,等闲下来让它和你们玩一会,我先带它去找它主人。” 晏尘瞬间打起精神,笑嘻嘻地拉着晏溪往后山的方向跑去,回头举起胳膊朝她大力挥手,“说话算话啊小姐!我等你们闲下来!” 晏溪被他拽得磕磕绊绊的,居然能跟得上他的步调,就是表情不大美妙,两人很快拐个弯消失在云奕视野中。 赤腹一改冷漠气场,主动蹭了蹭云奕的指尖,讨好地咕咕两声。 云奕在食盒里找了找,琢磨能喂它吃点什么,赤腹神情严肃地低头,和她一起观望食盒里有什么自己能吃的东西。 一小壶荔枝饮,一碟软酪,一碟灯盏糕,一碟虾饼。 若是绿豆糕枣泥酥之类的甜点还好,捻下来点碎屑喂赤腹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次不巧,软酪外皮软糯甜香,掰不下来碎屑喂它。 那碟软酪还被贴心地盖了个小盖子,免得和其他两种咸味的点心串了味道。 一人一鸟面面相觑。 沉默半晌,云奕无奈地合上盖子,对它诚恳道,“委屈你先跟我走一趟,待会再好好喂你。” 赤腹乖巧懂事地贴了贴她的脸。 蛇窟大门紧紧闭着,云奕在门外转悠了一圈,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 在外面喊是绝对喊不应的,她托腮看赤腹飞去不远处的溪流旁饮水,漫无目的地想起之前凌肖藏到她身上的小虫子和铃铛。 唔,要是她有一对就好了,一只装在铃铛里给顾长云,她只要靠近些,顾长云身上铃铛一响,就能知道她来了。 云奕默默叹气,出神地低喃,“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蛊虫大多出于苗疆……那凌肖他一个京都南衙禁军里的人,是从哪得来的这对珍贵蛊虫? 若是深究下去,他不是和自己一样随家人逃往江南了么,怎么到最后却隐姓埋名摸索着回了京都。 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云奕慢吞吞换了个姿势托腮。 算了,凌肖他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认定要做的事绝不会回头,想来必然有他自己的不得不做的理由。 她这般想着,伸手从食盒里摸出来一块灯盏糕,边吃边等顾长云从里面出来。 山间的午后更多出几分凉意,不时一阵拂面微风,夹杂了凉丝丝的水气和草木的独特气息,很是清爽好闻。 待回神后已经咽下了另外两块虾饼,云奕怔怔地看了看明显空出来一半的碟子,心虚地吮了下沾了油星的指尖,把剩下那四块重新摆了一次盘,掩盖住被偷吃过的痕迹。 守在她身边的赤腹咕咕叫了两声,眼神很是羡慕。 云奕沉默着和它对视,起身去附近找了找,拿了一串红彤彤的小野果回来当作贿赂。 赤腹一直低低飞在她身旁陪着,见是给自己的,眼前一亮欣然收下。 一面石墙相隔的蛇窟中,顾长云从陡壁下翻身上来,动作间,几滴汗珠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颚缓缓滑落,他眼底满是疲惫,却又带了餍足的兴奋,和某些时候很像,精力还很充沛。 往前走到水池边俯身蹲下,撩水洗去脸上颈间的薄汗,耳下忽而传来微微的刺痛。 顾长云不以为然地抬指一抹,几缕淡淡的血痕混在水里。 眉头轻皱,居然伤在了这里么。 他从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摘出来一段,猛然间回想起先前云奕和陆沉初次交手时的身法,同心上人又有几分贴近的这一发现令他心里腾地升起隐秘的快感,一瞬间失神。 许是在那时被飞来的暗箭划伤了。 淡红落在水池里很快消失不见,顾长云站起身望了眼石门,眼角泛起零星笑意。 想来外面应该等有一人。 颇有些急切地撩开层层叠叠蜿蜒覆盖的树藤,指尖滑过凹凸不平的石壁,寻到一点微微用力下压,一声几不可闻的“嗡”后,巴掌大小的一块往里凹陷偏移,露出一方天干地支的罗盘来。 顾长云略一思索,轻车熟路地将两圈转盘拨弄到嵌了楚石的一处。 石门缓缓打开。 云奕听见声响,眼前一亮,回身看去,顾长云面上的轻快无意掩饰,快步上前拥住她,俯身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吸一口气,低声叹道,“云儿,你又来接我了。” 云奕抬手抱住他的腰身,顺从地仰起头,将最脆弱的命门全都裸露在他唇齿之下,温声道,“给你带了点心和荔枝饮料了,赤腹也来寻你了。” 顾长云目光稍微侧了侧,有些惊讶,“赤腹来了?” 他换了个姿势抱着她,赤腹咕咕叫着,像是有些不大高兴地扑着翅膀凑近他的肩膀,却又藏不住本心,亲昵地蹭了下他的头发。 云奕在他怀里闷闷地笑,“我看顾公子有些乐不思蜀,忘了在京都的旧人。” 顾长云不满地咬她的耳尖,严肃纠正,“没有旧人,只有你一个。” 云奕只当没听见,幽幽叹口气,“京都里的云奕,荆州的晏子宁,顾公子犹嫌不够,可真是贪心。” 顾长云眸色瞬间暗了几分,在她腰后克制地捏了捏,“既然这样,就再多要一个。” 云奕抬眸看他,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 顾长云被她警惕的神情逗笑,更靠近些和她贴着鼻尖,两人呼息交糅在一起。 他低低地笑,嗓音带着点哑意,道,“再多要一个,夜晚偷偷爬床,勾人心魂的妖精。” 云奕目光登时变得复杂,精准地寻到一点轻轻一拧,蛮不讲理地评价,“贪心,不准。” 暂时被忽视的赤腹在一旁石上跳了跳,歪头盯着逐渐交叠的两人。 咕咕,咕咕。 第三百零八章 “……咱瞒不过的。” 外面天是黑的,还未蒙蒙亮,三王爷府邸外围着层层侍卫,内院中灯火通明,杂乱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皆笼罩在肃杀和淡淡的血腥之中。 每个人的心头压着一块不知何时崩塌的巨石,侍从们屏息静气,低着头在走廊中匆匆行过,偶尔一侧眼,入目的是闪着寒光的长枪和漆黑长刀,铁甲上映出走动的人影和灯光,武侍不苟言笑,在廊外院中围成层层密不透风的铁墙。 房门大开,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换出一盆盆令人胆战心惊的血红。 房中,赵子明赤着上身坐在罗汉床上,皱眉不语,额上颈侧臂上青筋因隐忍痛苦而浮现,紧盯着鲜血淋漓的左肩胛处。 新上的药粉很快被血泅透,他脸色更沉了些。 那一刀险些直中要害,刀上带有倒刺,那贼人很是果断,见没有得手马上拔刀后退,并不恋战。 刀伤狰狞,血肉模糊,一身结实肌肉上另还有数条往外渗血的伤痕,看得一旁捧灯的管家眼皮直跳,阵阵后怕。 府里的大侍女强装镇定地绞了热帕子,小心翼翼上前为他拭去额上冷汗,又咬着唇竭力压制着手抖去轻轻地攒他身上血污。 万幸那刀上并未淬毒。 不久前瞬间的痛楚蛰伏在伤处,无声无息地缓缓酝酿下一次的进击,赵子明闷哼一声,肩胛上的伤口登时又涌出一小股鲜血。 门外跪了一地的人。 管家心疼的不行,他不敢多嘴打扰,咬咬牙把手里的灯递给了身后的侍从,快步走出门怒视一地面色惨白的侍卫,压着怒气低声责骂。 “那么多人还护不了王爷平安!要你们何用!这难道还是小事不成?!你们的脑袋加起来都不够掉的!万一……呸!你们暂且等着,等王爷好后再说如何发落!” 里面喊了他一声,“钱休。” “哎,哎,”钱休迅速转身进门,步子快的近似小跑,赶回赵子明眼前,急切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的?” 赵子明低低喘着气,汗珠滚落下来,哑声道,“先不必发落他们,找人暗中去查是何人行凶。” 钱休忙不迭应了,他有些不大敢看他的伤口,但还是硬着头皮重新打量一遍,皱眉道,“王爷,不是我说……带有倒刺的匕首,亦或短刀,实在是少见,看这伤口又不像是七杀,这……这会是哪方势力养的刺客啊……” 赵子明沉默着摇了摇头。 钱休是从前线退下来的百夫长,乃是赵子明的母家人,受过重伤后本想着解甲归田,但正巧赵子明在此次战役后受封赏得了个王爷府,他放心不下,唯恐让人钻了空子对赵子明不利,毛遂自荐地当了这个管家,刚开始时还不习惯,过了大半年竟很快上了手,将偌大一个王爷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若他说少见,那一定是难找了。 赵子明后知后觉自己身上脑门上发烫,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他清了清嗓子,满眼疲惫地对一旁呆若木鸡的小侍说,“倒杯茶过来。” 那小侍是钱休的义子,没多大,没见过世面,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 给他擦汗的大侍女发觉他脸色不对,忙退下捧了盏温水过来。 钱休看看他发白的脸色,再看看他肩上一个金疮药都压不住的血窟窿,心急如焚,守在角落的大夫颤巍巍上前给赵子明诊脉,又是在钱休直勾勾的目光下欲言又止地把叹息憋了回去,只道,“王爷果然还是发起了热,这都是肩上的伤口连带着的,没什么大碍,让它慢慢发作出来,再等一会……” 钱休把眼一瞪,和军营里一样能唬人,大夫颤巍巍抬袖擦擦额上的汗,疾声道,“我马上让人去熬白虎汤!” 钱休这才把脸色放缓,狠狠一戳发愣的义子,让他赶紧再换一盆清水来。 赵子明脑仁里像是炸翻了天,闭了闭眼。 这事应该不是皇兄做的。 他问,“什么时辰了?” 钱休错眼望窗外望了望,“将要寅时。” “嗯,”赵子明捏了捏眉心,长吁一口气,“好,去准备东西罢。” “嗯嗯好……”钱休反应了一下,愣住,不可置信道,“王爷!您不会是还想去上朝罢?!” 他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劝道,“您这伤,得跟皇上说一声……咱瞒不过的。” 赵子明拿起小几上的药瓶,面无表情往血刺拉呼的伤口上洒药末,“我知道。” “您知道……”个屁。 钱休半句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憋的脸都绿了。 赵子明抬眸看他一眼,神情冷峻,“这点小伤,用不着向皇兄告假。” 见他语气坚持,钱休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行,小伤就小伤,说出去也免得让有心之人添乱。 他念念叨叨地走出去拉过来一个小侍传话,让人准备粥点和马车。 头仍是有些昏沉,赵子明缓慢地动了动左边肩膀,接过白虎汤灌下。 血不流了,被药粉和细布层层缠着,绕过左肩,半个上身都包了起来。 赵子明皱着眉,不大习惯地穿好衣物。 外面钱休送进来一个托盘,简单的花卷和几样小菜,再有一碗清淡的阳春面。 赵子明虽没什么胃口,但一想下了朝还得去营里看看,强撑着把这些早点一扫而空。 钱休欣慰地揣着手看他埋头吃面,忽然被身后人小小地戳了一下。 “干啥?”他偏了偏头,小声道。 他可怜的义子像是吓破了胆,小脸煞白,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话,挺长,就是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什么玩意?”钱休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哎,你大点声。” 少年一咬牙,硬着头皮吼出来,“我说,七王爷在外面求见咱家王爷!他还鬼哭狼嚎的!比我爹下葬时的那些人嚎得还厉害!” 钱休眼前一黑,“……” 空气霎时静了,大侍女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他一眼。 赵子明缓缓放下筷子,拧眉问,“谁?七王爷?赵远生?” 他受伤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赵远生他嚎什么嚎?他也被谋杀了? 正巧,隔着几层院墙远远传来几声冲破云霄的嚎叫,嚎得他登时冷下脸,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便要站起身来去看看赵远生那厮大清早的在撒什么泼。 钱休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习惯地抬手往自己义子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跟着赵子明往前院去。 “……呜。”少年茫然又委屈,偷偷瞥一眼两人远去的背影。 三王爷腰背挺拔,大步流星,深色的蟒袍随走动潇洒地摆着,腰间金玉相碰声清脆,丝毫不像受过伤的人。 他总算是松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用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 赵远生心乱如麻,咬着指骨在厅中走来走去,额上的冷汗一点不比府中忙活一晚的众人少。 赵子明踏入前厅,看他完整无缺地兜着圈子,神情不悦,喝道,“赵远生,你大早上不去上朝……” 等不及他话说完一般,赵远生一溜小跑迎上去,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他,泪眼婆娑地嚎,“三哥!三哥啊!你可得救我一命!你不能不管你七弟啊!” “……”赵子明僵了一瞬,万分嫌弃地强硬扒开他的手,把这个人从自己身上撕下去,皱眉,“你又干什么坏事了?顾长云不在,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这话说的不假,赵远生大张着嘴愣了愣,似乎闻见一股怪问,下意识辩解道,“哪里的话,我这些天那叫一个安分守己,一点乱子都没惹出来。” 赵子明脸色更不好看了,方才被他压到的伤口隐隐作痛,“那你大早上在我府里嚎丧?” 他哪有这个胆子……赵远生不死心地凑上去,言辞恳切,“真的,我啥也没干,就是有人想害我,三哥,你得帮我!” 赵子明静了静,忽然扭头大步往外走。 真是,自己也是昏了头了,跟他废什么话。 赵远生见他转身就走急得干瞪眼,连忙追上去边走边说。 “真的,我不骗你!真有人想害我!” “这次可严重了!不知道谁想栽赃陷害我,要是被其他人发现,当了真,那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睁眼给我吓的啊,话都说不出来,连忙让人套车赶过来找你。” 赵子明身高腿长,眼看着转过拱门往前就能看见正大门了,赵远生急得后背发凉,狠狠心什么都说了。 “我说,三哥,三哥,真的有人想诬陷我,诬陷我勾结外敌妄图谋反!” 赵子明脚步一顿,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有了一丝裂缝,他定定地看了赵远生几眼,喝道,“赵远生,你疯了吗?!说什么胡话!” 赵远生惨白着脸,勉勉强强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瞧你说的,我做什么要拿这个来骗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我的脑袋啊。” 赵子明脸色变了变,飞快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有什么证据?” 赵远生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给他,苦着脸,“我虽,虽胸无大志,还胆小怕事,文武都不行……但,但还是能看出来这上面画的是啥。” 他看着赵子明飞快展开纸团,咽了咽口水,紧张道,“我没看错罢?这在之前父皇剿灭……外敌时,受降的那些人里面,有的旗子上是这个画的……” 赵子明常在军营,不可能没见过这些图案。 他沉着脸,将纸折好塞他怀里,“收好,这不是小事,先……先等我下朝了再说。” 赵远生眼睛一亮,“哎,哎,三哥,你这是答应要帮我?” 赵子明思绪翻涌,脑海间一时掠过许多往事,被他一打断,眉梢间都是冷意,一言不发地绕过他往大门走去。 赵远生傻笑两声,连忙把那要命东西收好,收的严严实实的,一溜小跑跟上。 “哎,三哥,等等我,咱俩同路!” 第三百零九章 救我。 “今天三王爷是跟七王爷一起去上朝的?” 沈麟有些惊讶,面上少有地露出一瞬茫然,接过匡求递来的肉丝卷饼咬了一口,“他们两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凑在一起过的啊。” 匡求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一面按住狸奴的脑袋不让它在桌上乱闻,一面将盛好的绿豆粥推过去。 沈麟慢慢地嚼着食物,瞥一眼他的神色,微微笑,“怎么了?” “没事,”匡求下意识摇头,在他揶揄的目光下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 “我是在想,当朝京都里一共就这么两个王爷,若是他们两个走得近了,朝中大臣和皇上会怎么想。” 沈麟脸上浮现一副“果然如此”的浅笑,想了想,云淡风轻道,“不必忧虑过多,三王爷他……皇上不会太过在意他和七王爷一起做什么事,他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私交不多。” 匡求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交错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沈麟喃喃,“坏了……那个东西。” 这下反倒是匡求顿了顿,回过来安抚他,“不要紧,咱们再看看。” 他往前坐了坐,见他卷饼吃的差不多就又给他卷了一个递上。 香酱肉丝泛着诱人的光泽,沈麟摊开掌心接住往下淌的料汁,笑了下,“咱们不用急,就是我猜顾长云他得回来了。” 匡求赞同地点了点头,把仍在试图往菜碟上扑的狸奴按住。 沈麟一直注意着他把狸奴往下扒拉的动作,失笑,“行了,人家脸都被你按扁了。” 狸奴大概知道自己有人撑腰,喵喵呜呜地从他掌心下歪出脑袋,一溜烟跑到沈麟手边,感兴趣地嗅嗅他的粥碗,轻盈一跃跳到他腿上团着。 沈麟一手拿着卷饼一手摊开沾着料汁,颇有些无奈地笑笑,“我记得顾长云好像也养了一只猫儿,好像是三花?” 匡求站起看了看狸奴窝在他腿上没再顽皮,便安心坐下,随口应道,“是养了一只,给他夫人养的,就直接叫三花。” 沈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起来另一件事,“宅子我已经看好了,过两日闲下来你同我去置办些家具,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的,我打算从沈府搬出来了。” 匡求点头,隐隐有些不安,“那沈家的宅子?” 沈麟一眼看出他的顾虑,怕自己就这么超然物外地走了,沈家那群人紧接着就会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把他的小院踏平。 小院不大,但一草一木都被精心侍弄着,除了一排竹栏一缸荷花,好些都是匡求去看他时带过去的,前几日来送熏鱼时还另带了一盆水仙,摆在窗台,说是冬天时开花好看。 沈麟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卷饼咽下,拿过帕子擦手,“不碍事,他们现在学乖了,不会乱动我的东西。” 匡求一怔,到底没说什么,沉默着伸手拿过糖罐往他的粥里加了两勺糖。 沈麟搅了搅粥,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好了,待会去大理寺的路上别忘了喊醒裴文虎,我是没见过夏天将要过去时才开始苦夏的人,这几日他睡得够多了。” 说到这个,匡求脸色莫名沉了沉,面无表情卷一个满当当的饼塞嘴里。 片刻后,面无人色虚弱得目光放空躺在床上的裴文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惊醒,狠狠一个激灵垂死病中惊坐起,茫然一阵,回过神后重新倒回去,有气无力道,“匡求……我的门要被你拍烂了……” 砸门声停顿一瞬,毫不留情继续。 裴文虎生无可恋地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头晕……你自己翻窗进来……我就想躺着。” 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话罢,匡求无语地往一旁走了几步,把窗子完全推开,喊他,“喂,起来去大理寺。” “我腿软,”裴文虎转过来一张惨白如女鬼的脸,气若游丝,“你觉得我还能晒外面的日头光吗?” 匡求神情复杂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昨晚嚷嚷着自己终于好了有胃口了非要强拉着他去酒楼胡吃海塞时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匡求翻窗进来,站在窗边居高临下看他。 裴文虎眯起眼睛偷瞟,悄咪咪往床铺内侧挪了挪。 虽说喝醉酒后头疼不是第一次,但浑身每个骨头缝都在疼却是没经历过,他今早一睁眼险些没滚下床去,四肢麻痹地躺了半天才想起来昨晚的景象。 被匡求扛回来的,路上似乎还因为要救一个差点落水的小孩而被随手扔到路边的米车上,怪不得睡梦中除了咔一声的腰折声还有漫山遍野等着他割的稻谷。 不过他喝太多了,被匡求扛着的时候,结实坚硬的肩膀顶着他的胃很难受…… 呜……不敢往下想了,匡求的脸色像是要吃人。 “快点爬起来,”匡求黑着脸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别装,爬起来干活去。” 裴文虎抱着枕头瑟瑟发抖。 三合楼,等着送食盒去长乐坊的小四站在柜台前,看柳正提笔在纸条上写下寥寥数语,再交于他,道,“把这个压在碟子下面。” 小四收起往日嘻嘻哈哈的笑脸,正色应下后小心翼翼捏着那枚四方字条,像是捧了多么重的宝贝一样。 瞧他这般严肃认真的神情,柳正不禁笑了下,道,“你紧张什么?伦珠公子的人手或许没我们动作快,只是知会他一声罢了。” 饶是他这样说,小四仍是下意识挺起胸脯,言之凿凿保证,“放心柳哥,啥事交给我那保证办好。” 柳正没打击少年人的积极,只笑了笑,“那你去罢,今日厨房做了冬瓜薏仁汤,解暑清火的,我便让他们多做了些待会我们也喝一碗,月杏儿给伦珠公子的盛得满了些,你路上走路小心些。” 小四嘿嘿一笑,身后月杏儿端上一小盅肉末蒸蛋,仔细调整好最后的摆放,喊他,“哎,小四,都弄好啦!” “诶,来了来了!” 月杏儿看他把纸条拿出来往食盒里放,疑惑回头看了柳正一眼,等他出门后走到柜台前问,“你要把昨夜三王爷的事给伦珠公子说?” “嗯,不跟他说他也会知道的,”柳正云淡风轻翻开账本,把算盘放到眼前,“皇室内的事现不仅仅是皇室的事,别忘了京都还藏着离北的豺狼虎豹。” 月杏儿托腮看他,“可是伦珠公子不是说过,与离北再无瓜葛么?” “人总是有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柳正顿了顿,古怪地看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这样说她能不能听懂。 月杏儿恼羞成怒,“看我干什么?!继续说啊!” 柳正无奈地往后靠了靠,“他之前入京都时确实是说过与离北,与如苏这个姓氏一刀两断,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缘的羁绊哪是那么轻易几句话就能斩断的……” “就算他狠狠心,但他曾身为离北的大王子,草原的腾格里——也就是长生天,他们信奉的神明,便也就赋予过他保护土地和子民的使命,就算他离开离北,五年,十年,这种羁绊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只会深埋于心底。” 月杏儿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干巴巴挤出来一个哦。 柳正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你只要知道他不会就这么置离北于不顾就行了,三王爷遇刺这件事不论是谁做的,于如苏柴兰还有其他人都是个契机,咱们暗暗给他提个醒就够了,伦珠公子自有分寸。” 月杏儿撇撇嘴,扒拉开他的手起身往后走,“行行行我知道了,赶紧上后面吃饭,大早上的算什么帐,柳叔又不会说你,如苏力还没醒呢,我还得让晏箜喊他起来去,你快点啊。” 也没等柳正应声,就头也不回地撩开帘子去找晏箜了。 行,柳正啪地一声把账本合上,看看现在也没客人,招呼带着一身饭香端着饭菜从后面走出来的小三,“哎,三儿,看着点店。” 小三嘴里塞了一个红烧小鸡腿,含糊不清地答应着,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 每次见着他吃饭柳正都要感慨一句,好歹是在京都第一楼里干活,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没吃过,时不时厨房还开开小灶,怎么弄得跟受了多大的亏待似的。 他没忍住站那看了看菜色,心中盘算着待会也要拿一个红烧小鸡腿吃吃。 另一边的长乐坊,荷官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接过食盒道谢,顺便让小四带一大份手把肉回去以做谢礼。 小四矜持地吸了吸鼻子,兴冲冲捧着手把肉往回跑,生怕回去晚了楼里月杏儿他们早吃完饭了。 伦珠尚在梦中,屋内深色的帷幔层层合着,编织出一室令人心安的黑暗,角落里摆着一小瓶茉莉,淡淡的清香亦是催人好眠。 荷官算着时间轻手轻脚踏上楼梯,叩门,含笑低声道,“坊主,三合楼送来了早点。” 黑暗中,雕花大床上蜷着的人影微微一动,过了会儿慢腾腾翻个身。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掩着的床帐拨开一条缝,漫不经心嗯了声,尾音满是慵懒的睡意。 荷官等到听见里面传来动静,不禁微微一笑。 这些天多亏三合楼顿顿不落地送来补汤或是药膳,坊主胃口慢慢转好,连带着作息也好了,再没有像之前那样睡不好觉,身上的郁气显而易见消减不少。 等一刻钟,荷官轻轻推门而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微光亮娴熟摆好碗筷,道,“今日是一盅肉末蒸蛋,一小碗子料浇虾面,一笼虾饺,还有冬瓜薏仁汤。” 伦珠撩开帘子,皱眉道,“没有甜的?” 荷官唇边笑意深了几分,轻声道,“不能总吃甜的,送食盒来的小伙计说,中午有西湖醋鱼,是您喜欢的。” 伦珠这才满意地略一颔首,道,“把灯点上罢,窗户开半扇。” 他衣服没穿整齐,外面披一件绯红的轻衣,衬得他肤若凝脂,在刚升起的灯光下投出一幅勾人心魄的侧影,拿小瓷勺轻轻搅着热汤,艳丽下一截纤细漂亮的腕骨。 荷官将食盒中最后一物取出,道,“这还有张字条。” 伦珠懒洋洋的,“念。” “三王爷昨夜于城北自清渠近处遇刺,伤在左肩,刀有倒刺。” 读完,连荷官都微微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去看伦珠脸色。 伦珠平静地哼了一声,望着汤里飘的绿色,舀一勺吹吹,送入口中。 “这个汤好喝。” 于是荷官便收敛思绪,轻声道,“冬瓜薏仁汤,记下了。” 伦珠不紧不慢喝了一小半汤,拿帕子按一按唇角,垂着眼,道,“幔子全都拢起来罢,走之前把香点上。” 荷官应了,在做完他吩咐的一切后悄无声息退下。 烦人。 伦珠盯着留在桌上的字条看了一会。 好烦人,他原想着用完早点后,回去再小睡一会的。 过半个时辰,捧着热茶点心来收拾碗筷的荷官进门飞快往桌上溜了一眼,心道果然。 虾饺一笼五个只吃了两个,面挑了几筷子,里面的虾仁倒拣出来吃完了,蒸蛋下去浅浅一层,只有那盅冬瓜汤北吃的只剩下个底儿。 该等用完饭后才装作刚看见的。 薄薄一层纱幔后,隐约可见美人榻上一弯侧影,腰间弧度过分下陷,让人不由觉得单薄。 脚步声往楼下去了。 一室静谧。 木香和茉莉的暗香浮动交织融汇,珠帘被风拂动,偶然传来珠玉相碰的脆响。 伦珠闭着眼枕在晏子初送他的枕上,呼息间是宁静的药香,绯色轻衣自肩头滑落,里面穿着的依旧是雪白。 外间的茶香缓缓透过来。 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原有的木香和暗香忽而浓稠起来,空气中变成奇怪的另一种馥郁,又接近凝固,层层包裹,像是无形的枷锁,让人呼吸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脑海中混乱不堪,大火,血流成河,无数痛苦的哭喊和嘶吼将他淹没。 