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芳事》 第一章 流放 永和三年,冬 寒冬临至,风雪迷眼,生灵尽藏 绵延的雪山上行走着一行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翻过大雪覆盖的高山,风中带来鞭子甩得呼呼的声音。 这是一只流放囚犯的队伍,十几余人被绳索拴成一条线,每个人好像只是绳上的小结,他们脸上冒着不健康的红,神情木然,衣衫根本无法与大风抗衡,脚上的冻疮结了又烂冒着风雨费力前行着,却还要被押送的小卒任意打骂。 “干什么呢,快走”,役卒一鞭子甩在地上,恶狠狠的脸上满脸不屑。 “哎,张老三这可有名满盛京的小姐,你不怕富贵回头转啊。” 周围的役卒纷纷哄笑了起来。 张老三听到哄笑声,变了个脸色,随即又恢复自然,往地上啐了口,“往这来的,有几个能回去,哪个犯得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张老三嗤笑一声。 几人正说着,一道凄寒慌张的声音打断几人的谈笑。 “五妹,五妹,你别吓嫂子啊,”寒风呼啸下,粗布麻衣被吹得呼呼作响,只用一根木簪挽住头发,却掩不住妇人眉宇间的淡雅高贵。 池景芸半跪在雪地上,脸上满是焦急与慌张,声音撕心裂肺,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经失去了意识,紧皱的眉头也未舒展。 “嘚,又死一个,”张老三小声嘀咕道。 其他押送小卒急忙上前,要知道他们虽是流放的犯人,但死得太多,他们讨不着好,也拿不到赏钱 “拿几件厚衣服,铺在雪面上,”一道清脆稚嫩却带着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妇人的惊呼和小卒的嘈切。 循声望去,说这话的女子十四、五岁,被泥糊得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只能隐约瞧见不经意间的顾盼生姿,罩着一件肥大的棉衣,显得有些滑稽,可你一旦望进她的眼睛,便无心关注外在了。 役卒不由按照她的话去做,拿过一件旧披风铺在了雪面上。 “二嫂,把五姐放在衣服上,”斩钉截铁的话语令人不容置疑。 池景芸有点愣愣的,姜斋又叫了一声,池景芸颤抖的手抹了抹眼泪,僵硬地和姜斋齐力把姜容放在了披风上。 姜斋快速地摩擦女子的四肢,看似杂乱却有门道,她不停息地按着重要的穴道。 “热水,”简洁而掷地有声,稚嫩的年纪却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 “哟,你还以为丫鬟婆子围着你啊,使唤人使唤到这来了,”张老三阴阳怪气的开口,脸色也变得阴狠,“死在这可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算了,死多了不好交代,她们到了也落不着一个好,老七,去拿水来,”一个浓眉蓄着络腮胡,穿着不同于其他役卒的衙役服饰,显然是这支流放队伍的老大,他冷眼望着,看不清神色,但隐隐能从紧抿的嘴角看出几丝不耐烦。 “多谢”带着疏离,姜斋接过。 那是双非常冷静的眸子,可却有魔力一般,陈七的眼睛定定的,想看看那双眼的深处,却好像迷雾弥漫,无论也看不清。 不一会儿,地上的女子缓缓转醒,睁眼望了望四周,各色的人脸与漫天的风雪,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眼角有水渍滑出。 “五妹,你看看二嫂,天无绝人之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池景芸将额头和姜容紧紧抵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力量,泪珠子却不住往下滑落。 一直跪在雪面上的姜斋缓缓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收回视线,“五姐,现在乾坤已定,但谁知道以后,只要人还在。”声线稚嫩,却莫名就让人想信服她。 “行了,继续赶路,天黑之前必须走出雪山,要不然都得死在这儿,”吴老大别好佩刀,向远处眺望。 其他小卒纷纷举起鞭子,欲催赶路,犯人赶紧起来,生怕慢一会鞭子就落身上了。 “五姐,你且忍忍,马上就走出雪山了,”姜斋和池景芸将姜容慢慢扶起来。 “二嫂,六妹,我拖累你们了,”姜容半低着头,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五姐,我们是一家人,这话太生分,”姜斋微皱了眉头,“岂不是日后我和二嫂需要你照顾,你也嫌我和二嫂是累赘拖累你?慢一点,我扶你起身。”看着妹妹的神态,姜容神色缓了缓。 “怎会啊,”姜容看着被泥掩住脸的妹妹,才缓和的脸色,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沉下头缄默不语,紧握着拳头浑身紧绷。 池景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五妹,六妹,二嫂拼了命也定要护你们周全。” “还在嘀咕什么,想去阎王爷那投胎啊,”一道粗暴的声音打断了三人,张老三正拿着鞭子凶狠地瞪着。 一个在半路调来的衙役望了望队伍末尾,推了推身旁的役卒,“兄弟,后面那几个人是谁啊,吴老大都放她们一马。” “那几个女的,没受黥刑,却被流放到这,那就是官家,如今盛京城有几个被抄家流放的官家?” “姜家!户部尚书姜苏林?!那衙役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一愣,重重叹了口气,意味不明。 姜斋看了看周围的拿着鞭子凶神恶煞的役卒,低垂了眉眼: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同才来到这副身体那般虚弱,身手虽未恢复到之前的水平,但独自逃离不是难事,可自己一逃,这两个女人怎么办。 初醒时那两个女子声嘶力竭的绝望嚎哭,在隆冬寒日的苦苦坚守,一路上无言的保护,她不能。 《大昭律例》注:官家子流放充军不受黥刑。 可在脖子上却有一个通体黑色的项圈,婴儿手指粗,唯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强行打开,锁洞破坏,则生死不离。 即使能一起出逃,只能顶着罪名,那便只能偷偷摸摸过完一生,我姜斋不苟活,另一个姜斋也不应枉死,且,姜家无罪! 姜斋正在思考利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断了姜斋的思路,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显得格外沉重,清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和大刀划过雪地的刺啦声。 第二章 江参将 “不好,是蛮子,快躲起来,”吴老大侧身听了一声,脸色狠狠一变,蛮子是游牧民族,为了提高战斗力,减小战马的损失,特制了马蹄铁,不仅跑在雪地上声音小,对马蹄也起到极大保护作用。 吴老大话语未落,一支箭划破风声,一声惨叫,射中了一个因脚镣手镣笨重而未来得及跑的犯人,肚子上的血汩汩地往外冒,接着又有些犯人被射中。 蛮子的箭矢阴狠,射中目标,箭头上特制的钩便会紧紧抓住血肉,若不及时拔出,等箭头发作一处,拔出时如敲骨吸髓一般。 姜斋几人因在队伍的最末处,及时找到了一块可以遮挡三人的雪石,看着不远处被射中却满眼不甘,挣扎着往这边爬,姜斋垂下头,她知道没救了。 刺眼的红铺了一地,红与白的交融格外令人心惊。池景芸和姜容都不忍转过了头。 那些蛮子并没有把这一行人放在眼里,只狠狠地抽马疾驰,仿佛身后有洪水野兽一般。 一只凌厉的箭矢从蛮子身后穿破迅烈寒风射出,长了眼似的,从蛮子后脑至,眉心未有丝毫偏差,接着几只箭矢簌簌而过,只射中马匹,但也足够了,那几个蛮子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想要起身逃离,脖子上已经被刀架住了。 风雨中,姜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见红鳞似血。 一举一动,都带着迅疾有序,仿佛经过千百次锤炼,簌簌而下的风雪落在红鳞不见踪影。 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劲建的马蹄踏在雪地上,穿了一身更红的鳞甲,但更暗沉,三四十岁的样子,很儒雅的样子,像一个斯文的秀才,可手里那一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弓和冰冷的眼睛,让人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读圣贤书的 那人拉了拉缰绳,眼神冰冷而淡然,仿佛在欣赏他们苟延残喘。 “参将,就地格杀还是带回去,”右边一位将士询问。 参将,姜斋在漫天风雪中听到了这个词,她快速想了想在军中职位,正三品,姜斋眼神亮了一下,眼神穿过漫天风雪,细细打量。 听到询问,江参将并未开口,反而眼神凌厉一扫,仿佛发现了姜斋的打量,周围气势一变,那些将士低下了头,跪在了地上的役卒头埋得更低,囚犯和那些蛮子则开始瑟瑟发抖。 姜斋被视线扫射,并没有害怕或移开视线,姜斋在现代是军医,见过多少气势逼入的首长,反而与他对视了几秒,感觉到池景芸拉了拉衣袖,才轻轻低头颔首。 姜斋感觉那视线又打量了自己一番,又淡淡收了回去。 “拴在马后,是死是活看天。” “是,”整齐划一,明明没几人,却喊出了气势如虹的声势。 江参将扫了一眼已经从遮蔽物出来的一行人,那只轻飘飘的一眼,却让吴老大那些常年在昭狱跟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的心神一凛。 吴老大匆匆几步上前,“大人,我们是押送犯人的官差,这是我们的令牌文书,”吴老大弓着腰,小步上前,恭敬地呈上信物。 旁边亲兵拿过仔细对照,然后双手奉上,江参将略一摆手。 “回营,”一声轻喝,打马离开,一行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调转马头,马蹄远去,仿佛从未来过,只有茫茫雪地上的温热尸体和马蹄印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大,那就是焰麟军?”一个役卒问道。 “是啊,就是因为有他们,我大昭不失一寸国土,”吴老大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可真厉害,”役卒也望着那个方向。 听了这话,吴老大脸色意味不明,“继续上路,”吴老大收回视线。 役卒又开始挥舞鞭子,一行人继续上路。 “阿斋,怎么了,被吓到了?”池景芸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可也紧紧地攥着姜容姜斋的手。 “二嫂,我没事,”姜斋低下头若有所思。 一行人走到山腰处,那里气温较高,有灌木丛生长。 “就在此处休整,明日一早上路,”吴老大扫视四周后便下达命令。 “老大,这儿?不是让我们尽早走出雪山吗,”张老三问道,他想早点赶路早点到,拿了赏钱回盛京逍遥快活,也能早点看到看到那些世家小姐沦为妓女都不如的军妓,他在盛京还有一份赏钱要拿呐。 “现在不必了,之前收到消息说雪山附近出现蛮子,焰麟军来了,那些杂碎跑不了,”吴老大恨恨地说,吴老大弟弟死在了蛮子手里。 夕阳残照,黄昏降临,金灿灿的光铺洒了一天一地,脸上也有了几分流光溢彩的美,张老三看着坐在地上吃饼馕的三个女子,舔了舔嘴唇。 “六妹,这给你,”一个白净的馒头递给了姜斋,谁能想到,姜家少夫人和小姐,如今对一个馒头视若珍宝。 姜斋看了看池景芸,发现隐藏在发丝间的一个小银簪子没有了,姜斋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路走来,姜斋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了,但是池景芸和姜容这一路上的照顾,苦苦坚持,其实对未来的路都心照不宣,但这两个柔弱的女子却把自己作为生命中的最后一份支撑。 她们想让我活,这是前世从没有体会到的一份感动。 “今晚要在这过夜,你们三个谁跟我去捡柴火,”张老三摸着下巴走了过来,淫邪的眼睛转了个圈。 池景芸紧攥着拳头,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官爷,我们不能随意离开,况且……” “废话少说,我跟着,看谁跑得了,”张老三打断道,阴沉的眼睛像毒蛇发出的毒液。 池景芸看了看姜斋和姜容,咬着下唇,仿佛怕恐惧从喉头跳出来,闭上眼,准备起身。 “我去,”一道声音响起,长时间的跋渋让原本清脆的声音嘶哑,却无法让人忽视其中的坚定淡然。 “六妹,不行,不可以,”池景芸眼眶一下通红,从地上颤抖地站起来,因为起来得太快,差点摔倒,她紧紧地攥住已经起身的姜斋的衣袖。 “二嫂,没关系的,捡个柴火而已,我们刚刚走过的不远处就有一片小树林,”姜斋轻轻地安慰道,脸上挂着纯真无邪的笑容,可心里已经暗暗做了决定。 这个张老三一路上下绊子,方才为了躲避蛮子,竟把一个犯人推出去占了他的位置,害他惨死,即使是囚犯也不该被张老三宣告死亡。 第三章 谁是猎物 池景芸含着眼泪直摇头,姜容红着眼眶还想说什么,姜斋握了握池景芸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笑容,眼中的光坚定自信,莫名的池景芸松了手。 “五姐,你照看着嫂子,”姜斋拉了拉强忍着眼泪的姜容,向她点了点头,那眼中的坦然处之,是姜容从未见过的,是与堂妹没有过多相处吗? “行了,商量好了就走,”张老三阴测测地说道。 此刻霞光大作,整个天地都被铺上了落日的余辉,如沐圣洁,令人心神一阵涤荡,可再如何透彻也洗不净这世间的罪恶与龃龉。 姜斋跟着张老三去了一片矮树丛,“你去那边,”姜斋顺着张老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树丛深处。 姜斋心里好笑了一声,那就看谁是猎物,毕竟这里有蛮子出没! 看着姜斋往里走的身影,张老三眼睛滴溜转了转,摸了摸稀疏的八字胡,嘴角勾起令人恶心的弧度。 张老三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看着正在捡柴火的姜斋,张老三摸着下巴打量:小是小了点,但那皮肤瞧着不错,那双大眼睛哭起来一定很爽! 张老三慢慢靠近姜斋,两只手向前,可总在要碰到的一瞬间,姜斋闪身离开,几次下来,张老三没了耐心。 又一次姜斋避过,张老三露出凶狠的面目。也不掩饰了,直接说道,“死丫头,劝你识相点,让大爷好好爽一把,不然有你和那两个女人受的。” 姜斋站在背阳处,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一阵很冷静的话说出:“这不合律法。” “大爷我在这就是律法,”说着又要扑上去,距离缩短一些,张老三才看清姜斋的神色:像风雨欲来的大海那么平静。 张老三心里涌上一丝异样,但也一闪而过。 姜斋左避右删,把那张老三跑得团团转,张老三被激得怒从心起,心也更痒痒,看着姜斋退无可退,一下扑上去。 姜斋定住,一脚踢了上去。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张老三趴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随即恼怒地瞪着姜斋,挣扎着爬了半天也没趴起来。 姜斋慢慢走近,看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张老三,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张老三看着气势惊变的女孩,心里莫名害怕,方才的异样感觉又回来了,强迫自己直视姜斋的眼睛,发现姜斋挂着讽刺的笑。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出了一点事,你和那两个女人一个也别想跑,”张老三僵硬地说,手指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听了这话,姜斋微微一笑,“雪山附近蛮子出没,你与其搏斗,却不幸,”姜斋停顿了一下,笑了笑。 “因公殉职,”姜斋一字一顿说道。这个张老三一路上处处克扣,时不时发难,二嫂和五姐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还有因他而死的囚犯,今天即使他不死,也得让他终身难忘。 姜斋拿出了在上个城镇千方百计拿到的银针,张老三脸上终于露出惧怕,嘴里却一直谩骂,姜斋充耳不闻。 将银针一一放在了张老三几大疼穴上,封了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和威胁的张老三的哑穴。 做完这些,姜斋坐在干木柴上思索怎样不受牵连,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一声轻响。 “谁,出来!”凌厉中带着肃杀。 只见一人半坐半卧在一块石头上,那人所在的地方极其刁钻,别人很难注意到他,他却能清楚看见周围发生的事。 姜斋看去,暗暗心惊,是那个江参将。 身着焰红鳞甲,尸山血海的渗浸,让鳞甲有一点暗红,他坐在地上,腿上盖着一件大裘,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不显狼狈。 “你可知,这是死罪,”江参将抬眸,眼神如厉箭一般射出。,《大昭律七罪》流放或被押送的犯人,反抗、逃跑以及伤害官差,可就地格杀 “我知,所以处处忍耐,”姜斋神色平静,脑子却已百转千回。 那参将看了看在地上疼苦得想要打滚的张老三,未说话,可在那沉默中,姜斋感受到了江参将的淡淡嘲讽。 张老三发出的呜呜声,显得小树林更加寂静。姜斋脑子飞快转动着,眼神一闪,想到了什么。 “参将是否风湿犯了,已经走不得路了,”姜斋出声,打破了树丛里的寂静。 那参将听及此,眼神忽的一变,半掩的眼帘闪过惊诧和杀意,一军之参将的致命弱点居然被一个外人知道,不管如何得知,她是不能留了,军中也该好好排查。 江参将缓缓将头抬起,手指微动,弓弦在黑暗中发出一线莹白的光。 姜斋知道那参将想做什么,便放出筹码。 “参将,您是大昭的守护神,身为大昭人自不会害你,方才见您在马上杀敌关节挛缩,如今又见您这般,便猜测您有风湿,如今两条腿是否无法动弹?”姜斋眼神不躲不闪地望着江参将,眼底坦荡。 “哦,我腿是不能动,你想干什么,”江参将半眯着眼,眼里带着不以为然和嘲讽。 “我能让您现在就站起来,往后即使不能完全痊愈,我也能让您减轻痛苦,”姜斋直视着江参将,眼神清明令人信服。 第四章 治寒疾 江参将看着那双眼睛,只觉莫名熟悉,心口不可控地软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淡淡开口,“我凭什么信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娃?还是被发配的犯人?”眼里的神色捉摸不透。 “您在军营中的职位应该不低,却还是风湿缠身,应是药石无灵,”姜斋边说着上前动了动张老三身上的银针,“而且我敢保证,这世上能医治你的不出三个人。”那稚嫩的声线透出几分自信。 “您不妨一试,”姜斋加重了语气,直看进江参将的眼底。 江参将一时未开口,姜斋也毫不畏惧与其对视,接受他的打量,“小女娃,你挺聪明的,”江参将收回视线,“官差侵犯发配到军营的军妓本也是杀头之罪,我可以当什么也没看见,你走。” 姜斋脑子飞快转动着:这是不信我能医治他?但放过我?这位江参将在军营里地位不低,若能借他之力,摆脱如今的困境,往后到了军营若得他相助,一些事也好办。 “参将,您可知,在边疆如此阴冷气候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您的腿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姜斋语气稍缓,“而且在这段时间,风湿也会如此时不时发作,无法动弹,您是上阵杀敌,位居一线的参将,这病一旦在战场发作,这后果谁能承担?姜斋下了一剂“猛药”,这参将太不可得了。 “太医院,医药署,不济江湖能人异士不少,难道非你不可?”江参将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牵着鼻子走,说话也不客气了。 “是,您非我不可,”姜斋一句话掷地有声,如灵石击玉,“若那些太医,方士真能医治您,何至如今您虚坐于此,且您敢大肆宣扬,广觅良医吗?” 此话一处,二人心思各异。 江参将心口一凛,素来冷静的脑子竟有些紊乱,如今边疆不稳,将军可用的人本就不多,自己若出差错,朝廷那些人又是虎噬狼贪的德行,指不定往军中安排什么人,而自己一走,军中难免涣散。 姜斋观察着江参将的神色,轻吐了口气,在军中,官职越大,他们的身体状况越要保密,稍有不慎军心不稳,这是大忌。 江参将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几个呼吸间已经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眼见的女娃,脸上被不知名的黑乎乎东西糊着,头上包着一块旧布,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粗布棉袄,可那双眼睛却精致有神,看着清明却好像有层层迷雾。想着自己如今面临的局面与近来发作越发频繁的腿,心中有了几分计量。 “如此,你有何条件,”江参将看着姜斋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鹰一般锐利,让所有想法都无处遁形。 如此犀利的眼神扫射过来,姜斋心里微惊,也任他打量。 终于等到这句话,姜斋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大昭男子之间的礼节,双手交叠,右手放在左手前,微微弯腰。 “您为大昭抛头颅撒热血,我本不该提出条件,收取报酬,可如今身陷囹圄,进退两难,只能求助于您。今日之恩,姜斋没齿难忘。”说完,又做了一个长揖。 一段话说得漂漂亮亮,既抹去了之前的争锋相对,又表明自己的困境。 “姜斋?你姓姜,你父亲是翰林院侍讲姜林越?”江参将一惊,脱口而出,满脸讶异。 “是家父,” 得到肯定回答后,江参将似叹惋又似悔恨,神色复杂,微阖上眼,再睁开时,眼睛已经是一片平静,仿佛刚才失态是姜斋的错觉。 江参将又说了声什么,但姜斋未听清了,只见紧抿的唇角。 “那好,便让我见见你的本事。”江参将打断姜斋的思考,看向姜斋眼神中多了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淡淡的心疼?! 姜斋轻摇了摇头,摒弃杂念,上前道:“参将,请将膝盖露出。” 江参将将裤腿挽起,姜斋用大氅围住膝盖。遮挡四面的寒风,拿出银针,银针尖端闪射出银白的光芒。 看着半蹲着从容不迫施针的少女,熟稔的捻针,认真的眉眼,那通红生着冻疮的小手,江参将心中一阵难受,当年那种无力的感觉又死死地攀附心口,微不可查地叹一声气。 两柱香后,姜斋熟练地收针,将裤脚挽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江参将说不清心中的感觉,膝盖虽说隐隐作痛,但站起来无碍,仿佛又有点欣慰。 “你叫姜斋是,这身医术是谁教你的?别想骗我,我这寒疾有十几年了。” “家母,”在小姜斋记忆里生母齐氏是会医术的,且很精湛,书房一直有她的手稿,笔记。 觉得自己得到了已知的答案,江参将一窒,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 沉默一阵,看着与自己斗智斗勇,刚刚又医治自己寒腿的姜斋,江参将不由觉得缘分是那么奇妙,不由得笑了起来,让本来温和的五官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很好,”许久,江参将只吐得出两字 “能为参将分忧,是姜斋的福分。”虽不明白江参将为何突然失态,但姜斋也未主动提起,只暗暗记下。 江参将动作一顿,想起之前两人的“交易”,又好笑了起来。还想说什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听着来声,江参将整理好衣襟,收拾好脸上的情绪,此时马已来到跟前,马上人迅速下马打揖。 第五章 张老三进军营 “参将,末将来迟,请降罪,”其中带头的将士跪在地上,脸上浮现几分诧异,他是江参将的进卫,知道江参将的腿疾有多严重,自己带人回军营接太医,可自己离开一会参将居然站起来了。 那鲁太医面露讶异,刚想上前查看,“参将,您的腿…… 江参将摆了摆手,对那进卫说,“你将林子外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叫来。” “丫头,不赶紧收针?”说着一笑,温和了锐利的眼睛。 姜斋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毫无存在感,听到江参将的话,心头一动,知道成功了,上前去收了针。 周围的进卫头埋得更低。 张老三突然感觉那剧烈的疼痛消失,自己也能睁开眼,身上也有了力气,猛地一睁眼,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姜斋就在眼见,抬手便要打骂,“贱人……”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后背便受了一阵大力,又直愣愣地跪在了地上。 “你是何人,”语气带着一丝恼怒与阴冷。 张老三回头一看红甲,战马,吓得双腿直颤,跪在地上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起身。 磕磕巴巴说明身份,来历,想着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这时,吴老大弓着腰过来了,还未到跟前,就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 “如今边界受扰,蛮子猖狂,我军死伤众多,急需救治兵,身为大昭的在编衙役,我欲让张虎到军中为大昭守军出一份力,”江参将悠悠开口。 除了姜斋,在场的人都震了震,进卫想着军中缺人?没听说啊,而且缺人也轮不到那两脚虾啊;张老三则感觉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去前线当救治兵那可真是脑袋时时别在裤腰带上,自己这被妓院掏空了的身子骨,上战场跟送命没区别啊。 “大人,大人,小的……小的,惶恐,”张老三已经被吓呆了,前言不搭后语,“小的家中还有八十老母照料,老母离不开我啊,”张老三哆哆嗦嗦,牙齿打颤。 “大人,这不合……”吴老大想着以往情分,咬着牙开口道。 还未说完,江参将一道眼箭射了过来,吴老大忙低头,不敢再开口。 “你不愿为陛下效力?” 一句轻飘飘的话阻了张老三所有的话,一座皇权大山压下来,谁敢开口。 张老三一下蹲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突然看见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姜斋,想起之前的剧痛与昏厥,眼神顿时凶狠。 “大人,此女是充入军营的军妓,现在却攻击衙役,按罪该就地格杀,”张老三紧紧盯住姜斋,定时姜斋在他昏迷时搞鬼,现在已经这样了,那谁也别想好过。 听到“军妓”二字,江参将眉眼眉宇狠狠一簇,随即恢复,但眼神更加冰冷,气压也一降再降。 低气压使空气粘稠了起来,张老三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近卫的万年不变的脸上现出几分困惑和压抑。 “官爷,你何苦陷害我一个弱女子啊”姜斋垂下头,神色悲痛无助,眼底一片冷讽。 张老三仿佛猜到姜斋会狡辩一般,一把挽起袖子,正想说,就听见一句,“哦,我可是一直都在,”顿时五雷轰顶,猛地看去,江参将已经翻身上马了。 张老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左右死路一条,有近卫已经将张老三拉拖到马上。 江参将已经坐到赤红战马上,想着刚刚那丫头躲避时的身法,娴熟的针灸,与自己对峙也丝毫不胆怯,淡淡一笑,“丫头,我姓也江,是江山如画,塞北江南的江,”马头拉传,“单名一个载”已经随着马蹄声远去,消散在风中。 好像还有未说完,但姜斋却仿佛听见了那后半句:若遇困难,可来寻我。 第六章 到达 此时黄昏最后余热散尽,天色像一层晕染不开的黑油彩,比无限好的夕阳更给人一阵萧瑟与荒芜。 吴老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眼睛余光注意着江参将远去,他暗暗心颤,脑子猜测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吴老大头缓缓抬起来,眼色一瞬间变得阴狠,“你说说,方才出了什么事,张老三为何被带走。”眼睛一转不转盯着姜斋,仿佛只要姜斋露出一点端倪便上去折断脖子。 “大人见张差爷有大将风范,且大人也说如今急需人手,”姜斋不紧不慢说到,咬重了几个字,脸上一片平静。 放屁,姜斋的话吴老大一个字也不信,微眯了眼,这里除了她没别人,心中一片了然张老三想干嘛,但江参将一个边将,不是一个良善之辈,随意带走一个有编制在身的府门衙役,难道是为了护着那丫头? 快到焰鳞军营,此时也知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打断牙齿连血吞 强压了火气,催促姜斋拾好木柴,回到修整的地方。 姜斋抱着木柴,望着远处已经隐隐露出一隅的军营,手里紧了紧。 看到姜斋,池景芸和姜容连忙迎了上去,把木柴接了过去,眼睛急急打转着,眼角已经微红。 吴老大往这边望了一眼,跟旁的官差埋头低语,盛京的衙役都不是傻子,一听便知张老三是有去无回了,隐晦地看了姜斋一眼。 紧赶慢赶,在第一束光洒在这片土地上,姜斋他们终于到达大昭边境,望着不远处被朝光笼罩的军营,并没有如今尚早而沉静,武器碰撞在一起的铮铮声,整齐而响亮的军号。 如同在晨光中潜伏一瞬间便能出击的豹子,迅捷而凶猛。 一行人被这肃杀的气势心头一震,半月来,表现得相对平静的池景芸和姜容,心跳如雷,不由得握紧了姜斋的手,那隐隐加重的力道让姜斋心里一软,安抚似的捏了捏两人的手。 半月来的苦苦坚持,不过是因为相信姜家无罪,一定会平反,起复任用,姜家男人还未死光,姜家还在。 可如今到了这,那心中的绝望快要把两人压垮,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危险念头。 这时一个哨兵手执长矛走了过来,吴老大赶紧拿出文书,说明来处。 哨兵对着文书上的名录,眼睛不放过一个人地审视,细细数了人数,又查了吴老大等人的腰牌,确认无误,便领着往军营走去。 太阳逐渐探出头来,温暖柔和的太阳没有使这座军营的森严折损,反而增添不可冒犯的威严气势。 路上遇到貌不惊人,脚下有力的练武好手,骑着威风凛凛的战马,看向来人,眼睛似鹰一般锋利,哨兵拿着令牌,说明来人。 那些卫兵手握在刀柄上,仿佛时刻准备出鞘,且巡视也无规律,看来是不好进也不好出,姜斋暗低着头,细细打量。 从土门进入军营,姜斋低垂着头,将大致路线牢牢记住,他们去到军营的最北边,差不多穿过了整个军营。 在进土门前吴老大一行人便办好交接离开,府门衙役不得进入军营。 整个军营由校场和营房两大部分组成,校场为圆形,七座营房排列于校场正南边缘,石墙青瓦,别开生面,在东南面有一个小型校场。 到达一个破旧的青布帐篷前有一个穿着浣青布子的妇人,三十左右,身材魁梧,面容宽良,一双手布满老茧,急急迎了上来。 从进门始,哨兵便将他们交给另两位守兵。如今要到达地方,又将人细细对了一遍。 犯了死罪被流放的犯人被带去了营所。 “杨大嫂,这三个是充入军营的军妓,好好看着,若是犯了事或想逃,直接处死便是。” “哎哎,”杨大嫂连声应道。 两名守兵交代好便走了,留下池景芸三人与杨大嫂面面相觑。 杨大嫂面露涩然,虽说不是头一次了,可以往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到了这,要不然就是面如乞丐,形如枯槁,或者就是颐指气使,盛气凛人。 看着三人即使落难也掩盖不住的气度容质,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哟,今日来新鲜的了,瞧瞧,这嫩的也不知能待住几个晚上,”人还没看见,一道尖利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来人是杨二嫂,梳着油光的髻,穿着光艳却拿不出手的料子,脸上浓妆艳抹也掩不住黝黑的面皮,极薄的嘴唇点了猩红的胭脂。 第七章 披甲人 池景芸和姜容都涨红了脸,屈辱地死死握着拳头,曾经的世家贵女此时却不敢出一眼以复,若逞一时之气,恐惹来杀身之祸。 大好的阳光从杨二嫂身上打下来,只让人看清她眼中的阴毒,优越与嫉恨。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给自己优越感。 姜斋看着池景芸和姜斋涨红难看的脸色,动了动唇,“自然比不得您身经百战。” “你,你个小浪蹄子,信不信今晚上我就弄死你,”杨二嫂恼羞成怒,这句话击中了杨二嫂最隐秘的地方,杨家两兄弟都是披甲人,战时冲锋陷阵,和平年代卸甲归田。 但杨二郎在一场战事中丧生,杨二嫂又值双十年纪,丈夫去世,又在这满是男人的军营,便与与几个大头兵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杨二嫂夫妻都是老实人,虽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可苦于抓不到证据,一说起杨二嫂就哭哭啼啼要抹脖子,面对伶牙俐齿的杨二嫂也不知说什么。 池景芸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像护崽的母鸡。姜斋就是她的底线,谁敢上前一步,便是死也要狠狠咬下一口肉,“好大的口气,我们是犯人,可就凭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妇人也能定我们生死吗。” “你也能做大人的主了?姜容瞪着通红的眼睛,咬着牙恨恨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传到任何一个焰麟军守卫耳朵里,不死也得褪一层皮下来,焰麟军军营能由一个妇人指手画脚? 杨二嫂脸一下变得煞白,她也就是嘴皮子厉害,以为这些盛京来的贵女脸皮薄,不懂骂人话,搓搓她们的傲气,可没想到居然一两句话就把自己带坑里了,说不出一句话,只死死盯着池景芸三人,眼中迸出阴毒的利剑。 “都站这干嘛,“一个穿着普通甲胄的汉子拉着一辆装着果菜布匹的小车,一张脸方正,皮肤黝黑,脱了铠甲就是一个普通农忙人,太阳不大,他却满脸汗珠。手臂上缠着绳子拉动小车向这走来。 杨大嫂赶紧迎了上去,扶住小车,拿出帕子给杨大郎擦汗,刚准备开口。 杨二嫂哀转大叫了一声,一下便哭了起来,“二郎啊,你心善走得早,留我一个寡妇,可怜没人护着我,什么人都能欺侮我,踩上我一脚,”掩着帕子暗暗啜泣,声音不大,正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眼睛透过帕子死死盯着池景芸三人。 知道杨二嫂的性子,杨大郎夫妇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无可奈何和涩然。 “行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杨大郎厉声道,没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却仿佛说给所以人听的。 杨二嫂一下就不敢再哭,心里更恨姜斋三人。 杨大郎说完这话便放下车子,解开绳索,绕步到车后。车上放着大米,面粉,布料和少量蔬果。 杨大嫂赶紧上前帮忙卸东西,姜斋拉了拉池景芸和姜容的手,也上前略有吃力的帮忙。 看着主动来帮忙的姜斋三人,杨大郎眼中划过一丝诧异,被流放到这的,不乏王公贵族,闺阁小姐,他们落难于此,也总觉得高人一等,这是杨大郎最不喜的地方。 看着姜斋三人都上前帮忙卸货,以前遇到这种累活都是借口百出,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狠跺了一下脚,上前帮忙。 没到一半,杨二嫂又找借口走了,走时还想顺东西,被杨大郎教训了一顿。 干完这一阵儿,杨大嫂领着三人来到一处与外面帐篷不同用土夯成屋子,实实在在的土房子。 蜘蛛网布满角落,没看到哪处不落灰,没有一件成形的家具,连那木门都摇摇欲坠。 杨大嫂尴尬地笑了笑,“这很久没住人了。” 又说,“从这出去,再往右拐,就能打水。每日有固定的饭菜,你们去那领就行,其他有什么缺的,你们再和我说说,不定能帮上。”说着扶起一个板凳。 如今的池景芸和姜容体会到了人情冷暖的可怕,连日奔波劳累的心仿佛被温柔的抚慰了一下,往日受过恩惠的见姜家落难都闭门不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却能伸出援助之手。 池景芸和姜容眼眶泛红,拉着姜斋给杨大嫂行了个大礼。 杨大嫂赶紧上前拉着,可池景芸不起,拉着杨大嫂的手,紧抿着嘴唇,“大嫂,我家受奸人所害,迫至于此,我和两个妹妹前路未卜,我死不足惜,可我两个妹妹还小。” 说此已经哽咽不止,“但只求你帮帮我两个妹妹,下辈子必将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二嫂,你别,”话未说完,姜容眼泪已经涩涩滑落,心疼不已,二嫂何时如此卑微求过人,心中戚戚然。 “怎敢这样说,能帮到的地方自然要照顾一二,可我们也是身份低微,在这军营,也不见得能说上几句话,”杨大嫂满脸焦急,拉着池景芸 “嫂子,快起来,莫要让杨大嫂无端为难了,谁都有难处”姜斋扶着池景芸。 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池景芸也知让杨大嫂为难了,又堪堪行了一礼,道了声谢。 “外面水缸有水,你们打点水洗洗脸,收拾一下屋子,毕竟晚上还得睡。我那还有几件衣服,看你们要不。”杨大嫂说着往门口走去。 “大嫂客气了,施赠之恩必全力相报,”姜斋上前一步,对杨大嫂庄重行了一礼,稚嫩的声音显得肃穆。 杨大嫂见这小人像模像样地做出这些礼仪规矩,不禁笑了起来。杨大嫂至今未得一儿半女,见到小小年纪便遭如此变故的姜斋,心口不由地软了几分,看向姜斋的眼光也更加柔和。 “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似的,”摸了摸姜斋的头,笑着走出去了。 第八章 收整 池景芸整敛好情绪,打量四周,看到屋子角落还有几个盆子,抖了抖上面的灰。 “阿容,阿斋,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外面打些水,”擦了擦眼泪喃喃说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姜斋和姜容,可那声音细碎飘渺,仿佛随时要消失在这破旧木屋中。 “二嫂,我和你一同去,”姜容上前几步,强撑几分笑掩饰自己的担心。 池景芸定了定,很快理解姜容话外意思,摸了摸姜容的头摇了摇头,“取水离这儿不远,你和阿斋先看看有什么能收拾的,我去去就回。”说着拿盆出去了。” 姜容站在木门前,看着池景芸远去的消瘦身影,不由一阵心酸,好像四处都被堵着,压着,眼眶又泛红了,可没让掉下来。 半月来的流亡,让姜容知道哭是最无力的,眼泪是最没用的。 “五姐,没人希望是这般境地,你无需自责,”姜斋掖了掖姜容的眼角。 这次姜家被满门抄斩,男丁流放,女人充为军妓,是因为姜家大房老爷姜林苏卖官鬻爵,和其子贪污赈灾银粮,以致灾情延误。 可在小姜斋记忆里,姜林苏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贪污、买官等一系列严厉的律法还是他一手推动的,姜家大郎深受其父影响,立志为生民立命,对官场腐败深恶痛绝。 夏至时节,晋州水患成灾,姜琛奉旨代天巡视,查察、稳定地方灾情,可晋州灾情延续了一个多月,城郭,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饿得鸠形鹄面,卖儿卖女。天子震怒,命人彻查,没想到牵出其父贪污腐败,当年考场夹带经文,贿买考官。 姜家一下墙倒众人推,冷嘲热讽蜂拥而至。 看着脸上糊着草木灰的妹妹,该享尽父母兄长的疼爱,看不完的华裳玉钗的姜家六小姐,最大的忧愁便是今日功课女红未完成,脸上冒了颗小红痘子,如今却为一顿热饭忧愁。 眼泪又簌簌滑落,美人落泪如南珠划过。这下姜斋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看着埋首在自己怀里的姐姐,姜斋有点僵硬,前世是独生女,只有几个堂兄表妹,也未如此亲密。 “五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别放弃。”姜斋僵硬地安抚,一下一下拍姜容的背,其实最难过的应是五姐了,父兄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族人遭牵连流放边地,若不是对池景芸和姜斋的愧疚支撑着她,只怕也是活不下去了。 姜容听了这话,似有所感,发现自己窝在妹妹怀里哭,妹妹像个小大人安抚自己,脸上不由露出羞涩纠结的表情,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六妹,我无事了,只是,”说着姜容也说不出来了,仿佛也不知能说什么,便转了话头,“杨大嫂说的,像个小大人似的。” 哭了一场,姜容郁气消了不少。 刮了下姜斋的鼻子,在极短时间整理好自己,除了显红的眼眶,看不出曾哭过,穿着厚厚的棉衣举手投足之间也可见世家风范。 脚步声轻轻响起,池景芸卷着袖子捧着一盆水颤颤巍巍地进来,一顿一顿着,木盆里地水时不时洒出来。 姜容姜斋赶紧接了过去,水不多,可木盆不轻,池景芸那双手夏天为姜斋轻摇团扇,为丈夫做鞋袜执过绣花针,每日给长辈晨昏定省奉过茶,可这粗笨地木盆确实没碰过。 池景芸咬着牙端了进来,悄悄捏了捏发红的手掌,手臂微微颤抖。 错午时分 几人正在净扫,杨大嫂拿着一个包袱进来了。 看着正在打扫的三人,屋里大变了个样,心里更满意了,笑了笑说:“都在呢,这几件衣服你们看看,还缺什么给我说,我找找我那有没有。”话语朴实却不越线。 池景芸快速擦了擦手迎了上去,看着眼前的包袱,多年的贵女矜持让她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杨大嫂已经把包袱递到了池景芸的手里。 池景芸看着杨大嫂善良朴实的笑容,再多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嫂子,我就不客气了,我姓池,名景芸,您不嫌弃就叫我芸妹子,这是我两个小姑子,姜容、姜斋。她们还小,有什么错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这话说的,你们唤我杨大嫂就行,我家那口子是披甲人,我也跟着他来这了,”杨大嫂爽朗笑了笑,“芸妹子,今日你们先休整,等明日我再带你们认认路,你们收拾了这大半天饿了,我去给你们拿点吃食过来。”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大嫂,我随你一起,免劳烦您来回跑,”姜斋上前微微行礼。 杨大嫂想说不用,可一下猝不及防望进了那双眸子,心头不由颤了下,那双眸子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再一细看,眼里只是藏着一点希冀与渴盼。 池景芸和姜容还想说什么,杨大嫂便下意识说:“也行,离这也不远,还能早点认认路。” 姜斋开心点了点头,看着姜斋高兴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想为嫂子和姐姐减轻一点负担,真是个好孩子。 姜斋心里则想着:早摸清道路 第十章 救治 看见姜斋的身影,二人皆神色一松,急急上前迎去。池景芸往后望了望,轻蹙眉头,急促问道:“杨大嫂呢?没与你一道?” “杨大嫂有事,半道就先离开了,” “这怎么行,你一个人,要是……”池景芸急慌又后悔。 ‘‘大嫂带我走过一次才放心走的,’’姜斋轻轻截住了池景芸的话头,拉了拉池景芸的衣袖,怕再想,又说了一句,“二嫂,我饿了。” 池景芸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姜斋自小失母,即使父兄宠爱甚多,到底不能时刻在内宅,姜斋可以说是池景芸教导的,自比姑嫂之情亲近许多。 三人草草吃过午饭,虽然只有馒头和窝头,可也算是池景芸三人半月来最好的一顿了。 下午时分,杨大嫂拿着几床半旧不新的被子又过来了一趟,同池景芸说了几句,又匆匆走了。 酉时三刻,正在铺整被褥的姜斋耳朵一动,动作下意识一顿。 ‘快来人’‘药、伤兵’声音嘈杂混在一起,这儿离军营有些远,姜斋也只是听得半模糊,池景芸和姜容还在忙忙打扫。 姜斋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心里一动,开口道:“二嫂,五姐,我去取饭,天色渐晚,不好叫人久等。” 池景芸和姜容听了这话,不约而同转身,开口:“不行,我去。” “二嫂,五姐,今日是我去的,你们不知路,我去,”姜斋循循善诱,外面一定出了事。 池景芸急急上前,握着姜斋的手说:“不行,天色怎么暗了,看了一眼北面的小窗户,阴沉沉地透不进一丝光亮,“二嫂跟你一同去。” 池景芸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看着池景芸焦急坚持的神色,被紧紧握着有点疼的手,姜斋知道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便点点头。 姜斋拿过放在矮桌上的缺口碗,池景芸转头拉住姜容:“阿容。我和六妹出去取饭,锁好门,除了杨大嫂谁也不要开门!” “我知道的,二嫂,六妹,你们放心,”姜容做出让两人放心的样子,笑了笑。 姜斋和池景芸越往外走,嘈杂声音渐渐清晰,几次池景芸都想拉着姜斋姜斋返回,却一遍遍告诉自己:逃不掉、躲不开。 借着暗淡天色,池景芸看清了眼前一幕,仅存的意识让她赶紧拉着姜斋跑,可身子定住一般一动也不动。 火光漫天,仿佛这片天地永不落日,到处都是人,躺着身体不住往外流血的,跑着脸上、鳞甲都被鲜血浸湿的,躺着的身下是血,跑着的脚印是血。担架进进来来不停,烈酒直接倒在伤口上发出的‘嗞嗞’声和咬紧牙关的绷紧急促呻吟声。 还没得到救治的伤兵,一边喝酒一边往伤口上倒,咬紧牙关,面部狰狞。 好多人在其间急急穿梭,有穿着红色鳞甲满脸灰尘的士兵,白衣被染红的营医,姜斋还看到了杨大郎夫妇、杨二嫂和下午遇见的那个女子。 他们来来去去却也止不住生命的陨落。 第十一章 剥皮刮骨 烈酒消毒,刀子直接往肉里剜个来回,蛮子的钩子不好拔,往往在拔的过程中,将士就失血过多撑不住了。 姜斋看着,眼睛有点泛红,下意识想上前,脚还未迈开,一直颤抖的手捏得姜斋手腕发疼,也使姜斋一瞬间会过神来,动了动手腕以示安慰。 “什么人,”一道警惕严厉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虎眸浓须,穿着被血浸透的赤焰甲,还带着从战场下来的煞气走了过来。 眼睛盯着姜斋两人,上下打量。 池景芸以为亲眼目睹姜家分崩离析,除了姜斋、姜容没有能让她再变色,可眼前炼狱般一幕,让池景芸双耳发鸣,四肢发软,让她如木头一动也动不了。 杨大嫂正巧腾出手来,看了一眼,心口急的发跳,急急上前,“鲁中尉,她们是今日才来的营妓,不知道规矩,我这就……” “哎呦,嫂子,大家伙都恨不得长三头六臂了,”杨二嫂扶着腰走了过来,“还想着吃饭呢?”杨二嫂眼尖看着姜斋衣袖下拿着的碗,阴阳怪气地说。 “不知道怎么抢治包扎,递块纱布,送瓶止血伤药,还能累着两位金枝玉叶了?” “都围在这干什么!”一道低沉含怒的声音似从九天之外来。 一个穿着甲胄,黑发全用一根墨色簪牢牢固住的男人披星戴月走了过来。人还没到,那气氛已经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宣霁已经拿下银盔、悍腰、胫甲,一双厉眸似寒星,鬓角如刀刻,腰挎乌金剑。虽袍角沾染了来时的尘土,风尘仆仆,丝毫不掩霸气。 那双眼睛能看透世间所有污浊,如深海般神秘不可预测,脸色阴沉直看着几人。 几人忙下跪行礼,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只有姜斋和池景芸如鹤立鸡群般直愣愣站着,池景芸已经呆楞,姜斋是不想跪。 感觉气氛滞了又滞,想着池景芸和杨大嫂,姜斋装作才回过神的样子,拉着池景芸急急下跪。 “除了这两人,其余人回原位救治伤兵,”宣霁微怒开口。 杨大嫂眼含关切,却不敢开口;杨二嫂薄薄如刀片的嘴角勾起一个笑;鲁中尉抱拳行了一礼, “将军,这是今日到的营妓,方才巡视……” “营妓?那为何还站在这!”宣霁冷冷打断 听到营妓二字姜斋抬起了头,天黑,但宣霁一下看清那张未受黥刑的脸和衣领下微露的黑色项圈。 “呵”宣霁发出一丝轻讽,很轻,在风中闻不可见。 边疆的寒风将这声轻讽带到了姜斋的耳里,微蹙眉头。 “您就是这般对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姜斋冷然抬头。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被抽光了,如死寂一般。 宣霁微微眯眼,如刀背一般的鼻梁泛着弑杀的气息。 “他们已经受伤,却还要受着剥皮刮骨之疼,最后生生疼死,” 宣霁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那渗人的笑声让池景芸打了个寒颤,突醒了过来,想张嘴,牙口却硬的打战。 “那让他们去死吗?盛京的大小姐”男人气势陡然尖锐,想逆世而出的修罗,犹如九天上掌管刑法的典狱司。 一道沉闷的磕头声响起,池景芸重重磕了一头,身体弯成一道好像随时都会断的紧弓,“将军,家妹年幼不懂事,是我教导不周,请将军责罚。” 看着池景芸黯然绝望的神色,姜斋暗恼自己大意冲动,竟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还是不够适应,忘了自己的身份。 宣霁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幽暗深邃的黑眸,如变幻莫测的海底深处。 “她出言不逊,便是你的错了,”宣霁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但手指微曲,熟悉宣霁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先兆。 “扰乱军心,你有几个头够砍,”宣霁一声喝下,眼中现了杀气和怒意。 第十二章 机会 池景芸狠颤了一下,紧咬牙口。 两个面上带着银盔,着一身威武的赤焰甲,腰悬刀剑走了过来,眼里满是还未消退的血腥肃杀。 “来人,重打八十大板,扔出军营,”冷漠不带一丝情绪。 江载和随元良还未走进,便远远看见,宣霁冷硬着脸,煞气不住地往外泄。两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如今宣霁很少怎么情绪外现。 走进一看,听到宣霁下此命令,江载额角一突。 “将军,将军,稚子无辜,一切都是罪妇的错,”池景芸听到这一命令,感觉天轰然倒塌,又要重重地磕下去。 姜斋拉住池景芸,“今日冲撞将军,姜斋认罚,自小随家母学得医术,惟愿将功折罪。 宣霁眼皮都没抬,就只眼神淡淡扫了旁边时时严阵以待的亲卫。 近卫上前作势要押解两人,杨二嫂余光留意着,看到这一幕只觉通体舒畅,今晚再累也是值得。 江载上前一步,微微靠近,向宣霁耳语一番,说完退回原位,手心汗湿。 不知江载说了什么,宣霁嘴角依然紧绷,但略有松动。 随元良还讶异“姜”这个姓氏,见载叔上前耳语,便知八九不离十。 上前一步抱拳说:“将军,此女口出狂妄,若能让将士少吃些苦头,饶她一命又如何。” 姜斋一愣,想不到除了江载还有人替她求情,抬头看去,红麟如血,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潇洒,如画的桃花眼里是张扬的艳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宣霁眼中的暗沉肃杀消弭些许,含着警惕打量的视线开始打量姜斋: 头上蒙着一块半旧的头巾,脸被泥糊着看不清面容,看身量只有十三四的样子,那跪着也笔直的脊梁让宣霁视线停顿了一下。 “若经你手的将士死一个,你便抵命,”在暗夜中尤显,清冷的眼眸如寒冰般锐利。 池景芸抬头正要开口,脸色焦急,阿斋在婆母在世时学过几年,可也没到能到替人刮骨疗伤啊! “多谢将军。” 姜斋已经站起身,给了池景芸一个安心的眼神。 便向伤病营走去,纤瘦的身影迎着火光萤萤,仿佛她本该在那里,在生死一线的血与火中,挑战一切神明定下的规则。 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任务路线忙得团团转,没人发现姜斋过来。 姜斋没拿出自己的银针,向见过一面的鲁太医借了一套工具。 鲁太医见到她先是一惊,下意识要问,随即感觉几道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来,堪堪到了一眼,不敢再问。 姜斋走到一个伤口上只来得及倒了一些止血散的伤兵,“能听见我说话吗?”她语速偏慢,嗓音微微有些清冷。 伤兵神色已经涣散了,听到有人说话,眼神下意识定了定,有些艰难点头。 姜斋撑着伤兵眼皮仔细观察瞳孔涣散情况,随后检查伤口有没有伤到血管。 姜斋拿出银针止血,同时封住伤口周围,尽最大程度减弱疼痛感。 “来个人,帮我按住他,”姜斋说了句,一个人逆着光线蹲了下来。 姜斋开始消毒,用一把小刀快准狠割开伤口,小心准确取出倒刺的箭头,快速止血,清理创面,消毒,上药,缝合伤口,包扎,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田晏惊讶地看着姜斋,离得近他清楚看见少女冷静的神色,熟练的手法,仿佛已经成千上万次操作。 做完后续处理,姜斋抬起头,见是田晏。 向他点了点头,“多谢田大哥。” 叫住来往的救治兵,用担架将伤兵抬进营帐休息。 不做停留,又前往下一处,田晏呆愣一瞬,又紧跟上姜斋的脚步。 接连姜斋经手的几个伤兵都被抬进营帐,宣霁面上掠过几分惊讶,移步走了过去。 江载见宣霁上前,顾不得跟池景芸说话,“快起来,”便跟了上去。 池景芸一下跪倒在地上,眼睛已经通红。 “二嫂,发生何事了?阿斋呢?”姜容急急地问,见池景芸和姜容一直未归,急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也顾不得其他,回忆早上来时的路线,寻了过来。 池景芸闭着眼睛仿佛不愿看见眼前的一切,眼泪不断从眼角滑下来进鬓发里。 简说了几句。姜容吓得心口直跳,可再不敢表现出来,只一直出口安慰‘阿斋天资聪颖,二婶婶在世直夸阿斋学医天纵奇才’眼睛不停往那观望。 几人一进伤兵营,脸色严肃得可怕,这场仗伤亡着实严重了。 只见几个大夫围着一个伤兵,小声讨论取箭头的法子,都面露难色。 “怎么了,”宣霁沉沉开口,所有人眼神都齐聚,昏迷的伤兵眼皮也撑了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鲁太医擦了擦额头上不停冒出来的汗,开口道:“将军,这箭头太深了,贸然拔出恐失血过多,不治而亡,”鲁太医面露不忍。 “将军,别费心了,留着时间救其他弟兄,”伤兵满脸汗水,强忍痛楚开口。 宣霁的目光停留在被,正巧姜斋救治完站起身来,与宣霁眼光相撞。 姜斋先移开视线,是看错了,那将军的眼中竟是难过与苍凉。 宣霁薄唇微抿,眼神并没有收回来。 那双眼太明亮了,竟好像看透了自己。 “你过来,”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顺着宣霁视线望去。 第十四章 风雪 “你师从何人,”火光落进宣霁眼里,恍若漫天星辰,“所犯何事。” “家母精医,姜斋毫不躲避那探究的灼灼视线,“家族株连流放充为营妓。” “你母亲何人,”有如此本事的人却在军营毫不起眼的位置,这很危险,扮猪吃老虎的人不少。 “前骠骑将军君佑博嫡长女,君青月,”少女声音喑哑,不急不缓回到道。 灯火在宣霁眼里一跳。 “若有下次,绝不轻饶,”宣霁随即转身往外走去,守在帘子旁的近卫连忙打起帘子,风从荒野来,姜斋闻到了一阵淡淡林木清香,似松,似竹。 鲁太医上前正想开口问些什么。 姜斋已然出声,声音喑哑、干涩。 “鲁太医,今晚一定得有人守着,时刻注意伤兵身上发热,伤口化脓。” 鲁太医见姜斋嘴唇发白,再多想问的也不好意思问了,连忙说:“这里有人看着,你也辛苦一晚上了,快回去吃点东西休息。” “多谢,”姜斋点了点头。 “今晚也多谢参将,”姜斋上前几步向在行了一礼,真心诚意,若没有他出声,今晚很难在那将军手里逃脱。 “在军营务必谨言慎行……,一切小心,”江参将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但不知为何,姜斋决定江参将此时很难过。 说完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在暗沉天色下那一道身影格外孤寂。 姜斋又细细察看了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兵,伤兵营还留了几人四处拿着折伤簿和患病名册查看。 姜斋一掀开帘子,冷风呼啸。 但还好,不同于盛京刺骨阴冷的风。 只见池景芸和姜容在风中不听打转、张望,脸颊和双手被吹得通红。 姜斋眼中掠过心疼,脚步加快。 一见到姜斋的身影,池景芸长舒一口气,一下无力坐在地上。 姜容和姜斋都连忙来扶,池景芸眼泪已经簌簌而下,“阿斋,你若出事,你让嫂子怎么活啊,我有什么脸去见你阿哥。”声音嘶哑,满脸泪珠。 姜斋心头一阵酸涩,竟不知说何是好。 “二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阿斋忙了怎么久肯定累了,咱们快回去,”姜容满腔心酸,鼻音浓重。 不知哪句话说动了池景芸,慢慢站起身来,紧紧拉着姜斋和姜容的手,紧得不住颤动,紧得姜斋觉得这辈子也挣脱不开。 那一滴一滴眼泪落在姜斋手背,融化了姜斋内心最冷硬,也是最渴求的地方。 突然风雪骤起,在漫天风雪里,姜斋被紧紧牵着走向回去的路,突然懂得上天为何让她来到这里。 一路上,池景芸哽咽说了许多,是从前的往事。 仿佛不想想从前,她已经撑不下去。风雪中,三人互相搀扶,留下几排浅浅的脚印。 风雪下,一人抱着手等待,时不时跺跺脚。 池景芸平复了情绪,看清来人,是杨大嫂。 几人赶紧加快脚步,杨大嫂已经先看见了三人。 笑了笑,“这咋还哭呢,别把眼睛伤了。” 池景芸不好意思笑了笑,擦了下眼角。开口问道:“大嫂,有事吗,怎么大的风雪让你久等了。” 也就一会儿,给你们拿了些热乎吃的过来,这一天的肯定饿了,”杨大嫂扬了扬放着怀里的竹筐,“这还有几床被子,这塞北冷着呢,你们盛京城没这冷。” “这,真是多谢大嫂了,这时候的盛京也转冷了,”池景芸接过竹篮,满怀感激。 “这有啥啊,你们家姜斋那才是厉害,我该替那些伤兵谢谢姜妹子才是。”杨大嫂摆摆手。 池景芸脸上强撑起的笑容一松,有些讪讪。 杨大嫂一定,也不是看不懂眼色,暗骂自己话快,往人姑嫂心口上说。 见姜容、姜斋都低垂着头。 “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回了啊,短什么可以跟我说说。” 池景芸又强撑起一个笑,“给您添麻烦了。” 第十六章 梦境二 满室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名贵瓷器碎落一地,一片慌乱狼藉。 池景芸满眼泪水,呆坐在地,指尖还留着丈夫手心的温度。 太快了,不过半月姜家就被定罪,那些证据如铁板钉钉,让姜家毫无反手之力,或者说有人不想给姜家有说话、诉冤的机会。 姜家在盛京经营多年,可短短半月竟付之一旦,被抄家革职,流放千里。 这是一场布局多年的陷害,到底是谁啊,如此害姜家! 一滴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黑发,汗湿了一片,如陷入梦魇般,迟迟醒不过来。 睡在中间的姜容,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在睡梦中,她梦到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在豫弘书院的后院里,金叶连翘被昨夜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湿了花蕊,焉巴巴地攀附着花架 几个着锦帽貂裘的小公子哥,往一个小姑娘身上丢泥巴,哄笑着让她吃泥巴,那个小姑娘眼眶通红,但强忍在眼眶,没让掉下来。 那双染了泪意的桃花眼一直现在姜容的梦中。 突然那双眼消散,姜容回到那日 整个盛京城大雾茫茫,原本热闹鼎沸的街坊市集,好似被扼住咽喉,安静得可怕 姜家男人落狱,无论池景芸和姜容托了多少关系,用了多少银两, 姜容又吃了一个往日没少往姜家登门走动亲戚的闭门羹,被暗讽‘打秋风’。 姜容这朵没被揉捏过的娇花,被暗明嘲暗讽地抬不起头,捏皱了帕子,红了眼眶,一般是气的,一半是臊的。 姜容伤心绝望之下,突然想起齐枕河偶然提起有个亲戚在大理寺做官。 赶忙叫了马夫往肃安伯府上去。 姜容叫停在一旁,自己带着丫鬟走着长安街道过去,还没走到,姜容看到令她肝肠寸断的一幕。 齐枕河,那个与她乞巧同游,在花前月下对她坚定起誓的男子,如今在自家府邸前轻柔扶着另一位官家小姐上马车。 他母亲在后面像看准儿媳似的欣慰笑着,不知几人说了什么,那官家小姐含羞带怯望着齐枕河,又低下头,脸上一片绯红。 姜容眼泪簌簌而下,自虐似的一动不动望着那‘郎情妾意’的画面,下唇要出血痕,溢出点点血珠。 原来如此,自姜家出事后,就再也没找过自己,原是佳人在侧。 手指紧紧扣着面前的石墙,旁边的贴身丫鬟见小姐手指泛青,暗暗心疼却不敢言说。 马车上面有着标志,是严家的马车。 待马车走过,姜容站不住似的就要昏倒在地,贴身丫鬟失色地紧紧搀扶,嘴里焦急地呼叫着。 吸引了齐枕河的注意,见是姜容,齐枕河急忙跑了过来,吹起他的发带,却没有吹走眼底的忧愁。 一袭青袍,皮肤白净,清瘦而书卷气十足,两道眉下是温柔多情的眼睛。 轻轻搀扶起姜容,嘴里焦急叫着:“容儿,” 姜容一把推开,通红的眼底是浓稠的伤心绝望。 “容儿,你听我说……”齐枕河焦急想开口,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枕河的话还没说完,姜容就冷冷开口,眼底的神色是齐枕河从未见过的。 “齐枕河,树倒猴孙散,你另寻佳人,我不怪你,”姜容强撑着开口,“可那严家就是在朝堂上构陷姜家,将姜家推向绝路的刽子手,构陷我父兄的幕后黑手!” 姜容重重咳嗽几声,眼底现出恨意,“枉我父亲对你看重有加,我兄长拿你当知己好友,真是知人知面,到这时才知心。”姜容微阖妙目,掩上眼底的嘲讽。 “阿容,我知你近日心情不好,但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齐枕河不知为何事情就发展到如此地步,焦急地上前几步就要环抱姜容。 姜容侧身,掖了掖眼角,睁开眼,眼中已经一片冷漠,除了微红的眼角和脸上未干的泪痕昭示主人曾经多么难过。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姜容转身,挺直的脊梁支撑着姜家二小姐的骄傲 身后传来一阵喧闹,有齐夫人的呵斥,还有小厮丫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姜容什么也听不清,也不想听,只想立马逃离这里。 姜容的心此时在睡梦中也仿佛在被一只大手狠狠撕扯着,直让她喘不过气。 姜斋被惊醒,看到池景芸和姜容都满脸泪痕,心口闷闷的,轻轻拍着两人,小声安慰。 望着窗外的无边夜色,上弦月映罩的光辉朦胧飘渺,姜斋少见的觉得有些迷茫和无力,但仅仅一瞬。 姜斋想起一人--江参将 第十七章 奸细 夜凉如水,塞北的月光很圆但不太亮,即使这样也毫不影响地洒了一天一地的银白。偶尔有蝾螈发出的一道鸣叫,整个天地突然就陷入一片空旷的宁谧。 在正中间的将帅营帐里,依旧灯火彻亮,周围只有巡值将士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宣霁站在沙盘前,哞如寒星,整个面容隐在阴影里,身姿挺拔瘦削,气息越发凛人,给人一种危险忌惮之感。 随元良毫不在意形象地打了一个哈欠,撇了撇嘴,“这奸细埋得够深啊。” 宣霁淡淡地看了随元良一眼,在烛光下显得瞳孔越发幽邃。 随元良赶紧坐直了身子,这几天煞神不太好惹,还是别上赶着触他霉头。 宣霁已经换下甲胄,一袭墨袍将他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高不可攀渲染得淋漓尽致。 “载叔,你怎么看,”在没外人的时候,宣霁就会如此唤江载。 江参将倚在窗棂上,清淡的月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显得越发幽幽。 “必须得找出来,慰将士的血灵,”江参将眼中迸出一股狠意,“反正就是那几人,跑不了!”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奸细地位不太高,甚至不起眼,但肯定是那几个傻货泄密了。”随元良撑着脸,半眯着眼,掩住眼底的弑杀。 “载叔,元良,你们派几个心腹暗盯着他们,小心点,别打草惊蛇,”宣霁转身,在灯光下长身玉立。 “这次我要让他们有来无回,永留大昭国土,以祭大昭儿郎血灵!” “是,”江载和随元良抱拳施礼、告退。 走出营帐,巡值将士停下施礼,又举着灯笼走了。 随元良一路上笑呵呵地跟着江参将,也不说话。 到了江参将的住处,随元良还想跟着进去。 江参将黑着脸一喝。 随元良扬着快笑开的桃花眼,“载叔,这冬天真是空虚寂寞冷哈,我虽然不能温暖你的心,但帮你暖暖床,侄儿还是愿意的。” 随元良说着就要进去,江参将一把按在随元良肩上。 随元良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回。 转过头又对江参将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的灿烂笑容。 随元良来军营时还小,长得很清秀,那时候还不是焰麟军,竟然有大头兵闯进营帐想猥亵随元良,江载路过救了他,还让随元良和他住在一起。 江参将教了随元良很多,不管做人还是做事,在随元良的心里,江载就是他半个父亲。 现在虽然早就分开住了,但是今天随元良有点担心。 那个姓姜的女孩…… 江参将看见了随元良隐在眼底的担忧,有些疲惫地淡淡扬起一个笑,“阿良,我无事,今天你也累一天了,回。”说着拍了拍随元良的肩膀。 随元良看着江参将寂寥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脑子里突然一副画面:暗沉天幕下,一名清丽婉约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更显腰肢纤细,梨花带雨哭着,却更显弱柳扶风之感。那双含着泪花的妙目看过来,只让人恨不得上前轻抚进怀里安慰一番才好。 但那双看过来的眼里满是警惕和陌生,这就打破所有旖旎了! 翌日,薄雾渐退,点点金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如沐圣洁。 军营如同在晨光中苏醒的雄狮,那震破天际的号角声吼散了清晨的慵懒与宁静。 在军营北的小土房里,一阵慌乱。 姜容浑身滚烫、面色发潮,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怎么叫也叫不醒,醒了又迷迷糊糊睡着。 池景芸急地手脚发颤,给姜容喂了几口温水,但姜容额头依然滚烫。 在池景芸手忙脚乱的时候,姜斋上前摸着姜容的额头,一片滚烫。 看着姜容越发通红的脸庞,姜斋知道这样再熬下去,人会被烧坏的。 “二嫂,五姐这样下去不行,”姜斋跨出木门,“我去找杨大嫂,问她能不能帮帮忙,我去去就回。” 姜容才到打水的地方,就看到杨大嫂一脸焦急地过来了。 第十九章 法子 “二嫂,你用木姜子和栓皮给五姐熬碗水喝,”姜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池景芸手里,“我拿了些酒,再给五姐擦擦身体,我一人去就行。” 姜斋抬头,望见池景芸眼底的迷茫不安,愣了愣。 好笑到:“二嫂,这是军营,您不必担心,杨大嫂也会谅解我们的。” 池景芸就这样拉着姜斋一句话不说 “二嫂,焰麟军是大昭的保护神,大昭儿郎为保家卫国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既然到这,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姜斋将头埋在池景芸肩上轻声安慰。 “阿斋,你先去,等你五姐好点我就来,”池景芸声音稍显哽咽。 “二嫂,五姐这离不得人,我快去快回”姜斋捏了捏池景芸的手 看着姜斋逐渐远去成一个黑点的瘦小身影“阿斋啊,嫂子何尝不知这是应该的,可万万不该轮上你出力啊,”池景芸憋回眼泪,姜容还需要人照顾,她万不能倒下。 才走进营帐,姜斋看了看周围环境。 四面通风,床褥干净,血味淡淡,分伤情安置伤员。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那摩擦声不由让姜斋蹙了眉头。 “如今这种情况只有用游牧民族的法子了,将羊睾羊肠捏烂敷在在伤口上,让伤口彻底腐烂,然后再用刀将腐烂的肉割去。” 这次胡庸成没有站在黑暗角落里,可太阳好像也对胡庸成站的正中处无能为力。 依旧暗沉不见医德! “也可以将蛆虫放在伤口上,让蛆虫吃腐肉,”胡庸成拉扯破风箱似的嗓子,就像两把生了铁锈的刀互相除锈,刺耳嘈杂。 “这个法子不疼!”话语里面竟含着几分骄傲自豪。 几个军营郎中埋首低低讨论,鲁太医在一旁一言不发。 “有几分把握,”其中为首的一位太医问道。 “这那说得清,鄙人才疏学浅,也只是提个法子罢了。”胡庸成淡淡一施礼,仿佛知道会有人如此问似的,将自己推个干净。 “这,鲁太医你怎么看?” 鲁太医毕竟是宫中的太医,他们有的是随军的军医,有的则是民间郎中,所以一遇到难题,他们下意识就以鲁太医为准。 鲁太医少见的焦躁,扯了几根白胡子下来。 “我还是觉得尽快割除腐肉,”鲁太医定定开口,眼神坚定。 “鲁太医说得一句轻巧,挨刀子也不是你啊,”胡庸成眯着眼幽幽说道。 “如今伤兵本就气血虚亏,再挨一次,撑不撑得过去都不好说。” 这话也有理,军营郎中七嘴八舌讨论着。 鲁太医少见地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无甚把握。 姜斋人小,没人看见她进来。 秦似珠站在挡帘后,“昨晚不是很得意吗,今日就缩在后面不敢出声了,不是想出风头吗,我帮帮你。”眼中的快意就要溢出来。 秦似珠低头装作急忙的样子,匆匆往姜斋的方向走去,一趔趋就要将手里的水倒在姜斋身上。 姜斋虽会神听着,但这种小把戏也没放在眼里,微微一闪身、抬手,秦似珠就呆愣地坐在地上,一脸水。 秦似珠不知是被姜斋眼中的冷意吓醒,还是被众人眼中的惊讶惊醒。 “真对不起啊,斋妹子,这伤兵营太忙了,没看见你站这呢,”对郎中们行了个礼,艰难似的慢慢起来。 众人看见姜斋,神情各异。 鲁太医一喜,胡庸成皱眉随即钩着嘴一笑,其他郎中眼中惊讶、疑惑、不满各异。 “昨晚斋妹子也救治好几位伤兵呢,各位郎中也问问,也许斋妹子有啥更好的法子,”秦似珠装作好心提出。 此话一出,伤兵营中气氛更加压抑,那些议论声也小了。 姜斋微微勾唇,这个秦似珠不简单啊,几句就将自己送上风口浪尖,还暗暗得罪不少人。 见众人都不说话,秦似珠又开口。 “我看姜妹妹一直站这,还以为想出啥好法子想说呢,”秦似珠不好意思笑了笑。 没受黥刑,姓姜,众人眼神更加,虽说军营路远通信不易,可那事街头巷尾都皆知的事,他们也听过几耳朵。 一个脾气较为火爆的军医已然开口:“你是营妓?为何不去照看伤兵,在这凑什么,是有好法子!” 姜斋等的就是这句,毛遂自荐太惹眼,不适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 “姜斋自幼随家母学医,但在各位泰斗前不敢狂妄,所以一直未曾出声,”姜斋上前行礼,又说,“昨夜姜斋也救治些许伤兵,如今出现问题,自不敢推卸责任。” 不少人眼神和善回暖,秦似珠歉意笑容就僵在脸上…… 第二十章 麻沸散 那双眼氤氲透骨,清冷若皓月清辉,却是每个濒死之人都愿意看到的眼睛,淡然中见自信,平静中不显慌乱。 让人不由燃起希望。 鲁太医脸上浮现几分惊喜,这个女娃给了他两次惊喜,说不定这次真能有好法子。 胡庸成看到鲁太医脸上的希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拉扯喉咙开口“姜姑娘,可是有法子了。”一开口,就是毒招。 离得近,姜斋不动声色按了按耳朵。 胡庸成对他声音很是敏感,但凡有人对他声音流露出嫌恶,这人若是比他地位高还好,徐徐图之;若是身份卑微,胡庸成有的是阴毒法子千万倍报复回去。 胡庸成眼神一下阴狠,半眯着眼睛遮挡住森寒,就像吐着猩红芯子的毒蛇蛰伏着一口就要咬中猎物。 那视线不断觑视,姜斋淡淡抬头,眼神就直接与胡庸成对上。 胡庸成下意识一惊就躲开视线。 胡庸成暗暗纳闷心惊,不知自己为何示弱般躲开,再暗暗看去,姜斋已经垂眸。 那双眼里有天上银雪也有冥界暗河。 “姜斋学医不精,”姜斋退步施礼,“但我赞成鲁太医,尽快割除腐肉,加强伤口处的换药逐步恢复。” 胡庸成仿佛知道姜斋会如此,脱口便将对鲁太医的话又说一遍。 “耗时耗力,风险太高,没人知道长时间腐烂伤口会不会直接恶化,”姜斋脸色不变直接开口。 胡庸成一下就说出话,姜斋语速不急不慢,气势十足。 营帐帘子响动,一个踏着斜皮黑纹靴的身影走了进来。 众人望去,是江参将,一惊忙忙行礼,还没等众人下跪。 江参将一摆手,沉声说道:“免礼。”扫视四周,最后视线汇聚到站着的众人身上,在姜斋身上略一停顿,又不动神色移开。 一双长得温润的眼里看不清神色,但细看眼底却仿佛有猛兽欲破笼而出。 “各位郎中有何好法子,将士们等不了!别磨磨唧唧!”一开口江参将就摄住所有人,姜斋微微垂头。 此话一出,郎中们都颤颤巍巍要下跪,还算冷静的鲁太医上前一步说了他的想法和胡庸成的意见。 便往后一步垂眸,话音落下,除了一些没睡着伤兵的呻吟,一片安静,没人敢出声。 “伤兵若是睡着无知觉,我们清理腐肉是否容易些?“姜斋开口打破寂静。 ”你说止疼药?止疼药太过昂贵且数量极少,”鲁太医眼中带着惋惜,看着姜斋摇摇头。 意思就是就算朝廷或者宣霁舍得为焰麟军用药,也是万万不够,根本无法满足一个军营的用量。 “你以为我们营医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吗!”胡庸成嘲讽出声,眼底的寒意更甚。 姜斋眼神都未施舍给胡庸成,眼神定定看着江参将。 “家母曾研制一个方子,不能使将士们完全减轻疼苦,但五分应是有。” 听到“家母”江参将眼神一变,随即被掩盖。 在江参将面前,胡庸成不知为何格外低调,怕被注意到似的退后到最边上。 鲁太医惊喜但谨慎地开口,“这法子实践过吗,能行吗?” “家母手札上道: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心下痞,按之濡,其脉关上浮者可用。” “若此,家母已在人体上试验过。” “你还记得配方吗,”这句话是江参将问出的。 “记得,”姜斋轻点头。 第二十一章 开始 姜斋脑海中回想起昨天收拾木屋发现的那袋东西。 她并不陌生,曾千里奔波、九死一生,就为烧毁那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恶之花,罂粟。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斋妹妹家母何人啊,竟如此厉害,想得出如此精妙的法子。”秦似珠就站在最边上,泛着笑意开口。 秦似珠脸上的水滴进衣领里,寒风不住从帘缝进来,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姜斋看去,秦似珠满脸单纯好奇,甚至向姜斋投来崇拜的眼神。 几个束着结巾的老郎中有些迟疑开口,“参将,这毕竟是军营,任何事都不是小事,何况事关将士性命。” “你们现在有更好的法子吗?”江参将眼神凌厉一扫,黑眸似寒星。 “将军现在重任缠身,暂时脱不开身,若不住将军发怒前将功补过,你们真以为将军会宅心仁厚到放过你们!” “那我们先去旁边军营试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看便知!”鲁太医有些焦急,伤兵们没那么多时间等待不知多少轮商量的结果。 如今既然有法子,为何不放手一搏! “我和这女娃先救治伤得最重的将兵,出了事,我身为太医,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我先摘帽子!” “若可行,再大范围在较轻伤兵上使用。” 即使这样,不少郎中也犹豫不决,这个女娃身份也太低了些,且太小了,即使从小学医,也才几年?她真能行?她母亲是谁能研制出如此药方? 姜斋心里也暗暗焦燥,不光是为时间确实不等人,还因为那主要药材是她深恶痛绝 的东西,若不是别无他法,姜斋不会用这种不太保险的法子。 但除了那,姜斋没有把握也没有实验过。在金三角物资缺乏,一个老军医教她用中药做麻沸汤。 那是最艰难的时候,老军医祖上是中药,对于药材的质量、数量尤为严格,曾告诫过她,中医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姜斋不确定药材等一些的差距和潜在风险,在这不知名时代,麻沸汤的危险和益处并存。 且感染概率怎么算,割除腐肉的伤口也更为敏感。 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破落的小木屋里,是有心藏着还是不知那物的危害。 姜斋不敢用猜测冒险。 “如此,你们俩便去医治,到时如何再由将军定夺,”江参将一锤定音,眸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旁边军营是伤情最为严重的伤兵现居住的地方,杨大嫂一大早就在那忙碌开了 这处伤病营是伤情较轻集中救治的地方,这边伤兵营空气中浮着腐烂的气息,随处可见被包扎的伤口纱布已经暗黄,不住流出腥臭的脓水,死一般地寂静,不知是已经没有力气呼叫,还是早已疼到麻木。 看到江参将进来,杨大嫂等人放下东西就要行礼。 “将军下令,‘在伤兵营中可不用行礼,照顾好伤兵,’你们继续手上的事,”江参将开口,看向伤兵的眼里隐含化不开的心疼与哀伤。 姜斋一进去,眼中的犹豫与焦躁丝毫不见,只有镇静与可以信任的淡然。 目光所到之处,如丛林深处的泉水,沐涤这一切血污,与她眼光对视的人都不由放松下来,焦灼的心被似被清风抚慰,也带走了一些绝望和灰败。 这个伤兵营床之间位置分得很开,每个伤兵都眼神灰暗,都是当兵的,怎不知他们如今无药可治。 看到江参将,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泪花已经掉了下来。 “我们如今有法子能无疼割掉腐肉,到时只需好好养着,能行的,”鲁太医有些强颜欢笑着开口。 见众人都淡淡,鲁太医讪讪低下头。 “这伤口并非就无计可施,只要配合着太医,伤口复愈不是大问题,你们是焰麟军!别受点伤,再动一次刀子就要死不活!”江参将站在营帐中间开口,声音遍及角落。 此时姜斋没有开口,因为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信仰。 看着杨大嫂投过来的视线,姜斋对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杨大嫂一愣,那张小脸还是被抹了灰,看不清真容,头上裹着一条蓝色的旧布,更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却如天上弦月般氤氲清辉。 一笑便如第一缕太阳划破清晨雾气的光,微暖明亮,杨大嫂一直紧绷的心不知为何松动许多。 “你们去查看,仔细点” 鲁太医和姜斋点头上前。 姜斋一一查看所以伤兵的患处,消毒不彻底,钩子上又有脏污,但恶化程度还是让姜斋不动神色皱了皱眉。 鲁太医不敢开口,他怕一旦开口心里的情绪就藏不住了。 “如何,”江参将语气中带着少见地急切。 “鲁太医,你做些准备,我去熬药,马上就割除腐肉,再等不利,”姜斋清脆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开口,镇静不见丝毫慌张。 清醒的伤兵对这个女娃都有不少疑惑和惊讶,但都没有出声,因为人是参将带来的,他们无条件信任江参将。 说着姜斋就要往回走,鲁太医仿佛被激励了一般,重重点了点头。 姜斋回到北营房的破落瓦房,池景芸看到姜斋惊讶一瞬,见姜斋脸上少见的带着些许慌忙,赶紧开口 “阿斋是出什么事了吗?”池景芸急急上前几步。 “二嫂,无事,五姐如何了。”姜斋看了一眼脸色渐渐褪红的姜容,摸索拿起她藏在床缝的用牛皮纸包着的黑色不知名的种子。 “风寒退了不少,摸着也不那么烫了,”池景芸看着姜斋摸出一个东西,但看不太真切。 当时没扔,就是怕有个万一,找不到药。 罂粟害人,但要看在谁手里,在图谋不轨的人手里便放大了弊处,当着害人敛财的工具。 任何事物都有双面性,罂粟果实有麻醉止疼、催眠镇痉、止泻止咳的功效。 “二嫂,今天我可能有事回不来,五姐若突发热病拜托杨大嫂转告我就行” “阿斋,何事啊,危险吗?”一听这话,池景芸脸色更急了。 “无事,就是昨晚医治的伤兵患处有些恶化,我去帮忙而已。”姜斋缓和语速出声安慰池景芸 姜斋说完,脚步急促地走出木门,打开牛皮袋,没发潮,呈粗蜂窝状的罂粟果实满满一袋。 第二十二章 过程 姜斋拿着牛皮纸袋,在原地没有抬步,她思索着去哪里熬药。 略一思附,姜斋毫不迟疑往一个方向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姜斋就走到取饭的小木棚。 显然田晏在这时候看到姜斋很是惊讶,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拿过一旁的蒲扇,轻轻扇着炉火。 姜斋已经几步走到田晏面前。 “田大哥,能问你借一下厨房吗?” 这一会消息并没有传到这处较偏的小厨房里。 田晏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 姜斋继续说道:“江参将命我给伤兵医治,我现在需要一些药材熬药,伤兵的病情等不得了。” 一听是给伤兵医治,田晏一时没有关注炉火,一转不转直愣愣盯着姜斋。 “想出法子了吗!”田晏焦急开口。 “是,我和鲁太医都赞成尽快割除腐肉,清理伤口。” “直接割除,这!”田晏惊呼,语气中含着不可置信和少许的不赞同。 “不,现在有个方子可以使伤兵暂时昏迷,对疼痛感觉减小,且对伤兵和以后的恢复没有较大影响,”姜斋摇摇头,脑海中回想配方,眼睛在木棚房内寻找需要的药材。 田晏惊喜地睁大眼,“好,需要些什么药,我去给你准备药材,”说着就要抬脚。 “田大哥,不用了,”姜斋连忙喊住田晏,“你把小厨房借我就行,药材我识得。” “行,有我能打下手的尽管和我说,”田晏挠挠头,眼中更添几分和善。 “多谢。”姜斋几步走向小厨房。 里面药材摆得稍显凌乱,且不甚齐全。 姜斋在外面煎药的药材里找到四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 可是如何也找不到天南星,这是最后一味药材。 姜斋额头泛出汗珠,有些暗暗焦急。 田晏见姜斋一直翻找,急急跑上去。 “斋妹子,你缺哪一味药材,我帮你找。” “田大哥,这有天南星吗?”姜斋有些焦急,有几个伤兵实在不能拖了。 “天南星?我没听过这味药材啊。”田晏也有些急,“有可能我不识得,我去问营医。” 说着就要朝庵庐方向跑去,姜斋想了想,开口道,“那山苞米、山棒子听过吗?” “山棒子!听过听过,可那不是有毒吗?”田晏有些惊讶。 “何处有!”姜斋语气加重。 “那东西有毒,庵庐肯定是没有的,前几日我在哪依稀见到一株,”田晏小时候听乡人说过不能吃,有剧毒。 本来说前几日就把它挖掉烧了,可伤兵的事一直忙,早已经忘在脑后,今天姜斋突然提起来,一瞬间竟想不起来。 田晏皱着眉头急急地回忆,突然就跑走了。 在小厨房的后面,那整天开火,不禁温度就高了些,竟长出一株山棒子。 姜斋看田晏急急跑开了,知道田晏想起来,跟在身后说了一句,“用布包着,不要用手直接接触。” 田晏已经跑远了。姜斋也开始准备好,就差那一味药就能上炉熬煮。看着里面混的罂粟果实,姜斋有点百感夹杂。 若不是别无他法,她根本就不想碰这个东西,甚至感觉看一眼就会灼伤眼。 田晏回来很快,手上拿着用一块白布包着的,还沾着泥土的绿叶植物。 姜斋拿出准备好的木筐和大竹扫帚,“田大哥,将它放在地上。” 姜斋去除泥土、残茎及须根,将块茎装入筐内,用大扫帚反复刷洗外皮。 田晏有些气喘,看见姜斋小小一人儿,“斋妹子,你人小歇会,我来,你说要干嘛?” 姜斋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便开口道,“田大哥你将外皮洗刷干净即可,我去拿小刀。” 一盏茶,两人弄好一小块,一钱,姜斋拿去入药。 等待煎药的时间里,姜斋脑子不停转着,脑海中想着在各样紧急情况下如何应对,怎样动刀子更为安全,想着又向田晏要了几样东西。 等药的时间感觉格外漫长,中途鲁太医过来了一趟,对姜斋说了几句又急急走了。 姜斋捧着药进来,田晏跟着拿着一个更大的药炉,上面盖得严实。 一进去,姜斋就感觉气氛太过凝重。 只见宣霁背着手而立,没穿战袍,只着一身墨色滚玄色边银丝的锦袍,薄唇紧抿着,紧绷着的下颌让他整个人像是马上就要凌厉出鞘的古剑,眼中的寒意让人深受忌惮。 袍角沾了风尘,有些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显狼狈。 只着一身锦袍,却让人感受到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少年将军是何人物 宣霁转过身,看着进来的两人,微眯了眼,深邃的眸子还有浓浓煞气。 “便是你说有法子,”宣霁已然开口,眼神如鹰锐利,仿佛所有的谎言与隐瞒都会在他视线里溃不成军。 “是,如今只需开始喝药、清理腐肉。”姜斋垂着头开口。 感受到视线一直在身上打量,姜斋忍不住开口,“将军,此时说什么也是苍白无力,不如早些开始,效果如何一看便知。 宣霁有些惊讶,想不到小小女娃竟有男子气概。 “汤药可用?” “可用。”姜斋开口,但莫名想到其中的罂粟果实。 收回打量的视线,“好,不论效果如何、成功与否,你不必担责任。”宣霁说完,就让开到一旁。 姜斋略一屈膝谢恩,上前几步,看清伤兵营。 右边有两个已经盖上白布的床,眼中不禁闪过深深遗憾,那种对止不住生命流逝的感觉实在难受。 “就在方才,又有两个伤兵重伤热,没撑住,走了,”鲁太医上前对姜斋小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和难过可惜。 “只要我们还有病人,那就不算晚。”姜斋开始准备汤药。 很多视线落在姜斋身上,姜斋不舒服皱了皱眉,还未开口。 宣霁已然出声,“把那帘子拉上。” 姜斋看着眼前伤兵的状况,脑中迅速想好动刀对策。 “田大哥,倒一碗药汤出来,”田晏迅速倒了一碗递到姜斋手里。 姜斋半蹲在一个伤兵面前,他的伤口腐肉已经发黑,面孔很年轻。 “喝,睡一觉就好了,我会轻点,”姜斋这时的嗓音带着几分清灵的温柔,使人不知觉就沉进去了。 第二十四章 守得山河无恙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温柔舒适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向这片大地,沉淀封锁了无定河底的血腥和这几天人们心底的阴郁。 宣霁尝了一口药,加上近日没日没夜地处理事务,此时静坐竟感觉身体有些疲惫。 此时也力气没再去思考计较这个少女的所作所为。 姜斋放下手中的事情,直了直腰,眼前有些发黑,这具身子太过稚嫩,此时有些缓不过劲来。 又待了小半个时辰,交代了几句。 姜斋眼睫颤颤,净了手,就要走出去。 宣霁突然睁开眼,“去哪。”声线有些喑哑的华丽,眼神清淡,却容不得人忽视。 姜斋抿唇,上前一步施礼,“家姐尚在病中,还望将军体谅,姜斋去去就回。” 宣霁总感觉这席话有些古怪,细想了一下,原是这女子从来自称姓名,在他面前从未说“罪女”“奴婢”“贱奴”。 宣霁一时没有说话,姜斋心里有些恼怒,是觉得我五姐的性命不值一提吗? 姜斋就要继续开口,便听到一句。 “去,”说完抬步先行离开。 姜斋颔首道谢。 没几人注意到姜斋轻身离去,杨大嫂看着少女离去的身影,不禁眼角有些湿润;田晏眼神闪了闪;秦似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却不敢显露半分。 姜斋才走出伤兵营,就见杨二嫂左顾右盼,时不时张望着,有些焦急有些迫不及待等待,迟迟看不见人影,一脚踹飞了几颗泥地的小石子。 看见姜斋从另外一个伤兵营出来,有些恼怒跺了跺脚,用一小块纱布抹了额头的汗,便气势汹汹上前。 姜斋有些烦,应付这类人着实是浪费时间。 几个呼吸间,杨二嫂已经到姜斋跟前,还未开口,就听一道声音朝杨二嫂说来。 “芝娘,你快来帮忙,如今人手不够。”原是杨大嫂见杨二嫂一直徘徊在伤军营前不走,便知道杨二嫂有了坏心眼。 杨二嫂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往常自己都是能躲就躲,躲不过打烂几只碗,杨大嫂气结,睁只眼闭只眼就让自己走了。 “如今人手不够,忙得很,快来。”说着就出来拉杨二嫂的袖子。 杨二嫂一跳躲开,杨大嫂拉了个空,就气急败坏说道:“二嫂,这才几日啊,你就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了!”泼辣地就往地下啐了口。 “陈芝娘,别在这给我油嘴滑舌,人妹子忙一早上了,饭都没吃上一口,你胡瞎乱逛地磨半天阳功!” 杨大嫂突然就气势爆发,眼神凌厉,声音拔高。 杨二嫂气势一下就弱了,低眉敛目,不敢再说话。 杨大嫂真生气的话,怎样撒泼也讨不着好。 听见伤兵营内有人叫,杨大嫂拉着不情不愿的杨二嫂就要进去。 “斋妹子,去吃点热乎的再来啊,”杨大嫂看向姜斋,眼底有些微微歉意。 姜斋朝杨大嫂点点头,就往回走。 姜斋才走至木门前,就听见姜容低声说道,夹杂着哽咽。 池景芸哑着嗓子轻声安慰,将难受哽在喉间。 姜斋心口跳了跳,以为是有人上门欺负了这两个女人,手有些急急地推开门。 听到声响,姜容看过来,池景芸回头。 姜容看到姜斋眼眶一瞬间就红了,赤着脚就要下床。 连日的变故奔波,这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子,有些憔悴忧愁,糅合大难中的坚韧,更添不一样的韵味。 风寒使少女脸还有些绯红,此时眼眶通红。 可谓眼角挂披桃花色,胭脂染红白雪肤。 姜斋几步上前就要按住姜容,“五姐,伤寒还未好全,这是做什么?”姜斋语气有些少见地焦急。 “六妹,都怪五姐身子破败,竟让你独自一人去面临这些”姜容紧紧抓着姜斋的手,垂泪不知,她深知流泪无用,但此时那种快要窒息的难过内疚,快要将她溺毙。 “五姐,”看到姜容落泪,姜斋有些不知所措,“怎还这样说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来,且母亲给我这份能力,救死扶伤便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为医者,必得安神定志,首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论贵富贫贱,怨亲善友,一心赴救。 “只是为大昭将士做我力所能及之事而已。”姜斋救治不为任何人,不求任何利,只为那些为国抛却生死,守得山河无恙,岁月长的将士。 养儿从兵一纸归,身死魂存把家回。 “可大昭负了我们姜家!”她曾亲眼看见父亲公务繁重昼出晚归,与母亲都见不上几面。 父母无休止吵架,姜容小时候对父亲最大的印象便是母亲不顾贵妇风范歇斯底里吼叫时,父亲脸上露出的无奈愧疚,闹到了最后的和离。生病也不舍得留些时间去医治,拖得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哥哥四处奔波,长时间无法归家,连心爱的姑娘都不舍得娶,怕她独守空房,最后像父母那般成为怨偶,惨痛收场,只能亲眼看见她嫁做他人妇。 姜容亲眼看见父亲深夜暗自神伤,听见哥哥月下默默垂泪,第二天又强忍伤痛神情不见端倪地去任上。 池景芸连忙伸手捂住姜容的嘴,姜容自知失言,自己一条命不要紧,如今不能再连累二嫂和六妹了。 姜容伏在池景芸肩上,不再出声,只暗暗啜泣。 姜斋轻轻拍姜容的肩,不知如何开口,在原身记忆里,对这位亲大伯真无甚记忆,只记得匆匆的身影和急切的脚步,住一个宅子里,竟也是过年见过几面。 “阿容啊,二嫂也想明白了,这生死、富贵啊都是那月下影,不知何时来,何时去,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来来去去,还是人在最重要啊。”池景芸眼神定定,紧紧握着姜容的手。 姜容渐渐止了泪,轻轻咳了一声。 姜斋怕姜容又想起伤心事,便开口转移姜容注意力,“五姐,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方才杨大嫂端来一碗麻黄散,捂了捂汗,便没那么难受,”姜容在妹妹面前几次落泪,此时也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姜斋点点头,暗暗记下了。 第二十六章 吃完饭,未时三刻,日光正好,正是人昏昏欲睡的时刻。 池景芸有些少见的焦躁,不知宣霁送来膏药是为何事。 姜容努力回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总感觉熟悉,在哪里见过。 姜斋看着手里的这瓶膏药,姜斋在手里转了转,瓷白瓶子折射出细腻柔碎的光,一丝光微不可察晃进姜斋眼里,但转瞬就消失在漆黑的瞳孔里。 近日的劳累,池景芸和姜容困极悠悠地都睡了过去。 姜斋轻轻出了门,军营的北边,外面还是冰天雪地一片荒寂的景象。 此时点点火红遍撒,一轮红日如玛瑙嵌在天际,在雪地上盛开一朵朵梅花。 姜斋不一会儿就走到伤兵营,不紧不慢,身后悄无声息。 姜斋没有进去,透过帘缝,一道身影正徘徊在药炉前,见周围无人,赶紧掀开炉盖,拿过一旁的药勺,在汤药里捞漏,掏出药渣,用牛皮纸包了起来。 姜斋冷眼看着,一言未发,这个胡庸成是个什么意思。 掀开帘子,和匆匆出去的胡庸成迎面相撞。 姜斋视线往胡庸成手里移动,胡庸成一下将手背到身后去。 “姜小姐,怎么早来了,你这药可真不错啊,在将军面前立大功了。”还是那副暗嘲的语调,一声“姜小姐”叫得语调回转,混着难听的声线顺进耳朵里。 姜斋话未多说,“胡郎中也不晚,”就越过胡庸成走了。 胡庸成看着姜斋的离开身影,眼神的阴鸷云起浪涌。 姜斋查看完伤兵的包扎情况和伤口恢复,便去到田晏的小厨房。 药不太够,明天还得用,不少伤兵伤口都得剔除腐肉,重新包扎。 姜斋到时,田晏正在药炉前迷蒙着眼打着瞌睡,模模糊糊见远处有个人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田晏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开口,“妹子,这时候过来有事吗?” “田大哥,打扰了,”姜斋上前,暗暗看了一眼周围,“汤药里有一味重要的药材有些不够,我想来看看你这有没有。”对着田晏开口。 “不够了!什么药啊,我也帮你找找。”田晏声音提高,有些急切。 ”田大哥,上午寻天南星时没见到这有,” “我们去庵庐找找,那是军营药材最多的地方,很多市面上见不到的药材都有,”田晏语气中有一丝自豪和与有荣焉。 一点细碎的红光落进姜斋眼里,仿佛溪水流孱过青板石上的波光粼粼,一笑涟漪缓缓泛开。 姜斋随着田晏往庵庐方向去,庵庐在军营偏东一些,一路上也遇到不少盘问,田晏人缘不错,说明原委,守将没有多加为难,就放行了。 在路上田晏一直不停给姜斋介绍,姜斋暗暗了解到很多。 以前焰麟军是没有专门庵庐的,因为这出了不少事情,宣霁任命大将军后,在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中震怒,处死不少人,当即请旨修筑庵庐,军营救治伤患渐渐制度化,军医记勤簿和军队折伤簿等也完善起来。 相当于现代的战地医院。 庵庐占地面积不小,前面空出一片空地,不少架子都晒满了药材,远远就闻到药香,外观修缮大气。 可见不少细节,方便不少。 两人还没到,就见鲁太医乘着正午晾晒药材,忙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两人看见,急急几步上前,就要帮忙。 见到姜斋,鲁太医很是惊讶,开口问道:“小姑娘,来这是有啥事吗?” 姜斋还没开口,田晏就急急开口,“鲁太医,姜妹子说少味药材,我那没有,我们就上这来找找。” 鲁太医也是一急,这药可是少不得,“哪味药啊,你们快进来。” 说着丢下手中的药材,急急几步就进去了。 姜斋连句“多谢”都还没来得急说出口。 姜斋和田晏跟着进去,一进去姜斋有些惊讶,里面真是别有洞天,处处可见细节。 北面和东面置了一面墙的药柜,中间面积最大,姜斋看了一眼,是最常用的药材,下面药柜要小一点,装常用但用量少的药材,越往上越小,甚至上面几格都置了铁锁。太高的地方也不必搭梯子,横着有一个长过道,从一旁阶梯而上就可。 在一面墙中间凿出几个隔间,放置药酒和一些紧急药品。 大致分出几个隔间,医治不同程度病情的将士。 鲁太医跑上二楼,就抱下来几个黑木盒子,踩着阶梯有些急切就要下来。 田晏赶紧上前,接过鲁太医手中的盒子。 姜斋上前搀扶,“鲁太医,小心些。” 鲁太医将黑木一一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开口道:“丫头你看看,这是我的私藏,需要哪些你就拿去。” 姜斋一一看去,婴儿手臂一般粗的北沙参,一株完整的鹿角霜,一颗少见的硕大斜升墨旱莲,还有些虽说不是珍品,可也是万里挑一品相极好的。 姜斋心头一动有些微涩,她知这是鲁太医从医多年的珍藏。看着鲁太医虽心疼不舍,但还是希望姜斋能用得上。 姜斋失笑,摇了摇头,“太医,这没有我要的,”姜斋一一合上盒子,“您收回去。” 鲁太医一听,也没有收回箱子,只让田晏帮他抱到楼上去。 “丫头,你要什么,这里草药繁杂,我帮你一起找。” “太医,那药还没有入草药纲目,只是家母偶然发现,所以还没有名字。” “还没名字?”鲁太医有些急,这可不好找。 姜斋见鲁太医满头大汗,便开口道:“太医,我先去找找,若找到取一个名字分辨就好,庵庐医药繁多,应是有的。” 鲁太医想了想便点点头,“好,也只能这样了,丫头,就辛苦你了。” 姜斋摇摇头,淡笑,“为医者自当勿避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鲁太医摸着胡子笑着点了点头。 酉时,塞北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姜斋中途托人给池景芸和姜容报了个平安。 此时,她还在庵庐,找遍了上下药柜,鲁太医还让郎中开了他们的私藏,也是没有。 “那上次草药是在哪找的,我们再去采一些可行?”鲁太医见最后一个郎中的药囊打开,姜斋还是摇摇头,有些急切开口道。 “是我在军营偶然捡得,如今应是没了,”其实姜斋来的时候就没抱多大期望,若是有这个东西,那么一定是它的弊端先显现,那这个治病救人的庵庐是不会有的。 “小姑娘,这样你跟我们形容出样子,我们派人去找,”一个郎中开口道,他与鲁太医交好,见鲁太医着急上火的样子实在有些焦急。 第二十八章 对峙 怜悯一闪而过,宣霁手指收拢,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地翻滚。 姜斋脸色惨白,身子艰难往后一退,手肘重重一击宣霁手臂上的穴道。 宣霁手一麻,突然没了知觉。 姜斋乘机站起身来,脚步急急后退,手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眼中竟也是毫不掩饰地杀意。 这是姜斋醒来最明显的一次情绪外露。 宣霁有些不可置信,一个小女子竟从他手里逃脱,慢慢抬起头。 眼中已经丝毫情绪不显,灯火一点也进不到他的眼里,一片漆黑。 “你果然不简单,”宣霁收起手臂,动了动,渐渐恢复知觉。 “你来焰麟军的目的,谁派你来的,本将给你一个全尸。”宣霁话语里语气平缓,什么也不显,甚至方才的杀意都是一场错觉。 但姜斋莫名就知道,这是猎人在举刀前最后一次擦拭刀剑,只为干净利落撂下屠刀。 姜斋脑子急速运转着。 帘子被拉起,又返回来重重打在横木上,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是江参将。 江参将前几日被宣霁派出去执行任务,如今才回来汇报,可就在外面等待的几盏茶的时间里,竟传来撞打的声音。 一问才知宣霁在传唤人,亲卫正好说到名字。 几声剧烈咳嗽声传出帐外,江参将慌了神,顾不上未经传召不得入账的规矩,急急掀开帘子就就进去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姜斋声音嘶哑,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纤细白嫩的脖颈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江参将暗暗心疼,却一句不敢开口,自己着急了。 “见过将军。”江参将跪下施礼。 宣霁听到姜斋的话,眼睫动了动,那眼底深处的漩涡却情绪丝毫不外显,卷吸走一切有可能外露的情绪。 宣霁一直没开口叫江参将起来,直到江参将有些“不经意”动了动膝盖。 宣霁才叫江参将起来,江参将弓腰退到一侧,发生了何事? “你说我冷酷无情,不在乎将士的生死?”宣霁缓缓吐出话语,轻笑了一声,似嘲似讽。 这笑如同昨晚姜斋“失言”,宣霁露出来的笑,不敢当真。 “若你在乎,为何连将士最后一丝活命机会都要剥夺!”姜斋有些微怒开口。 “你当你是谁?救世主吗?就拿着这肮脏恶心的玩意救人!”宣霁怒极,重重一拍桌子。 姜斋收敛怒意和杀意。 “是姜斋鲁莽,高看自己,但这药已是用了,将来何时,只要将军或一个将士因此丧命,姜斋定偿命!”姜斋渐渐止了咳,微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姜斋觉得自己太过仁慈,他们是死是活,有我何干,他们护的不是我的国,不是我姜斋。 吃力不讨好,平白一身骚。 “你偿?你配给谁尝命?”宣霁站起身来,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嘲讽。 “若是这药无害,那将军又当何说呢。”姜斋语气已然冷静,如同覆上一层薄冰,看不清情绪。 “砒霜也是能入药”姜斋直视着宣霁的盛怒黑眸,一字一句说道。 “你,”宣霁语结,“倒是伶牙俐齿,让你和你那两个姑姐吃一吃苦头,就知道欺满本将军的下场,”宣霁瞬间就收敛所有情绪,如撒旦索命,荡魂无数。 姜斋微眯了眼,浑身爆发出的气势让江参将心惊的同时焦急不已。 帐内气势剑弩拔张,一触即发。 姜斋就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此时已经准备露出尖利的爪牙。 没什么讨厌的,就是讨厌被威胁;没什么不吃,就是不吃硬。 此时帐外传来亲卫的报备声,“将军,随参领和鲁太医求见。” 一时间,宣霁没有出声,“让他们进来。” 帐外的随元良有些迟疑,这声音有些不太对啊,谁把活阎王惹了。 随元良和鲁太医进来,跪下请安。 还未开口,就听宣霁淡淡却不容质疑说道:“把药停了,药渣马上销毁。今日所有喝过药、碰过药的人统统另辟一块地方安置。” 随元良和鲁太医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诧,鲁太医更甚至不顾宣霁的规矩,急切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随元良也有些讶异,他去过伤病营,那几个他以为都无救的伤兵此时情况都在渐渐好转。 “鲁太医,你越矩了。”宣霁语含煞气,仿佛每次宣霁乌金剑出鞘时--杀无赦 “可……他们都在好转啊,为何不试一试……”鲁太医又急急看向姜斋,“姜姑娘,你快给将军解释解释,我说不明白,伤兵……” “他们死活与我一个贱奴何干,”姜斋直接打断鲁太医的话,“是否用药若我一个营妓能说了算,那要将军何用。” “姜斋!”江参将出声呵斥。 鲁太医也是惊讶地开不了口,他想不到能说出那番大医论者,如今竟句句寒凉。 “我出手相救是因为敬他们是为国为民的将士,可他们的尖刀如今对准我,护的不是我,他们对我没有责任,我对他们便没有义务。”姜斋对着江参将说道。 宣霁一下踹翻了桌案,桌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您说得对,我不是救世主,我如今只是一个需要救世主的苦难人罢了,还望将军救苦救难。”姜斋盯着宣霁,一字一句激怒宣霁 “来人,” “我劝你不要,毕竟我心思如此歹毒,说不定在军营哪处放了些“脏东西,你就不怕我死也要拉半个军营垫背。”姜斋轻笑出声,很是清灵。 此时已无人敢把她当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到。 宣霁自功成名就,就无人敢忤逆于他,更别提在盛京,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此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 江参将看着就要挣扎着开口。 随元良眉毛一挑,这小姑娘一言一行冷静得不像个小女孩,如今竟敢说出如此话。 到底发生了何事,随元良眼神询问江参将,江参将只摇头,眼里一片难过与伤感。 “拿姜家威胁我?将军,您犯错了,”姜斋就笑出声,眼里是荼蘼初夏的笑意,语气也是微软的,丝毫没有觉得这些话会带来多大的风浪。 宣霁第一次感觉一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进伤不了,收回咽不下这口恶气。 “是吗,”宣霁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微眯着眼,一切阴谋诡计都幻化成烟 这女子今日来就想好一切了。 第三十章 外面腥风血雨,惊涛骇浪,血色四溅,猩红的刀刃无情挥舞。 从骑杂杳,传叫风生,踏裂这片平整混厚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铠甲,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这边将军帐营里,沉默静寂。 鲁太医愣愣坐在阶上,呆滞看着前方,半晌说不出话。 手上紧紧捏着一颗干瘪的罂粟果实。 “这……这东西也能入药?”鲁太医僵硬抬起头,直直看向姜斋。 “掌握好剂量便可,”姜斋如今心里有些迷茫,有些窝火,走上这一步实在无可奈何。 “你可知它的危害,只要一碰这一辈子就放不下!整个人就毁了!”鲁太医疼心疾首,眼里有隐隐的后悔。 “万物本无罪,它本身没有任何香味,不具备魅惑人心的本领,只是有恶之手伸向让它沦为恶之花。”姜斋心里也如鲁太医那般认为,可如今她渐渐明白,为何向一朵无法言语泼洒咒骂。 鲁太医一下说不出话来,重重叹了口气。 姜斋看向烛灯,映照出空气中的尘埃,周围白蒙蒙一片。 她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救死扶伤,坚守老师在毕业时对她的殷切教诲和自己行医信仰。可她如今一介白身,生死都由别人一句话决定,甚至牵连他人,还要处处受着处处肘制,二嫂和五姐可能也会因为自己强出头丧命。 宣霁并没有向自己求医,自己没有提前告知用药,这已经违背了为医准则,如今不依不挠,真的值得吗? 姜斋自学成便入军方医院,军方医院教了她很多,让她知道在最艰苦的条件怎样救治伤兵,怎样在最快时间里准备好手术,知道更多救治的好法子。 来人便治,随医便走,可并没有告诉她,病人不想她治,她该如何。 他们手拿夺命利剑,我手执救命银针。 “还有别的方子吗?或者代替那味药。” 姜斋疲惫摇了摇头,一天没有停歇,还与宣霁斗智斗勇,她确实累了。 “那花说让差点让大昭灭国,毫不为过,”鲁太医声音喑哑开口。 “丫头,你别怪将军,这东西实在害了我大昭太多好儿郎,”鲁太医竟有些老泪纵横。 “那还是将军才入军营没几年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焰麟军,老将军殚精竭虑,打造一只强狮,将大昭的边境守得固若金汤,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啊。”鲁太医说着,眼里流露出怀恋和自豪。 “可不知道何时,大昭边界集市有了一些艳丽的花,花结了一种果子,说其果液可以止泄止咳,效果立竿见影,不知何时,军营里也流入,甚至军营里不少的将士,尤其是伤兵,在伤后都开始用它镇痛,效果一绝,甚至晚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来几个便能昏沉睡去。” “那时候,老将军和随行医官都没有在意此事,直到接二连三的将士抬出去,身形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子,对这果子需求也越来越大,士气开始萎靡,有的将士甚至提不起刀。老将军才开始意识到危害,可已经晚了,整个军营一片低迷,将士人不人鬼不鬼。老将军下令严厉禁止,可为时晚矣,不少将士受着军法也偷吃着果子,甚至出现幻觉,将屠刀砍向同自己出生入死熟睡中的兄弟。” 姜斋心狠狠颤了下,他们睁开眼看着看向已经癫狂的兄弟向自己挥来的刀,不知有多迷茫遗憾。 “蛮子乘危而入,与蛮子多次大战,俞家军节节败退,周围邻国和部落蠢蠢欲动,都想扯下大昭一块肉。圣上大怒,命彻查此事。” “后来查明是蛮子与南戎勾搭成奸,向大昭输送此物,老将军也含恨自尽。宣将军临危受命,可雷霆手段也止不住军中这股恶风蔓延。俞小将军,年少成名,与将军是至交好友,真是一名光风霁月的少年将军啊,他在一次战役中因救将军受了重伤,心口一个大窟窿,有近身医官便拿来这果子,最后人撑过去了,但是人也毁了。”鲁太医说至此,已经泣不成声。 姜斋脑海中突然就出现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野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打马的肆意不羁,战袍高高扬起,在风中如同展翅的雄鹰。心中一阵喟叹。 “终于迎来一次胜利,但去的人只回来不到一半,那一次将军下马杀敌,回来时眼睛都被血染红了。有近卫来报;俞小将军偷食毒果,被当众揭发。当时小将军已经戒瘾,对那东西也是深恶痛绝,怎么可能偷食!他只是想让将军在俞将军大军面前亲手射杀他,告诉军营每一个人,无论是谁触犯军法,绝不姑息!” “将军穿着染血的战袍,什么话都来不及对好友说,所有将士都在看着将军手中的那只箭。” “从那之后,俞家军没了,将军把大军改名“焰麟”,俞小将军姓俞名弈字晏临。”鲁太医讲完,哑了嗓子。 一阵风沿着帘缝潜了进来,灯火摇晃 “抱歉,”这是姜斋曾认为最无力的话语,可此时除了这她开不了口。 为她的自作主张和自作聪明。 姜斋看向已经星子暗沉的天空,留溢着满空满空幽哀的深意,光雾凄迷,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宣霁不知如何处置池景芸和姜容,自己一直未归,她们可好? 北军营这边 池景芸和姜容此时急地团团转,刚想出去找,军鼓响了,杨大嫂还专门跑来一趟,说“此时不能出门。” 池景芸急急告诉杨大嫂“阿斋自晌午就没见到人了,大嫂你可看见我家姜斋。” 杨大嫂想了想,安慰池景芸和姜容道:“阿斋懂事着呢,你们可歇着,许是伤兵营忙了些。” 说完又叮嘱了几句,便急急走了。 池景芸就那样死死望着门口,希望姜斋能轻轻推门而入。 察觉到池景芸的担忧,姜容轻轻坐在池景芸身边,紧紧握着池景芸冰凉僵直的手。 随元良得到江参将的暗示,乘着空隙,来到北军营,这里寂寂无人,只有月光如轻纱流泻,浸着雪净的衾绸。 第三十一章 随元良无暇欣赏,脚步匆匆,眉头紧皱。 他推开快要倒下的木门。 池景芸和姜容听到由远及近都急急要站起来,便见木门已被推开。 池景芸和姜容见到夜色里的随元良,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又急急行礼。 随元良先开口,“嫂子,姜斋今日在伤兵营帮忙,晚上可能也回不来了。”说完便要转身,“你们早些休息,”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可眼里却是淡然一片。他实在有些想不通江参将为何定要自己来撒这个谎,姜斋到底给宣霁说了什么,把他气成那样。 今晚龙血弓就没放下。 池景芸急急叫住随元良,“大人,家妹少不经事,还望您多担待。”脸上一片焦急,不知为何,她这眼皮突突跳,心口也慌得不行。 随元良想到了什么似的堪堪停住脚,又转身,“嫂子,您知道姜二夫人有何不传于世的药方吗?“ 池景芸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嫁进姜府,婆母已经辞世,只知道婆母确实精医,有一个书房放满了医术和手札。” 随元良听此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姜容看着随元良在夜色里越走越快的身影,下唇咬的发白,手臂轻轻颤抖,竭力抑制不敢让池景芸看出分毫。 “二嫂,你别担心,六妹一定没事的。”姜容轻轻环抱着池景芸,声音中含着一些什么,仿佛是决绝和坦然。 无边夜色里,鬼影幢幢。 姜斋在听完鲁太医一席话后,阖上眼静静思考,营帐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慢慢睁开眼,眼底满是看不真切的思虑,姜斋已然想好,时间会证明一切,若是等不了,拼他一把又何妨,二嫂和五姐绝不能因为自己出事。 宣霁重重挥开帐帘,一张脸不怒自威,生人勿进,带着塞北特有的寒气。 姜斋抬眼看去,与宣霁视线在空中相撞,二人仿佛都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 但枉然,宣霁眼里深不见底,姜斋眼底波澜不惊,两人都未开口。 鲁太医看见宣霁回来,撑着身子颤颤巍巍便要起身,随元良上前扶了一把,刚要拉住鲁太医手臂,不经意看了一眼鲁太医。 身形僵直定住,如遭雷劈,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大惊震怒开口道:“鲁太医,你手上拿的什么!”完全没在意宣霁还在营帐。 鲁太医被吼得狠狠一颤,刚要开口。 宣霁已然开口道,“鲁太医,”鲁太医一急就要跪下,“出了这营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宣霁声线如深陷雪地的钢刀,字句就要见血。 突然想起那人对自己的训斥,宣霁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有些妇人之仁。 鲁太医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向宣霁行礼,“鲁家祖先在上,今日之事,鲁泉义若是泄露出去半句,在世被厉鬼缠身,魂灵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脱身。” 古代最忌鬼神之说,看着鲁太医以祖先起誓,姜斋有些不忍心地偏过头去。 随元良强忍住看见鲁太医出去,眼睛通红,紧握的拳头不止颤抖,那双眼里满是戾气,已然血雨腥风。 宣霁跨步,在将军椅上坐下,“昨日给伤兵的汤药里,”宣霁语气突然缓慢,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无奈,“夹杂了它。” 随元良抬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笔冼,撞到台阶,“砰”一声碎了。 姜斋睫毛轻颤,神色未变。 随元良转身握着拳头就要上前,身形轻颤,眼神阴冷“你知这东西的危害吗?” “知。”姜斋开口,久久没有喝水,嗓子有些涩哑。 “你该死,”随元良看见姜斋就那么轻易吐出,毫不在意似的。 迎面而来的锐利杀风,姜斋眯了眯眼。 五指成钳,直击姜斋的喉咙,毫不掩饰的杀意。 姜斋脚步虚晃向后一移,头往右后偏过,随元良抓了个空。 见姜斋竟能躲过这一招,眼里大骇,这个姜斋当真是盛京贵女?她到底是何身份,意欲何为? 不敢再大意,转着方向上前,宣霁冷眼看着,眼睛找着姜斋招式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 姜斋退到角落,灯火暗沉,随元良只看得见一道模糊身影,几步就要上前。 一根泛着银光的针自角落射出,随元良觉察时已到已到脖颈一寸,避无可避,身下一麻,单膝跪下,抬手却感觉酥麻无力。 随元良大惊,刚想起身,一根银针已至咽喉,再入一寸必死。 宣霁见此,身形未动,只淡淡道:“你若敢动分毫,我定让你和姜家见识到什么是人间地狱。” 姜斋脸色未变,就那么对峙着。 “你觉得我若是真杀了他,我会在意姜家人的生死吗。” “杀……杀了……她”随元良发现自己竟连舌头都麻得蜷不起来。 见随元良如此,宣霁幽幽的凤眸密密麻麻罩着一阵血意,隐见鬼域凶兽要破笼而出。 宣霁看了一眼墙上的乌金剑,正要起身,姜斋出声。 “我二嫂和五姐对此毫不知情,放了她们,该认的罪,该受的罚,我自会受着。” 宣霁觉得有些好笑,竟轻笑出声,“该认的罪?什么罪是你不该认的?” “我如今能杀了他却没动手,姜斋暗暗将银针移远了些,“能否能减轻一些你对我的怀疑,换我二嫂和五姐。” “就单单那方子,你们姜家人就一个人都跑不了,”宣霁一字一顿地出声,眸子在灯下不,睥睨着姜斋。 姜斋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无力。 “抱,参将重伤,柳郎中等束手无策,急请将军过去。”近卫急急的声音自帐外传来,湮灭在漫天大雪与无边原野里。 随元良听及,眼睛睁大,想发出声音,却只是几声短暂的呜呜,眼角有几滴泪水不住滑落。 怪不得要支开自己就去报个信, 姜斋也一惊,江参将好歹是一军之将,怎会伤如此重。 看着宣霁的眼神,眼神依旧未变,可姜斋就觉得那眼底深处,隐隐多了些什么,突然就一窒。 第三十二章 昏迷 姜斋觉得心口密密麻麻地被湿巾掩着,有些透不过气,有些疼麻,有些不知所措,所有情绪夹杂而来,一下竟也说不出是何感受。 “把解药拿出来,别逼我违诺,”宣霁站起身,鬓角如刀刻,此时紧绷的下颌,可以看出此时主人心情不美妙。 宣霁出声惊醒了姜斋,姜斋抬起头,有些失神,但旋即眼神恢复清明。 姜斋松开随元良,退后几步开口道:“没有解药,最多一个时辰便无碍。” 宣霁狠狠一皱眉,眼底深处犹疑和不信任迟迟没有散去。 上前检查了一番,确定随元良没有生命危险,没有多问。 姜斋跟着近卫宣霁走了出去,来到一处单独的营帐,鲁太医和几个随军郎中站在一旁,眼里满是焦急,低低讨论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宣霁姜斋进来的时候,江参将意识已经不甚清醒。 见到宣霁进来,几人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宣霁摆了摆手 看见姜斋进来,鲁太医眼睛闪了闪,又若无其事转过身去。 在染血的古城墙头上,面对宣霁的质问,江参将迟迟没有开口,背后映着一层淡淡的焰光,光影模糊了神情,风雪之下只见那双坚毅的黑眸。 “将军,我请一试,若是药真有问题,我定亲手斩之,军营出了这样的事,我为一军之参将,责无旁贷。”江参将膝盖重重跪在青石板上,冰凉坚硬。 一个人深入敌后,进入包围圈,砍下一个又一个蛮子的脑袋,身上不停添新口子,不知何时下起的雪就轻轻融进伤口里,不见踪影。 换来宣霁动容心软,给姜斋一个自证的机会。 最后蛮子仓皇逃离,江参将也浴血而归。 “拿上来,”宣霁看到江参将,瞳孔狠狠一缩,帐子里气压降了又降。 近卫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小碗,黑糊糊的药汁轻微晃动。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宣霁目光死死盯着姜斋,仿佛出何差错,姜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姜斋没有出声,只是几步上前,细细检查江参将的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十几处,最重也最险的是心口那一箭,无人敢拔。 手仿佛有些酥软无力,只一瞬间,姜斋神情突然无比认真,眼里满是肃穆严谨,生人勿近,旁人勿扰。 检查完,姜斋准备器具消毒,让近侍将药给江参将服下,近侍正要迈步。 宣霁已然拿过药上前,亲手把药喂给江参将,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此时所有人视线都在姜斋手上,拔箭的时候,姜斋手有些轻抖,深吸了口气,眼神定定,不再有丝毫迟疑。 箭头拔出的一瞬间,血喷涌而出,所有人心都抬得老高,甚至有些人就要惊呼出声,姜斋快速准确找到出血口,手法有些奇怪,但很好用,江参将渗血速度开始减缓。 伤口无论大小,姜斋都没有假手他人,自己一一清洗包扎,做完这些,姜斋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额头密汗麻麻。 姜斋为江参将捏好被角,小心避开伤势重的地方。 宣霁第一时间上前,细细探江参将的鼻息,检查伤患处,心头不由松了松,可看到那碗里剩余的药汁,薄唇紧抿成一道凌厉的利刃。 “鲁太医,这几日你便守着,有任何情况,立马来报。”宣霁吩咐道,一双眼清冷得吓人。 鲁太医立马下跪答是。 宣霁又吩咐了些事,几位郎中受命退下。 宣霁回头看了一眼江参将,起身欲离开。 姜斋见宣霁要走,刚要说话,眼前一黑,直愣愣倒了下去,意识随即沉入无边黑暗里。 姜斋眼皮想撑开,她的意识已经醒了,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她知道现在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感觉有双温柔的手拂过额头,帮她揉捏着僵硬的身体,热帕子的白气蒸得脸颊绯红舒适。 便再也不抵抗,昏昏沉沉谁去,不知天黑日白。 天色暗淡,星子闪耀,温和的烛光填满一室。 姜斋睡得头脑有些发胀,撑着手想要起身,肚子空荡,眼前还是微微发黑,扶着额头,半天没缓过来。 池景芸见着姜斋起身,放下手中的木盆,擦了擦手,就急急上前。 扶着姜斋坐直身子,又帮姜斋掖了掖被角。 “二嫂,我……”姜斋还未说完,池景芸又转身帮姜斋倒了杯水,递倒姜斋手上。 “阿斋,以后救治伤兵要注意时间,饭也得记着吃,”池景芸眼睛温柔地一寸寸看过姜斋的脸,眼眶还是有些红,“见你被杨大嫂背着回来,可把我和阿容吓得半死,”帮姜斋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没人知道,在看到姜斋人事不省被杨大嫂背着回来时,池景芸的世界轰然倒塌,支离破碎,她连步子都迈不动,呼吸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停止。 在知道姜斋只是在伤兵营累昏了,她仿佛从已经淹过口鼻的水里被拉出来。 姜斋微愣,看池景芸言语神情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并无其他,微松了口气。 拿起杯子轻抿了口,沾湿了嘴唇。 姜斋看了眼北面的小窗,昏昏沉沉的,“五姐呢?” “阿容拿饭去了,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饿了?”摸了摸姜斋的头,眼中的疼爱如同最温柔的水。 “傻孩子,都不知道歇歇。” 正巧这时姜斋推门而入,见姜斋已经坐起身来,脸上一喜,放下手中的东西,就来探姜斋的额头,“六妹,有没有好点,头还晕吗?” 姜斋摇了摇头,“天色怎么晚了,怎么不让二嫂陪着一起去。” “无事的,那田小将是个好人,晌午去取饭时,他同我说好晚上取饭时间,帮我拿到中途,方才见天黑,又送了我一段。” “听说你累晕了,说着就要拿自己的份例给你补身体,我见他一天也劳累辛苦,就拒绝了,可方才回来的时间,发现篮子里多了个鸡蛋,想来是田小将送的。” 姜容温婉笑了笑,摸了摸姜斋的头安抚着姜斋。 姜斋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第三十三章 月牙儿弯弯,今晚的月亮只有一钩,却也洒了一天一地的银白,夜凉如水,上弦月照耀下的月辉朦胧飘渺,北军营的这片天地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天地一片空旷的宁谧。 草草吃过晚饭,姜斋吃到六分饱,就放下筷子。 姜斋躺着炕上,眼睛就那么亮亮的看着屋顶,一夜无眠。 翌日,朝云疏散,薄雾飘渺缠绕,金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 卯时方过,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斋警醒地睁开眼,眼里毫无睡意。 片刻,几声敲门声传来,惊醒了池景芸和姜容,半撑起身就要下炕。 姜斋穿好衣服,已经下炕要去开门。 打开门,满眼雪白澄净,一天一地的银白。 杨大嫂见门开,才要说话,一缕轻盈的阳光,就透过暗影投在姜斋从未露出真容的脸上,一下惊讶地瞪大了眼。 三千青丝就轻轻披散,翩垂纤细腰间,远山眉雅致清隽,一双黑得氤氲透骨眸子如钩如玉,纤长黑睫遮不住其中的流盼明华,潋滟波光,眼中的澄澈仿佛深秋林边一泓明净湖水,秋素锦兮泛洪波,不染红尘阡陌。两瓣唇瓣不点而朱,宛若海棠花瓣小巧盈润,香培玉琢。 在这冰天雪地偏僻破旧的光景里,唯见盈盈孑立,衣裙随风而起,佳人遗世而独立。 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杨大嫂好似看见清风溪谷,栀子漫山,世间景致不敌她眉眼中的一分淡然沉静,如明珠生辉,却丝毫不会灼伤眼,一身风华不是肥大棉袄和这片破旧掩遮得住的。 姜斋昨晚清洗脸后,思绪纷扰,此时竟也是忘了此事。 见杨大嫂如此半晌回不过神,只愣愣盯着她,姜斋涩然,也不知如何开口。 池景芸顾不得穿好衣物,急急跑了出来,拉过姜斋藏于身后,姜斋顺从地退回 “大嫂,可是有事?”池景芸开口打破寂静。 杨大嫂一惊,回过神来,脸上涩然,自己竟看一个小丫头入了迷。 清了清喉咙,“芸妹子,你们可都醒了,”杨大嫂冷得跺了跺脚,“昨晚又是一场恶战,伤亡人数虽是不多,可也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池景芸连忙将杨大嫂往里引,杨大嫂笑了笑,拉住池景芸的手摇摇头,“就不进了,事还多着呢,我说完就走。” “今日你们来伤兵营,熟悉熟悉环境、步骤,到时我再教你们几个抢治的应急法子。” 池景芸点头,“大嫂放心我们收拾好就过去,不会耽误事的。” “阿斋知道地方,我就不带你们去了,”杨大嫂说完转身,“事多我就先走了。” 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靠近池景芸。 “妹子啊,阿斋这副样貌可得藏好啊,”杨大嫂走之前附在池景芸耳后,轻声提醒道。 池景芸不禁就要热泪盈眶,姜斋生得一副好相貌,公公甚至开玩笑说道“等阿斋及笄后须得筑高府墙”,怀璧其罪,她真怕这副样貌会给阿斋带来无妄之灾。 看着杨大嫂风雪中的身影,池景芸心中一块柔软塌陷。 池景芸关门,仔仔细细在姜斋脸上涂抹,拿过一块头巾,悄悄住掩盖风华绝色。 姜斋没有开口,自己第一眼看见这张脸真容也是久久不能回神,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人儿,但这张脸在流亡路上,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在拥有世间罕有宝物时,须得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否则只能是收命的镰刀。 姜斋几人没有耽误,脚步匆匆就往伤兵营去了。 杨二嫂看见三人过来,尖酸的话语已经传出,“哟,来得够早的啊。”不到卯时,便被杨大嫂叫起来做差事,正巧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去。 “一有事,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杨二嫂冷哼一声,嘀咕道。听说想出个好法子,还救了些人,可没想到,将军的随军医官说方子有些偏差,不宜再用。 真是痛快,让你在将军面前搔首弄姿的。 姜斋冷然,直接走过,池景芸和姜容还记得杨大嫂嘱咐,不欲与一无知妇人浪费口舌,也直接进去寻杨大嫂了。 杨二嫂见姜斋几人就那么越过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个小丑,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原地气得抓狂,狠跺了下脚,眼里满是恶毒。 见姜斋几人过来,杨大嫂让一个面相淳朴的妇人过来,告诉几人伤兵营要注意的事,包扎方法、药品摆放。 因为姜斋会医,便没有随着池景芸和姜容同去,只是帮忙包扎了几个伤兵的伤口。 这时有传唤兵过来,说江参将营帐传唤姜斋,命速速前往。 姜斋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暗含担忧的看了一眼池景芸和姜容。 杨大嫂看见姜斋迟疑的样子,想来是担忧嫂姐,上前几步拉了拉姜斋,“斋妹子,快去,这我看着呢。” 姜斋暗含感激地看了一眼杨大嫂,没作迟疑便随着传唤兵走了。 日光大作,银霜遍地。 姜斋一路上仔细观察着这座塞北雄狮焰麟军营,心中竟隐隐有些佩服那位宣将军。 传唤兵将姜斋送至江参将营帐,见姜斋进去便走了。 姜斋一进去便察觉有几道视线在来回打量 营帐里只有宣霁、随元良和一旁的鲁太医。 神色未变,看了一眼床榻,江参将已然醒了,随元良拿着药碗在给江参将喂药。 远远看了一眼,脸色虽说还是些许苍白,但恢复得不错,已然能坐起身来。 姜斋上前,还未开口。 宣霁已然出声,“前日,你使的银针里是否也有。” 有什么宣霁没有说出来,但营帐里的人都知道。 “是,”姜斋就怎么答道。 营帐里气氛更是一窒,半晌营帐里没有一点声响,寂静得仿佛没有生灵。 随元良闻言怒从心起,桃花眼里满是戾气凶狠,正要放碗。 江参将一个眼神过去,随元良身子动了动,到底没有起身。 “你倒是厉害。”宣霁讽刺出声,不知深浅的眼底满是阴沉寒光,森然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姜斋的脖颈。 江参将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所有人视线都看向江参将 “参将可是哪里不适,”姜斋上前几步,正想查看。 随元良一把钳住了姜斋的手腕,分毫进不得。 姜斋抬头,随元良正眼神凶狠地盯着,如玉面容,桃花眼里幽暗如海。 姜斋眯了眯眼,没有开口。 江参将捂着嘴又重重咳了几声。 随元良回头看着江参将,眉宇满是不羁烦躁,“又没怎样,也不怕你那伤口裂开了,”说着松开了手。 姜斋手腕上就留下一圈触目心惊的红印子,江参将瞪了随元良一眼。 姜斋上前细细检查江参将的伤口,先是心口那处剑伤,接着是其他大小刀伤。 第三十四章 一碗水 姜斋直起腰,“参将恢复得不错,伤口没有化脓的迹象。” 宣霁没有说话,只用寒得如同三九月的眼神看着姜斋。 “鲁太医,你来,”宣霁想起姜斋是用银针止的血,提醒道,“仔细胸口处伤口。” 鲁太医其实一直都在,对于江参将的伤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听到宣霁的命令,鲁太医不敢迟疑,上前细细检查。 鲁太医知道宣霁想知道什么,仔细问了江参将现如今身体的感觉 江参将如实回答了,如今这般是将军最大的让步了,自己如何隐瞒也必会被将军识破。 且自己也不应该、没必要隐瞒。 鲁太医一一检查完,说了和姜斋大同小异的回答,就退回到远处。 宣霁听此,垂眸谨思。 “你不必去伤兵营了,跟着随参领,若他因你那根银针有何差池,”宣霁顿了顿,“谁,都救不了你。”语速偏慢,嗓音清寒,将所有杀意凌厉掩于眉宇。 监视自己还要听使唤,姜斋有些无语。 也不多说,点头应是。 宣霁看了一眼随元良,眼神莫测,随元良点头,给了宣霁一个安心的眼神,说完宣霁抬步走了出去。 帐帘被拉开晃动几下后,只剩一室寂静,只有瓷勺和碗沿碰撞的声音。 姜斋开口打破了寂静,“参将,您膝盖如今复发频繁吗?” 姜斋没忘记和江参将的“交易”,不管如何,这是她该做到的。且就凭江参将这份牺牲和恩情,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铭记在心。 随元良眼神机警移动,看了一眼江参将的膝盖,情况如何,随元良很是清楚,便忍住没有开口。 姜斋走后,杨大嫂就去寻了池景芸和姜容,告诉姜斋被唤走,起初两人很是忧心,杨大嫂在从旁劝导,才慢慢放下心来。 “自上次针灸,这几日基本没有复发。” 姜斋点点头,“等您伤口再好些,我便为您医治膝盖,到时您配合些即可。” “上次!什么时候?哪来的上次?”随元良打断出声,不理会江参将眼神示意,打断道,“你又存了什么心思,我告诉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随元良总觉得这个姜家小姐有些邪门,但是调查一番又没什么痕迹。 雪花又簌簌洒落,宛若风中开出的花,随风而生,随风而逝。 “元良!”江参将有些凌厉出声,扯动了伤口,渗出些血渍。 姜斋、随元良、鲁太医三人见状,连忙上前。 随元良也讪讪闭口,“还不是因为你,”不忿地剜了姜斋一眼。 “随参领,我不想与你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待参将和伤兵身体复原,自会还我清白,”姜斋淡淡出声,手上动作不慢,“也请你不要咄咄逼人。” “你是说我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随元良咬着牙开口。 “我没说,”姜斋回头,放下手中的东西。 “明人不说暗话,那药到底有没有问题,”随元良恼怒开口,一想到那东西也进到自己身体,随元良感觉满是恶心,浑身不舒服。 江参将醒后,与自己长谈了一番,听进去多少自己也不知道。 “我何时说过药有问题,”姜斋开口反问,“随参领很希望药有问题?” “姜斋!不要因为你的错连累到他人。”随元良眯着眼,桃花眼结了霜。 姜斋手上动作一顿,低垂着眉眼,不再开口。 随元良见姜斋不再开口,心里不禁有些讪讪,自己是不是对一个小姑娘有些过分,随即那一分不忍被更甚的怒意掩盖。 半晌,姜斋开口道,“药没问题,“姜斋语气淡然听不出什么。 “抱歉。”嗓音有些清冷,但语气里的诚恳却可察觉。 江参将想开口,旋即一顿,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鲁太医看着手上的药,轻叹息摇了摇头。 随元良轻咳一声,也没再开口。 片刻,姜斋向鲁太医要了些药材,随元良眼睛不眨,姜斋任何一个动作,随元良都要探看一番。 江参将看不下去了,“元良,你在那围着干嘛,给我倒碗水来。” 随元良头也没转,“让鲁太医给你倒一碗,忙着呢。” “说什么呢,人鲁太医年纪那么大了,”江参将用没受伤的右手甩了本兵书出去,“你忙什么,就眼睛瞎转悠。” 鲁太医讪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尴尬笑了笑。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是瞎折腾,”随元良嘀咕道,到底没敢让江参将听到。 拿起桌上的茶碗倒了一碗,想了想,桃花眼扬起恶劣的笑,倒了三碗。 大惩没法,小诫一番总可以。 随元良把一碗水递给江参将,等着江参将喝完了,把碗拿回来放回桌子上。 姜斋正在一旁角落里小心地调配剂量,对于随元良的视线毫不理会。 一轮淡淡的斜阳窥视着大地,丝丝缕缕的金光洒落,潋潋抚过姜斋被掩盖的五官,不由多了几分流光溢彩。 随元良端起两碗水,先是递给一旁的鲁太医,鲁太医有些惶恐地接住。 随元良端着一碗水,就要抬步往姜斋那个方向走去。 “元良,”江参将暗含警告的开口,眼底满是不赞同。 “我给她倒一碗水,还不配了?就她高贵啊!”随元良转头看向江参将,不以为是反问道。 察觉到脚步声,不知随元良又想干嘛,将自己做好的药膏装好放在一边,抬头看向随元良。 姜斋还是低估小瞧了随元良的“莫名其妙” 随元良度着步子慢慢靠近,快到姜斋跟前。 一个突然的劣质假摔,身体就一趔趋,手上的碗也轻软一松,里面的水就哗啦啦的撒倒出来。 姜斋其实躲得过,但距离太近,而且架不住这水就迎面而来。 姜斋闭上眼,水滴从颊边一滴一滴往下淌落,淌过芙蓉面,滑过美人肌,。 “随元良,你个兔崽子,你干什么呢。”江参将见状,一声“果然”在脑海中响起,动了动身子,就想下塌。 随元良回头,扬起一抹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就不小心脚滑了一下。” 又转过头,撇了撇嘴,“真是的,脚咋就滑了,手还抽筋了。” 鲁太医连忙稳住江参将的身子,急急拿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姜斋。 “丫头,快擦擦,别着凉了。” 姜斋接过,向鲁太医轻声道了声谢。 姜斋擦了擦脸,默不作声,随元良就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桃花眼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江参将急急开口,“丫头,他也没坏心,我替你教训他……” 姜斋站起身,走到放置茶水的桌子,直接提起一个壶。 掀开壶盖,上前几步,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姜斋就猛地猛的一泼,随元良听到动静转身。 江参将和鲁太医都愣住了,随元良也愣住了,准确地说他是被惊住了。 姜斋一把扔开茶壶,上前几步,一脚踢在随元良膝盖的一个穴道上,随元良膝盖立刻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我说‘抱歉’,只是因为没有提前告知药方,你还真当我对不起你们焰麟军啊。” 姜斋再凑拢,眼神直逼着随元良,“脚滑?手抽筋?这么没用,那就砍掉算了。” 姜斋脸上的脏污,只是池景芸弄的一些稀泥,水一浸就化开了。 第三十五章 真容 微湿的黑发贴在颊边和修长玉颈,欺霜赛雪的白腻,前日宣霁捏出来的红痕还未消尽,莫名的禁欲和美感。 一滴水珠从侧脸往下滴落,棉衣的一角被沾湿,不禁让人心生违和,这粗糙的棉衣怎配得上这一身冰肌玉骨。 纤长的睫羽被水滴濡湿,那一双眸子清冷如皓月清辉,明眸发清扬,朱唇紧抿,不带笑意,说出那话却寒意入骨三分,让随元良莫名想起那天她和宣霁对峙的场景 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 随元良一抬头就直直撞进一双宛若幽深湖水的眸子里,脸上的惊艳和惊讶迟迟不散,此时还未及笄,便有如此相貌,这长大了还得了。 寒风透过窗棂偷溜进来,随元良一愣惊回神,膝盖还是有些使不上力,剧烈挣扎想起来却只是轻微动, “你做了什么!”随元良抬头,凶狠地看着姜斋,咬牙切齿地开口。 “丫头,你这是……”鲁太医欲言又止,又回头看了眼随元良,眼里满是不赞同。 “鲁太医,你快拉开……”江参将急急开口,话没说完,想起身却牵动几处伤口,捂着伤口低低喘气。 鲁太医上前拉了拉姜斋,姜斋松开随元良的领子,后退一步,眼神中的不耐寒意毫不掩饰,像是被侵入领地的幼狮,不想理会却被一再挑衅。 鲁太医急忙去扶住随元良,用手轻轻按捏随元良的膝盖,膝盖的酥麻渐渐褪去。 随元良眼神一转不转地盯着姜斋,眼中的深意,自己好歹也是从三品参领却被一个小丫头轻松撂倒了?不正常,不可能! 姜斋几个呼吸间冷静下来,神情看不出破绽。 这时江参将和鲁太医才看清姜斋的面容,都不由一愣,随即又是担忧,江参将更多一种怀恋和疼惜。 “呵呵,”随元良轻讽带笑,“姜六小姐,身手不错啊。” 姜斋抬头,轻挑了嘴角,眼里一片讽刺不耐,迎面直看随元良打量的眼神,“没随参领‘身手’好。” “你嫂子和姐姐知道你有怎么好的身手吗?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大男人撂翻在地,”随元良面对姜斋的反讽,脸色丝毫未变,只是眯着眼打量着姜斋,眼中闪着晦涩的思量。 姜斋皱了皱眉,正要开口。 “行了,”江参将一拍桌子,脸上愠怒。胸口和其他几处伤口不住渗出丝丝血迹。 姜斋见状,赶紧上前查看,随元良看了一眼,心里一惊,也是担心,讪讪闭上嘴,没再开口。 “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威胁人,怎么多年学的都到狗肚子里去了,”江参将捂着嘴,声音喑哑无力,半伏在床榻。 随元良想了想,薄唇抿了抿,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移开,也收回打量的视线。 自己确实有些草木皆兵了,姜斋母亲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深宅妇人,就凭那方子,也是个“能(狠)人”。 姜斋也不再开口,将江参将的伤口小心重新上药包扎,叮嘱了几句,嗓音微微有些清冷。 “丫头……” “参将,您好好休息,我都知道,您放心,”姜斋打断江参将, 江参将闻言,身体有些熬不住,也借此闭上眼掩上眼底的湿润。 耳旁只有女孩子温柔清雅的嗓音,分不清前朝今日,记忆里,也有个淡雅清冷的姑娘对自己说过相似的话,多久了啊。 姜斋转过头,抿着唇看向随元良,眼底波澜不惊,看不清神色。 随元良不知为何竟觉得心虚,移开了视线,摸了摸鼻子。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营帐又一片寂静,只有药材的干涩气味在空气中四溢,萦绕在鼻尖。 等到江参将呼吸平稳,姜斋转身走向鲁太医。 姜斋施了一礼,鲁太医赶紧扶住。 其实抛开对毒果的偏见,鲁太医身为太医,他很清楚那药若是使用得当,能救多少人,自己虽说受了些牵连,但自己对这个小姑娘没有丝毫怨恨,甚至有些疼惜,做了那么多,却不被理解,遭受针对。 却闭口不谈,饮尽所有委屈,却能在面对威胁与恶意时,不畏反击。 “鲁太医,我想麻烦您一件事。”姜斋开口,嗓音有些温软,是姜斋少见的。 鲁太医一惊,看向随元良,就见随元良投过视线,眼神晦涩不明。 姜斋丝毫不理会随元良落在身上的视线,只看着鲁太医,那眼神并不逼人,鲁太医觉得自己即使拒绝了,姜斋也不会埋怨。 看着这个小女娃临危而不惊,见险而不乱,人年纪大了,对那些处于厄境的孩子总有些怜爱,在不威胁军营安全,自己不由想要帮她一把,无论大小易难。 不理会随元良投过来的眼神,咬咬牙开口道:“丫头,啥事你尽管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不会推辞。” 姜斋笑了笑,随元良不由一愣,这是想使“美人计”! 姜斋侧脸精致,鼻尖微微翘着,随着水珠落下,只留下泛着小珠的湿润潋滟,阳光映照着,一时只见模糊的轮廓,却玉面生姿。 “鲁太医,你可能帮我找几个瓜萎?”姜斋轻启朱唇,唇不点而朱。 “瓜萎?!”鲁太医还没出声,随元良已然惊讶开口。 姜斋眼神淡淡一扫,随元良下意识抿唇,又觉得自己中了邪,怕她个娘啊! “你又想干嘛,那是什么东西?”随元良开口质问。 “遮面。”姜斋淡淡两个字,没有回头。 随元良收回视线,垂眸深思,点了点头。 因为本朝就有因为营妓太多,而拖慢大军行程,导致战事贻误的先例,宣霁其实一直对这方面管得严格,姜斋这样貌只要被宣霁看见,绝对不会容忍她再待在军营。 随元良看向熟睡的江参将,二十年身在世间却恍若隔世,踽踽独行,徜徉世俗里却万景不赏,一贯冷硬的心肠也心生不忍。 鲁太医想了想,瓜萎好像确实可以敷面,且对肌肤不会有损伤。辽朝盛行佛妆,有冻龄嫩肤之效,当时北方的妇人用瓜萎特制的黄汁涂抹在脸上,抵御严冬低温及寒风。 “好,刚好参将睡着,我去给你拿一些过来。” “多谢鲁太医。” “这有个啥,太客气了。丫头,你准备怎么弄啊,还需要哪些药材,我一并给你拿来”鲁太医一笑,留着的一撮胡子也跟着扬起来。 见二人兴致勃勃就要交谈,随元良假意装模咳了几声。 鲁太医看了一眼随元良, 第三十六章 瓜萎 鲁太医上前为江参将把脉,点了点头。 又看向随元良,“参领,我去去便会。” 姜斋一皱远山眉,如画面孔就像泼墨山水被揉皱一般,正要开口说不急。 随元良已然开口,“去,”又摸了摸鼻子“天冷地滑,鲁太医路上小心些。” 随元良话一出,别说鲁太医,姜斋都稍显惊讶地看了一眼随元良。 随元良见鲁太医不可思议看着他,似乎还有些受惊。 眯了桃花眼,重重咳嗽一声,眼神有些凶地回过鲁太医一直瞧他的眼神。 鲁太医有些窘迫地收回视线,急急掀开帘子出去,布帘轻晃。 营帐里只剩姜斋和随元良了。 随元良也毫不避讳盯看着姜斋,丝毫不掩饰打量的眼神。 姜斋抬头看了一眼,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什么,快得随元良差点没抓住。 不耐,也许还有。随元良没抓到了。 “你怎么做到的”随元良眼神不是很友善,“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每次几乎就是一招把我这个参领撂倒,我承认我有些大意,但是……” “随参领不该反省自己吗?我再怎样突袭也才十四岁,”姜斋直接打断了随元良,她实在没心情听随元良搁这放气。 “您为一军之参领,却如此大意,旁人言语轻易就能影响你,方寸大乱,破绽百出。”姜斋说这话莫名有些严肃。 随元良不由多看姜斋几眼,心里莫名异样略过。 “我如此是有原因的,若不是将军如今情绪内敛,考虑良多,你觉得你还有命在这教训我?”随元良淡淡嗤笑一声。 “原因是我触到了你的逆鳞,你盛怒之际便理智尽失?” “是,但我也没有理智尽失,你把自己想得想得太重要了。”随元良动了动鼻翼。 “太重要?所有几招过后我的银针就到你脖子了。” “你有资格说我吗?若不是江参将不知你去乱葬岗多少次了,当着伤兵的面说将军心狠,你胆子是什么做的啊。” 姜斋突然就不说话了,看了眼江参将,不置可否。 随元良正兴起,见姜斋不说话了,冷哼一声走到一旁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鲁太医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些寒气。 用一个兜子装住,大小五六个,黄褐色。 姜斋其身接过道谢,鲁太医慈祥笑着摇摇头,鬓发间结着些白霜。 姜斋拿出几个呈器,将瓜萎特质的黄汁倒在一个搪瓷碗里。 随元良看着动静,摸着下巴过来,眼睛四处打量。 姜斋正要往脸上涂,随元良突然就开口道:“其实也想得通,你五姐就长得顾盼生姿,你们虽说不是亲姐妹,到底是一个府里出来的。” 随元良才说到这,姜斋眼神瞬间阴凉,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的搪瓷碗。随元良还在自顾自说着。 与桌子一撞“咚”的一声,随元良听到声音,抬眸与姜斋对视,眼里满是不以为然和讥笑讽刺。 不知是对谁。 “你说什么?”姜斋语气很是清淡,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但眼底的寒意却是隆冬九月。 “没什么啊,就夸夸你们家模样底子好,这也不行?”随元良似乎发现这样能气到姜斋,越发得意。 鲁太医见两人又是剑弩拔张,真怕他俩再打起来,急忙上去插话。 “丫头,我去给你找面铜镜,遮面方便些,”鲁太医说着就转身抬步,“随参领,你过来看看江参将,用水给参将润润唇。” 随元良满脸笑意回头,那桃花眼分明如阳春九月般耀眼,但鲁太医就是不由打了个寒噤,讪讪对随元良笑了笑。 鲁太医拿来一面铜镜,姜斋谢过,思绪有些万千,手上的动作却不慢。 不一会儿,那张脸蛋就暗淡了四分,姜斋又用了些妆容手段,硬生生画走了两分。 姜斋见还有些剩余,脖子已经不疼,但那红印始终还在。 用剩下的瓜萎汁涂抹至红印处, 随元良正好把江参将嘴唇濡湿,正想换盆水,给江参将擦擦手脸。 回头见姜斋一脸黄,脖颈上也是点点,“你这是得黄疸病了?还有几日?” 说着就想笑出声来,见江参将还在休息,压低了声音,嗤笑一番。 姜斋也跟着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何意思。 第三十七章 盛京 盛京城送走了连绵的细雨寒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太阳像被雨淋洗过,柔和不刺眼,显得盛京大街小巷都活过来一般,走街窜巷的叫卖声在晴日里显得那么清脆。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不停,这才是真正的盛京城。 相比于外面的清风祥和,繁华热闹,离已经破败的姜府两条街道的周府,一片静默,没有任何欢快传出。 丫鬟婢子都战战兢兢站在各处门外听从吩咐,小心行事,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一月来没好脸色的主子,被卖出府去。 