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剑三]一骑当千》 第1章 钧天君之徒 高原的早晨大都带着透骨的凉意,犹如绵绵细网,透过层层棉袄,钻入骨缝之中。任知节紧了紧身上的袄子,手中精铁所制的傲雪贪狼枪沾了些寒意,呼吸之间笼罩着一层白白的雾气,然后覆在她的脸颊及睫毛之上,几乎要结起霜来。前方的群山罩着一层冰雪,云雾漂浮在山麓之上,顺延而下的大片草甸之上慢悠悠地游荡着成群的牦牛,悠然而闲适。 她扭过头,逻些城的城墙已经隔了老远,在碧蓝的天穹与深绿的地衣之间犹如一条灰黑的带子,城墙之外的草原上吐蕃族民的帐篷星星点点,罗列期间,帐篷之间绳索连接起来的的五色经幡风马旗在风中飘荡摇曳,还未等她从已经被冷气冻得仿佛停止运转的脑中拾掇出几首送别诗来,一条丝滑光亮的手帕已经被一只纤长柔软的手塞进了她的手中。 将手帕置于鼻间,暗香脉脉,沁人心脾,她微微闭了闭眼,然后笑着看向站在她身前的女子,正要开口道谢,然而手帕交绣的两只栩栩如生的交颈相依的鸯却让她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两只鸯。 任知节本来就难以运转的脑袋此时更加僵硬,她趁师父周墨还未看见这方手帕,便急急忙忙将其收入怀中,清了清嗓,说:“李沁姐姐,真是太谢谢你了,这方绣帕如此精致,想必定是花了姐姐不少时间,知节受之,心中惭愧。” 李沁笑了笑,她早年以文华郡主的身份嫁给吐蕃重臣达扎路恭,在位于高原的逻些城居住了好些年,使得她的肤色已经微微发黑,但五官却依然秀美,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十分动人。她拍了拍任知节的肩,道:“此番回中原,路途遥远,知节千万保重。” 不知道是不是那方绣了两只鸯的手帕的缘故,任知节总觉得李沁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缱绻情意,她笑笑,再看向李沁身后,牦牛一群群悠然走过,逻些城头的旗帜随风轻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叹了一口气。 李沁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倓儿今早便没有起来用早膳,估计还在怄气呢。” 多大了,还怄气呢,任知节心中腹诽,便听见站在她身后的周墨笑道:“若让守礼兄知道他教出了一个会跟女孩子怄气的徒弟,不知道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估计跪着背一晚上的《九天兵鉴》是少不了了。 李倓没有来送别,这让任知节心中颇有些淡淡的忧伤,李倓李复鬼点子多,本来觉得她觉得自己征战几世,当过大侠,也当过大将,怎么的也算是经过刀光剑影,历过腥风血雨之人,结果在这俩人精面前只有扛着傲雪贪狼枪充当打手的份儿,虽然刚认识时没少被这俩家伙耍着玩儿,不过后来三人同为九天之徒,倒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李复跟他师父罗宇离开逻些城之时,她还有几分不舍,现在轮到她离开逻些城了,想想就觉得在这里生活的三年真是如梦如幻一般,连她嫌弃得要死的青稞面都似乎带着耀眼的圣光充斥在她的回忆之中。 结果被她视为革/命战友的李倓没有来送她,她觉得握着傲雪贪狼枪的手有点儿痒,她有点想冲回去,将李倓的被子挑起来,将还穿着睡衣的达扎路恭大人的小舅子拎到城楼上示众,并且在他耳旁大喝一声:“这就是背叛友情的下场!” 最重要的,还是——夭寿啦!李倓你姐向我表白了!怎么办在线等我好急啊! 任知节在心中给自己辗转几世依然强力的攻略同性荷尔蒙跪下了。 周墨伸手拍了拍任知节的头,却被她的头冠扎了一手,他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清嗓,说:“罢了,李倓不来送也罢,日后他回到长安去你们也自能见面,知节,走吧。” 任知节想想,觉得也是,在这个世界的爱情线打通之前,她都得逗留在这里,而受到她强力的攻略同性荷尔蒙干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异性向她表白,也许直到她老得连枪都握不动了,来向她表白爱意的,还是住在隔壁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任知节只好叹了一口气,同李沁道了别,然后与周墨踏上了返回中原的路途,走出了老远,她再次回头,李沁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离,逻些城的城墙几不可见,这让她想起了初来逻些城时的景象。 那时作为钧天君李守礼弟子的李倓就站在城外迎接,他虽幼时便随和亲的姐姐李沁移居吐蕃逻些城,却还是一副唐人装束。一身金白相间的圆领袍服,因未及弱冠,一头长发只梳了髻,长眉飞扬,眼神是不同于同龄少年的锐利,虽贵为皇室子孙,语气却并不高高在上,对待身为前辈的周墨也是极为恭敬,谈话之间自有恢弘气度。 周墨当时便奇道:“守礼兄竟能寻到如此人才。” 而任知节的耳边则响起系统提示音:“李倓,太子李亨之子,五星级重要人物,建议攻略。” 任知节当即就跪了,攻略你妹啊,我看见这样的攻略对象只想绕道走好吗! 上个世界她依了系统的建议,去攻略一个俊秀温润的武将,她足足等到四十几岁,身后站了无数倾心于她、不顾她女儿之身也要跟随身侧的佳人,甚至以手中银枪助好友成为一方霸主,眼看就要统一天下了,那个武将才泪眼摩挲地说爱她。 说完,就一把火把她连同她临时下榻的居所烧掉了。 纵火的时候那眼神就跟这李倓一模一样。 ……虽然最后时刻圆满完成了任务,但是还是一提就心累。 任知节这一世作为出身天策府的名将皇甫惟明的外孙女,从小便在男人扎堆儿的天策府长大,年幼时被外祖父牵着走过天策府的练武场,看着一群群赤/裸上身打着军体拳挥舞着银枪的大好男儿们,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流出的激动的泪水,觉得这次的爱情线应该很好攻破的。结果她还未长成少女,还在天策府将士遇见她都会笑呵呵给她糖葫芦的年纪时,一个穿着金光灿灿的长袍,浑身绣满了元宝和铜钱的中年人便找上了她,笑着说:“你很有天赋,跟我学做生意吧。” 据外祖父皇甫惟明说,这个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钱”三个字的中年人是一个很牛叉的人物,虽然任知节也没觉得自己哪儿有学做生意的天赋,但还是拜了这位名叫周墨的中年人为师。然后离开了天策府,与周墨辗转于大唐与西域的各大钱庄与黑市。 也是过了没多久后,任知节才明白过来,他当时的那句话的潜意思是:“你武功很好,来当我的免费打手吧。” ——别说赤/裸上身打着军体拳挥舞着傲雪贪狼枪的大好男儿了,她连貌美如花温柔似水的美娇娘都没遇见过,每天所面对的除了来往于西域各国的各路奸商们,就是膀大腰圆喊声震天的黑店老板娘。 任知节深深觉得自己被周墨坑得好惨。 而跟随周墨在西域各国周游数年之后,周墨忽然接到一封书信,便要带她前去吐蕃的逻些城,说是与同僚相会。这时任知节才知道,周墨确实是一个很牛叉的人物,他是九天的阳天君,身份是天下钱庄的大老板,掌管天下财务,而他此次去逻些城会面的同僚,是玄天君罗宇、钧天君李守礼,以及他们俩的弟子。 周墨当时坐在堆满了青稞的牛车上,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他也随着摇头晃脑满脸神秘,他身上还是那件绣满了金元宝的衣服,全身上下似乎写满了几个大字:我有钱来抢我。 他摸了摸胡子,想揉任知节的头发却被任知节的头冠扎了一手之后,便神秘地说:“此次三位九天中人聚首除了畅谈时势之外,还有让三位继任者见面相互切磋之意,罗宇和守礼兄之前来信都说他们收了十分优秀的徒弟,言语之中满是得意,知节,这次你不要客气,把那俩小子给我收拾服帖了,回来师父重重有赏。” 任知节窝在青稞里,想了想玄天君号称鬼谋,而钧天君则是九天之中央,两位传承人应该也是有大谋略的人,而作为阳天君继任者的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用钱砸死他俩了吧。 ……虽然应该有些心塞但还是有点高兴呢。 之后便是玄天君、钧天君以及阳天君继任者的首次会面了。 李倓身为钧天君李守礼弟子,且出身皇室,面对天天拿着把比自己还高的傲雪贪狼枪吓唬附上侍从的任知节,难免骄傲矜持,而李复从小师承于玄天君罗宇,被当成下任玄天君培养,自小便情不外露,无论任知节如何问好,皆是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 来到逻些城的初期,任知节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黑市跟奸商打架。 而她与李倓以及李复的初次交好,也是因为打架。 谁能想到被当成下任玄天君以及钧天君培养的李复和李倓都打不过她,她手中傲雪贪狼枪一甩,携带雷霆万钧之势,精铁寒光闪过,两名意气风发的年轻皆被她揍翻在地,说好是三名继任者相互切磋武艺兵法军阵,她虽于兵法布阵一道一窍不通,还未开始比试便灰头土脸地认输,但武艺却是以一挑二,单方面暴殴。 周墨坐在一边,摸着胡子满是得色,而罗宇和李守礼则一脸尴尬。 后来,李复向她请教武学之道,她当时看着总是一脸神秘的李复眼中居然有不解这种情感色彩,笑得畅快:“行,咱俩先去把李倓揍一顿再说。” 于是贵为大唐太子李亨之子、吐蕃重臣达扎路恭的小舅子的李倓,便被任知节以及李复联手暴揍一顿,凝结在脸上的名为骄傲的面具碎了一地,换成了怒火中烧以及歇斯底里。 想想在逻些城住的三年,有李倓和李复两位革/命战友相伴,日子过得还是挺愉快的,任知节伸手进怀中掏出了那方绣了两只鸯的手帕,叹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攻略李倓,结果攻略同性荷尔蒙还是发挥了作用,将李倓的姐姐,已为□□的和亲郡主李沁了勾了过来。 任知节嘴角略微抽搐,正要将手帕放回怀中,一只手忽然横插过来,将手帕忽地抢走,她眼睛望上瞟,便看见周墨把玩着那方手帕,皱着眉一脸嫌弃:“李沁怎么送了你两只水鸭子。” ……就知道周墨这人不懂得浪漫。 任知节一把将手帕抢回来:“没文化。” “欸,知节丫头你怎么能这样埋汰你师父!”周墨正要伸手去揉她脑袋,然后又怏怏收回来。 “儿子跟徒弟一起跑了的人当然值得埋汰。”任知节朝周墨飞了个白眼儿,正要超前跑几步,却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那人牵了两匹马,正一边给马喂草,一边拍着马耳朵。 任知节眼尖,只一眼便认出了那人身上白金相间的圆领袍服,整个吐蕃会作此打扮的,便也只有李倓了,她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几步,那人也正转过脸来望向她。 飞扬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唇,属于皇室的矜贵气质,自是李倓无疑。 周墨在看见李倓时,便笑呵呵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少男少女相对望。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楚李倓衣服上的暗纹之后便住了脚,眯着眼睛看他:“你不是因为我昨晚又揍了你一次所以怄气不来送我吗?” 昨晚周墨提议让任知节与李倓再比试一次武艺,前段日子周墨跟李守礼打赌输掉了五只琉璃盏,任知节自然知道小心眼的周墨想在这里找回场子,虽然平时口头上总嫌弃周墨浑身铜臭,但她还是打定主意帮这不着调的师父挣回些面子,李倓武艺三年来进步神速,她也打起了十二分小心,然后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枪尖便刺断了李倓手中的长剑。 李倓当时手中尚还拿着那柄残剑,看着她的眼神犹如初见时那般锐利,任知节心中大叫不好,正要挤出个谄媚的笑容缝好达扎路恭小舅子碎了满地的玻璃心时,他已经拂袖而去,白金相间的袍角在夜色中翻滚。 所以今早李倓没有来送别,任知节归咎于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跟她怄气了。 而此时李倓一张俊脸仿佛与高原上的冷空气凝为一体般冰冷,他听任知节这么一说,挑了挑长眉,冷声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会因小事而怄气的人吗?” ……还真是。 “不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师父他们胡乱说的,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呢。”任知节嘿嘿笑道,将锅甩给了师父周墨。 站在不远处偷听的周墨:“……” 李倓脸色稍霁,垂了垂眼帘,然后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了任知节手中,说:“此去中原,路途遥远,还是需要马匹代步。” 任知节握着缰绳,愣了愣,没想到李倓没有去城门口送她,居然是去找了两匹马来。 “我本不欲再入长安。”李倓的声音忽然想起,让任知节回过神来,她看向李倓,却发现李倓的眼睛带了丝隐隐的笑意,这对任知节来说有些新奇,三年相处下来,虽然她敢拍着胸脯跟逻些城的吐蕃人说她跟达扎路恭的小舅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过能见到李倓笑的时候确实少之又少的。 “待我剑术有成的时候,会去长安找你。”李倓说着,看了看她手中那柄散发着寒气的精铁傲雪贪狼枪,“然后一剑把你的枪斩断。” 任知节:“……” 妈呀,达扎路恭的小舅子不仅小气,还记仇。 第2章 宝马配悍将 作为吐蕃大将达扎路恭的小舅子,李倓在逻些城混得也是不错的,他牵来的两匹马皆是养得膘肥体壮,任知节当过几世大将,对于战马的迷恋不亚于男子,她围着那两匹马转了一圈,眼睛忽然绕开那两匹良驹,眼睛盯上了立于李倓身边的一匹白马,那白马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顺滑,四蹄有力,任知节凭自己阅马无数的经验来判定,此马奔跑起来,必定犹如闪电般疾速。 逻些城虽是吐蕃的政治权力中心,却由于其海拔过高,并不产好马,而隶属于吐蕃的吐谷浑人却十分擅长养马,任知节还在天策府的时候,便听身边无数披着盔甲握着银枪的同僚们一脸梦幻地说:“要是我能有一匹吐谷浑的马,那我宁愿天天去挖马草,它吃嫩草叶子,我吃草根。” 任知节虽然几年来与周墨周游西域,见识过不少好马,却因周墨本人不善骑马,而两人每每需要代步工具时,都是蹭当地老乡的马车或者是过往商队的骆驼,所以任知节这些年来并没有过一匹属于自己的好马。 李倓看她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心下了然,拍了拍那匹白马,道:“今年开春时吐谷浑献来了三匹青海骢,赞普赏了我姐夫一匹,我姐夫又送给了我……” 他话还未说完,任知节已经双眼放出了寒光:“青海骢!” 青海骢,波斯良马与吐谷浑良马孕育出而生,每一个天策府出身的将士都能对《隋书》中描写青海骢的一段倒背如流: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日行千里,股世称青海驹。 日行千里! 光这一句就让任知节整个人陷入了粉红色的梦境,她看着那匹青海骢,仿佛从青海骢黑漆漆的眸子里读出来霸道总裁邪魅狂狷的诱惑力。她眨了眨眼,然后带着一脸的谄媚看向了李倓。 周墨掩面,身为富可敌国的阳天君之徒,任知节居然如此堕落,这让他觉得有些心酸。 李倓长眉一挑,将青海骢的缰绳放在手中抖了抖,看着任知节的视线也跟着抖了抖,便道:“这匹青海骢虽是当世难觅的良驹,可性子最烈不过……” 他话音刚落,立于他身边的青海骢便发出一声嘶鸣,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踏到了任知节身边,蹭了蹭任知节的脸,发出短促的响鼻。 李倓:“……” “哪里烈了,如此乖巧温驯的青海骢当世只有这一匹啦。”任知节眯着眼睛感受着青海骢朝她的脸喷着热气,然后顺理成章地从李倓手中拿过缰绳,“既然它这么喜欢我,倓兄,你懂的。” 李倓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向已经蹭成一团的任知节与青海骢,半晌忽地笑了一声,道:“宝马配悍将,倒也合适。” 任知节黑脸:“谁悍了!” 李倓笑而不答,翻身上了牵过来一匹马背,姿势潇洒利落,任知节觉得,就算他骑了一匹劣马,也依旧是气势慑人的太子之子。 任知节朝他一拱手,笑眯眯地说:“那就此别过,来年一定要在牡丹盛开的季节来长安,我带你去花会赏花,去西市看胡姬歌舞,去乐游原上骑马。” 李倓哼了一声,说:“你倒是都在想好玩的,还是抓紧练武吧,如果不想被我折断了傲血贪狼枪的话。” ……还想这个呐。 任知节抽搐了一下嘴角。 周墨看了任知节一眼,然后摸了摸胡子:“李倓你若回到长安来,周某必当好生招待,知节的枪你也别给她折了,她虽然是我的徒弟,但还没继承我衣钵呢,穷得只剩下这柄枪了。” 任知节:“……” 李倓看她样子,挑眉笑笑,道:“那么,来年再见。”说罢拉过缰绳,一人一马疾驰于高原之上。 与李倓送别,周墨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还在跟青海骢相亲相爱的徒弟,说:“知节,你擅长骑马,但你告诉我,你让你亲爱不擅长骑马的师傅怎么办。” 他转头看向另一匹被留下来的马,那马长得虽没有青海骢神骏,却也是一顶一的良驹。它与周墨对视片刻,然后扬起了头,用鼻孔对着周墨喷了一串十分不满的响鼻。 被喷了个正着的周墨摸了摸鼻子,然后看向任知节,任知节已经翻身跨上青海骢背上,一人一马正颠得欢腾,任知节笑着说道:“没事儿,我不介意师父你坐在我的面前,青海骢也不介意对不对?” 青海骢欢实地叫了一声。 周墨想想自己坐在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徒弟怀中,骑着青海骢奔驰于吐蕃的高原上,只觉得这个画面太美他不太敢看。 然后就是任知节骑着青海骢在前,青海骢骄傲地撅着蹄子往前踏步,骑在马上的任知节手中紧握着身后那匹马的缰绳,周墨坐在那匹马上,抖抖索索地抱着马脖子,脸色有点发青。 任知节望着远处柱间下落至山后的太阳,感受着高原辽阔壮美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牵着师父你一起看日落呢。” 周墨发青的脸瞬间变黑:“什么叫牵?” 任知节甩了甩手中的缰绳:“这就是啊。” 以不要脸一项技能闻名于九天的周墨觉得自己的徒弟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两人两马以这样的速度行了将近一月,才出了吐蕃境内,来到了陇右道的治所鄯州。此时任知节身上的红甲已经脏成了黑甲,黑亮的马尾辫子毛毛躁躁地盘在头上,连那顶冲天而立的头冠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过了城门,看见那与吐蕃人截然不同的房屋、街道已经行人衣着,她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将头埋在了青海骢浓密的鬃毛中,如果知道让周墨骑马的后果是如此之慢,那么她宁愿让青海骢去拉马车。 她相信一直被迫慢吞吞行走的青海骢也是这么想的。 她与周墨游历西域各国数载,已经是多年未踏入大唐地界,此次在逻些城告别李倓,她与周墨并没有去往其他地方,而是直接往长安而去,除了周墨在长安的几家大钱庄的账目需要亲自过目之外,她也想见见外祖父皇甫惟明了。 她这一世父母早逝,是外祖父皇甫惟明将她抚养长大。皇甫惟明是出身于天策府的大将,年轻时便征战四方,一身的虎将气势,每每到练武场监督新进兵士练习枪术,虎目圆睁,一声大喝,总能震得那些新兵蛋子们两股战战。 不过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对于唯一的外孙女任知节确是极尽呵护之情,在她走路还不稳当的年纪,便将虽自己征战多年的傲血贪狼枪赠给她,教她舞出一套梅花枪法,每当她在练武场上打败对手,这位身披战甲的老头子总会笑呵呵地从身后拿出一串糖葫芦递在她手中。 到了鄯州,看见大唐装束的行人,任知节就觉得长安也不远了,这样想着她心里也就有了安慰,拍拍已经变成黑马的青海骢,她抖了抖缰绳,青海骢往前踏了几步,一个披着甲胄的兵士忽然拦住了她的马,道:“进城不许骑马。” 后面的周墨听见这句话总算是缓过了神,他猛地从马上跳了下来,理了理乱成一团的头发,没好气地扣了扣任知节屁/股下的马鞍:“知节下来了。” 任知节不情不愿地从马上跳下,从马鞍上解下之前李倓留下的布袋子,从里边掏出几根上品马草,喂给青海骢,她晃眼看见周墨正跟那个兵士说着什么,周墨虽然头发乱糟糟,衣服也皱巴巴的,但衣服上绣着的金元宝却依然灿烂夺目,任知节撇了撇嘴,不愧是镀过金粉的金线所绣。 ——她一直觉得等到哪天周墨的钱庄全部破产,那么他至少还有件衣服可以卖掉。 任知节揉了揉青海骢的鬃毛,忽然听见那个兵士惊讶地说了一声:“先生莫不是周墨周先生?” ……她翻了个白眼儿,果然周墨的金元宝衣服实在太过扎眼吗? 有小兵士认识他,周墨嘚瑟地摸了摸胡须:“正是。” 兵士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了,任知节都替他着急,她将装了马草的布袋子系回马鞍上,便听见那个兵士指着其他几个守城兵士:“抓、抓住他们!” 嘚瑟的周墨:“……” 任知节的动作也僵硬了,难不成周墨的钱庄出了什么差池,他手下那几个人赚钱太过火惊动了皇帝?她的手握着傲血贪狼枪正要出招,那小兵又憋出一句:“皇、皇甫大人要找的人就是他们、们两个!” 兵士口中的“皇甫大人”让她的动作顿了一顿,而这时另外一个个子稍高的兵士已经动作利落地朝她行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道:“敢问阁下可是任知节任将军。” 任知节忙不迭地摆手:“小哥快请起,将军不敢当,叫我知节便是。” 那高个子兵士得了他的回答,便站了起身,笑着说:“陇右节度使皇甫大人有令,整个陇右道若见到周墨周先生,便要立即绑回节度使府上,他要亲自问出任姑娘的下落。若是见到任姑娘,那便……”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串红得喜人的糖葫芦,递到任知节面前:“马上给任姑娘这个。” 任知节默默接过那串糖葫芦,心中情绪翻腾。 她想到小时候在东都天策府生活的那些日子,无论是皇甫惟明,或者是任何一个师兄师姐,见到她都会掏出糖葫芦塞她一嘴,她虽然实际年龄不知道比这些还显稚嫩的少男少女们大多少,但当时确实是天策府中年纪最小的弟子,而且糖葫芦也当真好吃,山楂酸,外层包裹的糖浆甜,酸酸甜甜十分合她口味,所以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众人的宠爱。 如今才刚踏进大唐地界,便又收到糖葫芦,虽然应该很感动,但是爷爷啊,我真的感动不起来……我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 任知节含着热泪啃起了糖葫芦,由几个小兵牵过两匹马,便跟着周墨虽那高个子兵士往节度使府上走去,那高个儿小兵哥虽五官硬朗看着人十分正经,却是个话篓子,一路上不断给任知节和周墨说着鄯州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他话题一拐,笑着说:“任姑娘也是回来得巧,你长歌门的祖父正巧派了几个长歌门弟子迎接你回千岛湖去小住一段时间呢。” 任知节正在啃糖葫芦的动作一顿,而一边扭头观察街边商铺的周墨也僵硬着扭过头来看他。 小兵哥并没有感觉到异常,说:“本来因为你随周先生游历西域各国还未回来,那几个长歌门人便准备告辞的,如今你说巧不巧,任姑娘你回来了。” 任知节只觉得心脏猛然抖了一下,她僵硬地笑着:“那么……那几个长歌门人应该也已经走了吧……” “任姑娘放心!”之前那个说几句话憋得脸通红的小兵士窜上来,挺着胸脯说,“我这就回府去告诉他们您回来的消息。” 小兵哥笑眯眯地在旁边说:“小六子是咱们中跑得最快的。” 那小六子还未等任知节答话,便一溜烟地跑了,任知节无力地伸出尔康手,一句“等等”卡在喉咙中,咳之不出,咽之不下。 周墨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如今知节已经平安归来,为师突然想到还有要事在身,那边先走一边了。” 任知节正要伸手扯住周墨的衣袖,周墨却像泥鳅一般滑出了她的指间,一转眼便消失于鄯州人来人往的主干道上。 任知节此时已经连尔康手都举不起来了。 一边的小兵哥还笑得开心:“皇甫大人和长歌门人知道任姑娘回来了一定会特别开心。” 任知节面无表情:“……” 小兵哥,你开心就好。 第3章 男友力max 任知节这一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将她团团围住的一群成年人,有身着红甲的将士,也有风姿翩然的文士,其中有男有女,男的摸着胡子一脸好奇,女的摸着下巴一脸慈祥,自己就像是被摁在砧板上一条活剥乱跳的鱼,她被这个场景弄得有点呆,便往后挪了挪,这才发现自己婴儿般短胖犹如白藕的手臂,比手臂长不到哪儿去的肉腿,以及身上穿着绣着大牡丹的红肚兜。 ……那瞬间任知节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一个身披铠甲的老头子丢出一柄银枪在她面前,她坐着的桌子被那重量震得微微一抖,她坐得不稳,一下子往后仰倒,而这时她身后传来另一个老头子“哼”的一声,屁/股底下的桌子又震了一震,她扭头往后看去,一个身穿白色头戴黑冠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头丢了一把琴在她身后。 任知节当时一头雾水,而那群围着她的将士则一脸激动地喊道:“抓枪!知节,抓枪啊!” 另一边白衣文士打扮的成年们一脸不爽地看了将士们一眼,然后又看向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替换成了激动:“知节!抓琴!抓琴!” ……一醒来就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任知节表示压力有点大。 两边人马越喊越激动,有的甚至掳起了袖子看样子随时可以出门去干一架,任知节在这火药味浓重的气氛下,叹了一口气,选择了自己惯用的武器,银枪。肥嘟嘟的小爪子刚碰上银枪冰凉坚硬的枪柄,她就被那个披着铠甲的老头子抱了起来,那老头子一张老脸笑得几乎皱成了菊花:“知节选枪啦!从此以后知节便是天策府弟子,长大必能承我衣钵,平叛乱、灭番邦,成为扬名天下的女将!” 而另一边那头戴黑冠的老头子哼了一声,道:“皇甫惟明,虽说知节在抓周礼上抓了枪,可你别忘了她姓任,是我任栋的孙女儿,若她长大了些对长歌门的武艺有兴趣,我必定会将她从天策府接到长歌门悉心教导,教她诗书礼仪,八音之理。” 任知节一听他后面说的所谓长歌门的技艺,便吓得把手中的枪抱得更紧了,一直到她长大了些,握得住枪了,更是拼命向祖父皇甫惟明表达自己对于枪术真的是爱到骨子里去了,连睡觉都捧着枪,生怕那个长歌门的祖父把她接到长歌门去教自己诗书礼仪,八音之理。 想想自己端坐一方抚琴吟诗的画面,她就觉得浑身发寒。 而对于她的教育产生重大分歧的外祖父皇甫惟明以及祖父任栋,更是逢见必掐。她小时候任栋常常来天策府看她,而所谓的探望孙女,往往会演变成俩亲家对自家门派的武学演示,导致她一听见古琴声从天策府练武场那儿传来,就忍不住掩面泪奔。 这回祖父任栋要将她接去长歌门小住,想到到时候无论是睡觉还是吃饭还是如厕,耳边都是啥《高山流水》啊《阳春白雪》啊混杂在一起的古琴声,她就忍不住冰天雪地掩面泪奔。 任知节随着小兵哥沿着鄯州城的主干道走了不多久,便走到了节度使府门口。陇右节度使乃陇右道最高军政长官,府邸自然壮观大气,任知节还未走至门口时,便能看见门口站着数位身披重甲的兵士持槊而立,那肃穆的气势让任知节眨了眨眼。 任知节走上前去,想看看这几位重甲兵士中有没有当年在天策府时认识的师兄,结果刚走到门口,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人便从府中踏出,他轻袍缓带,一身白绿相间的衣衫,光看着颜色任知节便知道他出自何门,只是他步履有些匆忙,踏步而出时被门槛绊到,脑后一只长长的马尾辫高高飞起,脸朝地向下栽去。 任知节想也不想地伸手揽住这年轻人,只是随着惯性两人在半空中腾了个圈儿,那瞬间仿佛时间就此定格,两人维持着华尔兹常见的结束动作几秒钟,周围似乎漂浮起了各色花瓣与彩带。那年轻人几乎整个人陷在了任知节怀抱里,白皙的娃娃脸上满是惊讶,任知节面无表情与他对视,心中则在唾弃着自己这随时不过脑的男友力max的行为。 ……只是还好对方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如果是女孩子,估计……任知节扶额,她又得发一张好人卡。 那年轻人得任知节一扶,算是避免了脸着地的悲剧,只是被一个女孩子所救,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从任知节怀中钻出来,红着脸看着身量只及他肩膀处的任知节,咳了几声,然后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 任知节也尴尬,摆了摆手:“不谢。” 这时年轻人也看见了任知节背负在后的比她还高的银枪,再看一身她身上几乎看不清原色的铠甲和战袍,皱了皱眉,试探着说:“这位姑娘……莫不是……任知节师妹?” 任知节看着这个长歌门打扮的小伙子,心中奇怪,她从未踏足过长歌门,更没有拜过长歌门的师父,那她怎么会蹦出一个来自长歌门的师兄。 年轻人看她没有否认,娃娃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睛都眯了起来:“知节师妹,我是周宋啊,之前跟你通过信的。” 哦,周宋啊。 任知节正想回句不认识,话却突然哽在喉咙上,她猛地抬头打量这个小伙子,长歌门打扮,一头黑发,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脑后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一张白皙的娃娃脸,与一般看上去文静儒雅的长歌门弟子不同,他看上去性格外放活泼,眼中的光亮几乎盖过鄯州城上空的烈日。 他是周宋。 是的,都是姓周,他就是那个满身金元宝性格不着调的阳天君周墨的独子。 当初任知节刚拜入周墨的门下,就得知周墨唯一的儿子周宋跟他前一个徒弟杨逸飞跑到了长歌门去,当时她看着周墨的眼神都是带着怜悯的,收了个天资聪颖的徒弟吧,徒弟是要去继承长歌门的,没了徒弟还有个儿子吧,儿子居然跟着徒弟跑了。 所以尽管初期任知节觉得自己被周墨坑得很惨,但还是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打手保姆顺便兼职个徒弟。没办法,关爱空巢老人,人人有责。 那时候周宋是听说自己父亲又收了个徒弟,还是皇甫惟明的外孙女,出身天策府,虽还年幼,一套梅花枪法却已经舞得出神入化,不少成年人都在她枪下都走不过几回合,于是便写了一封信,从千岛湖长歌门寄出,过了大半年,正在龟兹安西节度使府上做客的任知节收到书信,那从东到西跨越了大唐及大半个西域的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别打我爹! 于是任知节便知道了,不着调的周墨,有个不着调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也深知自己父亲的不着调。 任知节觉得有点心累。 任知节与周宋还是第一次见面,任知节与一般天策府女将并无不同,只是她年幼便成名,于是许多人竟不知道随周墨游历西域数载的她,竟不过只是十六七的年纪,面孔稚嫩得很。 而任知节本以为,周宋作为不着调的周墨的不着调儿子,虽然衣服上没有金元宝,但至少开元通宝应该是得有的。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一个一身长歌门人打扮的清秀俊朗少年。 任知节将一切归功于周墨娶了一个相貌与审美皆在上乘的老婆。 估计是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出了个丑,周宋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神有些飘忽,然后望了望任知节身后,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他望向任知节,问道:“知节师妹,你当是与我爹一同从吐蕃归来,怎么我没见着我爹。” 任知节想到那突然变身泥鳅溜得无比迅速的周墨,有些胃疼:“师父他……一进城就跑了……” 确切来说,是一听见有长歌门人来到鄯州,就跑了。 看来儿子的叛逆确实伤透了周墨的心啊。 周宋听见任知节说周墨在刚进城便离开了,那张娃娃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节度使府内忽地冲出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那大将并未戴头盔,须发皆白,周身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虽手中并无任何兵器,却比门口那些持槊而立的重甲将士更加令人心生敬畏。 任知节看他一冲出来,表情就愣了愣。 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那老将看见她,眼睛却已经湿润了,他急促上前几步,握住任知节的肩膀上下打量,在看见她因为长时间练习枪法而在手掌及虎口间磨出的茧子之后,更是重重点了点头:“知节!我的乖孙女!” 此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大将皇甫惟明。 任知节看他热泪盈眶的样子,心中也有些触动,她将脸埋在皇甫惟明冰冷的胸甲前,闷闷地叫了声:“外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甫惟明搂着长大了不少的外孙女,笑着说,他忽然一侧头,看见了站在旁边的周宋,脸上表情一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周宋无辜地摸了摸鼻子,这姿势像足了周墨,皇甫惟明脸上又是一黑。 当爹的带他宝贝外孙女游历西域,一去就是三四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了,当儿子的又要把外孙女带去千岛湖长歌门。 这姓周的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在摸鼻子的周宋忽地打了个喷嚏。 第4章 长歌最强音 之后任知节便在鄯州城内的节度使府上住了几日,每日与周宋跟着那小兵哥张琦在鄯州城四处乱逛,也算是在西域诸国当了多年灰头土脸的流浪者之后再次领略大唐盛世的风光了。 陇右道,因位于陇山以西而得名,贞观年间所置,为大唐十道之一,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疆域广阔。因毗邻吐蕃、突厥、大食及吐火罗各国,居民各族混杂,民风彪悍,文化兼容并蓄。作为治所的鄯州城内更是繁华,一路上所遇行人身上各族衣饰,所用语言也各不相同。 任知节跟着周宋以及张琦在主干道两人转了一圈,任知节在一个穿着小老板那儿买了套新马鞍,那小老板拍着胸脯保证是这马鞍是正统突厥手艺,任知节便想着买回去给青海骢当换洗衣服。买完马鞍,三人便上鄯州城有名的老字号店里吃了有名的羊肠面,还跟旁边用餐的异族少女飞了个眼儿,惹得别人面泛红云,眼带流光。 周宋用筷子使劲搅着面条,在观察了任知节半天之后,才皱着眉,犹疑着问:“知节师妹……不对不对,我是不是叫错了,你是知节师弟?” 任知节赏他一白眼儿,挺起胸/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哥哥是有胸的人。” 周宋也赏她一白眼儿,往嘴里塞了团面条,他出身洛阳富贾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养着,长大一些之后又去了千岛湖长歌门,口味挑剔,不太能受得了鄯州食物里牛羊肉的膻味儿,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长歌门厨子拿手的鱼头汤以及小炒山笋,眼神就有了那么点儿梦幻,他刚想象着自己喝了一口鲜香浓郁的鱼头汤,那边任知节已经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他后脑勺上,那力气之大,几乎将他整张脸埋进了装满了羊肠的碗里。 周宋一手抱着后脑勺,睁大眼睛看向任知节:“知节师妹你打我干嘛!” 任知节双手环抱于胸前,脸上填充了浓厚的阴影:“居然能看我的平胸看出那样的表情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周宋无辜:“你也知道你的是平胸啊,我可以看出那样的表情来吗。” 任知节微微一笑,扬起了手掌,周宋把头一缩,然后嘟哝道:“就你这样的,估计去到长歌门,门中男弟子再也不嫌弃女弟子们抡琴的样子粗犷了。” 那边张琦看着这俩师兄妹互掐,然后将碗里的羊肠全都倒进了嘴里,叹了一口气:“师兄妹嘛,就是得开开心心的,来,快把面吃完。” 任知节面无表情地望向他:“张琦小哥儿,你开心就好。” 任知节与周宋在鄯州住了几天,就得启程去往千岛湖长歌门了,皇甫惟明自是不舍,他如今身任陇右节度使,公务繁忙,任知节在鄯州的这几天都不能好好陪陪外孙女,本想着把手头的事儿完结了,便带任知节去城外骑马射猎,或者干脆趁周墨失踪这段时间把任知节带在身边。 不过周墨这次来鄯州接任知节也说了,如今任栋身体越发不行了,他想看孙女,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走老远的路去天策府了,更何况如今任知节还在离千岛湖更远的鄯州。他想着这么多年孙女任知节都未来过长歌门,便想将她接去长歌门小住一段时日,看看她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 说到任知节这一世那早逝的父母,皇甫惟明往往都能无言妥协。 任知节收拾好行李,来到皇甫惟明的书房辞别之时,这名天策府老将叹了口气,握住她的双肩,道:“如今吐蕃蠢蠢欲动,也不知何时这陇右便会打起仗来,虽然外祖父一直说希望你成为扬名天下的女将,可一到战场,却希望你还是一个在长歌门弹琴唱歌的女娃娃。” 任知节随着皇甫惟明的话想了想自己坐在湖边弹琴唱歌的样子,嘴角有些僵硬,在天策府将士出征大合唱的时候,她还能混在人群中跟着唱唱《胡茄十八拍》啊《关山月》啊之类的,可去了长歌门…… ……她大概只能唱《荷塘月色》了。 “不管如何,你还是我天策府将士。”皇甫惟明说着,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然后被她的头冠扎了扎手,他话音顿了顿,又说,“你千万别真的跟你祖父去学弹琴唱歌啊……” 任知节拍拍皇甫惟明的肩膀:“放心吧,外公,就算我想学,我也学不会啊。” ……没有艺术细胞是一回事儿,自己承认自己没有艺术细胞又是一回事儿。 为了安外祖父的心,她也是豁出去了。 据说她这一世的爹是出生在长歌门的少年天才,虽然身体羸弱,却于操琴一道天分极高,还未满十二岁时,坐在湖边抚琴,都能引来湖中一群一群摇头摆尾的锦鲤。而她那出身天策府的娘,便是在一次来长歌门做客时,看见了那静坐湖边,手中琴音渺渺的白衣青年后,自此一往情深不可自拔,不顾皇甫惟明的反对,带着唯一的陪嫁,一柄银枪,嫁进了长歌门。 而任知节不仅没有继承到这个爹的艺术细胞,也没有继承到这个娘的欣赏艺术的细胞。 每次祖父任栋与外祖父皇甫惟明切磋之时,她一听见那当当当的琴声就目龇欲裂,恨不得在耳朵眼儿里塞满了棉花。 从鄯州到千岛湖路途遥远,两人租了辆马车,青海骢穿着它的新衣裳——那套传说中突厥正统工艺制造的马鞍,欢脱地在马车后跟着。任知节端坐在马车之中,时不时被糟糕的路况颠得往上跳去,那背负在身后的傲血贪狼枪几乎要将马车顶棚戳破。 她觉得这路走得比从逻些城到鄯州还要艰难,至少跟周墨那嘴贱的斗嘴也很有乐趣。而周宋作为周墨的儿子,居然嘴上功夫十分贫瘠,几句话斗不过,就噘着嘴恨恨地坐到角落去,用锦缎爱怜地擦着自己随身携带的白玉箫。 周宋的白玉箫有十二音孔,音域宽广。天策府将士中也有擅长奏箫之人,然而大多都是六音孔的竹箫或者木箫,音域有限。这样两相对比,任知节便对周宋的箫乐产生了好奇,她想了想,拍了拍窝在角落的周宋,说:“周宋师兄,要不你吹一曲?” 她说这话的时候,车轱辘滚过一块巨石,车厢内两人都飞了飞,任知节的傲血贪狼枪彻底戳破了马车顶棚,发出“撕拉”一声。 任知节面无表情,她想大概车夫没有听到。 这时车夫一边喊“驾”一边喊着:“小姑娘,你戳破了饿滴顶棚,你要多付饿滴钱。” 任知节:“……” 周宋笑了一声,露出了小小的虎牙,他将白玉箫在手掌上转了一圈,又稳稳握住,故作神秘地说:“知节师妹,我这箫,名为濯心,寻常人可听不得呢。” “哦。”任知节恬不知耻地说,“我自非寻常人等。” 周宋哼了一声,捧着箫,又窝回了角落,说:“连我爹都没听过呢,在我跟逸飞师兄回长歌门以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会吹箫。” 任知节找出其中的信息量:“那么,逸飞师兄听过你吹的箫?” “那是自然。”周宋道,“你知道逸飞师兄除了是长歌门门主二公子之外,还有过什么名号吗?” 以前任栋来天策府看任知节的时候,也有提过一些长歌门的一些内门杂事,那时任栋口中的长歌门门主杨尹安是个有太多遗憾的人。他的长子杨青月三岁时遭奸人所害,平生大半时间都陷于呆滞之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且爱琴成痴,常常蓬头垢面不分昼夜地奏琴,被长歌门人称为“疯子大爷”。 而杨尹安次子,便是杨逸飞了,杨逸飞比杨青月年幼些许,天生缺陷,右手缺失小指,所以右手无法握剑。 那时任栋总是叹息着说:“青月逸飞都长得一表人才,可惜一个傻了,一个废了,要不我是真想让知节你嫁到长歌门来啊。” ……那时的任知节是真的想跑去凌烟阁二十四位天策府老祖宗画像前烧香拜谢这两位门主公子一位傻了一位废了的。 不过任知节再长大些许,听到的杨逸飞便是一个于操琴一道有着特殊天赋,并在右手练剑不成的情况下改习左手剑,最后成为剑仙李白关门弟子的天才少年,号称是开了挂的一生。而之后杨逸飞十五岁拜入周墨门下学习经商之道,二十岁出师,之后便回了千岛湖长歌门。 任知节跟着周墨游历西域的那几年,周墨无聊的时候也会说说徒弟和儿子,虽然徒弟拐走儿子一事让他每每想到就觉得牙痒痒,但对于杨逸飞,他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想了想开了挂一路朝着汤姆苏驰骋而去的杨逸飞,任知节在有限的脑容量中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出了四个字:“四指流云?” “对,四指流云杨逸飞。”周宋提到杨逸飞就一脸几乎亮瞎人的微笑,“逸飞师兄虽右手天生缺少小指,然而指间琴弦乐声却如流云般舒畅闲逸,他能听得懂我吹的箫乐,而我也只吹给能听得懂我的人听。” 任知节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瞧你那甜蜜蜜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的脸哟,周墨看见了不得气得七窍流血。 ……算了,我注定听不懂你在吹什么的。 我只知道什么叫吹♂箫。 任知节无聊地靠在一边,想了想如今已经打了自家祖父的脸成为了长歌门主继任者的杨逸飞,便想到了当年任栋嘴里的另一个令人惋惜的人才,“疯了”的杨青月。 她也闲得无聊,便一骨碌爬起来,凑到周宋旁边,问:“那逸飞师兄的兄长杨青月呢?现在又如何了?” 周宋本在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箫,听任知节这么一问,愣了愣,问道:“你说大爷啊?” 任知节点头:“对,大爷。” 说完,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大爷啊。”周宋摸了摸下巴,抬头想了半天,“是个神秘的人。” 任知节嘴角抽搐:“你这说了跟没说似的。” 周宋将白玉箫系回腰上,摆了摆手,道:“反正大爷经常窝在他院子里不出门的,你也见不到,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说着他又加了一句,“你也别去惹他,他很可怕的。” “哦,多可怕?”任知节顺嘴问道。 “我觉得他虽然被长歌门大多数人成为‘疯子大爷’,但他的琴音,当是门中最厉害的。”周宋笃定道。 琴音…… 任知节想想自家祖父那可以说是魔音穿耳的琴音,脸就瞬间变青。 号称长歌门最强琴音的杨青月…… 她缩回角落,看来,她得绕着道走了,要不就不是在耳朵眼儿里塞棉花能解决了。 第5章 恶人康雪烛 因为□□戳破了马车顶棚,任知节忍着心痛的感觉,从腰间摸出了些铜钱,她摸出钱币颤抖着双手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掌管天下钱庄的阳天君之徒,周宋摩挲着腰间的白玉箫,笑了一声刚准备说话,任知节就回他一句:“你要敢取笑我,我就偷了你的濯心去当铺。” 周宋便摸了摸鼻子,不吭气儿。 任知节看着周宋跟周墨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就来气,周墨虽为阳天君,身上除了那件用金线所绣的袍子之外,从不揣任何钱财,他要缺钱用,随意找一家钱庄进去刷脸便是。任知节倒是也想无论去到何处,大摇大摆地走进钱庄坐着,便等账房送上钱财来,可是每次周墨都摸着胡须嘲笑她:“想混到我这份儿上,须得等我百年之后,你承了阳天君之位才行。” 所以,任知节很穷。 此时,他俩已经一路过了陇州与岐州,行了数十天,来到西京长安城外的一处茶棚边上,那马车车夫只肯送到长安,收了佣金便准备找些生意回鄯州去。 任知节从马车上下来,只瞥了一眼长安城高耸屹立的朱红色的城楼,便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震撼与平和。长安城曾做过几朝国都,千百年积累的丰厚底蕴能使每个人心中都带着朝拜之情。 皇甫惟明离开天策府来到朝中任官时,任知节也随着来到长安居住过一段时日。 皇甫惟明的府邸在东市,那里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高得看不见头的院墙,以及入夜后一声声狗吠,她坐在主屋顶上,还可窥见大明宫城楼琉璃瓦飞起的一角;那时候她也跟着天策府的师兄师姐们几乎逛遍了长安西市的酒肆茶楼,欣赏了无数美貌胡姬赤着白皙的双足于台上舞出的异域风情,台下茶座从不缺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笑声喧闹声充斥着她的耳膜。 长安城实在太过繁华,而这样的繁华,就忍不住让她想到千里之外的鄯州,那里也是同等繁华,只是鄯州的繁华却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 皇甫惟明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如今吐蕃蠢蠢欲动,陇右不知何时便会打起仗来。 想到还在吐蕃当达扎路恭小舅子的李倓,任知节叹了口气,也不知若是吐蕃跟大唐真的打起来,李沁李倓姐弟在逻些城如何自处。 马车车夫驾着马车绝尘而去,任知节牵着青海骢,轻轻拍了拍青海骢马脖子,便准备进茶棚去叫一碗茶吃,这时周宋却忽然道:“难得来一次长安,不如知节师妹领我去西市玩玩?” 任知节转头看向他,周宋正目不转睛看着长安城人来人往的大门,然后又望向任知节,道:“我请客。” 任知节二话不说,牵起青海骢当先一步:“我们走!” 周宋虽是个从小生活在东都洛阳的富贾人家公子哥,却是第一次来到西京长安。长安不仅为大唐国都,更是胡夷诸国的朝拜之地,带着君临天下的恢弘气势,他随着任知节进城,虽面上不显,心中却大为惊叹。 从外郭城的明德门进入,便是直接踏上了长安城主干道朱雀大街,这条大街将长安城划分为东西两面,街东归万年县辖,街西归长安县辖,下辖两县取万年长安之名,而沿着这条街直走,便是位于长安城正北方的皇城,皇城有东西向街道七条,南北向五条,道路之间分布着中央官署和太庙、社稷等祭祀建筑。而皇城之后接承天门,承天门后,便是宫城。 任知节并没有带着周宋在长安城中四处游逛,而是径直往西市而去。 西市乃长安经济贸易中心,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往来异国人士数不胜数,任知节在长安居住时闲得无聊,除了去乐游原上骑马,便是来西市淘些好东西,以及欣赏各教坊的胡姬歌舞。 一路上,她向周宋描绘了胡姬们窈窕的身段以及轻盈的身姿,说着说着她轻轻一跃,做了个旋身的动作,这动作若是让舞姬来做,那必定是轻纱漫舞笑意盈盈的诱人姿态,可在周宋看来,这个来自天策府的师妹是想杀他个回马枪。 周宋摸摸鼻子,假笑着说:“师妹,你不就是想让我请你去看歌舞吗,去去去,看看看,只是你千万别想不开扭腰了,万一扭断了,任爷爷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皮拿去给凤息颜做鼓面,琴拿去给大爷做琴弦。” 任知节面无表情:“哦,若是我爷爷拿了你的筋给大爷做了琴弦,那我一定会排除万难,天天去听琴,听你在这个世间遗留下来的最后的声音,缅怀你那已消失于天地之间的微笑。” 周宋:“……” 便她虽然不懂乐器,可是却特别喜欢看金发碧眼的胡姬们随着音乐摆动软绵绵的腰肢,她还年幼时,便常常死乞白赖跟着师兄们去西市教坊看歌舞,那时有好几个天策府师兄还取笑过她,若她抱着傲雪贪狼枪上抬去随胡姬舞上一曲,那便是窈窕女子情挑不懂风情的木头将军了。 两人一路拌嘴行至西市一家名为千金坊的教坊楼下,楼梯口的小厮很自觉地赔笑着想替任知节将青海骢牵回后院去,青海骢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朝小厮撅起了蹄子,那小厮被青海骢动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任知节笑笑拍了拍青海骢马脖子,道:“小海,乖乖地去那边吃点儿好的,待我去学了一流的歌舞,回来跳给你看。” 青海骢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那小厮往后院走去,而周宋则站在任知节背后嘟哝:“古语有对牛弹琴,今儿我师妹有对马起舞,真不愧是我师妹。” 任知节懒得理他,抬脚便往千金坊内走去,走至门口,才发现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告示,她凑近一看,这张告示竟是一张人像,那人披散着长发,鼻梁以下皆遮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画像的画师功力也十分了得,只画这双眼睛,便将这眼睛中幽深难测的气势画得入木三分,犹如真人亲至。画像下则写着一行字:恶人康雪烛,剖杀多名女子,罪恶滔天,天地难容,若见其人,当诛杀之。 剖杀多名女子? 任知节有些震惊,随即掳起了袖子叉在腰间,一副随时要找人拼命的样子,世间竟有如此辣手摧花之人,她那颗妇女之友的心开始火热了起来,待她正要仔细看那画像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推门出来,正巧与任知节撞了个对面。 两人愣了愣,任知节还未说话,那女人已经睁大了眼睛,然后惊呼:“这不是任知节任姑娘吗!” 她话一出口,任知节更愣了,她当年整日混迹教坊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稚龄女童,之后她随周墨游历诸国,浑身皮肤被西域风沙吹得微黑,身量也比一般大唐女子要高挑许多,可以说与之前的自己简直大相径庭,这个女人怎么认出她来的。 那女人看任知节一脸懵逼,便一挥手中手绢,垂泪道:“任姑娘,你好狠的心,当年姚黄还在教坊中起舞时,你便日日来看我跳舞,说每日总想着我才能入睡,如今不过四五载而已,便将姚黄我,忘了个干净么?” 任知节:“……” 周宋:“……” 任知节盯着周宋诧异的目光咳了几声,清了清嗓:“我自然是没有忘记姚黄姑娘,如今我刚回长安,不是马上就来千金坊看你吗?” 姚黄哭得更厉害了:“冤家,当年我明明是在牡丹坊起舞的。” 周宋:“……” 任知节:“……” 嘤嘤哭泣着的姚黄将懵逼着的周宋以及任知节师兄妹二人迎进了千金坊,这千金坊乃是西市教坊中最为出名的,除了胡姬歌舞一绝之外,还有数名擅奏琵琶、箜篌等乐器的伶人,且个个姿色绝美,引得长安城各路豪客竞相追逐。 任知节与周宋落座时,台上正有一名胡姬表演舞蹈,一身鹅黄色衣裙,轻纱遮面,手腕、脚腕、腰间皆系了小小的铃铛,每每动作,便有悦耳的铃铛声踏和着节拍,分外美妙,而胡姬那双带着俏皮笑意的蓝得滴水的眸子更是令人心醉。 任知节刚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姚黄便一手叉腰,站在堂前喊道:“姐妹们,任知节任姑娘又重回咱们西市教坊了!” 任知节正抬着酒杯的手一僵,她缓慢地抬起头来,正看到那台上的胡姬也不跳舞了,扭着那小蛮腰便朝她本来,铃铛声儿一阵一阵儿的,摧得她心口发疼。 “知节!”那胡姬一下子跪倒在任知节桌前,她口音有些奇怪,然而带着哭腔,以及那双含着水汽的蓝眼睛,直叫人我见犹怜,“你终于是回来了吗?” 任知节干笑:“姑娘你是……” 她话音未落,那胡姬的眼泪唰一下便流了出来:“当年你明明说我是你见过的跳得最好的,你说我是一颗来自沙漠上的明珠,在这西市教坊中熠熠生光,你永生也不会忘记我的!” “臭丫头,知节明明说我才是跳得最好的!” “明珠,少编瞎话!我才是知节最喜欢的舞姬!” “哼!臭丫头,来战!” “你要战,我便战!我姚黄生平从未怯战!” “……” 任知节:“……” 周宋:“……” 看着那一个个姿容姣好的舞姬们叉腰斗嘴,火药气十足,连奏乐的伶人们都凑过来看热闹了,周宋才扶着额头,看向任知节:“知节师妹,你究竟是招惹了多少美人。” 任知节无辜脸:“我真的觉得她们都跳得很好啊。”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喝完,将酒杯放回桌上时,忽然觑间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一个黑衣人,他一头灰白长发披散在脑后,似乎颇有些年纪了,然而身量却十分健壮,手执酒杯的姿势也极为优雅,似乎是从小生活于富庶优渥的家庭。 她看了一眼,正准备移回视线时,那黑衣人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扭过了头,他鼻梁以下被黑布所遮,然而面颊露出的部分却不露丝毫老态,眉眼细长,正是盛年男子的模样,而那双眼睛则深不见底,似乎藏了许多东西。 任知节只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眼熟,再想细看时,胡姬明珠已经拉住了她的手,冲姚黄道:“知节,你告诉姚黄,当年你最青睐的舞姬就是我!”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正要劝各位美人们吵架事小跳舞事大时,却感觉到明珠柔弱无骨的手在她手心中划了几笔。 从前她与西市教坊的舞姬们交好时,便爱玩这种游戏,舞姬们将她双眼用薄薄的丝绸蒙住,然后在她身前起舞,她看不见舞姬的相貌,却能看见舞姬们起舞的身姿。 然后舞姬们笑着跳完,在她手心中写下自己的名字。 玩得久了,任知节也能凭着这些比划,大致猜出来她们在自己手上写了什么字。 这次,明珠悄悄在她手中写了个“康”字。 康? 任知节皱了皱眉,再看向那黑衣男子,忽地想了起来,这不正是那告示贴的剖杀数名女子的恶人康雪烛吗? 第6章 流霆杨逸飞 任知节并不知道康雪烛何许人也,但那告示上说的此人剖杀数名女子,光这一点,便让她心头的火一下子燃了起来。她辗转几世,总是能轻而易举获得女性青睐,除了有自己的“攻略同性荷尔蒙”作祟之外,便是她有一颗火热发亮的妇女之友的心。 只要是女性,上至宫廷贵女,下至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平明之女,她都能一视同仁。她之所以与这些舞姬们交好,除了她长时间混迹于教坊且真心喜欢她们的舞蹈之外,便是只要有登徒子试图轻薄她们,她无论贵贼,挺枪便刺,那时她西市豆蔻夜叉的名号还是叫得响当当的,曾有师姐担心她因此惹上权贵,她却不以为意。 反正都打不过她,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两个她揍两双。天策府任知节,有武力,任性。 除了夜叉这个名号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总而言之,她混迹教坊那段时间,舞姬伶人们,是将她当成保护神一般喜爱着的。 任知节一把握住明珠的手,缓缓拉倒面前,微微眯了眯眼睛,用脸颊轻轻地磨蹭着明珠柔滑的手背,笑着说:“四五年过去了,明珠姐姐依然光华慑人,不愧是在黑沙漠中熠熠生辉的宝珠啊。” 明珠略带娇羞地低了低头:“知节取笑奴家了。” 姚黄用手中的丝巾抹着眼角的泪,哀怨地说:“知节,你就喜欢明珠,都不知道看看我。” “姚黄姐姐千万别掉眼泪。”任知节另一只手又将抹泪的姚黄拉了过来,姚黄当年也是驰骋教坊的名舞姬,顺着任知节的力气便转了几个圈儿,柔柔地靠在了任知节的怀中,任知节蹙着眉看她,“当年我最怕姚黄姐姐掉眼泪了,姐姐一掉泪,知节就觉得心里疼,费尽心思地想要让姐姐笑呢,所以姐姐行行好,不要让知节再苦恼了。” 姚黄破涕为笑,将脸埋在了任知节怀里:“冤家,就你嘴甜。” 于是,整个千金坊大堂,舞姬不跳舞,伶人不奏乐,客人也不看表演了,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千金坊最为貌美的两个舞姬如水般依附在一个身着盔甲的少女身上。 周宋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家师妹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舞姬轻声安慰,而任知节在与两位舞姬调笑的同时,还抽空朝他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这让进门以来并没有得到任何一名舞姬笑脸以待的他心中郁卒得几乎一口老血朝师妹脸上喷去。 而那边,明珠则将任知节从座位上拉起来,咯咯笑着道:“知节,这些年我得了许多好东西,你快跟我来看看。”说罢也不等任知节回话,便将她往后屋拉去,任知节被明珠拉得踉跄几步,便回头朝周宋丢了句“师兄你吃好喝好啊”,便颠颠地跟着明珠跑了。 周宋:“……” 带师妹来逛教坊,结果舞姬跟着师妹跑了,作为一个年轻的男性,周宋眼带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肌肤光滑,鼻梁高挺,他不谦虚地认为自己的相貌还是在上等之列的。 可为什么,遭遇确实如此令人嗟叹。 周宋叹了口气,这时另一个舞姬也上了台来,开始随着音乐起舞,他闷闷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长安的酒水比起千岛湖长歌门来说,要烈上许多,他一口喝完,只觉得喉咙及胃部一阵灼热,不由得皱起一张娃娃脸长大了嘴巴吐出舌头,用手扇了扇。他这孩子气的举动,倒惹得姚黄不住轻笑,而这时千金坊的珠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玉石相撞之间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姚黄一眼觑到掀帘而入的那人,便笑着迎上去:“今日还真是喜日,不仅知节回来了,居然还来了这么俊的客人。” 正拼命用手往嘴里扇风的周宋也扭过了头,却发现来人是一个一身白衫的青年公子,长发束冠,面容清俊,神情肃然,背负一把七弦古琴,一派轩昂雅士的气质。 姚黄在看见他身后的瑶琴时愣了愣,以为是来踢场子的。 而周宋为自己嘴巴扇风的手却僵住了,本来被烈酒辣的通红的脸此刻就像被火烧过一般。 “逸、逸飞师兄?”他瞪大了眼睛,大着舌头说。 另一边,任知节被明珠拉到了后屋里,甫一进门,明珠便立刻转身将大门合上,任知节慢慢走到梳妆台前,抬起烛台,扭头看向明珠,明珠的蓝眼睛里有些慌乱,她笑了笑,走到明珠身旁,道:“明珠姐姐可是害怕康雪烛?” 明珠用力地点点头,一双蓝眼睛被水气覆盖,声音中也带着哭腔:“康雪烛剖杀多名女子,其中有一名便是坊中另一个姐妹,她与我一眼,眼睛也是蓝色的,但那双眼睛却更美。她曾告诉我她倾心一个万花名士,不顾一切随那万花名士离开了长安。半个月后有人在长安城外发现了她,她已身亡,眼睛更是被人残忍挖去。” 明珠的描述让任知节有些心寒,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正色道:“康雪烛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知道得不清楚,只知道康雪烛来自万花谷,极擅长雕刻,有‘素手清颜’之称,经他之手的人像几可以假乱真。前段时日,康雪烛前往扬州七秀坊听有着‘无骨惊弦’琴秀高绛婷高姑娘弹了一曲箜篌,两人引以为知音,康雪烛称要为高姑娘专雕一像,于是高姑娘便随他去了万花谷。没想到……”明珠顿了顿,道,“他却生生剖开了高姑娘的一双无骨之手。” “他道,他剖开高姑娘的手,只是为了以刻刀感受有着‘无骨惊弦’名号的高姑娘的双手肌理骨骼,将他亡妻遗像的手部雕刻完毕。而他亡妻的雕像,在雕刻好手之后,便已完成。为了这具人像,他骗了无数女子,更将她们残忍剖杀!” 明珠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任知节将手中的烛台放回梳妆台,握住了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不管如何,世人已知其人罪恶滔天,告示一出,必将有正义之士将其诛杀。” 她说着,眉头紧紧皱起,只觉得身后背负的傲雪贪狼枪似乎正隐隐作响。 被剖开双手的琴秀,注定是不能再弹奏箜篌的,虽然她没有什么欣赏艺术的细胞,可想到一个热爱箜篌的人从此不能再触碰琴弦,她就觉得气闷。 再想到无数少女在此人刻刀下丧命,她只觉得身后的银枪几乎按捺不住要飞往她的手中。 康雪烛,当杀。 她咬着牙,正要冲出去揍那个康雪烛一顿,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古琴声,那一声挟裹着巨大的冲力,几乎刺破耳膜。只这一声任知节便反应过来,这是属于长歌门的琴曲中音波冲击,她立马将明珠抱到屋内角落处,随手扯下一条挂在架子上的裙子,塞到明珠怀中,道:“堵住耳朵,千万不要听。” 这时,又一声琴音响起,任知节不顾其他,一脚将门踹开,这时大堂内舞姬、伶人、客人纷纷尖叫着抱着头夺路而逃,乐器、酒盏、桌子随意倒在地上,整个大堂乱作一团,狼藉一片。 任知节正要向那边冲去,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角,她扭过头,发现正是撕开衣角堵住了耳朵的周宋。周宋一手将她拉到身边,另一手从衣摆上又撕下一片衣料来,胡乱地塞进了任知节耳朵眼里,凑到她耳边大声说:“逸飞师兄来了,正跟人打架呢,你别去。” “我才不会碍事呢!”任知节也大声说,“我要跟逸飞师兄一起把康雪烛杀掉。” “不不不,我的师妹才不会碍事呢。”周宋长大嘴巴咆哮,“我怕你被逸飞师兄的琴声弄晕了。” 任知节:“……” 她扭头往大堂方向看去,堂中一黑一白两人激斗正酣,黑衣人康雪烛手持毛笔,一手笔法使得极为漂亮,招招皆循着对面那人命门死穴而去,而另一人一身白衣,一手抱着瑶琴,一手扫弦,每一扫,便有一阵极为凶悍的内力冲击而来,他相貌英俊,神色肃然,眼中则是满满杀意。 任知节对作为长歌门门主却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杀一个恶徒觉得有些奇怪,她双手捂着耳朵,问向站在身边的周宋:“逸飞师兄平时也像我一样对女子极为温柔疼惜吗?” 周宋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后宫三千吗。” “她们明明是我的红颜知己。”任知节哼了一声,而这时,她扭过头,却看见大门口珠帘外站了身姿窈窕的美人,那美人一脸焦急,不断地朝她挥着手,正是她的红颜知己之一姚黄。 任知节正要朝姚黄喊危险让她快走,那边被杨逸飞琴音逼得步步后退的康雪烛忽然一个纵身跃到了珠帘旁边,他手中的笔也借势挥发出一股夹带墨色的气劲,朝姚黄扫去。 任知节眼尖,立刻向前跃起,背上的傲雪贪狼枪发出一声轻吟,下一刻,她一手握住枪柄,枪尖划出点点寒光,龙穿入云裂长空,一枪穿云直直刺向康雪烛,康雪烛觉察到她枪中杀机,急急后退,而此时杨逸飞却忽地将瑶琴往半空中一抛,用右手稳稳托住,左手则从琴腹内抽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在任知节的银枪逼退康雪烛的同时,那剑刃也将康雪烛手中的毛笔打落。 康雪烛一下子面对两人夹击,见势不利,便纵身一跃,破开窗户逃出,杨逸飞将剑收回琴腹,正要跟着跳下继续追杀此人时,却被一双手给拦住,他扭头看去,是一个甲胄披身的小姑娘。 想到方才在这里看到了周宋,那么这个小姑娘应该就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师妹,任知节了。 他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任知节却已经开口道:“逸飞师兄,你击杀康雪烛自是好事,可是却忘了此处乃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西市,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你的琴音下安然无恙的。” 杨逸飞一愣,转头望了望狼藉一片的千金坊大堂,以及屏风后瑟瑟发抖的伶人们,低了低头,道:“是我欠考虑了。” 任知节将傲雪贪狼抢负于身后,转过身扶起了跌坐在地一脸泪痕的姚黄,她宽慰之语还未说出口,姚黄已经哭着钻入她的怀中,嘤嘤道:“知节,还好有你,要不然姚黄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她话音刚落,大堂那边就传来一个口音极为奇怪的女声:“姚黄,你趁我不注意就对知节投怀送抱,方才还没被打服气对吧!” 姚黄那布满了泪痕的脸忽然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意,她扭过头,朝大堂内双手叉腰气呼呼的胡姬明珠道:“哈,刚刚我已经摸到了知节的胸了,坚硬扁平犹如壮男胸肌,我摸了个够,你羡慕不羡慕?” 任知节:“……” 周宋:“……” 杨逸飞:“……” 他们的师妹,好像哪里不太对? 第7章 策马回长歌 任知节木着脸,牵着青海骢,走在长安西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的左耳边是大妈嚷嚷着最新鲜的水果,右耳边是胡商高声叫卖着各种舶来品,这么几年过去,长安西市愈加繁华,连她一个当年混迹西市的豆蔻小阎王都快认不出路了。 杨逸飞走在她身前,他身材高大,步子也迈得大,走路带起的风吹得他绿白相间的衣角翻飞,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慑人气势。任知节一抬头,便看见他背上的名琴流霆,她只觉得她的耳朵眼儿一瞬间有点痒,她伸手揉了揉耳廓,而这时走在她身边的周宋忽然伸出胳膊肘拐了拐她。 她扭头看了周宋一眼,赏了个白眼儿,又转回头去。 “师妹,你看我一眼。”周宋赔笑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元宝,在空中抛了抛,“看我一眼,我就给你。” 他话音刚落,走在任知节身边的青海骢忽地扭过马脖子,一口将他抛在半空中的金元宝给含到了嘴里。 周宋:“……” 任知节伸出手掌,青海骢将金元宝从嘴中吐出,任知节顺手接过沾了马口水的金元宝,在周宋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塞进自己的钱袋里,拍了拍青海骢的马脖子:“干得漂亮小海,回头给你买最上等的皇竹草。” 周宋看见这愉快互动的一人一马,只觉得心头更加郁卒。 他不应该在姚黄仔细描述师妹的胸的时候一口酒水喷出来还刚好喷在师妹胸上的。 虽然已经被任知节暴打一顿过了,但是他犯错,该省悟。 他耷拉着脑袋望向走在前方的杨逸飞,有气无力地问:“师兄怎么来长安了?” 千岛湖离长安距离颇远,更何况如今杨逸飞正在门主杨尹安、松先生以及剑仙李白的考验中,门中大小事务安排都须他过目,相知山庄的生意也需要他来经营,他已经有三四年不曾离开过长歌门了。 杨逸飞闻言,脚步一顿,然后简单说道:“追杀恶人。” “就之前在千金坊遇见的那个吗?”周宋摸了摸鼻子,之前杨逸飞与那黑衣人激斗之时,他也认出来那人就是告示上所贴的剖杀多名女子的恶人康雪烛,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就算康雪烛再罪恶滔天,作为一门之主的杨逸飞为何会亲自千里追杀此人。 不过杨逸飞不说,他也不会问,想了想,他道:“那么师兄是要继续追杀康雪烛,还是与我还有师妹一同回长歌门。” 杨逸飞看了任知节一眼,正挠着青海骢鬃毛的任知节只感觉一束打量的视线刺在她背上,她扭头一看,正好与杨逸飞对视。 杨逸飞是历任长歌门主中接任年龄最小的,如今还是一名俊秀青年,因为千里追杀恶人康雪烛,他并未穿戴门主公子繁复的衣饰,然而仅仅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衣,其风姿便足以令无数少女心生爱慕。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杨逸飞却在此时移开视线,道:“那回长歌吧。” “哦。”周宋也眨了眨眼睛,他还以为杨逸飞千里迢迢追杀康雪烛至长安,便会一直追杀下去不杀此人誓不罢休。 像是看出了周宋和任知节的疑问一般,杨逸飞正色道:“任老身体抱恙,既然知节已到长安,那便立刻回去吧。相知山庄的生意也搁置不得。”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康雪烛,我定不会放过他,若有他消息,我自会再出长歌门千里诛杀他。” 听到生意,任知节才反应过来杨家世代经商,长歌门的前身便是杨家先人所建的相知山庄,相知山庄在江南道可谓是鼎鼎有名,所涉行业包括茶叶、丝绸、油、米等,杨家人个个也都是聪明绝顶极富经商才华之人。杨逸飞年幼时便拜入周墨门下学习经商之道,后来接回到长歌门之后,自然也就接过了经营相知山庄的重担。 任知节上下打量了杨逸飞,只觉得他虽本质上虽乃是商贾人士,却又兼具了江湖中人的侠气以及文人雅士的书卷之气,令人心中矛盾。 她正思索间,忽地觑捡了杨逸飞身后的古琴,想到他之前所说任栋身体抱恙,便忍不住问道:“请问师兄,我爷爷是生了什么病?” 在她印象中,任栋永远是个平时傲气十足但一见到皇甫惟明就跳脚的可爱小老头儿,他每年都会来天策府探望她,千岛湖与东都洛阳相距并不近,她也提出过让他在长歌门等着,换做她去探望便是,而任栋则是笑着揉了揉她的马尾,道:“知节正是学本事的时候,这一来一去花费时间颇多,别耽搁了你练武。” 想想多年前任栋与皇甫惟明在练武场切磋武艺,也算是天策府一大盛景,连府主李承恩都会跑来观看喝彩,甚至开设赌局下注。赌输了饷银被扒掉盔甲穿着裤衩绕着练武场的木桩奔跑的天策小哥儿们,也算是天策府一大盛景。 而如今,这两位引起天策府以及长歌门之间汹涌波涛的高人,也都过了花甲之年,皇甫惟明还在陇右节度使任上,而任栋却已一病不起。 任知节想着,总有些伤心。 而杨逸飞则看着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似是欲言又止,他沉吟片刻,嘴里蹦出三个字:“很严重。” 任知节看着他愣了愣,然后立刻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一人一骑在西市的街道上奔驰起来,周围行人莫不匆匆避开,然后指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破口大骂。 周宋愣愣地看着说走就走的任知节,然后望向杨逸飞:“师兄,可是……” 杨逸飞摆摆手,笑道:“反正让师妹今早回长歌门是任老的心愿,我也是完成他老人家的心愿。”说着他看向周宋,“难不成你想被任老扒了皮做鼓面,抽了筋做琴弦?” 周宋打了个哆嗦,然后跟着杨逸飞往城外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可是师兄,你真的知道任老这回急着叫师妹回去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杨逸飞道,“不过大约是任老太过思念知节师妹吧。” 周宋悲伤地摇摇头:“师兄,你还是太天真了。” 这回任知节骑着青海骢赶路,便没有上次从吐蕃至鄯州时那样慢悠悠了,她一路上抖着缰绳,直往长歌门赶去,青海骢终于得了机会撅蹄子撒欢,便一路高声欢快嘶叫着往前奔驰,饶是杨逸飞与周宋所骑骏马也是一等一的良驹,也被她远远落在后面,而这一路上从长安至江南的风光变化,她也无暇去欣赏,心中只想着那个躺在床上已在弥留之际的小老头儿。 带他们数十日疾驰,到达长歌门时,周宋的坐骑已经累瘫在一边,这还是他从扬州驿站又换的上好良驹,他看着在任知节身边蹦跳着嚼马草的青海骢,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马妖。 从扬州行至长歌门,当先便要过思齐书市,这里是千岛湖一带最为繁华的书市,其名出自《论语·里仁》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任知节幼时便常听任栋说附近的读书人都来此地选购书籍的盛况,长歌门人大多精通诗书,不少门人将自己对于一些典籍的独到见解刻印至竹简之上,来此贩卖以作交流,引得当地才子竞相争购,竟也成了长歌门的一项收入。 任知节牵着青海骢从书市之间走过,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冬日的阳光虽不炽热,却也聊胜于无,书市的人并不多,贩书的人将竹简或书卷摊开在太阳底下晒,以驱潮气,几个贩书人还蹲在摊位后吃面条,听见马蹄声便抬起了头。 