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 第1章 小镇里有小青楼 那国南方,一州之南,有座小县城,出了南面城门走上三十六里山路,就会见着一座虽小而五脏俱全的镇子。 镇子里的日子流水似的过,直至一天,从山外头来了许多工匠,说是要在镇上盖座青楼。 这风言风语在小镇老一辈人的听来简直是瞎胡闹,甭说那些号称逛过城里大窑子的,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也晓得小草窝何来金凤凰的道理。不过镇上的男人们倒是一个个都相视一笑,大小光棍们尚且不说,那些成了家的汉子也各自瞧了瞧自个儿兜里那几个私房钱,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家里藏钱的那些个米缸被褥木头箱里偷出些钱来。 手头富裕的几个光棍闲汉整天成群聚在小镇的几个角落,想着这几个姑娘的姿色如何,手上这些碎银够解几个姑娘的肚兜,嘿,光是想想那滋味,就比得上几顿半斤猪头肉配四两土酿米酒喽。 至于手头拮据又或是家中有了黄脸悍妻的,要么火急火燎和相熟的汉子借钱,要么愁眉苦脸,十个指头连脚趾都用不上就能数清的铜板估计连那些姑娘小手的摸不上,更别提到那张小床上去霍霍平日下地时好像怎么也使不出的力气,只能等头一批腰间鼓又运气好拔得头筹的紧紧裤腰带从那青楼里出来,才能从那些满是夸耀又带着几分猥琐露骨的评价里咂摸堪比城里最大布料铺子里那些最昂贵丝滑锦缎的皮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小镇里的那些妇人们,私底下明面上早已骂得唾沫横飞。挥着捣衣棒槌搓衣板子冲着那些个吃着碗里还眼馋锅里的没用男人砸去自幼就和自己爹娘耳濡目染来的骂人俚语,没本事往家里拿钱,不出力去地里耕田,还想到那狐狸精身上霍霍老娘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银钱?就算是天上掉的豆渣,也轮不上你这头吃里扒外的死猪去拱。 倒是有些略见过些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听说那些姑娘的胭脂水粉可不比镇里的大路货色,整天还能穿着绸缎衣服,也不用整日干活织布操持家务,嘴上骂归骂得厉害,心里倒还有几分羡慕,几个胆子大的还想哪天偷摸着去瞧瞧那些镇外来姑娘脸上的妆容,回头自己也学着点儿。 可镇上的男女老少,有几个出过这不大的镇子?县城里的货郎推车子天来一次,针头线脑布匹簪子碎嘴吃食,种类倒是齐全,胭脂水粉也有些,只不过都是些经年不变老几样,还大多是些破木盒子油纸包着的破烂货色,一笑就窸窸窣窣往下掉的水粉和一蹭就掉了颜色的胭脂惹得镇上爱美的姑娘们怨声载道。 可偏偏那货郎鼻孔朝天,又是“只此一家爱买不买”乖张神色。没法子,大多只能捏着鼻子拿出自己积攒许久的私房去换那半木盒一小油纸包,还想着老天保佑这次的胭脂水粉能在脸上多留会儿,好歹等自个儿的情郎夫婿见过后再掉得一干二净也好。 唯有寥寥无几的几家在县城里有亲戚,又大多家境殷实,隔段时间便会托人捎带过来些县城里售卖的脂粉,也是在城里人看来值不了几个钱的普通水准,不过镇上的其他女子倒是对这几个风光人物投去艳羡的眼色,只想着平日和这几个处好了关系,哪天等人家心情好了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涂抹上这些难得一见的贵价脂粉? 镇子里的人没多少见过世面,全镇学问最大的也就是镇子北面书塾里教稚童启蒙识字的老秀才,别看快一甲子高龄的人了,年轻时可是去过州城里参加过乡试,见过许多官老爷的了不起人物,听人老秀才捋着胡子偶然提起,州城的城墙啊,那是真的高,比镇子旁的小土丘高得多,都快到天上去了,城里的的街巷是真的宽敞,两辆富贵人家的双驾马车并排过去还有些空余,那些城里的女子是真的好看,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女穿的是织锦衣服,披的是皮毛斗篷,骑着比人还高的骏马,拿着做工精细还镶着宝石的马鞭,在州城大道纵马追逐,那间书院里的书是真的多,密密麻麻的书架里塞满了书,每本书的书页里还夹着芸草,整座书院都是纸香墨香书香,还有少年郎的书声琅琅。老秀才说到这,就开始掉起了书袋,说些没人听得懂的之乎者也,脸上的褶子里夹杂的尽是落寞。 不过老一辈的镇上人对老秀才没多少敬重,原本一个全镇数一数二的人家,出了老秀才这么个读书人,读出功名光宗耀祖也就罢了,偏偏高不成低不就,读了大半辈子书,也就读出来个见到知县老爷不用下跪的秀才,几次州城乡试的应考,反倒把原来家里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厚实家底败得一干二净。 旱涝保收的几十亩水田都卖了当路费,功名没能换回来,这读书读痴了的老秀才不善经营,到头来只剩家里祖传的老宅十几间,其余产业尽数卖了抵债。屋漏偏逢连夜雨,老秀才的糟糠之妻又生了场大病,他是个重情义的,镇上的赤脚郎中束手无策,连夜赶去县城医馆去请大夫,半路鞋跑掉一只都不知道。好在老秀才名声不错,医馆里的大夫又是个医术高明的善人,答应当晚就去镇上治病救人。翻来覆去折腾半旬时间,老秀才家祖传的老宅也没能保下来,抵的抵当的当,只留下两间小破屋容身。 糟糠之妻大病一场后保住了性命,不过再也干不了田间地头的活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秀才,临老还要学农,有好心人看他可怜,招呼镇上的几家人,凑了些钱,在镇北盖了间书塾,请老秀才去当塾师,老秀才的学问来教孩童自然绰绰有余,孩童进书塾交的束侑再加上街坊邻里的帮衬,这日子倒也还能过下去。 连见过大世面的老秀才都落得如此下场,去小镇外见啥世面,老老实实种田做个小买卖娶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再盖两间新房,闲时还能来两盅,老来儿孙满堂,享享清福,那不惬意? 小镇上的老一辈人教训自家儿孙时如是说。 还能去那小青楼呐,男人们打趣道。 第2章 小镇头见大风流 不过是五月中的小满节气,镇里已偶有些蝉鸣蛙声,这日头还不算怎么晒人,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就要农忙,好酒的那些个庄稼汉们趁着这时候田里地里的活计还不太多,偷摸着跑去镇上屈指可数的那些个酒家食肆犒劳自个儿的五脏庙,一碟子花生瓜子儿,一两样时蔬,家里婆娘管得宽裕的还能沾点儿荤腥,配上两碗滋味十足的村酿土烧,嘿,这小日子赛过神仙喽。 话说这几家酒肆里最大的,开在镇中唯一一条还算宽敞的行道上,两层高的木楼子,盖黑瓦,刷着大白墙,在镇子里是头等的气派场地了。但凡是镇里排的上号的人物,都喜欢上这酒楼里去打打牙祭,鸡鸭鱼肉在那自称是在县城里大酒楼里学的手艺的肥圆厨子手里,的确要比自家老妈子做得色香味俱全许多。 这不刚到辰时,一件敞开的油腻黑圆领窄袖袍衫子裹挟着快二百斤结实彪肉迈过了酒楼的青石门槛子,照例是二楼望得着街上情形的隔间,满满一盘子酱肉,滚烫鸡子,下酒吃食若干,几盘蔬果,一张小桌面儿上挤得是满满当当,一壶城里进来的烧刀子,零零总总,抵得上镇上小户人家一整月的开销。谁叫人钱二爷在镇上有几家旱涝保收的铺子,又有近百亩的水田的租子收,每天拎着个鸟笼子里是十几两银子都买不到手的学舌八哥,满镇子溜达,没事儿去铺子看看又有多少银子进账,天色暗了就哼着早年闯江湖时学来的小曲儿: “美人儿思慕那习武少年郎, 好男儿迷上那纵马好风光, 瞧瞧那游侠儿潇洒, 看看那大刀客嚣张, 天下不止读书人才是好情郎, 江湖也有千百风流子弟美娇娘。” 钱二爷当年是混过江湖的,言语中那个不知比整个镇子大了不止万倍的江湖里到处都是小镇人闻所未闻的故事风景。据说人年轻的时候还跟好些豪侠剑客有过一面之缘,还有几个思慕他的女侠仙子。可等钱二爷厮混了几年江湖后遇上了一桩变故,家里等着他回来继承家业的钱老爷子身体早已比不上当年硬朗,好容易嘱咐了县城经常要外出做买卖的世交好友,怎么着把钱二爷绑也给绑回来。 不过钱老爷子世交好友见着钱二爷时,人正和几个一起在江湖厮混的狐朋狗友犯愁下一顿饭在哪,带出去的盘缠不消说,自然是早就涓滴不剩,置办的那身游侠儿行头也抵在了当铺,就差没把相依为命的那把刀拿去换几顿饱饭。二话没说,带着去那城里馆子胡吃海塞一顿,再去置办几件新衣裳,就心甘情愿回去继承家业。 没两年钱老爷子撒手归西,钱二爷自然而然继承了家里的产业,成了镇里数得着的有钱人,娶了妻不说,人还纳了一房小妾,让全镇的老少光棍都红了眼睛,骂这钱二,娶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一个,真当自己是后院儿娘们成群的官老爷了呗,自然,这些没钱没权的老少爷们只敢暗地里问候秦二爷的祖辈女子,不然让有武艺傍身的秦二爷听见,斗大的拳头咱能抗几下? 又应了镇上老一辈人那些道理,出去闯荡的能有几分出息,看看人秦二爷还不是回来过这舒服日子,读书人还有个说法,对,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 钱二爷酒足饭饱,又灌下心思活泛小二送上的消食陈茶,跟楼里相熟的几个酒友吹嘘了半天当年行走江湖的事迹,几分真假不知,但对这些县城都没去过几趟的镇上人来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钱二爷一直唾沫横飞到日头偏西,拎起鸟笼,与还在咂摸其中滋味的听众道一声“明儿见”,又和先前从柜里出来送的老掌柜道一声“记账上”,就哼着那小曲儿,敞开衫子朝镇北头自家宅院走。 江湖虽好,容得下怎多无根草,奈何没个座山门容身,又没个靠山护身,更别提有几座金山银山傍身,随便一个浪头都能拍死无数自个儿这样的小角色,翻翻白眼,钱二爷依旧是钱二爷,在在镇子上仍是名头响当当的头等角色。 人在江湖漂。 哪能总挨刀。 嘿,好歹二爷也算是见识过江湖风景的,现如今明白了个江湖险恶的道理,这不老老实实搁着一亩三分地上过日子了嘛。 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天晓得这么个肚子里没半两墨水的彪形大汉哪儿来这么多牢骚可发。 照平日走了半刻光景,钱二爷便能瞧见自家宅院的影儿,正好在小镇头上,一出门便是那出镇山道,宅院门前的打谷场子有个二三十丈方圆,正中央有棵东倒西歪大槐树,镇上黄发老叟垂髫时便吃过这槐树花儿做的饼子。 斤把槐花,择去些有虫眼儿的,清水洗净,和白面一道和成饼子进蒸笼,蒸罢再撒上些一般人家舍不得的糖砂子,便是最好的碎嘴吃食啦。 后来不知怎地,这老槐遭了雷劈,四五六七瓣儿的东倒西歪,好在没枯死,而今又成了这枝繁叶茂的模样,也亏得如此,不然早就零零散散成了各家的柴火棒子。 此时青山遮着日头,日头已将西沉。 槐树旁的镇上闲汉起身拍拍屁股。 田里地里庄稼汉子扛着锄头结伴回家。 二爷大着嗓子教家里的老妈子快来开门儿。 那棵东倒西歪老槐树上有白槐花,奈何轻风无情计,只教花落吹满地。 忽的有些动静,碌碌声声,又有马嘶传来,那动静,比耕田老牛要精神百倍。 众人齐齐向镇头山道口望去,只见镇头恰似从天而降下来几辆车驾,虽有仆仆风尘,可眼尖的几个闲汉瞅出窗蒙子上的绣锦缎子和那几匹驾车辕马的神骏,感情是什么县城里的官老爷和富贵人到咱们镇上来啦? 那头驾马车的帘子被里头的人不着力道得掀起,镇上闲汉庄稼人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这可是城里来的大人物啊,回头可不是有了和亲戚朋友吹嘘的由头了咦?竟还是个娘们儿? 还是个真他娘漂亮的娘们儿?! 只见那漂亮得没话说的娘们儿左边小手压了右边儿那只瞧着更水嫩的小手,微微低头屈膝道了声万福。 众人眼珠子因为瞪得太大啪啪啪掉了一地。 那娘们倒是不知羞的,抿嘴低头轻笑出声,笑得老少爷们红了脸,笑得镇上婆姨自惭形秽,笑得脸上有了两个小酒窝。 笑出了那般不世俗的大风流。 第3章 大风流住小青楼 那不似凡俗人物的姑娘--小镇男人第嘴上心里显然都以为娘们这个字眼儿显然更适合镇子里土生土长的自家婆姨,而不是这一笑便是大风流的人间仙子。 然后又见着了三位姑娘。 六辆锦绣车驾。 四位各具风流的美娇娘。 还有两辆是婢女行囊。 钱二爷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六七年前。 走江湖,正派人士都讲究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要相助,生死自负的老规矩,被当时初出茅庐的钱二爷奉为圭臬。钱才,也就是钱二爷并未听进去当初给他讲这条老规矩时早厮混两年江湖前辈口气中的耐人寻味。刚走完了县城,才走上几十里江湖的钱二爷第一次路见不平,血气方刚的钱才钱二爷哪管江湖前辈之后说的那半句江湖规矩,人向前,刀出鞘,口中暴喝: “洒家霸道刀,钱才钱二爷在此,贼子休得猖狂!” 这话听得在出城七八里山道拦路索取买路钱的几个山贼是一愣,倒不是被钱二爷一眼便能瞧出破绽的生涩刀势唬住,而是这几个山贼都是别州结伴出来讨生活,遭了好些磨难才流落到这儿来当山贼,根本听不懂钱二爷自认为很有几分大侠气势的小镇方言。 只是见了这一照面儿就拔刀相向的魁梧嫩雏儿,几个收买路钱有些年头的有些头疼,咱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朝这过路人要些衣食花费,也就是手里拿了把劈柴刀干草叉子若是有些不情愿就耍几个把式大多就心甘情愿掏钱,而今这江湖,有几个像咱这么斯文的山贼?妈卖批! 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子往头上砍来,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了三分火气,不就是今天碰着个长得美了点儿的小姑娘,调笑没两句,瓜皮,泪珠儿便开了闸,弄得这几个平时与人为善习惯了的山贼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好死不死又被这球经不懂的龟儿子瞅见喽,莫法子,只好先干他仙人板板。 好汉架不住人多,有仇大不了再说。这是钱二爷从这初入江湖第一役中晓得的道理,只可惜是被这几个大约是从蜀州流落来山贼的一顿胖揍,还被热切问候了钱家历代女性祖先后搜走了钱二爷身上的盘缠,这几个山贼下手虽然黑,但好歹算是少有的厚道山贼,扶着被钱二爷一通疯魔乱砍伤到的两个回山上之前犹豫再三,回头骂句神搓搓,扔下些钱二爷身上搜出来的盘缠便一瘸一拐走了。 留下被揍成猪头伤口还被山风吹得格外疼的钱二爷躺在山道上,还有那完全被山贼忘在一旁眼泪没干瞪大了那对秋水眸子目睹了他挺身而出被山贼胖揍一顿的侠客事迹的小姑娘。 钱二爷心中异常悲愤。 不是听那些说书中的英雄好汉见着了不平事,一报上名号,不是“惊煞了领头的山大王,抛了兵器跪地求饶”,就是“只见一阵刀光剑影,山贼还是山贼,只是横在地上,颈间各有三寸血口”的场面嘛,更有一举赢得美人心的的风流韵事,怎地到头来就自己被揍成这样,还被原本还想在面前出出风头的小姑娘看见了,脸都被丢净了还怎么在江湖上闯出大名堂。 钱才心里一阵腹诽,再这么躺下去也不是事儿,天色暗了被山里大虫吃了还了得,没揍死反倒被畜生吃了再拉出来算是个什么事儿,只是挣了两三次都没起来,可见那帮山贼是动了真火的。 钱才闭上眼四仰八叉躺了回去,心里又着恼自个儿的狼狈模样被看了个精光,干脆破罐子破摔,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可吓坏了躲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以为这好心相助的用刀游侠儿身负重伤要死在这山道上,赶忙提着衣裙小跑过来,可劲儿摇晃钱二爷。 闭眼认命的钱二爷只觉着一阵香风拂面,接下来就是一阵腾云驾雾似的晃荡,差点儿把剩下半条命晃没了。 于是睁眼。 游侠姑娘两相望。 姑娘羞了脸红了眼。 可钱才钱二爷龇牙咧嘴,谁叫那小姑娘脸色变了手上动作不变,差点儿没直接把骨头快散架的钱二爷晃上西天。 这会儿那小姑娘才回过神来,见这鼻青脸肿的钱二爷脸色比刚才似乎更差了些,那薄施脂粉的小脸儿上又多了几分愧疚,停了摇晃,两只手儿绞在一起,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地上躺着的那位有些急眼儿了。 莫不是要看我在这荒郊野岭完犊子了才罢休? 只可惜想要破口大骂的钱二爷现在有心无力,脑筋急转,想起自幼嗤之以鼻镇里酸秀才说话的文绉绉腔调, “这位菇凉能不能先扶宅下取来 脸上挨了少说十几拳八九脚好歹还能说出些言语来,岂不是证明咱这体魄筋骨也算是上上之资?钱二爷心里这般宽慰自个儿。 小姑娘反应过来,小脸上的愧疚又多了几分,手忙脚乱扶起这位被自己牵连拖累的好心游侠儿,见这游侠儿好好一副还算周正的皮囊被拾掇成了形似猪猡的青紫条肉,小姑娘终是羞愧到无地自容。 左掌掩右拳,钱才硬撑着来了个还是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江湖礼节,强忍着牵扯伤口疼痛没叫唤呻吟,只是直抽抽的嘴角暴露了钱二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下场。 “宅下栖山县青山镇,霸倒刀,钱柴是也,菇凉没受辣山贼欺辱便好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委实不是钱二爷他不愿与这看起来赏心悦目的菇凉吹嘘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可现在这副尊荣还腆着脸去和小菇凉搭讪哪还有赢得人家芳心的半点儿希望? 最可怜原本体态丰腴的钱囊遭了今日这桩无妄之灾,成了里头没多少内容的骨感美人儿,喝酒吃肉的快意生活怕不是要成吃土喝风的凄凉日子? 钱二爷心里又是叹气连连,三步一瘸五步一踉跄得走回县城去,先去找些跌打损伤的膏药,再找间便宜客栈住下才是。 瘸腿游侠儿走在前头。 愧疚小姑娘跟在后头。 青山遮着半抹夕阳。 好似今日这般景像。 那些车驾载着女子行囊,沿着镇中行道去往镇南头,那有一座不知是谁家新盖的大竹楼。 车驾停在了大竹楼前。 不多时人们尽知大竹楼叫小青楼。 小青楼里住着大风流。 第4章 小厮儿入小青楼 以这等招摇架势由镇头一路沿镇中大道慢慢悠悠到了镇尾的大竹楼,赶车人帮着卸下看起来都值些银钱的鎏金彩绘木箱子和许多行囊包袱,帮着姑娘们粗略打扫了这完工不久的大竹楼,便领了赏钱千恩万谢赶上马车调转马头回了小镇头的山道,继而随着日头,一同消失在镇外青山中。 家居镇中大道两侧的人家要么去镇尾,瞧这些姑娘进了大竹楼,要么去镇头,看那些车驾进了山道口。 好家伙,瞅瞅人姑娘出手那气派,打赏随手便是碎银子,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还有人雇来的那几辆车子,镇外县城里的车马行头等的样式也不过如此了?看看人家住这地儿,可不是比镇上人家的宅院儿宽敞气派多了,这就叫人家的讲究,这叫啥,按人老秀才的说法,那就是凤非梧桐不栖! 只是这些姑娘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在这大竹楼落脚? 镇子里男女老少都是一肚子疑惑,咱们镇上这间小庙怎么就惹来了这么些个大菩萨?莫不是哪家出了个飞黄腾达的子孙后辈在镇外头?还是那些大户子女深宅大院儿呆腻了要来咱们镇上换换胃口?大半个时辰的七嘴八舌过后大竹楼外围着的镇上人终于散的差不多,只剩几个镇上光棍儿闲汉像是脚上扎了根,眼瞅着大竹楼二楼的烛火摇曳,女子身影穿梭其中,偶传来几声堪比银铃的几声笑,真教这些男人酥了骨头折了腰。 次日,镇上最勤快的庄稼汉子还没扛起锄头,大竹楼前便三三两两散了好些个昨夜看得意犹未尽的汉子,要不是后来竹楼里头的烛火熄了,脸上眼圈极重的几个多半可以一直巴望到天明。 大竹楼中门上多了张匾额。 匾额上三个淋漓墨字: 小青楼。 感情这就是咱镇上要开的小青楼?汉子们傻了眼。 瞧这楼子正大光明的架势,咋能是座窑子?说实在的汉子们昨夜不是没想过这,只是瞧人家到咱小镇来的考究,出手便是这么大的气派,那合夜之资怕不是哥几个倾家荡产也凑不齐个零头。好算镇上多了这么些赏心悦目的女子,怎么着也不会是祸事? 一语成谶。 这楼子外头怎还多了张告示?像是刚贴出来不久,可这这几个大清早就蹲这儿的,识字加起来还盖不住个箩筐底。不过片刻光景,就有个上过两年老秀才所教书塾的揉着惺忪睡眼被拉了过来,瞅一眼告示上的字,嘟囔两句这可比老秀才的字儿好看多了。听那人磕磕绊绊读了好一会儿,算是勉强弄清楚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像是说是要招个小厮,说是要总角年岁,要手脚伶俐性子乖巧的,最好再耐看些,要侍候这里头的姑娘,做些琐碎事情,不签卖身契,每月中放一两银子月钱,还有三天的假?连吃住都管?他娘别说每月能拿这一两银子,就算是白干倒贴咱都乐意! 镇上的这些光棍闲汉顿时懊丧得抓耳挠腮,不晓得这天大喜事最后会落在哪个小子头上。 有脚步由远及近而至,稳健不失朝气,大抵还是个少年?一双结实草鞋放缓了节奏,最终停在了那张红纸黑墨字的告示前头。 草鞋的主人正盯着红纸上的墨字,逐字逐句在心里默念,当视线触及“每月十五放一两银子月钱”的字句时,那对长在一张晒得黝黑脸上的乌黑眼珠子里满是雀跃。 一两银子换成铜钱便是一贯钱,若是去兑的时候成色好还能在多上十几枚铜板,米价现如今十文钱一斗,次一等的每斗要再便宜一文,那么一份月钱就够买百十斗米差不多是全家人整年的口粮了! 那双乌黑眼珠子里雀跃更甚。 那些正懊丧着的汉子们无意间瞥见告示前杵着的那小小身影,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小孩儿这不就是,乖巧懂事是这些汉字捏着鼻子也得承认的,干活做事更是镇上人公认的实在。 似乎唯一挑的出毛病的就是模样? 对嘛,看那矮不拉几的小个儿,都满十个年头儿的人了,还不及那些七八岁的高,像是小青楼里呆的人不? 还有那整天日晒风吹的脸蛋,可不比咱还黝黑粗糙? 还有还有 反正这娃儿就是不行就是了,那些想来眼高于顶富贵人家哪能瞧得上这?汉子们绞尽原本就没多少的脑汁来说服自个儿。 倒是有几个还算心善的想起这娃儿那一家子,算是穷到了根子上,爹娘都是劳碌命,家里一共一亩两分地,还不算好的,当家男人整年在地里不得闲,每年打下来的那些稻谷也只能让一家三口混个半饱,更别提什么菜蔬,都是辛苦种出来要挑去卖钱补贴家用的。娃儿他娘胸口也有些毛病,央镇上赤脚郎中来看来几次也没找出病根儿在哪儿,只是嘱咐千万别下地里干重活,只能在家做些家务缝缝补补,做些能换几颗铜板的小活计,就这样还少不得街坊邻里时不时得帮衬一把,就这样这日子才能勉勉强强维持下去。 咦?那娃儿人呢? 汉子们转头四顾的功夫,那双草鞋就已经站到了那新挂的小青楼牌匾下,不是不想先回家把草鞋和衣裳换了再来,可那称得上家徒四壁的破落草屋里哪还有第二件衣裳可换?好歹自己去过两年书塾,知晓些书上讲的道理,身上那件堪称百衲看不出是何样式的衣裳前不久刚缝补过一次,应该没什么露肉的破洞,今天穿的草鞋是自己新编的越这么安慰自己,反而越发心虚。 就是去试试而已,就算不行大不了以后回家种田呗。 一只掌上长了很多老茧常拿柴刀锄头手背还有几道小口的手叩响了小青楼的正门。 片刻过后,竹楼里头便是“来了来了”的回应带着两声哈欠和满满睡意加上踩在竹楼梯上下楼的嗒嗒声响。 门开了,解释了缘由,那双草鞋进了大竹楼。 在那些闲汉眼里过了很久很久,那双草鞋依旧没有走出那座小青楼。 在里头时而传来些调笑声时而沉寂很久,那双草鞋还是呆在里面没有走出那小青楼。 又真的过了很久很久,有人出来摘掉了那张红纸黑字告示。 那双草鞋走出了小青楼。 穿着草鞋的少年郎脸上是笑颜。 所以今日是? 小厮儿进了小青楼。 第5章 君子皆知礼,少年尽无邪 托了是镇上老秀才远方亲戚的福,穷到根儿上的那对农家夫妇才没有潦草在姓上加个一二三四五之流的数字了事,加之那“长磐“俩字儿对二人而言唤起来实在是别扭,大多时候都只是叫个小石头的诨名。 磐者,山石也,性坚,魆风骤雨加之,巍然不动,不改其风。 像石头一样长长久久的,大概是对贫家生子最好的期许了罢? 这魏姓少年郎向来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虽然只读了一年书塾家里就穷得实在维持不下去,还是在老秀才不收束侑还不时管这饥一餐饱一餐少年郎的一顿饱饭的情形下,大半辈子都倾心于书籍墨卷却始终没能功成名就的这位对这远房后辈显然是极其看重的,若不是自家境况也是这般不堪,这镇上最好的读书种子有朝一日未尝不能够与他相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不是那对夫妇不愿,只是少了早慧少年郎每日都去镇外茫茫大山中采撷山中山果药草野蔬到镇上换了铜板来补贴家用,这家日子便每况愈下,譬如晚上那餐日渐清澈的粥水就是明证。 可魏长磐很喜欢这种日子。 他虽只进过一年书塾,却是认得镇上多半太多大人都不识的生僻字句,从倾囊相授的老秀才那里知道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没能在早两年填饱肚子拔高个子,可熟悉了镇外山里头就知道在那随手一摘就是酸甜浆果野薯藤子常拌脚的地方靠山吃山是句大实话。更何况他现在当了小厮,月月有一两银子能拿回家,娘的病能去抓些药来煎熬,爹也不用整天天刚亮便下地,黑到摸不着锄头把了才踩着月色回家。 他向来很惜福,所以一直都很知足。 那天扣响小青楼几乎用上了他在山里第一次遇上吊睛白额大虫时的勇气,拿着火折子用尽浑身力气和柴刀一起疯魔挥舞吓退大虫的经历让他自三岁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尿湿了裤子,在家缓了好些时日才壮着胆子继续上山。那大虫似乎对这颇有些胆气的少年郎也有些敬畏,后来几次狭路相逢不等他掏出打那以后常备身边的火折子点上背篓里雷打不动放着的桐油火把就扭头消失在山间郁郁葱葱的低矮灌木中。 那次小青楼的门开得远比在他意料之中的快,没有那些据说经常会在大户人家碰上的刁钻诘难。 “来了,来了” 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几乎和吱呀的开门声同时被他听到,开门穿素白衣裳的女孩儿圆圆的脸儿,长长的睫毛,脸上肌肤晶莹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让他相较之下很是有些自惭形秽,便低了头。 那大概是后头两个车厢押行李侍女的女孩儿,揉着惺忪睡眼刚打完两个哈欠,谁知道本姑娘起了大早贴出去的告示一转头就有人来敲响了门,累得舟车劳顿了那么久刚准备回塌上又得起身来应门。 心里嘟囔个不停,她有些好奇来的是什么人,可别是昨夜在外头巴望了大半宿的那些臭男人,也不知个羞丑。 门外头是个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的黑瘦少年郎,见着她的第一眼便是一怔,随后低下了脑袋,黝黑脸上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还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儿心里暗笑,这可比镇里镇外那些男人讲礼多了,只是这穿的怎地这般无以形容。 像是知晓了面前的圆圆脸儿为何难掩诧异,少年郎心中更是忐忑,脸上的黝黑皮肤愈加的黑里透出红来。 倒是那女孩儿先回过神来,好听的糯糯声音里多了些不好意思,领着他进了竹楼正厅里叫他在这里多半要多等上些时候,因为要招小厮的那些个姐姐们这会儿还在楼上梳洗,得等她上去通禀一声。 棒槌似的杵在那儿良久,他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忐忑,更没脸皮去坐那女孩儿好心拉过来的小竹椅,可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坐下以后便更是有些如坐针毡的感受。 好在这种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青楼主楼梯旁边的壁上开了小窗,一个白裙的人影站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下,照在她脸上教人看不真切,只觉得是真假难辨的光晕。 光晕里的人儿见那少年郎一副目瞪口呆模样像极了笨笨的呆头鹅,不由得掩口轻笑,声音清越,婉转若莺啼。 本来坐得很是不舒服的少年郎忽地见到了那袭白衣胜雪的荣光,便呆住了,才梳洗罢的丽人并未上妆,盈盈浅笑,顾盼神飞,整座竹楼都像是被她那般无两的容光照得亮堂起来,那冬里日光似的浅笑让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整座竹楼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曾有文人以此赋赞她,尚有“言不尽其姿容”评价,也难怪少年郎此刻心神失守。 不过转眼便是发乎情止乎礼。 那么便是他了。 心中这么定下,总还要走个过场,楼上那几位疲懒货色这会儿也该下来了罢? 姓甚名谁,家住镇上何处,几口人,家中几亩地,可识字,喜不喜欢读书,又读过些什么书,平日进山都能有些什么收获。清澈如山泉的声音问询着少年郎,让人如沐春风,原本紧绷的全身肌肉也放松下来,回答着这些琐琐碎碎的问题。 清风儿吹拂小青楼里悬挂的轻薄纱幔,带走了这些家长里短的问答。 不多时又有三位各具风流的丽人儿下了楼,都是不相上下的风流,却各有各的千秋,性子清冷的捧着本不见世面流通的才子诗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人儿眼波流转中带着好奇的探询,更有男装女子坐姿挺拔如山松清面不含杨柳风。 少年郎怎见过这般风流。 瞧出了他的窘迫,白衣姑娘岔开了抱琵琶人儿的问个不休,瞧另外两位眼色也是无异,发觉天色已晚,就告知他今儿个他便算是楼里的小厮了,还让唤作小竹儿的侍女替他裁剪一身青布衣裳,到镇上采买些鞋袜,明日一道换上。 如蒙大赦少年郎起身行礼离去时的惶惶全落在眼里,饶是性子最是清冷的那位眼里都有了笑意。 昔有君子知礼节。 今有少年思无邪。 第6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天凉好个秋,再不用因填不饱肚子有些欲说还休愁的少年郎魏长磐脸颊渐渐丰润了些,一身青衣显得熨帖起来。 家里每月多了一两银子进账,米缸自然不会再轻易见底,娘犯了病也能去药铺子里抓两副清热止咳的药,清粥成了干饭,饭桌上也偶能见着荤腥,爹娘也各添置了一身虽说粗糙但胜在结实的土布衣裳,笑脸胜过了之前那些年忧心吃穿用度的愁眉苦脸。 同样是一两银子,对于镇上钱二爷之流不过是几餐酒肉,可对魏长磐一家而言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夫妇二人也不懂也说不出书上那些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的道理,只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替人家做事。 魏长磐认真回答爹娘当然。 笑起来很好看的白衣丽人儿姓崔,性子清冷喜欢看书的姓岑,先来无事便抱着琵琶向他问这问那的姓顾,喜着男装坐姿看上去很累人的姓岳。服侍身边的几个女孩儿,头次见着的小竹儿最是喜欢甜食,总给姓岑姐姐梳妆的是小菊儿,某个地方最是波澜壮阔是梅儿,陪喜欢舞刀弄剑的岳姐姐捧剑练剑的是小兰儿,还有个负责一食三餐的叫陈嬷嬷,虽然年纪比魏长磐的娘亲要长上许多,还是能从眉眼里瞧出年轻时的清秀来。 当了小厮后他除了帮家里忙些田里的活计,就是为那四位丽人儿打打洗澡水,帮着陈嬷嬷到镇上去采买,擦洗小青楼的物件儿诸如此类的琐碎事情,与那些在山里挥汗如雨还要提心吊胆防备野兽虫蛇的辛酸根本难以相提并论。若是闲来无事,多半是要被抱琵琶女子拉去听些镇外头的故事,再以“正式长身体年纪”为由头往他腹中塞下些从没见过的好吃糕饼点心,舍不得一人独享的魏长磐往往拿条帕子捡些好的裹回去给爹娘尝个鲜,其余的自然是由小竹儿小菊儿那几个女孩儿瓜分了。 倒不是没有对像极了落入凡尘仙人的这些女子产生些疑虑,推举一位镇上颇有德望的老人去问询一二后,房契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身上那和镇上人相比大不同说不清道不明“气势”,又都是些女子,待人接物更是没话说,这些人也就不能再指摘什么。 镇上寻常百姓,见着镇里来了富贵人大多是欢喜的,对时常到镇中大道上采买的陈嬷嬷都乐意露个笑脸再打声招呼,少年郎也咸遂濡泽沾了光有了许多镇上小贩的笑面相迎。毕竟是女子又有了些年纪,十人所需每日食材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捎上魏长磐这么个能挑百斤担子的帮忙提些菜蔬,这点分量对他而言自然称不上辛苦,再者属实是小青楼里的活计轻松到有些不像话,若是还不干些重活儿累活儿,月中去拿那一小块碎银子的时候便要良心不安了。 街角树下巷口,向来是无所事事的光棍闲汉们平日的群聚之地,对魏长磐这么个穷苦孩子也谈不上什么喜恶,未曾想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娃儿竟成了成天价在那些美人儿身边的小厮,更有一份让镇上殷实门户都有些眼红的月钱,让这些不愁吃穿但手头没几个钱的汉子很是眼热,只是也仅限于此,要是跟这么个半大娃子打秋风,那还不被镇里人把脊梁骨戳碎了? 私底下这些没婚娶的男人常把魏长磐拉过去,打听那些姑娘各自的样貌身段,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不就是装聋子扮哑巴,气得这些心里满是期待的男人一面一巴掌甩他脑瓜上一面费尽心思琢磨。 亲戚朋友听得他现在每月便能往家里拿一两银子,都夸这孩子这年纪能挣钱养家真是了不得。 有一个声音却始终保持着和所有人截然相反的腔调。 魏长磐挑了满满一担子菜蔬杂物,反倒先一步到小青楼,陈嬷嬷反倒腿脚有些僵硬,落在了后头。 远远地,他瞧着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在楼旁踱来踱去,待到看分明了,赶忙疾走几步上前,放下挑子,对眼前那人一板一眼行了拱手礼。 那人泰然受之。 谁让他是魏长磐的先生长辈? 原本是自己最寄以厚望的读书种子,而今干起了伺候女子的勾当,真是有辱斯文!当初听得小青楼里招进去的小厮是自己最器重的这个晚辈时,他便气得嘴上灰白胡须都抖起来。 这般得天独厚的聪明娃儿不去读书也就罢了,怎还能日日在那温柔乡里白白挥霍本身的天分灵气? 老秀才愤愤然。 “见过先生。” 这才回过神来的的老秀才见着仍是如当年拜师时一般恭敬行礼的少年郎,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的那些圣贤教诲竟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瞧见那依旧乌黑清澈的干净眼神,那股火气登时便散了,心里百感交集。 “碰巧今天路过此处,顺路来看看你。”老秀才扯了谎,见魏长磐早不比之前黑瘦,两颊终于不再向内凹,个头也似乎拔高了些,脸上又带着掩饰不了的真诚笑意。看来主家待他还不错,暗自点头,老秀才放宽了心,将身子板板正,开始以先生的身份问他先前所授书中道理。 到底是好些日子没有捧起书卷,有两问思索一阵后仍是有些磕磕巴巴,魏长磐也有自知之明,低下头等待眉头已是越皱越紧的老秀才训诫。 出人意料,治学向来极为严谨的老秀才并没有要当街训诫的意思,只是喟然长叹,取出同样是缝缝补补儒衫里的两本书来,交给那少年郎,比被训诫更是不安的魏长磐看着先生望着小青楼,神情复杂。 及冠之年便已考取秀才功名的他意气风发,跋山涉水从偏安一隅的青山镇到那座砖石城墙巍峨的州城,仍是志得意满。 那贡院试场在条穿城而过的蜿蜒河水旁,十里锦绣春风,万户千门临河开,两岸河房皆是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让只在书中读过此城繁华的他神醉其中。瞥见那身还是那人亲手缝制儒衫上的针脚,他笑了笑。 不知她可还好? 揉着酸痛腰腿缓缓而行的陈嬷嬷,前头挑着担子还走没影了的少年郎让她有些感慨,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那条被誉为“数朝烟月,金粉荟萃”,更兼十世繁华的地方,第一次见到这镇子上的读书人。 不知他可还好? 第7章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望着先生比起平日里来似乎要精神些的背影,魏长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知道先生让他读书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会好好钻研先生留下来的两本书卷。书卷是平平无奇大小书局都能见着的儒家经典,却是老秀才一直珍藏在架上,极少见他取来一页一页小心翻看的。 插好头上那枚发簪,陈嬷嬷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密汗珠,仔细叠好放归原处,向已经瞧得着一个尖儿的大竹楼走去。几位姑娘曾好心问她为何总是用这镶了颗翠还掉了色的银簪子,要不要从梳妆盒里拿一件给她,她总是笑着摇摇头。 镇子不大,陈嬷嬷再怎么着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见她脸色不太好的几个伶俐女孩儿忙端过来杯凉好的茶水,虽是小口慢饮,一杯茶水片刻也就涓滴不剩,觉着好些了,便从椅上起身去小青楼后头的灶房里准备晚上的饭食。待她进了灶房,魏长磐早早去溪边洗完摘干净菜蔬回来准备生火,她随口夸两句这孩子勤快便红了脸,面皮还是薄了点,穷苦人家的孩子摘菜不会太多,常留下些带虫眼儿缺口或是焉了的,就需要她动手,一整颗青菜往往只剩下个嫩得能掐出水来菜心,惹得魏长磐望着地上那一张张菜叶子心疼不已。 不过个把时辰,灶房里的菜蔬就成了锅盘碗盏里好看又好吃的菜肴,小兰儿小梅儿两个女孩儿忙着上菜,小竹儿小菊儿则摆好了餐具唤那四位丽人儿下楼用饭。镇上百姓想着富贵人家还不是顿顿大鱼大肉满桌的光景,小青楼的饭食与这种想象大相径庭,都是些当天才离了泥土的新鲜瓜菜,少油少盐口味清淡的菜肴,只有一道镇旁溪水里独有白石鱼熬成的乳白鱼汤,极其鲜美,算是桌上唯一的荤腥。 种类虽多,四位丽人儿对每道多只是浅尝辄止,只是那岳姑娘大约是习武的缘故,多添了碗米饭仍是下筷如飞。待到放下空空如也碗筷,又有一声难以自抑的饱嗝声响起,惹得那剩下三位又是好一阵嬉戏调笑。 好不容易玩闹罢了,清茶漱过口便上了楼,便轮到魏长磐几个吃饭,临上楼前白衣的崔姑娘叮嘱了陈嬷嬷两句,说这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要紧时候,桌上该多道肉菜油荤。又瞥了眼正将本该是盛菜青花海碗上冒出来的米饭尖儿压了又压的少年郎,心里暗笑这孩子胃口倒真是不小,一人都快抵得上她们四人饭量了。 像是踩在云端的白衣崔姑娘最后一个上了小青楼二层,三位丽人儿等她已经有些时候。 “小山。”抱琵琶的顾姓姑娘满面愁容“我们要一直呆在这镇子里吗?” “莫非顾眉声顾大仙子还有什么锦囊妙计没说出来不成?”总是低头看书的清冷女子此刻抬头,语中带刺: “若是能在这镇上就此安家落户还好说,咱们身上的银子足够后半生花销了,只是你真觉得我们这些女人能安安稳稳就在这镇上老死?出城到这镇上一路上的凶险不用我说,光是因为你引出来的祸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好不容易到这镇上你又想出去找你那邻州的心上人?你长得很美那你就不要想得太美了。”岑姓丽人儿说罢又低头看起手中书卷不再言语。 顾眉声抱着琵琶红了眼圈,水灵眼眸子里雾气像是要凝成水珠落下。 皱了皱那两条但凡女子皆是艳羡不已的天生柳叶眉,崔小山止住了岑林晚欲言又止的势头,好言劝慰了几句委屈不已的前者,待她破涕为笑时,冲捧剑端坐的那位使了眼色,后者便起身随她下楼去了小青楼后。 还没等出声,已猜出崔小山大致意思的她态度坚决的摇摇头,“绝无可能,我这点功夫拿出来文比尚可,若真是生死一线的搏杀我自保的机会都不大,小山你最好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了。 崔小山蹲下身,痴痴望向生在小青楼旁的枯萎野花儿。 花有再开的那一天, 可人怎么回到年少的时候呢? 岳青箐神情萧索。 她们这些如浮萍般无依无靠的女子,大概就像那句诗里那样:车马各东西,离人如转蓬。 一辈子也只能在浪潮里随波逐流了罢。 可是她们不甘心啊,所以才有了这百千里的跋山涉水,到这镇上小青楼安身,去求这个年代对于女子来说几近奢望的自由。 亦或是到头来把自己关在另一座樊笼里。 可岳青箐很想去走一走那座只在岑林晚书里见过的江湖,看一看那座女子也能快意恩仇的江湖,找一找那个能和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情郎,见一见那几千几万里的大好河山,过一过自己没过过的那种生活。 小青楼的门槛上坐着端着大海碗的少年郎,一面往嘴里扒拉着碗里头的那座小山,一面睁大眼睛望着小镇头的那个方向,想着自己还没能走过的出镇山道,想着走出镇外环绕青山之后的景象,自己才这个年纪,等到挣足了银子,给家里盖上全镇最气派的的三进三出大瓦房,再安顿好了爹娘,就背上包袱去山外。 去山外干什么呢? 他望着镇头那棵东倒西歪的大槐树,想起了以前看到的一卷书。 写那本书的那个读书人对一种人是这么评价: 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虽然这些人做的不一定是世人眼中正确的事情,但他们说了的话,一定会兑现;他们已经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诚心去办;他们不惜自己的生命,一定回去解救危难中的别人。 这些人在书上被称为游侠儿。 游侠儿所在的地方叫江湖。 他很想到那个叫江湖的地方去,走出这片生他养他伴他长大的青山绿水,去小镇外面那座有塞外大漠孤烟,不尽长江滚滚来,亭台楼阁轩榭廊坊,草色青青柳色浓的天下,在些地方留下他的脚印,等到老了的时候,就能和围在自己身边的儿孙讲一讲自己当年走天下的故事,再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牛皮。 少年郎笑颜灿烂。 第8章 何处不是江湖 行走江湖,若是身后没有宗门靠山,那必得有好武艺傍身才行。思来想去全镇也就钱二爷和小青楼里的岳姐姐看上去像是有功夫在身,前者虽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家底,倒还算好说话,又生性豪爽,后者低头不见抬头见,对魏长磐也不吝笑颜,可毕竟是自己主家,他总不好频频有事相求。心中一番思量后,魏长磐还是觉得找钱二爷讨教些入门的粗浅武功妥当。 出人意料,当他在镇上酒楼寻见每日雷打不动喝得已有四分醉意的钱二爷,将自己想要学些护身功夫以及想要日后行走江湖的想法坦诚相告后,原本已经喝得昏昏沉沉的钱二爷打了个激灵,满身酒气也散了大半,直勾勾地瞪着眼前满是期待的少年郎。 为甚这镇上还会有人想要习武。 为甚这镇上还会有这么个傻小子想要去厮混江湖。 就这小子要是就这样一头扎进江湖这么个烂泥塘子里头,铁定立马就沉了底连个翻身机会都没有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混个屁的江湖!只是这榆木脑袋到头来说不一定听劝,还得自己费心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才行真是麻烦。 将身上那些彪肉收收,抖抖袍子,控制住脸上的肌肉弄出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摆出脑海里江湖前辈高人该有姿态的钱二爷反倒有些楼里酒客和魏长磐看起来有些不能言说的可笑。 没有一口回绝,钱二爷先是沉声要魏长磐过来,说是要用江湖上流传的摸骨手法来掂量他的习武根骨天赋如何。 魏长磐表面上还算沉得住气,可心湖里确是翻江倒海的情形。 钱二爷气沉丹田一声暴喝,比蒲扇小不了多少的巴掌便是对他好一阵摸捏敲打,本已蹿高点长壮些的魏长磐此刻更像是老鹰爪下的可怜雏鸡,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疼得额上大汗淋漓,还兀自咬牙不肯呻吟出声。 身为野路子武夫的钱二爷,哪里懂得江湖上那些被名门大派都珍为不传之秘的摸骨望气之法,就是扔一本玄之又玄的口诀功法给他也看不懂几个字就扔在一边懒得理会。早些年行走江湖时侥幸见过一位前辈高人施展摸骨手法的钱二爷此刻施为只能说是有几分形似,并无半点神韵在,加之手上又多添了点力气魏长磐哪里是在被掂量习武根骨,就是在挨打! 不过钱二爷这法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根据,习武之人不说天赋多高,最重要的讲的就是一个心性坚定。若是徒有天分却意志软弱,吃不起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熬体魄的苦头,又怎能成材?钱二爷身体底子打得扎实,便要归功于栖山县里那位师父,当年钱老爷子对他最是溺爱,三百两雪花纹银才换来那位早年是军伍教头师傅的一个记名弟子。沙场上打磨出来的枪法是看家本领,不想教也教不了,拳脚功夫倒是颇为悉心教授的,进了师门头一桩是啥?就是挨打! 钱二爷至今记得见自己惨嚎出声的师傅似笑非笑,说了句他所记不多那半老头子说的话: “连几下拳脚都吃不住,到时候和人真枪实刀搏杀,挨了一下就舍了兵器满地打滚,还不如把脑袋直接送给人家。” 他觉得这话实在。 一炷香的功夫,魏长磐若是脱了衣裳看,那一身的青紫没有两旬日子多半是好不了的,这差不多是钱二爷入门第一日挨打的工夫,只是差三年及冠又膀大腰圆的钱二爷哪能和眼前差不多还是孩子身量的少年郎相提并论? 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吃点苦头知道疼了就停手说些外头世道艰辛道理的钱二爷而今有些骑虎难下,这小子挨了一炷香都没吭一声,心性自然可算是上上之资,只是光凭心性坚韧就能在江湖里头如鱼得水?他这手法瞧着像是让人挨顿打,实际吃完了苦头倒还有舒筋活血的功效,瞧着像是胡乱拍打揉捏,何时何处拳掌以何等力道都是大有讲究,也算是钱二爷一门独到功夫,若不是此刻还强提着那股气,叫苦不迭的可不是魏长磐那小子,他当下就累得气喘如牛。 风轻云淡收手入袖,那对巴掌这会儿还通红着缩在袖中微微颤抖,钱二爷那两条浓眉拧成绳结,一言不发,不看一眼撤了力道以后一屁股摊在地上的魏长磐,胡子拉碴的下巴冲着酒楼窗户。 魏长磐心里很是莫名其妙,好一顿皮肉之苦吃罢,你钱二爷多少也该看出点门道来,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才要张口询问,钱二爷便是好一番唉声叹气: “小石头啊,你这根骨天赋就不说了,说了怕你伤心,你连这摸骨时的一点小小痛楚都忍耐得如此辛苦,又怎吃得消这习武的苦头,还不如当几年小厮,攒下本钱做些小买卖,说不定不出十几二十年就有了老子现在这副身家了呢?” ”哼,就你小子这点挨打本事,和老子当年比起来连根毛儿都算不上,想当年老子为了江湖道义,被好几十号山贼围殴了将近半个时辰,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老子拿脚指头都能学会的东西,你小子花上两三年也不过是沾点皮毛,还习个屁的武?‘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小子也该知难而退了。 只是下一刻钱二爷忍不住要跳脚骂娘。 “我还是想习武就算是再笨,钱二爷您大人有大量,教一点最粗浅的拳脚功夫我就知足了。”魏长磐眼神坚毅“总有一天会去江湖看看,不用站得很高很高,对我来说,镇外头的地方,哪里不都是江湖?” “在江湖里就足够了,要是太笨没有习武天分的话,只要花心思吃苦头,总有能学会东西的那一天。” 字字恳切。 哪里不都是江湖? 说得真他娘的好。 不愧是那酸臭老秀才的得意门生,老子都快被他说动了。 可你这没走过江湖的娃儿哪晓得江湖浑水有多深,自己当年不也是愣头青出门,整胳膊整腿回来算是撞大运的。也不想继续多费口舌,大不了教他两招最难的,等这小子死活学不会那不就没法了? 钱二爷心里感慨怎么一开始没想到这般省心省力的法子。 第9章 天怜幽草,人间重情 习武之人,讲究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再高明的武学秘籍功法招数,若是没有结实的体魄去支撑,也只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形而已。 钱二爷出了酒楼,昂首阔步走上酒楼外的镇中大道,身后跟着的是一瘸一拐的魏长磐,来观摩钱二爷口中最是容易上手自己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炉火纯青的稀烂拳法。 酒楼里的那些食客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此刻都在这两人四周围成一圈,酒楼二层的临街窗户上也挤满了人,这些个看客都是一脸兴奋神色,难得镇上唯一会武的钱二爷要耍把式,不要钱的热闹不看白不看不是? 紧紧腰带,钱二爷双腿开立,扎了极稳健的马步,出拳。 瞧瞧人家这架势,没有十来年的水磨工夫怎能稳到如此纹丝不动的境地,功力深厚也就能窥见一二,有略有见识的看客在和身边人侃侃而谈。出手了,好哇,瞧瞧人二爷拳脚间带起的那股子气浪冲劲,那叫一个快,还有那一招一式耍得那叫一个娴熟。好家伙,这拳头要是打在你我身上多半一条命要交代出去了,不愧是江湖都走过的钱二爷,在这方圆几十里地界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一套拳耍完,钱二爷脸不红气不喘,向大声叫好的看客们抱拳致意,喝彩声的此起彼伏无疑让好面子的他很是受用。 天知道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方趟个个把时辰再说,先是全神贯注控制力道的敲打,又是小半个时辰的一套拳法耍下来,对武道一途懈怠已久的钱二爷现在可以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 目不转睛的少年郎看完了钱二爷的演示,勉强死记硬背住了所有的拳脚动作。只是等钱二爷回了酒楼座位,魏长磐也不好意思再说自己还想再看一遍,忙拿壶茶水放下。 钱二爷这拳是有些名堂的,花甲之年仍是龙精虎壮的师傅当年教他这套拳的时候,光是入门的几个起手式就耗去了俩月工夫。一些资质愚钝的弟子更是练了大半年,在那最是讲究细枝末节的师傅眼里还是松松垮垮。虽不是压箱底的本事,却也不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大路外家拳,讲一个内外兼修的道理。若是那“拳怕少壮”的纯粹外家路数,这拳法哪还能在那老师傅手里名扬数郡?最要命的是,就算是那小子本事通了天愣是入了门,没有他这门口诀和前人指引,想要更进一步就是白日做梦。 知晓上手极难,故而才将这拳法给魏长磐看个仔细也没啥关系,毕竟算是师门里头独一份儿的东西,要是传得满大街都是那也就不值半个铜板了,这也是他心里琢磨过后才敲定的主意。 很有些心虚的钱二爷怕这傻小子回去练拳不得其法不说反倒伤身,那他可是罪魁祸首,赶忙又和少年郎说了些烂大街的练拳路数法门,纠正了几次太过不堪入目的蹩脚手势,就打发这小子走人。 老子这般费心费力好教他不去趟江湖的浑水,怎么着也是不小的好事了?只可惜也没人来给道道爷的好处,话说那读书人的阴损话不带脏字儿,好半天才能回过神来,吹捧人也是一等一,夸上半天没一个字儿带重样的 咚咚咚。 三个响头。 正神游万里的钱二爷见眼前少年郎如此举动,刚进口的茶水就惊得喷了一地,髯须上也尽是淋淋漓漓的茶水。 “书上讲拜师傅都是要奉茶,磕响头,再送拜师礼的我当小厮没多长时间,每月的月钱都拿回去补贴家用了以后一定会补上的。”魏长磐字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诚挚谢意。 你他娘的谢老子干哈老子明明屁都没教你还睁大个眼儿盯着老子谢谢老子还给老子磕头算怎么一回事你小子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傻了唧拎不灵清好坏这叫行侠仗义这么多年的老子怎么好意思! 越来越心虚的钱二爷此时更是骑虎难下,要么就受了这拜师礼实打实教他武艺,要么就干脆不认这徒弟拍拍屁股走人,要是认了前头是在糊弄人,那他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打定主意,钱二爷很是肉痛,习武之人拜了师傅,师傅理应给徒弟回礼,身上又只带了那么一件拿得出手东西的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讲这雷打不动的规矩,不然要是日后传了出去,那江湖中人还不把他当成只认银子不讲情谊的黑心师傅?行走江湖,最怕名声臭了,身边朋友弟兄一个个的敬而远之,到头来成了孤家寡人还怎么混得下去。这也就是江湖上细微处的讲究了。 谁说老子他娘的行走江湖就只知道败家里的银子,瞅瞅爷身上带的这把匕首,长八寸,套子是犀牛皮的,差不离是吹毛立断的锋利,柄是一般铁器都砍不动的蛇纹木,是他混了这些年头江湖到手最好的宝贝物件儿,上头还有俩字儿。要是搁识货的眼里,少说也值个三百两银子,还陪了自个儿这么长时候,切过肉,杀过鸡,刮过胡须开过酒坛子真他娘的舍不得。 眼不见心不烦,抛出那玩意儿,那小崽子接的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这是老子当年混江湖的时候得来的小玩意儿。”钱二爷尽量摆出风轻云淡的神色“像老子这般潜心武道之人,要是因为收徒一事分心,那可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下场,总不能让你这三个响头白磕,这小刀子就给你防身,这口子可锋利,不小心划伤了手得好半天才能止住血,你小子平日使起来当心些。” 见魏长磐又是要行大礼,钱二爷愈发头大,抬手止住他动作,示意这小子赶紧滚蛋别再在这儿碍眼小心老子反悔把刀子收回来。 少年郎迈出酒楼门槛的时候会心一笑。 有的人呐,嘴上虽是钝刀子割肉,心头确是块温温热热的暖豆腐,自幼便要察言观色最是知晓人间冷暖的寒门子弟最是清楚。钱二爷虽是一副欠了八百吊的表情,可一举一动都是能所感的好意。 不管日后学不学得会拳,日后能走上多远的江湖,他都会牢牢记住那些对他有恩的人,既投我以桃,我自当报之以李。 故是人间最重情。 第10章 小楼练拳听雨声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道路指明,那余下便是走逢山开道遇水架桥的砥砺修行。钱二爷既然早早点明自个儿习武天分极差,那么只能在后天工夫上下文章,不过是多花点气力而已,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不就又有了嘛。 既然现在已经不用为衣食一事发愁,那么就不用在斤斤计较每日就几口饭食走路都得精打细算。 小青楼里的日子还是平平无奇的舒心,只是细雨绵绵十余日,折腾得镇上许多人家都得修补屋顶漏雨处,就连镇上有钱人家的青砖大瓦房也些遭了灾,更别提魏长磐家中那间茅草顶的老旧屋子,又恰好地势低洼,屋内积了足足一指深的雨水,屋顶更是漏成了筛子模样,大大小小足足十几处窟窿,一时间难以修补完全。好在崔小山善解人意,准了他足足三天假。趁着没两天的晴朗天气,紧赶慢赶帮腿脚已是有些不利索的爹修补完了茅草,排去了屋内积水,还忙里偷闲去钱二爷家中看看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地方。 看见这小子就想着自己丢出那值三百两银子的匕首,心疼得肝儿颤,那张髯须糙面都白了几分,多半还是心疼那足足能堆满一桌子的银钱的钱二爷没好气,翻个白眼说自家宅院结实着呢,就打发院儿门口的少年郎赶紧从哪来回哪去练拳少在跟前碍眼。 待到回了小青楼,几位丽人儿见着魏长磐倒像是久别重逢,好一通捏脸蛋儿摸脑袋的调笑,弄得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好不容易才抽出身来到楼后头的灶房帮陈嬷嬷准备当天的饭食。 这雨淅淅沥沥不知道要下到个什么时候,镇上摊贩大多也懒得在没几个人的泥泞道路旁吆喝半天还挣不到几个铜板,一个个都缩在家中不曾出摊。好在魏长磐早些日子就帮陈嬷嬷挑回来好些不容易腐坏的菜蔬和些腌鱼干肉,也省去了还要淋雨湿身的麻烦。只是对伙食最为挑剔的那四位而言,对着这么些既不是当天的出土菜蔬也不是新鲜肉食做成的满桌菜肴实在是无从下筷,接连几顿都是蜻蜓点水的几筷子草草了事。穷苦人家出身的少年郎最是爱惜粮食,练拳以后饭量也是大增,看得小竹儿小梅儿几个目瞪口呆。自己一顿的食量被这家伙三两口便一干二净,哪能不心惊?陈嬷嬷一面笑骂这小子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桶,一面反倒往粒米不剩的桶里头添饭问可曾吃饱,让端着碗筷意犹未尽的他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四位姑娘上了楼,其余三人便围着平日里最是嘴馋不过的顾眉声好一通搜刮,全然不顾那能让世间男子断了心肠的幽怨眼神。一小包云片糕到个人嘴里不过一两片而已,看着周围仍是不愿放过她的三个,委屈道: “这是最后一包啦,只有进没有出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有搬空的一天,更何况现在还有你们三只大饕餮顿顿来我这里打秋风” “还不是这天作小女子模样哭个不停,陈嬷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灶房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东西,现在也没地方出去采买,再将就些日子便是了。”岳青箐好言劝慰。 “初见秋雨淋漓多喜人,后觉滴答不休好烦人。”岑林晚头也不抬。 “你倒是饿到前胸贴后背还有闲心看书?”崔小山望了眼这清冷丽人儿“刚才分云片糕的时候就见你吃的最快。”此言一出,前者那张清丽面容上隐隐浮现些嫣红,让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庞上沾了些红尘气息。 “青箐,你说小磐最近习武是确有其事?”崔小山随口提了句。 “是啊,听陈嬷嬷和那几个丫头说的,是小磐找了镇上的游侠儿拜了师,没学兵刃,眼下在练外家的拳脚功夫,拳架虽说平平无奇,倒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他那师傅应该也不是误人子弟的货色,用不着我们再去为他太费心神。” “小磐的师傅还给了他柄匕首护身,听镇上人描述起来,是在我们那里也极少见的锋锐,他福气是不错。” 说罢便想起自己也曾有只匕首,可惜送给了个游侠儿后便再没见过了。 不知他现在怎样? 岳青箐第一次游历江湖,这附近的县城外遇到了几个山贼,原本武艺自保毫无问题,听那几个月没见着女子的五大三粗汉子几句露骨调笑竟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更别提拔剑相向。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荒郊野岭的地方竟是有游侠儿现身,只在才子佳人小说上见过英雄救美的她当时那叫一个喜出望外啊,美中不足,那游侠儿长得实在是有些磕碜,和书中那些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更出人意料的是这游侠儿大概是初出茅庐习武不精,刀法竟是还不及她,没有救美成功却反被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的山贼制服。山贼并未要他性命,一通拳打脚踢发泄完火气后就走了,只留她和那倒地不起的可怜游侠儿在一道大眼瞪小眼。 盘缠被搜刮干净的游侠儿模样很是凄惨,引得岳青箐心里很是歉疚,拿出银子补偿又折人脸面,便以及笄之年师门赐下的匕首相赠。怎奈何换了主人的匕首遇人不淑,只能做些开酒坛子切肉的琐碎事,更没有在美人娇躯身边贴身收藏的待遇。 小青楼外雨声不停。 小青楼内练拳不止。 钱二爷所授拳法劈、崩、钻、炮、横为主干,又有数十分支,虽对外称是外家拳,但实则内外兼修,在实力相当的武夫厮杀中不论杀力还是变化都要高出一筹,有得必有失,变化越多,初习时便越是困难。魏长磐不求变化多端,只求练好起手五式,再练其他。 劈崩钻炮横,循环往复,没种架势都力求先与钱二爷当日所授能有十分形似,而今神似尚不可求,形似却已有了三分。 其实钱二爷并没有说错,魏长磐的习武天赋确是不过尔尔,可耐性却早已被以往的苦日子磨练出来,对富家官宦子弟习武而言殊为不易的那道门槛对少年郎来说根本不存在。 无他,唯手熟尔。 少年郎于小青楼空旷处练拳,于镇中大道旁练拳,于鸡鸣一声时练拳,于日上三竿时练拳,既然无事,那便练拳。 出拳打雨水,洗耳听雨声。 第11章 气吞万里如虎 练拳虽是疯魔,少年郎也未曾忘了自己身为小青楼小厮的职责所在,手脚勤快和天生爱干净的性子凑在一起,楼内自是日日一尘不染的光景,崔小山的白衣拂过最是容易积灰的角落也未沾上半点尘埃,对此丽人儿们向来极为满意。 原本来有些忧心魏长磐骤然换了环境是否就会丢下过去勤俭习惯的陈嬷嬷,次次刷碗时最干净的一只总是他的,便放宽了心,仍是次次给有些扭捏的大海碗里填满饭菜。小兰儿小竹儿四个贴身的侍女,平日里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女孩儿之间的体己话,见魏长磐这个小了三两岁的同龄男孩儿也没回避,反而拉着他一起,久而久之,原本一与女子言语便浑身不自在的少年郎,而今笑容灿烂。 小青楼中,除了花香脂粉气,还有了人气烟火气,和日渐增长的少年侠气。 老秀才留下的那两本书,魏长磐空闲时也会捧读一二,书中所写并不是什么圣贤言行古人学问,通篇讲的都是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前者就算是想看也看不懂,对于后者以故事阐明主旨的笔法,一些原本百思莫解的艰深道理三言两语就讲了个透彻,他对此是极喜欢的。 除此之外,察觉到那四位食欲不振已有几日的魏长磐从陈嬷嬷处了解了缘由,当日便拿着扁担冒雨回了躺家中菜地,待到一个半时辰后少年郎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小青楼诸人视线中时,灶房里两筐压弯了扁担的新鲜菜蔬,还有拿了鱼篓装着的半篓活蹦乱跳河虾。 死活不要这月月钱再多加一两的魏长磐自有理由,菜是自家地里种的,河虾是在回小青楼是顺手摸的,就算是在镇上摆摊卖也不过几十枚铜钱而已。自己饭量又大的惊人,若是真计较起来每月月钱管饭都不够,就不用在乎这点小东西了。 隔天魏长磐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大竹筐上了山,天色渐暗时才回来,手上提着三只毛羽鲜亮的红腹锦鸡,背篓里装着一捆山药和些陈嬷嬷闻所未闻的野浆果,还有种叫不出名字的香草,晒干研磨制成香囊有清新安神的效用,当晚三只倒霉锦鸡便成了盘中餐,一身滋味绝佳的皮肉尽数进了小青楼内几人腹中 时不时带回来些丽人儿女孩们前所未见的山肴野蔌,在陈嬷嬷巧手烹调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味。小青楼灶房旁的水缸内多了几只与河虾一同摸上来的小青蟹,小梅儿见它们模样煞是可爱,便从陈嬷嬷手中菜刀下让这些小青蟹逃去一劫,换成在水缸里供几个女孩逗弄,也不知对它们而言是福是祸。 雨终于是停了,小青楼里的女子们托了魏长磐日日带回新奇食材的福,身子都微丰腴了些,心情也跟着天气一起晴朗起来。 唯有少年郎眉头紧蹙,像是有些烦心事,这种时候几个平日里嬉笑打闹的女孩也都不约而同不去打搅他苦思冥想。 练拳已有月余,不同于前半段时间虽然迟缓但不至于纹丝不动的进境,近些日的练拳所得近乎于无,若仅是一日就罢了,未曾想竟是一连半月都是如此,让魏长磐很是百思不得其解。 钱二爷那边,他不是没有去问询过,只是被一句“这么点小关隘都不能自己闯过去,还想学会这拳?”给噎了回去。原本钱二爷对他要来求教的问题也早就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暗笑老子当初费那么大劲儿不就为了当下这个局面,怎么可能还去打自个儿的脸? 既然要自己解决这瓶颈,魏长磐一时间也无从下手,仍只是日复一日练拳,始终不得其法的少年郎越是发奋练拳,对当初钱二爷所演示的拳架印象就越是模糊,练就的三分形似竟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趋势,更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饭量都小了许多,让心思细腻的崔小山注意了,还以为少年郎是染了风寒伤到肠胃,一番问答后才知道少年郎所患不是身病,便推出岳青箐来。、 四位丽人儿中,崔小山姿容最是风流,岑林晚腹有诗书气自华,顾眉声一手琵琶曲罢曾教善才服,唯有她岳青箐习武,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大致明了少年郎所遇练拳瓶颈,岳青箐也很是为难,她那一门,拳脚功夫虽有涉及,主要还是在兵刃上的功法,所习拳法也与魏长磐半斤八两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毕竟女子行走江湖,若是与人相对较量,一拳把别人打得倒飞而出口吐鲜血总归没有挥剑轻描淡写退敌来得潇洒,岳青箐的拳脚功夫也就是疏松平常,不过好歹也比偏安一隅的镇上人要见多识广无数,习武又早,略微指点一二倒是不难。 找了空旷地方,魏长磐先是一招一式打完了劈崩钻炮横五招,拳架一丝不苟。 岳青箐忍不住挑眉,一月时间能练出当下的三分形似天资自然寻常,只是也称不上一窍不通,怎么到了中途竟是不能寸进?隐隐看出些端倪,魏长磐的拳,太死,完全就是模仿给他演示这拳的那人,就连几处细微瑕疵都力求完全相同,这般舍本逐末的举止,丢了招式本身,练得哪是自己拳,就算侥幸一路上没有出大岔子,最后也就是练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小磐”理出主要症结所在的岳青箐坦言相告“你练拳辛苦我们有目共睹,但有些事情不是光是刻苦就能解决的。” “练拳之前,你可想过这拳本来面貌如何?一昧去学人而不是学拳,就像是书生进京赶考,所作文章皆是拾前人之牙慧,名落孙山不说,更有挨板子掉脑袋的可能。” “你这般练拳,断然没可能练出名堂,勉强还算有些强身健体的效果。” “别人的拳是别人的,你的拳是你的。” “要知道这个道理。” 行云流水一套拳,形似只有一分,魏长磐苦苦追寻的神意却有三分。 岳青箐语中带了几分歉意“这几天看你练拳,我有些好奇便随手比划了些架子,没想到竟然有了神意,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少年郎似有所悟。 而后出拳,依然决然。 拳势气吞万里,如啸猛虎。 第12章 山水有相逢 连日来钱二爷都有些心神不宁,就是新收入房中平日里最是得他欢心的小三子,都没能让这位爷安下心来,去镇上酒楼也没了吹嘘往日江湖生涯的精神,总是一人独饮,神情抑郁,那些酒肉朋友和店小二也不敢多问,莫不是钱二爷的买卖赔了钱?还是家里有些不能言说的变故?难道是钱二爷新娶的那房小妾不对胃口?镇上众说纷纭,可见在镇子里钱二爷也算是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了。 这还要从那日说起。 见魏长磐那小子已经好些时候没来叨扰自己,钱二爷很是满意,心中笃定这小子见那道关隘太难跨越知难而退,没胆子来见自己。要是来了也好办,大不了就是摆出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态度,给他讲讲习武不成还能读书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最后再以一句“你小子以后出息必然不小”做结,想想就很有前辈高人的风范。 眼见日子快入了冬,少年郎终于又拉了钱二爷家院门上的黄铜门环。 那小子来得要比他预料中晚上许多日子,但总不妨碍钱二爷侃侃而谈早已打好腹稿的那些说辞。少年郎尚未开口,就抢了了白。先是江湖前辈的先见之明,再是前辈看晚辈的谆谆教诲,最后以过来人的身份表明了对他的期许,大力拍拍肩膀更是点睛之笔。钱二爷对于自己这番说辞很是满意,就是说了这么长时候嗓子冒烟儿,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 魏长磐开口第一句直接让钱二爷又喷了茶水。 继而又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老子看走了眼你还真是个武学天才不成?怎地老子没教你起手那几招对应的口诀你小子练拳还能练出神意来,莫非是这几日在小三子身上耗去了太多体力导致这会儿精神不济听错了? 魏长磐又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脸上满是掩饰不了的纯粹喜悦。 不对,定然是这小子走上歧路,才误以为自己练拳火候已到,自己授拳时明明不过立秋,这会儿连厚实的冬衣都还没穿上身,小半年功夫你小子居然能跟老子当年差不多速度学会这拳,怎么可能。 不信邪的钱二爷让魏长磐演练一遍那拳法。 少年郎脱去外头的罩衣,对挥挥手不耐烦的钱二爷打了一遍拳。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哪是少年郎口中的“有点神意”,分明招招都过了五分,尤其是那冲天炮锤,精气神十足,仅比他当初演示时略逊半筹而已。 钱二爷五味杂陈,有些下不来台,谁曾想这小子扮猪吃虎,到头来自个儿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一种可能,再看魏长磐时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你小子是不是有人指点?”钱二爷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发问。 不曾想这小子竟然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也难怪,不知道江湖规矩,自家功夫皆是由师门传授,若是再求他人指点,无异于弱了本门威名轻则门规伺候,重则逐出门户也是可能。 只是自己当初随便找了个要潜心武道不方便分心收徒的由头,真较真起来还不算是这小子的师傅,也不好太多计较。那日费了那么大气力,到头来被素不相识的江湖同道害得阴沟里翻船,真是气煞我也。 强忍心中火气,钱二爷再问是谁指点的拳术,无形中好好折他面子一番。 啥?难不成老子又听错了? 是来镇上的那几个女子中有个会武的教会了你这拳?! 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架势,钱二爷说是要去会会这位越俎代庖代他传授武艺的这位女子,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实话就是去看两眼那些个到了镇上就深居简出的丽人儿,饱饱眼福也好。 钱二爷难得一改邋遢面貌,理理胡子,换上件干净衣裳,才让魏长磐领着去了小青楼,一路上都是背着手端着宗师架子,只是见着小青楼轮廓时便有些紧张,手心冒汗不说,总觉着身上衣裳有些褶皱,头顶上戴着的方巾也似乎有些油腻,新购置的靴子很是硌脚,浑身上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利。 拖着这些不爽利,终于到了小青楼下,钱二爷顿时感慨不愧是大地方的女子,情调真是非比寻常,自家宅院比起来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带着点儿不好意思,魏长磐让钱二爷在小青楼前稍等片刻,毕竟他只是楼里的一个小厮,一些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接着便小跑着去楼里找那几个女孩儿。道理简单,找着了一个,自然便知道了剩下三个的所在,贴身服侍岳青箐的是小兰儿,身段已如柳枝抽开了条儿,算是四个女孩儿里大姐头一般的存在,问过小兰儿,说是正在小青楼那间静室里冥想,按进去前的叮嘱自然也快出来了,可能要麻烦你那师傅再等上一会儿,不妨先到正厅里头,用些茶水歇息片刻就是了。 生来身形魁梧,近年又疏于练武,身上多出好些斤两的彪肉来,小青楼正厅里的那把竹椅无疑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重量,好一阵吱呀作响,递上茶水的小兰儿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小青楼里的静室门从里面推开,一只织锦蛮靴从里头迈出来,随后是另一只,一双手,一手握剑一手阖门。 岳青箐走得不快也不慢,心里虽是在思索刚才冥想的武道体悟,但脚步不停。小兰儿见缝插针提了句正厅里有位客人已经等了好些时候,让她倍感奇怪,一行人在镇上无亲无故,难不成又是镇上人来拜访?又听是小磐带来的,那多半是他在镇子上的师傅了。大概是从徒弟那里知道了镇上还有这么同为武夫的女子,所以前来拜访? 已经许久没见到江湖中人,礼节倒有些不记得了,好在她记性不差,心思一阵急转便回想起来,兵刃是万万不能带出来见客的,那是恶客临门时才使的,见面名号是要报的,事后少不了吹捧一番对方武艺和江湖事迹,这是最见火候的一项,稍有不慎宾主其乐融融的场面就有可能不欢而散,是福是祸就吃不准了。毕竟是小磐的师傅,总不能太过敷衍,又想起当年师傅苦口婆心让她记住的几句套话,这下准备大致妥当,也就可以出门见客了。 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出来,钱二爷起身一抱拳: “在下栖山县青山镇钱才,江湖人送外号霸道刀,在此有礼了。” 听得高声大嗓汉子的这几句言辞,岳青箐步伐僵硬。 钱二爷有些奇怪这丽人儿怎地还没回礼。 谁曾想当初那句山水有相逢说得真是奇准无比? “小女子江州松峰山,岳青箐,见过钱大侠。”嗓音清悦沁人心脾“游侠儿,好久不见。” 钱二爷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将自己摇得半死的小姑娘,满脸愧疚地看着他的狼狈样。 第14章 拳分胜负生死 半旬日子转瞬即逝,魏长磐帮陈嬷嬷打理好了灶房里的拉风箱劈柴火之类的力气活儿,跟小青楼里的丽人儿告罪一声,便按钱二爷那日嘱咐,来到那他十岁前都没胆子凑近了瞧的大宅院里,静候身为师傅的钱二爷指点。 钱二爷的家世其实比镇上人想象得还要显赫许多,按族谱里记载祖上是出过几位最高做到五品京官儿的读书人,可别小看这五品乍一听不咋地,要知道那正三品的封疆大吏,一州刺史,见着入流品的京官身段也要放低几分,钱二爷这祖辈。要知道京城里头,哪怕是街头摊贩,谁还没见过个六部尚书侍郎,国公侯爷也抬头即是,京城里官吏更是盘根错节,清水衙门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刀笔吏,说不准身后就是一个大宗族,有着六部中一部头头或是二把手坐镇,或是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京城几代的经营根深蒂固,那里是一个区区地方官惹得起的?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在京里头惹恼了这些爷们,要是日后有个什么事要上下打点,嗨,那可就使再多银子都寸步难行喽。什么东西都有学问,当官儿自然也得有当官儿的讲究。钱二爷这一脉再上推个百二十年也是京城二流官宦人家的嫡长房,虽说现如今已经落魄到了回老钱家当初发迹的栖山县旁的青山镇里头苟延残喘的程度,可俗话说虎死威犹在,就算是而今大不如前的钱家,底子雄厚也不是镇里头乃至栖山县里头任意一家大户所能媲美的。 在镇上繁衍生息好些年头,钱家香火并不算旺盛,开枝散叶也不多,早些年寄希望于家族子弟读出功名,有朝一日能够回京城钱氏一族祠堂里给他们这一脉续上香火,了却镇上钱家老人们的一桩心愿。谁曾想钱家一连几代子孙都不是读书材料,到了钱二爷这一辈更是出了他这么了弃书卷如敝履,喜好舞枪弄棒的不肖子弟,到了这一代仍是不死心的钱老爷子才彻底断了念想,钱家也就差不多成了寻常村镇里头少见富贵人家。 不同上次魏长磐要等上好些时候才见着端着紫砂小茶壶优哉游哉晃过来的钱二爷,今日后者一改往日的宽松衣裳,换了一身贴身劲装早早在宅院里头等着少年郎登门。只是那身劲装约莫是长久没上过身,在身上委实是是包裹得太过紧绷,就连腹部赘肉都是依稀可见。 “魏长磐。”钱二爷有史以来第一次称他本名,反倒让少年郎有些无所适从。“既然今日把你叫到这儿来,自然是认了你这娃儿做徒弟,你小子也别得意太早,要想正儿八经习武,那可是一点一滴积攒的水磨工夫,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能得行的,你得心里头先有个底,到时候开了头就由不得你退缩。” “小青楼那里头的活儿你小子继续干着,岳姑娘是师傅我旧时相识,人品信得过,你家里又少不了每月这一两银子,但凡有些什么事,你先顾着那头,只是一有闲暇,再不能随意挥霍去做那些小孩子把戏,得将师傅所授招式路数都练熟稔才行。” 难得见到满脸正经如此言语的钱二爷,魏长磐忙点点脑袋称是。 对少年郎举止很是满意,一身劲装的钱二爷拉着魏长磐朝向镇外县城方向拜三拜。 “县城里头是你小子师傅的师傅,你所学那套拳也是他老人家传给我的,当初没找老头子说明情况,私下便传了这套拳法,虽不算是百年难遇的秘籍功法,但也是几十年心血精华所在,更不是那些耍把式卖膏药汉子所使拳脚能比的,在你身上算破例,以后可不能私底下再教给不是本门子弟的熟人,哪怕是血肉至亲也得和师傅禀告一声才行。” 拜完县城里头的老头儿师傅,钱二爷拉着魏长磐盘腿席地而坐,挥手让宅院里头的闲杂人等都离远点儿,便开始给少年郎讲起了他所学拳法的纰漏所在。 身为军伍教头,老头子的本事自然是实打实没话说,壮年之时将江湖上流传甚广的炮锤拳法和自身所习内家拳融会贯通,算是少有内外兼修的拳法。军伍出身的老头子这拳偏向沙场厮杀的用途,招数皆是大开大阖的朴实无华,杀力最是强悍。虽然动作简单,但要把全身劲力在刹那尽数爆发的难度确是不可小觑,初习之人不少出了一拳便有些脱力,再没气力出那第二拳,可想而知这耗尽了全身劲道的一拳挥到人要害处是何等后果。 魏长磐的劈钻崩炮横,冲天炮已经初具火候瞧着已经有几分意思,但仍是中看不中用,和同龄孩童打架自然所向披靡,只是别说碰上习武之人,就是个身板稍微结实的庄稼汉子,三拳两脚也能把他收拾了。 为啥?无他,再精巧好用的招式也得有气力使出来才有用,少年郎虽然上山下地身子骨算是极其结实,但和成人比较仍是相去甚远。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钱二爷如此解释,就算平日里再与人为善,有时候也会有闲着无事的闲汉村妇来搬弄是非,行走江湖再处处谨慎小心,也会撞见无事生非来寻衅的泼皮无赖,这时候有防身功夫底气自然不差。 出乎意料,钱二爷并未仔细指点进境相对较慢的其他四招,反而对已经精气神十足的冲天炮锤细细指正一些细微不足,又反复演示了冲天炮锤的运力技法,次次都能打得凭空爆响。钱二爷家宅院里不时传出的动静,惊走了宅院围墙檐儿上停着的几只雀儿,闹得门口无法入睡的黑白老猫挪了地方,门口路过的那些个镇上人会心一笑,钱二爷又在练武了。 少年郎有些不解,按照常理来讲,齐头并进总好过跛着一条腿走路,更别提他现在只有冲天炮锤一招独强,拖着其他落下有些距离的四招难免有些突兀。 大着胆子提出心中疑问,钱二爷不怒反笑,笑骂你小子总算还有那么丁点儿悟性,要是连这疑问都没能提出,那他可就要想自己徒弟是不是脑子也太不灵光了些。 因为这招是先教给你小子保命的,若是遇上不敌太多的对手,能跑就跑,实在跑不了和人搏命,这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或许有扭转乾坤的奇效。 拳不仅分胜负,也分生死。 第15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名门正派,或是家世显赫之辈行走江湖,身边明里暗里多半会有家族供奉或是宗门长辈护卫,若真遇上生死之危,保命不成问题。可要是孤身一身闯荡江湖,遇上强敌不以力破局,那就真是死则死矣的凄惨下场。 游侠儿死则死矣,生前若转蓬,死后埋骨他乡便是了。 心中感慨万千,钱二爷很是语重心长地对还在皱着眉头琢磨如何发力的魏长磐讲。 你要只身一人去厮混江湖,老子心里本来就是大不赞同的,老子好歹还有个在一郡之内都还算唬得住人的老头子当师傅,他魏长磐何来这么个名气不小,武艺挺高的师傅?他钱二爷虽说当年在江湖厮混过,拜过把子有过过命交情的兄弟也有几个,可说到底不是你小子自个儿的关系,锦上添花的买卖人家乐得顺水推舟,雪中送炭的危局可就未必乐意掺和喽。 还有师傅给你的那把刀子藏好些,平时可别轻易露出来给人瞅见,老子虽说没习过这些短小兵刃,但你平日光以拳脚功夫示人,要是与你小子对敌,这说不定有些奇效。 “来,陪你师傅喝两盅喽。”钱二爷絮叨完了自己那些江湖的经验之谈,背着手朝宅院外走去。家里老妈子做的饭食果腹还勉强说得过去,要是论下酒菜好坏。还是得去镇中那家小酒楼里头,正儿八经让那肥圆厨子整些好的上上来,这点儿银子他还不在乎,出门前还不忘捎带上那只学舌八哥出门透透气儿。 到这世上十来年还不晓得酒水是个什么滋味的魏长磐跟在遛着鸟儿吹着口哨的钱二爷身后,脑子里还在琢磨能够凭空生出偌大声响的那些拳究竟是怎么打出来的。 “呦,这不是钱二爷么,有些日子没来了,楼上请,座儿给您留着呐。”柜上正愁眉苦脸算着打着算盘的掌柜一见钱二爷跨进门槛,就像是赌鬼见着兜里竟然还能摸出俩铜板,笑得脸上褶子能夹死蚊蝇。 每月固定要在酒楼里头开销一笔银钱的钱二爷可算是这镇上独一家小酒楼的财神爷,光是酒水钱就占了店里头每月流水的一成份额,出手又极阔绰,从不短半分银子酒钱,镇上有几个这般豪气的主顾? 钱二爷一句菜照旧,酒开坛三年陈的青梅酿,算是这小酒楼里头一份儿的上好酒水了,一小坛子可比那烧刀子贵出一两银子,镇上喝得起的人家算是屈指可数,窖里头存了十几坛子一直没买主,老掌柜的头发估计都愁白了几根。 和楼上那些个酒友打过招呼,钱二爷拉着魏长磐在众人面前转了圈儿,随后大着嗓门儿冲着周围桌上那些酒客宣布,他,算是我钱二爷的徒弟了,日后在镇上还请各位街坊邻里叔伯长辈多多照应,今儿个高兴,楼里所有的酒水钱让掌柜的算在我头上,大家伙儿吃好喝好。 那些个老饕食客当场拍桌叫好,几个被家里定死了每日花销数额的,也叫店小二上来在添两个肉菜,来壶浑酒,又能在酒楼里消磨好些时辰喽。 但凡这会儿没在田间地头街上铺子里忙活的,在镇上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见着魏长磐这么个没根基的竟然攀上了钱二爷这么棵大树,心里不由感慨着小子可算是瞎眼鸡都能叼着虫子————运道不小。 心里感慨羡慕是一回事,能落进肚皮里的酒菜是另一回事,恭维话感谢词儿说得差不离,老饕们还是各自回到自己那份酒菜前,有一句没一句唠着嗑,不外乎镇上刘寡妇的屋里又被人撞见进了哪家小伙儿,孙家儿媳妇可真是水灵,光棍儿王大晚上不去睡觉去扒人家小夫妻窗户,生娃的下流事儿没见着,反倒被那户男主人拿着锄头追了老远儿,诸如此类的闲话。 酒楼里头厨子听说是钱二爷叫的酒菜,用料自然是十足不掺半点儿水分,肉捡好的切,鸡子挑肥嫩的拔毛仔细,手脚更是利索得没法儿言说,端着大红漆木盘肩上搭着块抹布的店小二一会儿工夫就把钱二爷桌上铺得满满当当,千恩万谢接过了钱二爷随手抛出的一小粒能值上六七十铜板的碎银打赏,不忘给桌上添一副碗筷便走了。 目睹了这番场面的魏长磐瞠目结舌,小酒楼他以前倒是常来,山上套了野鸡野兔亦或是碰了大运气钓上来条五六斤重的金黄大鲤鱼,大多都是找小酒楼的掌柜换铜板,称不上有多童叟无欺,勉强算是公道价,十几小几十枚铜板放在手心里的分量那可是能让少年郎欢喜上大半天时光的。 可现在这么眨眼功夫,钱二爷就扔出去了自己上山好些天的收成图一乐? 很久以后魏长磐晓得了这么个道理,有的人呐,一枚铜板只能掰成两半儿花,可有的人偏就能把一堆银子花出只有一枚铜板的观感。 这天是魏长磐来到这世上第一次饮酒,禁不住身为师傅的钱二爷红着脸喝大了舌头再三要求,才捏着鼻子灌下去一杯。 初时没什么感觉,就和喝杯味道古怪的凉水似的,又一转眼腹内便是火烧火燎的感觉,再一转眼那股子火苗又从腹中一路向上蹿,花了好些功夫窜到脑子里,少年郎的那张眉清目秀脸儿也红了,脑袋像是沉重了好些,抬起来都困难。 魏长磐觉着像是原地转了几十圈的晕,钱二爷嘴里的神仙滋味没尝着,反倒想这不会就是江湖上的迷药,让人感觉不到东南西北。 迷迷糊糊,听着周围那些老饕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说是这般好酒,这半大小子怎喝得出个中味道来? 少年郎此时观感尽数模糊,只觉得平日里那些学不会武功长不高个子的烦恼都渐渐远了。 最后一眼看身为师傅的钱二爷已是酩酊大醉,拍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扯着嗓子喊平日里嘴上不停的那首小曲儿。 美人儿思慕那习武少年郎, 好男儿迷上那纵马好风光, 瞧瞧那游侠儿潇洒, 看看那大刀客嚣张, 天下不止读书人才是好情郎, 江湖也有千百风流子弟美娇娘。 终也是不成曲调。 少年郎阖眼睡得香甜,钱二爷摊在椅上嘴里含混不清“要是你早来几年多好”。 分不清是酒话梦话心里话。 男子酒后最是真性情。 故是白日放歌须纵酒。 第16章 巍巍武道十二楼 学问如有深浅,武道自存高下,细致的境界划分则是由前辈大能几百年推敲探索才最终得出一个大致的粗糙轮廓,后世江湖代代有代代的说法,但总体上离不开原来的轮廓。 这日身为师傅的钱二爷没有再教招式,而是讲起了这些江湖人都得知晓的武道境界划分。 人有窍穴三百六十一,经脉一十二,开三十窍穴通一脉,通一脉上一层楼,故而武道有巍巍十二楼,若是能见着最高的几层的风光,力拔山兮掌摧城郭,御风远游一览河山也绝非痴心妄想。 天道所在,人力皆有穷尽时,武道一途,本就是以人力违抗冥冥中的天道规矩,自然少不了被这规矩轻描淡写抹杀的武夫,古往今来俱如此。 但凡天道之下,世人皆如蝼蚁。 然历朝历代蝼蚁无穷尽,总有那么几只蝼蚁无意间就飞到了天际,这些矗立于武道之巅的武夫真正有了和老天爷掰一掰手腕的底气。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命者仙。 武夫前四层楼,铜肤,易筋,铁骨,培气,铜肤顾名思义就是锤炼武夫皮肉,增长力量的境界,只要流汗足够就能升境,也就是江湖上俗称的“登楼”。 易筋一境就免不了要吃些苦头,筋络舒展与否直接关系武道前途能走多远,身世再好的武夫在这一关上都不敢马虎大意,生怕上好的天资却因武道第二层楼的底子没打好而止步前四层楼。 再上层楼,皮肉筋络火候足了,武夫力道自也远超常人,这时就得坚实全身骨骼才能发出全身劲道,不然徒有筋骨皮肉的气力,一招能有铁骨一境分成效? 武夫四层楼的前三层,都是通过提升武夫肉身来增长实力,说到底就是一身死力气而已,用完就完了,一时半会儿压根缓不过来,要是深陷重围板上钉钉是下场凄惨。 到了培气境,武夫便能和天地借力,横生出那么一口气来,只要筋脉不断性命不绝,就是气气相生延绵不绝的光景,论战力持久远非前三层楼所能媲美,算是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 只是这口气能不能生出来,多半还得看老天爷是否赏脸,这也是天下大多武夫必须要越的第一道门槛。 多少前三层楼表现极为惊才艳艳的武夫,几年十几年都在这第四层楼的门槛上迈步过去,到了中年也就是泯然众人矣的下场。 诚然钱二爷当年拜师傅是托关系花银子找门路才拜入那名头不小的师傅门下,但要是没点天资禀赋能被那老头子瞧上眼? 要知道老头子可是武道第五层楼浸淫了几十年的老人儿,要不是在军伍中曾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到现在每逢阴雨天气仍是疼痛得夜不能寐,当下可不止是半只脚堪堪进第六层楼的光景,年轻时可是实打实的六层楼顶峰实力的老头子现在说不准就是七层楼的小宗师喽。 眼光毒辣的老头子当年对钱二爷下的定论,假以时日必能赶上他现在的境界,要是遇上大机缘,再上层楼也未可知。 