地面还有些连日阴雨的湿润,地上铺的青石地砖也长起几处青苔,院子里有序摆放时令花草,但近日寒气的摧残,显得有些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周府的主子从下完早朝就没出来过,吩咐小厮任何人不准打扰。 小厮连忙应是,其实以前大人很是温和,周大人是文官,官从光俸寺卿,从三品。夫人也是恩威并重 对下人大多只是口头责罚,没怎么较过真,可前几日当着众人的面夫人亲自处理了一个碎嘴子的丫鬟,偏偏是家生子,还连累了老子娘,被打骂得半死不活后,亲哥亲嫂子把她配给了一个瘸子鳏夫。 自此大家都知道府上近日做事得小心为上,千万不得触了主子的霉头。 周大人就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撑着额头,难受疲累似的用左手捏着眉心,脸色隐在黑暗里,眼底满是红血丝, 桌上零散地放满了折子,被返回来的,都没有资格呈上去的,还有一些写了一些的。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门口小厮并没有阻拦,在美妇人进去后还轻轻将门从新掩上。 周大人听到声响,将手放了下来,强撑起些许精神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颓败,让夫人担心。 周大人没有起身,妇人将手上的托盘放下,拿起火折子点亮一盏烛,屋里一下光亮许多。 “也不怕伤眼睛,”妇人有些嗔怪的出声,吹灭了火折子,走到书桌前。 “书房确实昏暗了些,”周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没红过脸,见这般,笑了笑,随即又想到什么,笑意慢慢浅淡,“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什么也做不了。” 周夫人见自家夫君眼眶通红,不知是熬夜,还是伤痛,听到此话,重重叹了口气。 走到周大人身后,轻轻替他按摩穴道,静静没有出声,她知道他在外面已经听得够多了。 “夫人,如今我只想上书告老归田,乞言是寄,”周大人无力地捂着脸,“我若一走了之,苏林的仇冤谁替他平反,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师长,”周大人直愣愣盯着飘忽的灯苗,眼神里满是悲痛。 他与姜苏林师出同门,同朝为官进二十载。 周夫人见丈夫,一向儒雅温和的眉宇间此时尽是迷茫遗恨,白头发也不知觉间就根根冒出,下巴青胡茬很久没打理。 “夫君,姜大人的案件真无回转之地吗?这案子定得也太快了些。”周夫人穿了一件白玉兰花地缎面长褙子,在府里随意挽了个朝云髻,脸上薄施粉黛,掩盖眼底的青色与近日的憔悴,不止周大人,一月来她也跟着睡不好。 “看似证据确凿,其实疑点重重,但如今圣上不闻不问,放任自如,只看那些证据,我等为人臣子,又能如何。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周大人无奈的声音在书房消散。 “啪”一只汝窑影青圆冼摔落在蹭光瓦亮地板上,得之不易的宝物就这样立马四分五裂。 “你说'珉王在查姜家'?”昏暗的书房里,耳边满是主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但下属知道,圆冼是主人近来一直把玩的心爱之物,如今却碎片一地,自己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是,”全身裹在黑衣里的男子咬牙开口回答道。 “为何现在才来报?哪露出马脚了?”阴暗里的人语速明显有些加快,显然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 “珉王前一次查得很浅,属下等人不敢耗劳主子心神,但此次查得很是隐蔽,且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才速来禀报,请主子降罪。”黑衣人膝盖一下跪在尖锐的瓷器片上,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瓷片越陷越深。 “若是珉王插手,所有付出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眼前的成功也只是过眼云烟,昙花一现罢了,”幽暗的屋子里还坐着一人,他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若他插手确实麻烦不小,但也不是动不了他!”主人阴冷开口,话语中凶狠令人不寒而栗,黑衣人跪在瓷片上,冷冷一哆嗦,碎片滑得更深了。 “你真当珉王是姜家?阴谋手段这些就行,别忘了,他后面是谁,你死他都不可能有事。”黑暗里的人似乎起身了,推开了窗子”你操之过急了,是什么突然就让珉王插手姜家,这是你如今应该查清楚的,” “是,”主人的话语里含着几分尊敬,黑衣人不由惊讶微抬了眼。 黑暗里的人推开窗子,突然霞光大作,点点金光洒向大地,有临近街道叫卖声传来,酒楼茶肆,楚馆赌坊,人和车来来往往。有茶香,酒香还有街上妇女胭脂香随风飘散进来。一片繁荣盛景之象,十里街道,一朝国都。 “真好啊” 巳时三刻,焰麟军营 姜斋依旧坐在桌案前,精细小心地配置药方,将药材碾磨,做成药膏。 随元良让近卫送些战报过来,自己就在江参将塌前处理军务,时不时用水给江参将润唇。 帘子突然从外面小心掀开,宣霁垂首走了进来,见江参将还在休息,放轻了脚步。 鲁太医正想行礼,宣霁已经摆了摆手,姜斋见状,又垂下眸。 走到江参将塌前,看了看江参将的脸色,脸色缓和些许。 近日伤兵死伤太多,宣霁一上午没怎么开口。 宣霁视线转动,看见对面的姜斋,视线留滞,不由多看了几眼,姜斋察觉视线,抬眸看向宣霁。 宣霁又回头看向随元良,随元良和宣霁视线相接,没开口只向他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进食 江参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宣霁来了,咳嗽了一声微微转醒。 见江参将挣扎着要起来,随元良急忙上前搀扶,宣霁也虚扶了一把。 “将军,”江参将挣扎着坐直身子,内心不免有些愧疚。 见宣霁的面色,虽然情绪不显,但江参将知道宣霁如今心情不好,眼里又压了东西,想必是军营的事令将军费心劳神了。 “随参领,去给参将端点清淡吃食,”宣霁找到一处太师椅,流露出些许疲惫。 随元良知道宣霁有话跟江参将说,没多加迟疑,看了一眼姜斋,率先走了出去。 姜斋知道自己须得寸步不离随元良。察觉到随元良的示意,整理好桌案上的东西,轻轻施礼走了出去。 宣霁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经不陌生,但这次眼神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鲁太医见状,也低垂着头暗暗退了出去,但没走太远。 营帐里只剩宣霁和江参将,宣霁走到帘窗前,没有开口。 江参将斟酌许久,小心开口,“将军,是军营的事让您烦心了?” 宣霁半晌没有开口,淡淡的静默就在营帐里流动,江参将垂眸,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思量。 宣霁闭上眼,脑海里不免回想方才场景。 那伤兵还活着,穿着深红粘湿的鳞甲,一口一口喘着气,箭头就跟着他的呼吸在清瘦肋骨上起伏,可是没有人敢动手,甚至因为没有人敢在没那药的情况下取箭头, 宣霁最后发怒了,发了狠话,有一个郎中颤颤巍巍上前,只能生拔,机率不到两成。 伤兵听此,僵硬着面孔笑了笑,“将军,不用了,这伤我知道,十拔也……是九死,最后那一个也是苦……苦熬过去了最后也逃不过……” 随着一字一句地吐出,伤兵嘴里不停溢出鲜红的血沫子,”我想……留点时间想想媳妇闺女,太久没见了……”伤兵哆嗦着,感受到血液与身体温度的流失。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不止一例,如今蛮子弓弩又狠又毒,杀伤力极强,凡是中箭者大多是等死,因为没人敢拔,拔了也无用…… 常宁憋着泪,这个伤兵是跟他住同一个营帐的老兵,平时喜欢逗弄他,每次在关键时刻却很照顾他。 这是老戎在焰麟军最后一年了,家里媳妇闺女每天都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给他寄了新衣服,老戎媳妇一针一线做的,没事就拿出来晾,更不让兄弟们碰。想着他闺女现如今出落成啥样了,还记不记得常年在外的父亲…… “将军,我知违反军律,您如何处置,属下绝无怨言,”常宁重重跪到宣霁跟前,眼眶通红,“让那个小姑娘试试,她救活过我,那药我也试过,” 常宁回头看了一眼老戎,“这都几天过去了,除了伤口发痒,身体没察觉异样,有副作用还可往后慢慢调,还望您一试!”常宁跪倒磕头。 宣霁还没回答,伤兵突然大声呜咽,常宁急急扑到塌边,手心捂着伤口,感受心跳在中间轻弱,最后归于平静。 耳边似乎还传来小兵的询问恳求和最后的呜咽声。 “载叔,近日军营伤亡实在惨痛了些。”宣霁声线平淡,但细听会听到几分心疼黯然 “将军,战场刀剑无眼,死伤是难免的,您已经使死伤大大减少了。”江参将知道对于宣霁来说,焰麟军不仅仅只是一只军队,更是他内心歉疚赎罪的一个寄托、一种方式。 这话不假,宣霁很有将帅才能,自从他接受军营,从不拿将士的命做无谓冒险,不仅提高伤亡将士的抚恤金,还求着圣旨在这边陲建立一座“太医院” 江参将说完,营帐里又是一阵寂静。 “载叔,方才我去伤兵营,有个小兵问我能不能试试那药,副作用往后可,慢慢调理。”宣霁此时透出些无奈。 听及此处,江参将也噤了声。 “将军,您是如何想的?”江参将有些谨慎出声。 一片静默,宣霁没有回答。 “您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全焰麟军营上下都会绝对服从。”江参将气弱,说出这话却铿锵有力,毫不质疑。 宣霁听及,睫毛微颤,放在案椅上的手也不由轻微蜷动。 姜斋跟着随元良前往厨房,凡是有官职的将领又辟一处伙房,倒不是吃食好些,只是谨防有心人投毒。 随元良特意绕了个远,去了伤兵营一趟,姜斋在门外等着,想着会不会碰到二嫂和五姐,给她们报一声平安。 出来后,随元良那双桃花眼如蘸了浓墨。姜斋脚步顿了顿,望着随元良身后的伤兵营,没有开口。 随元良脚步越走越快,姜斋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跟了一段,姜斋脚步缓了下来,平整一下又些许紊乱的呼吸。 望着随元良的背影,脚步越走越慢,像是郊外踏青风景好。 不知随元良是不是故意,见姜斋落后一大段,冷冷看了一眼,也不催促,继续往伙房走。 姜斋看着随元良背影消失在营帐后,转身就要直接往回走。 “喂,你干嘛呢,磨磨蹭蹭不赶紧跟上!”随元良突然就出现营帐前,横眉冷眼看着姜斋。 姜斋加快些脚步,没有太快,不紧不慢跟上随元良。 两人一前一后到达伙房,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伙房的膳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黑面汉子,脚有些跛瘸,但走路时脊背笔直,眼里精神奕奕,是个老兵。姜斋在不远处不动声色打量。 见随元良一来,急急就从灶前起身,随元良还不曾开口,问起江参将的伤情,眼里毫不作假的担忧。 随元良一反常态地细细给膳夫说起江参将伤情,还安慰汉子几句,让他不必担心。 “对了,全叔,你给我拿点清粥小菜,参将如今醒了,也能进些食。” 被唤作全叔听此,马上止了话头,动作熟练地去呈了一大碗白粥和当季小菜,又想拿点啥。 随元良赶紧止住,“全叔,你别拿了,待会参将见拿多了,又得说我,”随元良赶紧拉住了全叔,“您歇会。我就先回了。” 全叔笑笑没反驳,将托盘放在台子上,静默,因为没有人去接。 随元良斜着眼看向姜斋,示意道“等啥呢,没一点眼力见。” 随着随元良的眼神,全叔也看向姜斋。 姜斋很明显察觉到全叔在自己身上打量,那眼神如有实质,姜斋若是没猜错,这老兵以前在这军营里恐怕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姜斋走出老远,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全叔的视线还在打量她,也不含恶意,只是淡淡探究。 第三十九章 随元良和姜斋往回走,没绕远路,比去时快多了。 回到江参将营帐时,宣霁还没走,一言不发地站在帘窗前。 有阳光落到宣霁侧脸上,汗青笔墨一勾的下颌,薄唇淡淡,是造物主最摄人心魄的杰作。长身玉立,清姿高贵。 营帐里气氛莫名有些沉重,随元良进去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 宣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微微地皱起眉头,江参将则半坐在床上沉默不语,陷入思量。 “您先进食,晚点我再找你细谈,”宣霁见两人端着食盘回来。避免寒风漏进来,伸手合拢帘窗。 近卫恭敬拉开帐帘,宣霁衣角一晃出去了。 随元良见状,转头对姜斋说道,“就在这等着,”也跟着宣霁身影出去了。 鲁太医还没进来,营帐里只有姜斋和江参将。 姜斋放下手中的托盘,拿起扣碗,白气蒸腾地冒出来。 姜斋拿起勺子,往碗里舀了舀,白气更加往外呼呼地冒,模糊了姜斋的面容。 “参将,您大伤未愈,还是别如此劳废心力,”姜斋话语中含着关切。 江参将抬头,眼里有不易使人察觉的慈爱,含着笑点了点头。 姜斋拿起粥碗,江参将便说,“丫头,放那,一会元良来就行,”姜斋听此,没有多说,将碗扣盖上。 江参将咳嗽了一声,轻声开口问到,“那药真是你母亲研制的吗?” “参将为何怎么问?”姜斋有些疑惑问道,江参将为何会问到我母亲,他们相识吗。 姜斋斟酌开口说道:“我不知是不是母亲研制出的药方,只是在母亲书房见过。” 江参将沉默良久,半晌开口道:“你对这药方有几成把握。”眼神直直看着姜斋,仿佛这回答对江参将很是重要。 姜斋听此,没有开口,只是把粥碗放在托盘上,“参将,您能让近卫给我二嫂和五姐报个平安信吗。”姜斋风马牛不相及回了一句。 江参将正想开口,顿了一下,突然就垂首默然, “千俞,”门外一个二十左右的将士进来,抱拳施礼,“去北军营报个信,姜斋近日忙于我的伤情,去不了伤兵营了。”言下之意,可能也回不去,得等江参将伤好再说。 “参将,您觉得将军会听取您的“一面之词”吗?您信我,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信我,所以,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您。”姜斋声音低低如流泉清风,一字一句却不卑不亢。 “您安心休息,相信将军和参领会商量出解决的法子。”姜斋上前帮江参将掖了掖被子。 宣霁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随元良,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随元良几步走到宣霁身边。两人神色相似,凝重带着思量。 走到宣霁的主军营,近卫退至门外。 随元良一进去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重重坐在黑梨木椅上,寒着声音开口,“这些狗娘养的,尽使下三滥手段!”额角气得鼓涨 宣霁阖上眼,通身弥漫着低压,“今日有小将向我请用那药。” 不知为何,随元良此次并没有一听及就发怒,反而寂寂没有开口。 “那小将用过?前几日服过药的伤兵现如今情况如何?”今日去伤兵营实在给随元良一场“视觉冲击”。 如今满腔怒火发不出,只想拿刀去砍碎那些鳖孙。 “看不出,没有异状,”宣霁捏了捏眉宇,嗓子有些哑涩,一早米水未进。随元良微叹了口气,上前给宣霁倒了杯水。 “反而有几个姜斋接过手的,伤口复合得比往常快,再过几日便能拆线了。” “是不是……”随元良眯起桃花眼,有些焦急。 宣霁知道随元良想说什么,开口道:“那几个伤兵没用汤药。” 随元良愣了一下,“为何,伤药不是用的军营里的吗?” “手法、缝线、开刀特殊。” 宣霁说完,两人都静默,不知该作何评价。 “要不让鲁太医避着耳目给那几个伤兵仔细检查下,也好安心”随元良沉着脸轻缓开口,桃花眼满是严肃凌厉。 “你去安排,切不可使人察觉。”宣霁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随元良抱拳施礼“是,” 随元良一跨进营帐里,似乎才结束一场谈话似的,营帐里很是安静。鲁太医已经被随元良暗中吩咐去伤兵营“复查”伤况,没有回来。 随元良摸了摸粥碗,江参将营帐里主军营不元,粥还烫着,随元良掀开碗盖,试了试温度,拿着托盘走到江参将塌边。 “千俞呢,怎么没守在门口。”随元良舀着一勺白粥,勺子与碗沿发出清脆的一道碰撞声。 “去北军营报信了,”江参将轻微动了动身体开口道。 随元良脑子一转就知道为了什么,回头一转,给了姜斋一个“就你事多”的表情。 转过头又若无其事地给江参将喂粥,“喂饭也不专心,”江参将微斥道。 见随元良这熟练地动作,姜斋有些微微惊讶。 江参将吃完饭,随元良陪江参将说了会话,谈论了些军营的基本近况。 姜斋继续在小桌案上收拾整理药物,还拿过一个小本做些笔记。 随元良见姜斋一直在那埋首鼓捣,不禁走过去一看,姜斋在随元良靠近的时候已经停笔,不知道随元良又想干什么。 看着姜斋警惕的眼神,随元良勾唇一笑,自以为风流姿逸。 下一刻,随元良从姜斋眼里读出了嫌弃,不明显但也没遮掩。 随元良沉着脸,“我又不干什么,防贼似的防谁呢!” 随元良余光瞄了一眼,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懂。有些认识的字姜斋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还有一些字就是潦草几笔,除了姜斋没谁看得懂。 看着姜斋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地样子,随元良眼神转了转。 掀开帐帘,见千俞已经回来了。 “载叔,你休息会,我去叫太医给您换药。”随元良说着就出去了,没有停留,因为他知道以姜斋的聪明劲一定会谨守宣霁的命令跟着他。 果然,随元良才迈出五六步,姜斋掀开帐帘出来了。 第四十章 放妻书 随远良没有看庵庐的方向,迈步直接往伤兵营方向走。 姜斋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的配方要不要加上愈创木,可以做成按摩膏药,对缓解关节炎症很有效果。 姜斋垂眸思量着,随元良也不管她是否走神,直接往伤兵营里面走。 此时伤兵营是在这日头正盛的时候,仿佛也是露不进一点光,每个人脸上仿佛都笼罩一层阴翳,伤兵受了伤精神萎靡,郎中救治无能为力而无奈沮丧。 每个人都劳碌着,满载着失望也要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姜斋看随元良走了进去,脚步顿了顿,手指在棉衣边轻颤,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后,随元良身影已经在伤兵营各处走动,时而听下跟郎中讨论些问题和病情,姜斋垂眸,余光看了一周,没有看见池景芸和姜容,便目不斜视站立在帐帘处。 随元良虽然四处走动着,可也留一份余光也时不时注意着姜斋。 一身不合身的肥大棉衣,头上又重新裹了一条灰扑扑的头巾,面孔隐藏在暗黄下。 感觉就像姜斋这个人,伪装未卸,她就是个平平无奇、没有威胁的流放犯人,可一旦掀开面罩,就会发现那暗黄下的瓷白清美、雅人深致。 在伤兵营里,就随元良在的一个时辰间,又有几张床榻附上白布,尸体抬上担架火化,塞北太远了,将士身死便回不了家 其实从军快十载,随元良对于生死早已淡泊,从军杀敌、上战场那一刻开始,便时刻要做好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准备,但直面焰麟军将士鲜活生命就如此悄然离场,心中还是不免涩然。 随元良注意到虽然有来来往往的营护、伤兵,垂首站在帐帘口的姜斋始终淡然,反正随元良在姜斋脸上没看到应该存在的表情。甚至有营卫担着尸体出去,有寒风把白布掀开,姜斋都能面不改色重新掩上, 看着姜斋伸出去的手,随元良莫名有些恶寒,这真是一个不经世事,前十四年都是琴棋书画的名门贵女?她娘一个京城贵妇人就如此教导闺女? 随元良心中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觉,姜斋是不是真有化毒果为奇药的本事,如果信她,用她的方子会如何,随元良陷入了深深思虑考量中。 此时主军营,仿佛所有将士守卫都知此时将军心情欠佳,帘外的近卫手握长枪,红穗子随风轻轻晃动,凌厉如鹰似的眼睛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各个角落的亲卫自觉不自觉轻缓放慢呼吸;巡视守卫握紧刀柄,减少杂音发出,在途径主军营时刻意放慢脚步。 此时主军营大大小小放了许多东西,信封、没来的及穿上的新衣、不多不少攒下的碎银子,比往年多了些许。 宣霁每次都会亲手把亡故将士的遗物和必写的书信交付托寄,青黄不接,隆冬腊月便格外多,因为冬季水草渐枯,生灵尽藏,蛮子此时缺衣少食,不免杀红了眼,也拼了命要抢食掠衣,侵扰大昭边界、百姓。 蛮子伤亡惨重,落荒而逃。但任何一场战争的伤亡都不是单方面的,焰麟军作为胜的一方总有伤亡,那伤亡便是宣霁这个将帅才能、心性的体现。 他的每一个决策,甚至只是一个小小决定,都会增多或减少那个冰冷的数量。 只简单一笔,军营簿上便多了一个被赤笔划去的名字,因为太习惯简单,很多人忘了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是儿子,丈夫,父亲、挚友,是心心念念翘首以盼的归家人,有人会为他彻夜疼哭,有人会为他遗恨终身,有人会为他泪瞎双眼。 此时宣霁手里有一封书信,是一封放妻书,没上火漆,露出了小半截。 信上写到:迩来触善感绪,欢喜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特予放妻书。原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眉扫蛾眉,俏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嫌释,更莫相憎。 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宣霁嘴里呢喃着信上的字体,银钩铁画的字体,是塞北男儿的风格气魄,信上却满是铁汉柔情回转。 若他不死,这份信永远不可能寄出去,若他战死沙场,这封信就会送到那个在家痴等的女子手上。 宣霁看向帘外,此时,塞北暖阳正好,寒风未到,没有兵临城下,敌人突袭。一切都是宣霁最喜欢的塞北的样子。 但太阳太温暖,塞北的风变得太和煦,所以让人暂时忘记了寒冷,鲜血,杀戮,那些风号马嘶、断指残骸也被掩埋。 宣霁一拳打在黑木桌案上,桌案上的军报被震乱,狼毫滚落在地,点点血渍溢出,血缠缠绕了宣霁整只手。 脸色阴寒,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戾气,幽暗如海,宣霁的眸子有些易于常人的褐色,发怒时又狠又凶,没有一丝光芒,仿佛连人的神佛的魂都会吸纳其中,永不会超生。 突然“砰”的一声,那是人体和硬物相碰撞发出的,随元良脚步一顿,又急急几步掀开帘帐。 姜斋见随元良从伤兵营出去,没有再去另外一处,脸色黑沉地抬步往主军营走,走到半程,随元良不动神色地放慢脚步。 “不怕吗。”随元良淡淡出声 姜斋微微一愣,随即又反问:“怕什么?” 随元良反而不知会什么是好,一下噎住了。 “这些伤亡能避免吗?” 随元良愣了愣,看向远处,摇了摇头。 “我,”随元良顿了顿,“还是想问问你,你拿药方到底试用过没有,效果如何,你清楚知道吗。”随元良一股气说出来,眼睛直直看着姜斋,不放过姜斋一丝显露的表情。 这眼神跟江参将方才问她时挺像,姜斋心里想。 姜斋看着随元良的眼睛。不置一词 莫名的,随元良有些羞涩,竟有点不敢直视姜斋的眼睛。姜斋眼里的东西很多,却又莫名清澈,让你一眼就知道她显露的情绪。 随元良移开了眼,没有再开口。 第四十一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两人快到主军营时,姜斋望着不远处那处恢宏肃穆的营帐,霞光大作时显得格外不可侵犯,靠近主军营的路都干净些,路上杂草都不见。 “一寸山河一寸血,目之所及的本皆是遗憾。”姜斋眯了眯眼,看向连成一线的霞光,主动开口。“已尽人事,天命未至而已。”姜斋声音平淡,对那些生命的逝去仿佛只有淡淡的无奈。 随元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一个未及笄的女孩,居然对死人习以为常似的,同时又有点被欺骗的愤怒,之前不是一心救治伤兵的吗,甚至为此触怒宣霁,如今平平淡淡的一句“天命未至而已”。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随元良就赶紧掐断,不说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就说姜斋这个身份也没有责任为焰麟军效力。 两人才到营帐便听到营帐里面传出沉闷的一道碰撞声。 姜斋见随元良进去,想了想,侯在营帐帘外,没有跟进去,其实她知道江参将甚至随元良的意思,他们想用方子减少伤亡。 姜斋展眼一望,通往主军营的道路,看似纤尘不染,其实杂草荆棘丛生她知道宣霁是一个很好的共利对象,姜家的冤屈如果宣霁出手相助,恐事半功倍,但风险并行。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心安理得看着别人替她的信仰和决定承担无妄后果。若是如此,她可以当作从未开始。 一次就够了,让她知道自己确实势不如人,撼不动宣霁这棵大树,之前,救治是情分,如今,不救是本分了。 主军营不小,没有一点声音往外泄露,姜斋站在帘外,一点细碎也未进耳。 随元良很快出来了,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如今随元良眼底发青,“你先回去进些吃食,不必跟着我了。” 姜斋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对于随元良她实在不想多说。 看了看天色,姜斋没去伤兵营,没回北军营,直接去了田晏的小厨房。 田晏见她来,很是惊讶,没想到她如今腾得出时间来这,“妹子,是来这熬药吗?”田晏想了想也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看着田晏热切的笑容,姜斋也笑了笑,整张脸都流光溢彩起来,“田大哥,这也是取饭的地方啊。” 田晏一愣,随即不好意思摸了摸头,见姜斋脸不正常地发黄,田晏有些担心问到:“妹子,你脸色怎么黄暗暗的啊,是生病了吗?” 姜斋正要回答,身后传来一道惊呼,“姜妹妹这是怎么了。” 姜斋和田晏看去,是秦似珠和杨二嫂,缓缓走过来。杨二嫂手上还挽着秦似珠一条手臂。 秦似珠脸上还是那种让人恶心的假意关切,杨二嫂脸上则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眼里都是亮的。 秦似珠几步走到姜斋面前,伸出手就要往姜斋脸上抹去,姜斋直接侧后退几步。 秦似珠手就尴尬悬在半空,一副很受伤却不敢言的样子。 杨二嫂一下就跳出来了,“你得意什么劲,拿个破药方还会药死人,似珠(死猪)妹妹,咱离这种人远点。” 田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见杨二嫂看过来,笑得更大声了,一点也没有收敛。 秦似珠有些尴尬笑了笑,眼神有些黯然微垂着头,杨二嫂说话有口音,似珠(死猪)一口一口叫。 杨二嫂更气了,口不择言说道:“说不定得了什么不要脸的病呢。” 田晏止了笑,脸色渐渐严肃。 秦似珠眼底笑意一闪而逝,连忙上前开口,“芝娘,快别这样说。”脸上满是羞涩与焦急。 “你说这个吗?”姜斋指了指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塞北风烈如刀,初来难免不适应。用这遮掩面容,挡些寒风,明年洗净便可。” 姜斋又故意上下打量秦似珠和杨二嫂,“见两位面色暗黄,脸上自然红,快到年关也是喜庆。” 秦似珠被姜斋如此打量,错开身子心里不由就一阵发虚,仿佛一切伪装在她面前都是徒然,不堪一击。 听到姜斋的话,秦似珠下意识摸脸,有些痂,仔细看了姜斋一眼,虽然姜斋抹黄了脸,但那皮肤底子如何也遮不住,想到这,眼底又是一阵嫉恨,若不是你们,我何故流落于此。 杨二嫂已经想开口向姜斋要方子,但方才才嘲讽姜斋的方子有问题,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是没那个脸了,便更加跋扈起来。 “呸”杨二嫂啐了一口,“到这还想着养脸呢!给谁看呢。”说着用不怀好意隐晦的眼神上下打量姜斋和田晏。 “真当自己来这找男人的啊。”杨二嫂暗暗嘀咕道 “到这嚣张卖脸来了,是当焰麟军太容易吃了吗。”田晏嗤笑一声,扬起声音。田晏本来想,一个大男人没必要和两个无知妇人计较,看到杨二嫂越来越过分,拿人清白说笑。 杨二嫂有些讪讪,眼神躲闪,秦似珠扬起一个笑,声音轻柔粘腻,“田大哥,芝娘只是嘴快,没那份意思,别因为这生分了。” 不管其他地方如何,焰麟军营肯定是男子为尊。 “生分前提也是要有情分,我跟你们有什么情分?”田晏又冷冷开口。 二人塞然,一下开不了口,想不到田晏一个大男人嘲讽起人来毫不示弱。 秦似珠拉了拉杨二嫂,田晏再不起眼,好歹也是入了编制的焰麟军,就不该把田晏带上。 “田大哥,我和芝娘该打,”说着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本也是来取吃食,远远看见姜妹妹,想着姜妹妹初来,想与她熟悉一些,开玩笑惹了妹妹和田大哥不快,真是罪过。”边说边垂泪,潸然泪下最后无语凝噎。 田晏见秦似珠这样,再狠的话也是说不出来了。 姜斋见这秦似珠拙劣的表演,但不可否认,也还挺好使。但秦似珠这点手段拿到更高一阶段,恐怕只有打掉牙齿连血吞,还无还手之力。 “既然都是来取吃食的,那麻烦田大哥了,我嫂姐还等着我。”姜斋冷眼看着秦似珠,清冷明澈的眸子,有些不耐。 田晏点点头,很快端着一个小锅,两个碗回来。 杨二嫂见姜斋手里拿着那个小锅,上面盖着碗扣,刚想嚷嚷,秦似珠悄悄拉了拉杨二嫂衣袖。杨二嫂一跺脚,恨恨扭身走了。 最后秦似珠接饭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珠,轻声道过谢。 泪眼朦胧,回头向姜斋想说什么,姜斋向田晏打过招呼抬步就走了。 秦似珠狠狠抓紧碗口,一口牙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还在簌簌而下。 第四十六章 重用 姜斋进去查看了鲁太医所说的伤兵,伤情确实很是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伤好之后也不知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姜斋不敢耽误,准备好工具,刚准备叫田晏,一个小将走到姜斋面前,有些腼腆,一张很是熟悉的面孔,姜斋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看着有些局促,一瘸一拐向自己走来的常宁。 “有事吗?”姜斋率先开口,这几个伤兵已经耽误不得。 听到姜斋问他,常宁脸更红了,手脚有些不知往哪放,“我叫常宁,之前你救过我,我……就是第一个用你药的伤兵。” 常宁磕磕绊绊说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姜斋的眼睛。 姜斋想了想,是那个伤在腿上的伤兵。当时脸上脏乎乎的,姜斋一眼没认出来,了然点点头。 “你的腿如今如何?有发红吗?” 常宁直摇头,“你的医术很好,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有时候还能走几步,往前这种伤可能都得收拾包袱回家了。”常宁眼里满是感恩与激动。 “多谢,”姜斋将消好毒的刀放在干净的瓷盘里,“你腿若是有异,记得去找鲁太医给你看看,多加休息。” 姜斋手上动作没停歇,又拿出烈酒纱布。 这时候田晏过来了,方才鲁太医拉着他叮嘱了些注意事宜,耽搁了些时间。 “斋妹子,咱能上手了吗?先是哪一张床位,我去给汤药。”田晏脸色有些急,一进来伤兵营他就觉得血液在往胸腔沸腾。 “田大哥,辛苦了,”手指向东南角的一个伤兵,他的伤口已经在发臭、流黄脓水。 田晏低笑了一声嗫嚅着,“咱都是为焰麟军,”拿起托盘就去了。 常宁见姜斋手上一直在忙,便微微颔首,”姜姑娘,你忙,我先回了。”脸还是有些微红。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 姜斋此时嗓音很是温柔清雅,“小心些。” 伤兵营里的郎中和营护见到姜斋,鲁太医已经提前告知,没有惊讶,反而不少人涌起希望,他们曾亲眼见到姜斋化腐朽为神奇,不只是她的汤药,还有缝线上药技巧与手法。 伤兵营比往常更安静有序, 姜斋走向东南角,床榻上的伤兵三十五岁上下,在军营里不算年轻,铁黑的脸上覆着苍白虚弱的阴翳,眉毛粗重,嘴唇很干涩。 “感觉有人搀扶他起来喝药,以为是营护递来的浓药,不知为何,可能是喝太久却无益,或者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放弃希望,紧咬牙口拒绝喝药。 田晏拿着药碗却死活喂不进去,有汗滴从额头滑落,“大哥,这是救命的药,你喝了这一剂,保你药到病除,田晏好说歹说,伤兵嘴唇都磨红了,干皮裂开渗出血珠,那药就是不喝。 见到姜斋走了过来,田晏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斋妹子,这伤兵喝不进去药,如何是好?” 姜斋接过田晏手里的药碗,缓缓蹲下,单膝跪在塌边,“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斋靠近伤兵的耳后,语速很慢。 伤兵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皮动了动,牙口紧紧咬着,手上的伤口源源不断渗出血。 “我知道您能,”姜斋清冷的嗓音有些放柔,“我不能保证能不能救活你,但您一直不肯配合喝药。时间消耗,你的兄弟们就会少一刻宝贵的救治时间,也许就是您在这浪费的一刻钟,其中便有一人等不及……” “先救他们,”黑脸汉子使劲睁开眼,眼里带着绝望和恳求。 “宣将军说过,‘不能放弃焰麟军任何一人,这是军令’。姜斋脸上扬起一抹笑,如遗世扶桑在九重天盛开,“您配合些,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黑脸汉子眼珠动了动,眼里有些晶莹,没说好没说不好,嘴唇的血珠顺进嘴里。 姜斋把药碗奉到黑脸汉子嘴边,田晏赶紧上前将汉子扶着撑起来,药连着血珠缓缓流进汉子身体里。 有几个手里空下来的郎中来到姜斋旁边,倒不是偷师,只是同行之间学习,取长补短。这在焰麟军营中不是禁忌,几乎所有郎中都不会藏拙。 姜斋腾出手,还给那几位郎中指了指处理伤口处理、止血技巧,缝合手法,看得那几位郎中直点头,恨不得拿出几个小本子记下。 他们又跟着姜斋连续救治几个伤兵,见姜斋又在准备烈酒、纱布,其中有一个郎中道,“姑娘,你要不歇歇。都连着五位伤兵,怕你人小吃不消。” 姜斋手一顿,勾起唇角摇了摇头,“无碍,还有四位伤兵今日就得重新动刀,等不了了,”弯下腰给刀子消毒,拿出新的银针,“我还不是很累,郎中们要不去歇歇?” 此时已过酉时,军营郎中年纪都较大,忙忙碌碌快一天了。 相视一笑,有两位郎中扶着腰走了,还有两位跟着姜斋走完剩下的伤兵。 姜斋一下午救治的人不多,却救治和被救治的人一份希望,几日来的阴霾都散去不少,有些伤兵甚至露出受伤以来第一个笑。 走出伤兵营时,夜幕降临,星辰闪耀,上弦月照耀下的月辉朦胧飘渺,这样的月色预示明天是个好天气。 池景芸和姜容也已经慢慢适应,渐渐能跟得上众人的步伐,对于伤兵尽自己最诚挚的一份心。 跟鲁太医打过招呼,田晏捧着空了的药炉跟姜斋走出伤兵营,“斋妹子,你真行,那汉子嘴磨破了都不喝,你跟他说几句,他就仰头喝了,哈哈。” 田晏脚步有些飘忽,人还在就好,管他还能不能上战场, 大昭好儿郎多,他们退了,儿郎们指定会帮他们报仇,四方胡骑休想泛大昭分毫。 姜斋情绪还有些没缓过来,这具身体确实有些受不住。 “其实这个阶段,言语鼓励比外在的灵丹妙药都有效些。他们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们,受伤的将士没有被放弃。”姜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这就是一天的疲惫。 “所以你告诉伤兵还有人在努力医治他们,你没有放弃?” 姜斋听此笑着摇了摇头,“是将士的信仰,焰麟军将军宣霁没有放弃。” 第四十七章 购买 听到身后有叫自己的声音,姜斋和田晏回头,夜幕下亮着一笼烛火,氤氲昏黄灯下站着池景芸和姜容,身影影影绰绰地映在帘帐上。 二人做完手上的事没有回北军营,一直在伤兵营等着。 姜斋心口暖暖的,眼里都是笑意,漆黑眼瞳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田晏见到池景芸和姜容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也扬起笑。 “二嫂,五姐,你们还没回吗?”姜斋抓过池景芸和姜斋的手,手很冰,姜斋有些内疚。 前世,从来不会有人等自己下夜班,姜爸姜妈都是华裔,工作重心在国外,对于姜斋完全是西式教育。倒不是不关爱,只是觉得没必要。 “等你呢,”姜容眼里满是包容与爱护。 这种感觉很奇妙,“等久了。”姜斋开口,几团从心底的暖气变成寒风中的白气。 池景芸和姜容都摇摇头,心疼地看过姜斋有些红的眼和疲惫的面容,“没多久,倒是你啊,一来就没歇过。” 姜斋回头看向田晏,“田大哥,今日辛苦你了,你也早些休息,我和嫂姐回了,”姜斋朝田晏微微颔首,一举一动皆是浑然天成的优雅。 田晏有些愣,姜斋已经要转身,田晏才猛地回过神来应是。 三人沿着小道,踏着夜寒回到那个避身的瓦房,星子亮了几颗,如上天赏赐给人间最华贵的宝石。 “六妹,那么多血你怕吗?”姜容踩着碎石,咕噜咕噜的,连着话语一起蹦进姜斋的耳里。 姜斋下意识抬头,撞进姜容满是心疼与愧疚的眸子里。 “不怕,那些血是我们最亲最爱的人为我们流的,那些疤也是为我们留下的,除了一份尽心的救治我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姜斋笑着摇了摇头,眼里一片清明澄澈,继续往前走,前面有光投射下来,点点光线落到碎石之间的缝隙里,好似人间星。 池景芸眸子落向遥远的天与地重合的尽头,眼里是无限的追思。 姜斋三人回到北军营,天色已经换上了黑幕,浓重的只有星星能发出光,人世间任何光都穿不透。 桌上摆着一个食盒,姜斋上去一摸,还温热着。 这个时辰,姜斋想不出除了田晏还有谁送一个食盒到北军营最偏的地方。 池景芸和姜容面上还带着惊讶,“这是……?” “应该是田大哥送来的,方才他问我吃过饭没,”姜斋一一拿出里面的吃食,池景芸和姜容一见,也是确信了。 三人用过晚饭,冷了一天的手脚和胃有些回暖,少见的谈论着今天发生的事,池景芸和姜容也没有之前的紧绷。 姜斋突然不说话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木门下一刻就敲响。 池景芸和姜容都被吓一跳,手脚一颤,姜斋握住了池景芸和姜容的手,轻轻收紧。 站起身开门,池景芸一叫,“阿斋!” 姜斋已经打开门,来人姜斋见过两次,池景芸和姜容也急急几步至木门前。眼神警惕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一身劲装,手握刀剑,面上无波无痕,是千俞。 “参将是有事吗?”姜斋见是千俞,便知是江参将找她 千俞听到“参将”眼神波动,抱拳施礼,“是,参将召你问话,请速与我前往。” 千俞还记得江参将叮嘱过的,要温柔点把人请过来,别把人吓着,所以千俞用了一个“请”字。 有些不习惯。 “是参将伤口裂开了吗?” 千俞不开口了,只是用眼神示意快些去,和姜斋眼神对上又不易察觉别扭地移开眼。 姜斋见千俞这样,便知不是江参将伤口的事。 “二嫂,五姐,江参将那边应是有些急事耽误不得,我若是回不来,便让人带个信回来,你们早些休息。”姜斋回过头,烛光落进姜斋眼里,好似漫天的星辰在银河流连。 池景芸和姜容拉着姜斋的手,欲言又止,紧紧也不放手,想问些什么却又碍于千俞在这…… 千俞脚动了一下,鞋底与碎石发出一声摩擦。 池景芸仔细打量着千俞的面容,仿佛将千俞的样貌刻进脑子里。 慢慢松开手,却被姜斋抬手抓住,轻轻捏了一下,“二嫂,五姐,你们先休息,没事的。若是无事我便早些回来。” 姜斋的眼里满是让人无端信任的力量,而轻易使人忘记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江参将营帐 这里月光格外的亮,今夜也格外的静,所有的声音都被排斥在千里之外。 千俞将姜斋带到,就直直站在营帐外,也没有进去开口禀告,姜斋看了千俞几眼,见他确实是木头桩子,自己直接掀了帘子进去了。 营帐里人不少,宣霁、江参将、随元良还有鲁太医,见姜斋进来神色各异。 宣霁可能把处理军中事宜的桌案搬到了此处,静坐高位,拿着狼毫在战报上批注,“为何不通报便进。”宣霁的问句从来没有疑惑的语气,总是高高在上,因为他问了你,就必须得回话。 “怕将军久等,”姜斋一本正经开口,又一一施礼。 随元良不怕死地噗呲一声笑出来,又马上捂着脸直腰遮掩,桃花眼潋滟得马上要在冰天雪地上绽开。 宣霁放下手中的狼毫,平静深邃的眼光直直看向随元良,讪讪一笑,桃花眼里的桃花马上在寒风呼啸中枯萎。 又慢慢移到姜斋身上,整个营帐寂静得发不出一声。 “将军,您说事,我还要回北军营。”姜斋垂眸开口。 “阿芙蓉用完了,下一份药你打算怎么办,”宣霁目光凛凛,如有实质。 姜斋有些疑惑惊讶地皱了皱远山眉,抿了抿嘴开口道:“这不是您的事吗?” 宣霁今晚第二次被噎,实在没想到姜斋就怎么直接一说。 “我会熬药,但种药实在不是我的强项。”这话一出,就是不管了呗,药方在您那有,药材哪来她管不住。 军营里不约响起几道笑声,随元良将手死死捂住嘴,脸涨得绯红,都无济于事。 宣霁不动神色的吸一口气 “如今大昭境内见不着此物,是为禁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商人私藏的一星半点,管不住事。我们只有去边境黑市买。”连续几日的忙碌,让宣霁眉宇间有些憔悴疲惫,但丝毫没有折损宣霁的俊美威严,反而增添一份颓废禁欲之气。 声音低沉,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可几人都是听习惯了,且还是在这种情景下,都感觉没那么怕他了。 姜斋有些疑惑,少见的有些呆愣,“所以?” “我和随参领再加上你,去黑市买阿芙蓉,”宣霁直接了当开口。 姜斋有些惊讶,随即一想,便通了。 他们二人都亲自去了,必是不愿走漏风声,带上自己,应该是确保买回来的阿芙蓉能用。 “会让你完好回来,”宣霁挑了挑眉,有些惊讶没在姜斋眼里看到畏惧。 毕竟这不是个好差事。 第四十九章 姜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点点头,绕过秦似珠走了。 秦似珠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气得藏在衣袖的手紧紧攥着,手指甲都裂在掌心,面上却丝毫不显, 跟着姜斋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跟姜斋讨论不轻不痒的问题,见姜斋确实不想搭理她,也就慢慢歇下了心思。 田晏远远见到姜斋,就进小厨房了,出来照例端出来一个小锅。 “斋妹子,来啦。”田晏用汗巾子擦了擦脸,怎么冷的天,田晏却大汗淋漓,看着姜斋眼里有一份亲切。 “田大哥,早,”姜斋点点头,向田晏微微屈身,受田晏影响,姜斋也浅浅露出一个笑意,一扫一大早遇到秦似珠的些许烦闷。 “你也早,一大早挺冷的,”田晏说着就要把手里的小锅递过去。 秦似珠这时已经,见田晏又是一个小锅盖着,咬紧了牙,还是没忍住,“田大哥,这饭菜咋还藏藏掖掖啊,”说着一笑,眼里只是调笑,看不出其他。 田晏抬头一看,见又是秦似珠,脸不禁一垮,减了几分笑意,倒不是对她有坏印象,只是自觉不喜欢她。 “没藏着,怕冷而已,”田晏抿了抿唇开口,侧目注意着炉火。 秦似珠一下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田晏怎么直接,唇角的调笑就僵在了脸上,讪讪笑着恍然似的点点头。 “我以为你悄悄开小灶给姜妹妹补身体呢。”说着用帕子捂嘴一笑,轻快像是跟两人开个小玩笑。 田晏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了秦似珠一眼,“你当这是酒肆吗?所有的面粉果蔬都是有定份的,多少都是由杨大哥拿来、杨大嫂分配。” 不知为何,秦似珠下意识看了一眼姜斋,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眼里满是平静。 秦似珠确实怒从心起,又是这样,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表演,那些世家贵女就站在亭楼里不言不语,眼里却是无声的讥笑! 姜斋,别得意,你给我等着。 “还有事吗?”田晏又问。 秦似珠正要说“取饭”,田晏想起了什么说道,“取饭得等下一锅了,刚好没了,要不你过会再来。”田晏说完就急急往炉火边去了。 姜斋见秦似珠有些挂不住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具了,眼里有些绷不住的狰狞。 想想还是提醒她别轻易就掉马甲了。 “田大哥,我就先回了,”说着看了秦似珠一眼,眼里的视线似乎能击破秦似珠所有的伪装,一切谎言无处躲匿。 秦似珠像被突然惊醒了似的,向着姜斋僵硬笑了笑,先姜斋急急转身就走了。 姜斋看着秦似珠匆匆的背影,官家女,姓秦。 回北军营的路上,想着池景芸和姜容可能已经醒了,脚步加快许多。 杨大嫂正坐在木凳上,同池景芸和姜容说着什么。 见姜斋回来,姜容赶紧上前接姜斋手里的东西,“阿斋,冷吗?”说着握了握姜斋的手。 外面有些雾气还未散尽,有些霜落在姜斋发丝上,入手没有冰,姜容放下心来。 “大嫂,”姜斋微微颔首,向杨大嫂打着招呼。 “妹子,你起得也太早,我来个大早都没见到你。“杨大嫂笑得有些眯眼睛,跟秦似珠有目的的笑不同,杨大嫂的笑是直爽善意的。 “昨晚睡得早,”姜斋声线清冷,不亲也不疏,对着杨大嫂多了几分亲切。 “田晏那小子起了,”杨大嫂笑着问姜斋。 “田大哥起得也早,已经在做第二锅了。” “行,你们先吃着早饭,我去伤病营先准备打扫一下。”杨大嫂摆了摆手起身道,“这些过冬东西若是不够,你们再说。”杨大嫂指了角落里新拿来的炭火棉衣。 “大嫂慢走。” 池景芸和姜容去伤兵营,姜斋照例去了江参将的营帐。 见是姜斋,帘外的守将千俞没有拦她。 姜斋进去先是检查了江参将的伤口,恢复得不错,这几日就可以拆线了,想着自己这几日可能要离开,便和鲁太医细细讨论了一番。 “丫头,你是如何给你嫂姐说,这几日可能要离开的事,”见姜斋和鲁太医说完点头,江参将轻声问道。 姜斋沉默片刻,摇摇头,“参将,其实我到现在还没给我嫂姐说,我没想好如何说。” 江参将不赞成摇摇头,“若你到时候突然走了,你嫂姐不得急晕过去。” 姜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事……实在不好说。” “这样,你就说鲁太医庵庐那需要人手整理药材,你刚好懂中药,鲁太医就叫你去庵庐几天,收拾完再回北军营。” 姜斋微微点点头,“好的,多谢参将。”其实心里并不觉得可以骗过池景芸和姜容。 江参将见姜斋面露犹豫,以为姜斋是怕池景芸和姜容不信,又说道:“要不我派千俞随你一同去?” 姜斋听此一笑,想着昨晚二嫂看千俞的眼神,对着江参将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多谢参将。” 姜斋在江参将待了半天,将整个医治江参将膝盖的疗程写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方向。 另一边,宣霁营帐 一个暗影慢慢从主营帐退出来,悄无声息。 “明庭,你说我们该怎么去?”随元良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一上午,身体不免疲惫,有些不雅地动了动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还带着个女娃。”随元良有些叹息无奈动了动脖子,一声脆响。 “而且,我们俩都离开,我怕……” “军营不只将军和参领,”宣霁放下手中事务,站起身来。 随元良“啧”一声,没有再开口。 “家妹十岁身染恶疾,面泛异黄,日渐严重,寻遍良医却药石无灵,今家妹即将及笄,家中父母心急,特让我们兄弟二人带家妹到此寻医问药。”宣霁站在帘窗前,一指一指轻点着窗棂。 好看的人身上无一处不不精致,宣霁骨节分明的手在阳光下有些透明,指节修长,多年练武握剑,不由多了几分力量感,让人移不开眼。 随元良想了想,便道:“也行,这样至少姜斋可以坐马车,”又动了动屁股,“你别说,想着人一个小姑娘要跟着我们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宣霁回头一看,果然。 随元良那张俊脸上满是揶揄的笑,想是还记着前两次的“仇”。 第六十一章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宣霁先行转身出去。 “多谢。”让姜斋的笔一顿,在宣纸上晕出墨点,得重新写了。 随元良睡了一小会儿,伤口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咬着牙喝不进一口水。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街上的行走声渐渐密集起来,不一会儿就减弱下去,是深夜未归人的转醒。 姜斋端着杯茶站在窗前,看着那处院子有些微微出神,眼神一转,莫名觉得街上多了很多人,袖袍走动间,一点银光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身上藏着刀剑。 姜斋摩挲着茶杯,饮尽杯子里的茶水。 推开门,看见随元良躺在床上冷汗直冒,伤口处有些渗血,脸色苍白如纸,姜斋探了探随元良的额头,热度降了许多,伤口还好没有发炎。 “述安,我给你的药喂了几次?”姜斋转身看向述安。 “两次,”述安回答道,澹灵在一旁忙忙补充,“辰时三刻喂了一次,巳时又吃了一次。” 姜斋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银针,解开纱布一一扎破随元良十指,捏着伤口,点点血珠如在指尖盛开的花朵,育苞,开花,枯萎,又再生。 十指连心,随元良似有所感,挣扎着要把手挣脱出来。 一炷香后,姜斋看着出血量,“述安,再喂一颗。” “我来,”宣霁接过述安手里的药瓶,触感温润,倒出一颗药在手心。 “我们何时起身回程,”姜斋给随元良伤口换了一块新纱布,伤口比之前宽了许多,是姜斋割除受感染的皮肉 “今日错午,先到下一个城镇,”宣霁扶起随元良给他喂了杯水,“路上我们尽量慢点,你看着他腹部的伤。” 姜斋点点头,没有多问,处理的动作娴熟细致。 几人吃过午饭,好好准备了一通,将之前的带血的纱布暗暗处理了。 随元良也已经醒了过来,为了掩人耳目,述安给他穿好衣服,随元良强撑着走到马车,时不时假意咳嗽几声。 掌柜的亲自送出来,说不出真心实意还是例行公事,对着随元良关心了几句。 “有些风寒,我还是回我的扬州,还是老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离了身子就不爽利了。”随元良有些虚弱地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哎哟,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老长手上作揖,脸上也虚虚浮现几分歉意。 寒暄完,随元良一上马车,就捂着伤口直直躺下,薄唇咬得满是齿印。 澹灵忙忙将随元良扶着,生怕他拉扯到伤口。 随元良大汗淋漓喘着气,牙齿打着颤,似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斋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墨黑色,拿出一颗递到随元良的嘴边,“这是止疼丸,吃了不会感到那么疼。 随元良一脸震惊怨愤看着姜斋,“你不早点拿出来,看着我被疼得半死?!” “之前你伤口才缝上,太早吃对你恢复不好,而且止疼丸吃多了对身体有害。” 随元良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又是呲牙,抬手从姜斋手里拿过药丸。 看着随元良直接就吃下去,姜斋坐在一旁扬了扬眉,“不怕我下毒吗?” 听着姜斋有些谐谑的话,随元良微微睁开眼,“你给我下毒了,你跑得掉吗?”随元良脸上有些不自然,莫名也是想到之前对姜斋的“偏见”和“恶语相向”。 马车行进了一段时间,随元良有些迷迷糊糊就要睡去了,嘴里吐出那句自己一直想说但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多谢。” 姜斋拿着马车暗格里杂书,听到随元良的话,无声地笑着摇摇头。 马车行进一处最近的城镇,宣霁就拉了马,随元良的伤势实在经不起颠簸。 述安扬着马鞭去了一处民宅,普通甚至有些荒瑟,过年的春联朱红颜色褪了大半,门上甚至也积着厚厚一层灰。 姜斋坐在马车里,看见宣霁下了马,述安马鞭没停,马蹄哒哒的,来到一处小门,没有阶梯,述安把马车赶了进去。 一进去,三处竹叶四处梅,半院水声一院风。构园无格,借景有因,远佑环屏,堂前淑气逼人,门引春流到泽。 城市喧卑,竟有这一处林阜延伫闲逸,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姜斋站在门前,暗暗赞叹,一向清冷的眸子满是惊艳。 随元良被述安和澹灵扶着进去,姜斋没有跟进去,她总觉得有人在打量等着自己,而且大好景色不赏白不赏。 姜斋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每一处景致,藏房藏阁,靠屋檐无碍半弯月甂,处处精致,却含着大气,设计这处房屋的人,一定见过小桥流水人家的柔美和清河塞江五华山的雄伟奇丽。 一个清丽婉约的女子,容貌绮丽,体态优雅,脸上扬着温和的笑,“姑娘,请这边来,我家主人说待客不周,还望您见谅。 姜斋屈身回了一礼,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叨扰了。” 回环曲折,路上景致层出叠现,在这路上走着倒不觉得无趣,姜斋小口小口吸着这里的空气,嗅到空气中有药草的清香。 这家主人还懂医? 女子将姜斋带到一处阁楼,上面匾额上用篆书写着宜芸馆,古朴典雅,前有对联,“绕砌苔痕初染碧,隔帘花气静闻香”,行书笔转龙蛇,苍茫大气。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您请上,我家主人就在上面。” 姜斋颔首致谢,提着裙子上前。 进入阁楼,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左一右的两个男子了。 左边男子玄色云锦长衫,身材伟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幽暗深邃的黑眸,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不敢抬眼亵渎,腰间白玉腰带,悬挂着白玉腰佩。 右边男子则是一袭松散长衫,眉目间满是潇洒不羁,五官却甚是儒雅温和,嘴角一直擢着笑,眼中静水浮皎月,乌发用一根白色发带松垮束着。 听到脚步声,坐在桌案右边的男子,眼里满是好奇,笑着看向姜斋,这种打量不会让人不舒服。 姜斋微微屈身施礼,没有说话。 “姑娘,此处不比别处,坐下喝茶便可。”将已经准备好的茶杯里添上茶水。 第六十二章 闻珏 “多谢,”姜斋屈膝跪着,一举一动都是仪态规矩,这股气度到了姜斋这个小姑娘的身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姜斋将帷帽放马车上了,莹润光泽的黑鸦鸦长发半垂,用一枝碧色的钗环轻轻挑起,琥珀色的玉色石坠顺着雪白脖颈滑下。 “我是宣霁和随元良好友,姓闻名珏,闲散之人,”闻珏眉宇间有着有着对世俗的淡然疏离,是对所有入不了眼的清高无趣。 看着姜斋倒是有发自内心几分笑意,看着姜斋又多了几分欣赏。 “姜斋,一介白身,”姜斋言谈举止有条有理,没有刻意迎合也没有故作清高。 “听说姜姑娘是盛京人?”闻珏听了姜斋的回答,眼里更是多了几分兴致,亲自给姜斋斟满茶水。 “是,”姜斋神色平静如波,没有羞怯、推拒。 四周都是用帘子掩住,将寒风严严实实挡在了外面,亭子没有燃熏香,只有鼻尖的茶香冬季寒风的凌冽。 看着闻珏还颇有兴致地往下问,宣霁放下茶杯,“闻珏,不如你问我,我带来的人底细我都清楚。” 闻珏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宣霁,坐直身子撇撇嘴,“不就问几句吗,小气鬼。” “关于元良的病情你有何几分把握。”宣霁凤翎睫羽如墨,深邃的眼廓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仙不敢收,魔不敢碰,一种含蓄却莫名张扬的俊美。 “不好说,”姜斋感觉有些困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如今只有慢慢观察,调整药方,但成功与否还是看随参领的决心与毅力。” 看着宣霁垂下眼眸,眼神凌厉,周身的气势开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粽灭,”闻珏怕吓到姜斋,“别那么杞人忧天,我去看过了,伤口处理得很好,即使沾了些脏东西,那么多水如何也排出些了。” ”小姑娘,你的药丸我也看过了,确实不错,但是……”闻珏脸上少见嘚有些纠结,看了一眼宣霁,又看了一眼姜斋。 “先生但说无妨,”姜斋朝闻珏微微颔首。 “那止疼丸有依赖性吗?”闻珏也不多加委婉了,眉宇间竟有些期盼。 宣霁听此也抬起头,三指在桌案上轻叩,气氛莫名的压抑起来。 “先生懂医?”姜斋想起在院子里闻到的药香。 “不敢说懂,久病成医略知一二罢了。”闻珏笑着摇摇头,端起茶喝了一口,觉得茶有些凉,有放下了。 “确实会,但在一定程度,有益无害,只是最好在病人清醒时服用,以免伤及身体其余脉络。“姜斋纤细的背影跪坐在软垫上,寒风渗着棉帘缝隙进来,一缕发丝被吹动,随风而动。 茶桌不大,有丝丝缕缕吹拂到宣霁的手背上,有些痒。 风听发止,其实停留轻抚只是几个呼吸间罢了,宣霁倏地收起手背,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似乎想按捺住又像是想抓住些什么。 宣霁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想平复心口莫名的燥热。身上渗人的煞气也散的七七八八。 “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对面闻珏端正脸色,不再是目空一切的淡然,眼里有些恳求,微微向姜斋一作揖,松散发带任他一动,顺着黑亮的头发就要到发尾。 “先生请说,姜斋惶恐。” ”小姑娘,你干嘛一口一个先生啊,不知道以为我老得走不动路,一把年纪了呢,“闻珏收回手,给姜斋和宣霁的茶杯斟茶。 “初见觉得先生是一个世外之人,一个称呼罢了。”姜斋对着闻珏微微颔首,道了声谢。 听了姜斋的话,闻珏脸上不由浮现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莫名就让他从快要羽化飞仙的得道仙人拉回人间。 “也是也是,是我俗气了。” 看着闻珏脸上的笑,宣霁莫名有些烦躁,仿佛方才的焦躁又多了一层,让他有些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行了,”感觉茶杯很烫,宣霁也没有要喝的欲望了,“行了几个时辰的路也是累了,你回,有什么事往后再说也不急。” 姜斋起身退后一步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款待,姜斋告辞。” 闻珏含笑目送姜斋远去,宣霁这时候起身不留痕迹地挡住闻珏的目光。 “你干嘛,我还没问完呢,”闻珏撂下茶杯,瞪着宣霁,眼底有着惊诧和疑惑。 宣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了会通体舒畅,宣霁走到棉前,呼出一口浊气,果然。 “我们还要在这待上些时日,你急什么?”宣霁和多年好友说话就没那么禁忌了,看着远去的身影,又有些莫名的感觉。 闻珏叹了口气,眼里有些惋惜,“你说说,这种宝贝你也能在那地方寻到,你是什么鼻子啊。” “我没去寻,她自己出现的,”宣霁莫名想起血气弥漫的夜晚,胆子奇大的小姑娘瞪着眼珠子对自己说出那番话。 手背莫名又有些痒,但好像不是手痒,是片轻薄的羽毛落至心中。 “听那小姑娘说,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闻珏也站起身,吸了口新鲜凌厉的寒气,随即脸上浮现一种”恨铁不成刚“的神情,“随元良也太大意了,这一次是运气好,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迟早吃大亏。” “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姜斋两次将随元良撂翻在地,眼里的不屈与背水一战,自己用她嫂姐威胁她时迅速反击。 轻轻敲了敲窗棂,莫名有些想笑,嘴角往上一勾,却发现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自己的参领被一个小姑娘打倒? “你思春啊,”闻珏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宣霁,总感觉宣霁今日有些不正常,不对,是喝茶喝到一半就有些不正常。 宣霁没有回答闻珏,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闻珏,回到茶案坐下,端起茶杯只是摩挲。 “你不是要得道飞仙吗?还理这些尘世俗事干嘛?”宣霁不忘挖苦好友。 第六十四章 雨中 姜斋推开门,打破一室寂静,携带来一身风雨。 宣霁看见姜斋半个身子都淋湿,发丝间也是雨珠,微微蹙了眉,暗黑的瞳孔微缩。 探了随元良的脉搏,姜斋神色也有些凝重,但看不出具体情绪。 “如何,是毒瘾犯了?”闻珏上前看着姜斋,眼底也是焦急。如今发丝有些凌乱已不是下午时辰的潇洒无谓。 姜斋放下随元良的手腕,点点头。 “可有法子抑制,”宣霁神色有些复杂,周正深邃的眉眼如同细心描画,如今也是眉头紧锁。 姜斋回头看向宣霁和闻珏,半晌没有说话,随元良额头脖子青筋迸发,嘴角也溢出血来。 “治标不治本罢了,但随参领如今身负重伤,我只有用针刺法减轻些痛楚,缩短发作的时间。” 闻珏眼睛一亮,眼底迸出惊喜,向姜斋靠近几步,“这么说你真有法子!” 姜斋后退几步,眼底满是思量,“尽量一试,熬药也是来不及了。” “几分把握?”宣霁阖紧窗户,看向姜斋。 姜斋看着宣霁,眼底含着不耐,屋子里谁不是人精,连闻珏都不敢再说话。都她是故意的 “若是我说没有把握,将军让我上针吗?”姜斋不躲不闪地直视宣霁,眼里坦荡磊落,清丽的眸子在这深夜里格外明亮。 宣霁莫名想起伤兵营初遇、主军营的剑弩拔张,也是如此绵里藏针,但不可否认,她并非无才无德之人。 “抱歉,”宣霁在喉头百转千回,终究还是吐了出来,转身后退一步。 述安和澹灵在一旁减低着自己的存在感,闻珏则是一脸诧异,眼神在姜斋和宣霁身上来回打量。 姜斋也是有些吃惊,没想到宣霁竟会向自己道歉,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打开布包,取出一枚银针。 刺入四神聪、内关、合谷等大穴,手影快速虚幻,一盏茶的时间便调针一次。 随元良意识越发模糊,渐渐不再挣扎,塌边的布条也不再剧烈拉扯,嘴里的呜咽渐渐小了起来。 一番下来,姜斋在寒凉阴冷的冬夜,额头溢出点点汗珠,手臂也在微微颤抖,掩在衣袖下看不真切。 “你如何做到的?”闻珏发出一声惊呼,他以为只是一些平常压制之术,但姜斋施针手法他未见过。 方才探随元良的脉搏,方才脉浮,摇摇晃晃而阳气浮越,如今脉象已经趋于平和。 姜斋吐出一口气,慢慢直起腰,一边收针。 缓缓开口道:“取四神聪凭补平泻,内关、合谷,用重提轻插的泻法连续三次,足三里用烧山火补法,三阴交用重插轻提的补法且连续操作三次。得气后留针小半个时辰。” 姜斋给闻珏说法子的时候,面容有些掩不住的疲惫,但整个眉眼都是亮的,被瓜萎覆住的脸此刻仿佛泛着珍珠般温润靓丽的光泽,说到兴处时,眼底燃起一簇亮光,明亮好似天际星辰。 闻珏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笑着点点头。 又叹息一声,仿佛慨叹似的,看了一眼宣霁含笑出去了。 “准备些粥,随参将应该快醒了,如今可以进食,但是得忌口,清淡为主。”姜斋声音有些喑哑,去到桌案上写了一则药膳食方交给了澹灵。 澹灵接过对着姜斋投出一个感激的眼神,红着眼跑出去了。 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 卷帘邀燕子,闲剪秋风 “回去歇息,这有述安和澹灵照看,”一个烛花挑破,宣霁看着姜斋脸上的疲惫,站在阴影出淡淡开口。 姜斋点点头,没有再多行虚礼,虚软着脚步绕过屏风,去拿放在门口的绸伞,起身站立的时候脚步有些趔趋,往后退了一步。 感觉背后被什么抵住,是一个温暖的身体,手臂也被一只大手握住,一件墨黑披风不知何时也到了肩旁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姜斋方才一冷一热的身体,闻着披风上已经不算陌生的气味,莫名的舒适与安心。 “夜黑雨大,我送你回去,走。”宣霁松开手退后一步,拿起地上的绸伞。 姜斋没有拒接,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是救治宣霁的人,他给些报酬是应该的。 姜斋和宣霁走在碎石子路上,宣霁撑着的绸伞伞面倾斜,散不大,中间还留着些缝隙,宣霁半个肩膀都被打湿了。 海棠花颤巍巍在枝头打颤,枝枝蔓蔓的红潋滟地泻着,一程寒风裹挟着冬雨,近旁的树枝摇摆得嚓卡作响,吹下枝头的湿叶,落在他们脚边,铺满了前方的路。 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折断,姜斋看着泼泼洒洒的雨珠,仿佛要将人间的迟暮洗涤一尽,雨声打在芭蕉上、碎石子小路上、房檐上,如珠玉落玉盘。 “多谢将军,您回去还是喝碗姜水,早些休息,事务繁多,您谨防风寒。”几句客气疏离的感谢与关切。 姜斋颔首示意,走出那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裙摆散在寒风中,雨幕渐渐掩没了姜斋纤细的身影。 “好,”淅淅沥沥的雨下,只有手中的这把绸伞听到。 回到院子,姜斋褪下外衫,擦了擦漆黑乌亮的头发,正想解下衣带,外面传来敲门声。 姜斋披上干净的衣衫,打开门,是下午那个清丽婢女,她打着绸伞站在门外,衣衫发间皆有湿意,却不显得狼狈。 将人引入屏风前,女子率先施礼开口。 “姜姑娘,您的院子里有一处温泉,就在最里面的两扇雕花门后。今夜雨大,主人让我来特意提醒您,可以祛祛寒气。”女子嘴角带着清丽婉约的笑。 “多谢姐姐,”姜斋有些欣喜,嘴角不由地一勾。没有什么是在下雨天泡温泉更让人舒适的了。 “折煞我了,唤我轻暮便可,”清暮说这话时,还是一个语调,找不出错处,也说不上亲和。 轻暮又问姜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听到姜斋的回答,点点头帮姜斋阖上窗拉上门便走了,“姑娘早些歇息。” 推开两扇雕花木门,白气蒸腾,置于仙境,所有的寒冷都被阻挡在两扇薄薄雕花木门后。 第六十五章 温泉 这处院子叫芳汐馆,里面布置得轻灵雅致,里面的浴池修缮得也是婉约精巧,面积不大。源源不断的温泉水从池子四边的莲花流泻出来,到了池子的一定高度,稀稀散散的、有打成孔的小洞,从浴池里排泄出去,这处浴室时时活水来。 底板由汉白玉铺成,浴室周围打磨得及其光滑,池子里雕刻着含怯带羞的仕女图,十分传神,另一边是栩栩如生的各种珍异水果,沾着浴室的雾气和溅起的水珠,仿佛是主人的款待,等着客人去采摘。 姜斋褪下衣衫,惦着脚尖慢慢踏进池水,衣衫下的肌肤雪白,墨发黏贴着后背肩头,白与黑的剧烈色差,说不出的诱惑晃眼。十四岁的身子被家人娇养着,发育得已经初见端倪。 发出一声喟叹,僵硬的身体融化在在这一池春水里,四肢仿佛躺在清晨的草丛花束中,灵魂已经飘到不知何处。 缓缓流淌的水流不间断地流过姜斋的身体,比在木桶里狭仄不同,身体尽情舒展,嫩如青葱的指尖划过温泉水,姜斋吐出一口浊气,所有的寒气都消散。 姜斋闭上眼,享受这几个月来最舒适的时刻。 在一墙之隔的浴池里,幽幽泉水里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露出来的后背胳膊强劲有力,水珠从他的侧脸往下滴落,蒸腾的雾气柔化了刀刻般的棱角,如玉面孔上残留着几点不舍得掉落的泉水,幽暗如海的深邃眸子此时也微阖着。 其实两人院子隔得不近,宣霁院子靠北,姜斋住的院子稍南一些,为了引进温泉水,建造温泉,方便主人沐浴,便将两处浴室合了起来,中间用一道假墙隔开。 宣霁闭上眼思考这几日发生的事以及随元良受伤的事,突然眼前就闪现塞北晴日里的晶莹,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然后变幻成一双冷静清冷的眸子,最后逐渐突显全貌。 细长秀致的眉,挺高精致的鼻,不点而朱的唇,被质疑时眼里不加掩饰的不耐,离开前让自己喝些姜汤的关心。 宣霁不知为何想起这些,有些烦躁地拍打水面,溅起一阵浪花,砸在光滑的壁面,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回想,又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就被挑动了。 拿过干燥的毛巾,宣霁随意擦了擦身子,套上中衣就出去了, 泡澡对疏通经脉、缓解疲劳,但过犹不止,姜斋感觉指尖有些胀皱,突然感觉池水晃荡,远山眉一簇,睁开眼,池水平缓地流动着,只有不停升起地白气, 姜斋感觉泡过的身体说不出的舒畅,一天的疲惫和一身的僵硬都留在了池水中,拿过一旁的大布巾,脚仿佛踩在松软的棉花上,细细擦净身体。 水汽晕得脸颊绯红,睫羽濡湿,手指碰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一愣,所有神智突然都回笼,眼前的仙境也慢慢远去,脚底也踩实了,还是在大昭,边陲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镇。 姜斋莫名一笑,拿过中衣穿上,推开雕花木门,一阵寒气袭来。 不禁打了个寒噤,姜斋吹灭夜灯,缓缓再次睡去。 清远斋一烛灯光迟迟未息,摇摇晃晃地为屋内的一小片天地亮起,宣霁坐在青木案椅上,想处理些政务,刚想落笔,却满心烦躁。 看着外面一勾残月,天空不知何时也起了些黑云,漏出淑淑几颗星,所有的情绪都消化在广大的昏夜里,宣霁放下狼毫站在窗前,手指在窗棂上轻叩,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一点。 紧皱的眉头仿佛遇到了人世间最难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甚至不知为何会产生。 海底月是天上月…… 此时在寒冬风雪中还有两个不眠人,此时窗外的暗夜刮着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而下风浪如饕餮吞吃的声音。 室内其实不算冷,可两个女人却死死瞧着外面,希望能亮起一盏昏黄的油灯,那道身影踏着积雪缓缓往这来。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人的身心揽动于无,激不起一点风浪,所有的声音都消散在厚重的黑夜帷幕里。只有一团不能放弃的希望,烛火般的亮在角落里,在广漠澎湃的黑夜深交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阿荣,你说阿斋一个人在那会不会冷啊,”池景芸木着身子,眼睛酸涩却不肯移动,眼角有水渍就要不受控制地溢出。 姜斋在庵庐的时间越长,池景芸睡觉的时辰就越短。虽然杨大嫂明着暗着送来许多过冬东西,日子好过了许多。 在忍不住恳求杨大嫂陪着去庵庐找找姜斋,那些人却找着借口死活不让几人进,那一夜池景芸一夜未眠,第二天眼眶红肿,面色惨白。 庵庐不比别处,除了郎中营护,没有品阶的人一般都进不了。 池景芸在错午时分再也冷静不了了,如何劝阻也不离开,几个营护就要拉不住这个突然强悍地女人,就要惊动守卫,最后那个面色温和的鲁太医也来了,只是给拿出一封信递到池景芸手里。 池景玉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看完用信纸掩着脸低低啜泣。 姜容不敢再刺激池景芸,小心斟酌着语句,迟迟没有开口。 池景芸终于转过头,看着一脸不知如何开口的姜容,“傻孩子,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啊。”摸了摸姜容的头。 “二嫂,您信阿斋吗?” 池景芸第一反应就是点头,随后眼里又有些迟疑。 “信,我如何不信啊,其实看完那封信我知道阿斋如今安好就够了,可是……”池景芸又看向大雪纷飞的寒夜,漆黑的眼珠里是晶莹,眉宇间是心疼和无力。 “那些不该阿斋来背负,”话语在池景芸喉头呢喃着。 “嫂子,既然如此,我们安心等着便是,阿斋是要上九天翱翔的凤,眼前的苟且和厄运是拦不住阿斋的。”姜容将额头抵在池景芸的发间。 时间无情的插进黑夜的心脏,黑夜还在无尽的喘息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双方拒绝 姜斋走到门外,随元良离远几步,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姜斋,我有事跟你说,”随元良急切得都想上手拉扯姜斋,“过来说。” 看着随元良这副样子,姜斋简直想甩袖离开,心下也没有了好脾气,“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别误我时辰。” 随元良纠结地看着姜斋,“求你了,算我求你了,我们那边说,好吗。” 看着随元良过于古怪的动作,姜斋脚步还是没有动。半晌,见随元良还是没有要说的意思,转身往回走。 “姜斋,事关你我、江参将,你能不能跟我谈谈了,”随元良在姜斋身后有些气急败坏,“我不骗你,很重要!” 姜斋和随元良一前一后去了庵庐后面的隔道,隔道狭窄,四通八达。 随元良一路上都在四瞧八看,生怕被别人看到他和姜斋两个人走在小道上。 姜斋没有拐弯抹角,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参将怎么了?” 随元良突然哆嗦着又说不出来了,不敢直视姜斋的眼睛,其实若是别人,随元良还能想是不是她去给江参将吹了风,但是姜斋确实一点可能也没有。 眼看姜斋不耐放想走了,随元良闭上眼狠下心说道,“参将想让我娶你。” 随元良直截了当,说完这话,随元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斋任何一点外露的情绪。 姜斋一下就木在了原地,清冷的面孔出现丝丝点点的裂缝,这对姜斋来,已经足够表示她的诧异了。 姜斋第一次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不敢置信地又问一次,“什么?” “参将……”随元良又想急切地重复一遍。 才开口,姜斋打住了他,“停,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斋突然抬起头打量随元良,眼神毫不掩饰,随元良被姜斋看得退后好几步,“你看什么。” “为什么,”姜斋不明白为什么江参将会突然提出这个婚约。 “参将想帮你脱离贱籍……”听到随元良有些急切的解释,姜斋渐渐明白江参将的初衷和好意,但是,和随元良……确实没必要。 姜斋心下有了计量,看着随元良焦急的脸色,不免生出些趣味。 “这样啊,”姜斋点了点头,说完这句话就不开口了。 随元良快急死了,摸不清姜斋在想什么,“你肯定也不愿意,你去给参将说……” “我愿意啊。”姜斋抬头看着随元良,笑勾了唇,霎时栖云山染海棠色,堪折一株画催妆,这一刻,再多瓜萎也遮不知姜斋的绝色。 随元良僵看着姜斋,如遭雷劈地立在原地,仿佛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 随元良震惊地看着姜斋,瞳孔地震说不出来话,一道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你说什么。” 宣霁走了过来,之前站立的地方,落着几块砖瓦。 随元良看着宣霁简直就像看到救星,以为宣霁来也是给自己撑腰的,“明庭……” 宣霁没有看随元良,只是用黑眸锁住姜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斋看到宣霁,也没有了戏耍随元良的心情,嘴角的笑容也淡了下来,身上若有若无的戒备与生疏也散发出去。 宣霁就看着姜斋自从看见他之后,笑容开始变淡,最后消失在嘴角,如同一朵从来没有盛开的花。 姜斋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心思,“小女子自恃配不上随大人,方才之言也只是过耳的玩笑话,我现在就去跟参将说清楚,必不会阻碍随大人选聘高门闺女,姜斋告退。” 随元良差点落泪啊,姜斋太坏了,她以前从不说玩笑话的啊。 宣霁的脸色依旧没有好看起来,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 “姜斋,你最好绝了这门心思,想的不要想!” 宣霁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姜斋反嘴讽刺,“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我为何不能想?” “你可以试试看,我看谁敢娶你。”宣霁现在已经乱了,身体里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他不知委婉到咄咄逼人,毫无丰富。 随元良在一边越听越迷糊,平常宣霁不会这般小气不饶人啊,人姜斋跟你非亲非故,嫁谁喜欢谁你还能掺上一手了? 随元良拉住宣霁的袖子,“明庭,过了……” 宣霁一下把尖头对准随元良,把自己袖子扯出来,“你给我闭嘴。” 姜斋掉头就走,不欲与宣霁多说,简直无理取闹。 “不是,阿霁,你怎么了,”随元良自诩风流多情,其实也是一个不懂的,不知道宣霁突然发怒是因为什么。 宣霁看着姜斋的背影,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对随元良说什么。 这边随元良一块大石头可算放下了,一身轻松,满脸欢愉,姜斋再好,他也没有肖想之心。 走在他身边的宣霁,却开始“失魂落魄”。 姜斋没有回庵庐,直接去了江参将营帐,这件事早点说清,都舒心些。 姜斋脚步慢些,她到的时候宣霁和随元良正在营帐外面等着。 随元良都想上前接姜斋了,总来没有在这一刻更想见到姜斋。 “来了,来了,”随元良笑着,依旧是那幅面孔,艳丽多情,但现在姜斋看来,就是十分傻气。 三人一起进入江参将营帐,随元良一进去就跪在了江参将面前,腰背笔直挺立。 江参将还没来及问,疑惑地看着,若是元良和姜斋进来,他还知道是为什么,这将军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姜斋斜睨了一眼,“起来,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答应的。” 随元良看了一眼姜斋,又看着无言的江参将,没有动身,“元良,起来,这事本就是我对不住你。” 江参将想从凳子上起身,“丫头……” “参将,我知道您是出于何意才要定下这门亲事,我心里很是感激,但是真的没必要,姜家一定会平反,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姜斋上前几步搀扶江参将。 江参将此时没话可说了,点了点头,“我知道,元良算是我看着长大,品性不会差,我才想着……你们若都不愿,那便算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现新证据 姜斋第二天起得比较晚,不知道为什么,早上起来总感觉耳边叽叽喳喳的,有人说个不停。 从庵庐隔间出去,姜斋看到秦似珠在庵庐各处游离,嘴里叽喳、讨教的话不停,看到姜斋出来,一副主人家的面孔,“妹妹来了。” 姜斋看到面前,如何都掩不住高傲与得意的秦似珠,不由得有些好笑,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样觉得高人一等,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败胃口的。 秉承着她不惹事,就看不见人的原则,姜斋点了点头就去后厨了。 姜斋到的时候,池景芸和姜容已经在做羹饭了,得到宣霁的保证,如今再看到池景芸和姜容,莫名心情大好。 “二嫂,五姐,”姜斋上前帮忙,关于归京的什么话都没说,宣霁还没有决定何时归京,如今再多话也只是铺垫。 池景芸放下手中的碗筷,笑着对姜斋说道:“阿斋,我怎么感觉你今日心情很好似的。” 姜容也在一旁说道:“是啊,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姜斋有些讶异,很少有人能猜出自己的心思,是自己太高兴流露出情绪了吗? 还是笑着摇摇头,“跟二嫂和五姐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池景芸三人对视一笑,她们如今什么都不求了,姜斋高兴是她们最高兴的事。 不知道这个时候,江参将在不在营帐里,姜斋吃饭早饭,往江参将营帐走。 听到姜斋来访,江参将心下一跳,手边是宣霁才送过来密折,倒不是姜斋见不得,这是姜林苏被定下贪污的证据和文书册子。 江参将始终担心姜斋毕竟还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宣霁跟他来说昨天带姜斋去冰牢那事,他打心眼里就不高兴。 如今姜家的事又来,怎么都摊到一个小姑娘身上了,姜家的男人是干什么吃的。 “进。”一声重重的叹息而下,而在姜斋进来之前全部消散。 姜斋掀帘进来,微微施礼,“参将安好。” 江参将笑了笑,皱出一道已经形成纹路的细纹,如今竟感觉姜斋有些多礼,“怎么多礼节做什么,让我无端觉得生分了。” 姜斋抬头,“今日是有事来问参将帮忙的。” “何事?说来便是,”江参将放下手里的小册子。 姜斋突然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口,思虑些许才开口问道:“将军可跟您提起近日会回京一事?” “是有这事,我也会一同归京,”江参将点点头,话语里开始带着惆怅与无奈。 听到这话,姜斋心里倒是惊讶里参杂着高兴,江参将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再待在这苦寒之地,此去应该是卸任的。 “此去应该就不会回来了,”江参将继续说道,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眼里是心疼。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参将不是在这里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的,这对您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参将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别恭维我了,快说说你的事。” “昨日将军带我去见了韩青山,提出要带我一起归京,”姜斋现在想到这事都觉得太顺利,瞌睡来了刚好就有人递过来枕头。 江参将闻言诧异,这个宣霁倒是没有跟他提起,但是他一想就过来了,昨日宣霁将姜斋带去冰牢,还从韩青山嘴里撬出来东西,此去将姜斋戴上也是以怕万一。 江参将有些失神,归京一路可谓牛鬼蛇神全开,怕是不好走,可留在这里也不是万全之法,而且自己也不在了,若是出些什么事,谁还能护着她。 姜斋没有察觉江参将的失神,继续说道,“我向将军请了一个愿,就是把我二嫂和五姐带上,将军已经同意了,我思虑再三,还是想来求参将给一个名头。” 江参将不仅是武将,他心思细腻剔透,人情事故他知道得齐全,“你是想用我的名义告诉你二嫂和五姐归京的事?让她们能少些猜疑?” 姜斋颔首点头,“之前是,现在可能得多麻烦参将一些了。” “有什么麻烦的,如今能帮上忙的,我还能不帮吗。”听不得姜斋这样跟他客气,若不是姜斋,他应该余生都了在焰麟军营,留下一具骸骨葬在边塞。 “如今参将也要归京,若是二嫂和五姐跟在参将身边,我也放心些。”这再好不过,江参将身边也许比宣霁那里还要安全。 “那你呢?此去甚是艰辛,将军没有一次归京是顺畅的,总有人不想将军回京。”江参将不想让姜斋活得沉重,十几岁的年纪,就要操心许多。 姜斋知道江参将已经同意了,心下高兴,“到时再看将军安排,我也是想跟在参将身边的。” 此去事在必行,江参将一下改变注意了,他必须给姜斋看手边的东西。 盛京是个漩涡,谁都不知道你前面、后面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何副心肠,到底是拉你上来还是推你下去。他能做的只有,给姜斋最全面的信息,让她能看清出现在她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丫头,你过来,扶我起来,”江参将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姜斋几步过来,搀扶住江参将,“参将,你坐着就好。” “总得活动活动,”江参将扶着桌沿坐下,膝盖倒不是很疼,只是不想在没必要的时候使劲。 “小几子上的东西你一便拿来。”江参将抬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将桌子上的杂物移到一侧,空出中间的空白。 姜斋点头,弯腰整理,倒不是有意想看,上手的时候有几个字就蓦然跑进了她的眼里。 这就是宣霁说得最近拿到的关于姜家的东西吗? 江参将指着自己对面,“阿斋,坐。” 姜斋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现在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牵扯更多的人出来,回了盛京, “您说,”只有两字。 不知道是不是江参将的错觉,每次说道姜家的事,姜斋就更加冷静、严谨。 “姜家的事有了新发现就是贪污、陷害忠良这一项罪名,如今的证据看来倒是子虚乌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说明归京事 秦似珠这是把自己当主家人了吗! 姜斋走出隔间,才到庵庐大堂,她看见秦似珠竟然在使唤她二嫂和五姐。 “嫂嫂,容妹妹,这些东西你们就放这个抽屉,千万别弄混了,柳郎中走之前千叮咛过的,”秦似珠指手画脚地在一边。 在池景芸和姜容的脸上指指点点,姿态倒是毫不客气。其他营护手中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值守的人坐在药柜前清算入出。 池景芸和姜容心里多少是知道秦似珠的敌意,但都是为庵庐做事,多做一些少做一些,更何况是柳郎中叫来帮忙的,那也就没什么了。 这两大箱子草药,长得很是相似,之后也被糊里糊涂地混杂在一起了,今天姜容看见,带着柳郎中来询问,柳郎中也是吓一跳,赶紧叫人分开,话还没说完,就被急匆匆叫走了。 两人弯着腰一点一点辨认,放进相应的盒子,这秦似珠那站站,拿着掸子扫些不存在的灰尘。 “二嫂,五姐,你们在忙什么?”姜斋在心里感受到怒气已经在一点点汇聚,流淌了。 池景芸看见姜斋,起身顺便换了个姿势,手背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腰间,“这有两种草药混在一起了,我们正分着呢。” 姜斋点点头,转身就对秦似珠说,“那你做什么。” 秦似珠扬了扬掸子,“我?” 轻笑了声,“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做,妹妹就别操心我了。” “既然这样,那混在一起的草药,也不该我二嫂和五姐分,那得找出那个不长眼睛的。”姜斋心里根本不信是庵庐的人把药草放错地方,他们经手的药草种类少说有几百种,跟药材打交道也有几十年,最少的也有十几年,才能到庵庐帮忙。 秦似珠脸色一瞬间僵硬难看,随即脸上摆着优柔犹豫的样子:“这怎么好,都是在军营里待了十几年的前辈,当众给他们难堪不好。” 姜斋笑了笑,就像微分划过水面,带起的涟漪,很轻很浅,“也对,总还得留几分脸面不是。” 池景芸没听出来姜斋和秦似珠之间的交锋,她觉得互相帮忙很是平常,姜容倒是看出来姜斋对秦似珠毫不掩饰的不喜。 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姜斋不喜欢的人,她自然不会多加来往。 姜容站出来说道,“现在也到时辰了,杜嫂子那边也需要人手,秦妹妹就先忙着,我们也还有事。” 姜斋三人离去,秦似珠看着才整理出一小半的两大盒子,脸上有些出奇的平静,周围的营护都没有多加在意收回了视线。 秦似珠是没有眼里闪过晦涩的光芒,似恼怒、犹豫、不甘……最后嘴角弯弯,勾起一抹笑。 杜嫂子这边确实快要忙起来了,此时倒还给三人留了些说话的时间。 姜斋放下池景芸和姜容的衣袖,提醒说道:“二嫂,五姐,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总不是那么舒服,我们离她远些。” “我知道的,但是如今都为庵庐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不好撕破脸。”池景芸如今处事标准,就是这件事姜斋喜不喜欢、对姜斋有没有坏处。 姜斋突然想到方才去找江参将那事,如今归京也就在这几日了,要不要告诉二嫂和五姐,她们会怎么想呢,姜斋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是犹豫不定的。 “二嫂,您嫁进我们家怎么多年,您在家里听到过江参将这个人吗?” 池景芸面露难色,这都是男人家要到书房才谈论的人物,夫君也很少告诉她朝堂的那些糟心事,“这个……” 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在的地方是没有听过江参将的,江参将怎么了?” 姜斋心里奇怪更甚,江参将不可能平白对她那么好,几次三番甚至豁出命救她,“那他曾来拜访过我父亲或大伯吗?” “应该没有,我听说江参将这十几年,都没有回过几次盛京,”姜容比姜斋大,姜林苏的一些书房重地,姜斋和池景芸去不得,姜容倒是去过几次,“而且我从来没有在盛京见过江参将。” 姜斋不说话,姜容都没见过,“她”更不可能见过了。 “江参将真名是什么?”池景芸突然问了一句。 “江载,”姜斋其实一直知道,但此时将江参将名字叫出来,耳边总感觉有些奇怪,在心里加紧又多读了几遍,江载,江载,姜斋…… 为什么自己名字的读音跟江参将如此像? 姜斋心下讶异,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取名,“这音怎么与我名字的音如此相像。” 池景芸和姜容如此听见也是心下讶异,池景芸皱着眉头,咬着唇仔细回想,之前没感觉,姜斋读出来后,她感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突然她脸色猛然变了变,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姜斋,急忙又掩下神色,心脏开始不规律猛烈跳动。 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动,姜斋当然看见了,但是她看见二嫂好像没有跟她说的意思,而是转移了话题。 语气牵强而急切,“阿斋,你怎么突然说起江参将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斋没有继续问询,心下却是留了疑惑,点了点头道,“是的,二嫂五姐,不知道你们听说将军可能要回京述职,说明此次蛮族战役的事。” 宣霁归京与她们有何干,还是接话道:“倒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但是空穴来风,不是很清楚。” “将军每次归京都要带上一批人,不仅是护卫,还有随行人员,不论身份高低,江参将也要卸甲回京,他说他准备带我们一起回去,但是此行艰难困苦重重。” 池景芸和姜容都没有因为能够回京而显得高兴,池景芸“可是我们的身份……” “参将说‘只要宣将军带回去的人就没有进不了的,”姜斋知道池景芸担心什么,她也知道二嫂是最想能回京的,她的丈夫和父母兄弟都在盛京城, 尽管如此,池景芸还是为姜斋和姜容考虑,“阿斋,可是盛京真的很危险,那些人吃人都不吐骨头,官官相护。” “二嫂,五姐,姜家的冤一日得不到昭雪,那我们在哪里都是危险的,连这焰麟军营都能从暗处伸出来夺命的刀。” 第一百三十章 肃安伯 池景芸想到前几日的事,脸色变得凝重,叹了口气,阿斋说得不无道理,“阿容,阿斋,你们想回京吗?嫂子都听你们的。” 姜容知道能回京对她们来说是一个好事,也不算什么好事,如今她们无依无靠,手边也没有可用的力量,若是背后之人用她们威胁在狱中的父兄,届时说什么也迟了。 姜容咬着下唇,只问了一句,“阿斋,我们回京能帮到父亲他们吗?” “能,”姜斋点点头,“江参将也在查这件事,而且还有了眉目。“ 池景芸和姜容面上满是惊喜,心中的鼓点上下跳个不停,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姜容的眼眶已经红了,眼里满是激动之色,手指一瞬间抓紧,嘴里喃喃张着还想问些什么,但是想到如今时间、场合都不对,咬着下唇忍住一句话没问。 池景芸没有再开口,冷静一晌,姜容继续开口问道:“那危险会有多大?”姜容想问的是,二嫂和姜斋会不会受连累而有生命危险。 “我也不知道,”姜斋没了解过,在她心里,不管多少困难,归京一事势在必行,摇摇头道:“但是二嫂、五姐,我们没必要过于担忧,我们跟在宣将军身后,一定的保护应该还是有的。” “阿斋,我想回去。”这是娇柔温婉的姜容第一次怎么直白坚定,她要回去,她还有父兄在大牢里,盛京还有她遗落的骄傲。 是生是死,她都要做回原来还有骄傲的姜容,她可以不再做回姜府二小姐。 池景芸看着姜容脸上的坚定,她知道阿容在想什么,“如此,那我们就跟江参将归京!” 杜嫂子已经在一边催促了,三人不约而同掩了脸上的神色,或激动,或讶异,或担忧。 池景芸看着姜斋抽条不少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三个人中,已经是姜斋这个最小的姑娘挑大梁了。 姜斋没有觉察到池景芸的大量和心疼,手上动作不是很熟练,但是始终没有停下。 姜斋面上神色不显,心里却没有想归京这件事,外面的秦似珠让她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突然能到庵庐来,若是杨大嫂能决定,杨二嫂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还有莫名其妙弄混的药材,还有她姓“秦”,也是从盛京城流放到焰麟军营的,之前这个姓氏不会让姜斋起疑,今天江参将提到的秦家,天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姜斋始终相信。 马上便要离开,若是秦似珠安分一些,她倒不会费心动她,但若是非要撞上来,她不介意从秦似珠嘴里撬出来点什么。 随元良现在一脸不爽,什么东西,让他照料些姜容和姜家二房的两个女人,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手段,竟然求到他手下人了。 从盛京送过来的消息,肃安伯世子又送钱又送地产,“贿赂”随元良,还惊动了宣霁。 “听说你最近钱袋子很富啊,”营帐里只有宣霁和随元良,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及了,宣霁翻着书页,说话很是随意 随元良怒目远视,还站起身来踢了椅子腿一脚,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怒火和不屑,“我全部退回去了好吗,还臭骂了他们一顿,什么玩意儿也配求到我跟前。” 想不到随元良反应怎么大,身居高位,而且是宣霁身边能说得上的人,自然人来礼往,无法避免,宣霁也知道随元良性子,越过线的事绝不会做。 “怎么,谁让你怎么生气?”看到随元良这个样子,宣霁莫名舒心,换了一个舒惬的姿势,看随元良也顺眼了很多,前几日差点跟姜斋成的婚约,他明着暗着对随元良冷嘲好几番。 随元良轮廓有棱有角,下颌和下巴生得漂亮精巧,但在焰麟军待了怎么多年,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盛京城有人求到我的跟前,希望我能照顾一些姜斋三人。” 听到姜斋的名字,宣霁不淡定了,“谁?” 随元良不屑地摆了摆手,“肃安伯世子,你可能不知道,狗东西,什么东西啊,要他卖这个脸。” 宣霁直觉随元良表情不对,这件事其实也不大,而且跟如今的计划也不冲突,“其中,有什么隐情?” 随元良噎了噎,含糊说了一句“没什么隐情,之前传他想娶姜家姑娘,舔着脸做什么梦呢。” 宣霁一掌拍在案上,手掌与桌案发出沉闷一声,着实把随元良吓了一跳,最近宣霁就跟个女人一样,时不时阴阳怪气的,“怎么了?” “东西退完没有!” 宣霁突然气势全开,让随元良有些招架不住,“退完了,。”宣霁面上表情明显不对,急忙又说道,“我一会再去看看,一定退完。” 宣霁突然敛了身上的气息,“元良,我们身居险位,一言一行都有不少人在盯着,什么东西该收,什么人不该接触,我不多说,我想你也清楚。” 随元良感觉宣霁有些奇怪,说得话也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可能反驳宣霁,点头应是。 “肃安伯何人,”宣霁既然记不住名字,那显然就不是京城权贵的第一梯队了。 “祖上曾跟着太祖打天下,建了些功,封官降爵肃安侯,但是后世子孙没有拿得出手的,多从文道,如今也只堪堪留下一个伯位,我看这个伯位马上也保不住了。”话里的讽刺简直不加掩饰。 随元良有些了解,这个肃安伯他倒是见过,跟他那个世子也有不解之渊。 “行,你退下,”宣霁拿起手中新上的狼毫,笔下锋利,染墨均匀,配上他最爱用的徽墨,写出来的字倒是不错。 