他躺在榻上,像是躺在一艘海上在暴雨中迷失方向的船,浪涛汹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声在耳边狂响,渐渐转为草原上雪山上的风,刮来浓重的血腥气。 额上渗出冷汗,伦珠紧闭着眼攥住前襟,另一只手握紧了木匣一角,无意识地低喃。 “……救我。” 救我。 第三百一十一章 “这如何兴师动众了?” 皇宫,勤政殿中,坐在书案后的赵贯祺面色凝重,一动不动紧盯眼前人缓缓褪去上衣,露出裹着细绢的肩膀和胸膛。 微微的血色自雪白细绢下透出来,瞧着没那么触目惊心,只是赵子明虽腰背挺直,但藏不住眉眼间的倦色,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赵贯祺适时露出错愕神情,接着是恼火和愤怒,“无耻之徒!胆敢残害皇室中人!” 他猛地站起,踢到椅子匆匆绕出来,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仔细打量到脚。 赵子明低垂着眸,像是受伤之人不是他那般淡声道,“皇兄息怒。” 赵贯祺走近,自然而然嗅见了先前藏在层层衣物下似有若无的药香混着血味,脸色略缓三分,安慰道,“燸朗,如苏氏太过猖狂,丝毫未将我大业皇室置于眼中,朕定然会为你讨个说法!” 赵子明一怔,正欲开口,却听他忽而抬声对门外喊道,“福善德!传太医!把太医院的院使和左右院判全都叫来!” 门外福善德忙不迭应声,低着头对里面两人行了一礼便要去太医院请人,赵子明下意识道,“皇兄,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赵贯祺回眸看他,缓声道,“这如何兴师动众了?” 眸色渐深,他眼底仿佛压着一头将欲出笼的猛兽,藏身于雾霭沉沉中窥探众人,猜疑,试探,每一个威胁它身下高位的人都被会利爪残杀,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只是一瞬,让人以为是错觉。 赵子明抿了下唇,低声道,“劳皇兄挂心,只是臣伤势不重,李院令年事已高,尽心伺候皇兄一人足矣,臣单请一位院判便可。” 灿烂的日光照不到殿内,福善德躬身站在阴影中,大气不敢出。 被危机攥住的思绪久违地流畅,一时,他茫茫然不知该说这三王爷不知好歹,还是替这位年事已高的李院令捏一把汗。 “李院令么,呵,你有心了,过去那么多年居然还记着他姓什么,”赵贯祺似乎叹了口气,侧身掩去眸中郁色,感慨道,“一晃眼十余年……罢,既然你这般体贴,福善德!” 他往外踱了几步,看天边翻卷一层淡淡的金色,平静道,“传孙院判来。” 福善德顾不上额边的冷汗,忙俯首称是,退到一旁匆匆吩咐徒弟几句,催他快快小跑去请人。 殿中静默,角落滴漏声被放大数倍,窗外天上云卷云舒,恣意而尽情地去贴近日头好镀上金光,窗内,两人对坐无言。 赵贯祺面前堆着奏折,有时里面还夹着快马加鞭从地方送上来的密信,他不避讳地在赵子明面前一一翻开批红,偶尔捏着眉心抬眸时,会不出意外地看见这个一向听话顺从的弟弟知趣地垂眸看地,或者像现在这样安静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眼睛从不乱放。 少年人的脚步飞快,被他一路半拖半拽的孙太医气喘吁吁,后面紧跟的侍从背着药箱,不敢掉队又得分心避免磕碰着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一心二用累得面红耳赤。 赵贯祺不悦被人打扰,拧眉搁下朱笔。 赵子明看他一眼,起身,“皇兄,勤政殿闲杂人等勿入,臣和孙太医等人还是去偏殿罢。” 赵贯祺提了提唇角,“好。” 紧接着外面福善德便听见他吩咐自己,远远看孙太医被自家徒弟拉着往这边跑,忙迎上前去将几人引至偏殿。 不多时,赵子明神色如常地再次褪下衣衫,结实的上身大半被细绢裹着,左胸口那抹红痕隐约有加深的趋向。 孙太医战战兢兢向两人行礼,深吸一口气将不住往嗓子眼外窜的心吞回肚子里,小心翼翼用剪刀剪开绳结后再一圈圈解开,露出底下深红的暗色。 伤口被包扎起时还未止血,因长时间捂在王爷的厚重朝服中,污血混着药末而和细绢微微粘连,最后一圈细绢被轻轻揭开时不可避免生起撕扯的痛感。 赵子明闷哼一声,吓得孙太医猛地停住动作,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赵贯祺。 赵贯祺视线紧缩那抹血痕,在真正看清楚后目光愈发幽深冷锐,尽力放轻声音,道,“子明,忍着些,这伤口不能干放着。” 挺拔的鼻梁上滑过冷汗,赵子明一手攥紧座椅扶手,低低嗯了一声。 他心跳得厉害,整个胸膛里都仿佛在震动,孙太医满头大汗地给他清理好伤口,强忍着手抖仔细上药包扎,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大声如擂鼓,并未发觉异常。 太医院的药绝非凡品,敷上后立觉疼痛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麻意。 赵子明整理衣物,余光在退到人后一面擦汗一面往外走的孙太医身上一掠而过。 赵贯祺的脸色倒更难看了些,不知是恼怒还是担忧,总归是看上去消耗了许多精力,比他还像是个身处病中之人,慢慢饮着福善德递上的参茶,叹道,“燸朗,你身前这伤势如何朕心里清楚了,这几日你勿要逞强,好好休养身子才是要紧。” 说罢,另赏了他两箱子补品和名贵药材。 赵子明行礼道谢,临走前欲言又止,踌躇道,“皇兄……赵远生他昨日不知又闯什么祸了,明平侯不在,他竟想着去找臣为他遮掩,今早天还未亮便堵在了臣府门前……” 赵贯祺默了默。 赵远生一向不蹚朝廷里的浑水,也就是平常花天酒地了些,对其余几位老侯爷和皇亲皆是敬而远之,如今顾长云不在京都,倒终于想起来他们这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了么。 “无妨,”他面上云淡风轻,听出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哑,“远生么,不用怎么管,他只是性子跳脱了些,作不了大乱的。” 顾长云身边交情较深之旧人,终将与他渐行渐远。 这不怪他。 赵贯祺心中泛着隐秘的暗喜,他刻意抛去其他一切复杂不得名的情愫,更多的是一种畅然。 看罢,人无一不是趋利避害的,皆是本性使然罢了。 “倘若下次他再去寻你……你记得问问他,他到底惹了什么祸事。” 殿内染着熟悉的安神香,丝丝缕缕的烟雾飞快逸散到空气中,微不可察地侵染上衣物。 赵子明以目光描摹地毯上的花纹,第千百遍,颔首道,“是。” 大理寺,来来往往捧着文书卷宗的主簿和录事向路过的同好匆匆点一点头,脚步不停地往着各自的目的地去。 裴文虎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被面无表情的匡求夹在胳膊下,偶尔遇见熟人,还有气无力地抬起脑袋朝人家挥挥手道一声早好。 匡求绷着脸,在过路人惊诧的目光中敷衍地点头示意,佯装无事将他搬到沈麟面前,而在他毫无防备时猛地收回手,面无表情往后飞快移出门外。 沈麟从堆了厚厚两摞的卷宗后抬脸,只看见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的裴文虎,疑惑,“匡求呢?我刚才应该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人又走了?” 裴文虎缓慢地换了换姿势,欲言又止,“或许他现在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 “啊?”沈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门外,仔细回想方才听到的脚步声只有一人也确是匡求本人的,了然轻笑,“他把你扛过来的?” 匡求这人不爱交友,亦不爱聚众,常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然而裴文虎却偏偏与他截然相反,天生的自来熟,嘴甜活泼又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在大理寺里上上下下面前都混了个脸熟。 怕是今早这一遭走,匡求遇见打招呼的同僚比之前大半年加起来都多。 裴文虎挠挠脑袋,挣扎着坐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挎过来的,那样不会顶着我的胃。” 沈麟眼中登时多了几分同情,温声道,“你还没好?若是仍那么严重,我这有几个方子,还是老老实实抓药煎水来喝罢。” 裴文虎沉默了一小会,没敢说是昨晚大吃大喝撑得更伤胃了,含糊不清地嘟囔,“再看看,过两天再说……” 门外匡求无语扶额,掩在掌心下的面皮一层薄红,双唇一动,无声地吐出个脏字。 沈麟想想那幅画面还是觉得好笑,索性推开手边的卷宗和墨笔托腮看他,好奇,“你跟我说说,这一路上都遇见谁了?” 裴文虎伸长脖子去瞅外面,了无生趣地求饶,“别了沈公子,我有预感,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有人破墙而入取我狗……咳咳咳!” 沈麟侧脸,看见一张阴沉的俊脸,浅浅一笑,“来了。” 匡求对他点一点头,靠近桌案松开环着的手臂,小心翼翼放怀中藏着的狸奴下来。 狸奴轻盈地从他掌上跃下,伸个懒腰,注意被沈麟纤长手指旁侧的茶杯吸引,轻快地小跑过去。 沈麟熟练地掩住杯口,另一只手抵住它的脑门轻戳,对匡求道,“方才你是去寻它了?” 狸奴现已是相当熟悉大理寺内所有适合睡懒觉或晒太阳的地方,常常偷偷溜走躲起来。 匡求本就不怎么管它,有次他去寻时见它懒洋洋躺在一棵大树杈上小憩,无论怎么哄都不愿下来,只好留下些小烤鱼干和清水,第二日早上来看,鱼干没了,清水还剩半盏,狸奴就半蹲在沈麟办公地方的屋顶低头安静地看着他。 沈麟知道后还怪他心太大,就不怕狸奴被作恶之人捕走卖钱。 匡求老老实实挨骂,到最后才低声替自己辩解一句,说狸奴机灵通人性,若亮出爪子来要比野猫还要凶狠。 狸奴躺倒在桌上露出白软肚皮,用软软的肉垫勾着沈麟的手腕撒娇,他护着茶杯挪远,指尖轻轻揉一揉细软的腹毛,鬼使神差响起之前匡求说过的那一句凶狠来。 对外凶神恶煞,对内却软绵绵地翻肚皮撒娇,这反差好让人惊叹。 裴文虎努力抬起脖子,眼巴巴羡慕地看,“啥时候它也能给我摸摸啊?” 狸奴的性子倒随了主人,对他爱答不理,多看他一眼就觉得烦人而无情别开脸的那种。 匡求冷冷白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盖住他的脸。 裴文虎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嚎了一声,“干什么啊你!沈公子你看看!这可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匡求他随便欺负人……等等,这信是哪来的?!” 匡求抱着胳膊没好气道,“从你心心念念的顾将军那来的。” 裴文虎手脚并用地扑腾着坐起来,拆开蜡封,表情由期待慢慢转为震惊,又转为茫然的空白。 沈麟从他脸上看出那么多种情绪转变,语气微妙,“写了什么?” 裴文虎呆呆扭头看他。 沈麟斟酌着字词,怕一不小心刺激到这位仰慕战功赫赫顾将军的少年,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终于打算要入赘了?还是说……嫁了?不打算回来了?” 裴文虎的表情眨眼间有了无数裂缝,整个人愈发呆滞。 于是沈麟微微放下了心,抬手问他,“来,我看看。” 匡求一言不发,抽出裴文虎手中颤巍巍捏着的信纸递给他。 沈麟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十分淡定。 “居然是一封请柬。” 匡求瞥见落款盖着一枚从未见过的印章,以及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沈麟眸中多出一些怀念的意味,目光细细描摹那印章的轮廓,解释道,“这是他的私印,居然是真的要成家了……可惜咱们不能出席,顾将军没了‘娘家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他尾音含了笑意,仔细将信纸——也就是请柬折好,戏谑道,“这是讨礼金呢,我们只当看不见罢了。” 裴文虎弱弱地拎着另一张纸问,“那这个呢?” “嗯?” 沈麟和匡求两人的目光齐齐移回他身上。 裴文虎苦着脸展开,“顾将军问,问沈公子,知不知道京都里有一位名为兰菀的姑娘。” 沈麟脸色变了变,果断摇头,“不知道。” 裴文虎有些讪讪的,想让他接下这张纸,“……他说你,你知道来着,还说你一定知道那姑娘住在哪……让你给帮帮忙……” 沈麟看向匡求,微笑,“你看,明平侯这是高兴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话,我一个正经男儿,和人家姑娘清清白白,怎么会知道人家身居何处呢?” 匡求严谨而配合地点头,一把拽过那张多余的信纸折好。 沈麟继续微笑,“这就对了,去,把这个送到明平侯府去,该是明平侯高兴过了头,两封信装一个信封里面了,这个应该是给白公子陆公子的罢。” 匡求神情严肃,“我想也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个眼色。 呵,白给你干活还上赶着找事,这买卖忒不划算。 就这还得搭进去一份礼金。 狸奴眯着眼看了看他们,像是赞同地喵呜一声,重新低下头试图去偷喝茶杯里的水。 只有裴文虎愣愣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把目光定在有私印的那封上,脑子一片空白。 不是,他这才攒下来多少棺材本,这就要全搭给顾将军当成亲的礼金钱了? ……呜。 第三百一十七章 “……还真是操心大哥的命。” 连翘自幼跟着父亲经商,聪慧异人,后来家中变故辗转去到京都,被王管家带入府教导做事,至今已有九年,待人接物皆是上乘,现怎会看不清楚少年心底藏的什么事。 刘恩朴接过碗低头慢吞吞喝水,她便随意挽了裙,毫不嫌弃地在他身侧蹲下,偏头去看他脸上神情。 目光朝旁边微微错开,正巧同草席后云三的对上。 云三神情不明,见她朝自己莞尔一笑,便淡淡点了点头以作回复。 刘恩朴察觉到她的笑,默默挪了挪身子往后靠了下,扭头对她小声道谢。 连翘的视线被挡住,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温柔地问他有没有其他想吃的东西。 少年摇摇头,认真喝完了水,将碗递还与她便不作声了。 连翘叮嘱他几句别的,起身进屋,刚跨进门槛,又扶着门回头。 尚有些刺目的日光中,瘦骨嶙峋的少年安心地蜷在那一小块荫凉中。 她无声叹口气,回了自己房间一趟,不多时迈步出来,手中捧着一枚针线包敲响了云三的房门。 门开得很快,连翘从云三的肩膀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中看见了捧着脸打瞌睡的云五,她一怔,举了举手里的东西,轻声道,“我不知道小五在你这歇息……今早看你回来时穿的那件衣服侧边有些开线……” 云三回想了下,“好像是有点。” 他低头撞进女子清澈关怀的眸光中,侧身看了眼马上栽到桌子上的云五,一顿,“你先等等。” 云五被人拍了拍脑袋,茫然地顺着背后的力度走到床边,见着枕头活跟见了亲娘似的,不用人催就蹬了靴子爬上床一滚,抱着枕头和半张薄被闭眼打起了小呼。 云三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两眼,抬手取下搭在衣架上还未来得及洗的外衣,犹豫片刻,还是放下。 连翘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回来,扶着门框,沉吟道,“先就这样罢,我洗过后给你送去。” 连翘弯起眼角,抿着唇轻轻地笑,“不用,不用这般客气,现在就拿来罢,补完再洗也是可以的。” “……好。” 云三看出她还有别的话要说,心想不好让人一直在门口站着,便主动跨出门,邀她去露台看看后面的山景。 连翘小小松一口气,欣然点头。 连绵的青山重重叠叠,映在碧水中的倒影同样秀丽,云三为她抚开一枝低垂的绿枝,两人并肩站在摇晃的绿荫里。 叶子漾成波浪,连翘踌躇片刻,只是问了句什么时候回京,或是同顾长云他们回合。 云三望进她不无担忧的眼眸,面色一软,低声宽慰她勿要担心。 “少爷要我们查的事已差不多了,不几日便能往回走了……另外,那小孩,云一说是带回去也无妨,日后让少爷定夺去留。” 连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嗯了一声,垂眸看见他手背上多出的一道淡红色的伤口,柔声道,“回去后我寻些铜丝缝些软甲,之前都没怎么关注这些,还真是抱歉……” 云三不动声色往后背了背手,“无妨,在府中你主管内务,这些琐事也并不是你曾接触过的。” 这话不假,他们云卫的软甲护腕等等都有专人打制养护,连翘她是大侍女,主管顾长云的吃穿用度,这就够她费心的了。 两人闲话几句,好几次连翘的目光都松松掠过他的手,但无奈云三有意遮挡,半分再没瞧见。 目送她走后,云三的手垂到身侧,漫不经心地低头扫了一眼。 昨夜不慎被那些毒藤剌了一下,不痛不痒的,便也没多加关注。 这点连见血都不算的小伤口跟满山谷的诡异景象来比,确实是不值一提。 想起昨夜的见闻,云三不自觉皱起眉头。 虽然云五又惊又气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咋呼着要一把火烧了这些花的言语有些不妥,但不可否认的是,哪怕了是见惯了血腥杀戮的他们,在按照顾长云的指示挖出埋在根茎下的森森白骨时亦会觉得脊骨发冷。 宁静美好的花海全是假象,隐藏在花丛中周身泛着莹莹光亮的飞虫身上长了毒刺,稍有不慎便能夺人性命。 一把火烧了的确干净。 但为时过早。 那些村子里的人太过警惕,油盐不进,小孩又套不出多少话来,只能耐心等待一个时机。 云三默默叹了口气,一转眸,云一刚好从楼梯口上来,只粗略地扫他一眼便往后退了两步。 云三莫名,“……怎么了?” “刚才小五说连翘姑娘和你在一处,”云一带了点揶揄的声音传上来,“我不知你们在这里,抱歉。” 绿荫浓重,看不清少女纤细的身姿有没有被男人遮挡住。 都是被云五给带偏了,云三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连翘姑娘早下去了……你的信写完了?” “嗯,留两个兄弟在这盯着,我们先动身离开。”云一重新上来,面上不苟言笑,仿佛方才的玩笑不是出自他口那般。 他低眸,“手怎么了?” “被剌了一下。” 云一沉下声音,“小心些,那些藤蔓很古怪。” “我知道。” 云三低低叹了口气。 他昨晚眼睁睁见着,墨绿色的小刺吸食干净了他不小心蹭上去的那滴血,怎么会不知道那些藤蔓的古怪。 云一紧锁眉头,开口催他下楼上药,云三无语地凝视早已愈合的伤口,还是自去寻了点药粉随意涂了一遍。 楼下,靠着木桩打盹的少年悄无声息挑起一边眼皮,观察来往众人。 昨夜去过山谷的人多数在房间休息——他只能辨认出他们衣角的露水和鞋底的湿泥来于哪种地方,并不能知晓这些人昨夜何处做了什么事。 这种什么都不得所知的不安感使人不由得心生焦灼。 少年烦躁地咬着指尖,饱受折磨与煎熬。 如果只是这么死守着马车,等到要紧关头,怕不会起任何的效用。 ……但若是悄悄跟上去,被发现的话,结果只可能会更糟。 他不能这般犯险。 眼前蓦然投下一片阴影,刘恩朴愣了愣,慢半拍地抬头。 云一神情淡漠,俯身递他一个泛出丁点油星的纸包。 诱人的香味丝丝缕缕从缝隙中钻出来,少年一向强装镇定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像是头倔强的小兽,盯着他手中的东西不愿伸手去拿。 ……这又不是散伙饭,用得着这么紧张么。 云一心头掠过几分无奈,强塞入他怀中,语气冷静,“连翘姑娘说你一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这是连翘姑娘新做的馅饼,我无意间路过,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少年吸了吸鼻子,悄悄攥紧纸包,神情没那么抗拒了。 “……”云一直起腰背,眼睛看向别处,淡声道,“你若是闲了,也可帮忙喂喂马,明日我们便要动身离开,将你的包裹整理一番,一并放到最后那辆马车上罢,省的你成日抱来抱去,腾不出手帮忙干活。” 黯淡的眼眸中一丁点一丁点燃起光亮。 云一不大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草席后,一直关注楼下的人唇边不自觉溢出一声轻笑。 云三抚去手背上多余的药末,低声叹道,“……还真是操心大哥的命。” 再扭头,某个没心没肺的崽子正呈大字状瘫在床上打着小呼睡得香甜。 云三表情凝固一瞬,终是无奈摇了摇头。 晏家庄。 明月高悬,书房外的小院洒了一地清辉,竹枝微微摇曳,在地上勾勒出一幅别有风情的水墨图画。 门内,晏子初面色冷肃坐于案后,手下压着白纸黑字,紧锁眉头思索事情来龙去脉。 晏敛安静站在一侧,视线若有似无地朝他手边一沓明晃晃的红色上瞟。 “这个仇家,事藏的挺多啊。” 晏子初冷笑一声,指尖不轻不重点了点纸上某处,“暗地里闹分家不说,还净想着乱中生事。” 晏敛的目光艰难从那沓请柬上移开,“仇家一心想要巴河的水路,怕是有意遮掩什么。” “遮掩什么?”晏子初眉眼间寒意凛然,“仇家那几个分支暗地里干了什么勾当,他们真当我不知?!” “仇家就是怕您知道,”晏敛上前,替他掀过一页,“那几个长老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出了人命,事闹大了,才不得不管。” “由此,便厚着脸皮来借巴河的水路,一是销赃匿迹,二是查明原因。” 晏子初阴沉着脸,“私贩官盐和禁物,仇家……治下不严。” 晏敛赞同颔首,“的确,该让人替他们管教管教。” 晏子初不可置否,在脑中描摹巴河周遭水网的分布,忽而灵光一闪,开口让他取地图来。 晏敛依言照做。 半人高的地图铺开,晏子初一手举灯,指尖顺着巴河的河道往东,翻过两座山头,抵达太白山附近。 晏敛亦瞧出些端倪,目光在地图上巡视,迟疑道,“难道有其余暗河同巴河相连?” “我怎么看着哪里怪怪的……” 晏子初面色堪称冷峻,“晏楠呢,把他喊来……你还记不记得,顾长云说过的哪个山谷?” 晏敛一怔,“记得,但那好像不是巴河能流经的地方。” “山谷必有河流,不然,仅凭那么点人血哪能滋养那么久的毒花毒藤,”晏子初厌恶道,“暗河没有个两三条也得有个一条,小心为上,让咱们的人盯着仇家分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好,”晏敛顿了下,问,“那我现在去把晏楠喊来?” 晏子初神情恍然了一瞬,目光仍定在地图上,点头,“嗯,他下午去了后山找婆婆们说事,我有事要问他。” 晏敛脸上的表情重新回归到那种微妙的古怪,晏子初抬眸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问,“还有何事?” 明明嘴上那么不情愿,还不是尽心尽力地替人筹备。 可怜天下兄长心? 晏敛飞快翘了下嘴角,握拳抵唇咳嗽了下,“没事。” 自然是被人狠狠瞪了一眼。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净欺负老实人 南衙禁军府邸前连过往的行人都很少。 凌肖皱了皱眉,避开前门的禁军,匆匆行入西街往侧门去了。 竹枝的清影在地上挥挥洒洒,他垂着眸,安静地走过小径和长廊,瞥一眼院墙上停留的小雀,拐过缀着几朵无名小花的角落,最终停在院子门前。 长着细细茎叶的鹤草被人从阴凉的窗下移到窗台上,解下佩刀和护腕、手握小木杓的男人目光专注认真,长指轻轻拨开低垂的草叶以避免太多的水珠溅到上面。 虽是歇息,但不卸甲已是习惯使然,凌肖坐在正对着窗户的椅子上,什么都不做,只看着那盆鹤草舒展地沐浴在日光中,轻轻摇曳身姿。 屋子很空,占据整面墙的书架只摆了零散的几本兵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青瓷花瓶,衣橱里几件颜色单调的衣物叠得整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冷清,毫无人气的地方,仿佛屋子的主人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凌肖利索地关门落锁,回身巡视一周院内,这才大步离开。 若是从门缝内看去的话,只能说院子内也好不到哪去,鹤草重新挪回屋里,门窗都紧紧关着,一角汪习种下的小青菜被日头晒蔫大半,无精打采地守着这一方天地。 凌肖照例沿回来时那条小路往外去,刚打开门,视线内意料之中多出一双黑色单靴。 他脚步一顿,眸中登时闪过一瞬杀意,面无表情抬眸,早就等待在此的男人嬉皮笑脸地对他拱手行礼,狭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面上波澜,笑眯眯说道,“凌副都督,我家老爷有请。” 萧府,元晟强打起精神,勉力撑着眼皮规矩坐在桌前一笔一划抄写经书。 外面日光灼灼流淌,他屋内摆着冰盆,又有侍女在旁边静悄悄地打着团扇,凉风习习,并不觉得有多难熬。 三刻钟过去,两张大纸上写满了字,元晟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连忙搁下笔将白纸黑字小心托起轻轻撅嘴吹干,紧张地拿远了端详。 他的字练的算是好了,谨慎些能做到笔翰如流,只是笔锋仍有些钝,笔力达不到雄健的地步,构不成多大的气势,不能入木三分。 这远远达不到先生要求的程度……少年人脸上不由得露出沮丧神情,一旁的侍女看他的脸色,斟酌着轻声宽慰了几句。 “公子,歇息一会儿罢。” “好。”元晟点点头,他的手腕确实酸痛得厉害,现下严管家没在旁边盯着他念书练字,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想要偷会儿闲。 发愣地看着窗外被晒得打蔫的芭蕉,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呆滞了一下,扭头犹豫问道,“宇姐姐,先生和严管家是不是在大书房……那位大人又来了吗?” 侍女有些惊讶他为何会问这个,摇头,“奴婢不知。” “也是,你一直陪在我这里。” 少年茫然地捧起茶杯,愣了半天唇瓣还是干的。 虽然只是无意间见过一面,也没说过话,但那位大人莫名让他心觉惶恐。 先生不喜欢胆小的人,先生……很器重那位大人。 元晟丧气地咬了口茶酥,连方才瞧着还行的大字都觉得不顺眼了。 他不清楚那位大人身居何职,但就像万先生之前评价他的那样——胆子小、谨慎细心、不笨,能大概猜到那位大人必是位武官,眉宇间气势十分凛然,身侧还佩刀…… 要知道那些来跟先生禀报事务的人没一个敢带着利器进屋的,由此可知,先生真的很器重那位大人。 元晟苦着脸,心不在焉地抚去掌心碎屑,随手从架几案上抽出一本策论翻看。 因为惜命,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也就是前几天才从侍人嘴里偷听到先生竟是当朝丞相,吓得他当场捂住嘴瘫坐在了地上,连忙爬起来跑回小院关好门,半天才回过神来。 “几个月了啊……”少年嘟囔一句目光落在书上,却半天未动手掀页。 外间收拾茶盏的侍女没听清他说什么,放下手上抹布匆忙绕过屏风,低声问他可有什么吩咐。 元晟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没,我一不小心念出声了。” 侍女善解人意地笑笑,点头道,“公子看书认真是好事,奴婢去给您准备点心,暂且让秀君过来伺候您。” 元晟仍是习惯不了周身无时无刻都有人陪着,放下书转头看她,语气中带了点恳求,“不用,我不要什么,一个人在这也没事。” 侍女面露犹豫,蹙着眉轻轻点了下头,俯身退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少年才重重松一口气,浑身松懈下来伸个懒腰,趴到桌子上发愣。 他被两个男人从村子里秘密带出来,坐在密不透光的马车里进了这个宅子,几个月来甚至都没弄清这是何地,身边是什么人,对于自己将要干什么差事也是一头雾水。 