钱二爷十多年武道砥砺,在镇上虽说疏松不少,可稳扎稳打的培气境界还在,要知道这武道第四层楼的,门槛虽然难迈,但过了这关,好处也是不小,对钱二爷这种疲懒货色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平日呼吸间便能自然而然增长境界,速度对然缓慢,用不着再像前三层楼那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得休憩。 魏长磐的资质深浅钱二爷能看出个大概,没有他那日说的那般不堪,也好不了太多,要是运气不差到他这个年纪多半也能站在第四层楼的门槛上,只是要想再上层楼,那就得有天大的造化才行。 少年郎得知这个结果,没有像钱二爷料想中那般垂头丧气,干干净净的眼眸子和小黑脸蛋儿上除了欢喜还是欢喜,没有半点儿其他情绪的痕迹。 既然自己能习武那就知足了,成为了不起的人物那是很远以后的事了,眼下在乎这些干嘛? 对魏长磐的那些猜想就没一次准的钱二爷郁闷得要命。 感情自己这徒弟还真是心思纯良,放在当下这世道可真是少见喽。 想法简单的魏长磐无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以后的将来,都认一个道理。 是他的就是他的,要是比原先预想的多上些那就很好了,别人的他不会去动,可别人要是想去抢他的,那就是要讲道理的时候。 这个道理是从被同龄人抢走的饼子的时候就明了的,那时他还在书塾里,拿老秀才说的书上道理和那些顽劣孩童理论,说上半天也不过是得来几个鬼眼和几声嘲笑。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拿拳头说话。 一拳头把那正往嘴里塞魏长磐一餐饭食的小胖子打出鼻血,喷出来的渣滓和血沫混在一起显得极恶心人,被打懵了的小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半是羞愤半是恼怒,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魏长磐,带着哭腔骂个不休,招呼身边犹豫不止的同伴抓住这小子给他狠狠揍一顿。 魏长磐平时待他们也都不差,只是小胖子家里开了点心铺子,隔三差五能拿来铺子里卖不出去的点心来笼络人心的小胖子自然是吃穿不愁,本用不着费那么大气力去抢那张饼子。 只是每每拿出让镇上孩子嘴馋不已的吃食时,魏长磐总是不愿接受,小胖子顿觉失了颜面,当场气得跳脚,往后有事没事就找他麻烦,魏长磐大多时候也就忍让过去了,只是今日这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分,小打小闹他可以不去理会,可小胖子平日行径越发出格,这会儿连他本就只能吃个半饱的口粮都要去抢。 用老秀才的话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是爷爷能忍,姥姥也不能忍。 吃人家的嘴短,犹豫再三,小胖子身边几个平日最为狗腿的跟班儿才慢慢围上来,想着哪怕是装模作样来两下子也好。 又是一拳打在小胖子鼻子上,就好像开了个油盐铺,酸甜苦辣都冒出来了。 饶是与同窗打架拳脚最是不留情面的吴铜钱都有些傻眼,和那几个小胖子身边狗腿子一同手忙脚乱拉住还想再来一拳的魏长磐。 事后魏长磐少不了老秀才的训斥和好几十下手心戒尺,回家后又是挨了扛惯锄头把的爹好一顿饱打。 这是他在书塾里头一次出手打架,也是最后一次出手打架,因为打那儿以后,哪怕是镇子里最有钱,同龄人里最壮实的同窗,都不敢再去招惹魏长磐,毕竟谁也不想像小胖子那天一般。 从此以后书塾里在没有人去寻衅魏长磐。 现如今魏长磐又走上了武道一途。 去登那巍巍武道十二层楼。 第17章 少年郎初登楼 眼看日子快入冬,那几式拳架终于信手掂来,只是那第一层楼仍是没有太多要登上的迹象,比起同龄人就算再成熟稳重的魏长磐心里也不免有些暗暗着急,烦躁稍起,手脚动作立马走了样,坐在一旁垫了暖垫太师椅上的钱二爷,一脚踹得他翻个跟头,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至于吃太大苦头。 觉察到魏长磐心神不宁的钱二爷难得对自己这个徒弟宽慰几句,没有多高明的武学秘籍,资质也就这样,一两年上不得第一层楼钱二爷也不会奇怪。 穷学文,富习武,可不光只是说说而已。 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的辅助,武道十二层楼的登楼速度自然要慢上许多,可这些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好东西怎么来?可不是要拿银子去换。 要知道他钱二爷当年习武,钱老爷子明面上没给多少好脸色,暗地里到底心疼家里这根独苗,费尽心思搜罗来许多宝贵药材助他锤炼体魄,别的不说,光是前三境的底子厚实程度,就甩了那些家境贫寒的同门师兄弟一大条街。 说来说去,投胎也是个技术活儿,生的好自然不用为这些身外物发愁,潜心钻研武道便是,哪里还用得着跟那些没有根底的游侠儿一样还在为衣食住行的花销发愁? 那些能够助长武道进程的宝贵药材,钱二爷倒还真有些,倒也不是舍不得用在魏长磐身上,这些锤炼体魄的药材对他现如今而言已经没多大效用,自个儿又是财大气粗豪爽脾性,自然少不了给徒弟的好处。 天材地宝之流,对于武道攀升确有效果,只是魏长磐一个半大不小的武夫,武道一途才刚刚入门,药劲能否承受姑且不去说,没有武道第二层楼易筋一境的拓宽延伸筋脉,十分药力能接纳几分? 再者他也实在不愿自个儿这徒弟,成了江湖上随处可见的高门豪阀子弟,从小就是药罐子里泡大,表面境界是不低,一出手就露馅儿。 除此之外要想在武道瓶颈处加快破镜速度,要么就是靠水滴石穿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自然而然破开瓶颈,要么就是得有一场生死一线的搏命厮杀,把骨子里那点潜力都压榨出来,千钧一发之际说不准就能破镜。 只是在这镇上,哪儿来的一层楼武夫去和魏长磐搏命?说到底还是得、他钱二爷辛苦自个儿去给这小子喂招。 气机内敛,钱二爷尽量把境界压到一层楼半腰上的水准,再向魏长磐出拳,能招架住就招架,招架不住也不可躲闪,挨一拳就挨一拳。这一来算是以笨法子来促使魏长磐破镜。 拳架练得熟稔,但从未有与武夫对敌经验的魏长磐,费劲力气格挡住钱二爷往胸前和小腹的两拳,再也躲不开直冲面门来的第三拳,一阵酸痛酥麻,鼻内鲜血立马开了闸。 待塞两根布条于鼻腔内止住鲜血,不等魏长磐拳架摆好,钱二爷一拳又至,拳架里的冲天炮本是他最为拿手的招式,但在钱二爷手里又大不相同,这下连一招都没能挨过去,魏长磐直接被这一招弄得七荤八素,更别提去应对更加刁钻的下一招。 “徒儿徒儿,才这两拳就不行了?胳膊咋就软绵绵跟个娘们儿似的,拿出点儿精气神来,要是下一拳接不住徒儿你可就得在床上躺两天喽。”钱二爷腾挪步子,兴致极高地招呼着魏长磐,这般能活动活动筋骨的机会在镇上可没多少,心里又对自个儿这徒儿有几斤几两起了考量的念头,出手就多添了分力气,才让此刻苦不堪言的魏长磐一招都撑不过去。 好容易抬手架住钱二爷势大力沉的一记凌空鞭腿,肩头又挨了一掌,无意间又添了分气力的一掌直接让已经身形不稳的魏长磐登登登倒退七八步,一个踉跄倒地,挣了三四次才勉强起身。 “蠢货”钱二爷吹胡子瞪眼“你小子怎地只知道招架,也不晓得试试对攻能不能少受点苦头?” 饶是敬重师傅如魏长磐心里也不由暗自腹诽,师傅你也没说能对你出手啊。 “徒儿你要么今天出手碰着师傅一次,就放你走,要是碰不着嗨嗨,那可就得到你扛到昏过去再说。”钱二爷嘴上说得轻松,拳脚确是毫不留情,又是一脚攻魏长磐中段。 虽说瞧着招招不留力,每每临近要害是往往收半招,要不然连铜肤一层都没上的魏长磐哪里撑得到现在,早就丢半条命了。 小半个时辰的喂招下来,魏长磐日日上山下地练出的不俗体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要是再这般下去,不出三炷香的工夫,那可就真得扛到昏过去才行。 期间魏长磐不是没有尝试过出拳乃至与钱二爷对攻,就连保命一招冲天炮也被钱二爷轻松化解后借力打力还回去,就这一下,差点没直接提早结束钱二爷今日的喂招。 招式不如钱二爷精巧,力道不如钱二爷强劲,体魄不如钱二爷结实,对敌经验更是天差地别,哪有什么法子去取胜? 魏长磐身上遍布青紫,好端端一副眉清目秀面容被修理得肿胀堪比猪头,没了体力脑力去想该如何应对,完全凭感觉和本能去应对,少不了再多挨几招。 少年郎已是强弩之末,身形摇摇欲坠。 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大半心神都在留意徒弟情况的钱二爷心里有数,随时准备出手扶住魏长磐。嘴上哼哼唧唧这小子怎地这般不经打,实则对自己徒弟今天表现相当满意的钱二爷,心里估摸着魏长磐要是再这么喂上次招,十有八九能迈进铜肤一层。 已经胡乱出招的少年郎看得钱二爷是哭笑不得,不在出手去做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打了一通乌龟王八拳的魏长磐最后一击,直接用尽全身力气往钱二爷身上做饿虎扑食状,只是被后者轻松躲过,半空中手臂胡乱挥舞,竟是被魏长磐撕下一片衣角来。 瘫倒在地的魏长磐,用最后那点儿力气举起撕下的那片衣角,颤声说道: “师傅我可算碰着你了。” 钱二爷哭笑不得,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查看少年郎呼吸脉象,看并无大碍就送了口气,无意间掐一把魏长磐胳膊,奇怪这小子啥时候这么结实了,转念一想,面上表情便精彩起来。 魏长磐这皮肉已然入了武道第一层楼。 少年郎喂招后初登巍巍武道十二楼。 第18章 吾心安处即吾乡 被钱二爷家里人搀扶着回到小青楼,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还是最细心的小菊儿不忘给魏长磐留个门,好不容易迈进门里,靠着一股子气挺到现在的少年郎一泄气,便一栽倒在地上,险些将身边人也带得摔一跤。 听着门前动静,便有几个脚步匆匆赶来,第一个到身边的是小兰儿,这个平日里随岳青箐舞刀弄剑的小姑娘最是古道热肠,认清了眼下鼻青脸肿模样凄惨的,是小青楼里那个最是讨大家伙儿喜欢的小厮,脸色当即就变了。 见魏长磐此刻开口的气力都没多少,梅儿皱起好看眉头,转而问扶魏长磐回来的那人。 得知是那个下手没轻重的师傅把魏长磐打成这样,小兰儿和随后赶到的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那师傅未免下手也太重了些。”最先开腔的小竹儿愤愤然“自己的徒弟,不好生对待也就罢了,哪有把人家打成这样的。”就数她吃魏长磐糕饼最多,言语间自然是赤裸裸偏袒。 四人之中,最是年长成熟稳重的还是梅儿,看魏长磐一直躺在地上也是不妥,请扶他回来的钱二爷家里人连拉带拽,安置到小青楼里魏长磐睡的那张床铺上,被褥自然是悉心盖好,可替人宽衣解带这种事几个薄面皮姑娘还是无计可施,到头来还是穿着衣裳捂进被窝。 待与那来人道了谢,打上灯笼送人出门,小菊儿心眼儿活络,已经上小青楼二楼,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与那四位丽人儿讲个清楚。 有过行走江湖历程,粗通些医药的岳青箐替魏长磐把的脉,看看脸色并无大碍,呼吸也是平稳,最出人预料的,是在她算来少说还得小半年才能窥见武道第一层楼门槛的魏长磐,现在观其气象,竟已是迈进门槛,可以称得上是一层楼武夫了。 虽说根基还有些摇摇晃晃不甚扎实,但好歹跨进了一层楼里,就万万没有在退回去的道理。 总算是松口气,小青楼里众人也都纷纷回到各自房内,小磐这会儿大半是累的,就不再多去搅乱人家心神,待到一觉起来再说。 次日天刚透亮那么一线,小青楼就有了访客,还是昨天扶魏长磐回来的那个钱二爷家里人,说是他师傅放心不下这徒弟,让他带了好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来,顺便捎话,让魏长磐什么时候能下地了就再去他那儿一趟,这第一层楼的根基到底打得还不太结实,得再喂喂招稳固稳固境界才是,听得来应门的小菊儿脸色不好,心里暗道小磐这无良师傅怎么才看起来有些良心,这会儿又现出原形,教人观感不佳。 按寻常作息玩起了一个时辰的魏长磐一睁眼,望见窗外日头位置就知道时候不早,身上依旧是青一块紫一块,却有种不可言表的神清气爽,穿上衣裳着急忙慌跑到小青楼屋后灶房,心想别耽误了陈嬷嬷出去采买菜蔬的时候。 好巧不巧,迎面碰上来给魏长磐送药的小菊儿,眼疾手快止住身形,仍是险些将身子轻盈的小菊儿撞翻在地。 满脸不忿的小菊儿一见魏长磐顶着个熊猫眼还满脸歉意的滑稽样,本就不旺的那点儿火气登时就消了,笑着把那装了活血化瘀膏药的小瓷瓶扔给魏长磐,后者手忙脚乱接住,在抬头看时,小菊儿早就嬉笑着跑远了。 才打开小瓷瓶上的塞子,浓烈药味就扑鼻而来,呛得魏长磐咳嗽不断,先前小菊儿说了这膏药外敷配上热水冲了内服,效果更好些,费了番工夫打来热水来做此事。 不得不说,钱二爷下手喂招时虽然不留情面,但对自己这徒弟还真是不吝啬,青紫处一抹上乌黑粘稠的膏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隐隐发热的同时疼痛减去大半。 好容易折腾完了膏药,陈嬷嬷已经上街采买好了菜蔬,由魏长磐挑着的担子换成了梅儿和小竹儿拎的菜篮子,比不得担子一半重量的菜篮子拎着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每天只是做些帮各自丽人儿梳洗打扮的小姑娘揉着酸痛胳膊只差没哭出来,说什么下次也得让小磐和陈嬷嬷出去采买菜蔬哦。 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时新菜蔬外,今天陈嬷嬷还例外带回来只褪毛洗净的老母鸡,说是崔小山让拿回来给魏长磐炖汤补补身子的,习武之人饮食上少不得营养,小青楼里伙食清淡,少不得再额外添个菜。 以往只听得那些主人家肆意欺压下人的故事,魏长磐进小青楼之前早就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打算,现如今这般与前头想象差别如此之大,他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注意到魏长磐忐忑神情的陈嬷嬷猜到他心事,微笑着宽慰几句,一是咱们这些下人呐,能有这么好的主人家,那是天大的福气,几个姑娘都是好人,那些高门大户里稀松平常的腌臜事情是万万不可能的,二是主人家里的岳姑娘啊,与你那师傅有旧,自然不会只把你当个小厮看。 被这些言语点醒的魏长磐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帮陈嬷嬷去灶房里拉风箱。 他在小青楼里感觉到了和待在那间低矮茅屋一样的安心。 一样有种家的味道。 饭罢,洗刷完碗筷收拾干净桌子,魏长磐便出了小青楼往钱二爷家奔去,原本没有一刻光景到不了宅院,今日竟只用了半刻功夫就能到,手扣钱二爷家宅院门环时还脸不红气不喘,就算是心眼儿再大的人也不免有所觉察。 莫非自己挨了顿打,这会儿就已经是师傅口中武道第一层楼了? 魏长磐这会儿有劫后余生后得好处的欣喜若狂,“嘿嘿嘿”傻笑不休不说,心里还有种莫名其妙的联想。 上次挨打钱二爷就教了自己武艺,还赠了自己那柄至今舍不得掏出来用的匕首,这一次挨打结果竟然登上了武道第一层楼,难道挨打还能得到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开了门的钱二爷瞅见魏长磐嘿嘿傻笑的表情,一翻白眼,心想不过是初登一层楼的光景,和自己这么个培气武夫的师傅嘚瑟个什么劲儿啊,旋即就是有些手痒。 一巴掌拍在魏长磐肩膀上,钱二爷笑容满面。 今天不压境界,帮这小子好好喂喂招? 第19章 江湖处处有侠气 日子如流水似的去了,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青山镇地处南方气候还算温和,可一到冬天,北方靠着厚实衣裳温暖火炉,就能在暖炕上优哉游哉磕着瓜子儿唠着嗑,南方山里头那股子直通骨子里的潮湿阴冷每年都能夺去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性命。 身披昂贵貂裘,房中铺设烧炭地龙,尚有闲情逸致温酒赏雪吟诗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唏嘘着眼前大雪纷纷到底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时候,对家中存粮无几和取暖炭火不足的穷苦人家而言,铺天盖地的雪越大一分,这个冬就要多难熬好几分。 世重高门,人轻寒族,前者有几人真把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回事? 青山镇百姓,在方圆百里地界都算得上肥沃的土地上扎了根,一连十几代人都没遭什么大的天灾人祸,又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硝烟再浓也烧不到镇上来,栖山县别说一郡,于一州之内也算是官员政绩考评极佳的上等县份,顺风顺水当上三年知县老爷,不说提拔进京,一郡之地的头脑总归没跑。 不论是青山镇,栖山县,还是二者所处江州,与另外泱泱十五州疆土,都是大尧版图,大尧立国不过四十余载,眼下国力鼎盛,夷狄不敢侵,蛮人不敢扰,四方藩属国数十皆称臣纳贡,唯有几十年前的大郑与大尧可一较高下,不过大尧太祖皇帝三次御驾西征,硬生生将曾是天下诸国魁首的大郑打得山河破碎俯首称臣,割地求和不说,连国号都改成了后郑,以示永无为敌之心。 当年钱二爷几年江湖游历,也不过是在江州临近的几州之地走一圈,大宁疆域辽阔可想而知。 魏长磐今日穿上自己最好的那身棉服,跟着师傅,走上了去栖山县的三十六里山路。 这身冬衣还是陈嬷嬷的手笔,针脚细密料子结实,比魏长磐那些补丁摞补丁的寒酸单薄衣裳要好看暖和太多。钱二爷的服饰可就要考究太多,簇新皮袄子加上狐皮围脖,靴子是夹了绒的,骑在镇上独一匹半老栗色马上的钱二爷说是要带徒弟去县城里头转转,体味体味江湖气息,顺便带他去见那未曾谋面的师公才是。 日头初升时出门,钱二爷骑着那匹再鞭挞脚力也就如此的半老马儿缓缓而行,魏长磐牵着马绳走在前头。 这进县的山路不好走,就算是上山惯了又有武道一层楼体魄支撑的魏长磐,身上热气蒸腾,额头上也见了汗珠。 师傅在马背上哼着那首哼不厌的小曲儿,徒弟脱了厚实外衣搭在马背上,半老马儿不时甩动马尾,二人一马走在山道上。 三十六里山路,足足耗费了快两个时辰才见着栖山县轮廓,周围连绵山势到了此处已是尽头,县城后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势。 日头升到头顶,临老还要辛苦跋涉山道的老马疲惫不堪,钱二爷就下了马,魏长磐牵着,走到了栖山县的城墙下。 栖山县历朝历代都是太平无事的光景,地方父母官自然也用不着大兴土木把城墙修得多高大,丈余高的城墙说实话摆设价值大于实际意义,几个懒散兵丁拄着枪矛粗略检查过,刀剑入鞘,弓箭收好,大尧官方对民间兵器管制宽松,游侠儿随身的刀剑不禁入城,军伍弩机甲胄之流则是严查慎重,一经发现,若来路不明,就是拿下充公,一经查明,主犯斩首,从犯流放千里的大罪。 这个时辰,半天工夫水米未进的钱二爷,眼下着急第一件事情不是带魏长磐去拜访那老头子,而是抓紧去填饱哀鸣不止的肚肠才是。 进了县城里头,从未见过这么多屋舍店铺的魏长磐左顾右盼,奈何钱二爷着急去填饱肚子,他也只能紧跟着,一边恋恋不舍能看一眼是一眼。 见着一家挂着“富仙居”招牌的酒楼里人数不少,飘出来的菜肴香气勾人得很,钱二爷二话不说就进去,一两银子扔给店小二,要店里厨子的拿手菜式都上一份,外头的马给爷草料食水添足了,酒少些要一壶好的,吃得满意爷还有赏。 活计一咬银子,马上喜笑颜开,给钱二爷领到一张刚刚空出的桌上,沏好了茶,说声客官用些茶水,菜给您赶紧地上来。 这酒楼在县城里估计也是一等一的好,座无虚席不说,还有两个姿容颇为不俗的小娘给一些酒客唱曲儿助兴,调子是婉转极动听的江南嗓音,有酒客听得兴起,碎银子也就随手给了出去。 一两银子丢给人家,菜哪有晚上来的道理?琳琅满目十几样菜肴,有两样还是魏长磐听都没听说过的,一尝烹调味道比起陈嬷嬷来竟然要略逊色些,钱二爷倒是极满意的样子,又丢给上菜伙计一块碎银子。 到县里来有正事要办,嗜酒如钱二爷也收敛些,一壶淡酒不足平日一半份额。 饭到六分饱,忽的一声喝骂传来,一声巴掌伴随着女子哭声传来,酒楼里头不由人人侧目。 那两个唱曲儿小娘刚唱罢起身,一不小心碰上端着一盘子菜肴的伙计,一盘子酱汁油腻都倾倒在了一位五十余年纪富家翁模样客人身上,盛怒之下一巴掌就甩在那青涩小娘脸上,一个通红掌印立马浮现。 那青涩小娘强忍泪水时对那肥胖富家翁连连道歉,后者显然还是余怒未消,污言碎语一股脑朝那小娘砸去不解气,竟撸起袖子要对那柔弱小娘拳脚相加。 魏长磐和钱二爷看在眼里,做师傅的早已示意徒弟一有动作马上出手,顺便试试喂招这么久,一层楼武夫的实力如何。 那富家翁臂上肥肉颤颤巍巍,拳头举起来要朝那小娘儿挥去。 青涩小娘儿只敢抬手护住脸面,闭上眼睛好像认命。 魏长磐离了椅子身子紧绷,准备冲向那富家翁。 这时有一只走过了很多很多路的布鞋,脚指头上的破铜草草打了个补丁,磨得很薄很薄的鞋底子在那富家翁屁股上留下了一个深深印记,那布鞋帮子上终于不堪重负裂了道没有修补可能的口子,离了栖身的那只脚飞了出去。 富家翁被这布鞋一脚踹翻在地。 狼狈捡回布鞋套上,穿着贫寒的配剑年轻汉子扶起青涩小娘儿,尴尬一笑。 江湖处处有侠气。 第21章 自古后浪推前浪 酒量不高,酒瘾不小,钱二爷用这话来形容倒是恰到好处。原先在镇里头就日日要喝到七八分,一到镇外头直接就像今日这般醉死过去,难道混江湖的,一个个都是大酒鬼老酒仙?尝过一次酒水滋味的魏长磐百思不得其解,呛喉咙辛辣不说,若是大醉不醒还会误事,醒来也是头重脚轻脑袋像是被大棒抡过的生疼。 这一宿钱二爷可没少折腾,含含混混梦里胡话说了不少,络腮胡子上也沾上了脏沫子,魏长磐忙去打了热水拿帕子抹干净,就这样到后半夜才算消停,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师傅出些什么问题的魏长磐这才放下心来,打着哈欠回自个儿被窝睡觉。 好歹有四层楼武夫体魄的钱二爷次日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半点宿醉迹象都见不着。当师傅的发现自个儿身上清清爽爽,料想是做徒弟的昨晚上辛苦,看了眼魏长磐两个浓重眼圈儿,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好意思言说,拍拍少年郎肩膀而已。 离了客栈,去富仙居牵回那匹栗色半老马儿,魏长磐这才知道只是钱二爷当年行走江湖时得来的坐骑,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还有起了个“黄酒”的名儿,具体缘由已经想不起来,大概是哪天肚里酒虫子作祟时随口起的名,估计是后来觉着顺口,就叫到了现在。当年还是个小马驹子的黄酒,不知怎地落在一群青皮手里,正磨快了刀子打算放血吃肉,好巧不巧钱二爷正路过,行走江湖正愁没个坐骑撑门面的钱二爷一问清了缘由,原来是附近马场里头母马窜出来在外头生的驹子,仨月大小就比差不多时候生的驹子矮了一个脑袋,跑起来更是慢了好些马场主人找着后也是无奈,半卖半送给了附近这伙青皮打牙祭。 这伙青皮看钱二爷要买这匹驹子,对了对眼色,直接开价二十五两银子,这还是看在钱二爷带着兵刃有两分忌惮的缘故,不然开得价少说也得网上翻一番。 那会儿钱二爷兜里不过二十两银子出头,好说歹说磨到十八两,那伙子青皮放下话来说再少他们还不如去吃马肉。 无计可施的钱二爷只能掏银子,得了银子的青皮一吹口哨,欣喜今天怎么宰了这么个冤大头,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去酒楼里头潇洒不比在这儿忙活满天才能吃上几口马肉来得舒服惬意? 小马驹子虽然脚力不行,倒还是个通人性的,原本被栓在一旁看着那几个青皮磨刀霍霍眼泪汪汪,一见钱二爷从那群青皮手底下救了自己性命,钱二爷一到身边就拿脖子蹭个不停,钱二爷牵马而行的时候是不是往手上舔一嘴巴。 原本只用操心自个儿这一张嘴的钱二爷,这会儿又添了张胃口不小的马嘴,不多的那点银子只能供几天马草再偶尔来一顿燕麦改善伙食,就这样还得饥一顿饱一顿。好在黄酒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就会溜出去找野食,没想到几个月下来竟然比其他马驹子反而超出了个头,脚力也上了一大截, 成了匹卖相极佳的良马,是钱二爷和那些女侠搭讪的好帮手,也引来好些游侠儿的嫉妒眼神。 好些次,惹上麻烦的钱二爷要是没有黄酒跑路,说不定早就嗝屁了回不止。后来就算再潦倒的时候,但凡有钱二爷一口吃点,也就有黄酒一口。 后来钱二爷跟着亲戚回了青山镇,马儿自然也跟着退隐江湖颐养天年,每天有钱二爷家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养得膘肥体壮,跟那些日日辛苦下地耕田老来还要被剥皮吃肉的水牛,拉磨盘慢了些就要挨鞭子的骡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撑死了也就让钱二爷骑着去县里头转悠一圈儿。 黄酒这会儿按人来算,已经是将近六十岁年纪,钱二爷对这老伙计颇为体谅,在县城里头就没再骑乘,由魏长磐牵着马绳走在后头,自己在前头溜达着领路。 栖山县虽说富饶,说到底也就是座县城,一面城墙长不过三百丈,地方也不大,钱二爷师傅的住处好找,就在栖山县衙门旁边儿,占了有两亩地皮,是县城里头最大的宅院儿。老头子身为一郡江湖内武夫的执牛耳者,能有如此地位钱二爷也见怪不怪,只是讶异老头子这宅院比起前些年又要大上许多,莫非是多收了几个有钱徒弟? 门房见着有两人一马朝这儿走来,认清了钱二爷是老爷子以前收的徒弟,带了个不知根脚的半大小子来找师傅,这替钱二爷师傅当门房有小二十年的汉子头发花白,笑着冲那个当年练拳时最喜欢偷懒的年轻人开口: “你倒还知道回来,这几年也不知道多来看看你师傅,他老人家这两年又收了几个徒弟,估计你这会儿进去能听到好些声师兄喽。” “这门房当了多少年头了?也不知道找个舒服地方去过日子,整天替师父看大门儿也不是个事儿啊。”钱二爷扭头对魏长磐说“叫陈伯,当年跟你师公有过过命交情的,脾气犟,就乐意待这门房里不肯挪窝。” 听得魏长磐一声陈伯毕恭毕敬,那门房挠挠咯吱窝笑着答应,朝向钱二爷道:“这是你徒弟?十一还是十二?才这年纪就是一层楼武夫了?现在这江湖是后浪推前浪越来越看不懂喽。” 钱二爷难掩得意神情“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门房也没再多问,开了门让钱二爷师徒和马都进来,进了门是一片宽敞地面,十多个最小还拖着鼻涕,最大已近而立之年的汉子在练拳,其中竟然还夹杂了个羊角辫女娃,虽然比起魏长磐还要小上一两岁年纪,可出拳已然有了那么点“意思”。 大概是少有生人来访的关系,接近而立之年的汉子注意到有人进门,一抬眼看着来人,脸上就是喜色流露。 “大家伙儿停一停,六师兄回来啦。”那汉子显然是领头人物,一开口余下十来人便齐齐停了手上动作,羊角辫女娃更是好奇望向这个络腮胡被叫做师兄的来人,和旁边牵着马的少年郎。 而立之年的汉子是钱二爷当年入门后不久进来的,是为数不多一直留在师傅身边的弟子,前面六个有武道四层楼境界的师兄,游历江湖的游历江湖,开馆收徒的开馆收徒,他限于资质,一直没能突破武道三层楼瓶颈,也就一直留在师门内。 钱才钱二爷环顾四周。 有些老物件儿还是没变。 过了十来年回到师傅这儿,还能见着认识的人,真不赖。 第22章 旧人新白发 近而立之年的汉子叫刘大石,五短身材,面相生得憨厚老实,礼数也是周到,周围那些后入门的徒弟见这会儿门里辈分除了师傅以外最高的刘师兄称一个陌生来人做师兄,倒也不傻,十几声师叔此起彼伏。 听得这一声声师叔,钱二爷望向刘大石,眼色疑惑,后者笑着解释道: “师傅现如今上了岁数,吩咐我代师收徒,我这点儿本事当师傅是真够呛,要是平时还有哪些招式解释不清的,师傅就亲自来教。” 钱二爷深以为然,老头子都这岁数了,就算再老当益壮精力也比不得当年旺盛,那些武道一层楼打底子之类的琐碎事情,也就交给刘大石全盘打理。 那些小一辈弟子中,好些个眼神好奇,上下打量着钱二爷和牵着马的魏长磐,这些弟子当中有的老子县里头的地主大户,也有郡城大商号东家孙辈,更有一个是栖山县新任县令的独子,十几人长辈皆是非富即贵。 一翻白眼,钱二爷压低了声音问刘大石:“老头子最近又缺钱花?这么些个良莠不齐的弟子可不是他当年的作风,想必银子没少收?” “也不能这么说”刘大石脸色尴尬“师傅他老人家老来得女,定了桩娃娃亲,棺材本上自然得再压好些嫁妆,喏,就是那位。”冲着某个方向努努嘴巴,钱二爷顺着这方向视线扫过去,那羊角辫女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块糖酥糖,发觉那个陌生来人正在看自己,咧咧嘴,把那只拿了酥糖的手放在背后,抬眼看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怪不得总觉着这小丫头片子和老头子有几分像,瞧着还是比师娘像多些,怪不得要早早备上嫁妆。”钱二爷摸摸络腮胡子,语气调侃。 刘大石也不好附和,心里倒是对钱二爷这话有六七分赞同。攒嫁妆只能说是这回放开了收徒的小头,大头则是师傅的名气在一郡之内都不算小,树大招风,这几年常有些妖风邪雨时不时来这儿阴阳怪气,打打秋风不说,还有要和师傅出手切磋的,打赢了没半点儿好处不说,要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那可就是妥妥为他人做嫁衣长名声的事儿了。 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多了,即便是原先犟着脾气不肯松口的老头子也不厌其烦,这会儿就有人找上门,说是能眨眼功夫就能让府上清净,只是事儿不能白忙,不用出银子,答应收几个徒弟就行。 知道着了人家套的老头子捏着鼻子答应,果然不出两三天,那些隔三差五就吵嚷着要来找老头子切磋的人纷纷没了踪影。不过好在这些个徒弟拜师礼都极丰厚,珍玩古董不说,白花花的银子就收了有几千两。 老头子收了银子也得办事,不过在拜师这事上耍了个小心眼儿,推辞自己老迈精力不济,让刘大石代师收徒,算是扳回一城。 话虽如此,在本事上老头子倒是从来都不藏私,能学七八分就不会让刘大石教五六分,有些细微处刘大石虽然会使,但限于天分,教起来颇为吃力,将近六层楼境界的老头子,对于这些不过是一二层楼的徒孙,往往随手指点就能事半功倍。 刘大石一一介绍这些弟子,最小的入门不过三个月,还在打武道一层楼的弟子,最大的差两年及冠,正是那栖山县新任县令的独生子,面对钱二爷笑起来颇有点倜傥风流,眼里那股子审视意味却没能逃过钱二爷眼睛,天资在这些弟子中是最高,两年前就已经见着武道二层楼的风光。刘大石估摸着这个叫萧谦的年轻人,最多再有半年时间就能摸着铁骨一层楼的门槛,就连原本不打算多掺和的老头子也来了兴致,撂下话,他萧谦要是能在半年内登上武道第三层楼,老头子压箱底的枪法就传归他萧谦。 要知道,就算是老头子最是青眼相加的钱二爷,也没舍得把这压箱底的枪法交出去,要知道有着“打虎张”名号的老头子,现如今虽以拳法闻名,但要知道当年当上军伍教头可不是靠拳脚,而是手里头那杆子一丈零八寸的大枪耍得是泼水不进,即使在边军教头之中也是少有的好武艺,曾有一州将军家公子向老爷子请教,也是没半点收获。 老头子起名马虎,家里排行老五的老头子本名就叫张五,不过这本名饶是大大咧咧如钱二爷也不敢称呼,平日里也就叫声老头子而已,其他人见了一般恭敬称张师傅。 “老头子这偏心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钱二爷眉头皱起,嘴上喃喃道。 刘大石也不知道这个有几年没见的师兄到底在念叨些什么,挨个介绍完了弟子,钱二爷也不多问,让魏长磐把黄酒牵去马棚拴好,就轻车熟路穿过面前这片宽敞地面,径直朝后头的屋舍走去,脸色很是不好看。 进了后面的屋舍,钱二爷第一眼就是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都是那一个式样的大褂,师娘年年做的都是这么个样式,也只会做这么个样式。 没等师傅开口,钱二爷着急就抢白:“老头子你才多少年纪,才这会儿就在给自己找退路了?不过一个栖山县县令,老头子你就得卖他这么大面子把要带到棺材里的枪都给他?老头子你可得想清楚,这可不是你那拳说教就教,你真觉着姓萧的那小子是能给小师妹托付终生的?就算是定了娃娃亲,哪有这会儿就把嫁妆送出去的道理?老头子你与其做这些谋划怎么不去好好钻研武道,要是有六层楼七层楼的本事哪里用得着受这些家伙的气?” 喘上一大口气,钱二爷继续唾沫横飞: “老子不管,反正老头子你的枪法连老子都不传,哪有传给这么个居心拨测小崽子的道理?我看这家伙的老子定娃娃亲是假,拿老头子你枪法去献宝是真?这可得想清楚再说,你枪法给人学去不要紧,小师妹到时候给人欺辱怎么办?老头子你真舍得?” 听完徒弟“大逆不道”的这些言语后,老头子笑骂,臭小子,都教训起师傅来了。 转而语气苍凉,师傅老了。 钱二爷视线转向师傅头发,顿时无言。 旧人新白发。 第23章 徒弟师傅 刘大石听着宅院里头传出来的吵嚷声,心中生了些悔意,早知如此就不告诉六师兄这些糟心的腌臜事,偏偏他苦口婆心劝了师傅好些回,就差没给师傅他老人家跪下,平时小事样样都听徒弟一句的师傅这回死活不肯松口,他着实是有些懊丧。 本以为就连他刘大石都能瞧出来的拙劣谋划,师傅这种老江湖总不会看不透彻,谁曾想上了年纪会是这般糊涂样,这让原本事事以师傅为尊的刘大石忧心忡忡。对于萧谦这徒弟,资质比他这个做师傅的强出一大截,但总觉着心性不对胃口,对他这个师傅礼数挑不出毛病,于武道一途也勤奋,可偏偏觉着哪怕六师兄的脏话,都比萧谦那毕恭毕敬的姿态来得更舒服些。 只是这六师兄嗓门未免也太不说靠近些的他,就连正在练拳的几个弟子,听到屋舍里传出的几个不堪入耳字眼儿,都是面面相觑,暗暗嘀咕这个才见面的师叔怎么一到师公家就是这般粗鄙嘴脸?心里对魏长磐也看轻了几分,师傅都如此了,这徒弟能好到哪里去? 屋舍传出来的吵嚷声渐渐停歇,其实自始至终也只有钱二爷一人的声音。那些个弟子赶忙停了叽叽喳喳议论,摆出拳架来做做样子。钱二爷从屋舍里出来,脸色阴沉得滴出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正在练拳的萧谦,后者视线又恰巧对上来。 小狐狸。 大尾巴狼。 二人都在心底对对方下了这么个论断。 视线各自移开,钱二爷瞧见魏长磐正和羊角辫女娃同门较技,原因是后者正准备往嘴里塞那块酥糖的时候,前者正好牵马走过,好巧不巧老马黄酒大概是觉着屁股有些瘙痒,甩起马尾巴来,一尾巴把刚刚放松了警惕,准备塞糖入口的小姑娘手拂得那么一歪,那块经历了好些磨难快被捂成一坨的酥糖终归还是没能入口,落在地上早晚给虫蚁当做食粮。 自知理亏的魏长磐提出赔给她一包酥糖,羊角辫女娃就不肯要,提出要和他较量一场,说谁输了谁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不违反大尧律法和人伦五常,在力所能及之内都得说到做到。 羊角辫女娃和魏长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孩子气的动作惹得刘大石和钱二爷都忍俊不禁,后者脸上阴霾也散了些,放出话来只要你魏长磐能拿下这丫头,回镇上就是你魏长磐骑马老子走路,要是输了你小子就乖乖和老子回镇上,喂拳时辰加倍,老子累了你就自个儿打自个儿。 本就对这场较技严阵以待的魏长磐十二分的精神抖擞。 羊角辫女娃虽然年纪小些,武道历程却比年长两岁的魏长磐早得多,从五六岁起老来得女的张五就开始给自个儿闺女锤炼体魄,为了减少这心肝儿打熬体魄时的苦楚,名贵药材跟不要银子似的砸下去,轻轻松松就在这个年纪堆出一个快到武道二层楼的小高手来,加上有张五自身武道体悟指引,小小年纪的张笑川自信哪怕是和二层楼境界的武夫对敌,仍是她赢面居大。 “同门较技,留力不留手,魏师弟小心啦。” 才摆开架势,张笑川便开始抢攻,论境界她高出半境,论招式精妙她超出一筹不止,论身体底子那么多名贵药材难道是白砸的? 自己岂能有不赢的道理? 张笑川他爹给她的底气是句话。 这一郡之地的一层楼武夫没有一个能在你手下称满五十招,要是有你就把爹的胡子拔光! 想来以爹对自己那把养了很多年胡子的珍爱程度,总不会骗她。 不知何时张五也从屋舍中走出,看着自己闺女英姿飒爽,笑意温柔。 劈钻崩炮横,同样的招式使出来挨打的总是魏长磐,钱二爷和张五对这拳架的体悟差距不大,于武道一途身为师傅的张五还领先大半路程,身为徒弟的钱二爷虽然武道体悟暂时还有所欠缺,但好歹打熬体魄上下的工夫远超同境武夫,也就是魏长磐在挨打远超还手的情况下还能如现在一般支撑到三十余招还屹立不倒的原因。 眼看将近四十招,张笑川出手更快,一崩拳自上而下锐而不轻,摆出招架姿势的魏长磐当即抬手,却未提防下盘,随后的一扫腿直接让他失了重心,一连倒退七八步才稳住身形。 按一般规矩,魏长磐这会儿已经输了,乖乖认负就是。可钱二爷前头不是去喝酒就是正喝高了要么喝醉了躺着,没给他嘱咐这些规矩,魏长磐见张笑川一挑眉,眼神讶异,还以为是在吃惊自己能抗住这招不倒,咧嘴一笑,迈步上前。 一拳。 周围弟子眼神怪异,对这个师姐他们向来是能让三分就让,还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张笑川本以为胜负已见分晓,没料到魏长磐竟然如此不识趣,难得冒出一丝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来,硬吃他这一拳,也要一招把不讲规矩魏长磐放倒。 怒气上头,张笑川出手就是张五亲自传授的杀招。 将近六层楼武夫亲自传授的杀招,一击之下能杀敌就绝不伤敌,张五所创拳法霸道可见一斑。 被钱二爷喂招喂招喂了这些时候,已有了敏锐直觉的魏长磐觉察到了张笑川这招的气势和之前大不一样,要是再像先前那样挨下来不对,兴许根本抗不下来! 魏长磐一咬牙,没有中途收招回防,变招炮拳,自下斜上,钱二爷逼他苦练的保命招数出手,也是寻求一击必杀。 攻对攻! 拳对拳! 刘大石发现场上情况不对,一场同门较技竟然到了如此田地,当即就要上前格在二人中间,抗下两招受伤也不能让魏长磐和张笑川受到难以挽回结果。 还是慢了一步,只有三层楼境界的刘大石此时只恨自己不是四层楼五层楼境界,不然也就不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两个同门晚辈两败俱伤。 此时有一人白须白发,闪身进二人间。 不见他出手,他已然出手。 轻松写意,两拳杀招化于无形。 那人笑着揉揉两个才意识到刚刚情况何其凶险的孩子脑袋。 大丈夫当如是。 第24章 江湖代有才人出 同门较技,几近成了两个少年少女生死相向的场面,不论是在哪个门派内都是难以容忍的情况,轻则门派规矩处置,重则废去武道前途逐出师门。 张笑川和魏长磐,一个是师傅的宝贝闺女,一个是师兄首徒,让刘大石很是头疼该如何处置二人,这次若不是师傅张五出手,今日场面可就当真没办法收拾了。 按道理来讲,是张笑川先流露杀意,境界较低的魏长磐迫不得已才露出保命手段。可师傅张五老来得女,对张笑川向来是要什么给什么,若是要的少了说不定还不乐意的宠溺。 可要是一板一眼按规矩来,张笑川免不了要吃大苦头,反之要是他刘大石毫无作为,那就是大失人心。 规矩二字,最见分量。江湖中人可以不守很多规矩,但不能什么规矩都不守,要是没了某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制衡,那江湖就多以武犯禁之举,少行侠仗义之事。没了江湖人,江湖谈何江湖? 江湖一词,最早是从一位现今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生的道家老祖口中说出。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苦思冥想该如何处理此事的刘大石,瞥见钱二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幡然醒悟,门里辈分最高的师傅都在这儿,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做徒弟的去忧心如何处置? 想通了个中关节所在的刘大石,当即放下心来,看师傅张五如何一碗水端平。 魏长磐这一招,无疑是他走上武道一途以来,威力最大的一招,可依旧被眼前这笑眯眯的白胡子白发老者轻描淡写一掌接下,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魏长磐极为憋屈,张笑川也是如此。 后者一见着笑眯眯的爹,顿感大事不好,张五向来就是喜怒形于色的脾气,唯有火气已经压抑不住的时候才会有这般怒极反笑的表情。 张笑川到底只是个少女,眼见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爹已是怒极,眼泪簌簌落个不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当爹的最见不得女儿掉泪,要扇上去的巴掌也就缓缓收回。 自己闺女的这招他最是清楚不过,张五教授叮嘱之时还有一事未点名,这曾两次于命悬一线时救他一命的保命招数,两次使出时分别重伤一人,其中一人更是险些被当场反杀,仗着有横练功夫在身才勉强保住性命,再无武道前途可言。 这招走的不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而是寻觅武夫窍穴所在,以巧劲摧破武道高楼根基的狠辣手段,在一些正派人士眼中颇损武德。 至于魏长磐那一拳,倒就是光明正大的冲天炮,只是比起拳架里的其他几式来精深得多,也有出人意料攻敌不备的奇效,是家底子不厚的武夫保命的寻常手段,钱才当师傅倒也没误人子弟,没有胡乱教些取巧招数来弄巧成拙。 只是张五恼怒之处在于,明明他魏长磐出手时怕伤人,显而易见留力三分,她张笑川仍是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可见两人心性差距如此之大,其中一人还是他闺女,让他怎能不气? “回祠堂自己领三十下家法,在家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到武道二层楼再出门。” 家法三十,就是当年张五从大尧军伍中退下来时,随身带回的枪杆子抽三十下,不比那些市井里头耍把式卖膏药的汉子耍的白蜡杆子,轻轻松松就能挽出好看枪花,而是天下制枪名木中也是上上等的双色牛筋木,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把式是万万耍不得的,韧性硬度极佳,就连平时保养的桐油都马虎不得。 这般韧性的硬木抽打在人身上少说也是一道两三个月个月都消减不下去的淤血,更何况接连三十下,若非武夫一层楼已是体魄结实,换成普通人挨下来不死也得脱半层皮。即便如此对张笑川而言,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更别提出去放纸鸢买糖葫芦。 几个师兄弟当下就想替张笑川说几句好话,只是见师公张五脸色极阴沉,那些到嘴边的和稀泥言语又都纷纷咽回去。 张五转而又对魏长磐这个徒孙露出些真诚笑意来:“你这拳是极不错的,若是再好好打磨打磨,未尝比不上一些旁门左道的杀手锏招数,在境界哪怕占了一层楼便宜的武夫,不小心挨上一下也讨不了好,好好跟着你师傅练拳就是。” 魏长磐点头称是,对自己这个师公行礼。 钱二爷对这个结果自然是极满意,老头子认可了魏长磐这么个徒孙不说,与自己亲闺女之间也能做到不偏不倚,在他心里老头子看来也没有那么不可救药嘛,说不定哪天想明白了就一脚把萧谦那小白脸踹走了? 心情大为舒畅的钱二爷上前大力拍拍魏长磐肩膀,冲着师傅张五满脸嘚瑟:“老头子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甭说老头子你闺女习武早两年境界高点儿,要是我徒弟再练上几个月,说不准就是二层楼三层楼,过几年可不就比老头子你境界高了?” 张五嘴角抽搐,斜眼望向自己这个最是不知道尊师重道为何物的徒弟,很是头疼。 要知道师傅当年就是这么看你的啊。 没感到这些内涵的钱二爷嘚瑟完,冲着周围那些弟子招呼道: “今天师叔高兴,见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精神头都还有点儿,请你们几个去富仙居喝酒,大石师弟和师傅你们要去也行啊,老头子藏的那些酒可不能小气,少说也得拿出这个数来。”钱二爷伸出五个指头。 “喝喝喝喝个屁,你他娘的就知道喝,都这岁数了还在四层楼上不去。”张五指着钱二爷鼻子破口大骂:“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晚为师就好好掂量掂量你这窝了几年的四层楼到底有几斤几两。”好不容易有些高人风范的张五被这个徒弟气得破功。 钱二爷仍是嬉皮笑脸:“老头子我境界是不如你,教徒弟的本事可比你高喽。” 臭小子。 张五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欣慰的很呦。 江湖里如果只有老一辈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哪里还会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时候?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代人领一代人的风骚。 第25章 高下天壤 张家祠堂,规模不大,坐南朝北,雕饰用材在栖山县内屈指可数,由此可见张五在此地二十年经营积攒下来的家底颇丰。 除了祭祀祖先先贤,张家祠堂鲜有人至,案头上供奉的瓜果就成了家耗子一门的口粮,这一门倒也繁衍得人丁兴旺。只是今日境况有所不同,难得祠堂里有人在自相残杀,大小耗子全都乐得看好戏。 有专人涂抹桐油保养的双色牛筋木枪杆子重重落下,听那打在人皮肉上发出沉闷响声便能让人打个寒颤。 挨打那人起初还想咬牙硬抗,可下之后牙缝里就忍不住有些呻吟声挤出来,到了十几下的时候简直要哭爹喊娘。期间枪杆子曾有几下似乎有些不忍,稍稍轻了些,就有声咳嗽重重响起,接下来的那下肯定要重些。 拿枪杆子的是刘大石,怕趴在长凳上的张笑川吃不消,有几次偷偷留力,一旁的张五就是重重一咳嗽,方才减去的那些力道全都在下一杆子上补回去,反而比原先痛楚更多。 三十下挨完,趴在长凳上的张笑川眼泪鼻涕糊成一片,没了从长凳上直起身子的力气。 本来刘大石还以为,让自己施家法还存了些手下留情的意思,实实在在的三十下枪杆子,即便有一层楼武夫铜肤体魄傍身,也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虽说不算放水,刘大石分寸还是把握的极好,伤筋动骨是万万不可能,否则就是他要遭那无妄之灾。 当爹的张五和刘大石扶张笑川到闺房门前,使个眼色让不方便进去的刘大石先走一步,自己搀扶着闺女进屋,到绣榻上的也只能趴着,翻个身都困难,便让自己妻子李氏来给她上药。 当娘的见了自己亲生骨肉身上一道道紫淤血纵横交错,当即就对张五怒目而视,嘴上埋怨那是一句接一句。张五发妻早年和张五一同吃了不少苦头,到栖山县来没想几年福就撒手归西,李氏续弦不久就诞下张笑川这么个独女,自然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被家法伺候打成这样如何不心疼? 上完药的李氏还想再对张笑川劝慰几句,就被张五拉了出去关上房门,此时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张笑川此刻对坐在床头的张五是又恨又惧,想要挪远些又有心无力,只得趴着,姿态不雅,瞪大了眼睛咬牙看向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爹,死活不愿开口。 叹口气,看自己闺女仍是这副不知悔改的倔强模样。张五开口: “笑川,你可知道爹为什么要让你受那三十下家法。” “还不是为了我对魏师弟使了那招,差点儿没伤着人家,可那是他先没按同门较技的规矩来,按理来说也是他先坏了规矩,凭什么只有我一人要挨罚?”张笑川一脸负屈衔冤泫然欲泣“到底谁是你亲生女儿?” “不是因为你使那招的缘故,招式创出来本就是给人使的。” “难道是因为我境界占优还要占招式便宜的缘故?” “爹从小教你,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和这也没多大关系。” 见张笑川仍是不明所以,张五大失所望,捋捋白胡:“魏长磐是你师弟,走上武道一途不过没几个月光景,就能登上一层楼,你这几年武道砥砺到哪去了?这还不是你挨家法的原因,他魏长磐明明留了三分力,你张笑川偏偏就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来,要是爹不在,你魏师弟的武道前程就此废了!“ “武道一途,境界支撑除了体魄,分量更重的是心性,你那招出手时可曾想到过会坏去一人武道前程?没有!你魏师弟想到了,所以才留力三分,若非如此,凭你那点体魄底子,说不定小命都难保?” 张笑川若有所思。 “自己好好想想,说不定这是你武道登楼的机缘所在。”说罢,张五出门,白须白发让张笑川看得入了神。 李氏还守在门外,-一见张五出来便是好一阵喋喋不休,别看张五在徒弟面前颇有气势,其实私底下是有惧内毛病的,为此最早撞破此事的钱才还对此事多有取笑,只是事后少不了好一顿拳脚伺候。 好容易向李氏解释了前因后果,赌咒发誓这是为闺女着想,张五方才得以脱身不然河东狮吼的功夫,饶是他这将近六层楼的武夫都消受不起。 对张笑川心性疏漏早有察觉的张五,这次顺势推舟查缺补漏,有魏长磐一半功劳,不然原来若隐若现那点因为娇生惯养无意形成的心性疏漏也不至于这么快展露无疑,他张五也没有头借家法讲理强行将这点歪势头板正。 走了没几步拐个弯儿,张五便瞧见徒弟钱才正冲他挤眉弄眼,表示刚刚那些话语一字不落统统入耳。张五气不打一处来,你钱才都是当了师傅的人了,怎么整天还是个没正经?当年门下几人,就数他天资最高,也最为惫懒,总嚷嚷着要去江湖上转悠,结果本事不到家,最后还是乖乖回乡,没想到到了这岁数反倒收了个徒弟,心性和当师傅的大相径庭要是能再早十年,说不定现在这一门的中流砥柱就是他魏长磐了。 “那天为师好像说过要掂量掂量你这四层楼几斤几两?”张五皮笑肉不笑“今儿个天气不错,不如就现在?” 钱二爷头皮发麻,莫非今天老头子要来真的? 念头才起,张五身形已拉近到一丈以内,要知道,一旦被拳法高手近身,等于少去了半条性命,更何况拳法高手高出整整一层楼境界不止 不消说,钱二爷招架之力全无,与给魏长磐喂拳时大同小异,对钱二爷来说最最丢脸的是,师傅张五出手风轻云淡一拳让他倒飞两三丈,还不忘火上浇油说句“才这点本事?”,“太慢太慢!”,“徒儿你这拳不行啊”如此如此,面皮厚实如钱二爷也着实些难堪。 同样是差不多一境差距,张笑川和魏长磐就能打得还算你来我往的热闹,钱二爷和师傅张五对敌就只能单纯挨打。武夫之间的境界差距,偶尔能靠招式精妙体魄锤炼来填补,亦或是有神兵利器护身宝物之类的身外物来拉近差距。 因而武夫境界,既分高下,也分天壤。 第26章 理自拳中出 武夫境界决定战力高下,一层楼武夫可敌大尧披甲锐士二三人,二层楼武夫即便与一伍兵卒厮杀,胜算也是不小,三层楼四层楼,投身军伍便是什长起,本事出众的稍微展露头角那便是百夫长的官职,沙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无不是五六层楼的武夫战力,破阵厮杀自是一等一的无可匹敌。 再往上走,不论是沙场还是江湖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小虾米有小虾米打滚厮混的地方,过江龙自然也有过江龙来往的圈子。 萧谦身为栖山县县令独子,自幼便从他那个当知县的爹那里了解了许多官场上秘而不言的为官门道。官场攀爬,如果头顶无人遮风挡雨的或是身后少了助力,再高的品阶官位也只是昙花一现惊鸿一瞥。 栖山县县令这个大尧正七品官职,在平头百姓看来是顶大的官老爷了,可在执掌大尧京城中枢的六部大佬看来,不比街边随便一个点心摊主分量更重,一个正七品地方官儿,就算是再被龙椅上那位青眼相加,也得在地方上蹉跎些年份才能顺利进京。 大尧以科举取士,乡试,县试,会试,殿试,那道门槛不是拦下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有五十余岁的老童生还在为秀才的身份煎熬,也有三十出头就已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曾有一范姓读书人连考三十年还是被卡死在县试那道门槛上,有一学政怜他老迈,看他卷子初看狗屁不通,怜他三十年苦志,再看一遍有些意思,待到第三遍时才叹息此乃天地至文也。 那姓范的读书人放榜之日,正拿着只下蛋母鸡在市集上卖了,换米回家煮餐粥吃,邻居奔来寻他,说是他榜上有名,欢喜狠了的范姓读书人当即疯了,竟是不甚跌入水塘中丢了性命,大喜事变大丧事。 栖山县县令是二甲取士,名次还颇靠前,不然也得不了栖山县这最是适合镀金的上好差事。只是在科举应试上耗去了二十载光阴,委实已是不太年轻,遍寻门路想要省去两年进京时日,不然到时垂垂老矣,进京又如何?过不了几年就得告老还乡。 费劲周折和银子人情,总算是搭上了一州将军的线,执掌一州军务的将军最是喜好钻研枪法,对搜罗天下枪谱兴致盎然。一州之内有事相求大小官吏,无不煞费苦心挨家挨户拜访辖境内宗派,费力气出银子,或是巧取豪夺,或是拿官位压人,投那位将军所好,弄得一州之内的江湖门派鸡犬不宁。 栖山县张家,那是块金字招牌,就连那位将军也是有所耳闻,曾酒后与身边人随口提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兜兜转转到了栖山县县令的耳朵里,对张五好一番审视,与其还算有些私交,下定决心,与之定了这桩亲事,再过年,萧谦及冠,张笑川及笄,便是二人拜堂成亲之时,身为张家独女,嫁妆必然不菲,也就能顺理成章得来张家枪法? 萧谦不是科举材料,武道天赋倒颇为不俗,这是栖山县县令早就看明白的。放任他到张家习武,除了想看看他于武道一途成就如何,更有和张笑川培养情感的考量,毕竟张五对这个独女的宠溺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两家亲事更添几分稳妥。张笑川对于这个身材欣长面容俊逸的师兄萧谦,谈不上好感如何,至少也没厌恶。 自认为自己玉树临风的萧谦此时脸色阴沉,方才到未来岳丈那里去想要替张笑川说几句好话,不曾想却被一直对他观感不差的张五骂个狗血淋头,一旁还有那个不知为何鼻青脸肿的大尾巴狼在肆无忌惮摆出幸灾乐祸神情。 此时萧谦心思全在那个让他颜面大失的小子身上,那日钱二爷心情舒畅,便准了魏长磐一天的假,随他在县城里头转悠。半日里魏长磐分别去了栖山县里头的脂粉铺子和糕点铺子,大半是受小青楼里几位丽人儿所托,也有些脂粉是他自己带回去的。这次出来,魏长磐揣上了足足十几两银子,里面也有二两是他自己月钱。 那些对货郎车子所售脂粉多有不满的镇上女子,哪个不想涂抹县城里头脂粉铺子的胭脂水粉?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而已,少年郎那二两银子换成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脂粉盒子,让他不由很是肉疼,两块那么好看的银子就换成了这么些盒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少年郎叹口气,小心翼翼收拾起了这些脂粉糕点,鼓鼓囊囊一个包袱背在肩上,想想包袱里是十几两银子,动作就又轻柔了些。 兜里还有几十个铜板的魏长磐,在一个摊子前驻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糖葫芦,山植果按大小排列穿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透明的糖稀,那扛着插糖葫芦棒子的老者见多了嘴馋又兜里没铜板的孩童,也不如何着急。 一老一小就在那儿耗着,还是那老者先宣告败北,苦笑道;“就没见过你这么执拗的娃,反正也没几串了,便宜一铜板给你。” 魏长磐咧嘴一笑,对老者道过谢,付过铜钱从那老者手中接过糖葫芦签子,从小他只看过镇上那些富裕人家逢年过节时,同龄人手上拿着的糖葫芦色泽诱人,只有眼馋的份,今天终于能如愿以偿。 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把才送到嘴边的糖葫芦拍落。 一串还没尝上一口的糖葫芦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便再也不能吃了。 那双手的主人笑道:“哎呦,真是不小心呢,怎么魏师弟的糖葫芦撞到师兄手上来了,师弟这还不给给师兄赔个不是?” 魏长磐望着那串日思夜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尝到的糖葫芦,沉默半晌,抬眼望向那个笑容玩味的年轻人,认出是唯萧谦马首是瞻的同门师兄。 有些人,你想要和他讲道理,他偏偏要和你讲拳头,被拳头教训以后,偏偏又开始讲起道理来。 见魏长磐毫无反应,那人打算开口,告诉他那天过错所在,又该如何善了。 接下来便是一拳到那人活动着的下巴上,那张嘴立刻闭上了。 “哎呦,真是不小心呢,怎么师兄的下巴撞到我的拳头上来了?” 第27章 蝉螳螂黄雀弹弓 那人被魏长磐这一拳差点就直接打脱了下巴,让原本不打算伤人的少年郎一怔,大概是自持身份毫无防备,体魄锤炼还不到家,也就是靠药罐子泡大的境界,即便到了二层楼地步说不定还比不过一个厮杀熟稔的一层楼武夫。 眼中有喜色一闪而逝的那人直接后仰倒地,“打人啦”的惨嚎声震耳欲聋,附近街上行人多有被这动静引来。 魏长磐见这一拳竟是险些伤人,不由就是有些内疚,想着先把那人扶起来再说,没料想手才欲伸上去,那人嚎叫愈发惨烈。 周围人指指点点,有人感慨世风日下,大尧律法下有人竟敢当街行凶,大多还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只是没人敢出手拿下那个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半大娃儿,毕竟事不关己,谁乐意去做那引火上身的事儿?撑死了就是说不准快闹出人命,才去找那些捕头捕快来。栖山县向来富饶,民风也不如何剽悍,鲜有流血斗殴的场面,断胳膊断腿的都少见,因而镇上捕快也是个闲差。 五更饭罢去点卯,早晚各巡街一趟,从城南走到城北再从城东走到城西,就是找个茶摊子闲坐半天,按常理来说这个时辰又不多暖和,街上是断然没可能有捕快现身,可偏偏这会儿就有两双新旧不一的官靴踩在这条街面上,打扮大体和常人相同,只是腰间配的那把官刀和那条捉拿人的绳索,使得镇上的泼皮无赖和有些小偷小摸癖好的通通敬而远之。 栖山县总共不过一万多人口,一个捕头搭上二十来个捕快就足矣,城东这片地面向来是归韦大韦二两兄弟管辖,两人都是快三十还未曾娶妻,窝在爹娘留下来的宅子里凑合着过,催租抓丁的事儿把握得分寸恰到好处,在这一县之内也是数得着的。 只是靠着每月不过二两几钱“工食银”,二人度日尚可,娶妻艰难,街坊领居又多是大小看着二人光屁股长大的,打秋风的手段二人还真使不出来,故而比起那些个“生财有道”的同僚,二人日子属实不算好的。 老天开眼,知县老爷独子今日不知道为何大发善心,二十两一锭的偌大银锭丢给二人,只是要求二人午后巡街到日落即可,二人自然是没话说,屁颠儿屁颠儿地哥俩就把这条街来来回回趟了三遍。 正趟到第四趟时,二人正琢磨这要不要去喝两碗茶水,就听见前头人声鼎沸起来,顾不得润嗓子,喘着粗气奔上前,就看着一个背着大包袱的黑瘦半大小子和一个扯着嗓子干嚎的年轻人。 听着那些周围看客七嘴八舌讲了两炷香功夫,韦大韦二才勉强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和那半大小子有些言语冲突,后者二话没说就是一拳把人打倒在地,后头还想接着逞凶,在他们的“义愤”下才收敛了行动。 韦大韦二这血脉兄弟对了个眼色,在捕快这差事上摸爬滚打十来年的二人就明白那二十两银子不是那么好挣的,多半是要做些那位知县老爷独子不能摆上台面的龌龊事,才用这些手段把自个儿脱干净,只是到头来如果事情败露,这笔账多半要算在做事人的头上。 做事更沉稳些的韦大用那双公门修行了十余载的火眼金睛,细细打量站着的半大小子,一身衣裳不是多贵价的货色,但做工精细,不是大富大贵,但一个小门小户的殷实人家总跑不掉,躺着的那位可就有些讲究了,一身行头没有小三十两银子下不来。 见有捕快过来的魏长磐也有些慌张,毕竟在大尧律法中的斗讼律,对当街斗殴的处罚可是要足足十两银子,相比之下挨几下鞭子对魏长磐而言倒不算什么了。 待到韦大留意到魏长磐眼神,心思大定,原来是个拿捏起来毫不费力的半大雏儿,亏得他还要多费心力,萧公子也真是,人傻钱多,就这么屁大点儿事儿还用得着二十两银子?一出手都快抵得上他一年薪俸了。 韦大清清嗓子:“大胆,竟然敢当街逞凶,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说罢就对弟弟韦二撇撇嘴,韦二见魏长磐毫无动作,就掏出绳索结结实实给魏长磐双手束缚,牵着另一头绳子,拉到县衙里头大牢关上两天再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魏长磐这种未及冠的半大小子,斗讼律附律上处罚颇轻,少年郎所忧心的银子一事倒也无此例。 对魏长磐束手就擒,韦大还是有信心的,毕竟斗殴和拒捕之间的差距可是天壤之别,后者若是情节严重说不准就得被流到北方酷寒之地去开荒,性命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不然就凭韦大韦二的三脚猫功夫,要逮住一个执意逃跑的武道一层楼,还真不容易。 “算你小子识相,回头到了号子里头就没小鞋穿喽。“ 萧谦在暗处,视线随着被束住双手垂着脑袋,跟着韦二一步一挪的魏长磐移动,直到不见人影才转身离去。 不过是二十两银子,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人情,就能让一个身世清白的人身陷囹圄。 那些动辄就是翻云覆雨撼动一州一国的高高在上人物,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又是何等的令人心神往之? 萧谦潇洒一笑,从容回到那座县太爷府邸。 待到那座府邸的大门闭合后,有一人影从街角转出,对着那座栖山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府邸,啧啧称奇。 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萧谦这一番谋划,火候是有些了,只不过太经不起推敲,不论是韦大韦二,还是被当做弃子还浑然不觉的那人,都是费不了多大劲就能开口说个一清二楚的货色。 “下次再做这事,手脚记得干净些,怎么着也托个心腹去,不然你这知县独子树大招风,可不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纰漏?”那个人影以江湖前辈的身份品头论足,可怜萧谦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手段被说得狗屁不如。 “可怜我那徒儿,估摸着在牢里头睡不了安稳觉喽也罢,就当是磨炼心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侧,尽入旁人眼底。 第29章 大雪人头落 “你可知道旁边儿关的是什么人?”约莫是趟了一整天腻歪了,王太平又主动凑上来,厚着脸皮向在角落里盘膝而坐神情萎靡的魏长磐找话说。 见那半大小子摇摇头,王太平很是满意,话匣子一下子开了。隔壁关着的这位邻居,身上戴着的是四十斤重铐,手脚都是手腕粗细的精铁链子拴着,直起身子都困难,更别提站起来活动一二。 最有嚼头的是,这班房外头常驻一位着县里的巡捕都头和一什步卒,官品虽不入流,确是知县心腹,有真本事傍身,一个据说一拳能打到一头牛的巡捕都头,为何一到到晚都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仔细思忖? 据有些个衙门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就隔着一堵墙的这位,手上少说也有百条人命,半年前年前一夜屠光附近村镇上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古稀老人到襁褓稚童,杀完就在那血流成溪的院子里呆坐到东方既白,周围百来号官兵就在旁边看了一夜!无人敢上前,最后还是领头的急了,说是谁能拿下此人,就能拿五十两银子,这个数字增加到一百两的时候,才有个新兵蛋壮着胆上前,胡乱拿条绳索绕两圈,见那满身血污的江洋大盗仍是毫无反应,这才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魏长磐犹豫片刻,心中就浮现出食人心肝的魔头形象,不算胆小的他脸色也是有些惨白。 王太平还是在自顾自喋喋不休,说这江洋大盗的过去种种,堂上受审八十大板下去仍是稳如泰山,气得知县老爷把惊堂木都扔了出去,教两边衙役下死力打,衙役换了三批,就连板子都打折了两根,仍是淡漠至极,实在想不出办法的栖山县知县,只能将油盐不进的此人关入死牢严加看管,只等来年秋后问斩。 深知此事对自己日后考评大有影响的栖山县知县,将这事强压下去,不然这动辄几十条人命,板上钉钉的下下等考评无疑,说不准还有丢官帽子的风险,县里大小官吏都讳莫如深,只是王太平之流,消息往往最是灵通,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到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耳中。 听得王太平这些言语的周老婆子恨不得上去扯烂他嘴巴,明知那江洋大盗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的,还在这儿大着嗓门,真嫌自己命长不成? 全然没注意到的王太平咽口唾沫,要再添油加醋些内容,周老婆子一巴掌就扇上来,亏得他眼疾手快躲过,王太平怒道: “你这糟老太婆失心疯?打我作甚?” 周老婆子指着隔壁那堵墙,后知后觉的王太平赶忙捂住那张惹祸嘴巴,亲娘嘞,忘了人就离自己不过两三丈,要是再像那天一样乱杀一通可还了得? 县里班房当初大概是偷工减料许多,墙壁薄得可怜,力气稍大些的汉子擂上几拳就有裂痕,让王太平每日无所事事的同时不由担心自己会不会还没等重见天日就被这指不定哪天就倒的屋子给活埋了。 蹑手蹑脚到墙边贴着耳朵听了半天,发现毫无动静,王太平这才大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回稻草上。 身为一层楼武夫的魏长磐耳目比常人敏锐些,听得有两个脚步渐渐逼近,抱着希望打起精神来。 只是两个拎着饭桶的狱卒彻底打消了他这点念头,一碗碎米干饭加上漂浮着几片老叶子的菜汤就是全部伙食,让饭量着实不小的魏长磐愁眉苦脸,三下五除二扫净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感觉仍是不顶饿,周老太婆也是如此,更别提魏长磐了。 唯有王太平对着面前这点寒碜饭食不屑一顾,早前有道上兄弟使银子上下打点,日子自然比那死老太婆好过太多。 饭桶里头还暗藏了个鼓鼓囊囊油纸包,里头是五个葱油饼子和条酱鸭腿,见魏长磐完全没能掩饰住的直勾勾眼神,满不在乎丢去一个葱油饼,犹豫片刻,又给那一直瞧着很不顺眼的周老太婆一个。 三口一个葱油饼下肚,见魏长磐仍是意犹未尽,王太平扯扯嘴,又把自己那份碎米饭菜汤给魏长磐。 总算有了八分饱的魏长磐脸上多了点笑意,毕竟天大地大,都没有填饱肚子来的大。 随手将那啃干净的酱鸭腿丢在一边,王太平想要开口向魏长磐问询一个他很是好奇的疑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被丢进来的。 魏长磐刚想开口,屋顶就发出几声承不住重量的吱呀响声,旋即屋顶就塌下一大片来,随之一同称为一堆破砖烂瓦的还有隔开了杀人魔头的那堵墙。 亲娘嘞,可别是那地龙翻身,最是怕死不过的王太平抱起被褥顶在头顶上缩成一团。 扒开几片破砖烂瓦,头顶是栖山县难得一见的大雪,魏长磐估摸着是这班房年久失修,又碰上十几二十年都未曾有的大雪,这才彻底垮塌。环顾四周,周老太婆正好躲在一角逃过一劫,反倒是王太平最为倒霉,那堵墙倒下时被砖土掩埋了大半。魏长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些破烂移开,王太平怕死,可也福大命大,就擦破了几处油皮,血珠儿都没见几个。 听得这里大动静的巡捕都头放下手头酒肉,叫上当值的所有步卒拿上兵器赶来,却只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那一个糟老婆子和偷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半大小子,那个知县大人点名叫他千万留心的死囚反而不见了踪影。 巡捕都头心里暗暗叫苦,招呼着那些当值步卒仔细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同他一道前来的还有知县大人家公子,就算是祸事,也给尽量弥补得漂亮些。 比起巡捕都头不过稍慢赶到的萧谦看到眼前一片狼藉场面,心头一震,那小子可别运气不好要是就这么死了,难逃其咎的他日子断然不会多好过,待到视线扫到魏长磐,看到后者只是有些狼狈而性命无碍,不由松了口气。 随后心头警意暴增,再然后。 栖山县知县独子,张五的门下天资最高的徒弟,有望超过一郡武道执牛耳者成就的三品武夫,被一块磨砺得极为锋利的巴掌大小铁片割下了脑袋。 一颗人头滚落在泥泞雪地中,萧谦视线彻底转黑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早知如此,便把那些个胭脂乡里头的美人儿都尝过一遍才好。 周围呼喊或惊或惧,唯有腰佩朴刀的巡捕都头怒火上头,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知县独子杀了?! 掌心铁片还在滴血的中年汉子直了直腰杆子,须发浓密极长时间未曾修剪,却有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要是把那头浓密须发稍稍打理,少不得会露出一张令知晓成熟男人滋味的妇人心醉不已的脸庞。 自知自己仕途断绝的巡捕都头拔刀,那些个多是第一次见血的兵卒握着枪矛的手都在抖,让原本指望围杀此人的他皱紧眉头,随后拔刀,横刀于胸前。 若是此番毫发无损回去,不说这巡捕都头当不下去,那位知县大人的盛怒之下,自己妻小说不定还要受牵连,与其如此,不如今日豁出一条命去,侥幸杀得此人,就是孤注一掷祸中求福的天大好事,要是不幸身死,想必那位萧知县也不会在多追究,自己抚恤银子也够家里人生活。 手里朴刀传来的冷意让急于求战的巡捕都头头脑冷静了些,他也是当年参与围剿此人的诸多兵卒之一,更是当初率先亲手将其捆束的那个新兵蛋,即便这么多日子过去,他对当初那大户人家里的场面仍是记忆犹新。仅凭一把卷刃柴刀就杀净了包括两个二层楼武夫护院在内的四十七口人。 皆一刀斩其头颅! 那两名二层楼护院在内,一丝还手之力也无,真实场面其实比王太平添油加醋的描绘还要血腥些,光是尸体辨识拼凑就花了三日,那还是夏天,那裹尸布上苍蝇好似乌云盖顶! 画面在他脑中不经意间闪过,强作镇定的巡捕都头深吸一口冰凉气息,准备出刀。 “你的手在抖。”中年汉子善意提醒道,自身却毫无动作。 巡捕都头出刀了。 周围兵卒都为之招摇呐喊,谁不知道那把朴刀的锋锐?巡捕都头更是好手,三层楼武夫体魄,曾一刀破开三层叠放在一起大尧制式甲胄,这恶徒想必逞凶不了多久就能被轻松拿下。 就连巡捕都头都从这些呐喊声中有了些刀锋所向无可匹敌的感觉。 这一刀很快,同为三层楼武夫徒手应对即便避开要害也是重伤。 可他忘了一点。 能刹那间割下一只脚跨进三层楼的萧谦头颅的武夫,杀一个高不过半层楼的武夫,总不难? 势大力沉的一刀落在空处,巡捕都头的额上多了一块铁片。 随手一掷,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周围兵卒还在纳闷出刀神勇的巡捕都头怎么出了一刀就不动时,中年汉子取出铁片,轻轻一划,又是一颗人头滚落。 雪中头颅滚滚而落,在一片白雪中,那泼鲜红兀自生动着。 第30章 晚雪枪出如虎 王太平老来回想起这天,大概是他一生中跑的最快的一次,比起来失手被逮住的那简直像是龟爬爬。 这是这个偷儿这辈子最想见着捕快官差的时候,那杀神把那巡捕都头头颅当球踢,还露出满口白牙冲着他和那群吓破胆的兵丁灿烂一笑。毛骨俱悚然的王太平落荒而逃,那个新来的则背起脚软得跑不动路的周老婆子紧随其后。 身上多了百来斤重量,魏长磐跑起路来仅比王太平慢上半分让后者有些刮目相看,若不是眼下情形太过危急,说不得就得拉拢进他们这群偷儿里来,望风是一等一的好手。 “魏兄弟”王太平喘着粗气,实在是在牢里太久没活动,跑了没一会儿小腿肚子居然有些抽筋征兆,“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师傅那儿。”魏长磐头也不回,能随手斩杀萧谦和那巡捕都头的人,杀他和王太平定然只会更加轻松,说不定是四层楼五层楼的魔头也说不准。打不过跑路不要紧,明知道打不过还傻乎乎冲上去送死可别报出他的师门名号,他钱二爷可丢不起这脸。 那个家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始终保持着七八丈距离,魏长磐偶尔回头,还能透过那些被风吹散的须发瞧见那厮面容,横看竖看也只是个人而已,怎能做出那等动辄摘人头颅的事来? 像是听见了魏长磐心中疑问,中年汉子步伐骤然加快,七八丈距离瞬息之间就缩短到四五丈,还发出几声桀桀的阴森笑声。王太平此时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撒丫子跑路的同时全然不顾眼前有无阻拦,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今日我命不该绝,求佛祖菩萨保佑今日逃过一劫。 约莫是菩萨素来不喜临时抱佛脚的,对王太平没有庇护一二的意思,闭眼跑路竟然被一根不知是谁落在街上的扫帚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顾不上骂是谁丢三落四的王太平心里一凉,要知道平时摔也就摔了,这会儿后头可跟着个要人命的家伙 后颈上有股子热气呼上来,王太平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身后有人这个时辰黑咕隆咚的,街上哪还有什么摊贩行人?那只能是 亲娘嘞! 王太平这次终于干脆利落昏了过去。 中年汉子在其后挠挠那纠结在一起的乱发,长久没梳洗,估计里头虱子跳蚤都繁衍了不知多少代,他很痒,所以很不痛快,一不痛快,他就想割人头颅。 有一拳悍然而至。 随手一拂,来袭那人就往一旁飞去,出拳的那条松松垮垮胳膊多若无良医救治,多半是得废了。 魏长磐起身再出左拳。 又是不着烟火气息的一甩。 街边一木柜被一股大力砸得七零八碎,魏长磐身陷其中,咳嗽不止,口中有血沫溢出,显然已是伤着心肺。 痛感传遍四肢百骸,显然用上巧力的这一招仍是让魏长磐断了三根骨头,要是没有两三个月静养,下地走路都难。 又是一脚踏在小腹,神不知鬼不觉拉近了距离的中年汉子终于开口,嗓音呕哑嘲哳难为听: “还不现身?那我可就不留他性命了?” 四周寂静依旧,唯有寒鸦三两声。 在准备发力的刹那,魏长磐左手屋下阴影处有人一脚直取此人下体。 观其动作,厮杀经验丰富的江湖人难免要会心一笑,江湖门派各不相同,可这一招祖传的撩阴腿倒是各门各派都娴熟。在光明正大对决中多被视为下三滥招数,可却是攻敌所必救,毕竟世间男子,有谁希望自己下身受创? 中年汉子果然收力,只有一条破烂得看不出什么式样的裤衩在身,其余肌肤都是裸露的他以相同招式对上来者。 几乎分不出前后的两声闷响听得魏长磐脸庞抽搐。 钱二爷一身贴身黑衣,只是中段凸出一块肚腩,模样略显滑稽。用上十分力气的他要想半路撤招已然不可能,只得和这中年汉子硬碰硬换了一脚。 二者同时收腿,连退三步,伸手捂住下体轻揉。 片刻后二人身形再次交织在一起,眨眼已是互换了三招。 “这穷乡僻壤就只有你这么个四层楼武夫?未免也太不堪入目了些。” 中年汉子挡下钱二爷一拳时尚有余力开口,钱二爷脸色很是不好。又强行递出一脚逼退此人,钱二爷扭头对握着松松垮垮右手艰难站起的魏长磐大吼:“去找你师公!” 魏长磐咬牙扔给钱二爷一物后转身离去。 看着手里那柄匕首,钱二爷哭笑不得,按常人所想手中有兵刃,与人对敌自然胜算大些,可到了四层楼境界,与人徒手相对若是手握不算娴熟的短小兵刃,反倒要凭空少去许多变化,若是这匕首一击不能毙敌,那对手以伤换命的可能就要大上许多,这也是一般拳脚武夫不随身携带刀剑的原因。 郑重其事将这匕首收入怀中,面前汉子语气无奈:“这年头武夫与人厮杀都能如此分心了,看来这地界的江湖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屁话。”钱二爷语气讥讽:“刚也没见你占多少便宜,怎的口气比谁都大,来孙子诶,要是今儿个不把爷爷你打趴下就跪下来咳几个响头,说不得爷爷一高兴就留你一条性命。” “爷爷。” 钱二爷瞳孔骤然缩小。 平地一声如雷巨响,钱二爷全身嵌入街边砖墙。 中年汉子的一脚快到武夫四层楼培气境界的钱二爷都无法看分明,就腾云驾雾飞起,中年汉子左手卡住钱二爷脖子,右手握拳重击钱二爷腹部。 “爷爷。” “诶孙子诶。” 一拳。 “爷爷。” “诶孙子快来打爷爷。” 又是一拳 “爷爷。” “孙子这就没力气了?挠痒痒还嫌不得劲儿。” 又是重重一拳。 七窍流血的钱二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叫了一声孙子诶,又挨了一拳便悄无声息,生死不知。 随手像扔垃圾一样把钱二爷扔在一旁,中年汉子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 栖山县今夜大雪,中年汉子袒露上身,下身仅有一条褴褛裤衩,身上却热气翻腾,像是丝毫不惧严寒。 以掌作刀割去浓密须发,面部轮廓显露出来的中年汉子神情淡漠,哪里像是刚刚杀了两名三层楼武夫,让一四层楼武夫重伤昏迷的狠人。 中年汉子突兀望向街上。 有人持枪白须白发踏雪而来。 终于面露笑意的中年汉子郑重其事向来人行礼。 那人巍然不动。 身后那杆终日供奉在张家祠堂的枪杆终于装上了枪头。 枪名撞山。 持枪者张五。 张五身后是栖山县全部兵卒。 六十人持矛列阵在前,二十人张弓欲射在后。 厮杀良久仍是没有半点在意的中年汉子破天荒神情凝重。 不是因为那几张没准头的软弓,而是因为那杆枪和持枪的那个人。 “师傅。”中年汉子开口就是在场任何一人都未曾想到的言语,“这些年可还好?” 张五无言以对。 钱才之前,门下曾有一人,天资最高,勤勉最甚。 便是眼前这杀人盈野的中年汉子。 张五满脸苦涩。 “当年杀尽那人满门,究竟是何缘由师傅你岂能不知?”中年汉子语气终于起了波澜,只是其中怨气滔天。 恍惚间,张五又忆起当年。 从军伍中退下的张五骑着一匹干瘦军马提着枪,在条小道上缓缓而行,小道难行,早已被几十年军伍生涯熬去脾气的张五也就慢着性子,时不时摘下枪上挂着的酒葫芦小酌两口,就这样晃晃悠悠一日也就能行二三十里路程。天色一暗张五就在道旁生起堆篝火,天为被地为席睡上一夜,天色一透亮就上马。不是没有拦路剪径的,只是堂堂一位五层楼武夫,在一郡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对这些大多只是粗通拳脚的乡野村夫,心情好了一脚踹在一边,心情不好是便是一枪。 张五缓缓拉开那杆枪。 行了天终于在乡野之间见着酒旗飘扬的张五心情大好,难得催促身下军马,历经战阵还能侥幸安度晚年的马儿呼哧呼哧赶了两里路,还是让马上的张五心急如焚,只是再如何催促的老马最多也只能是如此速度,急于赶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张五干脆下马疾行,依仗五层楼武夫体魄,快于奔马。 中年汉子猫下身子,面孔狰狞扭曲,目中渗血,双手五指成爪形,显然是江湖上的邪门功夫。 就快奔到酒旗下时,耳目比起常人敏锐太多的张五听到小道一旁草丛中有呜咽声,拨开来一看,竟是一个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的少年,嘴里堵了块破布。从此以后张五身边除了一匹马,又多了个从来不肯言说自己身世的俊俏少年。 压抑不住杀性的中年汉子一声低吼,四肢着地如走兽奔驰,直扑持枪蓄势的张五。 那日杀尽人满门的中年汉子被张五一枪入巨阙穴,体内武夫真气入脱缰野马肆意奔走,这才束手就擒。 身上插了七八根不痛不痒羽箭的中年汉子不减来势。 随后张五枪出如虎。 第31章 两行血泪对人间 中年汉子低头看向袒露胸口上没入其中的一截枪杆子,粘稠的黑红液体顺其一滴滴落在雪地上,这些跟活人鲜血大相径庭的东西和积雪相遇,竟是好似水火不相容情景,半指厚的积雪尽数化为蒸腾雾气。 在场的栖山县兵卒骇然,唯有递出一枪的张五神色坚毅如钢铁,这番情景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张家枪,枪势刚烈,宁折不弯,枪尖所指,破盾穿甲,凿阵杀敌,所向披靡。 这也是张五赖以成名的军伍枪法,大尧边军一支轻骑,从骑卒到骑将,人手一杆大枪,皆是张五徒子徒孙。 这暗藏圈劲的一枪又扎在了当年中年汉子的旧创处,枪上劲道搅得周围血肉惨不忍睹。 换了任何一个四层楼武夫,这都是立马得去见阎王的伤势。 “这一枪是报当年救命之恩。” 中年汉子似乎对胸前可怖创伤视而不见,喃喃自语道。 他在栖山县附近一个村镇长大,是村镇上大户人家男主人和妻子陪嫁丫鬟私通的产物。虽然没有个名分,好在大户人家总少不了身上流着男主人血脉的孩子一口饭吃,倒也还算过得衣食无忧。约莫是看着孩子渐渐长大,更比自家孩子聪慧许多,那个是郡城官宦人家女儿的女主人,竟然做出了买凶杀人的举动来。 他至今还记得他娘亲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抱住那男人大腿,叫他快跑。 他不敢回头。 还是被追上的他被那存了戏耍念头的男人绑缚起来堵上嘴巴,将他扔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山路旁,临走前还戏谑,要是他能留的一条命,就来找他报仇便是。 在草堆子里呆了两天两夜的他昏沉中听得有声响由远及近,原本已经不抱希望的他想尽一切法子用喉咙发声身子扑腾,亏得是五层楼的张五,否则换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哪能听得见这点动静。气力衰竭的他强撑着一线眼皮不肯合上,当视线里出现人影时,他终于如释重负,沉沉睡去。 醒时他身处一堆篝火旁,身上盖着件衣裳,衣裳的主人正在篝火旁,枪插在地上,马栓在一旁。 张五没有跟他啰嗦那些好人说辞,只问了句:“饿不饿。” 瞧着他狼吞虎咽完十多张干饼,张五又扔给他一葫芦清水,叮嘱他只能喝两口,不然没在荒郊野岭饿死,反而胀死这种死法,实在是蠢到家。 带着他在栖山县扎下根的张五听得他咬牙切齿讲完来龙去脉,带他去县衙击鼓鸣冤。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就是他爹,与前任栖山县知县有些不亲不疏的血缘,散尽半数家财才将让狮子大开口的前任知县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娘亲一条活生生人命,就以银子和一句轻飘飘“空有人证,物证全无,实难定罪,莫生是非”的十六字判词搪塞过去。 至于男主人,也就是他那个认不了名分的爹,曾偷摸着来他们住处找过张五一次,说是一旦此事败露,颜面扫地不说,还要被人戳脊梁骨,求他别再深究下去,妻子已被他休了,说罢还递给张五一张二百两面额的银票,大致意思是对他这个婢生子的一点补偿,要是以后还有什么用得着银子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一墙之隔外,他恨不得拿刀子挖出他爹的心肝肺,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对张五不置一词举动自以为是默许的男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往后的那些日子里,张五就教他练枪,待他如父子。 不知是资质驽钝还是报仇心切的关系,他的武道登楼速度与他勤勉程度恰恰相反。 终于再无半点耐心的他出走栖山县,机缘巧合苦练下得到一本功法秘籍。 书页一看就不是凡物的那本功法秘籍,开篇就是杀百人得小术,屠万人悟大道的词句,可不是故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至于修行路数则更为骇人,竟是要吸食活人心血的邪门路数,让即便是原本为了武道攀升不择手段的他也是犹豫再三。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卷尾的那句。 若得此法,武道高楼可期,血海深仇可报,举世仇敌皆可杀。 比起这能让他义无反顾的结果,不得好死的后患有算得了什么? 他武道境界低微,最初只能找些比起武夫心血差了许多等的寻常人,田间老农心血最为苦涩无味,读书人心血墨香醇厚,豆蔻少女心血馥郁,让人欲罢不能。只是这些都比不上武夫心血,如陈酿美酒,他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当他以伤换命搏杀一名四层楼境界的老迈镖师,断其四肢趁其痛苦最甚时抛开胸膛,贪婪吸干那还在搏动的心中血液,扔下那具神情解脱的老镖师尸身,终于得以跻身五层楼境界。 此后他所作第一件事,便是寻着当年杀他娘亲的那个男人,杀尽其一家七口,然后对着这个跪地哭求他放过尚在襁褓中孙儿的白发老人,生撕那婴孩身躯,随后对这老了的男人笑言。 你苦不苦?心痛不痛?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拿刀刺进我娘亲后心的时候,也是这般苦啊。 可你只苦了这片刻,我苦了十多年啊! 早已被大尧通缉的他隐姓埋名回到栖山县上,张五已然提前得到消息,持枪护在他爹宅院门前。 只是张五到底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当他虐杀临近村镇一家老少迫使其动身前去查看时,他早已潜入那户他曾经度过了人生最早十几个年头的那户人家,做完了他日思夜想十多年的事。 那一夜血流成河,他当着怒发冲冠赶回来的张五面前,徒手剜出他爹的心肝,细细端详后一口咬下,嘴角鲜血溢出,随后笑着说了一句:“看来这恶人心头血的滋味,确是差些。” 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对人间。 张五无言以对。 大尧律法完备,为邻国范本,可为何连个孩子杀母之仇都不能给个公道? 他仰天长啸,以泄心中悲苦。 如今他眼又是两行血泪留下。 纵然他是食人心血过百又如何? 第32章 十年一爪,一枪破之 中年汉子浑然不觉疼痛,应证了张五心中猜测,他所得秘术多半是走自残窍穴拔高修为的路子,邪门归邪门,但向来在邪门外道的秘术中也是次等,仅比食人心肝血肉之流强上些许。 即便如此,这秘术在江湖上也素来少见,偶有残篇断简现世便能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波澜,为此搭上几百条人命,几个江湖门派一夜之间被人屠满门的也不少。更多的还是只言片语口口相传的几句口诀,能修出名堂来的是凤毛麟角,却也一直在小门小派被当成宝贝 然而张五对这些多少江湖武夫都梦寐以求的秘术嗤之以鼻,拿武道前途换来镜花水月的空架子境界,瞧着骇人又如何? 我自一枪破之。 还半个身子都嵌在墙上的钱二爷被扒拉下来,探其鼻息平稳,门房陈伯也就放下心来,忧心忡忡望向生死相向的师徒二人。他是当年为数不多知晓这桩秘事的,青山镇上的钱二爷都只听到了点儿风声。后入门的弟子,更连有过中年汉子这么个师兄都不知晓也不在少数。 张五收枪,在中年汉子身上带出一个偌大血窟窿来,就连纠结成一团的脏腑也是清晰可见,只是原本各安其位的五脏六腑在中年汉子体内颠倒错乱,这也是那本残破秘籍上记载的功法之一,如此一来许多致命伤势在短时间内就无损战力,也是他以伤换命搏杀四层楼老镖师的底气所在。 出乎中年汉子意料的是,张五随着年龄增长,武道攀登速度虽然放缓,枪法确是愈发老辣起来,原本算计中不痛不痒的一下,要是圈劲再大上半分他运功再晚上一瞬,说不定就要有性命之忧,让本想要施苦肉计的他当场变色。 大仇得报后,中年汉子突然觉得,活着也不错,只是他这个死囚若不是日夜以武夫罡气侵蚀脚铐重枷,说不准就是啥时候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粗蠢刽子手一刀剁去头颅。 