随元良走到门口好像听见宣霁在低骂什么,但转头回去,宣霁嘴唇未动,一派光风霁月的深致,随元良摇了摇头,捂着自己的耳朵出去了。 “什么东西,也想娶姜家姑娘。”宣霁放下狼毫,洁白的宣纸间是几个大字,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 纸团滚落,一个“肃”字沾了灰尘,显在表面滚了几圈不动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全宣旨 李全就着宣霁的力量起来,在朝堂都不怒而威的权臣,此时竟然热泪盈眶。 “将军最近可安好?战役里可受伤?”李全的手背瘦如枯枝,两管凸起的血管好像连接着手腕和手臂,全身瘦得吓人,整个人看起来都硬邦邦的,看着宣霁却说出最柔软的话。 “一切安好,全公公不必担心,”宣霁的手被李全紧紧拉着,骨节细硬得不像话,他才发现全公公老了好多,“公公宣旨,你也好早早休息。” 李全点点头,粗粝的手指抹过眼皮,带走眼角的晶莹。 主军营小阶前,一个头发带着花白的人站在上首,手上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尖细洪亮的声音,除了宣霁,就连江参将都跪在下首。 宣霁站在最前面,看着这道大同小异的圣旨,心中竟有些淡淡说不出来的憧憬,以往并没有多想回去,那些人的嘴脸他早看够了,但是这次,他看见熟悉的黄公公和手里拿着的匣子,心里是有些许高兴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珉王宣霁破蛮族有功……令不日归京,进宫述职嘉许,钦此。”李全用浑浊的眼珠扫过下首的每一个人,好像在警告他们,若是不忠于宣霁,不忠于大昭,他会用拂尘撕碎他们。 李全说完,就走到下首,将圣旨交到宣霁手上,“将军,圣旨您看看。” 宣霁接过,摆了摆手,“都退下,我不日便要归京,以后焰麟军营还要看众位的本事。” 李全站在一边不说话,仿佛没有呼吸般,一眼看过去,他好像已经和角落的黑暗融为一体。 “属下告退,”武将的声音,比文将高出不少,整齐出声,气吞云虎之势。这次随元良也跟着退出去了。 “全公公,天黑露深,你车马劳顿,快回去休息,什么事明日再说,”宣霁一一看过,尤其是左下角的玉玺,抬手递给李全。 李全站出来,知道意思,弓腰接过,脸上的皱纹就像风干的橘子皮,老而干瘪,“将军也早些休息,奴才告退。” 盛京城来的人,不敢随意走动,垂首附立,在主军营外等着李全。 宣霁亲卫看见李全出来,鳞甲在暗夜里滚动作响,“李公公,这边请。” “江参将营帐还是原来那处”一路上,李全也只是问了这一句。 京城来人了,这在军营里算个不大不小的事,但这次,很快就传遍了焰麟军营,姜斋站在隔间窗前,望着外面火把点点,随着来来往往的守卫摇晃,鞋底于石粒摩擦声不远不近地传来。 盛京来人了,那归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姜斋手指轻点窗棂,好像所有事都开始尘埃落定,她竟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盛京城的阴谋陷阱,就像隐在大雾里的毒蛛,小而狠毒,还有圣上不明的态度,但心里没有畏惧,倒是有些跃跃欲试。 那种一步步揭开真相的感觉,姜斋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了,她在遥远的塞北,都能感觉到盛京的密谋在发酵,人心正在不轨地想要置姜家于不复之地。 未来是生是死,姜斋不知道,但越是向往光明,就得不畏惧黑暗。兵来,她将挡,水来,她土淹。 姜斋听见风敲在窗棂上的声音,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切都那么清晰明切,声响渐渐清晰,如同在拨雾开云。 在这个军营里,人人都在为宣霁归京同喜高兴或难过不舍,但是人心各异。 秦似珠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感觉四处都漏着风,心里却热血在沸腾,她咬着被角,牙齿在下面咯吱作响,在深夜里显得十分瘆人。 “打听到什么了吗?”隐在暗处的人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尖利的眼,声音嘶哑难听,一声一声割在刀口上。 秦似珠没有在别人面前的从容和温婉,她弓着腰,身体瑟瑟发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们好像也什么都不知道,平时也没有谈论什么。” “就是说什么都没打探到,”轻缓的问调,明明没有太多危险和令人恐惧,却让秦似珠立马跪瘫在地,手掌撑在地下发抖。 眼睛含着大颗的泪滴,“大人大人,你再等等,我一定……” “我等你,宣霁都要归京了,若是你什么都探不到,什么都做不了,你还想回盛京?做你的春秋大梦。”男人一脚踢翻了秦似珠,头磕在墙角发出“咚”的一声。 这里漆黑不见五指,呼吸的声音吐出来都隐在了浓稠如墨汁的黑暗里,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也像掩进了坛子里。 秦似珠在角落瑟瑟发抖,她听见喘气的声音,听到开门离开的声音,还有男人离开前最后一句话,“没用的东西,你就老死在这里,姜斋三人不日可就要回京了。” 秦似珠听到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离开的身影,指甲抠在地上,几根手指的指甲已经被大力撬开,但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指尖还在用力。 “不不,凭什么,凭什么!”秦似珠眼里含着恨,不甘的阴狠就这样爬上眼睛,淡薄的月光照进来,苍白的脸和眼里的红显得分外瘆人。 秦似珠趴上床,眼睛死死盯着房梁,下唇已经溢出血来,“我要跟将军离开这里,我要将军……” “参将何处?”李全清早走出的第一个去处就是江参将营帐,他瘦削的脸上是久违的高兴,手里还提着两壶好酒和一个茶包。 李全走到帘帐门口,附身到千俞耳边,低声道:“通报参将,说有故客求见。” 千俞认得这个每次来军营宣旨后,都要找江参将大醉一场的人,他离开后,江参将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所以他很不喜欢李全。 但他还是去了,因为江参将看见他会高兴。 江参将听见“故客”,就掀开被子下床,果然看见李全站在外面,几年不见,他萎瘦了好多。 “李全,”江参将指着全公公笑,双方一对视,都笑了起来,笑得声音不大,喉腔里甚至还有心酸。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遇见姜斋 盛京城有一个魔力,就像一个漩涡,能将所有都卷进去,吐出来令人趋之若鹜的权力,更多人进来,却不见人出来。 随元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回成为其中一个,他也有放不下的牵挂,一瞬间,他懂得了姜斋三人做出的抉择,就算逃得再远,都有一种无形的拉力,时间越久,力气越大,最后绳绷断,心里自此没有归宿。 随元良低着头,踢走一块碎石,他才不配质问姜斋。 寒风而过,吹在脸上终于不再刺骨,在边塞更远的地方,山顶野花遍野,吹过来的是拂面暖的春风,焰麟军营角落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但她就是能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活下去,绽放出自己的美丽。 姜斋已经快走到江参将营帐了,远远的,她看见几个眼生的人,逐渐走近,姜斋认出来了,新来的人是盛京的官差,鞋底黑边红帮,在京城官职还不低。 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里面的人是谁?随身侍卫竟然是圣上的近卫,京督府。 随元良在后面跟了上来,站在姜斋身边没有再说话,他往江参将营帐处看了一眼,知道是谁来了。 “李全,宫里的人,江参将在盛京的好友,在这个军营里,他只瞧得上两个人,一个是将军,另一个就是参将。”随元良突然就想通了,其实他们的方向并不歪斜,相反走的还就是一条路。 姜斋回想着原身的记忆,基本没有线索,只是混乱听过几次名号,李全离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有些远。 “他连你都瞧不上?”姜斋简单一句,随元良感觉自己才搭好的城池又裂了。 随元良有些气急败坏,打不得骂不过,“姜斋,你对我越来越尖酸刻薄了!” 姜斋笑了笑,在这无色的边塞分外潋滟,这一笑,好像能看见春日野花遍野的场景,泉水融化划过石板的声音,明明粉黛未施,珠翠未佩,一件旧褐色裙袄,可就是那一笑,千金难换矣。 随元良突然想到姜斋的真容,感觉她确实挺有先见之明的,现在隐在黄皮底下,轻轻一笑都可摄人心魂,若每日顶着那样一张香培玉琢的脸在军营里走动,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他是来找江参将叙旧的?”姜斋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营帐,寒风不算刺骨,威力也不小,帐帘边沿的竹木咚咚作响。 随元良也转过头,声音沉了下去,“差不多,还会说些如今朝堂的事,东聊西聊,反正江参将几个晚上又睡不好了。” 姜斋正想说什么,帘子松动,一个干瘦的人影走了出来,头发一丝不苟的攥在一起,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看不清相貌,薄成利刃的嘴唇生人勿进。 离得不远,姜斋和随元良都不想和这位公公打照面,低垂着头,可是没想到李全径直往这边走来。 随元良不得不抬起头,扬起一个好看拘谨的笑,双手抱拳,“李公公近来可好?” 李全扫了一下拂尘,远远近近站着,嘴角一个最大程度上的笑,“随大人见外了,以往见着我恨不得跑开,现在竟也看这些虚礼了。” 随元良直起腰,说了一句,“礼不可废。” 李全眼皮耷拉下来的眼睛,眼珠转向随元良身边的姜斋,灰扑扑的褐色棉袄,五官倒是可看,脸太些黄,应该是焰麟军营后厨打杂的。 李全见过姜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李全已经完全认不出来。 眼睛从两人身上收回,略微点头,就从随元良身边走过,已经走出几步了。 随元良扯着姜斋的衣袖往前走,“姜斋,去看看参将。现在……”话还没说完,余下的噎回喉头了。 李全枯瘦的手抓住随元良拉住姜斋衣袖的手,随元良动不得分毫,感觉手上力气加重,手上的衣袖开始渐渐脱力。 随元良转身撑起一个疑惑不解的浅笑,李全的眼神比塞北的刀子还刮人,他已经没看随元良了,上下打量着姜斋,眼中的探视赤裸裸到不加掩饰。 姜斋毫不回避地直视李全,眼中的打量也是不加掩饰,只是比李全含蓄些。 “你是姜斋?”相反的,李全语气里并没有锐利,只是满满疑惑。 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李全的眼神往姜斋掩在衣领下的脖颈看,那里是李全亲眼看着带上去的项圈。 姜斋往后退了一小步,与李全拉开距离,虚虚一礼,“我是姜斋,李公公安好。” 姜斋话音刚落,李全斩钉截铁一句,“你不是。” 此话一出,三人都缄默了,随元良想说话却不敢明着反驳李全,姜斋心里在点头,面上却很是平静,李全看着面前这个大相径庭的姜斋,眼神渐渐锐利。 “拿下,”李全一句话,后面跟着的侍从脚步移动,他们没有佩戴刀剑,但是移动的脚步和轻缓的呼吸都证明他们徒手,要抓的人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姜斋没有动,她知道李全没有证据和由头,且她就是姜斋。 随元良手已经开始和李全枯瘦的手使劲了,李全的手像是两根树枝加上一层皮,咯得深疼。 “李公公,你这是干什么,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胡说一气,这里是焰麟军营,她是什么人自然是经过重重筛查的。”随元良手下用力,也顾不得了,身体往后一撞,将姜斋牢牢护住。 李全看着随元良这样,心中的怀疑更盛,随元良身份敏感,还是将军身边的近人,如今自己提出怀疑,竟然二话不说就与自己作对,这个姜斋身份更加可疑了。 “随元良,让开,否则你就是同犯,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李全五指成钳,直逼姜斋的咽喉,拂尘在风中猎猎起舞,张牙舞爪而来。 后面的侍从已经把随元良围了起来,几个回合下来,随元良脱不开身,李全已经朝姜斋袭去,周围渐渐聚集了些人,守卫也从四面赶了过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随元良是军营的将官,李全是宫里代表圣上来宣旨的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李全察看 “一个深闺小姐,家里突遭变故,自己被流放千里,前途坎坷,监牢里我见到的姜斋连头都不敢抬,可是你们看这个姜斋,将军都坐在这里,脸上可是有一点惶恐?” 李全这人做事有时是出格了些,但绝非无理取闹之人,宣霁没有看姜斋,因为姜斋能从他眼里看到得更多。 “可有证据,”宣霁按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对结果如何一点也不担心,好像她是不是真正的姜家六小姐,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姜斋。 “有,我方才想起,官家小姐被流放或充妓,脖颈都会有一个墨色项圈,当时恰好我也在,那项圈是若是蛮力损毁,势必不能完好拿下来,只须得我一看,立见真假。”李全回想当时,那个项圈他还见过,这是如何都错不了的。 营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姜斋的脖颈上,宣霁打破瞬间的凝滞,“姜斋,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姜斋几步上前,沉默半晌说道:“我不是姜斋,”营帐里因为姜斋这五个字时辰停滞,鸦雀无声,李全拂尘颤抖,马上就要染上血迹,随元良桃花眼开得欲裂,紧紧盯着姜斋。 江参将只是抬头,宣霁神色不变。 “那我是谁?” 又一句话打破了禁滞,李全眯起眼,随元良吐出一口气,剜了姜斋一个白眼,江参将无奈摇着头,宣霁嘴角带上笑意。 所有人都以为姜斋是开了一个玩笑,没人知道的是,其实她说的是真的。 姜斋这边继续说,“李公公若是不信,您可以看我脖颈上的项圈,若是您污蔑了我,那您可得承认您眼拙了。” 语气不咸不淡,但最后一句每个字都能把李全气得半死,李全在宫里待了大半生,什么人鬼没见过,眼前这个姜斋绝对不是盛京他见过的姜斋。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把手伸进焰麟军营,他得好好查查。 江参将心里不愿意,但是若是不让李全打消疑虑,不知道还要节外生多少枝,“其实没……” 李全不知道为什么三人都暗暗向着姜斋,但是她若是真有问题,自己怎样都会了结了她,“好,若是没问题,咱家也绝不污蔑你,自认眼拙向你赔礼道歉。” 姜斋屈身施礼,脸上还带着浅浅笑意,看得却不真切,“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向我道歉还是不合适,公公记得姜斋这个人就好。” 这个话是真给李全脸了,确实也是看在江参将面子上,要不然她有不少方法让李全丢份。 姜斋动手将领口微微往下拉,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十分晃人眼睛,“等等。” 宣霁站起身,径直走到姜斋面前,高大的身姿将姜斋遮挡得严严实实,姜斋仰着头看着莫名生起气来的宣霁,“去屏风后面。” “去,”江参将看着姜斋温声说道,摆了摆手,后面有一个山水屏风。 姜斋颔首,发丝掩映下的白皙一览无遗,李全走到屏风后,宣霁也站在屏风斜边,无所顾忌地承受里面的视线和外面的视线。 没人敢问出声,江参将也没有多想,以为宣霁是出于万全考虑,随元良则有一丝奇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是转瞬即逝。 姜斋把领子掀开,露出修长秀美的脖颈,李全是个阉人,从小又是在宫中长大,服饰过不知道多少后宫妃子,对于这一幕也是见怪不怪。 宣霁的头猛地狠狠转开,刚好在视线盲区,外面的江参将和随元良都看不见,李全的心思都在姜斋的脖颈上,都没有发现宣霁的失态和异常。 感觉那处雪白就在他的眼角边晃悠,宣霁气息乱了,可那副景色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一粒落在干草上的火星,瞬间燃起大火,把宣霁热得面红耳赤。 姜斋整理衣领,感觉到李全的手扶着项圈上,细细摩挲着上面若有若无的花纹,脸色满是凝重,干瘪的面皮皱起来,几层紧紧挤在一起。 枯枝般的手指偶尔会挨到姜斋的脖颈,手指冰凉,姜斋不受控制偏开了头,远山眉也微微皱起。 姜斋没说什么,宣霁却是先皱了眉头,指骨敲了敲屏风边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看清了吗?可以出来了。” 李全恭敬地看着宣霁,还是放下项圈,先走了出去,在外面脸色黑沉着不说话,随元良一看李全这个表情,就知道是他搞错了。 姜斋伸手整理领口和有些凌乱的发丝,一缕黑亮的发丝掖在棉衣里,宣霁上前伸手轻轻握住那缕发丝,往外缓慢掖了出来。 姜斋当时略微僵住了,这个动作太……亲近了。 宣霁面上毫无异色,好像不知道这个动作带来的异样,自若地放下手说道:“快些出来。” 转身,随元良站在拐角,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手臂在袖子下颤抖,嘴角不断拉扯,正想说话,宣霁已然沉声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随元良在心里狂吼,“你他娘又在干什么。”但是在宣霁的眼神压力和内心的震撼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全阴沉着脸,但是再如何那个项圈也是没有错,姜斋真的是姜斋,那真的是他看错了吗? “如何。”江参将见李全这副神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但是他想让李全当众承认,打消宣霁心中可能有的猜疑。 这时候宣霁和随元良先走了出来,姜斋的手僵硬了一瞬间,也没有多想。 “项圈是对的,”李全看着姜斋,他一点都看不出来,当时那个在监牢哭叫害怕得不能自已的姜斋,“但人不对”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他不能用一个人的猜测去怀疑宣霁和府牢的能力,“但我方才见随大人一直挡在姜斋面前,当时我只不过是想问问就与我要大打出手,这是为什么?” 李全这次不是针对随元良,随元良可以说是宣霁的左膀右臂,他万一有了什么心思,后果不可预计。 随元良还在神游中,根本没听清李全在说什么,只是听见李全提到了自己,抬起头迷茫地问了一句,“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查人 果然秦似珠永远不会让姜斋失望。 后厨往日锅碗嘈杂的声音不见,所有声音都仿佛浸在了潮湿的棉花里,一举一动都运送到极致,不敢发出声音。 姜斋走到小厨房内,这里常年烧着火,气温较高,在里面活动着,不一会手脚就热起来了,二嫂和五姐手上的冻疮都好了不少。几口大锅,今日只有最边上的炉子燃着火,没有往常快到饭时的手忙脚乱,今日可以用清冷来描述。 一个大架子上放着碗筷,各种陶瓷盆碗,边上密集挂着辣椒、大蒜…… 里面只有池景芸和姜容,脸色凝重地收拾饭蔬,眉心皱出一点细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都下意识抬头一看。 “阿斋,”池景芸拍了拍手,五指间都沾着灰,急忙走上前。 “庵庐是出什么事了?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怎么密麻跪了一院子?”自从上次姜斋险些遭害,池景芸就对身边这些事格外敏感,生怕那火一不小心就烧到姜斋和姜容身上了。 姜容也走了过来,她开始还听到几耳朵的议论,鲁太医发了怒,庵庐上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议论。 姜斋拍了拍池景芸的手,指尖触手冰凉,“二嫂,你别担心,就是庵庐药包弄错药了,现在鲁太医正找人,幸好药没流出去。” 池景芸听完还是没有松开眉头,反而抿着嘴唇问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不知道,无意或是有心,最后都是逃不过的。”鲁太医这关不管过不过得了,宣霁和随元良那肯定会把人找出来,如此数量,无意应该在宣霁那里是说不过去的。 姜容看着支拉起来的窗外,莫名想起不久前,药箱里的药相混之事,那件事与今日之事是否有联系呢,是有谁在背后操纵吗? 外面的排查还在继续,一阵一阵响起声音,人声和风声,嘈杂地混合在一起,有时安静得仿若无人。 天边开始飘来暗云,一层一层堆叠,不一会就浓云滚滚,风猖獗在昏暗的天地。外面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佩戴的刀剑与鳞甲相撞发出的沉闷声。 池景芸和姜容动作开始僵硬,在这里的人,不会有谁不熟悉这种脚步声和撞击声 “这……这怎么都惊动将军了?”池景芸走到窗前,不敢探出头察看,只敢侧耳听听声响。 脚步声一道一道地越来越近,好像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就好像只能承受虫鸟的浮萍上迎面而来一只大船,躲不开,避不了,还没到就可以感觉到那惊涛拍浪之势和无可抵挡的无力。 宣霁坐在上首,所有人都把头埋得极低,瑟瑟缩缩地抖个不停,恨不得就此消失,或者变成一只虫蝇,将军看不见自己,免去可能即将就会到来的心头一箭。 庵庐几个主事的人,都胡须花白,年过半百,却不敢有丝毫迟缓,小跑到下首,颤巍巍地跪下。 以往宣霁怜看他们年事已高,直接就免了他们的跪礼,且在这苦寒阴凉之地,平日待他们也极为丰厚,可是今日宣霁坐在上首,平淡无波的脸 秦似珠一改前态,直起腰愣愣看着宣霁,眼里迅速积起泪水,幽怨地看着宣霁,好像自己平白受了多大委屈,宣霁的眼神却不王别处多瞧。 “有结果了吗?”宣霁声线无波无澜,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面上的淡然都让人感觉到宣霁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鲁太医根本不敢欺瞒,他知道宣霁有多在意庵庐的安全性和可信任度,这里是焰麟军最重要的一层后防,出了这个事,就赶着给宣霁报上了,想着能不能在宣霁到来之前,问出点什么,能保住更多人。 鲁太医看着下方跪着的营护,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倒是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这些孩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恶毒的种子 第一次正眼看着秦似珠,犹如铺天盖地而来的网,将秦似珠牢牢禁锢在蛛网中,一点没有挣扎的意思。 随元良心下也一凛,姜斋是不可能让人占到她的便宜的,但是那个姑娘柔婉,受了委屈也不一定会说。 秦似珠心里如鼓槌打在牛皮鼓面上,心口跳动的频率,声声入耳,让秦似珠快要昏厥,将军居然怎么在意她。 “我……我不知道,”秦似珠愣愣地看着宣霁,在宣霁的脸上流连忘返,鼻梁高挺,下颌轮廓流畅立体,看着人的时候本是冷淡疏离的气质,却平添了几分多情。 宣霁眼里滑过一丝厌恶,带着野心的爱慕,这是他最厌恶的。 “下去。”宣霁摆摆手,心里也反应过来了,那人什么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秦似珠跪伏在地,眼泪像落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梨花带雨之势,却咬着下唇不肯哭出声,眼睛周围通红,显得自己很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样子。 “将军,似珠不敢居功,但是能否求将军一个恩典。”腰肢舒展,女子的曲线就这样毕现,头发往下扑散下去,秦似珠心机地露出脖颈后一点肌肤。 但是不细腻,也不白皙,宣霁没有抬头,只是余光一眼,脑海里马上想起那人香培玉琢的样子,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就这样静待盛开着,清风就从远方慕名而来。 “说,”宣霁起身,长身玉立,衣角在地上一扫而过。 秦似珠赶紧直起身,掖了掖眼角的泪,“似珠多谢将军。” “我本盛京人氏,在家中不受宠,衣食倒也不缺,家中犯了错,我也无可厚非该受罚,但是……” “你想怎么样快点说!你当我们是无事妇人啊,听你在这罗里嗦。”随元良实在受不了了,这种女人在盛京一抓一大把,说得自己高风亮节,但是争宠手段使起来倒是一点不含糊,她是什么东西,真是一眼望到底,还在这声泪具下的唱戏,真是鸡皮疙瘩掉一地。 随元良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秦似珠眼泪包在眼眶,可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眼含期待地看着宣霁,心里无限希望。 “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下次再说。”宣霁弹了弹袖口,知道下面跪着的女人想要什么,她前来检举揭发,殊不知她身上也有不少疑点。 秦似珠讶异地看着宣霁,错过了这次机会,哪还有下次啊,但是一个念头又马上呼之欲出,“下次?”难道将军是还想再见到我,而且是在将军的主军营里召见。 还想说什么,宣霁和随元良已经跨出门口了,不留下一片衣袖或者任何只言片语。 秦似珠心下狂喜,心底深处的犹豫和畏惧被压倒,到时自己留在将军身边,还有谁敢随意欺侮她,那人到时也会是自己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宣霁在上首坐下,两个气息凌冽的亲卫,全身包裹在麟甲里,只露出一双没有冷漠的眼,强硬地拖着跪在右边,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男人的脸一下紧贴在地面上,眼里是惶恐讶异。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辩白求饶的话,亲卫已经把那人嘴捂住拖走了,两只脚无力的垂曳在地上,脸上还有说不尽的震惊,眼球快要从细小的眼眶里挤出来。 秦似珠扶着庵庐的门框,看着男人被拖走的狼狈样子,全身都是解气的快意,就凭这个倭瓜矮小、没权没势的男人,还敢肖想自己,真是活该! 那人的交代,使力将自己送进庵庐,接近鲁太医等人,套出姜斋手里的药方,却不想自己连普通药方都碰不到,无奈那人又让自己换药,虽然只是一个小漏洞,这才是第一次,徐徐图之也能使不少绊子,连带着姜斋那三个女人! 以后再试看效果如何,没想到之前本来是换了箱子,姜容都能轻易发现,让她知道这件事行不通。 天无绝人之路,那个嘴角长着黑痣的男人,三十岁还没娶妻,长期在庵庐负责包药,在这里还能说得上话,自己只是略施小计,他就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听之任之。 昨晚自己晚留下来,嬉闹之间打翻了白前和白薇的药箱,把药箱上的字条换掉,神不知鬼不觉,药包里的药也随之用错了。 恐怕那人蠢笨的人,现在都想不明白,但是能助自己归京,他也算有点作用。 秦似珠头埋得极低,遮住上扬的嘴角,她就知道,自己的青春容颜不会埋没在这苦寒边界。 姜斋虽然不知道秦似珠在里间跟宣霁说了什么,但是秦似珠倒是像达到自己目的一般。宣霁好像说了句,鲁太医等人纷纷互相搀扶着起来,跪在后面的人如同劫后余生,对着宣霁感激涕零。 宣霁和随元良相继离去,走之前与姜斋目光对视,竟把姜斋灼烤得先移开了眼。 秦似珠这时候也注意到姜斋,看着她无事无灾地站在一旁,心下又开始不平衡,就该使些计让姜斋也来感觉一下膝盖跪在潮湿地面上的苦疼和粘稠,看她还不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恶毒的种子从来没有在秦似珠心里消散过,只是随着不甘心和不平衡愈演愈烈。 宣霁和随元良往外走,一走出庵庐的大门,随元良就深深地吐了口气,俊秀好看的眉目舒展开来,“太恶心了,真太他娘恶心了。” 宣霁走在一边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眼前那双好看靓丽的眸子好像还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点头、示意。 随元良啦着,在这个焰麟军虽说都是糙汉子,但也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想到角落里还藏着一粒老鼠屎呢,“明庭,你说那个女人咋那么能装啊,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我只看了一眼,野心倒是不小,却没有点真本事谋略,这个人你注意点,我不想在归京之际再横生波澜。”宣霁根本没有把秦似珠放在眼里,那些小心思全部清楚写在她丑陋的脸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拿出银针 随元良点头道是,“我会多加注意的。”脚步声声音越传越远,渐渐消散在这条小道上,所有的不为人知都在透风的断墙后发酵衍生。 经过这一场大乱,庵庐所有人都惊疑未定,互相搀扶着起来,人群中已经有小声抽泣的,大多数人眼里都含着泪花。 鲁太医脸色依然凝重,敲着黑木桌面,发出闷响的“砰砰”声,下方瞬时安静下来,低低的小声切语也瞬间消失,低垂着头独自感受劫后余生。 “此事查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也与我治下不严有干系,往后我必当对庵庐从严管治,不想再待在我庵庐的现在就可以走,但是留下了再敢存着心思,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鲁太医声音已然听出老势,但是其中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气势犹存,下方没有一个人敢多言,更不敢提离开,离开庵庐这个焰麟军营最安全的地方,死期都不一定。 身体的发虚和晕眩,鲁太医清楚地知道自己老了,才跪了怎么一会儿,膝盖,腿都受不住了,要不是柳郎中搀扶,他恐怕现在已经倒下了。 他不想离开,但是庵庐他已经没有精力掌管,这次出了怎么大的事,将军已经算网开一面了,往后再出现一次,万死也难以辞咎。 “必当全心为庵庐做事!”声音四下,显得不是十分整齐,但是细看下首都在发声,在人迹罕至的塞北,他们找不到更好的避身所。 “把东西都收拾整理好,把庵庐里的药上下再察看一遍,没做完谁都不准走,”鲁太医声音里已经有颤抖了,尾音显得断续,嗓子眼里也好像灌了寒风,声带撕扯着。 姜斋站在几丈外,她静默而立的模样,带着女子的仪净体闲,柔情绰态。院子的人被分成两派,一派辛苦打扫、整理,做到物归原处,一派又得把药箱摊开,将包好的药包一一打开。 池景芸和姜容都走上前想帮忙,鲁太医被柳郎中搀扶着才能站立,走了过来对三人摆摆手,示意她们过来。 苍老的声音压低声音,更显虚弱,“你们别跟着忙了,就在厨房看着火,这里太乱了。” 池景芸心下一阵难受,伸出手虚虚搀扶着,“太医,您,还好吗?” 鲁太医嘴角抿得笔直,胡须都显得坚硬无比,骨架撑起厚重的衣物,却扬起一抹笑,随意摆了摆手,侧过头道:“无碍,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姜斋沉默站在一边,看着鲁太医沟壑纵横的脸庞,一道一道刻出衰老,身体内部其实也像漏水的瓮,到处都是多年积累的伤痛和疾病。 终年寒冷的边塞,鲁太医也已经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三人谢过退下,姜斋听到鲁太医无力支持重重坐到椅子上的声音,以及飘散于风的无奈叹息。 杜嫂子已经回到厨房了,方才她们几个后厨的人也被叫去盘问了一番,倒是没吃什么苦头。 后厨里也是凝重的气氛,谁都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样子,现在却只能自己品味死里逃生后的恐惧和庆幸。 今天的时间在庵庐被掰成两半,过得十分缓慢。 厨房的事不多,姜斋跟杜大嫂说过几句,一人回到庵庐的隔间里,在经过大堂的时候,没多久,一道声音从暗处传来,叫住了她。 “斋妹妹,”声音娇媚带着没有撕破脸的友善,语气里还带着故作的讶异,里面的炫耀得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秦似珠施施然从后面绕出来,怎么一眼看过去倒是很扎眼,毕竟在这里穿春装的不多,直接朝着姜斋走过来,好像就是在这里等着姜斋似的。 姜斋耸动鼻翼,空气中有劣质的胭脂水粉味道,混杂在药香里,很是难闻,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与面前的人拉开距离,“有事吗?” 秦似珠也注意到姜斋退了几步,心里的快意快要盛出来了,她这是害怕认输了。 “当然有,”姜斋才说完,秦似珠就迫不及待说道,向着姜斋又走了几步,在姜斋面前她连一点伪装的心思都没有,她就是要这个千娇百宠的小姐知道,她秦似珠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好! “别再走近了,直接说。”姜斋最近长高不少,和秦似珠身量差不多,直视着对方气势外漏。 秦似珠越走越近,味道也越来越重,姜斋心下一场火气就这样没有缘由地冒了起来。 秦似珠无辜地眨了眨眼,脚步停下没有再靠前,挑着眉问道:“妹妹,今天怎么没见到你啊。”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吗?”姜斋直接了当呛住秦似珠,秦似珠脸上僵硬了一下,对着姜斋很是包容地笑了笑,像是姐姐包容不懂事乱说话的妹妹。 姜斋皱起眉头,这个人是脑子缺根弦吗?看自己尊若菩萨,视别人秽若粪土,什么话都能自己上演一出大戏。 “今天将军召见了我,许了我一个请求,”秦似珠故意停下来,想看看姜斋脸上羡慕嫉妒的神色,但是等了几个呼吸,姜斋就是一脸平静回望着,不催促她说下去也没有表示出什么。 她一定在心里嫉妒我,秦似珠语气急迫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斋挑了挑眉,心下知道秦似珠如今的心理了,莫名好笑。 就这样姜斋还真笑出来了,“是吗?这个我真不知道。” 为什么总有人把自己放在高若悬堂的位置,觉得别人都该让着、捧着、嫉妒着、羡慕着。其实自己的灵魂已经低进尘埃里了,靠别人才能得到快乐的人,本身就是个笑话。 “因为是我找到了在庵庐使坏的人,将军还会带我回盛京,你知道吗?” 姜斋已经不想再跟秦似珠周旋下去了,插进秦似珠的话头说道:“好,我现在知道了,恭喜。” 这个秦似珠倒是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姜斋径直走到隔间,从角落的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整套银针,挑拣出几个瓷白的药瓶。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个被秦似珠揭发的营护,说不定只是个替死鬼。 最近军营里传出宣霁归京的消息,全军上下更是晃荡,里面不免就有人浑水摸鱼,借机生事。 姜斋收拾好能用上的一切的防身物件,她有预感,此次回京之途必是暗像丛生,但回京之后的日子才是磨难的开始。 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庵庐里面显得更加安静了,风声鹤唳般,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战战兢兢地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这段时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中间李全来过一次,姜斋正在整理药材,做一些急用的伤药。 “参见公公,”鲁太医抬手弯腰虚虚一礼, 李全扶住鲁太医,“阔别几载,你也同我生分了。” 鲁太医和李全从前都是为宫里贵人做事,关系不比别人。 “情分还在,礼数还是不能少的。”鲁太医笑着点头,顺着李全的力度起身,“今日来,可是有事?” 李全点点头,负手立于庵庐内,鹰利般的眼睛四下逡巡着,这时候谁都不敢抬头,埋头手下更加利索地干着手上的活。 靠近鲁太医,低声说道:“姜家那几个人在哪?” 李全心里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想着亲眼看看姜斋与池景芸相处的样子。 姜斋是个小狐狸,池景芸可不是一个会演戏的,姜家夫婿被抓走之前,最后说的都是护好这个妹妹。 听到李全要见姜斋几个,鲁太医喉头一噎,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回李全,被李全盯上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好像注意到鲁太医的迟疑,李全微眯着眼睛,淡淡开口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鲁太医笑了几声,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李全,希望可以从从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不知道您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往前都是故友,看看罢了。”李全摇摇头,脸上显得愈发高深莫测。 看到被鲁太医带来的李全,池景芸掩下心中的讶异。 “公公,”带着姜容委身施礼,想不到在这里能看到盛京的旧人。 池景芸和李全在盛京见过几次,姜家鼎盛的时候李全亲自来姜家宣旨,就是池景芸接待的,之后姜家落难,李全也来看过她们。 霎时见到池景芸和姜容两人,李全心里是讶异的,姜家才出事那会儿,姜家的女人天塌下来一般,惶恐不安,现如今到了这里,看起来比在盛京还要有精气神儿。 虽是粗布麻衣,珠钗不点,没有他想象中自怨自艾的样子,那股子气度倒是犹存。 李全犹一点头,缓缓说道:“免礼。” 暗暗打量着,脸上不动神色问道:“不知道家中六妹妹如何?咱家受京中贵人所托,特意来见见三位。” 李全没搪塞玩笑,昭帝在来之前,特意宣他,让他去见见姜家被流放的那几个女人,最大程度,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看了看周围,盆里还有些未洗的碗筷,注意到鲁太医对三人的态度,如今的日子是再好不过了。 “见过李公公,”姜斋从后面出声,到前施礼,不急不缓,颇有大家气度。 与李全视线对上,姜斋颔首示好,落落大方。 池景芸这时切切出声,上前一步刚好把姜斋遮挡住,“不知公公有何吩咐,听凭差遣。” 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地心中怀疑消了小半,对亲人下意识的保护是骗不了人的,况且池景芸也没有必要保护不是姜斋的人。 “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三位不日便要归京,想奉劝三位,勿生事可保平安,人各有命,都是逃不过的。” 暗含敲打意味,三人跟随宣霁回京,便不要惹麻烦。也是看以往的情分,对三人的劝慰。 说完就离开了,匆匆来去,好像来这只是为了说几句话。 姜斋率先起身,扶起池景芸和姜容,“二嫂,五姐,不日便要回京,收拾些能用的东西带上。” 池景芸紧紧握住姜斋的手,眉目紧蹙,“阿斋,这李公公来此是何意?” “不管是何意,该做的我们一定要去做,不该做的我们也知道,没什么干系的。” 姜斋轻声安慰着,对于李全的警告不以为意,不生事不代表事不来找她们,只不过兵来将挡罢了。 且就凭大昭如今的局势,一场爆发势不可挡,无法避免。她们若是不奋起反抗,恐怕只能成为板上任人鱼肉的羔羊。 姜斋不清楚具体归京的时间,只能趁着时间,再去给随元良号一次脉。 不清楚随元良的营帐,也不敢随意乱走,随着宣霁不日便要回京的消息传出,军营上下更加戒备森严,抓住形迹可疑的人,如何都要褪一层皮下来。 去到江参将营帐说了一声,江参将便派千俞去请随元良了。 “丫头,听说李全去见你们了?” 姜斋点头,心头正想着方子,顺着江参将的话,回答道:“李公公说了一席话便离开了,无事。” 江参将闻言不由一笑,他还想安慰些姜斋,毕竟李全看起来还是很唬人的,“他说的话,听一半扔一半就得了,无需多想。” 姜斋心想正应如此,“参将说得是。” 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为宣霁回京做准备,到底是做哪方面准备不得而知了。 现如今只得小心再小心,其中的牵扯姜斋还不是十分清楚。 “参将,随大人到了。”千俞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一如既往的恭敬。 “让他进来,”也许是前面几次大难让随元良收了心,磨练了性子,这些日子做的事还像样子。 江参将对近日随元良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元良,过来号脉”,江参将招呼道。 进入帐子看见姜斋,随元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下不得,以前对姜斋百般捉弄看不起,如今都换成大耳刮子还给他了。 如今每一次见到姜斋,随元良都有一种再活二十年都玩不过姜斋的想法。 悄悄咽了咽口水,头皮竟不知为何微微发麻,“来了。” “如今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再犯。”一瞬间,江参将的语气凌厉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上路 随元良在江参将面前脸上还是以往吊儿郎当的笑,回答这话时是少有的认真,“犯病的时间在减少,中间差的时间也在增多,我都记着的。” 看到随元良这个样子,江参将是一眼也不想多看,扶着头道:“你再来让阿斋给你号号脉,别到时候在外面丢了焰鳞军的人。” “好。”随元良笑得有些僵硬,其实对自己的身体随元良还是关心的,自从那事之后,早晚一脉就成了日常,最近才开始三天一次的。 但是为了让江参将安心,随元良伸出手腕,有些闪躲姜斋看过来的眼神,冰凉细腻的肌肤放到随元良手腕上。 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身体一下子僵硬如石,忍耐着把手抽出来的冲动,端起茶杯掩饰脸上的表情,和往外偷瞄的眼神。 姜斋手兀自收回,随元良如同大赦一般,还没来得及说话,随元良已经谢礼狂奔出帐了。 姜斋手上还有一瓶清肺祛毒的丹药,也没来得及给。 “随参将是有急事吗?” 江参将只剜了一眼,“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边,随元良直直狂奔到宣霁的主军营,脸上好似还有惊魂未定,商量着近日返京的事宜。 “你怎么了,方才去了哪里?” 宣霁闻到到了一股子药香,很淡却始终在他鼻尖散之不去。 “才从江参将营帐出来,路上跑得急了些。”随元良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高挺的鼻梁,鼻尖泛着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可遇到了什么人?” 宣霁话才一出,随元良就一激灵,立马斩钉截铁的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自从知道宣霁的心思,和明白自己的心思,随元良才懂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以前他如此嘲笑挖苦姜斋,都是为以后的自己作的死。 东西南北风,都没有枕边风厉害。 宣霁蓦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意味不明道:“真的?” 随元良霎时心虚了,抿了抿薄唇,笑得有些牵强,“军营就那么大点,我能遇见谁呀。” 宣霁勾起嘴角点点头,下一刻就召来守卫。 “方才可有什么人来过,”宣霁耳聪目明,听到帐外有细碎的说话声。 守卫屈左膝在地上,一板一眼道:“江参将的小兵来过,送来一瓶药,他说‘随大人方才走得急,姜姑娘号完脉还有一瓶丹药没来得及拿’。 宣霁就似笑非笑看着随元良,淡淡不语。 “呈上来。” 莹白的瓶身在宣霁手里打着转,一圈又一圈,简直就是在打击随元良的心理防线。 宣霁甫一开口,“随元良……” 随元良突然一拍椅把,这时候军营里没有别人,在营帐内走来走去,气急败坏道:“得得得,我不就是怕你误会吗,再说就是号了个脉,本来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面说着,一面往帐帘退,说到最后,突然一掀帘子,头先腿后地冲了出去。 营帐里只有宣霁一个人了,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洁白的瓶身,看着挂在瓶口上的小牌子,红绳挂着,簪花小楷,煞是好看。 “来人,将药交还给随大人,不得有误。” 这天天际浓云滚滚,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大地上开始现出利剑般的光芒,苍茫的雪顶皑皑于云巅,雄鹰低鸣盘旋着。 不可延误的,宣霁一行人开始踏上归程,焰鳞军上下整齐战列,齐齐朝着东边的方向注目远视,似乎他们的军魂始终追随着远去的将军。 姜斋临走前往回看了一眼,这一眼是对往前的追溯,还记得几月前,前途不知,没想到短短时间,她们又回去了。 这次回去,定然是要讨个说法的。 此番回程,宣霁身边明面带了五十近卫,暗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手, 三辆平常的马车晃悠在官道上,毛发普通,马身不算剽悍,不是边疆惯有的良驹,全是平常人家惯有的骑行拉车的关内马。 才出边疆的界,姜斋就感觉到了队伍时刻都处在随时备战状态,行驶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许多,跟在身边的护卫也在一点点减少。 宣霁将大部分身边的人都放了出去,好几拨人马从各个不同方向打马离开。 等到最后一队人从最近的小路疾驰而过,暗处的人跟随涌动,几辆马车才从歇脚地晃悠悠走了出去。 宣霁一辆马车始终稳坐车内,述安充当马夫,随元良易了容在外面骑马,江参将、鲁太医一辆马车,随时方便照顾江参将的身体,姜斋,池景芸,姜容一辆马车,澹灵自荐驾车,周围还有零散几个近卫,都换成了家丁护卫样式的打扮。 坐在车里的池景芸和姜容明显还恍惚着,靠着窗户缝往外看,眼看着如今已枯木逢春,两人纷纷不免悲喜交下,潸然泪下。 一层山色一层景,客舍青青柳叶青,熟悉入骨的喧嚣人声,行人打马而过的吆喝声,就连那藏在深山的庙宇,都让几人恍如隔世。 外面的澹灵时不时递点小零食进来,讲着包括盛京城的各地新鲜事,奇谈怪论。 这边的秦似珠可是气得吐血,本以为能跟着宣霁身边伺候着,没想到却是跟着诱敌的一队人马,在马上被颠簸得生不如死,这些糙人还丝毫不会怜香惜玉。 秦似珠脸被刮得生疼,眼泪被颠得都落不到脸上,想到姜家那几个女人却能安然坐在马车里,跟着将军南下,秦似珠就咬紧了牙齿。 姜斋靠坐在扯厢内,不同于秦似珠的愤懑,姜斋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时待在宣霁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这些障眼法在一定时间能发挥些作用,但是越靠近盛京,来的人、使的手段会更加层出不穷。 池景芸正在和澹灵闲聊,打听一些盛京的事,姜容见姜斋兴致不高,靠在姜斋的身边。 “六妹,你不高兴吗?”姜容将澹灵给的牛肉粒放在姜斋嘴边,示意直接吃就行。 姜斋好似有些不适应,转过头用手接了下来,放进嘴里。 “没有,只是还有点担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惊魂 利落的跳下马,左腿好像使不上劲,脚步有些蹒跚,搬来马凳,扶着江参将和鲁太医下马。 江参将看了一眼天色,微微吐出一口气,往树林某处随意一瞥,脸上波澜不惊,“走。” 大堂里现在人不多,四处摆放的桌椅板凳不少,可见到了晚上这里会聚集多少人。 三人在房里才坐下,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端着一盘子煎饼就上来了,方正的脸上温和笑道:“三位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出锅的葱花饼,热乎着呢,趁热吃,管够。” 烫面葱花饼,外面煎得焦脆,还冒着热气,里面是烫口的软麦面,皮面上撒着几颗葱花,让人看着就食欲大开。 道过谢,姜斋接过一块,咬上一口,金黄的脆皮随之脱落,唇齿留香。 