长歌门乃大唐三大风雅地之一,往来皆是一些风流潇洒的文人墨客,很少有盔甲披身的将士前来,而此时不仅来了个天策府将士,竟然还是一位颇为貌美的女将,让众人皆有些好奇,而随着女将走入书市的两名白衣公子,皆让这些贩书人叫了一起来:“逸飞公子?周宋公子?” 周宋平日跟这些书商们也有些交情,便一一向他们问好,而此时,一些与长歌门相熟的书商们也猜到了任知节的身份。 “与周宋公子一起来的,莫不是任老那个身在天策府的孙女?” “就是逸飞公子与周宋公子的师妹,任老的孙女!” “那不就是任秋名公子的女儿?” “天哪!任秋名的女儿回来了!” “任秋名的女儿回来了!” …… 任知节听那些书商们大声嚷嚷,嘴角不住抽搐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秋名山车神的女儿呢,她虽然知道这个早逝的父亲乃是一名少年天才,却不知道他在长歌门居然这么受欢迎。 走在她身后的杨逸飞见她步履变慢,便知道她在听那些书商们的嚷嚷,道:“二十年前秋名公的琴音可引来万千锦鲤飞舞以和,乃是长歌门一大盛景,千岛湖众人莫不争相传颂。” 哦,这样啊,任知节扶额,作为秋名(没有山)琴神的女儿,她感到压力很大。 而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书商掳开袖子,道:“任秋名公子的女儿定也是不出世的奇才,我一定要搞到她的琴谱,这样我就赚大发了!” “休想!这位任姑娘的琴谱一定是我的!” “你们别跟我抢任姑娘的琴谱!” “王六,当年你跟我抢任公子的琴谱还跟我打了一架,怎么,现在又想跟我打一架吗?” “张三,我都不说你上次扒杨家大爷的窗户想偷偷记琴谱,结果却被琴音震昏三天三夜的事了!” “呵呵,你想打架吗?” “来呀谁怕谁!” “……” 任知节:“……” 她木着脸转过头,看向那群吵吵嚷嚷几乎要打起架来的书上门,对不起,这个世界注定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第8章 悲伤的真相 穿过思齐书市,便需要乘船渡水,才能到达位于千岛湖另一座小岛上的漱心堂,那里是杨逸飞的居所,也是长歌门大小事务汇集之地,而漱心堂之后,便是任栋所住的怀仁斋。 书市的码头上已有好几名船夫闲坐着,见来了人之后,其中一名中年船夫便立刻笑着起身,在看见任知节身后的两位白衣青年之后,笑得更加灿烂,当即便弯腰行了个礼:“逸飞公子!” “无须多礼。”杨逸飞淡淡道,便当先踏上了船,任知节与周宋随即上了船,青海骢则被前去了书市另一边的御射场,临分别之际,任知节摸了摸青海骢的鬃毛,道:“小海,你在御射场一定要吃好喝好,能拐只健壮神勇的公马那就再好不过了。来年你生下小马驹,我定会天天喂它吃最好的皇竹草,经常给它刷洗,让它毛光锃亮。” 青海骢发出一声嘶叫,蹭了蹭任知节的脸。 而周宋则在一边点点头:“原来是匹母马,怪不得如此亲近你。” 任知节:“……” 杨逸飞看了看任知节与青海骢,若有所悟。 任知节尔康手:“……不!逸飞师兄,你别听他瞎讲,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三人乘船前往漱心堂,一路上湖水粼粼,船头破浪之时发出悠悠水声,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微微暖意,任知节站在甲板上往前望去,远远便能望见对面小岛上青色屋檐飞起的一角,周宋从船舱里出来,伸了个懒腰,道:“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 任知节扭头看他,问:“怎么说?” 周宋笑笑,道“如果你是春天来,岛上从东瀛移植而来的樱花开了满园,那色泽嫩得喜人,就像将天空都映成那颜色呢。你若是夏天来,满湖的荷花盛开,坐着船还得伸手将那些长高的荷叶拨开,湖上都是来采莲子的师姐师妹们。你若是秋天来,傍山村的秋桂也开了,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香气,还有可心的师姐师妹做了桂花糕送来,入口即化,甜香萦绕齿间久久不散。” 任知节被他说得咽了咽口水,而这时端坐船舱之中的杨逸飞却忽然道:“哦?为何我从未收到过可心的师姐师妹做的桂花糕?” 无论在哪人缘都异常不错的周宋和任知节师兄妹俩:“……” 看着杨逸飞微微皱起的眉头,任知节想了想吞吞吐吐道:“如果师兄、不嫌弃……那么我可以做些点心给师兄送去……” 杨逸飞看了看她扁平坚硬犹如壮男胸肌的胸,然后缓缓摇头,笑道:“罢了,我吃不来你们年轻人这些东西。” “年轻人”周宋和任知节是兄妹俩看着面冠如玉俊秀轩朗的杨逸飞:“……” 待船驶至漱心堂的码头,三人行至岸上,杨逸飞还有积压多日的公务需要处理,便决定先回漱心堂打理事务,让周宋带任知节前往怀仁斋,周宋一听,耸着肩干笑道:“可不可以不去?” 任知节白了他一眼:“可以。”她看到周宋如蒙大赦的样子,又道,“那么就让我再多看你一会儿,毕竟再过一个时辰,你就得被我爷爷扒了皮去做鼓面,抽了筋去做琴弦了。” 周宋:“……” 于是周宋只得带着任知节朝怀仁斋走去。 任知节还是第一次来到江南地界,她幼时居住在天策府,长大之后又去长安住了几年,接着便是游历西域诸国,在吐蕃国都逻些城住了三年,所见所闻,皆是国都的磅礴大气以及西域边塞的苍凉风景,如今甫一到江南地界,竟有些好奇。 长歌门中建筑皆以江南特有的青瓦白墙为主,屋子不高,一片连着一片,踏过弯弯曲曲的石桥,便能看见柳树掩映着的各个小小院落,白绿相间衣饰的长歌门弟子进进出出,还有些粉嫩雕琢的小女孩捧着瑶琴小跑而过,隐隐还有悠扬古琴声飘来。绿裙飘飘,仙音渺渺,虽还是冬季,却从中瞧出了几分夏日的欢欣。 任知节的天策府将士打扮在其间分外扎眼,有不少未见过她的长歌门弟子皆好奇地打量她,有一个男弟子与她擦肩而过之后还不住扭头看,竟一头撞到了围墙门口的柳树上,发出“砰”一声。 周宋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对任知节说:“那是张婉玉师姐的徒弟林文成,你若想多了解了解长歌门,问他便是了。” 任知节扭头瞟了林文成一眼,然后点点头,然后又问周宋:“你为何不愿意跟我去见我爷爷?你真这么怕他?” 周宋目光有些闪烁,任知节再问他却也不回答,待走到怀仁斋门口时,才说:“我不是怕任老,我是怕你。” “怕我?”任知节有些惊讶,她还要再问,周宋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长歌门内院落重重,她也并不熟悉门中道路,所以也没追上去,想着反正早晚也要见到周宋,到时候再问他不迟,便耸了耸肩,踏进了怀仁斋。 怀仁斋乃是长歌门中德高望重的老一辈居住的院落,入了院子当先便是一排排精致居所,院内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下布了一张石桌与石凳,两个老人正坐在那儿下棋,两个小童正手执扫帚,将掉落在地的银杏叶扫至一处。 任知节一走进院子,便引起了院中老人以及小童的注意,其中一名老人执了一枚黑子,落定之后,便扭头看向任知节,笑呵呵地说:“这身天策府打扮,是任老的宝贝孙女吧?” 任知节点点头,笑着朝两位老人问好,那执黑子的老人指向一边,道:“任老住那儿,现在正头疼呢。” 听到任栋正在头疼,任知节连忙朝那处房屋奔去,两位老人继续在棋盘上厮杀,她甚至听到了其中一名老人气急败坏地说:“这一局我让了你三子你才赢的,所以算我的!你不服咱们就抬琴来比,比棋比不过,琴我可是比你厉害得多。” 任知节只觉得心中汗颜,果然是老当益壮。 她推开任栋的屋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惊动了挂在门边的八哥,她还未看清楚屋内陈设,便当先听到那黑漆漆的鸟朝她扇着羽翅,尖利地喊道:“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任知节:“……啥?” 任知节有些傻眼,她正跟那八哥大眼瞪小眼呢,便听见屋内任栋叫她:“是知节回来了吗?知节?” 任知节连忙将八哥丢到一边,往屋内走去。 这屋子采光很好,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屋内亮堂一片,任栋并没有如她所想的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矮几后,他身后是一个多宝阁,上面几层倒是摆了几个做工精细的瓶子,而下面几层则是塞满了卷轴以及竹简,他身前的矮几上也堆满了卷轴,矮几前一个铜制香炉正缓缓飘着青烟,任知节仔细嗅了嗅,其中确实有安神香的成分,此时任栋正一手扶额,似乎是在苦恼着什么。 他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看到任知节后,忙不迭从矮几之后站了起身,朝她奔过来,还差点让堆在地上的竹简给绊倒,任知节连忙上前扶住他,而他也捧着任知节,双眼含泪,道:“知节大了,越来越像你爹娘了。” 任知节并没有见过这一世的爹妈,不过凭描述她知道她爹是个长歌门出身的病弱美男,她娘是个天策府出身的勇悍女将,对于“越来越像爹娘”这样的描述,她只能理解成,她的脸越来越像娘,胸越来越像爹。 ——不对,作为病弱美男的爹任秋名,估计是没有扁平坚硬犹如壮男的胸肌的。所以她的胸估计还是随了娘。 任知节不禁泪流满面。 几年不见,任栋确实苍老了不少,他没有戴乌冠,须发皆白,脸上皱纹也平添几道,任知节有些心酸,她将任栋扶到矮几后的胡凳上坐下,道:“爷爷你年纪也大了,就别为琐事操劳了,以后知节年年都来看您?” 任栋叹了口气,揉了揉任知节的头发,然后被她的头冠扎了一手,他默默收回手,说道:“怎会不操劳,一日不将你的事办了,爷爷我就安不下心。” 啥?我的事?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而这时任栋转过身,一边翻开摆在矮几上的卷轴,一边说:“近日来我头疼得很……” 他话音还未落,任知节便想伸手替他按摩按摩头部,而他却摆了摆手,将那几个卷轴塞到了任知节怀里:“爷爷在头疼该为你选哪一个夫婿。” 抱着一堆卷轴几乎直不起身的任知节已然懵逼:“……” 任栋从她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徐徐展开,一张俊秀的男子肖像展现在任知节眼前,任知节还在懵逼中,任栋便贴心地为她讲解:“这是门中诗佛王维的门徒肖锦山,年方二十二,相貌英俊,满腹诗书,乃是长歌门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日后必定要于朝堂之上献计献策,成为一代名臣。” 任知节:“……” 任栋又从她怀中取出一个卷轴:“这是大名鼎鼎的赵耶利后人,名为赵宫商,于操琴一道极有天赋,已得大圣遗音传承,甚为优秀。不过就是门中喜欢他的小姑娘有点多了……不过我相信只要他与知节成亲,那些小姑娘绝对都不敢再上门来了!” 任知节:“……” 任栋再取出一个卷轴,正要进行贴心讲解时,任知节被打击过的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她将怀中那几个卷轴丢回矮几上,握住了任栋的手,眼带热泪地说:“爷爷,你最近头疼是假的?” “哪有假?”任栋吹胡子瞪眼,外强中干,“最近爷爷就在头疼为你选哪一个长歌门俊才为婿啊。” 任知节:“……” 她低头嘤嘤哭泣,姿势颇像她那个远在长安西市的红颜知己姚黄:“那你让周宋师兄告诉我您病危,让我赶快来看你,这也是假的咯?” 任栋含糊其辞:“这个嘛……这个嘛……” 任知节:“……” 门口挂着的那只八哥还在唯恐天下不乱地扑腾:“知节成亲!知节成亲!” 任知节一手掩面,嘤嘤哭泣而走:“你骗我!爷爷你居然骗我!爷爷,知节被你骗得好苦啊,心都一阵儿一阵儿地抽疼。” 任栋看着遮面而去的孙女尔康手:“知节!” 任知节此时已经走到门边,闻言转过头,眼中犹带泪光。 任栋捧起那些卷轴:“至少先把这些青年才俊的画像看完再走嘛。” 任知节:“……” 任知节悲伤扭头,嘤嘤哭泣着拉开房门,伤心离去。 第9章 道子杨青月 任知节从没有想过,那个有点儿刻板还老是被气到跳脚的老头儿任栋居然会有装病骗她来相亲的时候,长歌门下无数青年才俊变成了一堆堆卷轴,被任栋就塞进了她怀中,环肥燕瘦,任君挑选。 如果强扭的瓜也甜的话,她是很乐意随便指一个青年才俊,让祖父任栋为她冲锋陷阵,攻下堡垒的,送她一条完美的爱情线的。 她从任栋的屋子走出来,一只雀儿正停在院中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头叫唤着,原本下棋的两位老人已经抽出琴来合奏,古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犹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在向旁人娓娓叙述,任知节并不懂琴,但此时听这完全不带任何杀伐之气的琴声,竟也觉得内心受过洗涤一般平静。 她笑笑说:“两位老爷爷下棋没有比出胜负,便换做比琴了吗?” 之前执白子的老人哼了一声,不作声继续弹琴,那之前执黑子的老人倒是停下了扫弦的动作,笑呵呵地说:“知节可是看过了任老的那些卷轴了?” 任知节囧脸:“老爷爷,你们也知道啊?” “哈,任老无时不刻不在想着让他那个去了天策府学武的孙女嫁到长歌门来,这事儿长歌门人大多都知道。”那老人笑着说,“任老擅丹青,前段时间将长歌门内的青年才俊们一一画了个遍,我们,也就大概猜出来了。” 想到自家祖父每逢见到一个青年才俊,便迎上去说“我观公子相貌英俊无匹,谈吐高雅无双,原为公子画上一像,公子可否愿意”,任知节只觉得心中汗颜,笑着说:“我爷爷就是瞎操心。” “这可不是瞎操心啊。”那老人道,“你父亲秋名自小身体不好,门中擅岐黄的老人们都道他活不过二十,任老也从不为此担心,秋名想学琴,任老便悉心教导他学琴,秋名从未有过心上人,他也不急,他道反正秋名一生短暂,不如随他所想去生活。然而后来秋名在二十岁时遇见了你母亲,竟奇迹般地挺过了那年冬天,过了几年又有了你,超出了任老的预期,也让任老觉得人生给了他太多惊喜。” 任知节听那老人说着当年旧事,便走到了两位老人身边,一撩衣摆,席地而坐。 那老人笑着点点头,又说:“任老啊,就是怕再失去了。” 说着,便又与友人奏起了古琴,任知节仔细去听,平生第一次觉得琴音好听。 当然,她决意找周宋算账的心也还是没有被琴音洗涤掉就是了。 任知节找了院内打扫落叶的小童,问出了周宋的住所,周宋住得离怀仁斋并不远,可以说是相当近,得了空便常跑来怀仁斋跟住在这儿的老人们下棋奏乐,加之他性格讨喜,所以深得这些老人们的喜爱,可以说是长歌门老年之友。 那个老人见她杀气冲冲地往周宋居所跑去,便笑着道:“知节饶周宋一口气儿吧,我还指望他过几天来陪我下棋呢。” 任知节点点头:“放心,我会留他一只右手。” 说着,她提着傲雪贪狼枪,便冲出了怀仁斋,怀仁斋附近皆是一些年幼小童,有些吃力地抱着瑶琴,有些捧着叠得高高的书卷,听见战靴踏在地上的声音,都移过视线往路的那边看去。任知节迈的步子极大,走起路来似乎带起一阵风一般,吹得她鲜红的战袍扬起,黑色的马尾在脑后摆动,周身带着一股与温润如水的长歌门女弟子大不相同的飒爽气息。 几个女童竟看得有些痴,其中一个没注意身前,便一头撞在了同伴背上,手中的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任知节听见声音扭头一看,便看见一个身着绿裙的女童正看着摔了满地的柱间,眼中泪光盈盈。 任知节笑笑,走到她身边,弯腰将那些竹简一一拾起,放回了女童怀中,女童呆呆地看着她,眼中犹带泪珠,她笑着用食指轻轻拂去女童眼睫上的泪珠儿,道:“以后当心。” 女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枪,脸红了红,微微点了点头,便抱着竹简小跑而去。 任知节看着绿裙女童害羞逃跑的样子,只觉得长歌门的软萌萝莉才是真萝莉啊,想想天策府那些动不动就用枪指着她鼻子说“知节师姐来战”的师妹们,她就觉得有些心累。 告别了那群抱着书简的女童们,她没走多久,就走到了周墨所住的院落,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圆润轻柔的箫声,而箫声之中又有古琴相伴,丝竹管弦搭配精妙,原本颇为只让人觉得孤凉的箫乐中竟带着几分浓浓情意,饶是任知节不懂艺术,也能听出其中两个演奏者相通的心意。 师兄把我骗来相亲,自己在这里乐乐呵呵地撩妹,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待一曲终了,任知节一把推开院门,学着皇甫惟明虎着一张脸,喝道:“周宋,你忘了你曾经对我师弟说过的话了吗,你说你的箫只随他舞枪而鸣,我只道你对我师弟情深不倦,愿为他冲破同为男子的藩篱,没想到转过身你便与人琴箫相和!我这就替我师弟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呀!” 刚刚吹奏完一曲的周宋:“……” 任知节一抖银枪:“周宋,来战!” 周宋青着脸,道:“所以我说我最怕的就是你了。” 忽然院内传来一阵女子轻笑,任知节扭过头,便看见院中花架下坐着一个身材袅娜的女子,她一身绿裙,腿上还放着一把造型古朴的瑶琴,十指如春葱般纤长白皙,正轻轻地放置在琴弦之上,她面颊白净,只是双眼之上覆了一层绿纱,任知节只一看,便知道她的双眼估计已经失明。 “这位便是任老家的知节姑娘吧?”那女子笑着说道,声音轻轻柔柔,如同春风拂面般让人觉得心暖,“我叫康念,你叫我阿念便是。” 没想到周宋喜欢的姑娘是这种类型的,任知节朝周宋递了一个戏谑的眼神,便笑着走到康念身边,道:“阿念如果不嫌弃,叫我知节好了。”她的声音虽不似康念一般温婉动听,却天生自带三分爽朗笑意,一听就让人心生好感。 康念嘴角弯了弯,正要说话,那边的周宋已经满脸嫌弃地说:“师妹,你简直讨嫌,不但打扰了我跟康念合奏,还真叫上了阿念。”说着他又小声补了一句,“连我都没有喊阿念呢。” 任知节笑着拍了拍周宋的肩膀,说:“师兄,路还长,你加油。” 晚饭任知节与周宋还有康念去了怀仁斋蹭饭,怀仁斋住的都是长歌门德高望重的老一辈,现在年轻一辈的长歌门人年幼之时都曾得过他们的教导,极为尊敬他们,于是,怀仁斋的伙食也算是整个长歌门中最好的。 只是老年人大多口味偏淡,江南菜也以口味清淡为主,这让在西域游历数载习惯了啃孜然羊肉的任知节不是太吃得惯,不过鱼头汤倒是十分鲜嫩爽滑,她一口气喝了好几碗,周宋见她喜欢,便道:“这是千岛湖最著名的鱼头汤,我去鄯州接你的时候吃了几天羊肉,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头羊了,还是靠想这鱼头汤才活下来的。” 周宋这一提,她就想到了在龟兹吃到的烤羊腿,外焦里嫩,鲜香四溢,撒上孜然,香气可以从镇口飘到安西节度使府上,她咽了咽口水,问周宋:“千岛湖有羊吗?”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烤羊技术了! 周宋路齿一笑:“有啊,在漱心堂。” 任知节:“……” 正在漱心堂过目近几日相知山庄账册的杨逸飞打了个喷嚏。 冬日天黑得早,待用完晚饭,外面已经大黑,围墙外的灯笼都亮了起来,周宋要送康念回去,任知节摸了摸喝了太多鱼汤而鼓起来的肚子,也决定去外面散散步,任栋本担心她迷路找不到回怀仁斋的路,而周宋在他耳旁细语一阵之后,他便摸着胡子笑呵呵道:“好,好,知节多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任知节一头雾水,看了看任栋,又看了看故作正经的周宋,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好像发生了什么。 待出了门,任知节用手肘拐了拐周宋的胳膊,道:“你跟我爷爷说了什么?” 周宋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我跟任老说,你多出门逛逛,说不定就能遇见你的命定之人,然后牵个青年才俊回怀仁斋呢。” 任知节:“……” 她默默地从背后抽出傲雪贪狼枪,而周宋早就嘿嘿笑着牵着康念溜之大吉,只留她举着一柄银枪,在灯笼橘黄色的暖光下静静伫立。 一阵寒风卷着落叶从她身边吹过,她只觉得心好累。 江南的冬夜带着似乎要钻入骨缝冷意,所以入了夜后,长歌门人大多都窝在屋子里捂着手炉看书,黄色灯笼照着的石板桥上空荡荡毫无一人。任知节走到石板桥上,身上银色的盔甲在夜色中闪过点点微光,深蓝天幕上一轮清冷的月,映照在石板桥下的湖水之中,水面微微漾开,水面上的月亮也微微摇晃。 她在石板桥上站了会儿,便觉得盔甲上的寒意似乎要透过战袍侵入体内,她将脖子缩入领子内,便准备按原路返回,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琴声,与长歌门内大多弟子弹奏自娱毫无杀意的琴音相比,这琴音似乎携带了浓重戾气,每一扫弦都犹如一柄飞出的利刃,将身前敌人斩落于地。 不像是江湖武斗,倒像是战场厮杀一般。 难不成是门中弟子遭到了仇家截杀? 任知节来不及多想,便纵身跃下石板桥,脚尖踏在湖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将那水面上的月影打得支离破碎,她银甲带光,如同一支离弦之箭闪着寒光的箭镞,循着琴音传来的地方飞去。 带着冬日寒气的劲风吹得她面颊生疼,她双目凝神,脚尖踏过湖面与长歌门片片青瓦的屋顶,然后停在一个偏僻的院落的屋顶上,月光如水,正照着院中背对着她席地而坐低头抚琴的黑衣男子,任知节方一落脚,他右手以一个潇洒的拂过琴弦,如同两军对垒时将对方将军斩于马下,马蹄纷乱,踏着扬尘,那一刀干脆利落,带出一串尚还温热的鲜血飞溅于半空之中。 任知节听那琴音,只觉得体内热血隐隐澎湃,她握紧了手中的傲雪贪狼枪,直直望着那个坐在院中的男子。 他手中的琴弦还发出隐隐的余音,他似乎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十指张开,按在琴弦上,余音渐归于无。似乎过了很久,寒意已经渗入战袍,让任知节不自觉抖了抖,他才开口,道:“姑娘喜欢这曲子?” 他声音很好听,只是咬字很松,带着一点懒散意味,丝毫没有他方才琴曲中的肃然杀意。 任知节从那带着阵阵硝烟的战场中回过神来,看着院中那个背对着她的黑衣男子,索性也学他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青色瓦片上。 “对啊,很喜欢。”她说着,望向了那一轮清冷的月亮。 她还是第一次听懂了一支曲子,那原本对于她来说当当哐哐犹如噪音的琴音此时竟像孩提时代为她讲故事的老者一般,为她细致地描述了一个又一个的场景。 她移开视线,望向那个男子:“长歌门中人大多出入朝堂之上,竟也有你这样去过边塞征战的人吗?” 那男子笑了一声,收起琴,缓缓站起身来,任知节才发现他身量极高,光看那个背影,她就觉得他与一般温文尔雅的长歌门人不同,像是一个在战场上拼杀多年的将士。 “我连长歌门都没有出过,怎么会去过边塞呢。”他笑着说,侧过头望向任知节,任知节只能凭着月光望见他挺直的鼻梁,与带笑的眉眼。 连长歌门都没有出过? 任知节只觉得有些奇怪。 他一手抱着琴,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道:“这一切,都是我在梦里看到的。” 第10章 傻了的大爷 “梦里?”任知节奇道。 “对,梦里。”他笑着点点头,凭着夜光看见坐在屋顶上一身盔甲的任知节,问道,“你是天策府将士?” “对!”任知节笑着回答。 他接着问道:“那你去过塞外吗?” 塞外…… 任知节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望着那轮月亮想起了塞外风光,那人微微挑眉,高挑的身姿以一个极为懒散的姿势斜斜倚在树干上,笑着一手托着琴,一手轻轻在琴弦上拨动,只一个音节,她便觉得仿佛边塞那带着热气与黄沙的风突破千岛湖长歌门湿润的冬日,吹拂在她脸上。 陇山以西地界似乎被漫漫黄沙覆盖了个彻底,鄯州城的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残缺不全,形状狰狞,然而那里的居民却说着最淳朴的语言,给她捧出一个带有裂痕的粗糙的瓷碗,碗中是几乎满出来的热腾腾的羊肠面。 她也曾披着厚厚的防沙斗篷,跟着丝绸之路上来往的商队踏过茫茫沙漠,空气炽热,入眼是几乎望不到边的连绵起伏的沙丘,她坐在骆驼的驼峰之间,擦过鼻梁上冒出的细汗,然后在攀至沙丘顶端时,形似月牙的蓝汪汪的药泉就那样闯进她的视野中。 边塞,确实是一个能给人带来无限遐想与惊喜的地方。 那个男子靠在树下,她坐在屋顶,两人隔得老远。一人轻袍缓带,清俊通脱;一人甲胄披身,英姿飒爽,古琴悠远的琴声在两人之间回荡,两人装扮气质虽相去甚远,却感觉所思所想皆为同样的景色。 任知节忍不住问他:“你梦中的塞外是什么样子的?” 他停下抚琴的动作,抬眼看了看任知节,笑道:“你从琴声中听到的是什么样子,我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 任知节:“……” ……这个逼装得,给你九分,剩下一分我怕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踩着略带湿意的瓦片伸了个懒腰,银色的盔甲甲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声,8这时她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周宋的声音,她侧过脸,从高处望见周宋提着个黄色灯笼走在湖面上弯弯曲曲的石板桥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用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喊:“师妹!师妹你躲在哪里了师妹!你爷爷已经担心死了!你是不是跟着长歌门的青年才俊跑了啊师妹!” 任知节:“……” 她以手掩面,有这样的师兄,总感觉恨不得脸皮时不时就得离家出走。 那男子朝着周宋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再看向任知节,语气中懒散带了些戏谑:“有人在找你。” “不要提醒我……”任知节恨不得马上代替任栋去扒周宋的皮,抽周宋的筋。 “回去吧。”他将那把古琴负于身后,慢慢地走向屋子,临进门前抬头看了任知节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趣味,“我也到了睡觉的时间了。” 任知节看向他,总觉得他笑得颇有深意,木了木,然后说:“放心吧,我不会想跟你睡的。” 他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那一串笑声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味道,往好了说是邪魅狂狷,往不好了说就像个嗑了五石散的瘾君子,本想噎回去的任知节被他笑得脸黑如锅底,他笑着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一句轻飘飘的“有趣”从青瓦屋檐下飘到了任知节耳朵里。 于是“有趣”的任知节黑着脸,踏着屋顶翻过了这个院子,正好落在了周宋面前,周宋原本正提着灯笼给自家师妹叫魂儿,忽然一个闪着寒光的黑影“嗖”一声落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他急急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觉得这个黑影的身影有些眼熟,便弓着腰将灯笼凑到了黑影面前,看见环抱双手一身戾气的任知节。 “呀,师妹你饭后散步消食,结果又上哪儿吃了气啊?”周宋笑道。 任知节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身旁这处偏僻的院落。 周宋的眨了眨眼睛,他又朝院子看去,院内一棵高大的银杏的枝条越过了围墙,伸展至墙外,让他一下子确定了这个院子的主人。 “哦。”周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正常,除了逸飞师兄,谁都在大爷面前吃过瘪,包括韩非池先生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好。” 任知节也看向那个院落,一阵冷风吹过,吹得那棵银杏光秃秃的枝条摇摇晃晃的,她双手抱肩,问:“那就是大爷?” “自然。”周宋点了点头。 长歌门人口中的“大爷”,便是门主杨尹安的长子,杨逸飞的兄长杨青月,任知节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任栋在她尚还年少的时候的一声叹息:“杨青月那孩子,操琴天赋极高,这么多年除了你父亲秋名,我便没有再遇见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了,可惜,他傻了。” 任知节回想起斜靠在树上一身懒散气息,指尖随意一拨,便引出如风如水一般琴音的黑衣男子,然后有些奇怪的说:“我爷爷说他傻了啊,可是……”她顿了顿,想想那人回房去睡觉前一阵狂笑并丢下的一句“有趣”,扯了扯嘴角,“可是我看他并不傻啊。” “他当然不傻。”周宋笃定道,“逸飞师兄的兄长自然不傻。” 任知节嫌弃地看了这个极度师兄控一眼:“我觉得是你比较傻。” 周宋:“……” 他挺起胸脯,扬起下巴,颇有气势地说:“我作为逸飞师兄的师弟,当然也不傻!” 任知节:“……你没救了。” 任知节在长歌门带了几天,便与长歌门中上上下下数百女性混了个熟,其中有前任宰相张九龄的爱女张婉玉,剑仙李白的弟子凤息颜,斫琴大师崖牙,以及无数温润如水步履盈盈的长歌门女弟子。甚至连还在徽山书院读书的女童们也会在下了学之后蹦蹦跳跳来到怀仁斋,在半月拱门外探头探脑,任知节一出房门,便一窝蜂地涌进来,说:“知节姐姐,教我们舞枪啊。” 本来任知节只是被那只聒噪的八哥每天叫嚷着“知节成亲”弄得心烦,便提了鸟笼,准备让这只八哥感受一下冬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寒风,让它知道乱叫嚷的后果是什么,结果是她感受到了比八哥更让人崩溃的存在。 一群抱着书简,手上还沾着墨迹的小萝莉们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双双黑眼睛中那代表着希冀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她,她忍不住提出装着八哥的鸟笼,想遮挡住这刺人眼球的光芒,八卦拍着翅膀继续叫嚷:“知节知节!最棒最棒!” “知节姐姐最棒了!”小萝莉们异口同声地说。 任知节只得将八哥挂到屋檐底下去,硬着头皮来到院子中央,抽出背后负着的银枪,手腕一抖,将银枪握在手中,一时间风吹过地上枯黄的银杏叶,竟为这静谧的小院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意。任知节腾空跃起,扭过腰肢,红色的战袍翻飞,一个回马枪,便刺向身后,枪尖疾速刺出,带出一声炸裂耳畔的破空之声,她双目凝神,眼中有几分戾气。 这属于战场上的杀招是这些还在学习读书认字以及古琴的女童们从未接触过的,她们排排坐在银杏树下,睁大了眼睛看着银甲红袍的任知节身姿潇洒利落地舞动着手中的银枪。 任知节这一世尚还年少,许多跟她一般大的天策府将士还未真正去过边塞参战,虽然天策练武场中不乏枪术过人的年轻将士,但未沾染征尘的枪,便始终像是未开刃的钝铁,是一把武器,而不是一把杀器。 任知节忘记自己是多少年前便披上战场跨上战马于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她曾与楚军一起被敌军包围于垓下,人困马乏,粮草尽绝,四面楚歌之时她咬着牙,仍然抖着缰绳,持着银枪闯入敌阵,直到项羽笑着跟她道别,然后背临乌江,挥剑自刎,临死前送了她一条浸满了眼泪的爱情线。 她也曾披着尾张国简陋的盔甲,在雨夜中埋伏于桶狭间,冷雨拍打在她脸上,带着腥气的泥土沾了她一身,她与几百名织田家将骑着战马从高处向下突袭毫无准备的今川义元的部队,见证了“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向“第六天魔王”迈下的第一步。 战场上的每一枪都是为了取敌军性命而挥出,她的枪法,并不局限于天策府梅花枪法的一招一式,而是真正的,在战场中历练多年所练就的杀人枪。 任知节右脚点地,凌空跃起,手中傲雪贪狼枪带着寒光破空刺去,此时她的眼中似乎有血光映照,那一瞬间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同袍身中流矢无力地从马背上载落在地,也有她从敌将胸口处抽出枪后,对方眼中绝望及憎恨的眼神。 她木着脸,一□□出,地上的银杏叶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杀意,不安地晃动,然后随着枪尖带起的风飞扬上了半空之中,长歌门的女童们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手中的书简“呯”一声掉落在地。 而这时,院门口传来一身清冽的琴音,犹如喷涌而出的清泉,带着凌冽寒意扑向任知节,任知节反射性地往后折腰,避过这一攻击,那音波直直冲击向屋檐,被挂在屋檐上的八哥也察觉到了危险,尖利地嘶叫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中上下扑腾。 任知节顺手将手中银枪掷出,枪尖与铁笼挂钩碰撞,发出一声脆响,铁笼被枪尖撞下了屋檐,在铁笼掉下的后一秒,音波犹如一柄利刃,在朱红色的房梁上留下一道凹痕,而任知节则跃向半空中,一手将装了八哥的笼子抄在了手上,在空中又一个漂亮的转身,稳稳接住了傲雪贪狼枪。 她方一落地,院门口便响起了几声鼓掌声,而那些震惊于任知节极为漂亮的轻功的女童们则缓过神来来,纷纷起身跑到了任知节身边,抱着她的大腿,双眼闪烁着星光:“知节姐姐好厉害啊!知节姐姐最棒了!” 收货一群萝莉脑/残粉的任知节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得意,她一手持枪,一手托着鸟笼,笑着说:“哪里哪里,小妹妹们过奖了。”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院门口,看向那个及时拨弦将她从杀意中唤醒的人。 那人头戴乌冠,身着黑衣,背后负者一把造型古朴的瑶琴,此时他正双手怀抱与胸前,懒懒散散地靠在半月拱门上,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孔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传说中“傻了”的大爷杨青月。 “多谢。”任知节说道。 他弯了弯唇角,说道:“枪法不错。” “过奖。”任知节略微颔首。 他挑了挑眉,奇道:“咦,今天你话好像变少了。” “……”任知节没忘记周宋曾经说过,连韩非池在杨青月面前都讨不了好,前两天已经见识过韩非池毒舌程度的她对于杨青月能言善辩已经有了些许认识,所以她决定当一个言简意赅的人。 “唉。”他摇摇头,站直了身,“无趣。” 这时,任知节手中笼子里的八哥已经从吓尿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为了壮胆,它喊了一句:“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任知节:“……” 杨青月扭过头,看向任知节手中那只上下扑腾的八哥,眼中有了丝兴味,点了点头:“有趣。” 任知节:“……” ……大家说得没错,杨家大爷果然是傻了…… 第11章 有趣你大爷 大爷是不是真傻,任知节不知道,但她知道,杨青月一出现,那些原本用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任知节舞枪的长歌小萝莉们都纷纷躲到了任知节身后,从她的银色盔甲后探出一个个小小的脑袋,有些紧张地看向杨青月。 任知节有些奇怪,她往旁边让了让,那群小萝莉却又跟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杨青月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八哥,眼神也跟着往旁边移了过去,一群人在怀仁斋的半月拱门前做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动作,气氛微妙。 任知节将手中装着八哥的笼子往上托起,杨青月随即扬起了头,与她视线对视,任知节干咳几声,问道:“杨家大哥怎么有空来怀仁斋了?” 之前周宋跟她提过,杨青月经常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弹琴,甚少出门,长歌门人都很少能见到他,而且他脾性怪异,眼中只有自己的那把古琴,除了他弟弟杨逸飞没人能受得了他。任知节初来长歌门的时候就听思齐书市的书商们说去扒他窗户想偷记琴谱,结果被他琴音震昏三天三夜。 任知节本是觉得自己来长歌门小住的这些日子估计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长歌最强音了,当然,她也不想见到就是了,她还想保持三天的神志清醒。 结果饭后消食散步散到别人家屋顶上,听到了传说中长歌最强音的琴声,然后这个最强音奇迹般的出了门,而且,还以霸道总裁的形式调戏了她爷爷养的八哥。 她回头得问问任栋这只八哥公的母的。 杨青月听她开口问,斜眼瞟了瞟她手中闪着银光的傲雪贪狼枪,说道:“出门散步消食,然后听见有锐器破空之声,还以为是哪个同门正在练习剑法。没想到是任姑娘正在舞枪。”他笑笑,“身姿矫健,枪法狠厉,一招一式间尽含万钧之力,好将士,好枪法。” 任知节:“……” 你这是在夸男人,我一点都不高兴啊,呵呵。 任知节木着脸晃了晃手中的笼子,厚颜无耻地问里面的八哥:“你说,我舞枪美不美,柔不柔,迷人不迷人?” 八哥:“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任知节:“……你除了这句能不能说点儿其他的。” 杨青月看见一人一鸟较着劲,朗笑几声,他声音极为好听,平时懒懒散散的没个正形所以并未凸显此点,然而这几声笑却仿佛霁月风光,带着由胸腑发散而来的爽朗之意。 任知节被他笑得有些黑脸,而任栋此刻却推了门出来,嚷道:“知节,我那只八哥呢,是不是被你丢了啊。” 那八哥听见主人的声音,扑腾得更加欢脱,任知节坏心眼地晃了晃笼子,然后笑眯眯地说:“爷爷,我带八哥出来透透气儿。” 任栋闲时也去过徽山书院教小孩子们弹琴,所以这群小萝莉也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任老好!” 任栋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那群绿裙飘飘的小姑娘们,这几天下来,对于孙女强大的同性缘他已经表示见怪不怪了,连九龄公那个性子冷淡孤高儿张婉玉也来找过任知节探讨边塞驻防问题。此时任老看着站在任知节身边,还没有任知节腰高的一群小女孩,叹了口气,为什么就没个青年才俊来找知节呢。 而这时,一个带着三分笑意的男声笑着道:“任老好。” 任栋愣了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才在任知节身后,看见了站在半月拱门下头戴乌冠,身着黑衫的英俊青年。用手中狼毫画遍长歌门所有未婚青年的任栋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摸了摸胡子问:“……青月?” “正是。”杨青月笑着回答。 他身量高大,原本身材便比大多数女子要高上许多的任知节也只及他鼻梁以下,一人潇洒轩朗,一人英姿飒爽,两人站在一起竟是极为登对。而正在笼子里扑腾的八哥十分应景地喊了一句“成亲成亲”,任栋觉得自己仿佛在两人中间看见一朵硕大的红花。 任栋此时的心是欢快而又悲伤的,欢快的是终于有异性来找自己孙女了,悲伤的是这个异性好像是傻的。 任知节看自家祖父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忙不迭地上前将装着八哥的笼子塞到任栋手中,说:“爷爷,喏,八哥,快被冻傻了,快把它带回屋里去吧。” “哦,哦。”任栋接过笼子转身进屋,在一脚跨进屋子时,又转头看了一眼杨青月。 杨青月着实生得好,长眉细眼,高鼻薄唇,长着一副江南小生的如玉模样,偏偏周身气质又是极为潇洒,让人越看越喜欢。他刚出生时,便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长歌门上下无人不喜他,待学会说话走路之后又对琴起了兴趣,每日跟在任秋名身后摇头晃脑地听琴,那模样让人不住发笑,却也更是喜爱。 那时任秋名还未遇见皇甫莲,每日除了练琴,便是教小小的杨青月认徵拨弦,杨青月操琴天赋过人,虽年纪还小,任秋名便已断定日后杨青月琴技必在他之上。 任栋听儿子说得笃定,笑道:“如今青月只是个三岁小儿,秋名何以如此断言?” 任秋名笑道:“我先天不足,自小身体羸弱,门中弟子大多琴剑双修,而我却无法习剑,伴随左右的便只有这把琴,心无旁骛自能技艺超群。青月虽尚年幼,却与我幼时一般,于操琴一道情有独钟,且对琴韵有所领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后来长歌门牵扯上太平公主之乱,三岁的杨青月中了解秀朝一枚阴雨针,此后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睡梦中渡过,就算是清醒的时候也无法分清所在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严重的时候形神癫狂,六亲不认,抓住身边的锐器便要砍向面前的活人,杨尹安不得不将他封锁在院子里,不允许他随意出门,恐伤人性命。 任秋名后来与皇甫莲成婚,身体好了些,便常来那院子探望杨青月,后来皇甫莲听说了杨青月的事,也常常随任秋名一起去看他。小夫妻俩对长歌门人讳莫如深的“疯子大爷”就像对待知交好友一般,任秋名仍教他学琴,皇甫莲手痒的时候就在旁边舞枪。任栋放心不下,偶尔会去那院子外转悠,但听到的都是两人琴音相和,不时有成年男女以及少年的笑声传来。 只是后来随着任秋名与皇甫莲病逝,那个院子里再没有传出过那样由心底发出的笑声。 任栋看着如今已是高大俊秀青年的杨青月,只觉得眼中微酸,只想着若是秋名阿莲不去得那么早,杨青月估计也早就能治好顽疾,这个“疯子大爷”也不会叫了那么多年。他叹了口气,拉住任知节的手,道:“你杨大哥难得来怀仁斋一次,快去厨房做些好吃的,好好款待款待杨大哥。”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爷爷,你来真的?” 任栋瞪了眼睛:“你以前不是还跟爷爷我自夸你厨艺了得吗?” 任知节无辜脸:“我也就那么说说,你就信了啊。” 任栋气不打一处来:“臭丫头,你居然骗你爷爷!看我拿琴来收拾你!” 任知节看任栋气冲冲地回房拿琴,便暗叫不好,双手蒙住耳朵,疾步后退,喊道:“爷爷你稳住,别下狠手,我是您亲孙女儿啊!” 她跑到院门口,正对上抱着双手看戏的杨青月,恶狠狠道:“你不是吃饱了散步消食的吗,你快跟我爷爷说上一声。” 杨青月笑笑,道:“我又饿了。” “你直肠子啊你。”任知节哀嚎一声,眼看任栋抱着琴从屋内追了出来,她正要跑路,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周宋咋咋呼呼的声音:“师妹!师妹你在吗?” 任知节大喜,隔着院墙喊道:“师兄!师兄我在啊!” 那边周宋笑着喊:“师妹!师妹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任栋此时右手手指已经放置在了琴弦上,眼看就要拨动琴弦了,任知节欲哭无泪地喊道:“师兄!你倒是进来啊,隔着院墙我怎么知道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院墙那边传来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半月拱门外还没出现周宋的身影,任知节便看见了一只慢吞吞踏着石板而来的白山羊,那山羊似乎被人赶着往前走,一边慢慢往前踏步,一边发出细弱的“咩”声。 院中任知节、任栋、那群女童皆是瞪直了眼睛看着那只山羊慢慢走进了怀仁斋,靠着半月拱门的杨青月先是一愣,随即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待那山羊走到任知节面前,任知节机械地抬起头,才看见周宋双手叉腰站在院门口,一脸得意:“我前几日请去扬州办事的师弟带回来的,怎么样,师兄我疼师妹吧。” 任知节:“……” “欸,师妹你怎么傻了师妹?”周宋正问道,忽然觑见旁边有个一身黑衣的高大青年,他本有些奇怪门中还有谁身着黑衣,正转过头去,扭着脖子的动作就僵了,“大、大爷?” “嗯。”杨青月应道,又看向跟白山羊面面相觑的任知节,然后转过头来问周宋,“你怎么带了只羊回来。” “哦。”周宋摸了摸鼻子,闷声道,“师妹前几日说了想吃羊肉,不过门中厨房都说不太会做西域风味的羊肉,于是我干脆牵了只羊回来,让师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过师妹好像被羊吓傻了?” 他话音刚落,转头看向任知节,却见任知节一脸慈祥地摸了摸白山羊的角,扭过头来看周宋,一脸娇嗔:“人家怎么会吃羊羊,你们好坏,你们居然要吃羊羊,你们怎么可以吃羊羊。” 周宋:“……” 任栋:“……” 杨青月:“……” 长歌门萝莉们谴责脸:“知节姐姐说得对,周宋师兄你们好坏,居然要吃羊羊!” 周宋:“……” 任知节泫然若泣,慢慢走到周宋身边,周宋看她那表情就已经打了个冷颤,全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摇摇头,嘴里喃喃道:“不……你别过来……你不是我师妹……” 任知节白了他一眼,凑到他面前,小声道:“在小孩子,特别是小女孩面前不能残忍杀生,不能让她们伤心。”她顿了顿,拍拍周宋肩膀,“过几天我亲自动手烤全羊,你记得来啊。” 独自面对众多长歌门萝莉谴责的周宋:“……师妹你好残忍啊,呵呵。” 任知节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忽然感觉到似乎身边有一道目光刺向了她,她扭过头,看见了正靠在拱门上的杨青月。 她机械地扬了扬嘴角:“杨大哥对烤羊有兴趣吗?” 她特地加重了羊的发音。 杨青月也扬了扬嘴角:“有趣。” 任知节在内心翻了无数张桌:有趣你大爷!你跟爷爷养的八哥一样只会说一句话吗 第12章 梦游真可怕 那只白山羊在怀仁斋并没有蹦跶几天,任知节就在一堆老头儿老太太催促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羊宰了,在院子里架起了柴火,开始烤羊。 任知节在长歌门怀仁斋住了十来天,并没有如她祖父任栋所想的那样对长歌门武学以及长歌门的未婚青年产生兴趣,反倒是住在怀仁斋的一票儿老头老太太们对于她口中描述的大漠黄沙以及西域风情很是向往,那用明火烤得滋滋冒油,撒上孜然之后香飘千里的烤羊肉更是令人神往,吃了多年清淡的江南菜,偶尔尝尝西域的鲜味儿也是不错。 任知节在院中生了火,周宋砍了些柱子劈成竹签,将腌制好的羊肉切成片状,串在竹签儿上,便架在了明火上烤,几只羊腿处理好了之后便架在了火边,被火焰烤得滋滋往外冒油。那些平时弹琴读书格外风雅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各自从自己屋中拿出张胡凳,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任知节烤羊肉。 周宋被油烟熏得灰头土脸,他用扇子扇了会儿柴火之后,转过头看着用布巾抱着头,整个儿厨娘打扮的任知节,眯着眼睛说:“说好的你烤,怎么变成我烤了。” 任知节拍拍他的肩:“能者多劳,等会儿阿念就过来了,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 周宋横她一眼,转头去拨竹签儿,过会儿又扭头看她:“你通知大爷了没?” 任知节:“啊?” 周宋一竹签敲在她脑袋上:“当时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吗,烤羊的时候叫上大爷,你叫了康念张婉玉逸飞师兄,连韩非池赵宫商这俩冤家都叫上了,就没叫大爷?” 任知节摸了摸脑袋:“我在路上遇见了阿念婉玉逸飞师兄就顺便跟他们说了,回来的路上看见韩非池跟赵宫商正在吵架,我这样以和为贵的人就上去劝架了,顺便告诉他们怀仁斋要烤肉,至于杨家大爷……”她挠着头巾,“他老不出门我有什么办法!” 周宋嘴角略微抽搐:“你不会亲自上门吗。” 任知节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周宋简直想抽她:“那上次是谁夜闯大爷宅邸的!” 坐旁边的任栋扭过了头:“啥?知节夜闯青月宅邸?” 任知节忙不迭地捂住了周宋的嘴,朝任栋干笑着:“爷爷你听错了,我只是晚上的时候与杨大哥偶遇而已,偶遇。” 她转头恶狠狠地看向周宋:“那你还记得你怎么不去?” 周宋理直气壮:“我怕!” 任知节看他那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个师兄的样子吗。” 周宋摇头晃脑:“反正我是师兄。” 任知节恨不得跟他对掐:“我一定要在阿念面前说你的坏话。” 说着她把头巾一摘,也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油烟,脚底一溜烟往院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去叫杨大哥了……” 话还没喊完,她就一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额头刚好磕在那个人下巴上,于是两个人一人捂着额头,一人捂着下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任知节捂着额头抬起了头,正巧与捂着下巴的杨逸飞四目相对,杨逸飞笑笑,道:“师妹的头险些撞碎了我一口牙,待会儿怎么吃羊肉。” 任知节苦着脸:“对不起,逸飞师兄,我不是有意的。” “无碍,我牙口还好。”杨逸飞笑着说,又看着任知节满脸的油烟,眼睛弯了弯,“师妹急急忙忙出门,是要去哪?” ……叫你那个传说中嗜睡的兄长起床。 任知节道:“我去叫杨大哥一起来吃烤羊肉。” 杨逸飞听她回答,微微愣了愣,随即笑意更盛:“那兄长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就没见他不高兴过。 “那逸飞师兄,我就先走了。”任知节向他告别,便一阵小跑出了门。 杨逸飞侧过头去望着她银甲红袍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口中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其他人去过兄长的院子了……”他说着,转头走进了院子,待看见挂在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笼子里打着瞌睡的八哥,忽然睁大了眼睛,“兄长……现在是不是还在入睡?” 他转身大步踏至院门口,入眼是一重重青瓦白墙的院落,以及种植在院外的柳树,几个绿裙窈窕的长歌门女弟子笑着走过,弯弯曲曲的石板桥上已经没有任知节银甲红袍的身影。 任知节嘴上说不记得杨青月住哪儿,可一走上那条石板桥,看着头顶上冬日的阳光洒在粼粼湖面上,便觉得好像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她一脚踏在石板桥上,借力跃至半空中,飞出老远,然后力竭降落后,又一脚踏在水面上,一招渡水登萍飞到了石板桥对面的屋顶上。 脚下踩着青瓦,借着屋顶的视线,将周围景色一览无余,她只环视了一周,便找到了远处那个银杏树枝越过院墙的院子,她提气纵身,向那处跃出,在满目蓝绿的长歌门留下一道银红相间的残影。 待她落至院子的屋顶,看见院中那棵银杏时,便确定了这就是杨青月所住的院子,那天夜色已深,她除了这棵树,以及在树下席地而坐双手拨弦的杨青月外,便没有注意到其他了。而如今则是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洒在这处院落之中,她第一次能仔细打量这个院子。 她上次只觉得这处院落偏僻,而这回,她发现院子不仅偏僻,而且院中的落叶铺了一地,似乎并没有人来打扫,院子角落的假山荷塘里水草杂乱,几乎占满了整片水池,风一吹卷起地上枯黄的叶片,显得院子清冷而萧索。 好歹是门主长子,混得这么差? 任知节心中奇怪,她从屋顶上跃下,落至正屋门前,屋门的朱漆已经有些斑驳,蒙着镂空雕花窗的窗户纸也有些发黄,她抬手准备敲门,指节刚碰上门,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个细缝儿,把任知节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地稳住房门,然后透过门缝看向屋里,却只看见漆黑一片,屋中的窗户皆被帘子掩了个严严实实,且并没有点灯。 难道杨青月还没起床吗? 任知节记得任栋与周宋都曾说过,杨青月幼时遭奸人所害,一天大半时间都处于噩梦之中,且有时连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都分不清楚。这样想着,她叹了口气,便抬手替杨青月将门合上,觉得还是不贸然吵醒他,回去从那群馋疯了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的嘴下拼死留一点儿给这位可怜的大爷吧。 她刚要将门合上,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琴音,犹如金玉相击一般铿然有力,琴音带起的冲击直直撞向她面门。 任知节对于长歌门的琴音攻击也是极为熟悉,她反射性地向右手边夺去,发黄的窗纸在那串音波冲击下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而此时,房门从屋内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黑衣男人持琴而出,任知节仔细一看,那人眉目英俊,薄唇紧抿,正是杨青月,然而他双目半闭,似乎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而他手中一声又一声的琴音纷至沓来,任知节只能狼狈地左躲右闪。 那些音波带起了院中铺了一层的落叶,落叶在石板之上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随即飞扬在半空之中,疾速盘旋,任知节的头发被音波带起的风吹乱,发丝拂了满脸,她在跃起的同时将身后背负的傲雪贪狼枪抄在手中,一个战八方舞出,将身周乱舞的树叶挥开,手腕使劲,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一枪/击地,那不安地盘旋于半空之中的落叶刹那间静止,然后急速向任知节两边飞散开来。 任知节手中动作不停,银枪一抖,直直抄向站在门口的杨青月,枪尖带着银光,直探入琴弦之下,“铿”一声,琴弦应声而断,那一波一波带着强力冲击的乐声而由此戛然而止。 任知节松下一口气,正在收回银枪之间,却发现那断裂的琴丝竟随着随后一声冲击疾速刺向她面门,她瞪大了眼睛,正要侧身躲闪时,那根琴丝却在离她双眼不到一寸的距离的时候忽然停止,然后委顿而下。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向杨青月,杨青月仍旧披散着头发,只是眼睛已经完全睁开,眼角微翘,似乎带着些许笑意,黑亮的瞳仁中映出了任知节呆愣的样子。 任知节清咳几声,收起傲雪贪狼枪,道:“杨大哥你睡醒了啊?” “你枪法真不错。”他答道,声音中还带着初醒时的鼻音。 虽然被称赞了枪法,但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任知节嘴角抽了抽:“你刚刚不是在做梦吗?” ……大爷做的梦真可怕。 “我不是说过吗,我能在梦中走遍山河。”杨青月笑道,“自然也能在梦中领教知节的枪法。” 任知节:“……” 她在内心再次掀翻无双张桌子,你特么明知道是我还下那么重的手! 杨青月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断了一根弦的古琴,眉头微皱,任知节看他皱眉便觉得心中惴惴,长歌门人对琴爱逾生命,当时她虽然是情急之下才出□□断了琴弦,但内心也觉得十分愧疚。 她想了想,决定在其他方面补偿杨青月,比如给杨青月留更多的烤羊肉,她清了清嗓,正要开口,杨青月却已经抬手将古琴递给了她,她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抱住了琴,然后便听到杨青月在她头顶上说:“琴弦是你弄断的,那便由你为我修好吧。” 任知节:“……” 杨青月郑重道:“此琴乃是我年幼之时,我的启蒙之师秋名公赠予我的……” 一听这琴是这辈子早逝的父上大人送给杨青月的,任知节立即含泪点头如鸡啄米:“你别说了,我修!我修!我修还不行吗!” 她觉得,长歌门人都怕踏进杨青月的院子是有理由的。 她这回不仅赔了羊肉,还得修琴。 任知节在心中呐喊,我特么连琴都听不懂,怎么可能会修琴! 第13章 长歌八一八 那天长歌门世纪宅男杨青月还是没有从他那个偏僻的院子里走出来。 他把琴递给任知节之后,也不回去洗面束发,就以披头散发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似乎驱去了最后一丝倦意。他看了任知节一眼,从门外石梯下抄出一把扫帚,慢慢地走到院中央,弯下腰,将院中之前被任知节战八方弄得的乱七八糟的落叶扫至一堆。 抱着断了丝弦的琴,看着琴主人扫地,任知节心中愧疚难当,她想了想,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杨青月扫地的动作一顿,然后扭过头来看他,唇角微微一勾,说:“做这些,你没有我擅长。”说着,他指了指任知节怀中的琴,提了提手中的扫帚。 被人怀疑连地也不会扫的任知节眼睛一瞪,正想在院中再找出一把扫帚来为自己正名,杨青月却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说:“行了,你先回去吧。” 任知节看他披头散发还未换衣的样子,以为他还要洗漱一番,便点点头,说:“待会儿记得来怀仁斋吃烤羊肉啊。” 杨青月摇了摇头,说:“我就不去了。” 任知节一愣,正要再问,杨青月却说:“你把琴修好给我送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一些你说的……”他想了想,然后又笑,“带一些你说的烤羊肉吧。” 他说完,继续弯腰扫地,他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此时并没有按在丝弦之上,而是持着一把竹枝编制的扫帚,扫帚制作粗糙,远不似古琴那般精致,然而他扫地的动作却异常熟稔,似乎跟弹琴一般,做了许多年。 任知节想问为什么没有下人来帮他整理院子,但还是憋了回去,杨青月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处于睡梦中便能操琴伤人,武功高强之人还好,若是换做普通人来,像思齐书市那个书商一样被琴音震昏三天三夜那还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想到这里,任知节便点点头说:“那你等我几日,我把琴修好了便送来。” 杨青月闻言扭过头看他,乱发之下的长眉扬了扬,说:“你可得快一点才行,没有琴我都不能睡觉的。” 任知节:“……” 肩负着杨家大爷睡眠质量好坏重任的任知节只得匆匆抱着那把琴冲出杨青月的宅子,临走之前还能听见杨青月的朗笑声从背后传来,那笑声一如既往地笑得她脸黑如锅底。 她一脚踏出门槛,回过头去看杨青月,杨青月一头散发,一身白色中衣,一手持着竹编扫帚,与长歌门偏偏公子的形象相去甚远,估计在长安城里晃一圈就能收到无数都城人民怜悯他而丢给他的开元通宝。偏偏他又长得英俊,在江南富庶之地养得比常在西域风吹日晒的任知节还要白皙光滑的脸颊,五官精致,与杨逸飞极为相似,眼中却又带了一丝不羁,偶尔含有丝丝戾气,这是其他温文儒雅的长歌门人所不具有的。 任知节忽然想到之前杨青月所说的,他于梦中踏遍山河,也于梦中与人战斗,她忽然对他梦中的所见所历有了些许兴趣。 待任知节回到怀仁斋,还没走进院子,便先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烤羊肉鲜味儿,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如梦如幻的表情,往前走了几步,便能听见院子里隔着围墙都能传出来的喧哗声,她拐进半月拱门,刚好看见周宋仰着脖子,正在吹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下其中一小块儿。 “师兄!”她叫了一声,周宋保持着咀嚼的状态扭过头去看她,在看见一身银甲红袍的高挑少女怀中抱着的那把古琴之后,他手一抖,整块羊肉从竹签儿上脱落,掉进了他嘴里。 任知节:“……” 周宋:“……” 短暂的沉默之后,周宋忙不迭地吐出那块羊肉,跳着脚呼喊道:“水!给我水!好烫!烫死我了!” 一个长歌门女弟子忙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他,他捧过木瓢便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这场小意外引起院内其他人的注意,众人原本正各坐在胡凳上吃着烤肉,此时都看着周宋直笑,韩非池嘲道:“瞧你那馋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长歌门闹饥荒了。” 周宋总算缓了过来,他放下水瓢,下巴上还是*的,他委屈地说:“我才不是嘴馋呢。”他转头望向任知节,“是师妹吓到我了。”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向站在院门口的任知节,只片刻,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嘴巴也微微长大,幅度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只有双目蒙着绿纱的康念十分好奇地问:“怎么了?知节怎么了?” 一脸懵逼的任知节:“……” 此时她也很想问到底是怎么了。 坐在树下,一袭白衣翩翩,手中并没有羊肉串这等画风不符之物的杨逸飞在看见任知节怀中抱着的古琴后,略微一愣,随即笑道:“知节师妹抱着的这琴,看断纹和漆,是兄长的吧?” 任知节点点头,说:“嗯。” 她话音刚落,院中一个长歌门男弟子已经惊讶出声:“大爷将他的琴送给了知节姑娘?!” 院内众人大惊,任知节循声望去,那男弟子正是周宋之前说的对长歌门内大小八卦熟记于心的张婉玉之徒林文成。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伸出尔康手:“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天,任知节不仅献出了在怀仁斋养得油光水滑的白山羊一头,还献出了使长歌门上下激情满溢奔走相告喜闻乐见的八卦一条。 虽然当天任知节急急忙忙地将事实原委说了一遍,但大多长歌门人还是选择了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等任知节第二天抱着琴前去千真琴坊寻找长歌门斫琴大师崖牙时,一出怀仁斋的门,一个绿影便冲了上来,任知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一个绿裙女童抱住了她的腰,头埋在她胸前,闷声说:“知节姐姐,你是要嫁给大爷了吗?” 任知节木:“……” 她一手挑着女童的下巴,将女童的脸从自己的胸口处解救出来,看着那张泫然若泣的小脸,她笑了笑:“才不是呢,知节姐姐会一直带着你玩,才不会嫁人呢。” ……那也得嫁的出去啊,任知节心中泪流满面,如果爱情线允许百合线通关的话,她早就成为屹立于顶端的不朽神话了。 女童破涕为笑:“那说好了,知节姐姐不要嫁给大爷。” 任知节点头:“嗯。” 女童欢呼:“知节姐姐最喜欢我了!” 任知节微笑:“嗯。” 女童又埋胸:“我长大了就嫁给知节姐姐!” 任知节:“……” 攻略同性荷尔蒙越来越强大了,连萝莉也不放过,好可怕啊! 把女童送回徽山书院,看着那群绿裙飘飘的小女孩们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夫子念书,一边时不时探头往这边看,任知节就觉得心好累。 她揉了揉女童的头发,小姑娘梳了个双环髻,刘海儿细碎,异常可爱,一双大眼睛直直望着她,眼中满是憧憬。她不由得心中柔软,弯下腰,柔声道:“这次夫子没有罚你,可不代表下次不罚你,戒尺打在手心上可是很疼的,知节姐姐以前被打得可惨了,所以以后可不能随便逃学了,知道吗?” 女童皱了皱鼻子,看向任知节怀中抱着的琴,说:“我是听别人说大爷把琴送给知节姐姐了才……” “才不是呢。”任知节笑笑,“别听他们胡乱说话,大爷不是随便送琴的人,我也不是会弹琴的人,送琴给我,无异于使此琴从此高搁案台,徒自生灰而已。” 女童歪了歪头:“那知节姐姐喜欢什么呢?” 任知节想了想,笑道:“我喜欢骑马,也不仅仅是骑马,还要与同袍们一起策马驰骋,不是奔赴于战场厮杀,而是以马蹄丈量我大好河山。” 女童愣了愣,似乎是没听懂她的话,她笑笑,揉了揉女童的头发:“若有机会,待你长大一些,我便亲自教你骑马,听骏马嘶鸣,任凛风扑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呢。” 小姑娘听她说得美妙,便用力点头:“嗯!我一定会好好学骑马的!” 看到小姑娘小跑着跑向夫子,任知节笑笑,便转头离开了徽山书院,在走到院门口是,才看见门外站了个人,身量高挑,白衣翩翩,相貌俊朗,气质温润,正是她大师兄杨逸飞。 她愣了愣,才道:“逸飞师兄怎么在这儿?” 杨逸飞笑笑:“闲来无事,来看看这群小调皮书读得怎么样。” 任知节转头看向那群摇头晃脑跟着夫子念书的小孩子们,便笑着说:“逸飞师兄小时候也在徽山书院念书吗?” 杨逸飞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笑了笑:“那时每日苦恼于自己右手无法握剑,所以并没有好好念书,没少被夫子用戒尺打过手掌心。” 任知节听他说到戒尺打手掌心,便笑了起来,她幼时居住在天策府时,跟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将士们在朱剑秋办的学堂上课,朱剑秋原为文学馆主簿,后来被府主李承恩看中加入天策府,拜录事参军一职,学问极好,算是天策府一群急性子大将中的一股清流。只是她并不喜欢每天读一些之乎者也的东西,经常跟师弟师兄们逃学去练枪或者去洛阳城里玩,每次回来也不是一顿戒尺就了事的,朱剑秋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背诵《战国策》,背出来就放回家去吃饭睡觉,背不出来就是一顿戒尺伺候。 任知节经常双手通红地回家,皇甫惟明心疼外孙女,可又不能放任她,只拿出一柄银枪,说:“此枪名为傲雪贪狼,我年轻时所用,你若是得了朱参军的夸奖,我便把这柄枪送给你。” 傲雪贪狼枪是皇甫惟明年轻时所用,精铁铸成,长一丈一,重四十六斤,随年轻的皇甫惟明征战沙场,战功彪炳,几十年过去,枪刃依旧闪着刺目寒光,仿佛一击而下,便能劈开山河,斩裂乱世。任知节当即口水就流了下来。 为了这把枪,她还是苦学了一阵儿,师兄师弟再叫她去洛阳城玩她也不去了,每日就随着朱剑秋摇头晃脑的背书,学堂里经常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为此朱剑秋也笑着摸着胡子夸赞了她一番,使她如愿拿到了傲雪贪狼枪。 想到自己曾经也是学霸过一阵儿,她便笑着问杨逸飞:“那逸飞师兄便一直被夫子打着手心吗?” 杨逸飞摇摇头,道:“后来,兄长说他自幼就在院子里看些志怪杂谈,都不知道徽山书院的夫子讲的课是怎样的,便问我下学之后能不能来教教他。于是我便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夫子说的每个字我都认真记在心里,一下学便飞奔去兄长的院子,将夫子讲的课再讲一遍给他听。”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徽山书院中自有武艺过人的夫子前来给兄长授课,兄长之所以向我提这个要求,无非就是让我好好念书,别老是被打手心。我生了气,问他为什么骗我,他说,手疼的时候就不能练琴了。” 说着,他抬起了手,他的手与杨青月相似,或者是擅琴之人都有这样一双手,白皙纤长,指节柔和。任知节看着他的手,只觉得当时夫子对着这样一双手居然也能打得下去。 “所以,也是兄长把我从当时那样浮躁的心境中解救出来的。”杨逸飞叹了一口气,看向她,说道:“知节师妹是要去修琴吧?” 任知节抱着杨青月那把断掉的琴,点点头:“我对琴一窍不通,便准备去拜托崖牙。” 杨逸飞笑道:“其实擅琴之人大多都会修琴,兄长也是。” 任知节一愣:“……那他赖上我?” 杨逸飞伸手,避过她高耸的发冠,揉了揉她的马尾,笑着说:“所以说,兄长应该挺喜欢你的。” 任知节直接懵逼:“……” 她伸出尔康手:“不!逸飞师兄!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杨逸飞笑意更浓,他拍拍任知节的肩膀:“我来帮你修琴吧。” 第14章 杨家有大哥 任知节抱着琴跟着杨逸飞去往漱心堂,从徽山书院至漱心堂要经过长歌门初阶弟子练琴的居所,初学者对琴并不熟悉,那些单调的琴音混杂在一起,哐哐当当,犹如厨房中的锅碗瓢盆全部砸在一起,任知节听得一脸纠结,杨逸飞看她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只笑着摇摇头,并不说话。 待回了漱心堂,杨逸飞接过那把琴,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任知节一边看着他房中书架上塞得满满的书卷,一边偷偷扭头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也就越不安起来。对于长歌门这些爱琴之人来说,琴便如同生命一般,若是有人折了她的枪,她估计就得折了那人的头。 她正要说要不干脆就赔杨青月一把好琴得了,便听杨逸飞笑道:“知节师妹枪法真是不错,只刺断了琴弦,并未对琴的面板造成任何损害。” 任知节凑了过去,正对上他满面的笑容,她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那应该怎么弄。” “换一根丝弦便可。”杨逸飞道。 一听到只用换一根琴弦,任知节心下大石落地,她笑眯眯地朝杨逸飞道:“那就拜托逸飞师兄了。” 杨逸飞笑笑,松了绒扣,从琴身的雁足上将断掉的老弦拆了下来,从矮几旁的木匣中取出一根新琴弦,拉到合适的音高,再缠回雁足上。任知节也曾经看过任栋换琴弦,任栋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太好,雁足很滑,稍一不注意,绷紧的琴弦便会松下来,她当时觉得不就是缠根弦吗,那还不容易,便自告奋勇去帮忙缠弦,结果花了两个时辰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不说,还把其余六根琴弦也全部弄松,任栋气得胡子都歪了。 那时候她就感叹,换弦真不容易。 任知节看杨逸飞取弦换弦,只觉得他动作极为娴熟,只片刻功夫,杨青月那张琴便已经恢复了原样,七根绷紧的琴弦在窗外照进的阳光中闪着银光,任知节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了琴弦上,琴弦的震动从面板处回响,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杨逸飞起身拿起装了琴弦的木匣,任知节看向他,然后发现原本被木匣压住的地方是一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上面模模糊糊描了个人像。 师兄居然画了人像? 任知节嘿嘿一笑,只觉得估计是杨逸飞暗恋的某位佳人,她仔细看去,决定看清五官之后,到周宋面前八卦八卦。 画中的人披散着头发,黑纱覆面,只一双眼睛和眉毛露在外边,任知节左看右看,都觉得作为一个温润如水的长歌门女弟子是万万不会长出一双杀气浓郁的剑眉的,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就算她男友力max,至少眉毛还是很像个正常女人的。她又看那双眼睛,只觉得这双眼睛虽描于纸上,却又蕴含着极为幽深的感情,宛若真人。 她脑袋里蹦出一个名字,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猛地回头,正是刚放好木匣的杨逸飞。 杨逸飞一身白衣,身姿潇洒利落,相貌清俊,眉眼带笑,怎么看都是出身名门的翩翩公子,任知节叹了口气,他有些奇怪,问道:“师妹为何叹气?” 任知节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逸飞师兄,你……就算是喜欢男子,也不能是康雪烛那等罪恶滔天之徒,此人剖杀数名女子,罪不容恕,绝非良人。” 杨逸飞:“……” 杨逸飞听见那个名字,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些许,他走到矮几前,看了看矮几上那揉的皱巴巴的康雪烛画像,然后伸手拾起,随意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他转头看向任知节,笑道:“让师妹误会了,我画康雪烛,乃是想将此恶徒的面目熟记于心,日后取他性命,为我好友报仇。” “好友?”任知节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之前舞姬明珠对自己所说的,康雪烛为了完成亡妻雕像,骗了无双女子,以刻刀生剖女子各个部位。她看向杨逸飞,却见杨逸飞站在窗前,抬起了手,他的手纤长白皙,在阳光之下白得几乎透明,然而这双手却有些颤抖。 “七秀坊琴秀高绛婷,我的知交好友,被康雪烛生生剖开了双手。”杨逸飞淡淡道,他背对着任知节,任知节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平淡不带丝毫笑意的语气中觅出了一丝杀意。 