若先生是丞相的话,这里必然是京都了。 听村子里的老人说,京都乃是大业最最繁华之地,四海的珍品奇货汇于市集,酒楼茶肆林立,街上熙熙攘攘,举目绣户珠帘,百姓安居乐业,少有鸡鸣狗盗之辈。 少年呆呆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眼底流露出明显的向往之色。 前院,侍女恭敬地端上茶水点心,低垂眉眼丝毫不敢乱看,送上茶点后便谨慎地退到门外。 萧何光身着褐色锦袍坐于主位之上,目光深深,脸色比凌肖上次来好了些许,但看上去气血仍是不足,还需好好调养。 萧何光不避开他,接过严君益递上的温水当面咽下一枚丸药,闭目调息。 严君益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屋中另外一人,见凌肖面上并未多出好奇或其他神色,心情不免复杂。 在他转身的刹那,凌肖沉默着瞥一眼他们二人,一颗心渐往下沉。 “凌肖。” 萧何光咳嗽几声,拿过帕子按了按唇角,缓缓掀起眼皮看他,“这两日可还好?” 凌肖不卑不亢道,“尚可。” 萧何光颔首,沉吟道,“你昨日去百戏勾栏,可有收获?” 凌肖眸色一暗,摇了摇头,“属下愚钝。” 萧何光对他的回复没有表现太多反应,亦没有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微微的暖意透过茶盏沾到指腹上,他动作顿了顿,毫不留恋地将茶杯搁到桌上,“我听一位老友说,近日曾见你去到城外,可是有什么事?“ 凌肖像是有一瞬的犹疑,“并未有什么要事……只是闲来去散散心。” 萧何光敛眸,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散心?”他目光冷了几分,“百戏勾栏的事,你义父太心急了。” ……皇上,也是心急了。 后半句话他未说出口,沉吟道,“给你的磨砺是多了些,但都是为了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太过紧张此事,以免适得其反,一叶蔽目了。” 凌肖抿了抿唇,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一瞬,客气道,“谨遵大人教诲。” 严君益扯了扯嘴角,别有深意地深深望他一眼。 片刻后,侍人送凌肖出门,严君益站在廊下朝他离去的背影俯身行礼,转身轻轻放下竹帘遮阳,在他身后,萧何光神情晦暗不明地坐在昏暗房中,指节轻叩桌面。 严君益闻声转身,严肃恭敬地低垂下头,低声问,“老爷有何吩咐?” “让人去凌府看看,”萧何光缓缓起身,一截朱红的珠穗从袖管中垂下,眼神幽深,“再去给陶明知会一声,让他不必盯着大理寺那几个人了。” “是。” 严君益上前搀扶他出门,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廊下,视野中空无一人,只余洒落满地的灼热日光。 充满活力的、蒸腾到使空气都微微扭曲的日光很是刺眼,令人心生不耐。 萧何光抬指覆上眉心,眼下克制地流露出淡淡的倦色,“好了,你暂且下去罢。” 严君益知道他这是又要去书房,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终是心事重重地按他的吩咐退下。 另一侧,轩禹蹲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饶有兴致地盯上了刚刚从萧府走出的男人。 啧啧啧,怎么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板着脸干巴巴的多无趣。 凌肖敏觉发现他的打量目光,面无表情看去,眼底的凛然愈发浓重。 来自于危险的战栗感爬上背脊,轩禹身形本能地一僵,面上却保持着一副轻松淡定之色。 啊……果然又又又被发现了。 他淡定地撑着墙壁起身,若无其事抹平衣服上的褶皱还顺手捶了捶发麻的腿,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哟,凌大人,咋那么快就出来了啊,我家老爷竟然没舍得留你吃一顿饭吗?” 凌肖目不斜视自他身边大步走过。 试图哥俩好搂他肩膀的手臂僵在半空,轩禹从善如流地往上一抬,动作自然地拂过鬓角,转身追上,“哎,哎,凌大人,还没吃饭,要不赏个脸和我一起?哎,我请你啊!” 凌肖没理会他,径直步入小巷。 死皮赖脸的纠缠对他从未构成威胁过,小巷中拐角众多,凌肖冷冷一勾唇角,一直扶着佩刀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滑过刀柄。 修长的玄色身影在眼前消失,轩禹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识快步紧追几步。 脚下一转,刹那间细微的金戈鸣声钻入耳中,他瞳孔骤然放大,出于本能地拧腰旋身欲要躲开,但不防腰侧被重重一击,顿时使他卸下五成力道,略显狼狈地扶墙站稳。 颈侧的寒意似能沁入骨髓,神情淡然的男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刀鞘,泠泠刀刃半出,轻抵在他紧绷的皮肉上。 轩禹知道这把刀锋利到削铁如泥的地步,虽然现在他暂时还是毫发无伤,可见持刀之人的把持多么出神入化,只要手腕稍微一转,他这条小命就算是交代于此了。 然而他并未露出惧意,面上只有不可自抑的感慨与赞叹,慢条斯理张开两只手举着,往后退了一步,“嘿,凌大人,有话好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呸,动口不动手,您这是干嘛呢~” 他是萧何光的手下,起码在现在,凌肖不会要他的命。 要不然怎么会是只用一只手,长刀半出而不见血呢。 凌肖厌恶地皱了皱眉,惜字如金,“别跟着我。” “好好好,”轩禹笑眯眯地继续后退,斜眼瞥着他的手腕,“今日凌大人两头跑忙坏了,是我没眼间,不该老来烦您。” 直到最后一点刀尖离开颈侧,他才暗暗松了口气,目送转身利索收刀的男人离去,惊觉背后不知何时浸了薄薄一层冷汗。 真是可怕的威压。 轩禹自嘲笑笑,随手抹一把额边汗珠,走动间牵扯到腰侧肌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下手真狠……” 脖子什么露外面的地方留不得伤口,但腰上用刀鞘抽的那下可是用了力气。 看不出来……好,看得出来这凌大人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看四下无人,轩禹呲牙咧嘴表情狰狞地捂着侧腰无声喊疼,顺便琢磨着回去萧何光那该怎么说。 一个个的,净欺负老实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如愿以偿了还不开心?” 半个时辰后,菜单的事告一段落,晏子初记下几个菜名,不忍直视地急匆匆地拽了晏澄离开,乔新友摸着肚子打哈欠,小声闹着白彡梨带他回去睡觉,他不记得路。 云奕一人慢条斯理地坐在桌边捻了枣泥酥吃,过一会儿,溜达着出了门。 她攀上一座建在山石上的凉亭,姿态相当优雅熟练地点燃驱蚊的艾香,然后望着一处虚空出神。 “怎么?如愿以偿了还不开心?”白彡梨调笑的声音从山阶下传来,微风拂过,云奕无奈回头,看她挽了长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避开青苔,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揶揄道,“你怎么?愈发小女子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 白彡梨抚开斜出竹围栏的花枝,站到她身侧的位置往下一看,重重枝叶遮掩下,顾长云同云一站在小池边,不知在谈论什么事情。 云奕懒洋洋地瞥她,往上撑身靠坐在竹栏上,“怎么了?” 白彡梨移开目光,笑她,“日日看夜夜看,还没看够?” 云奕笑着摇摇头。 侧颊轻轻靠在柱子上冰冰凉的,她慢慢眨了下眼,喃喃道,“马上就会有一阵暴雨了。” 秋老虎后年年都会有一段时间用来下雨和转凉,白彡梨嗯了声,“趁这几天天好,赶紧给你们两个办喜宴。” 云奕茫然地唔了一声,扭头看她,眼前像是蒙了层雾。 白彡梨叹气,“子宁,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梦中人罢?” 她这般说着,左右看看,探身从一旁枝上摘了个青色的果子,剥开皮,露出里面橙色的果肉。 酸涩的气味几乎是一瞬间湿漉漉地冒了出来,云奕笑着往后面躲,“好了,我醒了,别拿这个闹我么。” 白彡梨耸肩,盯着她盛满娇俏的眼睛在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将那两半可怜的没熟透的果子往桌上一扔,抢走她的帕子擦手。 像个小姑娘一样。 云奕认真地看着她,真心实意地替她感到愉悦。 赤腹本在顾长云身边,抬头看见她,便扑着翅膀飞过来,顾长云随着抬眸望过来,对她扬唇一笑,漆黑的眼底流露出直白的柔软。 云奕对他挥了挥手,再次陷入一段恍神中去。 白彡梨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忽然开口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像小时候的谎言被人看破那般,云奕不好意思又的确觉得无所谓地笑笑。 她顿了顿,道,“他得在暴风雨来之前赶回京都。” 这个“他”毋庸置疑。 白彡梨陷入沉默,不动声色地往她被发丝遮住的后颈上瞥了一眼。 云奕神情轻快,她看着顾长云已经和云一说完话正往凉亭这边走来,于是压低了声音,飞快问身边人,“药准备好了吗?” 白彡梨心道果然,气恼地瞪她一眼,“你又想干什么?!” 眼看着顾长云的身形越走越近,云奕背在身后的手偷偷扯她的袖子,黏糊着语气恳求,“快点好嘛。” 白彡梨从袖中拿出一物没好气地塞给她,恨恨道,“迟早有一天,你哥一定会杀了我的。” 云奕连忙收好,讨好地捶捶她的肩膀,笑得狡黠又乖软,“不会的。” 她在心中微笑着说,“你会救了我的,而他只会感激到痛哭流涕。” 松香近了,顾长云站在石阶上安静地望着两人背影,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还是云奕察觉到他半晌没动,好奇地越过白彡梨的肩头往下看他,只一眼,便对白彡梨笑着打了个招呼,轻快跃下竹栏扑到他面前。 顾长云展开双臂,稳稳当当地接住人,往上一提,笑道,“怎么不聊了?” “云层就要散了,日头要出来了,”云奕用鼻尖蹭蹭他的下颚,问,“云一呢?” “我让他先回小院歇一歇,”顾长云抱着她往下走,拍拍她的腿,“放好。” 云奕听话地盘上他的腰,亲昵地同他贴着脸小声说话,“你刚才都没说喜欢哪道菜……云一跟你说什么呢,咱们是不是要回京都了啊。” 赤腹左右看看,为难地发现顾长云的肩膀被她搂着,仍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 云奕抬头看了眼它,“赤腹一直跟着你,不让它回去吗?” 顾长云侧脸亲亲她的耳垂,忍下将那一小块光洁皮肉含入口中吮咬的欲望,克制地温声道,“有喜欢的菜,已经选上了就没多说,让你多挑一些。” “云一么,他多说了几句祝福话……我之前让他们查那个山谷,事情有了些眉目,故来跟我禀报。” 他低头,轻轻绕开一枝玉簪花,语气似是诱哄,“回京都干嘛,咱们还没有结亲呢,你想回京都了吗?嗯?想回咱们家了?” 愉悦的低笑声从耳边传来,云奕将脸往他颈窝埋,整个人悄悄染一层薄红,呐呐道,“才没有……” 顾长云只当她是,继续答她前面的问话,“赤腹么,不着急让它回去,等结完亲再说。” 结亲结亲结亲,云奕怀疑他现在脑子里面只有这两个大字,不觉有些好笑,然而她只是嗅着他身上衣内的清冽松香,害羞地嗯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还在心里揶揄白彡梨的话,坦然自若地对着习惯被顾长云抱来抱去的自己一字不落念了一遍。 园中的人瞧见他们两人的身影只当没看见,掩唇低着头飞快走过。 云奕感觉到他们路过时带起的风,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走远,而顾长云依旧稳稳地抱着她,沿着荷塘边的小道不紧不慢地走。 荷花荷叶的清香夹在风里,静谧极了。 这条隐藏在浓重绿荫下的路一时像是没了尽头。 垂下的柳枝扫过肩头,日光破开云层,万丈光芒登时洒下,水面荷上浮光跃金,柳树的叶梢嵌上了闪光的金边。 睡意缓缓袭来,云奕枕在顾长云肩上,半阖起眼皮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顾长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困了?困就睡,马上就回去了。” 云奕很是受用地眯起眼,过一会,才含糊着嗯了声。 浅浅的呼吸声温吞地扑在颈侧,连带着下颚耳廓也轻轻扫过,顾长云眸色不自觉暗了几分,不动声色将人往上托了托。 赤腹飞到了前面,几只小雀从它眼前掠过,它直勾勾盯着那处眼熟的屋顶,注意半分没有转移。 顾长云心情是难得的平静,过不了两日,他怀中珍之重之的宝贝就会成为他最亲密的家人——他们的人生在此之前,因缘分和人为得以相交相缠,而在此之后,生同衾,死同穴,纵使世人以命相阻,亦永不分离。 他想要得空仔细琢磨琢磨京都的局势,但不消片刻,思绪便又回到了云奕身上。 她是自由的风,掠过世间染上各种颜色,幼时举家遇害,独活一人,然而却从未听她将仇恨挂在嘴边,也没有长成被仇恨蒙蔽双眼,在碌碌凡间因一心想着报仇而变成行尸走肉的样子。 她依旧鲜活。 顾长云顿了下,眼中流露出心疼和隐隐的后怕来,他侧眸凝视云奕,唇瓣印在眉间。 那么鲜活的人,差一点就不会这么软绵绵、浑身一点也不设防地趴在他怀里了。 杀意骤现。 云奕不堪其扰似的,哼哼两声把脸彻底埋在了他肩上。 于是顾长云忙收敛气息,眉眼登时软和下来,连忙哄了几句把人哄得不哼哼了,继续乖乖趴身上睡。 顾长云满足地勾了勾唇角,他望进院内,赤腹站在石桌上啄云一的手指,地上刚洒过水,被日头一晒,空气中蒸出暖洋洋的味道。 要先把云奕安顿好,再去厨房说一声给她炖个补身子的汤,太瘦了,瘦得他心生惶恐,抱在怀里像是轻飘飘一片落叶,只要他一撒手,就不知道随风飘到哪里去了。 后山的花轿还差一点,云一来得正好,四方四角出檐的宝塔顶还需要打磨打磨,他在一边可以帮他递东西,顺便帮他挑挑帏是用金鱼闹荷花的还是麒麟送子,嗯……要不就用麒麟送子罢。 埋在颈侧的呼吸忽而急促了些,顾长云以为是她被这样抱着时间久了不舒服,快走几步想着赶紧进屋把人放下。 然而下一瞬,温热的什么东西在他衣领上慢慢泅开一小片,他猛地被定住了身,面上陡然失去表情。 热意还在蔓延,空气中猛地掀起浓烈的血气。 正纳闷他看见自己忽而顿住脚步的云一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盯住了他被云奕枕在脸下的肩膀上。 顾长云不敢低头。 但身体的本能勒令他缓缓垂下目光,大片的红刺痛了他的双眼,使得眼尾登时染上凌厉的暗红。 赤腹重新飞上天空,云一神情慌乱地往门外冲,“景和!云姑娘她……” “嘘。” 颤抖的声音不大,嘶哑低沉。 云奕仍在安静地睡着,仿佛在睡梦中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她脸色明显苍白,脸颊两侧挂着冷汗,呼吸乱了,下半张脸几乎被血染尽了,脆弱不堪地微微张着嘴喘气。 血色蔓过了衣沿,他的颈侧慢慢沾染上一样令人心悸的颜色。 顾长云的脸色一时难看到连云一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锋锐的戾气将往日里的温润随和撕碎得不剩半分,像是出鞘的刃,寒光湛湛,将欲要上前的一人一鸟猛地拦在原地。 日光和阴影在他脚下割裂成两边,他站在日光下遍体生寒,每一寸血肉皆被冻住。 顾长云深深凝视着云奕,抱着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背上青筋狰狞地蜿蜒着,隐入袖中。 人还在他怀里,顾长云沉静道,“云一,打盆水来,我给她擦擦脸。” 云一心中惶惶,深吸一口气,“……是。”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还真是大方啊哥。” 晏家庄早早就有了人声。 厨房中乱中有序,蒸笼里是各色面点,几名妇人将碍手碍脚的两个男厨子赶出去清点果蔬肉菜,更加自如地准备片儿川,小馄饨和甜豆花作点心。 热气腾腾间,一抹鹅黄色的娇俏身影灵活穿过众人,同掌勺的姑姑打个招呼,哼着小曲掀开小锅的锅盖去舀甜豆花。 山桃熟练地往豆花碗里舀糖水和桂花蜜,顺手用抹布抹了桌子上的水,扭头问人群中离炉灶最近的一人,“婳姑姑,小馄饨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过来盛罢,”妇人百忙之中对她笑了笑,利索地掀开锅盖,抽出一根大些的木柴扔到地上踩灭,不忘招呼另一人拿过来碗筷,喊道,“谷珺!把虾米香油盐罐子什么的拿过来!” 一女子从另一角落里放下手里的菜刀,匆匆将案板上的芫荽扫入小盆,连同其他东西一并放到托盘上拿着快步过来。 山桃捧着小托盘站在一旁不碍事的地方,看她飞快舀了一碗小馄饨加上虾米紫草等等,稳当当地端到她面前摆好。 “山桃啊,这是不是给小姐的?”不远处有人喊她,“你来,我拿一碟虾饺给你!” “哎,就来!” 山桃扭头和她搭话,乖乖端着盘子等着谷珺往碗里添料。 面前女子一丝不苟地给馄饨碗里滴了香油,松一口气,温和笑道,“快去罢。” 山桃欢快地点了下头,乐颠颠跑去蒸笼旁边等着虾饺出笼。 今日是晏家庄的好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打心底来的喜气,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又喜又急。 兰泽里外准备好热水热茶,从送来的花篮里挑出一枝并蒂莲找瓶子插好,而荷沼轻轻撩开床帐,低叹口气,耐心地哄着床上尚在好梦的人起床收拾。 ……的确还是有人脸色不怎么好的。 晏子初面无表情坐在外间,一言不发地瞪着眼前一方巴掌大小檀木盒子上的精巧金锁。 两名少女激动而又紧张地进进出出,只有最开始他来时问了声好,甚至是粗心地给他上了昨夜里的凉茶。 一刻钟后,云奕悠悠转醒,恍惚间觉得帐外双臂大张地站着一人,慢吞吞坐起来抱着被子醒了会儿神后,才看清楚是房内立着一幅衣架,架子上流光溢彩,一片绣着祥云仙鹤的朱红。 “嗯?”她睁大眼,一把掀开床帐,新奇而惊喜地打量她的嫁衣,喃喃,“原来是长这样啊。” 晏子初听见里面的动静,刚要站起身来,面前快人一步地窜过两抹靓丽身影,待他反应过来,屏风内已传来了三名少女的低笑欢闹声。 “……”他面无表情重新坐下,暗暗磨牙。 门外,山桃小心翼翼端着托盘快步进来,一抬头看见他先是愣了下,匆匆点点头问了声好便欢快地钻进了屏风后面。 又是一阵小声的欢呼。 晏子初额角青筋直跳,泄愤似地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却险些被呛住,狠狠咳了两声。 哒哒的声音靠近,云奕跂着木屐,肩上披一张织金小毯,懒洋洋地靠在屏风上斜眸看他,“来那么早,你也急着嫁人?” 晏子初喉咙一哽,准备好的话硬生生压在了舌头下,脸色变了好几种,才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张口,“祝君良缘永结,成天作之合。” 云奕眼底笑意更浓,后知后觉方才荷沼她们三个一上来也是如此,歪歪头好奇地问,“这也是什么习俗么?” 她刚起来,长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从柔软的里衣内露出一小段莹白如玉的皮肉,半点可疑的红痕都没有。 晏子初眸光软了几分,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将长发拢到耳后,又严谨地把她肩上的薄毯往上拽了拽,哼了一声,“等这一句等许久了罢。” “还好还好,”云奕打个哈欠,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桌上,十分自觉地问,“那是给我的?嫁妆?” “祖宗诶,”晏子初被气笑,抱着胳膊冷哼,“晏家庄唯一的小姐嫁人,嫁妆能那么一小盒?” 云奕眼睛发亮地推开他,披着毯子小碎步溜到桌边,拿起来翻看,“那可不一定,万一你没睡醒一个激动把庄子的地契装这里面给我了可怎么成。” 这下轮到晏子初眼前一亮,语气夹杂了一丝跃跃欲试,“你愿意要?要的话……” 就得老老实实一心一意留在荆州干活。 云奕果断抬手打住他的半截话,微笑,“好意心领了,东西我是要不起。” 晏子初无奈,一如既往地想在她脑门上弹个栗子,但今日更不合适,便咬咬牙忍了,从怀里摸出一枚天青色的荷包扔给她,“打开看看。” 云奕头都没抬,五指一张一握掌心便多出一物,雪缎摸上去又滑又凉,凸起的金绣上盘着一枚小小的白玉怀古,她一怔,意识到这是哪个压箱底的物什,拿到眼前细细打量。 “啧,晏庄主好舍得,这不会是把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罢?”戏谑地调笑两句,云奕眯了眯眼,托腮上下看他,“呀,我怎么瞧着晏庄主……比往常都要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呢。” 晏子初神情不大自然,身子却诚实地在她认真巡视的目光中微微挺直了些。 墨发以玉冠高束,左耳下悬着一点绯红一点莹白,红玛瑙珠压着珍珠用金线穿过,偶尔打个小晃,天青色的外衫上勾有竹枝暗纹,衣领袖口嵌银丝绣边,外罩鲛纱大衫,清浅的浮光自其上缓缓流过,好似将月下竹影穿在了身上。 云奕的视线在他腰间顿了顿,两指宽的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腰间配一组金镶玉的珏佩,大气而矜贵,她想了想,回忆起这是晏子初他过年才会拿出来戴平日只收着压箱底的那副。 于是连忙捧场地鼓掌,继续夸,“好一个玉质金相,玉树临风,神清骨秀,仪表堂堂的——翩翩少年郎啊!” 晏子初板着的脸再也藏不住唇边的弧度,慢条斯理在她身侧坐下,矜持点头,“貌不惊人,晏小姐过奖了……行了别盯着我笑了,山桃,把早点端出来罢,她在这吃。” 山桃从两个姐姐身后探出脑袋看戏,笑道,“诶,好嘞。” 甜豆花香甜软滑,云奕一手捏着荷包,只吃了小半碗就推给身边的人,晏子初无奈,把筷子递她,伸手将虾饺和姜丝醋往她面前挪了挪。 云奕咬着筷尖,喃喃,“想吃蛋羹……” 山桃连忙去看晏子初,果然见他向自己递了个眼色,笑盈盈地拎起裙角就要往外跑。 云奕嫌麻烦,喊住她,扭头笑看晏子初,“干什么?跑过来跑过去怪麻烦的,明日再吃也不急。” 山桃忙道,“小姐,我不嫌麻烦,就一会儿的事,厨房现在做也来得及的。” “今日是今日的,说不定你明天又不想这个了,”晏子初习以为常,淡定优雅地舀一勺白嫩白嫩的豆花,“去罢,除了你没人嫌麻烦。” 山桃生怕云奕反悔似的,一溜烟赶紧跑出门了。 云奕瞅着她的背影往嘴里塞了个虾饺,嚼两口,忽而想起另一事。 晏子初看她慢吞吞地去喝馄饨汤,一双杏眼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地往自己这边一瞥,便知她正心想何事,老神在在地回他,“成昏礼之前你和顾公子暂见不了面,待会白彡过来寻你,且等着罢。” “哦……”云奕吸溜馄饨皮和小虾米,依旧斜眸看他,“你呢?一天都在这?” 自然是不能,外面一直来着客人,他得出去听那一堆吉祥话,礼品单子有晏敛和晏楠两人弄着,酒水什么的交予晏玄那几个小子去搬了,婳琦守在后面厨房……不行,还是得去看一圈。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而过,晏子初面上淡定自若,启唇,“你管我。” 得,云奕在心中白他一眼,把他当作虾米皮嚼嚼咽下肚。 蛋羹很快送过来,加了不少虾仁火腿丁,舀一勺满满的料。 云奕让荷沼她们三个自去用早点,自然地把剩下两只虾饺推给晏子初。 晏子初念叨她一句小猫胃口,不满地点一点碗壁让她把蛋羹吃完,又突然想到日后和她一起在桌上吃饭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禁鼻头微微泛酸。 云奕似有所感地抬眸看他,只捕捉到他眼尾转瞬即逝的黯然。 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晏子初板着脸一口一个虾饺,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舌尖轻轻抵着上颚,无声啧了一声,云奕若无其事地把馄饨碗推给他,照着他的样子点一点桌面,一本正经道,“吃完。” 晏子初瞥她一眼,似乎是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 云奕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小会,确定他脸上的怅然消失得差不多才放心地专心舀蛋羹里的虾仁吃。 晏子初陪着她,目光在桌上还未打开的木盒上定了定,而后漫无目的飘到屏风上。 万绿丛中一点红,隐约的绯色自淡淡青色后透出来,开得娇艳欲滴。 屏风上几条金线简单勾勒出几杆苍竹,但这抹暗金同那绯色上影影绰绰的流光放在一起却相形见绌,引得他以喝茶为掩饰不住地往里间瞟。 做嫁衣的布料和金线是婆婆和秋水她们早早准备下来的,花样一选定,连夜裁剪缝制出来,然而织金刺绣针脚平整细腻,几个绣娘使劲浑身解数,以线为墨,银针做笔,一针针绣上氤氲铺开的绰约春色。 他不是没见过这身裙裳的模样,做到一半时他去后山瞧过,秋水捧一匣子米粒大小的南珠出来让他看,问他要不要将这些穿孔缀在腰封与袖口之上,他哪里懂得这些,目光茫然神情镇定地上下打量绣架许久,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梅婆婆在旁边笑他一窍不通还要来瞎凑热闹,秋水不帮他解围,站在绣架旁大大方方地帮着嘲笑。 “晏子初?”云奕在他眼前挥挥手,好笑,“眼睛都看直了,想穿的话我回去京都让人给你做一件?” 晏子初摸上耳廓,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别开玩笑,我去看一眼是什么样的。” 云奕耸耸肩让他随意,在他的身影转去里间后迫不及待地从荷包里摸出小钥匙开锁。 珠钗等等整齐地摆在垫了绸缎的托盘上,他一一看过只认得发钗和耳坠,其他全不知道是该戴哪儿的,不禁面上有几分懊恼,余光一瞥,外面某人正偷偷摸摸地俯身把盒盖掀起来一条缝往里面瞄。 晏子初特意等了一会才出去,云奕气定神闲地慢悠悠看他一眼,垂眸,喝口茶,再看他一眼,眼底带着几分暗戳戳的犹疑。 晏子初此时见她这样只觉心情极为畅快,压下唇边弧度调侃道,“怎么,对自己的嫁妆不满意?” 云奕略抬了抬眉,微微一笑,语气俏皮,“太好了,简直是便宜我了。” 一沓地契一沓银票,差不多晏家底下大半的铺子庄子都在这小小一方盒子里了。 晏子初没说是专门给她攒下的,他算着时间,每年除夕给她包了压祟钱后转身还会再往盒子里放两张,一张银票一张地契,去年还在想要不要换个大些的盒子,没想到是用不上了。 “咳,”平日习惯了云奕处处同他呛声,好不容易顺心遂意听了好话倒不习惯了,晏子初失笑,摸摸她的脑袋,满脸欣慰,“长大了啊,会说好话了。” 云奕敷衍地对他一笑,低头把荷包揣怀里。 晏子初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眉眼间是隐秘的满足。 他转身往外,“好了,白彡该过来了,我去后山一趟,看看其他的都准备好了没。” 云奕打个哈欠,指尖戳一戳木盒子,嘟囔,“别操劳太累啊,晏庄主。” 晏子初在门前顿了许久未出声,使得她茫然地抬头,看他耳下的绯红雪白在日光下映出淡淡的光。 晏子初涩声道,“……宁儿,你勿要嫌哥哥以简驭繁。” 云奕“唔”了一声,忽而意识到什么,慢慢坐直了身子。 “哥哥知道给你办的这场礼潦草,亏待了你,”晏子初眸色暗下去,面上浮出淡淡温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在荆州待不了多久,你放心,待……待日后,哥一定盯着顾长云给你再办一场好的。” “必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荆州晏家玉叶金柯的小姐,委身下嫁给京都顾家长子,十里红妆,凤冠霞披,来日四方客人庆贺,口中必是称赞鹓动鸾飞,天作之合。” 