他一个五层楼武夫,何处不得逍遥? 凭什么要死在这小小一个栖山县? 中年汉子嘶吼:“救命之恩了了,师傅要是再不退避,黄泉路上再骂徒弟罢!” 话音未落,他便欺身上前,不顾撞山枪锋锐。 原本不想对张五出手的中年汉子一面竭力克制对张五的杀意,一面被张五的近六层楼武夫心血吸引得几欲疯癫。 只是活命的念头已然压抑不住对活人心血的饥渴,此时的中年汉子显然已走到极其危险的一步,残卷秘术的修行,本就是生死一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局面。 刚刚那一枪,撑死了也就磨去他两成战力,如今又以秘术沸腾浑身血液,浸淫已久的五层楼瓶颈竟隐隐有些松动迹象,让中年汉子欣喜不已。他所得这本秘籍实是残卷,总共只有前六层楼的修行之法,并且全书最为要紧的一段口诀缺失,他靠着悟性和前后字句,反复推敲才得出一段差不离的口诀,只是这本完本有望跻身二流秘籍,他推敲出口诀的残卷现如今也就只有三流水准。 但凡秘术,到后来多半免不了积弊难返,那些食人心肝血肉的能有几人到老?不是丧心病狂被人打杀,就是走火入魔而亡,无人能够善终。他这吸人心血的秘术也是如此,每多吸一人心血,就要多沾染一人脾性,心存善念者还好说,要是恶贯满盈之徒心血难喝不说,心头恶念也随心血一同入他体内,弄得他心中总是不得安宁,杀心愈发重了。 到底杀人也只是饮鸩止渴之举,要想真正到那本残卷上所载的大长生绝无可能,随着武道境界提升,那些心中杂念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并且随着境界增长越发地难以消除。 他曾估算考量,若是到了六层楼境界,倘若能有些续命法门,他还能有十年可活。 十指成勾在脸上缓缓划出十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终于维持不住最后一丝清明, 此时魏长磐正于一个相对安全的所在,脸色惨白看着街上放开手脚厮杀的二人,张五枪尖所指俱碎,中年汉子手爪到处皆伤,前者胜在对敌经验老辣,后者则悍不畏死招数诡异,常有以伤换伤的手段,张五毕竟年迈,中年汉子所习秘术极难纠缠,常常是挨一枪换一爪,看得魏长磐心急如焚,断臂上的几处血脉被陈伯封住,心肺伤势也以巧妙手法刺激窍穴暂时压制的魏长磐此时只有两条腿能活动,别说助一臂之力,庇护自个儿都难,还得正在忙活着查看钱二爷断了几处筋脉骨头的陈伯分心照应。 “好好看着,咳咳,对你日后武道体悟大有帮助,两个临六层楼武夫的生死厮杀,可不多见。”见是钱二爷醒转过来的魏长磐忙望向厮杀二人,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闪身被中年汉子一爪撕裂衣裳的张五又一枪扎进前者小腹,抽出时还带出些黑红脏腑碎块来。 大局已定,魏长磐心里起了这个念头。 瞟一眼他眼神变化的陈伯心中感慨,到底还是太年轻,压箱底的手段露出来之前,谁敢言这是必胜局面?到了这个境界的武夫,只要不是纸糊的体魄,如此伤势还不至于损伤性命。 就看他有无后手了。 大尧边军曾有校尉陈十,力能开八石弓,九十步内,一箭穿胸。 说的就是他了。 缓缓拉开那张军伍铜背弓,搭的是大尧军伍制式的透甲箭,陈十有信心一箭射穿那个忘恩负义狗崽子心脏! 眯眼片刻,陈十松弦,背脊高高地突起,长度超过普通箭镞两倍的细尖长刺,便朝着中年汉子后心迫近。由于大风大雪对箭路影响颇大的缘故,陈十这一箭才没去射他头颅。 中了这一箭的中年汉子身形摇晃起来,周围那些畏缩的兵卒也有了些胆气,慢慢靠近,各怀鬼胎想着能否拿下诛杀此僚的头功。 费心妄想。 他便是燃尽十年阳寿,今日也不能折在这! 中年汉子以那本残卷中末尾所记载的手段沸腾全身血液,得以短暂登上武道六层楼,吸食张五这个临六层楼武夫心血,再碾碎这些渣滓蝼蚁。 深感六层楼磅礴气势的张五神色凌冽。 撞山枪名,本就取自沙场,纵是你步阵巍然,我自有铁骑撞山。 张家枪,人死枪不退。 于生死厮杀中,张五跻身武道六层楼。 一枪穿其掌心,而后贯穿中年汉子头颅。 第33章 斯人去也 张五这枪抽干了全身的精气神,就算再老当益壮,这番生死搏杀后也再没余力。抽出撞山枪,中年汉子尸身砰然坠地,那些个兵卒才一拥而上,见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中年汉子,才大松了口气。 兵卒中领头之人对张五甚是感激,此番若是没有张五出手相助,中年汉子若是以钝刀子割肉的手段蚕食栖山县兵卒,用不了一个时辰,这百来号兵丁就得横七竖八铺满整条街面,更别提现如今不伤一人就将其毙杀。 这番厮杀虽说惊心动魄,只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却是险象环生的场面,中年汉子对张家枪领悟实是张五之下第一人,几次三番都欺身进张五身前,若非只以本能驾驭招数而不通变化,断然就不会是只有几处小伤而已。 不愿再去看一眼中年汉子尸身的张五转身朝魏长磐等人所在走来。 “你那一箭要是再晚上五瞬,胜负就两说了。” “这不没事儿嘛”陈十摸摸脑袋嘿嘿一笑,而后脸色凝重:“你徒孙没啥大碍,就是些皮肉损伤,静心修养总会好的,可钱才这兔崽子几处重要筋脉断裂,闭塞窍穴倒是因祸得福开了三个,身上血气淤积深得怕人” “呸呸呸,老陈你可别闲着没事儿来咒老子,我钱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不是这次有些疏忽大意,都用不着老头子出手就能给他撂倒了。”钱二爷哼哧哼哧还不忘还嘴。 “还有气力耍嘴皮子,看来没啥事。”陈十笑骂。 嘴上硬气,钱二爷这会儿可疼得厉害,先前服下的药丸能缓解伤势不假,肉身疼痛可消减不了半分,魏长磐此时对自己这个师傅可谓是钦佩得无以复加,受了那么重的伤势还能面不改色,这才是他心目中江湖侠士的风骨。只是当魏长磐偶尔将由衷仰慕的目光转向别处时,钱二爷就开始龇牙咧嘴,不再维持自个儿的光辉形象。 瞅见钱二爷这般表情的张五,刚刚被这徒弟死战不退引起的那点欣慰心情眨眼功夫就没了,对这活宝无可奈何的张五从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小葫芦来俯下身子放到钱二爷掌心。 晃荡晃荡小葫芦,听得里头声响,钱二爷打开塞子一嗅,鼻内便是一阵酸麻。 “实在熬不住疼就来一小口。”张五如此解释,这麻沸散是军伍里头一个老医士留给他的,战阵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卒抬下来,只消往唇上滴上一滴,那些原本满地打滚哀嚎不止的伤患立马就清净了。只是这调配殊为不易,若战事一起,成百上千人等着医治,可不是看谁的官帽子大谁就能来一滴? 张五离开军伍前,受过他大恩的那老医士留给他三葫芦,其中之一已经空空如也,要是放出声去此物效用,不知多少混江湖的乐意花大价钱换取,毕竟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用一点就少一点的货色,随手拿出去就是一葫芦,想不肉痛都难。 做完这些的王五,那张满是褶子的鞋拔子脸上面无表情,将那杆撞山枪拭去血迹后用蓝粗布细细包裹好再背上,就自顾自走回宅院去,武夫六层楼尚且还不稳固,加上精神枯竭,再不好好稳固境界就得后患无穷。 那些个兵卒望着张五背影,跟见着栖山县楼子里头花魁差不多,都是跟夜里猫儿眼珠子似的就差没放光。连老头子的丁点儿驼背都看成是高人风范。 让他钱二爷此时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有些细微动作的钱二爷牵连到伤处,当即就有些把持不住。 陈十望向那几个正将中年汉子惨不忍睹尸身用草席裹起,抬到县衙去给仵作和知县老爷瞧瞧。 “且慢。”陈十见那两个五大三粗兵丁徒手就打算去抬,忙止住那两人行动。“千万别沾上他血液,倘若碰上丁点不比砒霜入口轻松。” 那两个兵丁听得此语,一时间还不敢上手,四处寻觅来了几块破布头缠在手上,才草草将中年汉子尸身卷进去。 此刻东方既白。 张五经此一役得以跻身武道六层楼,是陈十钱二爷都未曾想到的,原本谋划和栖山县驻守兵卒围杀,陈十在远处游射,张五持枪拒敌,如群蚁吞蛇般慢慢积攒优势,最后再由张五杀敌的种种打算,在栖山县兵卒瑟缩的前提下通通化为泡影。陈十虽说力可开八石弓,贴身厮杀却还不如钱二爷,所以此役关键所在还是在张五,其余几人仅能自保而已,断然阻止不了他远遁,到时就不知道要再多死多少人了。 那个中年汉子,曾被张五看成亲生儿子,舍去了原先姓氏后,起了个张六姓名。 私底下曾对陈十坦言相告的张五曾说,哪怕他张六杀了他爹和他那个大娘,他张五不但不会有丝毫责罚,反而会带他在浪迹天涯一回。 大尧律法的不公道处,自有江湖武夫拨乱反正。 可他不该杀那些老农少女读书人,不该杀那老镖师,不该杀他爹一家老少! 个人恩怨,岂能株连。 陈十深以为然。 今夜栖山县上死了十余名兵卒、知县公子和一名入了流品的巡捕都头,区区正七品官身的栖山县知县还了结不了此事,多半要逐级报到一州刺史的案牍上去,加上独子横死,升官儿一事也不用指望,那胸怀大志的萧知县估计恨不得直接上吊? 雪渐渐地小了,待到天色彻底转亮时,天上已然不见半片雪花飘着,只是地上残雪依旧遮掩住了栖山县昨夜厮杀留下的大多血迹,可犹如大泼墨的溅射鲜血,依旧昭示着栖山县昨夜,有一场何其惨烈的厮杀。 在场的主事人是县衙里的师爷,也前头殒命的巡捕都头一文一武,是栖山县知县的左膀右臂,一夜之间断了条胳膊还没了子嗣的知县自然伤心欲绝处置不了此事,只能让他这个只会出谋划策的师爷看着那些班房附近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扶墙干呕。 陈十带着一瘸一拐的的魏长磐和由两个衙役抬着的钱二爷回到张五宅院内。 三人望着场院内负枪而立的张五,默然无语。 第34章 事了拂衣 这个冬天,栖山县百姓多了好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先是县里头死牢冲出来个魔头,杀得街上那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就连县里巡捕都头和知县公子都遭了毒手,最后还是依仗张老爷子神勇方才将其擒杀,县里头无不是感恩戴德颂赞声声,只差没把张五吹捧成天上星宿下凡。 除此之外还有张五那位徒弟和徒孙,若不是此二人以命相搏拖延了好些时候,死人还不知要多上多少,一夜之间,钱二爷和魏长磐在栖山县也有了好大声名。 再者就是州城里头来了个大官儿,到萧知县家宅院出来没多少时候,好好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然失心疯了,这个风评还算不错的知县,竟落得大寒天气在街巷光着身子乱窜的田地,官帽子自然也保不住,可怜这么个原本有望跻身庙堂中枢的读书人,被县里几户心善人家收留,关在一间破屋内供给一日三餐,免得跑出去丢人现眼。 还有就是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原本就武艺高超的张老爷子经此一役武道境界居然更上一层楼,引得人们咂舌不已,寻常人搁张老爷子这年纪,不用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还能拄着拐走几步路已算是万幸,张老爷子却仍是生龙活虎,莫非这就是习武得天独厚?一时间,栖山县张府多了好些登门拜会的江湖侠士,自报名号起来一个比一个霸气侧漏,回去接着做门房的陈十应接不暇怨气颇重,费劲口舌以张老爷子正处于稳固境界关键处才婉拒了这些不请自来的拜会,只是张五门房那间屋内仍是攒下了一摞拜帖,只等张五破关再挑拣些实在不能回避的要紧人物去回拜。 在县城里头将息了差不多有三两个月光景,魏长磐断臂养得七七八八,钱二爷除了还不能与人动武外已无大碍,期间小青楼里的丽人儿对迟迟未归的二人显然是忧心忡忡,期间还差遣梅兰竹菊四个贴身丫头轮番来栖山县里探视,可怜这几个小姑娘次次走上三十六里山路都要磨出满脚血泡,仍是咬牙每隔走完这些路程。 眼看年关已近,钱二爷一拍板决定这就回镇上,事了拂衣去,免得到时候再来场大雪封山道路不通,也省去几个小姑娘隔三差五就要遭罪。 陈十听闻钱二爷师徒要走,自认是大老粗的这个昔日大尧神箭手也没什么吉利话出口,只是嘱咐钱二爷好好当这个师父,做徒弟的学拳多上心而已。他这个当长辈的也没有什么送得出手物件,只是张五闭关前托他交给魏长磐块腰牌,是他张五信物,倘若他日要去投军或是走江湖时遇上了他当年旧识,便可照应一二。 魏长磐坦然接下,对着陈十和张五闭关密室方向抱拳行礼。 反倒是钱二爷有些意外,魏长磐不晓得这腰牌分量当然,他自然是一清二楚。象征一位武道六层楼武夫亲近之人的腰牌,岂是能用银子多寡来衡量的?有钱都买不到,当然多到一定程度那是另一回事钱二爷眼神有些幽怨,老头子当年要是给他这么块腰牌,当年就能少吃好些亏。自报的家世背景要是没点儿真凭实据,江湖里头厮混那些都快成精的人物有几个信你? 陈十瞥见钱二爷神情,笑骂道:“别说你师傅不疼你这徒弟。”回头从门房里头掏出另一件物事,是都不在魏长磐和钱二爷预想之中,断然没可能出现的东西。 那杆枪。 “这不是给老头子闺女当嫁妆的压箱底玩意儿?怎地这就给出来了莫不是老陈你偷摸出来的?亏得我当年出去偷果子时回来分你一半,我钱才果然没看错人呐。” “放你娘的屁嘞。”陈十张嘴就是行伍里头带下来的骂人毛病,“是你师父要老子交给你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了,你那几个师兄哪个不比你更勤勉些,张家枪在你小子手上能有你师父一半威风?你小子要是下次来还没看到五层楼风光,干脆买块豆腐撞死得了,免得打着张家枪的名号出去丢人现眼。” 不顾钱二爷正使劲使眼色,陈十又丢给他一本书卷,才翻开两页,涎皮赖脸的模样就彻底收敛的钱二爷破天荒有些惴惴不安,压低了嗓子开口:“师父是认真的?” 陈十一脸不耐:“要问你自个儿等他老人家出关以后问去,今儿个老子把话撂这儿了,你钱才要是不练出个八九十来,下次进这门都甭想,当然你徒弟例外。” 钱二爷低头默不作声,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接下来的三两天,钱二爷陪着魏长磐去了趟县衙,取回了当日被关进班房时扣下的包袱,糕饼是万万吃不得了,挑挑拣拣过后只留下些胭脂水粉,魏长磐心里一盘算,好在后者占了大头,故而损失的不过是一两几钱的糕饼,让先前已有血本无归打算的魏长磐大松一口气,继而满面春风。 “瞧你那点出息。”钱二爷背着蓝粗布包裹的撞山枪,骑着老马黄酒,对魏长磐这锱铢必较的脾性嗤之以鼻,“到时候要去混江湖,可别再跟你小子在镇上一个德性,恨不得每个铜板都死死抓住,到头来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别人给你起个一毛不拔的绰号,你小子可到哪哭去?” 听得师父言语的魏长磐脸有些红了,不再去在脑海里算计这趟牢狱之灾的得失,紧了紧包袱结,就替钱二爷牵着马缰绳。 待二人行至栖山县城门前,那些眼尖的守门兵卒早早就认出了这是咱县里头出的那两位侠客师徒,出城前那些琐碎麻烦自然就没了,还少不了几句好听话。 师徒二人走出栖山县城门,当师傅突然一拍脑袋,抬腿下马,踹了满头雾水的魏长磐一脚,让他上马。 “那天你小子和张丫头虽然没见输赢,好歹没给你师父丢脸,我钱才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儿个就由老子这个当师父走路做徒弟的牵马。” 少年郎笑容灿烂。 茫茫青山中,有师徒二人,一人骑马一人步行,天高地远,人尽快意。 第35章 魏家新桃换旧符 临近岁末,青山镇上一副祥和气象,殷实人家早就置办好了鸡鸭鱼肉儿女新衣,孩子的碎嘴吃食自然也少不了,江米条云片糕柿饼冰糖葫芦,都是得到县城里置办的年货,家境差些的,或是爹娘抠门儿,就只能啃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硬邦邦地瓜干,嗑些瓜子花生。 大尧为数不多能一年两收的南方版图,其中就囊括了青山镇所在一州之地,向来是有“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五州”的美誉,苛捐杂税极少,上缴官府的粮食也就是比塞北寒苦之地多上一成不到,百姓日子则要好过太多,至少大多人家用不着为如何填饱肚皮一事犯愁。 然而也总有那么几户人家,除夕之夜不闻炊烟,年夜饭上不见荤腥。 魏长磐爹娘原本也在此列,只比饿肚子稍好些,祖上没能积攒下来几亩薄田,就只能给人家当佃农,当家男人再勤苦也只能当一个人役使,再加上地里产出比起那些沃腴田地来相去甚远,一年两季割下来的稻谷除去租子,顿顿干饭都难,只能在每日两餐米粥里隔三差五夹上那么一顿,对魏长磐而言,倘若有一餐的粥稠到插筷不倒,那便是值得高兴一天的好事情了。 自从镇上多了那座小青楼,穷到根子上的青山镇老魏家似乎是转运了,儿子先是给那几个光是瞧瞧就感觉比吃了顿酒肉还舒坦的女子当了小厮,继而给富甲青山镇的江湖人钱二爷当了徒弟,听去县城里采办年货的几人回来说,这师徒二人还在栖山县里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据说是帮着打杀了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魔头说是有一丈高,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一口一个活人,吃了有好几百兵卒呐!好家伙,就是这么久了不得的魔头还不是给那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师徒二人光凭拳脚就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最后大意了些受了伤,这般功绩就落在咱们青山镇人头上喽。 这些夸大其词的言语入了钱二爷和魏长磐耳中难免要汗颜不已,这些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镇上百姓倒听得一惊一乍,对魏长磐这么个骤然发迹的穷家小子刮目相看,镇上闲汉那些原本酸不溜丢的闲言碎语也就销声匿迹。就连镇上那魏长磐爹娘给当佃户的地主大户都主动找上门来,减免了今年一半的租子。 魏长磐他爹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子,做梦都没想到人到中年万事休的老话到他这儿竟然掉了个个儿,开始转运了,原本门可罗雀的老魏家门槛都快被踏得稀烂,从早到晚主动找他拉闲话的庄稼人也多了起来,人人都对他那个儿子竖起大拇指来,让这个给人点头哈腰了半辈子的穷苦人腰杆子都挺直了些。 这个庄稼汉子心里清楚,儿子每月拿回来的银子自己没留下一文钱,还是他和孩子他娘实在过意不去,前前后后塞了通共还不到一两银子,这番从县城回来竟然又从怀里掏出来许多碎银子和铜板,合计有三两多钱!还是魏长磐再三解释绝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他才将信将疑收下,心里百感交集,自己田里地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还没儿子这大半年挣来的银子多,啼笑皆非之余难免老怀大慰。 毕竟是咱老魏家的种嘛。 兜里有了银子,魏长磐他爹一咬牙,干脆风风光光过个年,打壶酒买条鱼,到镇上肉铺那里割两斤肉,那屠夫见是魏长磐他爹,二话没说就割了最肥的条肉来。没有那么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在他眼中但凡油水足那就最好。 大年三十,魏长磐一大早就去小青楼打理完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还拿到了红纸包着的过节赏钱,身子骨痊愈如初的少年郎便欢天喜地在镇上大道上一路蹦跶回家,路上惹来不少惊讶眼神,多是没料到有了偌大声名的魏长磐竟还是少年心性。 才到那间茅屋附近,他便闻着有极不寻常的味道扑鼻而来。 “爹,娘,儿子回来了,家里烧了啥好吃的?”前脚刚踏进家门的魏长磐高声招呼。 正在灶下忙碌的魏长磐他娘探出头,笑道:“石头回来啦?快去帮娘来看着这炖肉火候,娘去把那条鱼料理。” 少年郎应了声,便去悉心看着炖肉火候,闻着锅里发出的猪肉香气,魏长磐靠着灶火,感觉浑身都是暖意。环顾四周,这间窄小屋子被他娘亲打扫得干净清爽,所有物件也都在熟悉的老地方。 这种叫家的所在不是什么丹楹刻桷蓬门荜户的楼阁台榭所能替代的,其中朝夕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娘亲虽说体弱多病,只能操持些家务事做不了田里地里的活计,可若不是这个常年病痛缠身的妇人持家有道,一文钱掰成两瓣还要试试能不能再掰成四瓣,这个家早早的就维持不下去了。 魏长磐他爹从镇上回来,请人写了副对联,花了足足小几十枚铜板,内容平平无奇,笔力也是绵软,大抵就是些来年一帆风顺一家平安有福的意思,不识字的魏长磐他爹确是郑重其事拿双手捧回来的。 这个庄稼汉子的粗糙面孔冲对这自己儿子颇有些肉痛地说道:“石头,来年这对联就你写喽。” 笑着应下,魏长磐擦了擦手,郑重其事接下那副对联。这个庄稼汉子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胳膊腿都有些积劳成疾,抬手艰难,贴春联一事就交由魏长磐了。 少年郎调好了浆糊,拿水沾湿那副还是前年老秀才提笔所写的春联小心翼翼揭下来,再折好收起,涂抹浆糊贴好新春联。 魏家新桃换旧符。 不知是谁家的娃儿火急火燎扒完了年夜饭,魏长磐一家才上桌,就听得一声爆竹响,随后两声三声四五声,六声七声八九声,传入云霄不复闻。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魏长磐他爹夹起了第一筷子鱼肉。 魏家年年有余。 第3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栖山县案牍房内,几个大年夜还得在这清冷地方的小吏,早已暗地里骂了不知多少污言碎语对正在翻阅不久前县里死囚越狱杀人一案卷宗的那人,只是再给这些不入流品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冲着一州将军之子说三道四,是嫌官家粮食撑肚皮还是那几个随从佩刀不够快? 这将军公子不知道发什么羊癫,拉着几十私骑就朝着栖山县来了,差点没把城门兵卒吓个屁滚尿流,这几个正围在一口铁锅旁炖煮个衙门放下来猪腿的爷们,头一次见着除了县太爷出巡以外有人骑马,竟还有的以为是哪位山上大王难过年关带人下山的,连滚带爬朝县衙跑去,待有人战战兢兢朝城门楼子下面吼了两嗓子,才发觉是位了不得的将种子弟,这才大开栖山县门引其进来。 遭了不久前那桩无妄之灾的萧知县被革去官身后,栖山县内就剩县丞主簿两位流品官员,本还有一位掌缉捕盗贼、盘诘奸伪之事的巡检,只是也被此案牵连,得了个徒徙三百里的下场,如此一来,全县仅有一位正八品一位正九品便全盘打理栖山县诸多琐事,忙得是焦头烂额。除夕夜当夜恰巧是主簿当值,听守门兵卒说了有了不得的将种子弟带着好几十骑,细细掂量一番后,当即带人去城门口相迎。 这位主簿也是参与了当初萧知县那桩谋划,只是而今断然是行不通了,耗费了许多光阴财力在此的主簿也只能认栽,开始另谋出路。只是这当初由萧知县牵线搭桥才结识的将种子弟找上门来,他小小一县主簿只能是将姿态放得一低再低,就差没把那身练雀儿补服贴到地上。 在那披坚执锐人人配刀持弩的几十骑之前,是个就差没把将种子弟四个字写在脑门上的年轻人,鲜衣怒马面如冠玉,偏生不是读书人做派,腰间悬了柄镶珠嵌玉的宝剑不说,还披挂了身鲜亮甲胄。 只是让这主簿匪夷所思的是,向来名声极臭的将种子弟中竟出了这么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将军公子,待人接物皆是彬彬有礼,得知萧知县现如今情况后表情颇为痛心疾首,为大尧官场少了将来的中流砥柱惋惜,也让他这么个原本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官场同僚感慨万千,也不枉前头砸下的那值几百两银子的珍玩。 那将军公子听得主簿将此事大致描述一遍后,又让其吩咐下去开县里案牍房门,这才有了那几个小吏大年夜还得陪侍在一旁的那一幕。 被人捧在手上的那案卷翻页极缓慢,当翻到写有“庶民张五以枪诛杀此獠而毫发未伤”的那页时,显然起了极浓厚的兴致,书写这段的正是在场小吏中的一人,还以为是字句中有什么纰漏被瞧了出来,当即心中忐忑在脸上一览无余。谁料这衙内见状不怒反喜,赞这文书小吏事无巨细都记得详尽,让主簿大松口气之余决定日后将这流外七品的小吏提拔栽培一番。这些吏员虽无品级,但也有高下之分,流外九品到一品,俸禄差距也是极大,若是在吏门做到出人头地,不比当个封疆大吏轻松。 话虽如此,科举出身和吏门子弟,仍是隔着道天堑。 “敢问主簿大人,那张五现身在何处?”那将种子弟翻完案卷,意犹未尽向主簿开口。 “回高衙内的话,张五在此役中似有精进,闭门谢客已有好些时日。” 那高衙内听后面露憾色,“是来晚了。” “不过衙内若是想领教张五一门枪术,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可寻。” “哦?” “张五有一弟子名钱才,就在三十里外的青山镇上,据说颇得真传,在此案中也是处理甚大,高衙内如有兴致,不妨择日去唤此人来栖山县上即可。” “倒是主簿大人有心了。”高衙内一笑置之,“张家枪名声在这一州之地可谓是如雷贯耳,若是此番能有幸目睹,也算不虚此行。” “但是啊。”话锋一转,主簿身子骤然僵硬,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一句,“有位执掌一州军政的将军大人,对张家枪那是势在必得,主簿大人这事如果办得利索,那栖山县知县的官帽子,说不准就用不着找外人来戴了嘛。” 呼吸逐渐沉重起来的栖山县主簿还是艰难克制住开口势头。 “一千两。” “两千两。” “三————” “张家枪谱不是由张五收藏就是在那钱才手中。” 那高衙内似笑非笑。 要是再晚上些时候,这三千两银子可不就成了一位大尧正九品主簿的棺材钱? 他高坎是不在乎这点银子,可最是不喜旁人狮子大开口。 不过二千两银子,对他而言也就是几顿花酒的开销,倒是栖山县知县的官帽子真是他信口开河,真当他是吏部官员,知晓这些隐秘消息?他爹说不得还真有这本事。 张家枪这种沙场枪法本不该在这种小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奈何张五为边军教头时得罪了上峰,把托人情送进来谋些功勋的子弟给操练废了,这才迫不得已到江湖上厮混。他爹当时正是对张五百般刁难的上峰,原本一桩好端端的香火情给张五搅黄了,怎有不穿小鞋的道理?话虽如此,这已经坐到一州将军高位上的男人,私底下对高衙内说起张家枪仍是赞不绝口,曾坦言,若是这一州骑军都能习此枪法,单骑战力提升虽不显着,可聚沙成塔,放开千骑冲杀,成效立竿见影。 这也就是高衙内带着这几十私骑奔波跋涉到这栖山县的因由了。 倘若那张五钱才识趣,真金白银和官帽子自然是少不了的,要是摆出那些江湖武夫自以为是的可憎嘴脸来真当他带着这几十骑是赏景来了?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十名精锐骑卒加上自家的五名供奉,一路上摘掉多少颗江湖武夫的脑袋了。 既然张五趴在这儿不挪窝,那就姑且不去理会。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先去那青山镇罢。 人马皆往青山镇。 第38章 衙内纵马踏青山 钱二爷宅院就在青山镇镇北头上,出了院门左拐走上个百八十步就能走上山道,在青囊术士眼里是块得水藏风的好地方,可谓是千金不换。约莫是前者所言非虚,钱氏一脉人丁虽不算旺盛,却也几近独占了青山镇气运。 当魏长磐得知镇头动静赶到时,百来个扛着锄头草叉的庄稼汉子心惊胆战看着钱家外头围成一圈持弩戒备的的数十骑,不敢有丝毫议论声发出。 被骑卒围在中央的钱二爷手持着那杆撞山枪,气息有些紊乱,与其对峙者披甲持刀,见识有限的魏长磐只知道那不是大尧制式兵器,先前已与钱二爷有了两番交手,仍是气定神闲,显然是钱二爷吃亏较多。 在大年初一这么个本该走亲访友的闲适节日,大清早便有人扣响了钱家门环,揉着惺忪睡眼开门的老妈子差点没被活活吓死,不知何时镇上来了这么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卒,还说要找她家老爷讨教一二。 起先钱二爷还以为是昔年江湖仇怨,不曾想竟是来讨教张家枪法的,二话没说就有一名披甲骑卒卸下披挂,持刀向前。 就这么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普通骑卒,竟也是四层楼武夫,虽说比钱二爷少通了两处窍穴,出刀中隐隐有股血腥戾气,竟是靠杀人打磨出来的刀法,悍不畏死不说,出刀更是毫不留情,招招直奔要害,一时间钱二爷竟是只能回枪格挡,被刀上蕴含力道震退,吃了个不小闷亏。 让他尤其震惊的是一名寻常骑卒就能有如此战力,其余那几十骑是不是人人皆是如此? 场上那名中年模样的骑卒收刀行礼,钱二爷苦笑之余也是不忘还礼,仍是不忘留心为首那骑动作,从头到尾却还只是安坐马上,将他一招一式看了个清楚,神色阴晴不定。 高衙内此时心中正嘀咕,张家枪对于一军效用是否有些言过其实,怎地在张五弟子手里还不敌家中供奉刀锋?还是父亲其实对当年依旧耿耿于怀,想让他借此机会再好好敲打敲打张五?他百般不解,对张家枪水准当即就看低好几分,早知如此就不用再跑这趟来试探张五一门深浅,直接踏过去不久行了,弟子不过是差强人意的四层楼武夫,想来张五这一大把年岁,至多不过是个虎死威犹在的五层楼而已。 至于那些案卷文字,一个文书小吏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为首那骑缓缓踏出,坐骑是匹通体不带一根杂毛纯黑神骏,按理来说极难降服,此时却驯良非常。明白对方大概是要先兵后礼的钱二爷咂摸出了那么点味道,心里也就有了底。 不出所料那人开口虽客气,却是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要的就是张家枪枪谱,师徒中还得有人前往军伍中指点招式,起价豪气万千,开口扔出个正派从八品骁骑校尉,语气不容商量。 钱二爷摆正姿态,一板一眼讲起了师门规矩,说是他枪法未成,枪谱自然是不在身边的,担任骁骑校尉一事还需向师父禀告,而张五此刻正在闭关归根结底就是缓兵之计而已。他钱才平日细节处百般不在意,大事把握得倒异常稳妥,而今景象,一看就是官场哪处关节出了毛病,只能拖些时日看看能否疏通,说通透了,就是去打点银子求人情而已。 “哦,看来那枪谱确不在你身边了,无妨,先随我们回去,到时候再由你师父或是师兄弟带来枪谱即可。” 一句话,直接封死了所有退路。 络腮胡子微微颤抖,钱二爷心中了然此时已没了商量余地,原本那些说辞也就没再说出口。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高。” 他娘的还真是冤家路窄。 “敢问高公子,可与本州将军” “我爹。” 得嘞,今儿个咱认栽了。钱二爷听得这高衙内此言,那点存留侥幸顿时没了踪影,长舒一口气,便应了下来,只是还得处置些琐碎事情,烦请高公子等些时候。 闭了钱家宅院大门,钱二爷瞧着从后门溜进来的魏长磐,神情苦涩,“你等师父和这些人走后,尽快去栖山县上将此事从头到尾讲给你陈伯听,别忘了为首那人是那姓高的将种子弟,当年他爹与你师公有大过节,不去走这一遭是不行了。” “你小子也别太过紧张,到底还是走正经路数的,不会对师父太过刁难。” 不过此言一出,纵是钱二爷自己也是不太信服。 “小青楼里的事情,你小子多上点心,切记,别让官家人晓得,若是从哪儿听到些什么风声,马上去告知那几位倘若师父两个月还没回来,估计你就得去外头自个儿闯荡。” “万事记住头一条,自个儿的命先保住,才能去想其他。” 叮嘱完了这些,钱二爷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这个徒弟,魏长磐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帮钱二爷收拾行囊,褂子衫子袄子靴子,散碎银两,治外伤的金疮药,事无巨细。 收拾包袱时,钱二爷期间与他擦身而过,手心里便多了张字条,心领神会的魏长磐悄然将其塞进房内一处夹缝中。 这些行李准备妥当,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临出门前,魏长磐替钱二爷将枪重新用粗布裹好,与老大行囊一道系到背上,身上已是如此臃肿之余,钱二爷还不忘往腰上挎了把刀。 当高衙内察觉钱二爷负枪之余还佩刀时,一挑眉,冲着先前那个胜了一招半式的供奉一笑:“啧啧,看来人家钱大侠原来是用刀的好手,先前拿枪看来是放了好些水分呢,等回去您二位大可再切磋过。” 已有一名骑卒牵来两匹马,一匹供人骑乘一匹驼载行礼。 钱二爷安置好行李,随后翻身上马。 “别忘了好好练拳!”钱二爷吼了一嗓子,而后策马跟随骑队离去。 那高衙内鲜衣怒马一骑当先,随后更有马踏青山,经久不绝。 第42章 瞒天过海,衙内将至 仓皇如丧家之犬般逃离青山镇,一连在山路上奔走了三十余里路程才见着栖山县轮廓的刘全热泪盈眶。 身上药物和许多锻造极难的精巧器物都被收走,连同那些耗费了半生心血的方子,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所幸还留了些银钱和代表武官身份的牙牌下来,身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事也就只剩下柄护身短刃。 一进了栖山县,刘全闻得小馆子里飘出的炖肉香气,感到喉咙忽然间紧了起来,步子就不由自主得调整了方向,在一张油腻的桌面旁坐了下来。 身上碎银少了一块,肚子却鼓囊许多的刘全心满意足地走出了这家苍蝇馆子。 暮色渐渐笼罩了栖山县,城门自然也就闭了,可不少人心知肚明仍有几条隐秘道路可供出入,不过对于武道二层楼的武夫而言,不过丈余的低矮城墙只需找到两个着力点再用些巧劲,自然不比农家围着菜畦的破篱笆难翻越多少。 当天色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时,一身熨帖黑衣的刘全早已奔行在林间道路上,高衙内和那几十骑的临时驻地其实距青山镇只隔着三座大山而已,方圆十余里都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只有为数不多几个进山捕兽的猎户偶尔现身。 但偏偏就是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有一眼极甘冽的泉眼,高衙内游历山水是偶然尝过,竟是念念不忘,烹茶更是能茶味香平添两三分不止。这是这么个家世惊人的衙内,将父亲麾下三百士卒都拉到此处大兴土木,硬生生在原本一个穷乡僻壤修出一栋楼阁来,就地取材的巨木在能工巧匠的手中和三百士卒的不惜气力下,不过三月就是平地起高楼的惊人之举。 除了高衙内兴之所至携美娇娘前来逍遥外,也时常有风流文士前来吟哦,不外乎是赞叹这山中楼阁泉水风景秀丽的诗词歌赋,往往正挠到高衙内痒处。 茫茫夜色中,刘全靠依稀可见的星光辨识方向,同时浑身戒备,二层楼武夫境界,比起寻常兵卒来是强出太多,可倘若遇上了猛虎黑熊还是捉襟见肘,毕竟还只是锤炼得结实些的血肉之躯,比不得野兽的尖牙利爪。 在山林间穿梭了不知多少时候,再加之先前被绑缚了足足有有十几个时辰,刘全身手也有些迟钝下来。 就在这刘全身躯稍微放松的的一刹那,刘全身后那棵老松上有个模糊影子蠕动起来,刘全刚刚有所察觉时,便有一点银光炸出,随后千倍百倍地放大开来。 刘全全然没有反击的机会,那抹银光就在他脖子上方相差丝毫停住了,略微大动作的颤抖都能让那雪亮刀锋切入他的后颈根子。 “一六三,骑四。”刘全举起双手,说出了这些。 身后那重如山岳的压力骤然消失,刘全腰间悬挂的牙牌也被摘走了,片刻后刘全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再扭头时身后的模糊影子已然离去,重新依附在某个阴暗处,随时准备发动鬼魅般的一击。 高衙内出行,身边除了明面上的几十骑和混在骑卒中的家族供奉外,还有一人藏在暗中,极精暗杀之术,本是大尧专门为朝中大员安排的死士,却被那对高衙内宠溺非常的一州将军拿来公器私用。虽说只有这一人,却可以几近不眠不休,平常的衣食住行也全然不和刘全以及其他同袍一块,让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合群的刘全也有些感慨。 既然遇上了此人,就说明高衙内驻地已经近在咫尺,果不其然走上不过百余步路程,刘全眼前就是一片平坦地面,林立着二十余个帐篷。帐篷中所居显然是普通士卒,三四人都窝在半丈多大小的空间里,高家供奉倒是人人能能独住一顶。 唯有这些林立帐篷旁二十丈处,有楼阁朱甍碧瓦雕梁画栋,恰似仙鹤立于土鸡群中。 在这山林中营建这么一处豪奢住处,高衙内也是下了不小的本钱,仅犒赏出力兵卒的银子便有二千两,除此之外将物料运入山林中的人力物力更是不可估量,就是为了这位将种子弟在烹茶会客时能有个舒服住处。 帐篷周围还点起了几处篝火,十几名骑卒三三两两散布四周,神情戒备,守夜人是三班倒,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去睡觉的第一班人依旧警觉,其中有人听得树丛中有沙沙声响传来,当场就持弩上弦,更有人抽刀出鞘,缓缓进逼。 “烧饼一文钱两张。” “黄酒二钱银半壶。” 对上了暗号,持弩欲射的松了弦,抽刀的收刀入鞘,最先听见动静的骑卒问道: “可是刘大人?” 来人整个身子都从树丛中钻出来,正是刘全无疑。武道境界不高,却是高衙内心腹,又有从七品武官身份,被这些普通兵卒身份的精锐骑卒称一声大人也是理所当然。 “公子可曾睡下?” “不曾,兄弟们刚才守夜时,公子还刚刚出来过,此时想必还醒着。” 听得这人回答的刘全松了口气,便走去那与周遭帐篷格格不入的那楼阁门前。 “哦?如此说来,枪谱想必只能是在张五身边?”高衙内倚靠在塌上慵懒开口,身旁美人正轻轻捶打其后背。” “正是如此,按公子吩咐,将那姓魏的小子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仍是没有说出张家枪谱下落,其余不相干的倒是说了不少,看样子也不像扯谎,不出意外,就在张五身边。”刘全不敢抬头,生怕睁眼便是高衙内禁脔身上那些他不该看的东西。 “差事办得不错,下去歇息便是。” 刘全退了出去,回想起先前一举一动似乎并未出什么纰漏,这才放松下来。深知在这高衙内面前耍心机,不比一个三岁小儿在他面前玩毒更加容易的刘全一声叹息,既然已是而今这般局面,只能尽量把谎圆得漂亮些,毕竟自己偌大个把柄还在人家手中,实在是身不由己。 高坎活动活动筋骨,忽的对身边这张妖冶面庞有些烦了,便挥挥手将其驱走。这个将种子弟此时耐性极差,如此,便等不及那江湖武夫张五乖乖把张家枪谱送上门来。 他自己去取。 这一州之地,他何处不可至,何物不可取? 第43章 兵来枪挡将来枪破 栖山县,张府。 正是个月明风清的好天气,久未露面的张五拎着个酒葫芦上了屋顶,模样邋遢,一件大氅胡乱披上肩,许久没打理过的雪白胡子和头发一样纠结在一起,却全不在意,寒风拌着葫芦中冷酒一同灌下肚,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这些潇洒举动全入了夫人李氏的眼里,便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才出关不去看看他们娘俩也就罢了,偏生衣冠不整窜到墙头上去喝那酸尿,真当自己是猴儿不成?当即就是一声河东狮吼,给正在门房小间里酣睡的陈十差点吓下床来。 震天响的嗓门饶是张家宅院附近几家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邻居人家一听是李氏声音,皆是苦笑,拿被捂头,显然是对此情景经历极多。 听得媳妇吼声的张五身上那股子潇洒劲烟消云散,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张五就从屋顶上不着力道地跃到地面。 “都那么大年岁的人了,整天不是关屋子里不知道干啥就是喝酒抽风,也没个正形。”李氏声音不见小,“闺女被你锁在家这么久,再不出气透透气可要憋出病来,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你教他舞枪弄棒作甚,性子也激烈起来,到时候还有哪家小子乐意娶咱闺女?” 眼瞅着媳妇火气越来越大,纵是武力非比寻常的张五也很是头疼,好生劝慰了许久又赌咒发誓所作所为皆是为妻女着想后才勉强平息了李氏怒气,当丈夫的窝囊到了这个地步,估计放眼大尧全境,也实属罕见。 发泄完了心中怨气,李氏反倒更添忧色,白天张五刚刚出关,那姓魏的徒孙就来敲张府大门,是口口声声说有要紧事情要告知师爷,才好端端露面没多少时候的张五一听他言语脸色立刻就阴沉得要滴水。待到那姓魏小子走后,张五转身就让他收拾金银细软,母女俩明天一早就回他老家。 还以为张五扯上了什么人命官司的李氏这才收拾完了包袱行礼,又差个张府下人去车马行雇好两辆马车,张家在栖山县扎根这么些年,值钱家当还是颇有些的。还有些大物件都一一藏在隐秘处,一连忙活到了大半夜才大致准备妥当的李氏见张五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自然是气不打一出来。 张笑川此时已早早睡下,对于亲爹张五当日那顿刻骨铭心的敲打显然还是耿耿于怀,只是被告知要跟着娘亲回张五家乡省亲一趟。 “夫妻十多年,就连实话也不愿说吗?”李氏挽着张五臂膀,依旧如十几年前一般有力,让她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 “不是不愿,实是不能。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呸,又是这套说辞。”李氏啐了一口,“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可说的。莫非你张五在外头养了个小的,想趁着我们娘俩不再逍遥快活?” “不是 扯谎。” “夫人听我解释” “有什么不能共患难的。”李氏眉眼严厉起来,“十几年下来,难道还不能同甘共苦么。” 张五不顾李氏视线,又将葫芦口塞到嘴里好一会儿,知道李氏脸色铁青才识趣将酒葫芦放下。 “钱小子被人抓去,以此要挟要我张家枪谱。” “是钱才?抓得好!当初往老娘脂粉里头掺辣椒面,害得脸上红肿得一连一个多月都没办法见人。”嘴上恨恨然,李氏心里却是担心的,“不会伤他性命?好歹也算是你徒弟,你这个做师傅的可别为了点什么物事害得人家把性命丢了。“ “这自然还不至于。”张五宽慰李氏道,“不过看似是找我徒弟麻烦,说到底还是冲着我这个师傅来的,毕竟树大招风,你男人我如今在这一州的名气也算是不小,总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年恩怨找上门来。只是这次来的人有些不寻常而已。” “你们娘俩先回去暂避些时日,待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不迟。” “忒大个男儿,胆气怎地还不如我这女子。”李氏撂下这话便甩开张五臂膀回屋,只留下握着酒葫芦的张五孤零零站在一片月色中。 张五的酒葫芦被人劈手夺去,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才重新塞了回去,只不过已是空空如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身的陈十打了个响亮酒嗝,“当年为了这么一口酸马尿,你我挨了多少下军法?” “记不得了。”张五仰头,不放过葫芦里的最后几滴酒水。 “老子现在还记得那狗日军法官的嘴脸,不过是是晚归营了片刻,就累得老子要挨十下鞭子。”陈十骂骂咧咧。 “谁叫你当年既管不住裤裆也管不住嘴,别人偷摸着出营都是小心在做,那家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陈十怎样,喝得烂醉还大摇大摆骑马从营门口纵马回来,不抽你抽谁?掉脑袋也不冤枉。” “你还有脸说老子?是谁一发了饷就去边上村镇置办衣裳,人模狗样祸害了几个良家?” “嘿” 二人一说起当年军伍之事,就借着酒劲互相揭起老底。 嘴上本事不如陈十的张五给说急眼了,最后摆出一条来,他娘的我张五有媳妇女儿你陈十有不。结果被后者不屑回嘴道,你媳妇女儿可服你? 两个岁数加起来快两甲子的老家伙斗完了嘴。 陈十张五并肩躺在地上,少顷,前者开口: “做到了一州将军,怎还对你这么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武夫较真,气量也忒小了些。”陈十愤愤不平。 “其实也不是此人心胸狭隘,若不是我当年对这些人情关节还拎不清楚,想必这时一州将军的高位也是可以指望的。” “吹,你接着吹。“陈十嗤之以鼻,”现在还不是连人家小子都对付不了,还在这儿谈什么虚头巴脑的事,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最迟那高衙内三天后也必然到了,要你张家枪谱,看你到时候如何收场。” 张五一笑置之。 任凭你是什么衙内将种,但凡我张五手上有枪,那就丝毫不惧,兵来枪挡将来枪破。 第103章 武杭乱 一根三尺一寸长的箭钉死在持刀刽子手的咽喉上,是带倒刺的杀矢。 《尧礼·司弓矢》:杀矢,言中即死。虽略有夸大之处,可杀矢的毒辣却是让许多百战老卒都胆战心惊的,若是中了,生拔的话倒刺会死死卡在肉里,只能将那一块肉整块剜掉,在将军都未必能被及时医治的沙场上,自剜这么一块肉也就跟寻死无异。 然而这根杀矢中的是他的咽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剜的,他举刀时狰狞的表情就这么僵在脸上,他无力地跪下去,颤抖着手想去把那根箭拔出来,那根箭却是怎也拔不出来的。 余文昭感到什么粘稠的东西滴到她的后颈,那柄鬼头刀并没有落下,而是从刽子手手中脱到地上,紧接着他就一头栽倒在高台上,血泊渐渐扩散开来,死前的眼犹是圆睁的,正对着她的脸。 箭鸣,连续三次的箭鸣,是羽箭急速切开空气时发出的声音,三支箭,分别射中了高台上三名刽子手的咽喉,任何闪避都是徒劳的,哪怕其中一人举起枕木来挡在身前,同样枕木会和咽喉一道被洞穿。 “三连珠的箭术” 百夫长低低地说,随后抽出腰间的战刀,向手下的人大吼: “有人劫法场!” 他清楚这连珠箭的可怖,沙场上一名马弓手能以此应对两个十人队以上的敌手,没有盾牌和劲弩的步卒在如雨一般的箭下唯有拼命向弓手推进一条路可走,可结局却往往都是死在前冲的半途中。 围观的看客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在演艺小说中重复过千百遍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人们面前时,谁也不敢相信了,更何况是在守备森严的武杭城中。 菜市口旁的屋舍上,有一人再度张开了手中的硬弓,身后背着的两只胡禄里密密麻麻得都是箭,比起大尧军伍中的箭囊来要多出数十支来,且形制不尽相同。 行刑高台旁守备的士卒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想象,竟会有射术精湛且善连珠的弓手来劫法场,这些没有带盾的人见识到了先前三箭杀三人的场面,故而不敢进逼,只能躲在高台挡住的死角里。 自幼没见过几次血的监斩小官见有人劫法场,当即顾不得威仪和事后算账的后果,摘下官帽混入高台下的人群中,那弓手也没射杀这些先前还在招摇呐喊看客的意思,居高临下射杀十余名隐蔽不好的士卒后便不再张弓,从屋瓦上溜下来,消失在街巷奔走逃亡的人群中。 然而菜市口拥挤的人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散去的,为数不多的衙役吼叫着试图阻拦这些百姓,却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争相逃亡的人相互践踏,挑着担子的摊贩货物被挤落,踩得难以辨认,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哀嚎声,男人的怒骂声。 尽力把自己的身体遮蔽在高台下的士卒们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却再无箭鸣传来,有人到那些中箭的伙伴身旁,却发觉没有一名伤者,即便是箭中手足。 他们当中领头的百夫长看着中箭者发紫的嘴唇和泛着青色的脸,抬手,给那些没合上眼的人把眼皮盖上。 什么毒,能在一炷香的工夫里杀掉一个人?这个早年也曾走南闯北过的百夫长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来不及再做些什么。 方才还生龙活虎一同披挂的人就这么死了,让其余的人也不由生出些哀思来。 “看着犯人,别让她走脱了!” 这个百夫长忽的想起什么,朝身边的人喊道,自己回望砍头的高台时,只见台上那三名已经渐渐冷了的刽子手尸体,没能看到那个被绑缚起来的人。 他和手下所有的人东张西望,却没能从正作鸟兽散的人群中找见犯人的影子。此时有人说是刚才从台下赶上来两条大汉,拽着人就往东走了,他刚想阻拦,他身边动作稍快的人便中箭了,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劫走。 “什长带队,每队十人,给我搜,城门还闭着,哪怕是刮地三尺,也得把那人给老子挖出来!” 自知自己百夫长位子多半是保不住了,他向手下的人嘶吼道,然后颓然坐下。 江州刺史府和江州将军府同在武杭城内豪门林立的一条街巷内,不能算是老死不相往来,平日里的走动是极少的,得知有人劫法场的消息之快二者是不相上下。 主人分别执掌一州军伍和一州政务的的两座府邸都是雷霆震怒,前者当即拿出一州将军的印信,命驻扎在武杭城东二十里的三千江州步卒封锁武杭城四周大小道路,对过往客人严加盘查,后者则令江州内衙役捕快倾巢而出,挨家挨户搜捕走脱的犯人。 劫法场本就不是小事,更何况还是在江州首府武杭城内行斩刑时让犯人走脱,监斩官革去官身充军,司职法场守备的百夫长更是险些掉脑袋,被发配到北方充当敢死士卒,也就和斩刑差不离了。 原先便是处在多事之冬的武杭城,一时间被鸡鸣狗吠,种种小道消息在坊间流传,有说是那问斩姑娘是某位被奸臣陷害骨鲠言官独女的,也有说是那姑娘是某位青楼花魁的,来劫法场的则是那位的情郎,更有甚者煞有其事,说是这姑娘是某个覆灭江湖门派继承人云云,却最是贴近实情。 日夜不休封锁武杭城外大小道路的江州步卒在历经月余的盘查后一无所获,城内的搜查更是在到某些豪门府邸时受到莫大阻力后无疾而终。 众目睽睽之下劫法场的人好似上天入地一般遁走了,即便是武杭城内侦案最是拿手的捕头也难以从各执一词的菜市口看客重分辩出具体的实情来,只能大致推断出赶上行刑台将人劫走的二人皆是身手矫健的青年人,极有可能是有武道境界傍身的烟雨楼匪类余孽,那射术凡能使连珠的弓手也从城门尉手下的兵卒中问出些线索来,说是几日前曾有人要入城,打扮干净不像饥民,又和守城门的兵卒塞了银钱,也就放了进来,带着张弓,也当场下了弦。 然而守城的士卒也仅仅记得有这么个人,面貌体态全然描绘不出来,只说得出是个上了年纪的,瞧着步态身形,像是进过军伍的人。 江州和毗邻的徽州宿州,大小州郡都贴上了缉拿余文昭的画像,悬赏五百吊钱,在随后的不久又成了八百吊,不足月余,又涨到了一千吊。 这个即便是在手上血债累累的江洋大盗中也是难得的赏银却是应者寥寥,许是余文昭藏匿得实在太好,亦或是看到那张清丽画像的百姓们头脑内先入为主,对榜文上那些对余文昭是食人心肝女魔头的描述便是半信半疑,故而应者寥寥。 松峰山上,听涛亭。 “小桂子,这里没有什么比品上等松香茶更重要的事,退下,等款待完了贵客再提。” 难得会开个玩笑的高旭笑着对前来禀报的心腹说,客人也恰到好处的笑笑,茶艺演示到一半,便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确实有失体面。 然而那被高旭栽培了有几个年头的心腹年轻人并未退下,而是赶上前去,凑在他耳边极快地说了几句,这位松峰山山主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化了,随后又回归常态。 “请恕在下失陪了。” 对来客挤出勉强的笑来,高旭便跟着心腹走出了听涛亭,亭外侍立的松峰山弟子进来对来客露出歉意的神情,随后便接替了高旭接着沏茶。 不远处的山道上,有狂怒的咆哮声传来,那手法生疏的松峰山弟子一抖,滚烫的水便要泼洒到那贵客的身上,却被那人以奇诡的手法将滚水一滴不漏地聚拢于掌心,随后重回面前的杯中。 这松峰山弟子连连告罪,他的视线却放在亭外的远处,高旭去的方向。 是什么让你这般失态,高旭。 “废物,蠢货,无能,就算是猪狗,也能比这群人做得更好!” 距离听涛亭渐渐远了,高旭才将声音完全放出来,一瞬后又意识到在山上响动传得远,这才又将声音压低了,“消息准确么?” “武杭城里快马加急传来的,八百里加急,隔天就到山上来了。” 高旭接过那心腹递过来的信函,粗略看过后脸色铁青,而后将这张纸撕得粉碎后松手,零零碎碎的纸片就在山风吹拂下飘远了。 “武杭城里,法场教几个烟雨楼的人劫了,武杭府衙里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当初早早把那小女子杀了不就事了,偏生要”高旭言语戛然而止,纵是再如何言语埋怨,人被劫走了已是不可争的事实。 他沉思了片刻,便和身边默默等候的心腹说:“去,找割鹿台的人,告诉他们人跑了,找到她,不用留活口。” “得令。” 心腹疾走着远去了,高旭有些疲惫地以手撑住山道旁的岩壁,心想。 烟雨楼,当真就这么难以连根拔起么。 第105章 隐隐于市 武杭城内的衙役在将这座城翻了个底朝天后也未曾找寻到任何有关被劫走人的蛛丝马迹,直至几个在城墙根下戏耍的稚童无意间撞破了那虚掩的洞口,那三人早已逃出城外的情形也就了然了。 早先胭脂巷一时也被前来搜查的捕快弄得鸡犬不宁,逃犯不曾找见,另有大小案子在身的倒是抓了好些。“小隐于山林,大隐与市朝”,藏身于妓院林立之地也能算是上上之选,然而眼下被这场风波掀起淤泥露出来,也仅能说是世事难料。 魏长磐没有出行的户牖,若是被盘问起来,也得露馅,所以也就避了出去,到入夜才敢蹑手蹑脚回来。 而今出了这档子事,武杭城内也骤然紧张起来,城内府衙宵禁的通告一直在,他翻墙回楼子时还费了些功夫,却险些撞见要杀个回马枪的衙役捕快,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堪堪错开了。 城内宵禁,胭脂巷巷口车马虽说稀疏了些,却无不是宝马雕车,几家最大楼子迎来送往的,不是脱去官服刻意掩面而入的,便是腰间挂件抵千金的豪阀子弟,宵禁在这些人面前,也便是可有可无的物事。 拿起扫帚将楼子里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的葵花籽和花生壳都聚拢到一处,而后再用铁铲将其铲进泔水桶中,等着明日来人倒空,魏长磐大致掂量出今日这些灰土的分量,午后来听书的人应该比起前两日还多些,严老爹却仍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愁苦面孔。 “严老爹严老爹,干嘛还愁眉苦脸的,今儿个楼里生意不还行吗?” 然而严老爹却不愿搭理他,只是伸出三根指头来。 “三两银?那不是好生意?” 严老爹将头摇了两三摇,仍是不肯开口,三根指头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 “难不成是三十两?”见严老爹仍是摇头,魏长磐小心翼翼地再问:“难不成只有三钱” 那直挺挺的三根指头终是放松了,严老爹端起边上那碗茶水凑到嘴边,个中是些护嗓子的清凉药草,咕咚咕咚咽下去了几口,又指了指喉咙,又瞠目张口作言语状,最后转成一副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的滑稽尊荣。 “说书给嗓子说坏了?” 魏长磐试探着问,却引得严老爹连连点头,孙妈妈拉开灶房的帘子风风火火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来,是新鲜鸡蛋打散了再由滚水冲进去,腥气极重。 “严老头儿,快把这喝了,三文钱一个的蛋呢,还不是为了你嗓子能快点儿好,捂着嘴作甚,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还得喂你不成?” 捂着口鼻对这鸡蛋茶极其抗拒的严老爹听到那“三文钱一个”的蛋时,显然是动摇了,孙妈妈没费多大气力便把那碗鸡蛋茶强灌下去,却忘了那是刚刚被滚水沏好的,严老爹挣扎着,却仍是被手劲奇大的孙妈妈抓小鸡儿似的抓住了。 灌罢这鸡蛋茶后孙妈妈扭头对魏长磐埋怨道:“那帮小挫佬来端个板凳听说书,从头坐到尾,白吃喝的茶水零嘴往肚里塞的时候比谁都大气,往外掏钱的时候倒都成了扭扭捏捏的新媳妇了,整场说书停下来,还有几个就给一个铜子儿的,连茶水钱都不够,磐子你说像话不?” 孙妈妈气哼哼地将麻利灌完鸡蛋茶的碗收了回来,见涨红了脸使劲儿往外吹气的严老爹,没好气地说道: “亲手喂你的鸡蛋茶,你个老小子还想咋地,挑三拣四啊,小心明个鸡蛋茶都没喽,稀粥咸菜吃着。” 仍是不停吹着气的严老爹涨红着脸哑着嗓子喊:“烫!” “来,乖,张开嘴,对,啊————” 翠姐用糊弄孩子的口气让严老爹张嘴,见着满口烂牙后红肿的嗓子眼儿,皱着眉头开口: “本来嗓子就哑了,这下还给烫烫,少说也得歇一旬日子不能说书了,孙妈妈你也是,那么烫的鸡蛋茶给他强灌下去,哪儿能不烫坏嗓子。” 两只粗糙大手绞在一起的孙妈妈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严老爹这会儿是每日楼子里仅剩还能有些进项的,孙妈妈的早点心往往起大早忙活完了,也就卖出去几十文钱,打赏就更别提了,前些日子,还有个从北方来的豪客,约莫是昨晚没尽兴,挑剔孙妈妈煮的面条没他老家那味儿,手下仆从差点没把楼子里桌给掀了,把面碗一撂拍拍屁股走了,半文钱也没给。 至于翠姐的琵琶,则更是惨淡,听者寥寥无几,多数时候还是给严老爹说书锦上添花的角色,还不时要忍着听客的嘘声。几次强颜欢笑收起琵琶登楼后,都气得要把那相伴多年的琵琶给砸了,却也舍不得这把材质普通的白木琵琶。只是此后下楼的次数便少了,即便有,也是给严老爹说的书伴些调子,没了懂琵琶的清客,翠姐收入的银钱也就一落千丈。 魏长磐么不提也罢。 “没事儿,嗓子哑了点儿算啥,想当年”严老爹哑着嗓门小声嘟囔,却被翠姐止住了。 这个历经风浪的女人没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习惯,翠姐叹口气,胭脂巷这楼子,每月十两银子的租钱,再加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开销,小四十两银子是逃不掉的,这笔银子对于而今每月不到二十两银子进账的翠姐而言,还得贴进去二十两。 生意既然做赔本了,那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更何况还是在底子没多厚的情形下。翠姐一直没能下得了的决心再严老爹哑了嗓子后终于定了,胭脂巷内人口流动极快,租钱也往往是租三押一,翠姐一个多月前才续过租钱,这楼子还能再住些时候,只是时候一到就得走了,否则不出三日武杭城府衙里的官差就来了,到时候屋里什么东西都给一股脑丢到巷子的路上,好没面皮。 孙妈妈眼圈红了,自顾自埋怨自个儿,好端端的日子,怎么说过不下去就过不下去了呢。 第106章 夜未眠 楼子里的四人在翠姐做出那决定后都是沉默的,虽都觉着大不妥,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孙妈妈严老爹虽都干着各自的活计,可毕竟说到底这楼子里真正话事的,也就是翠姐一位而已。 胭脂巷里青楼也多有位说话一言九鼎的鸨儿,往往是年老色衰的花魁退下来,在欢场中自是如鱼得水。娼家不比其他行当,个中许多避讳取巧处也仅有这些女子知晓,千娇百媚的花魁大可再调教,八面玲珑的鸨儿却是实在难得。 恰如其分地说,这楼子里不论是魏长磐还是孙妈妈严老爹,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若是少了翠姐,这楼子接着惨淡经营撑三个月都是难题。 “散了罢散了罢,天色晚了,早些回去睡,明日老严说书还是免了,弄两手琵琶,随便糊弄糊弄就得了,台下也没个是来听琵琶的。” 倦意渐起的翠姐打起哈欠来,端起桌上的油灯便往楼上挪了,这一层楼厅堂里唯一一点亮光被拿走了,偌大的地方骤然间暗了下来,只能紧跟着走得不快的翠姐脚步上二层楼回屋。 今夜无人早入眠。 武杭城内断然不能像青山镇上听着鸡鸣三声从被窝里爬起来下地,城里也没个养鸡的地方,魏长磐每日起早只能眼瞅着窗格里最早透进来的那一缕光来判断时辰早晚,若是凑巧碰上了阴雨天,便只能自求多福,别睡到翠姐起来掀他被子的时候,那可免不了被重重扭上两下腰间肉,虽说武夫体魄锤炼结实了,可皮肉敏感比起未习武时却犹有过之。 从温暖被窝里探出一个半个脑袋来瞄了眼窗格,依旧是漆黑的,不见有丝毫的亮光,想来时辰还早,再回去小睡片刻也好,魏长磐也便缩回被窝里去。 冬日呼啸而过的风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醒来容易,再想入梦可就难了,即便是闷头用厚被捂住耳朵,仍能听着正在街巷中咆哮的风声,他迷糊着眼从温暖中起身,身子犹是抗拒的。 此时的窗格子不过才显出一点白来,加上是冬晨,时辰想必相当之早,不过魏长磐既然起来了,也便没有再钻回去的道理。 盘算着自己不过睡了两个多时辰的魏长磐打着哈欠穿上了棉袄打开房门,见严老爹和翠姐房门还紧闭着,前者屋子更是还有香甜鼾声传来,早先还有的那点担心就烟消云散了。 将手揣在袖子里下楼,一层楼还没生活,比起外头来也没暖和多少,昨夜翻上去的条凳椅子还老老实实地在桌上趴着。 在这楼子里魏长磐每日得是最早起的一个,先得把桌上的椅子条凳都翻下来都抹一遍,来回三两趟把楼子里水缸挑满了,再去灶房里生起炭火来,屋里冷得跟冰窖子似的,也没有客乐意久呆。 待到他给一层楼里生上三个火炉子的时候,孙妈妈差不离也该下来操持灶房里的早点心了,万事准备停当,这时魏长磐也就将门板起开,开门迎客问早。 魏长磐下了楼,正要去角落处拿那跳水桶子扁担时,忽的闻着一股子焦糊气,是灶房里传来的,便忙赶去一把撇开布帘子,只见孙妈妈正在灶下烧火,锅里煮着粥,水早便烧干了,加上久未搅动,所谓的粥已经变成了一团焦臭的东西,孙妈妈却还像是毫不察觉的样子,面无表情往灶下添柴火。 “粥糊了,糊了,别添柴火了。”被屋内浓郁的烟火气熏得咳嗽不止涕泪横流的魏长磐对孙妈妈喊道,后者像是如梦初醒来,手里还抓着根准备塞进灶膛里的木柴,却只是僵住不动了,抬眼来看他。 见孙妈妈还是没有半点动作的意思,魏长磐忙把她从呆了不知多久的烟熏火燎中拉出来,而后又转身进去,从水缸里打起两瓢水来把灶膛里的火浇熄,才喘着粗气出来。 他看着孙妈妈,这个平日总是忙得停不下来的女人像是一夜间衰老迟钝了,这会儿像是才回过神来,干裂的嘴唇不住地抖着: “一直看着火的,煲了一晚上的怎么会糊呢怎么会” “煲了一晚上的粥,能不糊吗?”魏长磐苦笑着,见灶房里烟气稍许散去了些,又钻进去看。出来时用两块沾了水的破布包在手上给那锅端了出来,锅底满是焦黑的硬块,拿刀子费劲铲才铲下一小块来,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洗不好了,得,今儿个看来是早上饭也没得吃了。 顾不得那烧糊了的锅,魏长磐捏着鼻子苦笑,看向嘴上喃喃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的孙妈妈试探着问:“您不会一宿没睡?” 头细微不可察地上下点了点,他扶额,就算有也不过分的埋怨并未出口,而是把那口已经不见本来面貌的锅要端到龙浦河边好好刷洗一番。 厅堂外传来扣门的声响,像是恍然惊醒的孙妈妈抢着上去搬门板要开门,被魏长磐拦住了,这会儿楼子里又锅都没了,咋去给客人弄早点心。 他使劲儿给用胳膊挡住的孙妈妈使眼色,一面对外头愈发不耐的扣门声抱歉道:“出了点事,今儿早点心您换别家吃去,真对不住啊。” 扣门声终是停了,紧接着门板发出轰然的声响,像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了,魏长磐松了口气,翠姐定下的规矩,楼子里哪怕有何等不讲道理的客人,还是得笑脸相迎,开门做生意,哪怕是恶客临门,也得忍气吞声给人家伺候周道了。 翠姐的楼子不是那些有武杭城里大人物背景的胭脂巷大青楼,得罪不起人。 “粥糊了,还有面条儿,团子,饼”孙妈妈喊着,试图把那已经走到不知何去去的坏脾气客人给唤回来。 “锅都糊了,咋做那些嘛。”魏长磐也有些急了。 二层楼上传来严老爹和翠姐的声音,显然是闻着了糊粥的味道,急匆匆要下楼来。 孙妈妈看着一夜未眠煲出来的粥,没有说话。 第109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武杭城上的天放晴几日,城里城外的残雪也渐消融,唯有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偶见一星半点的残余,过巷穿堂的风也稍许和缓了些,再加上衙署设的粥棚这两日像是换了个样,城外饥民里有五六成嘴上都能沾些粥水,是故试图闹事进城的也便少了许多。 前些天府衙和城门尉里抽出五十个人来,去抬城外的饿殍,比起先前日夜颠倒不眠不休的辛苦来,眼下还算清闲,只消早晚各自绕城走一圈即可。城外自然是还在死人的,只是比起之前来算是微不足道的数目。 城东的乱葬岗在挤满了武杭城里的穷苦人和徽州宿州两州的饥民后,武杭城里的豪商杜老爷怜悯如此之多的无名尸首无处安葬,便舍出自己在城南的百亩荒地以设义冢,更兼有富户捐银五千两购置了千副薄皮棺材,供其地下安身。 靠着一门盐铁生意于短短十余载内发家的杜老爷根基尚浅,此前一直为城内世家所鄙,不屑与之交游。设义冢之举一出,博得满城赞誉之余,才为武杭城内世家所容,那捐银富户也借此疏通了好些门路买卖,捐银五千两,挣进的,只怕是五万两都不止。 白衣男人的马车终是驶近了那不如何堂皇的刺史府邸,以显这位江州一州封疆大吏作为两袖清风。 被唤作阿五的车夫跳下车来,这实则还担着护卫白衣男人周游各州护卫之职的汉子伸手往车下扳动了什么机括,那驾惹得一路上来不知多少行人侧目马车旁放下条阶来,他从车上走下,被大开中门的刺史府迎了进去。 刺史府的下人要去牵那驾马车,那四匹被充作辕马的神骏顿时暴躁起来,那人也不再敢上去,陪着白衣男人正要进刺史府的阿五回头见了那手足无措的下人,想起什么,便上去揪住那马鬃,往四匹马脖上扎眼的功夫便打了四拳,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四匹神骏在痛嘶后再交到那下人手中,便比任何一匹辕马都要温驯了。 江州刺史府在寸土寸金的武杭城内占了二十亩地,前院行公事,后院供人居住,白衣的男人被刺史府内管事领着穿过前院,沿途所见不过二三人,才想起是此地每逢十日一次的闲暇。 大尧吏治相较前朝而言一切从严,行公事之余的闲暇日子反倒多些,“十日休沐归谒亲”是自开国太祖皇帝起便定下的规矩,唯有战事起时方能例外。相传大尧前朝末代帝王意欲以厚俸养廉,疆域内各州郡却都传着“三年清郡守,十万雪花银”的戏谑言语,结局不出世人所料,堂皇大厦被起于微末的太祖皇帝颠覆,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为官不贪谈何易?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大尧也在此列,却好在当下君主贤明臣子各安其分,虽有小疾,无伤大雅。 白衣男人百无聊赖地想起了北方的吃食,炙烤的羔羊尝起来没有半点膻味,刀子割了送进嘴里,鲜甜的。牧民围在篝火边唱着牧歌,嗓音粗豪,声音像是要传到云天星辰上,那酒烈得像是要烧穿喉咙,他只饮了一口便涨红了脸咳嗽起来,惹得身旁老迈的牧民指着他笑起来。喝醉了的男人们摔跤角力,倒了爬不起来,就在草地上睡着,这些人帮他捕到了包括那四匹马在内的,那草原上所有马群的王。 身后的阿五踢了下白衣男人的腿,他才想起这是在江州武杭城刺史府内,那位刺史大人为他接风洗尘所设的宴上,近旁歌女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和那些像是被毛刷子刷过的牧民嗓子大不相同,甜腻得要把人沉进去,浮沉便不由自主了。 那位正四品的封疆大吏向他举杯,名瓷的杯里是经年的陈酿,席间所有人都向白衣男人敬酒,或许不仅是敬这个白衣的男人,更是敬以他为家主的那个世家,那个武杭城内唯一以商所成的世家。 在家主外出游赏大尧十六州大好河山的三年内,这个世家收敛了声息,却仍是江州所有人所不能小觑,暂时沉睡的庞然大物。 不得不做出些什么表示的白衣男人同样举杯,与席间武杭城内排的上号的官吏遥遥相对后一饮而尽,所谓陈酿竟是比那些牧民自酿的酒还寡淡,让他不由地笑起来,被席间的人误以为是因此酒甚好而欢喜,于是乎便有直言以此酒二十坛相赠的,被白衣男人婉言谢绝。 饭厅下铺设地龙,烧得厅内如春日般温暖,身披不过一条轻纱的舞姬乳胸丰腴若隐若现,有意无意蹭了蹭白衣男人的脊背,期待被这位公子选中春宵一度,却发现他丝毫不为所动,有些幽怨,转而贴近了这不解风情白衣公子声旁的华服老人,片刻后一只青筋毕露的手便伸到了薄纱内。 江州文武官员是出了名的不和,故而席间也仅有大小文官作陪,不多时这些多是头发花白的男人便醺醉,搂着身边衣衫不整的舞姬向后屋走去,做些男人心知肚明的事。 席上所余,不过是那位没有半分醉意的江州刺史和半醉的白衣男人,后者之所以没有醉是因为酒量尚可,前者则是因为他杯中自始至终都只是清水而已,自是绝无可能醉倒的。 所有的歌女舞姬都退下了,还有伺候的仆妇和阿五,席间所留的唯有白衣男人和江州刺史二人。 而后便是两个时辰的长谈,待到白衣男人坐进马车是酒已然醒了,江州刺史却像是大醉了一场。 次日,武杭城内大小粮仓尽开赈济城外饥民,江州诸郡不外如是,粮店米铺亦是如此。 而缘由归根结底,不外乎这个白衣男人临出刺史府前对江州刺史所说言语。 江州,不该再有人饿死。 那辆马车去了胭脂巷,而后便出了武杭城,江州秦氏的家主游赏归来,自是要去巡视自家产业,至于江州刺史问起何时还归武杭城,则是未有期了。 第112章 卖炭翁,花魁,胭脂 镶嵌珠玉的輮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远去有个把时辰之后,胭脂巷靠近巷尾这楼子里的人也就照平日里过,翠姐平日里梳洗用的铜盆底漏得彻底不堪修补,便充作炭盆,比旧的深些,省碳。 碳是孙妈妈从伐薪烧炭城南外的卖炭翁手中购得的,虽说生起来不易又多烟尘,却胜在便宜耐烧,是武杭城里小门小户穷苦人家竟相争抢的,所营不过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卖炭翁每每入城总得向当值的城门尉军士贿赂几钱银子的酒钱,一牛车千余斤碳所得也便相当有限。 那卖炭翁辛苦十余日才能拉得一牛车碳进城来,不消一个时辰便空,魏长磐挑着担跟孙妈妈走空了两次方才挑回百斤来,却比附近铺子所售便宜了几十文。 百斤碳,烧不了许多日子,孙妈妈再拉魏长磐去时再也不见了那装着千斤碳的牛车,听周围人议论,说是那老翁卖完碳牵着牛车出城,被城外的饥民截住,人杀了银子抢了牛分吃了,城里衙役出去寻时只见赤条条一具干瘦的尸首,也找不见凶犯是野地中手捧一块半生不熟牛肉啃食饥民中的哪几个,亦或是几十几百个。 自此,武杭城里少了个卖便宜木炭的无足轻重老翁。 将那铜盆里碳堆到三四分满,把根点着了木柴塞到里处去,魏长磐朝着碳堆缝隙处使劲吹气,不这般想要生起这碳来就难了。 弄得灰头土脸才见那木炭红了,他狼狈起身,去灶房水缸鞠捧水来洗去脸上碳灰,偌大个厅堂内只有这一只炭盆,凑近了才能觉着些许暖意,站得稍远便还是跟坠入冰窖一般无二。 孙妈妈在灶房内忙活着今日的饭食,红苕去皮煮了,添上不知什么菜叶子熬的汤,漂着几点油星。翠姐说了半旬日子一开荤,也多是下水之流被屠户半扔半卖的货色,被孙妈妈浓油赤酱烹调得当了端上来,不比小牛肉的锅子差了。 然而离每半旬一次的满嘴留有还有三天,便只有红苕和菜叶子汤。 翠姐不愿敞开门户给过路人瞧见楼子里人的寒碜吃喝,白衣的男人一走便又让魏长磐把门板弄回去了。 一日两餐,晨时的那点饭食早便没了,魏长磐肚皮内空空如也,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饭量抵得上翠姐三人的。武夫体魄比常人强横不假,饭量也往往要大上许多,在外行走江湖的许多女侠仙子为了端着颜面,平日里吃喝多是浅尝辄止,遭罪不少。 热气腾腾的红苕和叶子汤端上来了,没什么油盐,可饿久了,再粗劣的饭食,吃起来都是香甜的。 点上了油灯,那一点如豆般昏黄的光只能让饭食不至于吃不进嘴里,严老爹点的灯,照例亮不到哪里去,其余三人心知肚明,若是不点灯也能顺风顺水把饭食扒拉进口中,严老爹连这么大点的亮光也不会给。 摸索着将自己的那海碗红苕端过来,红苕是孙妈妈分好的,翠姐和她都只半多碗,严老爹那碗满些,唯有魏长磐面前海碗堆得冒尖。他大致掂量了下海碗的分量,能吃个七分饱或许七分半,挠挠头接过孙妈妈递过来的筷,见翠姐夹了块红苕入口,也开始往口中扒拉。 红苕是极顶饿的,海碗里大半东西入腹后又灌下去些菜叶子汤,胀起来,便是整整一海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魏长磐生长都在农家,自然知晓粮食宝贵,大小剩饭是万万不能有的恶习。 好容易将海碗内吃食都填进去,魏长磐觉着喉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赶忙全神贯注压下去,翠姐三人等他有些时候,魏长磐收起桌上碗筷到木盆中,端走去楼子旁的龙浦河里洗刷,楼子外头是明亮的,无不是灯火阑珊,河中彩船比起一年中其余时日少些,可其中传出的男女嬉笑声却是依旧。 不知是何时定下的规矩,但凡是龙浦河临河屋舍内是娼家人,纵是如何窘迫,也得点上红灯笼挂着,胭脂巷巷头到巷尾自然都是挂着的,只不过巷头大青楼是绘着山水花鸟的雅致宫灯,巷尾人家便仅能挂着竹篾红纸可怜货色。 虽是同为娼家,巷头巷尾却好似天上地上一般,巷头女子就连水井都是不屑共用的,也极少有贵客愿屈尊俯就到巷尾那些浓妆艳抹出来招揽客人的屋舍中。 大青楼自是有大青楼规矩,挂着红灯笼站在门口揽客的地儿在许多贵客看来太过掉价,于是乎胭脂巷内大青楼的主事人便挖空心思,重金请书家来写匾,将楼子营建得别具一格,有形似武杭城内书院的,也有花高价运来成车黄沙和西域女子的,更有甚者将大尧所灭诸国中一位亡国之主绝色遗女作花魁的。 像翠姐这样的楼子,和巷尾贩夫走卒出入还有巷头豪阀公子来往的地方所营不同,除去翠姐手腕以外,还有这等缘由,故而能经营至今,却也逃不过所谓世事难料的道理,侥幸未被天灾殃及,又怎知没有人祸? 翠姐是要上楼的,却被楼子外映射进来的光吸引了注意,像是灯笼的亮光照得附近有如白昼,不自禁地,翠姐开了门,门外有很多人。 “王翠翠?”门外人群中有个女子试探着问。 “是。”这个许久没被人叫过的本名忽的被人说出口,翠姐也是迟疑了片刻才答应。 “从今往后,这楼子租子便免了。”那个曾与翠姐同在一家青楼中的女子现如今也是退下了,做着调教新人的活计,自打翠姐走后虽再无来往,却还是知道她在胭脂巷中开了家卖艺不卖身楼子过活的。 翠姐沉吟片刻,心中也将这不合情理的事由来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便也不愿再多问:“那就在此谢过了。” “不用谢什么,不过是跑腿来说一声。”那个女子苦笑,“谁会想到你收留得像野狗一样的孩子,会入了那位公子的眼呢。” 第115章 老来需还乡 守城的军士开了城门,挨个收着辆辆大车的路引后掀开车帘例行公事瞧瞧有无什么画像贴在城门旁的危险角色,亦或是严禁走私的盐铁,前者不过是顺手而为,毕竟肯让官府里那帮铁公鸡掏出一千贯钱缉拿的要犯,哪能是这几个青皮无赖能讨着好的?翻找有无严令搜查的盐铁才是重中之重,搜到一个便能有五钱银子的赏钱,跟每月当大头兵的饷银也便差不离了。 至于再昂贵些的皮货金玉珠宝之流,早早便不是自带了路护便是从镖局请了有武艺傍身的镖师,不甚好惹,便放走了去。 再有能来钱的,便是从拉人出城的大车里,若是有没正经身份闲杂人等,没有几钱银子的孝敬,出城便是笑话。 魏长磐乘的大车驶近了城门,按例是得有军士进车一一验明正身后方能放行,不过那松松垮垮套件城门尉棉甲的麻子军士才走近了大车,那赶车的马夫便堆笑着上前往那人手心塞了个小布包,后者抛抛手中布包,初时脸色是极满意的,片刻后却骤然变色,将那布包掷还给了马夫,吼道:“都给爷下车,磨磨唧唧的,小心刀枪不长眼,一下一个透明窟窿。”说罢便抖落了手中那杆长枪,白蜡杆子挽出几个枪花来,还是颇能唬人的,大车里人便都下来。 马夫脸色极难看,正要凑上去跟那今日不知抽了什么风连银子都不要的麻子军士耳语几句,那军士也压低了声音回话,没一盏茶的功夫便谈妥了。 马夫上前几步跟从大车上跳下来冻得直哆嗦的十余人说:“没多大的事,这兵的顶头上司今日当值,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几炷香的功夫也便放行了,莫慌。” 魏长磐抬头望去,城门楼子上果不其然有名全副披挂的高大身影在朝下俯瞰,麻子军士吼叫着作势在几人身上胡乱摸了通,又用手中长枪挑开车帘来往里瞧了几眼,便跟在前头戒备的同僚喊了嗓子,说是没寻着什么违禁的物事,也便放行了。 上大车的时候,他听着身旁的许先嘴里嘟囔,骂那城门楼子上的官儿没脑筋,不过是做做样子,手下该收的银子还是收,累得他还得大冷天儿的从好不容易焐热了的位子上挪下来云云,让魏长磐止不住想要。 进了城门洞时,马夫再把那小布包抛向那麻子军士时,他未再回抛。 武杭城城墙宽有一丈三尺有余,上能跑马,久未为战事硝烟波及,故而墙面齐整平滑远超北地边城,加上城里不时拨出笔银钱来修缮,这座城愈发显现出太平盛世才能有的气象。 待到魏长磐所乘大车走上出城大道没多少路程,身旁许先又活络了起来,向他问询些大大小小的琐碎事,魏长磐起先还客气应答,怎奈何许先得寸进尺问个不休,令他疲于应付,其余客人也是不胜其烦。 正当许先在大车车厢内指手画脚唾沫横飞说起自己那位发达了的远房表亲是何等富贵之际,忽的有些刺鼻怪味飘进大车内,且愈发浓烈起来,许先捂着鼻子骂道: “谁在野地里烤肉也不看着点儿,没长鼻子还是怎地,这么大的臭味儿闻不着?” “别嚷嚷。”同车一个上了年纪在武杭城里做木匠的汉子沉声道,“眼下城外树皮草根都给挖干剥净了,哪里还能有肉来烤,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 “那能是啥?” “烧死人。”那老木匠又说,“死人太多,没地方埋,一把火烧了填上几坯土,省时省力不说,来年还不会生疫病。” 此言一出,大车里众人连同魏长磐在内皆是作呕不止,肚肠里一片翻江倒海。 “老人家你怎地对这一清二楚?”许先好容易止住恶心,疑惑问道。 “当年江北大旱,逃荒来江州的,那会儿官老爷们可不比这会儿慈悲,粥棚甚么的都没影儿,有城墙的州郡城门都是闭着的,一见有咱们这些逃荒的人近了,城门楼子上便放箭下来。” 老木匠唏嘘不已,“三年大旱,饿死的人啊,埋都没处埋了,卖儿卖女不过斗升米,也就是咱逃荒逃得早,才侥幸入了武杭城,往后年头但凡肯下力气干活,总是不至于饿肚皮的,江州好啊,来这儿这些年了,还没见过有大的饥荒。” “那老人家为何这光景下还乡?江北徽州人这会儿日子可不好过,是家里还有亲眷在?” “甚么亲眷啊,都没喽,当年大旱,死得一干二净,原本一个兴旺宗族,活下来的就咱一个,哪里还有什么人。”老木匠坦然道,“不过是老了做不动木工活儿,想着回徽州那山沟沟里终老,而今遭了天灾,宅子田产都是贱价,武杭城里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约莫也能置办些田产了。” 焦臭味愈发浓烈了,枭鸟盘旋在天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脸上蒙着白布的人木然地看着路过的大车,而后又转身去将一具轻飘飘的饿殍扔进火堆中,火堆的柴里浇了油,不多时火便攒得有丈余高。 魏长磐将车帘拉开一道缝隙去看,蒙着白布的几十人也是饥民打扮,却是比抬着的那些有力许多,看样子是武杭城府衙挑拣的力夫,来烧无人收敛的饥民尸首,两个衙役打扮的官差挎着刀远远站着,像是监工。 那些抬尸的力夫生起偌大一堆火后将每往里扔具尸首,便又洒些油上去,而后静静矗立两盏茶的时候,再重复之前的举动,旁边整齐码着小山一般堆叠着的人身,没抬来一具前都是被人上下其手浑身摸过一遍,看看有无值钱物事,才放到火堆中。 盘旋的枭鸟停在了周围几棵枯树枝丫上,叫声愈发凄厉,魏长磐不忍再看,最后一眼所见,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使弹弓射下来一直聒噪不止的枭鸟,内脏不去毛也不拔,便借着烧尸的火来烤了。 “那鸟若是被猎户打下来,都是晦气的事,用别说吃了。” “吃死人的?” “对头,吃这鸟和直接吃人肉,也便只隔着那么薄薄的一线了,不过总比什么都没得吃好。” 魏长磐默然。 拉着十余人的大车走得不快,日渐西沉时也不过走了四五十里,武杭郡地界尚且未出,便只得先寻家客店住下,毕竟眼下这世道,荒郊野岭里露营,实在是没这胆气。 身上银钱不多,本意是和衣而卧在大车车厢里凑合一宿即可,却被许先死活拉近那家客店,一询价,好家伙,一晚上不算食水便得要八钱银子,不过那马夫算是熟客,几句话便将价钱砍到五钱银子,饶是如此,魏长磐仍是嫌贵,几个有些年纪做卖力气苦活的也是嫌贵,那掌柜无可奈何,答应了每间客房里能再加床不收银子的铺盖,这十余人方才住下了。 客店不大,装潢也是陈旧,客房倒还算敞亮,不过木板子铺就的地面踩上去嘎吱作响,那店主见许先眼神厌弃,便笑着解释:“这板子好,踩上去便做声,这里偷儿是不敢来的,一踩动静不小,不用担心行礼。” 许先勉强接受了店主这听上去挺和情理的解释,不过店里不知被多少人躺过的被褥乌黑油亮,魏长磐见了也躺不下去,只得不脱衣便睡上去,许先见了则是大发雷霆,要找那店主理论,却被魏长磐拉住了,说是将息一宿得了,附近也便只有这么一家客店,不睡这被褥,弄两件厚实衣裳盖着也能将就。 待到二人将随身包袱安置了去客店大堂,那店主端上来夜饭,和魏长磐在楼子里前几日吃的如出一辙,水煮马兰头叶子汤上油花不见几星,红苕饭煮成乌漆墨黑一团,让人见了没胃口。 同车几个卖力气的像是习惯了这般粗劣的饭食,大口扒拉完了红苕饭,把马兰头叶子汤冲进去,用舌头舔干净那些扒拉不上来的渣滓后便回房了,看得许先愣神片刻后又去看面前那碗饭食,想着这总不该是同一碗,不然怎会吃得这般香甜 他左顾右盼,见周围其余几个同车虽说有皱眉的,却是也先后端起碗筷来,坐在他旁边的魏长磐也不例外,还向他问道:“许大哥,动筷啊,再不吃凉了。” “这是给人吃的?”许先摇摇头,侧身对着在盘账的掌柜喊道:“掌柜的,有没有肉菜啊,端上来,银钱另算。” “这年成,乡野小店哪儿来的肉菜?”掌柜头也不抬,“出门在外,许多事将就将就得了,要是现在一时半会儿真吃不下去,等饿几顿就行。” 许先咽口唾沫,还想反驳,肚肠却先不争气起来,只得捏着鼻子吞咽红苕饭,再看魏长磐,见他吃这饭食仍是脸色如常,心说不能输了这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同乡,将这红苕饭想成了喷香的炖肉,闭着眼吃完了。 第116章 大树十字坡,行人不敢过 江州大道于一州地域内跨山搭桥四通八达,修得齐整,车马行过也少颠簸,魏长磐所乘大车中中人多半用打盹来弥补昨晚在那家客店被虱蚤折腾一宿的睡眠亏空,即便是和衣而卧的魏长磐,身上也有许多瘙痒红肿之处,更为凄惨的许先比起佛家典籍中那位割肉饲鹰的高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身上血肉献给虱蚤享用罢了。 每一处鲜明准确的痒,魏长磐闪电似的伸出石头去捺住,再小心翼翼掂起来查看,却没有如心中所料想那般一击即中,好容易才捺死一只肚皮鼓胀的虱子,本以为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用,心安理得要入睡,怎料到周身还是痒,困乏不堪,直至天微明时才勉强小憩片刻。 次日许先与魏长磐顶着偌大两个乌眼圈去找店主理论,说是这店里虱蚤太多,那店主大不答应,说他店里床铺最是干净,虱蚤一准是魏长磐他们随身带过来的。 大车微微的摇晃,两匹辕马不紧不慢地拉着,对马夫时不时在耳边炸响的一声鞭也是置若罔闻。 方才出了武杭郡地界,再往西南走上十几里路,便有两个工匠下车,腾出地方来能让车厢内原本腿也伸不直的十余人略略舒展舒展腿脚。 许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和魏长磐一样在大车上不得入睡,便又同他东拉西扯起来。 “话说魏老弟,你这名儿是哪位起的,讲究。” “家里远房一个有秀才功名的长辈起的。” “咋不在栖山县待了?” “家里田地少,养不活几口子人,吃不饱,才到武杭城里谋生计的。” 这点上魏长磐扯了个谎,不然总不能老实与他说自个儿是江州官府缉拿的所谓烟雨楼匪类余孽,求你快拿下咱去官府里领一二百贯的赏钱? 不料许先对魏长磐随口扯出来的由头是深以为然,感慨道:“也差不离是这由头,本来想着到武杭城里能投奔那远方亲戚,谁曾想这年人家也不好过,这不只能回栖山帮着老爹打理家中产业,拳脚上的事咱倒是天生就有悟性,做账房先生可真是难为人了。” 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雪来,起先还是一片几片的零星雪花,而后几十几百片的渐渐大了起来,继而几千几万片席卷天地间。 魏长磐生下来十多载,从未见过这样的雪,及冠了的许先也不例外,大车内那上了年纪的老木匠也睁开睡眼望向大车外的雪,铺天盖地,嘴上喃喃道:“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雪太大了,再过些时候要是把道给封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得在大道上挨一夜,不如就近瞧瞧有无店家住下?”马夫向身后车厢中中人吼道,一面挥鞭驱策两匹辕马。 “走走。”许先嘴里嘟囔着,“真是见了怪,出城时明明都说是大好的天儿,怎地走半道上就落雪了?” 大车内的其余几人也无异议毕竟眼下看来全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马夫竭力让两匹辕马跑得更快些,奈何马蹄子上没有裹上防滑的毡布,辕马虽说耐久,跑得却是不快,因而那马夫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法子让大车跑得再快些,反倒是愈发慢了。 马夫见落雪没有半点颓势,心头焦急更甚,他最是知晓这等天气的厉害处,若是在这大道上进退不得,没去处取暖,连人带马冻成冰坨坨事儿也不少见。 辕马顶着风举步维艰,大车内众人都跳下来减轻辕马负担,气力富裕的则上去推车,许先与魏长磐并肩,与几个年纪轻的工匠一道发力,落不多时大道上积雪便有两寸深,推车几人鞋袜皆透湿了。 “魏老弟气力不小啊”许先由衷赞叹,身边几个同推车的汉子都是喘着粗气,而魏长磐与他不过是额头刚刚见汗,他压低了声音道:“看样子,魏老弟也是习武之人?” “会些粗浅拳脚,不过是力比常人稍大些,哪能算习武之人。”魏长磐哑声道,将身体竭力前倾双臂抵住木杠,腰腿发力。 有几个工匠推了两刻时候便气力不济,于是轮换着推车,魏长磐和许先也是稍感吃力,照理来说大道上走不了多少路程必然会见着客栈酒肆,哪怕是个茶棚,进去避避风雪也是好的,却始终未见,也断然没了再走回头路的可能,便只得这么向前。 “有酒旗啊,有酒旗啊!”轮换下来歇着的人指着前路喊道,魏长磐探身望去,目力所及,模糊可见二三丈高的木杆上酒旗飘扬,前头不过一二里地,应是酒家无疑了。 这发现让众人都振奋起来,温暖火塘和烫壶酒暖身子的愿望鼓舞着这些汉子拿出十二分的气力来推车。 魏长磐竭力向前迈出一步,却没能一脚蹬实,若不是身边许先拉一把险些摔倒,他起身时瞥见被自己蹬开的那一片雪,是坑洼的泥地,便和前头的马夫招呼道:“走错了走错了,这不在大道上。” “管他娘的在哪条道的。”魏长磐身旁的面容粗犷的年轻匠人骂道,“老子只晓得再在这儿推车不是累死就是冻死,管得了这许多。” 上了年纪的老木匠宽慰道:“先去避避风雪,把身子弄和暖了再上路,总好过回大道上再找客店,温两壶酒,弄个锅子,莫慌。“ 那酒旗看着极近,众人推着大车却费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功夫才到,期间车轮还几次三番陷入泥泞中,全靠魏长磐和许先二人生力才堪堪推出来,故而等推着大车到那几间前头种着棵大树的屋前,众人皆是筋疲力竭。 那门前空地插着酒旗的屋舍瞧着是乡野村人开的酒家,门前窗槛边坐着个妇人,头上插着根黄洪洪簪环,见魏长磐一行人艰难跋涉过来,倚门相迎,说道:“客官,歇了脚去,店里好酒好肉都有,大车给牵到后头马棚里去,草料伺候。” 