她想到了那时长安教坊初见,杨逸飞一身白衣,一手抱琴,铿铿琴音中杀机毕现,那双永远带着温润笑意的眉眼中杀气满溢。 他千里追杀康雪烛,便是为了知交高绛婷的剖骨之仇。 然而那次她并不了解他对康雪烛的恨意,只觉得西市平民众多,贸然开战会伤及无辜,便拦住了他。仇人就从身前溜走,混入西市街道之中,任知节光是想想,便能感受到杨逸飞的不甘。 漱心堂中陷入了沉寂之中,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投在暗红色的梨花木矮几之上,这间小小的屋子中还隐隐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良久,任知节双手叉腰,朗声道:“放心,逸飞师兄,你的知己便是我的知己,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你不便离开长歌门,我便替你千里追杀那恶贼,待找到他,一枪捅死便是。”她早因为康雪烛剖杀女子而恨得牙痒痒,一听高绛婷乃是师兄杨逸飞的知交好友,便从身后拔出傲雪贪狼枪来,将枪身重重杵在地上。 杨逸飞转头看向她,见她一枪杵地,银甲红袍,颇有气势,只当是小孩子一头血气上涌,不由得笑了笑:“胡闹,康雪烛武艺过人……” 他话音未落,就见任知节瞪大了眼睛:“师兄,你怎么能怀疑我的武力值,知节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啊!” 杨逸飞:“……” 任知节拍拍胸脯,然后掳开了臂甲,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你师妹可是被众多佳人夸赞为比孔武有力的男子更能带来安全感的人啊。”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骄傲吗师兄!” 杨逸飞:“…………骄傲。” 修好了杨青月的琴,任知节只觉得心情大好,连江南冬日这冷冰冰的阳光都带上了融融暖意,她向杨逸飞道了别,抱着琴从漱心堂出来,坐在漱心堂码头的船夫们见她满脸笑容的样子,都笑道:“任家小姐今儿这么高兴?” 她一扬下巴:“当然!” 解决了大爷的睡眠质量问题,她背上那口大黑锅也该拿了下来。 她一路雀跃着往怀仁斋走去,一路上绿裙飘飘的长歌门女弟子们都笑着朝她点头,说着“今天的知节英姿更甚从前了呢”,她朝女弟子回以朝气十足的笑容,惹得女弟子们脸颊微红,忙不迭地扭脸小跑。 她回了怀仁斋,将前一天烤肉剩下的几片羊肉串在了竹签上架在了炉子上烤,准备给杨青月送去。冬天天气冷,前一天剩下的羊肉虽没有刚切出来的鲜美,却也并没有变味,可以入口。 她看着羊肉在明火灼烤之下滋滋冒油,便想着杨青月是江南人,口味清淡,光吃羊肉腻得慌,便又从厨房里找了些早上剩下的红枣与银耳,熬了一盅银耳羹,顺着江南人嗜甜的偏好,加了些糖。 任栋见她在厨房忙活,还以为是在做菜孝敬爷爷,笑呵呵地摸着胡子走过来,准备提前检验孙女儿手艺,却见她将烤好的羊肉以及熬好的银耳羹装进了食盒之中,他有些奇怪,开口道:“知节,这么冷的天,我们是要去哪儿踏青啊?” 任知节将食物装好,提着食盒走到厨房门口,拍了拍任栋:“爷爷,这么冷的天,当然是待在家里最好了。” “那……”任栋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食盒。 “哦。”任知节笑道,“给杨大哥做的。” 任栋:“…………你哪个杨大哥……” “长歌门还有其他姓杨的吗。”任知节道,她拍拍任栋的肩“爷爷乖,回来我就给你做好吃的,别吃醋哦么么哒。” 任栋:“……”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孙女儿提着食盒,回房抱起了那把琴,然后慢悠悠地走出了怀仁斋,只觉得身后一阵阵寒风萧瑟。 杨大哥,姓杨的大哥。 呵呵。 远处,偏僻的院落中,正在扫着满院子落叶的杨青月打了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天,正是冬日难得的晴朗,天穹一片蔚蓝,一丝云彩也无,正午阳光暖融融地打在他身上,他揉了揉眼睛,黑眼圈浓重。 “困死了。”杨家大哥闷闷地说。 第15章 古琴与银枪 任知节左手抱着琴,右手提着食盒,怕食盒内的银耳羹洒了,便没有使用轻功,出了怀仁斋,一路问着路过的长歌门人,拐过院墙外栽满柳树的小道,湖泊之上弯弯曲曲的石板桥,走了许久,才终于拐到了杨青月的院门外。 她算是第一次深刻了解到杨青月的院子有多偏僻了。 院门的朱漆有些斑驳,任知节抬手正要敲门,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她抬着的提着食盒手举在半空,里面那人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笑着说:“来就来,还带吃的。” 任知节木:“那么你有觉得不好意思吗。” 对面的人笑容如旧:“当然没有。” 杨青月穿着黑色外衫,并没有束发,长发松松散散地系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他清瘦的面颊边,笑容显得懒散而不羁,只是眼下黑眼圈浓重,衬着白皙的肤色,显得有些病态。 他往旁边让了让,任知节随即踏进了院子里,院中原本堆积了一地的落叶被扫至一起,堆在了角落里,光秃秃的银杏枝头只有孤零零几片叶子还悬吊在上面,摇摇晃晃。院子角落的假山荷塘旁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池水清澄一片,任知节晃眼看见几尾红色的鲤鱼在水中摇头摆尾,池子边上两株梅树也开了红色的冬梅,几点艳红将这个灰扑扑的院子衬出了些许活泼生气,与前几日的荒凉萧索形成鲜明对比。 她眨了眨眼睛,再扭头看向一脸疲惫的杨青月,说:“你不会是一晚上都在收拾院子吧。” 杨青月点点头:“左右无事可做。” 他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将食盒中的银耳羹和烤羊肉取出,烤羊肉已经凉了些,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拿着串着羊肉的竹签儿吃羊肉,大快朵颐的样子与其他温文尔雅的长歌门人相去甚远,他一边吃,一边笑着点头:“知节手艺不错,这烤羊肉与我想象中的一样。” 任知节坐到他对面,笑着问:“你不会在梦中也吃过烤羊肉吧?” 杨青月点头:“自然。” 任知节:“……” 这人真能做梦,梦中踏遍山河,梦中吃遍天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琴放在石桌上,之前她将琴面板包括凹槽里的灰尘都给擦了干净,栗壳色的琴面亮得几乎能倒映出人像,她看着杨青月的黑眼圈,得意地一扬下巴:“这回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杨青月笑笑,垂下眼看琴,手抚过七根琴弦,左手按住琴弦取音,右手拨弦,琴弦震动,从琴面回响,古雅而悠远的琴音响起,琴音连着成一曲,犹如汤汤春水,汩汩流淌,不似任知节与他初见时所听到的沙场鏖战之音。 任知节坐在他对面听琴,忽然说:“你在梦中都去过哪儿。” 他微微抬眼,手下拨弦动作不顿,道:“长歌门,千岛湖,江南道,大唐疆域,塞上风光,皆有领略。”他说着,目光有些悠远,手中琴音一转,犹如塞外狂风卷着黄沙嘶鸣。 “我曾梦见自己踏过一片黄色沙丘,阳光炽热,照得眼睛也无法睁开。我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觉得似乎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个梦境,直到我看见了一片似乎望不到边的湖泊,后来我醒来之后查阅典籍,才知道塞上鸣沙山下自有一片药泉,与漫天黄沙之中守着一丝清凉。”他缓慢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还能梦见这个院子,这个长歌门以外的风景。” 任知节随着他的诉说,也想到了自己在塞外鸣沙山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沙丘,她跟着商队艰难行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她的意识都已经模糊了,整个人趴在了驼峰上,听着驼铃一声声缓缓传入耳膜,直到她的眼前出现了与黄沙截然不同的蓝色。 她明白杨青月在梦中见到与这狭窄四方的院子不同的风景时所能感受到的震撼,就像一个被困于黑屋子中的幼童无意中打开了天窗,第一次碰见了阳光,她扭头看了看这院子的围墙,以及那枝条繁茂探出墙外的银杏,觉得面前这个总是把自己困在这处偏僻院落中弹琴的人,如同这株银杏一般,早就脱离了院墙的桎梏,活得自有一番滋味。 也难怪他清醒时总是以笑眯眯懒洋洋的姿态示人。也许他梦中遭遇了许多恶事,让他不得不以琴音自卫,将自己囚禁在这处偏僻院落与长歌门众人隔离开来,但同时,他也从中领略到其他长歌门人所不能领略到的风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悲。 任知节想着,只觉得这人真是神奇而又令人敬佩的,她听着他指间琴音,笑了一声,从身后抽出傲雪贪狼枪,双手交错,银枪在她手中翻了个个儿,舞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儿。 琴音一顿,随即一声沉鸣,如同城墙之上擂响的战鼓,带着捶击心脏的震动。琴音越来越紧凑,如同战鼓摧动着将士上阵厮杀,任知节枪舞得越来越疾,她银甲闪光,红袍飞舞,枪刃过处,带起一阵阵劲风,将她身边的尘灰吹散。 仿佛将士已冲入敌阵,撕开阵势,琴音变得纷乱,犹如在杂乱的马蹄之间左冲右闪,任知节步伐变快,不再拘泥枪法一招一式,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挺□□出,力道强劲,角度刁钻。而后琴音顿止,她手中银枪重重也竖在地面,与琴弦余音相和,气势惊人,似乎一人与千军万马相对峙,一骑当千,战意正酣。 任知节也有些恍惚,她忽然就想起了以往。她并不喜欢战争,也并不喜欢将脑袋系到马鞍上的日子,然而每到敌军兵临城下,她又是横枪而立的勇将一员。到了现在,她也已经习惯了军营,习惯了马蹄踏过一具又一具零碎的尸体。 她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文艺文艺,忽然听见对面的杨青月先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打扫好的院子,又没了。” 任知节:“……” 她看着枪刃带起的劲风吹了满地的落叶,抽搐着嘴角:“要不,还是我……” 杨青月摆了摆手,他从石凳上起身,在院墙角落拿起那把竹编的扫帚:“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又从那儿拿出一把铁锹,递到任知节手里。 任知节目瞪口呆:“……” 杨青月懒洋洋地说:“当年你父母在我院子那棵树下埋了坛好酒,说是等你长大了便挖出来四人一起喝。”他看向任知节,“现在就咱们俩独享了。” 任知节看着拿着扫帚继续扫落叶的杨青月,在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铁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慢吞吞地在银杏树下挖了个深坑,除了纠结的树根其他啥也没看到时,她才咽了咽口水,回过头,对着杨青月道:“杨大哥,你没说是埋在树下的哪一边啊……” 杨青月看着那个大坑:“……” 杨青月放下扫帚,神色如常:“我也忘了。” 任知节:“……” 第16章 我送你回去 最终两人还是没能在那棵银杏树下挖出那坛埋了十几年的好酒。 自己挖的坑,当然还是得自己来填,任知节背着重四十六斤的傲雪贪狼枪,弯着腰用铁锹将挖出的土又给填回去,完了之后还站上去跳了跳,然后用手擦了擦汗,在脸上留下几道灰黑是色的印子,她一手撑着树干,朗声笑着说:“怎么样,填的毫无痕迹,毫无瑕疵,就像你这树下从没有被人挖过坑。” 杨青月看她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挑了挑眉:“若是有朝一日你离开了天策府,定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被强行转职的任知节:“……” 杨青月煞有介事地说:“傍山村还有好些田地正荒着,挺适合你的,要不我跟逸飞说说,让他留几亩地给你,说不定你还能悟出一套不逊于梅花枪法的青菜锄法,嗯,挺让人期待的。” 任知节:“……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期待啊,呵呵。” 冬日天黑得早,不多时,天色隐隐见黑,气温也降了些许,任知节穿得单薄,身上只穿了红色战袍与银色甲胄,之前她仗着身体好,并未在意,如今却有些扛不住江南带着潮气的寒意。 她缩了缩肩膀,想到怀仁斋中任栋烧得暖烘烘的炉子,便说:“那我先回怀仁斋了,我出来许久了,再不回去爷爷估计就要以为我迷失在长歌门的道路上了。” 杨青月略一沉吟,便说:“知节稍等片刻。” 说完,便径自进了屋去,任知节有些好奇,但也不好跟着进屋,便在院中银杏树下跳着脚取暖,寒风凛凛,卷起银杏树上最后一片颤巍巍的树叶,吹在了她的脸上,她将脸上的叶片拂去,忽然感觉到鼻尖有一丝凉意,她抬起头,却见已经变成深蓝色的天幕降下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雪片不大,随着风缓缓飘下,点点洒落在她的面颊,偶有几片落在她的眼睫上,她睁大了眼睛,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眨眼,便将这纯白无暇的小精灵抖落下去。 她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她还未回头,眼帘中便闯入了一把绘着红梅傲雪图案的罗伞一角,伞上的梅花开得极好,与深棕的树枝点缀了伞中一片皑皑雪景,极为喜人。 她扭过头,杨青月持伞站在她身后,原本披散的头发束了冠,身上系了件黑色大氅,他将伞推到任知节一边,自己半边身子还露在伞外,簌簌小雪在他的肩头堆积起来。他手腕上还搭着一件正红色的大氅,似乎在箱子里积了许久,衣料上还有些折痕。 红色在满目蓝绿的长歌门并不常见,任知节被这红色给映了满眼,觉得似乎身周的寒意也被这火一般的红色给驱了走。 杨青月一抖手中的红色大氅,递到了任知节手中:“这是我少时吉婆婆做给我的,对你来说估计还有些短,便将就着先披上吧。”他轻飘飘说着,“我送你回去。” 任知节披上他递过来的大氅,只觉得整个人似乎掉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她看了看这一身红,再看向杨青月,总觉得这件红色大氅怎么看都跟他画风不符。 想到年少时披着正红色大氅的杨青月……任知节只有满脑子的福娃。 因为下了雪,往日窝在屋子里烤炉子的长歌门人都从屋中走了出来,雪还不大,却已经能听见人们在各自院子里咯咯的笑声,那条院墙之间载满了柳树的石板小道已经被雪浸湿,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院墙外灯笼的黄色暖光隐隐投在杨青月手中的伞面上,任知节透过伞面能感觉到他们走过了一盏盏灯笼,那些笑声从传至她的耳边,再到被他们抛到身后,似乎经过了很长时间。她侧头看向杨青月,他呼吸之间带出一缕缕白气,撑着伞的手也被冻得通红。 她想了想,说:“我来撑伞吧。” 杨青月看向她,双眼半闭半睁,似乎没睡醒一样:“不用。” 她拍拍胸脯:“你不用把我当女人看……”她顿了顿,呸了一声,然后说,“你不用把我当成柔弱无依的女人看。” 杨青月瞥了她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我知道。”他看向身前,雪越下越大,在长歌门那些青色瓦片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 “今年的雪来的挺早。”他说。 任知节不知道千岛湖什么时候下雪。 她在逻些城住过三年,吐蕃虽冷,却很少有雪,一下雪,漫山遍野都是皑皑一片白,吐蕃民众帐篷间飘扬的风马旗都似乎被凝固住一般,牦牛、黄牛、羊在牧场之中一群一群凑在一起取暖,高原上的天还是蓝的,总是绷着脸的李倓也会在流露出少年心性,与李复在雪地里设陷阱捉雀鸟,她就坐在屋檐下看,然后掳开袖子架柴烧火烤鸟,三人为了那么点儿烤鸟打得不可开交。 虽然最后总是她赢。 她跟着杨青月一起望着天空中山簌簌飘下的雪片,然后问:“长歌门的雪会下多大?” “很大,就像瓦片跟墙都变成了一种颜色。”杨青月简单地说道,然后看向任知节,“来年,傍山村也会有个好收成。” 任知节:“……” 一提到傍山村,她就想到自己扛着锄头下田,或者赶着牛犁地。 杨青月看她瞬间黑下来的脸,笑了几声,笑声清朗,在她脸黑如锅底之前止住了笑声,然后说:“长歌门人大多自幼苦读儒家经典,心系朝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得以报效国家。我因幼年隐疾不得与他人接触,只得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读着所谓的圣贤书,却不知读来何用。”他看向任知节,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以,知节,我可是很羡慕你的。” 任知节愣了愣,正要出言安慰他,他却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并无任何怨懑自艾之情,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只觉得刚才觉得这家伙可怜的自己才是真的可怜。 他们缓步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了怀仁斋门口,半月拱门的两边亮起了黄色的灯笼,光亮所经之处还能看见飘扬的雪片,任知节看着院中并没有那群爱凑热闹的老人跑出来玩雪,松下一口气,便转过身朝杨青月道:“杨大哥,你先回去吧。” 杨青月点点头,任知节双手抱着头,从他伞下跑出来,站在拱门下,说:“雪下大了,路上可能会有些滑,一定要小心。”说着她看杨青月仍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万一不小心,第二天整个长歌门都会知道杨家大爷滑进湖里去的。” 杨青月挑了挑眉:“我会水。” “这不是重点。”任知节扶额。 杨青月笑了笑,他的声音一如往日地轻,似乎睡在半空中,没有着力点,他看着任知节,说:“我说的向逸飞在傍山村给你讨几亩地不是说着玩的。” 任知节抬头看他,他的面颊轮廓在灯笼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睛下的黑眼圈显得整个人疲惫而羸弱,然而眼中的笑意却如同这灯笼的光一样,带着并不灼人的暖意。 “你……”任知节眨眨眼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下去。 他也眨了眨眼睛,喉咙中逸出一声笑:“你来种地的话,傍山村的收成一定更好。” 任知节:“……” 等不到傍山村的收成好了,她现在就想一锄头敲死这货。 有气无力地挥别杨青月,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撑着红梅傲雪的罗伞拐出了载满柳树的小路,任知节才转身走进怀仁斋,在路过院中央那棵银杏树时,她忽然想到杨青月院子树下那坛不知道埋到了哪里的好酒。 她走到树下转了一圈,然后听见一声厉喝:“哪里来的恶徒,想砍我的树吗?” 她扭过头,看见站在屋门口怒目圆睁的祖父任栋。 被当成砍树贼的任知节:“……” 看见孙女儿出门一个样儿回来一个样儿的任栋:“……你身上这件大氅有点眼熟。” 任知节:“咳咳……这是……” 任栋恍然大悟:“有一年除夕青月穿着这件大氅来讨过红包!” 任知节:“……” 任栋:“知节……你跟青月……” 任知节尔康手:“不!爷爷!不是你想的那样!” 任栋:“噢,虽然过不久就是除夕了,但是爷爷不会因为你穿了这件大氅就会给你红包的。” 任知节的手无力垂下:“不……爷爷,也不是你想的这样……” …… 第二天任知节醒来时,便听见窗外边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她一听便知道昨晚雪下得很大,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支起了窗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连院中央那棵银杏的树枝上都堆了一层雪,几只鸟雀在雪地上蹦跶,往雪层中伸出尖喙,想啄食雪层下的草叶子,她笑了笑,朝外边洒了一把松子,很快便聚起了一群灰扑扑的鸟雀。 她正看鸟啄食松子,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色袄子的人快步踏过松软的积雪,往她的屋子走来,惊飞了那一地的鸟雀。 任知节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往外看去,还未看见那人模样,那人便已经走到了她门前,开始拍门。她也来不及去换衣服,便直接去开了门,房门一开,一股冷气钻入烧了炉子暖烘烘的屋子,她打了个冷颤,门外那人便接下了身上的袄子,披在了她身上,然后钻进屋子里,将雪后寒意隔绝在了屋外。 她裹着袄子打了个喷嚏,吸着鼻涕抬起头,看见头顶一层薄薄白雪的周宋,周宋的眉毛上还凝着一层寒霜,他皱着眉,说道:“怎么在屋子里都会着凉。” 任知节正要说话,一个喷嚏又将她的话给截了下去。 反正都是杨青月的锅。 她伸手擦了擦鼻子,看向周宋,问:“师兄,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周宋从腰间掏出一封信,递给任知节,说:“这是我父亲差人从鄯州寄过来的信。” 周墨? “师父居然还在鄯州啊。”任知节接过信,并未急着拆信,而是迎周宋坐下,便准备去找些吃的来招待这个小师兄。 然而周宋并不打算坐下,他一把拦住准备去找食物的任知节,说:“我爹说,吐蕃大将莽布支率三万大军进犯陇右,与皇甫将军交战。” 任知节一听周宋说到吐蕃进犯陇右,便立即扭过头去看他,却见周宋眉头紧皱,一张娃娃脸上表情严肃,不见平时的活泼笑意。 “我爹信上说,我们走后不久,皇甫将军便与吐蕃军交战过一次,大获全胜,前几日,莽布支又率三万大军犯境,这次军中还有吐蕃赞普之子琅支……” 周宋还未说完话,任知节便急急忙忙跑回卧房抱出自己的盔甲,他看向任知节四处收拾衣物,有些奇怪,问道:“师妹,你这是……” “我要回去。”任知节换好战袍与盔甲,隔着帘子说,“赞普之子也凑了进来,吐蕃是玩真的。” “可是……”周宋本想说,还有几日就到除夕了,让她留下来过完元宵节再走,话刚开口,却见战甲披身的任知节从帐中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那柄傲雪贪狼枪,便要冲出们去。 “师妹!” 任知节听他喊了一声,推门的动作顿了顿,还未扭头,便感觉到□□的肩头一阵温暖,她转过头,看见周宋将昨天杨青月给她的红色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外边冷,可别还没到鄯州人就先倒了。”周宋眯着眼睛笑了笑,道,“我陪你去御射场取青海骢,然后送你出千岛湖。”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第17章 小镇遇突袭 此时整个长歌门覆盖在一片白雪之下,长歌门人都裹着厚厚的袄子,在院门口扫雪,将那条石板小路从雪下清扫出来,几个举着糖葫芦的小姑娘从任知节与周宋旁边跑过,其中一个抓着任知节的手,摇了摇,说:“知节姐姐,我们去堆雪人啊。” 任知节朝她笑笑:“知节姐姐要走了。” “走了?”小姑娘瞪圆了眼睛,“知节姐姐要去哪?” “知节姐姐要去打仗。”任知节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头发。 小姑娘歪歪头,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打仗?” 周宋凑过头来,说了一句:“对,知节姐姐要去打坏人。” “坏人该打!”小姑娘噘着嘴说,然后又看向任知节,“那知节姐姐什么时候再回来长歌门呢。” 任知节眨眨眼,笑着说:“等打完坏人,知节姐姐就回来啦。”她顿了顿,说,“等来年傍山村的桂花开了,你做好桂花糕等我,我们带上好吃的,去御射场骑马啊。” “好啊,知节姐姐说好的教我骑马。”小姑娘笑眯眯地说,“我这就去找姨姨学做桂花糕!”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任知节唯恐她在滑不溜秋的雪地上摔倒,便一直目送着她离开,还好这些从小就抱着比自己还长的古琴的小孩子平衡能力不是一般地好,绿色的小身影不一会儿就在巷道之间消失了。 她回过头,继续往漱心堂码头走去,待上了船,两个人坐在船头上,风有些大,她将大氅的毛领子紧紧捂在脖子边上,周宋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看了看她,说:“师妹,明年秋天你就回来吗?” 任知节白了他一眼:“我骗小孩子玩玩的,没想到你也信了啊,师兄,老实说,你到底多大。” 周宋:“……” “一打起仗来,谁知道要打多久,有顽固的将领带着旗下将士固守城池好几个月的,也有一晚上便吃下对方几千人马的。”任知节慢慢说道,朝周宋一挑眉,“而且战场上刀枪无眼,谁知道这回竖着过去,是不是横着回来。” 周宋:“……” 他呸了几声,然后恶狠狠地看向任知节:“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任知节笑了几声,说:“师兄,你怎么突然变得跟老妈子似的,这么啰嗦。”她看着周宋脸色铁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师妹武艺过人,骑术精湛,一枪挑仨不是问题,你就放心吧。” 周宋哼了一声:“有这么自夸的吗。“ 站在船尾用长长的竹竿撑船的船夫听见船头两个年轻人吵嘴,笑了几声,扯开嗓子唱了一首歌,他音色洪亮,极具穿透力,任知节听不懂吴语,却也能从中听出船夫歌中的畅快之情。 不愧是长歌门,连船夫唱歌都是大唐好声音级别的。 …… 青海骢在长歌门御射场待了将近一月,整日在马厩里闲得无聊,远远见到一片白的雪地里两个人慢悠悠走来,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主人,便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不停地装着马厩木栏。 任知节隔得老远便听见了青海骢的嘶鸣,当即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在雪地中滑到了,一边喊着“小海”,一边朝马厩跑过去,一人一马时隔一月终于相逢,留下了激动了泪水,任知节整张脸埋在了青海骢的鬃毛里蹭了蹭,片刻,她抬起头:“小海,这一个月你居然没有洗澡。” 青海骢:“……” 旁边的马倌面色难看:“知节姑娘,不是咱们不刷马,实在是青海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它,一旦接近,撅着蹄子就要踹。” 任知节:“……” 青海骢鼻子里喷出一个响亮的鼻息,扭头到一边去不看马倌。 任知节哭笑不得地拍了拍青海骢的马脖子,道:“我竟然不知道你脾气这么大,你在我面前不都是娇羞温柔小可爱吗?” 她知节将青海骢从马厩中牵出,见这一个月青海骢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比跟着自己长途跋涉之时更健壮了些,便笑道:“你好不容易胖了点,接下来又得跟我一起赶路了。” 青海骢嘶鸣一声,前蹄不断地刨着地,似乎有些躁动,蹄子在雪地上刨出一个坑,任知节知道它心中所想,笑了一声,翻身上马,姿势潇洒利落,青海骢欢腾起来,迈了好几步,她勒住了缰绳才让处于兴奋之中的青海骢平静了一些。 她望向站在身边的周宋,道:“逸飞师兄那边就由师兄去说了,我此去陇右,沿途会多加打探康雪烛行踪,若能遇到他,我便替逸飞师兄结果了他。” 周宋点点头,表情不似平时一样轻松愉悦,任知节笑了笑,挑着眉说:“师兄,你摆这副苦脸对着我,我可是会不高兴的。”她说完,又加了一句,“阿念那边,你得加油啊。” 周宋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瞪着任知节:“这个不用你说,我自然会加油。” 任知节嬉笑着,正要抖缰绳,忽地想起了一个人,她扭头往长歌门方向望去,那建于湖心岛上的一片青瓦白墙在雪后成了白茫茫一片,没有那棵枝头伸出院墙的银杏树,她也不知道哪个院子里才住着那个脾气古怪的杨青月。 这回走得急,除了亲自向任栋告别之外,她来不及通知其他人。 想了想,她说:“师兄,烦你告诉杨大哥一声,等我回来,请他喝陇右最烈的酒。” “……哪个杨大哥?”周宋愣了愣,正问时,任知节已经一抖缰绳,喊了一声驾,早已等不及的青海骢“嗖”地一声,便窜了出去,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留下一串马蹄印。 “……这个杨大哥……”周宋看着一人一马远去的身影,“不会是大爷吧。” 青海骢乃吐谷浑人培育出的绝世良驹,可日行千里,再加上在长歌门御射场闷了月余,一出马厩就撒着蹄子往前狂奔,任知节只觉得脸都快被寒风吹成一块冰砖。 陇山以西地界今年也下了雪,原本黄土飞扬的高原上也被一层白色覆盖,看上去倒没有以往那般萧索荒凉。任知节骑马行至陇右道一处小镇上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她骑着青海骢赶了十多天路,饿了就从当地平民手中买几个烧饼啃着吃,如今看鄯州已经不远,她也就放慢了速度,准备在这个小镇上歇息一晚。 顺便,她得吃点儿饭,她快饿死了。 只是天太冷,如今天色刚一见黑,小镇的路上便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晚归的行人匆匆走过,在路过任知节的时候看了一眼,然后又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 任知节下了马,从马鞍上系着的袋子中扒拉出几根皇竹草,喂给青海骢,青海骢啃着那几根泛黄的马草,发出几声响鼻,似乎颇为不满。任知节拍拍它,道:“等会儿找个客店,再给你买些新鲜的马草。” 话是这么说,她牵着青海骢在小镇上走了一圈,却并没有见到一家开门迎客的客店,眼看就要走到镇口了,她只得拍了一家客店紧闭的大门,拍了许久,门才从里面被拉开一个小缝儿,一缕黄色暖光洒了出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从小缝儿中上上下下打量着任知节,开口问:“神策军?” 任知节:“……天策府。” 中年人嘴一撇:“有何为证?” 任知节:“……” 她木着脸,从身后抽出银枪,单手挽了个花儿,枪刃点地,那股冲力将周围雪片吹飞,她再看向店老板:“天策府梅花枪法,正宗的,老字号,童叟无欺。” 店老板与她对视片刻,从衣袋里掏出了两枚开元通宝,丢向任知节,任知节一头雾水,却还是稳稳抓住。 “枪舞得不错。”店老板说,“赏你的。” 任知节拿着两枚铜钱:“……” 这时,屋里一阵脚步声传来,站在门内的店老板忽然被人一把揪住了耳朵,惨叫一声,被提到了一边,隐隐还有一个女声传来:“既然是梅花枪法,必定是天策府将士,你怎还将人拒之门外,还不快去捞饺子!” 任知节:“……”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身着朴素的女子盈盈笑着伸手拉着任知节的手,说:“让这位将军见笑了,实在是最近兵祸不断,咱们小老百姓看见穿盔甲的心里就慌,当家的胆子小,将军别往心里去。” 任知节朝她笑笑:“我不在意。”说着,她发现老板娘头发上还沾了些面粉,便伸手轻轻将她头上的面粉拍下来,说,“谢谢老板娘啦,如果是和面,我可以帮忙,我有的是力气,老板娘在旁边看着就成。” 她相貌清秀可人,笑容却又十分爽朗,带着战将的翩翩英姿,老板娘微微一愣,脸微微一红,低声道:“面早就和好了,就等着捞饺子了。”说着她让老板将青海骢牵到后院马厩去,自己拉着任知节进了屋内。 屋内烧了炉子,暖烘烘的,任知节可算是缓过一口气,觉得被冻僵的脸都能自如做任何表情了,她在大堂内寻了个位置坐下,正往手心呵热气时,那老板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过来,她看向老板娘,正要道谢时,老板娘已经笑着说:“今儿是除夕,将军能到小店来也是缘分,就请教军吃一碗饺子,其中还可能有包着铜钱的,将军小心牙齿呀。” 任知节愣了愣,随即笑了笑:“今天是除夕呀。” 她用筷子夹起一只饱满的饺子,咬了一口,老板娘做的饺子皮薄馅大,味道极好,热腾腾的饺子咽下了肚,只觉得在寒风中吹了十几天的身体也缓缓解冻,变得暖洋洋的。 她夹起第二个,刚咬了一口,便觉得似乎咬到了什么东西,她吐出一看,是一枚被包在肉馅里的铜钱。 另一边的老板见她吃出了铜钱,哼了一声,朝她说:“把之前我丢给你的两枚铜钱还给我。” 任知节:“……” 她还没说话,那边老板的耳朵又遭了秧,老板娘一边拧着老板的耳朵,一边对着任知节笑得柔情似水:“将军,除夕吃到铜钱,来年定会发大财行大运的。” 任知节:“……” ……女人好可怕。 她手里拿着那枚铜钱,看着老板俩夫妇一个拧耳朵一个惨叫,只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她将那枚铜钱郑重收至怀中,正要吃第三个饺子时,外面忽然想起了炸耳的敲锣声,一个带着惊惶的声音大声呼喊道:“吐蕃人来啦!吐蕃人来啦!” 第18章 乱军逢故人 正在吃着饺子的老板手一抖,筷子夹着的饺子掉进了碗中,碗中汤汁四溅,老板娘正发愣之间,门外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老板急急忙忙起身,拉过老板娘,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地方藏起来。” 说着他望向面不改色悠然吃着饺子的任知节,道:“这位女将军,吐蕃人多,我看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藏着好了。” 任知节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摇头:“不用。” “可是……” “多好吃的饺子啊,不要浪费了。”任知节两腮鼓成了包子,她一边咀嚼,一边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你们先去找地方躲起来吧。” 老板与老板娘略一迟疑,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还是扭过了头,跑回内屋里去了。任知节留在大堂里,慢悠悠地持着饺子,听着外边马蹄声中交杂着那些吐蕃军士们的交谈。 她在战场上驰骋几世,光听那些马蹄声,就知道这支闯入小镇中的队伍总共也就十几骑而已,并不是吐蕃大军,所以并不慌张。而在逻些城居住的三年中,受达扎路恭小舅子李倓孜孜不倦的教诲,她能听懂一些吐蕃语,方才她隐隐约约听见其间军士用吐蕃语交谈,大意是他们观察过街道雪地上只有一串马蹄印,应该并不是他们的大部队。 那串马蹄印就是之前青海骢留下的。 任知节听这话中意思,大致估摸出来这是一支与大部队失散的吐蕃军小队,而马蹄疲软无力,全无战马应有的活力与气势,多是在受伤撤退时与大部队失散。 她松了一口气,伸手用筷子夹起最后一只饺子,正要塞进嘴里时,忽然听见外面领头的喝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杀了,搜刮一些粮食和衣物。” 她手上动作一顿,只听见门外的吐蕃军士得了令,翻身下马,招呼同伴便要去闯镇上民户,他们力气极大,不多时便踹开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将里面的人拖了出来,其间还伴有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这声哭叫在这小镇上的寂静除夕夜中格外刺耳。 任知节将最后一只饺子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起身,走到了门边,拉开门闩,一把推开了房门,屋内跳动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雪地,十几名衣衫破旧的吐蕃军士就站在灯光之下,他们脚下还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男人,男人只穿着单衣,旁边坐着一个大声哭叫的女童。 她眯了眯眼,将饺子咽下肚中。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这群吐蕃军士有些诧异,随即便看见屋门口逆光而立的任知节。任知节身材高挑,那件披在身上的红色大氅只及膝盖以下,露出了那双闪着银光的战靴,她黑色长发高高束起,脑后是一串黑亮的马尾,背后则是一柄比她还高的银枪,枪刃反射着屋内的暖光,枪尖锋利,似乎一击便能刺穿战马。 那头领上下打量了她,然后用音调奇异的中原话道:“神策军?” 任知节:“……” 她从身后抽出傲雪贪狼枪,姿势潇洒地一甩银枪,枪刃过处,吹起一片积雪,她朗声道:“天策府,任知节。” 这群吐蕃军士并不知任知节乃何人,但大唐天策府之威名,却是出身最低微的军士都听说过的。更何况,将这支三万之众的吐蕃大军生生打散的人,便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出身天策府的大将,皇甫惟明。 那头领听她报出天策府的名号,握着大刀的手紧了紧,他见只有任知节这一名天策府将士,还是个女流之辈,便一挥手,大声用吐蕃语说了一句:“杀了她!” 他话音刚落,那十几个吐蕃军士便大喊着挥着武器朝任知节奔去,任知节笑了一声,手中银枪挽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枪刃带起的银光刺得人眼发疼,她朝前迈出一步,一丈一长的傲雪贪狼枪便直直刺入当先一人的胸前,她使力舞起枪身,枪刃带着那人将旁边几人撞开,而她也趁此时将银枪拔出,扭过身子,银色的枪刃划出一个半圆,停在那头领的脖子前。 而这一切似乎只发生在片刻之间,那头领还未反应过来,便直觉得那柄银枪的寒意已经先枪刃一步,在他脖颈之间盘绕。 他咽了咽口水,看向对面以银枪指着他的女将。 那十来个吐蕃军士原本便是受了伤且经过长时间的奔逃,被任知节几招打败之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不自觉地呻/吟。那原本在地上瑟瑟发抖等死的男人见形势逆转,便颤抖着双手,将看呆了女童紧紧抱入怀中,连滚带爬地跑出老远。 任知节将枪尖逼近几分,看着那头领铁青着的脸色,笑着道:“我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她正要一枪/刺死这头领,耳旁忽地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声音虽小,却能分辨其气势远非之前十几骑残军败将所能比拟,那声音越来越大,她猛地扭过头,看见不远处的村口忽地冒起一阵冲天火光,积了雪的茅草屋顶被火点燃,平民惨叫着从屋中逃窜而出,然后被守在门口的吐蕃军士一刀砍死。 任知节睁大了眼,她枪下的头领却大笑着喊道:“大部队!大部队看见我们留下的记号过来了!” 他沾满了尘土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有些狰狞,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任知节,用音调奇怪的中原话说:“你杀了我,你今天的命运也只不过像只蚂蚁一般被碾死在这里。” 任知节看着他,小镇居民的惨叫声声入耳,她的心越来越沉,那碗被她吃下肚里去的热腾腾的饺子仿佛也成了坚硬的冰块,沉甸甸,发出刺骨的寒气。她呼出一口白气,手向前一递,枪尖刺入那头领喉咙。 “就算会被碾碎,我也能咬死一头獒犬。”她将银枪抽出,将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一声马嘶与之相和,火光之中,一匹白马从客店后院奔出,正是青海骢,任知节在青海骢跑到自己身边时,一手拉过缰绳,身体顺势跨上马背,一人一马往镇口冲去。 此时小镇的宁静已彻底被打破,那后至的吐蕃军足有百众人数,闯入小镇之中杀人放火无一不做,一时间火光冲天,映红了漆黑的夜空,惨叫啼哭不绝于耳,不时还有吐蕃军士的厉喝。小镇居民来不及收拾东西,裹着袄子抱着孩子便要往外跑,然而他们哪里跑得过骑着马的吐蕃人,跑不多远,便被一刀砍在背后,栽倒于地。 任知节咬着牙,抖着缰绳,青海骢足下生风,犹如一道银色闪掉在火光映照的雪地中奔驰,她将还要往小镇居民身上再补一刀的吐蕃军军士一枪挑下马,来不及下马观察小镇居民的伤势,几柄巨刀便已经从四面八方刺了过来,她横出银枪挡住几人攻击,双手持枪,用力舞出,将那几柄长/刀一一挑飞。她顺势挥舞着手中傲雪贪狼枪,一招战八方在吐蕃敌军中开出一条道来,枪刃过处血光乍现,将那些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吐蕃军刺死在马上。 她红衣白马,所经之处吐蕃军士无不在她枪下命丧黄泉,极为引人注目,然而随着围上来的敌军越多,她也感觉到了挥舞银枪的双臂开始柱间变得酸软。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况且吐蕃人尚武,军中多有力大无穷之人,她一番酣战,终极是在一轮又一轮涌上来的攻击中感到了几分吃力。 任知节只觉得心塞,难不成这次还未打出爱情线,就得命丧黄泉? 她一枪/刺死一个吐蕃军士,忽地听见耳后传来弓弦劲响,而惨叫与哭声之中忽然蹦出一句“女将军小心”,她侧过身,一手握住射向她后脑的箭矢,那箭矢出势极快,箭身甚至磨破了她手心的皮肉,而这时,她身侧的吐蕃军士趁此机会,手中长刀直取她头颅,她余光瞟见对方动作,手中银枪来不及挥出,只得矮身躲过,那刀虽未砍下她头颅,却削下了她一截头发,砍碎了她的头冠,头发忽地散落下来,她眼前顿时一片模糊,随即腰上传来一阵剧痛。 任知节咬牙摸向伤处,只摸到一手温热的血液,她忍痛将手中箭矢往旁掷去,旁边一名吐蕃将士发出一声惨叫,落下马去,她一把捋开散在面颊上的乱发,挺枪向方才出刀砍伤她腰部的吐蕃军士刺去,而这时,第二支箭矢也已经疾速飞来。 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陪葬!反正读档重来老娘又是一条好汉! 任知节双眼怒睁,似乎杀红了眼,乱发覆面,身上的红色大氅已经被乱刀刺破,战甲所有破损,如同一个从尸堆中爬出来的夜叉恶鬼,她打定主意就算读档重来也要先把这个捅她肾的家伙弄死,也不管那支箭矢会不会在下一刻便刺进她后脑。 然而就在她手中银枪往进那吐蕃军士的胸前刺进之时,她却感觉到身后一阵凛冽剑意拂过,一声极为轻微的箭矢断裂的声音传来,她猛地扭过头,已经被血与火映红的视野中只看见一袭棕色斗篷的一角。 那支箭矢在披着斗篷的人箭下变为两截,从半空中垂落至沾满了鲜血的雪地上,那人背对着镇口冲天的火光,面孔在阴影中变得晦暗不清。 任知节只觉得方才勉力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去,她往前倾倒,趴在了青海骢的脖子上,她身上流下的血液将青海骢雪白的马背染得一片红,青海骢有些不安地刨着蹄子,然后往那个披着斗篷的人走去。 她直觉那人有些危险,想拉住缰绳制止青海骢靠近那人,而那人却往前走了几步,一拉马鞍,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她正震惊青海骢居然没有一蹄子将这人踹飞,便感觉到这人从她身后伸手握住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她几乎吐出一口老血:妈个鸡我才不要这样娘们儿兮兮坐在别人怀里! 她屈起手肘,正要一肘击向身后那人,却听见那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坐稳了。” 那声音浑厚低沉,很是好听,最重要的是,非常熟悉。 任知节回过头,看见棕色斗篷下一双极为熟悉的飞扬入鬓的长眉,她愣了愣,嘴微微张大,想叫出一个名字,那两个字却梗在喉咙吐不出出口。 而这时,对面的吐蕃军统领放下周中的弓,望着他们,眼中有些复杂,他开口替任知节说出了那个名字:“李倓?” 而坐在任知节身后的李倓微微皱眉,随即轻声说了一句:“居然认出来了。” 任知节:“……” 隔了那么老远,吐蕃军统领都能认出来,这绝逼是真爱。 自认达扎路恭小舅子的革命战友的任知节羞愧地捂住了脸。 第19章 杨青月是谁 此时是任知节这一世以来最为落魄的时候,想当年她还是扎着双马尾的萝莉时,便以一柄比她长出一半多的银枪将师姐师兄们揍趴下,后来与周墨游历西域,更是将各大黑市的奸商们打得看见她就收拾摊子跑路,后来更是力压达扎路恭小舅子,成为逻些城一霸。 而如今,她头发也被削得乱七八糟,合着汗水与血贴在脸上,双臂肌肉酸软,腰间伤口剧痛,她一手捂住伤口,想勉力挺直背脊,然而体力的流失却让她支撑不了许久,她正要趴到青海骢的马脖子上,却被身后的李倓一手揽住,靠到了他肩膀上。 ……想到这么虚弱的样子被李倓这家伙看见,任知节不仅泪流满面。 而对面的吐蕃军头领瞪着李倓,喊道:“李倓,你要知道你的立场。” “立场?”李倓笑了一声,靠在他胸前的任知节能感觉到他胸腔细微的震动,“达穆将军,你要知道,我是姓李的。” 那名叫达穆的吐蕃军头领闻言伸手指向李倓,怒喝道:“就算你姓李,可你姐姐是达扎路恭将军的夫人,你今日对我吐蕃军士动手,就不怕你姐姐在吐蕃难做吗!” 任知节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事情并不太好办,这些年大唐与吐蕃战乱频频,以和亲郡主身份嫁去吐蕃的李沁实际上过得并不顺心,达扎路恭虽然待李沁李倓姐弟极好,但周遭对他们充满敌意的吐蕃人只有多没有少,上任和亲公主金城公主忧郁而死之后,李沁也只有面对李倓以及任知节时才会展露笑容了。 若此次李倓与这支吐蕃军对上,李沁则需要面对吐蕃贵族多方责难,处境不知有多艰难。 她正担心李沁,身后的李倓却已经一抖缰绳,青海骢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径直往达穆奔去,达穆的侍卫并没有想到李倓会突然驱马,一时间措手不及,而李倓出剑极快,剑刃寒光一闪,便将路边的吐蕃军侍卫斩于剑下。 任知节靠在李倓怀中,直面厮杀,心中惊讶只分别数月,李倓的剑术竟精进至此,马上交锋多以长兵,如枪、戟、矛或是陌刀,而剑作为短兵,一般只作佩戴或是防身用,大多将士从不在战场上用剑,而李倓不仅用剑,出剑还相当利落干脆,剑剑致命,绝无大多剑术的华丽把式,一时间竟在火光冲天的道中杀出一条血路。 达穆震惊之余,取了弓箭,拉满了弓弦,便瞄准了两人一骑,第一支箭射出之时,李倓侧身躲过一名吐蕃军士银枪砍杀,顺势抬手以剑将那支箭矢劈成两截,达穆咬咬牙,再射出第二支,这时任知节刚好恢复了些力气,她见李倓忙于对付两边一拥而上的吐蕃军士,便勉力抡起傲雪贪狼枪,将箭矢打飞,她正要松下一口气,却见第三支箭矢又至,她没多想,脚腕在马镫上使劲,朝上一跃,那支箭矢便直直射中她左肩窝。 箭簇破开皮肉的声音让李倓手中动作顿了顿,他伸出一手将任知节揽入怀中,他有些用力,任知节的后脑重重磕在了他的肩甲上,她惨叫一声:“李倓,我不被箭射死,也要被你弄死了。” 李倓却并不回她话,只是狠狠一抖缰绳,青海骢从围攻中冲出,往达穆奔去,任知节回过头,只看见斗篷下李倓面色凝重,眼中满是杀气。 达扎路恭小舅子这是怎么了…… 李倓的表情让她一时间忘记了肩窝被羽箭射中的剧痛,她左肩中箭,左臂动弹不得,只得右手单手持/枪,随着他们与达穆距离越来越近,她也看清达穆正拉弓搭箭,准备再射一支箭矢,她单手举起四十六斤重的傲雪贪狼枪,用尽全力掷出,只见火光之中银光一闪,傲雪贪狼枪破风而至,竟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便直直刺中了达穆胸前。 而此时,青海骢也本质达穆坐骑前,李倓手中长/剑一挥,将达穆左右斩落下马,达穆被胸前傲雪贪狼枪的重量拖坠落马,躺在马蹄之间艰难地喘息,李倓伸手将银枪从他胸前拔出,一股鲜血随即喷涌而出,达穆惨叫一声,脸色灰败。 他看向李倓与任知节,眼中满是不甘:“若让达扎路恭将军知道……” 他话音未落,李倓便已经截断了他:“他不会知道的。” 李倓语气之间本就有着皇室贵胄的傲气,这句话更是带着满满的杀意,让人闻之遍体生寒,任知节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倓,她正要扭过头去看他,却见李倓手下用劲,将那柄银枪/刺进了达穆的喉咙。 “你死了,别人自然不会知道。”李倓冷冷地说。 达穆的话都被一枪/刺断,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李倓,而李倓只是哼了一声,将枪拔出,看向小镇之中还活着的几个吐蕃军士,那些军士被他一看,吓得两股战战,正要求饶,李倓却已经挥起了傲雪贪狼枪,将那几个看势不对便要逃跑的吐蕃军士刺死。 这被吐蕃军入侵的小镇竟又在此时恢复了平静,任知节此时因失血过多,已经感觉到了彻骨寒冷,她视线有些模糊,嘴唇发紫,也坚持不了自己挺直背脊,只凭着本能窝进了李倓怀中,隔着冰凉的盔甲汲取对方胸怀中的暖意。 “你竟然蠢得为我挡箭。”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李倓抖了抖缰绳,在她耳边嗤笑着说。 他俩年少相识,不知掐过多少架,回回都是她把李倓一顿狠揍,小气又记仇的达扎路恭小舅子又再寻了机会找回场子,李倓的师父,钧天君李守礼对此很是头疼,周墨则摸着胡须笑,说装老成的李倓也就这时才有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任知节靠在李倓怀里,笑道:“我才不蠢。” 若她不躲,那箭射中的就是她的脑门,若她躲了,那箭射中的就是李倓的脑门儿,左右都是射脑门儿,还不如射到肩上来得划算。就算一不注意玩脱了,读档重来又是一条好汉。 李倓半天没说话,任知节感受着他怀中的温度,与青海骢奔驰的颠簸,慢慢昏睡过去,就在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她听见李倓说了一句: “谢谢。” 有生之年能听见这个小气又记仇的达扎路恭小舅子说一句谢谢,这波箭挡得不亏。 任知节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长歌门,然而此时的长歌门却与冬日阴云下大有不同,她站在那弯弯曲曲的石板桥上,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几乎有她一般高的荷叶,那一片绿如同长歌门人裙角鲜嫩雨滴的颜色,衬着蓝得发白的天空,看得人心中一片晴朗。 湖中莲叶丛中时不时传出轻柔的吴语吟唱,一身绿裙的长歌女弟子乘着小船,摇着桨,唱着歌,在莲叶中穿梭,不远处琴声悠悠,还带着一个女子爽朗的笑声。 她抬头望向那院子,院墙新白,似乎是刚刚砌好,还没有留下任何发黄的水痕,银杏树嫩嫩的树枝只在墙外探出一个头,远不似十多年后那般枝繁叶茂。她走了几步,见院门大开,便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中银杏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那女子面貌秀美,却不似大多长歌门女弟子一般温婉,她一手叉在腰间,挺着大肚子,正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笑得极为爽朗。她身旁还有一个身着白衣,头戴乌冠的年轻男子,男子五官俊朗,只是身体消瘦,肤色过于苍白,眼看上去似乎沉疴缠身,药石无救。 无论女子说什么,男子皆是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溺爱,最后,女子拍了拍放在石桌上的一只酒坛子,说:“既然你不准我喝酒,那就把它埋了吧,等以后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再挖出来,咱们四个一起喝。” 任知节听她一说,身体微微一震,她再仔细看那红衣女子和白衣男子的五官,便已经隐隐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而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个男童稚嫩的声音:“你们可别把我算进去,我不能喝酒。” 之间银杏树下绕出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男童,他跟大多长歌门的小正太一样,带着乌冠,五官清秀,虽还年少,却已窥见日后清俊秀美的模样。他一本正经地与两个成年人说着话,说着说着,似乎感觉到了任知节的目光,便侧过头向她看来。 任知节站在院门口,望着院中树下的三个人,在接触到那男童的视线时,竟觉胸口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虽然是孩童模样,然而他的眼神,却如同多年以后那般,带着成年人懒洋洋的笑意。 “你来了。”男童眼角微微弯了弯,清冽明亮的童音,却是任知节极为熟悉的懒散语气。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然后学他微笑:“杨青月。” 任知节醒来时,只看见水红色的床帐顶,她愣了愣,才发现这床帐的颜色有些熟悉,似乎陇右节度使府里,她的房间就是这个颜色床帐。 难道回到鄯州了? 她愣了愣,掀开被子坐起来,左肩和左腰上一阵隐隐痛感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又一头倒回床上。 在床上躺了一会,她才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她的身上一边清爽,伤口也包扎好了,身上是干净的中衣,这让她心情好上不少。床头衣架上还挂着一件毛绒绒的大氅,然而是雪白色,这时她才想起来,杨青月送她的那件正红色大氅,在之前与吐蕃军的殊死搏斗中毁掉了。 她拿起白色大氅披在身上,慢慢走出卧房,外间的桌上还放了一只碗,碗中还有半碗肉粥,只是已经凉透了,似乎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她侧过头,听见屋外有利刃破空之声,便走向窗口,将窗户撑起。 窗外的风景正是新雪消融,四方院子内的天空一片蔚蓝,还带着几丝轻飘飘的云彩,院中梅树开了几点红色小花,枝头积雪在上升的气温之前融化了些,不断向下掉落。地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露出了被雪水浸湿的石板。 李倓身着杏色长衫,正在院中练剑,任知节见过无数次他舞剑,李倓剑法习自他的师父,钧天君邠王李守礼。 李守礼年幼之时,其父章怀太子李贤犯下谋逆之罪,全家贬为庶民,流放巴州,后被则天皇帝特赦召回宫中,虽名为恢复皇室身份,实则过了十几年的幽禁生活,直到睿宗皇帝复辟,授其左金吾卫大将军、幽州刺史、单于大都护等职,才算是恢复往日荣光。然而他剑中却有极为深刻的杀意,与他有着相仿幼年经历的李倓将他剑中杀伐一一参透,每一出剑,便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机。 他此时虽只着布袍,周身气势却不属于任何一名甲胄披身的悍将,他一剑刺出,剑风刮向盛放的红梅,梅花脱离枝头,慢悠悠地向下飘落在地。 他收起剑,转过身看见站在窗口的任知节,便走到窗户前,说:“你醒了?” 任知节点点头,看来她已经躺了很久,外边雪都化了。她张了张口,正要问本该在逻些城的李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陇右道那处小镇上,李倓却忽然开口问:“杨青月是谁?” 任知节:“……?” “你……”李倓皱了皱眉,然后说,“你昏迷的时候说了这个名字。” 任知节:“……” “皇甫大人也听见了。”李倓似乎有些不快,“他正在写信要往长歌门寄过去,好像很不高兴。” 任知节:“……” 李倓看向她,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一些不悦:“听说你之前去了长歌门小住了一段时间,难道……” 任知节尔康手:“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第20章 不会取标题 这是任知节此生以来第二次落魄的时候。 上一次还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镇,她一身狼狈,坐在李探怀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果让天策府统领李承恩知道,估计整个天策府又得开个赌局,赌她会不会羞愧致死。 而这一次,她裹着那件白色大氅,蹲在地上,一头被吐蕃军士削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胡乱地束在脑后,两只手紧紧地抱着皇甫惟明的大腿,皱着脸作垂泪状:“爷爷,你要相信我,知节并没有随随便便与他人互许终身。” 皇甫惟明坐在胡凳上,背挺得极直,面对任知节的哭诉面不改色,只是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任栋那老家伙不安好心,果然这次是装病骗你去长歌门挑选亲事。他当我皇甫惟明不存在吗!”他说着,将手中的蜜饯投喂给任知节,任知节嗷一声将蜜饯吞到嘴里。 “哼,难道就只有长歌门有年轻俊杰吗!”皇甫惟明越说越来气,虎着个脸,一手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我天策府也有无数大好男儿!我这就将陇右道守军中的年轻小伙子们都召过来,知节你来挑,挑中谁就是谁,想挑多少挑多少!” 正在嚼蜜饯的任知节:“……” 她觉得不光自己吓尿了,整个陇右道守军之中尚未婚配的年轻将士们听见陇右节度使大人如此简单就决定了他们的后半生,估计也得吓尿。 她一手抱着肩膀,皱着眉,喊道:“哎哟,哎哟,好疼啊。” 皇甫惟明向来极为疼爱她,见她喊疼,忙不迭地将人扶了起来,道:“你伤还没好,跑到这里来瞎闹个什么劲儿。” “那不是怕外祖父您生气吗。”任知节朝皇甫惟明眨了眨眼睛,坐到侍女搬上来的凳子上,然后将矮几上装着蜜饯的盘子全部抱到自己的怀里挑着大的吃。 皇甫惟明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外孙女儿挑食,然后又说:“真没有?” 任知节用力点头:“真没有!” “那就好。”总是担心外孙女被拐回长歌门的皇甫惟明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坐直了身,问道,“那个救了你又把你送回来的李倓呢?” 任知节咽下一颗蜜饯,丢下一句:“我跟李倓少年相识,颇有交情而已。” 皇甫惟明也听任知节之前提起过她在逻些城三年颇受李倓姐弟俩照拂的事,闻言点了点头,然后说:“不过李倓不是应该待在逻些城吗,怎么会忽然来到陇右呢?” 关于这个问题,任知节也问过李倓。 李倓那时刚练完剑,额头上还冒着细细的汗珠,任知节找了一方手帕递给他,他一边随意地拭去额上的汗,一边说:“只是听说吐蕃军士进犯陇右,过来看看。” “我还以为你再入中原之际,得等到你重回长安之时呢。”任知节说。 李倓听她一说,擦汗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侧过脸去看院中那柱绽放了点点红梅的梅树。 他出生之时,虽为忠王李亨之子,却因母亲张氏身份卑微,连王府里的下人都敢欺负他,母亲早早去世之后,他便与姐姐李沁相依为命。李沁受封文华郡主,嫁去吐蕃时,李倓不过七八岁,在得知李沁将要嫁去遥远的吐蕃,便数次请命,与姐姐一同前往逻些城。大约是因为不被李亨看重,所以他的要求很快便被允准,于是吐蕃大将达扎路恭除了娶了来自大唐的文华郡主之外,还接回来一个七八岁就绷着脸扮老成的小舅子。 李沁常常跟任知节提起他们姐弟俩在王府中的生活,李倓从未享受过来自父母的宠溺,忠王李亨子女众多,加之当时他们所住的“十王宅”中除了忠王一家,还有其他王爷家眷,于是便处处小心,时时留意,等到李沁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这个弟弟竟然从没有像其他小孩一般撒过娇,只每日捧着那些内容晦涩的书籍苦读,甚至在他陪李沁前往逻些城,也只带了一箱子书。 而他在逻些城一住,便是十来年。 坐在达扎路恭府邸的主屋屋顶,便可望见远处山头覆盖的积雪,任知节从来都有喜欢坐别人屋顶的习惯,自然不会放过达扎路恭府邸屋顶上的风光。有几次李倓也会爬上来,坐到她身边,两人也不说话,就看着几朵缥缈的云浮在山头,与积雪连成一片。 任知节说起大唐盛世,李倓面色冰冷地点头,似乎全无兴趣,她有些奇怪,便说:“你父亲现在当上太子啦。” “哦,我知道。”李倓说。 “你身为太子之子,回长安后可不像以前那样。”任知节说着,看向他,“待得再久,毕竟不是吐蕃人。” 更别说大唐与吐蕃关系岌岌可危,在金城公主忧郁而死之后,李沁作为大将达扎路恭的夫人,过得更是如履薄冰。 谁不想回大唐去。 李倓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回长安之时,不可能仅仅只是所谓的‘太子之子’。” 任知节点点头,作为钧天君李守礼以继承者培养的李倓,自然不会是一个只甘心于做“太子之子”的人。 后来,他们在逻些城外分别,说好一起去乐游原上骑马,去长安西市看歌舞,在牡丹盛开时节赏花,任知节都默认成许多年后。在吐蕃蛰伏多年的李倓,最终的目标,当然不只是长安,而是在朱雀门之后那几乎耸立入云的皇城。 而此时在陇右小镇,她几乎日暮途穷之际,李倓忽然出现,是让她很是意外的。 她站在屋子里,双手撑在窗台上,李倓站在窗户外,手中还握着那把剑,他杏色的衣衫在新雪消融的午后还显得有些单薄。他看了那株梅花许久,才转过头,看向任知节,说:“吐蕃三万大军进犯陇右,我听说现任陇右节度使是皇甫惟明将军,便想着,你应该正在军中。” 他语气平淡,任知节却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想来见我?” 他扭过头,并不作答。 “你剑法有成了?”任知节凑上去看他,“所以想来报仇雪恨了?” 李倓:“……” “哈哈哈哈哈哈放心吧倓兄,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你打倒的!”任知节朗声笑道,说着拍了拍胸脯,却牵动了伤口,她脸色瞬间变黑,疼得几乎吐出一口老血。 李倓看她半晌,摇摇头。 第21章 若是凯旋后 当鄯州的春天来临时,任知节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节度使府的侍女扶柳每次来帮她换药梳洗的时候,看见她肩窝以及腰部逐渐愈合的伤口,总是忍不住心疼道:“小姐,以后可得好好保护自己,女孩子身上多了这些瘢痕多可惜呀。” 任知节毫不在意地拉好衣衫,笑了笑:“这些可都是功勋呢,得好好留着,日后也可拿来炫耀炫耀。” 扶柳闻言气得想打她,却又舍不得,只得噘着嘴说:“你要怎么炫耀,脱光了给别人看嘛。” 任知节听她这么一说,系腰带的动作一顿,颇有些伤感地说:“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还真是遗憾啊。” 扶柳:“……小姐你该遗憾的不是这个。” 任知节看着自己身上结了痂的伤疤,就想到了以前。 她很多世一睁眼就直接面对纷乱的战争,她一开始也是个普通的切菜切到了手也会头痛留疤的普通女孩,一个在乱世中仓皇失措挣扎求生的弱质女流,直到她一次次命丧马蹄,一次次读档重来,再一次次在乱军中死于非命。系统除了不仅鸡肋还有倒添乱嫌疑的“勾搭同性荷尔蒙”之外没有给她任何真正有用的金手指,她逐渐明白,作为一名弱者,不要说刷爱情线,她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咬了咬牙,投身戎马,灰头土脸地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枪在乱世之中生生死死几十年,终于练就了一身本事。 她曾经深陷敌军阵中,拼了一口气一身是血地爬回了己方军营,之后身上几乎全是各种颜色的疤痕,也有妹子一边抚摸着她身上的疤痕一边掉眼泪,然而她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能活着不用读档都不错了。 她想到上一世最后一个夜晚,本能寺的厢房前,织田信长问她,这冲锋阵前的几十年来有没有后悔过。这大概是这个第六天魔王难得感性一次,当时她坐在廊柱下,看着幽幽月色,与织田信长碰了一杯,将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如果没有成为织田家的家将,我才会后悔。” 节度使府的侍女将任知节一番教育之后,才哼了一声,将她换下来的衣服和绷带收拾好,带了出去。任知节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这丫头太纵容了,她好歹也是一名女将,就这么被人教育了一通。 可是,女孩子嘛,都是拿来疼的嘛。 任知节将外衣随意披在身上,来到外间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正温热,她吹了吹漂在水面上舒展开来的茶叶,正要喝下去时,忽然听见扶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李公子,你来看小姐了呀。” 节度使府中的“李公子”,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李公子”踏进房中,任知节便给他倒了一杯茶,狗腿地双手递上,李倓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说:“这茶不像鄯州产的。” “当然不是。”任知节嘚瑟一笑,“湖州产极品顾渚紫笋,我从长歌门回来时顺手牵羊来的。” 提到长歌门,李倓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一掀衣摆,坐到了胡凳上,看向任知节,说:“长歌门那儿似乎捎来了一封信。” 任知节瞪大了眼睛:“欸,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李倓淡淡地说,“皇甫大人先截过去看了,” 任知节:“……那你怎么知道。” 李倓还没回答,扶柳便已经推开了房门,说道:“因为李公子是第二个看信的人。” 李倓:“……” 任知节:“……你们确定真的是寄给我的信吗,为什么连李倓都能看。”她一手指着李倓,不敢置信地问。 “我确定啊。”扶柳将一封信递到了任知节手中,“因为我也看了。” 任知节:“……” 完了,她在节度使府已经没有一点人权可言了。 那封信薄薄一封,拆开信封便能闻见淡淡的松香味,信上并没有太长的内容,雪白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已经找到了树下那坛酒,来年可雪中痛饮,我将奏琴相合。” 任知节一看,便知道此信出自何人之手,只是没想到,杨青月口口声声说小时候就读些无用书,字却写得这么好,不过也是,长歌门人大多都写得一手好字,不像天策府,都是一群听见读书写字就抱着自己新枪哭着说“我要练枪,再问自杀”的大老粗爷们儿。 任知节看这信,想到杨青月围着那棵银杏树挥铁锹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笑,这时她忽然听见身旁的扶柳惊呼一句:“李公子,怎么了,没烫到吧!” 任知节扭过头去看李倓,发现李倓手中的茶杯似乎洒出了些茶水,他手腕及虎口一片水渍,袖口也被打湿了些。扶柳正忙不迭地要去找方手帕过来,他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说:“无事,茶水不烫。” 任知节觉得有些奇怪,李倓习剑多年,怎么会有手不稳的时候。 她将信件收好,坐到李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最近是练剑太累了,年轻人,要节制,要不然老了就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了。” 李倓:“……” 扶柳扶着额角:“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话。” 任知节眨眨眼:“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李倓接过扶柳递来的手帕,将手上的水渍一一拭尽,淡淡地说:“近日来,经过前方探子的多方打探,我与皇甫大人都觉得吐蕃军每次进犯陇右,便是以洪济城为据点。此城不除,陇右难安,皇甫大人已经决定尽快拔掉这颗吐蕃利齿,这几日已经在整合军队,我负责制定具体策略。” 话题跳得有点快,任知节愣了愣,便反应过来在她养伤这段时间,李倓与皇甫惟明都在忙着主动进攻吐蕃军一事,近年来吐蕃频频进犯陇右,虽每次都将其击退,但住在边境上的百姓却损失巨大。与其被动等待吐蕃休整再来,还不如在吐蕃军还沉浸在上次大败的沮丧中来个出其不意。 而李倓则化名入住节度使府,以幕僚身份为皇甫惟明出谋划策。 她一听李倓这么一说,便立刻举手:“请带上我!” 李倓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伤好了吗,提得动枪吗。” 任知节一拍胸脯,傲然道:“你简直是瞧不起我啊,倓兄,我实力如何,别人不知,你岂会不知吗,想当年,你被我摁着……” 李倓看她的眼神冷了几分,任知节拍胸脯的动作顿了顿,便知道自己又刺到了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的玻璃心了,她抽了抽嘴角,正要补救,那边扶柳已经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小姐,你按住李公子做了什么?你居然!你居然摁住了李公子!” 任知节习惯性地想抬起尔康手,扶柳又说了一句:“你可以来摁我啊,小姐!不对,我不用摁啊,我自己就可以躺下来的!” 李倓:“……” 任知节诚恳地:“……你不要那样看我,倓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任知节在皇甫惟明脚边滚来滚去一下午,只差跑去扛起屋外的巨鼎来证明自己伤口已经痊愈,一身神力找不到用处,皇甫惟明才摸着胡子勉强同意她的出征请求,但是必须做他的侍卫立于左右,绝不能贸然上阵,任知节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她倒不是一听见打仗就两眼放光,主要是战场刀枪无眼,她也怕这个疼着她长大的老人有什么闪失。 两人都作出了承诺,皇甫惟明塞给她一盘蜜饯,叹了口气,说:“平时再不想让你去长歌门,打起仗来却又希望你滚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瞎晃。” 任知节嬉笑着说:“可如果不打仗,知节如何才能如外祖父期望的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将啊。” 皇甫惟明摇摇头:“名将不是好当的啊。”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说了一句,“突袭成功的话,这一仗打完,就是四月了吧。” 正在埋头往嘴里丢蜜饯的任知节闻言抬起了头:“四月啊……” 晚上任知节掌了灯,在案桌上铺了纸,磨好了墨,便准备给杨青月回信,考虑到杨青月出身长歌门,满腹诗书,文采斐然,她便放弃了跟对方拽文自取其辱的想法,手中拿着笔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以丹青回赠。 任栋是长歌门中丹青技艺最为高超之人,曾有万花谷画圣林白轩慕名前去长歌门拜访他,两人品酒挥墨,一同画下一副《山河日月图》,一时间传为佳话。任知节觉得,自己作为任栋的孙女,送一幅画也正好。 画啥呢,画自己好了。 这样想着,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当作头,一条竖线支在圆圈下,当作身子,竖线上方两条横线,当作双手,竖线下方两条斜线,当作双腿,她对着灯光看了半天,觉得特征还不够明显,就在代表了手的横线上加了一条比整个人还长的竖线,上方画了一个菱形,这便是傲雪贪狼枪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忽然想到光画自己没用,应该多加一些内容,想了想,她在另一条代表手的横线上加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怕杨青月不能理解,她在长方形旁边加了一个导向箭头,写上两个字:酒杯。 “这样意思就很明显啦。”她满意地笑笑,将自己的丹青作品放在一边晾干,准备熄灯睡觉。 这时,屋内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扶柳时不时会从伙房偷着点心送来当宵夜,她倒是也习惯了,便直接去开门。 不过门外并不是端着糕点的扶柳,而是黑着脸的“李公子”。 李倓有些一双高高上扬没入鬓角的长眉,平时看着就觉得带着一股邪气满满的杀意,此时门口只有飘忽的烛光照明,更显得凶恶。任知节被他瞪得后退一步,然后奇怪地说:“你大早上来我这里送我死亡凝视吗?” 李倓只是语气严肃地说:“你求皇甫大人准许你出征了?” 任知节点点头。 “胡闹!”李倓声音比起平时来说大了些,眉头皱得更紧,“你伤还没好透,此次又是突袭,一路急行,你怎么受得了。而且我不能随意露面以免暴露身份,无法保护你……” 任知节听这人说了一串,笑了笑,道:“倓兄什么时候改名叫倓娘了。”, 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立刻炸毛:“任知节!” 任知节毫不在意地笑着摆了摆手:“别瞎操心了,倓兄,我没那么容易死,别人都能上战场,就我不能吗,别人都不用李倓的保护,就我需要吗。我在天策府练百八十遍的梅花枪法可不是为了享受太子之子的保护的。” 