云奕眸色复杂,半晌没说话,在他忍不住回眸之前轻轻笑了一下,“……好。” 晏子初长舒一口气,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大步朝院外走去。 外面天光大亮,荷沼兰泽两人捧着东西俯身向他行礼,两个小姑娘约莫是没怎么接触过这种喜事,连一向稳重的荷沼都羞红了脸和兰泽窃窃私语。 云奕放松地往后仰身,摸摸怀里,青色的玉坠缠在指间,轻轻打了个旋儿。 “……还真是大方啊哥。” 第三百三十六章 “私事?” 晨光熹微,云奕睡眼惺忪着,被晏子初催促赶紧上马车,她迷迷糊糊被放置在柔软的垫子上,一把撩开帘子,扒在窗棂上扭头瞅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晏子初内心百感交集,颇有些女大不中留的感伤,无奈上前,替她整理一番草草挽起的长发,问,“说什么呢,又骂我呢?” 云奕下巴压在手背上,努力睁开眼看他,无意识道,“好困……” 晏子初哭笑不得,暗暗磨牙,愤愤地瞥一眼马车前的顾长云,“不是你要大清早走的?困也受着,”他似是不忍心,补上一句,“待会走慢些,别着急忙慌的,路上睡会。” 云奕胡乱嗯着应下,伸手捏了捏他的食指,断断续续地叮嘱,“我的……花轿,帮我好好……放着,还有我的,嗯……嫁妆……” 怕他不答应似的,末了还威胁地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行行行,都帮你放着,”晏子初无奈的很,看她在自己指上留下两个浅浅的月牙形状的印子,又忍不住勾起嘴角,“看罢,这些东西还是自家人替你收着放心罢?” 他腹诽,你还不知道,就连你的嫁妆都还在我手里。 云奕眯着眼瞧他,倒没反驳,心里想着是都快走了就不气这孤家寡人一个了。 白彡梨不动声色挪近了些,从窗子里给她塞几包点心,晏子初被挤到一边,颇有些无语。 “这些我都让荷沼她们准备好了,都在马车里放着呢。” 白彡梨懒得理他,像照顾小孩一样摸摸云奕的脸,爱怜道,“这里面有刚做出来的梅菜肉包,专门给你捏得小的,吃完再睡啊。” 她不知又从哪摸出来一个大瓷罐,“这是梅婆婆做的藕澄粉,里面放了各色碎干果果脯,昨夜刚弄好没来得及放那一堆东西里,路上让顾公子给你沏着吃。” 云奕吭哧吭哧地接过瓷罐放在腿边,继续爬在窗棂上,小声哼哼,“知道了……” 白彡梨恋恋不舍地把晏子初理得难看的碎发重新弄好,微微一笑,“这下都好了。” 云奕静静望着她。 “日后我去京都寻你顽,”白彡梨朝她眨眨眼,往后退了几步,回头看顾长云,神情透出些认真,道,“顾公子,劳您好生照顾宁儿。” 顾长云颔首,“应该的。” 晏子初微蹙着眉,还想开口叮嘱几句,被白彡梨的胳膊肘戳了侧腰,很不情愿地抬抬下巴,语气硬梆梆的,“收拾好了便动身罢。” 云奕从手边摸了俩核桃砸他,不满地小声嘟囔,“赶人呢。” 晏子初抬手接住,终是露出个笑,“那不走了?” 云奕白他一眼,往回缩了缩,摸到帘子上的绳扣一解,竹帘哗啦啦地垂下来。 晏子初朗声笑道,“小气人精可算走了——把里面的布帘也放下去,仔细别吹了凉风。” 回应他的是粗暴拍在竹帘上的一掌。 顾长云唇边挂着笑,目光淡淡扫过做好准备立于马前的云一,及站在他肩上的赤腹,继而在众人之间似笑非笑的晏澄身上略停了停。 晏澄像是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轻轻拨动白玉珠串,神情恬淡安宁。 云奕余光中见顾长云在某个方向停的略久了些,顺着看去,对晏澄摆了摆手。 晏澄面上的笑意愈发温和,轻声道了句保重。 日头一点点升起,晏剡打着哈欠,不拘小节地敞着领子提着包裹,从大门内出来眯着眼翻身上马,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发觉队伍还是没动,睁开眼一看,他家庄主还在扒着窗户絮叨着些许琐事。 云奕困意上涌,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着头,敷衍地哼哼。 他哑然,早就预料到如此特意起晚了些,没想到还是这样,不禁心生后悔……应该拐去厨房一趟揣点包子馃子什么的。 顾长云垂眸望着地面,耐心地等在车前,末了还是白彡梨看不下去,暗暗拽着晏子初的袖子往后拖,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又不是不回来,说这么多够了。” 晏子初经此一点,也觉够了,神情带上点满意,故作严肃地点头,“好了,时候不早了,启程罢。” 云奕如释重负,慢慢吐出一口气,搭在窗棂上的手腕晃一晃,被晏子初拽着把袖子往上拉,塞回车里。 “走罢。” 众人望着一行人马渐行渐远,心中皆是怅然若失。 晏子初回眸,对上晏澄望过来的目光。 “你也要走?” 书房,两人相对而坐,晏子初吹去热气,抿了口热茶,眼底神情莫名有些晦暗,“私事?” “杂事,”晏澄气定神闲,唇边挂着淡淡笑意,“得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晏子初不想听他仅仅说到这里,慢慢饮着热茶,无声催促他往下说。 晏澄于心中默叹,无奈道,“我新得了个方子,晏家,不,可以说是荆州,少几位药材,得出门一趟,差不多得小一个月。” 晏子初神色稍霁,揉了揉眉心。 “宁儿刚走,晏府便空落落的,你若再走……” 他这语气颇有些幽怨,饶是处变不惊的晏澄也没忍得默默绷紧了后背,加上一句,“我沿途路过仇家境内,也好探一探他们的内情。” “你能有这份心,”晏子初马上变了副模样,赞同道,“不错,路上多照顾自己,勿要风雨天行路。” “……”晏澄停下拨弄手串的动作,抬眸静静看了他一眼。 晏子初挑眉,笑的温和无害,“怎么了?” 他摇摇头,目光移到桌上的茶叶罐上。 明前龙井,不错。 离开时他袖中明显一团凸起,晏子初神情镇静地品着茶,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情景。 窗外,日光透过树梢洒在地面,照得一片片叶子通透的像是翡翠。 他听习惯了顾长云身边那只赤腹的咕咕声,下意识扭头向窗外看去,却只见湛蓝天空中几点白色的影子。 片片叶子迎风簌簌纷飞,晏子初瞧着,不由得想起云奕指上偌大一枚翡翠指环,合计一番,沉默片刻,一直堵在胸口处的浊气竟隐约有松动的趋势。 好像也不亏。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自嘲地勾勾唇角,又一眼,瞥见床头八宝格上摆着云奕上次下山给他捎的桂花琥珀糖,眼底暗色瞬时瓦解殆尽。 屋顶上探头往下看,正巧完完整整看清楚他变脸如此之快的晏尘深吸一口气,嗖的一声缩回去。 好可怕,算了算了,等会再下去罢。 京都,气氛愈发紧张,南衙禁军频频当街抓人,偶有血溅三尺之景,使得百姓人心惶惶,早早归家禁闭大门,夜市上的人减了足足五成。 暗巷中,一人利落拔刀,泛着冷冽寒光的刀刃直直没入眼前之人要害,手腕一转,鲜血沿着刀身上的血槽缓缓滑下。 身后有人低声唤他,“头儿,网收完了。” 宽肩窄腰的男子回眸,眼中杀气未尽,他抽刀,半分目光都未再分给目呲欲裂瘫倒在地上那人,转身甩去刃上鲜血,漠声开口,“回。” 血珠滴落在灰尘之间,雪白的刀身上血痕如蛇般蜿蜒,瞧之触目惊心。 凌肖面寒无色,随手结果汪习递上的布巾,漫不经心拭去血色,双眸的深处似在酝酿一场更为猛烈的霜雪。 “待夜里。” 他收刀入鞘,指尖抵在刀柄上嵌着的一颗十胜石上抹了一下,哑声道,“夜里,提防着些,最后一张网。” 汪习不无担忧地望着他眼下的青色,“头儿,你都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这些日子他们抓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凌肖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少,说出口的话只寥寥数语。 给人的感觉愈发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凌肖垂眼,皱眉望指背上不小心沾上的几点血痕。 苍白的肌肤,淡青的经脉,几点血痕无比刺眼。 厌弃之色掩入长睫,他极轻地呵了口气,匆匆抹去,道,“无妨。” 汪习欲言又止地朝他走了两步,讪讪停下,心里不是滋味,咕哝,“头儿,你不能这样……要是云姑娘在就好了,看你这般拼命地劳累一定会劝你,我嘴笨不会说话,云姑娘要是在就好了。” 凌肖几乎是瞬时风声鹤唳地将四周扫了一圈,他微微蹙眉,双唇轻轻开合,终是不知所措地抿了抿。 他顿了顿,犹豫道,“以后,莫要对他人提及云姑娘。” “头儿……”汪习面露不忍,但他不是傻子,不是不知晓这其中深意,丧气地低下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凌肖相较之下倒平静得多,将布巾点燃,垂眸看沾了斑斑血迹的它渐渐化成一团焦黑的恶土。 “走。” 两人身影在日光下拉长,消失在墙后。 汪习悄悄瞥一眼凌肖冷峻侧脸,心中焦急突如其来的来势汹汹。 不知云姑娘何时归来,他总觉得,总觉得头儿,有点被黑暗慢慢吞没,已经一脚踏入万丈深渊的架势。 ——反正只凭他们是拉不回来的。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赶紧让云姑娘回来罢。 第三百三十九章 这次……那么快? 房间内摆设倒还算干净整洁,云奕哭笑不得地看着顾长云非要先用从车上拿下的毯子在床上铺一层,然后才让她去坐去躺。 顾长云慢条斯理地给她倒茶,语气颇有些诱哄的意思,“你得娇纵些,平日常常使些小性子,发发脾气,美人生气,这才好看。” 云奕哼哼着偏了下脸,当机立断,“要喂的,谁家的美人自己喝茶。” 似乎是没想到她如此上道,顾长云一怔,唇边笑意愈深,笑,“做得好。” 杯沿上留下了淡淡的绯色,他新奇地举杯端详好半天,云奕靠在床头卸珠钗,刚动一动略有些酸痛的腰,身旁便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温柔地轻轻揉着。 她侧眸,看顾长云另一只手仍持着那半杯剩茶,指尖蹭上了点红色。 “你喜欢这个?” 云奕若有所思地从唇角拈下一点颜色,在他忽而幽深的目光中点在他唇上。 顾长云含着她的唇印将茶水一饮而尽,宽大的袖垂下来,杯子被他随手放在八宝格里。 云奕存心要逗他,乖乖靠他身前,神情无辜地在他手背上画圈,“我听说,人家做的上好的胭脂都是能吃入口中的,用鲜花瓣做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 顾长云眼皮狠狠一跳,忍无可忍地托着她的下巴一仰,就要俯身往下压。 掐着点似的,外面有人敲门。 动作顿在半空,顾长云眯了眯眼,看云奕在身下笑得像只小坏狐狸。 “听见人要过来才那么大胆?” 耳廓一痒,云奕没想到他固执地压下来,手臂卸了几分力气,沉沉地贴到了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打心底满意这种姿势。 顾长云枕着她的肩窝慢条斯理朝她吹气,低笑,“外面是云一,没有人应的话他自会等等再来,怎么,很失望?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我脸上来了。” 云奕摸他的发根,忍笑忍得辛苦,“云一要找你说正事,别耽误了。” 顾长云不管,在她唇上狠狠吮了几下,绯色晕染开来,沾去了别的地方。 食髓知味。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云奕是有心想着正事,而顾长云却是实打实只觉得在此地委屈她,撑在她上方眸光沉沉地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起身整理衣衫。 云奕笑着捉住他的衣袖,取了帕子按在他唇角,细致地一点点拭去暧昧红痕。 顾长云不以为意,像是若她不拦,就要这么大喇喇出去教人看一般,不过被她嗔怪地一瞪,还是乖顺地低下头任她作为。 “好了,”云奕爱怜地摸摸他的侧颊,神情掺了几分说不出来的羞意,小声道,“怪丢人的。” 顾长云威胁似的捏她的下巴,“丢谁的人?” 云奕预感答什么都不好,因此便没说话,推他的胸口让他快走。 云一远远站在走廊尽头,犹豫着是走还是留,按照以往经验,这没半个时辰是万万不敢去打扰的。 他刚转身,忽然听见门开合的声音,面上神色凝固一瞬,迟疑着回了头。 这次……那么快? 顾长云轻手轻脚掩上房门,甫一转身便对上他莫名古怪的目光,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微笑,“云一?” “在,”云一回神,老神在在颔首,“少爷有何吩咐?” “把你的眼神收一收,”顾长云幽幽道,“你在质疑什么?” 云一登时正色,垂眼看地面,“少爷,如您所料,现已经有两拨人手追上来了。” 顾长云嗤笑,“还挺热闹。” 他抬手,将未合紧的窗子挑开,看云奕已蜷在毯下小憩,心道怎么喜欢这种睡姿,不如被自己抱在怀里好眠。 云一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下。 顾长云重新合好窗,示意他随自己走远些,他朝栏杆外打个响指,云五鬼魅一样从房顶上无声滑了下来,口中叼一枚从刘恩朴那得来的肉干,规规矩矩地背对着门窗望风似的坐在了栏杆上。 云一扭头看他一眼,云五朝他做个鬼脸,愈发明晰的放松模样。 明明回到顾长云身边是该更谨慎警惕的,需得照看着里里外外,免得不知死活的人贴上来找事,然他们一干人却是齐齐把心揣回了肚子里,跟在侯爷身边好像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样。 强者自能使人心安,他回了个淡笑,转身跟顾长云下楼。 栏外的景色算是质朴自然,一棵柿树挂着青涩的果子,各色月季盛开,一方小池波光粼粼,角落的桂树枝叶繁茂,若人不细看便发觉不了小小的攒成一簇一簇的花苞。 顾长云余光在其上停了一会,恍然想起白露已过,过不几日便是秋分了。 天气闷热,阴云却无影无踪,不知在何处酝酿第一场大雨,他沉吟片刻,想起云一还正等着他的回话。 “不用理他们,过那么久,咱们要回了还没得手,他们顶上少不得死命地催,”顾长云冷笑,“盯紧他们的动作,别让他们去烦云儿就是了。” 云一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下若云奕对上那些人的情景,沉重地点了下头。 “嘎”的一声,小池的静谧被一只活蹦乱跳的鸭子打破,紧随在它身后的还有三四只,都嘎嘎嘎地扑腾进了水池。 “……”顾长云皱了下眉,似有些不悦地盯着那边,“今夜他们就会下手,但萧丞的人应该沉得住气,让他们几个机灵点,留心护着云儿和连翘——稍微露些破绽,装的像点,别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丢人。” 云一意料之内,意思意思问了一句,“那您呢?” 顾长云在鸭群中锁定一只,冷笑,“要是不见点血,他们怎么回去交差呢。” ……那您还真是个大善人。 云一腹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只悠闲悠闲划水的鸭子警惕地嘎了一声。 午时,饭桌上多了一道仔姜焖鸭。 云奕打着哈欠,眼尾含着水光,看顾长云慢条斯理挑出来几块鸭腿肉放小碗里摆到自己面前。 她软绵绵靠在男人身上,将娇弱美人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随口问,“今日怎么想起来吃鸭子?馋了?” 顾长云轻笑,“我看他们家养的鸭子甚好,一看便知是道好菜。” 另一桌,云三正伸向焖鸭的筷子在空中一顿,看向云一,他上午时隐约听见鸭叫,那时云一在楼上。 云一淡定地夹了个鸭翅扔他碗里,又给手边的少年捎了个鸭腿,道,“养的好,声音嘹亮,是道好菜。” 嘎嘎乱叫,差点扰了夫人好眠。 云三听懂他言外之意,眼疾手快从云五筷下劫下一块鸭肉,神情亦是淡然,点头,“哦。” 云五哭唧唧地哼哼两声,目光一转望向刘恩朴碗里。 少年没之前那么拘束了,忙加快速度夹了好几筷子想吃的菜,端着碗巴巴地跑到连翘她们桌边坐着了。 连翘那桌还有另两名新添的女孩,一人名为琉璃一人名为蔻梢,说到底也算不上是新添,她们早年相处过一段时日,不过后来琉璃和蔻梢她们两个便被送出京都作暗哨去了,这次托云奕的福才早早团聚。 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凑到一起总是话说不断,刘恩朴是个慢热的性子,和她们坐一起总是脸红,琉璃蔻梢拿他当弟弟,平日很是照顾他。 “小五又抢你菜吃?”连翘微微笑,给他盛了碗汤,“他们几个辛苦,饭量大些,怕还不够吃呢,咱们一块正好。” 刘恩朴听话点头,朝琉璃蔻梢害羞笑笑,埋头默不作声扒饭。 云五啃着骨头,没空去啧他,只是脸上写满了“你看我就说这小子居心叵测”。 云三无奈,把一整只大鸡腿盖他饭上,“吃饭。” 云五老实一会,不经意往那边一瞥,突然想到另一回事。 他悄咪咪往一个劲给云奕夹菜的顾长云身上瞅了瞅,压低嗓音问云一,“诶,你说咱们这多出来几个人,那谁就不会起疑?” 云一咽下口中饭菜,面色不改,“出门在外,总有些意料之外的事,少爷……咱们又不是强取豪夺,云姑娘生的好看,食色性也,少爷一时把控不住也是常事。” 他默了默,像是在说服自己,“人之常情,再说,就算起疑也查不到哪去。” 为了掩人耳目,云三还戴上假面皮扮做是顾长云在花街柳巷“厮混”了一段时日,莺歌燕舞,胭脂红粉,熏得他差点出了疹子。 往事不堪回首,云三周身气质愈发低沉,脸色一黑,握在手里的竹筷“咔嚓”一响,直接断成了两截。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云五汗毛倒竖,飞快给他换双新筷,还不忘吹吹他面前桌上的竹屑,讨好笑笑,“嘿嘿,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咱好好的继续吃饭啊。” 云一丝毫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自觉,偶尔逗一逗不苟言笑的幼弟也不乏是种乐趣。 云三冷笑着用完了这顿饭。 顾长云似有所感地往他们那桌看了看,见气氛微妙,后知后觉想起云三被赶鸭子上架地干了些什么事,不禁唏嘘庆幸。 眼中登时多出几分同情怜悯,招呼来伙计,在云奕不解的目光中吩咐他去给那桌的小哥上个清热下火的老鸭汤。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不能喝药。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密林之上,树下,一男子胡子拉碴,愁眉苦脸地对着火堆蹲在地上。 卯蚩拿一根小棍戳戳火堆里的烤落花生,心事重重地长叹口气。 哎,人跟丢了,东西没找到,这可咋整。 虽说那人的年纪搁他眼前只能算个小辈,但没办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再说那人成天浑身冒寒气,一眼扫过来直能叫人把这辈子干的坏事瞬间全想一遍…… 哎,这可咋整。 他愁得很是专心,火堆“噼啪”连着好几声,蹦出来一个黑漆漆的花生壳,不由得愣了愣,眼睛一瞪,忙不迭地用小棍把自己的花生刨出来,全是焦黑焦黑,没一个能吃的。 “嘿,晦气!”卯蚩愤愤不平地撇了小棍,连带着那些花生壳一并扔进火堆,“真是倒霉催的,倒霉到家了——” “倒霉什么?” 身后一道清冷嗓音蓦然响起,裹了七分寒意。 卯蚩浑身一僵,讪讪笑着扭头,“额,落花生全烤焦了,真是倒霉……哈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被乌黑斗篷裹得严实的男人缓步自暗处行出,兜帽下只露半边轮廓分明的下颚,薄唇紧抿,往下隐在阴影下的肌肤苍白,像蒙了层阴翳的荒凉月色。 他停在十步开外,寒声问,“为何不来信?” 你说为啥,还能为啥……卯蚩慢吞吞撑着树干站起来,心虚地躲避他锋利如刀的目光,欲盖弥彰地转身假装拍拍屁股上沾的枯叶灰土,“啊?写信啊……嗨,这不是这一段时间忙么,一忙起来事多,就给忘发出去了么……” 男人皱了皱眉,似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火堆一眼。 这人,将信鸽给烤了吃了也不是不可能。 卯蚩发觉他周身气场还算冷静,并没有杀意大开,便稍微把心先放回肚子里,好奇地将人打量一遍,试探着问,“那啥,你就这样跑那么老远,哈哈,最近闲了?” 他只是好心一问,意料之中得了个凉飕飕的眼刀,“与你无关。” 夜鸦飞过,哑着嗓子叫的难听。 火光被风吹得扭曲一瞬,男子往浓稠的夜色中转头看了眼,树叶的阴影在他侧面兜帽上张牙舞爪,衬得他愈发神如鬼魅。 卯蚩暗暗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两寸。 “雨云就要来了,”男子回眸,眼底溢出几分阴戾,割得人面皮生疼,“交给你的事迟迟未办好。” 卯蚩眼皮狠狠一跳,“额……马上,马上了。” 他顽强地从皱巴巴的脸上挤出来一个笑,假面皮枯树皮一样要展不展的,在夜色中的火堆旁显然是有些吓人。 然而男子无动于衷地冷冷望着他,掩在斗篷下的手轻轻动了下,寒光乍现,惹得他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大步。 男子漆黑的眼瞳无一丝波动,抬手一扬,扔过来一物。 卯蚩下意识又是一步,理智稍微回来些许,硬着头皮接住,闭着眼飞快摸索一遍,惊奇地发现只是寻常钱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银锭。 “呦嘿,”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跑到男子身边,笑得面皮都在发抖,“您专程跑过来给我送银子花啊,这多不好意思,劳您破费,劳您破费了嘿嘿。” 他琢磨着眼前这人此时心情还算平静,眼底精光一闪,觑着男子兜帽下的半张铁质代面,搓搓手底气不足地打商量,“那您之前说的赤甲虫,能再给我看一眼不?” 男子不喜地皱眉,眼刀一扫,卯蚩本能地跳开,双手举起来示意他自己可没碰着他一丝一毫。 离太近了这位祖宗嫌弃。 奈何他的的确确对祖宗手里的小宝贝们牵肠挂肚,每次都要腆着个脸问上一问。 果然,这次祖宗仍是懒得理他,还没等他站稳就转身离去。 暗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从梢头泄下的月光再追不上他的脚步,不甘心地漫在黑暗同皎洁分裂的边缘。 “小气巴拉的,”卯蚩嘟嘟囔囔地重新一屁股坐下,把银子揣怀里了,“都亲自来了,这人咋不自个儿去周围镇上找找哩……” 火堆里噼里啪啦蹦出来一个花生壳崩他脸上,唬了他一跳,掩饰地摸摸面皮边缘,扭头看人有没有回来,不敢乱说话了。 此时,晏家庄深夜有一人拜访。 仇侠一手提着一串礼盒,衣上尚带着湿润的凉意,微微气喘地站在门外叩门。 守门人问了姓名去里面传报了,他安静等着,忽而抬头,察觉一丝微妙的不详。 转身走到下山的阶前,目光警惕地在朦胧月色下搜寻。 晏楠刚打开门,便看见了他略显僵硬的背影。 因红绸和幽深山林的确是不大合适,小姐只下山一次回来就赶去找他让人把那漫山遍野的绸缎给去了,只是他们觉得喜事刚办完就撤东西不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只将红绸去了,把那些小小的平安结隔一段路给留了一个。 山间树木高大,枝繁叶茂,夜间看不真切,难窥形影。 但倘若居高临下看去,借着月色尚能隐约瞧见一两点不一般的颜色。 仇侠缓缓攥紧了拳。 晏楠顿了顿,慢条斯理走出门,道,“仇少主,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仇侠缓缓回头,语气还算冷静,“多有打扰,不知晏家主是否歇下,在下有要事交代。” 晏楠诧异抬眉,还算侧身让了让,“不巧,天色已晚,家主已歇下数刻,仇少主请进来罢,委屈先在庄中歇上一晚,明日再谈。” 仇侠眼底暗藏的急切和期望渐渐泯灭,最终归于平静。 礼盒不轻,装着精心挑选却又不失礼节的茶叶点心等等,细细的丝绳在他指上勒出浅浅的痕迹,仇侠垂眸,淡声道谢。 若不是找晏子初,便没机会见晏家小姐。 可他舟车劳顿,却忽略了一事……不知现如今,晏家小姐还在不在庄内,等他有机会“偶然间”见上一面。 仇侠跨入门,蹙眉,鬼使神差地再次转身朝山下望去。 微风拂动叶浪,仇家也在山上,这声音他自小听着,已是十分熟悉,此时却仿佛融入了其他东西,变得有些陌生刺耳。 “仇少主,这边请。” 晏楠接过守门人递来的提灯,对他轻轻颔首。 仇侠收回目光,眼尾似有异色,沉默不语地随他步入园内。 睡是睡不着的,晏子初拧眉端坐于案后,一手轻轻揉着颞穴,脸上堆满了“哎我这妹妹行情太好这可怎么行”的微妙自得,伸手,“茶。” 晏敛欲言又止地瞥他一眼。 嗯……不论怎么明日要和这给小姐行情添一把火的公子见面的还是您。 晏子初接过他递来的酽茶喝了几口,眼下是遮不住的青黑,问,“那一批掺了禁物的货查出来源头了吗?” 晏敛默默把茶杯放远了些,挪过来一盅梨汤,说道,“祥南铺子里流出来的,但再往下查线索就断了,据掌柜的交代并没有往里掺东西。” 晏子初嗤笑,“什么东西,还能凭空出现不成?” 晏敛皱眉,当下周身气势一冷,像是下一瞬便要撸起袖子找人打架般,“已让人看着他,不怕他不说实话。” 晏子初点头,目送他离去,下意识往旁边伸手拿茶杯,送入口中却是甜的。 不过他没怎么在意,将就着喝了几口,后知后觉这孩子脾性长的越来越像前些年的某人了。 至于仇侠,在那些人身边好生生长成人的孩子没几个不是懂事的,好说。 然而有人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知情达理,毕竟生活本如一潭死水的人猛地见了点颜色,就怕前面是头破血流的结果,也是要心存那么一点点期望去死死抓住的。 夜幕下,仇侠整了整衣领,面色严肃地推开了门。 京都,深深院墙内一人抬头呆呆望着月色,两颊凹陷,面上血色尽无,眼瞳上似是蒙了层阴翳,目光无神而麻木。 是夜里了,他该去睡觉了。 脑海中有这样的声音响起,男子愣了许久,晃悠悠地转了个身,像是木头做成的人偶一般,不自然地像房中走去。 月轮冷清的光照进窗子,吸引他又停下来,神情恍惚地抬手去触。 宽大的袖衫随他动作滑下,露出伤痕累累的两条胳膊。 刺痛似乎是猛然间生起,他一个激灵回神,目露惊恐,连连后退狠狠撞在实木桌上。 是了,他已经不记得今夕何夕,被囚在这座深深院落几日几月了。 周遇缓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被两人提着胳膊扔进这里的时候还是夏日,夜晚天气也炎热,虫鸣躁动不安,而如今现在,夜风却不知从何处裹挟来了幽幽凉意,悄无声息侵入衣衫,经久不散。 他的神色悲戚得可怕,无力下滑,瘫坐在冰凉地面上。 双唇攒动几下,周遇惨白着脸,疯子一样地低喃,“淮南……水患……得修大坝……户部拨下来的银钱……都不见了……都不见了……不要拦我……不要拦我……” 眼眶中蓦然淌下两行清泪。 秋风一吹必会雨天连绵,现在不修大坝,等入秋后,等入秋后就迟了啊! 若真有水患,淮南两岸必将颗粒无收,百姓们连过冬的口粮都屯不下来!水患必有瘟疫,再加上山贼肆虐,到时民生堪忧啊!! 他伏在地上,十指死死抠着地砖,骨节泛着惨淡的白,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竟白眼一翻喷出一大口鲜血。 明日那些人又会来看他,不行!他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对了,需得记住。 ……不能,不能喝药。 那些人强逼他喝的药一定有问题,会使人神智不明,恍恍惚跟做梦一样。 周遇咬紧牙根,口中血气浓重。 一定不能喝药。 第三百四十四章 暗流汹涌。 趁着夜色,马车悄无声息驶入外城,林间的月光偶有中断,叶影明明灭灭地照在帘上。 车内,顾长云眉头轻蹙,原本望着外面出神,听见声低喃,立时垂眸望枕在自己肩上的人,以为是被月光照的睡不舒服,大掌虚虚笼在她眼前,轻声哼起小调哄她好眠。 潺潺的流水声流淌在不远处,云一骑马行在后侧,眸光锐利扫过阴森林间。 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入城。 