一行人先前在雪中,身上也无蓑衣斗笠,出了汗身上一烘,落到衣上的雪花便透湿了布,酒家里小二端上来几盆炭火,烤暖身子之余,还往旁的灰堆里扔了几个红苕,透湿能挤出水的衣裳也就脱下来烘着,仅着件里衣。 马夫与老木匠正和那妇人合计着,端些酒菜上来,还有这一行人住店的价钱,可别小瞧这事前打句商量的用处,少说也能省下几钱银子的花销,也免得给人当冤大头挨宰。 不多时马夫和老木匠便满面笑容回来烤火,说那妇人是极好说话的,价钱好商量,还有就是那妇人说临近的村镇里有人家私宰了头老耕牛,私宰耕牛在大尧律法中是要杖三十的罪,故而也便不敢声张,偷摸着问一句,后屋灶房里炖着二十斤花糕似的好肥肉,还有村酿的浑酒,滋味不比老酒差了,这十多个人分着吃了再加上住店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听着那二十两银子的言语,魏长磐摸摸早先翠姐塞给他的刺绣钱袋里,还有七八粒碎银子和两小串大钱,零星铜板不去算,约莫还剩五两多银子,这一下子便是一两多银子不见踪影。 许先见魏长磐左右为难,便凑上去搂着他肩膀笑道:“没事儿,咱俩是同乡,你那份银子帮你出了,日后若是咱有个什么难处,别忘了帮衬一把就行。”说罢便搂着魏长磐往那长桌走去,拍着桌子喊道: “牛儿肉切好了快端上来,酒也温了尽管上来。” 其余同车的人也坐上了那柏木条凳,笑许先猴急,屁股还没坐热,便等着饭菜上来。 魏长磐思来想去,总觉着让似是也不甚宽裕的许先来付那一两多银子不妥,便下了条凳,去后屋灶房里寻先前倚在门旁的妇人,想着自己那份酒肉不要也罢,包袱里还有几张孙妈妈烙的饼子,讨要些茶水,凑合着吃一顿。 掀开帘子走进灶房,正撞见那妇人往刚捞起来来的牛儿肉上撒些粉粉,后者见了魏长磐来,笑道:“小哥儿莫着急,等着给这肉撒上些店里自制的香料,平添几分味道,往来客人吃了都说好。” “不是的。”魏长磐的脸微微红了,“那个银子不够,少上一人的分量好了。” 妇人一听魏长磐言语,愣神片刻后勉强笑道:“肉倒是都煮好了的,就一个人的分量,倒也不算什么事,客官既然说了,那奴家少放两块肉便是。” 说罢,妇人便招呼着那膀大腰圆的伙计将那大碗的牛儿肉都端上去,自个儿则把两壶酒放到锅中滚水里烫些时候,等温热了再给伙计端上去。 魏长磐正待要转身出了灶房门时,忽的想起什么来,对妇人问道:“敢问此地可有称谓?” “荒村野店的,哪来那么多讲究,不过这旁的山坡唤作十字坡便是了。” 妇人心中冷笑,若是行走江湖久了的往来客人,怎个会不知晓那句话。 大树十字坡,行人不敢过。 第200章 可怜白发生 也迭儿·忽察不会知道在五百步外一处高草坡上有人紧盯他从始至终的举动,他所要狩猎的剩余猎物们正在审视着猎人的姿态。 “他身边还余下二十骑人马,剩下的都要遍撒出去搜索附近地面。”四人倒爬着退下高坡,下面是他们的坐骑,此地太近不能停留太久,不然很快那蛮人贴身的护卫就会重新撵上来,“咱们未尝没有机会。” “四对二十?天晓得那二十人内还有没有什么厉害角色”面色阴沉的柳子义摇摇头反驳道,“咱们现在哪还有以一当五的本事。” “那就这么让他们把咱挨个儿追上来杀了?!别忘了方才奇胜兄就死在咱们面前!”最是讲究斯文不过梅僳就差没吼出来,“一日复一日,咱们要逃到什么时候!” 绕是前些日子他们行走已是万般小心,然则晋州地界多是方圆几十里一览无余的平地,晋州并圆城以北除几座坚城以外都是蛮人恣意纵马的所在。 规避开七八股蛮人小队的游骑后,晋州游侠儿的终是再躲不开也迭儿护卫的视线,最初的一场厮杀过后他们没有任何折损,仅以伤了蔚奇胜与另一人的代价让那十人余一人带伤走脱。 晋州游侠儿们疲惫的坐骑追不上那疯了似策马而逃的蛮人,起初他们还抱了侥幸的心思,希冀着这次就能杀破这些蛮人的胆,但未曾料想到放走的这个蛮人会带来这般补疮剜肉都不能挽回的后果。 他们试着掩盖行踪绕路也要与也迭儿的护卫拉开路程,但仿佛有眼睛跟在后面一样,即便晋州的游侠儿们日夜兼程走出倍于平日的距离,那些骑兵依旧会有如附骨之疽般在次日清晨便向他们靠拢。 那些身为蛮族骏马的坐骑在走过漫漫千里长路后瘦骨嶙峋,这些曾是台岌格部精锐武夫坐骑的骏马生来就被养得膘肥体壮,预备在上阵时冲锋的爆发,可长途跋涉同时还食不果腹的日子让这些蛮族骏马急速消瘦下去,能被骑乘到今天还没折一条马命,不得不说是魏长磐他们的幸运。 然而能强撑着行路是一回事,被人整日撵走是另一回事,在诸部大营中养精蓄锐的忽察家坐骑们与这些连干草都填不满肚皮的同类境遇差距不啻霄壤,故而脚程有所不及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人马精神皆是俱佳,魏长磐一行只消撒开马蹄向南奔去,何苦搭上三人性命。 直至不久前他们才发觉追兵迟迟尾大不掉的原因,那显然地位极高的蛮人身边伴当多半是驯鹰的好手,那个时常会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黑点不多时便会将他们的位置透露给那伙蛮人。 魏长磐重重一拳击在身旁早没了声息的鹰上,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就是因为这只畜生,他们死了三个人。 那也迭儿身边的伴当吹响了鹰哨,听闻这声尖锐刺耳的声响,知道这是在唤这鹰回去,魏长磐一行便都翻身上马。 坐骑的马力已然所剩无几,复行十余里后,魏长磐胯下坐骑如何也催不动,没柰何,只得将目光投向那匹仍是一副桀骜不驯模样的的卢白马。 “骑这马还不如骑匹跛的,虽说神骏,临敌之际骤然反水将你掀下马来也未可知。”梅僳轻声劝他,“不如和我坐骑调转个,我身子轻些,说不准这马走起来也不至跛得那般。 谁都知道现在换上一匹脚力不济的马就要平添偌大风险,假使真再被赶上来,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他。 魏长磐走到那匹的卢马身旁配上鞍鞯,用十指梳理这匹白马原本潇洒的长马鬃,那张黄瘦的脸上挤出生硬假笑来,“鹰都被射下来了,那些蛮人怎么还能找见咱们?马是好马,可惜未曾遇上伯乐,只能载我这等庸人。” 三人都可见到魏长磐满头乌黑中已有白发生。 此地距并圆城不满百里,先前从一个懂大尧官话垂死蛮人口中套出话,蛮人部族的联军已经攻破两座县城,而在并圆城附近仅是囤聚少数兵马,并非如魏长磐先前所想那般将整个并圆城围成滴水不漏的铁桶。 “往南,一直往南,别再走那些绕圈圈的路子,南边儿就是并圆城,进去了就有天大的功勋。”魏长磐紧紧马肚带,又跑去那匹已经不堪重负的瘸马旁边解下马具,一拍马臀,那马便是半瘸也跑得飞快。 “去,去,跑远远的,回到北方的草原上自由自在。” 这马也已然被他视为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中能多一个活下去的,怎么说也算是好事。 唤作的卢的白马不情不愿迈开腿,却又是抢到的首位,其余三人的坐骑都驯服地跟在后头。 若是搁在平常时候,柳子义少不得要骂一声“还不如把你做顿菜”之类的言语,原来那一行七人也少不得要轰然大笑起来,可现在他们没人还能笑出声。 他们已近死了太多的同伴,这些本该活着回晋州领赏的人死在了归途。 也迭儿皱眉盯着身畔竭尽浑身气力吹响鹰哨的伴当,厌恶地抬手捂住耳朵道,“你的鹰怕不是变成了聋子,这样响的声音都听不到。” 驱马靠近伴当身边,也迭儿一个巴掌把伴当打倒在地,嘴中的鹰哨也一齐飞了出去,“我们的猎物不是黄羊和麋鹿,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用来窥探他们的眼睛大概已经被弄成了瞎子,虽然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但他们察觉并且成功让你的这只鹰飞不回来了。” 被打肿了半边脸的伴当在草地上摸索着那只鹰哨,那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是他在草原上驯鹰驯出偌大声名乃至能成为忽察家世子伴当的倚仗,可不能丢在尧人的土地上。 “再拿一只你的鹰来,找到那些人。”见伴当摸到了地上的那只鹰哨,也迭儿不耐道。 “世子,驯鹰从选鹰熬鹰再到透熟能放出去少说也需要小半年”伴当顾不上疼惜那只已经裂开一道痕迹的祖传鹰哨,跪伏在也迭儿的马蹄边讨饶,“只要世子能让我回草原再选中驯鹰,三月,不两月!只用两月,世子小臂上就能停上一只” 马蹄踏在伴当的后背上,踏断了他的脊骨,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而后马蹄踏在他的头上,发出好似蛋壳破碎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也迭儿驱马在伴当的身上缓慢地践踏,头一下就让伴当不得动弹,奄奄一息却还未曾死去,接下来是极痛苦的过程,一盏茶的光景后离近些的护卫还是能听见气若游丝伴当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最后还是护卫的马刀结束了伴当的痛苦,将他的头颅和马鞍上其他的人头挂在一道。 “累了。”也迭儿在马背上用两根指头揉捏这自己的鼻梁,现在对他而言,似乎还是温暖的帐篷和帐篷中那些妖娆的女人更讨喜些,“我是不是应该回大营去歇息?” 身边的护卫没人敢回答他的疑问,上个敢于回话人的头已经被挂在马鞍旁。 没有伴当的鹰,似乎再想要觅得那些人的踪迹有些困哪,也迭儿身边没有足够的斥候,出行时带的百人队还余下不到八十人,虽然大体上还未曾有多少折损,但他也迭儿是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会去做太冒险的事。 不过见到七个人,就带着其中三人的头颅回去做旧居,那他也迭儿岂不是平白少去四个好用碗盏? “去五十人,五人一队,隔三百大步索敌,不把那四人的头颅拿回来你们也不必回了。” 也迭儿自认为想到一个既能让他回到大营中歇息有不至于把那四只大好碗盏丢了的折中方子,又像是想到什么,瞥了眼地上伴当无头的尸身,语气柔和,无可奈何道,“谁叫你不多带两只鹰在身边,本世子生气,要的可不就是你的性命?” 他也迭儿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让自己顺心如意,既然这些人惹得他不顺心,有何必费钱粮养着。 “世子,家主命我们昼夜都护卫在您百步以内”护卫中的头领大着胆子说出实话,“毕竟这里是尧人的土地,要是家主知道责罚下来” “你觉得阿爸责罚下来快还是本世子责罚下来快?”也迭儿笑着拍拍背负的铁胎弓,“尧人是羊,草原人是狼,狼就算踏在羊的土地上,他们也只敢咩咩地叫,然而群聚在一起寻求庇护。” “不要让本世子失望。”也迭儿策马上前去拍拍护卫头领的头,而后一夹马腹向南奔去,身后紧随着二十余骑护卫。 既然吃了忽察家的钱粮,就要有随时战死的觉悟,护卫头领喟然长叹,而后命属下照着世子的吩咐五人一队索敌,多数的人已然不再抱有能回大营的希望。 在这样一个世子手下当着护卫,其实与做攻城时朝不保夕的敢死士卒,也没甚区别。 南下是一片桦木林子,魏长磐见时辰不早,四人便在这林中一处隐蔽地方停歇下来,他们没敢生火来暖身,蛮人可能就在不远处,于夜中生火无异于暗室点烛,数里外一望便知,若是有人有心寻来,那就是大麻烦。他们现在经不起哪怕再小麻烦的折腾。 然而晋州的冬夜室内尚且还需暖炕火炉和厚被取暖,他们身下不过铺了层落叶,身上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上去和衣而卧,挤到一处睡仍是觉得寒冷,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带着隐隐的哭腔哼起晋州的歌谣,另外三人心弦亦被拨动。 寒夜中其中一人哀哀的啜泣,魏长磐知道是身边的俞高昂,是个已经娶妻生子的男人,年长于晋州游侠儿中大多的人,论起年纪甚至能当魏长磐的父亲,却是最先扛不住的人。 “孩儿他娘还有我两个娃娃都在家等着俺回去”身为庄户人家的俞高昂从自己爹那里学会了拳脚和兵刃的功夫,被那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强着去州军的大营,于是这个一辈子都老实本分听爹娘话的男人就去了趟草原,成为五十人中活下四个当中的一个,“俺爹还躺在床上,等着俺回去尽孝” 这汉子哀哀的啜泣声让魏长磐也不由叹气,太多的事还等着他做,出发并圆城前信誓旦旦担保过竭尽所能让五十人中大半都能回来,现在所求不过是自保同时再保全其余三人而已,二者之间不可一概而论。 他高估了自己三层楼武夫的力量,莫说是百人敌,便是敌十人都是难事,他没有气力带着五十人都走出那片无名的山谷,他没有辜负宋之问的信任,挫败了蛮人意欲攻城略地的企图,却没能兑现对这些人带他们活着回去的承诺。 五十人中活到今天的四人还躺在这片桦木林的落叶上,没人知道他们明天的归属,究竟是荣荣耀耀进到并圆城内还是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蛮人的马鞍旁边,魏长磐也不知道,地上的落叶中大概是有虱蚤,在身上一点一点鲜明的痒,却无法抵挡住如海潮一般涌上来的困倦。 他很累了,和也迭儿那种游乐累了的疲惫不同,由内而外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不能呼吸,而后一步步将他拉进沉梦的深渊,他最后听闻的是俞高昂的啜泣,再然后,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第201章 的卢妨我 无边无垠的墨色,徜徉在暗中,周身仿佛浸没在极粘稠的液中,稍许动弹就要耗费极多的气力。 胸闷得喘不过气像是要窒息,混沌中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一点光在暗中绽开,他向光竭尽全力伸出手。 “魏兄,魏兄,醒醒,日上三竿了。” 有人使劲拍打他的面庞,魏长磐徐徐睁眼,是满面憔悴疲惫之色的柳子义。 “白日在蛮人的眼皮底子下行走,太过冒险。”魏长磐咬牙切齿对付着嘴里那生马肉条子,这是从几天前实在避无可避一队蛮人那儿的所获,现在他们不敢生火,就只能生食,“人马也都快撑不下去,这林子还算隐蔽,不如就在此将息半日,日落后趁暮色,一夜便至并圆城。” 那蛮人贵族丧失了用来搜寻他们的鹰,但他们不知还会有什么手段在前路等着他们。 “剩下的三匹也好不到何处去,境况最好的反倒是那匹白马。”梅僳从拴着坐骑的树边回来,“人饿着还好说,马撑死再扛两三日,此后咱们便再无马匹可供骑乘。” 生马肉条子带在身边已有不短的时候,初割下来趁新鲜咀嚼起来还有丝丝甜意,贴在身边捂着沾了汗臭,便愈发难以下咽。 “这般冻人的天儿,总不生火也不是办法,捡些干燥木材回来生堆火,再盖上灰土,能热好几个时辰,还不会有多大的烟。”柳子义摘下手上缠着的羊皮条子时发出“嘶”的一声,冻疮流出的脓液血水浸透了这些料子,和皮肉一道冻结成冰。 现在快是一日中最和暖的时候,他们都脱下靴和手套,轻重不一的冻伤在草原上就没被及时医救,他们四人回并圆城后大概问大夫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要少去多少手指头和脚指头。 “俺为什么要跑去北边儿,家里暖炕媳妇儿和娃儿都好好的,爹你为啥要让俺去北边儿,蛮子现在整天想的就是咋杀俺” 魏长磐望着仍是一副小娘儿幽怨作态的俞高昂头疼不已,梅僳柳子义二人亦是不厌其烦,俞高昂于晋州游侠儿中本是个做自己事时常顺带着连他们事儿也做了的热心肠,此时却怯懦地令他们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皱眉小觑他。 “你昨晚睡得死,没听到这厮在那儿碎碎念了大半夜。“还未等魏长磐制止,柳子义一脚踹在蜷缩背靠在一棵桦树下的俞高昂身上,最是讲礼不过的秀才梅僳也仅是冷眼旁观。 他们四人中生出间隙来是魏长磐最不愿见到的事,赶忙起身隔在二人之间,“咱们都是一起出过生入过死的人,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动拳脚。” “你就算现在向蛮人讨饶他们也会把你用马蹄活活踏死!老子亲眼看到的,你就杀了不止俩!一路上走到这儿,啥时候看过蛮人过的地方还有活口留着?都他娘死绝了!”中间隔了个魏长磐柳子义仍要对指着鼻子对俞高昂破口大骂,“你现在走出这片林子,走不了多远就是蛮人!” 俞高昂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起身抹了鼻涕眼泪,“官府不管咱们的死活,齐齐整整去北边儿五十个人,现在就四个还能站这儿,咱们就算死在这儿又会有谁去管?蛮人要杀咱尧人不管,咱们还要为尧人做事?” 身为晋州将军宋之问在他们临行前承诺过,如若事实并圆城以边关还未尽数告破,那在几处必然会有接应的人马,不过既然连玉山关都早已告破,那这诺便早成了嘴上的空谈。时日一长,莫说是这些晋州的游侠儿们,便是魏长磐也对其生出怨怼来,甚至有过宋之问压根儿就没让他们活着回去的打算。 可他们总要相信些什么,若是什么都不信了,他们何以拖着疲惫之躯行至此地。 “并圆城里宋将军还在等着咱们凯旋。”魏长磐俯下身一把双手抓住俞高昂的肩膀摇晃,他让自己也强着信了这套说辞,“等回并圆城,就能见着你婆姨和娃子,还有你爹,晓得你得胜回来的消息,说不定身子也好些。” “俺家在并圆城北边儿的村里!”老大的汉子牛吼道,“他宋将军能顶个屁的事,咱们一把火把那么多蛮人攻城的军械都烧了,他宋将军咋个还没能把蛮人赶回北边去!他宋将军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可曾在意过咱们的死活!” 柳子义攥紧的拳头松开,这个晋州名厨的儿子也明白庄户人家出身的俞高昂所说都是实言 但他依旧狠狠一拳打在俞高昂的面门。 “老子揍你,不为其他,就为你动了降蛮人的心思,官府没人在意咱们的死活,不是咱们降那些畜生的理由!”柳子义还想要挥出一拳,却被魏长磐拦腰抱住发不了力,只得悻悻作罢,“宋将军选了你这样的人,也真是瞎眼。” 说罢柳子义挣开魏长磐走开去,去拾些干柴来闷堆火,梅僳也与他同去了。 眼看着鼻血如注坐倒在地的俞高昂,魏长磐也不知找出什么话来宽慰他,俞高昂说的是实话,而柳子义的所言更让他无从辩驳。 他们是大尧的人,魏长磐的底线是他们不能站在蛮人的这边,拿刀对着尧人。 “我去解手。”他从怀中取出块帕子来塞到俞高昂手中,“擦擦你面上的血。” 俞高昂抬头望着魏长磐走远的背影,将这张还绣了花鸟的帕子攥在掌心。 “俞高昂人呢?”柳子义和梅僳放下大捆的干柴,前者变戏法似的从中摸出一截长满须毛婴儿手腕粗细的土黄色干柴在魏长磐面前挥舞,“瞅瞅我带回来什么?正儿八经的野葛!和梅兄掘了小半个时辰才够四人的分量,还余下些能带上路吃。” 柳子义和梅僳满面都是喜色,这些野葛的根茎他们空着手挖了这般久,好在所获确实喜人,在往昔让他柳子义多瞅一眼都难的粗劣食材,这会儿在脑中却预备好了十多种的做法不过也仅是想想而已,煎炒煮炸自不必说,唯有埋火灰中闷熟这一法子算是可行。 “魏兄,魏兄,帮忙刨个坑,大些宽敞些,要闷的野葛可多,底下先生堆火,铺层叶子再放葛根,最后在烧一层柴火埋上灰土。”等不及魏长磐动作,柳子义和梅僳便都忙活上了,“别忘了再扔两条马肉进去,虽说快给咱捂得臭了,可弄熟了好歹也算是块肉” “俞高昂乘马逃了。” “什么?”二人忙得热火朝天,并未听着魏长磐言语。” “我解手回来,便见着少了匹马,俞高昂也不知去向”面色苍白得像是死人,魏长磐喃喃道,“他真的” 俞高昂真的去投了蛮人? “此地不宜久留。”梅僳忙去牵余下的三匹马过来,“俞高昂说不定会泄露咱们的行踪” 箭啸声近,梅僳话才说到一半,一支熟悉的雕翎箭便再度夺走了一名晋州游侠儿的性命。 而后箭如飞蝗,亦如雨落。 “是箭!上马走!“魏长磐对着身边的柳子义喊道,“我随后就到!” 地上的梅僳咽下最后一口气,柳子义乘马在桦木林中急速穿行,魏长磐背靠着一颗桦树,身旁方圆五丈内少说也有数百箭矢插在地面,他心中不由有些自嘲,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要费这般多羽箭去杀的大人物了?蛮人倒也瞧得起自个儿。 离他近些的那匹马已然被箭矢扎成刺猬,他身边没有能反制的弓箭,再者即便有,以他一人之力又能如何。 走了这样远的路,结果死在这地方,还真有点不甘啊。 箭雨停歇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人就会逼上来,到时他能杀几个? 要是还有一匹马 那匹白马还没有被射死,在七十步远的地方优哉游哉甩着马尾,一声长嘶似乎是对魏长磐狼狈的轻蔑。 还有一匹马!魏长磐欣喜若狂地接连打了二三个唿哨,约莫是以此知道林中还有活人,蛮人的箭有如雨般落下,这次魏长磐没有那般幸运,两支箭分扎在他肩膀和小腿上,他强忍的疼把箭镞拔出,而后在伤处裹上一条布来止血。 他没有金创药了,所以裹着的布条在吸满血后仍顺小腿向下流淌。 再不逃,他就逃不动了,所在的地方在一步步变成死地,他却无力逃脱。 又是一箭扎在他那条小腿旁,未曾入肉,却划开一道不短的豁口,蛮人的武士们也是吝惜性命的,如若能用箭杀敌,何必贴身刀剑相搏。 他感到气力都随着血一道流出去,魏长磐声嘶力竭的大吼,那的卢马仍是不为所动,不愿置身箭雨中。 “的卢妨我!”他不再怀抱希望,从衣襟上扯下一团布衔在口中,他救了这匹马,这匹马却没有回来救他,他起身半掩与树后,那些边射箭边迫近的蛮人武士们距他已不足百步,假使此刻马至也难逃这些蛮人弓箭。 第202章 唯欲乞活 那匹白马在箭雨中穿梭奔到他身边用脖颈蹭他脸颊的时候,背靠树干借力一蹬上了马背的魏长磐不由地想,这真只是一匹马而已? 容不得他细想,从头顶和四周嗖嗖而过的箭鸣迫使他不由趴伏在马背上,蛮人的武士们所射箭矢都被那匹白马于腾挪之际闪避,最后眼睁睁望着一人一马隐没在这片桦树林中。 忽察家护卫头领最后一个松开已经紧绷很久的角弓,他是护卫中射术最好的人,此时也没有丝毫能中的信心,这片桦木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为了射箭方便也为不惊动林中这些困兽,他们步行进林,却只能眼睁睁望着林中困兽走脱。 他恼怒地抽刀劈断身旁一棵矮树,碗口粗细的树干应声而断,身旁衣衫褴褛的尧人被这举动吓得一哆嗦,周围忽察家的护卫们也跟他保持了至少五步的距离,偶的瞥他一眼都是面露鄙夷之色。 草原上的男子汉将投降视为一种耻辱,自然也是瞧不起归降的软骨头尧人,更何况这个尧人还杀了他们身边的同伴,若非头领说还留着这人有些用处,他们早便将这这尧人栓在马后活活拖死。 “大人,大人。”这个中年尧人惶恐地下跪,朝护卫头领一个劲儿地磕头,“饶小的一条命,饶小的一条命” 那几人的战力护卫头领都看在眼里,他也是武夫四层楼门槛上的人物,靠着一手过硬刀马功夫这才坐上忽察家护卫头领的位置,若是就这么冒冒失失围上去周围这些弟兄的命少说也要搭进去好几条,不过就这么把剩下二人放走,多半是要被主子责罚的。 搭上了这样一个脾性喜怒无常的主子,也是他们这些做护卫的命数。 “饶你一条命,可以。”护卫头领拿刀身拍拍这个中年尧人武夫的脸,“你得拿东西来换。” 俞高昂原本怀揣着能被放走的憧憬顷刻间化为泡影,“小的身上没多少金银,大人放小人回去七日之内不,五日,只要五日,小的必将家中金银悉数奉上。” “你的金银放在那,不用送过来,我们自会去取。” “不过。”跪伏在地的这个尧人武夫颤抖着身子汗流浃背,“我们要的是另一种东西,你是晋州的人,想必晋州地势都知道?” “回大人的话,晋州郡县大小通路,明里暗地的,小的都了然。” “那就用这些东西来赎换你的性命。“忽察家的护卫头领收刀归鞘,拍拍俞高昂的肩膀,而后对手下的武士们呼喝道,”骑上你们的马,我们去追剩下两个尧人!” 忽察家的护卫仓促间仅集结了二十余人,余下人还分散在附近四处,不过这护卫头领信得过手下的这些人,也相信那两个逃窜的尧人没有以一当十的本事。 “拿下那两个尧人的脑袋就回大营!” 护卫头领有意落在最后,在马经过失魂落魄坐倒在地俞高昂俯下身子压低嗓门说道,“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呢?相比之下,其余的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 他拍马离去,俞高昂呆滞地坐在地上,这个庄户人家的汉子用手抓着地上的泥土,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在马背上颠簸的柳子义仍是破口大骂这俞高昂,“这厮要是有朝一日落在老子手里,老子定要生撕了他!” “也未必就是” “走了半个时辰,还顺走了一匹马,过后蛮人就来了,你还替他说话!”柳子义对身边同在马背上的魏长磐大吼,“梅兄就是被他害死的,你还替他说话。” 俞高昂的叛逃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魏长磐之所以还要与他争辩,便是从他打心眼儿里便不信,那么一个总是在晚上扎营时乐得给每个人都搭把手吃些小亏也只是乐呵的老实汉子会做投蛮人这样的事。 他们在旷野上策马疾驰,已然顾不得再隐蔽行踪。 距并圆城还余下数十里的路程,就算是寻常马匹脚力不过二三个时辰也便到了,然而柳子义胯下坐骑眼看脚力不济,若非魏长磐不时勒马,柳子义早便给他甩在身后。 “原来这才是你的脚力么你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马鬃于奔跑颠簸之际飞扬开去,煞是飘逸洒脱,一骑绝尘,飒沓如流星。 “头儿,那马怎么瞧着有些像” 二人身后两里外,忽察家的护卫们眺望这远去的二人,在护卫头领身边的一人凑上来说道。 “猜到了,不要问,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一定是好。” 护卫头领扭头斜乜一眼缩着脖颈跟在他们马后的尧人,如果他没有说假话,这确实是秃罗巴图将军捕来的那匹野马。 这匹野马被秃罗巴图从台岌格部附近的原上捕回来时,有邻近大部的主君开出数目惊人的牛羊和人口来换这匹世所罕见的骏马,仍是为秃罗巴图一口回绝,当时半个台岌格部的人都去围观这匹白马,抚摸他没有一根杂色的柔顺白毛,直到发出那声马嘶。 那哪里是马嘶,护卫头领当时就在百步远的地方,这匹被捕获的野马马嘶声简直有如虎啸龙吟。 还未等秃罗巴图完全驯服这匹野马,台岌格部便开始预备南下,他身为忽察家护卫头领自是也知晓秃罗巴图惹主君发怒被贬去守军械的事,秃罗巴图爱惜这匹马胜过爱惜自己最妩媚的妻妾,故而也便一并带在身边。 既然秃罗巴图的马在这个蛮人的胯下,那么守备军械的秃罗巴图,难道真未能阻止这群尧人的小贼一把火烧掉诸部族用于攻城的器械?也难怪攻破两座小县城后这些军械始终不得补充,只得放慢了进军的步伐,就地取材来修修补补。 不过既然被尧人偷袭得手,秃罗巴图再慢这个时候消息也将传递到主君顿冒的耳朵,为何他们到现在还迟迟未曾闻见半点风声?难道主君刻意将这消息瞒下了?那为什么这个尧人还会说当时谷内仅有半个百人队值守,那时秃罗巴图又在哪里? 太多的事忽察家的护卫头领心有不安,但当务之急是逮住前头那两个尧人。 留下三骑在原地守着这尧人,他带着剩下的人去追那亡命的二人。 俞高昂知道如果他要逃这是最好的机会,身旁三个武道功夫远不及他的蛮人最远的不及一丈,是一个瞬刹便至的距离,他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内手刃这三人而后夺马儿逃,逃到自己妻儿老爹身边。 但他同样清楚如果没能在结果掉这三人后顺利走脱,亦或是魏长磐和柳子义将他投敌的事迹与官府如实相告,俞高昂即便回家见到妻儿老爹,官府的衙役不多时便会拿着冰冷的镣铐上门,将他送进大牢,而后他会在指认下定了通敌叛国的大罪,除去自己落得一个极凄惨的死法,连亲族都不免要受株连。 他俞高昂这辈子本就该做个会些把式的庄户人家汉子,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忙碌完一天的生计后回家媳妇儿会做上热腾腾的饭食,再烧热水给他烫脚,最后两个人光着身子搂抱在一个被窝里,旁边是儿子平和的呼吸。 俞高昂这辈子只想也只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好日子,他爹不顾俞高昂的意愿把他送到战场上,他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别人不让他过这样日子,他就要自己寻来过。 守着俞高昂的三名忽察家护卫虽说对这个软骨头尧人轻蔑不已,但毕竟先前七骑的身手是这些草原男人有目共睹的,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着,头领交代了不能了结这个尧人的性命,却也不能说不能给他来几下子。 “我有要是禀告草原上的大人。”俞高昂生受了其中一名护卫的一脚,“是大人绝对乐意听的事。” “大人?草原上大的人很多,你要见哪个大人?”稍年长些的护卫持重些,并不急于对他拳脚相加,“凭什么让你见那些大人?” “草原上最大的,便是诸部族的主君了罢”俞高昂喃喃自语道,“我要见你们部族的主君!” 近旁的护卫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打了个滚,一身都是雪融后泥泞的土痕,“我们台岌格部的主君是草原上最大的主君,凭什么让你这条尧狗去见!” “就凭我会把整个晋州当做给他的礼物!”俞高昂从泥地中爬起来冲他大吼,“老子要把大尧十六州中的晋州送给他!” 俞高昂手脚都在发抖,三个的护卫也被他的言语震动,大尧泱泱十六州疆域中一州的土地,就这么拱手奉送给他们台岌格部? “我有办法让你们的人进到并圆城中去。”俞高昂说出这句话后闭上了眼,他明白这句话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他的名字能在史书中流传下来,那必定是遗臭万年。 第203章 大礼 蛮族诸部联军的大营布设杂乱得不成体统,往来巡逻的兵马全凭各部领兵的将军随意配置,当日值守的人也没个定数,以至于有在当值时依旧和旁人一道饮酒醺醉的情形也数见不鲜,草原上的人又有两样东西是总在身边的,一是马二是酒,缺一不可。 顿冒也知晓在草原人当中效仿尧人军营推行禁酒令是不可为之事,故而只禁烈酒,淡酒对这些动辄便抱坛子畅饮的汉子而言与清水无异,不过光是闻飘来的马奶酒香,就知道哪些值守军士脚边坛子里装的必然是陈酒烈酒。 这些人在庆功,刚刚打下来晋州的两座县城,按照草原行军的规矩,自是要在城中快活三日才罢休,他台岌格部于这两役中出力最多,死伤的也多是顿冒部下的奴隶武士,而其余诸部不过是做些招摇呐喊的事,却也都赶在台岌格部人的后头入城,意欲分一杯羹。 那些醺醉的武士们拍手唱起了关于姑娘草原的歌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顿冒眺望着那处,并未发现有任何一名台岌格部武士的身影,才稍感欣慰,良久,方才有一名百夫长骂骂咧咧挥舞着马鞭将这些人驱散。 “主君。”自幼便跟在顿冒身边的伴当顺着顿冒的视线望去也止不住皱眉,“这些部族的人都不知约束自己的武士,贵族们在抢来的女人当中选出有姿色回各自的帐篷里,大多的人都在饮酒,伤员没人去管,就那么放在几处破旧帐篷里发臭” 其实伴当已经尽量挑些不那么糟糕的讯息告诉顿冒,实情是各部的主君和将军们已经快要约束不了这些被尧人财富冲昏头脑的部下,为了一锭金子或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便会拔刀相向,数人数十人的拼斗也时有见之。 更棘手的是部族间的矛盾,草原部族联军南下本就是为了图谋富足尧人的粮食和财物,部族间出现分赃不均的情形是情理之中之事,然而议事时有夙怨的部族主君们皆不愿后退一步,若非顿冒以力压服,在大帐内这些人便要拔刀相向。 “攻城的器械、法子,过冬的粮食和草场,都不是难以解决的事。”顿冒面颊微微抽搐,“他们连坐下来好好说话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解决这许多的事?” 台岌格部的武士们现在还都听从他的管束,没有什么逾距的举止,加之顿冒也确是个极好的主君,破城以后的缴获除去极少一部分收在了自己的帐篷内,其余多半都散给了在攻城的奴隶武士们,大小几十场场战事下来,凭借战功脱离奴隶身份的便有三百之数,平白失去了这些人口的贵族也被顿冒用尧人的丝帛和精巧的物事安抚得称心如意。 所有人似乎对此都很满意。 唯有顿冒每天在微笑着送走了在大帐内议事的主君和将军们后,手中的银酒杯都会被握成薄薄一块银饼。 这些目光像老鼠一样短浅的人!顿冒每次议事时都要忍住几百次拔刀的冲动,这些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在帐篷内喋喋不休的人们怎么就不明白,这只是两座尧人县城的所获,更辽阔的土地在静候他们的弓马去征服,这些愚蠢的人。 草原上不缺少英雄的人物,不过那光是一时一地的人杰,虽说他们的故事在牧民口中世代流传,但草原人真正缺少的,还是一颗从天上降到人间的星辰,一位能带领他们开疆拓土的领袖。 各部族的主君们初见尧人郡县的繁华时便开始沦丧了开拓草原疆土的野心,他们曾是顿冒·巢及拉德同路的人,却逐渐在纸醉金迷中与他的道路逐渐走到相反的方向。 他用手抚摸着银狐皮坎肩上柔软的皮毛,这个冬天他觉得比往年的要冷上许多,顿冒也明白这对他这个年纪的草原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行走武道一途只能延缓过程,但并不能左右结局的到来。 顿冒已经很不年轻了,服侍他的人每天都能在他那颗高贵的头颅上梳理下来小把的白发,他沟壑纵横的脸已经经受不起草原上罡烈的风,需要抹上纯净的羊油来御寒,年轻时四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疤隐隐作痛。 自己已经老了么?顿冒低头望着那件跟了自己大半生的重铠,上面不知沾染过多少草原人和尧人的血,在当上台岌格部主君之前他是冲锋在最前面的人,当上主君后也是,故而身上大小的伤疤比起许多武士还要多些,台岌格部的骑兵追随在他的马后如潮水一般淹没那些敢于阻挡他们锋芒的人,台岌格部也进而成为草原上第一的大部族。 奴隶武士是顿冒最先提出的构想,遴选人手再到练兵备战与供养,都是他亲自施为。虽说这些奴隶们都是台岌格部贵族的财产,但也没有贵族愿意为了几个奴隶让主君不满,故而顿冒手下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汇聚了四万人的一支大军。 单以数目而论,四万人堪比整个台岌格部原有的武士,但若说真把这些昨日还在和马匹牛羊厮混的奴隶带上战阵,随便哪个大贵族帐下拉出两千骑兵来都能打得这四万人溃不成军,当时不论是台岌格部亦或是别部的人都不信低贱的奴隶能成事,直到顿冒麾下的奴隶武士覆灭了两个大部后才彻底扭转他们的印象,原来奴隶也能成为这样的勇士。 晋州北方边关悉数告破,许多俱都是这些台岌格部奴隶武士的手笔,所获甚至还不抵攻城的消耗,壮大到五万之数的奴隶大军也仅余下两万多人,但顿冒不吝惜这些人的损失,因为这只是他登上晋州那座最雄伟城墙的积淀。 所有的条件都具备了,从草原山运出那些沉重的器械到此地也要相当的时间,现在所能做的也唯有等待。 秃罗巴图,顿冒想起这个麻烦和功劳同样多的台岌格部第一勇士便有些头疼,这匹不羁的种马在北方的草原上兴许能安分一些,他对秃罗巴图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唯一让他稍感不安的是秃罗巴图这匹种马对酒与女人的迷恋是否会令他忘记自己的职责。 顿冒长舒一口气扫去了脑中的这些年头,秃罗巴图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追随在他马后时每次扑击都能准确致命地咬住他敌人的喉咙,早年几场事关台岌格部存亡的大战,都是秃罗巴图行刺敌对部族大将主君得手后方才嫩胜的结果,换句话说,台岌格部能在他顿冒手中有现在的成就,秃罗巴图·喇儿花有很大的功劳。 “主君。”从诸部主君议事的大帐内走出他心腹的大将来,到顿冒身边才堪堪收敛了身上的怒气,“赤由斤部的主君对说起您的时候多有不敬的话,只要主君一声令下,脱鲁巴就回去把他的头砍下来!” 顿冒名义上是草原诸部联军中的领袖,不过能调动的兵马仅有唯台岌格部马首是瞻的几个小部和那支奴隶武士的队伍,以及心腹贵族的那些骑兵,连台岌格部所有贵族麾下的骑兵都不能如臂指使,毕竟没有几个贵族甘愿把用自己用钱粮堆出来的骑兵完满地送出去又稀稀落落地回来。 草原上谁说话的底气足,终究还是要看帐下有多少的兵马,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若不是你台岌格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有几个部族的主君会跟你带上大半的家底南下? “赤由斤部的主君已经很老了,对这种没多少日子好活的老人,我们的耐心要好一点。” 脱鲁巴是台岌格部正值壮年将军,追随主君顿冒亦有十五年了,是台岌格部奴隶武士中最早凭借战功得以跻身贵族行列的人,更是主君顿冒帐篷内的奴隶,虽说现在自家帐篷里的牛羊和赏赐多到数也数不过来,脱鲁巴依旧不愿去效仿那些贵族的样子瞒着主君用骏马从尧人的行商那里换来名贵的茶叶和丝帛,身上的牛皮筒甲还是当奴隶武士时顿冒赏赐下来的,一直被他穿戴到现在,上面乌黑的污渍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 赤由斤部两年前才被台岌格部吃下南方一片肥腴的草原,双方不可避免大战一场,既然草场归属台岌格部,那败的自然是前者。赤由斤部此番领军的大将还是当初被秃罗巴图于阵上生擒的那人,本意是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给赤由斤部的主君送去,然而顿冒喝住了秃罗巴图,放赤由斤部的大将回自己的部族,不料现在他非但不记得台岌格部的不杀之恩,反倒助长了他主子的嚣张气焰。 “主君,主君。”近旁顿冒的伴当从一名信使那里得知了令他震惊莫名的消息,“忽察家世子的护卫头领带回来一个尧人,那个尧人说要送给主君一份礼物一份很大很大很大的礼物。” 顿冒转过身来瞥了这个伴当一眼。 第205章 诛心之问 城门楼上张弓欲射的军士们面面相觑,宋将军派差派出去做事的武夫,还是咱们晋州的人?不过宋将军的名号蛮人来晋州这些时候也应知晓了,难不成蛮子有想了这么个拙劣法子来骗门? “韦大人,其中一人口音听着像咱们晋州的。”身旁的军士悄声与韦巍言说道,“不过咱也拿捏不准,您瞧着要不先差人去宋将军那儿问清楚了,再开城门也不迟?” “半引弓。”韦巍摆手让身边的军士们都不再用极损臂力的满弓,“快马先去宋将军处问清是否真有差派武夫去北边的事。” “大人,还请速速开门,我二人在城外若是遇上蛮子,须臾间便危若累卵了!” 城下二人喊声愈发急切,城上军士有不忍的,便与韦巍言说,还是先把人放进来,哪怕是五花大绑给弄明白了身份,到时候再松绑赔礼也不迟,就这么把二人晾在外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蛮人游骑的冷箭射杀了。 便是城上守备军士占尽了地利,和城下蛮人弓箭互射死伤也就在五五之间,更何况是平地上偌大的两人一马,岂不是活靶子。 都是尧人,城门副尉心有不忍,便要下令手下军士打开城门。 “就这么开了城门,想要害死一城的人么?”副尉身旁满是脂腻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气喘,“没有本官的令,你们也敢擅开城门?” 副尉无可奈何遁声望去,对开口的人行了见上官的礼节,城门尉虽说平日里管着并圆城四面城门,可说不到不过是个油水颇丰的寻常差事而已,战事起时还是得听从这些被衙门油水养得肥头大耳的官老爷们,眼前这位晋州兵曹参军何清便称得上是他们整个城门尉的顶头上司。 韦巍一听是这胖子声音便脑壳疼,悄没声地挪远两步,不然少不得还要与这位再唠上不知多久的官腔。 何清本是文官出身,坐上晋州兵曹参军是何家化了万两雪花纹银向京城兵部一位大佬买来的肥缺,晋州州军人数这般多,仅每月军饷就是一笔极大开支,更何况兵曹参军司职官选举、兵甲器仪、门户营钥,烽候传释事,哪个不能捞上许多油水补贴。故而一万两银子花了,不消两年便能捞回本儿来。 若是这何清仅是捞些油水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喜欢对军务指手画脚的主儿,美其名曰在其位谋其政,他奶奶的什么时候能把城门尉欠下的那三月饷银补上就得给他老人家上三柱高香,哪还能求这位何大人再做些什么。 “姜副尉,城下这蛮子又在弄什么玄虚?”体态臃肿的何清登这城墙可得费大力,喘息未定时便道,“还不快命军士乱箭射杀了?” 那姜姓副尉与何清解释了缘由,后者一听是宋将军拆派出去的江湖武夫,惊得要跳起来,“既然是宋大将军手下的人,还不快快迎进来!” “何大人,这仅是城下二人一面之词,不过” “不过什么?”何清端正了颜色,“既然是一面之词,那便得问清楚了再放进来,本官而今把守并圆城门户,自然不得小意。” 咳嗽两声清清嗓门,何清提提腰间那玉腰带登上城门楼,他生得五短身材,须得踮起脚来才能在城垛间探出脑袋: “城下的可是晋州宋将军下属?” 马上二人虽是心急如焚,见城门楼上探出一人脑袋来,似还是个不小的官儿,便耐着性子回答道:“月余日子前宋将军曾在晋州召集半个百人队的江湖武夫北上,我们便是宋将军征调的人手!” 城上那人拿捏的官腔让他们心中生出些没理由的不安。 何清从魏长磐二人回答中咂摸出了味道,既然不是宋将军下属心腹,那至少不是入流品的官吏,多半是宋将军从江湖那烂泥塘子里捡出的泥腿子,自己犯不着和他们和颜悦色言语,正好也在城上的军士面前彰显威严。 “城下你二人从何处取道回的晋州?” 魏长磐尽快一五一十将路程尽数告知。 “说的是半个百人队北上,为何仅有你二人南归?” “冻饿死于险途,大半与蛮人力战而死,归来时还被小股蛮人游骑追剿,故而至今仅余两人。” “既然你说是宋将军差派北上的江湖武夫,身上可有凭证?” “北上深入蛮人腹地,自是不能随身带的。” “大胆,在本官面前还敢扯谎!若不是看在你二人都是尧人,方才就命人放箭射杀了!”何清自认为魏长磐二人言语漏洞百出,放大了嗓门喝道,“且不说宋将军可曾下过命人北上的令,去了五十人不过两人回来,真当本官是好糊弄的?” 城上的军士们不明所以,唯有那城门尉副尉隐约明白这兵曹参军言语中所指 韦巍是行伍出身,靠着与蛮人一场场血战厮杀方才做上了并圆城城门尉校尉这养老的差事,可一身本事胆气俱都还在,脾气比起当年也没下去多少,听出了何清话中意思,那叫一个不是滋味,火气也渐上来,只是碍于何清兵曹参军身份,才没即刻发作,只是面色已是相当不好。 何清哪里顾得上去看身边人的脸色,全副身心都在酝酿接下来的辞措,“眼下并圆城以北蛮人横行无忌,你二人亦也说了,沿途被蛮人游骑追剿,半个百人队大半都死了,为何你二人反倒是逃了回来?” 那股子阴阳怪气的腔调纵是魏长磐也听了个明白,城上那肥头大耳的官员就差直截了当问他二人咋个就没死在北边反倒是活着回来了。 “本官不论你二人用的什么腌臜手段走脱,也不论你们现今是宋将军的部属还是蛮人的探子,本官独独知道一点,放你二人进来断然无利于并圆城城防,本官仁慈,不愿对尧人刀剑相向,速速退走,找处偏僻所在苟活着赎此生的罪过” “老子战你老母!” 柳子义再忍不住,摸出一柄小刀子便往城门楼掷去,并圆城城高三丈六尺有余,怒极之下柳子义掷刀竟是出奇地准,斜斜插在城垛砖石之上,离兵曹参军何清头颅不过数寸而已。 当了大半辈子太平武官的何清本身不过是个精通算计的文人,于武道一途是一窍不通,不过是读过几卷兵书,再加上夸夸其谈的本事着实有些,人情往来也是谙熟练达,在这位子上坐得四平八稳,未曾想有朝一日会有被飞刀取头颅。 那姜姓副尉相距不过咫尺之间,飞刀直上三丈六尺高半路上已是劲力不济,至城头前更是随手即可打落,可何清先前那番言语令他们每个人都觉着受了偌大的屈辱,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回来,被你轻松一句话便说成了是蛮人的探子,没拿刀劈你算老子尊重官长,还想让老子替你挡飞刀?白日做梦。 生得一副五短身材的何清本就得踮起脚来才能在城垛上探出脑袋说话,人生得又肥胖,站久了腿本就哆嗦个不休,就差没央人拿个板凳来垫着,被这飞刀一下便向后倒去,摔了个四仰八叉,加之何清身材臃肿,一时也不得起身。 身旁军士的笑声被何清听在耳朵里,心中恨恨道,笑,笑,再一个月不发饷,本官看你们还如何笑得出来。 “当众刺杀大尧官员未遂,你们好大的胆子,若非本官福大命大,岂不是被你俩奸贼得手?”何清挣扎起来,脸青一阵红一阵,“放箭!放箭!” 若是这箭射出去,便再没了回旋的余地,韦巍心底佩服城下二人的胆识,对这魏长磐二人所言已是信了大半,这样的人物死在何清的乱箭下,叔叔不能忍,婶婶也不能忍! “何大人,此二人对大尧官员不敬,再加上通敌叛国的罪行,若是就这么被乱箭射死,不免有些便宜了他们,不如本校尉带人下去生擒过来,由大人责罚,来解大人胸中恶气?” 若是劝何清放过此二人,依照韦巍对何清脾性了解,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唯有将二人先生擒回来,方能先保其一时平安再做打算。 “最好,最好。”何清阴杰桀地笑,“烦请韦校尉莫要让此二人缺胳膊少腿回来,那般耍弄起来便没甚意思。” 何清鞭杀家中仆役的恶名在并圆城中知之者甚众,虽说被官府强压下去,可那仆役被抬出何府时的惨状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那两人假使真落入何清手中,倒还真不如乱箭射死来得痛快。 韦巍赶下城墙时和身边心腹的人言语到,“快去宋将军处说明因由,请令下来,先把此二人性命保住再说。” 而后并圆城北面城墙城门起开仅能供一人一马过之的缝隙,韦巍一马当先,而后二十余骑鱼贯而出。 没死在蛮人的箭下,反倒是要死在自己人手中,魏长磐二人心如死灰,也不愿掉转马头再逃,天下之大,又能容几条丧家之犬。于是乎二人被轻松擒住带入并圆城中。 第206章 良马 军士们将魏长磐二人撂下马背时纵使收了些气力,二人被摔到地面上五花大绑的时候也是生疼,哪匹名为的卢的白马也与他们一道被军士们控住,那脾性暴烈得险些用后蹄把两个军士脑袋给开了瓢,草原骏马扬蹄足以踏碎饿狼的颅骨,若非是那两个军士躲闪及时,下场断不会比狼好。 “忍忍就好,校尉大人已经差人去寻将军,若你们真是晋州的江湖人,那何清也奈何不了你们。”正将魏长磐捆扎起来抬上马背的军士瞅了眼他满是血口子的皲裂面庞,口中啧啧感慨你,“蛮人探子要真像你俩这副尊容,那还是不当的为妙。” “多什么嘴?是非黑白待到回城后须臾便分明了。”披甲持长枪的韦巍拿枪杆拍了拍马背上二人的屁股,“若真是蛮人探子,自然没有他俩的活路。” 韦巍拍马近了二人身边,从马背上俯下身子与二人言语道:“你二人当真是宋将军手下的江湖武夫?” 身为并圆城城门尉校尉,韦巍对军中机要也还算知晓大半,宋之问虽说调拨江湖武夫一事于并圆城上下都刻意隐瞒,可毕竟半个百人队离开并圆城不是小事,城门尉士卒有报上来的,韦巍去找上官质询却被驳斥回来。 “魏长磐、柳子义,宋将军如若忘性不是太大,应该还记得我二人的名字。”魏长磐不时被马尾扇个大耳瓜子,想要回敬一下四肢也不得动弹,下牙咬又太过失礼,只得灰头土脸回韦巍的话,“大人,绑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打紧,只是我身边这位柳兄脾气暴躁些,对城上那位大人多有得罪“ 其实他心中暗暗腹诽,这哪里是得罪,险些就一刀扎在那肥胖武馆的脑门儿上。 他比柳子义更知晓此事利害些,说轻了是言语相激后一时的泄愤之举,说重了就是刺杀大尧官吏未遂,前者不过是杖责,后者可是掉脑袋不止还要株连亲族的重罪,三代内的亲戚都得徒徙三百里。 而左右这前后二者轻重的,城上险些被扎中脑袋的官员供词显然是重中之重 “本校尉劝你们还是抛了让何清那厮绕过你们的念头,假使你们现在落他手中,少不得要受一番折磨。” 韦巍说罢便一拍马,与载着魏长磐二人的骑卒招呼道,“先带去宋将军处发落。” “韦大人,城上何大人不是吩咐过先送到”那两名骑卒有些迟疑。 “蠢货,送到何清手下哪还会有他二人的活路?宋将军上门要人的时候若是就要到两具尸首,本校尉与那姓何的仕途断绝,哪里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韦巍的骂声让这两名骑卒都幡然醒悟,“先送到衙门内关起来,让我部属的人守着,弄清楚此二人身份前不得有半点闪失。”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韦巍虽说对魏长磐二人观感比起何清要好上太多,然而也不会不会冒着日后被使绊子的风险与兵曹参军何清当面不对付。 在城外已经停留了太长的时间,少不得有蛮人已经察觉到并圆城北城门竟是不合常理有人出入,小股的骑兵用不了一炷香的时辰就会来袭扰,故而韦巍呼喝着命手下的人带魏长磐二人入城。 “韦校尉,那两个贼子人呢?” 何清下了城门楼,费好大气力方才在马厩中寻见正在喂马的韦巍,身为兵曹参军却未曾闻过多少次马粪味道的何清捏着鼻子问道。 韦巍却好似没听着似的,直至何清第二次开口方才回过神来,双足一深一浅从马粪堆子内出来,有意无意一甩,何清簇新的官服上便沾了黄黑的粪点,满脸讶异道,“本校尉责令将二人送至何大人手中,何大人为何还来要来问?” “哪里有那贼子的影子?”何清身旁衙署内小吏有伶俐的,早便凑上来用袖口帮着擦去何清身上粪点子,“韦校尉莫要说笑。” 听了此言的韦巍苦思冥想好一阵子方才一拍脑袋做恼恨状,“该死,下官先前记错了地方,难怪何大人未曾见那两名贼子,是下官的疏忽,和那二人说错了地方,找不见何大人的踪影,不说定被这两人押到城内何处去了。” 原本心中已经打算好如何折磨魏长磐二人的何清见状也不好发作,属实是韦巍这赔罪功夫十分到家,他也不得不信,反倒还要掉过来劝慰韦巍不用把此事放在心上来显他的大度。 “敢问韦校尉与那两名骑卒说的是什么地方,本官尚有闲暇,再跑一趟也是无妨。”何清强作笑颜,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那蛮人探子的两名贼子大概活不到询问的时候便得被他手下的人弄脱一层皮,何清不愿错过这能让他大出一口恶气的场面。 “若是寻不见何大人,想必那两名骑卒多半会投到衙门中去,先收押了再说。”韦巍板着面孔正色道,“险些伤了何大人的凶犯,自然不能出半点差池,还是收归大牢内押着稳妥些。” 身为兵曹参军下到并圆城衙门大牢内动私刑,这事若是要在街头巷尾传开了,户部今年考评何清必然是下等,这肥油水的位子多半也不能接着坐下去,衙门里吏治极严苛,若是被发现有狱卒私收财物的,差事丢了不说,一样是不轻的罪责。 何清虽说为官甚贪,但之所以能在这兵曹参军的位置上坐上如此久的时候,手该伸到何处停下还是把握得极有分寸,平日里也爱惜官声,宅邸修缮得都不如何豪奢,出行马车亦是平平无奇,市井百姓眼里便是难得的清官,又有多少人能想到此人家中那万贯家财从何处来? 此言一出,何清便知自己多半今日已奈何不了那两人,这韦巍虽说是个肯办事的人,奈何实在办得不利索,他权衡再三后还是心有不甘,命手下的人寻到衙署大牢去看看魏长磐二人是否已被收押在内。 “何大人,衙门大牢里值守的狱卒再过半个时辰就回家了,还请大人手下的人快些走喽!” 韦巍这火上浇油的言语令正待转身的何清背影一个踉跄险些跌一跤,与身边忙过来搀扶的手下吼道,“还不快去!用跑的!” 那几名小吏仓皇去了,何清拍拍官服上的尘土,正待要呵斥身边人牵马来时,才见近旁的小吏已悉数被他差走去衙门,何清身子肥胖,多走几步就要牛喘,更何况从此处到何家宅邸还需得好些时候的路程,他只得再度转身忍着臭到马厩旁与韦巍借来一匹军马骑乘会何家宅邸。 身为兵曹参军骑术却惨不忍睹的何清晃晃悠悠骑着那匹羸弱老马走了,韦巍见一人一马走得远了,心中默默感慨一声,他也只能帮到这一步,至于接下来何清是否会怒急攻心强着自己仕途受损,也要跟那二人过意不去,那就只能看那俩人运气如何了。 “宋将军究竟派这些江湖武夫去北边做了什么事?”韦巍始终没能琢磨明白宋之问差派了半个百人队的江湖武夫费尽周章北上究竟所为何事。若说是刺杀蛮人诸部主君和大将,得手蛮人早该全线进击不惜代价地报复,没得手蛮人也早将此事用来扰乱他们的军心,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还在大营中趴窝?若非并圆城中轻骑所剩无几,不然早便出城去一通烧杀再潇洒回来,不说有多少建树,至少能一吐被困在城中不得尽出的恶气。 并圆城闭城月余,城内粮草依旧充裕,再加上晋州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院中地下都有菜窖,屯储着不易腐坏的菜蔬,至少这些日子并圆城百姓和守军过得都还算安逸,至少他们还用不着上城与蛮人浴血拼杀。 不过晋州州军万余人都退入并圆城中守备,这凭空多出来的万余张嘴,已快要将他们随身带入城中的粮食吃得七七八八,虽说城中现在衙门内都对百姓宣称屯粮充裕,可那还没把守城多出来那万余号身强体健的男人算在内。 虽说衙门还是军伍中上下都封锁了消息,可并圆城北两座县城告破的消息韦巍依旧听说了,那两座原本人口不少的县城都成了空城,大尧开国以来首次的,草原人又一次攻进晋州的城池烧杀。 韦巍舀起一瓢水洗刷马背,身为城门尉校尉是大尧正儿八经的入流品武官,自然配得上有这么一匹坐骑,然而城门尉那几十匹马却是他韦巍去四处求爷爷告奶奶递银子托关系才请回来边军次等的战马,饶是如此韦巍任校尉的城门尉在并圆城仍是风光无限。 马就这么些匹,城门尉军士却不知多出多少,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成骑卒,不然晋州将军宋之问得知并圆城城门尉中竟有这么一支守城的成建制骑兵,非得一股脑都掳走不可,哪里还容得下他韦巍在并圆城内撑脸面。 e=(′o`)))唉,韦巍想起魏长磐二人骑乘的那匹马来,暗暗骂了句真他娘的好马。 第210章 死仇死解 这座将军府邸约莫是大尧十六州将军中最寒酸的一处,并圆城西北角的地方远不如晋州官吏抱团的那条街面寸土寸金,但宋之问来晋州上任时身边不过带着几张百两的银票,想着不似江州武杭城那等繁华盛景的所在,总能节约些银两,不曾想一到并圆城便被那些本地官员拉去饮宴。赴宴一事,需得有来有回,这点浅显道理他能不明白? 故而几番来回下来,宋之问荷包中银两便缩水大半,虽说晋州商贾中只要他开口,并圆城满城的大小宅邸随他挑拣还一文钱不要。然则宋之问对此心如明镜一般,只要他当天受了这些商贾的宅邸,隔天便会有人直接带着银票来试着疏通门路,他是个懒散的性子,不乐意做这样的事。 早在兵曹参军的位置上他老师每每来看过他,都摇头不已,好好一个大尧的武馆,不勤读兵书亦不练武艺也就罢了,偏生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哪里像是武官的样。 即便坐上了晋州将军这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高位,在随身的参谋和亲兵们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唯有在心中谋划军中方略时才令人敬畏,其余时候都是温和乃至毫无脾气。对于前任晋州将军栽培下的心腹也并未清洗依旧各自在原位坐着,晋州上下大小官吏都狐疑兵部怎就会在多事之秋派来一位好好先生到晋州来混吃等死? 不过在这样的声音在宋之问亲率参谋亲兵足迹踏遍晋州大小二十六城后渐渐小了,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这新上任的晋州将军性子虽说怪异,却不是整日带在宅邸衙门内闭门不出的庸人,晋州州军所属青囊一脉术士俱都被其召集后散入晋州各处绘制舆地图,以此取代大尧开国时绘制的粗劣不堪饱受诟病的老旧舆地图,新入伍的州郡整编后依旧分为东西南北四大营。 其中晋州州军北大营多数是新入伍的士卒,东西两大营新卒老卒参半,仅有南大营因在开春那场战事时未尝受过太大折损,建制多还保存完全,人员也多是老卒,故而翻身成了晋州州军四大营中战力最强的一营。 “整日地放在暖棚里,还是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宋之问站在花圃中一身地道花农打扮,脱了鞋袜赤脚穿着草鞋,俯下身子查看地上那些失去神采的花,他花大代价盖起来的暖棚还是没能让这些在大尧南方已算是耐寒的娇贵花种多活些光阴。 他想起还在江州做兵曹参军的时候,那是官品虽不如今天晋州将军这般高,手头却要宽裕许多,江州无战事,他这个兵曹参军的闲暇比起衙门内那些整日要忙着处置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官吏要多得多,也便有了莳花弄草的时候。 选种犁地播种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真上手了才知道事事都马虎不得,去请教并圆城内一户有名的花农,却忘了换下身上的官服,结果那户人家见了还以为当家人犯了什么事,磕头如捣蒜求他饶命,解释好半天后才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教这位大尧武官伺候花草的活。无奈,宋之问只得换了身衣裳后令寻人家,不当班的时候便帮着那户花农做些挑水锄地修剪花枝的活儿,再回去种花已是事半功倍。 在那户花农家宋之问起先笨手笨脚没少挨那花农老人的板栗,不过老人于此道的本事倒是对宋之问倾囊相授毫不吝啬,宋之问在江州一直呆了六年,这六年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就要和身边这些花草和差脾气的花农一起老死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里。 或许他的老师真的不愿意这个得意门生就此埋没在武杭城内,亦或是身为兵部大佬年事已高,想在从这个位置退下之前再在大尧内多些自己的门生势力,故而晋州将军这个烫手山芋恰似理所当然一般被他这个向来诸事不争的门生接下。 得知这个消息后宋之问还有时间去等他花圃里的花开谢后再上路,之后那片地就会换新主人,可能是个一样喜欢花草的人。 所以他走时在花圃内又播了种,等来年春的时候再度生发,不过那时他已不会再看到。 老花农得知他要去北方的消息后送来一袋花种,说是江州最耐寒的种子,在晋州种下后,有些说不准冬天也能闻见花香。 “既然知道我是大尧的武官,为什么一点不怕?” “喜欢花草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屋檐下二人望着那花开正茂的花圃,雍容的鹿韭在微风中摇曳如美人舞袖。 宋之问有些想念那座了。 他在晋州种活了老花农精选的鹿韭种子,却不复在武杭那些日子的华贵,矮小羸弱得像是贫家苦女,开不满一旬日子便谢 “将军?” 花圃外传来探询的声音,他拍拍手上的泥垢起身,见自己贴身的参谋边有两人目瞪口呆,轻笑道,“就不许本将在公务之余做些闲事?不然这晋州将军做得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这若是被并圆城内那些士子瞅见,大敌当前尚有闲情逸致伺弄花草,少不得在文章中又是一条可以大做文章攻讦的罪。 魏长磐与柳子义二人虽说见过一身青袍博带在营寨中款款而行的宋之问,但今日这身打扮依旧令二人大开眼界,堂堂晋州将军屈尊俯就做花农?好家伙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在整个晋州官场都免不了要成为一桩笑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宋之问对二人点头致意,而后收拾了在花圃中的农具后从一片残枝败叶中走出花圃,将脚上草鞋脱下来于垄头刮掉鞋底泥土,“待换身衣裳,进屋说话。” “不要说你们,便是我们这些做参谋的第一眼见了都不敢信。”张子文从地上拾起一把剪子来,与魏长磐二人笑说道,“将军时常和我们说,要是晋州将军的位子坐不下去,回江州武杭城当个花农过活也不错。” “这真是宋将军说的?”魏长磐挠挠脑袋,“将军不应该是矢志为朝廷开疆拓土?” “可能咱们将军是不太一样。” 张子文耸耸肩,在背后议论将军总归不是好事,他便停下了话头,不然指不定这个好奇太重的年轻人又会问出什么言语来,片刻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记得去将军之前,先去沐浴,再把身上这身破烂换了。” 二人身上臭得像是在猪圈内滚过,在灶房里烧水的军士们给浴亭中二人烧了三大桶的热水还嫌不够,初倒出来的的浊水黝黑一片,上头还漂着油花子和不知甚么污渍,偌大的木桶内二人惬意十足地泡着,用手随便一搓后背大腿上便能搓下来条条的老泥。 身为参谋的张子文还不忘给二人请个医官等沐浴完了看着,那医官拿指头戳戳柳子义和魏长磐脚背上鼓起的黄水泡,顿时浑浊脓水流出,方才热水泡着舒舒服服还没什么事,现在二人皆是龇牙咧嘴地叫痛。 “这样的冻伤,早该在屋内好好歇着。”医官皱着眉头摆弄着二人紫黑的几根脚指头,“也就是你们俩体魄结实,换了旁人,这几根脚指头早就冻下来不知多少次了,但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的事。” 临走前医官留下了盒油膏又写了张药单,说是照单抓药煎熬了泡脚,看三日后如何。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二人这种天在外风餐露宿这样长的时间,难免寒毒侵体,现在瞧着还生龙活虎的,指不定老了的时候有你们的苦头吃。”医官仔细和二人交代了事宜后摇摇头,“都还年轻,为什么这般不惜命?”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多谢大夫了。”魏长磐与柳子义正了正衣冠,向其行礼道。 “看得出来你们都是活该死在沙场上的,不过,还是保重身子为重,毕竟以后日子还长。” 那大夫摇头晃脑着走了,魏长磐和柳子义对视一眼。 “魏兄,那俞高昂”后者掂量着那盒油膏,低声道,“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想求活而已。” “不过他降了蛮子我柳子义能忍,反过来害自己人,就算我柳子义能饶他,在地下的梅秀才又如何能饶他,这是死仇。” 死仇死解,大尧律法上不论是哪种刑罚看来都不足重。 蒸腾的雾气中柳子义像是定下了什么决心,“今冬战事结束后,我柳子义拉上几个在晋州交好的游侠北上,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把他姓俞的脑袋给摘回来,不过等不到那个时候,说不准他自己就把脑袋送过来。” 魏长磐再没有理由反对这个提议,俞高昂倘若现在置身于并圆城内,不论是衙署还是宋将军的人都不会放过他,柳子义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是非已经极分明了,俞高昂是千夫所指,魏长磐没有任何放他一条生路的理由,只是在想起这汉子夜半啜泣念叨着自己亲人,心头一阵绞痛。 第215章 人皆可起而行之 伍和镖局自打出了镖师襄助晋州州军解救被围百姓后,原本欲要派兵进驻大院的并圆城城守衙门本想效仿京城,在并圆城内打造一座守备严密不输皇城的城中城。然而晋州将军宋之问在得知这消息以后一句话便打消了城守衙门的打算。 并圆城坚守不住,一座大院又能庇护多少百姓? 这些日子镖局内大车被征调大半,镖师也多困在镖局中无所事事,有想挣些散碎银两花花的,都去替那些大户人家或是屯储粮食的商贾处拿份不菲银钱,再加上镖局每月照发的月钱,许多镖师手头反倒要宽裕不少。 魏长磐与柳子义分了一斤炒栗子二人便分道而行,他独自一人走在并圆城的街面上,向人问了伍和镖局大院的路,而后徐徐而行。 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慢地走了,在北方草原纵使是为数不多不在马上颠簸的时候便是半梦半醒之间的昏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起身拔刀警醒四周。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这时候慢下来晃晃悠悠地走反倒不知所措,手脚放哪儿都不自在。 终到了伍和镖局大院正门处,两个大白天守门的镖师瞅见是魏长磐觉得有些面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是谁。不过魏长磐摸出那块伍和镖局出入腰牌确是货真价实的,也就先放他进去。 “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害得老顾儿子瘫在床上的那人?” “是退下去张镖头早些月份行镖带回来的人,武道本事或许有些,可若说是带人上阵,那毛都还没长齐乎的年纪如何能济事。” “小顾这瘫得冤啊,大好年纪说废就废了,听人说倪大夫当初本想试着能不能给他两条腿也保住,偏生这厮自个儿做主让给小顾动刀。” “可恨这厮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走着,小顾多好一人儿,下半辈子都得坐躺着,只怕挨起来很有些难过。” “世事难料” 背靠着大院内一间屋的墙壁,两名镖师的议论被尽入魏长磐耳底,开始时说的还都是些添油加醋的实情,后来便杜撰出好些令他哭笑不得的故事,譬如他是总镖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等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揣测。 顾盛瘫了,这也是他预想过的情形,毕竟浑身上下都被马蹄踏过一遍,要是还能站起来那真是难以置信。 这点旁人的闲话魏长磐而今听在耳中权当是听个笑话,不过是想瞧瞧这些闲人的脑中究竟能编排出哪些离谱的东西。 长到这般年纪,许多许多的事他都还不算明白,唯有一事所看称得上通透。 人生在世之所以不称意,因由便是事事皆重旁人观感,而诸事如此,何以作为。 于伍和镖局大院内的路径他半生不熟,不过寻人问路这事他倒还做得来,没几时便问出了顾盛养伤的所在,就在镖局大院内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内,总镖头给顾家父子都安排在此处好生调养。 他推开院门,锈蚀的铜栓发出吱呀的声响,小院屋内便传出人声来,“爹,今天怎么回的这般早?” 院内宽敞明亮洒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柴火和煤炭都堆得小山似的高,显然是镖局中人想到顾盛顾生阳父子都做不得重活,连稍大块的劈柴都剁好码在院角,魏长磐打开菜窖的封盖往下看去,满窖的也都是菜蔬。 三间屋,父子二人有这样的地方住,不得不说伍和镖局对自家镖师称得上是照料得面面俱到,魏长磐所见伍和镖局伤残年老的镖师日子多也过得安闲,但愿这父子俩也称心如意。 犹豫着推开屋门,屋内陈设简陋,几件家具散布在空旷的屋内反倒让整间屋子瞧起来没有什么人气烟火气。 “爹,快些把门关了,冷风灌进来屋里暖气攒起来又得好一会儿。” 一床大红缎面被褥蠕动着发出埋怨声,魏长磐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生气没少去多少,心里头便热乎起来,上前两步。 “这门老是开着屋里烧炭又得多费好些,与你说了多少次了都不听,这败家老爷们”面向着墙壁的人嘟嘟囔囔翻转过身来,清晰可见这人下半身自腰下全然发不了力,紧靠一条胳膊一撑墙面翻转过来,见着来人面貌便喜道,“魏兄?!” “现在起身不方便,就不来迎你了,拉张凳来边上坐,我爹把火炉子都摆在旁边,整间屋内就这一处是暖和地方。”顾盛见魏长磐深凹下去的两颊,轻声道,“魏兄,此番北上草原,辛苦你了。” “这不是回来了?”魏长磐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小油纸包,“刚出炉的炒栗子,一直给你捂在怀里没凉了,给你剥了趁热吃。” 一小油纸包的炒栗子不多时便仅剩下床脚边的一堆空壳,顾盛打了个如虎啸龙吟般的饱嗝后心满意足用那条还能活动的胳膊拍拍肚皮,“被蛮子围了城以后并圆城里卖炒栗子又能有这滋味的,入冬以后这是第一次吃着。” 接着便是一阵寂静无言,屋内唯有炉火噼啵。 “草原上有什么好玩事?蛮人的大马和骑卒是见着了,可若说起景致来见到的只是身边和眼前人的血。”顾盛嘀咕着,而后望向魏长磐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说说草原上的风光呗,魏兄?” “北上草原做的是隐秘事,不好随便和你说。”魏长磐挠挠后脑勺。 草原上他们整日不是在骑马逃亡就是在等着骑马逃亡,纵使有景致也无暇去看,就算看到了也没人去感慨。当时他们每日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今日又跑出多少路程,以蛮人骏马的脚力是否能遁着踪迹跟过来,还有便是这餐将余粮吃得一干二净,下一餐又在何处。 连肚皮都填不饱,纵是怎样的风流士子也吟哦不出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 “也对,眼下蛮人在晋州肆虐,怎你们怎会是去草原上赏景的?”顾盛歉然道,“在这屋里待得人都要痴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被老爹带着出去走走,说是咱们大尧有精通机括的人能造人坐上去自己把着轮子便能动的小车,也不知道这晋州有没有这样的能人” 魏长磐嗫喏着找不出话来应对,终于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他最不愿提及的话题,他最怕的就是顾盛会因此一蹶不振。 顾盛察觉到了他的窘迫,那条还能动的胳膊锤了他两拳,而后与他四目相对,肃然道,“不论是去救被围百姓还是换了冲锋的位置,都是我顾盛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有你什么事?若真要说有事,还是你和七叔言语当机立断,不然我这条命说不准也保不住了,不过是两条腿而已,命还在,什么都还好说。“ “可你也是练武的人,应该也清楚” 魏长磐清楚断了两条腿对于一名武夫而言意味着什么,江湖上有关独臂独腿武道宗师的励志故事流传甚广,可若要说是哪个半身不遂于武道一途能练出个七八九的,却是一个也无。更不消说顾盛那平平无奇的武道天赋 能够在这个年纪跻身武道三层楼,魏长磐经历了同龄武夫万中无一的生死厮杀,至于那些用在他身上的药材反而成了锦上添花的玩意。他若是在此刻半身不遂从今往后只能与床榻为伴,大概免不了要消沉下去。 “‘武道一途,世人皆可起而行之’这不是咱们大尧哪位武人前辈说的言语?”顾盛面露鄙夷之色,撇撇嘴,“不过是两条腿而已,我顾盛还有两条胳膊和一颗大好头颅,怎地就练不了武?还是你魏长磐瞧不起咱老顾家的种?” 顾盛字字珠玑,魏长磐听了以后大松一口气,心中不由有些笑话自个儿,分明是受了这般重创后依旧能不气馁的人,自己凭什么怜悯他。 有的人呐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依旧是个全乎的人,有的人哪怕连头上一根毫毛都保得好好的,依旧 “大不了腿法不练,专心致志于拳掌功夫上,虽说是瘸着一条腿行路,到时说不准也能走出一条阳光大道来。”于武道一途见解魏长磐虽说有限,却已然不是顾盛所能企及,“扬己所长避自所短,总归不会是错事。” 这是他搜肠刮肚找出来的言语,再多的话让他去说他也说不出来。 “你能行的。”魏长磐抬起手来想在顾盛身上拍拍,寻了不短的时候也找不到块完好地方,干脆就揉揉他脑袋完事,“普天下总有人会做到的,就算前人没有,那就由你顾盛来做。” “借魏兄吉言了。”顾盛咧嘴一笑,“到时候等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你到伍和镖局来,我请你在全晋州最好的酒楼里吃酒!” “一言为定。” 虚掩的屋门外,手上提着好些东西的老顾顾生阳默立了不知几多时辰,听着屋内传出来两个年轻人的言谈声,老泪纵横。 第220章 城头望 逾百斤重的落石和遍布钉刺的沉重滚木被城头上的军士合力抬起砸向蚁附登城的奴隶们,台岌格部不知从何处觅得图纸,令匠人为这些蚁附登城的奴隶打造了能够插入城墙缝隙的铁长锥,用皮带绑在手脚上,矫健的奴隶便能以此登上那些丈许高的小县城墙,再高些的城墙便是身手再好的人在城上的袭扰之下许多也会跌下来。 这样的技术早在大尧前朝便有先例,简单的设计与低廉的造价使其一度在军中攻城器械内占有极其重要的一席之地。不过这对于要用这样的装备在毫无保护情形下蚁附登城的军士而言,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 大尧以前正是诸国混战的年代,而今的大尧疆域内林立着大小数十余国,其中最小仅占据一郡之地。其中太多的国没有马场自然也就供养不起成建制的骑军,交战如不是攻坚便是步军野战,故而那些年也是中原攻城器械发展最为迅速的年份,最大的炬石车甚至能将两百斤的巨石投到九百步外的所在,用于攻破城门的犀角冲也从必须以畜力牵引万斤的庞然大物改良为仅有数千斤。 更何况要想登城云梯是再好用不过的东西,朝廷之所以启用这般粗糙的物事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其廉价与云梯昂贵造价的比对,然而仗还未打起来,司职操演军士登城的军校当即拒用这些铁锥子,因由便是即便是在甄选出的士卒中,能够用这铁锥向上攀足一丈高的十中无一。‘ 攻城中死人最多的便是登城途中,登先敢死士卒姑且不去算,若说是要全靠这些粗糙玩意儿把士卒送上城头,只怕敢死士卒都死绝了也没几个能用这玩意儿爬上去的,哪个指挥登城的敢用如此不靠谱的玩意儿? 这粗简的攻城器械在在中原仅是昙花一现便被遗落在史书中,唯有诸子百家的小说家在撰写市井演义时偶的会提到,往往被视为能助军士登城如履平地,这些许多一生都埋没在故纸堆中的文人不会知晓,仅在操演登高这一项上台岌格部因伤致残的奴隶便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 顿冒知晓并圆城头那些床子弩的威力,故而带马停在五百大步以外的所在,目睹许多奴隶武士登高不过丈许便被力竭跌落,身手矫健的奴隶武士被落石或滚木砸中跌落摔倒在城下壕沟中不再动弹,近旁的人上前扒下他手脚上的铁锥绑上,而后前赴后继蚁附登城。 至少一个千人队的奴隶武士死在了并圆城下,然而却没有一人能够登上城头,仿佛与城头近在咫尺的人在刀枪和羽箭之下无法腾出手自卫,最后只能跌到城下成为一滩模糊血肉。 台岌格部得到这铁锥的图纸并非有多难,许多造攻城器械的工匠都知道如何制作,连大字不识一个的铁匠看过以后都能打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仿品,尽管如此台岌格部在建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后财力几近枯竭,不过打造了千副补充,在今日却成了他们仅有能危及城头的手段。 “落石!滚木!放箭!”城上值守的校尉拔剑大吼,“让这些蛮人也领教咱们大尧的弓箭!” 军中善射的军士身背两只箭囊,其中每只皆可储箭三十支,所用弓二石,自上而下劲射力能穿轻盾。力大的军士将滚木落石和装箭的木柜搬到城垛近处方便取用,装满火油的酒坛被点燃以后丢掷到城下持盾的奴隶武士当中,火油迸溅将周围数十人都点燃。 “主君。”往来传话的还是顿冒最信任的那个伴当,他方才顶着落石箭雨从并圆城下回来,凑在顿冒耳边压低嗓音急说道,“前面的奴隶已经有溃退的势头,登城也登不上去,没有能凿穿城门的东西,是不是先休整片刻再做打算” 顷刻间又有数百人被从城下丢掷而下的火油酒坛点燃,并圆城守军在宋之问的军令下早早排空了护城河的水,数尺深的壕沟又给台岌格部的奴隶武士们平添了偌大阻碍,没有水,周围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点燃的同伴惨嚎着奔逃或是在地上打滚。用东西去扑灭不了大尧兵部秘制的火油,他们只能望着这些人渐渐咽气而后发出难闻的焦臭。 奴隶武士们也是人,虽说自由之身和可以用军功换取的贵族头衔在诱惑他们,但这一切都需要他们还有命去享。 有的奴隶开始退缩了,他们没有尧人那样精良的甲胄护住要害,手持用层层牛皮叠起的轻盾也阻滞不了城上激射而下的箭矢,更不消说能把人砸成模糊血肉的落石,带钉刺的滚木一沾上人的皮肉就能带走一大块。 最令他们恐惧的还是被活活烧死,这样的死与干脆利落被箭矢射中要害在从数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同,是极其痛苦与漫长等待后的死。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能选择生而为奴隶的命运,但自认为还可以选择一个不怎么痛苦的死法。 “骑军上前,如果他们敢离开城墙下五十步远,就射杀了。”顿冒面颊线条生硬得像是金铁,“我许诺给他们新生的机会,但追随我的脚步势必会有很多人死,但台岌格部,将成为草原上的王!” 伴当听了顿冒的言语后马不停蹄驰向领兵压阵的台岌格部将军处,不满一盏茶的光阴后,台岌格部的大旗从土地上拔起,旗顶上白狼的皮毛迎风招展栩栩如生,最后停在距并圆城三百大步以外的地方,而后马上所有骑卒张弓搭箭,向前射出一拨箭雨,落在距离城下奴隶武士们不过五十步的地方,落成一片箭林,逼退了想要溃逃的奴隶武士们。 “这些蛮子就不怕死嘛?”城上一名军士在射空了一只箭囊后揉着酸痛大臂抱怨道,“少说也射死了十来个蛮子,到现在也没个能站上城头的,空着手爬城墙找射,也不晓得蛮人在想些什么。” 射箭的军士为维持臂力在射空两只箭囊后已经轮换过一拨,城上射下数万的箭矢对几乎毫无保护的奴隶武士们而言是致命的,对城上大尧军士而言则更像是活生生的靶子,台岌格部奴隶武士们用血肉之躯做成的靶子。 宋之问也在城头,在张子文的劝阻下依旧抵近城垛向城下望去。这是他绝没见过的攻城方式,难道那位台岌格部的主君真要用这些人的性命堆上并圆城的城头?什么时候在顿冒对于奴隶性命的看法已全然与其余诸部主君相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知晓顿冒·巢及拉德究竟在用这些奴隶的性命掩盖什么不甚容易,但能让他心甘情愿用城下已渐渐填满壕沟的奴隶武士尸体来掩盖的阴谋,那对于并圆城的守备而言将是至关重要的事。 要想知道顿冒·巢及拉德这位台岌格部的蛮人主君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得身在他的位置去替他着想 据台岌格部中潜伏极深的谍子传出消息,这位看似还正值鼎盛的主君已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人,每夜光是起夜的次数次都不算多,亦也有相当日子未曾召随军的阙氏侍寝。这样一名已经老到不能人道的主君究竟是怎样的野心驱使着他率领台岌格部几乎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大举进攻并圆城? 宋之问眉头紧锁深思的时候,蛮人仅剩的两台炬石车拉到了距离并圆城四百余步的所在,这样庞然大物的调动不可能躲过城上大尧军士的眼睛,不多时城上便调集六架床子弩瞄准那两台行动迟缓的炬石车。 九尺五寸长的巨箭足有小臂粗细,与其说是箭,倒不如说像是杆铁枪。从用绞轮和绳索才能拉开的弩弦驱动着巨箭射向四百余步外的炬石车,劲力之大,将其中一台炬石车用于支撑的梁柱当即射得断折。被调拨到这片北城墙上能使床子弩的都是老卒,准头自然没得挑剔,六支巨箭当即废掉了两台炬石车中的一台,还有一支弩箭贯穿了炬石车边一连五六名蛮人才止住去势。 城上一架床子弩的近旁传来欢呼声,附近的军士都簇拥在旁,先前一箭射毁炬石车建功的便是摆弄这弩的什长老卒,中了这一箭后也并未露出多少得意的神色,反倒大声呵斥伺候这架床子弩的其余军士快些拿来巨箭上弦。 床子弩能将九尺五寸的巨箭射到七百步外的地方,同样需要伺候的军士使出浑身气力用绞轮张开绳索,这需要不短的时间,然而城下仅剩那辆炬石车已经将数十斤重的石头搭上了横杆一头的网兜,蛮人的工匠远不足以制造最好的攻城器械,故而这些攻城器械能投出数十斤的石料已是极限。 炬石车对着的是并圆城头! 当那什长老卒察觉蛮人企图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床子弩上好弦的时候那辆炬石车已投出了网兜上的石料,向着并圆城头。 宋之问在身边人的叫嚷中抬起头来,望见了那块在他视野中不断放大的落石。 第225章 蛮人不得过 小游园内,浑身浴血的张子文背靠在一处假山的山石上喘息,身畔尽是同袍和蛮人的尸身。这里的蛮人无一人能走脱大半是他的谋划,在骑兵弩的弩箭上涂抹剧毒来弥补其杀伤不足的缺陷,一点点皮外伤就能让弩箭头上的毒素进到人的血脉中去。 这不是兵家所推崇的正道,但在张子文看来但凡能够取胜,阳光大道还是歪门邪道根本无关大局。 相当数量的蛮人武夫都面色紫黑口吐白沫,都倚仗那些淬毒弩箭的功劳,原本须得少顷才能见效的毒在武夫身上见效更快,不外乎与人厮杀和本身血脉流动就远超常人的缘故。 然病虎之威,豺狼之辈仍不堪以为敌。 宋之问贴身亲卫不是从晋州州军甄选出来的好手便是从江州带过来的老卒,武道境界许多都比不上那些台岌格部的蛮人武夫,可经过宋之问亲自调教以后,人成小阵互为犄角与人搏杀,战力以不能再按各人计算。这也是为何在与台岌格部武夫武道境界相较有所不如的情形下能最终取胜的原因之一。 到底平日里纵是埋首于文书案卷之中,他身手连寻常州军士卒都不如些,若非那些宋之问身边亲卫几次三番舍命来护,他有三条命也早早被砍翻在这片小游园里。 纵使这般他腰腹上也被划了一刀,文职参谋甲胄力求轻便美观,故而防护远不及由锻铁甲片穿成的甲衣。失血的带来的晕眩已使他有些神志不清。 早知道这般就少读几卷书,跟爹爹学些武艺傍身了。 四顾周围已再无人能动弹,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视线逐渐模糊。 他已经尽了全力,并圆城可千万要守住啊 “城内有小股的人马厮杀,都不是寻常士卒的身手。” 伍和镖局大院祠堂门前,总镖头宋彦超配了兵刃,并非是江湖常见刀剑枪棒一流,而是奇形兵刃中的子母鸳鸯钺,双钺互抱形似阴阳鱼,又分子午,一雄一雌,演练时开合交织,不即不离,酷似鸳鸯,除手柄以外前后左右皆是刃口,易攻难防。 并圆城内还知晓伍和镖局总镖头使什么兵刃的武行老人已然为数不多,一来是宋彦超成名尚早,位居总镖头的高位以后再与人出手对敌便少了,二来以他武道境界即便是出手也用不着使什么兵刃,如不是境界相仿的生死搏杀,仅凭拳脚功夫碾过去都未必有人能挡着。 “到底还是年轻人,火候还欠了些。”身为晋州张家族长的独臂独腿老人终于显露出了油尽灯枯的疲态,即便在屋内坐着身上也得盖件软和的羊毛毯,火炉更是得在近旁生上两个,“并圆城貌似坚不可摧的城墙下遍布隐秘的通路,偷儿,走私的行商,贪图省笔入城银钱的掌柜,在城下挖出了无数条暗道通路,蛮人就算是知晓一二条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毕竟这世上总有太多太多的人顾惜自己的性命胜过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宋彦超仰头饮尽了壶中酒,而后将酒壶大力掷于地面,“要这次真回不来了,记得让镖局里的小辈每年去祭壶酒。” “要百岁的人了,还这般矫情。”嘲笑着宋彦超的张家族长面上的疲态忽的转为激越,喝骂道,“祭个屁的酒!要喝回来再喝,谁他娘的给你祭酒!” “小气。”宋彦超朗声笑道走出祠堂,而后大步如流星,北向而去。 伍和镖局百余镖师刀剑出鞘,飞檐走壁,紧随其后。 柳子义与向南奔逃的百姓人流背道而驰向北而去,途中一把揪住一名从身畔匆匆而过州军打扮的士卒大声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百姓都在向南逃?!” 连顶盔都弃之不顾的年轻士卒扯下系住身上甲胄的绳带,将其摔在路旁,“北城门被混进来的蛮人打开了!住城北的百姓都在往南逃,你也快逃!去城北没有活路!” 他抓着那名州军士卒的手僵在半空,宋将军那般的人物说了并圆城能守那便是能守,怎会在蛮人攻城的第一天就破了?然而街面上携家带口仓皇逃窜的百姓应证了那士卒的话, 他才回了家,和爹娘见了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担保自个儿不是去鬼混而是在北边的草原上立下了偌大的功勋,连晋州将军,大尧朝廷正四品的武官都是能与他坐在一个火炉边谈天说地的人物。不过柳老爹依旧唉声叹气去掏家里藏好的那些银票出来数着,嘴里碎碎念这次不知是要打点城里哪处衙门,假使是相熟的说不定还能省几两银子云云。 他是不是该转身回家里让爹娘收拾金银细软一起逃出城去? “逃个屁的逃!”他一把将这畏战逃窜的州军士卒掀翻在地吼道,“你们都跑了,这并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听说蛮人一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一个人能顶十个人的气力” “屁,都是爹娘生养的,胳膊腿眼睛鼻子都全乎,一刀下去也得哭爹喊娘!”柳子义冲他一吹胡子一瞪眼,“老子在并圆城北边杀蛮子的时候,你们连根蛮毛儿都还没见过,有甚么好怕的,几十个蛮人都杀了!” 尽管这名晋州州军士卒对这年纪相仿游侠儿的言语将信将疑,但这样自信的话给了未曾有过的希望,或许蛮人真不像营中同袍平日里私语时那般狰狞可怖? “男子汉大丈夫,临阵脱逃算什么本事?” “官长先跑的,关俺们这些卒子什么事!”那年轻州军士卒的脸红了红,拾起旁边才被扔下的甲胄披挂上身,随手从近旁取了一根不知作何用处的粗大木棒槌拿在手中,先前州军配发的兵刃早被他不知扔到何处去,“男子汉大丈夫!去就去!” “这才是咱们晋州汉子的模样!” 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柳子义一路收拢州军溃兵,逆流北上。 魏长磐已然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挥刀,亦不知有多少蛮人死在他的刀下。 如潮水一般的台岌格部奴隶武士急欲向魏长磐出手,然而在城内机括未曾开启的情况下仅凭人力开城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在城门启到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时候这些奴隶武士们便争先恐后要挤进城来与这个杀了台岌格部功勋的尧人交手,魏长磐没有数百年前江湖侠士非得等到对手调息整备完善后再出手的迂腐,他习的是杀人刀。 所谓杀人刀,便是用来杀人的。 自幼便被草原贵族豢养成牛马一样的奴隶纵使在历经台岌格部主君顿冒·巢及拉德亲自动手的操演后,与魏长磐一对一交手仍无异于狮子搏兔,不过交手二三合便被魏长磐抓住破绽一刀斩杀。 武道境界的差距能够靠人数弥补,终究只是在以一敌多的情形下,群蚁噬象便是此理。若要是蚁虫轮番而上,那能否噬象也未可知。 假使换成一处开阔地势,魏长磐此时只怕连尸身都冷了。 城门外的台岌格部奴隶武士们在付出了十余条人命后也明白了这点,但这些没人指挥的奴隶武士们终还是有人接二连三地从城门那道起开的缝隙中钻入,而后与魏长磐交手不过几合便被斩杀,而后下一个奴隶武士又挤了进来。 他手中的长刀依旧锋利如初,面对这些奴隶武士手中粗劣的兵器随手便能斩断,然而他挥刀的那条手臂却已经酸麻得没了知觉,在华亭县海塘上于胳膊上绑缚十斤铁砂袋挥刀两个时辰都比不上他此时的疲惫,逐渐迟钝动作和慢半拍的应对都预示着他几近衰竭的体力,早先不过二三合就能斩杀的奴隶武士现在要拖到七八合才能重创。 现在魏长磐的挥刀是为了不让面前敌手的刀挥到他的头上。 他在城门前已经挡了多久,一炷香的功夫还是两炷香?可能他已经被忘了,那支逃散的百人队并未回头望见有个伤了一臂的佩刀青年替他们守住了城门,可能这些人已经换上了百姓的衣裳逃散 比魏长磐更心如死灰的是城门前台岌格部的奴隶武士们,使出吃奶气力都推不开的并圆城城门和守在城门前这个杀神一般的尧人让他们中的人生出了放弃的念头,但并圆城第一次离他们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向他们招手,这样的诱惑无人能够抵挡。 魏长磐以腰腿发力旋身借力在面前的奴隶武士上身划开一道斜贯上身的刀口后,所剩无几的涓滴气力竟又生出了些来,而后一处、二处、三处,跻身武道三层楼后尘封已久的各处窍穴次第开,如洪涛汹涌势不可挡,于是乎胸口横生一气。 武道四层楼,是为培气境,只要筋脉不断性命不绝,就是气气相生延绵不绝的光景。 更上层楼,侠气意气胆气顿生心间,魏长磐单臂横刀于胸前,独对城外。 是日,并圆城北城门处,有一夫当关。 千百蛮人不得过。 第227章 羊裘换血衣 后世史册记载,大尧烈帝六年冬,蛮人合诸部兵马以台岌格部主君顿冒·巢及拉德为领,南下晋州,连下十余城,州城以北,尽为失地。然并圆城江湖人奋武夫之勇,人人当先,蹈死不顾,阻敌于城门外,蛮死伤者众,久攻不克,北还而去。 宋彦超昂首立于并圆城北门外,脚下人马尸骨堆山,多是蛮人。 “来者皆死!”将一名台岌格部骑军百夫长头颅掷于地面,近旁伍和镖局数十镖师亦是如此,“退有生路!” 头颅滚滚而落,许多面容犹生动的刺痛了亲率骑军压上顿冒的眼。