李倓微微一愣,怔怔地说:“我不是太子之子……” “当然。”任知节点头,“你当然不只是太子之子,以你聪明才干,日后所成必然不止如此,你会封王建府,无数能人异士以在你麾下为荣,你会成就一番无人能及的事业,叫人再也不会看轻你李倓。” 李倓听她轻飘飘地说着以后的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一挑长眉:“想得倒远。” 任知节听他语气不似之前凝重,就知道自己的马屁算是拍到了正位,她笑笑,想到今天皇甫惟明说的,便说:“若突袭成功,打完这一仗,便是四月,正是长安牡丹盛开的时候,那时我带你去看一看如今的长安盛景吧。” 李倓看着她,久久才说了一句:“嗯。” 第22章 突袭洪济城(上) 自前两年上任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盖嘉运坐拥十五万兵马,却终日沉溺酒色,不思防务,轻而易举地将河西走廊及湟水谷地的门户石堡城丢掉之后,陇右道治所鄯州便首当其冲,成为了阻挡吐蕃铁蹄的最前锋,皇甫惟明匆匆上任,在入驻鄯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在之前石堡城之战中丢失的达化县城夺了回来,将吐蕃军赶回了石堡城。 任知节从逻些城回到鄯州时,皇甫惟明便是在忙着收拾盖嘉运留下的烂摊子。 后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大岭军,又将集结三万之众的莽布支营击溃,帐中大将王难德甚至将赞普之子琅支都斩落下马。 被皇甫惟明打得狼狈逃窜的吐蕃军分散各支,任知节倒霉,回来的时候就碰上了其中一支。皇甫惟明听见兵士来报,急急忙忙地跑出节度使府大门时,看见的,便是那匹几乎被染成了红马的青海骢背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披着脏兮兮的斗篷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便是一身狼狈,靠在年轻男子怀中已经不省人事的自家外孙女。 那一瞬间,驰骋沙场几十载的皇甫惟明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听闻爱女病逝的时候,他僵硬片刻,才看见那个抱着外孙女的年轻男子掀开自己身上的斗篷,说:“皇甫大人,知节伤重,还请尽快救治。” 而皇甫惟明几乎是看见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早年于长安之时,曾与当时还是忠王的现任太子李亨有些交情,开元二十三年,也是他将受封为文华郡主的李沁送至吐蕃和亲,同行还有当时年幼,离不开长姐的李倓。李倓虽年幼之时便离开了长安,许多人并不认识他,而他却长得与父亲李亨极为相像,见过李亨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年轻人极为眼熟。 尤其,是那双高高飞扬的长眉。 任知节就算当年在长安西市当着小霸王,也并未与皇室子弟有过多交情,反倒是她与周墨游历西域时,在逻些城认识了李亨那个七八岁便随长姐移居吐蕃的儿子李倓。 而李倓还未正式回长安,便在鄯州的节度使府内,分析扮作牧民深入吐蕃的斥候带来的消息,并将自己居住在吐蕃多年所打探到的一些军中消息一一陈述,将位于石堡城西南处的洪济城引入了皇甫惟明的视线。 自咸亨年间大将薛仁贵因太过深入吐蕃而被切断粮草及辎重,兵败大非川,丢掉吐谷浑之后,大唐将领与吐蕃军之间的战斗多为边境拉锯,极少再深入作战。 皇甫惟明当时借着烛光,看着地图上那个位于石堡城之后极为不起眼的洪济城,再看向站在对面的年轻人,对方一身朴素杏色衣衫,身姿潇洒,不卑不亢,全无长安城那些纨绔子弟们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皇甫惟明眼中有些欣赏,嘴上却说:“熟读兵法之人都知道,孤军深入乃大忌。你年纪小,胆子却不小。” 李倓微微一笑,姿态虽有着对待长者的谦逊,眼神之中却充满了坚定以及自信:“霍去病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歼敌数千,斩杀匈奴单于亲眷,受封冠军侯。之后更是率军五万,行军两千余里,歼敌七万,俘虏匈奴贵族官员八十余人,封狼居胥,大捷而归,匈奴远遁漠北,漠南再无王庭。而如今在天策府凌烟阁留有绘像的李卫公当年也是亲率三千精骑,自马邑出发,冒雪进阴山,攻克定襄,威震北狄,以雪往年高祖于渭水与突厥结盟之耻。” “可见,孤军深入虽乃兵家大忌,然而熟读兵法之人也都知道,出其不意便能攻其不备。”他顿了顿,手指从地图之上的鄯州划向洪济城,再指向位于洪济城东北方向的石堡城,说,“趁如今吐蕃初尝大败,军队分散,洪济城守备薄弱之时,以轻骑突袭千里,迅猛攻之,拿下此城,便等同于拔掉吐蕃进犯陇右的一颗利齿,且与陇右道守军对东北方石堡城呈包夹之势,东西合围,将大大有利于我大唐重新夺回石堡城。” 他声音低沉浑厚,语气之中全无年轻人面对戎马一生的大将时的怯意,洋洋洒洒说来,皇甫惟明只觉得此子见识不凡,谋略过人,心中暗暗佩服,他说:“你很有胆略,为何要化名入我府中充当幕僚,你乃当朝太子之子,若放出名号,太子殿下也会十分欣慰吧。” 李倓摇摇头,长眉之下的双眼陷入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他淡淡地说:“家姐受封文华郡主,嫁于吐蕃,倓如今羽翼未丰,无法将她带回长安,只能在逻些城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却也不忍我大唐边境百姓受兵祸涂炭,便化名前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皇甫惟明心中感慨当年不受李亨看重的孩子居然有了此等才略与慈悲之心,虽依李倓之言并未公开他的身份,却也下定决心以友人身份向李亨修书一封,将事情始末一并说清,李倓有才能,有胆识,犹如奔驰于吐蕃高原的千里驹,缺的,便是一名伯乐,这样的人,决不能留于吐蕃,唯恐日后反为吐蕃赞普所驱策,一定要召回朝中予以重任。 而李倓告别皇甫惟明,离开了书房,鄯州的初春仍带着料峭的寒意,隔着衣料,还能感觉到些许寒冷,他站在随着天气愈见回暖而愈见清朗的月色中,理了理杏色的衣襟,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而节度使府上的杏树初见花苞之时,任知节伤还没好透,便迫不及待地披上了挂在床边许久的银甲红袍,她之前长至腰间的头发被那个吐蕃军士一刀削断,扎起马尾之后只有短短的一段垂在肩胛之间。 为她梳头的扶柳心中有些惋惜,说:“小姐的头发又黑又亮,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还会再长嘛。”任知节无所谓地说,说着,她看向扶柳,飞了个眼儿,“难道头发短了,扶柳就不喜欢我了?” “哪、哪有!”扶柳红了脸颊,辩解道,“小姐就算没头发,在扶柳眼中也是最最漂亮的!” 任知节:“……放心,我不会到没头发的那一步的。” 虽然嘴上不在乎,但当她一身甲胄,身背银枪,骑着青海骢立于校场之时,看着身旁有着长长马尾的同门师姐们,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哀伤的。 没有大马尾,感觉脑袋都无法掌握平衡了呢。 此番参与突袭洪济城的军队,并不是陇右道边境的驻防军队,而是平时驻扎于鄯州城的临洮军骑兵,相比陇右守军而言,临洮军骑兵被吐蕃斥候渗透的几率更小一些,且轻骑以速度著称,擅于连夜奔袭,用来突袭再合适不过。 如果换成受伤以前,任知节可以拍着并不存在的胸脯保证,骑马突袭不在话下,想当年,她也是跟着打过数次突袭战大迂回的人。不过此次她腰部受伤,本就不适合久坐,更别说长途跋涉的披甲骑马了,不过她并不是娇气的人,多年行军打仗生涯,她也习惯了在军中克服任何难题,就算是大雪中遇见了姨妈期,缺水的时候也得往嘴里塞雪团呢。 想到姨妈期,任知节就觉得自己小腹又疼了些。 好在虽是搞突袭战,但是也不是全天都在骑马撒丫子狂奔的,要不然人还没到城墙根下,马就先累死了。于是行军一段时间,便会停下来稍作休息。 青海骢跟其它马不一样,它十分喜欢奔跑,别的马都是越跑越疲倦,它反而是越跑越得劲儿,蹄子抡得飞快,很快便超过其他人,跑到了队伍最前,皇甫惟明气得胡子都歪了:“说好的是来当我侍卫的呢,你怎么去当先锋了。” 任知节抖着缰绳,觉得自己真是有苦说不出。 停军休息时,因为青海骢载着她跑了老远,于是她便与大部队离得有些距离,整支队伍歇在一条河边,吐蕃高原上从不缺水流,大多是春天到来之后山上冰雪融化汇聚流下,任知节口有些渴,想捧些水喝,手刚碰着水面,就觉得刺骨的寒冷,连着小腹跟着绞痛起来。 大约……那位亲戚……真的……是要来了。 任知节面色如土,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青海骢完全不知道自己主人陷入了女人总会有的烦恼之中,欢快地饮着河水,喝完了还抖了抖鬃毛,抖了任知节一身。 此时任知节已经完全没有心思骂这家伙了,她即将伤上加伤。 这时她身后的松软的草地上传来极为细微的声响,她侧过头,看见了逆光而立,正低下头看她的李倓。 李倓自行军以来身上就披着那件棕色斗篷,除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任知节以及皇甫惟明,大家都叫“传说中神秘的李公子”,他的脸陷入兜帽之下的阴影中,模糊一片,看得不太真切,任知节眯了眯眼,然后就看见这位“传说中神秘的李公子”递了个牛皮水袋给她:“给。” 任知节随手接过,却被透过牛皮水袋传来的温度烫得愣了愣,她看向李倓,李倓却不看她,而是径直坐在了她身边。 良久,他似乎是受不了任知节的目光,侧过头,朝向她:“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他长眉还是携着浓重的杀意,然而瞳孔微微游移,始终不肯与她对视。 任知节热泪盈眶:“倓娘,你是好人!” 李倓:“……把前面那两个字给我收回去,要不我就把热水收回去了。” 任知节忙不迭地拧开塞子,就开始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李倓看她直接灌水,眉头一跳:“任知节,你也不怕烫啊。” 任知节喝下热水,只觉得小腹的绞痛如同被热水冲过之后缓缓融化的坚冰,长舒一口气,说:“我就知道倓娘你一定把沸水晾温了之后再给我的。” 李倓:“……把水还我。” “我已经喝完了。”任知节摇了摇剩不了多少水的牛皮水袋。 此时将士们开始埋锅造饭,准备填饱长时间奔驰之后饿瘪了的肚子。 任知节双手撑在身后,看见伙头兵们忙碌的身影,忽然凑到了李倓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既然你送了热水给我,那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李倓一挑长眉。 任知节说着,起身跑到青海骢旁边,从马鞍旁系着的袋子中掏出一个纸包,靠着自己红色战袍的掩护,将纸包捧在在怀中,跑回了李倓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倓看她做贼似的,眼中有些好奇。 任知节笑笑,将纸包打开,里面是鲜亮透明的蜜饯。 她将装满蜜饯的纸包递到李倓面前,说:“就知道你喜欢这个,我这回带得多,你尽管吃。” 李倓沉默片刻,语重心长:“……任知节,我们此次是突袭洪济城……” 任知节将一颗蜜饯丢进嘴里:“突袭也是要吃饭啊。” 李倓:“……” 任知节眼一斜:“你不吃,我可全吃完了,我不会给你剩的。” 李倓:“……” 他伸手将一颗蜜饯放入嘴里,任甜腻的蜜糖在唇齿间盘旋,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饯。” 任知节笑了笑:“我刚到逻些城时,你虽然总是爱理不理的,但我跟李复每次吃蜜饯的时候你都眼巴巴的,真是可怜啊。” 李倓:“……” 蜜饯是生活在长安的富庶人家的小孩常吃的玩意儿,将枣、梨、桃用蜜糖糖渍或糖煮后,可以保存许久,并且味道甜腻,极受小孩儿欢迎。他幼年时居于十王宅,每次看见其他王府的小孩儿往嘴里丢着蜜饯,笑眯眯说真甜时,他就忍不住心中羡慕。 然而彼时他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且早早死去的宫人生的儿子,没人理会他是不是也喜欢吃蜜饯。 后来随着姐姐移居逻些城,吐蕃高寒之地,果蔬极难成活,蜜饯更是难在小孩子手里间看到。而他也渐渐学会将那些属于小孩子的无谓的渴求抛到一边。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银甲红衣的女孩跟一个白衣少年凑在一起往嘴里丢蜜饯,两人跟他年纪相仿,且同为九天中人之徒,他看了许久,那女孩将装着蜜饯的纸包递向他:“你想吃?” 他默然不语。 “你不吃,我可全吃了,我不会给你剩的。”女孩儿说着,又朝嘴里丢了颗。 他默默地伸手拿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蜜糖甜腻,几乎一瞬间侵占了他向来清淡的味觉。 说来好玩,李倓直到十五岁,才知道蜜饯是什么味道。 太甜了,不好吃。 第23章 突袭洪济城(下) 突袭战,胜在出其不意,而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最重要的,便是速度。 皇甫惟明亲自率领临洮军骑兵,自鄯州出发,先向南绕过石堡城,到达达化县城稍作休息之后,再掉头向北直冲位于石堡城后方的洪济城,行军千余里,却只用了几天,便抵达了洪济城郊外。 这一路上,任知节担心皇甫惟明看出她伤势并未完全愈合,只得抖着缰绳,骑着青海骢奔到最前方,一个身子飒爽的女将还笑着说:“知节是久卧病榻之后迫不及待了吗?” 任知节苦着脸点头。 待一行人抵达洪济城附近时,天色已黑,城外一片茫茫草原,没有任何树木遮掩,皇甫惟明命队伍不准点燃松明,而是摸黑前行,也尽量放慢了马蹄,唯恐还未靠近,便让城楼上的守卫发觉。 此次突袭,考虑到辎重会拖慢行军速度,他们并未携带任何攻城武器,好在吐蕃认为唐军绝不会深入作战,所以并未在洪济城部下重防。任知节眼神好,马快,冲在队伍最前方,便担任起了斥候的工作,她观察半天,只在城楼上看见两个心不在焉的吐蕃军守卫,其中一个将长兵杵在地上,半个身子都靠在枪杆上,似乎正在打瞌睡。而这段时间并没有任何巡防部队前来巡查。 看来洪济城不仅守备薄弱,守军似乎也很松懈。 任知节拉过缰绳,掉头跑到军队后方,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正在与李倓看地图,闻言点点头,说:“洪济城布防虽只三千兵力,若只固守城门的话,却也足够了。” 李倓略一沉吟,说:“既然城内守军如此松懈,可先令一部分将士冲入城去,将巡查部队一一击破,以作接应。”他的马鞍上正系了一副弓与箭袋,说着他取下弓箭,道,“那么,首要的,便是将那两个守卫射下来。” 任知节正是这么想,两个站在城楼上小憩的守卫,不正是现成的活靶子吗,只是她光知道李倓剑术精湛,却不知道他骑射也在行。不愧是太子之子、钧天君之徒、达扎路恭之小舅子,佩服,佩服。 她这么想着,却见李倓将弓弦与箭袋递向了她。 任知节:“……” 李倓眼中有些疑问:“接着呀。” 任知节动作僵硬地接过弓箭:“……你给我干嘛。”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无论长兵还是骑射都很厉害吗。”李倓说,“这把弓是我姐夫赠予我的,槭树作弓背,牛角作弓面,马鬃为弓弦,乃是一等一的好弓,配你这样的悍将倒是正好。” 任知节:“……” 皇甫惟明笑呵呵地拍了拍任知节的肩膀:“知节,就是你了。” 任知节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李倓以及皇甫惟明扔出的精灵球,她郁闷地抱着弓箭骑马来到射程以内,弯弓拉弦搭箭,瞄准了城楼上的守卫。 她当年对李倓夸下海口,说同龄人中若比骑射,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当时她说的也是大实话,她几世戎马,虽然骑射并不是得意之技,但比起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们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如今左肩受伤,弯弓拉弦的时候便有些勉强,一使劲,伤口便疼得厉害。 只是她也不敢马虎,咬着牙,将箭射出,箭矢在黑暗中疾速闪过,然后无声地没入其中一个守卫的喉咙,那个守卫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倒下了城墙,发出一声闷响。 站在另一边的守卫听见响动,便准备走过去,任知节搭上第二支箭矢,正准备射出时,一双手从她身后接过弓箭,她侧过头,正好看见李倓的侧脸。 “我来吧。”李倓说着,弯弓搭箭,一箭射出,那个还在走动着的守卫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向后倒了下去。 任知节看他动作干脆利落,故作老成地点点头:“不愧是太子之子,钧天君之徒,达扎路恭之小舅子,不错不错,佩服佩服。” 李倓收好弓箭,侧过脸来看任知节,说:“把前面的称呼都去掉,我或许还会收下你的佩服。” 任知节耸了耸肩,只是这个动作使得之前拉弓便有些裂开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她皱了皱眉,感叹自己真实不作死就不会死,李倓冷眼看着她,丢下一句“不要勉强”,便策马回头,去了皇甫惟明身边。 任知节看着李倓策马悠然而去,抽了抽嘴角,这家伙是故意的。 皇甫惟明也看出任知节之前拉弓时动作有些不自然,便没有让她加入先头部队,而是把人给锁在了身边。任知节看着师兄师姐们向城墙扔云梯,身手矫健地攀爬城墙,然后翻入墙内,只觉得心中苦涩,想当年,她也是先头部队的一员。 因为肩膀中了一箭,她就收获了好像是膝盖中了一箭的效果,说来说去,这都是李倓的锅啊。 她回过头去看李倓,李倓半张脸隐在棕色斗篷之中,正垂着头看地图,似乎感觉到了任知节的目光,便抬起了眼帘,视线相对片刻,李倓笑了笑,衬着他那双杀气浓浓的剑眉,显得格外可怕。 任知节干笑两声:“……倓兄的笑可止小儿夜啼。” 李倓面不改色:“知节谦虚了,没有知节堪比修罗恶鬼的眼神,在下怎么笑得出来呢。” 任知节:“……” 皇甫惟明与李倓的计划是,让先头部队杀掉城墙与街道处的巡防部队后,一把火烧掉洪济城内的粮仓,挫一挫洪济城守军的锐气,断了守军死守城池的念头,这时,守军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粮仓,大部分都前去扑火,先头部队便可趁守军自乱阵脚时,打开城门,让后续部队冲入。 而先头部队行动十分成功,没过多久,城内便亮起了冲天火光,皇甫惟明看见火光亮起,便命令队伍前进至城门口,待城门一放下来,便率众杀入城去。 此时城内守军大部分还在粮仓扑火,只有小部分守军分散在城内各街道巡防,唐军入城打了他们一个措不及手,只得仓促应战。 任知节因为之前被皇甫惟明看出伤并未痊愈,被勒令不准策马冲锋,只得看着同袍们抖着缰绳冲锋于前,在洪济城的大街小巷中与吐蕃军交流,然后自己怏怏跟随在外祖父左右,皇甫惟明老当益壮,一柄红缨枪舞得令人眼花缭乱,一人对阵数名吐蕃军仍占上风,任知节有心上前相帮,皇甫惟明余光瞥见,哼了一声:“你外祖父我还没老呢。” 任知节只得退后,与其余冲将过来吐蕃军士战成一团,她骑着马在战团之间左冲右撞,青海骢悍勇无比,一蹄子便能将人踹得肋骨与内脏俱裂,她左肩受伤,左臂使不出太大力气,只得单手持/枪,将朝她冲来的吐蕃军士一一挑翻。一人一骑在吐蕃守军之中穿行游刃有余。 她一枪挑落一个骑兵之后,便抬头四处张望,以防有人放冷箭,她眼神好,借着粮仓处的火光看见不不远处楼上一个吐蕃军士正弯弓搭箭,瞄准的正是正与几名吐蕃军酣战的皇甫惟明。 任知节不暇多想,抬手便将手中银枪抛掷而出,银枪在火光中宛若一道闪电,疾速射向楼上的吐蕃军士,那人的箭矢还没来得及射出,便被携裹巨力射来的银枪钉住胸口,随着冲力向后退了几步,被钉死在墙上。 这一幕似乎只发生于一息之间,任知节枪刚掷出,便从马背上跳了起来,一脚点在马鞍之上,跃出老远,踩着屋脊翻到了楼上,将傲雪贪狼枪从那个吐蕃军士的胸前拔了出来,那人早已气绝,失去银枪支撑之后软软地滑到地上。 任知节才看清这人身上的铠甲,似乎与普通士兵有所不同。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响动,她转过头,李倓已经跃上了楼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半晌,说了一句:“守军将领被你一□□死了。” 任知节:“……”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守军将领身旁竟无一名侍卫,但他确实是洪济城的守军之首。”李倓抬眼看向她:“皇甫将军之外孙女,阳天君之徒,不错不错,佩服佩服。” 任知节:“……你把前面的称呼去掉我会收下你的称赞的。” 第24章 身在梦境中 这场深入吐蕃境内的突袭战,在皇甫将军之外孙女、阳天君之徒任知节抛掷出了那一柄傲雪贪狼枪之后拉下了帷幕。吐蕃赞普大怒,几年前因夺回石堡城而大获封赏的大将莽布文被撤除一切职务,而陇右守军也以极快的速度入驻洪济城,在边境沿着达化县城一直到洪济城部下守兵,将石堡城围成一只在口袋里喘息的困兽。 而吐蕃也派出大将达扎路恭率领一万兵马驻扎在洪济城不远处,以期夺回洪济城。两军对峙,只待一方稍有异动,便立刻交战。 任知节本想攻下洪济城便能带着李倓去长安看看,兴许还能赶上长安花会的尾声,然而达扎路恭的出征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自攻克洪济城之后,李倓便待在院子里练剑读书,并不出门。任知节偶尔觑见这座城里已经绽放了盈盈满树的杏花,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四月了,就算她马不停蹄赶回长安,也带不回一株枯黄的牡丹了。 所以,一旦打起仗来,谁都不知道自己多久能回去。 她有时候还会梦见长歌门,梦中的长歌门正处于暮春之际,冬日里裹着厚厚袄子的长歌门人都换上了轻便的春装,抱着琴在巷道之中穿梭,燕子在青瓦屋檐下筑了巢,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唤着,那些在凛风中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又抽新芽,一派勃勃生机。 江南的宁静安逸与洪济城两军相峙的紧张感形成鲜明对比。就算是戎马几世的任知节,在梦中踏上这块湿润的土地时,都会感觉到源自内心的平静。 她在梦中走进了之前从未到过的傍山村,那是长歌门中位于山下的一处小小村落,正值杏花开遍了山头,鸟雀在林间婉转啼鸣,简简单单几处草房隐于其间,朴实自然,倒真与青瓦白墙一派风雅的长歌门有些不同。 她走近了那处草房,却在门前看见了坐在石桌旁的杨青月,他仍是一身黑衣,脸色却比冬日时好了许多,眼睛下也没有了那团浓重的黑眼圈。他没有弹琴,只是在石桌上置了一个棋盘,一个人坐着,一手执了白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似乎是听见脚步声,才抬起了头,看见了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 任知节挑眉笑笑,然后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棋盘上白子的大龙已然做活,黑子已成大龙口中之物,她棋艺不精,却也忍不住从棋盒内摸出一枚黑子,落在杨青月方才落子之处的一边。 杨青月轻笑一声,然后道:“打仗行军是行家,下棋却不怎么样。” 任知节挑起一边唇角:“我可不限于纸上谈兵。” 杨青月眼中笑意更浓,他纤长的指尖叠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却并不落在棋盘之上,只是抬眼望向傍山村开了满山的杏花,道:“我许久没有梦到如此美丽的景色了。” 任知节满脸疑问。 杨青月看她一眼,笑着说:“往日总是在打打杀杀,今日梦见傍山村的杏花与你,却是令人不想醒来了。” 任知节听他说的奇怪,忽然想起他以前说的,他曾在梦中踏遍山河,便忍不住说:“到底是你在我梦中,还是我在你梦中啊。” 杨青月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棋子与棋盘之间发出一声脆响。 “你日前寄来的书信我已经收到了。”杨青月道,一派悠然地看向任知节,“丹青手法略逊于令祖父,还是该好好磨练磨练。不过……” 他声音拖了老长,眼中带了丝玩味,任知节一脸懵逼:“不过什么?” 杨青月轻轻笑道:“不过大意我已明白,待你凯旋归来,一同品尝好酒。”他的笑意轻得如同天边一吹就散的云彩,他微微抬起眼帘,阳光在他眼睫之上跳跃,模糊了他眼中情感,他带着那层朦胧的金光看向任知节,半晌,忽然带着一声叹息,说道:“啊,好像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呢。” 他说完那句话,任知节也从带着暖光的杏花林中醒了过来,入目便是洪济城卧房那已经有些陈旧的床帐。她揉着额头从床上坐起,侧过脸看向透过纸窗户映入屋中的晨光,才想到,她还在洪济城,城外还驻扎着达扎路恭的一万军马。 又是与吐蕃军对峙的一日。 任知节坐在洪济城城楼的屋顶上,洪济城只是个小城,城楼并不高大,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她爬上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此时高原正是一片朗朗晴空,蓝得透彻,不见云彩,春寒仍在,在她盔甲上凝出一层薄薄的寒露。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进入洪济城,这座小小的城池内的每一条街道都被红甲银袍所填满,耳边所闻皆是大唐各地区方言,每一支队伍入城之时看见坐在屋脊上的她,都会抬起手打招呼:“哟,神枪手,一起来喝酒啊。” 单手抛掷四十六斤重的傲雪贪狼□□死吐蕃守军将领,任知节的大名已经传遍了陇右军中。 任知节表示心很累。 她从屋顶上跃下,背着傲雪贪狼枪在洪济城的主干道慢悠悠地行走。 皇甫惟明入城之后,禁止军中有人随意砍杀抢劫平民,且天策府将士虽是一群宁愿天天抱着枪也不愿意读一本书的大老粗爷们儿,对于军令,却从来不会马虎。巡防部队排列成队地在城中穿行,没有任务的将士们则聚在一起谈论附近哪儿适合骑马,大家一起去骑马比赛,赌上这个月的饷银。 偶有吐蕃百姓装扮的人从这群唐军将士旁走过,倒也相安无事。 任知节从屋顶上跳下来之后,就有一群女将邀请她一起去喝酒,她酒量虽还好,比起这群女将来说却只有被吊打的份儿,为了避免喝醉了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女将扒得中衣都不剩,也就婉言拒绝了,临分别之际笑说:“等回鄯州去,我请你们喝茶,我从长歌门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极品茶叶呢。” “知节果然跟传言中的一样喜欢喝茶呢,跟老头儿老太太似的。”女将们笑着说,“不过,知节用那只抛掷四十六斤重的傲雪贪狼枪/刺死吐蕃将领的手为我们泡茶吗?” 任知节:“……” 她快不能直视自己的右手了。 在城内晃荡了一圈,任知节便抬脚走进了李倓暂居的院子,考虑到如今并不适合抛头露面,李倓便住在了原来吐蕃守军将领府邸中最偏僻的院落。 洪济城虽位于吐蕃疆域,与鄯州城相隔距离却要比与逻些城近上许多,房屋院落也是带着浓厚的陇右地区风格,院内也有一株杏树,杏花点点立于枝头,艳得灼人。 她一脚踏进院子,正好看见李倓一身杏色衣衫,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手持竹简,正在看书。难得看到此人不在练剑,任知节还有些奇怪,而李倓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她,便坐直了身子,道:“听闻皇甫大人已经上书给朝廷,说是要嘉奖你。” 任知节扯了扯嘴角:“啊,尤其是我的右手。” 李倓听她自嘲,笑了笑,这时院外传来羽翅扑扇的声音,任知节抬头一看,一只白色的鸽子拍着翅膀飞进院子来,直直飞向李倓,李倓的笑容淡了淡,他皱着眉伸出手来,那只鸽子便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是……”任知节凑过去看了看。 “我在吐蕃培养的亲信寄来的书信。”李倓从信鸽脚上取下书信,手一扬,那鸽子便拍打着翅膀飞离了院子。 任知节看他拆信,便自觉远离了几步,专心赏起了杏花,这柱杏树生的极好,甚至比过了鄯州节度使府内的那一株,吐蕃人虽然是骑着马在草原上游弋的民族,偶尔定居下来,却也很会生活啊。 她正这么想着,耳朵边却传来竹简砸落在地的脆响。 她扭过头去,却看见李倓神色变得极为凝重,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竹简已经从自己手中掉落,他站起身,便要往院外走去。 任知节很少看见如此失态的李倓,她愣了愣,也没开口问他,便直接追了上去。 第25章 牡丹盛开时 李倓走得很急,甚至没有披上那件棕色斗篷,他迈着快步来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马,然后一拉缰绳,翻身上马。青海骢正在马厩中吃着马草,看见跟着李倓跑过来的任知节,便开始用前蹄刨着马栏,打出急促的响鼻。 任知节牵出青海骢,上了马,抖了缰绳便跟着李倓冲了出去。 李倓驱着马,穿过沿路布防的巷道,冲上了洪济城内的主干道,路上的巡逻部队听见那一长串急促的马蹄声,都直往他望去,他们并不认识李倓,只道是混入城中的吐蕃探子,便立起了银枪要围过去。 李倓面无表情,勒住缰绳,那骏马长嘶一声,加快速度,扬起前蹄,竟从那群将士头顶上跃了过去。待任知节骑着青海骢赶到时,那群巡逻将士们已经手握银枪,满脸杀气,便要唤出战马前去捉拿李倓了。任知节算是给这位达扎路恭小舅子跪下了,她急急忙忙地冲到众将士前,抱着拳道:“此人乃是皇甫大人帐中幕僚,此番攻打洪济城功劳甚大,绝非吐蕃探子,师兄们误会了。” 她自幼虽皇甫惟明在天策府中苦习武艺,军中认识她的人不少,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打消了疑虑,任知节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城去追李倓,巡防部队中一名将士却叫住了她,然后行至她马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节度使府的下人拖我给知节师妹送来的。”那将士说,“说不定又是哪位驻守他处的师姐师妹想念知节了。” 任知节扯了扯嘴角,接过信件,也没来得及看,揣入怀中便策马冲出了城。 如今洪济城中为大唐将士,洪济城不远处则驻扎着达扎路恭所率领的吐蕃军队,洪济城附近游荡了太多两国探子,李倓身份敏感,万不该在此时贸贸然冲出去。 任知节不知道一向沉稳的李倓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但作为一起掏过鸟蛋杀过敌的革命战友,她还是选择跟着李倓出城了来,遇见什么突发情况,相互还有个照应。 青海骢四蹄奔得飞快,没一会儿便追上了李倓,李倓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猛地扭过头,极快的速度将他原本整齐的发髻吹得纷乱,他看见策马追赶而来的任知节,皱着眉喊道:“回去,前面危险!” “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任知节喊道。 论阵前交战,李倓的经验远远不及她,若前方真遇见什么危险,那么有她在的话,脱险几率还是比较高的。 李倓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并不回话,只是回过头,用力抖着缰绳,任知节眼尖,能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甚至暴起了根根青筋。她跑至李倓身边,问:“逻些城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倓面色凝重,半晌,开口道:“我姐姐受人怂恿,几日前从逻些城动身前往我姐夫营中,想请求议和。” 任知节听他一说,愣了愣。 如今洪济城两军相峙,都在暗中集结兵马,只待一方稍有异动,战斗即可打响。 大唐新夺洪济城,与驻守于达化县城的守军连城一线,包围住石堡城一方,夺回石堡城指日可待,而吐蕃亦不肯将洪济城拱手相让。朝廷一直在催着前线士兵即刻集结攻打石堡城,皇甫惟明只说现在还未有十成把握,若贸然出战,收不回石堡城不说,还丢掉洪济城,得不偿失。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都是在顶着压力调度军队,只待时机成熟。 而吐蕃那边也是如此。 以至于两军相峙已有一月,若有急性子的人等不及,只需制造混乱即可。而李沁既是大唐太子之女,亦是吐蕃大将达扎路恭正妻,她若死在两军阵前,意义非同一般,她的死将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目前的宁静局面。而僵局一旦打破,那时就算双方还未准备好,也只能披挂骑马,冲向对方了。 任知节细细想来,只觉得后背一身汗,她看向李倓,李倓面上不显,任知节却知他已心急如焚。在吐蕃三年,她知道李沁李倓两姐弟感情极为亲厚,她还曾经指着李倓笑着叫他“姐宝”。 而如今李沁极有可能遇难,他也不管会不会暴露身份,便冲出洪济城搭救。 此时两人已行至洪济城外一处山头上,高原之上多山,若要绕山而行却又多耗了时间,两人为了尽快到达达扎路恭帐前,便决定翻山。好在此处气候寒冷,并没有高大树木存活,虽山多,坡势却极缓,没有多费力。 只是任知节一边抖着缰绳,却总觉得奇怪。 原本湛蓝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高原地区入了夜气温便急转直下,风刮着高原潮湿的寒意直往她脸上扑,她只觉得脸颊的皮肤似乎已经僵硬得无法感受温度。她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然后侧过脸望向李倓,问:“除了逻些城之外,你可在靠近陇右附近的地方培植亲信?” 李倓摇摇头:“没有。” 他身份毕竟尴尬,大唐当朝太子之子,居住在逻些城相当于半个质子。就算居然在逻些城,也从未接触过吐蕃军政,洪济城的驻军情况,还是他费尽心思打听来的,更别说出城去在地方上培植亲信了。 任知节听他回答,连忙勒住了缰绳,喊道:“不对,李倓,快停下来!” 李倓虽奇怪,却也勒住了马,问道:“怎么了?” 此时天色已暗,犹如蒙上了一层黑色幕布,任知节皱着眉,说道:“那只送信来的信鸽不太对,太干净,也太肥了。” 那只信鸽侍从她旁边飞到李倓手上的,她当时瞟了一眼,只觉得这只鸽子伙食肯定不错,养得油光水滑的,炖汤红烧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而之后听李倓说,这是他于逻些城培植的亲信寄来的传书,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天色暗下来,冷风挟裹着空气中的灰尘吹了她一脸,她才反应过来。 洪济城虽隶属于吐蕃,却与都城逻些城相隔甚远,反而更靠近大唐陇右地区一些。她从鄯州出发,一路急行,抵达洪济城下时尚且灰头土脸,更别说是一只从逻些城飞出的鸽子。更何况,如今正是四月暮春,逻些城一带仍是严寒,高原上冰雪新融,难以觅食。 那鸽子若是真从逻些城飞来,必定不是这样又肥又干净,仿佛下一刻拔了毛就可以下锅煮。 李倓之前因事涉长姐,难免失去平时沉稳,但他自幼聪颖,又得钧天君李守礼悉心指导,才智过人,任知节只说了一句话,他便立即明白了。 那只鸽子并不是从逻些城飞来的。 他被他培植出来的亲信背叛了。 他沉默不语,寒风挂得他杏色衣衫猎猎作响,他微微垂下头,眼睫将瞳仁遮盖其中,在下眼睑上方投射出一道阴影,看不清眼睛。 任知节只道他受不了部下背叛,便驱马走近他几步,拍了拍他肩膀,道:“人生总有无法逃离的两件事,一是噩梦,二是背叛。活得一条命,回去自然能将那人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她当年从本能寺大火中醒来,隔着火焰与呛人的青烟与明智光秀对视,只要一扬手,手中银枪便能冲破火焰,刺进对方喉咙,然而那个平时对她关怀备至如今却狠心放火的人却噙着满眶眼泪笑着说爱她。 她只犹豫了片刻,明智光秀便笑着踏入火中,带着一身火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明智光秀虽然送了她一条爱情线,却让她尝到了被烈火灼身的滋味。 说来,这也是背叛吧,可这个同样被烈焰焚烧至灰烬的人却没有给她报仇的机会。 她想着过往,心中有些黯然,而此时李倓,冷声道:“恐怕对方不留这条命给我了。” 任知节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已经抬起了眼帘,一双漆黑瞳仁之中皆是森冷杀意,而同时,任知节已经直觉一般嗅到了兵器上的铁锈味。她猛地转过身,发现山头之下火光熊熊,夜幕之中,数百身着铠甲的士兵慢慢从山下爬上,将她与李倓包围在这孤零零的山头。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火光在她瞳仁上不断跃动,身后的傲雪贪狼枪沾染着寒意的枪刃隐隐作响,青海骢在凛冽的战意之中焦躁而兴奋地刨着前蹄。 那个意图打破僵局,迅速开战的计划确实存在,只是计划中的那枚石子不是李沁,而是李倓。 任知节咬咬牙,朝李倓喊道:“快回洪济城!”说完,她一抖缰绳,当先往洪济城方向冲去,围在那个方向的士兵全然无惧,手中长/兵高高挥起刺向青海骢,她抽出傲雪贪狼枪,横枪迎向对方长/兵,手臂用力朝上,便将那些兵器尽数从士兵手中挑飞。 青海骢悍勇无比,长嘶一声,抬脚便踢在拦路士兵胸口,在包围圈中撕出一个小口。 此时李倓策马而至,他一手握着缰绳,朝任知节喊道:“你快先走,我断后!” “断后我才是专业的!”任知节朗笑一声,手中银枪挑起一个士兵远远扔出,然后抬手一枪/刺在李倓坐骑的马臀上,那匹马不比青海骢一般悍勇无畏,当即急急叫了一声,便撒开前蹄往前疾跑。 李倓想勒住马匹,然而马受了惊却不是那么容易被安抚下来的,他一边扯着缰绳,一边回头看,他双眼圆睁,眼中迸出血丝,望着那正与士兵们缠斗的任知节,撕心裂肺一声大喝:“任知节!” 任知节立于马上挥出一个战八方,枪刃所过在黑夜中擦出刺目银光,银光闪过,皆带出冲天的血花。那些士兵们见她如此骁勇,又看李倓逃走,也不欲与她多加缠斗,而是一边朝前行军,一边命令马弓手射箭。 任知节吃过马弓手的亏,见状便一抖缰绳,冲出战圈,一边往洪济城冲,一边侧身用银枪将箭矢打落。 然而此番埋伏李倓,对方是做了十成十准备,马弓手皆为训练有素之人,她一人一骑,并不能打尽所有箭矢,劲风将她头发吹得纷乱,散乱的发丝贴在眼角,模糊了她的视野。眼角李倓柱间落入弓箭射程内,她咬咬牙,弯下身子,将脸埋在青海骢的鬃毛中,低声说:“你速度快,背上没了我跑得更快,你往前跑,跑回去,别管我。反正我读了档又是一条好汉。” 说着,她一□□在青海骢马臀上,青海骢受了疼,长嘶一声,跑得更快。她在从颠簸的马背上抬起身,侧身将一支射到她后背的箭矢击落,然后踏在马镫上的脚一用力,从青海骢背上跃起,另一角踏在马鞍上,向前跃出老远,李倓见状也伸出手,拉住了她,她顺势往上一番,飞身坐到了李倓身后。 而此时,青海骢已经从他们身边奔过,朝洪济城奔去。 李倓见她上了自己的坐骑,安心不少,他用力一挥马鞭,道:“你抱紧我。”说完,他愣了愣,正要加上一句话,却感觉到一只手臂从他背后擦过他的腰部,紧紧地抱住了他。 盔甲上的寒气透过他身上衣衫层层渗透,他觉得身上一阵从未有过的燥热,坐骑在他一鞭挥出之后加速向前奔跑,他鬓边的头发被凛冽的寒风向后吹拂,风夹带寒意,却无法使他全身的温度冷却。 那时间,似乎身后那些滚滚而来的马蹄以及追兵的喊杀声似乎已经渐渐消失。 他紧紧握着缰绳,过了很久,才出声说:“任知节……” “嗯?”任知节一边挥枪打落射来的箭矢,一边说。。 他双眼望向前方,似乎已经能在夜幕中看见洪济城城墙上的火把,他声音有些颤抖:“这场仗过后,我就回长安去。” “你不回逻些城去找那个叛徒的麻烦了?”任知节的声音还带了笑意。 “这个……以后再说吧。”李倓扬起马鞭,“我已经拜托了师父,如果我此番回大唐消息走漏,便让他带上我姐姐,一起回长安去。我虽不受父亲看重,却已秘密在唐军中积累了些人脉,况且助皇甫大人夺去洪济城也是大功一件,我回去以后,也并不是说不上话……” “乐游原如今是否还有天策府将士策马遨游……” “长安西市教坊中又出了什么新歌舞……” “我已多年没有观赏过长安的牡丹……” 他说了很多,仿佛他身后并没有追兵的追杀,而繁华绮丽的长安城就在眼前,他还记得幼时登上高楼时,触目所及皆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以及街道中如织的人流。 虽然他憎恨着那个让姐姐远嫁的长安,却又爱着这个繁华的长安。 直到大批洪济城守军赶到,他们手中的火把光亮将他眼前的黑暗驱散,他才勒住了马,轻声说道:“任知节,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身后的任知节并没有说话。 这时洪济城守军当先一人上前行礼,道:“千夫长荀燕率部前来营救,请问李公子与知节可有大碍?” 李倓双手握着缰绳,垂着眼,并未说话。 “李公子?”荀燕眼中有些疑惑。 李倓并没有回话,他放开缰绳,一只手将那只不知道何时从他腰间垂落的手握住,手心中一片冰凉,他却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怕冷,不适合住在陇右,那时候,你便与我回长安去吧。今年已经没有机会了,明年牡丹开放时,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哦,听皇甫大人说,你喜欢吃糖葫芦……” 火光跳跃,照得李倓那□□入两鬓的长眉更显杀气,然而他的眼中却有一丝温柔,任知节靠在他的肩上,似乎是在静静地听他说着那些与战事无关的琐碎,她高高的马尾散落下来,头发在脸颊旁散落,看不清楚面孔,而她身后,则是数支没入血肉的箭矢。 箭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李倓握着那只已经冰凉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 “我带你回长安,你先睡会儿吧。” 第26章 番外·乍雪初晴 杨青月中衣之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衣,寒意渗透过衣料,层层叠叠覆盖于肌肤之上,他呵出一口白气,身侧的寒意因这一口热气让后退了些许,然后又涌上来。 前日的雪还未融化,覆盖在青色的瓦片之上,月色清朗如水,照得入目之处一片皑皑,他手中一盏灯笼,微弱的黄色亮光与月色遥相呼应,将他的身子与夜色相隔开来。此时万籁俱静,唯有屋檐上的积雪时不时簌簌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在雪中行走,步履极轻,毫不急促。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叶笛声,悠扬悦耳,他脚步一顿,细细聆听之后,往叶笛声传来的地方走去,他的步伐中带了些急切,这在他来说极为罕见。 他踏着雪,一路行至漱心堂码头,码头被一片白雪覆盖,几条小船静静地停泊在水边,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倒映着清凉的月光。一个修长的身影坐在码头上,埋着头,吹着叶笛。 她背对着杨青月,一身银甲在月光中带着清冷的银辉,红色战袍覆在雪地之上,如同倾洒入白雪之中的鲜血,她身侧的石栏上斜斜放着一柄长/枪,枪刃上犹带血痕。 就算相隔甚远,杨青月也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硝烟气息。 他笑笑,走近几步,鞋子踏在雪地中发出轻微的声音,对面的人听见响动,将叶笛从唇畔放下,侧过了头,月光照在她侧脸上,映出她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她看着提灯而行的杨青月,扬了扬嘴角,如同盛年少年一般富有朝气。 杨青月缓步行至她身旁,站在了湖畔,系在码头上的小船在水中浮沉,船舷轻轻相撞,发出一阵阵声响。月色悠悠,带着流淌满湖的银辉,洋洋洒洒流淌至他的眼中。 “又是一年了。”他轻轻说着,看向坐在身侧银甲红袍的女将。 她笑笑,并不答话,将手中那片叶子置于唇边,又吹起了那一支曲子。 “知节。”他叫出一个名字,接着便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杨青月,听说你小名叫阿宝。” “噢,听谁说的。” “当然是怀仁斋那群老祖宗。” “噢,他们说是,那便是吧。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要叫青月呢。” “大约是我出生那夜月色太不寻常了吧。” 银甲红袍的女将听了他这个解释朗声大笑,他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弹琴,琴弦微震,琴音渺渺。过了许久,他问:“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叫知节。” 女将愣了愣,然后笑道:“天策府凌烟阁中供奉有二十四功臣画像你可知。” 他点点头:“自然。” “程襄公原名咬金,曾随太宗皇帝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战功赫赫,以功封宿国公,而后改名知节。”女将手中持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银枪,“知节之名,由此而来。” 他笑笑:“真是充满了征战杀伐的名字啊。”顿了顿,他又问,“若是换个名字,估计就不是天策府的骁勇女将了。” “噢?比如?” 他手中拨出一个高亢的音,唇畔笑意更深:“道子。” “任道子?”她皱着眉一脸嫌弃,“像个道姑。” 他忍俊不禁,她这时才明白过来,道子正是他的称号。 “杨青月,别以为在你梦中我就打不了你!”女将气急败坏,抽出银枪作势要与他进行武斗,他笑着摇摇头,手中琴音又续,只是原本古雅低沉的琴音中竟隐隐带着欢快。 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渡过,从幼时掺杂了火光与哀嚎的战场,再到杳无人烟的西域荒漠,经历过杀伐,也回溯过历史,却很少梦见她。 她总是出现在傍山村的杏花林中,一身银甲红袍,沾染征尘,一双眼睛却仍旧明亮,她总是将那柄从不离身的傲雪贪狼枪放在杏花树下,坐在石桌的对面,一手托着腮,听他弹琴,或看他下棋。 她声音自带三分爽朗笑意,每每出声,如同和煦春风拂过杏花幼嫩的花瓣。 只是,在收到那封由皇甫惟明亲写的信之后,他每夜梦见自己坐在傍山村的茅屋之前弹琴下棋,望着林中落英纷纷,却再也等不来那个银甲红袍的飒爽女将。 转眼,又是一季冬雪至,他挖出那坛埋在院中树下的酒,排开泥封,陈香扑鼻,然后披上了大氅,坐在亭中赏雪煮酒,弟弟杨逸飞来陪他饮了一盅,只是杨逸飞不胜酒力,不多时便扑在了石桌上。 他捧着盛有热酒的酒盏,望着亭外纷纷扬扬的雪,忽然听见趴在石桌上的杨逸飞说了一句:“兄长,你……还想着知节吗?” 他转过头,望着眼中已带明显醉意的杨逸飞。 “你在今年春季时寄往鄯州城的那封信……我看到了。”杨逸飞说。 他并不答话,只是又给杨逸飞斟了一杯。 杨逸飞一饮而尽,之后随着他一起望着亭外大雪。 银甲红袍的女将策马离开长歌门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她身上还披着由他赠予的红色大氅,犹如一枝在雪地中怒放的红梅,她入边境征战,临行前给他留过一句话,等她回来,请他喝陇右最烈的酒。 只是这约定,已然遥遥无期,这赠酒之人,却再也等不到了。 他将盏中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腹中,却如同融化在他体内的雪水。 入了夜,雪停,深蓝天幕之上升起一轮清冷的月亮。 杨青月支起了窗户,月色挟裹着寒气涌入屋中,他捧着烛台折身回来,却见月光正照在案几上那幅画上。 他笑了笑,缓步行至案几旁,仔细看那幅画。 那是春天时,她从鄯州寄回的书信,寥寥几笔涂鸦,实在有负丹青名家任栋孙女之名,然而他却将这幅画好好收藏。 月光如水,照得屋中一片亮堂。 他看了那副画许久,入了内室,合衣躺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后来,他便在梦中,赠了她一轮悠悠月色。 叶笛之音如同春季新绿的叶子一般青翠欲滴,让这萧索的晴雪之夜/生活了不少。他闭目听了许久,然后侧身望向那正在吹奏叶笛的女将。 “你……收到了我的信吗?”他问。 女将取下叶片,望向他,良久,眉眼弯弯,朝他笑了笑。 他望着那极为熟悉的笑容,良久,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倒忘了,你不是她。” 那个与他在杏花林中下棋、弹琴的女将,早就化为了边塞战场上一缕轻烟,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来。 如今,这轮月光,却是赠予了一个他想象中的她。 梦中虚虚实实难以分辨,而在梦中漂泊半生的他,却已对梦境了若指掌,从不畏惧。 然而,他却从未有一次如此这般沉入梦中,明知虚假,却不愿醒来。 那日,杨青月收到任知节从鄯州寄来的信,笑她下笔稚嫩之余,取过宣纸笔墨,细细研琢,将杏花树下的女将画了下来,然而那在杏花中笑得明媚的女将却不再身着甲胄,她穿着青质连裳,手中捧着酒盏,长发盘髻,发髻上盘有钿钗。 他想了许久,在画纸的角落添了一行小字。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封书信随快马寄出,要不了多久,便会送至鄯州城,不知她拆开信后会作何感想呢,会笑着说杨大哥没想到你也擅丹青,还是会愣一愣,那张总是充斥着爽朗笑意的脸颊上忽地显出女儿家的娇羞。 他独坐院中奏琴,然后从枝桠新绿的春季,等到了菡萏盛放的夏季,再到如今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寄出书信的时候,并不知道,之后那封信会在任知节怀中,被鲜血浸透,与她的血肉战袍融为一处。画中杏花树下笑靥明媚的新妇被血痕冲刷,肉眼再不能辨,那行本不起眼的小字更是淹没在血迹之中,再无人知。 第27章 番外·百鬼夜行1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任知节坐在树枝上,头靠着树干小憩,冬日寒气自春季以来一驱而散,那和煦而不炽热的温度晒在肌肤之上只觉分外惬意,风吹得她发丝扑在脸颊上,吹得树叶娑娑作响,鼻间还能嗅到草木清新香气,耳畔则是鸟雀悦耳的轻鸣。 仙界冬季短暂,春季漫长,以至于居住在此的仙人们习惯了这温度恰好的阳光,在冬日之时便感觉分外难熬。任知节在树上坐了许久,只觉得春季暖阳照在身上,直将骨子里的寸寸寒意蒸发殆尽。 她正梦见一只做工精致的风筝在碧蓝的天穹之上飞过,忽地觉得额间一阵轻疼,梦中那只风筝被人用石子打了下来,她从梦中醒来,低下头,看见树底下站着一个十六七模样的少年,少年银发银袍,面容俊美,满脸皆是年轻人的朝气,他肩上扛着一支钓竿,方才击打她额头的,正是他抛上来的鱼钩。 他用手甩着系在鱼线上的钓钩,一脸挑衅的笑:“师姐,在这儿你都能睡呢。” 任知节揉了揉额头:“你的鱼钩挂到了我的脸怎么办?” 少年扬起下巴:“本少爷准头好。” 任知节懒得跟他说脸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太公望能言善辩,得理不饶人,脾气还臭,似乎任何一条与仙人除尘优雅的特性相悖的词语都能安在他身上。她叹了口气,一手撑着树枝,动作潇洒地从数上跃下,稳稳地落在草地上,她直起身,上下望了望太公望,拍拍手:“伤刚好就要去钓鱼?” 太公望白了她一眼,侧过脸,道:“我钓了鱼就养我院子的池子里,然后就将妲己和远吕智捉回来喂鱼。” 任知节双手怀抱胸前,悠闲地靠着树干,朗声笑道:“不错,有志气,不愧是我师弟,不过恕师姐我直言,你就没钓到过一条鱼。” 太公望臭着脸看她半晌,然后扔出一句:“时机未到。” “哦。”任知节点点头,“师弟,前路漫漫,还请努力。” 前日狐妖妲己将被囚禁的魔王远吕智救出一事在仙界引起轩然大波,伏羲、女娲以及太公望三人在火河迎击二魔,一向以奇谋著称的太公望却一时大意,中了妲己诡计,以至于使二魔逃脱。 任知节因忙于异界之事并未在仙界,待她回来时,火河之战结束已久,只看见了躺在床上,吊着一只腿动弹不得的师弟,在她一阵毫不留情的嘲笑之后,太公望恼羞成怒:“你等着,我一定会让那妲己和远吕智尝尝我今日之苦。” 任知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噢噢,师姐我拭目以待。” 她看着师弟太公望扛着鱼竿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远,只觉得心中好笑。 仙界之人脸上大多挂着一脸神秘莫测的微笑,每每交谈两句话不离“天机”,唯有太公望仍是少年心性,他虽天资聪颖,能言善辩,却两句话便能使其跳脚。任知节平时就喜欢逗着他玩儿,从小时候,逗到如今各自长大。 奇怪的是,平时能堵得别人说不出的话的太公望,却总是在她面前恼羞成怒,气得银发根根炸裂,犹如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与太公望树下相遇之后,任知节便回了自己屋子,从角落中找出了小时候女娲送给她的玉荻钓竿,她虽许久不曾垂钓,但还是自信自己垂钓技艺远在太公望之上,至少钓上几条打打牙祭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握着鱼竿正要出门,忽地一阵红光从脚边向上涌来,那红光极为刺眼,她不由得闭了闭眼,她想抬脚迈出光圈,却只觉得身子似乎坠入漩涡之中一般难以控制,待那股钳制身体的力量消失之后,她缓缓睁开眼,入目只见一名素衣俊雅男子。 他头戴高高的立乌帽,黑发拢于帽中,眉眼细长,眼角微微向上翘,好似狐狸一般,直鼻薄唇,极端风流薄情的长相,然而周身气质却又带着些许雅致,他身着白色狩衣,内着桔梗色单,手中虚虚握着一柄蝙蝠扇,靠坐在走廊廊柱之上,姿态却又不如寻常贵族一般正式而规整。 他看着从红光之中慢慢显出身形的任知节,眉眼稍弯,用蝙蝠扇遮住唇,笑着说道:“似乎是不同寻常的姬君呢。” 任知节尚还一头雾水,她看了看那狐狸一样的男子,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身上盔甲未除,只是手中并不是惯用的银枪,而是一把玉荻钓竿。 这……似乎什么职阶都不太像啊。 她嘴角微微抽搐,然后歪着头,用试探性的语气问:“请问,你是我的r吗?” 男子:“……” 她双眼瞟向男子双手,莹白如玉,十指纤长,并没有任何令咒模样的印记,便皱着眉问道:“请问,你是谁……”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屋下廊柱腐朽,院中杂草丛生,只有一只蓝色蝴蝶在院中杂草间翩翩起舞,“这又是哪。” 男子笑笑,收起蝙蝠扇,这时那只蓝色蝴蝶飞入檐下,倏地化为一名蓝衣少女,任知节眨了眨眼睛,那少女便已经笑着上来,拉过她一条胳膊:“我是蜜虫,你叫什么名字呀?” 任知节对长相甜美的少女向来没抵抗力,只得任由蜜虫挽着她的胳膊,说:“我叫任知节。”说着,她看向那眼中含笑的男子,男子见她望了过来,抿唇一笑,道:“在下安倍晴明。” 此时正是日本平安时代,一个繁荣而腐朽,人鬼共存的时代。其时鬼怪并不居于深山,而是生活在人类周围,有的仅仅是借一居所生火,而有的常在夜深之时出来害人,更有人借自身怨念咒杀他人。于是,在这样的时代,便有了阴阳师的存在。 阴阳师不但懂得观、相人面,还会测方位、知灾异、画符念咒、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鬼怪,也都深知其原委,并具有支配这些食物的能力。 天武天皇时期,正式成立阴阳寮,将朝中最负盛名的阴阳师纳入其间,负责天文、历法制订,并判断祥瑞灾异,勘定地相、风水、举行祭祀等。其中设“阴阳头”一人,乃是掌控阴阳寮之人。 而安倍晴明,便是这名阴阳头。 而此时,这位阴阳头正慵懒地靠坐在廊柱下晒着太阳,手中蝙蝠扇轻轻敲着衣摆,院门外的戾桥上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没一会儿,一位公卿打扮的青年男子便推开那扇老朽得几乎脱落掉的门,急匆匆地朝廊檐下走来,他脑后的垂缨冠带凌乱披在肩上,英朗的脸上满是焦急。 他还未走到廊下,便焦急说道:“晴明!你今日怎又不去殿上!” 晴明一只眼微睁,唇角翘起:“怎么,那个男人有做噩梦了?” “不是。”青年跺了跺脚,“日前今上拜托你的事,你别说你又忘了。” 晴明故作讶异地看向青年,见青年面上焦急更甚,便笑了笑,指了指坐在一旁的任知节,道:“博雅,你可别急,免得姬君心中诧异。” 这时那叫博雅的男子才注意到坐在一边的任知节,他一见是以为陌生的妙龄女子,便下意识站直了身,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待又看见任知节身上的甲胄之后,眨了眨眼,一脸懵逼,又看向晴明。 晴明一笑:“前几天那个男人不是拜托我调查源氏公子一病不起的原因吗,我今日忽然想起来,便打算召唤式神前去查探。” 任知节:“……” 博雅瞪大了眼:“你今日才忽然想起来?”他顿了顿,看了看一身轻便狩衣的晴明,又看了看一身甲胄的任知节,“这、这位……英武过人的姬君……是、是你召唤出来的式神?” 任知节:“……你说谁英武过人?” 博雅一手捂住了嘴。 晴明轻笑几声,弯弯的眼角几乎眯成一缝,他将蝙蝠扇掩在嘴角,故作神秘地说:“这位姬君可比蜜虫还不好惹呢。” 博雅一脸惊吓。 任知节无力地挥了挥手中玉荻钓竿:“晴明,你别吓他了,他看我像看女鬼。” 晴明摆了摆扇子,饶有趣味地说:“博雅见过的女鬼可比女人还多呢,不会受惊的。” “晴明!”博雅跳脚。 尊贵的殿上人,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源博雅大人,因与阴阳头安倍晴明交情深厚,便经常在天皇做了噩梦碰见异事之时充当跑腿,在这位阴阳头消极怠工之时为阴阳寮众阴阳师呼唤领导,在晴明设局驱魔之时,充当诱饵…… 任知节:“……” 而如今,他便是为了天皇亲子,也是他的族兄源氏公子一事而来。 这源氏公子乃是今上亲子,母亲桐壶更衣当年深受今上喜爱,只是因出身卑微所以宫中位份不高,源氏公子出生之后,便病重离去。今上与桐壶更衣感情甚笃,极为宠爱此子,便将他降为臣籍,赐姓源氏,格外恩宠。 而这源氏公子自幼相貌出众,成年之后更是天人之姿,琴曲诗书无一不精,性格温柔,气质文雅,待女性温和而敬重,在京中贵女之间广受好评。 而前不久,这位今上的爱子,命妇的梦中情人,忽然病倒,僧侣们祈福多日,仍不见好转。于是在一次朝议之后,今上咳了几声,留下了博雅三位,道:“不如你替朕跑一趟?” 在受了博雅转述的今上委托之后,晴明赋闲在家与蜜虫等几位式神玩了几日猜韵,忽然想起此事,便想着召唤式神,将那纠缠源氏公子的鬼怪驱了便是,然后,召唤出了任知节。 任知节:“……自之后,我又当上了式神,呵。” 第28章 番外·百鬼夜行2 夏夜,阴沉,乌云蔽月,风吹得院中树木婆娑作响,任知节跃至屋顶,战靴踏在瓦片上发出轻微的响动,而这些声音亦湮没在声声蝉鸣之中。她方站稳,还未观察四周,便听见脚下屋子纠缠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女子呻/吟与男子喘息。 任知节嘴角抽搐,想堵耳朵,然而武者听觉又极为重要,只有硬着头皮听墙角。 据说源氏公子身体稍微好些,便离开了住所二条院,前去拜访友人。任知节本觉得既然源氏公子身体好些了,便没有必要再去他的居所探查了,然而晴明一边观测天相,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乌云蔽月之夜,少不得百鬼夜行。” 所谓百鬼夜行,就是妖魔聚集在一起穿过平安京走入鬼门,而这时在街道上遇见百鬼团体的人,一般都会在瞬间被吞噬成一具骸骨。百鬼聚集,是阴阳师都难以对抗的,所以一般人都会在乌云蔽月的夏日晚上选择闭门不出,以免遇见百鬼夜行。 源氏公子身体刚好些,便踏夜访友,甚至出门也不抬头看看天色。 任知节心中给这位勇敢的斗士竖了个大拇指。 晴明挑唇笑笑,道:“你去看看那位身份尊贵的源氏公子有没有被百鬼吞噬吧。” 任知节只得一身盔甲,扛着钓竿,前去源氏公子那位友人位于西洞院大路的居所,院外夕颜花方才开过,屋中烛影幢幢,乌云蔽月之夜出门访友的源氏公子不仅没有被百鬼吞噬,反而过了销/魂一夜,丝毫不似日前坊间所传的一病不起。 待屋中男女声响渐歇,任知节才松了一口气,她想着源氏公子今夜该是夜宿红罗帐,不会贸然出门,便起身准备回晴明宅邸去。 而这时,她忽然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女子狞笑,在午夜之中显得犹为可怖,她握紧了手中钓竿,便见走廊下蹿出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手脚并用地往屋内爬去。而屋中的人显然也听见了声音,那方才发出销/魂□□的女声一声惨叫,而源氏公子已厉喝出声:“什么人!” 任知节从屋顶一跃而下,身上盔甲在夜色之中闪过一抹银魂,而此时屋前苇帘被人一把掀开,那人还未看清事态,便看见一身银甲的任知节从天而降,长长的马尾飞扬在脑后,手中鱼竿高高扬起,将那几乎要爬到屋前的女鬼一招拍散。 任知节将女鬼驱走之后,转过头,正与那掀着苇帘的男子对视,那男子一头长发披散,身上只披了一件松散的外衣,露出了白皙而略覆薄汗的胸口,他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任知节,黑色的瞳仁在烛光的映照出溢出暖色光彩,五官俊美,身姿优雅,此等风姿,自然是令平安京众贵女朝思暮想的源氏公子。 而他身后凑过一名妙龄女子,娇美的面庞之上满是慌乱,圆润的肩头微微颤抖,她将手搭在男子肩头,在看见任知节后眼中略有诧异。 任知节将玉荻钓竿扛回肩上,望着那惊惶未退的女子,笑道:“魔物已除,今夜姬君大可放心安睡。” 烛光照亮她半张脸颊,五官秀美,气质却极为英武飒爽,令人顿生好感。 那女子看得微愣,随即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一脸娇羞地躲到了源氏公子身后。 任知节:“……” 姑娘你别这样,我有点方。 源氏公子却并无发觉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变化,只是上下打量了任知节,笑着开口:“这位姬君……”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平地刮起一阵妖风,吹得院内树叶不安作响,任知节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抬头望向天空,之前天穹之上依稀可见月光,现在却漆黑一片,她想到晴明之前所说,便转头对源氏公子说道:“当时百鬼夜行,源氏公子与姬君就待在房中,切莫出门。”说完,也不看两人脸色,一脚踏于走廊,远远跃出,不一会儿便翻出了围墙。 而源氏公子与情人则坐在苇帘之下,望着那手持钓竿,一身银甲的女将离开,眼中皆有莫名情绪流动。 任知节本想趁百鬼夜行之前回到晴明宅邸,然而刚出了院子,便觉得宽阔的西洞院大路阴森得诡异,远处尚有几声犬吠,而片刻之后,便什么声响也没了。 她跃至一处宅邸的高墙,眺望远处,无月之夜的平安京并无任何人影,犹如一座死城,这样的寂静持续不久,她便看见西洞院大路尽头一团冲天黑气快速袭来,其间还可见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鬼物脸孔。 任知节握着手中钓竿,正要离开之时,却见一个人影从空中坠下,直直坠入百鬼夜行的那团黑雾之中。 她不暇多想,一脚使力,从围墙之上跃起,手中钓竿高高挥起,鱼线连带着钓钩舞出老远,钓钩所经之处,鬼怪纷纷惨嚎,她趁势跃进百鬼夜行之中,鬼怪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她不以为意,伸手抓住了那陷入众鬼之间的人的衣裳。 那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头发却是惨白,虽闭着眼,却可见五官极为英武俊朗,不像整日吟诗唱曲的贵族,倒像武士出身。只是他身上的布袍已旧,还布满裂痕与血迹,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他身上的衣料已被百鬼啃噬了些许,露出衣衫下伤痕满布的古铜肌肤。 任知节看得心惊,只怕再耽搁会儿,百鬼便要将他啃噬成一堆枯骨,便手下使力,要将他拖出百鬼夜行,而这时,他却忽然睁开眼,看向任知节,那双眼睛竟是一双赤红色竖瞳,犹如爬行动物一般令人觉得胆寒。 任知节一愣,只怕此人被妖物附体,便道:“此处危险,我先将你救出去。” 那人却不言不语,一双赤红竖瞳直直盯着任知节,良久,忽然伸出双手放在她肩上,任知节还未反应过来,那人手上用劲,便将她用力推了出去。 任知节被他推出百鬼夜行,正要再入之际,忽然听见期间鬼怪忽地一阵惨嚎,那团阴森的黑雾竟慢慢缩小,那些面像凶恶的鬼怪似乎被其中一物所吞噬。待刺耳的惨嚎与雾气逐渐消散,宽阔的西洞院大街便只余任知节,与那白发男子。 那白发男子站在街道中央,红色竖瞳紧紧盯着任知节,他身上的衣衫仍然十分破旧,只是那些原本□□出的肌肤之上已经不见了伤痕。 任知节再傻,这知道这人吞噬了百鬼。 能吞噬百鬼的,自然不是普通人。她与白发男子遥遥相对,一手紧握钓竿,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而对方却仅仅只是看着她,并未有任何动作。过了许久,连任知节都没耐心想上前与对方战个痛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再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身影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任知节紧握钓竿的手松了松,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没有把握能将对方拿下。 待她回到晴明位于土御门路及西洞院路交叉处的宅邸时,天边已见微光,她推开那扇陈旧的大门,踏过及人高的草丛,却见晴明一身素衣,倚坐在廊柱下,正望着天边那抹将黑夜驱散的光亮。 半晌,他望向任知节,弯弯的眉眼中带了些许调侃的笑意:“怎地天亮才回来?” 源氏公子声名在外,所谓探友不过是寻芳,京中大多知晓,晴明心眼贼坏,前一日调侃了博雅,现在又在调侃任知节听了一夜壁角。 任知节挑了挑眉,坐到了他对面的廊柱下,说:“遇见了意外。” 晴明点点头,缓缓打开了蝙蝠扇,道:“可是遇见故人?” 任知节皱了皱眉:“只是一陌生人而已,并不是故人。”她顿了顿,然后将遇见百鬼夜行连同那奇怪的白发男子一同说与了晴明听。 晴明听完,笑了几声,道:“对方吞百鬼之前还把你推得远远的,说不定还真是故人。” 任知节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居住于仙界,并不认识此等妖魔。” 两人又在檐下坐了会儿,待到天色大亮,坐了半宿的任知节便要起身去睡个回笼觉,此时院门外的戾桥上传来快马踏过的声响,她还想着今日博雅下了清凉殿居然不乘牛车改骑马了,尚还坐在廊下的晴明便笑了一声,道:“知节的客人来访。” “我的客人?”任知节眨了眨眼睛,她刚来平安京,哪里来的客人。 这时,那扇腐朽的大门传来阵阵敲门声:“敢问可是安倍晴明大人宅邸?” 任知节看晴明笑得一脸狐狸样,只有自己走到门口,将那扇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仆人打扮的小青年,见开门之人是一身披甲胄的妙龄女子,顿了顿,问:“请问姬君名讳可为知节?” 任知节点点头。 那小仆笑了起来,将一封书信递到任知节面前:“这时我家主人写予姬君的。” 书信乃陆奥纸写就,是夏日葛花的颜色,任知节还未接过,便嗅到了信上淡淡的熏香,她一边拆开书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家主人是谁啊。” “我家主人乃是源氏公子。” 小仆笑着回答,而任知节也看见信上一行优美的字迹: 葛花空自开,不结果实;孰此为恋,我却心迷。 任知节:“……” 那小仆问道:“姬君可有话传于我家主人?” 任知节干笑几声:“呵……呵,没。” 任知节拿着那封信一脸懵逼地走回廊下,晴明以蝙蝠扇掩住嘴唇,笑道:“可是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书信?” 任知节一手扶额:“……爱情线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昨天还听了壁角,今天就收到了主角之一的告白信,平安京,真是到处充满了爱啊,任知节金馆长脸。 这是任知节爱情线通得最为顺利的一次,只是想想打通的是传说中的平安京大众情人源氏公子线,她就不由得泪流满面。 而那百鬼夜行之中的白发男子,却是早被她甩到脑后去了。 第29章 颍川之乱 任知节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后背仍有箭镞破开血肉的痛感,耳边则是隐隐的马嘶及惨叫声,想到伏兵便在身后紧追不舍,随时可能冲将上来,她右手猛地收紧,准备横枪往后一扫,却只握到一人手腕,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妇人的惨叫声:“死丫头!你快放手!你要把我的手捏断了!” 妇人声音尖利,极为刺耳,任知节手一抖,放松了力气,那人从她掌间抽出手腕,小声地抱怨着。 居然有同性在她强而有力的攻略同性荷尔蒙影响下,叫了她“死丫头”,任知节心中一沉,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缓缓地睁开眼帘,然而还未看清眼前景物时,那妇人又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任知节被她一拉,差点脸朝下砸到地上,她迅速调整姿势站稳,抬起头,便看见一名平民打扮的中年妇人正背对着她,打开屋中置于角落的柜子,从里面翻出几件衣裳来,嘴里絮絮道:“如今天下不太平了,早知道如此,当年荀家公子说颍川并非久留之地时,我们就应当趁早搬走。” 任知节一脸懵逼,那妇人在絮絮什么此时已然无关紧要。 她埋头想了想,上一世她与李倓共乘一骑,以后背血肉挡住了数十支羽箭,估计后面也全是窟窿了,怎么说都是无法存活下来的,她只想着反正读档重来又是一条好汉,咬咬牙撑过去便是,接过没想到,无意中打出了爱情线,她没有读档,而是直接进入了下一条线。 至于这条爱情线是谁,她一无所知。 任知节心中血泪满眶:“是谁!到底是谁!悄悄告了白让我死不瞑目啊!” 她正想着,那妇人已经收拾好了衣物,然后塞进了她怀中,她低头看了看,这些衣裳光看布料皆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所穿,但与大唐服饰区别很大,想来已经不是大唐了,她抬头看向那妇人,却见对方低垂着眼帘,眼眶中含着泪水,伸手细细摩挲着任知节怀中的衣物。 任知节看她脸色哀伤,又听见外间马嘶与哀嚎并起,便想到此地该是遭遇兵祸,得举家搬迁,便笑着说:“他日兵祸平息,我们还可以回来呀。” 妇人听她一说,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当年你母亲带你前去阳翟投亲,没想到却病死在颍阴,她将你托付于我们一家时,你也才九岁。阳翟虽不远,但时局不稳,黄巾祸乱横行,便将你留在家里好生抚养,如今已是七年过去,你也出落成了大姑娘。” 任知节面上笑容不减,但内心已然电闪雷鸣。 ……这台词,怎么感觉跟相亲前的开场词有点像啊。 “知节呀,这九年来我李家上上下下都是把你当亲姑娘对待的。” 任知节微笑:“……” ……是不是要举出你家有儿子一枚,尚未婚配,如今正逢战乱,以防日后生变,所以早日完婚? 李夫人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如今世道不好,几年前荀家公子前往冀州时便曾说过,颍川自古乃四争之地,早晚要生兵祸。只是大家眷恋家乡,不肯搬迁。如今,可不是,那李傕日前在中牟与朱儁打了一仗,便带着军队来此劫掠,看来,颍川已不是久居之地。你李伯伯也命我收拾东西,携带家小,去鄄城投亲。” 任知节点点头,只要不提您有个尚未婚配的儿子就好。 李夫人又拍了拍任知节肩膀“我那儿子……” “夫人放心,我在阳翟尚有亲眷,我投奔他便是。”任知节赶在对方提出那个儿子之前笑着说。 李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也是,你母亲曾说,你幼时曾与你居住在阳翟的表兄郭嘉许有亲事,原来你也是记得的。” 任知节:“……” 怎么办,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光和七年,朝廷*,官宦外戚争斗不止,边疆战乱不断,加之全国大旱,颗粒不收而税赋不减,太平道教主率众农民头扎黄巾,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发动叛乱,世称“黄巾之乱”。中平五年,灵帝将部分州刺史改为州牧,由宗室或重臣担当,下放军权,进剿黄巾余孽,然而却使州牧在地方拥兵自重,群雄互相攻击。而灵帝倚信宦官十常侍,致使朝政日非,汉室逐渐衰微。 中平六年,灵帝驾崩,长子刘辩继立为帝,何太后临朝听政,外戚宦官斗争愈烈。何太后之兄大将军何进召并州牧董卓入京诛灭十常侍,然董卓未到,何进便为宦官所杀,而此时袁绍等人趁势将宦官皆数诛杀。 董卓入京后,因握有强兵,众人皆惧其威势,其人面善心恶,专横跋扈,废刘辩为弘农王,且将弘农王母子毒死,而立灵帝幼子刘协为帝,自称太师,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全无人臣之礼,在京师纵兵剽掠财务、妇女,残害百姓,京师人人自危。 