这边随元良两大口一个饼子,就着客栈粗涩的茶水,一抹嘴,“也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睡会儿。” 宣霁看了随元良一眼,扫过还有满桌子的碎屑,继续擦拭扫过从腰上取下的软剑。 看着随元良恨不得随时能拔剑大杀四方的样子,宣霁特意嘱咐,“今晚动静尽量小点,能离客栈远些就远些。” “我知道,”随元良点头,他考虑的是,宣霁是为了让江参将等人离开得更顺畅。 宣霁心里考虑的是,姜斋七窍心思,尽量别把她牵扯进来。 “把地图记熟,到时别出岔子。”宣霁用上新上的饭菜。 夜色很快降临,赶路人的声音更加清晰,后院马厩里的马儿咀嚼草料的声音,吭哧吐气的声音都无遮挡地入耳。 后半夜,风过,草尖都变得凌厉,树梢开始剧烈抖动,没有人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样的血雨腥风。 姜斋在睡梦中蓦然惊醒,耳畔幽阒,环顾左右,二嫂和五姐安然入睡中,烛明室深。 外面好像传来砍刀厮杀的声音,是在焰鳞军营待久了,出现幻觉了吗? 姜斋按了按太阳穴,躺下准备重新入睡。 风声送来树林深处的声音,临死前叫不出声的呜咽,以及刀子捅入血肉,划过骨骼的尖利声。 姜斋瞬间坐起,脑子已经瞬间清明,小心坐起身下床。 从窗子外面看去,风生寒箫,月隐清微,这扇窗可视范围太小,只闻片段的刀剑相击的刺耳声。 突然听到隔壁江参将房间好像有响动,姜斋准备出去查看,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池景芸和姜容,眼睛转向角落,澹灵在小塌上睡得极香。 屋内没人,连鲁太医也不在屋子里。 姜斋从江参将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去,四野无人,安静得有些诡异,下一刻,树摇风动,姜斋看见远处一方人马以四面围合,缩小着包围圈。 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下,只露出一道细细的眼睛,手上的弯刀在月辉下泛起寒光。 宣霁带着他们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有人马追了上来,看样子架势不小。 姜斋看见随元良打马而出,一人一马往客栈相反的方向狂奔。 悄步走到宣霁的房间,在门外站了片刻,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一片黑暗,只有半轮月光隐隐透进来。 姜斋脚步微移,一把匕首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杀气刺向姜斋的后背。 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里现身,姜斋似乎早有察觉,屈身躲过,地上的凳子被踢开,狠狠砸到墙上。 房间不大,能施展的空间不多,胜在姜斋身量娇小,每每都能在黑衣人刀子落下来之前,及时避开。 从身上拿出迷药牢牢攥在手里,看准时机,姜斋从未关的窗户跳下。 那黑衣人紧随其后,看向窗棂,一把白色粉末扑面而来,躲闪不及,暗道中计,已经来不及了,身体一软就倒了下去。 姜斋微喘了口气,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相同装扮的黑衣人,眼神阴狠地盯着她。 往右边看了眼,那是池景芸和姜容所在房间的方向,一咬牙,姜斋跳了下,往客栈外面跑去。 如今千俞不在身边,江参将身边也不清楚能用的人手有多少,既然只有一两人,看来只是来打探的,只能先引开他们。 是福不是祸,如何也避不过。 边跑边藏,身后的黑衣人也一直没有甩掉,姜斋看见地上血迹斑斑,草尖上滴着血,前方还有几具不明身份的尸体。 看来随元良方才的战场便是这里了。 姜斋跟着血渍的方向前进,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没有十成的把握,姜斋暂时还不敢停。 这里没有人,感受着风的方向,姜斋缓缓停下脚步,身子保持着一个朝向。 闭上眼睛,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感受到身后有人举起手腕,刀尖带来的锋利寒意,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有一声沉闷的刀尖入肉声,然后重重倒地。 睁开眼睛,已经没戴面具的宣霁站在她面前。 手持一剑,身上还有风雨过后的寒气,眼眉横霜染着风华,流泻如月华,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无暇多问,宣霁手起刀落,血拉拉的一颗人头落地,他好像生了气,动作不停,下手狠辣,一剑一个招式,收割着包裹着黑布的人头。 身后宣霁的人过来了,快速持剑加入战场,宣霁握着姜斋的手腕退到一棵树下。 “你不在客栈里好好待着,出来干嘛!”宣霁有些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气,这里有多危险,没有人比宣霁更清楚。 走了这一路了,再怎么样,也会露出马迹,早晚的问题。与其做过多无谓的牺牲,还不如一并解决了。 他故意在这里透出风声,就是准备安全送走江参将等人,自己和随元良等人再上京。 “没有人通知我,我以为敌人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姜斋也知道自己好心做了坏事,也是平白把自己卷了进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看见姜斋的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宣霁呼出一口气,缓和语气,“你就是一个女子,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应该我们来。” 那把刀落下来的时候,宣霁的心骤然失跳,一瞬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还是身体的下意识举刀斩杀。 虽然注意到姜斋手中迷药,但是想到一幕,宣霁心里还是铺天的后怕。 第一百四十七章 意外 现在回也回不去,姜斋默默扶额,进退不得,只好道:“我不是故意的。” 客栈后门处 这边,千俞已经换好马车,准备妥当,两辆青帷马车,江参将已经坐在了马车了,吩咐千俞道:“千俞,可以把姜家那几个姑娘叫起来了。” 原来,千俞先行一步,就是做好下一程的准备,重新购置马车,打听干净住得的客舍,江参将和鲁太医不在屋子里,也是为了和宣霁布置接下来路上的守卫。 想着这半月昼夜不分的赶路,风餐露宿,就没有提前叫醒姜斋几人,想着让几个姑娘多睡一会儿。 上去不久,千俞就脚步不停地下来,声音在暗夜里压得格外低,“参将,姜六姑娘不见了。” “什么?”江参将立刻弯腰下马车,变了脸色,神色严肃道:“里外都找过了吗?” “澹灵里外找过了,没人。”千俞声音压得更低了,“宣将军房里发现一贼人,被迷药迷晕了。” 江参将沉了脸色,拿过千俞的剑就上楼了,“去看看。” 澹灵急急迎上来,语气焦急愧疚,上前说道,“姜六姑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一直守着,后半夜眯了会儿,醒来人就不见了。” “这些以后再说,贼人呢。” “在这边。” 一墙之隔,池景芸和姜容急得团团转,坐下床榻上抹着泪,澹灵让她们先不要出门,可是姜斋不知道身在何处,境况如何,她们怎么敢走。 “二嫂,”姜容慢慢回过神,紧紧抓住池景芸的手,“我们应该对六妹有信心,我们都走到这一步的,一定会等到的。” 姜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一句说一句,池景芸看着外面已经漏出一点光的天色,心底的阴霾却是一点没散,只期盼着菩萨显灵。 澹灵把池景芸和姜容带到后院,江参将正在用一方洁白帕子擦拭手指,间隙能看见一点血色在帕子上掩映。 见到江参将,池景芸就有些忍不住了,担惊受怕的心猛烈剧跳,“参将,阿斋找到了吗?” “阿斋如今应该还是安全的,但是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先离开,”注意到池景芸和姜容脸色纷纷一变,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的样子。 江参将给了两人一颗安心丸,“路上再慢慢找,别担心,定会找到。” 站在客栈后面逼仄的院子里,江参将暗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他也是低估了姜斋的聪明和勇敢,应该早一点同她说的。 或许她就不会因为害怕暴露众人,而独自去逃避追杀。 随元良骑马过来,看到姜斋,明显也是惊诧不已,下意识看向宣霁。 “别说其他的了,先离开这。”宣霁打断了随元良,不愿多说。 翻身上马,手掌向姜斋伸出,树林里的寒意为他镀了一层冷意,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潮气夹杂着血气,并不好闻,氤氲忽散,宣霁声音里仿佛有些无奈,好看俊美的眉眼定定看着她。 “上来。” 一轮红日从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被推出来,天空被金色一点一点描画着,泛着青色的野草燃烧欲烈,急速的马蹄声一跃而过。 宣霁将姜斋稳稳护在怀里,遒劲的手臂环住她的身体控着缰绳,热气洒在姜斋的头顶,随元良驾马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他记得他这个兄弟是最厌恶别人身体相触,何况与他同骑。 马匹渐渐停了下来,身后的人也已经不见踪影了,宣霁先行下马,姜斋下意识就伸出手,柔荑细嫩。 宣霁抬头看着马车上的姜斋,女孩子褪下了厚重的粗布麻衣,换上轻便的浅蓝衣衫,一张还覆着瓜萎的小脸,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清丽绝艳。 女孩年纪较小,五官还没有完全张开,却可见往后的绰态娇美。 将姜斋的手包在大掌中,宣霁那一刻就不想放手了。 迟迟没有放手,随元良装作没有看见宣霁的小动作:“如今我们怎么走?” 取下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昨天那葱花饼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咸。 姜斋走到一颗大树下,有些脱力地坐下,半夜的奔波劳累,剧烈的运动让她如今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去找江参将,后面的尾巴差不多都甩掉了。” 看到姜斋有些苍白的小脸,宣霁有些心疼。 “好,按照参将的速度,他们应该还在路上。”随元良点头同意,这一场战役,他们的人损失了不少,但是也把那些人斩杀得差不多了。 比之前来一波杀一波,省时又省力。 宣霁走到大树下,将水囊递给姜斋,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有些控制不住地想摸一摸。 “还撑得住吗?” 姜斋接过道谢:“还好,多谢将军。” 打开水囊,仰着头喝了一口,脖颈微仰,白皙柔嫩,如同白玉雕琢,嘴角有些许溢出来的水渍,粉嫩的小舌微碰嘴角。 就是这我无意识的小动作,让宣霁猛地转过身,无法抑制德口干舌燥起来。 姜斋双手呈上,疑惑地看着宣霁,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将军?” 宣霁摆了摆手,在心里苦笑,这是中了邪了?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反应怎么大? 马儿在草地上也抓紧吃着草,鼻子里吭哧吭哧呼出热气。 “将军,你快来!”述安一声惊呼,随元良已经跌倒在地,额头上冒着虚汗,脸色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姜斋赶忙上前按住随元良的人中,又将水倒在他的脸上,情况好转了些,但是随元良依旧在发颤。 “他身上的阿芙蓉犯了。”姜斋现在身上没有能抑制阿芙蓉的药,只能靠随元良自身挺过去。 这时候犯病,可是能要人命的。 “述安,带着元良去找江参将,赶上他们的队伍。”宣霁向四周了望一眼,冷静地吩咐,凌厉的眉眼如同刀锋一般锐利,轻易不敢直视。 姜斋没有力气能扶着随元良回去,随元良如今跟着他也百害而无一利。 “我没事,”随元良死死咬着下唇,唇下一片青,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黑店 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风声,树叶随风摆动,随元良还没有清醒,咬着牙,下唇已经有些溃烂。 姜容跪坐在一旁,用帕子给随元良擦掉脸上的虚汗,用水小心地润湿干裂的嘴唇。 张扬肆意的男子,平日潋滟多情里的桃花眼紧闭,脸色惨白,姜容有些莫名心疼,不顾礼数,和他同在一辆马车里。 方才赶上江参将的队伍,随元良就已经昏过去了,鲁太医诊过脉后,喂了些清毒的丹药,只能送到姜容她们那辆马车上。 马车里随元良紧紧抓着姜容的手,外面池景芸和澹灵坐在车辕边。 旁边的马车上,江参将和鲁太医讨论着随元良的病情。 “毒素有些沉积,这次排出来,以后大概不会如此了。”鲁太医心里也是一阵后怕,要是随元良在和敌人交战时突发病情,后果不容想象。 江参将叹了口气,他和宣霁算好了一切,没有算到随元良居然会在此时发病。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马蹄声哒哒,行至一个小城,姜斋坐在马上,宣霁牵着马绳,漫步在街道上。 姜斋脸上带了一面轻纱,宣霁则买了一张面具,只露出线条锋利的下巴。 这里市场热闹,城镇不大,卖的也只是一些寻常东西,但是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 左边街道旁卖糕点的,包子,驴肉火烧,大碗面食,锅盖蒸屉掀起,热气还没散已经摆到桌子上了,一条街下去望不到边,各种小食打得火热。 右边胭脂水粉,手工簪饰,帕子女红,各种精巧小玩意儿,应接不暇。 大的店面、酒楼很少看见,到城中才看见寥寥几家。 姜斋眼里少见地浮现好奇,这是实际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古代的街道,能从军营出来,还只有到巴乌城中那一次。 宣霁好像在找什么,一直未停,直到来到一家成衣铺。 “换身男装,这样好上路些。”将姜斋从马上扶下来,宣霁低声在姜斋的耳边说道。 将一块玉佩放到掌柜的面前,两人被毕恭毕敬迎进后间。 “照着她的身量,拿身合适的男装。” 衣服很快拿上来了,姜斋拿着到后面去换,出来的时候,宣霁也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发丝用一根月白发带束起,简便的男装让姜斋凭生出一股子飒爽,润泽的布料衬托着肤色,眉毛用炭笔画粗了些,五官还是极其精致,眉宇间的清冷,竟让她有些雌雄莫辨之感。 宣霁满意地点点头,他从不会因为外貌而夸赞一个人,但是姜斋是不一样的。 换了男装,面纱用不得了,宣霁递给姜斋一张面具,“戴上。” “在这里休整一下,明日再上路。” 宣霁带着姜斋去到城中最大一间客栈,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桌席面。 姜斋坐的位置靠窗,挑着担子买菜,扛着草坝子埋糖葫芦的,几文钱在各样的人中翻涌,形形色色,一幅生动的众生相,“盛京更热闹。” 听到姜斋的话,宣霁停了筷子,也看向窗外,“你问我?应该是。” 宣霁也很少有机会去到大街小巷,几次少有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了,小时候没有机会,长大之后没有了时间和心思。 “大哥到时可以看看,很有趣。” 每棵树每缕风,抱着浅白色的月光,漫山遍野唱着小夜曲,水面明亮,一片一片,细细铺成纺锤体,像一支月光的沙漏。 夜半,姜斋睡得并不熟,任何动静都能让她侧耳细听,她听到隔壁宣霁的房间门闩响动,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犹豫辗转,姜斋还是起身,站到宣霁的房间门口,敲响房门。 “大哥,你还好吗?” 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进来。” 姜斋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宣霁手里拿着一瓶药,衣衫退至腰间,露出光滑虬劲的臂膀,肩头有一处伤,不深,但渗着血。 “过来,帮我上药。”宣霁气息微喘,眼神锁住姜斋的身影,他以为姜斋已经睡着了。 肩头的伤不好上药,上的药也都洒在衣服上了。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两道频率相同的呼吸声,窗外笼罩着一层月光,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纱。 宣霁呼吸愈发灼热,姜斋的指尖每一次不经意,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都能让他皮肉下的血液沸腾。 几个呼吸,宣霁再次开口道:“怎么晚了,还没睡?” “睡得不熟,听到您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姜斋手上动作娴熟,没有让宣霁感受到多少痛楚。 “回到盛京,我会帮你,你只需要信任于我。”宣霁突然话锋一转,干净锋利的眼尾看着姜斋。 “多谢将军,您先好生休息。”这是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宣霁只听出了客气和搪塞。 宣霁脸色有些难看,只道:“你叫随元良的时候,也唤“您”吗?” 语气里有不忿,姜斋也不理解这话里意思。 “行了,你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宣霁神情看起来无异,用过早饭便上路了,两人走的不是官道,路不算好走,但是省时不少。 因为不是官道,平日人烟罕在,茶铺饭馆很少。 行道至此,才看见一家小饭馆,用布帆做招牌,上面墨写斗大个字,“食” 好像所有的店小二都是一样的热情,搭着汗巾子就把两人迎到座位上,用力在掉漆的桌面上擦拭。 “二位要点什么?” “两碗素面。” “好嘞,两碗素面。”小二往后厨方向叫了一声,“二位客官,素面马上就好。” 说完又去迎接门口的客人。 姜斋注意到周围桌子上,坐着的人面前都是一碗素面,上面的招牌牌子上,罗列着不少菜品,面食就有好几种。 面很快就上来了,上面的是另外一个店小二,拿着一个漆红托盘,“客官要不要来点酒。” 没想到宣霁直接变了脸色,将腰间匕首往桌子上一压,话里含怒,“懂不懂规矩。” 小二直接软了腿脚,头埋得极低,方才那个小二,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身边,依旧一张迎来客往的脸,面皮黝黑,一脚踹走了脚边的人。 “客官息怒,新来的不懂事,两碗素面的钱给二位免了。”点头哈腰地离开,宣霁脸色虽然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姜斋有些不明所以,闻了闻面味,是干净的。 正想拿筷子吃面,宣霁把手中的筷子放在姜斋的碗沿上,是用外面的树枝替代,用匕首划成筷子的形状,外面粗糙的皮仔细割掉,上面还有树枝的清香。 疑惑地看着宣霁,宣霁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嘴里,催促着姜斋用些面食,路上基本没吃什么。 “快吃,一会儿面坨了。” 不明所以,但相信宣霁做事都是有理由的,姜斋没有多问,用树枝做成的筷子吃了一口,说不上好吃难吃,只是寡淡无味。 “你知道我们现在进的店是什么店吗?”宣霁吃了几口面后,见姜斋也吃了些后,便给她解惑。 新进来的几个浓须大汉,竟然也只点了几碗素面,大口大口吃着,姜斋迟疑道:“面店?” “是黑店。” “什么意思?”姜斋微微吸气。 “点客栈的酒叫酒中仙,用客栈的筷子叫食通天,还有一条规矩就是,客人不说,店家就不能诱客,方才那个小二坏了规矩,杀了他,主人家都不能说什么。” 宣霁喝了口面汤,白水一般,“之后那个小二说免素面的钱,就是之后我们走的这条道买路钱免了。” 姜斋捧着面碗,点头道:“原来如此。” 可是也有些讲不通,“既然这是家黑店,为什么还有人来这里吃面?” “方圆十几里,只有这里一家客栈,再则,没有恶名,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做生意,想找事的恶徒,吃霸王餐的人,过路人形形色色,想打家劫舍的人不在少数。” 姜斋动了动筷子,面条已经坨了,吃在嘴里毫无滋味,“那不知道规矩的过路人,误点了酒菜,岂不就丢了性命?” “不同于官道,这里是小路,凡往这过路的人经验丰富,基本不会中招,就算有不上道的,醒了给些过路钱,店家也就放人了。” 姜斋不由一笑,眼睛微微弯起,眼底一簇亮光,唇角勾起,摇头道:“我以为会被迷晕,然后做成人肉包子端上卓。” 宣霁筷子一顿,不由笑了起来,看着姜斋的眼神,透出若有若无的宠溺,“一天都想些什么,人命关天,这里又不是三不管地界,只是偏僻了些,出了人命,官府衙门还是会上门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没必要在路上平白耽误这些时间,拿钱消灾,留下买路钱便是这个理。” “吃好了,我们就继续上路,到下个城镇还可以休息一晚。” 宣霁走之前,还是在桌面上扔了一两银子,看了眼后厨的方向,布帘晃动。 第一百五十章 发热 身后的杀手如跗骨之蛆,虽说追不上他们,但是一直不肯停下。 两人踪迹不定,化装掩饰身份,一路上行进得还算顺利。 宣霁有心照顾姜斋,走走停停,尽量照顾姜斋的体力。 但是两人走的小路,路面坑洼,颠簸不堪,实在不好走。 这样子的赶路就算姜斋是铁做的,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了,更何况她不是。 在她还没有发现之前,发热已经以狂风暴雨之势袭来,姜斋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晕倒在宣霁的怀里,任凭宣霁如何呼唤,都睁不开眼。 眼皮似有千斤重,重重地从头皮上压下来,脑子里好像有锯子在拉扯。 宣霁感觉到手臂一重,姜斋已经脱力趴伏在他手臂上。 “姜斋,姜斋,”宣霁摸向姜斋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掀开面具,脸颊通红,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 宣霁立马调转马头,马蹄溅起泥,纷纷杂杂。 勒住马缰,马儿止不住的嘶鸣,停在一座普通府宅前。 门里人掀开一条小缝,见到门外的行人,睁大双眼,赶忙拉开门,把人迎了进来。 “去找个大夫来。” 里面不断有人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挥下去做事了。 几个来回间,整座宅子就忙活起来了。 “热水……” “姜汤……” “去找个嬷嬷过来,再拿一套干净衣服。”将姜斋轻轻放在床榻上,拉过旁边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住。 看着姜斋眼睑下的青黑,衣裳也有些润,这几日翻山越林,林间水珠露水不断,他一个男子没察觉什么,竟是没察觉到姜斋,一个姑娘家有多辛劳。 宣霁站在门外,隔着一道屏风,一扇雕花门,背着手直直看向床的方向。 “如何了?”府里有女医,主子头疼脑热的小病看得的。 女医四十岁上下,恭敬道,“这位姑娘受了些风寒,再加上舟车劳顿,体内积寒一并爆发,致现在高热不退,好生休息,喂些汤药便可。” “药熬好了吗?” “奴婢现在就去。” 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何许人也,但见宣霁这般焦急关心的样子,就没有人敢再多问一句了。 此处是闻珏的宅子,他四处遍及着房产,宣霁受闻珏邀请来此做过客,府里上下的人都认得他,方才他取下面具,门房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衣服已经换过,脸上的瓜萎也被清洗干净,露出洁白清莹的脸庞。 姜斋静静躺在侧塌上,偶尔只有睫毛轻轻在眼睑下扫过,唇间往常的红打了霜似的,嘴角干得有些开裂。 一室静谧,只有海棠花的暗香浮动,像得像是夜晚缓缓流淌的河流,一轮月亮藏在海棠间,枝影横斜,影影绰绰。 宣霁抚摸着姜斋的发鬓,秀丽的轮廓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肌肤细腻宛若上好的瓷器,香腮染赤,云鬓染墨。 眉头轻皱,眼眸紧闭,宣霁指尖轻点,“还难受吗?” 自然无声回应他,宣霁竭力忽略掉心尖上的疼痛,轻轻一吻落在姜斋的额头,心口被一只大手揉戳着,尖锐的难受。 “头疼,”姜斋突然小声喃喃,睫毛不停颤动,鼻子有些堵塞,闷声闷气。 带着温度的指尖抚上太阳穴,轻轻揉动着。 眉间的褶皱渐渐被抚平,眉头也舒展开来,转而沉沉睡去。 门扉被小心翼翼推开,侍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王爷,药来了。” “下去。”没人敢多看一眼,放下药碗,掩上房门便出去了。 药勺在碗里搅动着,热气混杂着苦涩的气味萦绕而出,宣霁尝了一口,侧身坐在床塌边,将姜斋扶在怀里。 “把药喝了再睡,好不好?” 姜斋睡得正熟,身体也难受得紧,怎么也不肯张嘴,“难受,苦。” “喝了就不难受了。”宣霁抚着姜斋的额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声音是从来没有的轻柔。 姜斋牙关紧闭,不管宣霁怎么哄,就是不喝,到了最后竟然无声地哭了。 “别哭,别哭。”这一下慌了手脚,宣霁心疼地吻去姜斋鬓角的眼泪,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姜斋的后背。 这一夜,头疼按到后半夜,接着说着身体冷,开始无意识翻身,没有法子,宣霁和衣而睡,躺在姜斋的身边。 姜斋第二天睡醒,发现宣霁衣衫凌乱地躺在她身边,衣带被随意拉扯着,里衣拉下一片,露出一小块光滑的胸膛,上面还有可疑的红印子,看起来是指甲印。 整个人瞬间僵硬了,这是两生来的第一次,一觉醒来,一个男人躺在她身边,对方身上还有可疑的痕迹。 姜斋安然睡到第二天,小几子上面的汤药不知到凉了多久了。 混沌的脑子在经过冷静,渐渐回神,她记得昨天不可控制地突然昏了过去。 耳边一直有什么声音,却总是听不真切,鼻尖萦绕着一股让她舒心,而且格外熟悉的味道,仿若山涧松,林间风。 小心翼翼探出手,姜斋将宣霁松散的里衣合拢了,就准备下床。 方才姜斋一动,他就醒了,一晚上基本没怎么闭眼,姜斋安然睡熟后,他才假寐了一会儿。 之所以没动,就是想看看,姜斋看见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反应。 果然,是他多想了。 “去哪儿?” 宣霁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盯着姜斋,仿佛要看进姜斋心底。 姜斋一瞬间突然不知缘由地开始心虚,不敢直视着宣霁的眼睛,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不敢打扰到将军休息。” “现在知道打扰了?”宣霁调侃一笑,手臂搭在姜斋的身后,没有碰到,形成一个随时能拢住的包围圈。 姜斋脑子里蓦地多了些朦胧的画面,有些混乱,让她有些牙疼。 大概没有发生了什么,但描述起来,是那么令人浮想联翩。 “昨晚多谢将军了,”姜斋低头道谢,跟宣霁待在一张床上说话,还是有些奇怪,又准备起身下床。 腰肢被遒劲的手臂直接把住,分毫都无法动得,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姜斋额头上,“就一句谢谢?” 第一百五十章 苏醒 声音低且哑,带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暗示。 “你确实该谢谢我,昨晚上你如何也不肯吃药,为了给你喂上几口,我可是费了大力气。” 感受到额头上的热度,姜斋心下一跳,身体下意识往后方仰,“别动。” 宣霁感觉额头上的温度已经退了不少,收回了手,坐起身来,“姜斋,同睡一张床,这件事要是声张出去……” “那将军可就清白不保了。”姜斋现在脑子还有些不清醒,但是有些事是不该发生的。 翻身下床,姜斋才发现身上的里衣被人换了,下意识看向宣霁,又直觉宣霁不是这般乘人之危的人。 “我清白不保?”宣霁淡淡一笑,看着姜斋半晌,不置可否,也起身下床,拢好衣衫。 把已经冷掉的药碗端起,“为了我的清白着想,我先出去了,要什么你给外面的人说一声便可。” 太阳穴又开始鼓胀地疼,姜斋扶着床沿,被子上还有宣霁遗留的气息,是她夜晚少有几次清醒时,鼻尖嗅到的气息。 难不成宣霁真的亲自照顾了她一晚上?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这叫什么事啊。” 等到宣霁出去,姜斋才开始打量这个房间,房间不大,周围摆设却极其有品味,质朴但有自己独处一格的典雅。 中间以黄花梨圆雕鸟兽嵌玉的长屏风隔开,里面一整面都是书架,摆满了杂记和主人收藏的书画,外面则设了一张罗暗踏,东墙还挂了一张九张机的水墨画。 室内葡萄缠枝的铜炉散着袅袅青烟,味道绵延。 门板被叩响,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孩子声,“姑娘,方才王爷吩咐给您送些白粥,您现在要用吗?” 姜斋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十几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上身一件桃红比甲,脸圆圆的,格外喜庆。 见到姜斋起身,急急把手中托盘放下,“姑娘,你身体还没有痊愈,快些坐下。” “我无大碍了,”让一个小姑娘扶着自己,姜斋不敢放力,自己撑着往前走,“你放那,我一会吃。” “好,您的衣服在屏风后面,都是干净的,我就在外面,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可。”小丫头是个讨喜的性子,不多话,嘱咐完就掩门出去了。 托盘上面有一碗白粥,一碟爽口小咸菜。 地势一低,入得一道月门,乱石堆砌的假山翻涌而下,旁边有石桌石凳,可供饮茶小憩。 两位外貌同样优秀的男子,坐在古朴的亭子里, “你怎么来了。”宣霁开口就是一副主人家的气势,仿佛在闻珏宅子里见到闻珏,是一件多稀罕的事。 闻珏脸上笑容一僵,嘴角略微抽了抽,斜看了宣霁一眼,“这话怎么也该我问你。”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方才知道昨晚宣霁住在这里,闻珏也有些讶异,毕竟宣霁该是在回京的路上。 “借你的地方暂住一晚。” “怎么了?”闻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玩味道:“听说昨晚上你还抱进来一个姑娘,还亲自照顾了她一晚上,啧。” 亮晶晶地眼睛看着宣霁,“英雄救美,神仙也动凡心了?” 宣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闻珏和随元良一样,都是男人,还都是宣霁多年的好友,一看宣霁这个样子,就知道,宣霁动心了。 “谁啊,哪家姑娘?今年芳龄几许,长得如何……”没有听到宣霁否认,闻珏也来劲了,这板上钉钉了呀。 “闻珏,茶凉了。”宣霁瞥了闻珏一眼,抬手喝茶,显然不欲多说。 宣霁不想把内心此时的情感分享出去,这会让他有一种危机感。 “让我见见,总行了。”闻珏指尖摩挲在杯壁上面,撑着下巴,好笑地看着宣霁,“不至于,藏得那么深?” “你见过。” “我见过?”闻珏放下杯子,疑惑地皱起眉头,宣霁和他不是酒肉朋友,平常来往也甚少有女子在场。 有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也只是灵光一现,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转瞬即逝。 摇摇头,闻珏道:“我猜不到。” “猜不到就算了,”宣霁也不想闻珏现在猜到,弹了弹衣袍,起身,“我先走了。” 徒留闻珏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这就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吗?” 吃完饭,姜斋正站着消食,外面的小丫鬟声音传来,“姑娘,您的药熬好了,大夫说得趁热喝。” “麻烦你了,”姜斋把门打开,将托盘要接过来。 “我来就成,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真是太客气了。”小丫鬟笑呵呵的,手脚麻利地把桌上收拾好,又贴心地在药碗边放上一碟蜜饯。 “不知我该如何称呼……” 双喜抬头,樱桃般的小嘴哦了一声,头上一个小辫子,显得可爱又有灵气,卖力擦着桌子,“我叫双喜,是这里的丫鬟,我家主子派我过来照顾二位的。” “不知你家主人是?” 小丫头傻呵呵一笑,笑弯了眼,“我家主人就是我家主人呀。” 姜斋一噎,也知道套不出什么了,也对着双喜笑了笑,将汤药一饮而尽。 真苦。 风寒未好,姜斋也不敢出去,吹着风病情加重,算是得不偿失了。 宣霁站在门外,双喜正在跟宣霁汇报姜斋的情况。 “姑娘用了一碗白粥,汤药也喝了。” 宣霁点点头,看着阖上的房门,“下去。” 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声响,便推门而入。 见是宣霁,姜斋脸上浮现几分诧异,从小塌子上起身,“您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不可以吗。”宣霁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睛斜看着姜斋,“头还疼吗?” 姜斋摇摇头,接过茶壶给宣霁倒水,“不疼了,多谢将军关心。” 看到姜斋毫无遮拦的容颜,宣霁还是微微有些失神,在塞北待的时间不短,竟然还能养出一身白玉剔透的肌肤。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上路?”姜斋也知道,宣霁在外待的时间越长,危险就多一分。 “你身子好了吗?就想着出发,难不成你又想倒在我怀里。”话语里带着几分揶揄,对着姜斋,宣霁总是想调弄她,让她清泪淡然的脸庞多出一些七情六欲。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心动 昨晚她扯着他的袖子,声音软软绵绵的,倒是十分受用。 茶杯放在手里没有喝,好整以待地看着姜斋。 姜斋脸上瞬间有些皲裂,从军营出来后,宣霁就像脱了禁锢,总是冒出几句调笑她的话,要是寻常的姑娘家,早就面红耳赤了。 “您见笑了。” 姜斋身体里到底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短暂的耳赤之后,就接上宣霁的话了,神情比之前还严肃了些。 看见姜斋不太愿意搭理自己的样子,宣霁少见的有些挫败,难道自己做人那么失败?都不愿跟自己搭话。 “你……”“我……” 宣霁和姜斋同时出声。 “你先说。”宣霁摆了摆手,将手中已经冷掉的茶一口闷进嘴里,压下心底莫名的燥热。 姜斋颔首,“我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出发,这两日耽搁将军时间了。” 宣霁第一次,就那么无波无澜地看着姜斋,好像要看进她的心底,能够清楚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一个您,毫不掩饰拉开距离,对于自己的示好视若无睹。 她是真的太小,不懂得,还是只是不喜欢自己。 宣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完了吗,该我说了。” “不要一口一个敬称,我说过你可以叫我的表字,也不用觉得抱歉,你没做错什么。”宣霁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看着宣霁离开的身影,姜斋垂眸深思。 姜斋静默的时候,也别有一番体闲仪静之态,如同一朵开在遥遥天山的白玉兰,世人见上一眼都极其不易。 有丝缕的风从窗缝间钻进来,与少女垂落的发丝共舞,只是一件不显颜色的月白色衣裙,却成了山水间一抹最艳丽的色彩。 脸颊两边还有未退的晕红,好似一抹胭脂落进了昆仑雪水之中,如同天边的仙子遗落人间。 闻珏进来,便看见的是这一幕,待看清那姑娘的脸庞,如同被不知名的东西一击而中,手脚酥麻,呆呆愣在原地。 跟闻珏以往见到的姑娘很不一样,但到底哪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了。 双喜站在门口在一边提醒着闻珏,“公子?” 闻珏如同大梦初醒,眼底还有残存的惊艳与愣忡。 “闻公子安好,”姜斋起身,福了一礼。 走动间,闻珏只觉心底激荡久久不能平复,知道不该,却无法控制,“你?你就是上次跟宣霁来的那个姑娘?” “是,叨扰了。”姜斋见是闻珏,就知道双喜口中的主人是谁了,再联想到这里的品味极好的装饰。 女子清脆如泉水击玉石的声音,轻灵入耳。 比之上次,姜斋眉眼张开了些,脸上瓜萎去掉了,换上了一件轻柔的衣衫,隐约可知少女美好的曲线。 闻珏轻缓地呼吸着,有意调整自己过重的呼吸,移开眼,掩饰性地笑了笑,“客气了,听说你生病了,有什么需要给双喜说一声就是了。” 眉眼长得很古典,眉骨高耸奠定了俊朗英挺的基调,闻珏略窄的双眼皮从尖尖的眼头缓舒展开来,没有太强的攻击性,反而有种柔情似水的感觉。 一如闻珏这个人,如清风朗月般清润。 姜斋礼貌地笑了笑,并不明显,如同微风掠过湖面荡起的微澜。 这次就连双喜都在心中暗叹,这姑娘长得可真是好看,跟个仙女似的。 闻珏来得匆匆,去得更加匆忙,还没说几句,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双喜福了福身,也准备掩上门出去了。 姜斋唤住双喜,“双喜,我换下来的衣服还在吗?” “在屏风后面,您没说,我们不敢动您的东西的”双喜人如其名,娇憨的脸庞,透着一股子单纯质朴。 姜斋在屏风后面,找到自己的衣服,将里面的药瓶一一拿出来,倒出其中一个药瓶里的药丸,就着温水吃了下去 很快,睡意来袭,温软的床更加有吸引力,无法控制地,姜斋又沉沉睡去。 “还没醒吗?”睡眼朦胧之间,她听见窗外有人压着嗓子在说话,“小厨房的粥温着,再备上几碟爽口的小菜。” 林梢日暮,岩巢待鸟,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檐上有鸟雀啄食的吱吱声,展翅飞回巢中。 姜斋慢慢起身,身上有了些气力,头也不那么晕眩了。 门刚好从外面打开,双喜一颗头先探了进来,接着就是整个身子,“姑娘,你醒啦,宣公子来瞧几次了,见你没醒,嘱咐我给您备好饭菜,等您醒了就好用上。” 姜斋撑着床板起身,声音有些微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一刻,您用了饭再睡,免得晚上饿。” 双喜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眼巴巴看着姜斋,手伸向木雕提篮食盒,就等着姜斋说一声好了。 “好。” 听到肯定的回答,双喜吐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往外面摆食盒,嘴里说着,“姑娘,不是我们下人嫌麻烦,实在宣公子半个时辰就来一次,还要看看饭食准备得怎么样,弄得我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麻烦你们了。”姜斋明白双喜的意思,甚少有人敢跟宣霁对视几眼。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双喜怕姜斋误会,急急地摆手,就是你知道,宣公子那张脸,好看是好看,但是,谁敢看啊,往那一站,我恨不得钻进灶膛里去。” 说着脸上还浮现出劫后余生的样子,姜斋勾着唇一笑,埋着头加深这个笑,这话委实很形象。 双喜孩子啊絮絮叨叨,“姑娘,你和宣公子是未婚夫妻吗?对你可真好。” “我听前房的人说,昨天宣公子是抱你进来的,很是焦急呢,还在屋子里照顾你一晚上,灯火是彻夜没熄,方才又一直担心你的情况。” 姜斋还没来得及否认,双喜就自顾自地劈里啪啦不停歇。 姜斋抿了口粥,温热的,却直烫到她心里。 “我们不是。” 双喜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姜斋又淡笑地摇了摇头。 双喜半晌抿了抿嘴,急忙道歉:“双喜多嘴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袒露心意 姜斋自然不会因为这些无心之言责怪双喜,帮着双喜拿好托盘,“无碍,这些话就不要在宣公子面前说了。” “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宣霁从门外走进来,眼眸深邃迷人,却令人捉摸不透,墨发用一根通体玉白的簪子束起,袖口用金丝绣着竹纹。 双喜呐呐看向姜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气氛有些僵持,沉默在三人间弥漫,双喜已经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眼睛半点也不敢乱转。 宣霁看了看恨不得缩进墙根的丫头,大发善心,“双喜,你先下去。” 双喜立马埋着头,几乎小跑着出去了,恨不得脚底抹油。 门扉传来一声轻轻的阖上的声音,宣霁没有硬拉着刚才的问题,只是问道,“好些了吗?” 姜斋点点头,“好多了。” “我们现在就得上路了,可以吗?” 姜斋将随身携带的药瓶装好,跟着双喜的指引,来到大门外,阶下停了两辆马车。 宣霁掀开帘子,露出已经戴上人皮面具的脸,“上来。” 马车不小,但也不算大,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如此密闭的空间,还是会有些“拥挤”。 姜斋没有立刻动,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辆马车,犹豫不定。 “你不跟我坐一辆马车,是打算跟闻珏同乘?”宣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不虞毫不掩饰,没有给姜斋任何说不的机会。 听到这儿,姜斋不再多说什么了,弯腰上了宣霁的马车。 一上马车,姜斋就有些坐立不安,两人离得很近,甚至宣霁手臂一揽就能碰到姜斋,鼻尖也全是昨晚梦中的味道,林间风带来的山上松,清新又凌冽。 无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尤其实在姜斋隐隐察觉了什么之后,这种感觉更加让她感到危险。 注意到姜斋面色有些不太好,宣霁问道:“还难受?” “没有,”姜斋摇摇头,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就是马车里有些闷。” “闷着,你病还没好全,不能吹风。”宣霁不为所动,但还是把靠自己这边的车帘拉了拉,留出一条小缝。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在官道上,这里离盛京只有二十多里地了,宣霁靠在车壁上假寐,呼吸轻缓。 姜斋睡了近一天,此时毫无睡意,眼神四移,最后不由自主地看向宣霁,安静的车厢,让姜斋的心防卸下不少。 静静地注视着宣霁,高挺的鼻梁如刀背一般笔直,眉眼比常人要深邃些,睫毛浓长,合上眼时在他的眼睑下周投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睡梦中都带着一丝凌厉。 姜斋知道宣霁长了一张好面容,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欣赏过宣霁的五官,他应该遗传了他父母的所有优点。 车轱好像压到一个小坑,车厢几下颠簸,姜斋没有坐稳,身体不受控制往一旁倒去,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他的臂膀。 抬起头,宣霁正兴味地看着她,“好看吗?” 宣霁向来不齿以色侍人,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这张脸,能让眼前人注目,而感到高兴。 被当场抓了包,姜斋有些涩然,扯回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宣霁一听更高兴了,凑近姜斋低语,声音低且带着诱惑,眼睛直直看着姜斋,“想一直看吗?” 空气被震起细微波澜,姜斋面上没有多大变化,心口处却上下不规律地跳动着,耳边振聋发聩,原来是她的心跳声。 “你……” 所有话语都被瞬间堵在唇齿间,湿润的唇勾连,鼻尖相抵,激起一片颤粟,男子没有更近一步,只是浅尝辄止。 腰肢被臂膀环住,挣脱不得,宣霁还在发问,一声一声,化作潮水,将姜斋溺毙在里面,“想吗?” 姜斋眼睛微微放大,平常冷静的思绪,在宣霁猝不及防的攻势下,变得不知所措,手指蜷缩,一时竟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又或许,她早已迷乱。 方才姜斋一直在他的脸上流连,他就忍不住了,这个姑娘怎么好,回了京一定会有不少豺狼来抢她。 她是他的,谁也不准碰。 摩挲着姑娘柔美的轮廓,在耳边情人般轻语,话语霸道,不容拒绝,却时而带着小意, “姜斋,我心仪于你,你呢?”一声柔情。 “别想着拒绝我,你此生只有这一个选择。”二声强势。 “阿斋,阿斋,别看其他人,好不好,我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三声低求。 此时,盛京 铺天盖地的黑笼罩着,时间漏进后半夜,街上传来打梆子的声音,很快消散在夜色中,巷角飞快跑过一只老鼠,鼠眼四处转动,钻进打好的洞里。 宣霁不日便归的消息抵达盛京,就像给猛烈燃烧的灶膛舔了把干柴,把一些人放在火上烤。 一只飞蛾从檐上滑落,翅膀无力地在地板上扇打,地面铺着猩红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白玉笔山,端砚砚台,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慈眉善目。 桌上的东西被一扫而落,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夹杂着男人的暴怒声,“废物,一群废物。” 飞蛾受到惊吓,僵直在地,翅膀颤颤巍巍地贴附在地板上。 屋内的人大发雷霆,转身狠狠给了,站在下首一言不发的属下一巴掌,“人一批一批的派去,就没见到几个回来的,宣霁的影踪也不得而知,这就是你给我的回复!” “大人息怒。”下面站着的人重重跪下,不敢抬头。 “把剩余的人收回来,处理好。”站在上首的人很快下了命令,平时和善慈祥的面孔,此时狰狞无比。 “听说姜家那几个女人也回来了,找机会做掉,我好不容易赶走他们,还马上能跟肃安伯结成儿女亲家,不能在这个关头出差错。” 说这话时,堂上之人背着手,如同杀鸡做狗般轻言,从没有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样子,可恶至极。 灯火流转,飘忽不定,照不散这满室阴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寺庙 马车停住了,姜斋手在衣袖下还在不停颤抖,宣霁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她不明白,明明出发之前,宣霁还是个冷面阎王,现在却一声一声说着令她面红耳赤的情话。 宣霁先下车,握着姜斋的手扶下马车,自此就没有松开。 山间小路,林荫遮蔽,两人弃车步行,这里山岭绵延起伏,山上松杉清翠,其中藏着一座古朴的寺庙,隐隐露出一方塔尖。 钟声在苍烟暮霭中回荡,便将人代入玉屏清嶂暮烟飞,绀殿钟声落翠微的意境之中。 走在其中,尘世的心灵也如同在圣水中涤净,不知名的鸟满林啼叫,声音清脆好听。 上山的路不算好走,阶梯高矮不一,周围的竹林成片,遮天蔽日,远处山涧、泉池星罗棋布,水质清澈甘冽。 “我每次回来,就会先来这里,庙宇不大,但格外灵验。”宣霁不管姜斋如何挣扎,手就是不松开,自顾自地给姜斋介绍着。 渐渐地,姜斋也不白费力气了,自从宣霁说出那番话后,他就像一头放出笼子的野兽。 寺内突然传来钟声,在林间悠然荡远。 寺庙看起来不大,匾额上写着“净寺”,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门上撰写着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寺庙建筑群错落有致,气派的山门朝向西方,过了山门便是宽敞的庭院,庭院里植了不少塔松,这种树生长慢,造型却好,庭院里有铸铁的香炉,两座钟鼓楼相对而建,像两尊巨大的护法。 寺内只有一个小僧在洒扫庭院,见到宣霁和姜斋,双手合十,“不知二位施主从何而来。” “从盛京来。”宣霁、姜斋是盛京人。 “到哪里去。” “到盛京去。”两人要归京。 