顾长云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抬手将小几上摆着的,在月光笼罩下显得异常冰冷的令牌拿到手中摆弄。 云五一手牵着缰绳,面上一本正经环视四周,而另一只手偷偷摸摸探向腰间,从荷包里摸出一粒桂花糖出来。 帘内传来人声,“云五。” 饶是有意压低嗓音,在这静寂无比的夜里还是让被点名的人惊得僵硬了身子,指间夹着的琥珀似的糖块一个不妨掉到地上,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沙石间看不见了。 云五心里哀嚎,老老实实扭头俯下身,把耳朵凑到窗前,小声问,“咋啦侯爷?” 顾长云眸光一暗,从窗内探出手。 暗青色的穗子松垮垮缠在长指间,月光一照,手腕上的肌肤愈发苍白,浅浅透出淡青色的经脉。 语气淡漠,“拿着,进城门时要用。” “哦,好。”云五接下,好奇地在掌心翻看一番,铜制的令牌上“明平侯”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寥寥几笔云纹勾缠,被林间阴翳一照竟像是显得有几点斑驳锈痕一般。 他有眼见地退开,驱马踢踢踏踏地走到最前面把令牌塞给云三。 云三瞥他一眼,目光落到怀中,莫名掺上一丝嫌弃,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衣内。 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树林,不知是因夜间水汽缠绕还是如何,行过桥头,蓦地生出凄冷清幽之感。 云卫更加警惕,然而一直等到停在城门前周遭都尚无一丝异样。 城门上下几排火把,守卫的士兵仔细观望城下之人,一人举着火把往后一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云一皱眉,不动声色给云三使个眼色,几人先后下马,靠拢在马车左右。 连翘似是察觉到外面气氛逐渐凝固,紧张地攥着帕子悄悄透过帘缝往外看,少年脊背挺得笔直,青松般挡在车门前。 不多时城墙上多出一人,身着盔甲的城门校尉眯眼打量几眼,随即看到检查路引的守卫惊慌失措地变了脸色。 他看着手底下的人颤巍巍捧着令牌举在面前跪下行礼,也是一惊,顾不上责怪传话的人没长眼看不清是谁的车马,一把推开身边好奇往下看的人,抬声喊,“快!开城门!” 这声音吵醒了云奕,睡意沉浮间下意识蹭开顾长云的衣襟埋脸进去,不满地哼哼两声。 顾长云连忙顺着人的后背拍一拍,撩开帘子低唤,“云一?” 云一应声回眸,“侯爷何事吩咐?” 顾长云冷笑,“你去前面看看,开门的人是死了不成?夜深露重的,有什么理由值得本侯这么白白等着?!” “敢情是有人不情愿本侯回京不成?!” 城门校尉匆匆忙忙开门赶出来,正听见这句话,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后背冷汗唰地下来一层,忙跪下谢罪,声如洪钟抱拳喊道,“卑职刘洪见过侯爷!手底下的兵没长眼动作拖沓,还请侯爷恕罪!” 他刚一出声顾长云便捂住了云奕的耳朵,然而还是不能够,眼看着怀中人长睫颤动着睁开眼,暗暗在心中给这人记了一笔。 到家了? 云奕温顺地抬起下巴让顾长云摸摸,睡眼惺忪地做口型问了一句。 顾长云心生爱怜,在她下巴上亲了亲,低声哄道,“快了,睡罢,到家我抱你回房。” 云奕余光瞥过外面,知道这应该是在城门处,便放心地阖上眼,脑袋往人肩膀一靠继续酝酿睡意。 顾长云用薄毯将她好生裹在怀里,确保若是掀开帘子不会让外面的夜风扑了她,淡淡开口,“客套话不必多说,本侯舟车劳顿,刘校尉,若令牌无异便快些放行,少磨磨蹭蹭的。” 刘洪额上冷汗直下,不住点头,“是是是,多谢侯爷指教,”他带领身后一干人等让开,低头恭敬道,“卑职已命人移开路障,侯爷,请。” 云一面无表情从发抖的手中拿回腰牌,回身顺手在身上擦擦,这才递给帘内。 顾长云两指拎着穗子随意甩到软垫上,看都没看一眼,漫不经心地对外面摆摆手,扔下一个字,“走。” 云一颔首,翻身上马。 在场众人低着头不敢乱看,只瞅着面前地上碾过车轮,大气不敢出。 马车轻轻地晃,在毫无人影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南衙禁军夜间巡视,训练有素的队伍中一人身姿挺拔出众,神色清冷地投来一眼。 只一眼,便屏住了呼吸,果断大步上前拦住。 “宵禁已过,何人乘车出行?” 讨人烦的声音,冰冷的声线压着克制的微微期望,却又不着痕迹地被肃然正经包裹住。 怀中人像是觉得耳熟,不安分地顾长云怀中蹭了蹭脸,小小声“唔”了一下。 凌肖目光灼灼盯着窗帘上的绣纹,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梦呓,唇边登时泄出一丝温和弧度。 顾长云挑眉,不耐烦地勾起软垫上的腰牌甩出窗外。 云一面无表情接住,回眸,看眼前的这禁军不错眼地盯着那一角缝隙出神。 嗯……好像一不小心发觉了什么要紧事。 “大人,”他将手中物什展示给人看,“侯爷刚刚入城,正欲归家,若无他事,还是请回罢。” 凌肖缓慢地移开视线,竭力按捺住心绪起伏,顿了顿,沉默着往侧边挪了一步。 马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摆行过。 微风撩开窗帘一角,顾长云侧身坐着,面色淡淡地往外一瞥。 两人无声对视。 凌肖看清楚他怀中薄毯中裹着一人,薄毯中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满是眷恋地轻轻捉着一截属于男人的苍青色衣襟。 暗流汹涌。 “头儿?”汪习好奇地望着马车远去,若有所思,“这好像是明平侯的马车?大半夜的,明平侯回来了?” 凌肖沉着脸,指腹死死抵着腰间佩刀刀柄,眸底是翻腾的戾气和杀意。 “头儿?头儿你想啥呢?” 汪习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复,忍不住好奇扭头看他,然凌肖脸上一如往常什么表情都没有。 广超看看人看看马车背影,不知灵光一现地想到何事,十分震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继续巡视。” 凌肖仍是惜字如金,冷着脸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广超跟上,悄咪咪撞了下汪习的肩膀。 汪习扭头茫然地看他,用眼神询问他咋了。 广超不敢在背着凌肖说小话,着急地给他使眼色,眼看着汪习愈发是一头雾水,无奈,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走了。 “?”汪习嘶一口气,追上去作势打他屁股。 真是,庄律没在,没人替凌肖暗地里管着,一个个愈发没大没小的。 广超朝他做个鬼脸,快走几步,小心翼翼觑前面凌肖侧脸上的表情,察觉到周身气氛一冷,发愁地撇了撇嘴。 庄律哥不在,他们不敢随便和头儿搭话,还真是缺点什么。 隔几条街,庄府中小书房仍亮着灯。 身侧一盏清茶袅袅浮着热气,庄律肩上披一件素色外衫,翻开的兵书压在手下,目光落在窗外一处虚空凝神沉思。 忽而眸色一转,目光沉着落在院门口,手上动作利落,飞快收起兵书换成一卷文论。 庄夫人甫一进门便透过窗子看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子仍在认真看书,不免心头触动,放轻步子走到门前轻叩,听见里面传来应答声,推门进去,满眼心疼道,“夜深,我儿不必如此用功,早些回房歇息罢。” 庄律神色温和,站起来迎她,回道,“我很快就好,母亲,您身体要紧,怎么还劳动着过来催我,路上沾了凉意可如何是好?日后找人传话便是。” “他们催,能催得动你?”庄夫人失笑,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背,示意身后侍女将托盘捧来,笑道,“来,我炖了莲藕排骨汤,加了点冬菇白瓜,你喜欢吃的。” 庄律轻蹙眉头,“太晚了,您专程给我炖汤,实在是太费心神。” 庄夫人熨帖长子贴心懂事,不免心生感慨,想到她儿如今处境又是怅然伤感,她儿察言观色最是敏锐,于是忙收拾神情,含笑缓缓开口,“哪有,食材都是厨房早早准备收拾好的,费不了多少神。” 庄律神情还是不大认同的感觉,庄夫人忙推着人坐到案前,亲手掀开汤盅盖子递去汤勺,“来,尝尝,看为母的手艺有没有倒退。” 汤底澄澈,鲜醇香美,精挑细选几块嫩排,连带着浸透肉香的莲藕和冬菇白瓜片,闻着十分诱人。 庄律神色柔和几分,老老实实拿调羹舀汤喝。 庄夫人欣慰看着,不着痕迹微微侧身,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让她去外面候着。 侍女俯身,轻手轻脚退出门外,会意地掩上了门。 庄律怎会不知这是要做甚,心中叹息,沉默着等庄夫人先开口。 果不其然,庄夫人坐到他身侧,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在桌下搅着帕子,小心翼翼开口,“我儿,这几日都见你闷在房里……可是不喜欢你父亲替你寻的新差事?” 庄律动作停了停,无奈笑道,“没有,应先生儒雅宽厚,学识渊博,待人处事教我不少,”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几卷书册,“先生赠我文论,让我在家好好静心研读,日后更好助他处理学中诸事。” 闻言,庄夫人暗暗松一口气,面上笑意更深。 应先生乃是太学学正,为人自然是她信得过的,她只是怕庄律存着心结,做事不安稳,好不容易给他寻了个文职,担心他钻牛角尖一蹶不振,悄不作声给辞了继续闷在家里。 “好,好好,你能适应在他手下做事便是极好的,”庄夫人心头一块大石头稳稳放下,捂着胸口拍了拍,不禁眼眶有些发湿。 庄律低下头喝汤,掩去眸中深色。 片刻后,他将庄夫人送至门外,安静立于月色盈盈中目送她们身影转入拱门后不见。 树叶簌簌,声音温和而安宁,桂子藏于枝叶深处,试探着吐露芳香。 低低的叹息微不可察,不留痕迹地融入远去的夜风。 庄律转身,反手关上院门,将皎洁月色拒之门外,独身靠在门板内侧,神情竟有几分落寞。 第三百五十一章 竖子敢尔。 三合楼里的众人对云奕毫发无损地归来表示了极大的喜悦,后厨当下辟出来一块空地,两个厨娘挽起袖子热情问她想吃点什么,又说哎呀小姐瘦了那么多,一定要多喝点炖汤补一补。 因厨房烟气太大而被拦在门外的云奕扒着窗往里看,目光扫过炉子上那一溜汤盅,忽而觉得有点撑,乖巧笑笑,“好啊,我想吃西湖醋鱼,还想吃蟹粉狮子头。” 厨娘挪过去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哎呦,两道菜怎么足够,要不刘嫂给你煨个佛跳墙?要不然鸡茸金丝笋,再来个翡翠珍珠鲍?” “刘嫂嫂莫要心急,”旁边一年轻些的厨娘掩唇调笑,“就算是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全摆一桌上,咱家小姐一口也吃不成胖子呀。” 刘嫂回头望她,笑回去,“你还说我,你那炉上是什么汤?我都闻见鲜味了,竹荪肝膏汤罢,也得费不少心思。” 云奕笑眯眯听她们俩说话,听后面脚步传来,扭头一看是捧着菜单子的三儿。 少年磨磨蹭蹭地挪到她身边,云奕见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并不去传话,好奇地撸了把他的马尾,问,“怎么了?累了就让晏箜替你一会儿,左右他现在闲着。” “我不累,”三儿摇摇头,用单子挡住嘴,小小声飞快嘟囔了一句什么。 云奕没听清,就又问了一遍。 “我说……”少年吞吞吐吐,目光闪烁却隐隐带着莫名的兴奋,凑到她耳边道,“小姐,我看见明平侯又跟他那些酒肉朋友一齐出来花天酒地了!” 云奕挑眉,捏捏他的脸,“在哪看见的?” 三儿明显激动起来,“就在咱们楼里,二楼楚谡间,这就是他们的菜单子!” “给我看看,”云奕好奇地翻了翻他手里的单子,想了想,“把他们的酒水换成楼里最贵的,每道菜的价钱都加上三成。” 少年原本失落一瞬的脸上复扬起笑容,重重点了点头,三两步窜进厨房。 她该想到赵远生会邀某人来三合楼,云奕唇边勾起抹玩味的笑,盯着炉子看了一会儿,感觉离用饭还早,便转身去后院找月杏儿他们去了。 被留着看家的晏箜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渐渐离去的身影,忽然眼前一亮,瞅着她俩又拐了回来。 他猛地站起,像是只期待惊喜的大犬一般眼巴巴等云奕说话。 “什么眼神,欺负你了似的,”云奕失笑,瞥一眼茫然的月杏儿,道,“不是想跟着?走罢。” 方才忽然想起上次带月杏儿去百戏勾栏的事,而现如苏柴兰行为愈发怪僻狠毒,多个人护着小姑娘不算坏事。 一路上晏箜殷勤得很,时时刻刻注意着两人的目光,但凡她俩的视线在街边摊上哪个东西多停留一息,便默不作声地主动去买了递给两人,表现好得不行。 月杏儿自然而然地接了好几个小玩意,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惬意地眯起眼。 后来经云奕不经意揶揄地一看,才后知后觉感到害羞,背地里掐一把围在自己身边的晏箜,不许他勾自己的手腕,也不许他再跑来跑去的买东西了。 云奕倒很是受用,受用的同时免不了想起自己那口子,撇撇嘴,表情溢出一丝丝的嫌弃。 ……也想就这么手牵手地出来逛夜市,呵,可惜某人现在还正花天酒地呢。 顾长云特意在窗边站了许久,只说是酒吃多了在那透透气,方才还正应和的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一转便全替换成了不耐和压抑着的焦躁——酒过三巡,他只见了伙计一人,且还是先前与云奕交往亲昵的那名少年。 况且这少年非但面色并不厌恶,还沾带着丝丝缕缕的喜悦……实在是反常极了。 到现在连云奕的衣角都没看见一截,出去玩了? 赵远生满身酒气地举着酒壶晃悠过来,一手搭在他肩上,醉眼惺忪地笑着和他说话,“怎么了长云?这外面也没好看的小娘子啊——” 他压低声音,眼底闪过一瞬清明,嘿嘿一笑,“你且等会,过会儿咱们再要两坛酒,把他们灌醉再走。” 顾长云心不在焉地勾勾唇角,看他又回过去扎人堆里拎着酒壶周旋。 他挑眉,漫无目的地想,不管怎么说,赵远生这人在声色犬马上还真算是有天赋。 房中酒香醇厚,热浪一阵阵地蒸腾上来,顾长云微微拨开衣领,面无表情咽下一盏凉茶。 明月高悬,月光一视同仁地照着京都每一寸屋顶,像是独目,冷冰冰俯视这方城池中的人。 近几日皆是安宁,众人似乎忘了前些天的喧嚣和吵闹,重新其乐融融地聚在街上,为夜间集市添一分热闹。 南衙禁军分散隐在暗处,巷尾,一名男子长身而立,如月下青竹,一手扶腰侧鎏金佩刀,一手轻柔地托着一方淡青色的绢帕。 皎洁月光与砖墙投下的阴影在他肩上分割开来,冷硬轮廓和柔和垂下的目光对比分明,却奇妙而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几团绯红在淡青的底色上安静绽开,这是偶然得来的惊喜。 他低眸凝视许久才小心叠起,仿佛偷来一朵元夕时璀璨的烟火,秘而不宣地藏去怀中。 然而今夜留给他暗自欣喜的时间太少,离开巷尾不消一刻汪习便快步寻了过来。 “头儿,咱们的人说那些人有动作了。” 凌肖眉眼蓦然锐利,森冷寒意猛地弥散开来,沉声呵道,“走。” 月光饶是皎洁,但照不亮所有的角落,无数人影闻风而动,如鬼影幢幢,于暗处一闪而过。 他们似是自地底爬出的鬼魅,悄无声息,有条不紊地飞快朝同一方向涌去。 河边,花灯在泛着微微涟漪的水面上随风浮动,暖黄的光亮与朦胧的倒影相得益彰,惹得游鱼也忍不住靠近些许,轻轻触花灯的下叶,画面显得分外和谐安宁。 双眼上蒙一条素色丝带的少年若有所感,抬头望向天际。 “哥哥!我回来了!” 扎朵举着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从人群中挤出来,笑意写在脸上,小跑着回到他身边。 扎西听她脚步匆忙,不禁开口提醒她慢些,浅浅笑道,“不必慌张,我就站在这里,其他人挤不着我,我也丢不了。” 扎朵将那串果子更大的递给他,半开玩笑地说,“那可不一定,哥哥生得这般好看,万一路过的哪个小娘子一见倾心,把你拐跑了可怎么办?” 扎西看不见她眼底似有若无的担忧,只轻轻笑开,面不改色忍下胸口一阵刺痛,低头咬一口酸甜可口的海棠果,慢吞吞道,“走罢,咱们回了,过会儿人太多,真把你挤丢了我可不知要去哪找。” 扎朵连忙答应,习惯地扶上他的小臂,转身离去时扭头往河面上粗略扫了一眼。 花灯太密,不知多少人将心愿寄托在其上,晃得人眼花。 她使劲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护着身边人挤入人群。 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摩肩接踵,云奕本能地感觉不对,深深皱眉,将月杏儿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叮嘱道,“晏箜,别走散了。” 晏箜亦是神情古怪,不动声色抬手护在月杏儿身后,用自己的身子隔开众人。 不安和疑惑纷至沓来,云奕带着他们两人顺着人群走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回头,“你们两个先回去罢。” 她说着,将月杏儿往晏箜怀里推了推,眸光沉沉,不容人拒绝。 晏箜看她面色严肃,张了张口,但目光下落到怀中少女轻轻打晃的珠花发钗上,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旁侧有个杂耍的摊子,忽然放起一人高的焰火,引起围观众人一阵叫好。 云奕拽着晏箜的领子将他拉近了些,直直望着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语气冰冷坚定,“走大路,其他的一概不管,带月杏儿回三合楼。” 月杏儿饶是心急如焚,也知现如今最好便是回去找人,乖乖主动抱住晏箜的胳膊,怕被别人看出异样地勉强笑笑,“我知道的,跟他一起回去,不乱跑。” 一定有人在暗处—— 云奕刻在骨子里的战栗感猛地苏醒,周身警惕飞快运作起来,一心想快些与他们分道扬镳,点点头一句话没说就转身淹没在人海中。 晏箜依着她的模样照做,低声道一句失礼,将月杏儿虚虚环入怀中,护着她匆匆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杀意似是隐在夜间的暗潮,一下下地冲刷着名为未知的防线。 借着人群的遮挡,云奕不着痕迹褪下手腕上的玉镯收入怀中,袖中寒光乍现。 像是被拥挤绊住脚似的,她于街头停了片刻,抬眸望一眼不远处各色绚丽花灯,眼底杀意涌现。 她想到有人会急不可耐地欲对顾长云下手,但今晚,也忒着急了些。 机不容发,是刺杀还是试探已不重要,京都是顾家上下几代以命相护的地方,合该是小侯爷的地盘。 云奕神情冷肃,眸色渐渐沉静下来。 她恍若换了个人,多日下来被顾长云和家里人养着的慵懒温润气质尽数消失殆尽,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席卷而来,利刃离鞘一般锋芒逼人。 旁侧经过的路人不由得浑身一颤,面露茫然之色,但寒意也只是一息之间,转瞬即逝。 云奕置若罔闻,敛眸疾行。 ——早在数年前她便承诺过,没有人能在此地伤他。 竖子敢尔。 第三百五十二章 “雏凤清声。” 七王爷习惯了靡衣玉食,马车上檐的流苏晃晃悠悠,其中夹杂的金线微微反着碎光,这原是王爷府中最为低调的一辆马车,但奢靡的外观和细致的华纹还是足够引人注目。 顾长云与赵远生同乘一辆,仿佛丝毫未发觉这热闹喧嚣之下的汹涌暗流一般,单手支着额侧,饶有兴致地打量车壁内精致的装饰,思索若是金屋藏娇,是不是也该给家里的那位准备一辆这样的车马。 香风一阵紧接一阵,熏得他有些头疼,耳边赵远生啧啧两声,揶揄地示意他往外看。 漱玉馆鬓影衣香,一人手持团扇,身姿曼妙立于楼上栏后,绰约多姿地抬手扶了扶耳边一朵花瓣层叠的嫣红芍药,眼波缱绻,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这红尘中女子痴心难得,长情少之又少,”赵远生一摇折扇,没个正形地感慨,“要我说啊,这楼馆主对你实在是有几分真心。” 顾长云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略略对楼上那人抬了抬下巴,笑意浅淡。 才几分真心,也好意思在外大肆招摇。 赵远生看他眼底似有轻蔑之意,不由得暗骂一句薄情儿郎,脸上也带了点嗤笑,往后吊儿郎当地一靠,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 顾长云好笑地轻轻踢他一脚,“怎么,心疼了?你这不也是要往春水居去,乐不思蜀还有脸笑别人。” 赵远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朗声大笑,“人么,就是讲究个消遣,漱玉馆么,明个儿再去,明儿再去,到时候你且好好哄哄清清,一切都好说。” 顾长云懒得理他,嗤笑一声看向窗外。 马车慢慢地走,载着两人往花街深处行去。 萧府,夜色清冷,严君益取了厚些的外衣,轻手轻脚上前,替站在窗后望着外面缄默不语的萧何光披上。 侍人端着呈有热茶的托盘低眉顺眼候在门外,几声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不多时,严君益便皱着眉出来,要她再去烧一壶热水。 支开其余人,院中一下子变得愈发冷清,萧何光淡淡扫过假山石旁一角芭蕉,抬手拢了拢衣襟,呵一口气,身姿凛然挺拔,隐约可窥得数年前傲然如松的风骨。 严君益掩去眼神惋惜之色,捧热茶上前。 “老爷,天晚了,回房等罢。” 芭蕉叶片生得厚大,似能作舟以行川谷,济四方之不通,然这庭院之中无山川无溪谷,覆水于坳堂之上,寸步难行。 萧何光敛眸,“不必。” 严君益望他衣中清瘦,目露不忍,刚要再劝,听他缓缓开口,询问道,“今日元晟功课如何?” “公子的大字习得日有进益,虽未至银钩虿尾,但可见一二分老爷年青时的笔锋,古文也读得通透。”严君益稍展眉头,语气中添了些赞赏。 萧何光阖上眼,嗓音沙哑,“策论如何?” 严君益略一思索,“雏凤清声。” 萧何光忽地咳嗽起来,严君益面色陡然一沉,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半晌,萧何光缓一缓,淡然颔首,“万丘山殚见洽闻……” 话锋一转,“可担帝师?” 严君益心惊,始料不及,试探道,“帝师当议论英发,德才兼具……老爷还请慎思。” 帝师二字,非常人能所担。 萧何光神情冷肃,捂着胸口低咳不断。 教他的先生也曾是帝师,时北方民生凋敝,官场腐朽黑暗,先生好友一一落狱,心灰意冷,遂两袖清风,辞官北上,一马一书箱,于隆冬雪夜飘然洒脱远离京城,转身投入寻常百姓当中,为生民立命而殚精竭虑。 有幸一睹帝师风采,轨物范世,后半生念念不可忘怀。 思泽于民从不是一件易事,先生晚年缠绵病榻,口中仍喃喃着政令当简方可推行于民,但穷极一生,换来的却是见弃于朝堂,不名于天下。 可叹。 萧何光轻叹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严君益知他心事沉沉,知趣地安静下来不去打扰。 万丘山是才,但非是良才,萧何光心中早有计较,微微侧身,眼底暗芒滑过,“帝师一事暂且搁下不谈,时辰不早了,给凌肖传信,让他带人去——” 严君益神情一紧,连忙应下,急急转身离去。 屋角滴漏不断,声声入耳,宁静的夜色被掀起涟漪,荡开的波层中藏着不可告人的心计。 身侧无人,萧何光心中念过顾氏,终于舍得露出一丝怜惜之色。 不过是药笼中物罢了。 漱玉馆,屏儿忧心忡忡地望着楼清清投在纱屏上的剪影,踌躇着轻声开口,道,“清清姐,今日新启出来的桃花酿味正好,我温一壶来,您且尝尝罢?” 楼清清坐于妆镜前,不紧不慢地用帕子一点点将唇上嫣红拭去,再饱蘸胭脂,重新描上更为潋滟的颜色,妩媚一笑,“好啊,用先前顾公子赠我的白玉雕花双耳壶盛,配桃花酿好看。” 没料到她如此轻易地便答应下来,屏儿微微一怔,担忧不减反增,面带犹豫,并未离去。 楼清清转眸,眼尾脉脉含情,轻笑,“怎么?还怕我因顾公子今晚不来而郁郁寡欢,大发脾气不成?” 屏儿讪讪地低了低头。 妆镜中的女子妆容娇艳,貌美如花,眼中神情却与她唇边浅笑大相径庭,冷静得可怕。 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更何况,她从未与顾长云有过什么亲昵过人的关系。 过去只不过是两个同困于无形牢笼中,互通有无的可怜人罢了。 她虽是这般镇静地想,但绢帕上被攥出的红痕仍暴露出其不宁心绪。 无怪乎其他,风月场上的人总是对一些事较为敏锐,方才从楼上低眼一瞥,俊俏儿郎神情依旧风流倜傥,然颈侧红痕一二,实在是……扎眼得狠。 江南多佳人,这一路上,怎可能会无人投怀送抱,风声刮回京城,她听说过不少明平侯隐姓埋名,与佳人一夜风流的流言蜚语。 染红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楼清清对镜露出最为妩媚的笑靥,柔声安抚,“不打紧,你且下去温酒罢,若是得回便生气一场,纵是有七八个健朗身子都经不住。” 她略一顿,语气染上淡淡的几分嘲讽,嗤笑,“更何况又未有人耐心来哄,值不当的。” 屏儿展开眉头,以为她终是看得透彻了些,放下心来,语气轻快道,“姐姐能这样想便好,我下去温酒,再给姐姐拣一碟子味好的点心上来。” 芍药花瓣微颤,楼清清含笑点头,听她的脚步远去,面上神情陡然一冷。 嫉妒如野草疯长,杀意骤起,她抬手,描唇的细笔被重重扔到桌上,溅点鲜艳的红。 铜镜上亦有一串红珠,连起来似是美人垂泪,映着身后银烛,红意仿佛不顾一切地燃烧着。 夜色浓重,泛旧的木地板上踩着一双赤足,大红的纱衣垂下拖在地上,脚腕上细细的金链上缀有小巧金铃,走起路来一下一下地脆响。 守在门外的阿骨颜猛地抬眸,回身望向身后出现的那人。 如苏柴兰笑眼盈盈,饶有兴致地歪头望他,挑眉,“你反应好大。” 阿骨颜只瞥了一眼便克制移开目光,低声道,“主人,中原将要入秋,夜里寒气凉,您……” “那便把毯子拿出来铺到地上,”如苏柴兰不耐地打断他的话,眼波一转,又愉悦笑笑,手指勾着腰间金饰,连带着大红纱衣一起提起,低头打量,含笑问,“你喜欢这种?” 阿骨颜垂眸缄默不语。 如苏柴兰目光一寸寸地打量他,看他宽阔的肩膀,被腰带勾出的劲窄的腰,还有衣下长且直的双腿。 明明低调得像是要融入夜色,却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阿骨颜呼吸停滞,有些耐不住他的视线,偏头,“主人,属下该动身了。” 如苏柴兰笑容一敛,只觉扫兴,冷笑着走到栏后举目远望。 灯影幢幢,街上人潮涌动,影子随人一起晃动,于是在这人间热闹中像是藏着一半的鬼魅,荒谬不可说。 “那你去罢,”他转身,腰间金饰叮当作响,一双异瞳流光溢彩,顽皮地勾起唇角,“吾告诉你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阿骨颜回神,脸色有一瞬的黯然,“属下记得。” 如苏柴兰想了想,摘下那串金饰上一块巴掌大小雕有兽首的金牌,眸色深深,缓缓拉开他的衣襟塞进去,笑得意味深长,“你从未让吾失望。” 阿骨颜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半跪于地上,抬手置于胸前俯身,“不负狼主期望。” 如苏柴兰抬起下巴,宽袖一扬,转身离去。 柔软的红纱被风抚到阿骨颜脸上,像是有情人间的惜别。 宛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静水面,只惊起了一人,云奕凝神留心周遭,余光瞥国隐于暗处的铁甲禁军,却未能抓住刚才那一瞬的杀意浮动。 人群的喧嚣似是潮水,来者不拒地涌入耳中。 “哎,我刚看见……明平侯……此次回来……疑心……” 云奕猛然停住脚,目光锐利破开人群,牢牢锁住一人。 青衫折扇,面生,并不是朝堂上的文官。 那人似是放心人群的隐蔽,犹在小声咄咄逼人,“明平侯此番去江南远游,明面上说的养病,可谁知他背后居心何在?!你怎能笃定,这背后并无其他心思?!” “要我说啊,还是得留心着些啊……” 云奕眯起了眼,冷笑,缓缓逆着人流往那边行去。 她脑中飞速盘算,此人口无遮拦,必是有人幕后指使。 若南衙禁军与离北敌方混于此地,看如苏柴兰那如狼似虎的架势,今夜这一遇上,少不了有人要横尸当场。 在此刻将这种别有深意的流言散播出去,如苏柴兰,背后是离北,南衙……背后是萧丞。 