初平元年,袁术等人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率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董卓败后胁迫幼帝迁都长安,而旧都洛阳则被一把火焚为灰烬。而董卓旧部朱儁弃洛阳,屯兵中牟,并传信于各州郡,召请军队意图讨董。董卓派遣帐下大将李傕、郭汜率数万人前去迎战,双方大战一场,朱儁兵败,而李傕等人获胜之后则率军队至颍川、陈留一带烧杀劫掠。 李夫人一家居于颍川郡颍阴县,李大人在此经商,小有名气,李傕部队方至,便命全家老小收拾衣物细软,前去鄄城投亲。而任知节则是故人之子,并非亲眷,不好随同,李夫人本想趁此时将她与自己儿子的婚事办了,而任知节看着李夫人那个如今年方十二,对兵祸将至全无意识,只捧着个糖葫芦到她面前傻笑的儿子,心中干笑两声。 李夫人,您太急了。 李家虽说是替故人抚养女儿,说白了,也就是当成童养媳养的。但任知节并不想随他们去鄄城,他们倒也不勉强,只是将她母亲遗物皆数奉还,不过几件襦裙,一些首饰,以及一柄在厨房待了七年沾染了浓浓烟火气的枪。 李家的伙夫将那柄枪拖上来的时候,任知节还是有些惊讶的,她本以为这一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平民妇女,没想到遗物中居然还有兵刃。她走上前去,将枪接过,那枪在李家厨房躺了七年,枪刃全无锋利,枪身之上还泛有铜绿,早不是什么神兵利刃,她将此枪在手中掂了掂,估摸出了大致重量,应与傲雪贪狼枪差不多,四十几斤重。 那边李夫人看她轻而易举地单手掂着一把枪,眼中有些诧异,随即点点头,道:“你母亲说,你父亲当年曾是一悍将,枪术了得。我倒不知知节你竟然也有如此神力。” 任知节笑笑,手中枪挽出一个花儿,将枪以及那些收拾出来的衣物首饰背负于身后,朝李夫人行了一礼,道:“这些年来多谢李夫人一家恩养,知节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需要,知节万死不辞。” 李夫人本笑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还学男子一般说话,再看她眉宇坚定,语气认真,便含笑点点头:“此去阳翟,路上小心,我们一家人在鄄城安顿下来,便会托人捎信去阳翟郭家报声平安。”说着,她拉过任知节的手,细细摩挲,只把任知节背后的冷汗都给摩出来,“听闻你母亲与你那表兄之母感情极好,在你幼时便订下了这门亲事,你嫁给你表兄之后,一定要好好听……” 任知节抖了抖,干笑着截断了她的话:“夫人放心,知节省得。” 李家小儿子李四郎听两人寒暄,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问:“知节姐姐不跟我们一起去鄄城吗?” 任知节笑笑,揉了揉他头发:“日后有缘,必定相见。” 任知节背着枪以及行李与李氏一家老小告了别,走出老远,才发现大街上均是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平民百姓,不远处尚有马蹄阵阵以及兵士的厉喝声,想来那李傕已率兵劫掠至此处,她加快了脚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随之还有百姓惨嚎,任知节扭过头去,却发现后面一队兵士正纵马在街道上冲撞百姓,当先一将领手中长/刀挑起一个小孩,一边大笑着,一边快马冲了过来。 小孩的衣服被挑在刀尖上,整个人悬在半空,似乎被吓得不敢动弹,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哭喊着,一边向前追来,然而双腿毕竟跑不过战马,不一会儿便落在了后边,那小孩听不见母亲的声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将领正要将这小孩重重摔下,知节双脚已动,她一手抽出背后那锈迹斑斑的枪,并不锋利的枪刃击打在那大将手中,那大将手一疼,握住兵刃的手便松了松,而她整个人已飞至马前,虽未着甲胄,一身布衣,周身却利气逼人,那将领一愣,那挑于刀尖上的孩子已被任知节抱在怀中。 第30章 表兄郭嘉 那将领连同身后兵士皆因此番变故愣了愣神,待那将领缓过神,便看见自己坐骑前方站着一个少女,年纪不过不过十六七,一身平民装束,容貌秀美,只是眼中尽是煞气,犹如征战多年的虎狼之将,她背后还负着包袱,显然是逃难之人,然而右手却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枪,左手则抱着那个放在被他挑于刀头的小女孩。 那小孩之前被吓坏了,如今被任知节抱于怀中,便双手紧紧揽住她脖子,直到母亲赶来,才放开了她。 那妇人抱着小孩正要离开,其中一兵士提刀便要砍杀过去,任知节眼一横,手中枪飞出,击打在那兵士刀柄上,为首将领见她兵器已然脱手,便挥起手中长/刀,朝她颈前砍去。任知节不慌不忙向后弯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那将领一击不得之后,她从平地跃起,另一脚踏于对方刀面上,借力越过对方战马,一手抽过自己那柄枪,枪刃往后一送,竟直直插入那将领喉咙。 她面上带着轻飘飘的笑意,将枪抽出,那将领喉咙喷出一股血,睁大着眼睛看着她背影,然后不甘地摔下马去。 那队兵士见将领一回合之内便被这少女斩于马下,皆极为震惊,周边原本正忙着逃命的颍阴百姓见此情况,都围在了他们身边,有人看见持/枪而立的任知节,心中惊讶,交头接耳:“这不是李夫人家的知节吗?” 兵士们见百姓们围了上来,想提刀杀出,又惧任知节,只得昂着下巴喊道:“你这丫头哪里来的,居然击杀了李傕将军帐下闫春将军,带我们秉明李傕将军,定将你这臭丫头碎尸万段。” 任知节漫不经心看了他们一眼,将枪重重杵在地面,发出一声重响,她也扬起下巴,朗声道:“颍川任知节,项上人头在此,你们有能力,便拿回去请赏呀。”她话刚说完,眼神化为利刃,直刺向对面,那些兵士被她瞪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个梗着脖子丢下一句“你等着”,便与其他人冲出了包围圈。 任知节见这队军士离开,松了一口气,若是武将单挑她毫不畏惧,若是这队军士发出信号,将其他军士引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她将枪负于身后,正要离开之后,手却忽然被人握住,她转过头一看,正是之前那对母女,那母亲牵着女儿,眼睛还红肿着,见任知节转过头来,便推了推女儿,一起跪在了地上,任知节愣了愣,立马上前将母女俩扶起来,道:“这位夫人,你可是折煞我了。” 那妇人哭道:“多谢知节姑娘搭救我儿。”她说着,从怀中掏出几串首饰,“我母女俩无以为报,只有家传的金钏还值些钱,便给姑娘,权当报答了吧!”那小姑娘听母亲一说,也拉着任知节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任知节被这母女俩看得头皮发麻,如今周围皆是逃难之人,如此贸然露财,这母亲也真是不怕别人见财心起。她想了想,便笑着接过那妇人递来的金钏,说:“既然如此,这金钏我便收下了。” 那妇人自是千恩万谢,站起身来带着女儿便要离开,而任知节与两人道别之际,又悄悄将那金钏塞进妇人的包裹之中,这才转身离开。 因任知节一番搅合,附近百姓得以逃过那群兵士劫杀,任知节也趁其他兵士还未赶到时便匆匆出城。 李傕、郭汜大胜朱儁后,率兵劫掠颍川、陈留一带,所经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所,除却京师洛阳之外人口最多的颍川郡,此时已是一片焦土,昔日富庶的颍水之滨,全无人烟。颍阴、颍阳、临颍各处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往各处投亲而去,城外道上到处都是拥挤一处的流民。 任知节出城之后,便一路往西北,朝颍川治所阳翟而行,此时大多流民皆是往南行,往阳翟而去的人少之又少。她在颍阴城门口一枪挑下李傕部将一事在流民之中传了开来,而她一个妙龄少女,身负兵刃,独身而往,以至于特征明显,十分扎眼,时不时便会有人上前问她是不是那个颍阴女侠。 任知节听见这个称号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刚咽下去的馒头几乎哽住了喉咙,她呛了几声,忙不迭咽了几口水,然后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不不,我只是一普通孤女而已,颍阴女侠什么的,我绝对不是。” 对方指着她身后那柄生了铜锈的枪:“据传那位颍阴女英雄便是身负长/枪,一回合便将那闫春斩落下马。” 任知节干笑:“这枪都生了铜锈,怎能杀敌,老伯你这玩笑也忒好笑了些。” “不不不,据说,背负生了铜锈的长/枪,便是那位女英雄的特征。” 任知节:“……” 之后,她只有用包袱将枪刃整个包住,别人再问她,她只有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家传的青铜扁担。 磨磨蹭蹭行了数十日,才终于走到了阳翟城不远处。 阳翟城作为颍川郡治所,且位于郡北部,并未遭兵乱,还是一派繁荣景象,路上时不时有百姓推着木车走过,路旁田地中还有百姓耕种。 任知节与同行流民走至此处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头就挂在头顶上,分外灼人。任知节被太阳晒得一头汗,便走到路边树下,坐到了树荫底下,用手作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手背拭过额头,汗液带着灰尘,把手背印得一团黑。 想来也是,这十多天她风餐露宿,也就走到河边的时候将就着洗一洗脸,现在整个人的模样必定是像从泥地里滚了一圈的。她叹了一口气,将挂在枪刃上的包袱解开,准备找块手帕去河边洗把脸,谁知,她刚拿出手帕,坐在她身边的一名流民忽地一把将她包袱抢过,然后撒腿便跑,那速度,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流民。 任知节在原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被抢了。 这也不怪她,她初入异世时手无缚鸡之力,被欺负是家常便饭。后来在战场中练就一身本事之后,凭着一身高强武艺,再也没有遇到过此事。如今再被人抢劫,她愣了愣,然后深呼吸,点点头,敢抢我的东西,你还是第一个,很好,我记住你了。 她将手中手帕一扔,拾起那柄锈迹斑斑的枪,拔腿便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她速度极快,不用轻功,那人也跑不过她,那人一手紧抓着她的包袱,一边跑一边看她越来越接近自己,脸上表情逐渐变得惊惶。 而这时,拐弯处忽然驶来了一辆马车,那人猝不及防之下便要撞到马蹄上去,任知节一手抓住对方衣领,将他往后拉,才使他避免丧命马蹄,而那车夫忙吁住马匹,瞪着流民模样的两人,喝道:“你们俩不要命了吗?” 那流民前番已被吓破了胆,这下直接双腿一软,跪在了任知节面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颍阴女侠饶命,颍阴女侠饶命,我之前便在颍阴城内见你救下的人赠给你一对金钏,方才一时糊涂,便想据为己有,颍阴女侠,你看咱们一路从颍阴行至阳翟的份上,便饶了我吧!” 任知节木:“……你不叫我颍阴女侠,我还能饶了你的。” 那车夫看两人横在马前没有离开的打算,脸上极为不耐,便要开口将两人喝退,忽然从马车车厢内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哦?外面便是一路上流民中传言一枪挑落闫春的颍阴女侠?” 任知节:“……” 她好羞耻。 还未等她回答,那个之前抢了她东西的流民已经忙不迭地出声道:“对!对!这位颍阴女侠当时横枪而立,从闫春刀下救下女童,之后更是一枪将闫春刺死,喝退闫春手下兵士,救了我们颍阴许多百姓!” 任知节:“……你别说了。” 那马车内的人笑了一声,又道:“既是如此,那么这位女侠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又为何想要将救命恩人的财物据为己有呢?” “这……”那人一时语塞。 马车内的人叹了一声,又笑道:“可怜可恨呐。如今董卓肆虐,天下板荡,群雄并起,致使你几乎丧命于乱军之中,可怜呐。而你在乱军中幸得他人相救,得以到阳翟投亲,却在路上起了贼心,以怨报德,可恨呐。”说完,他咳嗽了几声。 那流民听他的咳嗽都几乎要听尿了。 任知节摇摇头,将自己的包袱从地上捡起来,拉过那双腿瘫软的流民便要走到路边为马车让路,忽然听见马车内的那人又问道:“外面日头可足?” 任知节本想说你掀开帘子不就成了,不过想到此人在马车内装了一回逼,估计这逼是要进行到底了,便不准备回答。 那车夫倒是答道:“公子,外面日头挺足的。” “噢,那倒是可以出来晒晒太阳步行回城了。”说着,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马车帘子,那人还在碎碎念着,“哎,本该到了城下却碰到这事。” 那车夫答道:“没办法,公子心善。” 任知节:“……”这狗腿拍得真准。 那人听车夫如此答道,朗声大笑,笑了几声似乎喘不上气来,又咳了几声,此时他已从帘子里探出头来,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的英俊的脸,他嘴里说道:“没办法,谁叫我郭嘉如此心善,面对遭受他人劫掠的女子,更是……” 他的目光投在路边灰头土脸的任知节身上,愣了愣,随即笑道:“……心善。” 而任知节盯着他的脸,心中一阵电闪雷鸣,她张了张嘴,半天,问了一句:“你是郭嘉……表兄?” 第31章 实力撩妹 心善的表兄郭嘉,做的最心善的一件事,大概便是放弃了步行回城的想法,将从颍阴远道而来的表妹任知节接上马车。任知节上了马车,只觉得数十日的奔波劳累都结束了,未来一片光明。路况不好,车内有些颠簸,然而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她与郭嘉客套几句,便靠在车厢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许久,只在梦中梦见几张熟悉的人脸,还未来得及分辨,便感觉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动作比脑子过得快,当即便爪如闪电,出手朝那人手上袭去,那人反应也快,向后退去,让她抓了个空。 她虚握了握手,然后睁开眼,看向靠坐在另一边的郭嘉,郭嘉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笑意,见她望过来,便道:“表妹好生厉害,不愧是流民争相传颂的颍阴女侠。” 任知节嘴角略微抽搐,但还是笑道:“方才抱歉。” “无事,少女独身投亲,是该有些警惕之心。”郭嘉笑着摆摆手,说着,他道,“到阳翟了。” 任知节这才反应过来,车厢之内已经没有了颠簸的感觉,而郭嘉已经起身下了车,然后微微弓起腰身,伸出右手,手心在上。任知节看郭嘉抬着手抬了半天,还以为是他要帮自己拿包袱,便将自己的包袱连同那一柄四十几斤的枪递到了郭嘉手上。 郭嘉见她抱出包袱以及枪还有些诧异,见她往自己手中放时,挑了挑眉,并未言明,只默默接过包袱及枪。 任知节看他文士打扮,肤色白皙,还以为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没想到他却也轻松提起那柄枪,并在手中掂了掂,道:“表妹力大可比一般男子。” 任知节木着脸:“我的力气可比一般男子还大呢。” ……像你这样的,我可以一口气打十个。 郭嘉听她所言,笑了笑,然后将枪与包袱交予旁边随侍的车夫,然后再度向任知节伸手,任知节还一脸奇怪,便听他道:“车离地面有些距离,我扶表妹下车。” 任知节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表兄居然是想扶她下车! 她简直想流下感动的泪水了,辗转多少年,经历多少世,在军中摸爬滚打,被众师兄弟视为糙汉的她,居然有一天也能有此等待遇!不软妹子一下简直对不起这位表哥啊! 她想了想以往那些红颜知己们的样子,便垂头作娇羞状,然后将自己脏兮兮的手轻轻搭在了郭嘉白皙修长的手中,郭嘉面上含笑,手中轻轻使力,她便顺势从车上跳下,因冲力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恰好抵在了郭嘉胸前。 她愣了愣,抬起头来,却正好与低下头的郭嘉四目相对,郭嘉眼中带笑,似乎还能流出暖暖的光流,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漆黑的瞳孔正好映出郭嘉那张俊秀的脸孔。 似乎过了许久,似乎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两人目中只有彼此,任知节望着郭嘉,然后捏了捏手掌下的肉:“表哥……你的胸居然跟我一样大。” 郭嘉:“……” 一手提包袱一手吃力地提着枪的车夫:“……” 阳翟郭氏乃颍川大族,郭嘉虽非郭氏本宗子弟,却也是出身望族,在阳翟自有宅邸。任知节本以为会见到那个传说中与这一世的母亲感情深厚的姨母,进了门却发现宅中空无一人,大门上也沾了些灰。 她心中奇怪,忽听郭嘉在身后说:“家人年前已去往冀州避难,如今阳翟郭宅,就只有我一个了。” 车夫在后面默默加了一句:“公子,还有我。” 任知节:“……主仆情深。” 阳翟虽未被李傕、郭汜率军劫掠波及,但任知节发现,街上行人确实极少,且大多都是平民装束,估计世家都去了其他地方避难了。这样想着,她便想到了李夫人说的,荀家公子几年前便说过颍川乃四争之地,迟早兵祸相及。大概有远见的人家早就料想到此点,所以早早逃离避难了。 只是不知道郭嘉怎么又回来了。 不过说来也是巧,若是郭嘉此次没有回到阳翟,那么徒脚走了十多天终于走到阳翟却扑了个空的任知节,估计会疯。 她泪流满面,觉得这个表兄真是小天使。 待烧了热水好好洗漱之后,任知节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从包袱里找出一件素色襦裙穿上,将长发随意梳了髻,便出了门,她戎马几世,多是盔甲披身,颇不习惯这样寻常女儿家的装束,且就算是襦裙也没有拯救她并不雄伟的上位,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搞一套盔甲来披在身上,这样才有安全感。 她步伐僵硬地出了门,便看见正在院中侍弄花草的郭嘉,郭嘉蹲着身子,轻轻拍着陶盆中的土,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沾了泥土也浑不在意,他听见脚步声,侧过头来,看见洗漱干净一身襦裙轻灵秀美的任知节,挑了挑眉,笑道:“我还当表妹颍阴女侠之名在身,必是与男子一般无二的女侠呢。”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所以流民中传言的颖阴女侠皆是身长八尺,力大无穷的么。 因为没有那位与这一世的母亲订下亲事的姨母在,任知节算是松了一口气,面对郭嘉也自如一些,她朝郭嘉走近了些,问道:“表兄不是前去冀州避难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郭嘉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将手指间沾染的泥土拍去,轻飘飘地说:“去袁本初那儿待了十来日,觉得这人不怎样,便想着回乡来看看我院里的花花草草。” 袁本初便是袁绍,此人出身名门望族,自曾祖父起四世五人位居三公,去年关东州郡联盟讨伐董卓,袁绍正任渤海太守,被众人推举为盟主,率十八路诸侯将董卓击败,使得董卓一把火烧了洛阳,胁迫幼帝迁都长安。而前段时日,此人从韩馥手中接过冀州牧的印绶,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而郭嘉在他那儿待了十来日,轻飘飘下了结论:这人不怎么样。 郭嘉侍弄好了他的花草,换了身衣服,便准备出门访友,临行前,他对任知节说:“表妹,非是表兄不愿意带你一起去访友,实在是表妹天人之姿,而如今阳翟时局不稳,难免有登徒子色胆包天,万一有人轻薄了表妹,那么表兄难辞其咎啊。” 他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并不算太正经的笑意,任知节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心中想着听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我可以打一百个。 等到郭嘉出门之后,任知节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便也随着出门了。 阳翟大户虽大部分已去他处避难投亲,但毕竟还是颍川郡治所,街上仍有行人,皆是平常百姓,街道两旁还有些小商贩,面前摆着一些小玩意儿,时不时吆喝两嗓子,倒也还算热闹。 只是像任知节这样独身一人出门的女子,倒是极为少见,她容貌上乘,因多年戎马生涯,气质飒爽英武,身上的襦裙倒穿得像盔甲。颍川郡虽人才辈出,却极少见到此等女子,一时间倒让路人们看得移不开眼。 而任知节也并不是闲逛,除却边境驻扎或随将行军不说,她在城池之中就喜欢做两件事,一是上房顶蹲着看风景,二便是一头扎进闹市中看舞姬歌舞。以至于她当年小小年纪便有了长安西市豆蔻小阎王的称号。 幸而阳翟富户虽大多迁往他处,但伎馆却还是照常开了门。她隔了老远,便看见一面绣有“万金窟”字样的旗帜在一处屋子前随风飘荡,还未走近,便已经听见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 她往那万金窟走去,却在万金窟门前看见了一辆眼熟的马车,那拉着车的马匹正百无聊赖地甩着马尾巴,一个极为眼熟的车夫靠在车厢前打了一个呵欠。 她看了看那门口竖着的旗子,是万金窟没错。 她再看了看那马车以及车夫,是郭家的没错。 她嘴角抽了抽,扭头望向万金窟大门,正巧一个身形修长的男青年正从此间踏步出来,白皙英俊的脸上全是笑意,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半倚在他身上,笑得犹为迷人。两人谈笑着从万金窟中出来,那女子依依不舍地送别了男青年,男青年笑着道:“改日再访。” 然后,他转过头,看见了挑着眉看他的表妹。 他随即也挑了挑眉,道:“我确实是访友。” 任知节叹了一口气,缓步上前,来到郭嘉身前,又看了看他身边那女子,那女子还以为是郭嘉家眷,被她看了一眼,便往后缩了一步,而任知节眼尖,见她退的那一步如莲步轻摇,极有韵味,又见她腰肢细细,身段柔软,心中点了点头,朝她笑笑。 那女子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对她报以一笑,又见其笑中并无任何阴险戾气,便愣了愣。 而这时,任知节开口道:“姑娘舞起来一定很美。” 那女子再看任知节,却见任知节五官秀美,笑容却极为爽朗,犹如军中将士,却又不含杀意,听她称赞,便微微低下了头,脸上泛起红晕。 郭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却见任知节又望向了他,带着笑道:“表兄……” 郭嘉勾唇一笑:“表妹有何事?” 任知节道:“下次来看这位姑娘起舞,请一定不要忘了我。” 郭嘉:“……” 一边的舞姬羞涩道:“敢问姑娘姓名,下次桃姬再起舞,当将帖子送予姑娘府上。” 郭嘉:“……” 第32章 荀彧来信 阳翟万金窟的当红舞姬桃姬再献舞之时,已是一月之后,堂中十几人,皆乃阳翟名望之士,推杯换盏之际畅谈天下大势,一时好不热闹。 不一会儿,伶人奏乐,众人皆放下酒盅,凝神望去,之间桃姬身披一袭淡红色襦裙缓缓步入堂中,犹如春日千瓣红桃盛放,她步履轻盈,眼神勾人,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如林间缤纷落英,望之犹为醉人。她一边扭着腰肢,一边将目光投向角落,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去,只看见坐在角落处含笑欣赏歌舞的俊秀青年郭嘉,便摇摇头,叹道如今美人皆爱俊郎。 只是不知为何郭嘉前来万金窟,还要带上随身侍卫。 那侍卫容貌也不错,男生女相,肤色白皙,五官秀美,身材较一般男子稍娇小一些,他坐在郭嘉身后,抬眼看着桃姬起舞,眼中有向往之色。阳翟众名士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哀帝与董贤,卫灵公与弥子瑕。 而那肤色白皙,五官秀美的侍卫,也就是任知节,并不知道,在一群脑洞大过天的阳翟名士心中,她与郭嘉已经成了一对行断袖分桃之事的男子。 她只是看着桃姬翩翩起舞,腰肢细软,胸脯白腻,内心又羡慕又嫉妒。 待曲毕,桃姬笑着退场,阳翟名士便又开始推着酒盏互相问候了,郭嘉出身士族,乃是阳翟郭氏子弟,且如今,还在阳翟的郭氏子弟,也只剩下他一个了,少不得有人端着酒盏前来寒暄,郭嘉来者不拒,笑着一一饮下。 “奉孝年前不是与家人前往冀州么,怎么又回阳翟来了?” 郭嘉笑着答道:“在袁本初帐下待了数十日,忽然想起旧居中的花草无人打理,便回来了。” “哎呀呀,想当年,阴太守门下人才济济,文若、奉孝、公则、仲治、佐治,皆乃不世之材,如今颍川名士皆已在冀州袁本初帐下谋事,也就奉孝一人回来了。” 郭嘉微微眯了眯眼,抬手致意,然后仰头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之后似乎细细回味了一般,才道:“还是家乡陈酿更合我意。” 郭嘉虽长得文弱,喝起酒来却毫不含糊,任知节在旁边看得给他竖起了拇指,海量啊,不愧是她任知节的表兄。 不过放任郭嘉浪得飞起的后果便是,待熄灯之后,她是面无表情地扛着郭嘉出的万金窟。 任知节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已喝得不省人事的郭嘉一把扛至肩上,郭嘉胃部被她的肩咯得难受,虚弱地呻/吟了一声,她木着脸抖了抖肩,郭嘉便发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她哼了一声,看向站在门前依依不舍送别的桃姬,道:“桃姬姑娘,我把表兄带回去便是,你不用担心。” 桃姬看着以女子之身艰难(误)地扛起表兄郭嘉的任知节,心疼道:“你何苦呢,一定很累的,何不如叫上车夫一同把郭公子扶上车去。” 任知节沉痛道:“今日表兄吵着要步行而来。” 因为今日日头很足,表兄郭嘉酷爱晒着太阳步行,任知节也便由着他了,结果没想到是作了个大死。 桃姬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任知节的脸:“你辛苦了,若是坚持不了,将郭公子放下来拖着走也行。” 任知节笑笑:“不碍事,我不会拖着表哥回家的。” 她因近日前来万金窟观舞,便没有着女子装扮,而是一身武人装束,长发束冠,英姿飒爽,笑起来更是朝气勃勃,桃姬面上泛起红晕,然后微微低头,然后又抬起眼帘,看向任知节,深情道:“知节真是良人。” 任知节笑得明媚,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对啊,我就是个好……良人是个什么鬼? 而郭嘉醒来后,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表妹一路扛着回的家。只是一大早便揉着腹部坐在窗前喝醒酒汤,长眉微皱,脸色也极为苍白。 刘二除了身为郭家车夫之外,也兼任着郭家伙夫,他赶车技术好,厨艺也极为了得。如今颍川正逢兵祸,百姓大多逃往他乡投亲避难,城外一片荒田,蔬菜畜肉炒上天价。他却不知从哪儿弄来半条鳙鱼,给郭嘉炖了一锅香味扑鼻的醒酒汤,任知节循着香味走到院中,便看见了坐在窗后晒着晨光,慢悠悠喝着醒酒汤的郭嘉了。 任知节凑了上前,看见郭嘉碗中的鱼汤,咽了咽口水,然后道:“怪不得你回阳翟却偏偏要带上刘二了。” 郭嘉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笑了笑,道:“厨房里给你留了半碗,还不快去,等会儿就凉了。” 任知节欢呼一声,撒腿便往厨房跑去。 待她端着汤碗走到郭嘉窗前时,郭嘉已经喝完了之前的醒酒汤,正在埋头看一封书信。他看得认真,任知节便没吵他,将尚还温热的鱼汤一饮而尽,汤汁溢出嘴边,沾在了下巴上,她浑不在意地伸出衣袖拭净,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郭嘉几声轻笑。 她扭过头去,却见郭嘉已经放下了那封书信,正笑着看她,虽面色苍白,却笑得极富戏谑之情:“看来表妹每日都得洗衣服。” 任知节一挑眉:“大丈夫当不拘小节。” 郭嘉笑着摇摇头:“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说着,他揉了揉腹部,道,“我今日起床后,便觉腹部隐痛,我昨日喝醉之后摔伤了吗?” 任知节:“……” 郭嘉又道:“昨夜你我又是如何回来的。” 任知节:“……走回来的。” 郭嘉眼神意味悠长:“表兄醉了。” 她干笑几声:“表哥,你确实是醉了。” 郭嘉笑道:“虽然醉了,却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走回家的呢。” 任知节眼神诚恳:“表兄,你真的真的醉了。” 两人为昨日喝醉只是讨论了半天,郭嘉忽然问她:“你对天下英雄有何见解。” 难得这位表哥会问她正经的问题,她收敛地脸上的笑容,正要慷慨陈词,又发现自己手中端着个汤碗实在是不太严肃,便将汤碗放到窗后郭嘉身前的矮几,然后道:“无论是盛世或是乱世皆有英雄,盛世英雄守得江山且福泽百年,乱世英雄当合天下,使百姓不至颠沛流离,使天下不再硝烟四起。” 郭嘉看她一张十六七岁的稚嫩面容却拉住三十几岁的严肃神色,只觉得好笑,他摇摇头,道:“使百姓不至颠沛流离,使天下不再硝烟四起,确实乃英雄所为。可是如今这乱世之中谁不想做这英雄,所以互相倾轧,兵戈不息,中原处处皆流民,天下时时起硝烟。你从颍阴来,也知道兵士所经之处,皆为一片焦土。” 任知节忍不住又将汤碗捧到手中,然后啜了一口鱼汤,说道:“但若无兵戈征战而将江山拱手相让,岂不是又多了个董卓?” 郭嘉愣了愣,随即挑了挑长眉,道:“表妹,你知道得很多嘛。” 任知节想要杵枪,然而目前也只能捧着汤碗,她朗笑一声:“我任知节,可是要成为战神的女人!” 郭嘉拍了拍手,赞道:“好想法。”他语气稍稍停顿,又道:“不过,谁是战神?吕布?” 任知节几乎要摔碗:“……我说的是我!我要成为战神!” 郭嘉看她眼中几乎喷火,只悠然笑着,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挑起那封书信,说道:“我年少时曾于颍川太守阴修门下学习,那时结交了不少好友。年前随家人前往冀州后,受友人之邀前往袁本初帐下,待了数十日,将此人看了个透。袁本初虽四世三公,然而多端寡要,好谋无决,绝不是能成大事之人,所以我便辞了友人,回了阳翟。” 任知节大概了解了郭嘉对此人的评价:不怎么样。 “当时与我一同在袁本初帐下的还有一同乡好友,名为荀文若,他对袁本初此人也作此评价,没多久就离开了。不过今日,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书信。”郭嘉抖了抖手中的书信,笑了笑,“他心中说道,他辞袁绍之后,便去了东郡曹操处,曹操胆略过人,乃当时英雄,他极为推崇。” 任知节点点头,那曹操乃是袁绍旧友,关东州郡盟军讨伐董卓之时,他领奋武将军一职,董卓西逃之后,十八路诸侯各怀异心,踌躇不前,也就只有他率军杀至汴水,虽大败而归,却也得见此人并非无能之辈。荀文若书信中所言,大概便是推荐郭嘉也去曹操那儿。 她想了想,便问:“那你要去吗?” 郭嘉笑了笑,倚在窗边,将头探入了暖洋洋的晨光之中,他双手交叠置于窗框上,垂下眼帘望着任知节,道:“如今天下板荡,汉室衰微,我虽不才,却也读了多年的书,懂些谋略,若寻得明主,也算是不愧于肚子里那点墨水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要辛苦表妹又要奔波劳碌了。” 任知节看着他,还未说话,他便笑着说:“表妹不是想成为战神吗?” 第33章 濮阳会面 关东州郡十八路诸侯联盟讨伐董卓以董卓火烧旧都西迁长安结束,粮草耗尽之后便一哄而散不了了之。之后曹操在东郡大败黑山军的于毒、白绕、眭固等人,袁绍表其为东郡太守,屯兵濮阳。 郭嘉收到荀彧书信之后,便决定东行至濮阳去见曹操,若曹操并非荀彧信中所说的那样是个能成大事的乱世之雄,那么他再西行回阳翟养养花草。得知他的决定,任知节只有默默心疼刘二以及刘二养的那几匹马。 刘二表示:“公子在哪,我刘二就跟到哪。” 任知节:“……刘二,你对表兄之情深,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鬼神以为凭,山高不阻尔志,涧深不阻尔行,流年不毁尔意,风霜不掩尔情啊。” 刘二:“……” 郭嘉坐在车厢中听见两人对话,笑道:“表妹说得真是感人。” 他掀开帘子望向两人,刘二一脸懵逼地问:“公子,知节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赞你对我忠心呢。”郭嘉笑答,然后看向收拾好东西跑出来的任知节,身上只背了一个包袱,而她脑袋后却冒出一支锈迹斑斑的枪刃,便道,“你要带这东西一道去濮阳?” 任知节重重点了点头。 她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也就是从颍阴带来的母亲遗物,几件襦裙与首饰,到阳翟之后,郭嘉又给她添置了些衣物,都是袄裙曲裾之类的寻常女子衣着,颜色也极为艳丽,任知节总觉得穿上去就像是一朵行走的木棉花。然而郭嘉却对她别别扭扭的姿态视而不见,笑道:“少女便应当如此才对嘛。” 她将母亲遗物连同郭嘉所赠的衣物一起收拾好,而那柄据说是父亲遗留下来的锈迹斑斑的枪,她想了想,还是随身带着,她不习惯长途跋涉而身边毫无兵刃。虽武艺高强者,飞花摘叶也可伤人,但她辗转几世,却已经习惯了将身边的兵刃当成了生存的依凭。 郭嘉看她眼中坚定,点点头:“不愧是大破黄巾的任秋名将军之女。” 任知节:“……” 她刚要问这位任秋名将军是否少年天才擅奏古琴身体孱弱医者断定活不过二十,她身后便传来一阵马蹄连着车轮滚动的声音,她转过头,便看见一辆马车正朝着郭宅大门前驶来,她还以为是阳翟哪位名士听闻郭嘉即将离开此地前往濮阳,所以前来送别。却见一双纤长柔弱无骨的手从帘内伸出,她转头看了看郭嘉,估计是这位的红颜知己。 而这时,车厢内传来一声柔柔的轻呼:“知节……” 任知节:“……” 她僵硬地回过头来,却见车厢内的女子已经掀开了帘子,正是万金窟当红舞姬桃姬。她再回头去看郭嘉,此时这位表兄眼中全是戏谑,见她一脸无助,只是勾了勾春,然后动作优雅地放下了帘子,隔绝了她的视线。 想到那日桃姬说她“是个良人”,她就觉得心中感伤,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到了桃姬的马车旁,伸手将桃姬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笑着说:“桃姬姑娘怎么来了?” 桃姬虽笑着,眼中却带了些水光,她看着任知节,柔柔说道:“听闻知节要与郭公子前往濮阳,如今时局动荡,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想着再来见你一面。”说着,她看见任知节身后背负的枪,愣了愣,“虽听知节有颍阴女侠之名,却是第一次见知节身负兵刃呢。” 她一提颍阴女侠,任知节就觉得心中更感伤了,她看着眼中带泪望着她的桃姬,想了想,道:“如今我随表兄去往濮阳,若得遇明主,成就一番事业,必当再回阳翟见桃姬姑娘一面。”桃姬的舞确实极美,若有机会她必定会再来,只是这么说着,脑子却觉得这句台词有什么不对。 而对面桃姬已经默默拭去眼中泪花,强笑道:“那时知节若还记得桃姬,桃姬此生足矣。就是在阳翟等知节三年五载年如何。” 任知节:“……” 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这跟即将奔赴战场的丈夫与留守家中的妻子依依话别有什么区别。 桃姬并未发现她已经脸色铁青了,只是又从车厢内抱出一个包袱来,递到她怀中,道:“曾听颍阴一带而来的流民说过知节一枪挑落闫春的英姿,便缝制了一件衣裳,知节日后穿着它驰骋于战场上的时候,也别忘了我就是了。” 任知节接过她递来的包袱,再看她那双纤纤玉手,笑道:“谢谢桃姬姑娘,我一定会好好爱惜的。”她接了包袱,刘二已在身后催了起来,她低头想了想,又柔声对桃姬说道,“如今世道艰难,阳翟也不是安居之所,若有男子真心爱你,你便嫁给他离开此处吧。” 桃姬愣了愣,再看她一脸认真,随即笑道:“知节果然还是小姑娘,我不过是一舞姬而已,最好的归宿不过是达官贵人看中收为妾室,过不了几年,色衰爱弛,也就老死于后院了,哪有人会真心爱我。” 任知节笑笑,拍了拍桃姬的肩:“我相信桃姬这么好的姑娘定有好的归宿。”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就是真心喜欢你呀。” 桃姬低头笑了笑:“可惜知节不是男儿身。” “立于乱世。”任知节朗声笑道,“就算是女儿身,我也无畏。” 待送别了桃姬,任知节上了马车,发现郭嘉正靠坐在车厢上闭眼小憩,他感受到声响,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任知节抱了个包袱进来,便笑道:“去年我与家人离开阳翟前往冀州的时候,桃姬也送了我一件衣裳。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才多久,便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了。” 任知节挑了挑眉,并不理他,她解开桃姬送的包袱,从中抖出了一件正红色的衣裳,她再仔细看,竟是一件战袍,选用料子极好,触手丝滑柔韧。想来桃姬听说她在颍阴一枪挑落闫春,也曾放下豪言将来定于战场上成就一番大事,便为她做了这件袍子,她心中感动之情满溢,笑了笑,将袍子抖了抖,然后忽然发现这件袍子胸前有些怪异。 她嘴角抽了抽,凑到眼前一看,发现是桃姬在袍子胸前缝了个暗袋,里面塞满了布料,这样的话,任知节穿上战袍,再覆上战甲,估计,胸,就不那么平了。 任知节木:“……“ 而郭嘉则在一旁笑出了声:“桃姬姑娘真是十分贴心啊。” 任知节泪流满面:“桃姬虽然你很贴心但是我忽然发现自己高兴不起来啊。” 待任知节与郭嘉赶到濮阳之时,已是十几天以后。 冬日仿佛是须臾已至,他们从阳翟出发之时,郭嘉尚能晒到几乎感受不到暖意的太阳,而车行至濮阳境内时,掀开车厢帘子,入目皆是一片莽莽雪原,天仍蓝得喜人,之时空气之中已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郭嘉畏寒,虽面上不显,但嘴唇已变得青紫,原本就极为苍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任知节从刘二收拾的行李中找出一条棉被,不由分说将他整个人裹住。 车辙偶尔陷入雪地中无法向前,任知节便提起裙摆下车来拉着车辕,将其拽出,车辙脱困的同时,也溅了她一身泥水,以至于车至濮阳城之后,任知节虽坐在车厢内,但浑身狼狈堪比当时从颍阴步行至阳翟。 郭嘉身上虽盖着棉被,然而木棉填充的被褥也暖和不到哪儿去,他脸色依旧难看,只是看每次车停之后任知节匆匆下身,然后又带了一身泥水上来,脸上便带着笑,问她:“表妹,可否感受到了冬日之严寒。” 任知节白他一眼,拍了拍胸脯:“你表妹我身体好着呢,一点也不冷。” 说完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外面赶车的刘二都听见了,毫不留情嘲笑之。 郭嘉面上笑意更深,他掀开身上被子一角:“来盖着暖暖,表兄我不嫌弃你身上有泥水。”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那表妹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在濮阳城内街上的雪已被守兵们悉数扫至两旁,入了城马车就驶得极为安稳,只是,待车停在濮阳东郡太守府时,任知节、郭嘉,以及那条棉被,也是一身狼狈,反而只有刘二身上干净整洁,三人站在太守府门前时,大门守卫笑着对刘二道:“郭公子自己赶车前来吗,待仆人真好呀。” 刘二:“……” 郭嘉与任知节只是笑,任刘二结结巴巴地与守卫辩解。此时郭嘉的脸色已经好多了,他笑着问任知节:“表妹,待天气好了些,我要去寻一寻濮阳有名的伎馆,你要一起来吗?” 任知节正要一拍大腿应下,忽地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光听马蹄便能听出此马四蹄有力,极为健壮,她两眼放光地侧头望去,只见两旁堆满雪的街道中央疾速奔来一匹雪白神驹,若不是此马四蹄呈黄色,犹如白昼一道惊雷闪电,她几乎以为这是青海骢了。 她只觉得胸腔之内心跳加剧,手掌间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似乎正在勒住缰绳,而这时,那神骏之后忽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地声音:“快!快救三公子!他!他在爪黄飞电上……” 那原本正与刘二说着话的守卫一听,脸色大变,丢掉手中的兵刃便本上前去要去勒住那马的缰绳,然后此马性子极烈,见有人前来,便抬起了前蹄,长嘶一声,与此同时,马背上传来一个男童的呼声,任知节歪过头一看,果然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趴在马背上,他双手紧紧握着缰绳,身子虽已抖得不行,但脸上却毫无惧色。 任知节笑着在心中暗赞一声,但这匹马性子烈,再僵持下去,这小孩估计要摔下来。 她暗暗提力,往那马奔去,在马从身边擦肩而过之时,忽然伸手拉过缰绳,借力翻身上马,她使的是天策府绝学任驰骋,动作干脆利落,虽身着脏兮兮的襦裙,却也能窥见其不凡身姿,一时间在场诸人都愣了愣,那小孩也没想到一个少女却能拉住爪黄飞电的缰绳上了马来。 任知节将那小孩护在身前,双手握住缰绳往身侧一拉,爪黄飞电抬起前蹄,想把背上两人甩下,她眼中不慌不忙,挺直了脊背,一人一马犹如画中勇士驯服神骏一般,直看得人啧啧称奇。而这时,爪黄飞电也安静了下来,虽不满地喷着响鼻,却也没有试图将人从背上甩下。 任知节见它安静下来,便伸手揉了揉它雪白的鬃毛,而这时,她怀中忽然响起男童稚嫩的声音:“没胸,你是男人吧。” 任知节:“……” 她低头朝那小男孩和善地笑了笑,然后一把按住对方后脑勺往自己胸口埋去,不顾对方挣扎,咬牙切齿地笑着说:“你自己感受一下,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众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男童声音响起:“彰儿。” 那被任知节埋在胸前的小男孩一听,立马挣扎着探出头来,也不顾着先多呼吸几口气,便低头往太守府门前望去,就这么一望,原本即将被爪黄飞电摔下马却也不显惧色的脸上居然有了惊惶的表情,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弱弱地叫了一声:“二哥。” 任知节心中奇怪,也侧头望去。 只见太守府门口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相貌清秀,却极为冷峻,年纪小小眼中便已有了些沉沉戾气,任知节皱了皱眉,正要翻身下马,许久不曾听见的系统提示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曹丕,曹操次子,五星级重要人物,建议攻略。” 任知节木:“……” 连十岁小孩你也不放过,系统,你简直禽/兽。 第34章 荀令留香 任知节来到濮阳,还未见到曹操,便先见到了曹操的爱马爪黄飞电,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偷偷爬上爪黄飞电的背意图征服此马,却被此马带着跑了半个濮阳城的三子曹彰,另一个,便是年纪小小便已初见其阴沉气质的次子曹丕。 曹丕只看了曹彰一眼,那趴在马背上的熊孩子就抖了一下,抓着爪黄飞电不松手,任知节失笑,便翻身下马,将他夹在手肘间,像拎小狗一样,带了下来。曹彰被一个女子救下,再以这样的姿势带下马,作为一个小男子汉,面上有些过不去,但还是忍住了,没哇一声哭出来。 只是他还是不敢直视曹丕的眼神。 曹丕将视线移向任知节,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搭救。” 他声音还是男童特有的清脆,但语调却像足了大人,或许他并没有感受到,然而在任知节等大人的眼中,见他绷着一张一还带婴儿肥的脸,眼神中那些阴沉戾气却怎么看怎么好笑。任知节笑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趴在马背上孤立无援的曹彰,倒让她过了一把驯服神驹的瘾。 曹彰听她把驯服爪黄飞电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再想想自己趴在马背上的样子,哼了一声,虽然有些腿软,却扬着下巴将爪黄飞电的缰绳扔给马倌,说:“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告诉父亲。”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便从太守府内响起:“晚了!” 曹彰一听这声音,面色发白:“完了……” 任知节扭过头去,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五官英朗的中年男子从太守府内大步踏来,他一身玄色武人装扮,迈步之中似乎还能带起风,浑身上下皆是一股使人令人折服的英武气势。他行至门口,先瞪了曹彰一眼,站在曹彰身后的任知节甚至能感觉到身前小孩已经两股战战了。 生活在父亲与二哥的阴影之下,这小破孩还是挺可怜的。 任知节心中由衷地怜悯。 而这时,曹操已经走到了郭嘉身前,他眉眼松和,那股凶煞之气减退了不少,笑着问道:“阁下可是文若好友郭奉孝郭公子?” 郭嘉一本正经地回礼道:“晚辈郭嘉见过太守。” 郭嘉此时一身泥渍,毫无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姿,然而曹操仍旧笑得犹如春风拂面一般和煦而温柔,他将郭嘉迎入府中,道:“奉孝一路而来辛苦了,我已备好酒宴为奉孝接风洗尘,请入府中一叙。” 郭嘉笑道:“有劳太守,不过,还需洗尘的并非只有在下一人。” 曹操面上露出疑惑:“噢?还有谁同奉孝一同前来?” 郭嘉一指站在曹彰身后的穿着脏兮兮的襦裙的泥人任知节:“还有在下表妹。” 站在任知节身前的曹彰听郭嘉一说,小声嘀咕道:“原来你真是女的啊。” 任知节:“……” 她对这小破孩的怜悯之心又归于无了。 曹操对于从阳翟远道而来的郭嘉可谓是关怀备至,连带着在路上颠簸了十几天的任知节也得以享福,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将身上的泥水洗去,再换了神干净衣服,便出了门。 日前濮阳下过一场大雪,而太守府内小道上积雪已被仆人们清扫干净,而院子里却仍是皑皑一片,一株孤零零的红梅长在庭院之中,花的艳红,树枝浸了水之后显出的深棕,以及那不掺杂质的白,三色相映,倒像是冬雪之中的几分灼人的暖意。 下雪时是暖的,然而积雪融化时又格外的冷。 身上的衣服还有些单薄,刚从浴桶中出来,还附着在肌肤上的温暖的水珠被寒风一吹又急速冷却下来,像是在瞬间变成了贴在身上的冰花,任知节不由得抖了抖。 她站在廊檐下,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呵气,一片白雾笼在她的面颊,她搓了搓手掌,然后看见那株梅树下还有一个雪人,那雪人堆得圆滚滚的,以树干上脱落下来的树皮作眼,头上还插了一朵梅花,憨态可掬。 一株梅树,一个雪人,两相成趣,看着倒也不显得寂寞了。 她踏着松软的积雪,走到树下,想伸手将树上几朵梅花的雪拂下来,却忽然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那香味并不刺鼻,沉着幽静,嗅入鼻中只觉得心旷神怡,连在身边呼啸的寒风也都收敛了那使人蜷缩的强盛气势。 任知节愣了愣,然后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仆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知节姑娘,大人有请。” 任知节才从恍惚间回了神,她回过头,看了看站在屋檐下的仆人,再看向院中的梅花的雪人,点了点头:“哦。” 任知节随那仆人来到曹操主屋的暖阁,还未进屋,便先听见了一串极为爽朗的笑声,她凑进暖阁中,便看见曹操一边笑一边拍放在坐榻之上的矮几,而郭嘉坐在他对面,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微微笑着,两人似乎是相谈甚欢。 那仆人将任知节引进之后,便行了礼,朝曹操说道:“太守,知节姑娘到了。” 曹操这才侧过头,看向站在帘子旁的任知节,此时的任知节洗去了一身狼狈,亭亭少女,长得轻灵秀美,倒不太像之前站在太守府门前的泥人了。曹操从坐榻上下来,眯着眼打量了任知节半晌,然后点点头,道:“知节姑娘的父亲可是任俨任秋名?” 任知节对上曹操的视线,只觉得一头雾水,然后点了点头,她想了想,然后问:“太守认识家父?” “岂止认识。”曹操见她点头,面上探究之色散去,他大笑几声,道,“当年我拜骑都尉,于颍川一带进剿黄巾贼,军中同袍便有你父亲呀。颍川任秋名,一手银枪使得威猛霸道,黄巾贼见之闻风丧胆,军中莫不称道。” 任知节:“……” 从当年身娇体弱的秋名(没有山)琴神变成如今威猛霸道的秋名(没有山)枪神,任知节表示父亲大人角色转变得有点快,她需要消化消化。 曹操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怀念父亲,便笑道:“当年在军中,便曾听秋名兄说过家中还有个女儿,名为知节,年纪虽幼,却极爱耍刀弄棒,他曾笑说,若是知节有意,便将家传银枪交予她,我还道女子哪能上阵打仗。”他上下打量任知节,却见任知节虽身形修长,但却不如寻常女子一般柔弱,眼中更是充满了少年勇将的勃勃生机。 他眼中露出几分赞许,道:“直到后来有从颍川逃难来的流民口中听说有个一枪挑落李傕部将的颖阴女侠,名为任知节,便想到会不会是秋名兄爱女,派出多名部将前去打探。心想着若真是秋名兄之女知节,便一定要接回濮阳来,免受兵祸之苦。”他顿了顿,然后笑着说,“之前我听马倌说奉孝的表妹将彰儿从马上救下,并且轻而易举驯服了爪黄飞电,又听奉孝的车夫称呼你为知节姑娘,方才一问奉孝,才知你便是那流民中争相传颂的颖阴女侠,并且也是我故人秋名公之女啊!” 任知节听曹操一席话,只觉得脑中一片懵逼,她呆呆地转头看了看郭嘉,郭嘉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然后在一片白色雾气之中抬起眼帘瞟了她一眼,笑了笑,饮下热茶。 她再将视线拉回来,然后笑着对曹操说:“没想到太守居然是家父旧友。” 曹操拍了拍她的肩膀,赞道:“当初听秋名兄道想将家传枪法授予女儿还以为只是一时戏言,却没想到多年后,他的女儿当真不输男儿。” 任知节朗声笑道:“太守谬赞了。” 她嘴里说得谦逊,脸上表情却再自信不过,一双眼睛中似乎迸出光来。 待辞了曹操,出了暖阁及主屋,冷气迎面扑来,任知节忍不住打了声喷嚏,然后转过头看见面色苍白的郭嘉,想到此人极为畏寒,之前在暖阁待得久了,此时骤然遇凉,回去难免发热。便走到了郭嘉身边,张开双臂挡在了他面前。 郭嘉一开始莫名其妙,随后笑道:“表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挡风。”任知节简短地答道。 不过这天确实也太冷了,她身上单薄,刚答完话便抖了抖。 郭嘉失笑道:“表兄身子骨还硬朗。反倒是你,你瞧你才穿了几件衣裳。” 任知节转头看他,拍了拍胸脯:“你表妹我身体倍儿棒。” 郭嘉点点头:“嗯,哦知道,只是表妹你再拍之前需要三思,再拍就没了。” 任知节:“……” 郭嘉:“噢,我错了,现在就已经没了。” 任知节:“……我不要为你挡风了,表哥。” 好在郭嘉之前洗了澡换了身厚的衣物,身上披了件大氅,脸色倒不至于像刚到濮阳时那样难看了,相比下来任知节倒是穿得比他单薄得多,不过她体质好得多,一时倒不觉得太冷。郭嘉看她穿得少,想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吓得她差点跪下了:“表哥,我不冷,我真的不冷,您穿好,别受风,别着凉,别病了。” 郭嘉在寒风中咳嗽几声,故作虚弱地说:“表妹,你看着如此柔弱的表哥,是否燃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啊。” 说着,他又咳了几声。 任知节木着脸:“不,我只担心你会烧坏脑袋而已。” 两人一边走,一边斗嘴,郭嘉走在湿润的石板小道上,任知节则往前几步,偶尔跳到堆在路旁的积雪上。雪后的太守府安静一片,偶尔风吹过还能听见屋檐四角的铃铛叮叮作响,雪从树上,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动。 任知节裹了个雪球,在手中把玩,手心间的温度将雪球烫得十分圆润可爱,她在手间抛了抛,然后转头问郭嘉:“你觉得曹操此人如何?” “成大事之人。”郭嘉悠悠说道,然后又道,“快别玩了,你手都冻红了。” 任知节将雪球抛到了远处,然后又问:“那你要留下来?” 郭嘉点头:“自然。” 任知节想想之前被郭嘉成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的袁绍,便说:“能让你看中之人必定不是庸俗之辈。”她看向郭嘉,问,“那你怎么向他提了我。” 她才不信曹操是因为她是故人之女便如此热情相迎。 “哦,我只是向明公提了提表妹的宏大志向而已。”郭嘉道,“我的表妹,是想成为战神的女人啊。” 任知节挺起了胸脯,一脸嘚瑟。 郭嘉翘了翘嘴角,继续道:“然后明公说,‘知节心中何人是战神,我可替她前去商议亲事,可别是董贼身边吕奉先那厮’。” 任知节:“……” 郭嘉笑道:“我便说,知节心中的战神,便是她自己。” 任知节泪流满面地拍了拍郭嘉的肩:“知我者,表兄也。” 两人行至荷塘,荷塘并不算太大,此时池水已结了冰,四处皆是一片茫茫白雪,任知节走上荷塘弯弯曲曲的石桥,石桥上积雪并未扫尽,任知节走在前面,便先将脚边的雪踢到两边去,一面后面的郭嘉踩滑,行至一半路程时,她便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沉着悠远,她愣了愣,忽地响起之前在梅树下也闻到这阵香味。 她抬起头,便看见对面凉亭中端坐一个紫衣男子,手中握着一个酒盏,酒盏上还冒着热气,似乎是刚刚煮热的酒。她还未看清此人相貌,便听见身后的郭嘉陶醉道:“好酒。”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回过头一脸嫌弃:“表兄,隔这么远,你都能闻见酒香。” “好酒可是香飘十里呀。”郭嘉笑着说,然后抬眼看向凉亭中那人,“是不是呀,文若兄。” 任知节随着转过头去,却见凉亭中的紫衣男子笑着摇摇头,将手中酒盏放至石桌上,道:“我就知在此处煮酒,必定会将奉孝你勾来。” 他从凉亭中步出,缓步行至任知节以及郭嘉身前,俊朗如玉的脸庞上带着淡雅的笑容,眉眼温和,与他视线相撞便能感受其间如水温柔。 他走近时,那股香味终于不似缥缈于空中一般无所依凭,任知节对他对视,笑了笑,对方也还之一笑,她只觉得此人与这香味极为匹配,沉着悠远,宛若冬日暖意。 能堆一个雪人陪伴孤零零的梅树,也该是这样温柔的人。 “颍川任知节。”她朝他行了一礼,朗声道。 他笑笑:“在下荀彧,正巧,也是颍川人。” 第35章 将军引弓 荀彧荀文若,颍川颍阴人,任知节初来之时,便在李夫人口中听说了此人大名,他举家迁往冀州之前,曾告知乡里,颍川自古乃是四争之地,迟早兵祸相及,以至于任知节在颍川流民群中颠簸的时候还曾感叹过,此人真乃神棍。 后来听郭嘉说,荀彧与他同出自颍川太守阴修门下,两人感情甚笃。任知节看看郭嘉那不着调的样子,觉得这人的朋友,应该,也不怎么着调。 只是如今看着郭嘉与荀彧饮酒,两人虽然都是文士打扮,相貌不凡气质儒雅,但郭嘉却饮得豪放不羁,稍稍喝上了脸,眼中便带了戏谑,说:“文若兄,你走后,阳翟城中的姑娘们莫不每日念叨着,我再去万金窟中看歌舞,别人道我身边没有了荀家公子,都没有兴致了呢。” 任知节:“……” 实际情况是万金窟的姑娘们都围到了任知节身边。 而荀彧闻言,只是笑笑,道:“奉孝,知节还在旁边。” 郭嘉一挥手:“无事,我去万金窟的时候,知节也在旁边。” 荀彧:“……” 任知节咳了一声,说:“表兄酒品不佳,我担心他酒后失德便一路跟随。”郭嘉飘过来的眼神让她想到自己扛着郭嘉回去的事儿,她心虚地啜了一口酒,又说,“不过,万金窟的姑娘们跳舞确实好,个个身姿曼妙,眸中含情,尤其是桃姬姑娘,每一扭腰肢都如同落英飞舞,我都要看醉了……”她说到后面,眼神已经放光。 荀彧:“……” 良久,荀彧笑着摇摇头,又看向郭嘉:“奉孝,知节乃是女子,况且尚还年少,万不可再胡闹,带她去烟花之地了。” 郭嘉勾了勾唇,将盏中热酒一饮而尽,道:“表妹想去,我便带她去。”他顿了顿,视线移到任知节身上,“虽然带表妹去逛伎馆,似乎表妹都要比我受欢迎。” 任知节木着脸:“……表兄你这是嫉妒吗?” 郭嘉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嫉妒,我郭奉孝天生不知嫉妒二字如何写。” 任知节幽幽地说:“可是每次舞姬们都围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你一脸落寞呢。” 郭嘉笑容不变:“只要那时表妹还记得备受冷遇的表兄,表兄我就十分满足了。” 任知节啧啧摇头:“在喧闹之地却仍感寂寞,只能闷闷喝酒的表兄,想想就十分可怜呢。” 郭嘉:“……” 荀彧笑着看这俩表兄妹斗嘴,然后给两人各斟了一盏酒,道:“如今乃多事之秋,洛阳已被焚尽,青州黄巾余孽仍在,长安董卓祸乱朝政,奉孝初来濮阳,谋事于明公帐下,还是克制一点好。”他举起酒盏,向郭嘉之意,“这一杯酒下去,奉孝便不要再饮了。濮阳的伎馆,也不要再去了。” 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声音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让郭嘉忽地捧住了心口,伤心欲绝:“文若兄,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荀彧笑着点点头:“对你,是该狠一狠了。”说着,他望向任知节,“知节,你也要好好看住奉孝,别让他喝酒,也别让他去伎馆了。” 任知节点头犹如鸡啄米。 而到了晚上,换了一身衣裳的表兄妹俩大摇大摆地进了濮阳城伎馆,看了歌舞饮了美酒,任知节身边更是坐了濮阳城有名的舞姬,舞姬为她斟了杯酒,她取过豪饮而下,然后看向坐在旁边独自喝酒的郭嘉:“这样真的没问题?” 郭嘉一挑眉:“有什么问题?”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万一文若兄知道了……” “文若兄老实人,从来不喜这种场合,平常都是在家熏香读书,他如何得知我们俩当天就来了此地。”郭嘉品了一口酒,摆了摆手,“来来来,喝酒喝酒。” 任知节一听,安心下来,也乐滋滋与他碰了杯。 老实人荀文若的劝诫也早被不老实的两个人抛到脑后去了。 开春来,捱过冰雪融化那几天,便渐渐回暖了,畏寒的郭嘉脸色也算是终于好了一些,总不似冬季时一样苍白了。 因此时长安尚有董卓肆虐,而青州却有黄巾余孽复苏,兖州郡县连连失守,曹操作为东郡太守,少不得谋划一番,郭嘉便常常出入太守府。 而任知节虽初至濮阳时得曹操赞许,却因身为女子,尚且年少,曹操帐下几员大将并没有把她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她也懒得在冬末春初时冒着大风跑那么远去遭那几人白眼,便每日窝在曹操为郭嘉置的院子里,练练枪,扯扯郭嘉种下的花花草草,偶尔去看看歌舞,日子也算是过得惬意。 刘二自见过她在院中练习枪法之后,心中偶像除了郭嘉之外,又加了一个她,每日变着花儿地烧各种各样的菜式,只让吃人嘴短的任知节变着花儿地夸奖刘二厨艺。只是郭嘉忙着为曹操出谋划策,常常赶不回来,一桌子好菜皆下了任知节一人肚子。 时间久了,任知节也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抱着郭嘉啃的米虫,总想着什么时候去太守府接一回郭嘉,让他看看表妹对表兄的一番关切之意。 这日她用完饭,外面便下起了小雨。 她撑开窗户,看了半天,看着小雨将院子里被大风吹了一身灰尘的花花草草洗净,而雨越下越密集,一时半会儿也没停的意思,春日小雨细如牛毛,平常任知节也不会在意,只是郭嘉畏寒,淋了雨再被风一吹,少不了着凉发热折腾几天。她拉下窗户,从门口找出两把油纸伞,便匆匆出了门。 后面传来刘二的声音:“知节小姐去哪儿?” 任知节在院门处撑开了伞,抱着另外一把,头也不回也跑出去:“给表哥送伞。” 郭嘉居所离太守府并不算远,任知节在路上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太守府大门口,门口的守卫自那日她飞身上马勇救三公子之后便认得了她,见她撑着伞过来,便道:“知节姑娘是来找郭先生的?” 任知节点点头。 此时小雨淅淅沥沥,路上行人也不多,雨水在屋檐瓦片凹槽内汇聚成一股股水流,顺着向下倾斜的屋檐滴滴落下,拍打在她伞面上。 她走到屋檐下,收起油纸伞,问:“今日明公还在商议青州黄巾贼之事吗?” “可不是吗,仲德先生,文若先生,公台先生,还有郭先生已经来了许久,还没回去呢。”那守卫说,“听说那些青州黄巾贼狂妄得很,连兖州刺史刘岱也不放在眼里。” “世道不好啊。”任知节叹了一声,然后朝守卫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便进了太守府中。 曹操议事大多在主屋暖阁,任知节也来了数回,路早就摸熟了,入了门,便熟门熟路地拐到了回廊下。回廊之中并未被雨水沾湿,她走上小道时,在干燥的地面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回廊之外小雨沥沥,雨滴打在新漆的朱栏之上,留下一道道深色水痕。 她走到回廊尽头正要拐弯时,忽然听见一声极为细微的箭镞破空之声,只一刹,拿箭镞便没入了箭靶之内,发出一声闷响。 她回过头,便看见回廊之外的雨幕中,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正背对着她弯弓搭箭,瞄准前方的箭靶。雨虽不大,他的头发与衣裳却已经全部湿透,可见已在雨中练了许久。 他将弓弦拉满,然后将箭放出,箭矢“嗖”地一声从弦上弹出,没入箭靶,然而却偏离了红心,那箭靶上已密密麻麻插了许多支箭矢,却没有一支正中靶心。 任知节站在回廊下看他射了几箭,便撑开了伞,飞身跳过回廊的朱栏,她一脚踩在院内的水洼之中,水溅了她一身,她也不在意,而那正在练箭的小少年听见声音猛地回过头来,年纪小小警惕心之高令她有些啧舌。 隔着雨幕,她看见那满脸雨水一脸阴沉的小少年,想了会儿,才记起来,这是她初至濮阳时在太守府大门前有一面之缘的曹操次子曹丕。 曹丕回头看见是他,眼中戾气散了许多,他从身旁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箭矢,正要弯弓搭弦时,任知节忽然道:“你方式错了,就算射再多箭,也无法命中靶心。” 曹丕手上动作一顿,然后侧过脸看她,他眼中阴沉依旧,任知节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小孩若用眼神杀人,肯定比他射出的箭有准头。 她撑着雨伞走到曹丕身旁,将另一把伞放到地上,将手中的伞递到曹丕眼前:“帮我拿着。” 曹丕:“……” 任知节笑道:“我为你做示范,你还要叫我淋雨吗?” 曹丕看她一眼,低声道:“成大事之人,何惧这点雨水。” 任知节被这小孩逗乐了,她笑了几声:“不管你惧不惧,反正有伞不躲雨,岂不是傻子。”她不由分说,将伞塞到曹丕手中,从他另一只手中取过弓箭。 曹丕初时还有些愣怔,随即看她潇洒地拉满弓弦,唇边带笑,眯着一只眼瞄准靶子,便仔细看她拉弓射箭的姿势。 他尚还年幼,个子不及任知节,就算是将伞举得老高,任知节的发髻还顶在伞面上,他不由得踮起了脚,将自己连同任知节罩在了雨伞下。 “嗖”一声,箭矢如同雨中闪电一般从任知节手中弓弦上弹出,迅速穿过雨幕,然后直直钉入箭靶红心。 而这时,她猛地听见身后雨幕之中传来一声破空之音,她迅速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曹丕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猛地扭过身,与此同时持箭那只手已经将箭矢扣上弓弦,将弦拉满,只是一刹那,她便已经将箭矢射出,那一箭疾速飞出,在她眼中化为一道白色闪电,然后钉在了回廊新漆的朱栏之上,发出铿响,箭羽摇晃。 片刻沉默之后,几声掌声响起,任知节一把抹掉额头上的雨水,而站在那朱栏前的曹操已经笑着鼓起了掌:“好箭术。” 他旁边一个侍卫已经上前将没入朱栏的羽箭连同被箭镞钉住方孔的的钱币取下,递到了曹操手中,曹操笑着接过,然后对身边一个甲胄披身的中年将士说道:“元让,你看这丫头箭术如何。” 那中年将士道:“只凭细末之声便能取中钱币,箭术之高超,实难想象竟是一少女。” 曹操笑着点点头,道:“奉孝,我才相信你当时所言非虚啊,知节心中的战神,确实是她自己。” 他这一出声,任知节才发现,曹操身上竟站着几名文士打扮的人,其中便有郭嘉与荀彧,两人望着她只是笑,而郭嘉则点点头,笑道:“难为明公还记得知节戏言。” “这岂是戏言。女儿家有大志,若终日困于闺阁,忙于女红,岂不是埋没?”曹操道,“知节将来可愿披挂上阵,随我征战?” 任知节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武人之礼,铿声道:“知节愿为明公披甲上阵,驰骋疆场!” 曹操闻言大悦,让侍从将羽箭与铜钱一同递给任知节。 而任知节接过铜钱和羽箭时,发现自己衣袖均已被雨打湿,才反应过来,她似乎,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了。 她侧过头,之间那比她矮了许多的小屁孩曹丕自顾自地打着伞,一脸的阴沉,见她望了过来,两人对视了片刻,又默默扭过了头。 任知节:“……” 说好的为我撑伞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第36章 骑射导师 那天,在绵绵春雨中装了一回逼的任知节回去,就病倒了。 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儿,她一般都是在下雪天吐着舌头跑得比狗还快的那个人,而如今,只是区区小雨,便让她躺在床榻之上,听着窗外小雨沥沥,一脸憔悴,忧伤地叹息着世事易变,人心不古。 郭嘉坐在她床榻边看书,闻言只抬头瞟了她一眼,道:“我竟也没想到表妹竟然如此娇弱。” 难得娇弱的任知节真想一口老血喷他脸上,这时刘二将药煎好端了进来,隔了老远,那苦味儿就悠悠飘了过来,郭嘉闻见味儿,便将书简放下,笑着从刘二手中端过药碗,道:“我来喂表妹喝药。” 任知节痛不欲生:“耻辱啊耻辱!” 冬季时裹着被子发抖的郭嘉,此刻竟然端着药碗坐在她床前,要喂她喝药,任知节抬起眼,与居高临下望着她的郭嘉对视,只觉得此人脸上的笑意满满全是嘲讽的意味。 她一手扶住额头,虚弱地哀求:“表兄,请让我自给自足。” 郭嘉笑着拒绝:“表妹可千万不要剥夺表兄来之不易的机会啊。” 她给郭嘉跪了:“你就是羞辱我啊表兄。” 郭嘉笑着舀了一勺棕色的药汁,递到了任知节嘴边:“表妹变得聪明了,吾心甚慰。” 任知节:“……” 于是,她只有把一切的锅,都全部甩在了不给她撑伞的曹丕的背上。 她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便传来青州黄巾贼阵斩兖州刺史刘岱的消息,兖州各郡县连连告急,济北相鲍信等人迎曹操出任兖州牧,曹操便亲率兵士,与鲍信等人联合攻打青州黄巾贼,随行之人中便有郭嘉,而任知节由于缠绵病榻,也错过了曹操率领大军离开濮阳城时的盛景。 不过,曹操临走之前,也给了她任务。 他此次率军征战,原本教授曹丕曹彰骑射的老师夏侯渊也随同军中,他想找一名善骑射的兵士在这段时间内代替夏侯渊,然后想到了因病在家躺了许久的任知节。 “反正知节跟丕儿彰儿也挺熟的嘛。”曹操当时是这样笑呵呵地说的。 任知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跟二公子和三公子挺熟的了。 当时郭嘉只是将药碗放到一边,将一颗蜜糖塞进了任知节嘴里,笑着说:“明公当时向我提了这件事,我还有些担心,我表妹可别教坏了两位公子。” 任知节嚼着糖块儿,甜味慢慢覆盖了药汁在嘴里留下的苦味,她皱着的眉头慢慢松活开,然后含着糖块儿含糊不清地说:“表兄,你真是没有看透表妹我啊。” “噢?”郭嘉抬眼,笑了一声,“表妹还有内心深处还有表兄我不知道的东西吗?” “你表妹我,可是最喜欢小孩子了。”任知节真诚地说。 郭嘉挑眉:“可是二公子三公子并非一般人家的公子。”他顿了顿,又道,“以表妹聪明才智,三公子应当是挺好糊弄的,不过嘛……”他伸手揉了揉任知节头发,“二公子可不是好惹的。” 任知节在他魔爪下抱住自己的头,恨不得把天策府的头冠安在脑袋上,让这些企图揉乱她头发的人扎一手。 “不管怎么说,二公子还是小孩子啊。”任知节说。 郭嘉只是笑笑:“别等我回来,反而是你被二公子欺负。” 任知节正色道:“表兄,请相信你孔武有力英勇过人的表妹。”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这次着凉是个意外。” 来年大雪她还是能吐着舌头跑得比狗还快的。 真的,请相信她。 于是,待她病好了,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便木着一张脸,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武人装扮,去了太守府报道。 曹丕与曹彰是早就背着弓弦与箭袋在门口等着的,曹丕仍是一脸阴沉,曹彰在看见她暗红色的身影慢悠悠地从街道尽头走过来时眼中有些好奇,待她走近了,又哼了一声将脸扭到了一边:“没胸。” 任知节:“……” 任知节刚想伸手将这小屁孩的脸给扭过来,站在俩小孩后面的一个少年便笑着问道:“这位可是父亲提过的知节姑娘?” 她只得笑着将手锁回身后去,然后与这少年对视:“我是任知节,请问公子……” “我是曹昂。”少年笑着说道,一口白牙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曹昂,曹操长子,曹丕曹彰的大哥,任知节之前听郭嘉提起过,是个性格谦和同时也有大将之风的少年。郭嘉那张嘴十分之贱,所以能从他嘴里讨到好话的人,任知节一般都记得十分清楚。她目光中带有几分探究,上上下下将曹昂打量了一遍,曹昂也不介意,笑着任她看。 曹昂如今十六七的光景,五官与曹操几分相似,眼中却没有曹操那样睥睨天下的霸气,也不像弟弟曹丕那样阴沉,当然,更不是曹彰那样的熊孩子。他两手搭在两个弟弟肩膀上,笑容谦和。虽不是文士,看样子,却要比郭嘉靠谱许多。 任知节在心中点了点头。 她在看见曹昂左手大拇指指节上的薄茧之后,便猜他应当十分善于骑射,她想了想,问道:“大公子怎么不亲自教授二公子和三公子?” 曹昂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这个嘛……实在是,我管不住他俩。” 曹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任知节算是明白了,曹昂性格谦和,老实人,他年纪与两个弟弟相差较大,应当十分疼爱他们,以至于这俩小屁孩不听他管。 她心中啧啧,欺负老实人,真是要不得。 看曹昂怎么笑怎么无辜,怎么笑怎么老实,一向义气的任知节也笑了笑,道:“大公子放心,二公子三公子落……交到我手中,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俩的。” 曹昂笑得更加灿烂:“那就麻烦知节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任知节摆了摆手,她望向曹丕曹彰,笑得一脸和善,“我最喜欢小孩子啦!” 曹彰:“……” 曹丕:“……” 于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任知节,便跟俩小孩子玩上了。 她最擅长马上长兵搏斗,骑射虽不是拿手,却也有自信与当世名将一比,且曹丕与曹彰之前的骑射老师乃是极为擅长箭术的夏侯渊,她想了想,便没有在太守府里竖了靶子,让两个小孩儿射死物,而是领了人去了府中马厩。 曹操的爱马爪黄飞电与绝影已经随军出征,马厩里只有几匹平时赶路用的坐骑,虽比不上战马神骏,但好久不曾接触马的曹彰双眼还是发亮了,他远远瞧见马厩,便欢呼着跑了上去,将任知节与曹丕丢到了后面。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看向曹丕:“你三弟……挺像一匹神骏的。” 曹丕看了她一眼,道:“他听你这么形容,会更高兴的。” 任知节:“……” 这家伙属马的吧。 曹彰小小年纪,却不喜读书,整天缠着夏侯渊要学骑马打仗,赶跑过好几个夫子,曹操也曾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逞凶斗狠,以后难有出息。” 曹彰哼了一声嘟哝道:“反正有二哥好好读书就够了。” 曹操胡子差点气飞:“你二哥读的书是他所得,关你什么事。” 曹彰挺胸,理直气壮:“以后有不懂的我就问二哥,二哥有打不过的,我就帮他打!” 这下,曹操没有胡子了。 这些,都是任知节从太守府守卫那儿听来的,她当时只觉得这俩小孩子感情那是相当的不错,那守卫手一摆,说:“才不是呢,三公子谁都不怕,就怕二公子和太守。” “噢?为什么?”任知节问,虽然曹丕一脸阴沉,但她却觉得小孩子扮成熟也自有可爱之处。 守卫笑答:“夫子留的作业,三公子还得求着二公子呢。” 也就那时,无所畏惧的曹彰,才有怂的一面。 曹彰跑到马厩边,就要拉住一匹马的缰绳把马牵出来,因为他之前有偷骑过曹操的爪黄飞电,马倌怕了他,急忙上前阻拦:“三公子不可,不可啊。” 曹彰一听,立马熊了起来:“哪有那么多不可,小爷今天偏偏就要骑马!” 他一把推开马倌,就要把马牵出来,任知节远远看着,便侧过脸看向身边的曹丕,道:“二公子可否能让三公子放过那匹马?” 曹丕看了她一眼,扭过头,不说话。 任知节伸手虚虚扶住额角:“那日淋雨受了寒,如今这头还疼着。” 曹丕:“……彰儿!” 那边刚要跨上马匹的曹彰软了下来。 任知节笑眯眯地走到曹彰身旁,在小孩儿充满戾气的眼神中揉了揉他脑袋,然后抓住马鞍边沿,飞身跨上马匹,伸出一只手递到曹彰面前:“上马。” 