整整三个台岌格部骑军百人队都未能从这些尧人武夫手中讨到丁点好处,这手持奇形兵刃的老人亲手杀了其中两名百夫长和五十余骑,那形似阴阳鱼的兵刃于过马时便能将马上骑卒挑落,不论是着了牛皮铠还是铁甲的骑卒防护都被视若无物,闲庭信步于草原骏马中穿梭最后摘下蛮人百夫长头颅。 目睹了这一幕以后,顿冒自觉便是台岌格部唯有第一的勇士秃罗巴图才能堪堪与之相匹敌。可秃罗巴图背叛了他以后不知流窜到何处,仓促之间有从何处去找一个能有他那样身手的武夫来顶过这一阵?更何况而今顿冒所部台岌格武夫中能拿得出手的 那个怯懦的尧人俞高昂告诉了他两条进入并圆城内的通路,咬牙从随军的台岌格部武夫中凑出百人分两队潜入并圆城内,预备等城下战事正酣时去袭杀城门军士,到时城门城上双管齐下,何愁并圆城不破。 然而顿冒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两条许多地方只能匍匐前行的暗道竟塌了几处,台岌格部的武夫们只得徒手或是用随身的刀剑掘进,在费劲千辛万苦打开通路后其中一队人正巧入了魏长磐所在小游园内,最后只得与张子文所率人马拼了个玉石俱焚。 此时城下蚁附登城的台岌格部奴隶武士已然死伤四千余众,其实本不会有这样惨重的死伤,先前几次登城这些奴隶武士中有相当数量都能凭借那粗糙铁锥上城,顿冒担心城内如有变故特意还留了这一手,里应外合没有开不了城门的道理。 不过才不足半个时辰顿冒便意识到仅凭人力登城没有云梯攻城车辅助,要登上并圆城那远非先前郡城所能相提并论的城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身为台岌格部主君的顿冒既然发出了攻城的号令便断然没有撤回的道理,不然他今后还如何统御台岌格部。 奴隶武士们倾尽全力的蚁附登城也不过是给城上晋州州军弓手充当箭垛,其间城上军士绝大多数的死伤还是由那看不下下令骑军在城下往来对射的部将所导致,故而尧军与蛮人的死伤比重达到了一人能换七八人的地步。 这互换的人数比若是上报给朝廷,多半是要被当做多报谎报战果驳回, 另一支武夫队伍运气较好些,暗道尽头便在并圆城北城门附近一处宅院内,再费劲气力死伤惨重终于开了并圆城城门一线后,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那名年轻刀客偷袭得手,而后便是那一夫当关的骇人场面。 好容易挨到城门大开,台岌格部骑军大部又终于得以并列冲锋的时候,比先前那刀客更令人怖畏的的老人又挡在他们面前,又有许多一瞧身手便不俗的人紧随其后,列阵向前与台岌格部骑军对撞在一处。 武夫的体魄在草原骏马的面前不再坚不可摧,马上素来所向披靡的台岌格部骑军更在武夫的刀剑面前被阻滞。 真正令这些骑军绝望的还是那个白须白发不知多少年岁的高大老人,台岌格部的精锐骑军冲锋如洪流,他却好似洪涛间的中流砥柱一般巍然不动,迄今为止还没人能让这位老人身上见血,过马出刀亦或是于不远处发箭的马上骑卒都发现自己的原本十拿九稳的手段落在空处。 身为伍和镖局总镖头的宋彦超自打坐上这个位子,再想要与人试手那便有百般顾忌,若非是有人来并圆城砸伍和镖局的招牌那些个小辈镖头镖师又抵挡不住,这才请出他宋彦超这尊大神来应对。除此以外便只是许多无关痛痒的试手,在与到访江湖同道以武会友中那些分寸拿捏极好的切磋和指点晚辈时那些生怕出力大半分便要出人命的比试。 那些算是什么厮杀? 哪里有今日半分痛快! 顿冒攥着马缰绳的手紧得指节青白,他胯下的坐骑受骑手的心境感染也有些躁动不安,近旁的伴当犹豫着要不要策马上前劝谏撤军,毕竟前有这些晋州武人死战不退,后有草原诸部兵马虎视眈眈,在不满三个时辰的攻城中台岌格部已有逾五千兵马死伤,其中大半是台岌格部的奴隶武士。 在草原诸部联军眼中如若不是能用点伤药或是自己就能长好的皮外伤,那断然不会耗费珍贵的药物给养伺弄不过多是寻常牧民或是身份的伤者,寥寥无几的郎中们都在各部贵族的帐篷里好生供养着,郎中在草原上算是一等一的稀罕,即便是粗通医术只要医不死人能解些小病痛,都能被贵族奉为座上宾。草原辽阔,许多牧民没有贵族那样能把大尧游方郎中用金银和皮毛留下的财力,偶然风寒若是体质稍差些的人都未必能挨过去。 台岌格部此番能战之士已悉数到并圆城下,五千人的折损对台岌格部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虽说大部都是奴隶武士。但这些训练有素能够冒着城上箭雨落石蚁附登城的奴隶武士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便能补充的,能出战的奴隶武士此刻都在并圆城下,台岌格部仅存所有的攻城家底都被掏空,原还想留着用来攻两座郡城下来,未曾想到城上床子弩威力之巨,两辆炬石车不过才抛投出一发石弹便悉数为巨箭摧毁。 “没想到尧人里竟然还会有您这样的英雄。”不顾周围将军和伴当的竭力劝阻,秃罗巴图带马到距宋彦超不过五十步的所在才停步,顿冒身边的亲卫顾不上僭越的嫌疑也要领先他半个马身,以防面前这个武道境界极高深的尧人暴起杀人。 宋彦超眯缝起眼睛打量这个久闻其名的蛮人主君,台岌格部能一跃成为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部族大半都是这位主君的功劳,但草原上的雄鹰也有老到飞不动的时候,他已经看出了这个眼前被沉重铁甲和皮毛包裹下的躯体是何等疲乏,像是轻轻一推就要从马背上跌下去。 “敢问您多少岁数了?”顿冒以对待草原上德高望重老人才会有的礼仪向他镇中发问,“六七十?或许更多些?” “我这老头子活一甲子和两甲子干你这位草原蛮子何事?”宋彦超食指不可察觉地弹动了两次,在问答的这短暂光阴内他已经盘算过不止一次斩杀顿冒的可能,但无论哪一种方法都无法做到十拿几稳取走这位台岌格部蛮人主君的性命,“一句话,来者皆死!退有生路!” 最后那句话的喊声动用了武夫气机,因而在并圆城外台岌格部众人听来显得分外振聋发聩。 “尧人的长者,钦佩你在这样的年纪仍能矫健得像是豹子和台岌格部退出去不是一样的事,你应该也清楚。”顿冒在马背上昂起了头颅,那张遍布褶皱的面上露出神色坚毅,“今天台岌格只差一步就能进到你们的城里去,日后不必用这样的手段也能攻破你们的城!” “我管不了你们这些蛮子脑瓜子里究竟些什么水水。”宋彦超骂骂咧咧地摆手,一面还往身下跺了两脚,指着下头堆得高出地面三四尺的尸首道,“今天能让你们这些蛮子今天能把这许多尸首扔在这儿,等老到动弹不得的时候,你们蛮子一样会把这许多的尸首扔在这儿。有人会接替我的位置到时谁杀你们都是杀。” 宋彦超踩踏台岌格部阵亡将士尸首的举止和嘲讽言语虽说看得城上军士大快人心,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台岌格部部众的眼中属实是绝大的挑衅,原本还因战败撤军有些颓唐的人马愤愤然只消顿冒一声令下,不惜代价用车轮战和人命去堆也要将这嚣张非常的尧人老武夫堆死在并圆城下。 “还有,你已经很老了,武道前几层不到第四层,强身健体尚可,不必说延年益寿。”宋彦超摇头感慨道,“你这样的年岁,再想要在武道一途有所建树已是绝无可能的事,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草原上”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宋彦超转身而去的同时低头瞥见自己身上那件新换上的羊皮衣裳,有些心疼地骂骂咧咧道,“早知道要杀这许多蛮子,就不穿这身衣裳出来了,都成这样了,还咋穿。” 全身衣裳已被血浸透的宋彦超率伍和镖局镖师从容回城,城门缓缓闭合,台岌格部在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 顿冒望着那老人高大矫健的背影默然无语。 第230章 人之将死 “四层楼上的风光如何,是不是与之前三层楼大不相同?” “嗯,像是有人拨开了眼前遮的一片云雾,视野都清朗了。” “登得高望得远,前四层楼的武夫都还是在烂泥沼里打滚,中四层楼也不过才在一州之地挣出头来,若真想要在这天下得逍遥得自在,十二层楼最后四层才是应该是你的所向。” “最后四层楼听起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能于体内生出这口气机来,相较于他们你已经足够幸运,珍惜你的福分,若是连最后四层楼想都不敢想,那此生你也未必还能涉足那门槛。” “那上头的风光不足为外人道也。” 伍和镖局大院祠堂内竟搬进了一张塌,能让镖局不顾对历代先辈亵渎的也唯有那位张姓的残疾老人,镖局内真正的定海神针,连总镖头都要比这位小半个辈分,这样的人物值得在人生最后的时候有这样的待遇。 用软垫垫高上身才精神了些的老人说了一气与魏长磐说了这般多的言语已然很有些疲惫,闭上眼小憩时喉咙里的老痰咯咯地响,后者忙拿来一只痰盂来接,祠堂内也不过寥寥的几人,倪姓的老大夫,身为张家后辈的张八顺,宋彦超与在塌边的魏长磐。 身为张家族长独守祠堂数十载的的老人已到了最后弥留的时候,但他仍不愿离开祠堂寻间舒适屋子住着,说是后半辈子都闻着这儿的香烛烟火味过活的,没了这股子烟火气连睡觉都不踏实,更何况在这儿都住得习惯了,临死了就在这儿待,挺好。 伍和镖局和张家这么多先辈的魂就在近旁陪着,他熬到了这样的年岁,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人活一世,该见过他都见了,该做过的他也都做了,没什么遗憾的事,是时候可以死一死了。 “在这年岁你见识和武道境界都算上乘,可跟要和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掰手腕还欠些火候,更不消说井底那些千年王八万年乌龟。”老人在痰盂中吐出一口粘稠的黄痰,而后躺倒回丝绵的软垫上,“你要做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耐心些,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年岁去学东西打磨自个儿,等到万事俱备以后再去做,把握要比现在鲁鲁莽莽大得多。” “嗯。”魏长磐低头默然应了一声,“您累了就少说些话,用不着再为我劳心劳力。” 他陪侍在塌边已有五六天光景,那些过去日子里指点他武艺的脾气暴躁老人此时脾气已然温和得像是换了个人,这样的变换并不让他欣喜,因为和脾气一起改换了的还有老人的精神气。 “人老了总是唠唠叨叨的不成样子。”老人喘息着微微摇头,“总喜欢和你们这些后辈一句一句地重复那些说过的话,有时候才说了一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忘了,担心你们再走岔了路,就想再说一遍。” “你很好,不用我再说什么了,走你的路去,走出并圆城,走出晋州,走到大尧另外的州郡去看看那里的风光,做些老来想起便津津有味的侠义事,最后再去做你该做的,那时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多少的遗憾。” “趁年轻,多走走,但记得早些回去” 便是张八顺这等粗糙汉子也听得红了眼圈,其余几位更是背过身去不忍再听再看。魏长磐用力握着老人那条伸出锦被那只像是一截漆黑的焦木手,纠结在上面的枯藤长成筋脉的模样。那曾是只用枣木棍将魏长磐打得抱头鼠窜无可抵御的手,现在却孱弱得没有气力。 而后不足半个时辰的功夫老人便昏沉起来,嘴里嗫喏含混不知在说些什么言语。 倪姓大夫摆弄着药箱面露难色,而后拉宋彦超到祠堂内的僻静处,压低了嗓门说道: “寻常药石手段已然起不了什么效用,说句难听的话,早几十年前断去两肢损失的气血精力足以致命,张老能撑到这岁数全靠武夫体魄和体内那口精纯气机吊着。” “体魄总有崩溃的时候,气机也终将会枯竭”倪姓老大夫深吸口气,说出心中所想,“我这儿有个方子,主料便是麻黄,但凡将死之人只要还剩一口气都能吊起半日的性命,不过此后便再无医救” “不必救了,一日两日的性命,于我,于他,都已经无关紧要。” 宋彦超喟然长叹:“尽你所能,让他走的安生些。” 这些年在祠堂内就与些牌位香烛为伴,辛苦你了,老友。 “那我去配些安神的方子煎熬了抓紧灌下去,走的时候说不得能舒服些。”说罢倪姓老大夫便去趴在药箱子上用炭笔写方子,临走前与宋彦超言语了声,”也就是这两个时辰的事了。” 祠堂内那张床榻旁围满的都是炉火,两床暖和的锦被和皮子盖在老人的身上,却还是见他牙关子打着哆嗦,起初倪姓大夫还以为是因为没生炕火致使塌下寒气过盛的缘故,不过等他伸手往老人被里一探后才惊觉被内竟热得非比寻常。 “你就这么握着张老的手,不觉着烫?”倪姓大夫不过一触以后便觉热得难以耐受,赶忙将手从背中缩了回来,更待去诊脉时却被一旁的张八顺拦阻,“干甚拦我?得弄清楚是什么病症再下药,不然就这么过活” “不必再用药了”张八顺面容悲戚,近旁宋彦超亦是如此,唯有魏长磐与他还不明所以,“时候到了人自然会走的” “可这热毒” “这可不是热毒。”面容上的悲戚逐渐转变为狂热,张八顺面色由白转红,死死盯住魏长磐的手“你不是习武之人,绝不会知晓这对于一名四层楼武夫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身为张家族长的独臂独腿老人受了如此重的伤势后气血必定亏损倍速于寻常老人,武夫体魄一日日崩溃朽烂不说,连体内武夫气机都尽数用在续命上日复一日终于损耗殆尽。 然而老人体内还有一口跻身武道四层楼以后横生的气机存于丹田,若是用在续命上少说还能多出两年性命好活,但此时却尽数成了对魏长磐的馈赠, 这是四层楼以上武夫临死前才能有的馈赠,远胜于世间那些能用于武道前程的最珍贵药草。毕竟后者不过是能淬炼武夫体魄筋骨经脉的外物,于武道四层楼以上对境界裨益便微乎其微,四层楼前习武之人但凡有万贯家财,生生砸出一个三层楼武夫来都不是难事,但武夫气机可不会平白地生出,大尧有不少行走江湖舞枪弄棒卖膏药的武夫都吹嘘自己的狗皮膏药如何如何神妙,贴来以后生出武夫气机易如反掌,不过都是些连治跌打损伤都欠俸的劣质膏药而已。 故而四层楼武夫数量之所以比起三层楼要少出一大截来,其中原因便可窥见一斑,武夫气机这物事能生出来就是能生出来,不是光靠勤学苦练就能弥补的东西,勤能补拙对前三层楼武夫而言确是事实,可能否在武道三层楼上再上层楼,那就得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这面皮。 “这是阿叔最后能留给后辈的东西,魏长磐你好生受着,要是日后拿阿叔的馈赠去为非作歹,那我张八顺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你” 虽然张八顺知道凭自己这江河日下的武道三层楼境界即便是未受馈赠前的魏长磐想要分出胜负生死也就在二十合内,但不撂这句狠话就好似显得他对这份馈赠不上心一般 说罢他便自嘲地笑了,能被阿叔和阿五都看中的年轻人,这些日子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怎会有不堪的心性。 一旬日子前阿叔自知死期将至便要他来过祠堂,与他坦言相告: “阿叔本身气机在这些年已经折损得七七八八,就还剩那么丁点精纯的还余在丹田内,不是说阿叔小气不肯给你,属实是你于武道一途天资有限,想要在这几天再上层楼你也知道有几多可能” “阿叔别说了,侄儿脑瓜子嗡嗡的。武夫气机这等馈赠侄儿得了也是浪费,靠这么口外人气机就算强行插了半只脚进四层楼,此生也注定不会有寸进” 张八顺也清楚这份馈赠的分量,阿叔当年的武道境界他虽说只知晓为数不多的一些事迹,可仅凭这些事迹的只言片语他就不禁时常于心中暗自揣摩,阿叔当年是否也是站在晋州江湖最顶尖上的那一撮人,可又是怎样的人物能把阿叔弄成这般独臂独腿的惨重伤势于镖局祠堂内苟延残喘? “原本在我心里早早便定下来你哥来承这份气机馈赠,可那时他心高气傲,执意凭自身本事在外闯出一片天地来,假使他那时受了这份馈赠,于武道上能再上层楼,那江州那两个所谓大派的打闹胜负还未可知。” “我快要死了,你也已经不年轻了,以后的江湖,还是给那些年轻人闹腾去” 那日张八顺便心中暗暗明了这份馈赠的人选。 “魏长磐”他喃喃道,“你可莫要让阿叔失望啊” 第240章 羌管悠悠 张笑川循着魏长磐二人沿途留下的足迹追赶,虽说时至今日她仍有些难释怀几年前因魏长磐而挨的那顿家法,但他是她的师弟,是张家枪最后一点星星之火,在燎原之前她决不能令其熄灭。 不过她对魏长磐能成功斩杀另外一名割鹿台杀手并未存在什么疑虑。北上草原全身而退,一夫当关独立于城门以对蛮人,这些功绩她也曾听闻。 更何况张爷爷还把临终前最后一口武夫气机度给了他实打实的四层了武夫如何杀不得一名仅以阵术机括与逃命本事不俗的割鹿台杀手?若是如此,就是她看错了人,那无用如此的师弟,不要也罢。 循迹跟了几里路,张笑川果真于远处望见旷野上那割鹿台杀手被魏长磐所制,只是未曾立即了解那厮性命。 如不是存了戏谑虐杀的心思,那难道是有怜悯之心? 还未等她再定睛看出什么端倪,那方才还被制住的割鹿台杀手竟挣开起身逃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那人逃窜的身形满是破绽,随手一刀就能收了那厮 然而那天杀的魏长磐并未有分毫动作,眼睁睁放这割鹿台杀手逃了? 放走了这割鹿台女子杀手后还在愣神的魏长磐感到了身后来袭的疾风,来不及多想便侧身一避再半转身旋腰上撩出刀。莫非除露面二人以外,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割鹿台杀手? “魏长磐你也同割鹿台那些狗贼勾结到一处了么!”一击不中的张笑川用掌击在魏长磐刀身上拍开了他上撩刀势,眼瞳血红可怖,嘶吼道,“你还敢拿我爹爹的刀?用我爹爹的刀和割鹿台去勾结!” 他没有分说辩解的余力和功夫,张笑川连绵不绝的攻势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仅用空手的爪形和掌便压住了他手中吹毛立断的好刀,这说明她武道境界还在魏长磐之上! “师姐!”他死撑着气机运行不畅也要开口,“听我说!听我说!” 而张笑川却像是置若罔闻,出手招式皆是丝毫不留余地的辣手狠招,在她面前的人若要还击便只能与其互换伤势,故而魏长磐只得一直回刀封挡,长久下来,纵是能旧气换新气的四层楼武夫也难以长久支撑。 “你不配用我爹爹的刀!”魏长磐趁换气间隙拉开二人身形,张笑川胸膛剧烈起伏的同时又吼道,“松开你的脏手!” 见她还要上前来攻,他忙松开手任由长刀坠地,“师姐你听我” 啪。 一记响亮有力的耳光让他半边面颊都肿胀起来,张笑川在他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近了他的身,又扇了他耳光。能扇他耳光就能断他喉咙,魏长磐清楚自己现在并非她的对手,也没了再动拳脚的意思,老老实实将手交错身前任由其宰割。 良久张笑川那眼瞳中那骇人的鲜红在逐渐淡下去,一同消减下去的还有她身上的血腥与威压。魏长磐能看出来她似乎在竭力自抑,也便没再做什么别的举动画蛇添足。 在这段光阴他才有功夫去回顾先前与张笑川的对敌,他有强兵利器在手新近又得来武夫气机馈赠,不论如何看都是正值鼎盛的时候。可他在与张笑川搏杀时竟被压得受三招才能回一招,虽说其中有担心手中刀伤人的顾忌,但张笑川还是血肉之躯与刀剑相碰,出招极难拿捏分寸,稍有不慎便是残肢断臂飞出的场面。 师姐这四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魏长磐心中已有了猜测,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所以为什么要放她走”张笑川哑着嗓子低声道,“今日你放这割鹿台的杀手走,明日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你在何处一并来杀。” “她不像是割鹿台中那些没有七情六欲杀手们” “所以你心软了?” “可能有些,还有就这” 魏长磐想说自己方才在鹿玖夺路而逃时起过追赶的念头却发觉体内气机流转受阻时,他五脏六腑传来的绞痛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撕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便昏厥过去,在此之前听闻最后的声音便是张笑川的呼喊。 手腕上传来一点鲜明的痛,而后是脚踝,一点,二点,五点六点数十点数百点,遍布周身,难以言说的痛楚,像是有成群的蚁虫在噬咬他的皮肉,要将他一点一点变成腹中的餐食,他竭力想要挣扎,想要用手去触摸那些痛楚,周身却好似不能控制,只得声嘶力竭地在混沌中大吼。 “睡睡,睡着睡着怎么还嚷了起来。”近旁传来男人不满的嘟囔声,“也不知道镖头是不是被财迷了心窍,才收了这般麻烦的一趟人镖。” “晋州多大的地方,不就那么一家伍和镖局金字招牌立在那儿,那些富户官宦人家一有什么要保镖的物事哪里会来寻咱们这些小镖局,都甘愿多出些银子给伍和镖局那些镖师保镖,就算是货物有失镖局银子照赔,要咱有那要保镖的好东西,那也还不是得去寻人家伍和镖局?咱们这儿如若丢了人家几万两银子的货,整个镖局都拖家带口要跑路” “小声些,这话传到镖头耳朵里,不得把你今晚酒给罚没了?” “罚了就罚了,反正他那点酒水不过就够解解馋,等到了地方敞开肚子喝呗” “你呀你不过说实话,这时节送一趟还带着病的人镖南下千里到宿州去,别到时还没到地方人就咽气了” “莫要乌鸦嘴,不过是睡得沉了做了坏梦,醒了就好” 这俩汉子的唠嗑并未压低嗓门,故而都被魏长磐听得一清二楚,大概也清楚了他昏厥过后张笑川雇了辆这小镖局里头的大车护送他南下宿州便回了伍和镖局,魏长磐近旁的两条汉字正议论着要不要给他喂些粥水的时候他倏地插嘴道,“有点汤汤水水的最好,来点干粮顶饿也是不错” “人昏沉久了哪里能吃干粮亲娘嘞!” 近旁说要敞开肚皮喝酒的大肚汉子惊叫见是魏长磐言语竟被骇得惊叫,另一人还镇定些,仍是有些面色发白,试探着问,“客人醒了?” “醒是醒了,只是这脑袋怎么这般胀。”魏长磐才想要身手去揉脑袋,却发觉自己四肢被牛皮带子牢牢定在大车底板上,“干嘛要捆我手脚?” “要是把你手脚放开还了得,还不得把这大车都拆了?”那大肚汉子挠挠头,“昨儿个我们也不想绑你来着,那位姑奶奶出的价钱可着实不低,但没柰何小哥你昏睡时要拆车啊!睡着嚎两嗓子也就罢了不去说,动手动脚的时候我们俩人都还压不住你一个” “咋对客人说话呢。”大车外赶车的人也在前头插嘴道,“客人都醒转了,难道还给人家用牛皮条子绑着?到时传出去叫人家笑话咱们平安镖局不会做事。” “还有。”魏长磐满脸陈恳说道,“能不能停个大车让我解个手?真要尿车上了。” “快,快停车” 晋州南方的一条偏僻道路周围本没有河川,此时多了流水潺潺。解开裤腰带的魏长磐通体舒泰,露出了惬意的神情,而后狠狠打了个哆嗦转身向那辆大车而去。 一记响亮有力的耳光让他半边面颊都肿胀起来,张笑川在他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近了他的身,又扇了他耳光。能扇他耳光就能断他喉咙,魏长磐清楚自己现在并非她的对手,也没了再动拳脚的意思,老老实实将手交错身前任由其宰割。 良久张笑川那眼瞳中那骇人的鲜红在逐渐淡下去,一同消减下去的还有她身上的血腥与威压。魏长磐能看出来她似乎在竭力自抑,也便没再做什么别的举动画蛇添足。 在这段光阴他才有功夫去回顾先前与张笑川的对敌,他有强兵利器在手新近又得来武夫气机馈赠,不论如何看都是正值鼎盛的时候。可他在与张笑川搏杀时竟被压得受三招才能回一招,虽说其中有担心手中刀伤人的顾忌,但张笑川还是血肉之躯与刀剑相碰,出招极难拿捏分寸,稍有不慎便是残肢断臂飞出的场面。 师姐这四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魏长磐心中已有了猜测,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所以为什么要放她走”张笑川哑着嗓子低声道,“今日你放这割鹿台的杀手走,明日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你在何处一并来杀。” “她不像是割鹿台中那些没有七情六欲杀手们” “所以你心软了?” “可能有些,还有就这” 魏长磐想说自己方才在鹿玖夺路而逃时起过追赶的念头却发觉体内气机流转受阻时,他五脏六腑传来的绞痛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撕碎 第243章 生而为人 在平安镖局一行护送魏长磐南下的同时,张笑川将喜子尸首处置停当后一夜匆匆返回并圆城。对于平日里那只装得满满当当黄铜酒壶总是不离身的宋彦超她心知肚明,除去伍和镖局的存续在他眼中是头一等的大事,除此以外于他而言什么都是可以割舍的东西。 以她如今这走捷径得来的武道境界,暗杀刺探尚可,可若是武道同层楼内捉对厮杀,时候一长便要逐渐露出马脚来。 不久前的战事中,蛮人自城下暗道摸入城中险些致使城门险些被破,此后晋州州军和城守衙门便对并圆城地下所有大小暗道一律清查,但凡查出了暗道出口在城内哪户人家的,不论是何身份何等高位,主子都被衙役拷去城守衙门内,如有说不清楚的就重打三十大板。 然则伍和镖局总镖头与晋州将军这血脉之亲的关系摆在这,加之镖局素来在打点晋州官员上出手极为大方,对于伍和镖局产业内暗道的盘查便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结束了事,临出门前上门衙役怀里都还多了个十两银子的红包。 “总镖头,这三十多个衙门中人上咱们镖局来,每人十两银子,那可就是三百多两,这还不算正午晌时安排的那桌酒菜,小五百两银子就这么化了出去” “这会儿花出去的银子,都是为了保下镖局当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挖出来的那几条暗道,镖局里头每年光凭这些暗道省下来货物出入的银钱没有万两也有几千两,这三百多两银子不过是个零头,更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必多问。” 伍和镖局大院一间隐秘暗室内,总镖头宋彦超正与一名账房模样的中年人言语,这间暗室在伍和镖局内所知者寥寥无几,唯有总镖头宋彦超在内的几人每隔小半年左右光阴要进来一次,所谈亦也都是与镖局前行所向息息相关之事。 花大代价来打点四方黑道白道官府人物,虽说为镖局来往押镖提供了相当便利,每年光是花在此项上的银钱却是让镖局账房见了都要头疼不已的数目。而且这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银钱,是不能在明账上留痕迹的,只能一笔一笔抹平。 这是总镖头宋彦超为数不多始终固执己见的决策,不过于伍和镖局而言,每年要为打点这些十数年都未必能用得上的晋州官吏,所耗费这一大笔的银子不是笔小开销,遇上镖局营生不好的年份,光是花在这些大小官吏上的银钱就得占大头。 镖局内说话有些分量的老人和镖头们对宋彦超如此行事原便颇有微词,奈何他于镖局内地位几近一人之下,仅次于伍和镖局那位多少年才露一次面的主人,他们对此也便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把你那账本收起来,说句老实话你做出来的帐我也看不懂几分,你自己弄得清楚就完了,你家三代都在镖局做事,我信得过你。“宋彦超摆摆手又道,“近些日子里镖局事物太多,有些乏了,你先出这暗室罢。” “总镖头可千万保重镇子呐。”那中年账房面露忧色,收拾起了铺开的账本夹在腋下后道,“镖局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您是顶梁柱定海针,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去去去,我能出什么差池,就是你们这些小辈一天天的不省心,净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来讨人嫌,也不知道捎带上两坛好酒。” “下次肯定不会忘了” “去去去” 这中年账房转身走出暗室顺带还合上了门,宋彦超疲惫地将脊骨靠在椅背上半眯眼望着暗室的顶板。 今年伍和镖局营生虽受晋州战事波及,并圆城内镖局总局虽说有两月光景都未曾有保镖生意可做,可就凭为那些富户官宦人家看家护院的所得其实还要比正儿八经保镖多挣不少银子,以至于已有不少在原被压在镖局内磨炼心性的年轻人都起了浮躁的心,甚至已经有人与那些富户官宦人家私下已经定下了月钱数目,只等回来和镖局通禀过一声便舍了镖师不做去给人家当护院。 护院护院,说难听些就是人院里养着的看家犬,不过比寻常下人来地位高些有武道境界傍身。在蛮人兵临城下的光景内放伍和镖局中镖师出去给那些富户看家护院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这许多人都在大院内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谁曾想这些镖局中的年轻人为了那不甚多的银子甘愿舍了镖师不做去给人当护院 “门没锁,进来,身上的煞气重成这样,就算是隐蔽了气息又延缓血脉流转,同境武夫中五感还正常的有几个不能在三丈外觉察你?”宋彦超微微地叹息,“还有,不要再动杀我的心思,你爹爹和张家枪一门的生死存亡和我没有半分关系,若真要有些什么,你不会活着踏上晋州的土地。” “是呐,伍和镖局的总镖头,不择手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面如金纸的张笑川推开暗室的门进来,也不见礼就坐到了宋彦超面前的椅上,“可你想要我师弟死难道不是事实?我师弟一死,谁去替我爹爹报仇雪恨?” “一个四层楼多的武夫,要想去寻松峰山和割鹿台报仇雪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宋彦超语气微讽,“对于这事我们已经争辩过太多太多次,一个生于山镇资质平平无奇的小子在短短四年光阴内,从个对武道登楼修行毫不知情的农人到生出气机的四层楼武夫,确是放眼整个大尧也极为难得,可有些东西不是靠机遇和努力就能填补的,就像是填海的卫鸟与搬山的愚者,这些读书读痴傻了的蠢人写出来的故事竟也被人当做是事实” 卫鸟填海和愚者移山的典故都曾被人们视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典范,不过在宋彦超眼中前者雀儿衔小石填海纯乎胡扯,愚者搬山若是将那愚者一家老少都换成武夫后四层楼的存在,或许还有些可能。 张笑川没有说错,作为大半生都在这个大院读过的人,伍和镖局的存亡是他唯一在乎的事。一切都要以伍和镖局的得利为考量是他如今行事唯一的准则,就如同打点黑道白道和官府大小官吏的银子一般,这些银子就算不去打点也也便是散给了镖局里镖师们,每人也就是十几几十两银子而已,要是花在这上头却能有大用场。 “把话敞开了说罢,收留你们这对母女是镖局原本就所应做的事,教你那邪门功法又带你去杀了那许多的马贼流寇汲取精血,则是出于与你祖爷爷的交情和我一点私心使然。”宋彦超又道,“可要借镖局的助力去帮栖山县张家报仇雪恨和担当辅助复兴这一门的责任是另一回事,烟雨楼和栖山县张家枪的覆灭就已然证明了这点,没有能一锤定音的实力就贸然掺和进去,到时连独善其身都未必能做到” 宋彦超能感到瞬息之间扑面而来的杀意和血腥气充斥着这间暗室,这便是不以正道得来的武道境界,昙花一现烈火烹鲜的光景而已,还要付出这般情绪心境不能自抑的代价,真真可笑 “我知道在宋总镖头面前小女子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提,伍和镖局的总镖头,晋州武夫前十人,宋彦超宋总镖头,是武道六层楼还是七层楼的境界,亦或是更高?可你莫要忘了,小女子可刚刚才杀了一位割鹿台杀手前十人” 张笑川话音未落,便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所击向后倒飞而去,连同身下椅一同摔在暗室的墙上,那张椅粉碎,张笑川颓然跪坐在地,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后 张笑川没有说错,作为大半生都在这个大院读过的人,伍和镖局的存亡是他唯一在乎的事。一切都要以伍和镖局的得利为考量是他如今行事唯一的准则,就如同打点黑道白道和官府大小官吏的银子一般,这些银子就算不去打点也也便是散给了镖局里镖师们,每人也就是十几几十两银子而已,要是花在这上头却能有大用场。 “把话敞开了说罢,收留你们这对母女是镖局原本就所应做的事,教你那邪门功法又带你去杀了那许多的马贼流寇汲取精血,则是出于与你祖爷爷的交情和我一点私心使然。”宋彦超又道,“可要借镖局的助力去帮栖山县张家报仇雪恨和担当辅助复兴这一门的责任是另一回事,烟雨楼和栖山县张家枪的覆灭就已然证明了这点,没有能一锤定音的实力就贸然掺和进去,到时连独善其身都未必能做到”谁曾想这些镖局中的年轻人为了那不甚多的银子甘愿舍了镖师不做去给人当护院 第245章 有女 这时节晋州旷野的冬夜即便是皮毛厚实如熊瞎子都攒足了肥膘窝起来猫冬,鸟兽都不愿在这时候出来走动,何况是人。 鹿玖头也不回地不知奔逃了多久,最后一口气喘不上来双腿绊在一处,踉踉跄跄狼狈栽倒在一株老松下密铺的针叶中,回头没有望见有人追来,心弦为之一松的同时浑身像是脱了力,忍不住啜泣起来。 先前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柄刀悬停在鹿玖脖颈不过毫厘远的所在。 就这样等着自己的死期到来是件何等煎熬的事,鹿玖在撞向魏长磐刀锋时所求不过是恐惧到极点后的解脱,可不知为何魏长磐收刀回撤,她这才能捡回一条性命来夺路而逃。 那身熨帖的黑衣此前为魏长磐刀锋划出了两道豁口,沿途鹿玖慌不择路又不知被枝丫荆棘挂住了多少次,故而割鹿台这身秘制的黑衣已然褴褛不成样子。 护住了她性命的内甲被金丝编织而成的绑带束得极贴合肌肤,那身黑衣本是极罕见冬暖夏凉的质料,天下也便仅有割鹿台中那些司职此事的才知晓如何制作,从选材到成衣这一件黑衣少说也要费三年之功,于寻常刀剑的劈砍也能抵挡一二。 然而魏长磐手中刀客不是什么寻常刀剑,那柄几近能称得上削铁如泥的好刀,在划开这件割鹿台耗费相当人力物力财力才制成的黑衣时未尝遇见丝毫阻滞,到了那件在割鹿台收藏中也能排前十之列的内甲上才稍稍受挫。 她想要一间暖和有一张柔软大床的屋,来换下身上这件行动时甚至隐约可见窈窕曲线的褴褛黑衣,可不同于在割鹿台时出入都有十余丫鬟仆妇在侧,以机括和奇门中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段能在不到一盏茶的光阴内,于平地立起一间供她梳妆休憩的小屋。 这无疑会被奇门正统传承人视为大逆不道的行径之所以无人去管,那是因为若以奇门造诣论,鹿玖而今在奇门阵术上的造诣无疑已经超越了那位割鹿台长老的手段,也便是说她是当世奇门正统唯一的传承。 褴褛的衣裳还算不得大事,现在于鹿玖最为重要的是取暖的手段,她随身未曾携带火折子也不知该如何生火。 于割鹿台的杀手而言十指不沾阳春水是见难以想象的事,不过鹿玖是割鹿台中异类中的异类,那些从天下搜罗来的孩子在十岁出师杀人前就会被丢入徽州的一片深山老林中,唯有身上衣物和一柄护身短刀。他们要在这片被割鹿台可以投放了许多饥肠辘辘豺狼虎豹和虫蛇的林中独自存活一旬日子,而后他们的师长才会将这当中还没被吓傻和化为白骨或粪便的人带出来。 即便是在割鹿台中活过五个年头的孩童,五人中也会有一人死在豺狼虎豹口中,一人死于虫蛇的叮咬,还有一人会以割鹿台杀手们也不明真相的方式就此人间蒸发,仅余二人会经受最终的试炼,而后成为一名割鹿台杀手。 鹿玖没进过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孩童的深山老林,即便那名教授她奇门阵术的长老有意如此,割鹿台的杀手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与他相反的那面,即便是在割鹿台内地位极高的那位长老也不愿与几乎所有割鹿台杀手们的意愿向违背,不过她却知晓喜子叔是赞同长老主张的,怎奈何他适时还没能位列割鹿台杀手前十人,那竭力和义愤填膺的割鹿台杀手们阐述利弊的声音便俱都被湮灭了。 “小鹿玖总是要长大的,她以后会去割鹿台以外的地方,到时不通这些手段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扛着没插糖葫芦草把的喜子竭力试图与割鹿台的杀手们解释鹿玖应当去那片深山老林的缘由。 “鹿玖是我们所有人的女儿,割鹿台所有人都会保护她!” “可就算我们护住了她一时也护不了她一世” “但她要是就这么被送到那凶险林子内,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你喜子有几颗脑袋能担待得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当时喜子也无从去接那人的话,只得强忍心中不快私下找鹿玖言说了好些他当年从那片深山老林中无数次虎口脱险,寻觅藏身之处和辨识何种果子能填饱肚子又不会活活拉死的经验之谈。 不过当时鹿玖满心都是奇门的阵术,喜子又不是个如何会讲故事的杀手,故而只是仗着天资聪颖强记下来许些,事后两次考教都以此应付了过去,喜子也没觉察到什么异样,总算稍稍放心,却不知不过几日光景后她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有火折子鹿玖发白干裂的嘴唇嗫喏着,整张面孔没有半分血色,却竭力在运转脑筋去想没了火折子该如何生火的法门。 她记得这是喜子叔与她说过不止一次的,却都被她满不在乎地和其他那些喜子苦口婆心试图让她强记住的东西抛之脑后。 倘若她鹿玖就这么被活活冻死在晋州的冬夜里,等到去见先走一步的喜子叔时他大概会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喜子叔脾气是极好的“鹿玖嘴角露出轻松惬意的微笑,眼神迷离着,被冻僵的身子似乎也在渐渐和暖起来,口中喃喃道,”他应该不会生我的气” 疲惫渐渐涌上鹿玖的头脑,温暖的困倦席卷全身,她像是又回到了割鹿台,在那些眼光灿烂的日子里初长成的她在院中懒洋洋地睡。 要是就这么一睡不再醒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喜子会被你活活气活过来,给你一个暴栗然后骂你为什么连生火暖身都不会。”就在她将要陷入无边无垠的沉梦中不再醒来的时候有个清冷不带半分情感的女声在她神旁不远处说道,“明明连看过一眼的奇门阵图书都能再拓下来,为什么喜子说过那么多遍的简单法子都记不住?”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言语竟让鹿玖从短暂的昏沉中清醒了片刻,迷离着眼稍微提高了嗓门也不知是问谁,“沈姨?这儿是晋州,沈姨是不离割鹿台附近的,怎么会大老远地跑来?一定是听错了” 纯黑的大氅笼罩全身,风韵犹存的妇人方才还是面若冰霜,听得鹿玖开口,面上寒意便有如冰雪一般消融了,俯下身子也钻进那株老松下,蹲到鹿玖近旁用手掌去贴她的额头,发觉掌心滚烫,“傻孩子,沈姨不跟刚带人那些老家伙大吵一架离了割鹿台,你在这树下又有谁来管,喜子那个窝囊废就知道使下毒杀人的下作手段,还不如面对面厮杀一个的血流干了才罢休,阴沟里翻船了还要累得我们鹿玖吃这样的苦,死了也是活该” 妇人越说越觉着心头火起,忍不住作势要一拳打在那株老松下,幸亏才出拳便意识到还有个身子正孱弱病着的鹿玖在她身旁,若是这树被她轰成漫天残枝败叶有个什么的划伤了咱们鹿玖的小脸蛋又该如何是好。 “别说了沈姨,喜子叔是因为我才死的,要是我能逃得再快些,以喜子叔的本事不会死在那人的手下,都怪我,奇门的阵术没有学精还要去跟阵中的人找纰漏所在,要是当时就将阵中人困杀,也不会有接下来的事” “逝者已矣,喜子是我们这些人里最真心待你当女儿的几个人,小玖你不必为他的死难过,生死在割鹿台再轻易不过,喜子自己也早就看穿了。”风韵犹存的妇人将鹿玖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从怀中取出一只剔透的白玉小瓶,将其中乘着的丸药倒出来一粒喂进她口中,“不过人活一世,总归希望在这世上留点痕迹,不希望就这般快的被人忘了,你是他看做女儿的人,他一辈子未曾娶妻” “明白了沈姨,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会给喜子叔烧些纸钱再祭酒的。”那粒丸药吞咽下肚,鹿玖面颊上顿时生出血色来,言语也渐渐有了些气力,只是神情惨然,“忘,喜子叔又怎么会忘。” 生生死死,年年岁岁,来来去去,碌碌匆匆。 在鹿玖眼中,死生绝不是小事,就算是路边冻饿而亡的老叟也该有人记得。 “可孩子啊,人一生要历经太多太多的事,总有一天,或许到你垂垂老矣的时候,你会忘掉一些不愿忘掉的事,像是知道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再去寻时却也寻不见了。”妇人运用体内气机流转至指尖,为鹿玖按揉身上几处关键窍穴,以防她四肢受冻伤后坏死,同时亦也神情恍惚。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扛着个草把的汉子,她总笑话他扛草把的模样活像个卖冰糖葫芦的,而后他当真此去晋州时便做了冰糖葫芦插在那根原本光秃秃的草把上。 鹿玖昏沉而睡前恍惚觉到了有一滴落到面上的温热,划落到唇边时带着鲜明的苦。 第247章 武道与师恩 男人听着魏长磐大吼出来极为冒犯的言语,同时也并未放下手中修补庐顶茅草的活计,只是说话腔调渐渐冷了下来,“说话注意些,年轻人,我挚友虽说并未直接死于你手,可毕竟与你也脱不了干系,这般言语,你就不怕死吗?” 这不是泛泛的威胁,魏长磐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霎时凝聚的深邃杀机,就像是无害于人畜的羔羊倏地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 平安镖局三人还在百步开外,那骤然所散发的杀机,给武夫体魄带来的不适感像是有座小山压在他们的脊背上,直不起腰也喘不过气。 这薛神医,不仅有妙手回春之能,还是位境界不低的武夫,约莫还要比魏长磐高出一层楼去。 魏长磐中毒前承了晋州张家族长的气机馈赠,约莫也就站在武道四层楼的半腰上而已,近几日随着中毒渐深,原本已畅通无阻的窍穴一处接着一处地阻塞,他而今不过仅是堪堪才迈进四层楼的境界而已,稍有不慎就会重跌回三层楼去。 于并圆城门口一夫当关机缘巧合下得以破境登楼,若是此番再跌回三层楼去,他哪里还有光阴还运气去等下一次机缘?方才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的时候他未尝想过这节,他方才质问的人不仅是能救他的神医,是割鹿台杀手喜子的挚友,更是与割鹿台有交际的人物。 这样一位身份复杂的人物,在这节骨眼上惹得他暴起杀人,魏长磐此刻这般孱弱的境况,自然谈不上什么战力。平安镖局的三名镖师更都是三层楼以下的武夫,在这深藏不露的薛神医面前就算是合力上去也未必能走过一合。 他暗暗警醒起来,出于对这位誉满徽州神医的尊敬他并未带长刀,不过有柄匕首尚未解下还藏在怀中,他视线暗暗扫过近旁四周的地面,唯有柄生锈的镰刀被埋没在茅草堆下,他打消了去取这柄镰刀的念头,这种村中铁匠随意锻造的铁器锈蚀过后连熟肉都未必能割开,莫说趁手,连兵刃都算不上。 “功过不能相抵,是诸子百家中法家最在意的规矩,在那些人眼中人就得束缚在条条框框的方圆内。”男人又接着说道。“不过人活一世,就被这些方圆条框束缚一生,未免也太可悲了些,至于规矩,还不是由位高者一言以定。” ”你所在意的那些生死于你而言确是大事,可对喜子而言不过是接了割鹿台的令后去杀素昧平生的人,既然素昧平生,有何悲喜可惜好说?那些庙堂儒士兼济天下的抱负于我而言并没有一株草药分量更重。”男人收敛了身上杀机后道,“救你一命也未尝不可,只是你得拿出能让我动心的东西来换,世所罕见的奇珍药材,天下一流的武道秘籍,削铁如泥的神兵,这些都是身外物,换你的武道境界和性命,不会是赔本的买卖。” 魏长磐没想到这薛神医转瞬间便又成了精明市侩的生意人模样,一时间半张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理清思绪问道,“行医悬壶济世难道不是” “曾经我也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多救一人是一人,可今日累得筋疲力竭诊治完了所有的病人,第二天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寻医问药。”男人撸起自己袄子的袖管将茅草抱起来放到庐下,“那时我耽于名声,也只得日夜与这些人纠缠,直到积劳成疾一场大病。” “医者难自医,在榻上缠绵了几日也不见好,那些来求医的人却急了,说是什么千里迢迢来此,还请您先把病瞧了言语,更有甚者直接喊了家中护院闯进屋里来把刀架在脖子上问我要歇还是要医病。”他将成捆的茅草重重丢掷于地面后自嘲道,“那时我武道境界还不似今日这般足以自保,又在病中,交手几合竟被这群鼠辈擒住。” 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去给人医病,行医行到这份上他也自认是窝囊至极,更何况命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豪商还曾受过他的恩惠,贪食鱼生落下的腹痛毛病遍寻了多少名医都无从下手,辗转到他医馆内,一副药下去解手解出来都是带血的虫,又调养了一旬多日子便好了,敲锣打鼓送来妙手回春的金字匾额和谢礼来时还堆着笑脸劝他收受这应得的酬劳。 然而当初对他千恩万谢的人却因为自己所宠爱的重病艳姬命人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薛兄弟,你这儿像是有麻烦啊?”有个扛着草把的汉子在他的医馆外探头探脑,见了被刀架在脖子上替那重病艳姬号脉的他,笑问道,“有没有什么须得喜子帮衬的地方,言语一声,都替你办妥了。” 他环顾四周那些也未曾阻止那豪商令手下逞凶的求医者们,失望至极的同时对医官门口正被那些护卫推搡的扛草把汉子说道,“好。” “冬日蛰伏快要冻死的蛇被路过的好心农人救将起来,放到怀里让它和暖,却被这蛇咬在胸口。”男人终将所有茅草都堆到了那茅庐近旁而后转身与魏长磐说道,“我虽不愿就这么将快要冻死的蛇弃之不顾,可也不愿去当那被恩将仇报的农人,收受一点东西做救你一命的报偿,难道便贵了?” ”我明白了。” “对喽,那你看是用什么东西来抵?”男人去搬一架木梯过来,魏长磐没有搭手的余力,只能就这么在近旁看着,“喜子北上晋州前说过有关他要杀人的事,说那人有一柄不错的刀,曾是晋州张家一族所藏的利器,刀给我,我给你医病?” 拿师爷留给他的刀拱手相让? “不行。”魏长磐断然回绝,“其余我身上财物,予取予求。” “金银?”男人哑然失笑,指着身后半边顶都光秃的茅庐向魏长磐说道,“若是我愿意,不论是南下江州还是北上京城,多少金银都有人心甘情愿奉上来何至于为了图个清净在这间破茅庐过活?” 魏长磐原本已经去摸里衣那暗口袋中所藏银票的手顿了顿以后便又缩了回来,是啊,这样的神医不论到何处都是被人奉为上宾,区区几百两的银票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数目,可对这隐居天暮山下的薛神医而言,还真不放在眼里。 张五留给魏长磐的那柄刀是这薛姓神医唯一看得上眼的物事,毕竟是能让喜子也不得不留心提防的好刀,想来也绝不会是什么不堪的东西。只是魏长磐竟不愿让与他,不免让男人心中期盼打了个折扣。 不过张五其人既然能在江州开宗立派并于那般年纪跻身武道六层楼,想来起功夫也有相当可取之处既然这小子不想给那柄刀也罢,张五赖以成名的枪术他若是能学会了,说不准于他武道一途亦有裨益。 “什么,不会?”听了魏长磐的回答让男人目瞪口呆,“你也是栖山县张家嫡传中的嫡传,怎么连张家枪术都不会?” “师父师爷走时我在栖山县尚还只是修习拳脚功夫而已,连这刀也是在渔鄞郡后才习得的。” 张五和钱二爷身死松峰山上,无疑打乱了原本他们给魏长磐定下的武道修行进程,于兵器上若没有同为张家枪子弟的周敢当指点,那他此时与人就得空手对敌,拿拳头去碰刀剑,难免要吃大亏。 “所以你现在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儿?不会空着手就敢来天暮山求医?”男人被他气笑了,“喜子死了我虽说不会因此迁怒与你为他报仇,可天暮山的规矩你来之前就没与告诉你这地方的人打听清楚,来之前得准备些什么物事?” “把你的刀给我,或者眼睁睁看着你的武夫体魄一分分溃散,最终跌落到与常人无异的程度。”他不再去看在原地愣神的魏长磐,“我知道你与割鹿台和江州松峰山都有极大的仇怨,要亲手了解这仇怨,你又如何能坐视武道境界一点一点缓慢跌落?” 男人说罢便踏木梯上了茅庐顶,将那些茅草重新铺上去,他心中笃定魏长磐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心甘情愿地交出那柄刀,什么师父师爷的衣物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能维持武道境界的诱惑与一柄锦上添花的好刀而言孰轻孰重,他不信魏长磐心中掂量不明白。 生意人的法子,谈不下的事儿自己也不先开口,就在这儿不说话慢慢地磨,总能等到对方先熬不下去率先开口。这是从那豪商那儿学来的法子,不过喜子最后还是没饶过这厮的性命,最终与他那艳姬一道成了喜子毒草田里的养料。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男人茅庐顶都快补完全了,还未等到魏长磐开口,却也不如何着急。他知道对魏长磐要做的事而言武道境界武夫体魄都不可或缺,所以他一直在等,然而等到茅庐顶补完了,太阳都落山了,魏长磐还是没开口。 第248章 恩怨早结 “客人怎么就错过了这薛神医?前头那徽州百事通也说了,这儿能解客人身上毒的薛神医算是一位,就算还有,又到何处去寻?”平安镖局的小老头儿镖头把大车停在了距那茅庐半里路外的的一处隐蔽树丛旁,见大车车厢内魏长磐扶着板壁面如土色面颊不住抽动,显然是疼痛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却以虚得发颤的嗓音强自开口: “其余什么东西大可以给他,但要师爷和师父的遗物”魏长磐开口断断续续不成句子,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死犟,却任是谁都能看分明,“栖山县张家虽说败落了,可我还在这儿,这柄刀就断然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师爷张五的枪折在的松峰山上,被当做缴获的战利堂而皇之地摆起来供人指点,在晋州以北摧破了不知几何草原蛮子身上皮甲的撞山槊,之所以落得这般凄凉下场,与张五一行虽死却犹给松峰山与割鹿台重创不无关系。 他手中长刀是而今唯一能号召起栖山县张家子弟的信物,前代掌门人所遗留的兵器在于栖山县张家所有侥幸存活隐藏在各处的人而言,是能让他们重新集结的号角,如若没了这柄刀,即便他是嫡传中的嫡传,又谈何能将散成一盘细沙的张家子弟汇聚一处? 从来没抱有过孤身一人就能向松峰山与割鹿台报仇雪恨的无谓祈盼,晋州张家族长,那位独臂独腿的老人将体内毕生武道修行的最后一口精粹气机度给他时,魏长磐其实很想对老人说这气机给他其实也属实浪费了,这气机若是给了总镖头宋彦超说不定后者武道境界还能再上层楼,到时便能庇护伍和镖局更长光阴,来挨过这段镖局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 魏长磐无功于伍和镖局,却领受了这般大的馈赠,虽是那位晋州张家族长临终前心甘情愿度给他的气机,他心中却总有些惴惴不安,像是拿了什么本不该是他的东西。 就像是在镇子上的时候爹找村里亲朋借了碎银铜板去给娘抓药,借过来五两多银子花销,在这笔银子没结清前魏长磐一家伙食总要再降下去好一结,正如魏老爹所言,欠了人家的没还清前,就算是好酒大块肉吃着的日子也没甚么滋味,等把欠人家的银钱还清了,到时就算是喝稀粥都是乐呵的。 “咱们干镖局这行当的,消息还算灵通,客人是不是那栖山县张家子弟?掌门是伍和镖局走出的那位张五张大爷?”平安镖局三人中一人向魏长磐惶急问道,“那客人便是张五大爷的嫡传子弟?” 自知在方才言语中走漏了口风的魏长磐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迄今为止追缉栖山县张家和烟雨楼匪类余孽的布告仍在,上头朱笔醒目地标出到了从百贯到千贯钱不等的丰厚赏银,平安镖局而今境况他这几日也略有所知,不过是勉强支撑度日而已。 在得知松峰山与割鹿台竟对他这无名小卒出乎意料地看重时,他心中不禁自嘲道,自个儿这会儿剁碎了论斤卖大概比起猪肉来要贵多了罢。 不过此时就算是装傻充楞想必也收不回那句栖山县张家的言语。魏长磐懊悔嘴上怎就没有个把门儿的,心中却已经在想如何不动声色进到大车车厢内将那柄刀带在身上跑路。 “平安镖局当年落魄时曾承蒙令师爷帮扶,才能侥幸支撑至今日,张大爷门内子弟今日落难了,我平安镖局虽说人少力微,却也义不容辞。”小老头儿抚抚那几根稀疏胡须后感慨,神色感伤,“想当年张大爷何等地英雄,到江州来开宗立派以后,咱们平安镖局的弟兄都以为在江州打下一片地盘来指日可待,到时咱们镖局这烂摊子支撑不下去了,还多个能去投靠的地方” “不过既然张大爷在江州死于那些当地江湖门派之手,平安镖局既然听了,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到时行至有人烟出,修书一封回晋州并圆城,十几号武夫还是能凑出来的。“他拍拍胸脯担保道,“张大爷在晋州施恩的还有不少小门派,听了客人还在世的消息定能来助一臂之力,到时一块南下,杀他那什么松峰山和割鹿台片甲不留。“ 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些光阴,魏长磐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不谙江湖事故的愣头青,对一州之地一座一流江湖门派实力几何心中自有一杆秤去衡量。更何况他也曾在烟雨楼腹地滮湖湖心岛上待过一段时日,于烟雨楼势力几何心中有数。 于伍和镖局大院在祠堂内闭门不出的这些时日,他也从好似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独臂独腿老人那儿获悉了许多包括松峰山在内的江州江湖门派动向。 而今的江州江湖执牛耳者在山主高旭的引领下于江州一州之地势力已是登临绝顶,昔日那些个与之共对栖山县张家与烟雨楼落井下石的二三流门派,例如渔鄞郡两派海沙帮与游鱼门在分得烟雨楼相当遗产后,又将周氏武馆退出后空出来的地盘占了个一干二净。 饶是以这两派在江州二流门派中也算不上小的势力,一口吞下这般多的地盘也须得有时候去笑话,故而起初也未曾动刀枪。不过待到这两派掌门左瞅瞅右看看,瞧见渔鄞郡这么大点地方都被瓜分得一干二净时,难免要将视线投到对方身上。 即便二者同为松峰山附庸,那也得分出个大狗腿子和二狗腿子来才罢休。晋州张家族长也便是那独臂独腿老人在教导魏长磐身法时把这当成了笑话讲,却难掩语中鄙夷之意,想来是极看不起两派行径。 至于江州其余那些小门派,多怀揣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念头投入松峰山内,就算是一门之主也只得从松峰山外山弟子做起,有心怀不满的在山内小发了几句牢骚又偷了些懒,当即就按照松峰山规矩伺候好一顿鞭挞。 此外便是些松峰山有暗地购置产业扩张势力的消息,与邻近宿州青州哪个江湖门派中人又暗通款曲,又向江州官府中大小官吏打点了多少多少银子之流,听得魏长磐耳朵都起了茧子,却都强记下来,以防哪日要用。 “即便没有割鹿台助力你师爷爷不去帮那余成,任由松峰山与烟雨楼相战不去掺和,等光景拖长了,笑到最后的还是松峰山。”老人言语落寞,“那松峰山山主高旭做成了结束江州江湖两派并立百年的格局,赈济饥民攒下的好名声又得了京城那位赞许,即便那些原看不惯他勾结割鹿台行事的那些门派,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孙子成了一江州江湖执牛耳者。” “五十年,高旭是在着手为松峰山铺下五十年太平盛况的基石啊!在加上高旭那位在任上的江州将军兄弟,时候拖得越长,烟雨楼与你们张家想要绝处逢生的机会就愈发小了,到时就算是将其种种不堪行径公之于众,官府也自会替他们遮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是读书人的说法,江湖上的仇怨能今日了解的就不等明日。” “不过小兄弟身中割鹿台杀手之毒,还是尽量寻法子让那薛神医医救一二。”平安镖局那小老头儿镖头得知他身份后,对魏长磐换了个亲近些的称谓,“毕竟武夫体魄这玩意儿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回来的,再走一遍之前淬炼体魄的路虽说定然比初涉时快些,可能保全境界的法子就在眼前,为何不再试试?” “难不成镖头你有什么能让那薛神医心动的宝贝?”魏长磐笑容苦涩,“除了师爷留下的刀,在他面前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人既然有这般高明的医术,几百两银子拿到人面前都不屑一顾” 原本已不抱什么指望的男人收拾着散落茅草和木梯,正要会茅庐内看看何处还漏水的时候,那辆开动时动静大得吓人的破烂大车又一次向天暮山下他的茅庐驶来。 “一件事。”魏长磐蹒跚着从大车上下来,“不违背天理人伦,我替你做一件事。” “你这般迂腐不化的小子,连刀这样的死物都舍不得给出去,难道不该说不违背大尧律法?”男人并未答应也并未一口回绝,“说说其中道理,说得好着毒替你解了就解了,说得不好大不了你接着看你武道体魄一点点溃散。”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再相信大尧的律法。 到底是江州宿州交界的野河道,还是得知了大尧的官员可以用银钱去买通?亦或是在栖山县内,被那父亲是知县大人的萧谦一手谋划迫害进班房关押的时候就对其起了怀疑? 到底是江州宿州交界的野河道,还是得知了大尧的官员可以用银钱去买通?亦或是在栖山县内,被那父亲是知县大人的萧谦一手谋划迫害进班房关押的时候就对其起了怀疑? 第302章 同南下 “你师公死讯和栖山县张家被江州官府定为匪类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晋州,我们这几个老兄弟都不敢信。”已换上一身寻常布衣的苏祁连骑马与魏长磐并列而行,回想起这桩事来仍是唏嘘不已,“当初几次死战恶战,到最后生者都是十不存一,偏生你师公每次都能全胳膊全腿从尸堆里爬出来,连那般凶险的日子都扛过去了,退出军伍后寻了栖山县颐养天年,怎么临老了还要去亲身陷阵。” “当时栖山县张家与烟雨楼结盟以后,虽说未曾吃过什么大亏,可论起底蕴深厚来,与已有数百年传承的松峰山于山下遍地都是的产业相较,烟雨楼选择将交手的所在置于这些产业上,或许本就是错了。”时至今日,魏长磐于当年烟雨楼与栖山县张家最后落败也有了些自己的理解,“烟雨楼寻常弟子战力胜过松峰山毋庸置疑,可若论起生出武夫气机来的战力数目,则是要远逊于后者,师公当初也因此被绊在滮湖附近腾不出手,袭上松峰山,终究也只是无计可施时才有的法子” “我和你师公的这几个老兄弟当初不知内情,江州官府放出的消息说是你师公勾结烟雨楼,做起打家劫户贩卖人口的勾当,我们虽说是不信,却也无从求证。”苏祁连抚着两颊长髯,黯然道,“当时边关战事告急,皇上又下诏要到晋州御驾亲征,我们这些边关武将若是擅离职守,那便是株连亲族的大罪,后来战事稍定后才获知了确切消息,可栖山县张家人却又都没了消息。” 骑队行走于晋州大道上一路畅通无阻,二十余名百夫长起步的老武官,晋州地处大尧北地边疆又连年战事,自然是武重于文,更何况这这些几乎占了晋州老一辈武官大半壁江山的老人才退出军伍,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情脉络都还熟稔,这些事物同在一处纵是一州主官都不敢小觑,沿途关隘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拦阻,怎能不畅通无阻? “张家现在有晚辈和周师叔,陈伯,还有一众周氏武馆门徒,人数逾百,现如今都在江州徽州交界处的山林隐蔽。”魏长磐犹豫片刻后又道,“上次烟雨楼中出了叛徒,为周师叔亲手斩杀,烟雨楼众人至今还以为是周师叔作恶下的黑手,这会儿说好听些是各自为战,说难听些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为过“ “愚蠢!”苏祁连勃然大怒道,“领兵之将见营中军士起了间隙,不去想方设法消除,听之任之,难不成就领这般人心不齐的队伍上阵,如何能取胜?荒唐!” 不敢反驳的魏长磐垂头丧气,结果又被苏祁连教训道,“你现如今是栖山县张家扛担子的人,肩上连你之前所说的那百来条性命在内,又添上了我们这些老兄弟!为将之人畏畏缩缩,成什么体统,错便错了,连认错都不敢,算什么汉子!” 脾气温和的马大远看不下去,策马上前来做和事佬:“魏长磐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就在江湖上闯荡出这许多事迹来,我们这些人都要叹为观止,就算暂时出了纰漏又有何妨,等个三年五载历练完全了,这些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姓马的你莫要在这儿瞎搅和,三年五载,哪儿还有三年五载来给你挥霍?”圆睁了双目,两颊花白长髯随风而动的苏祁连未曾讲丝毫情面,连马大远也一同训斥了在内,“这小子既然心甘情愿要扛这担子,扛不起来还容不得我骂两声?论起辈分,他师公当年进行伍的时候还给老子牵过马,这会儿教训几句又有啥?你马大远论资排辈来比张五还要晚上六七年,在老子这儿和什么稀泥?” 被骂到狗血淋头的马大运只得放慢了马速重回马队原位去,上了年纪的苏祁连说了这许多连珠炮一般的言语,精神却还不减,又扭转过头来与魏长磐说道,“你光是领自家门派的江湖人还能靠门内规矩行事,眼下又多了那什么烟雨楼人手,再如何安抚人心权衡利弊,可就是门不小的学问,沙场上也不是每个将军能能领到自己亲手操练出来卒子的虎符,可仗还不是得照打?你现在是为将的人,难不成就任由部下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 “晚辈当初也与陈伯提醒周氏武馆众人多加忍让,可那些烟雨楼弟子属实是有些得寸进尺。”魏长磐苦笑道,“分明是自家门派弟子的不是,领头几人还在那儿强词夺理,当时若是不各自为战,只怕离双方火并也不远了。” “既然是你们栖山县张家占理,又慑服不住那些烟雨楼弟子,那干脆就那么火并一场,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就得拿拳头刀剑说话,只要不伤及人命,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剑快,谁的道理就大,到时再顶定下规矩,还怕那些烟雨楼弟子不服?”苏祁连朝路边啐了口老痰,“要真还是如此,那张五当初和烟雨楼结盟,还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真拿刀剑拳脚去与烟雨楼弟子讲道理定规矩?魏长磐气极时也曾起过着念头,可在他看来双方当家人既然都已同样身死于松峰山上,现如今携手共对松峰山才是重中之重,他自己对安抚烟雨楼弟子人心上没多少信心,只怕最后适得其反,谁曾想那些烟雨楼弟子好死不死招惹到周敢当周师叔头上,结果被胖揍一顿,这才吵嚷着要闹出分道扬镳的闹剧。 要让魏长磐上阵厮杀那他二话不说抽刀就能上去,可就算有陈十和周敢当教授江湖学问,可若要他去打理这些门派事宜,这可比单手提刀两个时辰来要令他为难的多,更何况这两门不是什么安稳度日的所在,而俱都是劫后余生的残败门派,周氏武馆众人许多都见过魏长磐这正经栖山县张家嫡传,就算不至有什么好感,可绝不至有恶念,更何况还有馆主周敢当在场坐镇,发号施令起来还称不上难办。 可那些烟雨楼众人除赵大疤瘌一伙与魏长磐陈十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彼此都还算有些信服,不然没赵大疤瘌于烟雨楼与栖山县张家间斡旋,指不定双方还真要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至于烟雨楼众人为何初见时便对自身观感不佳乃至仇视,他虽心里清楚,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委屈,分明他也是从死里逃生,丛那条野河道里捡得一条性命,过了这许多颠沛流离的日子才活下来,那些烟雨楼弟子为何还要这般待他? 可他是男儿郎,就算有万般的不得已,有更与谁人说。 有苦自知罢。 “再往前走几里路,应该就是当初被割鹿台杀手埋伏的那村子。”魏长磐指着不远处一缕炊烟说道,“伍和镖局的宋镖头当初那张舆地图错得离谱,要不是村里有个老人说那图错了,继续走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明不白死了” “伍和镖局绝不会有错的舆地图,那姓宋的总镖头和宋将军有那一层关系,就算不曾动用,镖局走南闯北舆地图若真有半分纰漏,也极容易察觉,更何况还是晋州本地的舆地图。”苏祁连不假思索道,“那伍和镖局的宋彦超多半是受了割鹿台威胁,虽说有宋将军坐镇晋州,割鹿台杀手就算再如何猖獗,于并圆城内刺杀也总要投鼠忌器,可伍和镖局以保镖为业,镖局队伍总要走南闯北,那时处处都是破绽,割鹿台自然是极好下手,宋彦超那老儿年轻时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上了这把年纪不要面皮,要去保伍和镖局太平,也忒不知羞耻,有个当晋州将军的晚辈又如何,到时捅到江湖传闻到处都是,看这老儿总镖头的座椅还如何能坐下去。” 魏长磐当初行囊内其实裹有两幅舆地图,还有那幅由晋州将军宋之问所馈赠的,与伍和镖局那幅相较自然要详尽太多,可他还是信了伍和镖局宋总镖头,也没拿出另一幅舆地图比对,哪怕是在走出暗道后便身陷奇门阵术内,也只道是自己行迹早便泄露,未尝起过半点疑心。 直至被那村中老人点明了这图真假,魏长磐这才恍然大悟,不过旋即也就明了,这世上哪有人能舍去自己身家去救外人。他曾在那条野河道上豁出命去救过余文昭,今日也不能拍着胸脯说还能再来一次。 天下几人不惧死。 伍和镖局待他有一时的庇护之恩,小顾顾生阳落下不能行走的残疾也与他有关,他终究还是欠了伍和镖局恩情。 如此也好,恩怨两清,他也不用再为如何去还这份恩情伤脑筋,只是伍和镖局内的老顾小顾,张八顺镖头,那些他认识的人,都不能再见了罢。 他不再多想。 二十余骑同南下。 不远处有袅袅炊烟。 第303章 相对无相亲 并未坐实身下条凳,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同时魏长磐又按住了腰间佩刀,老牛皮裹就刀柄上传来的温度让他稍安定了想要暴起出刀的心,蓄势已久的他有把握一刀斩开身前木桌后刀势还能伤及丈余外兀自端坐的女子,可他不能出刀。 二十余名身手绝不差的晋州武官就在附近,敌手唯有二人而已,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兴许是这世间最精于杀人术的门派曾教他吃尽了苦头,眼下便与两名割鹿台杀手同处一室,其中一人他还曾见过,凭籍奇门的阵术险些将他活活困死在并圆城外。 那在奇门阵术上有非凡造诣却输在不谙世事上的女子,和与她同坐一桌的妖冶美妇都未尝有什么动作。 这不大的一座村子要想操办二十余人和二十余匹马的伙食,绝不是一家一户所能做到的。于是乎这些晋州武官便都分散开去各自寻人家打尖,再采办些不易腐坏的干粮,一路南下也不必于行路途中再去寻酒家食肆。故而在魏长磐身旁的也唯有苏祁连与章谷二人而已,后二者进屋后也都觉出不对来,占住屋内两处角落后与魏长磐成三才之阵,只待时机成熟便出手,即便不杀人,也先须得将这二人擒下再做打算。 以三对二,通晓奇门阵术的那女子武道境界不高也未有多少临敌经验,只是担心以逸待劳的这两人早便在这屋外布设了什么难以察觉端倪的阵术,苏祁连章谷二人身在行伍多年又都不是庸手,可对割鹿台杀手行事手段未尝有多少了解,仓促之下唯恐要吃亏。 魏长磐在等,等那些同为晋州武官的前辈察觉此屋内情形不对前来,到时就算那不知深浅的妖冶美妇有什么奇诡手段,人手多些也好应对。 这是当初给他指出舆地图之误老人的屋舍,魏长磐还是想与那位给了他两个玉米面馍又救了他一命的老人家道声谢,哪怕是再留下些银子也好。谁曾想才进屋便见了披大氅的二人,虽说生了些警意却也没太当回事,只道是那老人家亲眷来访,正想上前问询,结果冷不丁见着其中一人侧脸。 悔青肚肠的魏长磐心中懊悔不该把苏祁连和章谷两位前辈带入这般的险地,原本在屋前留下些散碎银子也便能道了谢,偏他头脑一时发热要进到屋内来,与他试过手的章谷前辈还好说,那苏祁连苏老前辈,魏长磐瞧着那满头银发心中便没几分底气,想着不是先出刀对那两名割鹿台杀手先发制人,而是赶忙闪身去护在那苏前辈身前。 如坐针毡好些时候的魏长磐听得屋后动静,想来是其余那些晋州武官前辈觉出不对前来探看,可在细听来却又是常人的虚浮脚步,割鹿台的杀手就在这屋内,若是贸然闯进来,到时双方交手时又如何能顾得到寻常人。 他心中暗暗叫苦,倘若出声示警,那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可当真不出声任由那村民走来进屋,到时再动手难免要束手束脚,他不是那些百无顾忌的割鹿台杀手,草菅人命的事他做不到。 “两位姑娘,俺们这地儿没什么好吃食,将就着用顿便饭,再往南走十七八里路程就有” 端着两个冒热气粗瓷碗的佝偻老人见自家屋内平白多出三条手持兵刃虎视眈眈的汉子来,两手一哆嗦连那粗瓷碗便要坠落在地,还是近旁魏长磐眼疾手快矮身下去一把将两碗一同抄起后,咧开嘴对眼前的受惊老人笑道:“老人家还认不认得我?当初有个小子拿着张假的晋州舆地图来找您问过路,您那会儿不光给我指路不说,还给了两个玉米面馍” 惊魂未定的老人听得魏长磐言语,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一拍脑儿瓜恍然大悟道,“你在这儿等着,俺去给你拿当初落下的东西。” 魏长磐方才矮身抄住那两个粗瓷碗的时候必然浑身都是破绽,那两名割鹿台杀手却没有丝毫趁人之危的意思,这令适才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的苏祁连章谷二人也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明白了对方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坐下谈谈也未尝不可。 踌躇了好些时候魏长磐才小心翼翼将两粗瓷碗的清水面条搁在两名割鹿台杀手面前,那容貌妖冶的美妇人在他放下面碗时还冲他勾魂一笑,虽说魏长磐还是守住了心神,两颊上却也泛起红晕。 不过旋即他心中警意便又百倍地放大,在并圆城下先前曾布下奇门阵术的女子在割鹿台中显然地位超然,他也是事后才知晓那扛着糖葫芦稻草杆的竟是割鹿台前十人,当时他师姐张笑川似乎修习了邪门功法致使武道修为突飞猛进,于背地偷袭时又占了极大的便宜,不然就凭那人堪称诡异的用毒手段,绝不至于如此轻易丧命。眼下这形容妖冶美艳的妇人多半也是不输那用毒割鹿台杀手 “你就是魏长磐?”妖冶美妇才要伸手取筷,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兀停下,“小玖儿当初承蒙你手下留情才能活到今日,奴家今日在此谢过了。” 说罢便是一个深深万福。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魏长磐小腹猝然被一股巨力击中,妖冶美妇的在万福过后骤然出手,抬膝一撞正中他小腹的同时还让他体内流转自如的武夫气机出现了一个瞬刹的凝滞,这也是魏长磐未能第一时间出手还击的原因。 这膝撞用力之大,让他双足离开地面有寸许高,半空中无处着力的魏长磐只得咬牙再硬抗两招,才能落地还击。他对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锤炼出武夫体魄的信心,在又是结实两拳临身后早便不见了踪影,他甚至能听见体内骨头正发出濒临破碎时的痛苦呻吟。 这妖冶美妇身上分明没有武夫气机流转的迹象,难不成这便是涉足武道之初师父曾提起过,舍弃了气机流转而单单磨炼体魄的武夫? 捕捉不住对方换气间隙的魏长磐待到双足沾地时已足足挨了两拳一肘,每次都恰巧掐在他预备流转气机动手反击的前一个瞬刹。他狼狈落地时险些稳不住身形一个踉跄跪下,当即喉头涌起的一股腥甜被他强咽下去,在那般大力的拳脚下他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会儿却也只能强作精神来,缓缓拔刀摆出成守势的刀架,等着那妖冶美妇接踵而至的下一击。 苏祁连先前始终紧握配刀的手此时却放松了。 “沈姨。”银铃儿似的一声女子轻唤让在场所有男子在那一刹那都有种恍然如隔世之感。 “你对小玖儿有活命的恩情,却也杀过我割鹿台前十人的好手喜子,当下挨了奴家的三拳两脚受些伤势,就此两清,算你这小男子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与那罡烈拳脚丝毫不相称的妩媚女子朝魏长磐抛了个媚眼后娇笑道,“若不是你魏长磐的追杀令而今已逾了期限,小玖儿又欠了你一份恩情,不然你今日进了这间屋,难道还想就这么站着出去么?” 说罢她便又重新落座,挑了双干净些的筷给了鹿玖,自己则在下筷对付面碗的同时又与魏长磐三人轻笑道,“还不走?难不成非要在这老人家屋里大打出手把人家这屋舍给拆了?这老人家待你有赠饭指路的恩情,待我们二人也有容留的恩情,既然不想辜负了这两份恩情,那何不快滚?难不成真要老娘在这儿替喜子那死人报仇?” 最后那咬字极重的一个滚,让魏长磐感到了几乎是扑面而来的冰冷杀意,他不知晓面前这妖冶美妇人究竟与那使毒的割鹿台杀手又何等的情谊,却也能明白这言语中的怨毒浓厚到了几近令人窒息的的田地。 魏长磐以刀拄地强撑着要独力走出屋去,却未曾想神使鬼差回望了一眼,四目遥相对。 一眼而已。 鹿玖的心尖儿却不由的颤了颤。 那伤势不轻的少年郎似乎把这一眼当成了示威,于是乎便板正了面孔,收刀归鞘挺起胸脯腰杆向前大步流星,可才没两步便一个趔趄,还想直起身来时却试了三两次都不成,无奈和只得又灰头土脸以刀鞘拄地慢行,鹿玖脑中几乎都能想到那少年郎背对她时满脸的都是不甘。 她想告诉他其实输给沈姨一点也不冤枉,割鹿台近身搏杀第一人的就是沈姨,听台中那些老辈分的长老说沈姨当初进割鹿台的第二年就能与野狼搏杀,十岁被师父扔进豺狼虎豹横行的山林中,待到一月期满后当时还是小姑娘的沈姨是拖着一捆斑斓猛虎的皮毛出来的。 那片山头上由割鹿台从各处深林中搜罗来的毒虫猛兽几乎被沈姨一人杀去了十之二三。 她想说。 可她又担心。 担心他不会听她说。 他与她曾相对。 却未曾相亲。 第306章 与君谋 “河清郡华府在现如今明面上与宿州首富之家还有些距离,可而今展露在外的身家,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已。”魏长磐自嘲道,“万两白银就那么拱手轻易送了出去,这般大的家世,难道眼下残败破落的栖山县张家和烟雨楼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事来跟华府做买卖?” 对于眼前这衣着朴素的华府女子知晓自己身份魏长磐毫不意外,商贾之家消息往来灵通本是理所应当,更何况魏长磐在江州官府和松峰山出皆有画像,凭籍华府财力手段弄来两副他这等无名小卒的画像,当初那个隐姓埋名的伍和镖局小镖师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栖山县张家不仅是栖山县张家,这些晋州袍泽和周氏武馆都是你们威势犹在的明证,至于烟雨楼。”华湘似笑非笑,“既然那烟雨楼楼主小女委身于天水阁那虽不成器却是极受宠的三公子,那就算在不济也能给松峰山掀起些波澜来。” 说到烟雨楼时华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眼神迷离的酒醉年轻男人神色,酒入肚肠真言吐,这般几近烂醉如泥的人再想要掩饰神情绝无可能,就算能勉强做到那也处处都是破绽。果不其然提到烟雨楼楼主那小女时这个年轻武人露出了颓唐的神色。 “余家的小女儿始乱终弃,无外乎是烟雨楼要想复起,可单凭你们手头这点单薄势力实在是无计可施而已,委身于那天水阁三公子多半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与你魏长磐自身并无关系,若真要说起来,便是你那时武道境界还太过低微的缘故,不过你那年纪能有如此身手已经殊为不易,总不好再要你几年前就跻身四层楼武夫,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华府当年借伍和镖局那镖人手所为何事我不清楚,可张镖头被你们摆那一道一镖人马死伤惨重却是实情。”魏长磐摇摇头,“就算你说了眼下我们的根脚,可要想再你们河清郡华府做买卖,就凭眼下华小姐说的这些,相差还很远。” 当年说句不好听的话,若非是张八顺那镖人马中多出了他一人,眼前这位华府小姐究竟是在华府中继续锦衣玉食还是当个整日以泪洗面的压寨夫人还很难说,不过想来以华府暗中手段,后者多半也仅是无稽之谈罢了。 烟雨楼与栖山县张家复起于江州须得凭籍外力是不争的事实,魏长磐对此心知肚明。可眼前这华府小姐所言还是令他有许些不适,难不成是那点男子的自尊在暗中作祟不成? 而华湘接下来的言语令他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匪夷所思之色: “大尧南方这数州之地皆通华府商路,在此与魏小哥坦言相告也无妨,宏恒票号便是华府的产业,自我父亲当年创设票号以来一直意欲将其营建为这天下第一的票号。”华湘言及此处时幽幽叹息,“可江州秦氏总是那座逾越不过去的大山,就算是同样的汇兑生意,就算我宏恒票号于其中分文不取,那些生意人还是要进到秦记票号的门槛里去,爹爹和票号中的算学家对此多是一筹莫展。” “所以你们要假借烟雨楼和我们栖山县张家的手,进到江州的商场中去?”魏长磐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华府的宏恒票号想借此将秦记排挤出江州,而后便是你们一家独大的境地?” “前提得是松峰山覆灭,至于秦记。”华湘苦笑道,“爹爹苦心孤诣三十余年经营,却还没有自信到凭籍少些江湖波澜,便能动摇秦记于江州根基的地步,不过是求在江州境内宏恒票号的那一席之地能再大些而已。” 宏恒票号要扩张江州有一席之地,这乍一听来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请提。然而对大尧十六州各自财赋略有所知的人都知晓,江州这一州丝绸府鱼米乡一年赋税即可抵大尧南北数州,秦记票号把持江州商场之史源远流长,早过本朝数甲子,其间改朝换代的乱世也有数十载,可秦氏一族自始至终都牢牢将江州商场把持于掌心,至本朝公子襄这代秦氏家主,亦是如此。 华府于宿州崛起之快远超许多大尧商贾世家的预料,当代华府家主如何发迹至今于许多河清郡城当地百姓而言都是个未解之谜。大多通行于世的说法是华府主人华安几次前去大尧极南之地的青州,从那瘴雨蛮云,层峦叠嶂的群山中接连几次都收获了数目惊人的珍奇药材,而后靠着贩运这些药材所得本金开起了大尧十六州皆有分号的宏恒票号,期间也不是没有濒临险境的时候,偏生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在钱庄票号这行当内,对宏恒票号多是信服的,说是仅此于江州秦记也不为过。 “在栖山县张家与烟雨楼未能将松峰山颠覆前华府不会出面,不过银钱情报等物,予取予求。”华湘见魏长磐若有所思,又道,“割鹿台与那高家兄弟中的江州将军此番都投鼠忌器多半不会出手,松峰山再想于江州临近州军求取强援已无可能,倘若你们要寻仇,这是最好的时机。到时你这些自晋州来的武官叔伯们辞官时候一久影响衰退,那二十余名年纪本就不小的武人,难道是去江州归老?” “你这小娘皮说话也忒不讲究了些,我们这些个乘马打仗的这些年一身武艺都没落下,哪有那么快归老的道理。”束发结巾都散开的苏祁连酒气熏天,通红着脸眼神飘忽,不知何时到了魏长磐身旁,搭着前者肩膀不满道,”你是这河清郡里的头号财主华府中人?” “小女子华湘,见过苏将军。” “免礼免礼,华府华安的女儿,果然还是袭承了你们这些商贾之家那股子做买卖的天分。”苏祁连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酒壶来又送到嘴边灌了一口,一抹嘴道,“你们出银子出情报,我们出人,把那松峰山做掉以后助你们扩展在江州商场上的地盘对不对?” “苏将军短短二十余字尽道出小女子所求。“行罢万福的华湘应声道,“不错,华府倾力相助栖山县张家与烟雨楼复起于江州” “可这会有损江州秦氏一族不是么。”魏长磐轻声道,“公子襄于我有救命的恩情,忘恩负义的事我做不来。” “这就对咯。”苏祁连捋着胡须老神在在道,“人要是不讲恩义那跟猪狗有什么区别,华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松峰山那帮灰孙子我们栖山县张家早晚会去对付,不过襄助华府扩大江州商场内的地盘,那就恕难从命喽。” 不等华湘做什么反应,脚步虚浮踉跄的苏祁连便一把揽过魏长磐脖子来往回走去,半路上还嗓门不轻地埋怨魏长磐饮宴到半路便独自溜出来弄得他少去一员大将拼酒之类的言语,二人相伴而行眼看就要重回那酒家内。 “烟雨楼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提议,宏恒票号数月前已经向烟雨楼故楼主之女余文昭交付白银五十万两,以后每月都会有宏恒票号的大车向烟雨楼隐蔽供给一定数目的银两和补给。”向二人后背的华湘对听得此语猝不及防的二人淡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烟雨楼与栖山县张家分道扬镳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白银做支撑的底气,烟雨楼得了五十万两白银,小女子在此担保,给栖山县张家的绝不会少一分一厘,到时是继续与烟雨楼合谋而为亦或是另起炉灶,华府绝不会再多过问半分。” “既然你们已经选择了烟雨楼这边下注,那为何还要来寻我们?两家都是五十万两白银,那便是一百万两。”魏长磐头也不回道,“一百万两,华府若真是富可敌国那也绝不是一笔小开支。” “爹爹看好烟雨楼,小女子我看好你们栖山县张家,仅此而已。”华湘又是莞尔一笑,半真半假道,“亦或是魏小哥想得再多些,当年小女子见魏小哥舍命护卫在前,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奈何情郎不解风情。” “姑娘请自重。”无可奈何的魏长磐转身道,“姑娘既然已嫁为人妇” “谁说天下唯有男子才能为一流商家?” “谁说天下女子都须得嫁为人妇?” “谁说天下男子可行之事女子不可行?” “你们男子能做之事,我们女子凭什么做不得?”周身气势骤然一变的华湘冷笑道,“爹爹既然宁愿相信那不成器的天水阁三公子都不愿信我这女儿,那也好,二十万两银,虽说银子少了,但仅要你们能将之用以扳倒松峰山即可,如此你们若还是不应下来,那就是我华湘看错了人。” 为商之道,富无定法。 爹爹你既然将注下在了烟雨楼上,那女儿偏生要下在另一边。 “二十万两银子,你图什么?”魏长磐轻声问道。 华湘气急而笑: “老娘乐意!” 第318章 镇三山(十) “这山上比不得山下,有什么东西短了去的也没了买处,只得等山下行货送上门来,也指不定到手的是什么玩意儿。” 柳下郡百姓人尽皆知小垚山乃是盗匪盘踞的凶险去处,过路人宁愿绕几十里远路行走,也总好过被小垚山上的大王喽啰们剜去心肝下酒。几次剿匪无功而返后这附近官道也没人打理,小垚山和邻近两座山头附近道路荒草都长得有半人高,走人都难,何况是行大车。 此处距小垚山头足有五十余里,是宿州纵横往来大道中的一条支路,虽说因柳下郡小垚山等几座山头闹匪患的缘故车马不多,可总好过在鸟不拉屎的山脚下猫从日出猫到日落还一无所获。 魏长磐听身旁江北坡给他解释在此设伏的用意,透过高草间的稀疏缝隙,他隐约能望见五十步以外大道上往来的车马行人,而大道上行人所见不过些青黄草叶而已。 除魏长磐和江北坡外,还有六七十余名甄选出的小垚山好手猫在草后,都是有些粗浅把式在身的青壮汉子,可至多不过一二层楼境界,毕竟小垚山不是那些传承源远流长的江湖门派,喽啰习武资质良莠不齐且多过了塑造筋骨脉络最好的时候,虽说江北坡和武二郎平日时常对山上练武喽啰指点一二,可毕竟没有那些江湖门派内的秘籍功法,这些喽啰武道登楼历程多也止步三层楼。 一二层楼的武夫,听着像是才初出茅庐踏入武道一途没多少时日的雏儿,可有些把式在身的一二层楼武夫和未曾习武的壮汉互殴,不说一个顶仨,揍趴下俩绝不是什么难事,官府进兵来剿小垚山时三四百人看似声势浩大,可一多半都是在衙门里混吃等死的货色,披甲提矛跑上几里地就得大喘气,武二郎带那六七十人冲杀时才一接阵便溃不成军,逃命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压阵的县尉都给武二郎摘去了项上人头。 适时坐镇小垚山的江北坡其实对官府进剿一事并未有多上心,三四百人就想拿下以易守难攻着称的小垚山?笑话,再往上翻一番也就能在山脚下干瞪眼而已,官府若当真下定决心要将他们剿灭,宿州将军便得兴师动众调动宿州驻扎各处的州军齐至小垚山下。小垚山易守难攻不假,可山上又没有能种粮食的田地,虽有水源,可等过个一年半载山上存粮消耗殆尽,他们也便只得乖乖下山引颈就戮。 不过那帮尸位素餐的宿州文武官员,哪个像是乐意干这吃力不讨好活计的?兴许有,却也绝不会于宿州官场占据高位,文武青壮,纵是头角峥嵘满腔报国志又如何,哪怕是高半品一品的上官在三年的户部考评上略做些手脚,都能让其十年不得翻身,那些壮志豪情也便都成了杯中苦酒。 然而武二郎杀到兴起摘了那县尉脑袋却是江北坡始料未及之事,他是小垚山上屈指可数对官场脉络还算熟稔的人,深知哪怕是再穷乡僻壤的小县县尉那都是大尧科举出身的流品官员,远非官府衙门差役所能相提并论,那县尉的死有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宿州文武官员的脸上,让本就是官府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垚山处境愈加艰难,连原本与山上秘密有些粮食生意往来的村镇近来都断了联络。 “前头过去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三两辆大车的行货,瞧着是不少了,可山上几百号弟兄按人头算下去汤都划不着一口。”江北坡抿了抿干裂嘴唇,压低了嗓门骂道,“山上弟兄许多家里就在山下村镇,先前山上囤粮多是靠着这些人家供给,总也不能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 倏地魏长磐所在草丛前二百步开外传来三声鹧鸪叫,这听得像极了“行不得也哥哥”的鸟鸣声于行路人而言晦气,却让在高草丛中苦等大半日的小垚山众喽啰俱都精神一振,这是前头的弟兄瞅见了适合下手行货来通风报信的手段。 “噤声,待会儿谁要是还管不住嘴巴,就甭回山了。” 不过十余次呼吸的光阴,车轮碾过大道路面的辘辘声便在魏长磐耳边迅速放大,三两辆大车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讶异于小垚山喽啰竟会选择这般规模车队下手,余光瞥见江北坡面色不变胸有成竹的魏长磐心上大石又重几分,这数十人战力兴许还要超过自己原先的设想,这便意味着不久之后苏祁连一行兴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将武二郎斩杀。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当头一辆大车上绣有斗大一个王字的红底子镖旗,迎风招展好不威风,连赶大车的马夫面上也都是与有荣焉的红光,有好事者给宿州镖局排名时,他所在这武威镖局已然接连三年拔得头筹,说给亲朋好友听时那也是件倍儿有面的好事,就连赶大车的工钱都比别家要高出五六成来,而且仗着那位正值春秋鼎盛的王总镖头虎威,武威镖局这杆镖局立在这儿,哪处不开眼的喽啰敢来劫镖? 正当这赶大车的马夫满脑子都想着等赶完这趟车,就约上好友找间物美价廉些的酒肆磋上一顿时,在官道上虚盖了层沙土的一条绊马索骤然绷紧,等这车夫回过神来发觉这条不该在大道上出现的绊马索时,马蹄距那绊马索仅余下不足丈许的距离。 