宛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云奕忽而僵在原地,指尖都被冻得发麻。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亦或是皇上。 一时间,拥挤的人群像是漩涡一般拽住她的小腿,使她微微窒息,止步不前。 夜色下,一张贪婪巨口于天幕下无声张开,狞笑着锁定了猎物。 这次有人想下狠手——若与外敌勾结,势必有人卷入深潭,再翻不了身。 她毫不犹豫转身,神情冷凝,拨开人群加快步伐去寻顾长云。 电光石火之间的想法荒谬大胆,云奕想事惯是透彻到底,但这次却陷入犹豫。 单单是想诬蔑明平侯有叛国异心的话,今夜实在是大费周章,怕是有人只是作壁上观,借势为之,铁心铁意要将干干净净的明平侯拉入泥潭。 赵贯祺本就起了疑心,昔日的交情像是薄纸,挡不住朝堂上汹涌的恶意。 云奕心底又是发寒又是刺痛,实在是心疼小侯爷,又为他不值,什么事都不干还有人总想着暗地里扎他一刀,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 但专门拿离北来掺和,成心恶心谁呢。 第四百四十六章 难缠的主儿 不远处便是座醒目气派的楼阁,离三合楼愈近,韦羿这心里就愈来愈发虚,很不踏实。 晏剡悠闲地抛着手中梨子走在前面,再一次,他不动声色往旁边瞥去,晏箜那小子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偏移,迅速望来,露出个无辜的微笑。 “……”这小子,怎么看着不太明显,总感觉越长越精了。 晏剡不用回头就能大概猜测到后面什么情状,无声大笑。 三合楼中,柳正似有所感地抬眸向门外望去。 正在旁边收拾茶具的三儿听见自己名字,扭头看去,见他勾了勾唇,笑道,“有客人来了,去备壶好酒。” 三儿虽不解,但还是乖乖应了声,一面扭着脖子往外面看一面撩开帘子去了后院。 秋日人总是要比其他时候浮躁些,又因草原上秋天甚短,草木由荣至枯不过三四天内所见的事,这种心浮气躁对于如苏力来说被成倍地拉长,让他好端端坐着都不太能坐的住。 月杏儿帮他想个法子,最开始教他练字,但身形张开的少年捏不稳细细笔杆,写出来的笔画歪歪扭扭不说,字没写半张就已经蹭了一脸墨水,一抬头活像在炭房摸爬滚打过一样。 两人都不是能静下心来好好写字的人,努力了三四日都不见效果,泄气地一齐把笔墨收进了最里面抽屉里。 柳才平好笑地坐在二楼檐下躺椅上看他们忙活,眯眼把小茶壶凑到嘴边吸溜一口,看天边飞过一行大雁。 晏箜近日总不大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问起来也是支支吾吾的,他惯不会说谎,月杏儿猜或许是庄主给他下了什么吩咐,撇撇嘴也就勉强算是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 只是这样一来她突然就觉得周围空了下来,大半天都无事可做,闲得收拾屋子时翻出来久违的针线筐,便突发奇想要绣一只香囊,然后装进去晒干的桂花和香料,也算是个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就在她认认真真坐在椅子上挑选针线时,同样闲的发慌的如苏力凑了过来,好奇地拖长声音问这是要干什么。 月杏儿似乎是发觉到了他眼底掠过的一丝光亮,鬼使神差地拣了针线当他面绣了几针——于是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如苏力着迷似地捻着绣针捧着绣绷,专心致志在檐下一坐就是一天,周围的人声全然影响不到。 月杏儿忙活完自己手里,扭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各种颜色的绿叠加在一起,糊成一团完全看不清楚形状,上面飘几缕蓝色的线,针脚是十分带有个人风格的粗犷。 倒也算是歪打正着给他找了个事做,便也随他去了,月杏儿盯着自己的绣图看了会,不大满意地另从箱子里寻了块布料出来。 他们两人并排坐着忙得忘了吃点心,三儿捧着套青瓷茶具经过时,便看到这么一副诡异和谐的画面,看月杏儿还好,目光一转便不受控制地起了身鸡皮疙瘩,匆匆收回目光跑去舀酒了。 不多时,月杏儿吸了吸鼻子,微微惊讶地探出身子往酒窖看,嘀咕道,“什么啊,怎么是三春雪?” 如苏力没抬头,顺着问,“啊?什么雪?” 月杏儿翻个白眼,喊住步子飞快稳当的三儿,“谁要的三春雪啊?” 三儿刹住脚站定,回头看她,眼神也很茫然,“不知道啊,柳哥让舀的,说是有客人来。” “客人?”月杏儿喃喃重复一遍,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名,不知为何忽地激动起来,放下针线筐提裙掠过他,声音飘回来,“愣着干什么,送酒去啊!” 然而等她兴冲冲一掀帘子,却看见一张虽是熟悉却并不那么想见的脸。 “……” 刚坐下的韦羿被她这动静吸引到扭头对视,清晰明白地看见她脸上笑容起落,外加一句没甚感情的发问,“他什么时候也算是客人了?” 韦羿眼皮跳了跳,回头看向微笑饮茶的柳正,皮笑肉不笑道,“不知您几个是哪位想吃点新鲜的啊?” 晏剡挑眉,把他的小筐摆到桌上,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笑嘻嘻道,“别那么小气嘛,韦兄,这不是听您和令正温柔小意的故事听入迷了么,特意邀此一叙,啊,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韦羿刚要挤出来声冷笑,却听见旁边早有人先他一步。 月杏儿用三儿的脑袋抵着帘子,啧啧称奇,“令正?晏剡,你是不是晚上没睡好耳朵瞎了?” 话毕,她一撒手把满脸无辜的三儿推出去,百无聊赖地转身消失在帘后,将“没意思”这三个大字赤裸裸留在原地。 韦羿嘶了口气,不可置信,“这小丫头,怎么和某个人越来越像了?” 晏箜不好意思笑笑,连忙跟过去了。 “是罢。”晏剡笑的得意,提壶给自己斟了酒,刚要送去嘴边,被一柄纸扇轻轻点住手腕,顺着往上看去,柳正淡淡一笑,道,“给客人斟酒。” 晏剡眉头稍抬,饶有兴趣地手腕一转将酒盏送至韦羿面前。 呵,狼崽子长大了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韦羿毫不客气,接过便饮了一口,眼前一亮,“好酒。” 晏剡笑了下伸手再拿一酒盏,不多不少,正好倒约一指的高度,若无其事往旁侧一推。 柳正折扇一抵,听见细微的水声晃漾一下,抬眸对韦羿微微一笑,“韦兄,见笑了。” 韦羿漫不经心瞥了眼那小筐,目光不动声色扫过楼上,“反正都在这楼里了,拐弯抹角的话不必说,你们想问点什么?” “哎,先说好,我这才回京都没几天,你们要是想问有关您家那位姑爷的,我可真不知道。” 晏剡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打趣道,“别紧张啊韦兄,我早说了,唠唠家常——” 韦羿信了才有鬼,复又将询问目光投向但笑不语的柳正。 柳正目光略微低垂,淡淡落在杯中渐歇的涟漪之上,轻笑,“家常之外,倒真是有一事相求。” 韦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来听听?” “韦兄乃江湖中人,在下想向您打听打听,可还记得苗疆一带出过一位极擅驱使蛊虫的神婆?” 这话白彡娘子问过。云奕也问过。 韦羿神情有一瞬的古怪,眨眼间恢复寻常,“神婆?苗疆自古以来便是奇蛊肆行之地,一个寨子能出几个神婆,你这……说的哪位?” 柳正不为所动,云淡风轻一笑,道,“自然是您现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 韦羿静默片刻,抬手捏了捏眉心。 好嘛,又是个难缠的主儿。 皇宫。 退朝后,赵贯祺留下几位大臣,令他们随自己去往偏殿。 万丘山亦在其列,他心道有趣,含笑站在人群最末,不着痕迹地淡淡扫前面萧丞一眼。 福善德站在前侧,望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只觉心下惶然,不敢揣测天子用意,只恭恭敬敬地将诸位大人迎去偏殿。 偏殿冷清,不似正殿那种华贵带有无上威严的冷冰冰,只是鲜少有官员大臣频繁地进来此地,若要仔细地算,怕是只有明平侯对此地熟悉一些。 臣子或拘谨或刻意地不形于色,实则都在暗暗观望彼此,相熟之人偶尔的视线触碰全是小心谨慎。 赵子明面无表情站在侧前方,万丘山没事人一样端着他那副标志的笑脸停在后面,眼尾狭长蕴坠深意,任谁看了都要在心里暗骂一句狐狸。 赵贯祺在屏风后休整一番后缓步走至上位,落座,凛然目光慢慢扫过阶下众人,开口道,“诸位爱卿无需紧张,朝堂人多口杂,朕唤你们前来,是要问诸位对秋狝安排的意见。” 福善德屏息听的一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底下大臣亦然,在心中瞬间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大对劲,倘若只是秋狝安排的话,何须大费周章在众目睽睽之下特意留他们至偏殿? 万丘山眸光微动,再次环视四周。 除却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刑部,以及和兵部沾边的三王爷,吏部,户部,工部,再加上他作为的礼部,留在此地的大臣无论权职高低,算是极为广泛地布在朝中了。 叫人莫名想到,星罗棋布一词。 静默少时,赵子明率先开口,“不知皇兄意向如何?” 对他,赵贯祺是有些耐心的,脸色和缓了几分,沉吟道,“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秋收临近,还不知今年百姓收成如何。” 清楚看见底下有人自以为灵光一闪,微微变了神色,他心中冷笑,有意顿了顿才道,“——亦不知那几个猎场何种情况。” 无人应答,还是赵子明思索道,“可唤猎官林官进京述职,而后再斟酌也不迟。” 有一两位大臣附议。 万丘山饶有兴致旁观,实在觉得无趣,走神了会,忽地抬眸视线落在前面身姿挺拔的赵子明身上。 三王爷惯于低调,行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亦不徇私舞弊,铁面无私,朝臣暗下议论时,常感慨许是因此才得皇上器重,而无半分偏见。 在他看来却非然。 赵子明觉察到什么,往后略一侧眸,却并未发现异样。 之后又是不痛不痒的几件政事。 被唤来的这些人战战兢兢出言皆是中规中矩,无甚新意,皇上听了大概也厌烦,摆手让人退下。 万丘山统共没说两句话,只是侧耳旁听,却不料在最后被点了名字。 众人惊讶回望。 上位,赵贯祺目光沉沉紧盯他一人。 万丘山挑眉,优雅淡定转身,对上俯身行礼。 道一句,“皇上有何吩咐?” 第四百四十七章 “你来晚了。” 就连福善德也退下。 万丘山垂眸漫不经心盯着地毯上那点织金图案,身后殿门开合,匆匆掠过旁侧的影子继而掩在门外。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空气中无声浮动着些许暗流。 目光沉沉,赵贯祺平静俯视阶下这位与常理不相符合的旧臣,缓声开口,“朕记得,你早年与明平侯有些旧情。” 这倒是意外。 万丘山心中飞快掠过百般盘算,神情无波无澜,微微一笑,“皇上既说是旧情,那便也就是过去的事了,前些年卑职离于京都,回来后也未与侯爷打过几次照面,怕是生分了许多。” 头顶飘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 万丘山笑意未减。 说是旧情,也不过是更早些的年日同被项大人开蒙,后来顾长云转为汪仕昂门下,项大人教导他三年有余,之后出了一些变动不了了之……说起来这个,项大人生前亦为礼部尚书,他这也算是,一脉相承罢了。 唇边弧度不着痕迹多了两分淡淡嘲讽,他状似不解,略抬起脸,安静等待上位者的后话。 赵贯祺沉声道,“万大人无需妄自菲薄,朕倒觉得,明平侯对你印象颇深。” “先生昨日去明平侯府上探望,回宫后向朕委婉提及,侯爷虽未全然病愈但觉闲日无趣,而出门寻风问月,总归不好,”他停顿一瞬,接道,“既然你回京后少有机会与明平侯叙旧话新,如今朕就与你这个机会——” 万丘山眼尾微弯,脑中百般回转,当真是有些意料之外了。 赵贯祺冷冷紧盯他有何反应,命令道,“你今日回去准备,明日便去登门探访罢。” 万丘山略有迟疑,踌躇道,“还未递上拜帖,这……” “不必,”赵贯祺皱眉,眼底滑过一丝阴鸷不耐,径直打断,幽声道,“明平侯不一定非在府中。” ——原来如此。 万丘山俯首领命,面上饶有兴致,夹杂几丝几缕幸灾乐祸和阴暗的神情尽数掩于宽袖之后。 他退下,在殿门外稍站了几息,像是思索接下来去往何地去做何事,而后唇边含浅浅笑意沿白玉阶走至低处,回眸深深看了一眼。 琉璃金顶在日光下耀眼无比,万丘山狭长眸中自有暗芒展露,意味深长一笑,拂袖转身离去。 长乐坊,今日仿佛格外喧嚣,伦珠原本在房中坐着看书,手边摆一碟吃了一半的糖桂花糯米藕,他指上不小心沾了蜜汁,翻书时有一些黏糊糊的,便蹙了眉头去窗边小台上拿湿手巾擦手。 走动见有浅淡的桂香溢出,他随意挽了袖子,心不在焉地透过窗子缝隙往街中看去。 有成车成车的各色菊花花簇由远及近,街道两侧行人摊铺自觉往后退让几步,面上不约而同露出和善的笑,啧啧称赞声不时传出。 他慢慢擦干净手,若有所思走至窗前。 人群似潮流般开而又合,甚至有些好事闲人晃悠悠地追上去看这些菊花将会送往何处。 伦珠的目光往那边追了几步便就收回,百无聊赖地步回内室,顺手轻轻拨了下悬在珠帘旁侧的铜坠。 细微的铃铛颤声飞快传至走廊尽头,不多时,便有荷官捧了茶盘叩响房门,送上一盏龙井桂茶。 “不想喝这个。” 伦珠懒懒瞥一眼,他话音还未落下,荷官便已从善如流地将杯底刚刚碰着桌面的茶盏端起重新放回托盘里,含笑问道,“那坊主想用些什么?我这就去底下准备。” 伦珠当真认真想了想,道,“上次的桂花酒还有些,一齐拿过来罢。” 一齐拿过来?荷官细细回想,估摸着两个巴掌那么大的酒壶还有半瓶,考虑要不要换个款式一样但稍小一些的酒壶少装一些。 伦珠未抬头看他,百无聊赖翻过一页画册,“那个酒壶上次我不小心磕到了桌沿,底下的颜色掉了一小块,别拿错了。” 荷官无奈默叹口气,眼底笑意却是诚实地深了些许,“好,不会拿错的。” 他退下,伦珠抬眸看去门外,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外面人潮依旧喧嚣,有人自隐蔽处走出,飞快扫了眼这边窗扇,随后若无其事走出,汇入人群朝街尾走去,视线紧盯在缝隙间隐约可窥见的几车金灿灿花团。 他身形高大,没走几步,似是觉得拥挤,又拐至旁边摊铺后空隙,抚开垂下的柳枝不断靠近。 然而还未等他真正接近,变故迭生。 前一瞬还满是赞叹和纷纷谈论的人群中猛然爆发一阵惊呼,眼前,载满花束的马车毫无预兆地腾起两人高的大火,马儿受惊,嘶鸣着高高抬起前蹄,缰绳忽地挣断,人群惊慌失措朝两侧扑倒,避开疯狂乱窜的马匹。 方才还岁月静好的情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男子瞳孔骤缩,随即迅速恢复镇静,一面左右扫视是否有行踪可疑之人,一面慢慢往后退开。 街上吵嚷不断,马儿的嘶鸣传入窗内。 桂酒的淡香轻盈弥散开来,伦珠缓缓掀过一页,云淡风轻开口,“去看一眼,为何吵嚷。” 垂手静立的荷官这才有所动作,略一点头,迈步至另一侧窗边,微微推开窗扇向外看去。 本就灿烂的菊团在火光中愈烧愈烈,整辆木车都尽数焚在其间,扭曲火舌中清晰可见花瓣渐渐被吞噬,变焦,发黑,成为再看不出原来娇嫩的一滩。 荷官眼尖,认出这是一两银子一株的黄金顶,这一车的数量就得价值五两黄金,还不加上受惊逃脱的马匹。 不过——车夫去哪儿了? 他一面思索此事,一面仔仔细细将周围人群反应一一记下,随后收回视线回到伦珠身侧,将所看到的事物人物一五一十讲述出口。 “马匹受惊,车辆无故起火?”伦珠抬了抬眉梢,慢吞吞抿一口桂花酒,似有所思,“是那个什么宴会用的菊花?” 荷官微笑颔首,“十有八九是。” 伦珠不大能理解中原人对这些所谓传统风俗的热爱,但还是点点头,哦了声,顿了片刻,淡声问道,“可有人受伤?” 荷官面色愈发温和,轻声道,“那马匹是受惊冲出了人群,但我看只有几人摔倒在了地方,没有被踩着踏着。” 那就更无所谓了,伦珠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没了后话。 荷官看他目光久久凝在这一页上,猜他大概就是在心底琢磨方才这出所谓意外,轻手轻脚退下,走去楼梯上往下一瞥。 因层距太高,为了透光两层楼之间的墙上也开了窗子,暗红的漆柱上雕刻有花纹,一人盘腿坐在横梁上看向外面,看似姿态悠闲,实际上全身每一寸皮肉都紧绷着蓄力以防万一。 他五感敏觉,身后楼梯上的细微动静忽地停顿,耳朵竖起来仔细辨认后扭头回望,对上荷官沉静而微微带点笑意的视线。 一愣,继而很快起身沿着横梁灵活走至楼梯上空,半蹲着往下看,嘿嘿一笑。 荷官对他招了招手,他便凌空一跃,轻盈落到地面,孩子气地笑看着他。 这孩子仍是不喜欢说话,安静得跟空气一样,荷官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个纸包递他,“果脯,拿上去吃。” 少年面露欣喜,乖乖点了点头,正欲回到横梁上,却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荷官笑着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上面,“去楼上,坊主现在大概想和你说说话。” 少年愣了愣,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迟疑着被他推着肩膀往上走了一阶。 “去罢。” 荷官鼓励似地笑笑,目送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门开而又合,荷官垂眸,侧耳仔细听房内动静,会心一笑转身下楼。 长乐坊外,街上喧嚣更甚,众人惊魂未定,恍然听闻沉稳整齐的脚步声飞快接近,南衙禁军列队前来训练有素地分开人群,将尚在熊熊燃烧的马车围起来。 凌肖拧眉走出,神情冷然,寒声质问,“防隅官何在?” 熙攘街道另一侧,一身着官服的男子阴沉着脸行色匆匆,身侧有人呵斥着分出一条道路供手持唧筒水囊的潜火兵通过。 他还未走近便看见一圈泛着寒光的黑凛凛护甲,心道不妙,上前一看又在环绕最中心看见凌肖身影,心头阴翳更添一层。 南衙早已开始救火,凌肖一手习惯性地按在腰侧鎏金佩刀之上,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半条街外的富丽楼坊,侧身望去,面色无波无澜。 该男子正是这片地带潜火铺中防隅官,金恒峰。 他早有耳闻南衙禁军副都督凌肖,少年老成,如今手握权力不下其义父凌志晨,乃南衙总领。 此人正是雷厉风行得意之时,怎么偏偏今日出了岔子,他手下的潜火兵还未能及时赶到,白白教人看了笑话,说不定还会落人口舌…… 金恒峰心头沉甸甸的压着块石头,快步走至禁军包围外侧,果然被拦下,他身侧副手刚要开口说话,便见中间那人面无表情微微抬起下巴,转过身去。 明明无一字言语,只随意一个眼神,就能让这群神色凶狠的禁军心领神会地让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空儿,金恒峰不禁在心底感叹一句厉害,走近后抬手抱拳,“凌副都督罢,下官乃……” “金防隅官,”凌肖语气稍重,静了一瞬后转眸看他,声质清冷,“南衙不管火政。” “你来晚了。” 被他睨这么一眼,金恒峰心神猛地一颤,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发凉,所有设想好的辩解都堵在嗓子眼里,只底气不足地挤出来四个字,“下官失职。” 暗暗打量他的汪习嗤笑一声,重复一遍,“失职啊……” 火舌被扑灭,凌肖眼底映出勉强看出原状的灰烬,唤他,“去看一看。” 汪习乍然止声,神情严肃起来几步上前查看。 这是用在赏菊宴上的菊花。 凌肖指腹缓缓摩挲刀柄上刻痕,心中不知想到何事,眸光无端发沉。 火已扑灭,此地没有潜火兵可作为之处,金恒峰在旁默不作声,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把自身从这场闹事中摘出去。 日头正挂在头顶,或许是因刚经历一场火情,连空气都焦灼许多。 一人隐蔽身形,不动声色地观察那边方向,抬手隔着衣服按了按怀中未派上用场的火折子。 第四百四十八章 引火烧身。 “哟,今日这街上好生热闹。” 街尾,一辆并不打眼的马车略停了一停,车中人以折扇挑起窗帘,遥遥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了一眼。 车夫原奉命停下,闻言也好奇地朝那边看去,奈何只看到熙攘人头,正准备把头扭回来安生等接下来吩咐时,视线中措不及防闯入几个身材高大挺拔的人影。 这般凌厉的墨色,在灿灿日光下都似是发着刺骨寒气,不是南衙禁军还能是那般?! 战战兢兢收回目光,车夫转身看去,这看见一小截折扇挑着帘子,极轻极淡地从缝隙中飘出一声笑来。 万丘山唇边弧度玩味,上挑的眼尾依旧压着化不掉的一抹红。 不枉他今日心血来潮出门,得以目睹如此一出好戏。 “走罢,挡着路了。”收回折扇,帘子垂下恰好遮住他眼底悄无声息滑过的暗芒。 车轮缓缓滚动,马车左右轻轻摇晃。 “啪”的一声轻响,紫檀的扇骨叩在掌心。 南衙……倒很是难缠呢。 万丘山嗤笑,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看不够精致的帘子明明暗暗地透进来光。 呵,是不是还应该庆幸,今日选乘的这辆马车,并不足以——引火烧身。 另一侧,凌肖毫无预兆地抬眸,转身,视线破开人群直直射去街尾,然而只捕捉到一角转瞬而过的车尾。 他身侧汪习自然而然问道,“怎么了头儿?” 凌肖下意识摇头,却又顿住,迟疑道,“刚才那辆马车……算了,找到受惊的马了吗?” 汪习扭头喊人,“广超呢?人还没回来吗?” 方才一听见驾车的马受惊跑了,这孩子急得脚下一溜烟就带人去追,喊都喊不住。 也是凌肖默许,让他在这些算是在分寸内的事上历练历练。 汪习听见有人回了句“没呢”,目光一凛,沿着广超去的方向定定看了片刻,头还没扭回来嘴上就说,“要不然我去……” “不用去。”凌肖打断他的话,面色变得凝重几分,皱眉紧盯面前一禁军小心翼翼从被水打湿的灰烬中取出未燃尽的一物。 “啊?哦好。” 汪习回身,看他走上前去果断撩开衣摆蹲下,掌心抵住佩刀刀头,不动声色压了压。 用帕子托住几块黑漆漆的石块送到他面前,伍谋面色亦不大好看,低声道,“是硝石。” 走近的汪习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硝石混合木炭,虽不足能称为火药也远远达不到火药的威力,但在这闹嚷的街道上,若救火不及发生意外决不可能会是儿戏,伤及人命不说,必然会引起恐慌动乱。 若救火不及—— 凌肖神情一片冷肃,眉眼之上仿佛覆了层寒霜,久久未有言语。 汪习察觉到他周身森冷气势,脸色彻底放了下来,侧脸看犹然不知发生何事或许还想着如何开脱的防隅官。 金恒峰浑身陡然一僵,灵光一闪间好像看见眼前有头野兽猛地撕开一直笼罩在身前的迷雾缓缓露出森森獠牙,杀意波动。 “汪习。” 出笼的野兽不着痕迹微微一顿,收起所有戾气转身,低头应了声。 “去寻广超。” 凌肖起身,刀柄磕在金搭扣上细微一响,面上无一丝表情,寒声问,“这些菊花,是谁要的?” 南衙禁军中有人破开人群,提着神色惊慌的一人后领把他拎到凌肖等人面前,道,“大人,车夫找到了。” 嘴唇都在打哆嗦的车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汪习已面色不善地一刀柄抵在了他喉咙前。 那车夫吓得下意识往后一躲,然而身后亦有一刀柄威胁地抵在了他肩胛骨上,一时进退失措。 眼看着围过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凌肖眉头紧缩,下令道,“将人带回南衙,马车等物原封不动送至物证房——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可随意处置。” 众人齐声领命称是,周围人群不由自主浑身一震,于心底啧啧感慨禁军气势实在威严。 伍谋与凌肖对视,飞快折起帕子,与另一人动作迅速地在灰堆里翻找其余可疑之物。 喧嚣一阵,凌肖侧身让一行人率先离去,汪习难掩眼中焦急,匆匆打过招呼后就赶快拨开人群离开去寻广超。 他扫视一周,敏锐发现另一侧街头闹哄哄地挤过来一群人。 身着家丁短打的十来个男子原本面色不善,满是不耐烦地推开挡路的人,然而又在看到玄色护甲时猛地一愣,留下的禁军几人沉着脸转身看过来,环绕在最中心的人长身直立,漠然投来视线。 为首的那人傻眼,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只是管家看送花的车辆迟迟不到以为是车夫偷懒在路上给耽误了让他们前来看看,有人报信说是停在了这边街上,咋还和禁军牵扯上了? 他憋了一肚子问题,但自然是不敢像往日那般嚣张跋扈去狠狠质问一番的,甚至在迟疑犹豫的短短片刻间已然惊恐地望着有人径直朝自己而来,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来人上下打量他一遍,问,“你们家老爷是谁?” “老,老老爷?”为首家丁磕磕巴巴开口,如梦惊醒一般,清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我们为我家少爷办事,你你们,几位大人可有什么事儿?” 真是瞌睡了有人上赶着递枕头,比他高出大半头的禁军低头俯看他,示意他往身后看,“这菊花,你们家少爷要的?” 菊花?家丁脑子空白一瞬,呆愣愣地偏了偏身子看过去,脑袋更是一嗡,直接目瞪口呆。 什么玩意儿?这是他们家少爷早一个多月精挑细选的菊花?? 勉强能看出是车的形状,禁军回头看了一眼,算不着是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就着这个动作将他提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拎到凌肖面前,道,“大人,这花是他们家少爷的。” “……”家丁像只小鸡崽子一样缩了缩脖子,眼底是清楚明白的惊慌茫然。 凌肖顿了顿,一抬下巴,淡淡道,“一并先带回去,让他们少爷来领人。” “不不不不是,大人!大人!这咋回事啊……” 含糊不清的声音渐远,显然是被人一把堵住了嘴,剩下的其余家丁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还是捂着他嘴把人重新拎走的禁军路过他们时,好心提醒一句让他们早些回去复命,才一个激灵转身扒拉开看热闹的人群扭头跑了。 待禁军一去,围观的人自行散开,在附近摆摊的人早早收拾了东西或是回家或是换去其他地方,一时此处竟比其他地方冷清了那么一两分。 楼上,伦珠云淡风轻给少年递过去一块桂花点心,过一会,又推过去一杯桂花茶。 少年安安静静捧了另外一本画册陪他看,听他站起来,目光认真追随着他去到窗前。 伦珠只是听下面没那么吵闹了,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漫不经心往下扫了两眼,看到地上几道未被洒扫干净的灰迹。 察觉到身后关切视线,伦珠回眸,安抚地微微一笑,“没事了,烦人的人都走了。” 少年乖乖点头,重新把注意放到画册上。 伦珠放松些姿态轻靠在桌侧,神情若有所思,低头随意摆弄桌上荷花荷叶的玉石摆件。 白玉透着丝丝缕缕的绿意,恰到好处地像是荷叶上根根叶脉,可见雕琢人实在花了心思在里面。 秋日是干燥,草原上如果有人踩灭火种不够仔细,也会发生这种星星点火蔓延成灾的意外,草原上枯草干燥柔软很容易点燃,马儿需要草料,所以每到这个时节都要格外小心。 可这里是京都,城中特意布置多处潜火铺专门料理这种意外,青天白日的,一辆装着菊花的马车怎会无端起火…… 思索间,伦珠澄澈眼底慢慢染上深意,指腹虚虚在荷花瓣上点了点,唤来荷官,若无其事说道,“今日有些想三合楼的玉带羹。” 荷官转念一想心下便了然,含笑道,“那我这就去三合楼一趟,顺便看看近些日子有什么新鲜菜式。” 伦珠矜持地点了点头,面色泰然地慢悠悠坐回椅上,半晌没翻一页。 荷官便知这是要等着这顿中饭的样子了,轻手轻脚退下后便马不停蹄出门去往三合楼。 