曹彰脸扭向一边:“我才不让女人带着骑马。” 任知节挑了挑眉,手变掌为爪,一把扯过曹彰衣领,便将人提到马上,待曹彰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任知节拢在了怀中,而另一边,曹丕也上了另一匹马,勒住了缰绳,看向任知节。 曹彰还在不断地挣扎中,任知节颇不耐烦地一手将他脑袋摁了下去,然后扭过头,看向曹丕,道:“你马术如何?” 曹丕看着她半晌,才道:“比三弟好。” 任知节笑笑,说:“那好,咱们骑到城外去。让我看看你马术究竟多好。”说完,她一抖缰绳,座下马匹长嘶一声,四蹄狂奔,转眼便跑了老远。 曹丕望着那一骑而去,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然后用力一抖,马抬腿便跑,他微微躬下身,风吹起了马匹黄色的鬃毛,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他没有注意身边两侧不断后退的房屋,只是紧盯着前方那一骑,以及那坐骑上暗红色的背影。 他眉头紧皱,微微眯着眼,待那暗红色的背影越来越清晰后,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第37章 番外·守岁 “知节姐姐,知节姐姐,今天你下厨吗?” 厨房门口探进几个小脑袋,清一色齐刘海儿双环髻,一张小脸儿冻得通红,一双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其中一个吸了吸鼻涕,瓮声瓮气地说:“能吃吗?” 任知节掳起了袖子正在和面,闻言挑了挑眉,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说:“你们可以选择不吃。” 几个小女孩儿相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视死如归地说:“知节姐姐做的年夜饭再难吃,我们也会吃下去的。”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我真的没有在勉强你们。” 几个小孩儿一溜烟跑了出去,裙角在厨房门口闪出一片令人心醉的碧绿,任知节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回过身继续和面,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匆忙在围裙上拍了拍沾了面粉的手,然后跑到了厨房门口,朝着那几个蹦蹦跳跳往怀仁斋半月拱门外的小孩子喊道:“你们几个千万别告诉大爷我下厨了!” 小孩儿们头上的双环髻摇摇晃晃的,清脆的童音响起:“新年快乐!” 院子里老头儿们正笑呵呵地下着棋,棋子落在石制棋盘上,发出一声声脆响,挂在屋檐上的八哥扑扇着翅膀,尖声叫着:“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知节就要成亲啦。”一个老头笑着说,慢悠悠地在棋盘上落了子。 站在厨房门口的任知节愣了愣,随即脸上泛起薄薄红云,她还未说话,旁边就传来了任栋气呼呼的声音:“哪有哪有,我家知节才不会嫁给那小子呢。” 下棋的老头呵呵笑了一声:“之前急着让知节嫁到长歌门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说呀。” 任栋语塞,这时那八哥又叫了一声:“知节知节,成亲成亲。” 任栋走到屋檐下,抖了抖鸟笼,八哥扑扇着翅膀挣扎,但嘴里还是仍在执着地冒出那八个字,任栋虎着脸:“叫你多舌。” 任知节看着这越活越像小孩儿的老头儿跟一只鸟斗嘴看得直乐,她笑了笑,又折回身去,案板上的面团刚刚揉匀,肉馅还未剁好,大锅里的水冒起一阵一阵的白色水汽,她银色的盔甲在昏暗的厨房中显得有些晦暗,偶尔闪过一道道银光。 农历腊月三十,除夕夜,原本一片绿幽幽的长歌门也换上了喜庆的红色纱帷,各院子前挂上了红色灯笼,院门上也贴上了一副副春联。 任知节早早便托师兄杨逸飞从李白处讨得一副,诗仙李白为人狂放不羁,那字也是潇洒之极,反正任知节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愣是没认出写的是啥,不过在长歌门待得久了,她自认也多了几分文雅之气,挺着胸抬着头,没有胡子那便摸着下巴,点着头,学着九龄公说话的语气:“妙极妙极,不愧是诗仙李白!” 杨逸飞看她那样子,忍不住笑笑:“师妹既然喜欢师父的字,那我便托他写一副字帖送你临摹?” “啊?”任知节懵逼,随即摇头犹如拨浪鼓,“不不不,我怎敢亵渎太白先生的字。” 估计就算是临摹,她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 任知节在除夕当天早上,便拖了一只小胡凳,站在凳子上,将那副由醉酒之后的李白大大亲手写就的春联贴在了怀仁斋的半月拱门外。 贴了上去之后又怕两边不对称,便要下来走远一点看看,那胡凳年头有些久了,凳子腿有些腐朽,她刚准备下去,凳子便摇晃了起来,她一手撑在院墙上稳住身形,正要跳下去,忽然一双手从她身后轻轻搂住了她的腰身,她还未回过神来,自己便被那双有劲的臂膀给抱了下来。 她身上盔甲未卸,然而隔着盔甲与战袍,她却仍能感受到那人宽阔的胸膛,以及那人喷薄在她后颈的温热的呼吸。 她缩了缩脖子,忍着笑说:“好痒。” 那人在她而后发出一声轻笑,如同喉间溢出,低沉,又略带懒散之意:“在贴春联?” “对,李白大大写哒!” 她窝在对方怀抱里,笑眯眯地说,眼中略有嘚瑟之意。 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从她伸手擦过腰身,环在腹前,她伸手覆在对方手背,她体温比起对方来说稍高一些,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那人轻轻一笑,翻过手,与她十指相扣。 “今天除夕。”他说。 “新年快乐。”她说。 “太早了。”他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今晚到我院子里来,我们一起守岁,那时候再对我说。” 她微微侧过脸,只看见杨青月微微翘起的薄唇,她点点头,说:“嗯。” 入夜,长歌门各院子的红色灯笼都亮了起来,将这片清冷的冬日也点上了艳丽的色彩,怀仁斋里的老人们的子女也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礼物赶来,一大院子的老老少少围着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高声谈笑,裹着厚厚袄子的小孩子在树下捉迷藏,几个调皮的跑到了半月拱门外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窄窄的石板巷子中回荡,连着小孩子们的笑声一起在任知节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一只手揉了揉耳廓,然后带着一群小孩子向院中老人一一行礼,说些吉祥话,老人们坐在胡登上,笑吟吟地受了礼,然后每人发了一个红包。 轮到任栋时,任知节笑嘻嘻地说:“祝爷爷身体安健,年年十八。” 任栋瞪了她一眼,丢给她一个红包,她喜滋滋地接过,然后上前搂住了任栋的脖子,道:“爷爷,你孙女我去去就来。” 任栋哼了一声:“去去去,老人家留不下你。” 任知节嘿嘿一笑,收起红包便要跑出去,却又听见任栋喊了一声:“给青月那小子带些吃的。” 任知节忍不住回过头,笑道:“早就准备好啦。” “……”任老头又生气了。 任知节提着食盒,走过小巷,踏过石板桥,湖泊上倒映着灯笼暖暖的红光,让人在夜中也能感受到如同白昼一般的喧闹,她拐过一道道院墙,终于走到了那幢偏僻的小院门前。 与之前的冷清不同,如今院墙外挂了两盏红色灯笼,照出了院门上那对春联。 正楷字体,笔画工整,饶是任知节这样毫无长歌风雅的人也能认出到底写的什么,她笑了笑,一手推开院门,陈旧的院门发出一声老朽的呻/吟,带起的风轻轻吹起灯笼上黄色的流苏。 她走进院中,只见那棵银杏树上也挂了一盏红色灯笼,灯笼正下方便是那张石桌,杨青月一人坐在石桌前,长长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从鬓角落下,垂在肩头,他听得声响,便转过了脸,在看见站在门口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后,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要来的晚一些。”他说。 任知节走到他石桌前,坐到了他对面,将食盒放在了石桌上,道:“我怕你饿着。” “怎么会。”他笑着说,“逸飞陪我来用过晚饭。” “哦。”任知节伸手准备将食盒收回,“那用不着了。” 她手刚握住食盒,杨青月微凉的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那温度犹如冬日如水的月光,虽凉,却又让人觉得眷恋,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开,便看见对面杨青月笑道:“你做的,肯定是用得着的。” 食盒中的饺子尚还冒着热气,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你为我包的。” 任知节一扬下巴,眼带嘚瑟:“那是,我包饺子可是十分地拿手。” “嗯。”杨青月用筷子夹出一只圆溜溜的饺子,咬了一口,“味道也好。” 任知节的尾巴更翘了。 杨青月笑着看她:“明年再为我包饺子吧。” 任知节一拍胸脯:“小意思。” 她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吃完,灯笼的红光洒了一地,照得他脸上懒散的笑意如同深夜中流淌入眼中的暖流,远处爆竹声隐隐,她却恍若未闻,风轻轻吹过她脸颊旁的发丝,然后将杨青月擦着侧脸垂下的散发吹至他的肩后。 她忽然想到祖父任栋谈论过的杨青月小时候的趣事,便笑着说:“明天你还会穿着那件红色大氅挨家挨户讨压岁钱吗?” 杨青月愣了愣,随即笑道:“你陪我去。” “他们说我们俩都是大人了,不给我们怎么办?”任知节说。 杨青月笑笑:“我弹琴震晕他们,你去取钱袋。” 任知节一拍石桌:“好想法!” 两人订下第二天去强取压岁钱的计划,又说了许多,包括每年独自守岁的杨青月,以及在准备年夜饭的天策府伙房里混吃混喝的任知节,说到兴处,任知节吃吃笑出声来,杨青月只是笑,黑色的瞳仁里映出她大笑的模样。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任知节不解其意,微微倾过身子,却见对面杨青月也倾身过来,他眼中带笑,与她越靠越近,她眼睫不安地轻颤,在他的唇印上来时,缓缓闭上了眼。 四片唇瓣轻轻摩挲,一点点温度却从唇,燃烧到脸颊,再随着忽然炸响的爆竹在脑中迸裂,她的手扯着对方的袖角,那片可怜的布料在她指间揉搅,如同她忽地跳上嗓子眼的心脏。 “谢谢你陪我守岁。”他抬起唇,在她脸颊旁轻轻说,“新年快乐。” 第38章 番外·拜年 南诏国地处西南边陲,苍山洱海之间,四季如春,景色怡人,李沁在逻些城高寒之地居住得久了,甫至南诏太和城,还有些不适应。 她每每与身边侍女谈起逻些城的冬季,那覆盖在帐篷之上的厚厚的雪,在皑皑白雪中飘扬的风马旗,以及高原上成群的牦牛,那些白蛮少女总是一脸向往:“冬天真的会下那么大的雪吗?” “嗯。”李沁笑着点点头,“下雪的时候,那些孩子是最高兴的。” 任知节带头堆雪人,李复则从伙房中抱出一捆干柴,问:“你觉得哪根比较适合当雪人的手?” 任知节刚堆好雪人的头,看见李复抱出的干柴,笑着说:“你把伙房的干柴都抱出来了,小心达萨爷爷找你麻烦。” 吐蕃人不过春节,就算这日是岁日,也就只有达扎路恭的府邸中这几个小孩子瞎闹腾,除夕夜放鞭炮,点爆竹,吵吵闹闹一晚上,达扎路恭还笑着问李沁:“你们大唐每年除夕都是这么闹的?” 李沁正埋头给李倓缝制新衣裳,闻言笑笑:“也是现在孩子少,在长安,孩子多了,那里都是这么吵的。要给孩子做新衣裳,要张罗年夜饭,还要给孩子压岁钱,要不然孩子可饶不了你。” 任知节和李复来到逻些城之前,李倓从未在除夕吵着要过新衣裳压岁钱,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夜晚借着月光练剑,与平日并无不同。直到那两个从大唐来到吐蕃做客的孩子来到逻些城之后,李沁才忽然记起,她当年在长安城所见的一盏盏红色灯笼,与穿得一身喜庆在院门口放鞭炮,伸出一只只小手朝大人讨压岁钱的小孩。 她摇了摇头,将缝制一半的衣裳放到一边,起身推开了门,门外院中仍是一片白雪,银甲红袍的小姑娘与白衣黑发的小少年正忙着堆雪人,一边堆,一边朝被冻得通红的手心呵着热气。 她笑了笑,然后忽然看见那个小姑娘朝另一边挥了挥手,喊了一声:“李倓,一起来啊!” 她往那方向看去,李倓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袄子,站在回廊下,正直直地看着院中两个人手下那初现雏形的雪人。 李沁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李倓绷着一张脸与任知节对视,良久,吐出一句:“你们好吵。”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你来不来。” 李倓:“不来。” 任知节果断扭过头:“哦,请便。” 李倓:“……” 李沁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弟弟,笑着摇了摇头。 李倓站在屋檐下,看着任知节与李复忙来忙去,袖子下的手捏成了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许久,他正要扭头离开,忽然任知节喊了一声:“倓娘,雪人的头我跟李复都堆得不好看,怎么办?” 李倓:“……” 他深吸一口气,说:“前面的称呼去掉。”顿了顿,他又说,“你跟李复都笨死了。”随即踏下台阶,走进了院子里的雪地中。 无辜躺枪的李复耸了耸肩。 而如今,已不知多少度冬雪降落,他们已从高寒的逻些城,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太和城,天穹是令人舒心的蓝,洒下的阳光也带着令人分外惬意的温度,洱海茫茫,栖息着从北方飞来渡过漫长冬季的候鸟。 而那些在寂静的逻些城中留下一串串喧闹爆竹的孩子们,也已经各自长大。 李沁与身边的白蛮少女讲完那些旧年趣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王爷年少时还有这样的事啊。”白蛮少女瞪大了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果然只有知节将军才能治得住王爷。” 李沁笑笑,又道:“王爷呢?” “陪知节将军挖马草去了吧。”白蛮少女说。 “又去挖马草了。”李沁叹了口气,“我准备了好大一个红包呢,不来讨就算了。”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苍山洱海之盛名,任知节早在天策府之时便听朱剑秋说过,那时正值蒙舍诏首领皮逻阁大胜河蛮,进爵云南王,取太和城,洱海六诏合一。朱剑秋讲南诏,讲剑南道,天策府的小一辈们听得昏昏欲睡,他笑笑,然后又说:“苍山洱海专出好马。” 几个天策府小一辈的头倏地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他捋了一把胡子,道:“经夏不消苍山雪,十九峰间十八溪,奇花盛放蝴蝶泉,哪一样不是当世文人墨客心中圣地,也就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整天想着马。” 洱海广袤无垠,透出海一般的幽兰,远处苍山山尖上的白雪经夏不消,白蛮渔人泊船于洱海之上,哼着调子,伸手抛开了一张张渔网。 任知节经历数度冗长而寒冷的冬季,还是第一次在农历正月初一,看见缠满了树枝上依旧生机勃勃的藤蔓,路边盛放的野花,以及在草丛之间蹦蹦跳跳的昆虫。 “没有雪。”她说。 “有。”她身后传来一个颇为冷淡的声音,她转过头,李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伸手指了指对面,“苍山雪。” 任知节木:“……爬不上去。” 让一个天策爬山,你仿佛在逗我笑。 她转过头,继续在崎岖的山道间前行,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道边的野草,忽然眼睛亮起来:“甜象草!上好的甜象草!” 李倓:“……” 她哧溜一趟溜过去,将那丛奋力朝天生长的甜象草狠心拔出,捧在了怀中,她正爱怜地抚摸着怀中的甜象草,忽然眼睛又一亮:“皇竹草!上好的皇竹草!小海的心头爱!” 她又跑了过来,将那从抖抖索索生长在杂草之间的皇竹草拔了下来,捧在怀里。 最后,她长叹一声:“生长着如此丰盛的马草,苍山洱海简直是天堂!” 李倓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南诏皇宫里这些马草多得是,你又何必亲自来采。” 任知节扭头看他,眼中带笑,摇了摇头:“你不懂,这就是爱。” 说着,她顿了顿,然后又在“爱”字的后面加上了几个音“挨矮”。 李倓:“……”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老跟在我后面呢。”她问。 李倓:“你不需要知道。” “哦。”任知节点了点头,“我想如厕。” 李倓:“……” 任知节笑:“骗你的,倓娘,你继续跟在我后面吧。” 李倓:“……” 她笑着,抱着满怀的马草扭过了身,银甲红袍的身影在苍山洱海满目的绿之间格外扎眼。李倓只穿了一件杏色长衫,他成年之后身量抽高,两肩变宽,那原本在任知节眼中过于温柔的杏色,在他身上也显出了几分成年男子的侵略性,他一双戾气十足的长眉飞扬入鬓,然而眉下那双眼睛却带着点点温情。 他瞳孔中映出那银甲红袍的身影,如同晴空之下涟漪微微的蝴蝶泉水。 他垂了垂眼帘,将那些悸动遮掩。 “等下我去李沁姐姐那儿讨压岁钱。”任知节在前面说。 他眼帘微微颤动,哼了一声:“多大的人了。” 任知节扭过头,十分认真地盯着李倓,说:“昨儿守岁的时候,李沁姐姐就悄悄告诉我了,她包了两个大红包,今日我们去她那儿拜年,就给我们。” 李倓与她对视良久,然后说:“不去。” “哦。”任知节扭过头,“那请便。” 李倓断然拒绝,待任知节回了住所换了身衣裳,拉开自己屋门时,却看见了一身杏色衣衫,背着双手,站在院门口的前任达扎路恭小舅子,现任当朝建宁王李倓。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笑,李倓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视线正撞上她调侃的笑容,他立即侧了侧头,移开目光,研究起了院墙上早早盛放的迎春花。 任知节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道:“我要去给李沁姐姐拜年,你要去吗?” 李倓想也不想,答道:“不去。” “那行。”任知节理了理衣襟,走下台阶,道,“那院门我就不锁了,我卧房桌上还有一盅莲子羹,还热着,赏你了,后院也收拾出来了,你要练剑也可以。”她说着,与他侧身而过,往李沁的院子走去。 李倓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拢于袖中的手渐渐地握成了拳,墙头迎春花点点鹅黄映在他的眼角余光,却几乎将那个背影从他的视线中抹去。 他抬腿正要往前迈步,任知节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倓娘,我嘴笨,万一说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吉祥话怎么办?” 李倓抬出的腿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落下,剩下的步子便踏得轻松而惬意:“把前面的称呼去掉。这都不会,你笨死了。” 任知节笑着挑眉,然后看见他走到了自己身后,她问:“你怎么不走到我身边来。” 李倓从她身后将手臂缠上了她的腰身,将她圈在了自己的怀中,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他的声音依然清朗,语气中却带了几分笑意: “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第39章 岂曰无衣 这年四月初,濮阳城外桃花开了满山,触目所见一片缤纷遍地粉红,犹如朵朵绯云。两匹马悠闲地在山坡上吃着草,春日里风大,仅仅只是坐在山顶上吹吹风,头发也吹得飞乱,任知节将被风糊了一脸的头发拨到耳廓后,然后摸到了一支插在她发髻上的异物,她嘴角抽了抽,拔了下来,那是一支开了三朵桃花的桃枝。 “知节师父,你跟这花挺配的,你就应该在头上插朵花。”曹彰说着,他刚刚练完骑射,肩上还负着弓箭,正揉着手指头,“对吧,二哥。” 曹丕站在一边,迎着风望着山下城镇,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讨了个没趣儿,曹彰耸了耸肩:“至少看上去是比较娇弱了点儿。” 任知节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讨厌,你知节师父我一直都很娇弱。” 挨打的曹彰:“……” 任知节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将桃枝塞在自己的腰带间,拍了拍一匹马,扭过头看曹丕,道:“输的人回头去唱个歌儿。” 曹丕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然后吐出两个字:“成交!” 他上马背,还不等任知节上马,便一抖缰绳,先头跑下了山头。 任知节摇摇头:“愚蠢,别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我。”她一把拎起曹彰丢上马,自己姿势潇洒起跨上马背,弯下腰身来拍拍马脖子,“宝贝儿,上!” 马长嘶一声,撒开蹄子便往山下跑去,骑马带起的风比起山头上的春风要热烈得多,任知节一头长发在脑后飞舞,衣袍猎猎作响,黑发红衣白马,达达的马蹄踏过落英纷纷的桃花林,带起一阵沾染着花香的烟尘,她与曹丕擦身而过时笑了笑,带了些痞气,道:“回头好好给我唱支小曲儿吧。” 曹丕眯了眯眼睛,在她转过头后,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待两骑三人到了濮阳城中太守府门口,任知节理了理头发,便拎着曹彰下了马,门口守卫早就熟悉了任知节每日带着二公子三公子外出练习骑射,三公子回来时的状态,便立即上前扶住曹彰,曹彰揉了揉肚子,气哼哼的瞪着任知节:“你是故意的。” “你居然现在才发觉我是故意的。”任知节揉了揉曹彰的头发,然后侧身看向街道,曹丕正骑着马悠闲地从街道尽头缓步行来,明明只是十来岁少年,绷着一张脸,还真有些大人的风范。 她笑了笑,将缰绳递给旁边的马倌,便牵着曹彰进了门。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府中下人开始张罗午饭。 曹操虽已亲率大军前去攻打青州黄巾贼,然而兖州文有陈宫、程昱、荀彧等人管理,武有夏侯惇坐镇。就这幢并不算大的宅子,也有曹操正室丁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任知节领着曹彰穿过层层回廊,去了内宅,将他交给了他生母卞氏,卞氏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小脸蛋,然后笑着对任知节说:“这些日子麻烦知节姑娘,不如就留在院子里吃顿午饭再回去吧。”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家中表兄留下的花花草草还需要我去浇浇水呢。”任知节笑道。 “知节姑娘与奉孝先生感情真好呐。”卞氏一手掩住嘴,笑着说道,她话音未落,曹丕便从屋外踏步进来,他手中还握着马鞭,卞氏说完,他脚步顿了顿,然后语气恭敬地喊了一声:“母亲。” 卞氏脸上的笑意一顿,干笑道:“丕儿来了?快来喝口热水。” 她语气疏离,抬手倒了杯水放在了圆桌边,态度远不像之前见曹彰时那般亲热。 曹丕踏步上前,与任知节擦肩时,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并没有什么情感,然后端起了圆桌边上的热水,一饮而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喝酒。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自己碰见了传说中的每家都有的那本难念的经。 待辞别了卞氏曹彰以及曹丕,出了内宅之后,任知节拐上了那条回廊,如今春光大好,廊檐上已不再带有湿气及水痕,阳光从回廊飞起的檐顶谢谢照进回廊之中,然后洒在她红色的衣摆上。 与主屋院子里那棵孤零零的梅树不同,回廊外桃花开得热烈,一片一片的绯红,映着天穹的碧蓝,令人望之顿觉惬意,风动枝桠,落英纷纷,她步子迈得慢,在闻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时脚步顿了顿,然后在被阳光映在桃花树下的回廊倒影之中,看见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高高的人影。 她扭过头,看见站在走廊尽头一身紫衣的荀彧。 荀彧脸上带笑,缓缓走上前来,随着他越走越近,任知节鼻间那丝幽香愈加浓烈,然而这香味却并不刺鼻,如同他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使人舒心。 任知节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笑着说:“文若兄,好久不见。” 曹操率军出征后,荀彧每日忙于东郡日常事务,倒是比以前更忙了些。 荀彧笑了一声:“我倒是每日听教授三公子《礼记》的夫子说,你训三公子训得狠了,三公子常在他课上睡着。” “就算我不训他,他也照样睡呀。”任知节耸耸肩。 曹彰对诗书一道深恶痛绝,扬言能认识名字就行了,反正他爹曹操他哥曹丕都能随随便便写上几首,曹家不缺文人。 荀彧笑着摇摇头,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而行。 “我是来与元让将军议事的,我刚收到长安传来的消息,董卓已被吕布王允合谋诛灭。”荀彧缓缓道。 肆虐朝中的董卓伏诛,这可是条大新闻,任知节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她又有些不懂了:“那吕布吕奉先,不是董卓义子吗?” 因为“成为战神的女人”那个乌龙,她算是把吕布这人给记住了,吕布,字奉先,九原郡人,先是跟随并州刺史丁原,随后被董卓策反,杀丁原,投董卓,受封中郎将、都亭侯,身披兽面吞天连环铠,手持无双方天戟,脚跨赤兔宝马,关东州郡联盟讨伐董卓时,曾在虎牢关大挫盟/军锐气,是她成为战神路上的最强劲敌手。 打败了吕布,她应该就是那个成为了战神的女人了。 郭嘉乐于将自家表妹的豪言壮士四处传播,于是荀彧也是听说过任知节与吕奉先之间种种纠葛的,他道:“据说是司徒王允策反了吕奉先。” 任知节:“……之前不是据说董卓用了赤兔宝马才将吕布策反吗?” 荀彧:“确有此事。” 任知节:“……那这回王允是用了什么策反的吕布?” 还有什么,能比宝马更能令一个勇猛战将动心!更让他摈弃自己的道德与底线! 荀彧想了想,然后到:“这回,似乎,是一名美女。” 任知节木:“……” 荀彧看她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笑道:“吕布此人虽天生神力,勇猛过人,却贪财好色,可以说是战将,战神之名却当不得。” 任知节点点头:“当然,我才是那个要当战神的女人嘛。吕布,弱于我。”她叹了口气,看向廊外桃花,忧伤道,“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了。” 荀彧:“……” 荀彧面露迟疑之色,然后道:“……知节你……去伎馆了?” 任知节:“……文若兄你什么都没听到。” 吕布与王允合谋诛杀董卓一事很快便在各州郡传开,百姓们莫不喜极而泣,奔走相告,从洛阳逃难而来的民众甚至放起了爆竹庆祝,在街上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喊“董贼伏诛!董贼伏诛!”欢喜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段时间任知节天天都是在院子外街道上的百姓欢呼声中醒来的,往往欢呼的人一溜烟跑过了之后,她再难入睡,只有睡眼惺忪地起了床,披了衣服,走到屋外,看天色已亮,便蹲下身来一一给院子中的花草松土浇水。 她本来是没有侍弄花花草草的耐心,无奈郭嘉临走前交代过,若不照顾好他这满院子的宝贝儿,他就把她的那把枪劈来当烧火棍。 当时任知节赏他一白眼儿:“你打不过我。” “那没办法了。”郭嘉笑着叹了口气,“我只有履行婚约娶了表妹,让表妹天天读《女诫》,就算打不过我,也得听我的。” 任知节:“……表兄你真可怕。” 郭嘉笑答:“不不不,是写《女诫》的人可怕。”他拍拍任知节的肩,“所以,表妹,表兄的院子就交给你了。” 任知节:“……” 任知节教授了曹丕曹彰几个月的骑射,也侍弄了几个月的花花草草,她总觉得自己果然是一个辛勤劳作的园丁,这几个月浇在花草上的水,其实都是她的眼泪。 那日卞氏口中所说“知节姑娘与奉孝先生感情真是好”让她无端端地觉得心虚。 她觉得当初觉得表兄是一个小天使的自己真的是太过天真。 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松完土,打了个呵欠,便准备回屋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去太守府教授曹丕曹彰骑射,她刚转过身,院门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发出一声响动。 她回过头,只见刘二正一手提这个包袱,一手扬着封书信,他额头上还冒着细汗,嘴里喘着粗气,似乎是跑了许久,累得狠了。 任知节理了理身上披着的罩衫,眨了眨眼睛:“二叔,您要走啦?”她顿了顿,悲伤道,“你就准备抛下我和表哥,狠心离去?” 刘二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给憋过去。 好不容易捋顺了气儿,他瞪着任知节吼道:“我对郭家一片忠心,对公子更是,知节姑娘莫要取消刘二了。” 任知节笑嘻嘻地拍了拍刘二肩膀:“我这不是紧张你吗?”她说着看向刘二手中的书信,问道,“这是什么。” “公子托人捎回来。”一提到郭家,刘二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将书信递给任知节,道,“应该是给姑娘的。” 任知节接过书信,一边拆一边说道:“应该是放心不下我这辛勤的园丁,问一问他这满院子的宝贝是否安好,行行行我立马就找纸笔来把他宝贝们的现状都画下来……”她的喋喋不休在瞟上信纸上那一行字时忽然顿住。 再普通不过的信纸,也没有贵族惯用的熏香,简简单单两行字,笔记潦草,似乎随意写就。 “军中有擅制甲之人,为表妹讨了一副。” 她从刘二手中接过那个包袱,慢慢地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副银色铠甲,肩甲、臂甲、腿甲,连同胸前的护心镜,在晨光之间射出刺眼光亮。 “还望战神表妹笑纳。” 她捧着那副铠甲,读着郭嘉最后一句话,笑了笑。 那我就笑纳了。 第40章 久别重逢 任知节初入行伍之时,远不是如今拍着胸脯扬言要成为战神的样子,那时她每每听见对面盔甲沉重的摩擦之声,便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想捋都捋不回去。 那时对方玄甲犹如一片一片逼近的黑云,带着山雨欲来之势,她抱紧了头上的铁盔,蹲在队伍后方,不断地发抖,牙齿相撞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尽管知道死了大不了就是读档重来,但她只要想到冰冷的铁器刺入自己血肉的痛觉,便忍不住地心生畏惧。 耳边传来箭矢嗖嗖的破空之音,身前的同袍们一个个倒下,对面的冲杀声越来越近,几乎震碎她的耳膜,她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冰凉,脑中一片混沌。 直到身后一个人粗鲁地抓住她的衣领,毫不费力地将她拎了起来,说道:“怎么吓得尿裤子了?” 她恢复了些知觉,抖抖索索地转过头,只看见一头惨白的及肩长发,她先是以为是个老人,然而在看见对方白发间那张英武俊朗的面孔后,才发觉,此人是个极为可怜的少年白头。 那人见她转头,皱着眉头呿了一声,说:“怎么是个丫头?”说着他将任知节丢到自己身后,一身幽蓝鲜红交织的铠甲顶在了她的眼前,“没办法了,你跟在我后面吧,这场仗赢了,我请你喝酒。” 那人的面孔如今在她脑中已然模糊,但她却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身铠甲,如深海般幽蓝,如火焰般鲜红,两种矛盾的颜色在铠甲之上相撞,却又极为和谐地将那人一身悍勇之气显现出来。 那是任知节第一次了解到,对于一名悍将来说,一套拉风的盔甲,是多么的重要。 果然表兄还是一个小天使。 …… 远在军中的表兄赠送了一副崭新的铠甲,任知节的回礼,便是十分认真地将他院子中那些用她眼泪悉心浇灌的花花草草画了下来,再留下一行仿佛狗爬的字: “表兄,你的珍宝一切安好,勿念。” 刘二在旁观看了她作画的整个过程,顺便帮忙磨了墨,待任知节作画完毕,吹了吹纸上的墨迹之后,皱着眉忧心道:“知节姑娘,你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回信给公子吗?” “当然。”任知节将狼毫搁在了笔架上,“表兄作为文士送了我一套盔甲,而我作为武将,当送他一幅丹青。” 她在“丹青”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刘二学她抽了抽嘴角,然后叹了口气:“知节姑娘,你开心就好。” 而这日她换好衣服去太守府找那俩学生时,自然也比往日迟了许久,她拐过长长回廊,看见曹彰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拔草,一边数蚂蚁,曹丕坐在石凳上仔细地擦着什么,她姿势潇洒地跃过朱栏,跳到院子里,曹彰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任知节逆光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着眉笑道:“三公子好兴致。” 曹彰站起身来,一把将手中的杂草摔了出去:“你来迟了!” 任知节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坐在石凳上的曹丕已经侧过头来看她,冷着脸说道:“什么事。” “哦,我表兄捎了信回来。”任知节顺手捏了捏曹彰肉肉的脸,便走到了曹丕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她这才看见石桌上放着两柄利剑,剑刃上干干净净,几乎能映出她整张脸,看来之前曹丕擦的东西正是这两柄剑。 “你想练剑法?”她伸手握住其中一柄,这剑是好剑,入手颇沉,她不擅短兵,把玩了一番,也就将其放回原处。 而曹丕却并未答话,只是埋头看了两柄剑一会儿,道:“知节师父跟奉孝先生感情很好吗?” 任知节冷不丁听他问这个,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日卞氏一句调侃他还是听到的,她只有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道:“我们是表兄妹,感情自然很好。” “哦。”曹丕只点了点头,然后道,“那我们开始吧。” 任知节:“……啊?” 曹丕站起身,看向她:“今天的练习。” 任知节:“……” 二公子思维跳跃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因为这日晚了些,任知节便没有带着曹丕曹彰到城外骑马,只在院内练习了会儿射靶。 此时绚烂了一春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少了桃红装点,院内的景致逊色不少,任知节坐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着两个小孩子拉弓射箭。箭矢一支支钉入靶子,发出轻微声响,一声连着一声,竟如同催眠一般,她起得早了些,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困倦,一双眼皮合了又睁,睁了又闭,那睁眼时所看见的景象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第一次身着铠甲,脚跨战马,手执长/枪,于战场之上与人厮杀,号角与鼓声交叠响起,纷乱的马蹄踏过焦土,与敌方兵士的身躯。 她梦里虽是金戈铁马,然而身周却是春光明媚,树叶间几点绯红妆点其间,阳光轻轻柔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除了箭矢之声,此时此处,倒平和得不像一个乱世。 她醒来时,已经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斜,不远处的箭靶上插满了箭矢,曹彰那熊孩子已经消失不见,曹丕坐在她对面,正在仔细地擦着那双利剑。 石桌上一只食盒,饭菜香味从食盒拼接的缝儿里飘了出来,任知节吸了吸鼻子,然后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名合格的园丁,她居然睡着了。 曹丕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哦,替我谢谢你母亲。”任知节点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将食盒打开,饭菜尚还温热,她嗅了嗅,竖起了大拇指,“三公子常常在我面前显摆卞夫人厨艺了得,今日一闻,名不虚传!” 曹丕头也不抬:“伙夫做的。” 任知节:“……”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她在空气中嗅到了几丝尴尬的味道,只得灰溜溜地开始用饭,曹丕仍在擦着那双剑,认真的程度让她想到了当时在雨中看见他不断地弯弓射箭,连衣服湿透也恍若未觉。 曹丕向来一丝不苟。 任知节扒了一口饭,问道:“你想学双剑?” 曹丕点了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不擅短兵,要不然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曹丕抬头看她,面无表情:“就是因为你不擅长,所以我才学的。” 任知节:“……” 她受到了成吨伤害。 那日起,曹家二公子便开始学习剑术,任知节不擅短兵,自有擅短兵的将士教授曹丕剑术入门,看着曹丕挥着有他一半长的双剑作最基础的劈刺,她总有种自己的学生被人挖了墙角的郁郁之情,特别在这位学生天资聪颖十分好学的情况下。 太守府的院子花开又花落,阳光之中也逐渐带上了夏日特有的炎热,天一热,倦意也滚滚袭来,任知节称之为夏乏,她时不时会趴在院子的石桌上小睡,耳边还能隐隐听见一声声蝉鸣。 任知节每次醒来,都能看见正在练剑的曹丕,只是最基础的劈刺,他也不厌其烦地练习了一遍又一遍。 曹丕此人,明明还只是十来岁小屁孩,却一脸的阴沉,话也少,性格远不似他弟弟曹彰一般讨人喜欢,以至于与亲生母亲相处气氛也十分尴尬。 她看着曹丕练剑,便忽然想到了郭嘉临走前跟她说过的,二公子不是好惹的。 这么想着,她便出声问道:“二公子将来想做什么?” 曹丕挥剑的手一顿,然后沉声说道:“做一个像父亲那样人。” 男孩子小时候大约都是有这样的理想的吧。 此时曹操率军与青州黄巾贼交战已经有半年之久,前几月济北相鲍信为救曹操战死沙场,且尸骨无存,军中有人用木头雕刻出鲍信的雕像,曹操洒泪祭奠,自此咬牙猛攻,军队无往而不胜,连连收复前一年失陷的兖州郡县。 这些任知节都是听太守府中守卫说的,郭嘉每次来信内容都极为简短,行军沿途风景一句带过,当地风土人情只三个字“无伎馆”便可概括,军中生活一句“无酒”道尽心酸,中原常年兵祸,百姓逃难还来不及,自然无心生产,触目所及,大片大片田地荒芜,那风景当然是不会好到哪儿去。 至于战事,他从来不提,无论是兵败还是凯旋。 任知节听守卫说了些,偶尔遇见来去匆匆的荀彧,荀彧也会跟她说一些。 “奉孝信中不曾向知节提过战事?”荀彧问。 任知节点点头:“大约是怕我听了觉得手痒吧。” 难得在乱世之中偷得半年的悠闲日子,她每每想到濮阳之外不远处便是金戈铁马高声厮杀,便越觉得这百花飞舞的日子越过越不舒坦。 荀彧笑笑,摇着头道:“虽奉孝说过知节不似一般女子一样每日忙于闺阁琐事,但还是希望知节能平平静静过日子的吧。” 任知节大手一挥:“我的表兄绝不会那么甜的。” 事实上,郭嘉在收到任知节寄出的那幅画了他满院子宝贝的画后,没隔多久便回了一封信,信上洋洋洒洒千余字,用华丽而委婉的词语毫不留情地嘲讽了她的画工,并附上一句:“表兄真想看见表妹身披铠甲冲入敌阵万军之中取敌将头颅,然而,唉。” 任知节当时就掀桌了。 对此,她给刘二的解释是:“因为手痒。” 濮阳入了冬后,任知节每日窝在被子里,起床变得十分地艰难,这被她称之为冬眠。往往刘二端热粥在门外敲了许久,她才能摸索着从被子里爬出来,披上外衣,然后将热粥咽下肚里去。 刘二看着她喝下热粥,然后再喜滋滋地出门买菜,准备等郭嘉回来时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 前方已经传来捷报,曹操率军大败青州黄巾贼,获降卒三十余万,人口百余万。从年初到入冬,出征近一年,如今大胜,整个濮阳城都在做着准备,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 任知节把粥碗放回厨房,回了房间缓了件厚实的衣服,便准备去太守府将两位公子从被子里捞出来继续进行练习骑射,冬日骑马,那样的感觉光是想想,冬眠的感觉就将不翼而飞了。 她刚拉开院门,便见门前站着一个人,她愣了愣,才发觉是曹丕,曹丕似乎起得较早,头上还有些露气,身穿玄黑袄子,正抬手想要敲门,见院门拉开,手上动作顿了顿,任知节与他对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哎呀呀,这不是二公子吗,这么早来寒舍,是想来迎接在下吗?” 任知节乍一听这声音还觉得有些陌生感,然而一个身形高瘦的年轻文士慢慢走到门前时,她呆了呆,然后一拍大腿:“表哥!” 郭嘉笑意盈盈地回道:“表妹。” 郭嘉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因舟车劳顿,眼中多了些倦色,他畏寒,裹着厚厚的袄子,面上有些苍白。将近一年未见,任知节只恨不得上去紧紧拥抱住这位表哥,然后拉着他去最近的伎馆叫上几坛子好酒,一边泡妞喝酒,一边叙叙旧,然而考虑到身边还有个十来岁的脆弱花朵曹丕,她还是忍下了这个冲动,然后咳了几声,道:“……表哥,我们去茶楼……” “我可不知道表妹什么时候去过茶楼了。”郭嘉笑着说,“许久不见,我们就去摘月楼吧。” 任知节:“……二公子……” “二公子大了,该见见世面了。”郭嘉看向曹丕,笑得跟狐狸似的,“对吗,二公子?” 曹丕:“……” 任知节:“……表兄,你太可怕了。” 第41章 酒后失态 在郭嘉随曹操出征之前,任知节便已经与他逛遍了濮阳城的伎馆,将每个伎馆的各种特点都总结了出来,城南百花仙的媚姬擅奏琴,城北春光楼的萧如擅唱曲,城东静候轩的叶姬擅筝,而摘月楼则是人美酒香,舞姿翩翩。 温香软玉在侧,莺声燕语柔柔回响于耳畔,鼻间阵阵酒香,美人于座前翩然起舞,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十分快活。然而郭嘉走后,任知节独自前往之时,身边没有了独自饮酒时不时调侃几句的郭嘉,总觉得少了什么,酒也喝得不尽兴,也便很少来了。 以往同袍们去教坊还得吆五喝六的,她原来以为是大家爱热闹,现在才总算是知道了,原来是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在泡妞喝酒,那也还是寂寞的。 只是…… 她看了看正襟跪坐在身侧的未成年人曹丕,想了想,扭头看向身边的姑娘:“你们这里有除了酒以外可以喝的东西吗?” 姑娘一手搭在她的肩上,调笑道:“知节怎么不喝酒了?” 任知节道:“来摘月楼岂有不喝酒的道理,况且各位姐姐只要一句话,就算让我干了一坛那又有什么问题。” 另一个姑娘羞涩地推了推她:“我们怎么会舍得让你干一坛。” 任知节任由几个姑娘笑着将她推来推去,摸了摸鼻子,咳了几声,说:“各位姐姐,这里还有小孩子呢,不能让小孩子喝酒。” “知节还心疼小孩子呀,那你把二公子带来也不怕二公子跟你学坏了呀。” “咳咳,各位姐姐都是顶好的人,我带他来这里与姐姐们喝酒哪里是让他学坏了。” “哎哟,知节嘴真甜。” “……” …… 曹丕将背挺得笔直,看向被美人包围着的任知节,此时的任知节几乎被摘月楼的各位美人们淹没,只剩下一只手在外面胡乱地抓着。 郭嘉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啜了一口,摇头晃脑的说:“军中无酒,这随军的日子可真不好过。”他看向面无表情看着任知节的的曹丕,笑了一声,道,“二公子要尝尝吗?” 曹丕转过头来看向他,沉默片刻,然后道:“知节师父道我如今年幼不应饮酒。” 郭嘉摇摇头,抬手斟了一盏,道:“那知节也不应以女子之身逛伎馆啊。”他将那盏酒递向曹丕,曹丕双手接过,正低头看盏中酒水时,便听他又道:“按照世人所说,一名女子当早早嫁人生子。” 曹丕默默地啜了一口,他如今年幼,只尝一点,便感觉舌头如同被火燎过一般,他面上不显,仍将那口酒咽下肚里,任由那火燎一般的感觉顺食道蔓延至腹中。 他将酒盏轻轻放到面前的矮几上,道:“知节师父不是甘心早早嫁人生子的女子。” 郭嘉本笑着,想看少年初次品酒的反应,见他面色一如往常,扬了扬眉毛,然后接着他的话道:“她不是不甘心,而是没想过。” 曹丕抬头看向他,他笑笑继续道:“知节并不是属于一个人的。” 他朝曹丕扬了扬手中酒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酒水割喉般的爽快/感使他眯了眯眼睛,他咽下酒水后,道:“她属于这个乱世。” 曹丕垂了垂眼帘,眉骨下的部分变得晦暗不清,他抬起案几上放下剩下的半盏酒,学着郭嘉的样子一饮而尽。 郭嘉双目含笑看他闭着眼睛将半盏酒咽下,然后道:“二公子尚还年幼,不必逞强。” 曹丕放下酒盏,用衣袖将嘴边的酒水拭尽,沉声道:“若今日不逞强,他日必懈怠。” 郭嘉朗笑几声,摇摇头:“你与你知节师父还真是一点都不同啊。” 那边任知节从美人圈的包围中探出一个头,她喝了酒,面颊上微有酡红,一双眼睛却极亮,她看向郭嘉与曹丕,扬声道:“你们刚才说到我了?” 曹丕沉默不语,而郭嘉则是含笑道:“没事,只是说美人们都去你那里了,而我跟二公子想喝酒还得自己斟。” “表兄你们真可怜。”任知节面带悲伤,两只手一边揽了一个美人,“不如你就跟二公子互斟吧。” 郭嘉:“……” 曹丕:“……” 待三人从摘月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明月高悬,摘月楼的一串灯笼与月色交相辉映,站在外边还能听见屋内隐隐的丝竹之音。 任知节被几位美人硬灌了好几杯,她酒量不算太好,此时喝得上头了,脚下已经有些不稳,与美人们挥手道别之后,转身要下台阶却差点自己给自己绊倒,亏得郭嘉眼疾手快,一手揽住了她的腰,才避免了她脸着地。 不过喝醉了的任知节却根本不觉得自己刚刚差点儿以猛虎扑食的姿势落地,她迷糊地摇了摇头,看向郭嘉,她自己是摇摇晃晃的,眼中的郭嘉也是摇摇晃晃的,她嘿嘿笑了一声:“表哥你醉了,你看你都站不稳了。” 郭嘉:“……” “表哥喝醉了。”她又说了一边,然后右手握拳,击打在左手掌间,点了点头,“带表哥回家!”说着,她走上前,一只手按在了郭嘉肩上。 郭嘉:“……?” 她弯下腰,用肩部顶住郭嘉的腹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膝盖,然后站直了身,一把将郭嘉扛在了肩上。 郭嘉:“……” 曹丕:“……” 郭嘉懵逼之时给了她机会,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她扛在了肩膀上,他的头倒悬在半空中,使劲咳了几声,然后道:“表妹,快把我放下来。” 任知节扛着郭嘉,踉踉跄跄地从台阶上走下,走一步抖一抖,嘴里碎碎念着:“表哥,酒量不佳就少喝点儿,你看你娇弱的表妹还得扛着你回去,你于心何忍。” 郭嘉:“……表妹,我十分于心不忍,请放我下来。” 任知节肩窄,眼见郭嘉要从她肩膀上滑下来,她原地跳了跳,将郭嘉抖回去,郭嘉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而任知节又在那儿絮絮叨叨:“放心吧,表哥,表妹绝不会把你丢在街上一个人回去的。” 郭嘉:“……表妹,求丢。” 曹丕跟在两人身后,正对着苦笑着的郭嘉,街道一旁的灯笼照亮了他的侧脸,却也让他另一边的脸颊陷入阴影,微弱的亮光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低了低头,看见自己即将踩到任知节的影子,便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街对面的阴影处走出几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正一边走着一边笑着互相攀谈,任知节虽然看人摇摇晃晃的,眼力却依然还早,隔了老远便看见一身紫衣面带笑容的荀彧,抖了抖肩膀,抬手挥了挥,打了个酒嗝,然后高声道:“文若兄!” 倒悬于半空的郭嘉一手掩面。 而那边正与几名同僚攀谈的荀彧听见喊声,便往这处看来,街边灯笼的光亮下,任知节扛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随着她的走近,还能看见她脸上的酡红。 荀彧只一眼,便知道了她之前是干什么去了。 待任知节走到他们身前,荀彧脸上温柔如水的笑容已经敛下,他眼中带着责备,道:“知节,你怎地喝到现在才回去。”说着,他看见了站在任知节身后的曹丕,厉声道,“你怎么还带着二公子?奉孝呢,他今日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不管管你。” 任知节半睁着双眼,正要说话,便被自己的一个酒嗝打断。 而她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文若兄,奉孝在此。” 荀彧:“……” 被任知节扛在肩上的郭嘉艰难地伸出了手。 …… 待任知节一觉睡醒,外面阳光已经映了满窗,冬日阳光并不灼人,却也聊胜于无,她打着呵欠伸了伸懒腰,艰难地从被子里爬出来,然后听见了窗外细微的脚步声。 她揉了揉眼睛,撑开了窗户,外窗院中,郭嘉披了件厚厚的袄子,正半蹲在地上为他那些花花草草培土,他听见响动,转过了头,正巧与顶着一头乱发的任知节对上了视线。 郭嘉挑了挑眉,道:“日上三竿,表妹怎么不再多睡睡。” 任知节无神地眨了眨眼:“我昨晚似乎喝多了。” 郭嘉“嗯哼”一声。 她扭了扭脖子,道:“我总觉得肩有些疼。” 郭嘉笑得意味深长:“因为表妹娇弱。” 任知节抓了抓头发:“我明明孔武有力英勇过人啊!” 郭嘉笑着扭头继续培土,悠悠地说着:“不过也是表妹喝醉了我也才能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喝醉次日醒来后,都会觉得腹部疼痛。” 任知节:“……” “哦,对了。”郭嘉转过头看她,“你昨天喝醉了还遇见了文若兄。” 任知节:“……” 郭嘉继续无情地说:“你喷了好几个酒嗝在他脸上。” 任知节以手掩面:“……不,如果你还是我那个温柔的表哥,你就别再说了。” “我一直还是你那个温柔的表哥,所以我还是要说。”郭嘉脸上的笑温柔得一塌糊涂,“昨夜遇见的除了文若兄,还有二公子三公子的夫子,专教《礼记》的那位。” 任知节:“……” “他气急败坏地说一定要告诉明公你带二公子去喝花酒的事。”郭嘉笑眯眯。 任知节吼:“明明是你提议的。” 郭嘉摊手:“可是当时表兄我的状态实在不太像是主导之人。” 任知节:“……” 她双手捧面,语带悲伤:“表哥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第42章 袁术讨曹 曹操率军大败青州黄巾贼,兖州失陷郡县皆数夺回,并获余卒三十余万,人口数百万。据说回城那日,军队洗去征尘,步伐整齐,曹操身骑爪黄飞电走在最前,濮阳城中老老少少挤在城门口,欢呼着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们。 这个据说,便是据太守府门口的守卫们说的。 如今曹操升任兖州牧,且大败青州黄巾,名声大噪,连府邸门口的守卫们都高昂着下巴,见到任知节一步一步踏过来,便兴高采烈地说:“知节姑娘,你今日也是来参加庆功宴的吗?”随着任知节越走越近,他愣了愣,又说,“知节姑娘背后的是?” 任知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荆条。” 守卫:“……” 在郭嘉残忍地将她昨夜醉酒时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坐在窗前,任窗外寒风呼呼地刮在脸上,觉得胸口也一点一点地冰凉了起来,她擦了擦眼角,悲戚道:“表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郭嘉回头看了她一眼:“表兄爱莫能助。” 任知节:“表兄你太冷酷了。” 于是,她砍了郭嘉种的牡荆。 郭嘉:“……” 曹操正在主屋暖阁听荀彧、程昱、陈宫几人汇报近来东郡事务,夏侯惇甲胄披身立于一旁,他只侧过脸,便看见任知节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在看见任知节身后背负的一捆荆条时愣了愣,而任知节已经一脸悲壮地踏入暖阁,拍了拍衣摆,不等曹操发话,便猛地单膝跪地:“任知节前来向明公请罪。” 原本正在议事的几人都愣了愣,曹操眨了眨眼睛,然后问:“知节这是……何罪之有?” 任知节低着头:“我对不起明公!我昨夜带了二公子去喝花酒!” 众人:“……” 她几乎可以想象曹操积极败坏地从坐榻上跳起来,指着她,厉声道:“我临走之前将儿子的骑射练习交付于你,你却没有一丝为人之师的样子,那孩子年纪还这么小,你便带他去了伎馆,知节啊知节,我真是信错了你。” 作为一名合格的园丁,这将是她一生的污点。 她眼中满含悲伤。 曹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摸了摸胡子,沉声道:“嗯……” 任知节抖了抖。 荀彧在旁看曹操面色凝重,笑着道:“知节如今也是年幼,难免做错事,还请明公从轻责罚。” 陈宫摸了一把胡子:“知节姑娘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嫁人生子了,不年幼不年幼。” 任知节悄悄抬头横了陈宫一眼,准备有空就给这家伙穿小鞋。 荀彧还想再说,曹操却已经摆了摆手,道:“莫再争了,这事李先生今早就跑来跟我说了,我还奇怪知节怎么会背着荆条过来。”他从坐榻上站起身来,走到任知节身前,将她扶了起来,笑道,“知节可是要当战神的女人嘛,应该背枪,背这玩意儿做什么。”他替任知节将她背后的那捆荆条解下来,丢给了随侍一旁的下人:“拿到厨房去当柴火。” 任知节:“……” 她仿佛听见了郭嘉的嘤嘤哭泣之声。 “再说了,我还要感谢知节嘛。”曹操大笑几声,拍了拍任知节的肩膀,“让丕儿提早学习学习,是好的嘛。” 任知节木:“……” 陈宫睁大了眼睛:“明公……” “要是曹孟德的儿子成年之后看见女人还会脸红,那才是丢人丢大发了嘛。”曹操笑呵呵。 任知节:“……” 明公你好像暴露了什么。 曹操挥了挥手:“以后带丕儿去喝花酒,可以记我账上。” 任知节:“……是。” 万万没想到,一场带着未成年人去喝花酒的闹剧以该未成年人的父亲喜闻乐见而告终,任知节出了主屋,还有些恍惚,冬日的正午阳光终于带了些温度,她拢了拢衣领,走出几步,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练剑的曹丕。 初学剑术的小少年挥剑并无任何美感,然而他每一出刃却带了十成十的力气,这让任知节想起了自己初学枪法时,那为她启蒙的老兵便说过,她学的是杀招,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用来杀/人。此时剑大多作为贵族佩戴之物,极少有人在战场搏斗之中使用短兵,于是剑法倒成了茶余饭后的表演节目,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而曹丕虽然尚且年幼,腕力不足,无法将剑术威力尽数施展开来,但他每每劈刺,任知节却已经本能地从中嗅到一丝杀意。 她朝曹丕走了几步,从曹丕听觉极为敏感,只听见那几声细微的脚步声,便停了动作转过头来,他眼中阴沉暴戾还未收敛,便与任知节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任知节暗暗心惊,却面上不显,朝他笑笑:“二公子,练剑呐?” 曹丕见是她,眼中戾气慢慢散去,他收起手中双刃剑,点了点头:“嗯。” 也就这还未渡过变声期的清亮嗓音还能提醒任知节,曹丕如今还是个孩子,她慢慢走近曹丕,曹丕之前身周那股紧绷之感已经消散开去,他随意地将剑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然后看向任知节:“听说知节师父今天背着荆条来的?” 任知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怎么知道的?” “守卫跟我说的。”曹丕答道。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没想到守卫的舌头如此之长,能跟她说了那么多小道消息,那么太守府上上下下估计也全都是知道的。 曹丕继续问道:“我父亲罚你了吗?” 她一把揽住曹丕的肩膀,说:“没事,明公不但没有罚我,还说已经喝酒可以记他账上,明公不愧是明公!”她轻拍一记马屁,然后笑嘻嘻地说,“二公子,咱们现在就去尝一尝……” 她的笑在鼻间扑入一阵清香之后僵在了脸上,她咳了几声,然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荀彧温和带笑的声音:“知节,我还没罚你呢。” 任知节僵硬地转过头,与荀彧对视,摸着后脑勺干笑:“……” “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荀彧笑意犹如春日轻风。 任知节欲哭无泪:“看住表兄,不让他喝酒逛伎馆。” 荀彧叹了一口气:“你们表兄妹都是信不过的。” 任知节:“……我这就回去把我表兄的另一棵牡荆砍了背在身上来找文若兄!” 荀彧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严重到需要你负荆请罪了。奉孝从小就不怎么听话,你是他表妹,这点倒像是他亲妹妹一样,谁都管不住。罢了,不捅出篓子来就是了。”他走到任知节身边,想了想,又道,“只是奉孝身体不好,酒还是少饮为妙。” 任知节肃立:“得令!” 得了上峰允许,任知节更加理直气壮地带着曹丕去泡妞喝酒了。只是每每出门前都要在郭嘉面前嘚瑟一番,然后道:“文若兄说了,你最好还是别去喝酒了。” 郭嘉看她嘚瑟样就想打她:“表妹,表兄差点儿就要认为你是姓荀的了。” “可我也不姓郭。”任知节摊手,随后拍了拍郭嘉的肩膀,“表兄,放心,你的那一杯,作为表妹,我会替你喝掉的。” 郭嘉:“……不用。” 曹操打败青州黄巾贼之后,只在濮阳休整了一个冬天,过完了正月,入了春,便传来了袁术率军由鲁阳出发,得黑山贼余部及南匈奴於夫罗襄助,北上前来讨曹的消息。 曹操此前由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又由鲍信等人迎为兖州牧,均未向朝廷通报。而那时朝廷乱成一片,先是董卓一把火烧了旧都洛阳匆匆迁往长安,再是吕布联合王允诛杀董卓,几月之后董卓旧部李傕郭汜率兵杀入长安,杀王允,赶吕布,把持朝政,以至于朝廷不知曹操已经走马上任,便又派了个金尚来此就任。 而此时曹操已经自青州大胜归来,于濮阳整顿军务,金尚晚来一步,又不愿回到乱成一片的长安去,便去了袁术那里。而袁术也以此指责袁绍与曹操目中无人、专横跋扈,便与金尚十六万大军杀至兖州。任知节知道此事时,袁术已将主力大军驻扎与陈留郡封丘县,另派刘详率领一部分军队屯于匡亭,打算兵分两路,互成掎角之势。 说到袁术,此人是袁绍之弟,司空袁逢嫡长子,关东州郡联盟讨伐董卓时,他与长沙太守孙坚联盟,上表孙坚为破虏将军,进豫州刺史,孙坚率军出征,他则在后方提供粮草补给。后孙坚于阳人大败董卓部将胡轸,袁术担心孙坚尾大不掉,便扣粮不发,使得孙坚军中顿生哗变,后来孙坚连夜赶往袁术帐中责问此事,袁术心中惭愧,才立即发粮。 此人性格多疑,且自持出身高贵,连庶出的兄长袁绍都不放在眼里,郭嘉提及此人时,总是嗤笑一笑,道:“袁公路此人,比袁本初更是不如。” 虽在郭嘉口中,袁术此人并无才华,然而形势对曹操来说却极为不利。首先袁绍来势汹汹,又得黑山余部及南匈奴襄助,号称十六万兵马,而曹操离攻打青州黄巾贼方过一个冬天,如今军中人困马乏,且兖州连年战乱,百姓不事生产,若军队开拔,粮草难以为继。而豫州与曹操亲近的几名将领单独出征阻击袁术,也被袁术一一覆灭。袁绍还来过书信,让曹操将家眷安置在冀州,其实便是让曹操将家人送去做人质。 怎么看都是曹操得在这一年春天吃一场大败。 一时间兖州上下人人自危,无论文士还是武将皆是满面愁容,唯独郭嘉与任知节仍是该喝酒喝酒,该泡妞泡妞。任知节有一次从摘月楼出来,正好碰上了曹丕的礼记老师,老头儿双手叉腰就把任知节堵在摘月楼门口臭骂了一顿,说她女子之身不但不在闺阁之内谨守本分,反倒来秦楼楚馆寻欢作乐,成何体统,如今兖州危急,不想着为明公出谋划策,还来喝酒,简直连体统都没有了。 任知节当时摸了摸鼻子,说:“我不是谋士,怎么出谋划策。” 老头儿干瞪着眼睛:“为明公分忧该会了吧。” 任知节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掌:“我这就回去叫上几个美人带着几坛子好酒去为明公分忧。” 老头儿:“……” 待春雨沥沥之时,任知节带了伞又去曹操府邸中接郭嘉,正巧又在回廊上撞见曹操率领诸将赏雨赋诗,曹操颇有文采,双手背在身后,妙词佳句脱口而出,其余众人皆是点头附和。 任知节只觉得这群人看来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急躁嘛。 曹操赋诗完,扭过头便看见了站在一边的任知节,笑道:“知节说了要带给我的美人和好酒呢?” 任知节:“……” 看来那个老头子又告了她一状。 曹操看她一脸懵逼,朗笑几声,然后又道:“我欲率军出征迎战袁术,知节怎么看?” 任知节正色道:“知节愿披甲上阵,为明公分忧。” 曹操点点头,笑道:“别忘了还有美人和好酒。” 任知节:“……” 没问题,反正都记你账上的。 第43章 霸王威名 任知节再与那老是告她刁状的老头子再见面时,已经是濮阳军队整装待发,前去迎战袁术了,任知节握着缰绳,骑着战马,立在军中,她一身红袍银甲,头戴银冠,身负长/枪,英气勃勃,在一群重甲披身的大老爷们儿中格外扎眼。 她跟着军队出城,在两边人群中看见那老头儿时,还笑着挥了挥手,老头子哼了一声,歪过了脸不理她。 她耸了耸肩,回过了头,便听见她旁边的夏侯渊笑着说:“丫头,第一次随军呐?” 任知节挺起了胸膛:“才不是!” 想当年她勇冠三军,银枪白马,红袍猎猎,一杆银枪杀遍战场,敌军莫不闻风丧胆。虽然因太过悍勇以至于男性朋友们提到她就不住地竖起大拇指称赞“是条汉子”,女性朋友们看见她就满面红晕,眼带春情,让她攻略之路变得极为渺茫,但她还是觉得能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女将,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泡妞的时候也能拍拍胸脯,指着大好河山,吹吹牛:“看,这是我打下的江山。” 想想就觉得挺爽的。 夏侯渊性格随和,常与小孩子打成一片,与任知节比过骑马射箭,佩服她虽是女子之身,骑射却不输男子,两人也算是意气相投,言语之间便没有拘谨之意,他见任知节挺着胸脯,笑得一脸嘚瑟,便说:“可别上了战场哭着让我带你回家啊。” 任知节挥挥手:“妙才叔,你也忒看不起我了。”她扬起下巴,“我是要把袁公路打回家的女人啊。” 夏侯渊大笑几声,说:“好,那我看看你怎么把袁公路打回家去。” 曹操回绝袁绍将家眷安置冀州的提议,毅然决定出兵迎战袁术,这令众人极为吃惊,须知袁术势大,孙坚死后更是吞并了孙坚的军队,如今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曹操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过曹操身边的谋士将领们却对此决定极为赞同,夏侯渊摩拳擦掌:“袁本初我都不怵,还怕他袁公路?” 熊孩子曹彰在一边哗啦啦地玩着打仗游戏,用手中的攻一下一下地拍着院中的树枝,喊着:“冲啊!袁公路项上人头由我曹彰取了!” 比起咋咋呼呼的夏侯渊和曹彰,曹丕倒是安静许多,他难得没有练剑,只是盯着任知节看了老半天,任知节被他看得背后汗毛倒竖,只干笑着说:“出征那天你来送我吗?” 曹丕摇头:“不。” 如此直接的拒绝让任知节觉得十分伤心:“好歹我也教了你一年的骑射,二公子你好狠的心。”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曹丕答道。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你觉得我是女人不应上战场?” “不。我知道知节师父武艺过人,不逊于男子。”曹丕说完微微低头,然后说,“只是待在家中,每日晒晒太阳,养养花,岂不是更好?” 任知节摇摇头:“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大概是在行伍间待了久了,从一开始的怯懦畏战,到后来的热血沸腾,再到如今已经习惯于奔袭于战场之中,只要想到前方战事激烈,她就坐不住。作为一名将士,最终结局若是被敌军刺死于温暖的床上,则是莫大的耻辱。 曹丕的想法她也能理解,大约是小孩子对于老师总有些眷恋,不想老师离开,她这么想着,总觉得有些得意,只觉得自己第一次当园丁还当得不错。 她与夏侯渊行至城墙下时,夏侯渊还在那儿自言自语:“丕儿那小子真不打算来送送?” 任知节笑道:“怕是现在还在蒙着被子睡大头觉呢。” 从城门出来,一抬头便能看见远处那一片一片缤纷的红云,她愣了愣,才想起来如今濮阳入了春,又是一季春光至。黑压压的军队从两边桃花盛放的山谷之间走过,她骑着马慢悠悠地跟着,然后抬起头看那些开得正好的桃花。 只一抬眼,她就在一片红云见看见一个蓝色的人影,那人牵着一匹黑马,站在桃花林间,黑马高大神骏,衬得他少年身形更显清瘦。 任知节愣了一愣,随即笑笑。 看来她倒是冤枉二公子了,二公子不仅没有蒙着被子睡大头觉,估计起得比所有人还早。 任知节一行人,从濮阳出发,前往匡亭,那儿有袁术部将屯了小部分兵马。而曹操则亲率大部队绕道去往驻扎于封丘的袁术主力部队后方。 那日曹操与数位谋士讨论了一个下午,然后制定了计划。袁术兵分两路,主力驻扎于封丘,又派刘详带领一部分兵马屯于匡亭,互成掎角之势,以便于两方呼应。而曹操便钻了这个空子,派小部分兵马在匡亭佯攻,诱袁术主力离开封丘赶往匡亭,再将大部分兵马绕往袁术主力后方,趁袁术主力疲惫松懈之时猛然攻击。 这不可谓不是一个险招,然而在双方兵马粮草差距过大的情况,也只有险中求胜了。 任知节与夏侯渊皆在佯攻匡亭的队伍之中,而郭嘉则随曹操绕道取往袁术主力后方。夏侯渊本想随曹操一道,又觉得任知节初次出征,难免会有不适,便决定与她一道,任知节虽觉得夏侯渊多虑了,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妙才叔,这兄弟做定了。” 夏侯渊:“……我是你叔。” 他们一行不过几千骑,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匡亭之后大多有些疲倦,唯独任知节还精神抖擞,她骑着马道匡亭城墙下浪了一圈,守在城墙上的射手还以为是个少年将军,都哄笑着叫嚷“曹阿瞒居然让个黄毛小子出阵”。 任知节笑了几声,从背上解下父亲留下的那柄锈迹斑斑的枪:“可你们看见黄毛小子都不敢出城迎战呢。” 她声音不似一般少女一样娇柔,却也清亮悦耳,那些弓手一听,也知道在城下挑衅的不是黄毛小子,而是黄毛丫头了,她声音中那自带的三分爽朗听着也有些嘲讽的意味。 几个弓手被她激怒,便拉满弓弦朝她射箭,她嗤笑几声,挥动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长/枪,将那些箭矢一一打落,待打落一波箭矢,她笑着高声喊道:“袁公路不仅帐下无人,连弓手的准星也令人担忧得很呢。” 说完,她拉过缰绳,便往自家营地奔去。 装完逼就跑,好刺激。 夏侯渊等人听闻她单骑前去城墙下挑衅,都大吃一惊,夏侯渊更是恨不得揪住她马尾好好训上一顿:“臭丫头,你这是不是不要命了!” 任知节一边低头刨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死不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死呢。”夏侯渊一把将饭碗从她手中抢过,说,“不认错不吃饭。” 任知节嚎啕:“妙才叔!还我饭啊!说好的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呢!” 夏侯渊怒目:“我是你叔!” 两人在营帐中斗嘴时,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兵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跪在帐外,道:“报将军,匡亭城内出来一员少年大将,已将我军熊维、于敏两位将军斩于马下!” 夏侯渊一听,怒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说着,怒摔手中饭碗。 任知节哀嚎:“……妙才叔!我的饭!才吃了一半啊!” 夏侯渊哼了一声,取过兵器,便要出帐迎战,却又听那前来报信的兵士说:“那名少年大将说的是之前有人去城下挑衅,说‘袁公路帐下无人’,他此番便是要来与那人大战三百回合的。” 本来正伤心地看夭折于地的饭碗的任知节:“……” 夏侯渊问:“可知那少年将军姓名?” 兵士道:“那人自称姓孙名策,乃是孙坚之子,人称小霸王。” 任知节:“……” 夏侯渊一拍桌子,道:“真是好狂妄的小子!” 她咳了几声,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取过一旁兵刃,道:“妙才叔,你先坐着,我去会一会那小霸王。” 夏侯渊不太放心,正要说话,她又道:“人家都说了,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我若龟缩不出,他还道‘曹孟德帐下尽是用嘴打仗之人’呢。妙才叔,请相信我的武艺。再说了。”她拍了拍胸脯,“我任知节还从未怕过谁呢。” 夏侯渊:“……你比那个黄毛小子还要狂妄。” 任知节骑马步出大营,此时军阵之中已立有一人一骑,马上少年将军一身银色铠甲,身形高大健壮,相貌英俊,一身英武气质,手中长兵刀刃之上还有几丝血迹,正是他前番阵斩熊维、于敏两位将军所留。 他见任知节骑马步入阵中,倒是笑了一笑,将长兵扛在肩头,蔑笑道:“曹孟德居然派了个黄毛丫头来打仗。” 任知节歪了歪头,道:“袁公路不是也派了个黄毛小子吗?” 少年将军哼了一声,不耐地甩了甩手中长兵,道:“姑娘,烦你回去,叫那之前在城墙下挑衅的家伙出来,让小爷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看他还说不说得出‘袁公路帐下无人’这话。” 任知节扬起下巴:“说这话的正是姑娘我。” 少年将军:“……” 任知节又笑道:“听说你叫孙策,人送外号小霸王?”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西楚霸王是谁?” 孙策道:“西楚霸王项羽之威名谁人不知。” “那好,颍川任知节今日便来见识见识你这小霸王。”任知节长/枪一指,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 当年项羽率楚军与诸侯军共十五万,于巨鹿与章邯、王离所率四十余万秦军交战,那年项羽不过二十五岁,与众人比起来,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然而在诸侯军畏缩不前的情况下,他率军渡过黄河,破釜沉舟,号令全军只带三日口粮,表示不胜则死之决心,率先向秦军发动攻击。 那时任知节蹲在营地之中饿得不行,项羽将自己的那一份干粮塞给她,然后笑着道:“等打完这仗,我请你吃好吃的。” 任知节白他一眼:“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这是真的。”项羽拍拍胸脯,“在我项羽面前,暴秦不足为惧。” 后来,他们大胜而归,二十五岁的项羽灭了暴秦,但他也没忘记当初的豪言壮语,请任知节大吃了一顿。 他当时双手环抱胸前,坐在任知节对面,然后凑到任知节对面,嘿嘿笑着:“知节,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吗?” 任知节啃着鸡腿:“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项羽追问道。 任知节满嘴油腻,却毫不在意地以战袍的袖子擦了擦,说:“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外面都叫遍了!”项羽拍桌,他站起身来,极为烦躁地来回走了走,道,“不行,我得叫人在你面前天天说个百八十遍的,这样你才记得住。” 任知节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道:“瞧你那样儿,不就是个‘西楚霸王’吗。” “知节你耍我!”