这被武威镖局雇佣的马夫在这行当中也算得上老手,千钧一发之际没跳车避险反倒是紧紧勒住马缰,然而两匹辕马仍旧止不住去势碰上那条绊马索,连带着马夫也一道向前飞出一丈多远,多半是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还在半空中便问候了设这绊马索人十八辈祖宗的马夫摔了个七荤八素,虽说衣衫褴褛皮开肉绽,好在没伤筋动骨都是些不打紧的外伤,将息两旬日子也便好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的马夫撑着腰杆正要起身去瞧自个儿赶的那辆大车如何了,虽说疾驰是被那绊马索来上这么一下子十有八九马腿都摔成了几截,毕竟是朝夕相处几年的两匹马,平日里都拣精细草料喂着,平白无故就招了这横祸,连他难免也要受些牵连,被镖局责罚 喃喃地又骂了几句的马夫撑着腰正要哎呦哎呦直起身来,却被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吓了个哆嗦,娘嘞,难不成真有不开眼的敢来劫武威镖局的镖?可那明晃晃的刀子不像是假,砍在人身上,泉涌似的血冒出来,人眼看就不行了,直挺挺倒下前还圆睁着眼珠子,躺倒在地下后嘴里往外头吐着血,吐了会儿后便再不动弹。 登时身子软了半边儿的马夫没了起身的念头,躺回地面上闭眼挺尸装死时心里头还念叨着那些个来劫镖的贼子可千万别来找他这一个要银子没银子要本事没本事马夫的麻烦,贼子,哦不大爷们大车上那些宝贝尽管都拿去,两只手揣不下就把后头几辆大车也赶了去 喊杀声渐渐平息下去,呻吟和讨饶声多了起来,待到后两种动静也消停的时候马夫这才敢将眼睛眯开条缝瞧去,冷不丁和面庞还带着青涩眼神好奇的年轻人对了眼,马夫不记得他所在那队人马中还有这票人物 想明白以后才想开口讨饶的马夫被那年轻人捂住嘴巴,后者轻轻摇头,眼神里没什么杀意,另一只手的食指贴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乖乖照做的马夫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似乎被人唤作五当家的好心年轻人走开后,又听得有人将驾车辕马从大车上解开后牵走,而后点了把火将那些不便携带的粗蠢辎重还有什么东西付之一炬,可空中弥漫的焦臭熏得他几欲作呕,全然不像是焚烧木料时的气味。 待到周遭都寂静无声马夫才敢睁眼,爬起身来借助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看清了大道上的情形,路面的石缝间是干涸的乌黑血迹,不远处的偌大火堆还有些余烬,还隐约可见大车的焦黑框架,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几个时辰前还在与他谈笑风生的镖师和其余马夫伙伴都没了性命,成了那火堆中的焦炭。 大道上远远的有行路人在观望,见还有活人这才敢上前来,神情恍惚的马夫听不着这些人的问询,怔怔望着那堆火的余烬。 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武威镖局的人只活了他一个,那面原本威风凛凛的镖旗竟还没被烧成飞灰,一个偌大王字烧得仅剩了半边儿,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半截旗杆顶上。 马夫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想要咧开嘴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小垚山上的喽啰们都用山上自酿的土烧喝了个酩酊大醉,做了这么一笔大买卖,少说个把月不用再下山,虽说今儿碰着了武威镖局的扎手点子,折损了十几个弟兄,可江师爷说到手的那些个珍奇药材和珠宝古玩,在山下随手丢一件少说都是几百两银子的货色,嘿呦喂,山上的弟兄,打娘胎里起,有谁见识过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又怎能不好生欢喜热闹一场? 新近上山的那位五当家的,不久前还有人心中不服要去比划比划,这回下山去才见了人家手段厉害,一人便独力相抗对面儿武艺最高的两名镖师不落下风,还趁势将其中一人斩杀,小垚山上除了几位当家的,哪个有这样的手段?于是乎私下的那些非议也俱都平息下来。 喝到兴起时有人起身朝那位五当家的敬酒,不过瞧着后者面色不好,约莫是白日里厮杀多少有些消耗元气,稍明事理的几个大喽啰小头目也便都替五当家的把酒挡下来,如此一来还能与这身手上乘的五当家结上一段不轻不重的香火情,何乐而不为。 几间原本供奉着道门祖师爷的殿宇内横七竖八躺着酩酊大醉的山上喽啰们,其中有些裹伤布料被血浸透的也在一起喝了个烂醉,上了山,有一日算一日,提着脑袋过日子,自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 指不定哪天脖颈上就多了个碗大的疤瘌,就算是伤后酗酒要伤元气有何妨,老子说不准明个儿就死了,今儿个还不准老子喝个痛快? 至于殿宇内那些泥塑的金身,早便被嫌占地方碍事的喽啰们打碎了抛下山去,倘若这些祖师爷从天上俯瞰人间,望见供奉自己金身的殿内躺着这么些六根不净的污秽醉汉,又会作何感想。 殿外云蔽月,山风穿林过,月下有树,树见秋色。 那人跪在树下,垂着头颅,手撑着树,弯下腰再直不起来。 他的腰过去一直都是直的,哪怕是饿到腹痛如刀绞,哪怕是练拳时疲惫不堪瘫倒在地,哪怕是受了极重的伤,再直起身时他的腰都是直的。 以前他不是没杀过人,松峰山弟子,割鹿台刺客,草原蛮子,哪怕是官府中人,他都问心无愧,因为他从握刀的第一刻起便有了手上沾血的觉悟,他也笃信自己过去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所以哪怕是数年前他还未及冠,第一次杀人以后,手也不会抖。 可现在他的手颤抖如筛糠。 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刀上沾的血里带了诡异的黑,蛊惑着像是要把他的魂都吸进去。 不甘、怨毒、愤恨、恐惧、解脱。 他平生第一次地细看将死之人的眼睛,那双圆睁充血的眼睛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像是刀,要割断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呼吸。 那双眼睛不再有生气,可还圆睁着,血溅到他脸上和嘴里,温咸的带有铁的腥。 这里本是道观,本该有濡染了数甲子香火气息的道门祖师金身供奉,他本想跪在那些塑像脚下,可哪里现在都睡着鼾声如雷的小垚山喽啰。 在这座山上,他又能去找谁。 第319章 镇三山(十一) “看你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杀人的,怎么这么久都没缓过神来?” 江北坡留意到了魏长磐连日来的异样,打那日劫镖回山后,整日在小垚山上游荡失魂落魄得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不由心中有些忧虑,便于一日午后截住他问个明白,哪怕不能开解一二,能将心底言语一吐为快,总好过独自一人心气郁结。 这世上多少武人第一次拔刀见血,都免不了要惶然不知所措好些时候,更何况是将那镖人马斩尽杀绝,那大道石板铺路缝隙间汇聚成的血都成了溪流,若是旁人如此江北坡自然不会有丝毫意外,可在行将落败之际还能想出那般胁住男人要害招数的,分明就是靠实打实厮杀历练出的刀术。 能有那般刀术的人,手上哪个没几条人命在?江北坡之所以初见面时便以小垚山五当家的交椅诱之,未尝不是将魏长磐视为那种虽说年轻可心性身手都是第一流的辣手角色,劫镖时魏长磐以一敌二所展现的身手更是远超他早先预计的底线,怎地而今又会是这般神色?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眼见他沉默不言,江北坡只得在近旁一块被日头晒得热乎的大石上放下屁股,才想开口却又被烫得嘴角直抽抽,待到换了个树荫下的舒服位子后才叹口气开口:“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多着,上山落了草,杀人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平常” “那个镖师又做错了什么?做的也是保镖的分内事,胸口被我捅了一刀后还想拦着我不往大车那去。”魏长磐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他也是人,本不该死的人” “你上过阵么?”江北坡突然开口问道。 “上过。” “千万人的大战,任凭你是一州一郡内作威作福的武夫还是身手平平的卒子,说死就死了,连尸首都寻不见,不想活的人早早便死了,乞活的人也未必就能晚死一时半刻。” “上了阵,人便不再是人,潮里的一滴水,土中的一粒石,哪个都比战阵上的卒子分量重,然而每滴水和每粒石都有自己的念头,大大小小的念头若是能汇聚到一处,那便是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反之念头若是零碎芜杂,那便是不堪一击的疲弱之师。”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边关,终究不过是文人骚客的一厢情愿。 “阵上你所杀的人,有的是儿子,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夫君,他们有什么罪过?策勋卷卷来,不过都是些应征入伍的无奈人罢了,今日握刀剑砍人头颅的手,昨日还扛着锄头提笔,握筷子端碗。” “这些人该死么?如此说来是无一人该死,可一场不大的战事下来,死千百人都算是少的”江北坡语气淡漠,“战阵上既然无人想死,那便只能拔刀相杀,你的刀比那镖师的刀要快,所以你活了,他想让你死,想让你死的人,不该杀,难道你想寻死不成?” 江北坡自认不是嗜杀之辈,纵使在不受大尧律法和情理约束的小垚山,也未曾平白无故出手杀人。然而数月前小垚山上曾有此规模不小的动乱,起因是来小垚山落草的几人,身手在山上都可算作出类拔萃,约莫是不甘心寄人篱下当孙子,人私下商量好了趁某日月黑风高,笼络过来的几十号山上喽啰,就要将江北坡在内的几位当家人逐个击破,换自个儿来坐这把交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小垚山这巴掌大点儿地方,此事才有些苗头时便被江北坡闻着了风声,结果自然不消多说,拢共六十四人都被剁碎了喂给山上野狗,那些个原本嘴馋了就去打条野狗做锅子的山上喽啰打那以后也便绝了这心思。 “可那儿不是战阵,不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魏长磐摇头反驳道,“我们不去劫镖” “小魏兄弟,这儿是哪儿?这儿是小垚山,是宿州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能杀我们十次他们绝不会只杀九次,不去劫镖,难道粮食和金银会自个儿长腿跑到咱们山上来。”仿佛被他言语逗乐的江北坡嗤笑道,“怎么小魏兄弟这会儿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难不成这几年在江湖上都是蒙眼行走的不成?” “抢粮食是为了活命,可抢那些镖局押送的货物也是为了活命?” “小垚山不再大尧律法的管辖之内,如你所见小垚山上的弟兄多少上山前过的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上山以后整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细粮都吃的厌烦了。”江北坡直视魏长磐双目,坦然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魏长磐你信不信,没有这次下山劫镖掳回的东西分赃,不出一旬日子我们就再约束不住那些人下山烧杀掳掠?” 人心不足蛇吞象。 譬如小垚山的喽啰,今日能用粗粮将肚皮混个浑饱,明日就会开始思量起细粮的滋味,待到日日都能吃上细粮,又会巴望着哪天能尝尝酒肉。即便江北坡对此心如明镜,却依旧对此无计可施。 滚滚红尘如大潮,谁人不是裹挟其中。 “江前辈说的话,我信。” 听得此言后心中一定正要再好言相劝几句的江北坡听得魏长磐开口,霎时间又是哭笑不得。 “可若是仅仅为了活命,那些镖师又何必去死?” “那些镖师或许不用死,可那样我们也绝夺不走武威镖局的货物,没有那些货物去安抚人心,小垚山在下次官府进剿时就会变成一滩散沙。”面色不再有多和善的江北坡像是逐渐失了耐性,“我们小垚山的几位当家人,本领还没有大到能与几百人抗衡的程度,所以哪怕山上的这些人再贪得无厌,大敌当前,没得选择。” “那些人汇聚在这座山,是因为在山下受了屈辱而无力讨还,他们一人的力像是股麻,一扯就断,可几百人拧在一起,就成了绳,所以才能守住小垚山。” “江前辈也曾说过,小垚山的粮食先前是由山下临近村镇供给,可那些百姓为什么要冒着给官府严惩的风险,把粮食送到山上来,难道他们都有亲朋在山上?不是的。” “近几年柳下郡乃至宿州全境的苛捐杂税极多,多到连我这个来宿州没多久的外乡人都耳熟能详,山下的百姓心中对官府有怨怼,而小垚山又与官府势同水火,所以那些把粮食送上山来的人家,是真心实意把咱们当成了自己人。“ “所以江某始终严令山上弟兄对附近村镇百姓秋毫不犯。”江北坡不耐道,“所以这和那些镖师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假使把官府比作毒辣日头,那咱们小垚山就是池小水洼,之所以还没被日头晒干,那便是因为源源不断地有新水进来,所以咱们这些小水洼里的游鱼还不至于生机断绝。” 自顾自说话的魏长磐并未留心到江北坡逐渐转变的面色:“那些武威镖局的镖师是山下的水,虽然没有流向这池水洼的意思,却对山下其他水源大有影响,劫杀一队镖师兴许一时解了小垚山的渴,却给为小垚山输送水源的所在埋下了祸根。” 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认为那些镖师不该死。 “道理说的不差,咱们这位五当家的看来还是位读书人。” 不知何时来到魏长磐二人身旁的小垚山大当家的说罢后拍拍前者的肩膀,认真说;“如果可以,洒家也不愿意杀任何一人,打杀了阳谷县那条大虫后就安安稳稳在那儿当个被许多人敬仰的都头,管管邻里乡亲偷鸡摸狗的小事,若是有闲暇就去帮哥哥挑炊饼担子到街上,等年纪再长些到了该娶亲的时候,就由哥哥帮着选个知冷热的人” 身后是苏祁连一行挖空心思也要杀的人在拍他的肩膀,魏长磐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意,许是武二郎袒露心胸的真切言语让人觉得,其实这位据说杀人盈野的小垚山大当家的头陀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双蒲扇似的大手拍在肩膀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是踏实的。 “可那些人逼着洒家走了另外一条路,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错,如果说有,那便是杀的人还是少了些,杀手的手段还是不够利索,不然也不至于护不住哥哥。” “道理嘛,洒家不如师爷和二当家的会说,也就这一身蛮力的功夫,约莫一时半会儿还比两位高上许些。”倏地这位小垚山大当家的攥紧了拳头说道,“天大地大,咱们这座山头上的弟兄最大,那些镖师害得十几个弟兄去了,那便是原本不该死那也该死了。” “洒家原本有兄弟,可那兄弟没福气到这座山上过快活日子,那小垚山的所有人,便都是洒家的弟兄。” 小垚山入山需有投名状。 以投名状结为异姓兄弟。 外人伤我兄弟者,必杀之。 第322章 镇三山 (十四) “听那些小的们说,小垚山上第五把交椅现如今由一位新近来落草的年轻人来坐?” 江北坡三人并肩而行,听得前者开口承认后,那敦实汉子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发问:“师爷莫怪老四心直口快,咱们小垚山此前也不是没出过官府探子,赵猴儿揪出来的那几人都还只是明面上的,咱亲手料理的便有三四人,这还得多亏了师爷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可怎地与姓叶的这厮下山还不满两旬日子,师爷就定下了五当家的人选,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咱们小垚山五当家的是何等身份本事高低姑且不说,先前为这五当家位置争死拼活的几人,大半还不都是你你程乾在山上拉拢的心腹?”言语间那毫不掩饰讥讽之色的叶辰凉嗤笑道,“就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还真以为大王和师爷的眼是瞎的不成?” 被叶辰凉揭穿谋划的程乾面色红白不定,自以为遮掩得天衣无缝的那点心思竟早被人家看得一干二净,教这位小垚山五当家的情何以堪。 然而程乾视线余光瞥见江北坡似乎对此置若罔闻,心中这才稍安定了些,虽说他与叶辰凉四人名义上都是异姓兄弟,可四人之间亲疏远近大有分别,大王虽说待他与叶辰凉二人还算和熙,和真正视若肱股的唯有江师爷一人而已。 姓叶的约莫是多读几卷书的缘故,与江师爷平日里时常言谈甚欢,他程乾上山落草最晚,与大王和江师爷平日里算不得多亲近,可面上好歹还算过得去,与叶辰凉这厮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几乎到了交恶的地步。 小垚山除除自己以外三位当家人都与自个儿交情寻常,那程乾也只得在小垚山第五把交椅的人选上下功夫。这倒不是说他又什么不臣之心,不过是堪堪自保的手段而已,他不是不清楚大王不论是武道境界还是杀力都与他又天壤之别,更何况还有位文武双全的江师爷在旁出谋划策,纵是再借他程乾俩胆子,他也未必敢在这两人面前露出丝毫的野心。 这座山的头一把交椅固然很好,那也得有命坐得住才是。 就算大王、江师爷还有那姓叶的娘娘腔一夜暴毙,以他程乾那点算不得出挑的武道境界,安能服众? “江兄,咱们这位新近上山的五当家姓甚名谁又是何地人氏?”叶辰凉看似漫不经心开口问道,“难不成是师爷和大王的旧识?” “算不上旧识,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而已,江某早先欠他师父一个人情,让他来坐这把交椅,确实是我本人的一点私心。” 见江北坡这般坦言相告的叶辰凉有些悻悻然,他也没料到前者竟会干脆利落承认此事。山上交椅多一把还是少一把对本就志不在此的叶辰凉而言无关痛痒,可小垚山就这么巴掌大的地儿,多一人来分走手头攥的权势,总也让人心里头别扭。 不过这小垚山第五把交椅不论最终落在谁那儿,于他而言都好过程乾这粗鄙莽汉的心腹来坐。 “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江某那儿倒还有几坛子好酒,不如坐下小酌两杯?” “甚好。” 次日晨。 东方既白之际魏长磐便已了无睡意,再不多时那些整日在小垚山殿宇之间飞掠的野鸡啼鸣声便要响彻全山,这些红冠高戴步威风的山禽还留了最为精壮的几只以供报时之用,倒是免去了被嘴馋喽啰打下来烤着吃了的遭遇。 小垚山之所以能在官府进剿之下数次杀退来犯官军,除去几位当家人战力,江北坡的计策还有小垚山地势使然以外,单论小垚山喽啰战力其实都要高过宿州其余地界的山贼盗匪一大截。鸡鸣三声时所有不值守的喽啰都须得在小垚山那座大殿前汇聚操演,迟了一时半会儿的那便是十下鞭子起步的责罚,要知道大王的鞭子不比衙门内的那些差役,在保证不动摇你体魄根本性命的前提下哪个犯事儿的喽啰不是死去活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小垚山这些喽啰的操演只怕都比宿州官军要勤勉许多,进剿官军几次三番的无功而返也便在情理之中。 这每日的操演,连魏长磐在内的几位当家人也概莫能外,魏长磐也不是喜欢特立独行的人,用布巾子沾了铜盆里的水粗略擦过一把脸后穿戴齐整便推门而出。 “五当家今个儿不用起的这般早,大王说了今儿个要摆宴席,难得一日早上不必操演,不妨多去睡会儿。” 赵猴儿提溜了一串在小垚山上下套逮住的野兔山鸡,只待烧锅热水放血拔毛就交由伙房里那几位曾在山下酒楼当厨子的弟兄操持。读书人有山珍海味的说法,那咱这算不算山珍?只可惜拢共不过二十斤出头的野兔山鸡,刨去摆放在五位当家人面前的那几盘子,估摸着到最后他能分得只大腿已经要道一声侥幸,这还是赵猴儿当上小头目以后才能有的待遇,搁两旬日子以前,估摸着也就是和大伙儿厮混在一处分着吃两大块肥肉,喝碗自酿的土烧。 “今天又是什么大日子?”魏长磐有些好奇,毕竟前不久才为他接风洗尘过,牲口棚子里的猪羊都宰了不少,小垚山几百号人,若是隔三差五便要来上这么一遭,只怕是柳下郡一县之地豢养的牲畜都不够他们这一座山头的消耗。 “三当家的和四当家的早三个时辰前回的山头,和江师爷喝了顿大酒,醒来正好赶上能再喝一顿。” 这小垚山三当家与四当家的魏长磐皆未曾见过,到底是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还是也曾浪迹天涯的游侠儿?亦或是如他一般的无奈人?一两个时辰后也便见了分晓,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懒懒散散地走在小垚山的山道上,沿途碰上的大小喽啰都是满面喜气。山下小说家于那些市井演义中,总将落草为寇后的伙食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笔带过,殊不知即便是武二郎江北坡这般的小垚山大王也未必能做到餐餐都有酒肉。 小垚山这一亩三分地产出的那点野味也就能给偶尔尝个新鲜,山上肉食大头还是得看豢养牲口的数目多寡,倘若要去小垚山下打家劫舍,说不定劫上六七家便有一户是山上喽啰的家里人,到时大水冲了龙王庙,面皮上都好不光彩。 不过隔三差五便有酒有肉,比起山下食不果腹的光景来到底要好上太多,小垚山上洋溢着尽是欢腾的气息,倘若不去瞧这些人随身携带的兵刃,倒真让魏长磐以为是身在山下,逢年过节时才会有的热闹的景象。 四位当家而今都在小垚山上,这无疑为他们能否成功袭杀武二郎增添了许多变数,再者便是这位小垚山大王在魏长磐面前所展露的究竟是全部境界还是冰山一角?若是武二郎私下在藏藏掖掖了整整一层楼境界,那他们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凡事总往坏处想,即便真落得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至于太过手足无措。 小垚山上道观大殿正门前的场院上架起了两人都抱不拢的大铁锅,嘶声惊叫后挣脱绳索束缚的肥猪竭力在嘻嘻哈哈围堵的喽啰间奔逃,不多时便被众人一拥而上压倒在地重新绑缚起来,腰间围了皮裙的屠夫手里杀猪刀雪亮,在那哀嚎不止的肥猪气管上一划而过,便有拿了木盆的帮厨在侧接猪血,再撒小把盐进去,等凝成块后又是道好菜。 魏长磐犹豫片刻要上前要帮那些忙到脚不沾地的喽啰褪猪毛,后者却被他这一举动吓得连声辩说道:“今儿个鸡鸣头遍的时候弟兄们就都起来忙活,早先已经宰杀了一头,大王发话说是今个儿要山上弟兄都吃个痛快,这才又抓来一头” 近旁忙着开膛破肚的屠夫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胳膊肘捅了那喽啰一肘子后笑骂道:“出息,五当家的分明没要怪罪的意思,你个小崽子手脚利索些,要是再过个把时辰还端不上菜去,五当家的可就真要来怪罪,到时你他娘的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骂完了那帮厨的喽啰,在山下曾开了个猪肉档口的屠夫转而对魏长磐歉然道:“五当家武艺高强俺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可杀猪是咱过去吃饭的手艺,心里头有底,到时剖出肚肠来臭气熏天的” “过去帮着家里做农活,大把的粪都抓在手心里泼撒出去,这点臭算什么。” 那屠夫听闻面露讶色:“五当家的也是咱们种地的出身?” 魏长磐点头称是道:“过去镇子里头过年,有钱人家杀年猪的时候会给镇里人分肉,这可是一年到头唯一一次能痛痛快快解馋吃肉的机会,有些讲究的人家不吃下水的,便扔给杀猪的屠户,屠户再贱价卖给镇里的人家。” 旋即他便舀起一瓢滚烫开水浇在那滚圆肥猪身上,一丝不苟褪起猪毛来,那屠夫见劝不住魏长磐,只得催促帮厨那几人手脚再快些,他们这些当喽啰的要当家人来帮着打下手,这算个什么事儿。 “咱们这位五当家不远庖厨,可谁说不是君子了?” 江北坡透过殿宇内木制窗格望见魏长磐撸起袖管帮厨的情景,言语感慨,却不见近旁的叶辰凉顺他视线望过去后,眼神玩味。 第324章 镇三山 (十六) 羊皮裹稻草的筏子是宿州东南傍水山民渡河的好器具,可在这片暗流涌动的险滩使用每次都得冒不小风险。若是寻常百姓不甚落水,十有八九要被激流冲至水中嶙峋礁石上碰得一命呜呼,晋州武官出身的苏祁连虽说武道境界不低,可毕竟水性平常,加之对羊皮筏子驾驭生疏,一个稍大些的浪头拍过来便有些身形不稳,好在武夫体魄韧性不俗,不至落水。 二人目送苏祁连有惊无险离去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交谈。 他们都在小垚山上坐着一把交椅,武二郎待他们俱都不薄,可他们要谋划的却是如何将其置之死地。 “你刚刚说的武二郎战力当真有那般可怖?”对叶辰凉方才言语将信将疑的魏长磐率先开口:“两个百人队都对付不了” “两个百人队围杀一人,听着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对不对?魏小侠想简单了,若真是如此,大尧朝廷官府哪里会豢养京城粘杆处刺客又那许多的武夫收编军伍化为己用?” 魏长磐过去也从师公张五和师父钱才口中听过相似言论,叶辰凉此时既然愿意再开口解释一二,那是再好不过。 乌黑罩巾裹头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对眼珠子的叶辰凉扯下遮面黑布,一本正经解释道:“军伍围杀咱们这些江湖武人,说难听些就是蚁多咬死象,当然实际远不如嘴上说是的这般容易,弓弩与配置箭矢多寡,甲胄兵器配合,临阵配置变阵,乃至士卒军心,对坐镇指挥者而言都容不得有半点闪失,不然轻则围剿不成纵其逃窜,重则士卒四散而逃,坐镇指挥者被人摘掉头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被武二郎亲手毙杀的那县尉头颅至今还被前者充作碗盏,昨日饮宴时魏长磐就在三四步外,看得真切,当即便没了半点胃口。 杀人是一回事,可看着有人那头颅当碗盏,是另一回事。 “二百人的队伍,若是疏密事宜,不算外围游射的弓弩手,近身接战的不过三四十人,围杀武夫,战死最多就是这些手持刀盾枪矛近身接战的士卒,也就是靠这些人的死,钝刀子割肉一般缓缓耗竭所围杀武夫的气机,最后再由蛰伏于普通士卒之中精通暗杀的武人出手一击致命,百试不爽。” 叶辰凉正说得兴起时见魏长磐眼光狐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有些向往沙场战阵的女子,就偏爱听金戈铁马黄沙百战” 魏长磐忽然有些想骂人。 “可两百人的队伍,有多少领兵之人能做到如臂指使?更何况许多是连鸡鸭都未曾亲手杀过的差役和州军,真见到了血肉横飞人命如草芥的场面,多少人三条腿都吓得软了,哪里还敢奋勇上前?你信不信,如宿州州军那般两个百人队的士卒,死十几人就得军心动摇,死上二三十人就是溃不成军?” 当日武二郎率小垚山武人队伍下山冲杀那县尉所率军阵,那些柳下郡内兵卒不过堪堪死伤四十余人而已,伤筋动骨自然,可战力并未受太大折损,当头一棒之下稳住阵脚未尝没有再战之力。然而如猛虎下山冲杀在前,几个瞬刹间就毙杀数人的那小垚山大王骇破了这些卒子的胆,多是走门路来宿州州军混吃等死的这些卒子不等武二郎身后小垚山武人队伍杀到,便俱都四散而逃。 坐镇指挥的那县尉拔剑连斩数人仍是止不住士卒溃逃之势,更有甚者逃卒之中见县尉押阵拔剑杀人,方才没往武二郎身上招呼的刀剑竟要向县尉砍去。 自知回天乏术的县尉无奈,正待调转马头加入逃卒队伍中时,毙杀两名拼死拦阻县尉亲随的武二郎高高跃起,以猛虎扑食之势落向那县尉。 马背无头尸首犹端坐,手握长剑前举欲挡隔。 小垚山大王手拎头颅落地,县尉头颅神情犹生动。 “没有三百精骑和数十死士,就算你们出力让官府不再追究,我也不会陪你们白白送死。” 这是叶辰凉第二次强调此事。 可见这位采花圣手对武二郎的畏惧何其大。 魏长磐沉吟半晌后开口:“如果没有你所说的那三百精骑,光靠江湖武夫围杀武二郎,大概需要多少人手,又是何等境界?” “你背后有江湖门派撑腰?那不早说,虚惊一场。”叶辰凉大松口气,旋即皱眉道,“同一门派的武夫,若是配合熟稔又是悍不畏死的,由个把五层楼武夫领衔,三四名四层楼武夫呼应,再有三四十名三层楼了掠阵,对付起武二郎来自然是十拿九稳,可你身后既然有如此势力的门派支持,何必要和官府沆瀣一气袭杀武二郎?” 魏长磐沉默不语,叶辰凉恍然。 人在江湖,几人由己。 “能不能摆出这样的阵仗是你魏长磐的事,若是能按在下先前所说两种法子之一围剿武二郎,届时多个掠阵的人也无妨,可要真以为小猫小狗三两只就能把咱们这位小垚山大王宰了,那就恕不奉陪咯。” “对了。”魏长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下山劫杀行商队伍,必然还有山上人马相随” “在小垚山上待了差不多一个半多念头,谁还不栽培些心腹人手?”叶辰凉不以为意道,“武二郎下山劫杀行商队伍,带人不会多,三四十人掺杂十余人在内,到时定个什么号令暴起动手,几个瞬刹就能杀一半的人,另外一半不说悉数斩杀,纠缠小半个时辰总归不成问题。” 小垚山鱼龙混杂,明面上是以武二郎为尊,可真正心悦诚服死心塌地追随的,只怕还不足半数,不然也绝不至于被他笼络起精干人手二十余人。 只不过那些被他以荣华富贵说动,掺入那队伍中的心腹,都要沦为弃子了。 可叶辰凉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能否金盆洗手,从此逍遥人间。 魏长磐隐隐猜到了他的念头,右手攥紧了拳头,片刻后却又缓缓松开。 他心里也有念头,而且已然有些压抑不住。 那些所谓心腹的人命,当真就如此不值一提么。 小垚山众人盘踞之地本是道观,自然有供以入定修行的静室,屋徒四壁,内外人不相闻,屋内夏炽冬凛,三伏天似蒸笼,大寒的节气人置身其中又好似冰窖一般,山上喽啰没人乐意待在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此处也便荒废下来,罕有人迹。 绝大多数小垚山喽啰都不知道其实这些静室从未荒废过,那些被揭穿身份的探子在普通喽啰看来不知所踪,就是在山上哪个僻静处被一刀宰了草草掩埋了事,也没人乐意为这些官府鹰犬走狗多费芝麻绿豆大的心思。 “这是伍和镖局第十一趟被小垚山劫杀的队伍,想必这会儿你们晋州并圆城镖局那儿已经焦头烂额好些时候,光是赔出去的银子就是笔惊人数目。”用铁钳将块红炭从铜盆内夹起,武二郎吹了吹那块炭,登时便有矮焰窜起,“事到如今,有没有后悔?” 赤裸上身的武二郎浑身新旧不一的刀伤剑创疤痕纵横交错,可比起被腕子粗细铁链绑缚在老虎凳上的那人,竟是小巫见大巫。 老虎凳上那不见人形的模糊血肉含混不清地嘟囔些不知什么字句。 “你说什么?说大声点,老子听不见!”武二郎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那模糊血肉近旁。 “娘” “说大声些!老子听不见!”大吼出声的武二郎将那通红炭火停在了那模糊血肉嘴边,“再说!” “去你娘的嘞!” 竭尽这段功夫积攒下来的所有精气神才骂出这么一句的模糊血肉还想一口血痰吐在武二郎面上,却被后者轻松侧身避过,而后那被铁钳夹着的炭火便按在那模糊血肉的胸膛上,灼烧皮肉的可怖声响和惨嚎过后,便有股焦臭的肉味在室内弥漫。 “你还能骂,还能嚎。”毫不在意那模糊血肉粗重喘息的武二郎自言自语道,“可我哥哥,我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啊。” 那模糊血肉在这间静室内已经被武二郎夜以继日折磨了整整两天,纵是有武夫体魄傍身也熬不过去,期间数次昏迷垂死,都被武二郎以百年山参熬制的汤药吊起一口气来,稳住那口气后又是武二郎亲自动手用刑。 他早该死了,可他没死,武二郎不想他死得太早,他不是没想过咬舌自尽的法子,可满口牙齿都被撬下,哪里还咬的动。 什么劳什子大尧十大酷刑都挨了个遍,看来这武二郎看来也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他早年在大尧西南诸州押过几次镖,在那瘴乡恶土的蛮夷之地曾听过一种叫滴水的刑罚,初听时嗤之以鼻,不过是把人绑住了往脑袋上滴水而已,不痛不痒,算什么刑罚。 有些好奇的他提出去试了试滴水之刑,也就小半刻光景而已,起先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到后来心里愈加烦闷又动弹不得,小半刻挨到最后那点光景时,他竟是感觉有只大手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在头颅内搅动,令人几近疯癫。 小半刻光景,能抵得上现在整整两日的折磨了。 “事到如今,后不后悔?” “悔个屁,强抢民女死有余” 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后那模糊血肉心头是极快意的,却也知晓武二郎听闻此语后必将勃然大怒,如此也好,说不定怒极之下把握不好轻重,倒能给他个痛快。 谁知武二郎听后却放下铁钳,怔怔说道:“是啊,强抢民女,擅杀官兵,打家劫舍,哪个不是罪过,死有余辜,说得真好。” 而后他面上青筋条条绽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可我哥哥又有什么过错?” “杀你哥哥的不就是你自己?” 武二郎呆若木鸡,喃喃道:“我怎么会杀我哥哥,哥哥待我那般好” 那人形的模糊血肉耷拉下眼皮,这段时间积蓄下来的精气神早已消耗殆尽,他有些困了,说不定这一睡,也便不用再遭这罪。 不许死!不许死! 像是隔着层厚重纱帘外武二郎的狂吼声传来,他心里暗骂了句聒噪,便昏沉过去。 第325章 镇三山 (十七) 江北坡双臂环抱胸前,背靠着根梁柱等待着静室内的动静消停,静室隔音极好不假,可武夫远超常人的五感还是让他听到了里头传出的所有动静,还有那清水冲洗多少次都消减不了多少的血腥。 多少次他都按捺不住要推门而入,到头来却又强着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他所图甚大,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自乱阵脚。 “江师爷久等。”赤膊上身的武二郎拿了瓢水冲去手上血污,见江北坡还在屋外,神色淡漠。 “这已经是第十一队伍和镖局镖师,当真要与伍和镖局走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难道江师爷以为现在我们还有什么斡旋余地?”武二郎面露讥讽之色,语中带刺,“早在伍和镖局的人拿洒家哥哥做威胁的时候便没了!” 如果有机会,伍和镖局的人能捅他两刀绝不会只捅一刀,这些人必然是已经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可他丝毫不惧,甚至还有些兴奋有些期待,要是那伍和镖局的总镖头胆识再大些,干脆举全镖局之力倾巢而出,与他拼个鱼死网破,那该多好。 不过既然那条老狗龟缩不出那杀得宿州境内伍和镖局押镖队伍尽绝后,他便要北上晋州,去那并圆城内走一遭。 这些都是他心底埋得极深的念头,纵是在小垚山上亲近如江北坡这般也未曾提起过。 觉察到事情走向已经逐渐脱离自身掌握的江北坡还想最后再尝试一次:“小垚山上的这些弟兄” “小垚山上都是洒家兄弟洒家可以为他们死,他们为什么不能为洒家死?” 至此,江北坡已知多说无益。 那个曾经拳打大虫的汉子,那个曾经待哥哥极好的汉子,那个曾为替哥哥报仇奋不顾身的汉子,那个曾在浑浑噩噩间在他的面摊自上吃了一碗又一碗清水面的汉子,那个醺醉时曾拍着他肩膀许诺凡江北坡所求他必当全力报偿的汉子。 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个被愤恨冲昏头脑的汉子还在原地,不再是他愿意共谋大事的人。 大尧西北曾有国名末,胜兵万余户,西与尧接,国姓为江。 他也曾想过做个游侠儿,仗剑周游四方,心有不平则鸣。 凡出乎口而为声,其皆有弗平者。 当初在栖山县与那钱姓汉子把酒言欢时,他是真心实意请这位出手阔绰的好心人到他家乡去走走看看,对他而言江南的秀丽风光纵然很好,可故乡的风吹草地见牛羊,更好。 可他姓江啊。 大尧开国初年南征北伐,末国虽说偏暗西北一隅,加之物产贫瘠又并非地处要冲,这才得以在周遭小国接连陷落的情形下得以独善其身。那位江北坡该唤一声阿爷的末代君主其实并不失为明主,在位十余载,纵是境外硝烟四起,境内也始终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情形。 这位末代的君主并未意识到,但凡开国之君,多是志在开疆拓土的雄主,大尧太祖也概莫能外。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末国纵是没什么物产,可对大尧太祖而言,多打下些土地来留给后世子孙,总归是件好事。 于是末国便亡了。 那位江北坡该叫声阿爷的末代君主以三尺白绫自缢殉国,而末的宗室子弟数百人却都离散到大尧十六州内蛰伏。 江州、宿州、青州、徽州、晋州大尧十六州内,如小垚山这般的山头,多有江氏子弟的身影出没。 这些国仇家恨本不是江北坡愿意挑起的,可他的阿爹只用了一句话,便让游历江湖数载还家后的他沉默不语。 他姓江啊。 江北坡阿爹还没有自负到希冀凭籍数百江氏宗室子弟在大尧十六州内笼络起的乌合之众就能与大尧官军抗衡,宿州州军这般糜烂不堪的毕竟只是少数,如晋州这等百战之地,江氏宗室子弟即便耗费再多人力财力也极难聚起成气候的人手。 大尧南方韬光养晦数十载的后郑才是现如今江氏眼中,可堪与大尧匹敌的存在,在江北坡还在浪迹江湖的时候他阿爹便已与后郑皇族互换质子。 当江北坡见到了那个眼神如猎人陷阱内麋鹿般惶恐的少年,他终究还是从阿爹手中接过了家传的剑。 为了这个姓氏,他们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江北坡绝不容许这些牺牲都付诸东流。 他将本想告诉武二郎的那些言语咽了回去,拂袖而去,只余那位小垚山大王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大王,山下线人又送来消息,说是在北边儿大道上又见着了插着伍和镖局镖旗的大车,足有十几辆,那些镖师遮掩得严实,弟兄们没能凑近去细瞧。”红光满面的小垚山喽啰半跪在小垚山几位当家人面前,大着嗓门儿喊道:“随行镖师有四五十人,居中坐镇的据说是个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老头儿。” 向大王禀告伍和镖局押镖人马行踪在小垚山上是顶好的差事,大王十有八九会打赏锭大银子给来人,可今日禀告消息的那喽啰眼见等了许久后大王才心不在焉嗯了声,那一锭大银子多半是没了指望,只得悻悻然退下去,要去寻用五两银子将这份差事让与他的那喽啰麻烦。 武二郎摸索着交椅把手上那张斑斓虎皮毛发,面色时晦时明。 良久他兀自叹了口气,于心中暗道这是最后一次,回山后便和江师爷好生赔罪,小垚山上许多事都赖以师爷出谋划策安排归置,他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性子,师爷待他恩重如山,想必这会儿大失所望了罢。 他思忖片刻后望向不远处那把交椅上的年轻人,若有所思,而后像是拿定了主意。 “魏小兄弟,这次就由你同洒家走这一遭如何?你三哥四哥才赶回来没多少时日,须得休憩些时日才好。” 对此始料未及的魏长磐听得此言后心头一震,放在膝头的手不由自主攥拳,虽说半个瞬刹还不到的功夫就恢复常态,可仍是未能逃过武二郎的眼。 魏长磐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武二郎微眯双眼,旋即爽朗笑道:“不成想咱们这位五当家的还是个薄面皮的主,无妨无妨,在咱们这座山上多待些时日,多学学这几位哥哥的气概就好。” “大王,那老头儿不出意外是那伍和镖局总镖头宋彦超,这种老而弥辣的棘手角色还是得小心为妙。” 叶辰凉轻摇桃花扇,慢斯条理道:“不是在下信不过大王的武艺,就怕到时那伍和镖局总镖头宋彦超出个什么阴招儿,多一人来陪大王下山,江师爷和四弟留守小垚山,纵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做个补救也方便些。” 程乾听后一皱眉,有些奇怪这在小垚山上素来以惫懒着称的淫贼娘娘腔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坐在武二郎右手第一把交椅的江北坡今日修起了闭口禅。 “既然老三乐意随洒家下山那再好不过,江师爷、老四,那你们俩就留在这小垚山上好生守好咱们老窝,洒家不在山的这几天一切都听咱们江师爷的调遣,明哨暗哨该加的加,让那些小的们别吝惜气力多巡山,别到时老窝让人端了。” 江北坡起身一抱拳后坐回原位,依葫芦画瓢一抱拳的程乾愣神片刻后又补上一句大王且宽心后才重新落位,心里头有些纳闷这江师爷是不是与大王有什么分歧,今儿个怎地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把大王言语当回事。 武二郎有些无可奈何,上次他贪杯误事时江师爷也是这般神情,将近有半旬日子对他爱答不理,还是在他亲自陷阵摘下那县尉脑袋后才回归常态。咱们这位江师爷可不比那些靠胭脂水粉就能哄好的小娘子,他这小垚山大王做错了事儿也免不了被冷落,贪杯误事跟今日一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估摸着师爷怎么着这次也得小半年光景不搭理他。 师爷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搭理他,嗨,他还答应了师爷要帮他做桩大事呢。 要不这次下山,帮师爷捎带几坛子好酒,再弄两卷书来?不妥,还不如看看那伍和镖局镖师里有没有什么形制特殊的兵刃,拿到对江师爷那儿讨个巧。 江师爷是他兄弟,兄弟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搭理兄弟。 小垚山大王武二郎,点起小垚山喽啰五十余人,与三当家叶辰凉、五当家魏长磐一道趁夜色抹黑下山。宿州官府现如今虽说没有要再进剿的蛛丝马迹,可那些山下酒肆茶馆内多的是为了几钱银子就能将小垚山众人出卖的眼线,趁夜赶路,摸出十几里后唤作行商打扮,小垚山上多的是这些玩意儿,到时赶上大车,哪个还分得清他们是小垚山贼寇还是地道的宿州行商? 身穿麻布短打衣裳,又套了双草鞋的武二郎下山前最后回望一眼,过去下山时总来相送的江师爷还是不见踪影,便吆喝了声,小垚山众人便辕马摸黑下山,先去山下林间取了大车套上辕马,即刻便北上去寻那伍和镖局押镖人马。 置身暗处负手而立的江北坡目送武二郎一行远去,不见表情。 第327章 镇三山 (十九) 武二郎与叶辰凉魏长磐三人同坐一辆大车内,先前是这位小垚山大王忽起了赶大车的兴致,结果才顶替赶大车的小黑子没一会儿功夫就撞见那几名州军军士设卡拦路,不过好在那些个军士也就贪图几两银子而已,并未多加刁难,不然后头几辆大车内严阵以待的小垚山喽啰们一拥而上,每人一刀都把这几个拳脚稀疏的军士砍成肉泥。 在大车内同住了两日,魏长磐对那黑炭少年身世也知晓了个七七八八,与十年前的他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碰上小青楼里的姑娘还有钱二爷那么好的师父。 在山下活不下去,于是便上了山。 唤作小黑子的黑炭少年上山时也才十岁年纪,还没柴棍粗的细胳膊细腿,身量比同龄人矮了半个脑袋,不过成天上山下水刨食身手矫健,小小年纪干体力活儿养出的气力也比这年岁的孩子要超出一大截,可仍不过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娃儿,在小垚山上整日低三下四地干伺候人的活计,私底下可没少受那些大小头目喽啰欺辱,不过好歹有江师爷在小垚山上定下的规矩束缚,这些人还不至于在明面上怎么着。 真正让这个在小垚山上没人瞧得起的泥腿子少年翻身的,还是有次几个山上喽啰欺辱这黑炭少年实在有些过火,结果三个膀大腰圆的青壮,愣是被这十来岁年纪的小黑子拿菜刀一顿疯魔乱砍伤了两个,还有个他这股狠劲吓得在山上抱头鼠窜,平日里受尽欺辱的少年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撵着那人跑了半个小垚山才在他背后砍上一刀。 “小小年纪,出刀倒是不拖泥带水,只是还不够快,砍不死人。”姗姗来迟的武二郎,瞅见被山上喽啰按在地下还挣扎不止的黑炭少年,蹲下来笑问道,“为什么要伤人?” “他们平日里欺辱俺!” “以后还犯不犯事了?”近旁有怜悯这小黑炭的山上喽啰出声提醒,本就是那三个喽啰有错在先,只要他在大王面前认个错服个软,想来以大王待山上弟兄的态度,他还能继续在山上待下去,有了今日的教训,相信那些喽啰也能收敛些。 “要是俺以后学了武艺,第一个要宰的还是这三人!”小黑子愤愤然道,“俺上山为的就是不受官家人的欺辱,为啥子到了山上被人欺辱,大王也不来管?既然大王不来管,那他们活该被砍!只恨俺自个儿贪了心,给他们都活了命!” 那被山上喽啰包扎过伤口的三人一瘸一拐走到武二郎近旁惶恐下跪,人人都知晓大王是极重情义的,在小垚山上论资排辈他们也算是老人,就算平日里多役使那小黑炭些,想来念在这往日的情分上,大王也不至于有什么太重的惩戒,几下鞭子杖打,总好过被赶下山去重新过那凄凄惶惶的穷日子。 “你没练过武,怎么拿了把菜刀就敢砍三个人?” “俺想好好活,他们不让俺好好活。”黑炭似的少年眼瞳里是野火一样的光,“俺想活” “这座山上都是想活下去的人,你想活,他们又何尝不想活?”高大魁梧的小垚山大王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虽说是他们有错在先,可你朝着自家兄弟动了刀子,这是最大的忌讳,给他们三个磕头赔礼,这事儿就算过了。” “不然的话,打断你两条腿,丢下山去,在泥里讨食苟活完下半辈子。” 两个制住黑炭少年的汉子感到了身下的力量在增涨,他们不明白这个骨瘦黝黑的少年为什么又生出莫大的气力,但无论如何这个少年还是抵不过两条壮汉的生力,他才一点点昂起的头颅又慢慢被压下去,瘦削到微微凹陷的半边面颊被按在地面上的砂石上摩挲,生疼。 他脸旁是鞋,黑面方口的布鞋,厚底的皮短筒皂靴,还有寥寥无几的草鞋。 他脚上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像是有火在烧,竭尽了这副瘦削身躯内的全部气力,一点点支撑着上半身直起,即便被反扭在后背双臂脱臼时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可可他还是挺起了腰杆,昂起头颅来与高大魁梧的大王对视。 “真是犟头犟脑”大王挠了挠脑袋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可没办法” 这个在黑炭少年眼中魁梧如天庭神只的小垚山大汉拔出腰间戒刀,一刀斩去那三名喽啰头颅仰天大笑;“这般犟头犟脑,才当得洒家徒儿。” 因祸得福傍上小垚山上最粗一条大腿的小黑子在武二郎引导下走上习武之路,小垚山众人眼红这小子骤然得了大王引路,日后习武不说一帆风顺,但势必少去相当数量的阻碍,还有些言语间酸味浓郁的言论,说是小黑子得了这桩大机缘,往后得了大王诸多指点,真是山鸡变凤凰喽。 武二郎在传授小黑子武功时并未避讳小垚山众喽啰视线,故而于暗中窥探想偷师两招厉害杀手的喽啰不在少数,可接连小半年这些人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都是些一众喽啰都清楚的招式,有人坚持不懈了瞧了小半年光景,最终还是没瞧出大王于他们有一星半点的藏私,于是乎都羞愧难当得退去,原本在小垚山流传,那些醋意十足的非议也俱都不攻自破。 打那日小垚山上三颗头颅滚滚而落,便再也没有人敢去招惹那原本地位低贱的小黑子丝毫,毕竟没人乐意再去拿自个儿脑袋去帮大王磨砺戒刀锋刃,有些见风使舵惯了的眼见这小黑炭得了摇身一变成了大王嫡传弟子,便也开始巴结这个他们不久前一心情不好就能去踩上一脚的小黑炭。 上山年许便尝尽屈辱,小黑子心中的芥蒂已然成了座大山,哪里是一两句巴结言语就能抹平过去的? 小垚山上,他头一个敬重的就是大王,其次是与大王关系莫逆的江师爷,再然后,便是那位新近上山的五当家喽。 不知道为什么,小黑子见着这位年轻五当家的第一眼便心生亲近,说不清楚是为何,但那位和他一样佩刀的五当家,一言一行都让小黑子笃信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一样曾有过很苦的日子,然后很珍惜眼下光景的人。 “没有那些伍和镖局镖师具体路线,以宿州之大,什么时候擦肩而过都不知道,仓促之下又如何能早做准备?”上了大车便一直修闭口禅的叶辰凉骤然开口,“不如撒出些小的们充当斥候,一探得伍和镖局人马踪迹便来回报。” “三弟说的法子不错,先前山下传上来的线报狗屁不通,要真按上头罗列的线路一条条搜过去,只怕到时黄花菜都凉了。”武二郎思忖片刻后望向一旁正神游万里的小黑子,见他那心不在焉模样便一个板栗敲过去,“咋回事儿?连师父说话都不听了?” “大王” “喊师父,这儿不是小垚山,就有三当家和五当家两位。” “师父,撒出去人去打探消息,万一好巧不巧与伍和镖局的人碰上该咋办?”黑炭少年有些扭捏,毕竟还有两位当家的在旁边,不像他与师父平日里说话那般,有些拘谨,“俺见识少,要是说错了,师父和两位当家的别笑话” 武二郎抖动手腕,一甩马鞭停下大车,一翻身便进了大车车厢,“说的不差,撒出去人当斥候,少了没意义,多了你又担心碰着那些伍和镖局人马要吃亏,是不是?” 小黑子点头如捣蒜。 “洒家当初敬重伍和镖局,不仅是因为那杆立了几朝几代的镖旗。小黑子你师父的师父当初带师父游历江湖时,正巧撞见伍和镖局有镖旗,镖师人人都骑乘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武二郎说起此事时面上竟泛起些笑意来。“有个年纪轻的镖师,约莫是看洒家眼馋那匹高头大马,竟让洒家也坐上马背去走了几里路程。” 那是他第一次骑马,那个顾姓的年轻镖师让他坐在身前,把住他的手教他虚握缰绳,不必浑身僵硬如木头一般,身子要随马背起伏,不然走不了十几里路程就得腰酸背痛 这些过往的回忆让这位小垚山大王有些神情恍惚,怎么他就和自己曾敬重有加的伍和镖局,走到了如今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呢? 小黑子手托下巴听得入迷。 任谁都能看出武二郎此时几乎是毫无防备,几乎将所有空门和破绽都显露在了魏长磐和叶辰凉二人面前。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叶辰凉以犀利眼神示意魏长磐出刀,近旁的这黑炭少年由他制住,不过眨眼间便能要了这两人性命,在后头几两大车内的小垚山喽啰尚未有丝毫察觉时,他们还能在斩杀武二郎后从容抽身而走。 只要出刀,事成可期。 魏长磐伸手握住刀柄,却迟迟未曾拔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镇子,镇里有座小青楼,小青楼里,师父在给徒儿讲故事。 真像啊。 他松了手。 第332章 镇三山 (二十四) 盛怒之下招招递出都是不留退路进手招数的叶辰凉竟将那位小垚山大王逼得连退数步,武二郎似乎也对这种以命换伤的路数有些陌生,这还是在小垚山上时最是惜命惫懒不过的那个采花贼三当家? 然而一腔的血勇并不总能成为扭转乾坤的胜负手,若是倚仗高妙身法腾挪游走不断袭扰,武二郎还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不过既然铁了心要与武道境界高出一筹不止的这位小垚山大王近身厮杀,纯乎是寻死的行径。 接连递出十余式狠辣进手招数的叶辰凉额头见汗,他身为小垚山几位当家人之一自然不会被强求鸡鸣三声时便去操演,然而这位采花圣手于武道一途攀登上始终不算如何上心,好在天资着实过人,不然荒废武道如此之久,重新拾起时如何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上层楼?换了资质平平的习武之人,只怕是当下境界都维持不住,被光阴流水冲蚀得涓滴不剩。 叶辰凉跻身武道四层楼的时候不算长,年许而已,他也不是没想过再上层楼后占据小垚山邻近山头,不必继续受那寄人篱下的窝囊气,只是曾被师门视为百年难遇天资的叶辰凉在接连数次都未能撼动四、五层楼之间那层坚韧屏障后,也便不再试图破境登楼,对转而继续夯实眼下四层楼境界也不如何上心,武二郎将其视为小垚山上头等惫懒货色,其实并不冤枉。 有些东西,到手太过轻易,反倒教人不去珍惜。 一如叶辰凉的武道天赋,习武时已将及冠,而不过两年多光景便从武道门外汉登至三层楼,任凭在哪座名门大派都要令人瞠目结舌,那将他视为关门弟子的老武师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稀世罕见的天资使自家本事不至于后继无人,忧的是这闭关弟子心性,似乎属实是顽劣不过。 止戈为武,所谓武德,尊师重道,孝悌正义,武人无德而艺高,为祸定然不小。 于是乎见叶辰凉破境登楼过于迅猛之余还颇为自得的老武师,并未再传授指点前者武功,继而试图板正这闭关弟子心性。在指点叶辰凉武道一途上不失为明师的老武师显然于板正心性上手段有限,加之前者拜师学艺时已是及冠之年,心境远比少年稳固,加之老武师在板正心性时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在说不清谁对谁错的一团乱麻纠缠后以后,便是叶辰凉刀断乱麻,叛出师门后浪迹江湖至今。 假使叶辰凉当初未曾叛出师门,勤勉习武至今,武道境界与那小垚山大王相较即便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在情理之中。 这世上没后悔药可吃。 所谓四层楼境界不必换气,其实是外人眼中的天大谬误,无非是在体内生出武夫气机后体魄与天地更为契合,以至于换气时不至于同武道前三层楼那般都极易露出极大破绽。 可并非毫无破绽。 尤其是在武二郎这等对时机把握敏锐到某种不可言说境地的武夫眼中。 那般迅猛的进手招数在递出七八招后叶辰凉已然感觉那口气有些续接不上,原本以他四层楼境界绝不至于如此,奈何近些年放浪形骸被掏空大半身子,即便还成功破境登楼跻身四层楼境界,可底子论起扎实程度难免要比同境武夫差上许多。 强撑着又连出数招还是没能伤及那该死秃驴半根汗毛,叶辰凉终于到了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原本作短棍打穴的铁扇倏地开扇,教他又以为扇面有飞针暗器发出,待那该死秃驴闪避格挡时他也得以有喘息之机。 被武二郎以言语激怒后的叶辰凉此时心湖已平复大半,知晓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将武二郎这厮处之而后快,而是快些脱身后重换新气。 那蛮寨巫女是叶辰凉心中掩藏极好的一处暗伤,他原以为早已被抚平得寻不见半点痕迹,怎知今日兀然提起,仍是鲜血淋漓的痛楚。 铁扇开后武二郎果不其然后仰下腰闪避,麻布衣裳里的犀皮内甲虽说能挡下那飞针,可胳膊脖颈面门等没有韧实犀皮护住的肌肤可万万触碰不得那煨毒飞针,这是当初用好些条喽啰性命才摸清楚的情报,不愿阴沟翻船的这位小垚山大王自然是十二分的当心提防。 下腰再起身对武二郎而言一两个瞬刹即可,时候不长,却足以让叶辰凉旧气生新气。 “你这淫贼绣花针端的狠毒,当初害得洒家手下几号心腹喽啰都为之殒命,想来上头煨的毒是何等稀奇厉害。”武二郎见叶辰凉喘息犹未定,笑容玩味道,“不过二十余枚飞针,想来就是你这柄扇子里头的全部所藏?若真被洒家猜中,那可得当心没多少时候可活喽。” 这位小垚山大王一反常态的多话让叶辰凉有些狐疑警惕,却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向来是容不得旁人占他嘴皮子便宜,当即反唇相讥道:“就你秃驴裤裆里那根针,比老子的飞针还来得秀气,说是绣花针还差不离。” “嘴皮子功夫利索,手上功夫稀疏,倒也合乎你这淫贼本性。” 武二郎说罢摇摇头,有些自嘲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这么多话,而后缓缓拉开一个江湖上人人都会的寻常拳架,不再言语。 叶辰凉神色凝重,正要摆出应对这拳架的守势应对。 两人相距二丈有余。 武二郎一步迈之,一拳递出。 猝不及防之下仅能以铁扇封挡拳势的叶辰凉眼睁睁望着那铁扇变形弯折,而后带着那拳势余力悉数倾泻于他胸膛。 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去的叶辰凉在客栈板壁上砸出个偌大窟窿,还未坠地时武二郎身形又至眼前。 这间客栈的薄薄板壁给被生受一记膝撞的叶辰凉又砸出了偌大窟窿,终于得以坠地的叶辰凉嘴角微微抽动,而后不要命似的大口大口吐血。 如果没有用铁扇挡下那第一拳,这时他五脏六腑都碎烂了。 饶是如此他眼下的光景也相当难受,师门传承的铁扇被毁不说,生受了半拳和一记膝撞,体内伤势约莫惨不忍睹,全靠着他当年打下还算结实的体魄底子和这一口气机死撑,想来已经伤及武道根本,就算日后伤势得以痊愈,多半再无半分前程可言。 这才是那秃驴的实力?或许真如他所说,三拳两脚便打杀了自己,无需大费周章 想着想着他又呕出一口血来,苦笑着骂了一句娘。 武二郎居高临下,眼神略带怜悯。 “就这么死了,总觉着有些窝囊”这个全然没了平日风流倜傥的男人颓然而坐,喃喃自语道。 若是刚才干脆利落跑路,哪里会被人打成这副死狗模样,人挪死树挪活,哪怕是换座山头继续寄人篱下,也总好过命都没了,万事俱休。 这位小垚山大王一反常态的多话让叶辰凉有些狐疑警惕,却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向来是容不得旁人占他嘴皮子便宜,当即反唇相讥道:“就你秃驴裤裆里那根针,比老子的飞针还来得秀气,说是绣花针还差不离。” “嘴皮子功夫利索,手上功夫稀疏,倒也合乎你这淫贼本性。” 武二郎说罢摇摇头,有些自嘲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这么多话,而后缓缓拉开一个江湖上人人都会的寻常拳架,不再言语。 叶辰凉神色凝重,正要摆出应对这拳架的守势应对。 两人相距二丈有余。 武二郎一步迈之,一拳递出。 猝不及防之下仅能以铁扇封挡拳势的叶辰凉眼睁睁望着那铁扇变形弯折,而后带着那拳势余力悉数倾泻于他胸膛。 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去的叶辰凉在客栈板壁上砸出个偌大窟窿,还未坠地时武二郎身形又至眼前。 这间客栈的薄薄板壁给被生受一记膝撞的叶辰凉又砸出了偌大窟窿,终于得以坠地的叶辰凉嘴角微微抽动,而后不要命似的大口大口吐血。 如果没有用铁扇挡下那第一拳,这时他五脏六腑都碎烂了。 饶是如此他眼下的光景也相当难受,师门传承的铁扇被毁不说,生受了半拳和一记膝撞,体内伤势约莫惨不忍睹,全靠着他当年打下还算结实的体魄底子和这一口气机死撑,想来已经伤及武道根本,就算日后伤势得以痊愈,多半再无半分前程可言。 这才是那秃驴的实力?或许真如他所说,三拳两脚便打杀了自己,无需大费周章 想着想着他又呕出一口血来,苦笑着骂了一句娘。 武二郎居高临下,眼神略带怜悯。 “就这么死了,总觉着有些窝囊”这个全然没了平日风流倜傥的男人颓然而坐,喃喃自语道。 若是刚才干脆利落跑路,哪里会被人打成这副死狗模样,人挪死树挪活,哪怕是换座山头继续寄人篱下,也总好过命都没了,万事俱休。 第335章 镇三山 (二十七) 大尧军器监弩坊署改制的轻弩是每个大尧斥候都梦寐以求的武器,带血槽和倒刺的三棱箭镞足以在五十步外洞穿三层熟牛皮,可重量比起军伍制式劲弩还要轻上七两五分,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大半斤分量,在动辄数百里的长途奔袭中却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然而能洞穿三层熟牛皮的弩威力在苏祁连等人看来仍显不足,于是乎在增强了弓和弦以后又在箭镞上煨了蛇毒,虽不至像叶辰凉飞针沾之即死那般,可对于伤及武二郎体魄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那位小垚山大王嘴角慢慢勾起。 网,一张偌大的网,网丝近乎透明,却韧实得能困住一头发怒的象。就是这样一张网从屋顶的窟窿上被抛下来,要将似乎毫无察觉的武二郎笼罩在内。 在屋顶蛰伏的晋州武官知晓这张堪称坚不可摧网的坚韧,寻常质地的刀剑劈砍甚至不足以斩开这网的一根丝,然而他却不认为这么一张网能困住哪怕是赤手空拳的武二郎。 所以在网落下的一瞬,这间屋的三面板壁便被齐齐破开,他那些手持轻弩的同袍们扳动悬刀,将煨毒的三棱箭从四面八方激射向即将被困在网内的小垚山大王,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和腾挪的可能。 射出一轮弩箭后他们的所有人依旧在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上弦,这些动作熟稔至极的晋州武官甚至还能抬眼去看那小垚山大王的反应。 而后他们所有人都见到了好似凭空变出的一把刀。 切开那张网如热刀切蜡。 这张少说也能值几千两雪花纹银的网,如何制作是大尧南方州郡群山内那些以驯兽为业山民的不传之秘,多用此网捕珍禽奇兽作为当地官府向朝廷进献的贡品。倘若没被割鹿台外出杀手凑巧撞破青州山民竟能凭籍此网捕罴,这些网要想流传出来兴许还要相当之久。然而那位割鹿台杀手一眼便看出此网真正的妙用,于是乎不久之后那些山民世代居住的村镇堡寨内便多了许多生人,以物易物,用比寨子里最美丽女子娇嫩肌肤还要柔滑的丝帛和比他们所用石斧石刀顺手百倍的铁器,与寨子的长老们换走了这些网,以至于次年来寨子收取贡品的大尧官员空手而归。 苏祁连对这丝网未能起到传闻之中的奇效毫不意外,毕竟也勉强能算是枭雄的那位小垚山大王,若是就这么被一张破网活活困死,倒也真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般的稀罕事。 被一刀分为两片的网已然成了废物,飘然落地时苏祁连等十余人已俱都射完了第一拨箭,半数的晋州武官重新为轻弩张弦装箭,另外半数则抽出了腰间的小臂长的短刀严阵以待,那些本该如镜面般光滑的刀身都被刻意雕琢得粗糙不堪,连锋刃都被涂抹上了特制的涂料,以免被刀身的反光让斥候夜战时莫名其妙殒命。 他们身上与大尧军伍寻常斥候出入极多的武装,最初构想都源自于他们那已经死了老兄弟张五,历次大杆营斥候标出去刺探敌情,如有死伤张五都会在事后追根究底,究竟是行的斥候战略有谬误,还是死伤者本身的责任,亦或是他们的武装有不合理处,逐个推敲过去缘由也便水落石出。当年晋州其余那些斥候见状无不嗤笑他们这标人马,有那功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耗费光阴,还不如去把刀磨快些,马草料剁精细些,为什么死人?自古斥候便是九死一生,难不成被你弄清楚了这些他们这标人马就能多活几个不成? 张五做了他们没人愿意做的事,待到后来他们这标斥候呈报上去微乎其微的死伤在晋州军伍中引起震动时,当初逆势而为的人已经扛着他的槊黯然离开晋州军伍南下,在江州的一座县城里默默开宗立派。 小臂和大腿各中了一箭的武二郎漠然抱刀矗立,全然不顾箭创处的流血潺潺,像是觉不出痛一般。 “这是割鹿台杀手们用的罗网,你们是割鹿台的人?”武二郎言语中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你们和魏长磐都是栖山县张家的余孽怎么会与那些杀手勾搭成奸?” “杀人刀可救人,关键是看在谁手中,歹人用刀,厨子也用刀,厨子就是歹人不成?”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不知深浅武二郎的负伤反扑,在场所有晋州武官都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们在静候那些三棱箭上煨的蛇毒发作,如果武二郎还有反扑的气力他们就再补上几箭,持刀在前的兄弟是他们的掩护。 这是绝杀的局,曾经的晋州边军老武官们用长达月余的谋划诱使武二郎置身于其中,出乎意料的顺利,仅仅损失了张丝网而已,就让那小垚山大王中了带蛇毒的箭,甚至没有人负伤,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幸运。 “厨子可不会用“蝉伏”和“蚁附”的武术” 带倒刺和血槽的三棱箭头被缓缓拔出,连带着中箭处的筋肉外翻,血脉都被撕裂,泉涌似的带着腥臭的乌黑墨色,而后逐渐转为鲜红。 战阵了没有士卒在中了三棱箭后会想要自行拔除,箭镞上的血槽会放干净他们身上所有的血,更何况箭镞倒刺入肉后极难拔除,那痛楚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若是能侥幸撑过这场战事而不死,回营后才会有随军医官就会将那带箭镞的整块肉都剜下来,若是四肢还好说,至多以后行动受些妨碍,倘若中箭处在躯干,那真是神仙也难救。 在武二郎拔出弩箭时本是苏祁连他们将其置之于死地最好的时机,然而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放下了原本半举的手,失血如此之多,就算箭镞上煨的毒起效不显,这厮至多还能剩下三四分战力,未尝不能将其生擒。 他们动身前夕亲率兵马至柳下郡的唐槐李又亲自来找过他一次,做的倒并非是那出尔反尔的勾当,而是为他们开出更为诱人的价码,除去原先允诺的那些武装之外,还有百匹熟马,虽说与晋州边关骑军坐骑自然是天壤之别,可毕竟是在并无较大马场草场的江州,这些熟马弥足珍贵。 精明如唐槐李,自然不会平白无故送出百匹熟马,即便以清剿小垚山贼寇的战损呈报,可哪有动用骑卒上小垚山这等地势险峻处剿匪的道理?但凡宿州官场上有头脑稍灵光的官员都能看出名堂,可这个宿州兵曹依旧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拿出这些让苏祁连无法拒绝的筹码。 前提是生擒武二郎。 听得此言苏祁连未经思索便要一口回绝,宿州官府案卷中那小垚山大王所展露战力连他也要啧啧称奇,任谁能想到在重文抑武的大尧南方江湖内竟能涌现出这么一位并非是名门大派子弟境界战力却半点不逊的人物?生擒?说句心里话连围杀此人苏祁连都自认把握仅在五五之间,若真铁了心要生擒武二郎,不是没有半分希望,可这些处了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们,到时死得能剩几人? 百匹熟马,两个月,给他两个月就能调教出半个百人队能把那些宿州狗屁精骑打得嗷嗷叫的骑兵,去江州杀那高旭便又能多出许多胜算 可这些说一千道一万,能有他兄弟的命来得值当? “苏老哥顾虑,槐李岂能不知?”唐槐李轻拍手掌,“出来。” 而后唐槐李扈从中最不起眼的一人转出,立于苏祁连二人之间,一言不发。 “再以此人为臂助,添上一张南蛮子部落里能捕象的网,倘若实在不能生擒那武二郎也不必勉强,就地格杀就是。” 真正让苏祁连动心的还是唐槐李说的这些言语,既然是能保本的买卖,那为何不做?唯独他身边这扈从,像是有些古怪的,苏祁连身边诸如章谷马大远等人都隐约觉出些端倪,苏祁连却也一反常态不愿深究。 “这张网,还有你们的毒,都是割鹿台内的物事,你们这些武人却还装作不知?” 拔出那两枝三棱箭的武二郎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数十个瞬刹过后,虽说那倒翻皮肉处的伤势可怖依旧,却也未必还能如预想削弱这位小垚山大王大半战力。 苏祁连的犹豫贻误了他们原本能够付出极少代价就能取得的战果,所有的晋州武官都心急如焚等着他们为首的人下令,但他这已然不是他最关心的事,那个握刀的年轻人将视线投向了他,里头满是困惑不解和失望。 那个受伤不轻的年轻人满眼失望地望向这位原本他极敬重的长辈。 他知道那位长辈面对他的质问,会有很多很多使他信服的解释和理由,但这不妨碍他此刻透顶的失望,像是座大山一般坠落他的心湖,在湖面上掀起滔天的巨浪和风雨。 割鹿台是他们的仇敌啊。 武二郎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忽然极放肆极大声地笑了。 第336章 镇三山 (二十八) 短短数十个瞬刹内魏长磐心境起落都被那位小垚山大王尽收眼底,身上所中两箭带的毒不可谓不厉害,不然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以言语挑拨这等下流手段来这小子心境,只为多争取些时候来稳定伤势。 那些弩箭也端的狠毒,他这副连寻常刀剑砍上去不过擦破些油皮的武夫体魄都吃不消,原以为不过是些劲道稍大些的寻常箭矢,他要害处又有那犀皮内甲为倚仗,想来至多挨上不痛不痒的二三箭就该轮到他出手将这些鬼崇宵小悉数斩杀。 在套上这件不合身粗麻布衣裳的时候武二郎犹豫再三,还是在袖里塞了柄大半小臂长的短刀,这是某次小垚山喽啰下山剪径时得来的物事,那镶金嵌玉刀鞘还有颗偌大猫眼,一看便是哪个公子哥之流的玩物,好端端吹毛立断的刀,初到他手上时尽是脂粉气靡靡气。 好刀开刃需用血。 “破!”苏祁连拔刀暴喝。 半数晋州武官射出的箭不足以覆盖武二郎身旁所有腾挪之处,但用来阻滞其向失魂落魄魏长磐暴起而去身形还算绰绰有余,逼得这位小垚山大王不得不后退数步,与此同时以章谷为首的数名持刀晋州武官抢上前去,护在魏长磐身前。 章谷余光瞥了眼那还没回过神的握刀年轻人,压低了嗓子厉声道,“打起精神来,强敌就在眼前,再胡思乱想,小心脑袋都给人摘了去。” 被那数箭逼退的武二郎见魏长磐如梦初醒,还有那些个严阵以待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多半是军伍出身的黑衣人,与此同时他还得分出小半心神在那蚁附在客栈板壁上的割鹿台杀手。 是要将他置之死地的杀局。 那些箭创的痛楚不打紧,关键是臂膀和腿上传来的麻痹之感,那些还残留在他体内的毒或多或少起了些效用,累得他动作时约莫要慢上两三成之多,在眼下这种多人围杀的处境中,更显雪上加霜。 他原以为割鹿台杀手才是来要他性命的那根暗刺,可眼前这些军伍出身的黑衣人已然将他逼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武二郎从未想过那些在军伍中厮混日子的兵卒能有什么好身手,许是宿州州军战力孱弱不堪的印象已在他脑中根深蒂固,仿佛天下的卒子都该像那样胆怯如鼠,而不是如今日这般,抬头四顾皆虎狼。 持刀的晋州武官们在护住魏长磐同时极为谨慎小心地变阵,生擒眼前人一事从方才两箭未能奏效之后便已是奢望,即便有那被挑明身份的割鹿台杀手压阵也未必还能有多大机会围杀这武二郎。 左手悄无声息搭上身侧箭囊内那支鸣镝箭慢慢捻动,假使射出这一箭,客栈外马大远所率那另外半数人马瞬息即至,对付个有伤在身的六层楼武夫 曾凭籍屋子里头血勇当上北大营副将官职的苏祁连自认连将才都不算,让他领标斥候长驱直入北地百里袭扰刺探不在话下,可眼下这种局面要做取舍时还是免不了要瞻前顾后,手里的东西没攥紧就想把锅里的也揽到怀里,结果却是两手空空。 比起那割鹿台杀手的手段,他还是更愿意相信他兄弟的弩和刀。 鸣镝在夜空中拉出细长尖锐的声响,只消射向大致的方向,鸣哨迎风的响声就能让箭路上所有人都听见,这在许多时候都是好处,可同样在某些时候也会埋下极大的隐患。 低矮葱郁的树丛中原本趴伏在地的黑影在听见那细长尖锐声响的第二个瞬刹便猫起了腰,昔日身处边关战阵长久磨炼出的身手还没被岁月全然抚平,只待他们为首的人一声令下便要冲向那间客栈,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眨眼就过。 然而他们中为首的马大远却迟迟没有下令,十几号人就这么猫腰等着,北地边关苦寒,这些大多有些年纪的武官没几人腰腿是全好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在身,在这么咬牙强忍下去,用不了多久,别说是搏杀那些小垚山贼寇,连小跑几步都吃力。 身为他们当中最精于“地听”之术的马大远并未对他按兵不动的举止做出解释,战阵上为将者本就没有要向手下卒子做解释的道理,他那些大半辈子都在晋州边军的老兄弟自然也不会多问。 再次伏地闭目而听的马大远皱了皱眉头,兴许是自个儿上了年纪,当初那对能隔着仨营房听着那帮子饿死鬼开小灶动静的顺风耳也跟着一道泯然众人,在晋州的时候就时常把家中小孙儿尿了裤子的哭闹当成嘴馋要糖人吃,兴头高时还乐得逗弄几下,听烦了就要给那小崽子来顿竹笋炒肉,时常打完了才后知后觉,到时多半要管半个月的糖人儿,免不了还要受儿媳妇埋怨许久。 可在战阵上,他还没有听走耳的时候。 骑军夜袭,马蹄裹布,口中衔枚,以防动静过大引得敌军察觉,但凡稍有常识的骑军将领都能将此烂熟于心。然而那衔在嘴里的小木棒再粗,马蹄上裹的布再厚,逾百人的骑队行军,又怎能真正做到悄无声息? 距他们最近的是二里地外唐槐李亲率的三百精骑,是从那一千人中在甄选出来,在宿州已算是能拿出手的战力,与马大远麾下十余人分处客栈南北,既有以防那小垚山大王狗急跳墙一旦不敌便遁走的打算,也有以防被人从背后捅刀子的考量。 马大远这十余人埋伏在地势较低的洼地内,草木枝叶多繁茂,是客栈南边为数不多可供隐匿身形的所在,只是出了这片不过两亩地大小的矮树林子,四下连个能蹲下拉屎的草窝子都不见,按他本意是该由那三百骑在此地,而那唐槐李则以林子太小不够三百骑藏匿为由与他们换了地方,合情合理,当时马大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隐约觉得在此地埋伏,一旦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再后,就板上钉钉的没了退路。不过转念一想,这趟分明是他们去围杀武二郎,又是在宿州腹地,还有正儿八经入流品的兵曹参军唐槐李和那三百人压阵 怎么就能在腚上被捅一刀? 箭啸声,箭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趁着夜色掩护悄然毕竟的敌人并未再给马大远思考的机会,仿佛劈天盖地的箭啸中还夹杂着火光,带药筒的箭矢由弓弩手点燃过后抛射到林中,在点燃成片的草木同时让其中埋伏的人们无处藏身。 骑队中射术不精的人打起火把来,为周遭的同袍提供光亮,更多的人带马绕林驱驰将更多的箭射向林中躲藏的小垚山贼寇,这些骑卒当中许多都是头次上阵的年轻人,策马同时上弦已十分勉强,更不消说射出有准头的箭,然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除去紧张之外都兴奋至极,这场厮杀在宿州军伍中是屈指可数能获取军功的机会,他们都渴望用在此役中斩获的头颅去铺就自己在州军中攀升的光明前程。 百步外唐槐李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些宿州州军儿郎的表现,当看到有人带马上弦时甚至会箭矢脱手时不禁嘴角微微抽动,他再不济也是在晋州边关亲历过和北蛮子厮杀的武人,苏祁连他们那帮武官说的并没有假,他这三百人的精骑还真不够大杆营哪个百人队几轮冲杀。 五十骑,北边他仅象征性留下五十骑而已,余下二百五十骑都在此地,二百人绕林驱马骑射,五十骑为后备,林中那十余人没有重铠和盾牌傍身,就算那二百骑准头再不济,怎么着也能杀伤半数,余下那几人,二百骑上去车轮战都赢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 他拍了拍身上所着在宿州府库内算是头等精良的锻钢鱼鳞胸铠,肥腻的圆脸上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 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么? 马大远一声不吭地挥刀,将迎面射来的一支箭斩作两段,可更多的箭还在射来,其中带火的箭已经将整座林子都点燃,呛得人涕泗横流的硝烟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浪令人无法喘息。他环顾四周,有的人已经身中数箭而死,还有人正在扑灭身上燃起的火苗,片刻功夫他们便伤亡惨重,还能动弹的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等待他下令的同时偶尔挥刀挡下直奔要害的箭。 恍惚间这位昔日的晋州大杆营斥候副尉仿佛又置身和北蛮子的战场,周遭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冲天的喊杀声夹杂哀嚎和兵器相击的锐响,大尧的军士和草原蛮子用人命堆出的战线每百步都是几千条人命填进去,一个错误的判断就能轻易葬送几百人的性命。 像,太像了,只是那时他的目光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带着还没有被无休无止的死人消磨干净的希冀,望向那个马背上握着长槊咆哮的男人。 因为他总能带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他也要带他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 马背上的唐槐李微微眯眼。 第338章 镇三山 (三十) 射出鸣镝后心中默数三十个数后苏祁连便知道出了差池,那百来步一个冲锋就到的距离,按他估算原本至多只用一半的数。 而后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和箭矢离弦的啸声应证了他的猜想,夹杂着火光的箭雨让马大远他们的藏身之所沦为一片火海,暮色四合中燃起的火把由马匹带动,将火光连绵成线,线围成圈,圈中是他的兄弟。 环顾四周未能寻见那小黑炭身形的武二郎反手割断了身上所着犀皮内甲的绑带,内甲轰然坠地所发出的巨响和客栈地板发出的吱呀呻吟让严阵以待的晋州武官们都心头一凛,然后都在心中暗暗揣测起那本不该如此沉重的内甲分量。 负碑是打熬轻功身法的粗蠢法子,向来是被那些有师父指点高深功法修行的名门大派嫡传所嗤之以鼻,在许多如无根浮萍一般的江湖人处却备受推崇,道理简单,不是谁都有能指点纰漏的师父还有那些练武开支所需的大笔银两。 可哪有在与人生死搏杀时还着了件大几十斤重内甲的? 面皮底下仿佛噌一下便泛起红来,晋州武官中感到被小觑的弩手们再次毫不犹豫扣下手中弩的悬刀,他们都曾是功勋卓着的武人,在晋州边关与草原蛮族战场上的斩获加在一起兴许要多过一支千人队。 可他们今日在这间客栈内被一个宿州的贼寇头领小觑了。 仅有半数晋州武官射出的箭矢不足以封死那个该死小垚山大王身侧的腾挪之地,但在关乎尊严和脸面的时候这些大多上了年纪的武人都感到了切身的愤怒,这种愤怒让他们不在乎朝那贼子多射出几支箭矢,即便这些箭矢对那厮兴许毫无威胁。 果不其然在卸下那内甲后又没有丝网限制的武二郎,面对仅有半数箭矢时的应对堪称从容,甚至没用上手中的那柄短刀。 横握住最后一支箭矢后瞥了眼箭头,将其随手弃置地面,武二郎活动活动了那条中箭的膀子,还好,能出七八分力气,对付这些比宿州稀烂州军像样不少的武人,绰绰有余。 “还不逃命?指望着你们那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的援手?”赤裸上身的武二郎又卸下了绑缚在小臂上的刀鞘,将那柄短刀收归鞘内,“已经摸到房上的那位和你们是同路的?怎么瞧着有些不听指挥,得了令还不动手,在军伍里,是不是就得犯个斩立决的罪?” 然后客栈那很有些年头的盖房青瓦便又破了个偌大的窟窿,就在被武二郎打出的那偌大窟窿近旁,噼里啪啦的碎砖烂瓦砸将下来。 还有还有借碎砖烂瓦遮掩身形的黑影。 在被武二郎点破之前即便是苏祁连都未曾察觉,那个割鹿台杀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屋顶,按他们原本的谋划,在丝网和煨毒三棱箭都未能生擒或是毙杀那小垚山大王以后,蚁附在客栈外壁上的割鹿台杀手或是透过板壁缝隙,用吹针将沾之即死的剧毒送入他体内,亦或是趁他们与武二郎交手时破壁而出斩下他的头颅。 然而这五感敏锐近妖的小垚山大王似乎打一开始便知晓了那割鹿台杀手的藏身之处,迫使那个素来以隐匿之术为傲的年轻杀手改换了位置。 客栈房顶本是那些粗鄙武人埋伏的所在,撒下丝网之后那几人便跳将下去,企图用弓弩和刀杀死那个分明在武道一途已然登堂入室的小垚山大王。刀和弩割鹿台精巧到极致的手段,又岂是这些武人刀弩所能媲美的? 竭力追求阵型厚度用半个百人队摆出三行阵列的宿州精骑们,起初还有些忧心拉不开宽度,会被那几个浑身漆黑焦臭的恶鬼直接从两翼绕开,虽说那位唐大人明哲保身,已经掉转马头跑出去老远连马屁股都见不着,可万一,万一那位唐大人被这几个恶鬼撵上,哪怕是掉了根毛,他们这些小卒掉的可不止是宿州精骑身份,说不定掉的就是脑袋。 人又几个脑袋可掉? 这养精蓄锐的五十骑先前在唐槐李唐大人身后二十步远,停马地势较低,故而未能亲眼望见他们同袍被这些恶鬼瞬息杀人夺马的行径。眼见那形容可怖恶鬼直撞而来大多心里头有些发憷,这五十骑先前在此之前战绩也不过是清剿过宿州境内的小股流寇,说是接战,其实尽是些一边倒的屠杀,拿着草叉和柴刀的流寇在骑兵眼中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区别?区别不过是前者能拿脑袋换些白花花的赏银罢了。 “镇定!镇定!就稀稀落落几个人,还不够咱们五十骑塞牙缝,慌什么!怕什么!” 这五十人中领头的百夫长面容身形与唐槐李颇有几分酷肖,胯下那匹显然有草原骏马血统的坐骑载人小跑本不该如此吃力,奈何这位作为唐槐李心腹栽培的百夫长钻营取巧谋求门路是把好手,整日跟着唐槐李唐大人在各路酒席宴请上奔波操劳,连带着肚皮也滚圆如水缸。 这位百夫长大人在宿州军伍中也算是有些才干的,不然也坐不稳让州军许多人都眼热的精骑百夫长位置。不过显然久疏战阵的这位百夫长眼见那几骑来势汹汹,也有些心中不安,在下令的同时悄然带马慢慢蹭到阵后。 “弩箭!弩箭!射死他们!” 如梦初醒般的五十骑这才想起他们不是那些绕林游射才射空了箭囊同袍,身侧的箭囊内还有满满当当三十支箭。 这些羞愧难当的精骑纷纷解下轻弩取箭上弦,然而就他们愣神的片刻功夫,那几骑快马加鞭的恶鬼已然迫近到距他们不足百步的距离。 “放箭!放箭!”心急如焚的百夫长拔出腰间镶金的佩刀叫嚷着,“快放箭!” 当终于有一骑手忙脚乱上完弦搭完箭抬弩欲射时,他的头颅却被一支箭矢洞穿了,箭头从眼窝子里进去,后脑勺上出来,顺带还有红白相间的脑花溅在身后一骑的面上,吓得身后那甚至从未见过死人的骑卒无意间扣动手中也才上弦的轻弩悬刀,激射而出的流矢正中左前一骑的马臀,吃痛受惊的那匹坐骑又扬起前蹄 半个百人队处心积虑摆出防止被一冲而溃的阵型,就这么被一支箭搅乱了。 射出那箭后已经濒临崩溃的轻弩被马大远像渣滓一般地丢掉,不知道哪个宿州兵器小作坊里做出的轻弩工艺用材都堪忧,不过三四十支箭射出弓和弦就有如此的损耗,好在没有太影响准头,连晋州的猎户都未必能瞧得上这般成色的玩意儿,何况是晋州大杆营出身的马大远。 他们随身携带的弩大多被火烧断了弦烧坏了弓,经他们改制过的弩在火中也就是柴,经火一烧便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撇去被他杀人夺马时抢下的这轻弩,马大远和那些活下来的晋州武官们手中。 只有刀。 身形臃肿的百夫长还在吼叫着试图稳住他麾下人马的阵型,五十匹马还有四十九个还活着的人面对那近在咫尺的、燃烧的恶鬼都不复有清剿流寇时的从容和镇定。 毕竟待宰的羔羊与择人而噬的恶鬼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勉强稳住坐骑和握刀臂膀的骑卒颤抖着手,哆嗦着嘴唇试图向那迎面而来的狰狞恶鬼挥刀。 而后他的头颅就和他的刀一起被马大远一刀斩断。 纵然马大远的刀比他手中的刀短了将近一尺,纵然前者胯下的坐骑已是强弩之末,纵然那老武官身上燃着火还中了数箭。 可大杆营斥候副尉即便只剩下一口气,杀一个没上过战阵的宿州骑卒总不会比杀鸡更难。 晋州边关砥砺出的百战老卒。 没上过阵的宿州精骑。 结果不难预料,在如瓜切菜般斩杀十余寻常骑卒后马大远盯上了那肥猪一般正欲策马逃窜的百夫长,他的体重使得那本该日行二三百里都不在话下的神骏坐骑被马大远那匹已经翻出白眼口中吐沫的马追上,在背后一刀未能砍穿他贴身甲胄后,接踵而至的下一刀刺穿了他堆不止三层肥膘的脖子,先溢出的甚至不是血,是色黄粘腻的脂膏。 马背上那具小山般的尸体颓然跌下马背发出哄然巨响,讽刺的是那匹如释重负的骏马此时终于四蹄撒欢一溜烟跑得远了。 还活着的三十余宿州精骑见官长已死,皆作鸟兽状,四散而逃,仅余下两人在原地纹丝不动。 “割鹿台的杀手?”抬手擦去面上所溅血的马大远哑声发问,那两骑马蹄下的是他同袍的两具尸首。 “没错。”以大氅兜帽遮面的骑卒竟开口竟是能令寻常男子酥软到骨子里的女子柔媚嗓音,“可有遗言?” 同以大氅兜帽遮面的另外一骑没有开口。 割鹿台能助他们杀武二郎,那自然也能住宿州官府杀他们 马大远忽然就想明白了。 可惜为时已晚。 “遗你老母。” 他用尽浑身气力骂出了这句话,然后从马背上举刀高高跃起。 第339章 镇三山 (三十一) 那些碎砖烂瓦还有裹挟其中割鹿台杀手就要劈头盖脸落到武二郎头顶的时候,晋州武官们连同魏长磐在内都认为这小垚山大王即便此时再有动作也避将不开。 摩挲着手中那柄已被磕出数个豁口长刀的刀柄,魏长磐不知道这柄质地平平的长刀还能支撑他出几刀,他这副已经千疮百孔的体魄兴许会比他手中的刀更早崩溃,但他不得不出刀。 因为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那个割鹿台杀手身上。 碎砖烂瓦只是碎砖烂瓦,丈许高的地方落下来,即便真砸到武二郎头顶以他体魄的坚韧程度能擦破点油皮都殊为不易,约莫这也是他不动的缘由,一旦他动了,眼前这如狼似虎的十余人也会动作,威胁远大于那些落下的砖瓦。 晋州的武官们交换了眼神,确认由他们当中战力最高的两人上前为魏长磐掠阵,苏祁连本该在这两人之列,但作为他们这些人的主心骨又上了年岁,于是乎便和其余的人一样左手反握短刀,以小臂为架,肩胛为支撑,右手为弩上弦。 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既然不能冲锋在前,那就做那个握刀向前年轻人的倚靠。 身形下落过程中还有闲暇瞥了眼那些粗鄙武人的割鹿台杀手丝毫不意外他们的画蛇添足,这些粗鄙武人要真能成事,那也无需他蛰伏至今。直至眼下他仍自信几乎所有细节仍在掌握之中。 这次刺杀唯一的意外就是那小垚山大王不知为何看破他藏匿处,蝉伏和蚁附的武术在割鹿台内是所有杀手必修的课程,他的老师曾教诲他说,刺杀是精巧的艺术,隐匿身形是刺杀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他能用四根手指在房梁上倒挂整日,收敛呼吸和心跳时蚁虫从他面颊走过的蚁虫都会以为足下是块冰冷的顽石。即便那个小垚山大王能看破,可并不妨碍他逐步走向死地。 从长老处领来的追杀令上只有武二郎一人的姓名,然而当他看到那个初见时便让他感到恶心年轻人的时候,他想他不介意在做完手上活计后再多杀一人。反正横竖木已成舟,在回到割鹿台以后她也不能把他怎样,不对,她是救他性命的人,又怎会对他怎么样? 等到他日后在割鹿台坐到了极高极高的高位,她是不是也在他予取予求的范畴内? 此时那小垚山大王才眼神茫然的抬头望向那些已经近在咫尺的碎砖烂瓦,兴许是处于武人的骄傲,亦或是自觉毫无威胁的信心,武二郎没有选择闪避。 还剩下一臂的距离,蝉伏和蚁附解除后在他身上的酸楚和苦痛一闪即逝,含在口中那枚有掺有野靡香的丸药起了效用,许久之前割鹿台的长老们便意识到野靡香在帮助他们更好统辖杀手的同时,也在逐渐侵蚀这些杀人刀的身体和魂魄,再锋利坚硬的刀锋也会被野靡香逐渐锈为废铁。这种在野靡香之外还掺杂了十余种不同珍稀材料的丸药,起效时能即便是断臂的痛楚也能盖过,还能榨出骨髓里最后的潜能。 用枚价值不菲的丸药,杀一个小垚山大王那个姓魏的,再如何也是稳赚不赔。 几乎所有晋州武官都亲眼见到这一幕,蝉伏和蚁附解除的同时,碎砖烂瓦之间有什么东西舒展成人形,那并不算多健硕的体魄身量行走在街头巷尾兴许还要被爱生是非的青皮讥笑,然而唯有精于此道的人才知晓,这样的身体,从头到脚每条筋肉都锤炼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能恰到好处锻造出一柄杀人刀,普天下也唯有割鹿台才能有这般惊世骇俗的锻造之术。 武二郎猛地矮身攥住脚下小垚山喽啰无头尸首的衣领。 晋州武官们不约而同扣下手中弩的悬刀。 魏长磐矮身让开箭路后就要出手。 一具山贼喽啰无头尸首能有多大的用处? 盛世时遇上心善之人兴许还能入土为安,乱世时多做了枭鸟野犬的食粮,若是侥幸能在自家山头病老而死,兴许还能有一两寸薄皮的棺木。 