三合楼里仍是有条不紊的热闹,柳正在柜台后看见他后态度熟稔地绕出来,让小三腾出手来去倒杯凉茶过来,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问可是公子有了上面想吃的东西。 荷官亦回笑,如实说后听他感慨一句难得公子有胃口,顺言道玉带羹清淡鲜美,但总归是味道淡了些,可以配以玉灌肺食之。 柳正递过去一张新出的食单,荷官接过,两人似是就着这个说起了闲话。 韦羿举着个比脸还大的梅菜烧饼欲盖弥彰地路过,再拐回来,一只脚试探地迈进三合楼正门,贴着墙往角落溜去找个空位坐下。 三儿捧着茶盏满脸“你又在搞么事”的表情盯着他路过,给凉茶和梅汤送过去后颠颠跑回去,十分善解人意地压低声音复杂道,“你这烧饼……都跟个蒲扇一样大了,生怕柳哥看不见你是不?” 韦羿念叨句“你懂什么”,把烧饼举着啃了一口,瞅着柜台旁边那两人对他摆摆手,“去,给我下碗羊肉挂面。” 三儿翻个白眼,敲了敲水壶,“好嘞——仔细点别噎着了。” “去去去,”韦羿眼皮抬都不抬,聚精会神地盯着荷官侧脸,似有所想地再咬一大口。 然后被噎得伸着脖子着急忙慌去掀茶杯。 “……”还没走远的三儿神情复杂,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 什么人啊这。 第四百四十九章 “拿钱办事?” 晏子初披星戴月归来已是深夜,大厅点一盏灯,柳正独身一人坐着看书,面前摆一壶热茶袅袅冒着热气,听见后院门开而后合的声音,微微抬了抬眉眼望一眼外面天色。 已是丑时了。 “还未歇息?”片刻后,晏子初循着亮光自楼梯上缓步走下,停在拐角处一手松松垮垮搭在栏杆上往下看他,目光中隐隐带有一丝好奇。 柳正慢条斯理放下书,浅浅一笑以目光示意他看往自己右手边。 “什么?” “长乐坊的伦珠公子,今日送来的东西。” 空气中可觉察到的呼吸一滞,柳正勾唇,余光看他在刚听到“长乐坊”这三字后便不自觉倾身往前,现更是故作镇定地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到桌前拿起盒子,若无其事道,“是么,长乐坊的荷官是专门来送东西,还是说他想吃什么了?” “我觉得,”柳正略一沉吟,宠辱不惊地微笑开口,“伦珠公子,鲜少会专门让人来传话送东西罢。” 晏子初假装没听见,犹豫一瞬打开盒盖,雪白的绸缎上静静卧着一汪蓝盈盈的绿。 一块婴孩巴掌大小的碧甸笼罩着瓷一般莹润光泽,上面竟无一丝的黑褐条纹,整块玉石是浑然天成的蔚蓝,教他一眼就想起在高耸入云的洁白雪山下那个倒映有蓝天的湖泊,湖面平静,被风吹皱时也像是光滑的绸缎,是一种深邃迷人的颜色。 晏子初怔了怔,“碧甸?” 他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长乐坊的荷官送来的?” 柳正淡定地将书签夹在书里合好,起身,“青天白日的,我必不会看错人——伦珠公子今日吃了玉带羹,厨房里给你留了一盅。” 说罢,他拎起面前热茶,拿着书上楼回房。 晏子初凝视盒中玉石许久,坐到桌前,突然开口道,“你打算今夜就睡那儿?” 头顶,刻有繁复花纹的柱子后探出半张脸,晏剡一手枕在脑后懒懒打个哈欠,吊儿郎当地笑了笑,“那你这一声,不是把我给喊醒了么。” 他撑身一跃而下,晏子初头都没抬,“后头厨房,消夜,端过来去。” 晏剡刚刚站稳,脚下方向灵活一转,笑容里多了点揶揄在,拉长声音应道,“好嘞——” 晏子初面上表情一僵,暗暗磨牙将面前方才愣神忘记合好的盖子盖好。 山笋皎白如玉,莼菜色如翡翠,清淡的鸡汤作为底子,小火慢炖出可与鱼羊媲美的鲜味来。 晏剡从汤盅里抬起头,咂了咂舌,感慨道,“也算是趁着伦珠公子的这一回,居然还能在现在尝尝这春味。” 意料之外的收获加上深夜一盅热羹,被刻意强压下的疲惫不知不觉涌了上来,晏子初斜睨他一眼,揉了揉眉心没有作声。 晏剡偷瞥他的动作,试探问道,“家里面没什么信儿,是要我瞅瞅的么?” 晏子初看他一眼,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甩过去,喝了口茶,“晏尘提到了你。” “那小子?”晏剡疑惑挑眉,“他能什么时候想起来我?” 晏子初耸肩,缓缓吐出一口气,“谁知道你上次对他干了什么,这小子瞧着深受打击,回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两天一夜,出来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跟着晏敛他们,上窜下跳。” 晏剡啊了声,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看着他一手拿着盒子一手端了汤盅去往后走。 “睡了,早点歇息。” 晏子初走到半路停住,迟疑着转身,“我是不是忘了个什么事儿?” 晏剡眉头挑得更高,歪头,目光在他的脸和手中木盒上流转。 晏子初下意识警惕起来,用肩膀抵开帘子转了个身,声音从帘后传来,“算了,明日想起来再说。” 晏剡没忍住笑出了声,又怕挨揍似的连忙捂住嘴,趴到桌上从胳膊肘的缝隙里往那边看。 一片祥和的安静。 南衙,凌肖面色冷然立于檐下,指腹缓缓用力抵在鎏金刀柄之上,听身后屋内有人审问今日那趁乱躲藏在人群之中的车夫。 不出所料是一问三不知。 夜空中星子寥落,汪习洗干净手,来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夜间凉意侵人,搓着胳膊往旁边瞅了眼不动如钟站了半个时辰的人,不确定这股凉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见他询问式地投过来目光,汪习不自觉站好,如实交代道,“这人只会装傻充愣,痛哭流涕大喊冤枉,说自己只是个车夫拿钱办事,除了这些再没其他了。” 凌肖神情淡淡,垂眸,眼底滑过一丝嘲讽,“拿钱办事?” 世人为了过活哪个不是拿钱办事。 “他已经在里面待足了三个时辰,继续审,不可能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凌肖声音低却极有威压,刚欲解下腰间令牌命他在此守上一夜,冷不丁听里面传出一声板凳在地上拖行摔倒的刺耳响声。 “!” 凌肖凛然抬眸,回身两步跨到门边猛地踹开房门。 只见房间里原本瑟缩着坐在椅子上的车夫一改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面目狰狞,脸色涨的通红,额边颈侧青筋暴起,正死死捂住嘴侧身趴在桌子上浑身抽搐翻起白眼。 两名禁军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伍谋表情凝重,紧锁眉头去掰他的下巴。 “什么情况?!”汪习惊呼出声,连忙冲上前去帮他固定住车夫乱晃的脑袋,盯着他嘴角溢出的白沫不可置信,“他这是犯的哪门子病?!” “你应该问他这是吃了哪门子药!”伍谋一边喊着回话,一边还算从容镇定地用手去撬他的牙齿。 两人手上忽然一空,连两边架着车夫的禁军都懵了一瞬。 凌肖皱眉,毫不犹豫地拎着他的后领往下压在桌上,干脆利落抽了离自己最近的伍谋的佩刀在车夫后脑上来了一刀鞘。 车夫眼睛发红,生生挨了这一下后瞳孔骤然一缩,竟然是没能完全晕过去。 凌肖居高临下冷冷俯视他,刀鞘上彪兽以同样姿态睥睨,汪习等人默契地飞快退开。 刀柄砸在齿上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旁边几人牙缝发寒默默把吸气声咽回嗓子眼,凌肖神色未有一丝变化,冷眼观车夫咳出一口血沫,几滴鲜血溅在对面供词纸上,桌面两颗黄白的牙齿连同一粒赤豆大小的黑色药丸一齐滚落。 汪习睁大眼,想“哎”一声但忍住了。 凌肖眸色深沉,把佩刀递回给伍谋。 刀柄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点血丝和其他东西,伍谋心惊之余,神情复杂地抬手接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面前的黑色药丸已然罗列出此人必有嫌疑,凌肖与他们四人使个眼色,转身出了房门。 伍谋看着自己的佩刀深吸一口气,“喊人来验药。” “是。” 汪习总算是“哎”了出来,胳膊搭在他肩上,同情地低头看去,啧啧两声,“没事啊,咱这洗洗还能用,啊,还能用。” 伍谋眼皮跳了跳,慢慢扭头咬牙道,“洗你大爷啊。” “我大爷二大爷早就都没了,”汪习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幸灾乐祸,“好好守夜啊,明儿早上我给你捎俩炊饼吃。” 伍谋眼皮又跳了跳,刚要开口骂人,就见刚才出去找帮手的人回来,满脸无辜地递过来一枚令牌,“汪哥啊,大人刚才说要你今夜也在这守着……” 汪习愣在原地。 “呵,”伍谋面色生动了许多,上前一步暗暗用力地拍拍他肩膀,笑得和煦,“汪哥?我看还是明儿早上,咱俩一起去吃炊饼啊,你说好不好?” “……” 方才凝固的空气重新变得流动,汪习把他的手扒拉下去,无奈叹气,“得,守着。” 他打起精神,脸色正经了些,“今日这事不小,大家伙都仔细点,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伍谋亦收敛笑意,严肃颔首,“是。” 虽是深夜,但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凌肖在单薄夜色中无声穿行,抬头看黯淡的星被云遮蔽,独自一人沿小巷绕开巡卫回到白日起火的地方。 却并未靠近,肩背轮廓绷紧,如同蛰伏的兽一般静静隐在暗处。 风乍起,牵出一阵凉意。 未被冲洗干净的灰烬陷入砖缝,一人轻手轻脚飞快靠近而又俯身蹲下,指尖轻轻按在石砖上,捻了些余灰送至鼻端。 凌肖敛眸,抚在刀鞘上的冷白长指缓缓收紧压在金上,抿唇不语。 来者非是他所料之人。 浅淡的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愈发照不见地上痕迹,那抹人影匆匆四处找寻,希望落空,不死心的翻找过后,在墙边摆靠的棚子桌椅下捡起一物仓促离去。 凌肖微微一顿,回眸望一眼禁闭的窗,潜行跟上。 黑暗中,有人目睹这场好戏,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 明平侯府,赤腹得以接着夜色展翅放风,云奕抱着熟睡的三花坐在院中,仰头看夜色间哪里泛了寒光,便知它现飞在何处了。 看了片刻,无声轻叹口气,望着腕上镯子又出一回神。 秋风紧,再不回来马上又该落雨,天一落雨,便要疾速转寒了。 且外面赏菊花会正热闹,再不回,她可是真要在这空荡荡的府里坐不住了。 第四百五十章 “但愿如此。” “云姑娘,”一袭白衫不徐不疾接近拱门,白清实肩上洒了薄薄月光,含笑捧了一个青瓷小酒壶,“连翘说你还未歇息,正巧我方才在酒窖起出来一坛椰子酒,便想着带来与你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云奕揉着三花的爪垫坐起身,帮他移过来个椅子,笑道,“椰子酒?南边的风物。” 白清实微微一笑,“酒窖里存着各式各样的酒坛,我也是得了个闲空下去转悠一圈,在角落里见了这些,大概数一数有个那么八九坛,想必是夏日里余下来的。” “也就是侯爷念着这个,往年早早备下许多,存在窖里一直能留到冬天。” 云奕抬了抬眉,很喜欢听这些关于顾长云的小事,来了兴致,拍拍三花的屁股促它去往一边,紧盯倾入杯中的晶莹浆液。 淡淡的甜香缓缓逸散开来。 白清实似乎只是兴之所至来与她送一盏甜饮,略坐了坐便与来送干净衣物的连翘一并提灯走了。 云奕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唇。 半个时辰后,夜色愈发浓稠如墨,在这本该人人沉睡的时候房中那盏琉璃灯久未熄灭。 桌上酒壶空空如也,云奕却愈发清醒,眯眼枕着胳膊透过琉璃看火光折射出彩色光晕,指尖抵了小酒盏有一搭没一搭轻戳,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暖黄的光晕自门扉开合间泄出,雪青的衣衫下摆不经意扫到门槛,云奕注意到,低头随意挽起,踏着木屐漫步院中,想了想,仍是打算出门转转。 她刚出门沿着旁边一条石子小径走没多久,便见尽头有些灯光,云三淡定自若走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盏小灯,照亮周身三步之内的范围,看样子是在等人。 云奕拢着衣衫过去,低头瞧他手里的灯,语气夹杂一丝揶揄,“连翘姑娘已经回了,你要来接她是不是有点晚了?” 云三刚欲开口就是一哽,半晌,才神情复杂地将提灯往前递了递。 半边身子被灯光笼罩,云奕诧异挑眉,接过,“给我的?” “嗯,”云三面无表情点头,道,“白管家说你晚上睡不着可能会出来闲逛,近日鸟雀筑巢,地上可能有散落的枝杈,怕您不看路给绊着了。” “我猜白管家的原话一定并非如此,”云奕轻笑,没有谢绝这好意。 云三安静站在路口目送他走远,转眸朝角落一瞥,茂密枝杈中伸出来一只云十三的手跟他打个手势,悄无声息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 一人影子从脚下探出,云三微微侧脸扭头,见白清实云淡风轻走至他身旁停下。 “这样就行了?”云三迟疑问道,“她不会出府的。” “侯爷不会因为她身在府中就不担心她,”白清实淡淡一笑,顿了顿,对他略一颔首,“有劳了。” 云三道一句客气,“天晚了,您早些回去歇息罢。” 白清实点头,与他简单道别后转身朝自己院子的方向离去。 酒窖与冰窖地库不同,顾长云专门辟了一个小院用作存酒,将壁上油灯点燃,沿着台阶慢慢走下去,入目极为宽阔,几根柱子撑起整个酒窖,不同的架上分门别类储存安放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佳酿。 扑面一阵朦朦胧胧的酒香,云奕十分顺手地把往下滑的衣衫往上提了一下,四处转转看看,注意被占视野最多的整整两架酒坛吸引。 随着她的靠近,“三春雪”这三个字渐渐被光亮笼罩,隔着酒封都能闻见独属于其的冷冽清香。 云奕忍不住勾唇,探出指尖摩挲,眸光中有眷恋流转。 不知是不是因想起心上人而起的错觉,心口猛然一悸,短短几息,连呼吸都突如其来地加快了许多。 云奕表情古怪地抬手覆住心口,眉间多了一两分不可置信。 与她先前所有的任何名为想念的感觉都不尽相同,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人莫名心生警惕。 缓慢吐息,云奕将提灯小心放到一旁,待心跳重归平稳后才继续打量面前这些酒坛。 “三春雪……”打开一坛带回去,深更半夜无人知晓,连翘明日应该不会发觉罢。 云奕心底打定主意,去刚进来那处摆的柜中取来酒壶和竹酒舀,顺便盘算着待会去后面小厨房一趟看能有什么下酒小菜果点。 虽说是在地下,但风并非是透不进来,云奕哼着小曲俯身弯腰,指尖灵活摸索看揭开酒封的暗扣在哪,封泥慢慢剥落,酒香由浅淡的一丝两缕转成扑鼻的浓郁。 莫名的心悸卷土重来,云奕蹙眉止了动作,眼底笑意暂且淡去,甚至有些发冷,她放下酒舀直起身,静默片刻,凭着直觉撩开肩后长发,不无试探地碰了碰颈侧靠下的皮肉。 没有肿胀也没有发烫,她皱着眉按了按也未发觉不对,仍是与之前一样的触感。 只是错觉? 若隐若现的风撩起发丝,云奕侧眸,思索着揭开酒封。 竹酒舀深入坛中,轻微拨动荡开熟悉气味,舀一勺清亮澄澈稳稳倾入酒壶,无形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不可察地发生改变,耳畔似有虫鸣—— 云奕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沉沉全然无一丝光亮,漆黑瞳孔像是一池毫无波澜的死水,低眸望向坛中在昏黄灯光下隐约波动的水光,酒舀再一次深入,舀起酒水却不倾倒入酒壶,而是缓慢凑近唇边。 轻轻一抿。 竹酒舀坠落到地上。 风平浪静的湖面被重物砸出巨大水花,泡沫浑浊上涌,耳膜鼓胀,窒息感觉随即而来——云奕失神,在挣扎的混沌间清醒一瞬,下意识地伸手捞向旁边,碰倒的酒壶清脆一声砸在地上。 但传入耳中的声响却极为沉闷,像是掷入水中被牢牢兜住,如同溺水之人存不住气息,剧烈咳嗽后鼻下唇角缓缓淌出液体,云奕勉强一手撑着酒坛边缘,一手轻轻打颤着触碰后放到眼前细看。 搅浑发暗的水中一抹暗红不算刺眼。 这可不大妙。 云奕深吸一口气后屏息,低头缓了片刻,发丝凌乱遮盖住半只眼睛斜睨地上湿痕。 酒? 周围琳琅满目的各式酒壶酒坛眨眼间压迫而来,平日被密封完整的酒香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云奕思绪混乱的像是被三花挠成一团糟的线团那般找不到线头,可若她猜的没错,这地是不能待了。 回身匆匆走出几步而又顿住,人影被灯烛拉长,云奕攥着衣衫领子回身,面色苍白看地上散落瓷片反着冷冷的光。 次日。 白清实站在同样的位置低眸四处打量,酒窖外站着云三,沉默望着天边颜色层层绚烂起来,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云十三小跑到他面前停下,忍不住打哈欠但还是一脸严肃地问一大早上喊他过来是不是云姑娘出什么事了。 毕竟昨夜他盯着,除了白清实外就云奕一人来过此处。 云三也不知这其中关窍,侧开身子,“白管家在里面。” 云十三眼底多了些茫然和担心,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手,“你不和我一起进去?” 云三嘴角抽了抽,无情抚开他的胳膊,“少磨叽。” 云十三撇撇嘴跟着他下去酒窖,白清实听见动静转身,对他们二人浅浅一笑,先道一句多有麻烦。 云十三连忙摆手,不大好意思地问喊他所来何事。 白清实想了想,往旁边移步以目光示意他们看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几片碎瓷,若有所思开口,“昨夜是只有云姑娘进来过罢?地上有酒痕,她应该是装酒时打碎了一个酒壶。” 云三的视线从地上不大明显的痕迹移动到瓷片上,略一思索,点头,“这些瓷片确是一个完整的酒壶。” 白清实不动声色挑眉,赞同点头。 “竹酒舀也掉在地上了,边沿沾了一点点胭脂,应该也是云姑娘留下的。” 云十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哎,那啥,你们两个破案呢在这?” “留下那么多痕迹,这也算是破案?”云三反问,随即意识到什么,皱起眉头,“云姑娘她性子谨慎,惯来擅长清理现场,怎么这回……” 更何况怎会连一个酒壶都拿不稳? 白清实唇边噙着的淡淡笑意有所收敛,眸中一片沉静,“这便是异乎寻常的一点。” 云十三还未反应过来,喃喃,“昨晚她穿的像个鬼魂一样在院墙上飘,异乎寻常?” 云三一愣,欲言又止看向他。 白清实陷入沉思,眉眼俨然沾上些许肃色,蓦然开口问道,“侯爷到底有没有在信中提及,最快什么时候回来?” “……”云三无声叹气。 “只说尽快,未言归期,”白清实没什么意味地勾了勾唇,亦是无奈地垂下长睫,“那便等罢,希望快一些。” 云三神情古怪地望着那几片碎瓷,“但愿如此。” 能把酒壶和酒舀子都砸地上,这是得手抖成什么样儿啊…… 这手怎么抖成这样了,云奕趴在床上长叹一口气,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举了翡翠镯子的手。 她翻身向里,将顾长云的枕头抱在怀中搂着,又是叹一口气。 昨夜勉强撑着一口气回来就失了记忆,清醒后发觉人躺在床边地上酒壶摆在身边,半边身子诡异僵硬许久才缓过来。 坐起,对着铜镜看去,果然雪色前襟染满一片干涸的暗红。 云奕闭了闭眼,冷笑一声,却像是自嘲。 竟是连酒都不能沾了,明摆着要让她露出更多破绽叫人察觉。 如若时间充裕,昨晚在酒窖她必然能将现场打扫得一干二净全然看不出有人来过,然浪成于微澜之间,仅仅是稍做掩饰,风险的确多了五成。 却也无可奈何。 她再翻身,隔着床帐看摆在外面桌上的酒壶,心情实在复杂沉重。 需得做到滴酒不沾么。 第四百五十一章 当真是能者多劳 街上人群依旧熙攘,室内,暗花床帐遮蔽起一方静谧昏暗,隐约可见被褥间安静躺着的人影侧颜轮廓,但从外不能窥见,荷官轻手轻脚凝神仔细听了听,见呼吸平稳,略放下了心,小心翼翼退开下楼去,继续亲自盯着炉火上还正在炖的汤。 他离去后不多时,房中有了动静,苍白修长的手心不在焉撩开帐子,伦珠眉间压着淡淡不耐坐起,侧眸看香架上三足香炉仍袅袅地升着浅浅药香,目光渐沉。 这安神的香染了整整一夜,效果微乎其微,断断续续地睡,也不过只两个时辰罢了。 梅子青的釉色微微折出人影经过,伦珠随意取了桌上冷茶倒一杯饮着,踱到窗边抵开窗子往外瞥去。 昨日种种痕迹皆已消失不见,看来有人的动作比他想象中还要再迅速一些。 他心下觉得无趣,漫不经心将茶杯搁在窗边,回身揉着眉心往美人榻旁处走去,半路停住步子,想了想,掀开香炉的盖子动作生疏地用金钗挑出焚剩下的一小块香饼碾灭。 等荷官捧着汤盅过来时,看见架子上那个玛瑙桃花式托碗里可怜兮兮地躺着半截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香饼,一愣,无奈又觉好笑,虽不知这惯用的香料今日哪里惹到了他,但还是暗暗记在心里,匣子里剩下的这些是不能再用了。 伦珠未睡着,懒懒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靠在枕上,道,“拿走罢,吃不下去。” “哎,”荷官不着痕迹打量他的神色,看出来他当真是没有胃口,并不强求,轻声问他有没有想用的点心。 伦珠闭着眼指了指茶壶。 荷官忙不迭下去沏茶。 安神的药香缓缓散去,颈下艾枕清淡的气味倒是明显了起来,催人昏昏沉沉地阖了眼帘。 耳边似是被温水隔绝外面声响,伦珠眉头渐展,指尖缠了枕上的细真珠流苏睡意缱绻,荷官捧茶上来见此情景不由得欣慰一笑,有条不紊地整理茶垫茶盘,将房中纱幔放下,出门特意吩咐两个小荷官注意些,勿要令杂人杂事吵着楼上。 另一侧街上,凌肖神色淡淡避开经过行人,自然垂下的手习惯性地微微挡住腰侧,肩上湿痕将干未干,所幸他身着深色看不明显,走着走着忽然顿住,抬眸,长睫也似沾了水汽,眼底漆黑幽深一片。 迎面缓缓驶来的马车走在街道正中,车檐下流苏摇曳,车厢外壁精美镂花和四角坠有的金铃香丸无一不昭示车内主人身份之不凡。 凌肖稍作停顿,随人群一同靠往两侧。 前路恰有摊铺作堵,汤粥的滚沸灌入耳中,蒸笼中散出的热气裹着各色早点的香味猛地将整个人笼罩其内,引得他不着痕迹皱眉,略一侧脸避开。 马车却稳稳当当停在他面前。 撩开窗帘的手隐约只露出三指,金嵌松石指环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皮肤白皙指甲修剪得当,除了骨节稍微大些,猛然一看竟与女子的纤纤玉手别无二致。 脑海中飞速浮现一个人名,凌肖皱了皱眉,余光扫过街头巷尾,虽未察觉有异,但仍是出于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金丝流苏摇晃,撩开的帘后露出一张眉眼稠丽的脸。 万丘山微微歪头,目光定在人群中冷面俊俏郎君身上,意味深长勾唇,眼尾那抹挥之不去的浅红也似乎跟着上挑,莫名亲昵地笑道,“凌大人,真巧,居然能这时候遇见你。” 凌肖掩去眼底不耐,没那个闲心去揣摩他这句话是否在与自己使绊子设陷阱,只冷冷地嗯了声,便侧身绕过旁边锅炉欲抽身离开。 万丘山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动作,一手搭在窗棂上身子前倾轻轻趴在窗边,耳后的金镶宝石坠子滑落下来砸在手背上,不以为意低瞥一眼,懒洋洋打趣道,“看上去凌大人是有要紧事要做啊……呵,忙的连和本官寒暄几句的工夫都没有。” “——当真是能者多劳。” 凌肖已掠过马车,闻言,顿住步子停了一瞬,面无表情转身与其对视,语气淡淡道,“万大人与南衙交往甚少,今日偶遇,不知有何指教?” 万丘山哎呀一声,状似惊讶地眨眨眼,夹着无辜笑意道,“指教哪儿敢谈得上,大家都是给皇家办事的人,本官与凌大人有缘,这不是今儿见着了,想着问候一声么。” 凌肖眼底又漫过一层阴郁,垂眸像是思索一瞬,抬眼看他。 “万大人才是日理万机,看今日出行收拾齐整,侍从声势浩荡,”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漫不经心搭在窗上丁香色的宽袍大袖上,凌肖淡声道,“能至于动用御赐金牌,必然是兹事体大。” 万丘山饶有兴致挑眉,愉悦地笑出声,“凌大人观察细致入微,不愧身为南衙中流砥柱,本官实在佩服!” 察觉到周围人遮遮掩掩的窥视,凌肖不着痕迹皱眉,朝他抱拳,“不打扰万大人忙事,失礼了,在下先行告辞。” “哎哎哎,”万丘山含笑开口留他,眼尾弯起,语气是若有似无的勾引,那截露出来的金缕丝线穗子亦撩拨人心弦似的晃来晃去,“凌大人就一点也不好奇,本官拿着这御赐金牌,是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干什么事儿?” 凌肖神情平静,丝毫不为所动,“既然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勿要与闲杂人等多言,在下告辞。” 万丘山被拂了面子,倒也不恼,笑眯眯地目送他背影远去,轻飘飘嗤笑一声,袖中金牌隔着衣料在窗上磕了下闷响一声,漫不经心拍了拍车壁,“走了。” 侍卫应声,扬起马鞭继续前行。 仅仅是擦肩而过的瞬息,周身好像已沾染了马车檐下香铃中的香料味道,黏稠而密不透风地裹将上来,引得人不适皱眉。 凌肖于路口左转,不动声色转眸瞥见那辆富丽马车渐行渐远。 此人绝非善类,与人交往不是要将其拉下水便是栽赃陷害,再不然是心血来潮的搬弄是非捉弄为乐,随身携带御赐金牌……怕不是今日谁要遭殃。 凌肖眼底流出近似冷峻的漠然,毫无留恋收回目光离去。 然而在街道对面一侧,不知是因过往人流太多太过吵闹还是因越升越高的日头晒得慌,在卖雄黄粉和各色香袋摊铺后椅子上躺着的人慢吞吞伸个懒腰,扣在脸上用作遮阳的草帽随着动作往下一滑,露出双一睁一闭的眼。 韦羿脸上睡意未消,甚至还带着两道压出来的红印子,但眼神却是清明一片,兴致勃勃地扭头隔着五色丝线架子看看他离去的方向,再坐起身伸长脖子看那位什么万大人的马车往哪走了。 啧,该不说他这左眼皮从大早上就开始跳呢,随随便便拣个眼前挣俩钱的路子就能摊上这有意思的事儿,啥闲杂人等不能多言啊,都整出御赐金牌了,哎呦喂,这热闹他可不得凑一凑? 韦羿一面在心底对这位凌大人的定力感慨称奇,一面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跟旁边摊铺的熟人打声招呼先放他那晚些来拿,脚底抹油沿街跟了上去。 经过路口时着急忙慌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三合楼里的人说一声一起去凑个热闹,但瞅这马车好像也不顺路。 身体比脑子动的更快,三两步继续往前面窜,韦羿啧啧两声,按捺住眼底兴奋的光,琢磨着先跟上去看看这人上哪地儿去见什么人干什么事,之后再去通风报信啊不,再作打算也不迟。 茶楼二楼,一人微微撩起纱帘,好奇地望向下方,静静看了片刻后回头询问同行之人,“那是谁家的马车?” 同行人也随着一起往下看,笑了声,“京都多豪门望族,这般奢华富丽的马车虽不算罕见,但你看那车壁上花蕊鸟眼中镶的光珠,小小一颗就能顶寻常人家三两年的花销,敢光明正大摆出来让人看的——这倒也就没几人能有如此阵仗了。” “明平侯当今不在京都,七王爷又不大会在这个时候招摇过市,除了这两人,估计也就只剩那三四位位高权重之人了。” “袁兄果然独具慧眼,”白衫男子面露恍然,温润地笑笑,“初来京都不过十日,便能对这类事项了如指掌,在下佩服。” “嗨,京都人才荟萃,不敢班门弄斧,”被他以兄相称的少年爽朗一笑,道不出的沉稳气质,不以为意摆手,“倒是你,比我早来这么久,怎么还是一幅不谙世事的样子,伯父若是知晓,又该为你挂心了。” 白衫男子浅笑着受了他的打趣,慢条斯理抿口茶,看样子是想就这么避开这个话头。 “你啊……就是这点让人说你,跟相熟的人还好,对待其他人一律冷冷清清的,半天不见个笑脸,”少年老神在在无奈叹气,“怪不得,来这么久了,连个能约出来一起品茶的好友都没有。” “知己已至,何须浪费心神在此,”白衫男子只当听不见,捧着茶盏忍不住笑,“好了,唤你声兄长还真拿自己当哥哥了,我今日好不容易有空出来陪你,茶要凉了。” “行罢行罢,说你几句还不乐意,”少年替他拿去茶点,当真如同家中长兄那般细致照顾他,动作自然熟练,一看便是早年自幼时便多费许多心养成的习惯。 