项羽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拍了拍桌子,“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霸王之名谁能随随便便就拥有的。” “是是是,霸王你好。”任知节笑道。 项羽那时面上得色任知节还记得清清楚楚,对于她来说,英雄有很多,霸主也有很多,而霸王,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项羽。 第44章 力压孙策 孙坚早在关东州郡联盟讨董时便已声名大噪,其后他在攻打刘表时于黄祖箭下殒命令人惋惜,而他的长子孙策其年不过十七八,在众名将面前不过一黄毛小儿,却继承了他的铠甲与兵刃,策马出阵,战功连连,颇有其父之风,人送外号“小霸王”。 少年人自持本事,眼光自然是极高的,他将长兵扛在肩上,另一手拉着缰绳,眯着眼睛看任知节,眼中颇有不屑。比起孙策,任知节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女子,他多有轻视之意,扬起下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原谅姑娘方前出言不逊,还请姑娘回去,把你们营中大将叫出来,让小爷与他大战一番,好让姑娘开开眼。” 任知节挑挑眉,道:“何须我营中大将出阵,只我一人,便可将你挑落下马。” 孙策一愣,随后朗声大笑,道:“我不想与你为难,你还偏偏要撞上来,若小爷今日把你拿下,别人还道孙策只知道欺负一个小姑娘。” “到底是谁欺负谁,战后方才知晓。”任知节笑道。 孙策挥了挥手中长兵,点头道:“好好好,小爷就看看任姑娘是怎么欺负人的。” 说完,两人同时驱马上前,任知节单臂挥舞长/枪,气势汹汹而来,孙策漫不经心地挥刃格挡,心里还想着这姑娘马上功夫还像是那么一回事儿,然而两兵相接之时,他却只感觉到右臂手肘一阵颤抖,对方那柄锈迹斑斑的枪似乎含有雷霆万钧之力,他轻敌之下竟差点被任知节一招击退。 他猛地往后仰倒,躺在马背上,枪身从他上方挥过,因多年闲置及疏于保养,那枪刃已不复当年锋利,然而寒光闪过,却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任知节一枪将孙策的轻视之心击了粉碎,她清秀的脸上带着极为兴奋的笑容,她趁孙策还在躲避之间,又一枪击出,孙策这回不敢轻敌,使出了全身力气格挡,双方兵刃相擦之时发出一声脆响,在战场之上格外刺耳。 夏侯渊赶到军阵前之时,看到的便是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舞着长/枪,将孙策杀得节节败退。她越杀,脸上越是兴奋,每一击角度都极为刁钻,力道根本不似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孙策仓促之间应对,极为辛苦,心中还在想这姑娘到底是哪方神仙。 ……他晃眼看见任知节平坦的胸部,心下了然,一边格挡,一边说:“难不成你是男子?” 任知节愣了愣,然后骄傲道:“是不是被本姑娘的武艺打服了,告诉你,我是女人,比男人还强的女人。” “你何苦扮作女子挖苦我。”孙策气极,“你根本就是男人!” 任知节一枪插在地上,咆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男人了!” 孙策咆哮:“你没胸!” 任知节:“……” 他喊出那三个字时声音极大,甚至盖过了城头上的击鼓声,以及军士们的喝彩,一时间军阵之中一片安静,夏侯渊一手捂住了眼睛,小霸王危矣。 任知节木着脸看孙策,完全不似之前杀得兴奋的样子,然而不知道为何,孙策却觉得此时的任知节更为危险,他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笑道:“怎么,被小爷说中了?” “啊……”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小霸王,你死定了。” 现在全军上下,无论是曹军还是袁军,都知道她任知节没胸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任知节驱马上前,一□□去,她此番眼神带着浓浓的杀意,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连那锈迹斑斑的枪似乎已脱去一身铁锈,变成了旷世神兵。孙策被她的眼神刺得头皮发麻,然而有小霸王之称的他也不是个胆怯的人,当即便迎了上去,双方又是一番交战,可任知节却比之前更难对付,似乎是卯足了劲,硬要在这一战中将他挑翻于地。 事关尊严问题,孙策自然是全力应战,他本是个遇强则强的人,此番打斗也被激起了血性,越战越觉兴奋。他从小跟人打架打到长大,练就一身本领,自持同龄人中再无敌手,此次与任知节在匡亭城外大战几百回合,无论任知节是男是女,他都在心中起了敬佩之意。 他在任知节挺□□来之时侧身躲过,然后一手握住枪杆,然而任知节用力极大,枪杆擦得他手心火辣辣的疼,他不以为意,另一手挥动长兵直取任知节面门,谁知任知节不慌不忙,放开了手中握着的枪,一脚点在马鞍上,跃了老高,躲过一击,然后翻身跃向孙策马上,一脚将孙策踢下了马。 孙策早在她一脚踢过来之时便有了准备,他扔掉手中任知节的枪,双手护头,在从马上掉下之后在地上打了个滚,顺势半蹲在地上,而在他扔出枪的同时,任知节已经稳稳接住,挺□□来,他竖起兵刃,以刀面格挡,任知节却逼近他身前,说了一句:“看到没有。” 孙策一脸懵逼:“啊?” 任知节淡淡地说:“我的胸。” 孙策:“……” 任知节继续说道:“还是有的。” 孙策:“……” 孙策觉得已经看不透这位曹军少年将军了。 他抽了抽嘴角,然后低头看向了任知节的胸。 还是有的。 看完之后他又恨不得以手遮面,哪有邀请别人观察自己胸的女人,还有,为什么他会应邀去观察她的胸。 两人战况胶着之时,匡亭城墙上的刘详已经按捺不住,急匆匆地率领军队出城迎战了,任知节见对方人马冲出了城,便立即放了孙策,翻身上马跑回了军阵,而这边夏侯渊也擦了擦手,极为兴奋地上了马,挥起手中陌刀:“冲啊!” 双方在匡亭城外一场酣战,因之前任知节力压孙策,袁军锐气已失,曹军士气正盛,以曹军大胜,刘详率领军队仓促回城结束。 任知节在这一场战斗中表现出色,夏侯渊便将自己那份口粮赏给了她,她之前还没吃饱饭便跑去跟孙策打了一架,现在饿得慌了,便忙不迭地埋头刨饭。 夏侯渊看她刨着自己的口粮,脸上笑得开心,便止不住地拍她肩膀:“知节,干得好,没想到你能压着那小子打,不愧是秋名兄的女儿啊。” 任知节嘴里还含着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她抬头看向夏侯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再说了,妙才叔,我们说好了要当一辈子兄弟啊,我自然是要给你争点面子啊。” 夏侯渊:“我是你叔。” 经此一战,刘详自以为不敌,派出书信向位于封丘的袁术求援,曹军斥候蹲得刘详的通信兵快马飞奔,回来禀报后,夏侯渊更是开心,刘详此举,正中曹操下怀。 而与此同时,颍川女将任知节力压小霸王孙策一事,也已经传入正在绕往封丘袁术后方的曹操主力部队之中,曹操看完夏侯渊寄来的书信,笑着道:“看来颍川不光出谋士,还出名将呐。”他看向郭嘉,道,“奉孝,你的表妹是有那么两下子啊。” 郭嘉淡淡笑道:“她毕竟是要当战神的女人。” 第45章 进军徐州 袁术接到刘详书信求援后,便立即率军从封丘出发,前往匡亭,而在其大军过境,抵达匡亭,疲惫松懈之时,绕往袁军后方的曹操主力部队悍然发动攻击。 袁术猝不及防之下大败,仓皇南逃至雍丘,曹操率军紧追,很快追至雍丘城下。袁术趁还未被曹军包围之际,弃城逃至襄邑,曹操追兵立至,袁术又败,逃至宁陵,曹军又再次追至城下。匡亭惨败,到雍丘、襄邑、宁陵等城的消耗战,在加上沿途逃兵,袁术北上大军所剩无几,流离迸走,几至灭亡。 任知节参与了这几场追击战,每次都策马冲在阵前,悍勇无比。一开始曹操还担心她女子之身拼不过袁术帐下那几名大将,然而她长/枪一横,几名大将悉数在她枪下惨败逃走,极为狼狈。经此一役,女将任知节声名鹊起,袁术帐下兵士闻之胆寒。 待袁术逃往九江后,便传来徐州牧陶谦率军攻入兖州任城的消息,曹操便率军回兖州,击败陶谦,并夺徐州数城,此战任知节在城下与守城大将缠斗时中了城墙上敌军弓手暗箭,亏得她当时眼力好反应快,迅速侧过身,箭镞只从她肩头盔甲缝隙擦过。这点儿小伤她看不在眼里,但却有些气恼敌军暗箭伤人的行为,心头一时火起,便将敌将头颅斩下,这也是她第一次斩下敌将首级。 虽有敌军说她身为一名女子却杀伐之气极重,但曹操却极为欣赏她的悍勇果决,赏了她一壶好酒。 曹军粮饷不足,每个将士都是将自己的口粮一口当做两口吃,这一壶好酒在她眼中简直如同传国玉玺一般珍贵。 她捧着酒在营帐中与郭嘉分而饮之,两个酒鬼喝得眼中冒光,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等任知节醒来时,天已大亮,对面郭嘉已不见踪影,她还在想万一昨晚陶谦军队夜袭营地就死得光荣了,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盔甲上又披了件外衣。 暮春之初,盔甲上还有点点寒气,这件外衣虽起不到御寒的效果,却让她如同躺在榻上一般安眠,她笑了笑,紧了紧外衣,却发现自己肩头拿出被暗箭擦伤的地方也被干净的绷带紧紧地绑了起来。 得胜后曹操率军北归,回到濮阳。濮阳民众自是赶到城门口夹道欢迎。 任知节与夏侯渊骑马跟在曹操身后,她一身甲胄光鲜亮丽,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因大胜归来而满脸嘚瑟,这在前往城门口迎接的濮阳百姓眼中则是英气勃发。 几个小姑娘朝她丢了几朵花,她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拈过一朵花,朝那几个姑娘看去,眼中带着笑意,便将那朵花别在了胸前。姑娘们又是一阵尖叫,她笑着回过脸,便听见夏侯渊戏谑的声音:“知节真受欢迎啊。” 任知节一扬下巴:“那是。” 还未出征前,她便已经在濮阳城内各大伎馆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如今随曹操出征匡亭,力压孙策,败数名大将,她更是出名,濮阳城内各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任知节都是一脸春情,连早已嫁人的夫人也堵在城门口就为了看她一脸神气地骑着马从街道上路过。 她甫一回城,便收了满怀的花回去,作为一名正值壮年的将士,夏侯渊表示输给一个小姑娘,他好气啊。 任知节十分大度地分给他几朵,道:“礼轻情意重。” 夏侯渊想摔花,任知节又道:“妙才叔,你可别摔,这是我送给英儿的。” 夏侯渊:“……” 夏侯英,夏侯渊的侄女,父母双亡,被夏侯渊手痒,早年兖、豫大乱,大闹饥荒,夏侯渊舍弃了幼子,而养活了她。现年七岁,任知节的脑残粉。 刘二早得了任知节与郭嘉今日回城的消息,便早早地置了一桌好菜,任知节捧着花与郭嘉刚回到家中,便闻见了一阵饭菜香味,她把花全塞到了郭嘉怀中,铠甲还未除,便一溜烟跑了屋里,刘二还在放筷子,便看见一道银光闪进了屋中,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啥。 任知节已经抢过筷子,当先吃了起来。 兖州因常年战乱,百姓不事生产,且前一年刚打过一仗,安置青州降军又掏空了兖州府库。如今军中粮草不足,就算身为将士,也难吃一顿饱饭,任知节啃干粮啃久了,只觉得刘二做了一顿饭等她,简直犹如神仙一般,那张脸也慈祥了许多。 刘二哼了一声,说:“慢点儿吃,这是我为公子准备的。” 任知节一边刨饭一边挥手:“没事,你公子他吃得没我这么多。” 她说话间,郭嘉抱着那捧花进了屋,闻言笑道:“你也知道你吃得最多。” 任知节:“我可是干的体力活儿!” 郭嘉将那些花交给刘二,便提了提衣摆入了座,他吃饭的姿势要比任知节文雅许多,他尝了一口菜,微微点点头,道:“刘二手艺越来越好了。” 这边任知节一片风卷残云,将桌子上那点儿不多的肉全卷进了肚子,也差不多饱了些,她拍了拍肚子,一脸梦幻地说:“我总算是吃饱了。” 郭嘉挑眉:“可是你一点儿肉也没给我留。” “反正表哥干的不是体力活。”她撑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刚准备除了盔甲回房睡一觉,便听见郭嘉放下碗筷,问她:“伤好了些没。” 她挥了挥手:“小小擦伤,不足挂齿。” “你也是心宽。”郭嘉笑道,“女孩子难道不是受了伤就会担心身上留疤吗?” 任知节道:“既然我是注定要成为战神的女人,那么身上的伤口必定不少,那可都是见证,自然越多越好。” 郭嘉上下扫了她一眼,然后道:“行,在你脸上留块地儿给我。” 任知节捂住了脸:“恕难从命!”说着便跑出了屋,战靴踏在屋外石板路上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郭嘉听着那响动,笑了笑,然后拿过筷子,继续从剩下的那点菜里挑肉丝儿。 相比起濮阳城内的未婚少女们,曹丕见到自己骑射师父凯旋归来时,脸上表情就平淡多了,不过他一向是一张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脸,任知节倒是已经习惯了。她坐在曹宅院子中的石凳上看曹丕舞剑,她此番出征不过三四个月,便觉得曹丕似乎长高了一头,小少年的身形抽高了些,面上稚气也退了些,他的剑法已经不局限于最基本的劈砍,一招一式间颇有些意思。 待他舞完一套剑法,收了剑来到任知节对面的石凳上坐着,他微微喘息,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他喝了一口茶,准备起身再练时,任知节已经从少女们送她的花中抽出一朵大红色的,竖在了曹丕的面前,曹丕愣了愣,然后说:“这是什么?” “你进步了,送你一朵小红花。”任知节笑着将花插在曹丕衣襟上。 曹丕木:“不需要。” “你瞧你瞧,这花衬得你更好看了呢!”任知节拍手笑道。 曹丕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没有把那朵小红花丢掉,他在石凳上多坐了一会儿,气息也渐渐趋于平稳,他看了看胸前的花,又看向任知节,似乎是想了许久,才道:“恭喜知节师父凯旋归来。” 他声音很小,如果不是注意听根本听不见,任知节正侧着头看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恍惚间只听见“师父”两个字,她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啊?” 曹丕又是一张冷漠脸看着她,然后说:“听说师父此番出征受了伤?” 任知节咳了两声,然后道:“那是敌军暗箭伤人,你师父我一入阵中,所向披靡,连斩大将,连小霸王孙策也被我压着打。你要相信,你的师父是很厉害的。” “哦。”曹丕答道,便要拿起双剑继续练剑。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她其实很想看到曹丕一脸星星眼地望着她:“师父好厉害,我好崇拜师父啊。” 然而,她所收的两个徒弟,曹丕以及曹彰,总是一个冷漠脸,一个嫌弃脸,这个园丁当得也是心累。 曹操与陶谦经历数仗,形势极为紧张,他的父亲曹嵩在十常侍乱政时便已辞官居于洛阳,董卓肆虐后便带着家眷迁往泰山华县避祸,而华县正是兖州与徐州交锋之地,极不安全。曹操考虑许久,便决定让父亲以及家眷迁往濮阳,于是一时间,濮阳城上上下下都在做着准备,迎接这位老太爷的到来。 曹丕只在年幼还未记事时见过这位祖父,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依旧每日苦练剑法以及骑射,任知节也每日坐在石凳上看他练剑,两人倒成了濮阳中最闲的。 如今已至深秋,院中绿植黄了一大片,看着萧萧瑟瑟的,任知节也没了看花花草草的心情。她趴在石凳上小睡一觉,又被在深秋中冰凉的石凳磕了下巴,迷迷糊糊醒来,曹丕已经收起双剑站在树下,伸手将那光秃秃枝桠上挣扎的黄叶摘了下来。 曹丕正是男孩儿个子冲得最快的时候,从原来只至任知节肩头,到现在已经到了她的耳朵边,就算仍是冷漠脸,却已经没了当年那样惹人发笑的稚气。 任知节揉了揉眼睛,然后便看见曹丕已经侧过了头看向她,手中还捏着之前那片焦黄的枯叶。 “你怎么摘下来了。”任知节说。 曹丕将那片枯叶随意一扔,然后说道:“看着扎眼。” 曹丕说这话的时候十分随意,只是眼神中带着惯有的阴沉戾气,让人觉得背后发寒。 任知节眨了眨眼,然后道:“三公子呢?” 自她回来几个月,练习骑射之时,曹彰均不在场,她一开始还以为这小孩儿贪玩去了,然而一连几个月都没来,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曹丕面色未改,道:“他随元让叔练刀。” “哦。”任知节点点头,然后又道,“可是如今你也练剑去了,怎么还让我来看着你啊。” “我骑射不精。”曹丕简单地说。 看对方答得如此流利,任知节只有“哦”。 待老太爷曹嵩一行人从华县出发前往兖州后,曹宅上下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大家松了一口气,就只等老太爷一家大车小车地赶来,要知道,老太爷有钱,很有钱,比老爷还有钱,任知节想来想去,只觉得估计自己能每餐都吃得上肉了。 然而老太爷还未至兖州境内,便传来徐州陶谦派部将张闿半途截住曹嵩一行人的消息,曹操派兵前往救援,却还是来迟一步,曹嵩以及次子曹德、曹夫人、姬妾赵氏,皆成刀下亡魂,财物也被张闿劫走。 此事震惊兖州上下,连天天梦想着吃肉的任知节也惊呆了。曹操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清点兵马,全军戴孝,杀往徐州。 吃了许久蔬菜的任知节青着脸披甲上马,随军队出城,这次曹丕倒是没有扭捏,亲自来送她,任知节比了比曹丕的个子,笑道:“待我归来,也不知道你长多高了。” 曹丕闻言嘴角微微翘了翘,这还是任知节第一次见他笑,虽不甚明显,却让他眼中的阴沉一散而尽,任知节揉了揉头发,说道:“待我归来,带你去喝酒。” 曹丕道:“还是算在我父亲账上?” “那是。”任知节笑道,“那可是明公亲允的。” 另一边曹操听见两人对话,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丝笑意,他看向任知节与曹丕,道:“用我的钱请我儿子喝酒?” 任知节挑了挑眉:“明公你也不亏。” 曹操道:“怎么想,我还是觉得我有点亏。” 他身旁的郭嘉笑道:“我替明公喝回来便是。” 曹操笑了笑,道:“奉孝,你再喝,我就亏大发了。” 原本应是严肃而悲壮的离别,竟多了几分欢笑,任知节笑着翻身上马,朝曹丕挥了挥手,便驱马行至队伍前方,曹丕目送她离开,眼中的笑意渐渐晦暗。 第46章 徐州屠城 曹操大军全军戴孝,相比之前一身玄甲出征如同黑云压城一般气势逼人,这次一身白孝倒显得肃穆悲戚。曹操城门口与任知节等人一番调笑之后,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只是随着越来越临近徐州,他眼中的暴躁与愤恨愈加明显,除了郭嘉还能笑着跟他聊聊天,其他人在他面前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任知节闲时就跟夏侯渊、曹洪、于禁等大将切磋武艺,她前番攻打袁术后已颇有名气,只是还未见识过她武艺的人因她女子之身多有不服,此时见她出招狠厉,全无一般女子的柔情,与夏侯渊、曹仁等早就闻名天下的大将切磋也丝毫不落下风,便也渐渐收起了对她的轻视之心。 郭嘉早晨醒来,听到兵刃相撞的声音,他不多想,就知道任知节又跟那几名大将在营地中开打了,他披上外衣走出营帐,一群早起的兵士们已经围成一圈了,他走上前去,便看见人群中任知节一身戎装,手持长/枪,正与曹洪站于一处,她出枪角度极为刁钻,令人防不胜防,曹洪一个不慎,便被她枪刃拍到肩头,她立即收枪,然后嬉皮笑脸地朝曹洪伸出手:“子廉叔,你输了。” 曹洪输给她也不恼,只摸了摸她的马尾,被她高高的发冠扎了一手之后又笑眯眯地说:“知节你都不给你子廉叔留一留面子?” 任知节咳了几声:“如果不是子廉叔说要用今天份的口粮来做赌注的话,我会的。” “就你食量大。”曹洪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郭嘉笑着分开人群走了进来,道:“子廉大人也别惯着她,可别打完徐州大家都瘦了,就她一个人胖了。” 任知节扬起了下巴:“我很瘦,预留了长胖的空间。” 郭嘉挑眉:“然而胖也胖不到胸上去。” 任知节:“……” 曹洪笑了几声,说:“你们表兄妹就成天斗嘴,怎么不打一架。”他双手抱胸,手臂的肌肉隆起,“用男人的方式分一个胜负。” 郭嘉看了任知节一眼,翘起了嘴角:“子廉大人,虽然知节的胸并不明显,但她仍然是个女人。”他顿了顿,双眼微微睁大,一脸无辜相,“不对,应该说是,还是个少女。” 任知节:“……” 她挥起长/枪,眼中带火,往郭嘉冲去,曹洪眼疾手快拦住了她,郭嘉笑眯眯地看着被曹洪艰难拦住的任知节,打了个呵欠,紧了紧身上的外衣,轻飘飘地说:“又困了,我去睡个回笼觉,知节少女等会儿开饭的时候叫我起床啊。” 任知节怒喊:“郭奉孝!食我大枪!” 曹军此番进攻徐州,粮草不足,全军上下都是省着吃的,任知节则是跟众切磋武艺,以当天口粮作为赌注,一开始大家觉得她年纪尚小,时不时故意输给她,将自己的口粮送给她,然而到后面才发现,就算不故意让招,自己当天的口粮也很难保得住。 于是,待曹军攻克广威,沿泗水行至到彭城脚下,与先锋曹仁汇合时,已经没有人愿意跟任知节切磋了。 她觉得十分地寂寞。 早年董卓肆虐之时,陶谦治理徐州,实行屯田,兴修水利,百姓殷胜,谷米丰赡,大批流民涌入徐州依附陶谦,其中大部分便居于彭城国,彭城国的治所,便是彭城。 彭城东有子房、骆驼二山,南有云龙、凤凰二山,西有楚王山,北有九嶷山,还有连绵冈峦欺负,乃是一道天然屏障,挡于徐州治所郯县之外,彭城若破,郯县危矣。 如今曹操兵临彭城,陶谦不可谓不重视,亲至彭城指挥将士作战。 任知节对彭城并不陌生,当年彭城国还名为泗水郡,项羽巨鹿一战击破秦军,威慑诸侯,都彭城,自立为西楚霸王,而后刘邦趁项羽平定齐国之乱,后方空虚时,率五十六万大军攻入彭城,项羽率三万大军回师救楚,仅仅半天便杀汉军十多万人,又将其余十多万人赶进雎水,雎水为之不流,刘邦只与数十骑突围逃脱。 那一战任知节打得极为畅快,只是在看见楚军将汉军赶入雎水时有些不适,她宁愿两军相接,输死搏杀,也不愿看这样的场景。项羽则道:“当年长平一战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也不照样被后世称颂?成王败寇而已,知节你还是太过心软。” 如今恍惚间四百年已过,她闭着眼睛都还记得起彭城高耸入云的坚固城墙,与楚汉相争之时的冲杀之声。 如今兵至彭城,她想了想,还是骑马去了彭城城下溜达了一圈,打掉数十支从城墙上射来的箭矢,回营地时正好撞见曹操与众将正在主帐中商量攻城之策,她戎装未退,身后披风上还沾染了些尘土,曹操便道:“知节又去城下探敌了?” 每每攻城战前任知节都会骑马去城下打探,一开始大家都道太过危险,不允许她再这样,然而她总是按耐不住骑马前去挑衅一番,且她本事过人,渐渐的也就没人说她了。 任知节点点头,道:“嗯。” “知节此番探敌,可有攻城之策?”曹操问道。 任知节想了想,道:“反正不可强攻。” 彭城地形易守难攻,当年刘邦得手乃是因为项羽挥师向东平定齐国之乱,背对汉军,城内守卫空虚,而如今徐州富庶,陶谦将徐州精锐收缩于彭城一线,高墙坚壁,粮草充足,以这两个条件摆在面前,攻坚战不好打,曹军粮饷也不足以支持持久战。而曹军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正盛之时,此时不攻,待围成围而不得疲惫松懈之时,也容易被陶谦杀一个猝不及防。 曹操点点头,沉吟片刻,正要问谋士应对之策时,营外忽有兵士赶到帐前,道:“报明公!那陶恭祖放开城门,叫徐州大军杀出城来了!” 帐下将士一愣,曹操却拍着案几大笑道:“陶恭祖真乃我曹孟德的贴心人!” 任知节闻言嘴角略微抽搐,与帐下诸将皆领命起身准备回各自营地准备迎战,她正要离开主帐之时,衣袖却被人拉住,她转头一看,郭嘉正含笑看着她,她还记恨郭嘉之前取笑她,便没什么好声气:“什么事?” “无事。”郭嘉笑着回答,“只是看表妹这回城下探敌回来并无平时那般战意高昂。” 任知节愣了愣,随即道:“大概是因为发现彭城不可强攻吧。” “原来如此,只不过高墙坚壁皆抵不过陶恭祖出的昏招。”郭嘉点点头,放开任知节的衣袖,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笑道,“战场刀剑无眼,表妹小心。” 任知节笑道:“那是自然。” 待任知节领兵上阵,便全无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原本她营中士兵因她女子之身还颇有不服,但几战下来,她每每冲锋于前,毫无惧意,便也真心实意地佩服起她来。 徐州富庶,徐州大军兵强马壮,曹军粮饷不足,军中兵士大多是饿着肚子打仗,然而曹军本身悍勇,且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正盛时,拼杀起来丝毫不输于徐州军。任知节杀至前锋,一柄锈迹斑斑的长/枪在她手中舞得犹如战场上盛放的花,她骑马所经之处,皆是一片血海。 徐州军中有擅长兵者刺中她衣袖,她便拍马上前与人缠斗,招招狠厉,将那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其余徐州军士向上前相帮,将她团团围住,她不慌不忙,一手拉缰绳,一个破重围将几名兵士踩在马下,双手舞枪,舞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战八方,将包围住她的徐州军士打飞出来,而那之前与她缠斗一处的大将也被她一□□中胸前,挑落下马。 她愈战愈勇,战意高昂,挑落一名大将之后,便策马去救其他同袍,战马嘶鸣,跑得飞快,她手中长/枪乱舞,一人一骑在敌军军阵中冲出一个缺口,曹仁等将看见,便率军沿着这个缺口杀至彭城城门下,将徐州军军阵狠狠撕裂开来。 城门口的守军见状忙不迭想关门,任知节眼尖,从马鞍上系着的箭袋中取过弓箭,拉弓搭箭似乎只在一瞬间便完成,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弦上之箭已经射出,正中那守军额头,守军闷哼一声,倒在了门下,她收起弓箭,朝身后高喊:“冲!” 她声音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稚嫩,只是因前番阵中厮杀,战袍多有破碎,身上全是血迹,面上表情犹如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一般坚毅果决,曹军随她一声大喝,扛着曹字旗冲入徐州城中,遭逢大败的徐州军无力抵抗,纷纷变作曹军刀下鬼。 而任知节率先杀入城中,上了城墙,却发现陶谦连同一干谋士已经不见,想到应该是看形势不对匆匆逃走,她一脚将城墙上竖着的陶字旗踢断,她身后亲兵立即将曹字旗递上,她一手握枪,一手撑着旗杆,将旗杆稳稳地插在了城头。 还未攻入城中的曹军见城头曹字旗飞扬,纷纷挥舞着兵刃欢呼,另一边的徐州军士见状,便知陶谦等人已逃,万念俱灰之下束手任曹军宰割,一时间彭城城墙下的护城河上堆积了成片的徐州军尸体。 任知节从城墙上下来,正遇着曹操等人骑马进了城来。 大败徐州军,取得彭城,曹操脸上多了些喜悦之情,他看见任知节从城墙上下来,便笑道:“知节,这一战你功不可没啊。” 任知节笑着道:“明公谬赞了。” “我于后方看得一清二楚,颍川女将冲锋于前,锐不可当,令徐州军胆寒啊。”曹操笑道。 任知节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极为刺耳的惨叫,她一愣,侧过头去,却见进了城的曹军涌入街道两旁的百姓家中,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从屋中传来,甚至还有婴儿凄厉的啼哭。 她听见声声惨叫,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从指尖袭往胸口,她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去看曹操,曹操正看着那些兵士们将一个个平民从屋中拖出,手中兵刃上的鲜血尚还温热,便已刺进了平民的胸口,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只是眼中带着些阴沉,让任知节想到了从小便眼神阴沉的曹丕。 她双手握成拳,又松了松,正要开口时,曹操已经将目光移向了她,道:“知节是想问我为何屠城?” 任知节摇摇头,微微低下了头,道:“我知道。” 曹操之父为陶谦部将所杀,他全军戴孝杀至徐州,便是为了杀陶谦以祭先父亡灵,如今彭城城破,陶谦却不知所踪,他便屠城泄愤。 她拳头又捏紧,道:“可是明公不应如此,陶谦有错在先,明公率军攻徐州乃是人之常情,此番夺得彭城,更是应善待彭城百姓,博得仁义之名,而屠城乃是失仁之举,明公万万不可屠城啊。” 曹操闻言却嗤笑一声,道:“仁义之名,我曹孟德不屑。陶谦杀我父母兄弟,我便屠他彭城。”他看向任知节,眼中阴沉散了些许,带了些感叹,“知节,你还是太过心软。须知行伍之人,最忌心软。” “我……”任知节双眼睁大,正要说话,她那破破烂烂的袖角却已经被人抓住,一个温和略带笑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表妹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任知节扭过头,郭嘉正笑着看着她,然后又望向曹操:“明公,我还有事要问表妹,先告辞了。” 曹操微笑点头应允,任知节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郭嘉拉走了。 她是第一次知道,郭嘉居然如此大的手劲。 她随着郭嘉拐过城墙,来到角落,这里远离了曹军屠城之处,耳畔没有了那一声声惨嚎,她缓了口气,便听见身前郭嘉问道:“表妹以前来过彭城吗?” 任知节抬头看向他,他脸上笑意微敛,那双总是弯着的眼中带了些凝重,她愣了愣,然后说:“表哥怎么这么说?” 任秋名夫妇皆是颍川人士,任知节也生于颍川,自小随母亲居住于颖阴,按理说从未到过徐州。 而郭嘉却道:“总觉得表妹来了彭城之后,有些闷闷不乐。” 任知节笑笑,道:“我也不觉得明公屠城表哥会拍手赞成。” “是不赞成,然而彭城一战并未生擒陶谦,明公屠城泄愤,也听不进劝告。”郭嘉慢慢说道,然后看向任知节,“可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拉过来,你估计会跟明公大吵一架吧。” 任知节不说话,只是低头看向脚下沾染了血迹的土地。 “你虽是武将,我从未觉得你是莽撞之人。”郭嘉道,“如此顶撞明公,你当知道后果。” 任知节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城墙拐角之后,那里火光冲天,还能隐隐听见哭号。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郭嘉解释,四百年前,她在这里交朋结友,每日坐在酒肆之上揽着美姬与同袍高谈阔论,每每出门都有小姑娘一脸娇羞地递给她各种花朵,她也曾率军冲锋于阵前,马蹄踏过泗水,冲入城中,只是为了将盘踞于此的汉军赶走,尽管她身前是五十六万人马,而她身后则只有三万士卒。 虽然四百年光阴乍过,那些人那些事早已湮灭于历史,但彭城那高耸的城墙却依旧屹立于群山之间,只是添了四百年风吹雨打的痕迹。 当年守卫的城池,如今却即将变成尸山血海,她不忍看。 尽管她自认已不像当年那般心软。 第47章 常山子龙 彭城一战,陶谦大败,曹操下了屠杀令,上万降卒以及数十万平民皆数被杀,众多尸体横倒在泗水之中,随水浮浮沉沉,血腥味弥漫整片山岗。 从彭城城破起,任知节便没有再与其他将领以口粮为赌注来切磋武艺了,她没有扛着一柄枪到处找人打架,反而使那些原本见到她就跑的将领们觉得奇怪,夏侯渊更是从怀里摸出自己今天的口粮,面有不舍,但还是递到了任知节面前,道:“饿着了?喏,给你。” 任知节看他一眼,眼中含带些许悲伤,把夏侯渊看得背后发毛,他愣了愣,又道:“知节你魔怔了?” 任知节默默地将夏侯渊的口粮塞进了怀中,然后道:“我,还是那个我。” 夏侯渊甩了甩手中九环刀:“那来打一架?” 任知节拍了拍怀中的干粮:“妙才叔的口粮已到手,我才不打。”说完,也不等夏侯渊回话,便扛着枪一溜烟地跑了,夏侯渊站在原地愣了愣,才气急败坏地说:“知节这个臭丫头骗我口粮!” 彭城大胜后,曹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徐州诸城,没过多久,便兵至郯县附近的武原。 郯县乃是徐州治所,陶谦彭城兵败之后便是逃往此地,而欲进攻郯县,便先得撕开武原。陶谦自然也知道武原之后退无可退,便早早在武原置下重防,亲至城墙指挥,并发出书信向幽州的公孙瓒求援,这回曹军便没有先回在彭城时的好运气,接连攻打也无法破城而入。 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之下,曹操便接受郭嘉等谋士提议,转而攻打泗水南岸一带的下邳、夏丘、雎陵等地,将富庶的泗水南岸扫荡一空。并派曹仁领兵迂回至泰山郡攻打华县、费县、开阳等地,陶谦匆忙之下派出部队驰援各县,却被曹仁一一击败,只开阳因有名将臧霸得以保存。 而经过曹军在下邳等地的一番扫荡之后,任知节终于吃饱了肚子。虽然吃饱了肚子后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泗水之滨,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待打完徐州,曹军的名声估计也是彻底毁了。只是想到初入战场时她也曾在战马蹄下瑟瑟发抖,也曾是横卧水中的浮尸一员,她又觉得有些唏嘘,比起其他人,她实在幸运得多,至少在经过一次次的死亡循环之后,她掌握了不至于无辜横死的力量。 而有了之前被敏锐的表兄郭嘉看穿的经历,任知节便小心地收起了自己那难得的伤春悲秋之心,每次开饭吃得比谁都多,然而郭嘉嘴贱,总是在她刨饭的时候说:“小心压死你的战马。” 她恨不得第一个压死郭嘉。 泗水一带的惨状以及徐州的危急形势,使得收到求援书信的公孙瓒立即派了青州刺史田楷及平原相刘备率兵前来驰援。 任知节乍听见刘备的名字时还愣了愣,随即想起来荀彧曾对她说过,刘备在黄巾肆虐之时闻名,后依附于公孙瓒,在十八路诸侯联盟讨董时,与其两位义弟关羽、张飞于虎牢关前大战吕布,吕布不敌三人,逃入城内,董卓军士气大跌,仓皇迁都长安。刘关张三人一时间名声大噪。 任知节当时还道:“三人马上缠斗吕布一人,胜之不武。” 荀彧笑道:“知节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吕布何人,并州莽汉,力大无穷,声名远扬,虎牢关前无人敢挫其威风,乃当世战神,刘关张三人不过籍籍无名之辈,却能挺身而出,并将吕布打得逃入城中,实在是大振盟军士气之举。” 任知节摇摇头,说:“我不懂,但如果是我的话,定会一人迎战吕布,与当世猛将刀枪来回实乃人间幸事,我断不会让他人插手。”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一定会打败吕布。” 荀彧一愣,随即笑道:“因为你是要成为战神的女人。” 任知节掩面。 这个梗看来是没完没了。 当年刘备投靠公孙瓒,任别部司马,后与青州刺史田楷抗击冀州袁绍有功,被任平原县令,后任平原相,黄巾余党攻打北海时,北海相孔融派帐下太史慈前去求援,刘备极为慷慨,派三千精兵随太史慈前往北海相救,孔融极为感激。 刘备比起中原各路诸侯来说并不出名,但任知节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伴随着“乐善好施”、“仁义宽厚”等等褒义词,于是刘备在她心中的形象便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 如今刘备率兵来救徐州,任知节便道:“那位刘玄德身子骨还挺硬朗嘛。” 郭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然硬朗,刘玄德比吕奉先还要小一岁,如今也刚过而立之年没多久吧。” 任知节:“……说好的慈眉善目呢。” 郭嘉:“是挺慈眉善目的。” 任知节又望向正皱着眉头看信的曹操,曹操行事极端,性子偏激,相貌也与性格有些相似,眼中时不时会有阴鸷之色,这点曹丕像足了他。如今武原久攻不下,再加上公孙瓒插手此事,他心中烦闷,脸也就更臭了。 任知节观察完,然后凑到郭嘉耳边,悄声道:“明公输在了起跑线上。” 郭嘉一扬眉毛:“你想象一下明公慈眉善目的样子。” 任知节抖了抖肩膀:“想象不出。” 那边曹操并不知道这表兄妹正悄悄说他小话,他看完手中书信,一把将其摔在地上,极为愤怒地说:“区区一个刘玄德,竟敢劝我放弃攻打徐州,简直气煞我。” 老板生气,做属下的自然也就得上前劝慰。 任知节道:“明公喜怒,知节愿上阵去教刘玄德做人。” 曹操被她这句话弄得往上喷的怒气梗在半路上不去,他咳了几声,又叫郭嘉:“奉孝你来,给我一点靠谱的建议。” 被定位为“不靠谱”的任知节怏怏后退,郭嘉上前一步,道:“明公也道,区区一个刘玄德,那刘玄德虽率兵来救,帐下兵马却也只一千余,不足为虑。” “可据城中探子来报,他已出发前去向公孙瓒借兵。”曹操道。 郭嘉笑笑:“如今刘玄德离城前去借兵,公孙瓒增援未至,陶谦心急如焚,既怕刘玄德一去无回,又怕公孙瓒不肯再派增援,此时不是进攻武原的最好时机吗。” 曹操一拍榻上扶手,大笑道:“奉孝之见深得我心,传令下去,即日攻城!” 好在虽然在出谋划策一道上被定位为不靠谱,但冲锋陷阵时曹操却极为信赖任知节,当即便命她为先锋,带领人马攻打正码,夏侯渊与曹洪两位大将为左右翼,为她掩护。 之前几战,任知节已在徐州军中成名,特别是攻打彭城时,她白马当先,长/枪舞得犹如天边惊雷,对上十几二十人面上全无惧意,更是第一个冲进彭城,杀出一条通往城墙的血路,插上了曹字旗。 经此一役,她在徐州军中便犹如前来讨命的修罗恶鬼,武原城上的弓手见打马冲在前的是她,往城墙下射箭的力道都松了松。 陶谦见城墙上的防守有些松动,急的抢过一个弓手的弓箭,便要往下射去,忽然他视野中出现了一面红色的旗帜,他愣了愣,再往那处看去,之间那旗帜上分明一个“刘”字。 “刘使君来了!”陶谦也顾不上射箭了,大呼道,“刘使君守诺借了兵马来助我徐州了!” 而城下正带着士兵攻城的任知节在发现后方有异时,刘备的军队已经将她这一支兵马堵在了武原城下,她见势部队,拉过缰绳,朝正在撞城门的士兵们大喊:“快随我离开此地!” 她声音有些嘶哑,那些撞城的士兵们愣了愣,便收拾了兵刃,随着她往外突围。 她眼力极好,很快便在刘备军阵之中发现了相对薄弱的地方,便拍马飞奔,领着兵士们往此突围,她则冲在前方,一支长/枪横扫敌阵,将冲上来阻拦的刘备军士扫翻在地。 眼看这边的士兵皆数杀尽,便要突围成功,她忽然听见右侧一阵马蹄急响,她反射性横枪格挡,枪身与对方兵刃相接,翻出一声清脆的声音,手中枪身微震,震得她虎口微麻,她猛地转过头,正与一少年将军对上视线。 那少年将军看上去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剑眉星目,极为俊朗,虽还有些面嫩,却已经脱去一身稚气,与孙策的漫不经心不同,他眼中满是坚定之色,孤身一人来截敌军,其胆魄令人叹服,任知节只一眼,就觉得此人长得一脸正气,绝不是会逛伎馆的那种人。 而任知节本是一身血渍征尘,极为狼狈,远看并未觉有何异常,待近身相搏之时,却能看出她那张沾满尘土与血的脸上秀美的五官,那少年将军乍见她相貌,微微一愣,然后道:“你……” 任知节收起枪,又再一□□/去,少年将军横枪格挡,竟是方才的情形又颠倒了过来。 任知节这才发现,这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竟也是使枪,只是与她这柄锈迹斑斑的长/枪不同,他枪身连同枪刃是极为刺目的银色,可见平时极为爱惜,枪头红缨飘飘,显得潇洒异常。而他一枪竟能是她觉得虎口微麻,可见其人枪术过人。 这两招使得任知节战意沸腾起来,她也忘了自己身肩突围重任,便挥着枪与对方缠斗起来。 少年将军与她交手几招后,又勒住马缰往后退了几步,任知节正要拍马上前与他颤抖,他却急忙退后一步,道:“我不可与姑娘再战了。” 任知节看他低着头,仿佛不敢看自己的模样,便道:“我还当这位将军乃是当世勇将,没想到也因我女子之身不愿与我一战吗?” 少年将军猛地抬头:“在下并无轻视姑娘之心,实在是……”他剑眉微皱,似是极为苦恼。 任知节握起枪,朗声道:“将军既并无轻视之心,还请一战。”她拱起双手作了个武者礼,“颍川任知节。” 见她已通报姓名,少年将军只有拱手道:“常山赵子龙。” 任知节并未听说过此名,便道这赵子龙因年纪还轻,尚未成名。她钻研枪术已久,以往待在天策府时便喜欢与众师兄师姐切磋枪术,如今碰见一个也擅用枪的,便有心一战,然而那赵子龙却怎么也不肯应战。 两人在曹军的漠然注视中拉拉扯扯,直到任知节身后的亲兵咳了一声,道:“将军……我想这位赵将军之所以不愿与您一战,是因为……您的胸甲……” 任知节正要回头问他什么胸甲,却忽然感觉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带起了她鬓边的发丝,也让她的胸口一阵寒凉。 她抽了抽嘴角,默默低头,然后看见之前战斗中被对方大刀劈开的胸甲后,自己露出的半个满是血迹的胸膛。 亲兵:“知节将军……” 任知节木:“……别人的血。” 亲兵:“……我们知道,但是重点不是血,你知道的。” 任知节木着一张脸朝赵云一拱手:“子龙将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攻打武原城时,烦请与在下一战,在下便先告辞了。” 说完,她一抖缰绳,当前遁走。 只留下常山赵子龙骑着马上,捂住了眼。 远处还有人骑马赶来,高声喊道:“子龙子龙,可见敌人?” 赵云一脸正气地答道:“没有。” 说完他无奈地笑笑。 第48章 兖州有失 任知节是骑在马上,一身血渍,趴在马背上,任亲兵在两边一路回的曹营,因之前与赵云一番缠斗,她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方,亲兵远远看见曹军大营,便朗声道:“将军!营地就在前方了!” 任知节抬起眼皮,从眼前飞舞的马鬃之间看见了愈来愈近的曹营大门,她一颗心算是落下了,这时亲兵又说了句:“欸?辕门下站着的人是谁?” 她再看见,只看见辕门下一道略显消瘦的身影,只一眼,她便知道那人是谁了。 深秋之中郭嘉只在中衣外着了件深色单衣,长发束冠,与辕门进进出出的身披铠甲的将士们映衬得更加的单薄消瘦,仿佛立于冬季凛风之中便能慢慢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的脸孔随着双方距离的逐渐拉近,在任知节的视野之中越来越清晰,他原本皱紧的眉头在看见任知节的坐骑时松了松,又在看见战马身上的血迹,以及趴在马背上的任知节时,又皱了紧。 他上前一步,这时任知节的马也已经跑到了他身边,那马认得他,当即便停了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郭嘉伸手拍了拍马脖子,然后看向抱着马脖子正在看他的任知节。 她一身血污,原本光滑亮丽的马尾毛躁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全无濒死之人的虚弱。 郭嘉与她对视半晌,问道:“没事?” 任知节摇头:“没事。” 郭嘉嘴角一翘:“那你趴着干啥。” “表哥还能管表妹是不是趴着的吗?”任知节道。 郭嘉叹了一口气,道:“我站在这辕门外,便是想看表妹策马归来时英姿,表妹真是令表兄失望啊。” 任知节:“为什么你以前没有在辕门外等过我。” 郭嘉笑笑:“我想历经血战的表妹应该更为英气逼人。”说着他摇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 任知节叹了一口气,双眼望天:“做人嘛,最重要的便是坦诚,表兄明明是见攻打武原的军队尽数突围回营,却偏偏见不着表妹我,心中着急,从伤兵营出来,走着走着,竟走到了辕门之外,望着远处的武原方向,想着表妹是否已战死沙场,想着想着,心中悲怆……” “我从未发现表妹居然也能说故事。”郭嘉挑起了眉,作惊讶状,只是在任知节看来,是怎么看怎么假。 他扫了一眼任知节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的的姿势,然后道:“表妹,你可小心点儿,本就没了,再颠凹进去还怎么成。” 任知节正想问什么没了,却看见郭嘉眼中戏谑的笑容,心中一噔,然后猛地坐直身,怒喝道:“郭奉孝你血口喷人!” 她身后的亲兵一手掩面,哀嚎:“将军……你可小心点儿……” 随着胸口一阵凉风,任知节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一路趴着回来,她木着脸,又弱弱的地趴了回去。郭嘉面上并无其他表情,只是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表妹是想用事实说话啊。” 任知节扭过头,她已经无法与郭嘉对视了,她手中捏着战马的鬃毛,决定回到濮阳就把那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尽数拔了干净,让郭嘉体会到她今日之悲伤。 守卫过来牵着马往营帐处走去,地面一沙一砾在她眼前慢悠悠地晃过,远处伤兵营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呻/吟声,路过巡卫们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身上铠甲甲片相互摩擦的响声,这些声音糅杂在一起,在她耳边飘忽,她晃神了许久,在到了自己营帐前,忽然听见另一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没事就好。” 她一愣,扭过头去看时,那个单薄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好几步。 他们在辕门下说的第一句话,倒真的是有了一个比较正常的接续。 “没事?” “没事。” …… “你没事就好。” 任知节忽然觉得表兄其实内心也还是一个小天使的。 她朝那个背影说了一句:“谢谢表兄。” 自带三份爽朗笑意。 郭嘉侧过脸,唇角翘起:“不谢,表妹不是已经把最珍贵的地方给表兄看了吗。” 任知节“……” …… 亲兵:“将军!万万不可啊!” 任知节:“啊啊啊啊我已经按耐不住这汹涌澎湃的怒气了!放开我!我要将他轰杀至渣!” 任知节与郭嘉的恩怨在晚饭之时传遍了曹营,曹操与众将议事之时还特别说了句:“奉孝啊,知节突围归来极为辛苦,你就别故意惹她生气了。” 郭嘉一脸无辜:“明公,奉孝并未故意惹表妹啊。” 已换了神战袍,将胸甲补好的任知节一拍桌子:“表兄你这是说我小肚鸡肠吗?” 曹操揉了揉眉间,道:“你们表兄妹能否让营中有一刻安宁。” 郭嘉挑眉朝任知节笑笑,任知节皱了皱鼻子,然后打直了背,端端正正地跪坐好,坐在她旁边的夏侯渊扯了扯她衣袖,她扭过头去,便看见夏侯渊弯着身子凑过来悄声道:“多亏了你和奉孝,营中气氛终于好些了。” 任知节木着脸:“啊,妙才叔,你该怎么谢我,给我今天的口粮吧。” 夏侯渊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坐回原位,背打得比任知节的还直。 而上首位曹操的脸色也因之前任知节与郭嘉一番吵嘴缓和了些,他望了望已经将自己收拾得没有之前狼狈的任知节,道:“今日攻城之时,刘备从公孙瓒处借了三千兵马,杀至武原,与武原守军一起将我攻城军队团团包围,此战损失不少,知节几乎困于阵中无法突围。”他说着一拍桌案,恨声道,“好一个刘玄德。” 郭嘉道:“武原久攻不下,将士们士气已失,况且如今刘备借兵杀来,又添新败,已不宜再战。” 然而从兖州长途跋涉而来,一路杀至郯县之外的武原,眼看徐州即将收入囊中,如今守兵,无论是曹操,还是麾下诸将,都觉得心有不甘,但同时也觉得郭嘉所言甚是。 正当营中沉默之时,营外传来通信兵的传报声,曹操说了句“进来”,营外便滚进来一个一身狼狈的将士,任知节正愣神之间,便见那通信兵大口喘着气道:“兖州荀文若先生送来书信!陈、陈公台连同陈留太守张邈、反了!” 这句话令帐中众将先是一怔,接着便是纷纷站了起来,夏侯渊瞪着眼睛吼道:“你说什么!” 而郭嘉最为冷静,他从通信兵的手中接过书信,只略微一扫,便道:“陈宫连同张邈、张超,从事中郎许汜、王恺等人同谋叛乱,迎吕布前往兖州任兖州牧,如今只鄄城、范城、东阿三县在荀彧等人力保下得以保全。” 曹操坐在上首,看不清表情,但余下诸将听后皆上前道:“明公,现在兖州有失,我等当先救兖州,再攻徐州。” 过了许久,曹操才站起身来,他望着众将,沉声道:“回救兖州。” 第49章 战神相逢 曹操率兖州大军从濮阳出发,气势汹汹开往徐州时,任谁也没想到这一战的最后竟以仓促回师救兖州而结束。曹军脱了孝,一身黑甲犹如沉沉黑云,浩浩荡荡开回濮阳。 其时吕布已夺得兖州各大城池,屯兵濮阳,只鄄城、范县、东阿三县由荀彧、程昱以及夏侯惇坚守,而未被吕布所夺。而曹操家眷被留守兖州的夏侯惇拼死救出,安置在鄄城。曹操听闻家眷平安,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倒是任知节想到了还留在濮阳的刘二,有些担心。 虽刘二常常跟着自家主子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但她还是记得她那年初春病倒时刘二端来的汤药以及热气腾腾的米粥,她在濮阳的小院子里待了几年,每次撑开床榻边的窗户,都能看见满院子的由郭嘉亲手栽下的花花草草,以及刘二忙里忙外的身影,连大门外小商贩推着独轮车碾过石板路的声音都在她回忆中隐约响了起来,令她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如此悠闲的日子。 她握着缰绳,身体随着战马的步子摇晃,战马跟在军士的身后慢悠悠地向前走,似乎走了很久,而对面天边染了一片片的晚霞却似乎还是隔得那么远。她侧过头,看见了骑马走在另一边的郭嘉,郭嘉看着眼前蜿蜒一片的行军队伍,似乎在想着什么,眼中有几分凝重的神色。 这是他极少会流露出的感情。 任知节想了想,问:“有把握收复兖州吗?” 她声音不算大,然而郭嘉却听到了,他扭过头来与她对视,笑笑,道:“不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只有提前指定策略,并随机应变,才有机会获胜,就算是郭嘉,在双方还未交战之前,仍不知胜算几何。 任知节伸手摸了摸战马的马鬃,然后便听到郭嘉又问:“怎么表妹有些闷闷不乐。” 任知节看他一眼,道:“在为表哥那满院子的花花草草而担忧。” “呵。”郭嘉笑了一声,他的脸在晚阳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而那双眸子却弯得极为清晰,仿佛盛不下任何悲伤,“我等着表妹为我夺回来。” 任知节一愣,却觉得郭嘉的话将她那些无端端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她扭头又看向郭嘉,郭嘉这次身上裹了件毛皮大氅,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今已经入了冬。郭嘉一入冬就蔫,却也每日顶着寒霜早起来侍弄自己的满院花草,小心翼翼得仿佛在照顾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似乎每一个征战于沙场之上的将领都需要在心头装上一个念想才能无往而不胜。 她看着郭嘉模糊在晚霞中的笑容,挺起了胸,朗声道:“我替你夺回来。” 郭嘉眼中笑意愈浓:“这才是表妹嘛。表兄的宝贝们就交给你了。”他顿了顿,唇边翘起一个略显戏谑的笑,“而且,前方有吕布。” 任知节双眼一亮:“表哥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 郭嘉点点头:“你是要成为战神的女人,所以你可以问问吕布。” 任知节呲牙瞪眼:“表哥你这是没完没了啊。” 郭嘉无辜脸:“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问问吕布成为战神的感觉如何,表妹你实在是想岔了。” 任知节:“……” 成为战神的感觉如何,任知节想了想,她一路摸爬滚打至今,虽从未得过战神之称,却也感受过无数次骑马凯旋而归,百姓夹道欢迎,更有不少少女上前献花,风光是风光,可背后的苦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曾有无数娇弱女子问她,既为女子之身,为何不安坐于闺阁之内,反而要去战场上拼杀。 她当时笑着道:“若我每日安坐于闺阁之内捣鼓些女红诗书什么的,哪儿有机会认识姐姐们。” 若她安坐于闺阁之内,那么便是成为乱世血海中的浮尸,只能睁大着眼睛看着水中鱼虾啃噬自己的血肉。 乱世中的战神,乱世中的草芥,她一路的血泪也总该有个证明。 曹操大军直直开向濮阳,任知节一马当先,一路斩杀多名叛乱守将,极为活跃,待开到濮阳城下,她远远看见那熟悉的城墙,便勒紧缰绳跑到城门口一阵转悠,还挥着枪喊道“叫吕奉先出城应战”,口气狂妄得不行,惹得好几名弓手对着她就是一连串的箭矢射出。那战马随她在无数城池下挑衅过,早已练就一手躲避箭矢的好走位,一番挑衅下来,濮阳吕军损失箭矢若干,任知节朗笑着回了营地。 曹操再说她鲁莽,她也能梗着脖子说她觉得她的挑衅行为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先耗费了敌方一波箭矢。 待第二天,她又要骑马去挑衅时,夏侯渊便拍着她的肩膀说:“濮阳城箭矢耗尽之时,便是你成为战神之日。” 郭嘉笑道:“若是如此,成为战神的应当是她的马。” 任知节拍着马脖子,道:“战神的马,自然也是战神。” 她这么说着,便想到吕布的坐骑,传说中的宝马赤兔。吕布当年为了一匹赤兔,杀丁原投董卓,战马神骏,战将勇武,于是便有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一说。 她笑了笑,揉了揉自己战马的鬃毛,道:“若我打败吕布,你自然也打败了赤兔,咱俩一起做战神。” 战马长嘶一声,仿若应和, 这次任知节再次策马挑衅,城墙上的弓手自然又是一波箭矢射来,她游刃有余地在箭雨之中穿行,笑着高声喊道:“原来吕奉先营中弓手准星之差,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城墙上有什么人喝止了弓手射箭,她正疑惑间,只见濮阳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一声拖得老长的沉闷的响声,一个金甲黑袍的将士手持画戟,骑着马缓缓走出城门,马蹄踏在护城河的木板桥上,带着几声脆响, 那将士身形高大,胯/下骏马也极为神骏,他一身金甲耀眼,头戴雉鸡尾冠,再近些便能看见其胸甲上雕刻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兽面,任知节正想着这副盔甲正是威风,便听见一声怒喝:“哪里来的臭丫头,竟敢在我濮阳城下挑衅。” 他声音雄浑低沉,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任知节眯着眼睛朝他看去,便能看见古铜微黑的肤色,带着杀气的眼睛,以及飞扬跋扈的眉毛。 任知节在他怒喝之下面不改色,笑道:“阁下乃是吕布吕奉先?” “知道本大爷的名字居然还敢来挑衅?”那大将哼了一声。 任知节握紧了手中长/枪,笑了一声,道:“我今日便是来与你一战的。” 吕布听她说得狂妄,不屑地笑了一声,随即看她一身银甲红袍,骑着白马英姿飒爽的样子,忽地想到了什么,然后道:“你是颍川任知节?” “正是。”任知节道。 吕布由陈宫等人迎进濮阳,早在陈宫处将曹操麾下各将的消息听了个遍,夏侯惇、曹洪、曹仁等将成名甚早,早在关东州郡讨伐董卓之时他便有所耳闻,后听陈宫说了个女将名叫任知节,今年不过十七八,他便颇为不屑,道:“女将?曹孟德麾下已无人可用了?” 陈宫回道:“任知节虽乃女子,却是早年攻打黄巾的颍川名将任俨任秋名的独女,一手精妙枪法,前一年在匡亭时便大败了孙坚之子孙策,万不可因她女子之身而轻视她。” “黄毛小儿的把戏在我面前不足为虑。”吕布漫不经心道。 他虽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却也记住曹操帐下有个女将名叫任知节。 于是,见如今来城下挑衅之人乃是一名年轻女将,任知节这个名字便蹦入脑海,他见任知节应了,道:“黄毛丫头,你若现在回去,我还可饶过你。” 任知节笑道:“我昨日来城下挑衅便是想与你一战,只可惜并未能如愿。如今终于得逢阁下,断然不会就这么回去。”她一扫长/枪,道,“我任知节,乃是要成为战神的女人……” 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慢慢弱了下去,然后咳了几声,一脸正经地看向吕布。 吕布也一脸正经地看着她,然后道:“我比较喜欢温柔似水的美娇娥。” 任知节:“……” 深秋的濮阳城外既没有踏花,也没有暖人心扉的阳光,护城河外只余一片潇洒,吹得任知节战袍猎猎作响。 此时,她想到了初至濮阳时,她从爪黄飞电上将曹彰救下,曹彰那句小声的“没胸”,也想到了匡亭城下大战时,孙策气急败坏的“你怎能假冒女子羞辱于我”,以及郭嘉时不时的调笑,一句句话,在她耳边层层回响,直将她的脑仁儿炸得生疼。 她从未觉得过如此悲伤。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紧长/枪,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骑朝吕布冲了过去,嘴里怒喝道:“谁管你喜欢什么啊!反正美女们都爱我不爱你!吕奉先!来战个痛!” 第50章 枪戟交锋 吕布成名已久,积威甚重,就算被李傕郭汜赶出长安,他也还算是当世最强猛将,天下将士谁听他大名不是两股战战,皆欲逃亡,而如今面前那丫头不仅没有骑着马落荒而逃,反而是策马挥枪迎了上来。 吕布心里想着初生牛犊不怕虎,挥着手中画戟与任知节战于一处,枪戟相交的铿铿之声后,吕布右手虎口微麻,他略带疑惑地望向任知节,只觉得这丫头力气确实强于一般男子,而任知节却已经皱着眉看他,右手紧紧地握着抢,手臂用力,朝吕布刺去。 两人马上相搏,互有来回,一时不分高下,吕布愈战愈觉心惊,任知节无论是力道还是枪术的精妙程度,却不是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所能拥有的。然而最重要的便是,她不怯战。 须知吕布此时正是当打之年,无论是多么勇武的战将,与他近身相搏,总会有畏惧之心,出招难免缩手缩脚,就算初时不分胜负,到后面却也会在他画戟之下败下阵来。然而任知节虽年幼,比起之前与吕布过招的战将来说仍是籍籍无名之辈,出招却极为凶悍,一头劲往前冲,丝毫不将吕布凶名放在欣赏,似乎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 她手中兵刃锈迹满布,枪刃也不甚锋利,她却舞出了万夫莫敌的气势。 任知节一枪/刺来,吕布眼疾手快,以画戟小枝架住任知节枪身,便另一手顺势握住枪身,将任知节整个人往这边拖来,任知节双手一松,吕布见状也放开了枪身,一手握着画戟拖着那柄长/枪,携裹着劲风往任知节扫去,任知节上半身仰倒于马背,在画戟拖着长/枪扫过时,迅速伸手握住了枪尾。 她胯/下战马似有所感,长嘶一声,便往侧边奔去,任知节双腿夹紧马腹,双手并用握住枪尾,借力将缠在画戟小枝上的长/枪一把拉了出来,长/枪在她手中舞出一个极为耀眼的圆,枪身发出一声绵长的轻吟,将围在她身边的马蹄踏起的沙尘悉数震飞,她鲜红的袍角似乎也被这股气流所激,轻轻翻飞,使得她身上银甲甲片微微作响,带着一股肃杀的气势。 吕布收起画戟,眯着眼睛看任知节,道:“小小年纪,本事却不小。” 若是换做他人,兵器被吕布所夺之后,少不得被吓得魂飞丧胆,落荒而逃,而任知节却不慌不忙,觑了机会便顺势将兵刃夺回,如此沉着冷静,竟像一名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 任知节扬着下巴笑了笑,谦虚道:“温侯谬赞了。” 她话说得谦虚,脸上却全是嘚瑟,只在心中默默地说:温侯,我估计比你奶奶还要老…… 双方寒暄一番,一个说丫头枪法不错啊,一个说哪里哪里温侯真是太客气了,然后两匹马在濮阳城外狂奔,一路上少不得枪戟相拼,城头弓手只听见声音,眼前只有马蹄踏起的黄沙,金甲银甲互有往来,难以分辨,弓手想放冷箭相助,却又怕伤及吕布,只有将箭矢搭在弓弦上观望片刻。 而另一边,曹营之中随任知节前来挑衅的亲兵们见她愈战愈勇,已有将士开始擂鼓助阵,夏侯渊、曹仁等将远远看着任知节的枪舞得愈来愈有气势,便点头赞道:“知节遇到这吕奉先还真是毫不怯战呢。” 曹洪道:“知节可是刚到濮阳时便放过话来说,要成为战神的女人呢。” 他这话一处,几名大将一愣,随即笑作一团,任知节当年的这句话经过郭嘉宣传,已成为兖州战将们时不时摆出来的笑料,而后随着任知节招惹了一堆濮阳城内的少女少妇们,这个笑话便如同春天的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地飘了满城,连夏侯渊那个七八岁的养女夏侯英都会一脸心碎地扯着任知节的袖口问:“知节姐姐,你……你果然是心仪吕布了么……” 任知节只有木着脸说:“不,英儿,你相信我,我就算心仪貂蝉也不会心仪吕布的。” 如今她战吕布毫不露怯,便让众将又想起了那个笑话。 众人笑归笑,却也担心她年纪小,一个不慎便会被吕布斩落下马,夏侯渊看了一会儿,又往身周看去,曹营之中与任知节交好之人纷纷前来观战,只待她一旦露出颓势便立刻上前相助,将她从吕布画戟下救出。然而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却不见郭嘉那单薄的身影,他心中奇怪,便问身旁的一名亲兵,道:“奉孝先生呢?” 那亲兵答道:“奉孝先生本已至阵中观战,方才知节将军兵刃为吕布所夺时忽然晕倒,已有将士送他回营修养了。” 夏侯渊点点头,连日来奔波劳累,且军中粮草不足,他观郭嘉平时脸上已有疲态,且郭嘉不比征战惯了的武将,体质稍弱,如今忽然晕倒倒不是怪事。 只站在他旁边的曹洪道:“这对表兄妹虽然斗嘴不停,但奉孝先生还是听关心知节的嘛。” 这不,都晕倒了。 夏侯渊笑着摇摇头,再往战场之中望去,却见任知节正舞着长/枪将吕布角度极为刁钻的一戟击退,枪尖刺入画戟小枝,再往身后扫去,在吕布反扣她枪刃的同时抽出长/枪,双手持/枪绕向吕布肩头,吕布反手格挡,锋刃相撞,碰出一串火花,两人这一串动作令人眼花缭乱,让人不由得拍手称赞。 而这是,擅长骑射的夏侯渊却忽然双眼一睁,叫道:“不好!” 之间濮阳城头,一少年将军拉弓搭箭,瞄准了城下缠斗的两人。 曾在洛阳短暂居住过的曹洪已叫出那人名字:“张辽张文远!” 夏侯渊从身边亲兵手中一把抢过弓箭,将弓弦拉得极紧,在张辽第一箭射出之前便将箭矢放出,两人相隔数百步,那两支箭矢竟在半空中相撞,委顿落地。 而任知节与吕布缠斗一处,两人打得旗鼓相当,战意正酣,完全不知身后箭矢交锋。 陈宫见一箭不成之后,又搭第二箭,夏侯渊见状立即上马,狠狠一抖缰绳,战马从阵中冲出,他双臂挽弓,朝着城头上的张辽射去,张辽冷着一张脸,那一箭换了个方向,朝夏侯渊射去,夏侯渊始料不及,忙抽出陌刀将那支箭矢挥去,而张辽手速极快,第三箭已朝任知节射出。 夏侯渊咬牙挽弓,将箭射出,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箭镞擦着张辽箭羽的尾部钉在了濮阳城墙的缝隙之中,而张辽那箭的方向微微下偏,然后射在任知节后腰。 任知节挥枪的动作一顿,一手握紧了缰绳,终究是将这一击刺出,而吕布已经策马退后,抬头望向城头上的张辽,怒目圆睁,喝道:“文远多事!” 因张辽一箭得手,城头的弓手们纷纷搭起弓箭,准备朝城下的任知节射去,吕布见状怒喝:“都他妈给老子滚回去!” 弓手们见吕布发怒,拉弓的手有些颤抖,然后看向张辽。 张辽收起弓弦,道:“开门迎温侯回城。” 任知节咬着牙,伸手将没入后腰的箭矢拔出,箭镞的倒钩剜得她后腰一阵钻心的疼,她扭过头望向城头,握着箭矢的手收得极紧,手背青筋暴起,她忽地抬手,将那支箭矢往城墙上投掷而去,待张辽听见风声,反射性地歪过头时,那尚还带着任知节血肉的箭镞已经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任知节叹了口气:“让这小子躲过去了。” 而这时,夏侯渊骑马赶到,一把将任知节夹在臂间,放在了自己马上,看了吕布一眼,便一抖缰绳,飞奔回阵中。 任知节整个人横趴在夏侯渊坐骑上,弱弱地说:“我还能打十个呢,妙才叔你倒是放我下来啊。” 夏侯渊哼了一声:“打十个?现在是十个打你呢。” 任知节强行拔箭,后腰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将她的鲜红的战袍浸得一片暗红,连那银得发亮的甲片上也沾染了些血污。 夏侯渊看她那伤口,叹道:“你们表兄妹还真是,一个晕倒一个中箭,接下来营中估计得安静许久了。” 而任知节因失血而略微发晕的脑子却忽地一紧,她猛地睁开眼,吃力地仰起头问夏侯渊:“晕倒?谁晕倒?” “还有谁?”夏侯渊道,“你表兄,奉孝先生。” 任知节一愣。 夏侯渊以为她担心郭嘉状况,便换了个和缓的语气,道:“奉孝先生只是劳累而已,并无大碍,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话音未落,任知节肩头轻颤,然后发出丧心病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表哥晕倒了哈哈哈哈哈真是娇弱的表哥哈哈哈哈这件事我可以笑十年啊哈哈哈……嗝……” 一阵大笑之后,她脑子又有点晕了。 夏侯渊木着脸看她:“你还是快点晕吧。” 第51章 温柔的手 任知节晕了许久。 后腰那处伤口痛感依旧,带着阵阵灼热,冲击着她已经有些模糊的脑子,她隐约之间觉得夏侯渊将她从颠簸的马背上抱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营帐中的榻上,她勉强睁开眼,只能看见帐外略微刺眼的光,以及在她模糊的视野之中飘忽的幢幢人影。 过了许久,后腰伤处覆上了一片清凉,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听见了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她看向榻边,只能看见榻边坐着一个人,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楚相貌,然而身形却又极为熟悉,他一手轻轻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然后似乎发现了任知节的视线,垂下了头,嘴角带了丝笑意。 任知节只觉得后腰那处压抑伤口灼热的冰凉在缓缓婆娑,她似乎凭借那片灼热的肌肤感受到了对方冰凉指腹上的细细纹路。 大夫打了盆热水进了营帐,似乎是跟那个人说了些话,那个人点点头,随即又轻咳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任大夫上前为任知节清理伤口。 任知节半睁着眼,抬着头看他。 “别怕,没事。” 声音中似乎带了些笑意,与他的手截然相反的温暖,任知节只想着自己身体倍儿棒,区区一支箭矢而已,她还不放在眼里,她朝那人笑了笑,闭眼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受伤卧床算是任知节最轻松的时候了,她后腰受伤,腰部结结实实地绑了好几圈绷带,不能侧躺也不能平躺,只能每日趴在榻上半死不活地数帐外的脚步声。 将士们步伐整齐划一,连身上甲胄相撞的声音节奏都是一致的,她总能想到自己还没受伤时骑马领兵离开濮阳城时的风光景象,姑娘们结伴堵在城门口为她送行,泪眼汪汪让她一定要平安回来,她也笑着说一定会凯旋而归。 想着想着,任知节就觉得回去可以把张辽冷箭暗算她一事大肆宣传一番,她有自信,能让张辽的女人缘瞬间降至零。 她越想越觉得此计划可行,便忍不住用力一拍床榻,结果牵引至伤口之处,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时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趴着也不老实。” 任知节扭过头,只看见郭嘉半掀着营帐帘子,正笑着看她,眼中满是戏谑,看来方才她的惊天一拍已被对方收至眼底。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然后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这次她的动作就极为小心翼翼了。 郭嘉笑着摇摇头,走进帐中放下了帘子,走到她榻前,施施然坐下,他的动作很轻,只能听见他身上衣料摩挲的声音,仿佛从冬雨中漫步而来,身上还带着帐外潮湿的寒气,任知节回头看他,正看见他用手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如今又是冬季,少了厚厚的棉被与暖烘烘的炉子,畏寒的郭嘉又开始了漫长的痛不欲生的颤抖之旅。 任知节这样想着,便先咳了几声,清了清嗓,轻飘飘地问道:“表哥如今身体可好?” “好得很。”郭嘉道,“在榻上可以平躺,可以侧卧,也可以趴着。” 任知节皱着鼻子看他,他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泛紫,然而脸上一片泰然之色,与平时并无不同,两人对视许久,任知节叹了一口气,将床头放着的一只手炉塞到郭嘉怀中,没好气地说:“好好养着吧,可别在床上躺着躺着就变成冰棍儿了。” 郭嘉笑了笑,将手炉捂在怀中。 任知节的榻前挂着那副银色盔甲,她几番征战,盔甲已不似那时一般簇新,甲片上全是刀枪相撞的痕迹,仔细一看,腰部的甲片缝隙处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而那柄由任秋名传下来的枪就放在盔甲旁边,枪刃还带着斑斑锈痕,如同耄耋之年的老者一般沧桑不堪。 帐中的火炉烧的极旺,任知节趴在榻上,只觉得被子下的自己似乎要成为一只待在蒸笼里的红彤彤的螃蟹。 “你怎么不磨一磨枪。”郭嘉问她。 她双手交叠撑住下巴,说:“你不觉得我用一柄生了锈的枪打败了敌将会更威风一点吗?” 郭嘉:“……” 任知节大笑几声,然后说:“当武艺达到一定境界之时,也就不在乎兵刃之利了。” 郭嘉笑了一声,道:“表妹真是自负啊。” “这是自信!”任知节说,“而且,我觉得这柄枪就算生了锈,也是当世神兵。” 她眯着眼睛比划一番,如同自己还在马上与敌将搏斗,嘴里模拟出兵刃相交时的呯呯声,就像正在玩打仗游戏的小孩子一般。 “来将何人,且报上姓名,免做我任知节枪下的无名之鬼!”她嚷道,右手向前刺去,忽然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手腕,她一愣,扭头去看郭嘉,郭嘉垂着眼帘,拖着声音道:“小心又牵扯到伤口,让我看见表妹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 任知节另一只手捂眼:“我哪里呲牙咧嘴了。” “刚才。”郭嘉道,“我还看见了你牙齿上的一匹菜叶子。” 任知节:“……” 郭嘉的嘴角微翘:“哈哈哈,骗你的。” 任知节:“……” 任知节恨不得马上痊愈跳起来对这个表哥一顿揍,她无力地呐喊道:“你快晕倒吧,求求你,快晕倒吧,让我看见表哥珍贵的娇弱一刻吧!” 郭嘉一挑眉:“那不成,得等表妹伤好了我才能晕过去。” 任知节:“……为什么。” 郭嘉笑笑:“这样表妹才能及时地接住即将晕倒的我啊。” 任知节:“……你走。” 濮阳城久攻不下,粮草却已告罄,曹军只得兵还鄄城。气势汹汹而来,满脸颓态地回去,光想一想就觉得憋屈得慌。 任知节后腰箭伤还未痊愈,不过已经可以在榻上平躺侧卧无压力,她嚷着要骑马回城,然而马毛还没摸到一根,便被亲兵架进了车中。 车中除了她这个伤号,还有郭嘉那个病号。 天气愈发寒冷,郭嘉的畏寒之症愈发严重,躺在车厢的角落,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怀中还揣着个暖炉,任知节觉得如果她也是这么一身装备,估计已经热成了伏暑天的狗,偏偏郭嘉就那么缩在角落里,苍白着一张脸,似乎整个人都浸在了冰窟窿里,在看见任知节被亲兵推进车厢中来,露出的笑也极为无力,丝毫没有平时的讥诮之意。 马车颠簸,郭嘉靠在车厢上的头时不时轻轻摇晃,然而任知节觉得冬季的表兄如同一朵暴露在凛冽寒霜的娇花,那摇摇晃晃的脑袋总有从细嫩的脖颈上掉下来的感觉,她咳了几声,然后凑到了郭嘉身边,将肩膀递了上去,说:“喏,靠吧。” 郭嘉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翘了起来,说:“表妹伤好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复平时的清亮如水。 任知节看了他一眼,道:“没好。” “万一表兄的头太重,压伤了表妹怎么办。”郭嘉一本正经地说。 任知节虎着脸:“你的表妹不可能那么娇弱!” 郭嘉笑笑,说:“可是作为表兄的,不应该体贴体贴表妹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反正在我们家,从来只有表妹体贴表兄的。”任知节赏了他一个白眼儿,一手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郭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待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之后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表妹这话说得,表兄没有体贴过你吗?”郭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他的呼吸带着略带湿气的温暖,不同于他指腹的冰凉,却都让人感觉到如同挠在心间的痒。 任知节哼了一声,说:“你只要不嘴贱就算体贴我了。” 郭嘉说:“那我还真做不到体贴表妹了。” 眼看任知节又要炸毛,他又笑着说:“反正在我们家,从来都只有表妹体贴表兄的。” 任知节:“……表哥你的脸呢?” 郭嘉:“靠在表妹的肩膀上呢。” 任知节:“……” 看来这位表兄是真的不打算体贴体贴她了。 任知节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辙在路上的每一颗石子上碾过,将士们从车厢经过时战靴踏在路上的轻响,如此循环,让她逐渐生出昏昏睡意。 将睡未睡时,她忽然听到靠在她肩膀上的郭嘉说了一句:“来年一定收下濮阳城。”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脑子却极为清醒地意识到这大概是郭嘉对于她们进攻濮阳时那个问题最为肯定的回答。 “睡吧。”郭嘉的声音极为轻柔,她的意识也逐渐涣散起来。 