小僧再次合十,点点头,好像理解了什么,施手道:“二位施主这边请,” 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 大殿西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二间小房。 小和尚将两人带到大殿东边的厢房,双手合十,“方丈,您等的施主到了。” 厢房里传来一声不算苍老也不算年轻的声音,带着些饱经沧桑后的通达,“请二位进来。” 宣霁就要带着姜斋进去,丝毫没有觉得两人牵着手,有什么不对。 两人在堂下暗中用力,到底不想伤了姜斋,宣霁松开些气力,姜斋挣脱出自己的手,指骨周边已经红了。 宣霁还想说话,姜斋已经进去了。 一个额头点着戒疤、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的僧人,正看着走近的两人,笑颜逐开,面容慈善,如一尊弥勒佛。 堂下放着两个布垫子,显然是为宣霁和姜斋准备的。 “空慧大师,久等了。”宣霁对着面前的僧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尊重,言语间可见敬重。 “快坐,我就在这里,算不得等。”空慧大师留着一道胡须,没有尽白, “这位女施主,信佛吗?”空慧大师笑吟吟地询问姜斋,清明的眸子看上去通达,实际什么都没有,看不真切。 姜斋鼻尖萦绕着香火的气味,虽说自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事,但她还是认为鬼神之说虚无飘渺,摇摇头道,“我不信神佛,还望大师勿恼。” 空慧大师一笑,摇摇头说,“我也不信,神佛之说,本就是虚无,信则有,不信则无。” 和尚不信佛,那信什么。 姜斋不明白空慧大师什么意思,只是接着话说,“大师说的是。” 空慧接着说,“女施主,那你信命吗?” 姜斋还是摇头,“不信。” 那双眼仿佛就是一面明月镜,让姜斋觉得,这个隐于深山间的大师,看透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空慧笑着点点头,“姑娘,外面备了斋饭,舟车劳顿,你去用一些。” 姜斋起身谢过,施礼出去了。 “这姑娘,跟你当年的回答一样,不错,不错。”空慧捻着胡须,看着姜斋离开的身影,点了点头。 宣霁看着窗外姜斋越走越远的身影,无声的欣喜,还有无与伦比的自豪。 出来后,姜斋打量着四周,大雄宝殿颇有气势,藏经阁后面高高的佛塔似乎建成不久,尚有剩余的砖瓦留在塔下。 气派的山门朝向西方,过了山门便是宽敞的庭院,庭院里植了不少塔松,这种树生长慢,造型却好,庭院里有铸铁的香炉,两座钟鼓楼相对而建,像两尊巨大的护法,北侧有厢房,是僧人信众居住的地方。 方才的小师父给姜斋带着路,“施主,便是这里。” 姜斋双手合十谢过,“多谢小师傅带路。” 这里应该是香客上香休憩的厢房,桌子上摆放着几碟斋饭。 没有急着用饭,姜斋坐下来平复着宣霁带给她的惊诧和翻涌,摸了摸嘴角,还有些隐隐做疼。 若是没有动心,方才在马车上,她绝不会任由宣霁而不反抗,但喜欢到谈婚论嫁,她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 从来到这里,姜斋第一次感到迷茫,宣霁不是个好招惹的,断然与之交恶,百害而无一利,不知为何,就到此番境地了。 草草用过斋饭,姜斋就到外面消食散步,寺庙修建在茂林修竹间,却仿若与这里融为一体,寺庙内部在大形上,也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别出心裁。 走走停停,花草掩映,石阶藏匿其中,草木在此处皆有情。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 姜斋站在围栏处,放眼望去,远处盛京已在眼下,皇城的热闹繁华、宫殿屋宇也一并收入眼中。 “吃好了,可还不错?”宣霁不知在姜斋身后站了多久,出声道。 “斋饭十分可口。”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见姜斋不动,宣霁上前直接牵住姜斋的手,“走,去了那,我们就回盛京,到时就可以见到你嫂子她们了。” 宣霁循循善诱,像一个拥有十足耐心的猎人。 携着姜斋,宣霁走进一个偏殿,里面什么神佛都没有供奉,只有两盏昼夜不息的长明灯,生生不息地燃烧着。 宣霁不信神佛,却在此处供奉了两盏长明灯。 带着姜斋跪在了菖蒲垫上,恭敬地磕头,看着上首缄默不语。 大殿里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带动布帆的声音,以及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这是为我父母供奉的长明灯,每年我都要来这里一次,这几年镇守边疆,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 宣霁淡淡出声,声音在这所空旷的大殿里有些飘渺,不知觉中听出几分脆弱,没有人能在骨肉至亲前掩饰。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窥得几分他们的样子。” 姜斋跪在宣霁的身旁,能清楚感受到这个在战场上无坚不摧的男人,此时在两盏长明灯面前颤粟。 几次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拍了拍宣霁的肩膀,“你……还好吗?” 宣霁斜过头看着姜斋,眼睛勾勒着姜斋柔美的轮廓,半晌才说道:“不太好。” “也许你的父母只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活着,他们此时也在想念着你。”比如她,她在从来没有出现的一个朝代,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却没人知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宣霁此时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非要向别人得到一个答案。 “他们也许无法离开,也许是找不到离开那里的法子。” “那你呢,你会离开吗?”宣霁突然定定看着姜斋,铺陈一张大网,仿佛要将姜斋圈住,却又好像,只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姜斋突然噤了声,在此时,她给不了宣霁任何一个答案。 “宣霁,我不知道,”这是第一次姜斋直呼他的名讳,他本该高兴的。 姜斋能感觉到心口处在塌陷,为眼前的这个人。 珉王府 “珉王殿下就要回来了,把屋子都好生收拾出来,粥饭在屉笼里温好,大门擦得能照人,最近都给我小心点,谁在这关头出差错,被卖出府都是轻的。” 一个穿着蓝色滚红边的罗衣的中年男人,脚步不停地四处查看,嘴里不停敲打府内上下。 脸有些方,身材瘦削,眼睛不大,时而迸射的眼神却如同鹰眼一般的锐利。 “大管家,王爷的马车快到府门口了。”一个小厮高声着跑进来,脸上都是喜气。 “快,把府宅里所有人都交出来,侯在门口。”大管家白盛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神色激动地看着大门外的台阶。 府宅之内,雕梁画栋,宏伟大气,处处都打扫得一层不染,花枝绿叶修剪齐整,可见府里上下都是一直有人维系着的。 姜斋和宣霁坐在马车里,跟如今宣霁府宅人人欢欣的气氛可谓判若两处。 第一百五十六章 撞见 “我听说还是同乘呢,温香软玉,吃够了。”说这话时,随元良带着点贱兮兮的笑,但出现在他那张风流多情的脸上,却不见猥琐。 “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明明之前就好多了,突然就爆发了,压都压不住。” “我问你这些了吗?”宣霁放下笔,终于肯看随元良一眼了,“我让你把人放在珉王府,你将人安置到你的别院,安的什么心思。” 随元良眼尾下垂,略微有些心虚,但只一瞬,就理直气壮了,“我什么心思你别管,你把人安置在澄院,是什么心思。” “别以为我不知道,澄院除了你将来身边那位,谁能住得,那浴室的水源流同处,把墙卸了,妥妥的就是一场鸳鸯浴。” 跟闻珏别院的浴池设计别无二样,分流节水,将最清澈干净的水分为两股,流向两个相近的院子,这是最好的法子。 随元良被说中了心思,暗戳戳地也把宣霁的心思暴露出来,谁都一样,都是想吃肉,谁还比谁高贵了? 被随元良一语戳破,宣霁也不恼,还扬起一个淡淡的笑,“你还找得到比王府更安全的地方吗?” 随元良顿时语塞,一张俊脸被一口气涨得朱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把人尽早送过来,现在为时早已,不要操之过急。”宣霁抬笔,笔尖却迟迟不落,顿了半晌,又放下了。 随元良多面思索,待在宣霁府里,是最安全保险的法子。 心中万分不舍得,但还是得以那人的性命为重。 夜将墨色悄悄涂满天穹,却不似往常那般洒下一斛星斗,只有沉闷的黑色布满天空,显得压抑极了。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枝间的罅隙有了形状,凌冽的寒风撕扯衣袂。 宣霁从书房出来,述安提着灯笼给宣霁照亮脚下的路,路上见不到什么人,此时惊蛰未到,万虫也未复苏,格外寂静。 路过澄院时,里面灯火还亮着,站在原地静默良久,他格外想去见见那个姑娘,刚迈出一步,随即想到什么,宣霁已经踏出去的靴子又收回来。 “王爷,要是想就去看一眼。”述安埋首低语,少见的开口,往常他是不会出言影响到宣霁的决定,但是王爷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宣霁站在原地没动,半晌认命似的,往澄院走了进去。 婢女站在门口弯腰施礼,声音不大,传不到里面的浴室里。 宣霁穿着一件素白的革丝直缀,头发高束戴着嵌玉石的宝冠,鼻梁高挺微勾,唇角锋利如刀。 “姑娘呢?” “在房里。”白竹和芍药两人恭敬行礼,不敢抬头。 算算时间,姜姑娘应该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便更加不敢拦着主子了。 宣霁踏进房内,地龙燃烧适宜,不会闷热,但双脚赤足踩在上面也不觉冷。 四面不见人,忽听到浴室处有响动。 半个时辰前 姜斋从白竹口中得知,澄院偏殿有个浴池,进去泡泡不仅解乏,睡前也助眠。 白竹怎么一说,姜斋瞬间觉得身上格外粘腻,大病一场之后又匆匆赶路,尘土夹杂着黏汗,本来想着用一个浴桶就好了,没想到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浴池有上好的汉白玉浮雕而成,盛开的羞怯欲绽的莲花,水汽氤氲下,竟也显得灼烈妖娆,花瓣上凝悬着晶莹透明的水滴,泫然欲落。 白竹出去替她拿干净衣服,姜斋绕道屏风后褪下衣物,掉落脚边,层层叠叠开出绚烂的白花。 自来到这里,还没有舒心地泡过一次澡,除却身上所有的衣物,踮起脚尖踏进池水,将已经初现端倪的身子没入热气腾腾的浴汤中,阖上眼,一声喟叹从喉咙里发出。 身体各个毛孔被打开,源源不断的热水轻抚而过,就像情人充满爱意的抚摸,让人流连忘返,迷迷糊糊的,姜斋竟然靠在玉璧上睡着了。 指尖已经泡得起皮皱起,姜斋踏出浴汤,划过水面,掀开一道水痕,身上的水滴不甘心地留下玉体,裸着身子,四扇楠木刻丝屏风上搭着干燥的毛巾,还有一套月白色的中衣。 想来白竹是想她沐浴后就入睡,没有再给她准备外衣。 拢合衣衫时,姜斋借着光滑可照人的石壁,打量了一番。 这具身体正在发育,方才洗浴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尖端,疼得她倒吸了一口热气。 胸前俏生生的挺立,腰间的结也极为松散,一碰就要散开似的,步步生莲,隐约可见春光。 手上还拿着毛巾,姜斋绕过披风,穿过小门,便与站在房中的宣霁视线两两相撞。 宣霁不小心撞见美人出浴的场景,身体就定在原地,一向情绪不显的眸子出现少见的呆愣。 刚被浴洗的墨发黑得如缎,脸蛋被蒸腾的热气熏染,更显润滑,室内灯火昏黄,向他走来的女子,带着不染纤尘的超凡脱俗。 姜斋不觉有什么,身上衣服穿得“整齐”,放下帕子,向宣霁点了点头,“王爷,可是有事?” 宣霁听到姜斋的声音,瞬间反应过来,微微转过身去,平复着身上各处霎时翻涌的血液,迟缓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沐浴。” 姜斋的发尾还在滴水,浸湿了腰和胸前的布料,薄薄的中衣越发贴身。 宣霁面上不显,耳根已经通红。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嫂子和姐姐明日就会到王府。” 不等姜斋回话,宣霁已经脚步匆匆地出去了,几乎是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珉王落荒而逃。 此时,皇城中央,层层宫闱之内,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步履不停地在后宫走动,弯腰塌背的太监恭敬地打着灯笼,脚步匆匆地跟着男人。 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偏殿,打着灯笼的太监熄了篾子里的火烛,弓腰替男人打开门,里面自有宫婢将男人迎了进去。 掀开帽檐,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留须髯,嘴唇极薄,上嘴唇几乎要隐于唇线之下,不大不小的眼,不高不低的鼻,总之是一个扔在人群中也毫不起眼的人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见 但是在这朝堂之下,却没有人敢小看他,当今皇后的亲哥哥,手下门生三千,还是立褚可能最大的皇子,宣珏的舅舅。 将披风递给身边的宫婢,跪下就要行礼,上首的贵妇人一把扶住了曲治平的手臂,道:“哥哥就不要同我多礼了,这里没有外人。” 皇后曲明华头上簪着凤凰衔玉珠的步摇,一身蜀锦月华衣衫,身上再没有过多的修饰,身居高位而保养得当的女人,有着平常女人没有的醉人韵味,让人很难不看第二眼。 “多谢娘娘。”曲治平还是一板一眼,好像皇后的态度无论如何,对他来说无甚差别。 曲皇后看着曲治平还是这个样子,也未恼,只是直起了腰,看着蜿蜒燃烧的烛火,缓缓道:“大哥,宣霁回来了,皇帝今儿个高兴了一整天,早早就给宣霁备好了宫宴,恨不得!” 曲皇后咬着牙,像是向生啖了她口中的人,眼中愤恨不平,“恨不得立马把皇位给了他。” 曲治平只是淡淡看来皇后一眼,岿然不动,“皇后慎言。” “如今我们都奈何他不得,皇帝又是个偏心眼,万一……,那我们可只有一条死路了。”曲皇后听说宣霁回京,并且已经安然回府,心头就已经惴惴不安,心里七上八跳,急急把曲治平宣进宫。 曲治平看着曲皇后的样子,就知道她被宣霁吓破胆了,仔细一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如今昭帝身体健壮,太子都不准人提,十几年二十几年,能出现的变故太多了。 皇后如今入了局,看不清局势了,一心觉得宣霁是宣珏登上大宝的劲敌。 曲皇后还在不停说道,曲治平有些不耐,还是提醒着曲明华,“你别乱了手脚,此时宣霁不过是才回京,他也没有皇子名头,明昭帝可从来没有承认宣霁是他的种,不明不白,名不正言不顺封了个亲王。” “宣霁想上位,御史台的唾沫就能淹了他,现在你把重心放在几个皇子身上,他们才是劲敌,你别乱了轻重。” 男人语气很是严厉,字字敲打着自己的妹妹,如今的皇后。 曲皇后嘴唇微张,还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曲治平说得也句句在理上。 “宣霁不死,我始终放心不下。” “等珏儿登上皇位,随便找个由头,发落了便是,史书向来都是由上位者书写的。”曲治平看着窗外枝桠横斜的树干,空洞洞的,像无人处的鬼影触手。 深夜,姜斋睁着双眼,身体疲劳,却毫无睡意,身上盖着一床锦缎被褥,极其温暖顺滑,床帏上是一顶藕合色花帐。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那个人的脸,走马观花似的,从军营灯火血光之下,持剑向她走来,冷冽如一把弯刀,野外笑着喊她青杏儿,弯起的眉眼如那朗上月,他向她表明心意时,霸道却深情,还有方才不肯转过身,落荒而逃的身影。 一帧帧画像勾勒出线条,在寒夜里晕上色彩,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张无比清晰的脸。 掀开温暖的锦被,姜斋和衣下床,拿着火折子点燃青角灯,托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濡蘸毛笔,心中有丘壑,下笔如有神。 外面一轮圆月,团着嫩芽的树枝颤巍巍逸出,托住那轮月,一片安静祥和。 辰时一刻,姜斋听到门外有细微的说话声,借着是门扉被小心翼翼打开的声音,姜斋悠悠转醒。 白竹进来了,用弯勾挽住床帏,轻声道:“姑娘,您嫂子和姐姐来了,在外面等了一会了。” 姜斋手指一动,人醒了七八分。 外间,池景芸和姜容捧着热茶,坐在绣墩上,环顾四周,这里比姜斋之前住的闲池阁要好上不止一星半点,两人都是见过市面的人,这样的院子在任何府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大院子。 这宣霁随便就让姜斋住进去,池景芸和姜容都心有戚戚然,思绪百转千回。 姜斋急匆匆换好衣服就出来了,“二嫂,五姐。” 池景芸和姜容看到完好无损的姜斋,眼眶一下就红了,自从姜斋失踪后,她们心就从未落到实处过,即使有随元良拍胸保证,也没有见到一眼真人来得实际。 放下茶杯,急急上前,握住姜斋的手,一寸一寸从姜斋脸上滑过,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姜斋拉着池景芸和姜容坐下,“二嫂,五姐,我没事,一路回来也很顺利。” 捏着姜斋的指尖,听到姜斋怎么说,二人能信几分就不知道了。 姜容掖了掖眼角,“阿斋,那晚出了何事?我和二嫂睁开眼发现你竟不在了,到处找也没有。” 把两人吓坏了,要离开的时候,池景芸守在客栈不愿意走,还是江参将亲自来说,才把池景芸说服了。 姜斋跟池景芸和姜容解释完那晚的前因后果,隐去在宣霁房里杀了个人的事,还有她和宣霁之间发生的事,安抚着二人的心。 注意到二嫂和五姐眼下的青黑,眼底的血丝,便知道她们这些日子应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早又是早早就来了,应该是彻夜未眠。 询问着白竹,澄院可否有安置的房间,姜斋住的是一个大院子,中间是大院落,两侧各有厢房。 白竹早就从大管家那里得到了吩咐,把姜姑娘嫂子和姐姐安置在厢房内。 “二嫂,五姐,这些日子让你们受惊了,如今时辰尚早,快去休息片刻。”姜斋心里有些内疚,那晚到底是她草率了。 池景芸和姜容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不决, 芍药虽然不知三人具体身份,但看周身气度和如今穿着,便能知一二,出口打消池景芸和姜容的疑虑。 微微一笑道,“二位这边请,王府院子多,好些院落好久没住人了,这处院子都快没有人气了,三位贵客来此,这不可就是锦上添花吗?” 不得不说,王府出来的丫鬟,嘴皮子就是溜,几句就打消了二人的疑虑,看破不说破。 姜斋没有住过亲身住过古代的院落,对于这些也不太懂,自然没有看出这院落的玄妙之处。 芍药将两人带至厢房休息,伺候周到。 第一百五十八 偏头痛 有个外房的小丫鬟,青白比甲,梳着统一的发髻,从院外急急跑进来,凑到白竹耳边低语。 白竹颔首,小丫鬟轻手轻脚下去了,上前至姜斋的身边,“姑娘,外头人来报,说请您去前厅一趟。” 姜斋点点头,起身将随身携带的香囊佩戴好,跟着白竹往前厅走去。 早上起床时,白竹拿来一身青碧色杭绸小袄,杭绸月华裙,昨晚见了风,出门还在外面搭了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缎披风。 行走在王府之中,给恢宏大气的王府增添了一抹春色。 白竹留在外面,由宣霁的身边人把姜斋迎了进去,首先便看到坐在堂下的闻珏,五官依旧儒雅温和,脸上笑着,却没有到眼底,眉间愁绪固结。 从闻珏别院出发,三人一路,到了净寺,闻珏好像有急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领着人先一步回京城了。 闻珏端了杯茶,但好像也没有喝,眼睛有些焦急地望着门口方向,见到姜斋,连忙起身,但上首一声咳嗽声阻止了他,又惶惶坐下。 氤氲的热气散成丝缕,闻珏净水浮皎月的容颜有些朦胧。 宣霁最先看到从外面进来的姑娘,外披锦缎披风,依稀可见以往在自家府中从容的神态,娇美的容颜。 要是姜家没有出事,姜斋应是家里最被千娇百宠的那一个。 姜斋还未进到堂中,闻珏就急急开口,要不是宣霁在这里,他可能直接拉着姜斋出府了,“姜姑娘,我家中有一病人,头疾顽固,每每发作便是生不如死,你能否移步看看,用上一些利药。” 焦急的语气,闻珏带着恳求的神色,不管是看在堂上宣霁的面子上,还是往后闻珏这一份人情,姜斋这一趟去定了。 “能否详细描述一下病人的症状,我尽力而为。”引发偏头的病因有很多,姜斋也没有十分把握,只能去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帮的上忙。 闻珏已经起身,扶着手,就往外面走,“路上说,我已经在府外备好马车了。” 看起来闻珏已经十分焦急,姜斋也无暇多想,就随着闻珏往府外走。 一直没有出声的宣霁蓦然出声,叫住了姜斋。 “姜斋,早些回来,外面天冷,路滑。” 闻珏已经急不可待了,眼底的血丝和担忧纷纷浮现,“放心,我亲自把人送回来。” 上了马车,马夫赶车技术极好,行路快也很稳,宣霁的王府跟闻珏府邸相隔不远,一条街的距离,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这一盏茶,姜斋了解到,病人三十六岁,小时候落过水,身上本就有寒疾,多年前生子时,头部受了邪风,每每天气转冷或者下雨阴凉时,便痛不欲生,恨不得拿着脑袋往墙上撞。 马车停住,就有小厮在外面摆了马凳,闻珏脚步不停,姜斋快要小跑起来才追得上闻珏。 闻珏不经意回头注意到,放缓了些脚步,通红着眼,歉意道:“姜姑娘,实在抱歉,我心里实在焦灼。” 姜斋点点头,“我理解。” 婆子在门帘处掀起一个小缝,待闻珏和姜斋都弯腰进去后,连忙将帘子拉下来,遮得严严实实。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屋子,门上又是一道厚帘子,进去后所有门窗都被厚厚的棉袄封得一丝风都进不来,里面地龙烧得极烈,可是半靠在大引枕上的妇人,还是囔道;“有风,有风进来了,快把门窗掩紧。” 这样的屋子里怎么可能有风,但是床上本该雍容从然的世家夫人,已经哀嚎到声音都哑了。 额头上满是红印子,看来是疼痛难耐时,自己用指甲拧的,手被两个流着泪的丫鬟压着,嘴里是低低的哀嚎,眼底满是疲惫和痛苦不堪。 这样一个贵妇人,却被头疼折磨至此。 闻珏赶忙上去,半跪在床边,神情痛苦不忍,“娘,您好些了吗,我给您又找来了一个大夫,能为你减轻痛楚。” 说完,室内婆子婢女都看向双手空空,面容娇美的姜斋,无言一番打量,移开了眼。 闻夫人睁开眼,眼睫凝做一团,只知道是自己儿子来了,无声笑了笑,好似不让闻珏担心。 闻珏心里如刀割,身为人子,却只能在一旁着急,袖手旁观。 知道姜斋手中的药,是不宜太多人知道的,闻珏摆摆手,吩咐道,“留下一两个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下去。” 一直在床边默默流着泪的蔡嬷嬷留了下来,其他丫鬟都鱼贯而出。 姜斋首先上前号脉,闻夫人抱着头哀嚎,下唇被咬破,泛着血丝。 “取一杯温水来。”姜斋声音清灵,声线稚嫩却带着沉着,闻夫人奋力睁开眼,虚虚往姜斋面容上看了一眼,但眼前都是白雾,如同雾里探花,看不真切。 闻珏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着。 姜斋从香囊里拿出一个瓷白玉瓶,倒出一粒褐色药碗,轻轻一捏,药丸在指尖四碎,细碎的粉末洒进杯子,只余下姜斋指间一小半,放回瓷瓶。 “给夫人喝下去,能减轻些。” 闻珏心里明白是什么,但别无他法,昨日他去拜访过随元良,询问他此道,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说信任姜斋即可。 就要把杯子对准母亲的口,一只皱纹纵横的手背横出,是蔡嬷嬷。 “夫人入口的药,须得由府医验过方能用。”蔡嬷嬷是夫人的奶妈,也是夫人在闻府中资历最老的老人,说情同母女也不为过。 闻珏明白蔡嬷嬷什么意思,无非是不信任第一次见面的姜斋,叹了口气道,“嬷嬷,你信不过姜姑娘,还不信任我吗?” 蔡嬷嬷欲言又止,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滑过姜斋,对着闻珏点了点头,接过被子给闻夫人喝了下去。 药效见效不会那么快,姜斋将夫人的手放回锦被中,又问,“夫人家中父母长辈可否也患有偏头痛的人。” 蔡婆婆是闻夫人娘家的家生子,这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点点头道,“是,我家老夫人也有偏头痛,但是吃上几副药不见风就好了。” 姜斋颔首,有遗传的因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王府 温水下去一刻钟,蔡嬷嬷就察觉到夫人挣扎的力度小了,连忙看去,看见夫人眉眼中挣扎痛苦之色减轻,大喜过望,老泪纵横看着姜斋。 “嬷嬷,闻公子,你们来看这两个穴位,风池穴,位于颈部,枕骨之下,耳廓前面,前额两侧的太阳穴,双手食、中指伸直并拢,衣指腹按揉左右穴道,每次左右同时揉按一刻钟,夫人的疼痛会减轻的。” 跟着姜斋的指引,蔡嬷嬷赶紧伸直双手给闻夫人按揉。 夫人脸上的疼苦之色果然减轻些许,眼尾也松动了些。 “夫人的偏头痛很严重,怎么多年一疼起来,夫人半条命就在阎王殿扯着,甚至把脑袋往墙上撞,我每次看着,都恨不得替夫人受了这份罪!”蔡嬷嬷泫然泪下,却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泪。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是白竹提着她的药箱过来了,方才在府邸,姜斋吩咐白竹回澄院拿她的东西,来晚了会。 姜斋接过药箱,取出里面针套,铺陈开,“我先施针,祛一些邪寒,往后再慢慢调着。” 没有跟以往的大夫那般皱眉思虑,说些不知深浅的话,下针时笃定的神情,就足够蔡嬷嬷信任她了。 不管情况如何,有几分把握,姜斋都不会露出迟疑犹豫的表情,因为她是一个医者,也是一枚定神针,情绪会一定影响到病人和病人家人。 除了闻夫人嘴角溢出的几声细微呼声,室内几人都沉默不言,屋子里太热,地龙烧得蒸腾,还透不得风,姜斋已经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披风早就摘了下去。 一滴就落到闻珏的手背上,闻珏手背微微一颤,下意识看向姜斋,沉着冷静的神色,以及紧抿的嘴角,没有黄澄瓜萎的遮挡,姑娘瓷白细腻的脸上脸颊飞起绯红,格外媚丽。 鬼使神差的,闻珏掏出帕子,擦拭着姜斋额头上的汗,姜斋不觉由他,目不斜视,倒是房里的蔡嬷嬷和白竹变了神色。 深深吐出一口气,姜斋开始停针,白竹赶紧上前递上茶杯,分开姜斋与闻珏的距离。 “这几年,请来的名医不算少,宫里的御医也请了,开始还有效果,往后渐渐都不行了。”闻珏看着自家母亲已经缓下去的头疼,从地上起来,收起帕子,对姜斋说道。 姜斋接过水杯,润了润嘴唇和喉咙,“正常的,夫人这偏头痛顽固已久,汤药已经治标不治本,只能靠往后慢慢调理。” 让蔡嬷嬷把以往大夫开得最好的药方拿出来,姜斋仔细看了几张,从里面抽出一张,道:“嬷嬷,往后你就按这方子再喝着,夫人饮食上要注意什么,你们应该都是清楚的。” 姜斋开始收针,声音有些嘶哑,这屋子实在是热,“夫人的屋子太热了,将地龙烧得踩在地上不冷就行了,把门上的棉被都撤了,不开窗没有寒风进来即可。” 蔡嬷嬷赶紧喊人进来撤棉被,闻珏随即坐下接上。 “姜姑娘……”闻珏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白竹。 姜斋了然,对白竹说,“白竹,你先出去。” 白竹没有第一时间出去,而是埋头用余光看着闻珏,想到自家出门前,王爷对自己的敲打,看好姑娘,别让有心之人靠近,早些回来。 闻公子是王爷的友人,有心之人应该算不上,况且这是在别人家,白竹抿着唇稍一思虑,便弯腰屈膝出去了。 白竹一出去,闻珏就迫不及待问道,“姜姑娘,这药对身体有副作用或者后遗症吗?” 姜斋摇摇头,道:“剂量很小,伴之以汤药,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种情况,你尽管放心。” 闻珏半蹲半跪,姜斋第一次见到闻珏时,感觉到的乘欲归仙之气早已全无,只有对母亲的担忧心疼。 “这一小瓶药丸你拿着,在夫人病发时,喂上半粒,再辅之以汤药,夫人的疼处会减轻的。” 门扉响起,外面有丫鬟进来褪棉被,总算不那么热了,方才施针,姜斋后背处湿了一片。 白竹也跟着进来了,姜斋收起东西,就准备告辞了,身体一阵发软,竟然直直往下倒。 姜斋也是风寒才愈,小丫鬟来报时,姜斋只用了一碗白粥就出去了,跟着闻珏一番走动不说,施针又极其耗费精神。 白竹惊呼,但距离甚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斋瘫软下去,然后落进……闻珏的怀里。 也不算,闻珏只是半揽着姜斋。 闻珏单膝跪在地上,神情焦急,“姜姑娘,姜姑娘……” 姜斋抬手示意自己没事,揉按着眉心,“我没事,就是久坐起来猛了。” 白竹赶紧上前搀扶,靠着白竹,姜斋缓了片刻,眼前渐渐恢复清明,迈步便要离开。 见姜斋要走,闻珏挽留道:“姜姑娘,留些用些饭食再走。” 姜斋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方便在外太久,公子好生照看夫人。” 闻珏追至门口道:“姜姑娘,此番恩情,闻珏没齿难忘,知钱财赠与姑娘定然瞧不上,往后姑娘若是有事需要帮忙,珏必定为姑娘疾驰。” 姜斋点点头,有闻珏这番话,这趟便来得值,由一个闻府丫鬟领着往外走。 方才进来的时候,无心赏景观色,闻珏府上的假山流水,盛树奇花比之宣霁府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冬寒快散,地面上还有些微霜,路过一道青石板路,踩在地上生响,远处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别有一番乐趣。 姜斋坐上马车原路返回,马车轮毂碾过石板,姜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慢慢停住,马嘴不停嘶鸣,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白竹姑娘,前面好像有辆马车坏在半道上,路被堵住了,你看我们是等等还是绕道行。” 白竹掀开帘子,见前方马车一时半会该是走不了,道路这个位置最为狭窄,“绕道。” 马夫点点头,挥鞭打马,更为清晰的喧哗叫卖声传来,是街边的闹市。 第一百六十章 茶楼偶遇 京都的繁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镇可以比拟的,人来人往,车来客往,街边小贩大声叫卖,酒楼客栈小二点头迎进客,周边的成衣店,首饰铺,古玩街,糕点斋……样式精巧,成色上乘,大家之作,形式多样。 姜斋掀开黑底兰花的帘布,透过一框观察着天子脚下最繁华的地方 “白竹,这里每天都那么多人吗?” 白竹点点头,替姜斋挽起帘子,“是啊,这里是朱雀大街,青楼酒坊,丝绸首饰,应有尽有,地界更是寸土寸金。” 姜斋的记忆里有印象,以前哥哥带她出来,偷偷逛过几次,但那也是好久的事情了。 在经过一家银楼后,姜斋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相隔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往门里走去。 那是齐枕河和严家姑娘严伏汀,身边跟着丫鬟和小厮,严伏汀偷偷看齐枕河一眼,霞飞两鬓。 姜斋眯了眯眼,比照着记忆的脸,对他们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出名,齐枕河是姜容的未婚夫,以前也经常到姜府来,严伏汀则是每次聚会,只要有她和姜家姑娘,因为齐枕河,最后双方都是不欢而散。 白竹看着姜斋一直看着银楼,以为姜斋是想买首饰了,看了看店标,小心地说,“姑娘想看首饰?” 姜斋摇摇头,示意白竹合上车帘“看见以前认识的人,不过现在,他们应该是不想遇见我的。” 况且现在在盛京大摇大摆地走动,总归是有影响的。 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姑娘,随大人在对面的茶楼上,邀您过去一聚。” 随大人,随元良?姜斋掀开车帘往对面楼上看去,随元良簪缨宝冠,举着茶杯遥遥向她示意。 姜斋覆上马车里准备好的面纱,在茶楼门口停下马车,看客都张望着眼,马车再低调,那也是珉王殿下府里的马车,以为能看见刚回来的少年王爷,没想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探了出来。 丫鬟打扮的秀气姑娘恭敬地搀扶着姑娘下马车,只让里面一众的看客看直了眼,只可惜面上戴着面纱,只露出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秋眸。 门外打马的车夫一眼狠厉警告的眼神看过去,看客们纷纷歇了心思,不敢再不乱张望,外头有小厮迎着姜斋往楼上走。 小厮弯腰将门扉打开,恭敬退到一旁,见到里面的人,白竹也不敢进去了,垂头候在门口。 里面环境清幽,方才大堂也能闹中取静,楼上的包间布置更显精巧和主人的品味,熏炉里燃着淡香,长几上,摆着几盆修剪的盆栽,旁边摆着一个相得益彰的白瓷玉瓶,墙上悬挂的几幅画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江参将坐在上首,随元良吊儿郎当坐在一边,心情好像还不错,一口一口咂着茶水,眼尾都是笑意。 “丫头,快来。”江参将笑着朝姜斋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左手边。 姜斋见到江参将也很欣喜,而且江参将的脸色比在塞北好了很多,“参将最近可好?” 江参将笑着说,“好,好,最近见了些年少时的好友,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说完亲自给姜斋斟了一杯茶水,“我有一番话想对你说。” 姜斋接过,“您说。” 江参将不知为何喟叹一声,好像他的过往全都化为一声叹息,斟酌着言辞,对姜斋道: “此番你回京,往后的路不好走,之后一定会有各种声音响在你耳边,影响你的抉择,盛京人太多,真聪明的人不少,假装自己聪明的人也很多,我知晓你聪慧,但千万任何时刻,都要想明白自己为何怎么做。” “我晓得的。”姜斋点点头,“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江参将这才露出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点点头,拿起茶杯掩住自己眼底的神色。 “最近在珉王府住得怎么样?”随元良早就迫不及待想问姜斋。往前凑了凑,眨巴着眼睛,十分求知的样子,但是眼里的坏笑却如何也掩饰不了。 “若是觉得不习惯,可以去我府上。”之前没说,是府宅荒废太久,整新起来要花费些时间。 姜斋毕竟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女子,珉王府有没有能掌事的女人,整天跟宣霁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算怎么回事。 江参将是一片好心,随元良则是调侃,姜斋思虑着江参将的话,其实能保证安全,住哪都一样,想到宣霁,姜斋心里有些犹豫起来。 指尖摩挲着杯壁,姜斋缓缓开口道,“多谢参将,但我二嫂和五姐已经去王府住下了,来去再一番奔波。” 江参将听到姜斋二嫂也到宣霁府上暂住,也就放心下来了,点点头道:“也好,珉王府算是盛京如铁桶一般的地方了,你们居住在此,我也放心。” 随元良在江参将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嘴,你放心,一个二十多没娶媳妇的男人,旁边住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旦发生点什么,那就是妥妥的肉包子打狗,又去无回。 一盏茶后,姜斋起身告辞。 走到街边的马车旁,面纱一角被风吹起,只是一瞬,基本没有人注意到,可偏偏刚好从银楼出来的齐枕河和严伏汀看见了这一幕。 两人都僵直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姜斋上了珉王府的马车。 严伏汀早就楞在了原地,就连齐枕河不告而别,她都没有在意,指尖狠狠扣在黑漆红边的匣子上,断了一截都未知。 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茶厢里 看见随元良又托腮眯笑,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样,江参将就感觉浑身不适应。 “要是喜欢,你就去追,别整天在我面前摆着这般思春模样。”归京一路,要是江参将再看不出来随元良什么心思,他就是个瞎子。” 随元良摸了摸下巴,看着窗外,舒展了口气,意味不明道:“还不到时机,等到时机成熟,我就一举拿下。” 随元良做了个抓的手势,眼中是势在必得。 一百六十一章 打出去 马车赶到偏门,白竹抚着姜斋下马车,走之前,姜斋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车轱一眼,褐色的木头上沾染着点点血红。 方才那狭窄的小巷里一辆坏掉的马车,想来是有问题的,从闻珏府中出来,姜斋就感觉诸多视线的窥视,就是不知道,最后谁解决了这个麻烦。 姜斋回府时,已经过了午时,但是池景芸和姜容还是等到姜斋回来才用饭。 珉王府的膳细,翠玉豆糕,八宝鸡丁,金丝烧麦,然后是二盘面点,一品膳粥,一盘水果。 严伏汀回到家直奔严大人书房,脚步匆匆,神色竟然还有些慌张。 来不及敲门,不顾小厮的阻拦,推开紧闭的房门,走到严大人的面前,她没注意到桌子摆放着两杯茶。 “父亲……” 严大人少见地严厉打断了爱女,“越发没有规矩了,敢直闯我书房都不等通报。” 父亲这次看起来是真生气了,严伏汀却顾不上那么多了,“父亲,姜斋回来了。” 看父亲在回想这个名字的出处,严伏汀提醒道:“就是姜家六小姐,姜容的妹妹,她还坐着珉王府的马车,你说会不会……。” “汀儿”严衡之警告性地叫了一声严伏汀,“一个小丫头罢了,靠美色攀上权贵,能怎么样?” “但是,但是……” 严衡之摆摆手打断了严伏汀,“伏汀,你记住,姜家掌家人都输给我了,一个小丫头,我自然不会让她蹦出多大水花来,你出去。” 严伏汀欲言又止,但是看着父亲的脸色,只能福了福身告退,“那女儿告退了。” “看来,跟宣霁同乘的果真是她。”一个身影从楠木屏风出来,背着手。 “你说,姜家有没有可能攀上珉王。” “事态不明,别自乱阵脚,现在最好不要跟宣霁对上,那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在暗处背着手的人,状似打量着墙上的画作,实则眼里的杀气已经成为一把利剑。 派去的人,被全部斩杀,无一幸免,宣霁,你好样的。 手中的玉扳指已经变成一吹就散的齑灰了。 才回盛京,太多事需要他亲自处理,这几日就没空下来,挥走书房最后的人,宣霁移步到窗前,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跪到宣霁身后。 宣霁背着手站在书房窗子前,暗卫跪在地下,禀告今日发生的事。 “她真是怎么说的?”平常惯于不露神色的宣霁,此时有几分愉悦,勾起唇角。 堂下的暗卫不明所以,但是还是复说一句,“姜姑娘拒绝了江参将的邀约,说自己嫂子和姐姐已经搬到王府,不便挪移了。” 宣霁看着远处的花圃,檐下的花草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 随意摆了摆手,暗卫示意准备悄声离开。 这是宣霁又突然问道:“人都处理好了吗?” “无一活口。” 白管家在外小心地扣动门板,“王爷,肃安伯的儿子在府门口闹事,没有请帖,却非要闯进来,嘴里还叫囔着要见姜姑娘。” 宣霁莫名就沉了脸色,那个敢明目张胆贿赂到焰鳞军的软弱书生,还想求娶姜家姑娘的落魄小伯爷,“打出去,不论死活,此人往后永不允许进入王府。” 此时在府里深院的姜斋和姜容都毫不知情,姜斋用完饭,就手捧一本孤本医书寻僻静地方嚼咽知识去了。 一看便是一个下午,姿势都没怎么变过,连身边来去的人都没发现。 回京怎么久了,今日也该进宫给昭帝述职了。 一身亲王冕服,复杂繁复的衣饰,由几个小厮穿戴好,最后系上金丝绣的蟒蛇腰带,戴上象征身份的玉冠,宣霁拿起昨晚写好的奏折,便出发了。 出发前,照例去隔壁院子看了一眼。 至大明门御道两侧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就是朱红色的宫廊。 小太监手上搭着拂尘,小步快速地给宣霁引路。 宣霁进去的时候,大殿里还有大臣在商议事务,听到传报珉王来了,纷纷退到两侧。 宣霁有不跪与皇帝的权力,所有每次宣霁给昭帝行礼都是做一个揖。 “微臣宣霁见过皇上。” 宣霁的称谓也是独一份,宣霁被冠以国姓,却称微臣。 孙德安小跑下去,双手接过,又小心放在昭帝手侧。 宣霁在众人离开之后,站在原地未动。 “回京怎么久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昭帝正拿着朱红大笔批改奏章,都顾不得抬头看宣霁一眼。 “我这不是来了。”宣霁看着昭帝日夜操劳出来的白发,比他走之前,又清瘦了许多,“您平时多注意休息,有些事交给下面人去做也无妨的。” 景昭帝埋头笑了笑,眉目是十分儒雅的,鬓角如刀裁,换上长衫,就是一位老书生的形象,但长居帝王高位,也让他周身气势添了龙虎之气,一个眼神扫射过来,世间没几人接得住。 “如今你倒是知道心疼我了。”说着摇摇头,小声咳嗽了两声,喃喃自语,“我不放心呀。” “我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就是,我还能不应你?”昭帝拿起一本周折,样式好笑地看了一眼,那是对宣霁无条件的包容和宠爱。 “我想进昭狱见姜林苏。” 这一句话让昭帝变了脸色,拿着奏折的手微微一顿,语气严肃了些许,“你去见他作甚。” 旁边的大太监孙德全已经快把头埋到地上了,敢如此在皇上面前提姜林苏,还只是让皇上微微变了脸色,应该就只有面前这位珉王殿下了。 珉王迟迟没有开口,昭帝一下子就心软了,因为宣霁小时候无论受了多大委屈和误解,就是这样,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 扶着额头,颇有些头疼道:“去去,你倒是把我心思知晓得明白。” 旁人听到这句话,早就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了,毕竟窥探帝王心思,是在舔刀尖的行为。 可宣霁神色未变,跪下叩头,“多谢皇上,要不是您给了臣权力,臣如何也不敢。”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里是属于昭帝的私狱,没有任何律法可言,皇帝金口一开,便是拥簇的律法,宣霁拿了昭帝的手谕,跟在面无表情的守卫后面。 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很舒服,只是没有人伺候,少了自由,大刑也轮不上你,在这里,也有可能呼吸都是疼痛,都要拼尽全力,精神崩溃,肉体折磨,最后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宣霁打眼过去,在这里的,都是没挨大刑的人,但是出不去的。 “宣王爷,便是这里。” 里面的人背对着门,一身囚服掩不住曾手握权力的气势,即使身陷囹圄,却还是坚持束发,已经花白的头发,透着经历世事的沧桑。 旁边的守卫就在一旁看着,手放在刀把上。 “把门打开。” 守卫掏出钥匙,铁链悉悉索索,打开门,宣霁摆了摆手,“你下去。” “王爷,昭狱规矩……” “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亲自去请罪。” 一番嗜血凌厉的气势压下来,带着肉眼可见的血腥气,守卫不敢再多说一句,为难地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施礼下去了。 这时,里面的人才缓缓转过身,见到站在外面的宣霁,平静淡漠的眸子无波无澜。 “珉王爷。”姜林苏只是点头示意,然后又转头面向着墙壁。 宣霁也不在意,迈着步子走进监牢,看着窗外射进一点光线,喟叹道:“姜大人倒是做了忠君良臣,不负皇上赏识之恩,不愧天下百姓,倒是你无可怜的儿女,还有无辜的弟弟,平白遭了灭门祸端。” 这时,僵坐在茅草上的姜林苏眼里才有了波澜,眼角渗出泪,裹在鲜红的眼角里,看起来像血。 “是我对不住他们,”姜林苏身体不瘦控制地颤抖起来,方才的平淡也淡然无存。 宣霁这几句一下就击破他的心魔和无时不在的愧疚,他死不足惜,却连累了家里人受了这飞来横祸。 “我可以帮你。”看到差不多了,宣霁缓缓开口,“但是我有条件。” 姜林苏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宣霁开口的东西,“只要王爷能帮我救出被我连累的家人,下半辈子,我姜林苏结草衔环,回报王爷!” “,我不要那些虚的,我只要一样,”宣霁在姜林苏希冀的眼神中开口,“姜家六姑娘,姜斋。” “不可能。”姜林苏断然拒绝,别说他只是姜斋的大伯,就算是姜斋的亲爹,他也不可能卖女求荣,他已经够对不起二弟了。 “你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力吗?”低沉的声调缓缓入耳,透着些嗤笑。 宣霁心里其实是对姜林苏不屑的,没有那个实力,却仿若有铁头功,凭着自身一腔热血,直面相击对手,非要证明自己有多忠君爱国,被人陷害,不忍心君上为难,自愿脱帽辞官,却连累一家人,陪着他受罪。 听到这话,姜林苏手上的锁铐剧烈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林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彷徨和迷茫。 “王爷,你什么都可以拿去,放了我那些可怜的孩子。”姜林苏如今死气沉沉,混若一个耄耋老人,趴伏在茅草上,对着宣霁深深一叩头,“他们摊上我这个父亲和伯父,已经够倒霉的了。” “还算你有点良心,”宣霁退了出来,回望着长跪不起的姜林苏,“好好活着,不要想寻死,你有一个好侄女。” 宣霁走后,留下姜林苏一人,他早已不复半个时辰前的冷静淡然了,有些缕白发从鬓边飘落至鬓角,眼里是冰裂的死寂。 这条命他早不想要了,但如今还不是他死的时候,去到地下,他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如今苟延残喘着,姜家还有一线沉冤的机会。 等到昭雪的那一日,他会亲手了结这条性命,以征姜家满门清白。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闲来无事,姜斋也出不了门,索性在后院种了草药。 发丝挽成一个髻,头上只堪堪插着一支白玉簪子,但就是清丽得不可方物,黝黑的眼珠看着廊檐下站着的妇人。 池景芸神思到千里之后了,昨天出去回来之后,就显得失魂落魄。 咬着苍白的下唇,池景芸低垂眼眸,“阿斋,我昨日见到你哥哥了。” 姜斋第一反应是不信,因为姜朝几人还在边地受罚,现在是不可能回来的。 但是两人怎么多年夫妻,姜父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姜斋认不出自己的哥哥,但是池景芸不可能不认得自己的父亲。 知道姜斋是不信的,池景芸呐呐自语,“我见到你哥哥,我叫他。他没有回头,但是我不会认错,那就是他。” 此时池景芸已经泪流满面了,眼角滑出泪,里面有对丈夫的思恋和担忧。 “二嫂,我相信你,你在哪看见的?” “就在皇城出来的御街上。” 宣霁转过身,看着主动来找自己的姜斋,“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就凭一个背影就能肯定?” “我相信我二嫂。”姜斋福了福身,现在她出不去王府,只能求宣霁了,“烦请王爷帮忙查一查。” “你知道在御街出现,代表着什么。” 见姜斋看着自己不说话,宣霁就知道姜斋不知道了。 “那是离皇城最近的一条街,说是皇帝的后院走廊都不为过,进入那一条街的人都在锦衣卫的监察之下,他们怎么可能安然出现在那里。” “而且,往那里去,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皇宫。” 在姜斋走后,宣霁暗暗派人查了查,没想到竟查出些东西,姜家那几个人不见了,没有任何上报,如同水在太阳底下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届时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走动。”宣霁准备将姜斋带进皇宫,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姜斋脸上覆了一片人皮面具,小厮打扮,混在人群中毫不出眼。 “王爷放心。” 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