白衫男子唇角笑意夹杂了些淡淡的无奈,只是偶尔余光不经意地落在窗外,若有似无多出几分探究。 礼部尚书,万丘山……如此从容不迫招摇过市,究竟所为何事。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有客人来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立苍顷面无表情行在人群中,却有意无意尽量避开与其他人的接触,笼在宽袖中的指习惯使然地捏着一角。 若仔细长久地瞧他,是能觉察出他身子的略微僵硬和神情的一些局促的。 茶楼二楼闲聊的两人不经意发觉人群中这一位,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他这怎么还是这副老样子?啊?” 袁丛从短暂愣神中回过来,捏着小茶盏转了一圈,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嚯了一声,特意靠去栏杆那仔细瞧,唏嘘道,“不是我说,你们两人有一个算一个,平日里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也不知道同僚怎么受得了你们的。” 白衫男子从容淡定地饮一口茶,好似不用多看便能确定此人身份,轻笑道,“勿要轻易将我与他分为一类——” 他缓缓抬起眼眸,眼底神色未名,唇边略微勾起的弧度凝住,恰似叹息。 “可不是一路人呢。” 袁丛正兴致勃勃地看底下那人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没大留意他最后这句说了什么,仔细研究片刻,回过头来与他说话,“诶,他这不愿意让别人挨他一下的毛病,竟是丝毫都不曾减轻过吗?” 被他这么一问许多往事自然而然浮现眼前,白衫男子微微一笑,放下茶盏,“不大清楚。” 袁丛半是惋惜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你我他皆是医者,比起来外行人,都清楚心病实属难医。” 清风抚过,竹卷帘内茶盏上腾起的热气被吹散,白衫男子笑而不语。 应许是走着走着与茶楼离的更近了,立苍顷对他人的注视并非一无所觉,蹙眉左右察看,不经意一抬眸,极其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见他皱眉望过来,那人还爽朗玩味地一笑,对他举了举手中杯盏。 日光刺眼,立苍顷下意抬袖挡住,亦隔绝了那人投来的目光。 “嘿,”袁丛侧脸问他,脸上写满诧异,“他这是什么意思?没脸见我吗?” 正将新沏好的茉莉绿茶送至唇边的白衫公子动作一顿,神情颇有些奇妙地瞥他一眼,沉吟道,“或许?” 袁丛若有所思,摸摸下巴,语气稀奇得狠,“数年未见,这应该和近乡情怯一个道理罢?怎么这人活着活着,面皮比少时还要薄了?” 在他身后,白衫公子的视线同样稀奇,很是不明白以他这种领会他人用意的过人天资,是如何年纪轻轻撑得起偌大一个药商世家的。 “你说我这初来乍到的,我是不是得请他喝口茶?”袁丛自言自语,刚要清清嗓子做一番邀请,却见他面无表情收回视线正视前方,就这么仿佛无事发生地继续避开行人走了。 这就走了?袁丛睁大眼,诧异升为不可置信,“他怎么走了呢?我还能让他掏钱?喝个茶而已,我又不念叨他什么!” 白衫公子嗓音压不住笑,“可能他是有要紧事,或者是因为不好意思罢。” “他那独来独往的性子,在休沐的日子里能有什么要紧事,”袁丛认真思索一番,仍是不解,“咱们俩这交情,他看见我不应该想到你吗,我又不会闲着没事一人来品茶,他就想不到你和我一起在这的?咱们两人加起来都不够吸引他驻足留步的?” 聪明人,那自然是能联想到。 白衫男子面上笑意渐淡,想了想,“不如你追上去问他?” 袁丛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当真要放下茶杯掀帘出门,白衫公子连忙开口拦住,无奈道,“回来,万一他真有私事紧要着呢。” 袁丛停在与竹帘重叠的纱帘前,回身看他时面色明显低沉了几分,神情复杂问他,“我老觉得你有事瞒我,梅晔,你们两人都不怎么对劲。” 刹那间,风灌入窗户,掀起摇曳纱帘,窗外檐下薄薄的光亮洒到屋内,和缓地倾了男子一身。 轮廓染上浅金,竹木作钗,茶气缭绕周身,纱幔纷飞轻飘,终于露出半张线条流畅的侧脸。 楼下丝竹管弦之乐若有似无传至耳畔,团垫上梅晔优雅执杯,抬起眼帘安静与之对视。 “回来,坐下。” 沉默少时,袁丛重新坐回他身侧,扭头看他半天,只装作看不见他警告的目光示意,执着开口询问,“你们两个,到底谁有事了?” 另一侧,立苍顷在走过茶楼后步伐不自觉加快了些,匆匆行至人少处,借着桥头两侧灯架的遮挡才止步回望,眉头紧锁,除了还未消散的惊诧,眼底好似乍暖还寒时江水破冰在日光下泛起的泠泠,虽有所松动,但仿若实质的淡漠疏离仍是不减。 秋日正午的日光打在身上该是暖融融的,却令人在细思之后遍体生凉—— 竟如此狠心,要将所有旧人都搅入局中吗。 心口闷闷坠痛,立苍顷脸色发白,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却偶然触碰到袖袋中坚硬一物,方如梦初醒,转头过桥离开此处。 周府,院中一盆石榴早早开始枯败,干黄的枝叶落了一地,小童嘀嘀咕咕地拿着扫帚过来打扫,不明白老爷还留着这盆要死不活的盆栽有何用。 他越扫越靠近,围着盆栽转了一个圈,发现枝头还孤零零地挂着一枚干瘪发黑的果子,丁点一个,简直像是刚长起来就开始发枯一般,风一吹就要掉不掉的,看着好生可怜。 而它的主人周遇,此时正在厅中独坐,面前茶杯空空如也,他却是显然忘记了斟茶那般,将茶杯举起放置唇前猛然惊觉其中无水,而又在把杯子放回桌上的那么展臂之间短短一瞬忘记自己原先要如何,眼神重归空洞寂静。 像是一个人的灵魂勉强塞进了人偶摆件一般,只在短时间内神智才有所清醒。 窗外传进小童热情招呼客人的声音,“哎!立公子,您又来看我家老爷了啊!” 一枚石子冷不丁投入水中漾起波纹,周遇恍然梦醒,眼底迸出光亮,猛地站起撞到桌子,桌上立着的茶盏摇晃几下滚动摔落到地上。 立苍顷几乎是踩着这声响进门的。 目光不免被地上瓷片吸引,周遇注意到,略有些局促地往旁边移了移脚,眼底压了点焦急卷着袖子笑笑,“立公子,今日又劳烦您跑这么一趟。” “无妨,”立苍顷略一沉吟,淡淡扫了眼桌上茶壶。 “您快请坐,”周遇匆匆唤来门外小童让他快将碎瓷片打扫了,再去沏一壶新茶来。 “听您的叮嘱,这些天我一直喝的清茶,那些补汤什么的也不进了。” 清可见底的茶水中飘了青色的几枚莲子芯,立苍顷未作言语,只浅浅点了下头。 周遇小心翼翼在他对面坐下。 或许是眼前这位疏离冷漠不似凡俗之人的公子曾救他于水火之中的缘故,周遇在他面前敬重之余总觉得更为拘谨,生怕哪个举动唐突冒犯了。 也或许是因有求于人。 立苍顷一面端详他的脸色一面微微抬起右手,周遇看他动作,登时会意地挽起袖子把胳膊递过去放在他面前桌上。 “与我所料想的无异,”立苍顷不觉皱眉,收指,思索一瞬从袖中取出瓷瓶,“即便如此,暂且用这新药罢。” 周遇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心底狂喜与不安交杂,小心捧着瓷瓶的手微微发抖,他紧张咽了咽口水,期翼地望他,低声问,“立公子,敢问这药能将我这……疯病,尽数医好的可能有多少?” 立苍顷垂眸,安静为自己斟了杯莲芯茶,似在思索。 周遇不敢催他,心里默默算着时间,频频看向院门处的目光多了些焦急。 终于,在方才小童捧着茶盘迈进来一只脚时,周遇一颗心径直提到了嗓子眼,而耳边亦传来立苍顷一贯不冷不淡的嗓音。 “三成。” 刹那间,连周遇自己都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好像确实是松了口气,心落下的同时也沉重地砸到了谷底。 很快,他又打起精神安慰自己,“那就好那就好。” 三成,既然立公子已然开口便必定有三成的把握,只要能让他摆脱这不知何时何地突然复发的怪病,仅有一线生机他也得死死抓住了。 立苍顷斜睨他一眼,眸光无端隐隐发沉。 “老爷,公子,茶来了!”小童兴致勃勃端茶进来,看到立苍顷面前已有了被喝过的茶水,一愣,表情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中。 周遇唤他放下,借口让他去外面铺子买些点心果子,自己好与公子聊聊近日新看的那本诗话。 小童半信半疑,却不表露出,乖乖答应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门。 果然,待他回来后立公子早已离去,周遇回了书房,厅中只余下两只空空茶盏。 “也不知道买这些子茶点给谁吃的……”小童嘀嘀咕咕,毫不客气地拆开一包糕点捡一块塞进嘴里,瞧四下无人,偷偷藏起来一些,之后才装模作样地摆了盘巴巴送去书房。 却不知他一举一动尽落人眼中。 漱玉馆,鹅梨帐中的香气时续时断,十二扇花卉大屏风后氤氲缭绕,烟粉水精珠帘委地被腾腾热气抚动轻轻摇曳,朦胧间映出一道裸露的雪白背影。 肤若凝脂的肩头不经意沾上几片艳红花瓣,一把乌黑长发如瀑垂入水中,在鲜花的缝隙间缓缓散开化作云雾般,绮艳惊人。 楼清清漫不经心撩水淋于肩背之上,藕臂随意舒展,手中把玩一柄镶嵌华美的宝石珠钗,精致描画的蔻丹轻点水面,拨弄起细微水声。 “清清,有客人来了。” 屏风外,有人以折扇拨开几串珠帘,于纱幔后露出半个剪影,云淡风轻却极为突然地开口作声。 扑通一声,珠钗滑落水中。 楼清清错愕回身,短短一瞬间面色变了又变,朱唇凭任本心地勾起,眼神也由惊讶变为一如既往的风情娇媚,两指轻轻捻起肩头花瓣,也不顾他人能否看见,媚眼如丝点在自己唇上。 折扇撤去,珠帘晃动清脆作响。 那人彻底退去外间。 第四百五十三章 “有意思。” 花街的景色较其他的相比,无论如何都是不同,秋日繁花渐褪颜色,各色菊花虽姿态优美但终归是与此地不大相符,少有几家有意附庸风雅的尚专拣鲜艳者摆放,更多的则是花大笔银两请人用心打造花房,可谓是烧钱来供应花卉凋零时的这些艳丽,仅仅用以陪衬美人。 富丽倒是真的富丽,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浅浅扫过便被这数量惊人的描金花灯与缀有金银铃铛的丝带彩绦迷了双眼,再不然便是慨叹花纹繁复花牌旁的长长流苏金丝坠子—— 而另有人却能看出,那花牌却是用金丝楠木制的,耐腐避虫,天成的山水波浪纹,移步换影,乃是纹理中的极品。 “有意思。” 自帘内探出两指微微拨开,金嵌松石指环折射细碎日光。 万丘山微微侧身,饶有兴致上下打量这楼馆门前装潢,轻笑了声,“果然是不同凡响。” 正在他若有所思之时,忽觉眼前有细碎光亮一闪而过,下意识敛眸展开折扇挡住,挑眉,移开后抬头向楼上望去。 刺绣精致的银朱色纱帐后,一美人亭亭玉立现出大半身姿,手持一柄菱花纹铜镜,神态千娇百媚地以纤纤玉指轻抚花鬓上金步摇,轻轻转头,一面揽镜自照,一面自然而然地从宽袍袖衫中裸露出修长脖颈和若凝脂般的大片玉肌。 方才折下来的金光,便来自于她如云鬓发间一朵偌大绯红芍药旁的那支金雀衔春红宝石金步摇。 那美人尚不知有人在看她似的,稍稍斜眸往屋里瞧去,唇角一勾,漾起个风情万种的笑。 确是绝色。 万丘山心中兴致愈浓,便撩袍起身,下了马车。 门外迎客的姑娘们看他衣着气质不凡,自不敢怠慢,但又不似其他地方那般搔首弄姿使了劲的殷勤贴过去招呼,仍端着盈盈得体的笑去请人进门暂且歇歇。 万丘山纳起眼尾玩味,欣然允之。 楼上,楼清清仔仔细细地端详镜中妆色,余光笼住马车下来的人影,手腕微微一倾,转向屋内,她笑意不减,恍若无事发生地从镜中与身后之人对视。 “当真如人所料,”她轻飘飘嗤了声,眸色低沉一瞬,“你,还真是赶得及时。” 明平侯府,水雾缭绕间“哗啦”一声响,云奕猛然睁眼自水底潜出大口呼吸,水珠顺着睫毛鼻梁唇珠不住滚落。 室内无其他动静。 她抬手随意抹一把脸,顺势五指作梳将湿透长发拢到后面,尽数露出凌厉清冷而又莫名夹杂一种稠丽的眉眼,瞳孔愈黑,唇愈朱红。 手腕搭在浴桶边缘,氤氲水气模糊了其上几道浅浅疤痕,泛着淡淡的红,她低眸瞥见,另只手懒懒撩过水面在上面抹了一把,却是越蹭颜色越深,索性不管。 她能想到的,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用于解决眼下困境的法子—— 云奕卸了力气靠在搭在桶沿的大布巾上,双目盯着虚空中某一处,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落定在放在墙边架上,因怕被水汽沾湿失了药效而好好在箱子里放着的药包上。 这药包里多是活血祛湿、养心安神的药材,三日一换,一月一换药方。 云奕捞来另一侧的药包凑到鼻前深嗅,药材的气味因沾染了水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重浓郁,直直深入肺腑。 云奕闭眼,复又睁眼,药包横在鼻前遮挡大半张脸,只余一双深邃眉眼,透出令人心惊的果决。 水声乍起,她赤足踩上地砖,卷走搭在架上的宽袍随意披着,水珠滴答成线,逐渐蔓延至墙边架前。 房门打开,趴在门旁蒲团上闭目养神的三花一个激灵抬起脑袋,支着耳朵扭头往里面看。 好像只是被风无意间吹开似的,门内空空,并无人影。 喵?三花一张猫脸上竟也能流露出茫然神色般,从蒲团上下来,一面伸着懒腰一面慢慢朝屋里走去,转一圈,绕开地上水痕,嗅嗅看看,仍是没找到人。 就在它犹豫着目光锁定一角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花?”碧云端了盛放新制澡豆的琉璃盏进来,好奇低头看它,无奈道,“你跑进来干什么啊,当心这里的水,弄湿你刚晒好的毛毛。” 三花喵呜两声,乖巧地站在原地没动。 碧云把琉璃盏搁好,左右一看,喃喃自语,“云姑娘方才不是在这里吗?奇了怪了,已经泡完澡回房了么?” 三花附合地喵喵叫着,仰头看她,似乎是在期待她找出个答复来。 碧云看架上搭着换下来的衣物,注意力被转移了些,走过去将其抱在怀里,打算趁着天气晴好快些洗洗晾到院子里。 三花迷惑地看她走出门的背影,等了等,还是晃着尾巴尖跟着出去了。 微风带点凉意,屋顶上,云奕口中咬着木簪胳膊往后撑在瓦上,神色慵懒,待长发晒得半干后,快速且随意地用木簪挽好,如某种姿态优雅的兽类一般蹲身挺直腰背,向远处望去。 蔚蓝天下流云随意舒展,丝丝缕缕地聚散游移,云奕脸颊侧边几缕未被挽好的长发随风轻轻摇晃,她拨开,是觉这阵风忽然就大了起来,吹得后襟些微透凉。 是时候出门转转。人确实是不能憋着。 既已言之有理说服自己,云奕满意颔首,慢条斯理起身,在隐蔽处某人的视野中光明正大一跃而下,踩着墙头跟在花园散步一般朝东边走去。 目睹全程的云十一面无表情腹诽一句现在是做做样子都没有了,继而无事发生般默默移开视线。 至于另一边—— 韦羿原本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思一路尾随,跟着万丘山的车马到漱玉馆门前停下,前脚还啧啧感慨这等人物若要来享受果然只会挑拣最为奢靡之选,后脚一抬头看见楼上美人掩于镜后意味深长的笑颇感头皮发麻。 “不是,这算个什么事儿……儿?!” 韦羿眼皮狠狠一跳,他看见窗户后晃过去个人影,与此同时有目光精准无比地朝自己投射过来,惊得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蓦然有种不大妙的本能感觉。 按理说,这风花雪月的地儿,怎么突然变得凉飕飕起来了…… 韦羿抬头看天顺带着摸了摸胳膊上乍起的鸡皮疙瘩,若无其事喃喃着诶时候不早了要回家烧火做饭了,然后镇定自若地缓慢转身,快速离去。 “呵。”那目光的确是存在,其主人轻轻嗤笑一声,慢条斯理折了折袖子往房间深处避去。 还未进门便闻一种馥郁芳香,镶金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其后台上曼妙身姿,丝竹声游鱼出听,万丘山面带微笑,随一女子绕过屏风,眼前忽地开阔。 水袖香风,数十名貌美女子于高离地面一丈的芙蓉台上轻歌曼舞,眼波流转,各俱风姿;台下摆放一圈重瓣芙蓉,皆是花瓣娇嫩尽态极妍,经粼粼碎光一照,仿若华贵美人静静围坐般为花厅中增色;四周空隔一片,地毯刺绣精致,四角莲花仙鹤香炉袅袅升烟;侧方坐台垂下长长纱幔,乐人皆端坐于此,丝竹管弦声便从此处传出—— 若非周围这些八人月桌尽坐了衣着考究的公子商贾,一身浊俗之气充斥,观者的确可赞叹一声人间仙境。 万丘山目光一瞥,无意中窥见漆红柱后警惕望来的几人,十有八九是谁家护卫。 他挑眉,面上笑意愈发别有深意,故意一般,借着欣赏馆中装潢从容不迫地转过去半身,于是腰间象征显赫身份的佩印便轻飘飘显露了出来。 果然有人面生惊色,迟疑一瞬后与身侧之人使个眼色,谨慎小心地上楼去了。 见他们一副紧张兮兮却茫然的样子,万丘山于心底大笑而称有趣,只是可惜,他看过后,无一是所寻之人护卫。 引他进来的那名女子暗暗看他神情饶有兴致却只是端详四周,一时拿不准此人用意,抬头看二楼围栏后立着的提灯少女,眼里多出几分求助神色。 一直默观全局的屏儿早有注意,浅浅一颔首,便转身下楼朝那边走去。 “这位公子有些面生。” 万丘山看向声音来处。 屏儿持着提灯姿态优雅地对其俯了俯身,恰到好处地一笑,缓声道,“公子您来是姊妹们的福气,馆中好茶名酒珍稀颜色应有尽有,不知公子来寻,哪一种消遣呢?” 万丘山折扇一展,似笑非笑上下扫她一眼,未有回答。 屏儿依旧镇定,顿了顿,一面侧身让开一面接着道,“楼上雅间可都空着,不知您偏喜何种?” “我还未作声,你怎就替我做决定了?”万丘山这回倒是有了反应,逗她似地凑近了些。 花灯下垂坠的穗子一动不动,屏儿目光守礼地微微垂下,笑笑,“公子气度非凡,一看便是贵客,楼上雅间总归是安静些,免得有人打扰了公子兴致。” 万丘山似是感慨了一声,抬头看去,随意问道,“这楼上雅间,可都是贵客不成?” 屏儿不敢乱说,只道,“现非是傍晚,馆中客人少些。”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没有,万丘山也无意站在这与一个小丫头打机锋,神情闲散地抬抬下巴,示意随她安排。 屏儿心中悄然松一口气,随即低了低头,回身引他去往楼上。 万丘山在楼梯上走到一半,似有所感地将步子放缓了些,他指尖虚虚搭着栏杆往下面看去,眉间神色懒懒却不失锐利,几道目光飞快避开,柱子后属于护卫的宽阔肩膀刻意地往里藏了藏。 呵。 万丘山勾唇,心情很好地继续拾阶而上,故意放慢脚步,存心为了使这些心里有鬼的人多受些来自未知的煎熬一般。 他眼底深处隐有疯狂之色,笑容愈扩愈大。配上他狭长的眸和眼尾一抹绯红,令人不敢直视。 万丘山配着底下的丝竹声哼了两声,收了折扇,轻轻在手心一敲。 暗叹,看来今日这一趟总归不会白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苍江夜雨?” 韦羿越想越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饶是厚脸皮如他也不禁后颈有些发凉,故作无恙地在人群里拐了又拐,这才稍微好些。 他正要往明平侯府的方向拐,忽然灵光一闪,脚步随之一转掉了个头往自家小破宅子那边赶了。 身后目光如影随形,韦羿警惕支起耳朵听周遭可有可疑脚步声,还不忘在路边停下买兜新鲜出笼的桂花米糕,转悠着磨蹭时间,待他终于甩掉尾巴站在小院门口,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儿了。 真他娘的,吃一路糕点喝一路酒酿汤饮,再转悠下去他晚饭都不用吃了。 韦羿面上流露出一丝沧桑之感,摸摸肚子,从裤腰里翻出来枚钥匙把他那枚锈迹斑斑的锁头给拧开了。 一进院门就发觉哪里不大对劲,他还疑心这谁本事这么通天居然能在偌大一京都城里找到他这小破院,目光狐疑地飘一圈,猛地往回一倒,落在窗框那的两三枚铜钱上。 ……哦,云奕来过啊,那没事了。 韦羿松了松肩膀,沉默一瞬,扭头自然而然地去看自己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头有没有缺砖少瓦。 “别瞅了,”屋内传来懒洋洋的女声,“你就算瞅出来个花,那半块砖,也是它想不开自己掉的。” “……”还想不开自己掉的,到底是有多么想不开。 韦羿嘴角僵硬地往上扯了扯,慢慢转身,看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云奕淡定从容地一手拖着个椅子往门口一摆坐下,笑眯眯地抬手朝他扬了这么一下。 就这么一下,带得韦羿的呼吸都险些停下,急忙上去一扑,“哎姑奶奶!这玩意可不兴乱拿!” 云奕早有预料地往后仰身,椅背磕在桌沿稳稳停住,随手抄起桌上掸子往人胸口一戳,笑眯眯道,“这谁给你的?” 韦羿哽住,神情古怪地盯着那小瓷瓶看了几眼,随即试图趁她不备往前窜一窜伸手够那么一下,毕竟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个屁。 云奕好整以暇地看他所做出的拙劣尝试,手上微微用力将他连同鸡毛掸子一起往后一戳,腰身一低往侧后一拧,单手撑了桌角利落且快速地旋身拉开距离。 知道他下意识会拦,云奕愣是让他半片衣角都没捞着,优雅地伸脚把椅子轻轻勾过来挡住去路。 韦羿动作被阻,无可奈何抬头看人,“这玩意你真不能拿。” “哦?是么,”云奕轻笑,上下掂了掂这小罐子,“那你与我说说,这里面装的什么?” 韦羿干笑两声,脑子飞速转动,一边求老天保佑她是真没辨认出来,一边绞尽脑汁要找个听起来没那么糊弄的名字搪塞过去。 但不料,“无忧鬼草,以为晒干研成粉末我就认不出了?” 云奕看他脸色逐渐呆滞,了然挑眉,“看来被我说对了。” 韦羿怔怔地看看她看看罐子,才反应过来她在诈他,一时万般悔恨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声苍白无力的叹息,“……得,祖宗,您找我什么事来着?” “不过这无忧鬼草真不能给你,”韦羿无奈苦笑,“我有用。” 云奕想了想,点头哦了声,竟是十分罕见地什么都没说就还给他了,也没问他要干什么,其毫不拖泥带水程度足足让韦羿愣了半天,等他回过来神,云奕早已走去一边看他架子上其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 “哎,不是?”男人迷茫地转了个圈瞅她,怀疑她今天出门前忘了吃药,问,“你真没啥事儿吗?” “没有啊,”云奕随手拔开一个塞子闻了闻又塞回去,目光无辜,语气随意,“来你这转转还得提前几天报备一声?” 韦羿莫名后颈凉飕飕的,嘿嘿一笑,“那倒不用。” 云奕白他一眼,“你方才干什么去了?一天天这么忙,家都不回了?” 经由她这么一提醒,韦羿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脑海中再次掀起风雨波澜,呆在原地斟酌语句。 云奕敏锐察觉他的欲言又止,缓缓抬眸瞥他。 “……嗯?” 花街整一条街依旧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花香脂粉香气,即使是在白日,也依旧透露出一种浓浓的纸醉金迷感觉。 扎西手中提着菜篮,路过花街街口时稍微顿住步子,漫不经心地往里面遥遥望了一眼。 这京都城中尚书令仅此几个,皆是深居简出,好似身居高位者就是需得内敛行事才不会引来他人觊觎一般,因此,少有露其锋芒者。 而这礼部尚书算是其一。 如此招摇过市,也怪不得他们的眼线第一时间便能发觉。 隐隐地,静水流深,四周仿佛不动声色地多出其他莫名气势,扎西早有所料,低头借着摆放篮中菜叶的短短一会儿,俨然已发觉离得最近的探子不过就在斜后,其目光早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 他心中冷笑,面上不为所动地像是好奇地往里看了又看,如有心向往却囊中羞涩的寻常男子一般摇摇头离去了。 身后探究的目光不过在他背影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再次飞快移开。 孰不住另外有人避开一干人等的警惕盘寻,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抬起一扇小窗无声跃进,行云流水地一连穿过几间厢房,偶尔眉头紧锁地骤然止住动作侧耳细听,最终选定一间厢房停住。 男人谨慎推开小窗避在窗边纱幔后,目光沉沉往楼下看去。 一辆富丽奢华的马车安静停在那里。 漱玉馆前面花厅,屏儿从容不迫地指使身姿窈窕的貌美女子往雅间内一一送上美酒佳肴,饶是她面上柔和笑意依旧,但眉心隐约可见一丝不安。 她抽空走到栏杆旁飞快往上瞥了眼,却只能窥得廊下花灯灯影几许摇曳,暗暗吸一口气。 楼上,小巧精致的手持铜镜被人轻轻搁到桌上,楼清清噙着抹娇柔笑意,玉指纤纤抚过金步摇,美目潋滟,朱唇微启,明知楼下是何情景,亦然不紧不慢地打理妆造,于此同时心下慢慢盘算着,过会儿该如何陪这突如其来的贵人演一出好戏。 香茗在手,佳人作陪,另有一歌姬持琵琶另一女持古琴在梅花小屏风前跪坐弹奏,音调清雅,技艺纯熟,与这屋内颇具文人意味的装潢相成,别有一番意境。 万丘山饶有兴致地将放到墙上书画上的目光收回,转了转手中杯盏,看其澄澈茶水下杯底一朵半开芙蕖恍若缓缓绽放一般,出神半晌,似是低声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好去处。” 他身侧的佳人神态略有所不自然,因不知他所喜何种性情而有些无措,但好奇是当真好奇,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看起来就分外矜贵的面生公子。 万丘山听过一曲,半敛狭长眼眸懒懒斜倚在椅上,悠哉游哉任身旁貌美女子为自己斟茶。 桌上送来的美酒他似是不喜,有眼色的女子悄悄退下一再更换,一直观望的屏儿拦住她侧耳轻言几句,她点头,不多时便捧了一尊芙蓉蕊过来。 她与屏儿姑娘交换了视线,翩翩回到公子身边坐下,姿态优雅地将瓶塞轻轻启开。 细细的香气飘散出来,是甜的,却并不是腻味的那一种。 万丘山鼻尖微动,缓缓睁眼,嗅到压在这清甜酒香下的一丝冷冽苦涩。 侍酒女子见他来了兴致,不禁心跳快些,按捺住紧张继续从容不迫地斟出一小盏,双手捧着低头送上。 薄薄的白玉酒盏透着光泽,圈柄小巧精致,被雕成一串弯曲铃兰的样模样,亦是晶莹无暇。 酒酿入口,万丘山眼底终于浮现层生动的淡淡笑意,他难得有如此兴味,从袖囊中取出一枚小指大小的金条,什么话没说,抛到了侍酒女子怀中。 侍酒女子受宠若惊睁大了眼,其余人亦是暗暗心惊此人出手之阔绰。 屏儿将此情景尽收眼底,浅浅蹙眉,不动声色退下。 万丘山饮了酒,眼尾那抹飞红便愈发明显,甚至于脸颊两侧都浮上若有似无的桃花颜色,唇也因被酒酿滋润而颜色渐深,恍然竟有不多男生女相的意思。 离他最近的那名女子自愧不如,时不时悄悄瞟上一眼。 万丘山倒真像是来放松潇洒那般,指尖轻轻一点,杯中酒酿表面漾起几圈涟漪,他举杯起身,停在那名弹奏古琴的琴姬面前,将酒盏递她。 琴姬看那比白玉还要无暇上几分的指尖,茫然接过,万丘山轻轻笑了一声,顺势握住她的手腕,一时屋中所有女子都屏住呼吸看他,见他毫无轻佻之意,仅仅是动作矜贵地将人抚了起来。 他唇边始终挂着那抹勾人心神的弧度,只低头漫不经心地拨弄两下衣摆,坐到团垫上理好宽大衣袖,想了想,又将扳指去了下来,搁到桌上一声轻响。 再怎么看,这也必然是要弹琴的架势了,琴姬收起惊讶神色,温顺移到旁边跪坐。 “今日兴致好,”万丘山神情闲适,随心拨了几下琴弦,就此亲自感受这张琴音色如何,慵懒笑道,“诸位妙人,万某献丑了。” 漱玉馆中的首席琴姬自不是等闲之辈,顷刻便听出他眼下所奏是极为清丽精致的一曲花弄影。 万丘山半敛眼眸,片刻挥洒自如,连琴姬都沉醉于此。 忽而眼底一抹深色转瞬即逝,他唇边笑意近似乎无,而行云流水地蓦然变了指法,整个人周身气度一改,指下音调忽而清冷和缓,寓飘遥动荡之势,如珠落玉盘,水滴荷心,虽和缓,却又不可以言语说之的飞扬神妙。 与此同时,楼上之人镇静自若饮下满满一盏烈酒,撩起眼皮微微抬眉望向窗外,倒真是有些意料之外,沉吟道,“苍江夜雨?” “……居然还记得琴谱。” 楼下,万丘山阖上了眼,单凭记忆深处仿佛与生俱来的娴熟弹奏古琴。 一曲奏毕,四下寂然无声。 琴姬呆呆看他看对自己一笑,手中继而一轻,酒盏被他取走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中带点辛辣,想不到此酒香气甘甜味道却如此大相径庭,万丘山眼尾又增一分颜色,愉悦笑出声音,仿佛醉了。 楼上之人亦饮下再一杯烈酒,眼下青色散去不少,看起来不是连夜奔波数日的草草归人。 嗤笑。 他也只敢在此奏一曲苍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