方才被武二郎斩下脑袋的无头尸身按理本该是绵软无力的一堆死肉,然而却被这位小垚山大王当做大棒挥舞,使得魏长磐身形失稳不得不向右避开许些。而后这具无头尸首又被当成了轻盾,在挡下晋州武官们的向要害而去的几支三棱箭后高高举起。 这些整日龟缩在徽州一隅的割鹿台杀手有多久没睁眼瞧瞧外头的江湖?武二郎在挥动那具被射成刺猬的无头尸首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发散思绪,武道境界高了以后便有分心多用这么个早先预料不到的好处,只要不是陷入倾力相搏的生死厮杀,哪怕明晃晃的刀子就在头顶,武二郎依旧能分出心绪去神游万里,去看漫山枫红层林尽染,去看海上明月潮平两岸,最后兜兜转转回到阳谷县那座早已阶上生荒草的弃宅内,坐在青石板铺就的阶上,就着午后晒在身上的昏沉日头酣睡过去。 原本是客栈屋顶的碎砖烂瓦大半都被那具被扎成刺猬的无头尸首挡下后滚落地面,在客栈地板上砸出许多深浅不一的细小凹坑,若是有人凑近了细看,便能瞧见许多凹坑里都或多或少沾了气味腥臭的无色脂膏。 这些像是寻常油脂的膏子与野靡香是效用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后者能消祛人身上所有的痛楚,前者却能将原本微不足道的一点痛成百上千倍地放大,针扎似的一点疼沾了这脂膏后,便能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滚烫铁棍在伤口深处搅动,在割鹿台的历史上不是没有杀手在配置这种脂膏的时候失手沾上些许最后活活痛死过去的案例,所有他周身都裹了割鹿台内用鲨鱼皮秘制的贴身甲衣,与晋州武官们贴身穿着的内甲相较更为轻便,在防护上却并未相差太多。 于武夫的敏锐五感而言魑膏的腥臭气息难免会使之警觉,他也没打算用这种在割鹿台内算不上高明的手段就要了那小垚山大王的性命,比起用毒,他还是更习惯将刀锋递进被杀之人的心脏搅动半圈后再抽出,而后再后退三步好生欣赏刹那间能喷出丈许高的鲜红。 十足的把握?割鹿台杀手中还没有人胆敢有这样的自信,因为曾有过这样自信的人无一例外都下场凄惨,即便是让割鹿台杀手前十人去刺杀一个体态臃肿的食肆厨子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一人掉以轻心,因为割鹿台的长老们不会愚蠢到让那些杀人的快刀去杀一个身份普通的厨子。 即便此前心态如何,此时此刻此地,这位割鹿台新一辈年轻杀手中的第二人都不会再对他要杀的人有丝毫轻视,他的全副心神都灌注在了手中那柄直刃的短刀上,计算着要以怎样的角度与力道刺进武二郎的胸膛,才能使得刀上的血槽最快放出他身体里所有的血。 那具无头尸首挡住了他与那小垚山大王之间的视线,即便瞧不清楚后者具体身形,但他自信即便闭着眼也能将武二郎连同那尸首一起斩成两截。 他手中直刃刀刺入尸首腹腔已有数寸。 握刀右手倏地觉到一丝刺痛,割鹿台的年轻杀手当机立断左手借力在那具无头尸首上一撑,原本下落身形转而向旁偏出数尺,落地同时还顺势滚出一丈有余,背靠客栈墙壁眼神警惕。 轻轻抛下那具已然不成样子的尸首,武二郎顺手拔下一支先前苏祁连等人齐射的箭矢,隔着丈许远,在那割鹿台杀手面前摇晃:“被煨毒的箭刺伤了手,还不赶紧放血后再上药?当心过些时候这条膀子都废了,废了条膀子的割鹿台杀手,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伤口处传来的麻痒做不得假,更何况那些晋州武官所用的毒就是割鹿台的出产,虽说是所谓的末等货色,然而正如武二郎所言再不加以处置,即便事后这条臂膀能保住,到时一条握不稳刀的右臂无疑会断送他在割鹿台内的前程。 失去了身在暗处的优势,他也不得不承认与这位小垚山大王正面搏杀胜算极小,要处置伤口时所暴露的破绽无疑极为致命,那些晋州武官南下为的便是给栖山县张家的掌门人向松峰山寻仇,当初松峰山上那场搏杀更有不止一人的割鹿台前十人亲历 他不信这些人会给他掩护,可要是不处置伤口,没了在割鹿台内的前程,那他还如何能拥鹿玖入怀? 那就搏上一搏 “想的挺多,做的太少。”武二郎淡然道,“换了厮混江湖的武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如你这般的心性,也就是割鹿台才会当个宝。” 这个原本已被割鹿台长老视为前途无量的年轻杀手不可思议地低头望向身前那没入胸前半截的小臂,他至死也没明白武二郎究竟是如何于瞬息之间跨过丈许远的距离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形下递出这招,但胸膛被开了拳头大的洞,他也绝没了再活的理由。 第340章 镇三山 (三十二) 这个野心勃勃的割鹿台年轻杀手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死在他和所有割鹿台杀手都百般鄙夷的武人手下,甚至都没有机用到在舌根底下垫着那枚用以自尽的毒囊,武二郎在抽出小臂的同时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生机和气力,倒下去不过是一具软趴趴的尸首。 包括苏祁连在内的晋州武官在目睹那割鹿台杀手的死亡后无动于衷,在此人身形翻滚落地的同时他们已经再次给轻弩上弦,即便心中大多明白他们手中半生戎马的倚仗对那个小垚山大王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 古往今来,明知不敌仍慷慨赴死的武人,何其之多。 那具割鹿台杀手的尸身坠地同时,先前被那一挥逼退的魏长磐不再蓄势不再反握藏刀,只是横刀于胸前,右手握刀柄,左手扶刀脊,刀锋向前。 这般境界的武人哪有什么破绽空门,都是被腹有鳞甲的武二郎用作诱敌出手的香饵,叶辰凉还有割鹿台的杀手都是忍不住咬了饵。 所以一条半性命就没了。 半个时辰以前这不过是间位置偏僻的客栈,庸庸碌碌大半生又有些胆小怕事的掌柜忙里忙外为小垚山的大王们操办饭食,还没有撕破脸皮刀剑相向的喽啰们在打诨插科,不时便有要震落梁上积灰的哄堂大笑响彻整间客栈,换了身宽大粗麻布衣裳的武二郎人在问小黑子他这身如何。 而眼下遍地横尸,血聚成溪,潺潺而流。 火光从残损的糊窗麻纸间透过映入眼底,他没去看,可他听得到。 马蹄声,呐喊声,喘息声,箭矢离弦声,火烧草木声。 而后武夫咆哮,震动四野。 当年还在北边儿鸟不拉屎地方驻扎,实在煎熬不过的人就会主动走出营帐寻人干上一架,稍一拉帮结派动辄便是百人的混战,只要不出人命,管营的将军乐得在旁看热闹,时不时还要为使出漂亮招式的卒子喝声彩叫个好,而后在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前用马队将这些满腔热血上涌的年轻人分开。 在场的晋州武官都对马大远脾性再熟悉不过,这个性格温吞的老好人初入军伍时和老兵油子打交道总揣着以理服人的念头,说话也文绉绉的不爽利,不过毕竟是上过好几年书塾的人,颇能瞎诌出些之乎者也的道理,可对他们这伙拿拳头讲道理惯了糙人而言那自然是半点也听不进去。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还是个没有秀才功名的半吊子读书人,往往还没开口说出个一二三来面门上就着了好几拳。 后来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马大远马秀才终于舍去嘴皮子改用拳头的时候,又成了他们这伙人当中除了张五以外最能打的那个,混战中闷声不吭就撂倒了个,鼻青脸肿给他们裹伤上药的时候还会小声抱怨几句方才那帮灰孙子的撩阴腿。 那个总是帮着同袍们写家书的识字人,与谁都是和和气气的老好人在咆哮,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向他那些在客栈内还活着的同袍示警。 哆嗦着嘴唇张口却说不出话,苏祁连像是刹那间衰老了十岁,连原本挺直的脊背都佝偻了,像是要逐渐变成这个年纪老人所该有的模样。 他错了,从始至终都是错的,那些仿佛唾手可得的武装上盘踞了条剧毒的蝰蛇,吐着信在他们和他弟兄们的心口狠狠地来上了一口。唐槐李绝不是他们眼中怯懦的肥猪,这个狡黠如狐的生意人摇着尾让他们放松了警惕,然后用武二郎这个陷阱让他们这些朝廷武官的叛逆死无葬身之地。 没了那层官面身份庇护,他们也不过是群有些武艺傍身的犟老头儿,与那个年轻人一样抛下一切做了丧家之犬,跋涉千里南下。即便再宿州被冤成小垚山喽啰内斗的同党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平反,他们的门生故旧只会得到他们落草为寇后被围剿擒杀的消息,而后收到从宿州千里迢迢送到北方的一捧灰。他们中有人会愤怒,有人会追根究底,然而沆瀣一气的宿州官府不会给他们查清真相的机会,他们将作为晚节不保的范例在大尧军伍中遗臭万年。 这是最坏的结果。 苏祁连不能让最坏的结果落到他们头上。 老态不过显露片刻的苏祁连再度强硬地直起腰杆,他扣在悬刀上的手重新稳了下来。 既然已败,那就败的漂亮些,有尊严地退却总好过丢盔弃甲的溃逃,横槊马背的张五在离开军伍前对他这么说。 那么多大仗恶仗都挺过来了,怎么就死在了南方?死在了异乡? 屋内一角仅剩盏油灯还燃着。 一点火光如豆,周遭微有风起便摇曳,却总不熄灭。 “你们要拿洒家的脑袋与宿州官府作投名状,可那些官老爷们约莫是觉着在客栈内将这些个贼寇一网打尽更省心省力些,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借裤管擦了把手上鲜血的武二郎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想着要是宰掉洒家再去投诚说不准还能逃过一劫?宿州的官老爷们没这么好的心肠,与其再白费弩箭,还不如待会儿多杀两条官府走狗。” 在场的晋州武官听得武二郎提议稍一思忖便弄清楚了当下局势,既然摆明了唐槐李要拿他们和眼前这小垚山大王作在宿州官场攀升的垫脚石,那他们何尝不能与武二郎联手破局?先前小垚山最大的损失还是因为叶辰凉心腹骤然反水的自相残杀,还有武二郎对那些叛逆的痛下杀手,二十来条喽啰性命就这么没了,仅余下个不知死活的叶辰凉在旁,任由其自生自灭。 这是想要化干戈为玉帛? 然而还不等眼前这些晋州武官开口回答武二郎便一拍自个儿那光秃秃的脑儿门,自言自语道:“嘿,倒是忘了这条。” “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 “小垚山上皆我兄弟。” “你们这十来条人命,不够还。” 宿州州军的纸糊兵马,再添上这些不是纸糊的武人,他自有精拳头一对相送,让那些走在黄泉路上的弟兄上路时也好有人陪。 断去一臂一腿遍体焦黑的马大远以手中刀拄地,支持摇晃身形不倒的同时举头四顾,那些与他一同冲杀出来的同袍仅余下他一人还能勉强站立。 以大氅兜帽遮面的两骑从始至终都未曾掀开兜帽,这两人似乎一人长于近身厮杀,另一人则精通某种未曾出世的稀奇阵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试图以跃马刀瞬杀其中一人的马大远反被断去一臂后落马,若非是身后一骑当机立断连人带马向那声音柔媚的一骑撞去迫使其转攻为守 连人带马撞向那割鹿台杀手的一骑被后者以某种奇形兵刃拦腰斩断后又在心口补上一刀才坠落马下,那是他亲手从族内提携到晋州军伍中一路看着从没心没肺小崽子长成条沉稳持重的汉子,原本有望两年后就拿下晋州边关骑都尉的官职,却和他们这些老不死的一起辞官南下,说是他那手马上槊也是张五哥教的,没有不去替他报仇的道理 不值当不值当 正值壮年的一条性命豁出去不过让他这把老干柴多苟活片刻,真不值当。 他大口大口地呕血,血中掺杂了幽幽的惨绿,那个割鹿台杀手的奇形兵刃上显然煨了毒,眼下无时无刻都在侵蚀他这副千疮百孔的武夫体魄。两处断肢的大量失血所带走的毒素兴许是他能多活些时候的关键,可和血一起流出体内的还有他的精神和气力。 收起那奇形兵刃的割鹿台杀手缓缓摘下兜帽,光看面相就知道曾是令无数男子见之难忘的妩媚尤物。 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并未着急碾灭眼前这个苟延残喘晋州武官的最后一点生机,虽说语调慵懒,可开口就是要令人闻之色变的言语:“唐槐李是要死的,知道得太多,牵扯太大,心思深重本事却有限得很,当牵线傀儡时还算称职,可若是傀儡生出旁的心思,被一把火烧干净也就是迟早的事。” 但快要煎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头脑昏沉,马大远只听得开头那句唐槐李是要死的,心弦一松,接下来那些言语便皆作了耳旁风。 “按武二郎这位山大王的实际战力来算,怎么着也该有份甲等中的追杀令,本台那些老家伙看那个当初被咱们鹿玖救下的年轻人格外不顺眼,加之近来他在割鹿台内又有些冒头趋势惹得许多同辈杀手眼红,平日里也没什么至交好友提醒此事蹊跷,所以不出意外是死了,不过无妨,既然沈姨来了,武二郎也没有再活的道理。” 以奇门阵术限制晋州武官数骑给予沈姓妇人绝好出手时机的另一骑仍未掀起兜帽。 血将流尽的马大远已不能视物,亦不能闻人声。 黄泉路上,孤也不孤。 只是有些遗憾,没能死得更北。 走得更南。 马大远阖眼,以刀拄地,独腿而立,昂首而死。 ++ 第342章 镇三山 (三十四) 武二郎下山后由江北坡坐镇的小垚山守备严密更甚平日,随行下山的几十号人马,其余几百号喽啰都被分成三班倒,在原有明哨关卡数目不变的前提下将暗哨和斥候翻了数翻,巡山队伍昼夜不停,安插的放风喽啰甚至到了距小垚山脚近十里远处,人人都配快马响箭。 在这位江北坡江师爷的执意要求下,山上喽啰中的工匠昼夜不停,耗费数日之功赶制出了条从山上通往山下的索道。 虽说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条连山上最羸弱喽啰都无法负荷的索道是再鸡肋不过的东西,可没人胆敢有质疑的声音,因为他们当中不从的人都被喂了山上肚皮肥圆的野狗。 “按师爷的吩咐,小的们当中伶俐些的都已经撒出去在方圆五十里内活动,一旦发现附近有兵马调动迹就回山禀告,至多也不过六七个时辰。” 程乾说罢便提起邻近桌面上放凉的茶壶豪饮,只是还等不及抹嘴时却又听得这般言语: “六七个时辰?只怕到时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回来报信的人都还在半道上晃悠。”指节轻敲桌面的江北坡面无表情,“三个半时辰,牲口棚里还有的马都分出去,没领到马的人就拿银子按日去租,银子都由山上出。” 放下手中粗瓷茶壶的程乾面露难色,小垚山和柳下郡其余几座山头相较,是出了名的富喽啰穷大王,打家劫舍的行径不去沾,劫富济贫的事儿倒是没少做,但凡有金银丝帛多也匀着散给了山上喽啰,眼下小垚山库房内可供开销的现银还不足两千两,就这么紧巴巴的丁点银子江师爷还要再分出一半来再修条连同山上山下的索道,总不能因为租马一事就将小垚山这点仅存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前些日子劫杀那队伍和镖局押镖队伍,在库房内造册的所得可谓是寥寥无几。“手上动作不停,江北坡言语漫不经心,“连最后犒赏下山弟兄的东西都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有之物,难不成伍和镖局押的是趟空镖?” 还想请提让山下喽啰两人一马节俭些银钱的程乾到嘴边的言语都给他咽下肚去,关于被他们劫杀那镖人马所押货物去向以及为何在山下多耽搁了十余日光景,他和一同下山的叶辰凉对此都心知肚明。原本还有些忐忑仅剩不足三成货物是否能蒙混过关的程乾见江北坡和武二郎对此全然不以为意,毕竟他们也是小垚山上坐头几把交椅的当家人,私底下揣些钱财收入囊中,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再寻常不过。 未成想江北坡江师爷都看在眼底,只是当时不说,眼下小垚山库房捉襟见肘的时候才以言语敲打,感情是拿他当成了寄放银子的钱袋?这银子若是他执意要捂着江北坡也未必见得有法子掏出来,只不过待到大王回山后,这五当家的交椅,程乾恐怕就得如坐针毡喽。 换了邻近两座山头,他程乾大不了和以往混迹于几座二三流门派担当供奉那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人挪死树挪活,如他这般有硬本事傍身的武人,宿州哪儿的江湖门派不都得对他以礼相待?名门正派虽说听起来风光,可到底是寄人篱下,总免不了要受一肚子窝囊气,直至那日他忍无可忍出手打折了那名门正派内大佬嫡传的胳膊,偏生那性情乖张的嫡传还是那门派副掌门极受宠的幼子 身份仅比末流供奉稍好的程乾在宿州江湖从此厮混不下去,本想找座山头占山为王避上一年半载的风头就下山,神使鬼差走上当初还籍籍无名的小垚山,被适才不过笼络起几十号人马的武二郎十余招就治得服服帖帖,顺理成章坐上小垚山第五把交椅。 亲眼目睹小垚山从当初不成气候的几十号老弱到而今几百号人马兵强马壮,程乾算是见识到了江北坡与武二郎这师爷和大王的本事。一文一武,若是搁在甲子前的战国,说不准就是哪位小国君主的肱股重臣,不论是程乾,叶辰凉那娘娘腔,还是被江师爷青眼新近上山的年轻人,都远不及江师爷和大王对小垚山而言来得不可或缺。 那些个没心没肺的喽啰们,眼下人人都远比山下殷实门户来得囊中鼓鼓。稍有地位的小头目手里哪个不是几百两银子起步? 最能笼络这些有过潦倒日子喽啰人心的,还是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正是如此,小垚山几乎大大小小的喽啰们几乎人人都死心塌地追随那个削发的头陀。只是这些人可曾想过,他们并未生逢乱世,大尧十六州河山还稳固,几次进剿不利仅能代表宿州官场的糜烂,一旦小垚山连战连捷令官府颜面扫地的消息再往上头传递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真能经得起官府全力以赴的几次进剿? “上山前和这两年在山上攒下来约莫有三四千两银子,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销,正好拿出来为山上救急。”并未多做思量的程乾开口便交出去了和叶辰凉私售伍和镖局货物的大半所得,还不忘顺带将叶辰凉那厮也捎上,“三当家的在咱们山头也有些时候,想必身上银子也不会少了去,若是江师爷还有些短缺还有的找补。” 至于那位新近上山的五当家,瞧着像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可那沙场刀术竟是能让使重剑的江师爷都觉得棘手,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倘若能够拉拢一二,总不至于再整日战战兢兢挺不直腰杆,因而也便不好在江师爷处落井下石。 “三四千两银子,修完索道余下的不过几百两”江北坡若有所思。 程乾一拍桌面大义凌然道:“还有一千两银子,原是给自个儿留的棺材本儿,既然是咱们山上急着用银子,咱这副棺材不要也罢!” “老四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来。” “这几千两银子,要供咱们整座山头开销也撑不过多少时日,等大王和三哥他们一行回山” “未必能回来了。“ 以指尖轻揉鬓角旁的穴位,神色疲倦至极的江北坡在说出这句令程乾惊骇莫名的言语后便拂袖离去,徒留下后者在原地苦思冥想咂摸许久,最终仍旧猜不透江师爷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苦笑着下山去督促那些不时就要偷懒的喽啰干活再勤快些。 江北坡在山上路径步履匆匆,迎面相逢的小垚山喽啰也便侧身避开了去,他们对这规矩严苛的江师爷多已心生怨怼,即便明面上不敢流露分毫,私底下的言语却都恨恨,自然是不可能再对这山中无虎才称大王的江师爷打声招呼。 已经许多日夜未曾阖眼的江北坡走到那间静室门前,相隔十余步远便有关不住的恶臭缭绕,数不尽的虫豸嗡响。 此处已是小垚山喽啰的禁地,自武二郎下山后便撇去江师爷以外便再无人胆敢靠近,气味难闻还在其次,曾有胆大的喽啰巡夜时凑近了这屋想去一探究竟,却被屋内传来断续的呜咽吓得魂不附体,一传十十传百,便也没人再去窥看。 江北坡开门,更大的恶臭扑面席卷而来,他面不改色地关门。 他并未点灯,就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熏天的恶臭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面前传来窸窣的动静,而江北坡则像是未曾察觉一般,侧过身打开拎来的朱漆食盒,从中小心翼翼捧出只还冒着热气的玲珑瓷碗置于地面,后退一步。 而窸窣的动静不过持续片刻便休止了,残败的人形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够过那只碗,而后仿佛受惊的小兽般极快地蜷缩回静室内远离江北坡的角落,端起碗来贪婪吮吸那些浓稠米汤同时戒惧地望向那个静静伫立的人影。 秽物和腐肉生蛆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江北坡的鼻腔,可他依旧对那个人形保有极大的耐性,就这么远远地站着不发出响动,令前者能够稍微安心地享受那碗已然胜却人间无数珍馐的米汤。 吮吸的声音停止了,蜷缩在角落的残破人形再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留着那片碎瓷去对付路边的野狗罢,下山以后,报官也好,回晋州也罢,都随你。”江北坡将食盒轻轻放下,“里面是盘缠衣裳,还有外伤涂抹的膏药,防身的刀剑就算了,不然只怕小垚山上会有许多喽啰被割了喉咙。” 良久的寂静之后,角落处传来喑哑的笑声,却是凄凄哀哀不带半分欣喜的意味。 “他们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活着” 一镖人马死绝,镖头独活。 就算是活,还有什么意思? 他拾起那片碎瓷,抵在自己喉间,一划而过。 生死之间的事,谁又能真正看穿? 江北坡出屋,举头望月,幽幽叹息。 第343章 镇三山 (三十五) 武二郎所下榻是客栈内唯一的大屋,坐北朝南,长宽各有十数步有余,本是那个客栈掌柜的一点侥幸心思,想着若是哪日有贵客路过,便能以这间上房能为客栈招徕生意。可这一厢情愿的客栈掌柜却未曾想过,连官府驿站都未必愿意屈尊俯就的那些贵客,怎会瞧得上这小小客栈的所谓上房? 这间原本算是极宽敞的大屋地面上尽是残肢断臂碎砖烂瓦,原本走动就不便,更何况苏祁连等人都瞧出了那些砖瓦的蹊跷,心中自然警惕,于是乎每次下步都极谨慎,却还要分出大半心神在那小垚山大王身上,看似是滴水不漏的动作,在武二郎看来却颇多破绽。 躺在地上的三人是意识到这点的代价,现如今他们还能站立的连同魏长磐在内仅余下六人。 此外还有二人都身负极重的伤势,持弩半跪在阵型的最后,草草绑扎的伤口并不能很好地止血,但他们不敢再有动作。 倒地三人都是为了掩护伤者而死,早先的对峙中武二郎在出手击伤晋州武官当中一人同时将其制住,而后以此人为饵,接连杀伤他们想要上前抢人的同袍。 在场的晋州武官若论起捉对厮杀,没人是那武二郎的对手。 可出生入死的同袍被制住后踩在脚底,狗日的小垚山大王见无人上前便脚下加力,骼碎裂的声响像是践踏枯枝,没人能够坐视。 离武二郎最近的魏长磐以单手撑地微微喘息,手中那柄从尸堆里随手捡来的腰刀并不趁手,质地和锋锐甚至远逊被他随手弃置的刀,可再如何也是钢铁锻造成的武器,挥砍到眼前这小垚山大王身上甚至连入肉寸许都是奢望,仿佛铜浇铁铸般的肉身死死卡住了向前推进的刀锋。 究竟是怎样的武道境界才能拥有这般无匹的肉身? 晋州武官的箭囊中大多都已空空如也,失去密度的齐射再没能对武二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至多不过能限制腾挪的余地,与此同时魏长磐的突前也屡屡无功而返,卸下那分量可怖犀皮内甲的小垚山大王应对他的刀势时愈发游刃有余。 从容吐纳完成一次换气的武二郎定睛望向不远处那个满脸都是不甘的年轻人,武夫体魄因他的拳脚与其本身压榨分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出刀却是更快,倘若能有趁手些的神兵利器,未必没有一份微薄的胜算。 就在武二郎略作思量的时候魏长磐再度暴起出刀,刀锋在前者胸前横划过完满的弧线,自下而上在武二郎胸腹之间划出一道尺许长的伤口。 出刀的同时他将所有空门都放给了眼前的小垚山大王,苏祁连为首的晋州武官们射出了仅剩的箭矢为他掩护,后仰下腰闪避的武二郎错过了出手的良机,不到半个瞬刹又重新挺身而起的小垚山大王再抬眼望向魏长磐是后者已经重回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假使自己贪功再出一刀,亦或是苏祁连等人的箭再慢上分毫,他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浑然不觉背心已被冷汗浸湿的魏长磐这般想到,看似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机会竟也是陷阱,不过落入陷阱中小兽反扑稍微出乎猎人的预料而已。 被踩在武二郎脚下的晋州武官瞧上去是比魏长磐也大不了几岁的年纪,是先前替他掠阵的几人之一,本是晋州武官中屈指可数的战力,却在与武二郎短短数合的交手内就负伤被擒,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以至于近在咫尺的魏长磐都来不及救援。 无需苏祁连示意,射空了弩的晋州武官们便俱都将反握的短刀换到正手,经他们改制过的轻弩弩臂是铁木的材质,那些久居山林的木工见到这种极硬的木料都要心疼手中斧斤的损耗,更何况弩臂当中还被他们镂空嵌入一条拇指粗细的钢筋,就算拿来挥舞也未尝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拿来替代铜皮的轻盾也不会差太多。 六名晋州武官与魏长磐互为犄角,都是要进击的姿态,十二分的精神和气力却都在提防那小垚山大王出手。 生擒和斩杀武二郎都已成奢望,现在他们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全身而退。 然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还在武二郎脚下呻吟的同袍熟视无睹,苏祁连面颊抽动,像是有莫大的苦楚和悲痛要喷涌而出,又被他强硬地压制下去,使得那张皱缩的面庞展现出介乎微笑和哀伤之间的神情。 你苏祁连不是为将的材料。 那个人在离开晋州前对他如是说道,将近二十年的光景里这句话的余音依旧在他心湖中挥之不去地回荡,几近梦魇。他曾以为当上州军北大营的偏将以后便能以练兵的成效,来证明那个人的错,却被台岌格部南下的骑兵轻而易举撕扯得粉碎。 苏祁连是不是为将的材料,轮不到一个已经退出晋州军伍的百姓来评头论足! 在获悉那个人身死松峰山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聚拢了那些曾经同在大杆营的袍泽,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朝廷乃至晋州官府都不会放任他们这些武官南下,用过往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功勋来换一个只身南下的清白身份,或许还有些许的可能。可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热血上涌拔剑生死的年纪,那些年轻的大多也都是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妻女产业家族忠义,太多不能轻易割舍的东西绊住了他们的步伐。最终还是苏祁连马大远章谷在内在蛮人攻势中得活的二十余人,在安顿好身前身后事后辞官南下。 在苏祁连早前的设想中,他们会以微不足道的代价从怯懦如鼠的唐槐李手中获得那些武装,而后借助栖山县张家和周氏武馆的弟子迅速武装起一支战力卓绝的精骑。有精良甲胄和刀弩的精骑在江州官府作壁上观的同时,会如同割草一般将那松峰山的山下弟子收割殆尽,最后他会纠结起江州所有与松峰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门派残党,攻上松峰山,砍下高旭的脑袋摆在那个人的坟头祭酒,之后便是割鹿台。 他听出了客栈外发出那声咆哮的人是谁,也知晓他们的境遇远比客栈内更加艰险,而他苏祁连却无能为力。 张五没有说错他苏祁连不是为将的材料 可至少能当个握刀向前的卒子。 苏祁连向前一步,站在了所有晋州武官的身前,这是离武二郎最近也是最危险的位置,像是战阵中头排的盾士,一战过后生者寥寥,但人人都须得是老卒。他们未必悍不畏死,在面对蛮人如海潮般汹涌的骑军结队冲锋时,却能做到一步不退。 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将屁股冲着敌军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故而他们只能做马蹄湍流中巍然不动的礁石。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顶天立地,岂有苟且求活的道理!”苏祁连圆睁了双目忽的大吼,声振屋瓦,“勇敢些!拿出你的骨气来!” 先前为逼迫晋州武官众人出手,武二郎一脚一脚慢慢踏碎了这个比魏长磐年长不了几岁武官的整条臂膀,即便后者咬紧牙关未曾有一字一句的求饶和叫痛出口,可那牙缝间挤出的呻吟仍旧刺痛着在场所有武人的神经。 武二郎听闻低头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个算是相当能吃痛的晋州武官,抓住他的发提起他的头瞥了眼,然后望向那个须发皆白的大吼老人:“分明是你自己的儿子,却要摆出毫不相干的样子让他活活痛死在这里,天下还有这般为人父母的?” 那个被武二郎提起脑袋的年轻晋州武官强行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苏祁连如雷的吼声打断:“你是晋州的武官!一日是晋州的武官,那今生今世都是!不要给你的同袍和你的旗抹黑!” “他还是个年轻人,活下来,原本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娶妻生子,加官进爵,荣华富贵,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带着些怜悯的眼神望向脚下那个还在竭尽全力挣扎的人,小垚山大王的嘲讽几乎要气炸苏祁连的胸膛,“就算是爹爹,可为一心想要儿子慷慨赴死才不辱没他爹爹而死,当真值得?” ”虽死也是英雄的死,总好过嫌弃累赘的哥哥,做了弑兄的行径,为了良心安稳却还要为自己找出千般的借口和理由。” 几乎刹那疯魔的武二郎双目赤红,目光转向那个一脸淡漠揭开他心底疮疤的年轻刀客,哑声道: “洒家本以为天下总不至于有蠢到求死的人。” “那是你见识太少。” 像是吐干净心中的积郁,魏长磐在三言两语便使眼前小垚山大王怒不可遏之后竟是露出极快意的神情。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求仁得仁,求死得死,岂不快哉。 这些书上的言语,说得真好。 第344章 镇三山 (三十六) “真是毫无胜算么?” “先前兴许还有机会,可既然将那小垚山大王激怒到倾力而为尚嫌不足的地步,原本不多的那点胜算也就被挥霍一空。” 蜿蜒如蛇形的剑刃是锯齿的形状,切刃的开双槽的剑尖抵在肥圆的男人左胸前。 唐槐李只觉得刺骨寒气顺着剑尖穿透外袍和内里的软甲侵入五脏六腑,那柄奇形兵刃剑尖缓缓向前推进的同时他一瘸一拐地退,并非是他不想夺路而逃,而是眼前这雍容妩媚如海棠的女子在擒下唐槐李后所做第一件事便是挑断了他右腿的脚筋。 “宿州官场上知道这件事的不在少数,若是就此罢手让本官离去,本官定会三缄其口。”强忍剧痛开口的唐槐李尽可能稳住语气平和,“割鹿台也有素来不对朝廷命官出手的惯例,不是么?” 然而不论是手持奇形兵刃的妖冶女子还是始终未曾掀起兜帽的那人都对这些言语置若罔闻,唐槐李见状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前者眼神所震慑。 “如武二郎这般的武人,体魄坚韧和气机绵长已不能以常理计,若是这肥猪没有动旁的心思,老老实实以那千人骑军为锁套,甄选百名死士和那些晋州武官作剑锋,兴许还真能将他围杀。”女子妖娆地笑,“为官者尸位素餐,为将者居心叵测,为兵者瑟缩不前,终究在宿州养出了这么一条连本台长老都觉得棘手的大虫。” “那能不能” “陪咱们玖儿散心是顶要紧的事,顺便从本台的老头子那边领了些事来做,让沈姨猜猜,应该与你所求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这个妩媚的女人眨了眨眼,“知恩图报是顶好的习惯,若是牵动情思” “不过是为了偿当初在晋州的不杀之恩。”以兜帽遮面的女子开口不曾有丝毫的迟疑,“沈姨错想了。” 当真是她错想了么?沈懿视线扫过那只正揪着大氅一角的手,心里微微地感慨,从小看到大的人儿,每次说都有这么个毛病,也不知道遮掩些。 “唐兵曹脱身后,发誓会三缄其口?”这割鹿台女子目光转向唐槐李,眼波流转,“小女子不过是割鹿台中无名的小卒,唐大人为那两位鞍前马后,加官进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万一到时起了秋后算账的心思,小女子又该如何是好?” 能有这般身手的会是割鹿台中的无名小卒?唐槐李心中暗暗腹诽。 然而瞧这女子口风松紧,看来也不是没有斡旋余地。 倘若说他是多谙熟战阵的武人,苏祁连一行中随便拉出哪个来都比他更名副其实。唐槐李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也不会正值壮年便退出晋州军伍,四处请托才调任到宿州做这兵曹参军,可若是讨价还价的本事,他倒是还有些自信。 一条宿州兵曹参军的人命值多少?对剪径的山贼而言兴许几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于有望候补这肥缺的人来说几千两银子还不够看。据说那个杀人的组织对麾下杀手素来慷慨,以至于割鹿台的杀手大多都成为了徽州最富庶的一小撮人。宿州的兵曹参军,再添上那两位大人的马前卒身份,怎么着不得值两万两雪花纹银?就算这割鹿台女子再怎么眼高于顶,整整两万两,若是全换成碎银能堆得一人多高,这世上有谁会不心动? 有些犹豫要不要先从一万五千两起价还有些心疼那些来之不易的银子能否在多留些在袋里好让他改日多娶房如花似玉小娘子作妾的唐槐李不可思议地低头望向胸前那大半截奇形兵刃,夹了冷锻钢料的护心镜没有起到应有的防护,如同软嫩的豆腐般被平滑切开。 “两万两!三万两!四万两!我有多少银子都给你!金银田产宅院古玩,要什么都给你!”唐槐李嚎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过年时被农人五花大绑放倒后待宰的肥猪,“我是宿州的兵曹参军!刺史大人和将军大人的心腹!你们的长老” 没等唐槐李继续说下去他的嘴就被自己衣裳的一角塞得满满当当,沈懿嘴角泛起讥讽的笑意,俯身到他的耳旁:“你还想说什么?我们的长老?什么时候老头子们的允诺对能成为割鹿台所豢养猪狗的保命符?” “既然决定当摇尾乞怜的狗,就休要做那首鼠两端的勾当,怎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真以为靠着剿杀武二郎和栖山县张家余孽的功劳就能在宿州官场自此一帆风顺?”倏忽之间沈懿口气却像是在教训小辈,带着许些惋惜,“老头子们和所谓将你视为心腹的刺史大人将军大人都不喜欢养这样的狗,更何况这条狗还生出背主的心思,小女子以为,在宿州为了能过上如唐兵曹这般日子而心甘情愿做狗的人,只怕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想要找到替代的人,真不算太难。” “这些都还不算最要紧的。”她叹了口气,“先前那些理由,要是拿全副身家和过往情分来换,你还有保全性命苟活于世的可能,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咱们玖儿生气,玖儿一生气,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可不就要来取你狗头?” 唐槐李再没有说话的机会,那柄奇形的兵刃一寸一寸在胸膛内推进,沈懿有意放慢了手上动作,让他临死前的痛楚能千百倍地放大。在堵住这头肥猪嘴的同时沈懿甚至没还不忘遏住他的喉管,于是乎本该响彻云霄的惨嚎便被闷在了唐槐李那几百斤肉里。 任凭宿州刺史和将军亦或是本台的长老们都未曾料到,这么一条看似只会摇尾乞怜的忠犬面皮下是条野心勃勃的豺狼。宿州武官第二把交椅的已然满足不了唐槐李的胃口,兴许这头肥猪当真是胸有沟壑的金玉其中的人物,那些唐槐李的秘使只要有一人未曾被半途劫杀,那对割鹿台还是宿州官场而言都会是前所未有的浩劫,在大尧铁骑踏破割鹿台山门的同时,宿州各处城墙也会悬挂数不尽的人头。 奇形兵刃缓缓从那具肥硕的躯壳中拔出,即便是再老练的仵作也分辨不清这伤口和寻常制式刀剑的区别,临死前承受了极大痛楚的唐槐李仍不瞑目,就那么圆瞪着双眼,面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尸色。 半柱香的光景过后遥遥的马蹄声渐近,姗姗来迟的十余宿州精骑望见地面上那具魁梧尸首俱都面面相觑,警惕四周的眼神中大多都有些戒惧,其中领头的一名伍长翻身下马试了试唐兵曹的鼻息,而后转过头来面色铁青。 先前那两骑在搏杀从林中所有脱逃贼寇后给他们指了条错路,大部的人马都直冲那条大路而去,坐镇指挥半个百人队护卫唐大人的那名百夫长已死,唐大人不知所踪,任谁都清楚此刻谁若是能先找见唐大人那可就是救驾的大功,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卒也未尝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他们这十余骑原本都想着抄小路拉近距离,却不曾想兜兜转转绕晕了脑袋,连大部人马都找不见,万一被安上临阵脱逃的罪名指不定还得掉脑袋,路遇同样迷失方向的袍泽也都一起拉上同行,竟真被他们寻见了唐大人。 可能一句话就让他们出人头地的唐大人眼下已然成了具尸首,俗话说死知县比不得活耗子,何况是死了的唐兵曹?在场所有骑卒对此都心照不宣,唐槐李唐大人生前是他们千骑要阿谀谄媚的主将,死后也不过是具满身肥油的臃肿尸首, “身子还热着,只怕杀人的还没走远。”那个伍长面色阴晴不定,“咱们十多骑现在上马,说不定还能逮着此人。” “胆敢杀唐大人的家伙,能是庸手?咱们二百多骑围杀十来人,没能成功不说还给人倒过来把大人身旁的护卫屠戮殆尽。”另一名年长些的什长摇摇头,“只怕咱们这十余骑还不够人家塞牙缝,依我看原地守着都好过伸长脖子给人去砍。” 这些宿州精骑曾经自负即便放眼大尧骑军也算是第一流的战力,却在今夜被那些焦黑恶鬼将他们身上的傲气粉碎。 原来真的有人能在那样的箭雨和火海中活下来什长嘟囔了一句,然后摆摆手:“还是先把唐大人的尸首抬上马背,那些杀人的贼子还没有走远,若是原地守在这儿被杀个回马枪,咱们这丁点人又没有后援,岂不是等死?” 两个骑卒翻身下马要去抬唐槐李的尸身上马背,只是涨红了面皮都难将其抬起过膝,又来了三人助力才勉强将其抬上一匹空闲坐骑的马背,拿两根绳索捆扎结实了,其中气喘吁吁的一人大力一拍马背上那具尸首的脑袋,低着骂了一句:“这猪猡真他娘的死了也不安生,还要劳烦老子们辛苦!” 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是见如何出格过分的事。 这十余骑掉转马头去追赶大部的队伍,骑队的末尾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面上满是悲凄和忿忿。 第345章 镇三山 (三十七) 你的臂膀是比手中刀剑更重要的东西,初上手的刀剑兴许会背离你挥舞他的意志,可你的臂膀不会,每条筋络每条肌肉每根骨头都在你挥刀时竭尽所能,这才是武人所真正要倚靠的。不论是他的师父师公亦或是教授他刀术的周敢当都有这样的说法,手中刀剑只是外物,真正与你性命相依存亡与共的唯有那双打你来到人世起便相伴的臂膀。 意志支配骨骼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筋络极大地伸缩或是舒展,牵引附近的肌肉鼓胀发力。 魏长磐曾被教导在习武时仔细体悟这样的感觉,这种像是绣娘穿针引线的功夫对大开大阖的武人而言属实有些为难,然而于招式细微处完善却有极大的裨益。 栖山县张家的沙场武术在招式精妙程度上不得不弥补的缺陷,张五在极早的时候便意识到了这点,这种体悟便是他于南下江州途中思忖出的应对之法,张五本人在阖眼回身出枪时能一次命中三枚自由坠落铜板的内孔便是明证。 毫无疑问这种体悟之法对栖山县张家弟子而言极为有效,钱二爷周敢当等生出武夫气机来的嫡传便是明证,于是乎原本的弊病也就被部分忽略。 痛。 这已经不是魏长磐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痛感是否比其余同境武人敏锐太多,伴随着武道境界一同提升的五感本该令他更能忍耐才对。 他已经不是首次身受这样的伤,江宿二州交界的野河道,大树十字坡的黑店,北方蛮族的草原,并圆城的一夫当关,还有南下途中的两场生死搏杀痛楚一次胜过一次。 武夫五感敏锐本是好事,修习这种体悟之法对四层楼以前的栖山县张家弟子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随着武道境界提升而倍增的痛楚迄今为止也仅有张五在内寥寥几人知晓,钱二爷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将这弊病告知魏长磐便战死松峰山上,仅有魂兮归来。 适才他境界尚低微,钱二爷如何也想不到他在生死搏杀中所受的裨益能如此之大,在短短数年间便跻身四层楼境界的同时,本该许多年后的弊病也随之提早到来。 武二郎的拳势在他胸口倾泻,无疑伤及了心肺,他每次呼吸都仿佛是在扯动破旧的老风箱,巨大的疼痛像是要将胸口撕裂。 锤炼得法的武夫体魄让他能够抗下更多武二郎的拳脚,这是换作任何一名同境武人都要闻之色变的事。 总不能身后那些抛却家业亲族南下的长辈来扛。 如果不激怒武二郎,那个面目与苏祁连极为酷肖的年轻武官势必要受更多折磨,介时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人为了徒劳无功的搭救而死。 逝者已矣,还活着的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魏长磐望向此时双目赤红欲滴血,面庞青筋条条绽出的武二郎,心悸之余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情形。 他想起来了,是栖山县,那个被师公张五以枪破爪走火入魔的囚徒,与人厮杀时也是这般的面目狰狞,平日里瞧着好端端与常人无异,彼时却像是将羁系起来的妖魔释放,令初习武的魏长磐相对时甚至没有出拳的勇气。 不可否认这些多被名门正派弟子斥为旁门的秘术在境界和杀力提升上都毋庸置疑得迅猛,然而这些秘法的弊病终会将人变成毫无理智的兽。 修习邪魔外道的功法,从来没有能善终的先例。 那妖魔邪崇人人得而诛之! 妖魔就是妖魔,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还妄想回头么? 无数义正言辞正气凛然的申斥规劝怒在魏长磐脑海中炸响,他低头看了眼手中那片残铁,无声地咧咧嘴。 去你娘的嘞。 被激怒后的武二郎出拳如海潮拍岸连绵不绝,尚有战力的晋州武官结成小阵抵御才能堪堪招架。 先前打头阵的魏长磐约莫伤势不轻,被护在小阵后和两名已站不起来的伤者一道,低垂着脑袋。 两负伤晋州武官手持轻弩,想要透过望山锁定那小垚山大王身形,徒劳无功之余反倒有误伤同袍的风险,他们迫切地想要尽一些自己的绵薄之力,却意识到他们事到如今已经帮不了什么,只得让自己挪远些尽可能不被厮杀波及。 整座客栈都在武二郎的拳下呻吟,这间地处偏僻的客栈即便在建造时未尝有半分偷工减料,可毕竟有将近半甲子风吹日晒雨淋,再昂贵坚牢的木料也难免要被鼠蚁虫豸蛀蚀。 何况客栈内还有武二郎出拳疯魔。 客栈正厅大梁原本微不可闻的裂缝缓缓在整根木料上延伸,即便二层楼那些正以性命相搏的武人知晓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心中唯杀敌一事而已。 尚未完全衰老的体魄和数十载死中求活的经验让幸存下来的晋州武官不至于太早溃败,但这也仅能维持一时,战力杀意都比方才更甚的武二郎只顾向前递招而不回,除非是铆足十二分气力直奔要害去的攻势才会闪避一二,其余时候竟能纯乎以双拳硬撼刀锋,而所受伤势仅是些不痛不痒的细微血口。 走纯粹锤炼体魄路数的横练外家武夫?不像,没有那口气机顶着,再如何也经不起如此烈度的搏杀多久,更何况眼前这小垚山大王尚不见疲态,而他们挥刀的胳膊却已有些木然。 晋州武官们都已不是体力精力正值巅峰的年岁,此前长久的蛰伏对他们而言消耗不小,若非苏祁连数次时机极好近乎要以命换命的出手,章谷在内的其余四人早已有了死伤。 章谷现如今是这五人小阵的阵眼,也是需得承担武二郎攻势最多那个人,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个以刀拄地半跪的年轻人先前是何等的不易。他曾自负在晋州边军武官中是一流的强手,可他的刀势却被这个山贼头子以拳脚悉数压制。 对身经百战功勋彪炳的章谷而言这是莫大的耻辱,更大的耻辱是他竟无力向这狗日的山贼头子讨回他被踩在脚底的尊严。 他手中的短刀再次与武二郎的拳相击,章谷难以置信自己刚才斩中的是指骨而非百炼精钢,他确信其余四人也会有同感,如果说武二郎的皮肉费些气力尚可造成伤势,那想要用短刀斩开他的骨骼与要以此砍开重骑的三层厚的锻钢胸铠并无区别,都是堪称天方夜谭的事。 数十斤的大斧亦或是能斩下马头的陌刀兴许才是能砍开武二郎骨头的武器,然而他们所能凭籍的唯有手中短刀那一尺出头的锋刃。 这些晋州武官当中无人畏惧,只是有些遗憾手中并不是趁手的武器,不然或许还有砍下这贼子头颅的可能。 武二郎此时已没了理智,谁拦阻在他身前他便向谁出拳,仿佛是头被红布蒙住头面只顾穷追猛顶的蛮牛。 这是机会,负伤的两名晋州武官无需任何言语交流便一齐抬起了手中早已上弦的轻弩,霎时间便有两箭朝武二郎面门激射而去,直取这身前空门打开的小垚山大王双目。 军器监改制过的轻弩搭配三棱箭对眼前这铜皮铁骨的武夫不过能造成些皮肉伤势,然而眼珠终究是每个人身上都脆弱的所在,攻敌所必救,是这两人为数不说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满头白发飘散的苏祁连以左臂反手刀阻滞武二郎右拳来势,而与此同时武二郎再举左拳。 以胸膛去堵武二郎的拳,他坚信章谷不会错过武二郎被占去双手时那么好的机会,哪怕是斩下这小垚山大王的一条臂膀戳瞎他的一只眼珠,余下的人便有了求活的机会,至于他这条死不足惜的贱命,折在这般身手的武人拳下,不算是多憋屈的事。 他私欲造成的过失害死了他的袍泽兄弟,换作还在晋州军伍时那苏祁连定然自刎以谢,这会儿他自刎只会让还活着的人死得更快,所以用这么个法子,虽赎不起他的罪过 可有人替他生受下了这一拳。 苏祁连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看清了那个人飞扑而来,之后如断线风筝般坠下的身形,看清了半空中飞溅的血和内脏碎块。 下一刻他咆哮,像是头重伤的虎。 在你踌躇的同时更多你所在意人的生命就在武二郎拳下缓缓流逝,而你想要挽回这一切,趁一切还都来得及挽回。 只需要向前迈出一步,一步,一步而已。 邪魔,外道。 人人得而诛之。 行将渴死的路人眼前有甘泉,可泉水中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毒。 他就是那个路人。 于是他爬到那眼毒泉旁边,双手掬水,一饮而尽。 早该如此的。 他原本衰竭的心脏又蓬勃跳动起来,崭新的力量灌注进他的血脉他的肌肉他的筋骨他的魂魄,他起身将手中那片残铁随手扬出数丈,而后啸声激烈。有什么东西像是要逐渐遮蔽他的眼,他非但不戒惧反而有些亢奋,手中有无刀剑,眼前敌手多强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两个男人兴许是两头凶兽在客栈内肉身厮杀。 第346章 镇三山 (三十八) 两支激射向武二郎面门的箭矢并未建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章谷并不奢望能靠这两支箭就让这小垚山大王变成睁眼的瞎子,但这至少能给他一个把手中短刀递进这贼子心窝的机会,再拖延下去,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里。 章谷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四层楼武夫,边关陷阵杀敌无数虽不能拔高多少他有限的天资,但至少就武道体悟而言他绝不会比任何一名同境武人逊色,与其苦心孤诣钻研武道而不得寸进,那不如想想如何将当下境界战力提升到顶。 他极缓慢极艰难地做了一个收刀归鞘的动作,在苏祁连替他暂时挡下武二郎拳势的同时,章谷听到了一声沉闷但清晰的鼓响。 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像是有人在这间客栈内擂响了战阵上一人多高的牛皮战鼓,瞬息间便将他带到了血流成河杀声震天的战场,这无疑打断了章谷的蓄势,而他却只是瞪大眼睛,望向那个缓缓站起身来的年轻人。 隆隆鼓响是他心脏泵动全身血液的声音,千锤百炼的武夫体魄也经受不住血液如大江般汹涌的流动,魏长磐所有毛孔里都渗出了细密的血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淌而下,衬得这个原本面目干净的年轻人俨然狰狞可怖如妖魔。 为苏祁连挡下那一拳的年轻武官如断线风筝般身形下坠,前者咆哮着将短刀刺向武二郎的心窝,即便他不计代价地发力,而短刀的锋刃却卡死在第四第五根肋骨的间隙,再推不进一寸。 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还是未能给武二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势,还想竭力推进短刀的苏祁连被前者的扫拳打得倒飞而去。 武二郎抬手要去摘下那柄卡死在他胸肌前的短刀,却被一个瞬息而至的身形将一拳整柄短刀的刀刃都砸进他胸口。 好!章谷几乎要喊出声来,一尺多长的短刀刀身没有理由不刺入武二郎的心脏,此刻只需拔刀就能放出他身体里所有的血,这是稍有气力汉子就能做到的事。 然而那个瞬息而至的身形并没有这么做,他又一拳轰在那柄短刀的刀柄上,没有刀镡的短刀甚至连柄都没入了武二郎胸膛半寸。 再一拳!再一拳就能打断他所有生机!章谷不由握紧了手中短刀。 可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没能再递出拳,在短暂的晕眩后武二郎迅速做出了回应,以一记凶悍的膝撞将他顶退数步,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原来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竟也会修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秘术。” 眼神重归清明的武二郎低头瞥了眼那柄几乎完全没入胸膛的短刀,却几乎未有多少痛楚之色,仿佛那是柄江湖杂耍所用的小玩意儿,若不是小股的鲜血正顺着伤口朝下潺潺而流,连晋州的武官们都要以为这小垚山大王不曾有任何伤势。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话,战力骤然暴涨的缘由已经被他那双赤红双目吐露得一干二净,他蓄势待发,像是头要扑击的兽。 这个身为栖山县张家嫡传的年轻人不知何时修习了邪魔外道的秘术,只是就拔高战力的程度来看,至少不会是那些需得生食血肉的下乘功法,就品秩而言兴许还要略胜他所修习的秘术半筹。 武二郎并非那些不知疲倦的铁铸机括,如无那秘术傍身,配合默契的晋州边军武官至多再用小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耗竭他体内所有残余气机,届时油尽灯枯的他只有引颈就戮一途可走。 他对那些散出去充当斥候的小垚山喽啰不抱有丝毫的指望,这位小垚山大王清楚自己手底下人的胆识,连小黑子都趁乱不知逃到何处去龟缩,武二郎怎会相信那些能为了一锭大银就信誓旦旦为他效死的人?何况他方才虽浸淫于那秘术所带来的满腔杀意中,可客栈外震天的喧嚣他亦是有所耳闻,逾百数目的骑军就在客栈外,无疑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他已无退路,这些已经失去很多袍泽的晋州武官已于他结下了血海深仇,还有一个同样用秘术压榨潜力透支战力的魏长磐,此人才是最大的威胁,两个修习邪魔外道秘术的人相逢,势必只能有一人活下来。 无边无际的赤色再次从武二郎眼底涌上,以心中火引,体魄为熔炉,烹血为饵料在他体内饲出噬人的妖魔。 他清楚这极短的时间再次使用这秘术的弊端,体内再次沸腾的残血已经满足不了那只胃口愈发大的妖魔,施术同时他的性命也会随之被吸食流逝,但这次他被馈赠的力量将会是史无前例的,兴许他能够迈过那道关隘,即便是武道后六层楼的惊鸿一瞥,相较之下短短数年光阴阳寿的损耗又算的了什么? 这次武二郎没有选择遮掩施术时的动静,如山呼海啸般令人作呕的血气涌向晋州的武官们,后者即便不知晓这是何等的秘术,可这贼子身上还在逐渐攀升的气势做不得假,暂且避其锋芒不失为明智之选。 他们已经硬撼这小垚山大王许久,身体和精神都远不在巅峰,章谷悄无声息地活动活动那条握刀臂膀,肌肉的酸麻疲惫还在其次,被挫伤的手腕是最会影响出招精准和变化的地方,换了旁的时候他大可以从容撕扯下条布料来处置,可现在他们没有人敢于有多余的动作,除了半跪在那具已经悄无声息尸首旁的苏祁连。 “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你是我们的主将,打起精神来,宰了这贼子后带小苏回家!” 章谷的低吼令半跪在地的苏祁连如梦初醒,视线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投向武二郎,而是望向了那个浑身浴血并与其对峙的年轻人。 “原来那次造访你师公的遗孀还有这样的打算”他自嘲地笑,“还是免不了要靠年轻人来力挽狂澜么?” “不像是师门里的功法,他是张五哥门里的嫡传,怎会修习这般邪门的术法?” “边军的刀和蛮子的刀,归根结底都只不过是刀而已。”苏祁连摇摇头,“只要能在战阵上砍下人脑袋的,都是好刀。” 欲言又止的章谷瞥了眼已经有些卷刃的短刀,想要在武道一途获得些什么势必要付出更多。习武之人,从来没有平白无故受益的先例,与其说是刀,他觉得倒更像是双刃的剑? “他不这么做,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干净也宰不掉这贼子。”他最后望了眼近旁那具尸首的面庞,“退出客栈,我们在这,只能是他的累赘。” 那两个鲜血人形在他话音未落时发出非人的咆哮,令人想起太古洪荒时的巨兽,为人的理智压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他们不约而同摒弃了刀剑,转而以天地初开时便被赋予的拳脚乃至牙齿为武器,以血肉为盾牌,野蛮厮杀。 苏祁连的判断并没有错,在那两个身形纠缠到一处时,所有的晋州武官都明白他们继续呆在这里只会成为那个年轻人的累赘,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将那两人分开,而任何试图竭尽他们周身三丈方圆内的活物都会被波及撕扯得粉碎。 他们从偏门退出到客栈外,临走前还不忘捎带上那个仍旧昏厥的客栈掌柜,晋州武官们将这个碌碌大半生的汉子和两名行动不便的伤者扛到了客栈后的菜窖内,而后放下长梯又以两只腌菜的大缸盖住入口,章谷还不忘往他衣裳内塞了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毕竟在看到赖以为生的客栈成为残垣断壁后这汉子保不齐就要寻死觅活,想必这两张银票会救下他的性命。 “你回北方,告诉宋将军我们这些在老家伙在宿州游山玩水时所受的遭遇,必要的时候把消息放出晋州军伍。”苏祁连将一整摞的银票塞到了那个中年武官的手上,“不要吝惜银子,你在晋州闹出的动静越大,我们的事做起来就会越顺利。” 河清郡华府那个小女子的银子将会帮助他们打通晋州官场所有的脉络,很快晋州官场和军伍上下都会知道有二十余名归老的武官在宿州莫名死去,那些大尧朝廷的影子机构会远转起来,介时不论是一手谋划此事的宿州官场人物亦或是割鹿台都将彻底进入大尧朝廷的视野。 他们若是都死在宿州,如此还能拉上一堆身世显赫的人物垫背。 原本就危若累卵的客栈再经不起客栈内二人的殊死相搏,那根满是陈年污垢的大梁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后从正中断裂,整间客栈轰然倒塌,即便是在客栈倒塌前的最后一刻武二郎和魏长磐依旧未尝有半分闪避的意思。 真是妖魔啊 还活着的晋州武官们在发出这样感慨的同时,眼神中多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个有如妖魔的年轻人此刻已然和他们不再是同一类的东西。 第348章 老子骑军 客栈废墟上快到人眼已经难以捕捉的身形在一次呼吸间便交错了十余次,他们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纵横往来如野兽般,无需凭籍外物,拳脚相搏爪牙撕咬。 数不尽的皮肉伤势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后又止血结痂愈合,强行拔高境界和战力的秘术同时也在缝补他们千疮百孔的体魄,只要不是真正伤筋动骨的伤势,只消几次呼吸的光景就能恢复到无损战力的程度,可即便是以这样的速度,体魄受创的速度依旧要快比修补更快。 毋庸置疑魏长磐的境界战力都要远逊这位小垚山大王,即便以秘术压榨出的战力也不过是拉近了这段距离。 丝毫不顾惜性命的打法在他与武二郎搏杀之初助他占到了上风,即便是并无多少头脑与理智的凶兽在初见同类时都不会缺乏戒备和警惕,因而在最初的交手中小垚山大王便陷入了被动的境地,不过倚靠对秘术的熟稔和多到无以复加的厮杀经验,魏长磐在局面上很快就不再占优。 但凡在秘术的时效内他们只要不能给对手致命的伤势,那这场厮杀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人耗竭生机后死去。 再最后一次身形交错时只差两寸就能让武二郎断子绝孙,同样他也只差分毫就被戳瞎双眼,这些为正道江湖人所不齿的招数在生死之战时没人会吝啬招呼到死敌身上,失去目力的人即便武道境界再高也极难施展完全,而很多男子宁肯被摘去只眼珠也不愿自家兄弟有半点损伤。 短暂分开的两人都在喘息中回复体力,凶兽一般透着红的眼始终都未曾忽略对方最微小的动作。 两人伤势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被秘术透支的生命和气机都被投入到这个血肉的漩涡中去,在漩涡转动的同时重铸强有力的体魄。 他们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沉重而缓慢的鼓声相互竞争,那是他们的心跳,心脏搏动声高亢如战鼓。 “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人都施展秘术后的搏杀”高大的乌桕上沈懿慵懒地舒展身体,曲线妖娆,“看来已经不必你去救了,以他现在呈现出的战力,和二次施术的武二郎搏杀,未尝没有几分胜算。” 她是割鹿台女子刺客魁首,杀人手段和眼光都鲜有人能与之媲美,在她看来那个年轻人已经将秘术激发到极致,可面对武二郎,赢面依旧不会多大,就像是初出茅庐的半大小狼要杀死一头正值壮年的斑斓猛虎。 不得不说他已经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即便面对武二郎这样的强敌还能有孤身断后的勇气。 “他头发怎么白了?” “这世间秘术多有些大大小小的弊病,这些弊病有的是让你五脏六腑中的某些器官缓慢衰竭,有的则是要要让原本温文尔雅的人变成嗜血的邪物。”沈懿百无聊赖地摘下一串乌桕籽在手上盘玩,“还有些或多或少对阳寿的损伤,不过和活命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满头已经已经掺杂了霜色,四层楼的境界在寻常江湖人看来自然已是非比寻常的武夫,可离全然不必承担秘术的反噬还差很远,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生机在缓缓流逝,然而面前的武二郎却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现在还不是出手的良机。”沈懿柳叶眉皱,“秘术带动如此汹涌的气机流转,杀力巨大的同时破绽也不会少。” “可他就要死了” 不知何时掀开兜帽的鹿玖喃喃道。 “你是我们的女儿。”半晌后沈懿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幽幽地长叹:“在年轻的时候遇上喜欢的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想要做什么,放手去做。” 不要像她一样,等到错过以后追悔莫及。 可又有什么用呢? 娃娃脸的骑卒眼见头排的骑卒为什么转瞬之间便大多人仰马翻,情急之下他松缰的同时一夹马腹,胯下那匹几乎和他心意相通的枣红马竭力起跳,堪堪越过了嘶鸣的倒地马匹和被掀翻的骑卒,同时让他看清楚了那根绷紧的绊马索。 与他同排的骑卒没有这般精湛的马术和尚有体力的坐骑,这些宿州精骑不久前就在压榨完了坐骑仅剩的脚力,催马小跑已是不易,更是用上了马刺才使得马匹口吐白沫疯跑,此刻纵是他们再勒紧马缰也来不及了。 一根绊马索,掀翻了小百人的宿州精骑。 “这就是宿州的骑军?”苏祁连没有再调侃嘲弄,山根之上是深刻的川字,“倘若有朝一日晋州边关失手,就要靠这些人来抵御蛮子南下的虎狼之师?” 既然过惯了太平日子,那今日便教这些老少爷们好好沾沾血气。 在最后被一个十人队拱卫四周的百夫长遥遥望见麾下骑军前部大多人仰马翻,便有些暗自庆幸自己未曾头脑发热领兵上前,不然就方才这下绊马索,被掀下马背丢了颜面事小,乱军中要是被踩断了胳膊腿,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可就这么遥遥看着也不是个事儿,先前的林中恶鬼还有如今的拦路虎都是棘手的角色,粗卤如他一时半刻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是希冀能自个儿麾下百多号弟兄一人一口唾沫能早些啐死拦路的二人。 “畏缩不前者斩!临阵脱逃者斩!”他扯起嗓门大吼:“哪个小崽子能先宰掉一人的,官升一级!” 什长往上再提一级便与他职阶相同,这百夫长显然没有这样的能耐,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蠢驴拉磨尚得悬根萝卜在脑门儿前,何况这些见了丁点大军功都要死死抓住不肯撒手的卒子? 那娃娃脸骑卒单骑突出后直奔路中那两人而去,将那些被绊马索掀翻的同袍远远抛在身后。 人仰马翻的几十骑无疑彻底阻塞了这条本就不甚宽敞的路径,他没有后援,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刀。 这个心理被义愤还有为袍泽报仇渴望填满的年轻人,飞蛾扑火一般杀向章谷和苏祁连。 马背上娃娃脸的年轻人预备在带马从苏祁连章谷二人身旁擦肩而过的同时出刀,借助马匹疾驰的力量和自己的臂力要把这该死的贼寇拦腰斩断。 “有些可惜了。” “要是还有几支箭”章谷低头望向空空如也的箭囊苦笑,“没想到这些纸糊骑军中也有悍勇的人。” 最后十余步的距离于寻常马匹而言无非是四蹄落地两次,须臾即至,然而那道中两人竟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满腔都是怒火的娃娃脸年轻人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应对,可极快拉近的距离让他做不出更多的反应。 陷马坑。 娃娃脸骑卒脑中闪过这个词时已经来不及了,眼前那片过度平整的路面全然不像是平日里总被往来农人践踏的样子,疏于农事的晋州武官们在设置这处陷阱时已经竭力要做到全无破绽的样子,然而毫无瑕疵的路面反倒成为了最大的破绽,试问时常要被农人和耕牛践踏的道路怎会连拳头大的坑洞都不见? 这是晋州武官们早前准备的退路,小垚山喽啰和宿州骑军都是必须要提防的对象,只是苏祁连也未曾料到唐槐李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一口气将他们与小垚山喽啰全部吃下。 干而脆的枯枝荒草上面盖的是浮土,浮土下钉满了鹿角枪和竹签,三道长一尺阔三尺深,状如钩鏁,落入陷马坑的坐骑和骑手都将被洞穿。 这是营垒和要路处布置的工事,动手前夜他们二十余人仅耗时不足三个时辰便做好了布置,本想和绊马索一起用于阻滞大队的骑军,却用在了那个单骑突出的娃娃脸骑卒身上。 苏祁连视线越过那坐骑前蹄已经下陷的娃娃脸骑卒望去,被绊马索掀翻的那些宿州骑卒坐骑哀声嘶鸣口吐白沫之余大多折断了马腿,约莫事后也就是给营中伙夫充作开荤菜肴的命数,摔得七荤八素的骑卒们此刻倒都爬将起来,像是被那远远观战的百夫长言语激励似的慢慢进逼过来。 苏祁连章谷二人缓缓举刀,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便让那些原本还在缓慢进逼的骑卒停步,左右对视,却没有人胆敢去做第一个向前迈步的人。 “来啊!”吼声冲天而起,苏祁连像老迈的狮子一样怒吼,“摘我的头!去换你们的军功和赏银!” 步战的宿州骑卒们有人箭囊中还有几支未曾射出的箭矢,此时遥遥的抬弩发箭,却是全无准头,稀稀落落从面前两个拦路贼寇身旁掠过。 他们畏惧前方不足百步的路程上是否还有能置人于死地的陷阱,弩手们射光了本就不多的箭矢却没能擦破眼前两人的油皮,于是他们隔着三条陷马坑与这两个人对峙,百多人俱是年轻气盛的步骑就这么和两个晋州的老武官对峙却不敢上前。 当真是老子骑军。 第351章 穷寇 (中) 当沈懿察觉到武二郎身躯再次滚烫的时候已经迟了,她手中向前推进的奇形兵刃没能贯穿前者的心脏,而是在相隔数寸的地方捅破了他的肺,如果没有及时医救这无疑会让他丢了性命,可这样的伤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熄灭武二郎正熊熊燃烧的命灯。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手段会对武二郎失去效用,虚握兵刃的手法令沈懿变招极快,即便一击失手仍能弥补。 刹那后沈懿的神色剧变,在试图发力拔出兵刃的时候她感到了莫大的阻碍,武二郎的肌肉和骨骼以绝无可能的方式要锁死刺入身体的钢铁。 在她出手时那小垚山大王的体魄分明还是血肉之躯,想要回招时却仿佛铜浇铁铸。沈懿正要咬牙再次发力待的时候已经迟了,猛然矮身向前的武二郎竟迫使她兵刃脱手! 若是在平日沈懿大可慢慢耗竭他的生机,可现在不是从容不迫的时候。 来不及开口,娶妻生子安度余生对武二郎而言分明是极大的诱惑,可事到如今他竟还是不惜以命换命也要去杀那个年轻人,连绵九世的血海深仇想来也不过如此。 第三次施展秘术! 前次施展秘术半途被沈懿打断,所以武二郎还能勉强支付得起第三次施术的代价。 去把这些人都杀了。 这位小垚山大王的气血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第三次翻腾汹涌如海潮,澎湃的力量又一次灌注进他已经筋疲力竭的体魄,每寸筋络每条肌肉都在传来撕裂的痛感,选胜过以往他所经受的任何一次伤势,武二郎这般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痛吼出声。 秘术本就靠透支生机爆发战力,不知多少代江湖名宿都痛斥这样的行径无异于妖魔 真能获得那样的伟力,就算堕落成妖魔也无妨罢。不知多少次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终于再次打开那卷古旧的竹简,下了决心。 兵刃脱手的沈懿也许惊讶但并未失措,不到一个瞬刹的时间她手上又多出了柄尺许长的短直刀,即便不比那柄奇形兵刃的奇诡,仅从开刃处潋滟如水的刀光看也不失为质地绝佳的武器。 已然来不及跟上武二郎身形的沈懿将这柄短直刀掷向他的背心,这柄刀在锻造成型后仅仅安上了不能再简单的硬木刀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没有刀镡,也正因如此在这柄刀被掷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却快逾离弦之箭。 沈懿没有把握用这记掷刀就要了武二郎的命,刚才近在咫尺却失手说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也不为过,她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用掷刀来略微拖延小垚山大王的身形,好让那个年轻人多些反应的余地。 并不是那个小垚山大王的行动有多出人意表,在制住他之后的十余次呼吸间沈懿都能出手,但由于尚未消退的秘术效果不能笃定一击毙命。如武二郎这般境界武夫的临死反噬,是沈懿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的,更何况还有那个已经没有太多自保之力的年轻人在旁边。 对于武二郎的暴起魏长磐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施展秘术的时候他与前者贴身肉搏都能在占到一段时间上风,可现在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几乎抽空了他仅剩的精气神,更何况他还拖着一条耷拉下去的断臂,赤手空拳又筋疲力竭的他绝不是武二郎的对手。 魏长磐那条还能活动的胳膊奋力抬起挡在胸前,又是一声脆响,他这条胳膊的小臂也断了。 或许在杀死那个痴傻的侏儒哥哥以后武二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子的想法本就不该以常理忖度,那些看似极大的诱惑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谋虚逐妄。 沈懿想通这些的时候已经迟了,那柄掷出的短直刀如她所想的那般只能令武二郎略微踉跄半步,和那柄她所用的奇形兵刃一样滑稽地卡死在武二郎的后背上,却不能阻碍武二郎扑向魏长磐的身形。 魏长磐咬牙急急后退,客栈废墟里的那些碎砖烂瓦在不经意间卡住了武二郎的脚,给他提供了短暂的时间拉开几丈距离。 逃?他没想过能在激发秘术后的武二郎手下走脱,放手一搏?凭什么?凭他两条断了的胳膊? 那些砖瓦的阻碍对武二郎而言并不比一张宣纸更大,可在他身形停滞的瞬间那个割鹿台的女子杀手已经赶到了他的背后,拔出那柄短直刀后又在他身上添了新的伤口,这次是左腿的跟腱,断了跟腱的人再能忍痛也只能蹒跚着步行。 被斩断跟腱的小垚山大王没有回头没有反击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像是在逃亡又像是在追杀,但不论是逃亡还是追杀都是那样执拗那样坚定,让魏长磐联想起游历江湖时那些赤脚跋涉终日克己苦修的行僧哦他忘了武二郎本就是个头陀。 瘸了一条腿的武二郎就这么一步一拐向他逼近,魏长磐也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在递出割断前者跟腱的那一刀之后沈懿也不再急欲出手,而是在他身侧不断变幻身形和握刀的手势,试图找出一种于己无害又能一刀致命的方世来结果武二郎。 就算是被逼到墙角的瘦鼠也会对野猫龇牙,何况是穷途末路的贼寇,沈懿也是顾惜性命的人,不想就这么死在一次本不该有的刺杀中。 在这么紧要的时刻魏长磐的精神却全神贯注在武二郎头顶的戒疤上,整整十二个燃香烫出的疤痕,在那座庙宇里都是受戒律最高的“菩萨戒”。魏长磐不清楚当日武二郎捧尸退走后究竟做了些什么,菩萨戒本该让他在某间小庙内过青灯古佛的日子,而后作为垂垂老矣的僧人坐化圆寂,兴许还能留下几颗舍利作为得道的明证。 头顶着受戒律最高的菩萨戒,可这位凶名赫赫的小垚山大王想必此刻没犯的清规戒律也屈指可数了罢。 “为什么呢?”就算明知不会得到回应他还是发问,“为什么?” 相对于沈懿魏长磐甚至要更清楚此刻武二郎的状态,他也是用过秘术的人,对此颇有些感同身受,他知晓武二郎这时绝不可能回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然而武二郎的脚步真的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和面前那个发问的年轻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回避。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如果还有得选,谁会走到现在这条断头路上。”武二郎的声音呕哑嘲哳难为听,“费什么口舌,想死的就伸长脖子等死,还不想死就想法子逃,或是试试能不能把洒家宰了。” 从与他对视的第一眼起魏长磐便察觉了异样,这不是常人该有的眼神,或许是反复施展秘术的后遗症亦或是这位小垚山大王本来就是 疯子。 “快走,现在不是吊唁死者的时候,那个断后的年轻人也许还在等着援手。”用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恢复部分体力后,仅存三名晋州武官中最年长的那人淡淡开口,“那些骑兵应该跑到最近的城池应该还要些时候,县城里的衙门一时半会儿也聚拢不了什么强有力的援军,我们还有时间。” 眼前道路上留下的尸首其实并不算太多,除去被他们袭杀的十人队以外仅有六七具尸首,在混乱中受伤的骑卒都已经被相熟的同袍搭上马背一同离去,还有十多匹断腿或是落入陷马坑重伤的战马在哀鸣,其中有些并无大碍的坐骑则只是因为骑卒被吓破胆落荒而逃就被遗弃在此处。 几乎没费多大的气力他们就找到了三匹还能骑乘的马,对这些晋州武官而言安抚受惊的战马和给刀上油一样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对他们早已捉襟见肘的体力而言有匹马来骑乘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们还在那些骑卒的尸首上找到了马刀,可笑的是这些磨砺得极快的刀今夜还没派上用场就易主。 “真要把咱们这些大杆营的老人都死在这儿?”近旁年龄相若的晋州武官苦笑,“他娘的本来以为还能再宰几个蛮子垫背。” “死在这儿和死在北方有什么区别?都是杀敌。” “又有变故。”另外一人面色沉重,“还有大队的人马在逼近,不是先前二三百人的小打小闹,步骑都有,少说也是个齐整的千人队。” 几句话的光景,又有个千人的大队在向他们赶来,这不是和北方草原交界的边关重镇,短短一夜内调动数百精骑和千人队,在大尧南方的宿州简直骇人听闻。 “反正不会是朋友。”他们当中领头的人耸耸肩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横竖都是来者不善,也是好事。” 旗,宿州州军的大旗在晨曦下飞扬,斥候的探马已经将消息传递回本阵,先行出战的是甲胄森严披挂齐整的重骑,一个重骑的十人队带马小跑向着三名晋州武官开始冲锋,与此同时那三骑也开始朝着宿州州军的本阵冲锋,三个人朝着整个千人队冲锋。 “这就是晋州武人的勇气么”那杆旗下有人带着惋惜低低赞叹,“惜哉,幸哉,壮哉。” 第352章 穷寇 (下) 客栈废墟上的厮杀已经步入尾声,小垚山连同晋州武官在内也仅有魏长磐二人,重伤的叶辰良都未能在客栈倒塌的瞬间逃出,连同小垚山喽啰和晋州武官的尸首一道被掩埋在废墟下,凶多吉少。 沈懿在武二郎四周腾挪变换身形的同时也在犹豫,毕竟是疯子一般的小垚山大王,即便受了致命的伤势依旧忍不住要让人忌惮不已。 对她而言第一次出手没能建功就意味着这是次失败的刺杀,之所以再尝试两次那也纯粹是因为鹿玖的缘故,却未曾想要将自己置身于骑虎难下的境地。 白月沉而旭日升,沈懿心里破天荒生出些按捺不住的焦躁,习惯隐身于黑暗中的割鹿台刺客没人喜欢曝身于日光下,何况还要面对武二郎这样的强敌,在这种不熟悉的环境下用不熟悉的方式杀人,难免让人不安。 魏长磐身后是丛浓密的茅草,他已经无路可退而武二郎还在步步进逼,剩下的距离还不足一丈,两个人之间伸手就能相碰。 在这个距离上试图后退和左右腾挪都要冒极大的风险,魏长磐驻足不动的同时武二郎也停下脚步,粘稠墨黑的血从他身上的伤口缓缓滴落,与其说是血倒更像是某种油脂,他小腿靠近脚踝后方位置的伤口甚至能看到森白色的骨头,那个割鹿台的女子杀手险些让武二郎少掉一条腿。 不过走了三十多步的小垚山大王在魏长磐驻足的同时停步,肺腑所受的重创让他的粗喘听起来像是铁匠破损的风箱,似乎这短短几步路耗竭了他体力,眼下无疑是出手的良机,但魏长磐和沈懿还在怀疑这是否是陷阱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武二郎已经重新调整了呼吸。 “官府不会容许洒家有娶妻生子,江湖正道不会容许,割鹿台不会容许,没人会容许。”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像是在陈述铁一般不可争辩的事实。 “是的,官府,江湖正道,割鹿台。”沈懿语气淡然,这个总是烟视媚行的妖娆女子此刻静如止水,“都要你死。” 当一切旁门左道的手段都不再起效时,真正能决出生死的唯有日夜修习的杀人术。 和刀剑。 最后一次调整呼吸,眼前已无还手之力的年轻人已构不成什么威胁,真正棘手的还是身后割鹿台的女子杀手,于那个门派的杀人武术他了解得还是太少,譬如刺穿胸膛的那一击,他原本意在避过所有要命的血脉和筋络转而将伤势尽可能降到最小,却未尝想过还是挨下这近乎要命的一击。 至于而后的第二下还有斩断他跟腱的那刀,在痛楚都被秘术压制的情况下他只感觉到了行走时的不便,在稍后的交手中时可能会埋下隐患 想得太多了。 生死之间,想得越多,走的就越靠近那条死路。 魏长磐瞧了瞧自己两条已经动弹不得的胳膊,自嘲地咧咧嘴,而后坦然站定在武二郎面前纹丝不动,他已经没了防御和反击的余力,只能尽量挺胸抬头站得精神些。 日已东升。 沈懿手中的短直刀以刁钻至极的角度刺向武二郎左侧肋下,就在第一缕略显刺眼的日光照到武二郎面上的同一个瞬刹,数十年的不曾有丝毫松懈的刺杀让她在这一刻做出了决断,不论时机还是方式都趋于完美,刀尖直指武二郎的要害。 看似漠然等死的魏长磐也动了,在两条晃里晃荡的断臂无法做出什么有威胁攻击,他抬起脚,调动浑身上下所剩无几的气力,以市井青皮无赖斗殴的方式狠狠踹向武二郎的胯下,这时常被人以断子绝孙脚冠名的狠辣招式在武夫厮杀时出招其实颇有奇效,不过这下三滥的手段到了见生死的时候,有谁不乐意使出这令天下男子都闻风丧胆的一招? 然而这一脚武二郎竟是不躲不闪生受下来,反倒是魏长磐觉到有如踢上铁板的痛楚,那本该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所在竟硬如卵石。 沈懿矮身将短直刀刺入武二郎身侧第六第七根根骨之间,一击即退的同时她甚至还能出手轻弹那柄依旧滑稽可笑插在武二郎背后奇形兵刃,确切地说是手柄上一个不如何起眼的小凸起。 在与小垚山大王贴身厮杀时,做成这两件事无异于火中取粟,即便是割鹿台中身法屈指可数的沈懿也不能全身而退。 武二郎的拳在她出弹指罢手柄后呼啸而至,本该重伤濒死的他此刻出拳威势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拳未至时拳罡就几乎在沈懿面颊割出细密的血口。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拳。 在这一拳的威势下沈懿付出了肩胛骨锁骨寸断的代价在得以向后掠去,而轰出这堪称惊世骇俗一拳的武二郎似乎并不满意,用左手在右拳上抹过后皱眉抬头向那棵百步之外的乌桕树望去。 奇门阵术的布设需要时间材料和人力,但以“罗网”和“牵丝”的手法阻滞那小垚山大王出拳削减威势却并不算太难,以鹿玖在奇门战术上的造诣仅需要几次呼吸的时间就能准备停当。可她们依旧小觑了重伤以后武二郎出拳的威势,裹挟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的拳在瞬间就崩断了她所有连接罗网的丝线,须知那逾百根丝线每根都足以吊起百斤的重物而不坠,却在武二郎的拳下被摧枯拉朽。 “退!”强咽下涌上喉头鲜血的沈懿稳住身形大喊出声,“快退!” 想要操控“罗网”就必须要操纵“牵丝”,破阵后循着那些丝线就会暴露阵主的所在。 沈懿之所以向割鹿台长老自请相伴左右,大半是因为已经堪称奇门阵术宗师的的鹿玖,近身厮杀上的一窍不通与奇门阵术的天赋异禀相较,差距不啻天壤,一旦阵术被破后寻常武夫都能如当初晋州并圆城外一般将其轻松制住,介时再好的贴身内甲和亦或是防身机括都起不到丝毫作用。 她还是低估了武二郎这一拳的威势,本想就算身法不足避过这一拳也不至遭受重创,却未曾想这一拳几乎当场将沈懿战力瓦解,那些丝线在关键时的起效救了她的命,否则现在她身上的伤势就不是断几根骨头而已。 什么快到模糊的东西在稻茬田垄间一闪即逝,扛着锄头起早下地的农人被地上扬起的尘土呛了嗓子迷了眼,嘴里念叨着奇了怪了大清早怎么就刮起妖风,等揉舒服了眼睛定睛向地下看去的时候,却被田垄上从那妖风刮来方向延绵而去的大脚印弄得呆若木鸡。 阿五临行前脱了脚下那双磨损严重的牛皮靴,安安稳稳将其放在水榭外的石阶旁,还不忘提走公子未曾饮完的半坛子酒。 这双靴曾令武杭城里多少好手艺补鞋匠见了都唯恐避之不及,每次一见这靴,靴面靴筒靴底无一不是烂得千疮百孔。劝那位沉默寡言的主顾换双新靴?费再多口舌说干唾沫也得不到回应,回了这单活计?可架不住人隔三差五就提着靴来蹲在一边看人补鞋,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不知吓跑了多少主顾,无计可施的补鞋匠们只能哼哧哼哧尽心尽力将这双鞋修补停当,不过看在时候总能有一锭大银的丰厚报仇份上,他们待这双牛皮靴的时候也都尽心竭力,破破烂烂的靴子交还到阿五手上时总是几乎崭新的。 这双靴将浪迹天涯的阿五栓在了公子的马前。 那处硝烟离他至多还有半柱香的路程,溪涧河流密林矮丘对阿五而言都不成阻碍。 即便有那些晋州武官掠阵,可周遭前狼后虎鹰视狼顾,况且鹬蚌相争,后又有渔人,不过是个才在武道登堂入室的年轻人,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不过这些阿五纵是心里清楚也并不在乎,如果那个年轻人还活着阿五就馈赠他武道前程,如果那个年轻人死了阿五就杀了武二郎再帮他收尸。 “血的味道,是秘术?”阿五驻足停步,皱眉煽动鼻翼,神色不快,“旁门左道,怎么还有两种?” 武二郎身负秘术对他而言并不是秘密,品秩不值一提,但经由那些刺客代代改良,似乎还是得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不过靠着透支性命灭绝人欲得来的武道前程,分量究竟会打多少折扣,稍后便知。 “可有遗言?” “遗你老母。” 问候武二郎家祖宗十八代并不能减轻魏长磐身上的痛楚,刚刚他又被武二郎一拳打折了小腿。 隔着一层薄裤魏长磐也能觉出他胯下的异样,他吐着血笑得却极放肆张狂:“你个没卵的家伙” 这句话让他又挨了一拳,这次是右肋,大概断了六七根骨头,那些脏腑即便还没碎成肉块约莫也在渗血。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沈懿没由来想起当初性子顽劣的鹿玖提笔,郑重其事在那卷秘术上添这八字时的神情,脸上的笑意就再遮掩不住。 第353章 殊途 当时沈懿就在旁边拿娟子给那个提笔挥毫后满脸得色的小姑娘擦去面颊墨渍,近旁那些满脸宠溺的老头子们倒也不在乎那本被倾注不少心血的秘术被添上那句近乎玩笑的言语,按其中某些猥琐人物的念头,说不得也想亲眼看看有没有人会为了追逐武道前程而挥刀自宫。 “如果小女子说,修习那卷秘术的人本不必如此,某人会作何感想?” 沈懿并未从武二郎脸上看到她所期待的神色,满面血污的小垚山大王点头,不再刻意压低嗓音,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柔媚的意味: “当初本以为这是减缓秘术反噬的手段,不过这几年该受的苦楚一次没少过,也就明白开卷那八字本就是用来戏弄我们这些人的话。” “可当时洒家没得选,宰那头大虫的时候就要了洒家半条命,说来笑话,涉足武道近二十载寒暑,当时还险些被头不开窍的大虫一巴掌拍个半死。”武二郎抬手掐住魏长磐咽喉,却不发力,“洒家兄长当初还在被那奸夫欺辱,好好的炊饼摊子给毁去也就罢了,腿脚还给那姓西门的天杀恶贼打断,后来又撺掇那在哥哥药里下毒” 有赖于那头大虫在阳谷县辖境内作威作福戕害人命二十余条,凶名赫赫能使小儿止啼,那空缺已久的都头之位也就顺理成章被补缺。他兄长无疑是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武家多少年来终于出了个官面身份的人物,说是光宗耀祖也不为过 可那个因为他有了官面身份,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的兄长,已经死了啊。 “没有本事,这辈子都是如哥哥一般,任人欺辱还要赔笑”这位小垚山大王此刻面容狰狞扭曲如恶鬼,“被人踩在脸上,还要赔笑” 阳谷县都头的身份,平头百姓见了自然是敬重有加,可阳谷县稍有身份的大户富家眼中,也不过就是个稍微上得台面的身份,和那些入流品大人们的身份还相去甚远。只是和他那卖炊饼的兄长一比,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些个隔三差五就要来炊饼摊子寻衅的青皮无赖在闻言武家老二做上阳谷县都头以后多也就此销声匿迹,毕竟是能赤手空拳打杀大虫的好汉,寻常青皮无赖也只能退避三舍。 只是那姓西门的奸夫并非寻常泼皮破落户,是坐拥半个阳谷县地产的土财不说,一身打小练就的横练拳脚功夫,硬是在周围十数郡县都打出了赫赫声名,单单一个靠着打杀头大虫晋升的都头,不免还是相形见绌。 万贯家财兼得一副好皮囊,体魄坚实,拨撩手段亦是上乘,这天杀的奸夫在尝过阳谷县不知多少女子后终将眼光投到了他嫂嫂身上。可怜兄长在他离家时委实气不过要去捉奸,却被那厮一脚踹成重伤,不仅如此,还撺掇那他本该叫声嫂嫂的在他兄长所服汤药内下毒 哥哥受此奇耻大辱,当弟弟的岂能不替兄长打抱不平?然而适才他与那奸夫交手不过二十余合便尽落下风,如不是靠着打虎武都头的声名在外教那厮心生顾忌,只怕是他这条性命都得交代了去。 当日阳谷县街坊左邻右舍数以百计的男女老少,都在一旁袖手旁观,看他们武家的笑话。 脊背纹虎的高大男人赤裸上身,大笑着将皂衣官靴的武都头踩在脚底碾动,一侧面颊在地面上与砂石摩挲,这点痛楚与大虫的扑咬相较无足挂齿,而在武二郎之前半甲子生平中,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以这样的角度被人围观。 没人报官也没人胆敢出口相劝,这个姓西门的高大男人不仅是阳谷县土财和身手不俗的武人,更与阳谷县知县大人关系莫逆,而武都头虽说是打虎的好汉,却是被知县大人一手提携上来,这都头位置得来容易,丢了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有些个平日里受男人欺辱的原本还指望武都头给他们出口恶气,此刻心愿落在空处,却都在暗暗骂这武家老二不济事,比那三寸丁似的兄长也强不到哪儿去,活该落得眼下这副狗熊样 不屑,讥诮,恼怒,怜悯,幸灾乐祸像洪涛般铺天盖地滚滚而来,如山将崩。 魂儿在天上悠悠荡荡地飘,独臂独腿的汉子拿朴刀支撑身体,喊他快逃。 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他脑海中景象反倒分外清晰,还是滮湖上师父魂兮归来的情形,兴许就是要他远离江湖上的是非。 武二郎扼住咽喉的手逐渐加力,魏长磐想他就要死了,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终究还是让他的死期来得更早,在这一战中他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力,用秘术榨干了骨子里最后的几分气力依旧没能敌过那个小垚山大王。 好在他也已经拖延的足够的时间,想来即便武二郎杀了他以后也没有余力去追杀那些晋州的叔伯武官们。 将死之际他依旧不知为什么割鹿台的杀手会站在他们这一侧,如果没有那个妩媚妖娆的女子杀手几次出手重创武二郎,他断然活不到现在。 就这么死在宿州真是不甘心呐 潜藏在身体深处的妖魔即便在他濒死时也如古井一般再无波澜,大概他的生死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被历代江湖所禁绝的秘术总能找到施术的人传承,饥肠辘辘的妖魔也总会有新鲜的血食,而他的供养并不令人满意。 倘若能知晓武二郎一而再再而三施展秘术的法门,那他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既然已将自身血肉做了供奉的血食,那他还能付出些什么才能再得到妖魔的青睐? 乌桕树梢,鹿玖颤着手褪去血肉模糊十指上所戴的铁指环。 先前她就是用这些指环以“牵丝”的手法编织成所谓“罗网”,在极短的时间内布设完成用铁指环操控百余根丝线对心力和体魄都是极大的考验,本就是在与高手对敌时以备不虞的手段,却在武二郎的拳下被摧枯拉朽,连带着来不及卸下指环的鹿玖也几乎废了双手。 为什么要救一个曾经要杀了自己的家伙呢?她咬牙重新佩戴上五指的铁指环时这么想,十指连心的痛楚让她几乎要跌落树梢,可重新感到五枚指环上传来的温度还有那些丝线的轻颤时她已经找到了答案,她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于五指翻飞间,以牵丝之术,布罗网杀人。 沈懿收回视线后取出只青瓷小瓶,翻手倒出其中丸药后抬手吞服,而后静静等待药效在极短的时间内贯彻全身。 身为割鹿台前十人之一她当然有那种药,短短几个瞬刹就能让原本筋疲力竭的刺客战力再度拔高,可这样刚烈的药性反噬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懿十二岁杀人,用到这种丸药的时候寥寥无几,毕竟是号称“半条命”的东西,就算能在搏杀中得活也已然没了半条性命, 她本不想再用这药,她还想着在鹿玖出嫁的那日替她梳妆。在沈懿眼中,割鹿台所有刺客女儿的如意郎君,也须得是盖世的英雄才好。而不像是那个被老头子们视为必杀的年轻人,相貌平平,武功也不济事 丁香枝头豆蔻梢头 只要你欢喜,那就再好不过。 “公子,你的眼光没错。”高处的人影微微叹息,“生死之间,面色不变,当然神勇。” 濒死之际那个年轻人的气象还在水涨船高,或许那还并不足让他求得生路,可在这样的境地下还能挣扎求生,看来公子识人,确有独到之处,一如当初用五张羊皮做添头换回他阿五。 赤脚的阿五微微俯身屈膝。 魏长磐的面孔已经涨成绛紫的猪肝色,两条颓然的断臂和一条断腿并不能给他什么帮助,唯一一条还能发力的腿已经抵在了武二郎小腹,约莫能为他争取到几个瞬刹的喘息之机。 武二郎脸庞也泛起青紫的颜色,以毒杀人是割鹿台杀手引以为傲的手段,那柄造型特异奇形兵刃中暗藏的机括已经将毒素输送到了武二郎全身,可被秘术强化过的体魄帮他暂时抗住了这足以药死牛群的剧毒。 坚韧丝线组成的罗网死死嵌入武二郎周身的皮肉,全然不顾手上血肉模糊的鹿玖五指成勾,操纵那些近乎透明的丝线艰难切割武二郎血肉。 沈懿的短直刀这次毫无阻碍刺进了武二郎的后心,可即便是拧动刀柄也没有多少血液喷涌而出。 这小垚山大王已经燃烧干净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所受的伤势换了旁人也不知该丧命多少次,可偏生他抗住了身上所有的伤势,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扼住魏长磐咽喉的那条臂膀上。 而后倏忽之间,平地惊雷,阿五从天而降,如鹰飞鹞落,一招斩落武二郎头颅。 第355章 无名之辈 被笼罩在沉重森严铁甲中的重骑武士气急败坏地提起骑枪,反复扎在地面上早已没了声息的尸首上泄愤,直至再举不动手中那杆沉重铁枪时才放过那具背心都被捅烂的尸首悻悻停手。 地处大尧东南的宿州辖境内并无马场,战马也多只能挑拣北地骑军的那些剩落,好些年才积攒出一支面子上过得去的骑军。不过甲胄刀弩都是府库内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装,骑卒也都是宿州州军中十里挑一的健卒。 如此以长补短,宿州上下都以为这支骑军,即便不如地那几支久负盛名的百战锐士,总也能跻身大尧头等骑军之列,却未曾想在今夜被几个晋州的老武官折辱得体无完肤颜面扫地。 宣泄完心中怒气的重骑武士架起骑枪,卸下顶盔望向正惨嚎着在几名大汗淋漓步卒帮助下脱卸甲胄的同袍,重骑所披挂的三层铁甲即便不算马铠也有数十斤的负荷,披挂上马都须得专人辅助,如此情形下原本提供保护的甲胄也就成了负担。 动用重骑来剿杀三个穷途末路的贼寇,原先在他眼中着实是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换作是那小垚山大王,于这支在数次宿州州军秘密演武中都大放异彩的重骑而言才算是旗鼓相当的敌手,而且在斩杀这令人人得而诛之的匪首之后,他手下的重骑也能顺理成章再次扩充人马 他大展宏图的的伟愿在今日被击得粉碎,一个十人队的重骑战死三人重伤两人,还有两匹坐骑被砍去前蹄,只能充作给士卒开荤的菜肴。 几名步卒在给那战死的重骑和战马卸下武装,这些甲胄和马铠从选材到锻造装备少说也要整整两年光阴,哪怕有一具遗失,司职此事的主官都得受连坐的刑罚,包括战损的武装都须得点清数目禀明数额,而后回报州军库藏。 “大人,随军的谛听士禀报,说是巨响过后那处客栈似乎再无动静。”传令的亲随到摘下顶盔的骑士马下,半跪着禀奏军情,“我军此前先行一步的斥候探马,至今仍未传递回消息。” 摘下顶盔的重骑武士听罢前半句言语尚且面不改色,然而在听闻先行的斥候至今还不曾有一人返回后却皱了眉头: “撒出去多少人了?” “共计一十二人,都是斥候里的老人,又是四人结队出去的“亲随脸上是忧心忡忡的神色,”别是在什么地方中了埋伏” 马背上的人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说下去的势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儿是宿州,是大尧十六州的腹地,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到袭杀官军斥候,那不砍下他的脑袋,那朝廷也不必每年耗费数以万计的白银出来供养军队。” “是!” 猖狂到敢在宿州境内袭杀官军斥候的人,换作是去刺王杀驾也不会退缩,他心里暗暗有些恼怒。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这支队伍加快了行军的步伐,那三名贼寇试图螳臂当车的举止最终还是拖延了这支千人队将近一盏茶的光阴,诚然其中也有这位大人百无聊赖中动用重骑出阵却折戟而归的成分在内。 “速进!速进!速进!” 重骑披挂逾重逾百斤,即便是短途奔袭也极损马力,可脱卸他们身上和马匹的武装无疑需要时间,再拖延下去,若真给那小垚山大王逃出生天,那他亲率兵马至此却无功而返,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最后几里路程!传我的令!所有人舍弃多余的辎重,速进!速进!定要赶在小垚山匪首逃窜之前将其堵截!”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十二名斥候,最早一人一个时辰之间就该回报消息,此时却依旧杳无音讯。假使换作稍大些的战事,没了斥候探报的这支千人队在战场上就如同睁眼的瞎子,一步走错,一千多人的性命割草一般就没了。 亲随领命离去时抬头,视线扫过落后重骑武士半个马身的另一名骑卒后迅速收敛。 后者并未穿着宿州官军的制式甲胄,宽袍广袖,玄衣负剑,与其说是宿州州军的模样,风采倒更像是踏春出游的世家公子。 能做上大人身边的亲随,他自然不会是那些只会钻营奔竞的鼠辈,再往前推十年他也是镇压南蛮一役的先锋,握着战刀踏破了一座又一座村寨,是杀得南蛮三十六寨血流成河的悍卒,自负勇武在宿州军伍内能排进前三甲,可每每面对这个世家公子一样的男人总是免不了胆战心惊。 “唐槐李那蠢人,原本信誓旦旦能一举两得,眼下看来,自身难保也未可知。”带马跑动途中重骑武士向身旁世家公子姿态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开口:“三百精骑,尚且拿不下那小垚山匪首和从晋州南下的二十多个老家伙,只怕稍后还是一场恶战。” “大人是科举出身,于江湖武夫事故知晓不多,到了武二郎那样的武道境界,若真要与三百精骑死战不休,只怕再给他一条性命都于事无补。”马背上负剑男子坦然相对,“可若真是铁了心要逃,一旦被其窜入山林就好似如鱼得水一般,再多三百精骑也无可奈何。” 晋州武官们用最后的体力和与北方蛮族骑兵对峙一生的经验,几乎是在一照面间就予以十人结队的重骑重创,若不是负剑男子于最后压阵,在过马的瞬间出剑杀人,已然乱了阵脚的十人队下场绝不会好。 “毕竟是边关百战之地的武官,哪怕是穷途末路,战力依旧不能以等闲视之。”负剑男子有些感慨:“大人的重骑,在宿州已是前所未有的战力,于州军演武中更是堪称所向披靡,可要说是与北方的那些骑军想比,还差得很远。” 被面甲笼罩脸庞的重骑武士看不清表情,只是听得倾注相当心血的宿州重骑被男人贬为二流骑军,只怕脸色绝不会好看。 “就要到了。”负剑男子已然望见那片树林熊熊燃烧之后的余烬,空中弥散着尸体烤焦的恶臭让他忍不住皱眉,“大人还是坐镇中军为妙,以那小垚山匪首的武功,若是骤然暴起发难,在下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来得及救援。” 几名在马上贴身护卫的亲随脸色微变,这不识趣的江湖莽夫对他们熟视无睹也就罢了,怎么待大人还敢用如此口气说话,当真以为有些武功傍身就能摆出这么副颐指气使的架势? 只消大人稍作暗示,他们这些亲随一拥而上拿下这厮一顿毒打又有何难。 可大人听得那分明是以下犯上的言语却连不满之色都未曾流露,只是带些疑惑答道:“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匪首而已,以往进剿屡次失利不假,一来是小垚山三面天险使然,二来柳下郡兵卒疲弱,领兵的县尉也不谙兵事,这才闹出被那匪首乱军之中摘去首级的天大笑话,今日千人俱都是有备而来,怎会还步其后尘?” “这小垚山大王自从兄长死后,就是个失心疯的武人,真是不管不顾地出手” 负剑男子正要阐明其中关节,却又听得不远处平地惊雷似的一声响,“大人小心!” 男子大吼着向重骑武士示警,正要拔出背负长剑应敌时却摸到空处。 在剑术上浸淫二十余载,绝不至于连背剑时剑柄在哪都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仅有一种可能 他以一种绝不雅观的姿态滚落马背,在担任天水阁副阁主以后,这是他屈指可数狼狈不堪的时候。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该以何种手段应对那个能神不知鬼不觉摘下配剑的强敌,后颈上的一丝凉意就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 “在下天水阁副阁主白青松。”男人缓缓张开双手示意手中并未藏有暗器,“敢问阁下是?” “你没有提问的资格。” 此时周遭的宿州州军士卒才意识到有个凭空出现的汉子,几乎在瞬间就制住了他们当中最强的一人,几名亲随在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刹就将带马团团簇拥在重骑武士近旁,而后持矛的士卒乌泱泱将马腹下制住的天水阁副阁主连同那汉子一同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不要做无用功,你们手中的兵刃对他来说不过是杂耍。”重骑武士在下令之后再次卸下顶盔,“本官宿州守备,龚庸。” “敢问龚大人和这位天水阁副阁主率军至此,所为何事?” “小垚山贼寇大部下山,与其同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官得了消息,请得这位天水阁白大侠襄助,定要率军为民除害。”马背上的宿州守备龚庸开口铿锵有力,“此番不能尽剿小垚山贼寇,誓不回还。” “不必去了。”有个滚圆的物事被抛掷到龚庸马蹄下,“武二郎已死,这是头颅。” 没人看清被层层包围的汉子如何将那颗头颅掷出数十步远,若是此人方才真有杀人之心,将头颅换作煨毒的暗器,就算是围成铁桶的亲随也未必来得及动作。 近旁的亲随中有一人下马验看那颗被抛掷过来的头颅,虽说那副面庞已经青紫肿胀得不成样子,可对那榜文画像烂熟于心的亲随仍是一眼就瞧出这头颅的身份,果真是那凶名赫赫的小垚山匪首。 “武二郎已死,小垚山贼寇余孽大部服诛,小部流窜回山。”阿五又说,“大人此时若是趁此机会,绕路率军奔袭小垚山,定又是奇功一件。” “阁下是诛杀小垚山匪首的义士,可所言不也只是一面之词,何况与小垚山贼寇一道烧杀的还有些从北地南下的同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即便走脱几人也不是小事。”马背上龚庸眯了眯眼,“本官率军至此,距那地方也不过数里之遥,总要走这一遭。” “先前忘了告诉大人,先前走脱的小垚山贼寇同党中,颇有几人身手与我相仿,仅凭这位白大侠,还有这些虾兵蟹将。”阿五环视四周一圈,而后笑道,“只怕护不住大人周全。”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感到被轻视耻辱的持矛步卒们,无需下令就要进逼,几十根矛就算不能将这狂徒捅成刺猬,总也要好生杀杀此人的气焰。几名亲随虽不能上前,却也多已抽出背负的角弓,张弓欲射。 “大人。”阿五神色静如止水,“在大人的部属动手之前,想想后果。” “笑话,你这贼子,分明就是小垚山贼寇的同党!鬼鬼祟祟至此,无非是要刺杀大人!”近旁的亲随呵斥出声,“刀盾在前!” “止!” 马背上的重骑武士倏地大吼,手持刀盾和枪矛围将上去的士卒在进击的前一个瞬刹收住了攻势。 “退!” 宿州州军的兵卒们齐齐退出十余步距离,为包围圈中的汉子让出一条通路。 此刻龚庸有如寒芒在背的感觉才如落潮般骤然消退,无需去摸他便知道自己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在刚才与这个有如从天而降男人对视的一眼,这种感觉就出现在他身上,迫使龚庸下那道情非得已的令。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未曾下止令,亦或是令麾下士卒继续进逼,自身周遭看似密不透风的防御也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是谁?”在这汉子转身离去时龚庸冷冷开口,“能瞬息间擒住白青松的,不会是无名之辈。” 没有回答。 第357章 草木一秋 耀目的白日千百年如一日地渐渐升到高处,可化为废墟的客栈还有已成焦炭余烬的树林再没有恢复如初的机会,死去的人也再无可能活转。 通体漆黑的枭鸟在天空成群地盘旋却不愿落下,新鲜血食的数目之多让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同类都来赶赴这场盛宴,越来越多的枭鸟群聚成一片乌沉沉的墨云。 地面上显然有某些令他们每根黑羽每块血肉都戒备畏惧的天敌,这些饥肠辘辘的枭鸟对面那些血食的诱惑仍旧不愿下降,可当枭鸟组成的墨云浓密到一定程度时,饱餐一顿的渴望渐渐压过了由恐惧而来的理智。 “这么点尸体的血食就引来成千上万的枭鸟”沈懿望向那片墨云喟然道,“那些千万人的战事落幕后,不知又会是怎样遮天蔽日奇景。” 为割鹿台效命杀人这么些年,沈懿手下也有累累的人命,可想到那样的场面时还是免不了要感慨万千。 “所以。”阿五拍了拍手上那些并不存在的药渣,“那样的战事中,你我这样的人都难言独善其身,没了武道境界,又能有多少条性命容他挥霍?“ “他若是能扛过这一关,也就理所应当袭承我的武术,若是抗不过去,那与其日后窝窝囊囊手无缚鸡之力得死,还不如现在死得干脆利落些。” 面对着两个割鹿台的女子刺客,袒露真心也并不能让前者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这就是身为强者的好处,虽说他自知离天下无敌的距离不啻于面前这两个割鹿台女子与他的距离,然而能在绝大多数想说话的时候畅所欲言,而不必担心下一个瞬刹身首异处,对他来说是除武道境界精进以外为数不多的舒心事,尤其是在发现车底又多了几只空坛的时候。 “要是不能习武不能挥刀不能再像今日一样死战,按此种说法那这样的无用的人就活该去死?” 一直沉默的鹿玖开口就是无理到近乎质问的言语,沈懿清楚眼前汉子多半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阴鸷人物,可面对这样的冒犯倘若生出半分怒气也不是鹿玖所能承受的,所以抢上前去一步半挡在她身前。 “我还不至于下作到因为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出手杀人。”阿五摆摆手示意眼前这小题大做的割鹿台女子放心,“无用的人,不论死活我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就是因为他对公子还有有用,至少是可能还有用,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稳住他的生机后又退走那些人马。” “所以你们要他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 “真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小姑娘,不过身为奇门阵术正统的传承,有这样的精神也算是求知欲旺盛的表现。” “所以你们要他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 “几年前这个年轻人就该被个从江州黑道隐退病秧子的婆娘做成人肉包子,假使他没有被公子青眼的话。”阿五耸耸肩,“正是因为公子的青眼,所以公子命我去吓唬吓唬那个半废的病秧子,在此之后才能看到这个年轻人在武道一途能行走得多远。” 这个割鹿台小姑娘的问题早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与公子第一次相逢时就得出了答案。 没用的人,不论是生还是死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这样的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 “或许你是对的” 鹿玖低头望向那愁云惨淡依旧没有半分血色的面目,在研修奇门阵术的同时她也几乎也博览了割鹿台大半的藏书,其中自然也有那些禁手和秘术。那些用割舍血肉在体内孕育出妖魔行径毋庸置疑会在短时间内让割鹿台的杀手们获得沛莫能御的伟力,可那仅有只言片语的后果仍是令她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所以你们不必再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虽说你们再做些什么只会让他死得更快。”阿五带着些唏嘘长吁了口气,“究竟是死中求活还是就这么死还得看他自己。” 倘若这个曾被公子给予厚望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想来他也不吝再多耗费些光景和微不足道的气力让他入土为安。不过也仅限于此,他所看到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并不值得他付出更多,要是在他还没侍奉公子之前,这个年轻人的死对他而言并不和虫豸飞禽走兽游鱼的死有太大区别。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他抬头望向白日,被光刺得微微眯眼。 “我已经说过活转的机会全在他自己,但你还是守在他身边。”他没有偏移目光,“停下你手上的动作,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普通人根本无法在直面日光的时候视物,可鹿玖无疑忘了如阿五这般的武人全然不能以常理推断。 脱下大氅后鹿玖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用皮子和粗麻线缝制的口袋,奇门阵术的布设不是江湖市井凭空变出只白鸽的戏法,将所有布阵的材料以最佳的方式和时机组合到一处才能发挥威力,例如用丝线和铁指环组成的罗网。 “阁下已经毁了枚千金难易的药,现在还要对个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拦在鹿玖身前的沈懿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阁下若真是一意孤行,那小女子纵是不自量力,也总该亲身试试阁下的手段。” 阿五呵呵一笑。 深入骨髓的疲惫开始逐渐侵袭沈懿的武夫体魄,这种感觉会在未来的半旬日子中缓慢消减直至了无痕迹,这本是诸多反噬中最微不足道的那种,按割鹿台杀手们最普遍的做法就是寻处安稳妥帖的所在蒙头大睡几日,睡醒时也就是神完气足再去杀人的时候。 即便是面对境界亦或是战力都远高过自己的目标,割鹿台的杀手们的刺杀也并不是毫无机会沈懿笃定以眼前这身份离水落石出也相去不远的汉子对割鹿台的了解势必对此一清二楚,何况按照她以往的经验,但凡是攀爬到高处的人都将极恐惧跌落谷底。 沈懿右手正握奇形兵刃左手反握短直刀,神色清峻:“就算是奇门阵术的正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布设不了对阁下有任何威胁的阵术。” 布“以她现在的水准,哪怕给她一整年的光阴布阵都未必能真正给我什么损伤。”阿五摇摇头否认了沈懿的说法,“割鹿台沈懿不是蠢人,既然不是聋子,应该能听懂我说的意思。” 借助那个躺平的年轻人身形遮挡还要半侧转过身子,如果不是在他面前做贼心虚,要取任何一样东西都不会这么麻烦。 在过去的数年中公子与他也曾游历到北方,在亲眼见过割鹿台刺客堪称前赴后继的北上后,公子也不禁概叹这个杀手门派在暗处苟延残喘数百年后终于也做了件勉强能算作壮举的事,纵使缘由大半是因为在江州两派大战后割鹿台彻底步入大尧朝廷视线,以至于割鹿台长老们需要以麾下刺客的性命为投名状,来暂且免除被大尧朝廷所豢养江湖鹰犬连根拔起的遭遇。 “女子随身带些胭脂水粉,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 “胭脂水粉?”面对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坦然回答阿五也是一怔,“奇门阵术正统的传人,也要涂脂抹粉么” “天下女子,有几人是不喜涂脂抹粉的?”沈懿闻言,清峻神色不再,妩媚白眼道,“胭脂水粉之流的东西随身带些,也是常理,公子身边的人,难不成有窥探女子闺阁物怪癖?” 被抢了白的阿五一时语塞,他自从长随在公子身边后,烟花巷陌勾栏画舫自然也去的不少,看似是与公子一同逍遥快活,实则时时刻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花花柳柳莺莺燕燕也不会来逗弄他这么个生得无趣性子无趣想来床笫之事更为无趣的马夫。 所以胭脂水粉这类闺阁中物是他所不能见的?如此说来这割鹿台小姑娘如此作为倒也勉强能说得通 “所以你们割鹿台的女子要在这个重伤濒死的人旁边涂脂抹粉?” “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一命抵一命,他现在的生死已然和我再无瓜葛。至于在那里涂脂抹粉与你何干?” “就算是江湖前辈也有脾气好坏之分,就算有沈懿这样的割鹿台杀手相护,也不能担保时时刻刻护你周全。”听得此言阿五也是扶额苦笑,“所以日后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待人接物记得说话客气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他想他是时候回到公子身边去,这时候难保公子已经酒醒后又摸出一坛车底经年的陈酿开怀畅饮,如公子这般嗜酒如命的人物文雅些说是酒仙粗鄙些是酒鬼,若是再换个俚俗些的说法干脆就是个十成十的酒蒙子,酒量平平却又次次都要饮得烂醉如泥。 “要是两位有心而他又不幸身死,入土为安也好,烧坛子灰送回乡也罢” 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正在脱离掌握,然后他就看到鹿玖一手捏住魏长磐脸颊迫使他开口后另一手将什么物事送了进去。 饶是他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方才被两个割鹿台女子用三言两语摆了一道,不过一切还来得及,只要那药只进咽喉还没入腹他就有机会让魏长磐再把那要吐出来 胸中横生出怒气的阿五身形暴起,沈懿情急之下交错的左右兵刃也一齐被他避过,与此同时鹿玖不过才按下咽喉处的某处能助人吞咽的窍穴。 就在阿五迫近到快要伸手即触的距离时他却感到身形微微一滞,数十根纠结在一处的透明丝线阻挡他的身形,不过刹那之间,魏长磐喉头咽动。 第358章 江风几度 在喉头微动的同时,那枚药也顺着咽喉往下被输送进魏长磐的体内,除非将他整副肚肠都挖出来刷洗一遍,否则应有的效果必然已经在他体内发生作用。 “你可知你们刚刚做了什么?”显然愤怒到极点的阿五,目眦尽裂,面目狰狞像是要择人而噬,“要整个割鹿台都给你们陪葬么?” 这是他追随公子马后以来第一次辜负公子的嘱托,对这两个割鹿台女子他已经抱有了极大的容忍和耐性,可她们竟猖獗到胆敢在自己的眼皮下忤逆公子的意愿,而咫尺之遥的自己还来不及拦阻。 在服下那枚丸药过后数个瞬刹魏长磐面上便泛起了淡淡的血色,宛若游丝的呼吸慢慢有了力量,体内生机流逝的速度被延缓,他这条性命也姑且算是吊住了。 但鹿玖和沈懿都无暇去看顾,方才的举动已然为她们树了强敌。纵然是强弩之末的武二郎,可顷刻之间就能取其首级的人,只怕整个割鹿台都寻不出来。 要整个割鹿台都陪葬沈懿不觉得这是玩笑的话。 飞鸟鸣啼,风吹树梢,周遭的血腥气粘稠如池沼,而眼前汉子浑身散发的杀机则比那些血气更能令人窒息。 沈懿感到自己握住兵刃的掌心已经微微有些出汗,这是她出师杀人后绝无仅有的状况。 在心中默念割鹿台刺客必修的口诀后她强迫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心跳趋于平缓后她的双手也重归稳定。 大致知晓眼前汉子身份后,她并不认为利诱和威逼之流的手段会对此人起效,刀剑相向也未必有胜算,于是乎如何脱身就成了难题。 身为割鹿台刺客,杀人之后逃命的本事自然也绝不会比杀人术逊色,沈懿只身一人时倚仗身法高妙未必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可身为奇门阵术正统传人的鹿玖不过修习了些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法门,身手未必能比强悍些的青壮矫健多少。 数日临行前她让鹿玖贴身穿戴的锁子甲对面寻常刀剑弓弩的袭杀确有奇效,面对阿五这般的武人时却全然成了累赘。在以眼神示意鹿玖卸甲后沈懿调整了呼吸,以尽可能处变不惊的语调答道:“喂了他能够抑制反噬的药。” “公子不需要活着的是个废人。” “废人自然不会,不然本台的刺客一施展秘术就废了武道,就算再多出十倍的刺客也无济于事。” 沈懿言语恳切不似作伪,片刻过后行将暴起的阿五也将杀人之心收起大半,可面色也绝谈不上多好:“可还有但是?” “不出阁下所料。”沈懿答道:“保住他当下武道境界还有性命把握不小,但是魏长磐日后武道行走登楼注定难处不少” 什么难处不少,在沈懿看来说是寸步难行都不为过。被秘术强行拓开的窍穴和经脉在时效过后重新收缩阻塞,若是再想有些进境,难过先前百倍。面对阿五这样的武人沈懿不敢说谎,可用稍加修饰说出来的言语,和实情有些出入,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魏长磐已死就让他入土为安,若是他还活着就帮着他拔高武道境界,这在阿五看来原本简单得和端起碗吃饭撅起腚拉屎没甚区别的事,现在却落到了这般进退两难的田地。 自己的养气功夫果然火候还是不够,思及此处时阿五心中难免有些懊丧。在现在的江湖中他自认绝不是嚣张跋扈的人,可年轻时脾性属实不算多好,一怒之下做的恃武犯禁之事只怕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相随公子左右后收敛许多,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动过怒气,却不曾想面对这两个割鹿台女子时如此失态。 鹿玖感受着五指所佩戴铁指环的温度和嵌入血肉模糊伤口的痛感,对于这种持续不断的钝痛她已经有些麻木,对最是考究于精微处见持久的奇门阵术而言这绝非好事,所以在那个汉子看不见的地方她在重整丝线的同时活动五指,任凭钻心的痛楚令她面孔微微扭曲。 “公子对割鹿台刺客北上一事有些敬重,并不能成为你们肆意妄为的护身符。”沉吟半晌后阿五收敛了所有的杀机,“算是我毁了那枚药的补偿。” 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十五年前不,哪怕是十年之前,不光是这两个割鹿台女子刺客,即便他不能将那个隐匿于徽州群山间的杀手门派连根拔起,也绝不会放过目力所及之处的任何一个刺客。可稍加思忖后他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所要做的事公子绝不愿看到的,既然公子不愿意看,他也自然不会肆意妄为引得公子雷霆震怒。 三伏过后亦有秋如虎,是江南数州百姓间流传的说法,大抵说的是三伏酷暑过后入秋也有如斑斓猛虎一样的朱夏。大尧江南稻谷能熟两季,入秋后不久正是割稻的时候,可临近的庄户人家遥遥看得客栈附近的火光冲天杀声阵阵,早已被吓得肝胆欲裂门闸紧锁,哪里还敢下地务农。 被天上挂着的那轮秋日终还是毒辣起来,鹿玖面色却是白如宣纸,汗珠如豆自琼鼻滚落,色如远山青黛的眉头却还是紧锁的,在她膝头旁那个年轻人的眉头同样也是紧锁的,不时抽动的面颊和隐隐浮现的狰狞表明即便是在昏厥中他也同样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阿五最后还是比她们二人先一步离去,在进一步获悉魏长磐多半性命无虞但武道进境希望渺茫后,他还是没有向沈懿和鹿玖二人出手,只是在临走前对二人说了这样的话: “虽说没能亲手杀死武二郎,可公子还是认可他一路而来的所作所为,所以我会来到这里,帮忙救下他的性命,试图拔高他日后的武道成就。”他带着些嘲讽继续说道,“公子所允诺的事还有,日后这个年轻人要向割鹿台与松峰山寻仇,公子不会有丝毫的插手。” 说完这些以后他就走了,至于这两个割鹿台女子听完以后是杀还是救,他都已不屑一顾。 “救起他以后,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向松峰山和我们割鹿台的人刀剑相向。”沈懿在她背后嗟叹,“松峰山的人死绝又有何妨,可他和他身旁的那些栖山县张家还有烟雨楼的余孽,都不会放过你和沈姨身边的每一个人,明知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结局,还是要救他么?” 鹿玖对沈懿的话置若罔闻,除了看顾魏长磐以外她所做为数不多的事就是动动手指,用那几枚铁指环上还连接所剩无几的丝线来斩落那些被血腥和尸首吸引来嗡嗡作响的虫豸,而后就是痴痴望向远方天际雁阵翱翔,自北向南掠过千山万水。 “人还活着,只是用秘术透支了潜力,就算能保住当下的武道境界,日后的武道前程拔高也难于登天。” 水榭内宿醉的公子慵懒地半倚在锦塌上,如玉山将崩,近旁的红泥小火炉墩煨着兼有醒酒和固本培元功效的汤药,午后白日虽还在高处,可江畔风急时也鼓动得素色纱幔几乎吹拂到公子的面上,水榭内仅有阿五与公子襄二人,于是乎也只得有前者起身将纱幔束紧在水榭梁柱。 “废了武道前程,就算他栖山县张家是罕见内外兼修的沙场武术,可武道登楼素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过两年,就算他原本已经迈过了四层楼的门槛,也稳不住这境界多久。”拴紧最后一帘纱幔后他开口道,“江湖新人换旧人再常见不过,数州之地,总能找出担当大任的年轻人。” “已经来不及了。”闻着红泥小火炉上墩着的汤药味道公子襄酒意似乎也消减了几分,“看看这个。” 说罢他随手将身旁团成小团的细娟向阿五投掷过去,只是由于准头堪忧也气力不济在半空就要坠落,却被后者以燕子抄水的姿态抄入掌中。 “公子所言甚是,是阿五无能,没能完成公子的嘱托。”细细阅罢那细娟上的文字后阿五半跪于地,颔首低眉,“还请公子责罚!” “罚你去车上搬两坛子酒过来再把这墩药的炉子搬远些。”公子襄捏着鼻子苦笑,“这药味熏得你家公子头也大了。” “这药是医公子胸疾的,酒是伤公子身的,请恕阿五难以从命!” “分明在江湖里也是能算是宗师的人了,整日跟在个病秧子身旁絮絮叨叨得像府里的阿婆。”半倚着锦塌的公子襄挥手,“扶我起来。” 阿五小心翼翼地搀他起来,一同望向波光粼粼的滔滔江水滚滚东流。 “千年以降,这里的白浪翻涌间,不知淘尽了多少英雄豪杰。”公子襄言语怅然若失,“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这里再度江风。” 这些年他北上南下西去东回,已经做了许多许多,若是还无济于事 可青山依旧在,不是么。 第359章 可怜焦土 大尧烈帝十二年,北地,春迟秋早,霜杀百草。 数载光阴前那场在本朝史无前例蛮人南侵,对大尧北地州郡烧杀抢掠荼毒百姓,余患至今犹在,每逢牧草青黄不接难以维系时,就有饿红了眼的牧民抄起弯弓马棒跨上瘦马,成群结队地到南方那些富饶的尧人村镇去打草谷。 没有组织和首领指挥,全靠着抢来东西填饱肚子执念南下的牧民,对那些有厚实城墙庇护的城池而言自然称不上威胁,却又相当数目守备孱弱的村镇遭了灭顶之灾。这些饿到连野鼠都能囫囵吞下肚的牧民,面对仅有手持锄头草叉的村户乡勇时,有如身披重甲的铁骑对阵步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单方面一边倒的屠戮而已。 并圆城下那场堪称绝处逢生的里应外合大破蛮人,在大尧百姓乃至许多大尧文武官员看来都是场荡气回肠的大胜。可大尧上下并没有多少人清楚这一州之地为了这场大胜所付出的代价,并圆城以北,十室九空,并圆城以南,家家缟素。 晋州半壁,可怜焦土。 “大杆营需要更多的休整和补充,骑军需要更多熟马和骑卒,州军几座大营都需要更多的兵马和粮草。”头发大半都银白的将军按揉着鼻梁两侧的窍穴以消解疲乏,“本将还是原来那句话,在朝廷大军尚未整顿完毕开赴晋州之前,晋州上下,坚壁清野。” 并圆城城防衙门议事厅被魁梧的披甲武将和研究卷宗探报的参谋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屋内充斥的尽是男人身上汗臭的污浊之气。原本想让这些斗大字不识却谙熟战阵的大老粗,和他们眼中只晓得舞文弄墨的参谋同处一室而相安无事难于登天,可此刻前者并没有嘲弄后者的文弱后者也没有讥诮前者的粗卤,因为在议事厅的一头,唯一的火盆旁,蹲着个着灰棉布宽袍文士打扮的男人。 开口的是苏孝恭,身为大杆营的主将在率军于草原腹地长途跋涉奔袭千里后,这支利箭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射向了并圆城下的战场,不曾早上一刻也不曾迟上一刻,在最无可挑剔的时机将台岌格部的大军钉死在了并圆城下。 屈指可数的资历和帝朝新近册封的子爵再加上大败蛮人的军功,那场大战以后苏孝恭隐隐有跻身宋之问之下晋州武官第一人的势头,可毋庸置疑晋州武官当中的第一人还是火盆旁蹲着烘烤双手的男人。 他言罢后近旁几名较晋州武官都暗暗点头,苏孝恭此策与兵家正道多有相通之处,数年前元气大伤的晋州州军至今还未曾完全恢复元气,再有当年蛮人南侵掳掠财富人口以后又经数年修生养息,眼下的晋州,已然失了与蛮人决胜境外的底气。操演新军,征集粮草,调运军械,在蛮人尚未大举南侵前。如此,晋州固守待援,等朝廷大军一至,里应外合,方能增添些许胜算。 “今年秋收相较往年预估要少去三成,这还不包括在蛮子大举南下前抢收的损失。”原本埋首卷宗的参谋中也有人抬头,忧心忡忡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座州军大营的屯粮都不充裕,此前各郡县衙门派出的征粮队伍行事偏激,地方官府报上来百姓持械抗征的案子已有九十多例,只怕再强征下去,闹得民怨沸腾不说,于各位大人官声也损害颇大” 这名参谋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含蓄,其实无需他说在座的武馆和参谋都清楚,受战乱波及,流离失所的晋州北部郡县百姓不计其数,至今仅是晋州官府登记造册就不下一万七千户,没记录在内的只怕更多。这些人大多是终年在田间地头土里刨食的穷苦佃户亦或是农人,舍了那一亩三分地薄田的祖业便再无以为系,今年晋州的秋粮歉收,与这些人的颠沛不无关联。 没人喜欢背井离乡,但比起出走故土,不时南下的蛮子却是足以致命的威胁,所有饿红了眼的草原牧民都不会放弃享受在掳掠尧人村镇时屠戮的乐趣,反正那些惊慌失措的尧人大多只会惊叫着四散奔逃或是找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躲藏,而且和草原上的牧草一样,今年割过一茬后来年原地还会长出一茬,零星的反抗也造不成什么实质的损伤。 “地方衙门说是征百姓家中的余粮,实际连口粮都一并征走了去。”参谋中又有人开口,“想来果腹的粮食都被强征,有人抗征也是难免” “大敌当前,披甲者都食不果腹,又让谁去抵御外敌?”披甲的武官中当即有人反唇相讥,“难不成让这些抗征的刁民上城守备?” “征粮受阻还在其次,当务之急补充兵源,征兵的告示已经在各处城关都贴出去月余,而应征者依旧是寥寥无几,并圆城外校场至今不过稀稀拉拉百来号人,歪瓜裂枣的还不在少数。”白发皑皑的老武官抚着须,“按参谋们和府衙给出的卷宗,晋州当地可供征调的男丁至少还有十万人,这十万人刨去老弱病残和散落各处消息不通的,怎么说都还有五万之多。” “老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晋州全境人尽皆知大战在即” 踌躇半晌后此前那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抬头的参谋还是答道:“晋州上下,不曾贪生惧死的汉子,太多都死在了并圆城以北。” 那些堡寨那些城关那些营垒,都是晋州兵卒的埋骨地。 “前日还有奏报传来,几座大营中士卒畏战怯战者与日俱增,种种谣言不胜枚举。” “这些贪生怕死的卒子,军法处置该挨鞭子挨鞭子该砍脑袋砍脑袋不就得了?” “成百上千的人都是如此,大战在即,难道都砍了脑袋不成?” “军法不容情!真放任这些人到了战阵上,临敌时头一个就要丢盔弃甲去投敌!” “将军要清楚这不是一人两人!” “无用之人,莫说是千百人,万人又如何!” 议事厅内的武官和参谋们最终还是免不了唾沫横飞地争执乃至谩骂,只不过相较先前几次动辄挥拳相向的大闹已经好上许多。 而苏孝恭在说出坚壁清野一词后便再不说话,只是同样凑到烧得正旺分火盆旁,和宽袍的男人一同烘烤双手,听那些武官和参谋们愈演愈烈争辩中夹杂的谩骂。 妈了个巴子老子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去和蛮子真刀真枪地干。 北边儿那些堡寨早成了堆破砖烂瓦,哪个孙子当初一直嚷嚷着要派兵进驻的,他自个儿先在里头待一旬日子再说。 甭在这儿耍熊,耍磨磨丢的找不自在,要不咱俩出去单对单好好掰扯掰扯。 “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这是议事的所在,不是你们挥老拳的地方,嫌气力太多的就去领个斥候游骑的差事。”说话的火盆旁两鬓尽霜色的文士,“你们先前所说的都是晋州当下存在的症结,说得不错,倘若还有,那就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在吹胡子瞪眼的武官和参谋们都纷纷放下撸起的袖子和举起的老拳,放眼晋州上下能同时慑服这些人的,纵是晋州刺史也不敢去想。 “募兵,征粮,操演新军,补全建制,如此种种,都是在蛮人大举南侵前所必须做的准备,没有什么轻重缓急之分,哪怕有一项差上分毫,就是一败涂地。”年老抚须的武官满面忧色徐徐开口,“还有就是此前各处官府传来并圆城的急报,小股蛮人南下掳掠一事。” 活不下去的牧民上马为贼,在草原上本就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赖于晋州北部边疆星罗棋布的堡寨和延绵成线的城关庇护,仅有少数在关外屯田的士卒稍受其扰,却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往前再推十年,屯田士卒和地方城关驻军里应外合诱杀大批马贼的战事也不再少数。 可那些堡寨那些城关,还有戍守其中死战不退的士卒,都埋葬在了那些废墟里。 县城自身难保,郡城内驻扎的骑兵堪堪足够传递讯息和斥候探报,更何况被百姓视为青天老爷的郡守和知县大人们,此刻连调用那些骑卒的资格都没有。 “骑军需要更多的熟马和训练有素的骑卒,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补充的,尤其是塞内塞外几座马场都毁于一旦的情形下。”苏孝恭神色冷峻,“大杆营的士卒和战马,现如今死一人一马,日后面对南下的蛮人大军时救少去一人一马,为了宰掉几个在接下来战事中不过是弃子的马贼,就要付出不知几何的折损” “我苏孝恭第一个不答应。” 长着两条腿的晋州州军步卒撵不上来去如风的马贼,这是在场所有武官和参谋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以大杆营为魁首的晋州骑军素来被视为苏孝恭的禁脔,连苏孝恭本人都把话说到没有余地的程度,在场与之交好的其余武官也不便在开口多说。 身为晋州游击的白发皑皑老武官似乎在竭力抑制些什么,“零星的小股马贼,无需动用大队骑军,这些马贼又多是牧民出身,只消一次杀破这些人的胆,想必接下来这些蛮子烧杀抢掠总会收敛许多。” “谁知道那些小股的马贼附近有没有大队的蛮子?并圆城以北的防线已经漏洞百出如筛网,台岌格部赤由斤部或是什么其余什么部族混进晋州几百上千人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事。”苏孝恭抬起头死死盯住那垂垂老矣游击的眼睛,“介时那部骑军受困被围,我救是不救?” 嗫喏着的游击将军不敢与苏孝恭对视,只是颤着干裂的嘴唇,眼神祈盼着乞求着哀告着环顾四周,那些同袍的眼神却多是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脊梁就那么慢慢地弯下去,没有人敢于回应他的眼神,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人的所为的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火盆旁灰袍的文士还是在烤着火。 第360章 此事古难全 像是被抽去脊梁骨和所有精气神的年老游击将军是最早退出议事厅的人,而后察觉气氛不对面面相觑的晋州武官和参谋们大多在递交罢机要军情后也相继离去,二炷香的光阴过后还留在这间屋内的,仅有苏孝恭宋之问在内的寥寥几人,品轶未必最高,却是适才在场武官中最年轻的那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火盆旁的宋之问开口,而他依旧缄默。 “黄游击此前是北大营的主将,当初那次蛮人南下,整座北大营仅有他和贴身的十余骑杀出重围,余下七千三百多人,多战死。”唯一留下的参谋正是此前提出晋州秋粮欠收的那人,此刻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黄游击现年五十有二,家中三子,长子战死北方堡寨,次子为大杆营斥候,死于临潼关,幼子年方十四,于并圆城一役中主动请缨上城,中流矢而亡” “本将知道这三子尽丧的故事。”苏孝恭依旧是望之凛然的神色,“也清楚黄游击家中老母妻女都尚未南下入城避祸。” 父与子,着戎装,戍边关,却是白首送黑发,阴阳人两隔。 若是此事加以宣扬,待到传遍大江南北以后,无疑又是足以流芳百世的美谈。 而身为晋州将军的宋之问却在大战落幕后第一时间禁绝了此类消息的传递,晋州军伍内也不例外。 死了儿子的父亲,死了三个儿子的父亲,宋之问不想还有人用言语聒噪给老游击鲜血淋漓的心再剜上一刀。 那场战事中,有太多父亲死了儿子,儿子死了父亲,女子死了夫君,幼弟死了长兄,或是举家皆死尽,待到来年清明,无人祭奠,无人铭记。 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再不归。 通过千疮百孔晋州北方防线南下的马贼数目与日俱增,已经不是动用几百骑就能解决的忧患,而这些马贼当中势必会夹杂难以计数的草原部族骑兵,贸然动用轻骑围剿,只需稍加设伏,就能在开战前削减晋州骑军捉襟见肘的战力。晋州军伍中,族人未曾就近入城避祸的远不止黄游击一人,若开了这出兵的先例,日后再有武官恳请出兵,他苏孝恭出兵是不出?最后也是重中之重的一点,晋州没有做好和草原蛮人开战的准备,整个大尧也还没有做好准备,几个马贼,不是不能悉数剿杀,可这无疑会送给蛮人诸部堂而皇之出兵的借口。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有试错的机会。” “将军!”参谋咬牙,一振袍服后双膝着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大战在即,保全晋州骑军战力是头等的大事不假,可一昧坚守不出,人心涣散,也在旦夕之间,还请将军三思!” “莫要拿人心涣散的噱头来恐吓将军,战前扰乱军心,信不信砍你脑袋!” 始终侍立近旁不曾开口的壮年武官勃然作色,身担军正一职,纵然武官品轶平平,却有阵前自行其是的权柄。 作为在上次战事中北上焚毁蛮人攻城器械立下奇功又全身而退的两人之一,于战事落幕后在一众晋州武官中脱颖而出,又以宋之问嫡系身份担当军正一职,此刻开口诘难那参谋,俨然是将自己归于将军心腹一属。 “身为州军军正,动辄便要砍直谏之人的头颅?”参谋嗤之以鼻,“我这大好头颅教你砍了又何妨,可怜晋州偌大,不过都是些应声虫罢。” “狂妄!” “子义。” 壮年武官的怒喝和火盆旁中年文士淡然反差鲜明,可在后者开口的瞬间壮年武官便倏地停下摸向腰间的右手,如果那里还有刀剑那他势必会架到那个大不敬参谋的脖颈上,就算不去杀人也要吓得这碎嘴编排的参谋屎尿横流才好。 察觉到中年文士视线的柳子义悻悻然将的胳膊缩了回去,见他仍不收回视线,便退一步,而后再退,连退六步,直至半只脚掌都踏在议事厅门槛上,又冲前者使劲儿使眼色眨巴讨饶再没再一步迈出门槛去。 在场其余几名老资历的晋州武官目睹此情此景都有些忍俊不禁,这位市井不入流游侠出身的壮年武官受将军提携至晋州军正后,亲手惩治的入流武官早就超了双手加上双脚指头的数目,动用自行其是特权先斩后奏砍下的脑袋一只手也数不清,其中就有两名原本在晋州军伍内尸位素餐捞取军功稳步擢升的当地大族子弟,一人都已经成了南大营掌管一部人马的副尉,其身后的家族甚至在四处走动疏通关节时还不知被给予厚望的家族子弟早已人头落地。 “再想要动手,就卸下甲胄去辎重营赶大车。” 这句话的威胁对柳子义而言远胜过军法处置,方才怒极时他确实也起了动手的念头,哪怕他受限于资质此生都无望感受体内气机奔涌流淌,可若说是拾掇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参谋还不是手到擒来,一巴掌下去即便留力几分,也能揍得这只知一天到晚聒噪的废物满地找牙。 柳子义嘀嘀咕咕退到议事厅的角落,还不忘用眼神狠狠剜了那参谋一眼。 “一场大战下来,晋州百姓哪家不是白衣缟素,现如今并圆城内只怕是多过一尺的白布刮地三尺也难寻。”苏孝恭还是无动于衷,“本将不是不能救他黄游击一门老少,可这晋州上下,可敢有人担保此去我大杆营一部骑军不会有多少折损?” “何况斥候探报未曾明了,敌军多少,领兵何人,都是未知之数。” “人马多寡,行军路线,随身干粮,率军统领,临敌之策,得胜如何全身而退,落败有能保全多少战力,岂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参谋能知晓的?最好的结果,无非是在最小的折损下救出那一门老少,若是最坏的结果,所救之人皆已死而救兵被围,本将获悉之后,又救是不救?” 在场晋州武官皆哑然,苏孝恭纵然言辞稍犀利了些,所说却句句都切中要害,教人不得不附和。 他们都心知肚明眼下明面上还算平稳的晋州局势,实则暗中早已潮流涌动,蛮人南下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风雨,连并圆城中稍有资财的小富之家都在想方设法收拾金银细软南下到相邻州郡避祸。 晋州局势已经糜烂到一兵一卒都不能浪费的程度,这无疑让在场所有武官心底都暗暗涌起无力之感,戎马半生却要在有生之年目睹草原蛮人的铁蹄踏破大尧的锦绣河山,让他们这些武人何以自处。 “在下本不过是在科举上庸碌半生的穷书生,幸得宋将军提携,才能在这间屋内与各位谈论兵事,生平所读,不过几卷破兵书而已。”参谋一振袖露出半截干瘦的小臂自嘲道,“这样的臂膀去挥动刀剑,只怕和把脑袋拱手送人也没什么区别,苏将军所言,确是实情。” “可既然在座的诸位将军都要袖手做那壁上观,那胡某虽说不才,却也不能对那孤儿寡母熟视无睹。” 说罢这好不容易才在将军府内某得参谋一职的男人愤愤然解下冠冕掷出老远,而后随手在议事厅门前木架上的如林刀剑中拿了瞧着分量较轻能挥动的一把,正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的时候,却驻足停步。 “君家飞将,旧时英烈。”名为胡文静的参谋在议事厅门前忽的仰天大笑,“今日视之,丧家野犬!” “轻骑百人,从亲卫营中调拨,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的支援。”宋之问将腰间的虎符抛给了胡文静,后者手忙脚乱双手接住,“说这些自寻死路的话,再救不回黄游击亲族,自裁谢罪。” “谢将军。”肃然长拜的胡文静起身时改换了一副谄媚面皮,“这不是担心将军不肯出兵,情急之下才说出些不着边际耸人听闻的言语,将军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和小人这一介穷书生计较什么” “滚。” “得令!” 像是唯恐宋之问反悔一般,胡文静抱着那柄不知是屋内哪位武馆的配剑三步并两步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引得柳子义面颊微微抽搐:“将军,胡文静这厮生平只怕连鸡鸭都没赶过几次,就这么仓促上阵统领百人的轻骑,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一个市井游侠儿,短短数年之内跻身晋州军正,似乎也太儿戏了些?” “将军莫要说笑” “去跟在胡参谋的马后。” “一旦这厮有叛逃苗头就五花大绑押回城中还是干脆就地处决?”柳子义听闻来了兴致摩拳擦掌,“听凭将军吩咐。” “倘若真与蛮人大部骑军遭遇,你定要把胡文静平安带回并圆城。”宋之问斩钉截铁道,“那轻骑百人,与你职责相同,若是真不能救那黄游击老少亲族,无论如何也要护住胡文静。” 柳子义领命离去时仍是满头雾水,更不消说屋内武官。 六韬之书,何其艰深晦涩,宋之问时至今日,不过能解其中真意二三,而他以此真意问将军府内参谋,唯有胡文静一人,对答如流。 “今日倒是本将好生做了回恶人。”苏孝恭在屋内所有武官离去后,与宋之问负手并肩而立,同看那幅占了议事厅整面墙壁的舆地图,“本以为胡文静此人不过能胜任随军参谋,现在看来,将兵百人,倒是我们小器了。” “晋州上下,坚壁清野。”宋之问目不转睛,“当真能坚壁清野么?” 苏孝恭不知如何作答。 第361章 愿景 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是位前朝枭雄在挥师北伐大胜南归途中有感而发的喟叹,纵是那场封狼居胥的北伐,在后世史官眼中多被视为此人生平最为彪炳的一桩功勋,却大多刻意遗忘了方圆百里不闻鸡鸣声是件何其可怖的事,也无怪乎在那位穷兵黩武如此的枭雄在天下初定后便再不轻启战端,休养生息二十余载后才使王朝元气渐复,如此方才又有了前朝开国后百余年的盛世。 “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偃武兴文,都是这卷书上讲的,那些南面帝王用来休养民生的手段,听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可真要细讲这当中的道理,只怕这一卷书还说不明白。” 晋州并圆城以北村镇虽不比大尧江南文风鼎盛,却也不少耕读传家,后湾屯季家便在此列。老一辈屯里人大多都还记得季家祖上那会儿有人中举的风光,从县城里来的乐班子平日有婚丧嫁娶的事请到屯里来都要出笔令人咂舌的银子,而那天整个班子挺着仪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由远及近,报喜的人赶在前头,那日全屯的人几乎都拿到了季家的喜钱,虽说二十文不多,可全屯男女老少人手一份,那可就是天大的手笔了。 在屯中私塾担任塾师的季家男主人将妻儿死死护在身后,方才开口的蛮人武士身上皮甲沾染了墨渍,书房地面上碎成数块的雨花砚佐证了那片墨渍的由来,身为塾师的文弱男人在蛮子破门而入后便以家传的石砚丢掷而去,没能对后者造成什么实质的损伤,却引得那蛮子近旁的扈从武士勃然大怒,拔刀就要将这只能提笔看书弱不禁风的男人连带着身后的人一起砍成肉泥,却被那个蛮人武士制止,只用了一句话。 博乎沁家的男人从不杀手无寸铁的敌人。 “在台岌格部,博乎沁家不论是人口,还是牛羊,都和其余几个大的家族差得很远,只有阿爸的帐篷里有几卷破书,要不是被我翻出来,多半就要给阿妈当作引火的东西烧完了。”年轻的蛮人武士合上那卷书,有些感慨,“阿爸教会我识字以后就一直有些后悔,说是这些尧人的文字分了博乎沁家男人弓马上的本领,我想也没有错,在同辈的人里,我的弓马一直都是最差的那个。” 一同同样年轻的扈从反驳道:“台岌格部会挽弓射雕还有钻马腹的男人,数上三天三夜都数不完,可会读尧人兵书,知道该怎么攻下那些大城的,只有家主一个人!忽察家又怎么样,在主君面前这么羞辱家主” 扈从说着心头恨意又起,不过是仗着忽察家在台岌格部的势力大过博乎沁家而已,那个只知道带着伴当和轻骑郊猎的忽察家世子,靠着家族的武士和骑兵,生生从家主那里夺过先行南下的权力不说,还当着所有台岌格部家主和将军们的面,笑家主开不了几石的弓,是在丢台岌格男人的脸 “好马要走远路才看得出来,草原上,多少年才有了主君这样能带领诸部打到尧人州城城下的英雄。”年轻蛮人武士,同时也是博乎沁家家主深深呼吸,“吃了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奴隶、武士还有马匹,全族上下多少年的积累都毁在那座城下,换作是别的部族,只怕主君的位置已经不知坐到第几人,可主君还是我们的主君。” 扈从挠挠羊皮帽底下发痒的发辫,他想那里面大概已经生了虱蚤:“打了败仗的,还能是英雄么” “大尧开国的皇帝,算不算英雄?” “当然是算的。” 草原部族素来礼敬豪杰,即便甲子光阴内尧国大军多少次北伐草原都杀得血流成河,如今多少父辈葬身在尧人刀剑下的草原好汉,都在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想着什么时候就能随大军南下雪耻,却并不妨碍他们对那些盖世名将的尊崇。至于那位大名鼎鼎开国皇帝,即便年轻扈从连以尧人文字书写自己名字都笔画都做不成,但所听草原上老人讲那男人的故事,心中也油然生出几分钦佩来。 “英雄在你眼里是不该打败仗的,但你可知道大尧开国皇帝生平败绩未必就比胜仗少出多少,自起兵以来,身旁不过寥寥几个卒子的时候一只手只怕还数不过来,败的嘴惨的那次,连最宠爱的侍妾都教他那称王称霸一时的宿敌砍掉脑袋做器皿,割肉作羹送到他帐前。”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悠悠瞥了眼怒色渐起的季家塾师男人,又继续说这在大尧举国上下绝对的禁忌,“这位已经占了天下大半壁江山的霸主除了想要羞辱大尧的开国皇帝以外,更要看看他在见到那盏肉羹后的反应,要是被霸主看到皇帝还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只怕也不会再有大尧开国皇帝的说法了。” “然后大尧开国皇帝是怎么做的?”扈从瞪大了眼睛。 “他跪在地上叩谢霸主赏赐的肉羹,吃完肉羹以后被人问及滋味如何的时候,又说但凡是霸主的赏赐,都是金子般可贵的珍馐佳肴。霸主听闻后仍不放心,又把皇帝最疼惜的幼子做成肉羹赏赐给他,皇帝仍是将那肉羹吃完后叩谢霸主的赏赐。”说到这里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也忍不住顿了一顿,“第三日霸主将皇帝的母亲做成肉羹赏赐给他,皇帝在接过他母亲头颅做成的碗盏后泪流满面,送去赏赐的霸主心腹本以为找到了皇帝不臣之心的铁证,可皇帝却说,是霸主对他的礼遇太过深厚,接连三日都送来甘美的肉羹,令他从心底感动不已,然后他跪在地上,朝霸主所居的宫殿三跪九叩以后将那肉羹吃得一干净。” 听到这里扈从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恶寒,吃下自己至亲的血肉而面不改色,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形,日后问鼎天下的帝王竟也会有那样身不由己的时刻。 “荒唐!荒唐!连我大尧官家正史都未曾记载,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又从何而知?”始终将妻儿护在身后的季家主人,也就是那个留了缕山羊胡子的塾师听得这两个北蛮子的言语,连性命都顾将不上,捶胸顿足怒道,“蛮夷,蛮夷啊!” 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并没有什么愤愤的神色,反倒是扈从忍不住要拔刀去剁了这个成心寻死的腐儒,可被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只是一瞥,后者只得悻悻收回已经起手的刀势。 “世上没有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也就没有史书上那些毫无瑕疵的帝王。”他似乎理解塾师的恼怒,继而露出怅然的神色,“你们尧人,生来比我们这些长在草原上的人要幸运太多,有很多很多的书可以看,那个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是这么说的,‘到南方去,那些书里有你想要的答案’,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问问那个人,这个答案究竟是对还是错。” 轻轻抚平手中那卷书被皮甲毛边翻起的纸页后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将其交给身后的扈从,后者郑重其事地用三层油纸包裹后用牛皮绳子牢牢捆扎,然后和其余十几个牛皮纸包一道绑缚在载重托马的马背上。目睹这一切的中年塾师并没有拦阻,许是方才扈从的抽刀抽空了他所剩无几的勇气,在这段光阴里唯一做的事就是张开双臂将妻儿死死护在身后。 在步出季家宅院之前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右拳中握着的那枚银锭放下。用从尧人哪里抢过来的银子给尧人,他还是有些自嘲地否决了早先冒起的这个念头,而后大步流星步出屋舍,在屋外等候已久轻骑们敬仰的眼神中翻身上马。 革甲弯刀背弓的博乎沁家轻骑簇拥在他的周围,等待家主说出向何处进军的令,可家主在翻身上马后便再不说话,轻骑们也始终沉默,唯有胯下坐骑偶尔打个响鼻或是甩动马尾驱赶秋蝇。 在这个时候摩赤哈·博乎沁又想起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一架车,一个马夫,还有满车的酒,就这么从南边北上到了台岌格部,每到了新的地方就用蹩脚的蛮话谈天说地,用车中经年的陈酿交换牧民帐篷里的烈酒,在星野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和载歌载舞的牧民共饮到酩酊大醉,天为被地为席地睡去,他似乎懂很多的东西去过很多的地方,台岌格部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没有难住这个男人,到最后连台岌格部的主君,顿冒·巢及拉德都被惊动,用五千户人口的封赏,想要将这个男人留在台岌格部,却没有如愿以偿。 台岌格部的贵族和将军们起初还在担忧这是不是尧人的细作,可在短暂的相处过后他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豪阔如草原的男人和他马车里的好酒,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对这个男人图谋不轨,却都被那个其貌不扬的马夫几下放翻落荒而逃,数次无果的尝试后也只是多添了几十号伤筋动骨的大汉,白衣的男人还是终日在不同的帐篷内流转。 摩赤哈与这个男人相遇在他行将离去的那一天,那天白衣胜雪的男人破天荒没有酩酊大醉,而是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他刚才所讲的那个故事。男人最后将一卷书塞到他的怀中,与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就上了那辆马车。凭籍男人的话还有那卷书,曾经因为不谙熟弓马被所有族人嘲笑的那个博乎沁家的孩子,一跃成为整个台岌格部最受主君顿冒器重的智将,继而从垂垂老矣的父亲那里接任博乎沁的家主。 “秦公子。”摩赤哈·博乎沁隔着胸前的甲革,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个男人赠予他那卷书的温度,“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摩赤哈·博乎沁会遵守对公子的承诺!” 他在马背上向南方眺望,天气晴好,此处地势又高,隐约可见那座曾让台岌格部功亏一篑城池的轮廓,还是那么沉雄那么宏伟,像是座山一样,挡在摩赤哈和他身后轻骑的面前。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姓魏的年轻大尧武人,还要他曾经向自己描绘过的那幅画卷。 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们草原上的能自由自在骑马来到尧的州郡内,人们聚集的地方有又高又大的城,城里有鳞次栉比的屋舍和琳琅满目的铺子,一间铺子里有几十几百中不同的吃食,卖布料的铺里最好的纱穿在身上像是轻飘飘的云,有手艺人叫卖的稀奇物事和各种好玩的小东西,书塾里有先生带着你我这般的学生读书识字,总会有那么一天,大尧的百姓也能不用动刀兵就能站在这片草原上,看看天似穹庐笼四野,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景致。 希望到时他们都还活着,能并肩站在一起,看那样的景象。 第362章 大王何时归 宿州柳下郡百姓人尽皆知那小垚山脚下方圆几十里,都是盗匪横行无忌的地界,任凭你家中护院武艺如何高强,镖师点子如何扎手,就没有大摇大摆路过还能全身而退的。按过往规矩给多少买路银子都不顶用,扯虎皮做大旗的手段就更不消说,北边老字号的伍和镖局前些年是何等的兵强马壮,大尧境内分号总号拢共号称有得力镖师上千人,却生生被小垚山劫镖劫到途径宿州的临州保镖都不愿去接,这等自毁招牌的举动,若不是真被小垚山逼到走投无路,哪家镖局乐意去做? 眼看日头偏西,寻了个僻静草窝打盹的小垚山喽啰,也拍拍身上草屑打着哈欠起身,远远瞅了眼二百步开外的道上,连家巧儿都不见,亏得他昨儿个下山前还特意把弹子弓揣怀里,本想打两只雀儿烧了打打牙祭,这会儿却只能愁眉苦脸对付着怀里两只冰冷的烤红苕。 “官兵,官兵,都说指不定哪天就有官兵来剿,到今儿个连兵毛还看不着,官兵!” 村户人家庄稼汉打扮的喽啰左手边是个装满寻常地里出产干货的挑子,右手边则是把用以护身的腰刀。前者是小垚山上配给扮作庄稼汉喽啰的伪装,后者便是喽啰心底打的小算盘,他盯着的这条路距小垚山脚已有二十余里路程,是山上所有眼睛中最远的那几双,粗通武艺的喽啰想着若是能撞见个落单又本事不济的过路客人,要是能给收拾喽,岂不是笔无需缴给山上的意外横财? 虽说小垚山已有小半年光景未曾出动大批人马下山拦路剪径,可昔日积攒下来的赫赫凶名也绝非是这短短数月光景能彻底抹平的,稍有赀财的客商都不会吝惜雇佣路护的银两,不说在武道上迈出多少步数,至少瞧着龙精虎壮的几条大汉还是非常能唬住一般蟊贼,形单影只的喽啰虽自认不在一般蟊贼之列,可就一人一把刀,没有山上弟兄掠阵,自然也没有跳出去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底气。 至于那些个三两结伴乃至落单的客人,见的不多,且无一例外瞧着都颇有几把刷子,早两个多时辰路过的那条大汉,过肩纹龙端的张牙舞爪不说,胳膊快有他大腿粗细,一巴掌过来能扇死个人,远看心里就发憷,更休说蹦出去剪径,那岂不是嫌命长? 于是乎好些日子都没见着能揉捏软柿子的喽啰,也便在这儿得过且过地混着日子,自打大王和另外两位当家带数十干练人马下山后,他们这些没本事去吃香喝辣的老弱病残也只得做这日晒风吹的苦差,若说油水那是丁点也见不着,反倒被丛草间猖獗肆意的蚊虫折腾了掉了好几斤分量。 冰冷的烤红苕滋味不好,挑子里那些干货这些日子也吃得有些腻歪,正当是枫红杏黄好个凉秋的时候,找些野果也不是什么难事。喽啰叹了口气将手里啃了两口的半截红苕重新揣怀里,抖落抖落身子便要溜出草窝。 铮 只觉得喉头唾沫吞咽不下去的喽啰疑惑着抬手摸向脖颈,微微的麻痒和刺痛,低头看时却是一片的鲜红,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锋利,带着温暖的湿润,他就这么带着满腔的疑惑向前踉跄两步后跌跌撞撞地跪地,然后扑倒下去,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三十步外,已经蛰伏小半个时辰的另外一个草垛有了动静,随着整个草垛缓缓升起的同时也教人看分明了下面的物事,是个拿着射空短弩目光锐利的精悍男人,环顾四周再无其他动静的男人猫腰快步到了身躯不时抽搐的喽啰近旁,以双臂钳制喽啰头颅脖颈后发力一拧,只听得一声折断枯枝似的脆响,伴随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垂死的喽啰便再无半点声息。 拔出半截凸出喽啰喉管的箭支后男人抬手示意,不远处就又有两个草垛被掀开,又是两个同样精悍的男人。 他们都是宿州军伍里最好的斥候,三个从头到脚都由枯枝荒草伪装的男人在遮掩完喽啰尸首和血迹后围在一处,用极短暂的时间确定方向和时间后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重新隐没入山林草木中,暮色于他们杀人而言是绝好的掩护。 “天黑两个时辰都不到,个个都死猪似的睡,睡,睡,梦里教人把脑袋割了去!”赵猴儿提着竹篾灯笼踹醒了蜷缩在山脚岩壁角落鼾声如雷的喽啰,压着嗓门狠狠骂道,“教师爷瞧见,又是好一顿鞭子。” 抹了把嘴角口水的喽啰见是赵猴儿,略略松了口气,这厮前不久也还是个大喽啰身份,眼下成了小头目,也算是好说话的。若是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江师爷亲自到这儿,只怕不等说话就是劈头盖脸的鞭子抽下来,要教山上那些家伙好一阵笑话。 “多谢赵老哥提点。”抱着根宿州军伍制式白蜡杆子长枪的喽啰巴结道,“小的后半夜肯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甭说是人,就是虫豸也飞不过去。” 赵猴儿是迄今为止唯一跟那位新上山就坐了把扎实交椅的五当家搭上线的喽啰,小垚山上小一千号人,虽说都是大王手底下的喽啰,可还是得和哪位当家的稍稍多亲厚些。兼着二当家的师爷和大王关系莫逆,本该是最好乘凉的那棵大树,奈何师爷平日里极不好通融,能称作是心腹的喽啰也便寥寥无几,至于三当家与四当家都是半斤八两,各自占去了小垚山上余下的大小喽啰头目半数。 怀抱长枪的喽啰是这座山上为数不多还没投靠山的人之一,虽说不用拜山头时投名状那般的大礼,可两手空空的也没个在小垚山上有些身份的头目居中引荐,自然也没哪家愿意搭理,为此也没少在三当家与四当家麾下人马那儿两头受气。 “听说咱们这位五当家的人是极好的?” “那是自然,想当初人五当家的上山,就是咱给带的路。”赵猴儿用鼻音不咸不淡哼了声,“五当家人非但年纪轻轻就坐上咱们小垚山第五把交椅,本身武功也硬是要得,跟江师爷试手都能斗个旗鼓相当不说,不过是见面带个路,随手就给了几两银子的打赏,你说好是不好?” 犹豫片刻后喽啰还是开口道:“小的在山上无依无靠,老哥您是知道的,要是能帮着引荐引荐” “五当家人固然是极好的,可也没有你这般红口白牙就要拜会的道理。”赵猴儿哭笑不得,“不论多少,总得有个意思。” 在小垚山上耳濡目染了好些人情世故,庄稼汉出身的喽啰于赵猴儿所说”意思“当然心知肚明,二话没说就搜罗出身上所有的散碎银子,连半吊铜板一并递过去,银子赵猴儿照单全收,那半吊铜板却被推了回来:“哪有拿铜板办事的道理。” “丑话说在前头,咱只管引荐,要是五当家实在不待见,也没什么别的法子。”赵猴儿小心将那几粒不小碎银收入钱袋,见喽啰闻言脸色刷的煞白,旋即又宽慰几句,“不过以五当家的性子,只消你这段时日不出什么大岔,保管能记住你这么个人儿。” 喽啰听罢又是好阵感恩戴德的言语,弄得赵猴儿颇有些赧色,不过面皮够厚,也便顺理成章遮掩过去。他赵猴儿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五当家的又是真人不露相的主儿,平白给他敲走几两银子,人家可以就此揭过不以为意,不代表他不要放在心上,倘若人家日后哪天想起上山那日又动了秋后算账的心思,他赵猴儿下场会是何等凄惨,自个儿都不敢去细想。 现如今赵猴儿干着巡山的活计,成了个夜猫子又日日要跑断脚杆,但手里头也勉强算是有了些权柄,坑蒙小垚山上那些老油子人精道行不够,拐骗像这喽啰一般的愣头青还算绰绰有余,时至今日积少成多聚沙成海,也积攒了几十两银子,待到哪日寻见周全门路,将大头兑成两锭漂漂亮亮的大银小头揣进腰包,替五当家收银子入囊中的时候又顺带拉拢起一批心腹,想到这,连赵猴儿自个儿都开始钦佩起自个儿这动辄就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本事,神机妙算似乎比江师爷也差不到哪儿去嘛。 想起江师爷叮嘱的赵猴儿郑重其事拍拍扛起长枪喽啰的另一边肩膀;“近些日子多长几只眼睛耳朵,等大王回山后撤了你们这些眼线,辛苦了这些时候,有的你们酒肉吃,银子分。” “小的见识短浅,还得赵老哥您给说道说道。”喽啰带着些讨好的语气说出心中疑惑,“小的虽说上山时候不早,却也见过几百官兵被山上弟兄一个冲杀就屁滚尿流的情形,连县里头的大官儿都教大王摘去了脑袋,也没听说有什么江湖上的门派闹出什么动静,您说师爷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防的又是哪路神仙?” 是啊,防的又是哪路神仙。 担着巡山差事的赵猴儿这些日子不是没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加上江师爷那破天荒的叮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慌,却又说不上来究竟为的是啥。 不过等过些日子大王回山,管他是哪路神仙,能是咱大王的对手?三拳两脚就给打杀喽! 就是不知大王何时回山呦。 第363章 亡命之徒 大王是这座山头毋庸置疑的中流砥柱,当下一去便是月余光景,虽说小垚山还不至于人心涣散,可终归是浮躁不少,归结因由,大抵是因为二当家江师爷自打大王下山后近乎风声鹤唳一般就将整座山头打造成一座森严壁垒。 起初山上都以为是有什么官兵大举来犯的暗信密报,可提心吊胆过了个把月光景,甭说是官府大军,连以往那些鬼鬼祟祟来山脚窥视的官府探子都许久不见踪影,许久未曾阖眼踏实睡过整宿觉的喽啰们私下多对江师爷怨声载道。可要真说喽啰翻身做大王诸如此类后脑生反骨的言语,再借个胆子给这些吃不消苦头的喽啰也不敢,毕竟这伙人并肩上去,多半江师爷用一条胳膊也掀翻了去。 介时他们哪怕当真侥幸做掉江师爷,但大王下山,总有回山的时候,没人乐意千辛万苦坐上小垚山头把交椅,转瞬之间连同脑袋都给送还回去。 “起风了。” 赵猴儿掖了掖身上单薄短衫的衣角,这时节入夜后山里头便冻得人裆中老鸟都要小上一圈,山上库藏里的布匹和棉絮如今都不甚充裕,那二三人裁缝出身的喽啰,今年少说也要替百来号人裁剪冬衣,人手不足得厉害。 原本以傍上新近得势五当家赵猴儿在小垚山上的江湖地位,过去捞不着和暖衣裳,绝不至于现在还要裹着件单薄短衫子挨冻。早个把月前就有件新扯的暖和棉服送到他住处,他套上试了试就算今年穿过新衣,套过后就叫人帮忙捎带下山,郎中说赵猴儿他闺女毛病根子在肺腑上,整月抓药在家好生养着,磕磕绊绊倒也挨到了今天。 不过肺腑上的毛病最是挨冻不得,江师爷差人送去家中的银子都抓了药,赵猴儿自觉身子骨还算结实,扛上一冬也出不了什么毛病,闺女身子瘦小,说不准改完了衣裳,还能余出布匹棉花给他瞎眼的媳妇儿凑活着缝件短袄。 早年家里拔锅起灶那是一干二净的赵猴儿过了而立之年才有人给说了这么个媳妇儿,掀起红盖头那会儿那跟茫茫雪天一般白的眼珠子,吓得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都提起裤衩落荒而逃。 在外头柴草堆里蜷缩一夜挨到天明才敢壮着胆子回家的赵猴儿掀开门口草帘,抬眼就见着屋里头那张只有三条腿靠着土墙才能放稳桌子上的东西,他不知道那个瞎眼的姑娘是怎么找到灶上又是怎么摸索着拾来柴灶舀来水米煮出这么锅粥的,只是在大口大口喝完那锅粥后他握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咧咧嘴,却又笑不出来。 过两年那瞎眼的姑娘给他添了个闺女,是不是带把的他不放在心上,不过那小丫头片子自幼便体弱多病,稍大了几岁又添了那肺腑上的毛病,附近十里八乡多少贫家儿女得了这富贵病,十个有九个都躺在破烂草席上咳嗽着等死,赵猴儿当完了家里头所有能当的东西又借遍了周遭所有能借的亲朋,终究还是抓不来几副救命药,而后他便跟着同样走投无路的几位同乡,一道上了小垚山。 “能有大王和几位当家的,还有师爷这般的人物在咱们这座山头,对大伙儿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赵猴儿拍拍那个打着寒颤喽啰的肩膀,“再忍忍,至多不过一两旬日子山上冬衣就能都置办齐全,少不了你的。” “赵老哥都还穿得单薄,俺还年轻,不怕冻。” 年轻喽啰拄着白蜡杆子长枪跺脚和暖身子还一面笑道,他所把守的这片地界已经位于小垚山脚下,还有两双手都数不过来的明暗哨卡在唯一能上下山的这条通路以前,足有十余里多路程错综复杂忒多落坑陷阱不说,还有江师爷亲自带人布置的简易机括,就算是大队人马想来攻山,没个百十来条人命去填,想要到他这儿来也不是轻松的事。 赵猴儿瞧着这先前冻得直哆嗦还谎称不冷的木讷喽啰,又收受了人银子,不由生出了想要帮扶一把的心思:“天天打灯笼巡山走夜路,就算阳气再盛,也得怕被那些游荡山间的孤魂野鬼勾去魂魄,过些日子我与师爷说说,让你也来巡山,虽说疲累些,也总好过在这儿受山里风吹,伤身子骨。” 听得眼前喽啰感恩戴德的言语,赵猴儿心中也有些唏嘘,曾几何时,自个儿也是这么跪在江师爷面前,谢他救了自己闺女的性命? “去巡山少说还得过半旬日子,这些天值夜的时候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周围不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拿枪捅将过去,真有什么不对,要晓得保命要紧,山上有的是弟兄,个把蟊贼,乱刀乱枪怎么着都给弄死了去。” 个把蟊贼,赵猴儿说出这话来自个儿都觉着有些想笑,宿州地界有哪个胆大包天的蟊贼敢到小垚山上来捋虎须,真有种到小垚山脚下的,又怎会是寻常的蟊贼? “大王回山前姑且苦些日子,待到大王回山后” “赵老哥,你瞅瞅那树丛子是不是和前些天不大一样了?” 才得了便宜,这会儿就要截人话头,这小喽啰瞧着也远不及他当初会来事儿。 赵猴儿有些不耐地提起竹篾灯笼借着那点光亮望去,他整夜巡山,哪里会记得哪里多棵树那儿少个草窝,不过那树丛子瞧着的确不甚对头,讲道理江师爷早先都已经差派山上兄弟采伐过一通,就算新近又生了出来,几日光景也不至于长到几尺高。 “不过是棵长得稍快些的树罢了。”赵猴儿有些不耐地摆摆手,“要是嫌看着碍眼,一会儿就给砍了去。” “老哥快走!” 就在他作势要走的时候赵猴儿身后传来那喽啰怒喝,他扭头望去,白蜡杆子的枪身死死卡住了短刀雪亮的刀锋,身上满是草叶的人形以右臂握刀以后又将左臂压上,横握枪杆的喽啰也咬牙死死抵住,却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出声示警泄了气,导致枪身陡然下沉寸许,卡在上头的短刀也就此顺势划开他的肩膀,划开皮肉向着锁骨寸寸推进。 性子有些木讷的年轻喽啰未曾正经习武,然而庄稼汉子在田间地头打熬出的气力却也颇为可观。似乎出于对一旁赵猴儿的忌惮,那个满身草叶的人形还留出了三四分精力在前者身上,否则以他斥候营中头等健卒的武功,对付个有几分粗蠢气力的喽啰,哪里要废这般功夫。 他们这些斥候一路过来都出奇顺利,在动身前一日便有小垚山附近方圆五十里的舆地图送达每一名先行斥候,细致到每处容易将人引入歧途的岔路以及数不胜数的大小落坑陷阱,俱都悉数以蝇头小楷标注于舆地图上。早先他们还当这些不过是哪个参谋闲来无事的假想,毕竟那座不知埋了多少官府和宿州军伍眼线的小垚山,哪里会允许有人窥看光整座山头的守备,要知道这种几乎详尽到无微不至的图志绘制所耗绝非一二日之功。 不过怀揣着些许侥幸的念头他们还是在动身前带上了那些舆地图,而一路过来,除去少数几处明暗哨卡眼线位置稍有不同以外,那些落坑陷阱和机括都被他们悉数避过,如若没有那些舆地图的帮助,哪怕他们这些先行斥候能侥幸扫清所有散在小垚山下的喽啰,适时大队人马进剿,死伤也注定惨重。 斥候一个直冲小腹的凶悍地膝撞让咬牙勉力支撑的年轻喽啰丧失了大半力量,在将短刀缓缓送进倒地后者心窝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余力抬头看一眼那颤颤巍巍提着灯笼,相隔十余步远就能被人望见举刀右臂在哆嗦的小垚山喽啰。 赵猴儿想上去救那个方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年轻喽啰,此刻那两块碎银上应该还带有后者身体的余温,他想要健步上前举刀将那个草叶的人形劈翻在地救下那个拉回自己一条命的年轻人,而他的两条腿却像是灌了铅又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的重。 逃 双手死死抓住斥候下压短刀的年轻喽啰所说最后一句话仍是要赵猴儿快逃,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被捅破心窝子时血能喷得有一人多高。那年轻喽啰受了致命的重伤后仍试图抓住斥候握刀的手,试图给赵猴儿多争取些逃命的时间,可喷涌而出的热血带走了他仅剩的力量。 心中才对往后日子生出几分希冀的喽啰在抓不住斥候握刀的手,也说不出示警的话,只是在弥留之际,仰望星野,双目无神。 赵猴儿玩儿命得鼓捣两条瘦腿,身上薄衫被山风吹开露出条条夯起如竹条般的两边肋骨,灯笼,刀,衣裳,他丢了所有能丢的东西,他向山上夺路而逃,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是山下两个女人的倚靠,那两个女人,还在等他回家。 第364章 自古难测是人心 小垚山几百号弟兄兵强马壮,鹿砦拒马滚木落石,还有江师爷四当家两位高手坐镇这些暂且都与赵猴儿无关,眼下最最要紧的是如何从背后穷追不舍的凶神刀下走脱。 以赵猴儿对这儿方圆几十里的熟稔,哪怕是瞎了眼都能沿山上羊肠小道兜圈,再加上夜夜巡山练出的脚力,以此将背后那人甩得晕头转向再抽身而走于他来说本不是难事,可兜兜转转逃了些路程以后他便觉出反常。 身后追兵是知道山上路径的! 那些极隐蔽的落坑陷阱还有机括,躲过个把还能说是运道好,可在追逐中还能悉数避开 心头不禁升起股恶寒的赵猴儿强迫自己驱散那个该死的念头,待到甩开背后那凶神以后再怎么胡思乱想都由他。 上山,上了山,弟兄们一人一口唾沫,怎么着都淹死了他! “小垚山金顶观的名号,当初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就早有耳闻,可当初位置坐得太低,一年到头都是南来北往的劳碌命,后来慢慢位置高些,这些年又一直耽于门派里的那些鸡毛蒜皮琐碎事,现在头发都白了,才有机会到这里来看一看。” 白青松还是那身广袖的玄衣,那柄天水阁所藏名剑在阿五手下沦为废铁后便被他随手弃置。 对他这种境界的武夫而言,寻常甲士手中的顽铁甚至不如拳掌,即便快马加鞭,自天水阁内而出的剑三日内依旧送不到白青松手中,故而此时此刻白青松两袖之间唯有清风,却也不能让在旁虎视眈眈的程乾生出半分轻慢。 天水阁副阁主,哪怕是赤手空拳,又岂能教人生出小觑的心思? 此处已是小垚山腹地,以此人自称天水阁副阁主的身手,山上山下那些明暗眼线看似滴水不漏,可对这种程度的武夫而言,若说熟视无睹略微过了些,可所能增添的阻碍,也着实有限。 过去那些曾被小垚山羞辱斯文扫地的世家大族,私下也有过重金聘请黑白两道好手的举动,事前约定即便袭杀武二郎不成,可但凡能宰掉小垚山当家一人,都能有笔能抵上二三流门派一年开销的丰厚报酬。程乾过去在宿州江湖厮混时也有些人脉,不多时此事风声便传到耳中,起初他还有些不以为然,然而过了些时日带人下山劫镖的程乾,竟在混战中被保镖队伍中某个其貌不扬的趟子手以短戟投掷,伤及心肺要害,若不是几名心腹喽啰死命上前挡住那宿州黑道上小有名气人物化妆成的趟子手,只怕受了重伤的他真得交代在那儿。 遇袭重伤而返的程乾心中愤懑惊怒感慨皆有,不过最多的还是警醒。在小垚山落草为寇虽说讲起来不甚体面,可有大王这么位战力超卓的武夫坐镇山头,连带着往昔在宿州江湖大泥潭中厮混因而仇家甚众的程乾都过上了两年安稳时日,许久无人上门寻仇觅恨,连带着他自身武艺有有些松懈,不然纵使是仓促之间应对那境界与他仅在伯仲之间的黑道人物,胜负生死都是两说。 劫镖无功而返后撤狼狈还折损了不少人手,重伤被人抬回小垚山的程乾本以为没有责罚已是万幸,却不曾想在山上浑浑噩噩养将数日后,某日入夜忽然听得屋外震天似的喧嚣,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武二郎便推门而入,将个鲜血淋漓的滚圆物事滚到他床脚,正是那宿州黑道上小有名气人物的脑袋,最最惊世骇俗的是武二郎不知用何种手段逼问出了前者雇主身份,还将那人生擒至小垚山上,当夜小垚山便烹羊宰牛大摆宴席,剜出那名宿州世家子弟心肝来作下酒菜,那顿酒一扫程乾心中积郁。 只是在欢宴过后小垚山众人都是酩酊大醉,程乾因有伤在身,不过饮到有两分醉意便起身离席,却被他撞见还在开怀畅饮大王草草包扎腰腹上的伤口渗出的红,那抹红扎他的眼,自此他也明白这位大王也不是刀枪不入的铁人。 有这样的一座山,山上又这样一位大王他程乾也势必要为保全这一切做些什么。 “这里最好的景还是云海,万壑波涛,铺锦白云,在小垚山上这几年,日复一日地看,也没有哪片是全然相同的。” 江北坡与白青松相向而立,相距十余步之遥,大尧南方江湖正道魁首天水阁副阁主与宿州势力最为强悍山贼的二当家师爷在相对第一个瞬刹没有刀剑相向,在任何一个江湖人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可偏生这样的事就发生在程乾眼前,教他不得不信。 “江世子在小垚山上多少年了?” “三年?四年?还是五年?现在想来已经有几年光景,现在说的时候倒像是昨日才上的这座山。” 江世子?这个莫名的称谓令程乾满头雾水之余,心头那点疑惑也同样被勾起,的确这位江师爷属实是不太像始终在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中厮混的角色,后者或许粗通某些旁门左道的家伙不在少数,可如江师爷这般堪称通才的人物,凤毛麟角。 世子世子姓江 程乾当年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百事通包打听之流更是结交不少,久而久之,便有些在江湖上不为人所知的秘闻流入耳中。偏安西北一隅的小国在大尧铁蹄下顺理成章覆灭本无需耗费史官多少笔墨,可举国沦丧而江氏皇族大半得活若真到了有心人手中再做些文章,只怕掀起的腥风血雨,比起当年那场灭国之战也相去不远。 江北坡江师爷在小垚山时间远比他程乾要长,加之与武二郎关系莫逆的那层身份,他程乾本不应也不会 “父亲还好么?” “与你当年离家时一样,还是三句话不离光复故国的顽固,约莫是当初亲眼目睹爷爷三尺白绫自缢殉国后受了刺激,至今头脑仍有些发迂。” 本名江青松的天水阁副阁主喟然道:“江氏弟子,这些年在官府缉拿和江湖纷争中,早已死了十之七八,余下的也多是些不堪大用的庸才,若真要杀,也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如你我这般的人,迄今为止,只怕没有多少了。” 当年举国沦丧后江氏宗室子弟数百人都离散至大尧各州郡内蛰伏,待到风云变幻时便伺机群起试图倾覆大尧江山。看似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大手笔,可真落到实处时,才教人明白其中的艰难险阻之大,远非数百个良莠不齐的亡国宗室子弟所能克服。时至今日,当初曾目睹山河破碎的老人在世的已然不多,还活着并蛰伏着的年轻人,又有多少记得这么做究竟是为的什么? 江北坡默然扼腕,眉眼不动,却是叹息。 “以这三座山,为替父亲保全残生的投名状。”天水阁副阁主,昔日末国江氏皇族嫡长孙开口,“此前那些大人就已洞悉父亲他们的藏身之所,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斩草除根,除去有天水阁从中斡旋以外,那些大人早先还存有用这三山匪患操练积弱已久宿州州军的念头,只是官场上的事,一时半刻也说不分明,操演兵马不成,反倒令官府与那些世家大族通通颜面扫地,仅此,这些山贼也决然没有存续的理由。” 天很黑,昏暗到相隔数步的程乾看不清江北坡的脸色,他不愿去信那个劳什子天水阁副阁主的言语,可此前的那些言语让他不得不信。 “这是要拿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去做投名状?”他收了拳势仰天大笑,旋即怒吼,“痴心妄想!”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性命,有些人在那必死之列,譬如武二郎、叶辰凉,很多人想要他们的性命,还都是些大人物。”江青松对那声怒吼置若罔闻,言语间仍是谦谦君子风采,“试问小垚山四当家的交椅,比之天水阁次等客卿席位,如何?” “程某不才,却也知道这是天壤之别。” “小垚山大势已去,当死之人已死,活着的人总要找寻出路。”这位天水阁副阁主眯眼笑意从容,娓娓道来:“小垚山贼寇迄今留守山上的,还有三百余人,依大尧律法所载,手上没沾过人命的,大半罪不至死,在衙门班房内蹲一年半载,吃几十大板就放归乡里。” 这些人在小垚山上横行无忌惯了,介时不服地方管束横行乡里,定然滋生事端,程四当家若是今日出手在此山杀三十人,过往种种,宿州官府俱都既往不咎,杀六十人,天水阁次等客卿即虚位以待 杀百人如何?程乾打断江青松言语,喘息粗重。 若程四当家今夜真能以一敌百,江青松笑意玩味,那江某于天水阁苦心经营三十余载得来的这席位,让与程四当家又何妨。 天地辽阔,四野寂寥。 自古难测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