临睡着前,她感觉到了一双手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后脑,不似之前的冰凉,还带着在暖炉与被子中捂出来的细细热汗,指腹的纹路却一如之前那般,如同那人从心底传递出的暖人的温柔。 第52章 饮酒伤身 任知节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已经头上长包屁股发麻,她百无聊赖地掀开了车窗帘子,一个娃娃脸的亲兵正站在车窗旁,见她掀开了帘子,笑着说:“知节将军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任知节摇摇头,说,“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鄄城了。”娃娃脸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两边嘴角都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任知节听娃娃脸说此地已经离鄄城并不远,只觉得未来都有了希望。此时正是清晨太阳初升之时,冬日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如同姑娘被罩在薄纱之中的迷人脸蛋,透过雾气染出点点绚烂,再倾洒于地,流淌出一片一片醉人的暖金。如果不是身着盔甲的将士们口鼻之间呼出的白气,以及车厢外钻入毛孔的寒意,任知节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如今已是兖州最为寒冷的冬天。 “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可是还不下雪。”娃娃脸说着,往握着长槊的手掌间呼出一口热气,然后搓着手掌。 “嗯。”任知节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放到了更远处。 朝霞过处,一片平坦,只是那些在田地里摇曳的,都是一片一片枯黄的杂草。 如今的兖州,连年战乱,田地早已荒芜。 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帘子,之前靠在她肩头小憩的郭嘉已经醒来,他半睁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任知节见他身上的被子滑落了些,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他笑了笑,道:“表妹越来越贤惠了。” 任知节鲜少与“贤惠”一词挂钩,如今听郭嘉说来倒觉得有些好笑,她挑起了眉毛,笑得灿烂。 “鄄城就在前方了。” 郭嘉闻言脸上笑容不变,只道:“又要重新种花了。” 任知节倒是清楚郭嘉对于绿植的偏爱,无论是阳翟的郭宅,还是濮阳的暂居之所,院子中都爬满了各类藤蔓,她每日早起时隔着窗户便能听见外面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前一夜下过雨之后,花香与泥土香气纠缠着扑入鼻中,将人早晨的困倦清扫一空。 培植花草极为耗费时间精力,任知节想想濮阳居所那满院子的绿植,便觉得有些可惜。 她拍拍胸脯,道:“这次表妹我定会鼎力相助。” 郭嘉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添乱就行。” 任知节嘚瑟道:“挥枪的手自然也会挥锹。” 等到了鄄城,任知节才知道,什么叫一语成谶。 曹军一行人还未知鄄城门下,任知节在马车内便听见了外面的将士们开始高声呼喊,语气中满是兴奋之意,她便想着应该已经开到了城门口,便迫不及待地掀开了帘子,然而却看见车外的将士们都围在了路旁的田埂边上,朝着田里劳作的人喊着什么。 任知节还奇怪,如今兖州乱作一团,百姓哪有什么心情耕种,这时,那些围在田埂边上的将士们纷纷让到两边,任知节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将裤脚挽到膝上,膝下全是污泥的的健壮汉子从田里快速奔跑而出。 现在居然还有百姓在耕种! 任知节点点头,笑着扭头对郭嘉说:“鄄城百姓真是接地气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一道略显激动的浑厚嗓音响起:“明公!” 另一道略显激动的浑厚嗓音随后又至:“元让!快请起!” 任知节:“……” 郭嘉笑着看她。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掀开帘子,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站在外边的亲兵们看见自家伤号将军如此作死,自然是涌上前想把她塞回车厢里去,任知节一边躲避仿佛变身为千手观音的亲兵们,一边朝着那赤着上身的泥腿汉子大喊了一声:“元让叔!” 那正被曹操双手扶起来的泥腿汉子扭过头,只一眼,任知节的嘴角就不断地抽搐起来。 这位赤着上身打扮得十分接地气的泥腿汉子,确实是夏侯惇没错。 而这时,裹着被子的郭嘉也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瞧见一身朴实农民打扮的夏侯惇,笑了一声道:“元让将军,种地呢?” 夏侯惇还未答话,这边郭嘉又说:“巧了,表妹之前还跟我说她挥得动枪,也挥得动锹呢。” 任知节:“……” 前几年曹操几番征战,兖州府库已空,而陈宫、张邈迎吕布入濮阳,镇守濮阳的夏侯惇携曹操家小逃至鄄城,粮草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眼看军中几乎揭不开锅,夏侯惇便带着帐下士兵开始开垦鄄城周边荒田,亲自担土下地,与普通百姓并无二样。 曹操看着那些田中那些脱下了盔甲,一身庄稼汉打扮的将士们,虎目盈泪,道:“他日我曹孟德败吕布夺濮阳之时,必重谢诸位。” 而那些原本骑在马上的将领们也纷纷从马上下来,脱下身上盔甲交予亲兵,夏侯渊甚至从夏侯惇手中抢过扁担,笑道:“种庄稼嘛,兄长哪里及得上我。” 曹操赞道:“好!”说着,他也将自己的盔甲解了下来,将袖子挽了起来,还未等他与众将一起下地,那边任知节已经从车厢里蹦出来了,嘴里喊道:“算我一个!” 众将木着脸看她:“……” 她拍拍胸脯:“我任知节,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地,打得过敌将,种得了大米,相信我,没错。” 曹操:“……” 郭嘉掀开车帘子,朝众人笑笑,然后一把将任知节拉了回来。 “表妹,你还是先养好伤吧。” 任知节还想再爬出来表一番衷心,曹操便说:“你此番征战徐州之前,不是对丕儿说回来请他喝酒吗?” 任知节愣了愣,这才想起了那已经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曹二公子。 曹操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睛道:“知节,你不会是骗丕儿的吧。” “怎么可能。”任知节正色道,“我任知节从不食言。” “那你便去带丕儿喝酒吧,他估计也等了很久了。”曹操说完,便在众将士的簇拥之下,与其他将领一同下了地,任知节看着一群脱下了黑甲挽了袖子裤腿的将士们一脸兴奋地下了地,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缩回马车车厢,便听见田里远远传来了曹操的声音。 “对了,鄄城妓馆酒楼的人估计还不认识我,所以知节你不能记在我账上了……” 任知节:“……” 坐在车厢内的郭嘉笑了笑,便看见任知节转过头,黑着脸问他:“你说明公是不是故意的。” 郭嘉耸了耸肩:“明公不是还没来得及去鄄城的妓馆混脸熟嘛。” 于是,在顶头上司曹操都还没把鄄城的妓馆酒楼混熟的情况下,伤号任知节与病号郭嘉便已经决定入了城便先去妓馆喝点酒压压惊。 此时任知节的亲兵们已经脱下了盔甲欢快地种庄稼去了,没有一群大头兵跟着,她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车进了鄄城,她便叫车夫停了车,当先从车里跳了下来,战靴踏在街道的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鄄城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盔甲披身的少女,一时间从街上行人都在往她那儿瞧。 任知节从不怵别人的目光,反而脸上笑容更加明朗,她回头,正巧郭嘉也掀开了帘子准备下车,她抬起手,手心朝上,递到郭嘉面前,郭嘉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该将车厢内的棉被丢给表妹?” 任知节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才明白过来郭嘉说的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郭嘉扶她下车,她却将自己的包裹丢到郭嘉手上的那件事。 她笑出了声来,冬日午时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将她受伤卧床多日的颓靡之气一扫而空,显出她本来的蓬勃朝气。 郭嘉将手放在她手掌间,她手指修长白皙,十分适合拨弄琴弦,只是这双手在还未长成之时,便选择握起了兵刃,以至于她如今二九年华,手掌指节之间却遍布了厚厚的茧,与那些长于闺阁的女子们春葱般的纤纤素手有着天壤之别。 郭嘉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她的掌心中,她布满茧子与细微伤痕的手心中似乎烧着一团火,只是触碰,却仿佛吹散了数九寒天的鹅毛大雪。 他笑了笑,随着任知节手上的力气,从车上跳下。 任知节的眉毛上挑着,仿佛自己将郭嘉从车上扶下来是一件非常值得嘚瑟的事情。 “等一下我去问问这附近的妓馆在哪,表哥你畏寒,应该煮一壶酒暖暖身子才是,对吧……”她正要扭身往前走,却发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忽地加大了力量,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拉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任知节木:“……” 郭嘉的声音带着些戏谑的笑意:“表妹,表哥我要晕倒了,你扶一扶我。”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然后伸出双手,抓上了郭嘉的胸前,一本正经地说:“表哥,我突然发现你的胸越来越大了,比我还大了。” 郭嘉:“……” 良久,郭嘉呵了一声:“表妹可知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任知节冷笑:“表哥,彼此彼此。” 站在一旁的车夫冷着眼看表兄妹俩在大街上搂搂抱抱,他叹了口气,正侧过脸打算去看街边小摊子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忽然就看见了街口站着的人,他愣了愣,立马叫道:“二公子。” 任知节一听那车夫喊了一句,便循声转过头去,只见街口站着一个高瘦少年,一身黑衣,长发束冠,肤色白皙,五官初显俊美,只是他眉头压得很低,给人一种极为阴沉的感觉。 这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仿佛换上了风湿的阴冷,除了二公子曹丕也没别人了。 任知节眉毛一扬,朝他挥手:“哟!二公子,正准备找你去喝酒呢!” 曹丕只静静望着她,并不答话,任知节高高挥着的那只手尴尬地僵硬在了半空中,她咳了几声,正准备说几句话强行挽尊,曹丕却已经扬起下巴,翘了翘嘴唇,说:“好久不见知节师父了,我请你吧。” 任知节捂住了肚子,二公子的这个笑,让她的风湿更严重了。 第53章 论修罗场 任知节与郭嘉并肩行走在鄄城的街道上,脚下是磨得光滑的石板,在冬日午时看似很暖却依旧冷冰冰的阳光中反射出点点金光,街道两边酒肆茶楼的旗帜的流苏懒洋洋地拂起,小贩推车独轮车从她旁边经过,车轱辘在石板路上一抖,发出一声声响,耳边是与战场马蹄击鼓截然不同的喧闹。 这却是乱世难得安静的一角。 曹丕走在她前面,一身黑衣如墨,衣料上印着云纹,从他宽平的肩上舒展至他腰间,又被束在他劲瘦的腰间,他步履缓慢,衣摆翻起,从背影便能感觉到他不同于一般同龄人的气势。 任知节想了想,才想到,过了年关,曹二公子也就十五了。 想到当年濮阳太守府门口初见时,对方也还是个强装成熟的小孩。 她笑了笑,前方的曹丕却在这时回过了头,他逆着光,面容模糊不清,但任知节却能感受到了他眼中的阴沉似乎是淡了些,他说:“前方便是鄄城有名的妓馆,歌舞酒茶都十分有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任何起伏,但任知节还是觉得好笑,她上半身前倾,凑到曹丕面前,五官已经初初长开的少年脸上一片冷漠,眼中没有阴沉,也没有疑惑。 “看来明公还未在鄄城妓馆混脸熟,二公子却已经摸了个透。”任知节点点头,“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郭嘉闻言笑了笑:“在我们家也是。” 任知节黑脸,手肘往后戳在了郭嘉肚子上,郭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嘴,装作一副被任知节重伤至吐血的模样,任知节哼了一声,道:“你怀孕了?” 郭嘉嘻嘻一笑:“你的?” 任知节木,扭过头不理他,却发现曹丕已经扭头往前走了老远,她愣了愣,伸出了尔康手:“二公子!你等我!我不认得路!” 鄄城三姝馆,著名销金窝,所谓三姝,乃是因其馆中有三位绝世美人,琴艺高超的红藿,千杯不醉的霍青临,以及舞姿*的雪离。三位美人在鄄城可谓鼎鼎有名,无数名门公子每日流连三姝馆,便是为了一睹三位风姿,只是也不是谁都能得到三姝其中哪怕一位的笑脸。 任知节与曹丕郭嘉坐在雅间,因为腰伤隐隐作痛,她便没有跪坐,而是盘着腿坐在垫子上,坐姿比起郭嘉与曹丕来说,过于不羁。只是她也不在意,正觉得坐得久了腰有些麻,一只柔软的手便已经轻轻按到了她的腰间。霍青临一边为她揉着腰,一边捧着酒盏,柔声道:“知节将军,你方才又输了,要不这一杯让妾身帮你喝了吧。” 任知节摆了摆手,道:“愿赌服输,再者,我怎能让姐姐替我喝酒。”她扭头看向霍青临,笑着说,“我喝醉了说胡话没事,但我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姐姐的醉态呢。” 妓馆之中,喝醉的美人少不得要被登徒子调戏,任知节咬牙握拳,她一定会保护好这些美人的! 霍青临脸上微红,小声道:“那……我以后便只让知节看我的醉态。” 任知节:“……” 曹丕:“……” 郭嘉:“……” 而另一边,正在弹琴的红藿停下拨弦的动作,琴声戛然而止,而正在跳舞的雪离也小步迈到任知节身边,柔声道:“那我以后也只让知节看我跳舞,不让别人看。” 任知节:“……” 别人:“……” 任知节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道:“这样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身边的郭嘉便已经笑着开口:“哎呀,真是好熟悉的场景啊。”他一手搭在矮几上,一手插在腰间,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任知节,“每回跟知节来喝酒,我就觉得我真是可怜啊。” 任知节干笑两声,道:“哪有哪有,三姝馆的酒也很是香醇啊,表哥你尽管品酒就是了。” 郭嘉点点头:“也是,毕竟这边也只有知节才会跟我逛妓馆了。” 任知节:“……”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酸是怎么回事。 她从霍青临手中接过酒盏,正要仰着脖子一口气干下去,忽然听见门外面一阵吵嚷,三姝馆的老板娘似乎正在艰难地说着什么,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一个还稍显稚嫩的声音扯着嗓子喊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见三姝!就算是天王老子在这儿我李慈也不怕!” 老板娘还在说“李公子里面可是曹二公子”,那愣头少年却已经一脚踢开了雅间的房门,发出一声巨响,雅间中几位女子受了惊吓,纷纷躲到了任知节身后,任知节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手将女子们拢到自己身后,皱着眉望向门外那人。 门外少年一身锦衣,标准纨绔打扮,年纪不过十五六,面目清秀,他想扬起嘴角作纨绔状,却撅起了嘴,起了反效果,怎么看怎么稚嫩。 任知节冷笑一声,正想教这小孩儿做人,那少年却愣了愣,忽然眼睛一亮,一脸兴奋,他大步进了屋,翘起了嘴角,喊道:“知节姐姐!” 他这一声喊得无比干脆,倒把任知节喊得一愣,她眨了眨眼睛,再仔细看这李慈小公子,却发现这小孩儿眉目之中确实有些熟悉,只是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曾在哪儿见过。 李慈激动得想上前抱住任知节,却看见任知节一脸懵逼的样子,他睁大了眼睛,说:“知节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李慈啊!”他见任知节还是没有什么表示,便又大喊了一声,“你在颍阴的时候住在我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娘还说过等我长大了你就是我媳妇儿了!” 任知节:“……” 曹丕:“……” 郭嘉:“……” 三姝:“……” 一时间,雅间之中仿佛只有珠帘因方才响动轻轻敲击的声音,连轻微的呼吸都无法听见。 任知节咳了一声打破寂静,才扯着嘴角说:“你是……四郎啊,都这么大了。” 她有那么一分钟是挺想直接从三姝馆跳出去的,她本以为在此乱世,颍阴一别之后,她与李家相逢的可能性是少之又少。李夫人曾说待他们一家老小到了鄄城之后再捎信去阳翟郭宅报平安,只是路途坎坷,任知节也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否已经顺利抵达,她在阳翟也没待多久,便随着郭嘉去了濮阳。乱世之中,朋友亲眷战火纷飞时失散,杳无音讯者比比皆是。 只是没想到,如今鄄城又见到了这位李四郎。 想当年,这位纨绔李四郎还是举着只糖葫芦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说不想跟知节姐姐分开的小屁孩。 她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慈儿,居然也学会了逛妓馆。” 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 而那边李慈已经已经一脸惊惶地说:“才不是!我、我只是来看一看的!我只想娶知节姐姐!” 任知节:“……” 她一手扶额,顶着身边一道道仿佛含有万钧之力的目光,虚弱地说:“够了……别再说了……” 她正觉得腰间伤口隐隐作痛,却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笑,这一声笑她极为耳熟,却一传到她耳朵里便让她头皮发麻,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郭嘉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表妹居然还跟李小公子有婚约。” 她僵硬地扭过头,正想说没这回事儿,却见郭嘉正看着她,还是半眯着眼的模样,他开口,声音有几分懒散,显得十分地随意:“表妹不是还未出生便已经与我订下了婚约吗?” …… 任知节木:“……哈……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郭嘉并未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嘴角微翘,似乎在笑,与平时的戏谑一般无二。 任知节揉着跟腰部一起隐隐作痛的额头,然后僵硬地扯着嘴角干笑,她正想说点其他的来强行扭话题,却忽然听见一声物体相撞的声响,她循声望去,只见从李慈进门开始便一直挺直了脊背跪坐在垫子上的曹丕将酒盏放回了他身前的矮几上,酒盏与桌面的敲击似乎将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他扭过头,看向任知节,道:“知节师父许久未至,是不是该考校考校我在这段时间有没有偷懒?” 任知节一愣,然后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她在脸上扯出一个明朗过头的笑容,拍了拍身旁郭嘉的肩膀,道,“那我跟二公子先走啦!” 她说着,又与三姝打了声招呼,便拉着曹丕飞速奔出三姝馆。 外面的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街边的小贩已经一边吆喝一边将摊上的货物收拾进包袱里,在田地劳作了一天的将士们扛着锄头与铁锹,列着队从城外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他们褪去盔甲,一身庄稼汉的打扮,少了几分肃杀,与平民百姓并无不同。 任知节与曹丕慢悠悠地走在鄄城的石板路上,她不断挥着手与将士们打招呼。日暮时分的阳光极为刺眼,她一手挡在眼帘之上,然后时不时又放下在腰上伤处轻轻揉捏。 待从主干道走到巷口时,高高的砖墙才将刺目的阳光挡了些,她环抱着双手靠在砖墙上站着,叹了口气,还未开口,便听曹丕说道:“你受伤了?” 她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 她看向曹丕,曹丕便站在她面前,眼帘微垂,将那眼中满满的阴沉遮盖了之后,光看五官鼻子和嘴唇,便还能抓住一丝少年人的稚嫩之气。 她笑了笑,便又自己回答道:“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关心师父我的嘛。” 曹丕抬起眼帘,眼中倒没有那些几乎将人溺毙的阴鸷,他翘了翘嘴角,似乎是对任知节自己给出的答案表示正确。但很快,他嘴角又耷拉了下去,随着他那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愉悦之情散去,任知节觉得自己的风湿又隐隐加重了。 她咳了一声,还未问出口,曹丕便道:“你……当真是跟他们俩订下了婚约了?” 他问的这个问题让任知节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嘴唇,她摆了摆手,道:“表哥挤兑我呢,别放在心上。” 郭嘉那张嘴十分之贱,所以对于任知节已经习惯他的语出惊人了。 虽然她与郭嘉的婚事是由双方父母定下,然而她如今父母双亡,郭嘉父亲早亡,母亲远在冀州,他们共同生活几年,都决口不提此门婚事,任知节只当郭嘉与她一样,不把这门娃娃亲当成一回事儿。 曹丕见她浑不在意,周身的阴沉之气便散了些许,任知节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他问:“那么……那位李公子呢?”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了几声,道:“小孩子呢,别当真。” 李慈在她心中永远还是那个捧着糖葫芦抓着她衣角哭鼻子的李四郎。 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扶着腰部伤处,打着呵欠道:“走吧走吧,让我看看这段时间以来你可有长进。” 她说着,便当先走出了巷子,只是走出好几步之后,身后却始终没有脚步声跟随,她心下奇怪,转过身去,却见曹丕仍站在远处,瘦高的少年仍然是逆光而立,只是那眼中的阴戾隔着一层模糊的阳光仍然是清晰可见。 任知节额头一跳,曹丕已经缓缓走出巷子,从逆光处走到了任知节身前。 任知节莫名觉得此时的曹丕有些奇怪,她后退了一步,曹丕却又上前一步,任知节眨了眨眼睛,道:“你咋了?比个头吗?” 曹丕却忽然叹了一声,任知节笑了起来,正想说他又装老成,却听见他说:“知节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语气依然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淡淡的陈述,声线清亮,语调却又如同成年男子一般低沉,两者相互矛盾,然而安在曹丕身上却又极为和谐。 从任知节与他在濮阳初见,到如今夕阳映照下的鄄城巷口,他的身量渐渐长高,五官轮廓也越来越鲜明,当年他还在太守府的花园中吃力地挥着双剑,而如今已经立于巷口,颇有风姿。然而寡言的性格,与眼中的阴沉,却依然未变。 任知节笑了笑,她拍了拍曹丕的肩,道:“你现在跟我一样高了,已经肯定会比我还高,长到这么高。”她伸手比了一个高度。 她想伸手揉一揉曹丕的头发,忽然又想起这个年纪的少年大都不喜欢别人这样如同对待幼童一般对待自己,便笑着说:“不过,就算你再高,你对我来说,依然是个孩子。” 她最终还是伸手揉了揉曹丕的头,曹丕只是静静站着,并未拒绝。 任知节从孤身一人在乱世流离,再到行伍之间与战友生死相依,这么多年来,她身边经过了无数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她的攻略对象,也有倾慕于她的人……女人。 可她却从未收过徒。 她将收徒看作一种传承,而名将难得善终,偶尔想想,待自己战死沙场之后,还有一人使着她的枪术,骑着她的马在与敌将拼搏,也仿佛是自己曾存在过这个世界的证明。 而看着这个她一招一式悉心教导的孩子慢慢长成风姿隽爽的少年,她心中也有隐隐的成就感。 她觉得自己是在体会从未体会的慈母的感受。 她眯着眼睛,脸上满是诡异的慈祥的笑容。而曹丕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使得他眼中感情变得晦暗不清。 他身后的夕阳在他身前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了任知节身后,将她自己的影子牢牢地包裹在内。 第54章 午夜谈心 任知节回到她在鄄城的临时居所时,天已经大黑了。 毕竟不是和平年代,乱世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百姓们在傍晚时分劳作结束便纷纷回了家,街上鲜有行人,偶有几声零零碎碎的狗吠,这异样的喧闹倒将这冬夜显得格外寂静。前面带路的仆从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那一小片亮光中包含了石板路上陈旧而纷繁的痕迹,以及缝隙之中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杂草。 任知节打了个呵欠,然后伸了伸懒腰,走在前面的仆从听见声音,急忙道:“将军,就在前面了。” 任知节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 其实她心里还是挺急的,想睡觉。 她之前去了曹丕住处,考校曹丕练习进度,本想着随意看看就行,曹丕虽然性子阴沉了点,但无论学习诗书还是武艺都极为认真,远不似曹彰那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她还是很放心的。没想到刚好碰见了卞氏,热情洋溢的卞氏当即邀请她留下来用晚饭,顺便喝了些小酒。 于是曹操还未在鄄城妓馆混熟脸,还未尝到阔别许久的爱妾厨艺的情况下,任知节已经全部享受了一遍。 饭菜虽不比濮阳时的精致,然而任知节在军中啃了许久干粮,家常小炒在她眼中也是珍馐美味,一不留神就吃了个撑,而吃撑了就容易犯困,以至于在回临时住所的路上一个劲儿地犯困。虽然其中路程并不算远,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从颍阴步行至阳翟的时候。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嗝,然后便听见前面带路的仆从道:“知节将军,到了。” 她抬头一看,只看见两扇新漆的门,门虚虚掩着,留了条缝儿,还能从缝隙之间瞧见院内暖黄的灯光。 她抬手朝仆从打了个招呼,道:“谢啦。” 说完便往前走去,伸出手刚要上前推门,那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借着仆从手中微弱的灯笼光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道:“表小姐你回来了?” 任知节揉了揉眼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刘二,你还健在,我就放心了。” 刘二哭笑不得,朝曹府仆从道了谢之后,便将任知节领进了院子。这院子比起濮阳的居所来要小了一些,不过少了濮阳居所内那满院子的绿植,这院子倒显得空空荡荡的,屋檐上挂了两盏灯笼,在院子里投下模糊而微弱的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光的颜色过于温暖,倒让任知节并没有产生任何初至陌生环境的不适。 她随着刘二往屋子走去,然后便看见廊檐灯笼下放着一张摇椅,一个人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正缓缓摇着,竹制的摇椅发出微微响声,微弱的灯笼光正柔柔地照在他脸上,他闭着眼,鼻梁高挺,嘴角微翘。 郭嘉唇形极好,不算太薄,天生嘴角微微上翘,不似曹家那群人薄唇还老抿着看上去就脾气不好,再加上他平时脸上总是带笑的,又长得清秀俊朗,一身文士儒雅气质,见人便是三分笑,不疏离也不过分热情,只要不开口吐出挤兑人的话,还是挺能让人生出好感的。 任知节就觉得睡着的郭嘉简直是天使。 她身上盔甲甲片摩擦的声音算不上大,不过在寂静冬夜倒是尤为清晰,躺在摇椅上小憩的郭嘉眼皮一跳,便缓缓睁开了眼,朝她看来,那天生上翘的嘴角便扬起更大的弧度。 “表妹回来了啊。”他笑着道,便要从摇椅上起身,身上的毯子从他肩头滑落。 任知节忙不迭地上前将他摁了回去,把毯子抽到他脖子上,将他整个人裹在毯子内,然后回头问刘二:“你居然让表哥在外面睡着了?表哥生病了怎么办!” 刘二眨了眨眼睛:“是公子……” “屋内坐着无趣,我就到院子里坐坐,没想到睡着了。”郭嘉将刘二的话截断,然后换了调侃的语气道,“没想到表妹如此紧张表兄我啊。” “当然!”任知节嚷道,“你卧病不起了谁陪我去喝酒啊!” 郭嘉:“……” 刘二:“……” 良久,郭嘉咳了一声,道:“表妹,表兄的头有点晕,表兄回房去了。” “好,我送表兄。”任知节答道,然后伸出双手分别置于郭嘉后背以及腿弯,刘二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任知节已经轻松将郭嘉横抱了起来。 刘二:“……” 郭嘉木,闻到了任知节一身的酒气,然后一手遮眼:“表妹又喝醉了。” 他又想起了被喝醉的表妹所支配的恐惧。 任知节一脸兴奋:“表哥!我送你回去!你睡哪间房?哎呀不管了,就这个吧!” 她横抱着郭嘉,一脚踢开房门,直奔床榻。屋子里炉子烧的极旺,暖意犹如水一般涌了上来,她呼出一口气,然后将郭嘉放到床上,又扯过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就算喝醉了有些糊涂,但她还是记得郭嘉畏寒的。 偶尔刘二会叹着气说:“公子在夫人肚子里还没呆足月便匆匆出生,以至于从小身体就虚,当时大夫还断言过他绝活不过十岁。老爷夫人便道,此子注定一生短暂,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过完这辈子,亲缘来生再续,便为他取名为‘嘉’,取《礼记》‘以嘉魂魄’之意。没想到公子自记事以来便极为聪慧,读书过目不忘,颇有见解,还跟着阳翟有名的武师练武,虽因体质原因无法练好,身体却也强健不少,竟也平平安安长到了二十几岁。只是……” “只是身体总有那么些问题,每到冬天就恨不得钻进火炉里去。”郭嘉身上盖着被子,一手撑着下巴,歪着脸看任知节,笑着说。 当时正是他们从阳翟前往濮阳去见曹操的路上,濮阳境内漫天大雪,呼出的气都能在脸上结一层霜,任知节一身雪水泥污,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只茧的郭嘉,想了半天,道:“总觉得你有几分熟悉。” 当年长歌门的任秋名,也是自小体弱,被医者断言活不到二十岁。 然而就算先天不足,无法习剑,只能抱着琴每日拨弦,他却依然过得潇洒自在,然后遇见一生挚爱,还留下了子嗣。 任知节趴在郭嘉的床榻边,醉糊涂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大了个呵欠,便将下巴搁在床榻上,开始打瞌睡。 郭嘉哭笑不得,道:“你之前还说我,现在不也是坐在地上睡着了吗。” “我、我不一样。”任知节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开口,“我身体好。” “你怎么不说你身体强壮。”郭嘉叹了口气,撑起上身,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上了床,把自己的被子分给了她。 任知节被身上的盔甲硌得难受,翻了个身,侧躺在了郭嘉身边,找个了舒服的姿势,便渐渐沉入睡眠。 她将睡未睡之时,只感到那双手又揉上了自己的头顶,暖暖的,在她发间摩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然后迷迷糊糊地开口:“表哥啊……” 郭嘉答道:“嗯。” “你……以后……一定会遇见喜欢的人,还会跟她生下孩子……”任知节将脸埋在了枕头里,说话有些闷闷的。 她听任栋以及长歌门其他老人说过任秋名小时候的事,长歌门中大多修琴中剑,音律可疗慰内伤,而剑法则可击破对手。任秋名碍于身体原因,不得修剑,只能每日独自坐在湖心亭学琴,看着对面岸上的同龄人在门中剑师教导下一招一式地比划着。 便是那简单的比划,也是他无法做到的。 那时候,长歌门的老人都觉得,任秋名大概都只有与琴为伴,孤独一生了。 “不孤独……有了喜欢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孤独呢……” 正如她投身行伍,虽一开始只是为了保住一条性命,不想做乱世飘萍,然而手中枪换了一把又一把,身下坐骑换了一匹又一匹,身侧的战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来,她却还在这里。她有其他的保命方式,却又一次又一次选择骑马握枪,于战场中奔驰。 乱世中的将领其实比起百姓来说,生存的机会并没有多到哪里去,大多时候还只落得身首异处不得善终的下场,但看见那些与自己当年无异的百姓们在自己拼命保护之下得以喘息,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她从前只希望能得到武将保护,而如今却做了保护别人的武将。说她单纯也好,热血过头也罢,她从未后悔。 这是她喜欢的。 而征战时所受的苦,所捱的痛,便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表哥,你会过得很好!他日必能功成名就……老婆孩子热炕头……” 任知节迷迷糊糊说完,便发现正在头上轻轻揉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她头顶上传来一声仿佛叹息一般的轻笑。 “睡吧。” 第55章 惨遭破相 捱过严冬,万物复苏,郭嘉的气色也好了些许,他走出了棉被的包裹,去城外山上移了些绿植回小院中栽种,那略显空荡的院子中逐渐被一个又一个的花盆所填满,任知节每次从校武场回来都能看见院中又多了新鲜面孔,或者是一支还嫌幼嫩的枝桠,或者是还未开花的兰草。 郭嘉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缓缓地摇晃着,微微闭着眼,那姿态像极了老人。 他今年冬天畏寒之症愈发严重,曹操便特许他不用每天早上都去府中议事,他便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慢悠悠穿衣,慢悠悠洗漱,然后慢悠悠地坐在院子中听屋外的形形□□的脚步声。 任知节身着盔甲,步履较重,但又如其他同龄少年一般带着蓬勃朝气,每每快走似乎都能带起一阵风,光是听见脚步声,似乎眼前便能出现她飞扬的马尾与鲜红的裙角。 那脚步声慢慢接近,郭嘉缓缓睁开眼,便刚好能看见任知节从外面推开院门,她一手抱着头盔,另一手正扯着战袍衣领,额头上布着细细的汗珠,一边往他的方向走来,一边不停地抱怨着:“那群小兔崽子,居然敢跟我车轮战,我分分钟就教他们怎样做人了。” 郭嘉脸上带笑,慢慢坐直了身,一旁的刘二递上热水,任知节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又喘了口气,道:“估计他们是最近在田里种庄稼憋出病来了。” 郭嘉笑笑,道:“明公不是道入了夏便去打吕布吗?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想打回去呢。” 任知节一听见打吕布便兴奋起来,她眉眼飞扬,道:“等打回了濮阳,我把你院子里那些玩意儿都给顺回来?” 郭嘉摇摇头,又靠回摇椅上,道:“一个冬日无人照料,恐怕都活不了了。” 他这样说着,任知节竟无端生出几分感伤来,她抱着头盔站在屋檐下,前一夜小雨淅沥,院中石板上还带着水痕,映得砖缝青苔更显出些清冷的墨绿,日头正好,洒得台阶之下满地春光,前不久郭嘉从城外移来的那盆兰草中已结出了几朵白色的花苞。 “万一呢。”任知节道。 她很少伤春悲秋,但每次也总会从那莫名的悲伤之中寻出几分希望来,她挑了挑眉,道:“养了几年,就那么丢掉岂不可惜?万一还有活着的呢。” “倔脾气。”郭嘉笑着摇摇头。 入了夏,曹军自鄄城开拔攻往濮阳,那些种了半年庄稼的兵士们在披上战甲握起兵刃,眼神更加凌厉,一片黑云浩浩荡荡自城门向城外逶迤而去,两边都是赶来送行的当地百姓。任知节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时不时几朵鲜花砸在她的身上,她顺手一拈,将那朵花插在了自己坐骑的鬃毛间,便听见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喊道:“知节将军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任知节挑了挑眉,朗声道:“那是当然。” 她后腰的伤早已痊愈,她虽不在意自己身上是不是新添几处伤痕,然而身边的几名武将在出征前都提着她耳朵说不准她再单枪匹马去城下挑衅了,否则下次中箭的说不定就是她脑袋。她揉揉耳朵敷衍着答应了,但又加了一句:“如果张文远出城迎战可不可以换我上?” 夏侯渊当时瞪着眼睛问:“怎么?你还想报这一箭之仇?” 任知节摸了摸下巴,道:“上次攻打濮阳之时我似乎破了他的相,这次我去看看到底破到什么程度了。” 夏侯渊:“……你怎么不提他差点儿就一箭射死你了。” 任知节:“对我来说,脸中箭比腰中箭要严重得多,所以上次是我赢了。” 夏侯渊摆手:“得,你赢了。” 这次曹军攻势极猛,窝了一个冬天的火基本全在这个晚春发泄了出来,一路势如破竹,对方守城将士远远瞧见那面曹子旗便吓破了胆。而吕布在上次大胜之后,便终日沉溺酒色,不思防务,直到曹军打到了濮阳城下,才率着亲信姬妾仓皇而逃。 郭嘉等谋士推算出吕布可能逃往的几个方向后,曹操便派任知节、曹洪、夏侯渊等人分别前往不同方向追击,任知节领了两千轻骑往徐州方向追去,临行之前夏侯渊将自己的弓弦和箭袋塞到了怀里,道:“喏,这次看你们谁的准星好。” “我骑射比起妙才叔来说实在拿不出手。”任知节抱着弓箭,扯着嘴角说。 夏侯渊耸耸肩,道:“按你说的那样,照脸射就行。” 任知节:“……”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绝世美人貂蝉是吕布宠妾,此次也在出逃队伍之中。” 夏侯渊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天,然后将她怀中的弓箭又抢回来,道:“不行,不能给你,这太危险了,暴殄天物啊……” 任知节:“……喂!让美人破相这种缺德事我也做不出来的啊!” 直到她率军奔驰于追击路上,还在咬着牙念叨着此事,她身边的亲兵实在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便道:“将军,你可别念叨了,其实,那貂蝉也不怎么样嘛,还没将军您好看呢!” 任知节赏了他一个白眼儿,道:“你这马屁拍得也太假了。” “这是真的!”那亲兵举手发誓,“我家在洛阳,几年前曾与貂蝉有一面之缘,虽确实乃当世美人,但比起将军您来,真是云泥之别!” “对对对,将军可不仅只有美貌呢!将军能与吕布大战三百回合不落下风!”其余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起来。 任知节一边抖着缰绳,一边木着脸看这群一脸狗腿的亲兵,然后道:“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说,可惜是个平胸?” 众亲兵:“……” 最先拍马屁的亲兵干咳一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将军之美,美在巾帼之风,就算没有寻常女子的窈窕身段,也能使男子魂牵梦绕啊……” 任知节哼了一声,道:“让敌将魂飞丧胆才是真本事。” 她用力一抖缰绳,坐下战马吃疼,四蹄奔得更快,她微微俯下身,迎着风,眯着眼睛观看前方。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前方若有队伍持了火把,便能一目了然,虽然也不知道吕布会不会取此道前往徐州,但她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路上一树一木都仔仔细细看过。 不多时,她便看见远处几丝隐隐火光,她身边的亲兵道:“吕布带着家眷,速度必然快不到哪儿去,咱们加紧追击,必能在他赶到徐州之前截住。” 任知节点点头,正侧过头想要下令全军加速,忽地耳边传来一丝极为隐匿在风声之中极为细微的声音,她对于箭矢破空之声再熟悉不过,当即便抽出身后长/枪往前一挥,“叮”一声,箭矢撞在枪身之上,飞出老远。 “前方有埋伏。”任知节冷声说道,她话音刚落,两边树丛中便窜出一队人马来,一些将士猝不及防之下便被敌军砍落下马,她一手勒缰,一手持/枪,生了锈的枪刃在火光中闪过黯淡的光,她座下战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踢飞一个敌军,然后便带着她在战团之中横冲直撞。 她一番冲撞,便砍伤无数敌军,她旗下兵士也缓过神来,开始与敌军战作一团,一时间这狭窄的山道上火光冲天,刀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任知节一□□中一个挥着长/刀向她看来的敌军,正要回身之间忽然听见而后又一声箭矢破空之声,她猛地歪过头,那箭矢从她左耳边擦过,钉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她拉着缰绳掉转方向,变向那箭射来的方向跑去,而这时,前方一名将领也骑着马从一团黑暗中奔来,他一手持着陌刀,一手正将手中的弓弦系回了马鞍之上。 两人擦肩之时,手中兵刃已撞在了一处,激出一串刺目的火花。任知节微微侧过脸,便看见对方头盔之下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此人年纪不大,眉峰压低,双眼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只高高的鼻梁以及右侧脸颊一处短短的伤痕极为明显。 任知节双眼微微眯起来,双方错身而过后,她拉过缰绳扭过身来,正要再与那人一战,却见他已经打马冲入战团,手中陌刀舞得直教人眼花缭乱,寒光一闪便将几名曹军砍翻。那些正与曹军混战的敌军见他骑马而来,便立即弃了对手,跟在他马后往前方跑去。 任知节策马率亲兵追去,然而他们的战马经过一番长途追击与酣战,早已疲累,不多时便被对方一行人甩了老远,任知节勒住缰绳,一甩长/枪,将其背负于身后,道:“追不上了,只怕前头还有埋伏,回去吧。” 亲兵恨声道:“眼看就要追到吕布了。” “眼看是眼看,追不上就是追不上。”任知节撇了撇嘴,又道,“张文远,这家伙有几下子嘛。” 不过看来前次还真是破了他的相,任知节想了想又觉得两次过招还是她赢了。 亲兵看她脸上毫无愤懑之情,便摇摇头,道:“将军,你可长点儿心把。” 任知节虎着脸道:“怎么又是这句话,我最讨厌你们说这句话了。” 上次亲兵说这句话,正是她胸甲被劈开,坦着一片血糊糊的胸脯让赵云没眼看的时候。这句话似乎在她心中种下了一片阴影,让她有种不想的预感。 亲兵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耳朵,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也摸上了自己的左耳,然后摸到了些温热黏腻的液体。 任知节:“……” 亲兵:“您破了张辽的相,张辽他也……” 任知节尔康手:“住嘴!” 待任知节木着脸率军回到濮阳,一路朝她之前所住的院子走去,一路上正在收拾东西的曹军都歪着头看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上古生物,她虎着脸,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啊。” 将士们被她吓了一跳,然后摇摇头,小跑着躲开。 任知节摸了摸鼻子,走到那处熟悉的院落前,正要推门进去,院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郭嘉眼角弯弯地说着:“表妹回来得还挺早……”他的视线投在任知节脸上,声音顿了顿,然后眨了眨眼睛,道,“表妹你被割耳了?” “你才被割耳!”任知节一手遮住自己被绷带绑了个严实的左耳。 “没有被割耳?让表哥看看。”郭嘉说着便想上来看看任知节是不是变成了一只耳。 任知节挥手打开他,没好气地说:“被张辽一箭擦破了皮,那群小兔崽子就给我绑成了这样。” 郭嘉失笑,然后点头道:“绑得挺可爱的。” 任知节赏了他一个白眼儿,然后便往院中看去,这一眼,却让她愣了愣,她看了看那满院青翠欲滴的绿植,以及正逢花期,一排排垂下的紫色藤萝,再看向郭嘉,道:“没死?” 郭嘉挑了挑眉:“没死。” 任知节几步走进院子中,在那些绿植边上绕了一圈,然后钻进了瀑布一般的紫藤中,用指腹轻轻扫过花瓣,花瓣细嫩,还散发着阵阵香气,她深嗅一口,然后扭过头望向郭嘉,道:“濮阳被吕布占了之后这院子谁住?貂蝉?” 她能想到有心照料这些绿植的,便只有那绝世美人貂蝉了。 郭嘉笑着摇摇头,道:“你猜。”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不会是吕布吧。” 话说出来,她都觉得有些渗得慌。 郭嘉朝她走近几步,笑着道:“之前问过住在附近的百姓,说的是住在这里的是张将军。” 任知节还在想是哪一个张将军,便听郭嘉又道:“便是割了表妹你一只耳的张辽张文远……” 任知节尔康手:“住嘴!” 第56章 建安元年 吕布弃濮阳,携文士家眷一路逃往徐州投奔刘备,任知节追击中途遭张辽伏击,折损了些人马,还被张辽一箭在耳廓上擦出一个淡淡的血痕,顶着被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的左耳,木着脸回了鄄城。 暮春时节,鄄城少女们脱去了厚厚的袄子,穿着鲜艳清新的褥裙,涌在城门处,笑容如同城中还未凋谢的桃花一般妍丽,待任知节骑着马出现在城门口时,那一朵朵盛放的花瓣瞬间枯萎,一时间皆是一声声诧异的惊呼: “是谁!谁伤了知节将军!” “不可原谅!居然割下了知节将军的耳朵!” “姐妹们!参军去!为知节将军报仇!” 任知节叹了口气,自马上翻身而下,她姿势极为潇洒,脑后马尾轻轻一甩,说不出的朝气蓬勃,她身边的夏侯渊正奇怪间,她挥了挥手,笑道:“我方想起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妙才叔你们先回去吧。” 夏侯渊虎着脸道:“不会又是去喝酒吧?” “这里人多,妙才叔小声些。”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着,然后又朝那些正瞪着眼睛看她的少女们喊道:“姑娘们,我平安回来啦,我请你们喝酒去!” 她声音中自带三分爽朗之意,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头惬意,握着兵刃列着队从城门下经过的将士们那张严肃的脸上忍不住带了些笑意,骑着爪黄飞电走在最前面的曹操隐隐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一身银甲红袍的任知节一脸笑容地由几位少女揽着,哼了一声,然后朝走在自己身边的郭嘉道:“奉孝啊,知节只在鄄城待了没多久,怎么就已经跟鄄城百姓混得这么熟了?” 郭嘉笑了一声,摇摇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 任知节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春夏交接时,院内已经能听到声声蝉鸣,凉风一吹,她被酒弄得有些燥热的脑子便清醒了些,她打了个呵欠,走到院子的水井边上,准备打一桶水洗把脸。 她正要提水时,忽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有热水。” 声音来得突然,吓了她一跳,盛满了水的水桶连带着井绳呼啦啦地往下坠落,砸在水井之中,哗啦啦打在井壁上的水声惊醒了她的醉意,她扭过头,便看见站在屋檐灯笼底下的郭嘉。 那灯笼只照亮了一小块儿地方,郭嘉的影子投在石阶上,有些模糊,他超前走了几步,来到任知节身边,道:“又醉了?” 任知节哼了一声:“哥哥千杯不醉。” 郭嘉眼中含笑,看了她半天,只看得她心中有些发毛,她不由得倒退一步,道:“怎么了?” 郭嘉摇摇头,道:“看来还真是没喝醉。” 语气之中颇有些遗憾。 任知节皱了皱鼻子,道:“你看得出来?” 郭嘉笑着坐在了井栏上,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的” 任知节坐在了他身边,井栏之上略带潮湿的凉意,她只觉得身体那股由酒引起的燥热慢慢褪去,脑中也不似之前那般昏沉了,她将被井栏浸得冰凉的手放在还有些热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伸手将左耳上的绷带慢慢拆了下来。 她耳边阵阵蝉鸣之中忽地夹带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另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在了她正在拆绷带的手背上,她动作一顿,想往左边扭过头去,便听见郭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动。” 任知节扭头的动作僵住,只能用眼角余光看见郭嘉双手将她那裹得厚厚的绷带慢慢拆下来,那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边动作,柔柔的指尖偶尔还会擦到她的侧脸。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然感觉那原本慢慢降下来的温度忽然又诡异地上升了。 郭嘉将她耳朵上的绷带拆完之后,又靠近了几分,借着灯笼那昏黄的灯光看她耳廓上那小小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伤口周围也没有红肿,他松下一口气,鼻间温热的气息扑在任知节的耳廓上,任知节额角一跳,正要扭过头去,郭嘉便一本正经道:“我知道表妹天生神力,悍勇无匹,但以后在战场之上再不能这样毫无防备了。” 任知节赏了他一个白眼儿,道:“区区小伤而已。” 郭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同样是在担心你,怎么你会请鄄城的少女们喝酒,对表哥我就是一个白眼儿呢,表哥真的很受伤。”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了笑,道:“表哥莫慌,我今日已经尝遍好酒,过几日就带你去好好喝一顿。” “表妹你还是没有找到重点。”郭嘉说道,“不过那是再好不过。” 于是两人便坐在了井栏上讨论起了鄄城的酒馆,任知节每每说到酒,便像足了一个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将今日喝的酒从拍开泥封便闻到的味道,到入口回甘的醇香说得极为诱人,她眯着眼睛一脸陶醉,道:“此等好酒,必定要让表哥尝一尝。” 她只稍微侧了侧头,便看见郭嘉一手托着下巴看她,弯弯的眼中满是笑意,明明不远处屋檐下的灯笼只有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却好像全部都被收进了他的眸子,她仿佛还能从他亮晶晶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蝉鸣仍在她耳旁闹个不停,她觉得此刻格外安静,似乎连他与自己细微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她干咳一声,扭过头,然后道:“表哥想去尝一尝吗?” “想。”郭嘉答道,“很想。” 曹军凯旋回鄄城后不久,长安的李傕杀樊稠劫皇帝与众臣而与郭汜拥兵相攻,只数月,便死伤数万,长安城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皇帝在杨奉、董承等人的护卫下,摆脱李傕郭汜的掌控,逃往弘农,进驻安邑,又辗转东行至洛阳。 任知节听说,此时的洛阳,早被董卓一把火焚烧殆尽,宫室倾颓,街市荒芜,满目蒿草,杨奉盖一小宫权且居住,百官朝拜多于荆棘之中。洛阳居民,仅百余户,无可为食,只有每日出城掘草根、啃树皮,自尚书令以下,皆出城樵采,以食野草为生。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任知节想想自己每天不仅能吃个饱饭,还能喝上几口酒,也觉得这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 曹操本想着过完这一年,来年开春便起兵对付逃往徐州依附刘备的吕布,没想到这一年的雪还未化完,皇帝便下了诏书,召他入京辅政。 那时任知节正与诸将窝在帐中烧着炉子烤红薯,冬日烤红薯可以说是军中的保留节目,数名在战场中叱咤风云的名将蹲在炉子边抢个儿大的红薯打得不可开交,曹操长子曹昂苦笑着道:“众位叔叔别抢了,子脩这里还有个大的。”任知节一听,立马从曹昂手中抢过那个大的,曹昂愣了愣,然后笑道:“知节,你是小的,该让着叔叔们。” 任知节双手捧着红薯,道:“谁抢到算谁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个红薯抛入她怀中,她眨了眨眼睛,抬头看见,便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一脸阴沉的曹丕。 而那边曹昂还在喋喋不休:“你看,丕儿都知道礼让……” 任知节正要翻白眼时,另一边正与谋士商议的曹操忽地拍了拍面前的案几,笑着说:“这诏书来得正是时候!开了春咱们便去迎接天子。” 任知节闻言手中的红薯啪一下落在了脚边,她想想皇帝在洛阳过的苦逼日子,就觉得自己挺崩溃的。 任知节苦着脸朝脚边的红薯摆了摆手:“再见了,我要去啃树皮了。” 蹲在她旁边的夏侯渊与许褚眼疾手快,立马将那两个红薯抢了过来,夏侯渊伸出脏兮兮的手拍了拍她后脑勺:“乖,知节真懂得让叔叔。” 任知节木着脸看他。 那边曹操继续说:“如今洛阳残破,不堪为国都,便迎接天子,迁都他处吧。” 任知节木着脸看夏侯渊啃红薯。 这时,对面又一个红薯抛来,任知节余光瞥见,便立即伸手接住,朝对面的曹丕笑了笑,曹丕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炉子的火光在他脸上微微跳动,任知节只晃眼一看,忽然发现他唇边冒起的青青的胡茬儿。 她一边啃红薯,一边想这小孩儿还真是长大了。 年初,曹操率众将入洛阳迎接天子百官,以“洛阳残破”为由,胁迫天子迁都许县。 而原本将天子从李傕手中救出的杨奉在韩暹挑拨之下,改变了归附曹操的主意,与韩暹一同出兵劫驾,那时守在天子车驾旁的正是任知节,她长/枪一甩,便率着亲兵与杨奉、韩暹等人战作一团,待将杨奉等人击退之后,一直躲在车驾内的皇帝这才掀开车帘子,凑出脑袋去看她。 任知节当时全身是血,她用袖角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听见身后的布料摩挲之声,便转过头去,看见了正一脸好奇瞧着她的皇帝。 当今天子如今不过十五六,脸还嫩得很,任知节眨了眨眼,便朝这被劫来劫去的小皇帝亮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自认相貌还算讨小少年喜欢的,只是忘了刚经过一番酣战,如今的她脸上糊了一片血渍,加上她笑着时在阳光下牙齿反射出的刺目亮光,怎么看怎么可怕。 小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将车帘子狠狠一拉。 任知节觉得自己很受伤。 曹操为了迎接天子,在许县大兴土木,盖造宫室殿宇,立宗庙社稷、省台司院衙门,修城郭府库,将许县改为许都,众人皆有封赏,曹操自封为大将军武平侯,荀彧为侍中尚书令,荀攸为军师,郭嘉为军师祭酒,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等人皆为将军,吕虔、李典、乐进、于禁等人皆为校尉,许褚、典韦皆为都尉。 任知节啥官都没封,理由是:惊吓天子。 她只想跑到曹操面前一顿哭诉:“我要去面见天子!我为朝廷流过血!我为朝廷立过功!我不是故意吓他的!” 不过没有官职,也就不用每日早起了,她想想也就释然了。迎接天子之后,曹操与众臣都在商议如何对付逃去徐州的吕布,任知节本觉得吕布已不足畏惧,然而吕布威名犹在,况且身边有个屡出奇谋的陈宫,众人都觉得此人不除不行。 此时的徐州已不是陶谦当事,那年曹操攻打徐州,刘备带兵来救,曹操撤兵后不久,陶谦便因病而逝,临死前将徐州托付给了刘备。只是刘备将少兵寡,难以久驻徐州,吕布来投,无疑为其添一助力,曹操帐下谋士们便为了如何使刘备吕布二人闹翻而煞费苦心。 这些用不着任知节来操心,她便坦然每日在许都城中闲逛喝酒,不多时便在许都妓馆酒肆混了个熟脸。许都可谓是此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富庶之地,街边栽满了翠绿的新柳,待传来荀彧驱狼吞虎奏效,徐州遭吕布所夺,刘备大败,前来许都投靠曹操的消息时,便又到了春光灿烂微风和煦之时,满城柳絮飘飘,犹如片片鹅毛。 任知节趴在酒肆朱栏之上,手里摇晃着一只酒瓶,望着楼下纷纷行人,打了个呵欠,然后道:“最近有些手痒,想打架。” 曹丕环抱着双手靠在廊柱之上,一手握着酒盏,沉默着抬头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他如今身量抽高不少,面孔已完全脱离了少年稚气,眉头压得很低,只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阴沉,旁边添酒的小二被他看一眼便吓得两股战战。 任知节斜眼看他,又道:“听说你最近有个好朋友名叫司马仲达,出身河内名门,他能打吗?” 曹丕看他一眼,道:“不能。” 任知节眼睛转了一圈,又问:“他会做驴肉火烧吗?” 曹丕:“……” “又不能打,又不会做驴肉火烧,要他何用。”任知节叹了口气,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手忽然一松,酒杯从她手中直直坠下,发出呯一声脆响,她抽了抽嘴角,然后一手扶额:“好久没握枪了,居然连酒杯都握不住了。” 她从朱栏后探出上半身往楼下看去,还好那酒杯并没有砸到人,只落在一个人脚边,那人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短装,像是一个武人,手中还牵着一匹白马,白马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发出一声嘶鸣。 好马! 任知节心中赞道。 这时那人弯腰捡起了被子,抬头往楼上望来,正与任知节对视,任知节看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孔愣了愣,随即一拍朱栏,笑道从楼上一跃而下。 那人见她忽然从楼上跳下,面露焦急之色,嘴里的“姑娘小心”还没说完,任知节已经稳稳落在了他面前。 她脸上还带着笑,朝一脸懵逼的少年一抱拳:“这不是子龙兄吗!还请与我一战!” 赵云:“……” 她见赵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眨了眨眼睛:“子龙兄居然忘了我!” 赵云干咳一声,面露尴尬:“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姑娘……” 任知节一脸不可置信:“你居然忘了我!你……你……你居然把我给忘了!” 她声线提高,将来往路人都吸引了过来,她常年在许都城内晃荡,颇有名气,城内百姓大多都认得她,此时都围着两人指指点点,甚至有姑娘还道“难道这人负了知节”,赵云见这阵势,脸红了红,然后正色道:“在下确确实实不识得姑娘。” 任知节一跺脚,道:“颍川任知节!”她又加了一句,“就是!与你曾在武原城下一战的颍川任知节!” 赵云愣了愣,随即想起了什么,脸更红了些,只低下了头,看任知节的目光有些躲闪。 任知节还在那儿说:“子龙兄记起来了吧!” 赵云干咳几声,道:“那日姑娘脸上血污太多……”他的话卡了半天说不下去,而任知节也已经反应过来赵云在脸红什么了。 她一手捂眼,她也是没眼看了。 第57章 初次争执 荀彧驱狼吞虎之计奏效,吕布夺徐州逐刘备,刘备带着家小与亲兵仓促来投曹操,曹操很是开心,设宴款待,并上表刘备为豫州牧。 这时,任知节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乐善好施”、“宽厚仁义”的刘备,三十来岁的年纪,大约是正逢新败,寄人篱下,所以眉间总有那么几分愁绪,但气质温文尔雅,总的来说确实是与一眼便能瞪得新兵蛋子尿裤子的曹操大为不同。 任知节对于这样的宴会并不感兴趣,时不时会有人上前与自己交谈,酒喝得不尽兴。待丞相府中的舞姬步伐轻盈地从珠帘后跃出,随着乐音缓缓起舞时,她已经有了几分微醺。她打了个呵欠,扭头朝另一边望去,见郭嘉荀彧等人都在相互攀谈,便慢慢起座,准备出门去找个妓馆再好好喝上一顿。 如今曹操的府邸可不是当年濮阳的太守府所能比拟的,当年那院中只有一株孤零零的梅树,衬着黑色的瓦片显得格外清寂。而如今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与辉煌灯火却让她有些迷茫,她在园中窜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迷了路。 她一手扶着树干,叹了口气,明公真是一点都不节约。 她索性靠着树干慢慢坐了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还能透过交错的缝隙看见映成一片的灯火,丝竹之音尚能隐隐听见,她微微闭了闭眼睛,突然有些后悔。 一点都不节约的明公府上的舞姬们跳得还是很美的。看美人跳舞总是好过在花园里迷路。 传出去还是有些丢人的。 她正这么想着,一阵脚步声连同着模糊不清的谈话声从对面树林中传来,她扭过头,便看见对面树林中慢慢走来两人,当先一人黑色武者打扮,身材高大,双手背在身后,虽还年少,却颇有气势,任知节还没看见他面貌,便笑着抬手挥了挥手,道:“哟,徒弟!” 来人正是曹丕,他似乎之前并没有发现任知节就坐在树下,眼见任知节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便愣了愣,步子也停了下来。他身后那人似乎是觉得奇怪,便往前走了几步,正好与任知节对视。 曹丕身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文士,一身紫衫,五官极为英俊,他眉头压得有些低,却不似曹丕一般阴沉,嘴角带笑,一看便是个聪明过头的家伙。 任知节见有陌生人在场,便从地上站起身来,正要跟这人打个招呼,那人却已经微微躬下腰,笑着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任知节任将军吧?果真是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在下河内司马仲达。” 任知节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草屑,也不觉得到底是哪里英姿飒爽,气度非凡了。 她再看向司马懿,便笑道:“司马仲达之名知节早有耳闻。” 司马懿脸上笑容不变:“在下并未出仕,将军却已耳闻在下之名,真是在下的福分。” 任知节摆了摆手:“会做驴肉火烧那就更好了。” 司马懿:“……” 两人正客套间,曹丕忽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任知节干咳两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 她话还未说话,曹丕却已经走到了她身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话堵到喉咙口,她扯了扯嘴角,正要继续说自己是在欣赏丞相府的夜景时,曹丕又说:“跟我走。”说完,便往任知节身后走去。 任知节僵硬地扭过头去:“啊?” 曹丕回头又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迷路了吗?” 任知节:“……” 司马懿看她木呆呆的样子,便笑着说:“只是迷路而已,将军也不必惊惶,在下初来此之时,也在这园中迷路过呢。”他顿了顿,又道,“二公子也是。” 任知节:“……” 曹丕看向司马懿,沉声道:“仲达!” 司马懿故作惊讶道:“哎呀,不小心说出来了,瞧我这张嘴。”虽然这么说,但司马懿的眼中还是带着笑,配着压低的眉头更显不怀好意。 任知节默默地看着司马懿,再看向曹丕,又想到了郭嘉和荀彧,只觉得大概文士都是这样的,身含剧毒,碰之即死。 任知节默默随着曹丕出了丞相府,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白昼时极为喧闹的许都街头已然沉寂下来,沿街屋檐下一盏盏灯笼发出模糊而微弱的光,就这微弱的黄色亮光,与这条长街平行,让任知节在这头,都能看见隔了老远的另一头。 他们经过那日任知节摔杯的酒肆楼下,曹丕忽然问道:“过段时日父亲去攻打宛城,你要一同去吗?” 他忽然出声,倒让任知节愣了一愣,她想了想:“会去。” 如今袁术逃至淮南将要称帝,孙策脱离袁术而席卷江东,吕布占据徐州,张绣驻扎宛城,向南连接荆州刘表,成为曹操肘腋之患。北方袁绍与公孙瓒激战正酣,正是曹操南征的好时机,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宛城张绣。 任知节之前与赵云切磋,两人枪术各有千秋,心中也都起了欣赏之意。之后任知节便请赵云喝酒,说到各自枪术师承,任知节只说自己学的是梅花枪法,且在征战之中多有改进。而赵云道自己在童渊门下学了百鸟朝凤枪,任知节喝了点酒,便笑道:“与子龙兄一战,让我对这位传说中的童师父更加好奇了呢。” 赵云也笑着说:“家师年迈,可担不起知节这样折腾呢。不过门中倒还有好几位师兄,个个都比我厉害,张绣师兄更是有‘北地枪王’之名。” 曹操决定攻打宛城的时候,任知节一听宛城守将便是这位北地枪王张绣,便第一个举了手。 不过曹操还没决定随军将士人选,一切尚有变数。 曹丕听任知节如此回答,眉头压得更低,道:“你别去了。” 任知节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 她多年来随军征讨四方,虽然曹丕小时候就别别扭扭地表达了不希望她参战的想法,但随着他慢慢长大,以及她名声越来越盛,倒再也没有说过这一类的话,只是每次在城门口送她出征时,眼中阴沉之色更浓,一身煞气比起那些即将开赴战场的将士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知节还以为曹丕仍像小时候一般固执地认为女将不如男将,便笑着说:“虽然我并未封将,但为师实力如何,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曹丕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模糊不清,他只随着任知节点点头,道:“我很清楚。” 任知节随表兄郭嘉前来濮阳投靠曹操,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十分稚嫩的二八少女,手掌柔软,笑容明丽,那时,谁也不会想到她居然会披甲上阵,威名赫赫,战功彪炳。 曹丕轻轻叹了口气,他极少会有叹气的时候,到让任知节觉得好奇,她正想问他怎么了,却忽然感受到一团温热笼在了她的右手手背上。这突如其来的温度让她手抖了抖,她抬头望向曹丕,曹丕低着头,双手捧着她的右手,借着酒肆屋檐下的灯光看她手掌上厚厚的茧子,用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细微的划痕。 任知节反射性地将手从曹丕手掌间缩回,一时间这条街道除了风吹得灯笼轻轻摇晃,便只剩下了几乎将人淹没的沉默。 任知节干咳几声,正要开口,曹丕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尴尬地举在半空的手收回,背在身后,然后道:“不为什么,别去。” 他这么一说,任知节才想起来之前他们讨论的话题。 她深吸一口气,道:“二公子,我是主公麾下武将,若主公需要,我无论如何也会披甲上阵。若你还如同当初一般认为女将毫无用处,那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白教你了。我任知节自认绝不比任何一人差,而且……”她顿了顿,看向曹丕,曹丕正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并没有平时那般阴沉,但期间微妙感情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她扭过头去,说,“身为将士,绝不避战。” 说完,她不等曹丕回话,便扭过头往前走去。 她未着战甲,在女子之中算得上修长的身形在男子身边却也显得娇小,曹丕看着她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她转过街道,只看得见她留在灯笼下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的影子,那眼中的阴沉之色又逐渐浓郁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待任知节的影子消失在街角,跟在曹丕身后的司马懿才出了声:“若知节将军此番真的随军攻打宛城,那么……” 曹丕的拳头松了松,随即沉声说道:“不变。” 司马懿微微躬下腰,双手合掌在前,用长长的衣袖遮住了鼻梁以下部分,他垂着眼,声音之中已没有了之前的笑意,冷得犹如数九寒天的冰:“是。” 第58章 师徒决裂 入了夏,日头也逐渐辣了起来,连许都街边原本柔软青翠的绿柳也无精打采地垂下了枝条,与畏寒的郭嘉不同,任知节畏热,郭嘉不在家的时候,她便霸占了郭嘉那张摇椅,每日坐在的屋檐底下,耳畔蝉鸣声声,手中拿着蒲扇,时不时摇一摇,那一点点风虽然也没有多大用处,却也聊胜于无。 刘二时不时经过前屋,看见她这样子就说一句:“好好的将军,活得像个老头儿。” 任知节眯着眼睛,笑道:“我乐意。” 刘二啧啧:“表小姐啊,我真担心过几天上战场您还是这副懒散样子。” 任知节摆摆手:“刘二,你太小看我了。” 前日曹操已做出决定,将亲自率军南征,至宛城征讨张绣,而此次出征,随军将领除了于禁、典韦等老将,还添上了长子曹昂的名字。 这些年来任知节算是与曹家上上下下都混得挺熟了,连曹操后院里新纳的姬妾都时不时会做上些点心差人给她送来,曹操知道了也不恼,只笑着说任知节就尽占他们家便宜。而曹昂虽是曹操长子,性格却不似曹操一般极端,他大都是微笑着站在一旁,武将们因意见不同大打出手时,他便苦笑着上前劝解,任知节跟郭嘉待久了,便也学得嘴贱,叫他子脩婆婆。 不过曹昂虽然平时是子脩婆婆,但上阵杀敌却也不含糊,曹操就曾说过,他们曹家没怂蛋,个个是猛将。 此次任知节也在随军将领之列,在听到曹昂的名字之后,便拍了拍曹昂的肩膀,严肃道:“子脩婆婆,我会罩着你的。” 曹昂苦笑:“知节妹妹,劳烦你了。” 任知节正笑着,曹昂实现一转,轻轻笑着道:“丕儿。” 任知节听他一说,扭过头去,便正好与曹丕的视线对上,曹丕一脸阴沉,一身深色武人打扮,显得更加严肃而沉默,任知节愣了愣,随即笑道:“徒弟!” 那天晚上虽然不欢而散,但任知节却也没太放心里去,曹丕算是她的徒弟,也是由她看着,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长成了如今风姿隽爽的少年郎,无论曹丕性格如何阴沉,想法如何极端,她也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给多点时间便能慢慢改善。 而曹丕似乎没想到她会笑着同他打招呼,并没有立即回应她,那双被浓浓剑眉压得极低的眼中有一阵光亮一闪而过,但又很快被垂下的眼睫遮盖住。他点了点头,算作回应,然后折身离开。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然后摸了摸鼻子,道:“子脩婆婆,你们曹家人少年叛逆期都是这么长吗?” 曹昂耸了耸肩:“丕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徒弟到了叛逆期,就算是盛夏之时,却也感受到了如同秋风过境卷起枯叶时的萧瑟啊。 任知节躺在摇椅上,叹了口气,她看着院里刘二提着水桶给郭嘉养的花花草草浇水,便道:“二叔,你有孩子吗?” 刘二浇花的动作一顿,然后回过头木着脸看她:“表小姐是在戳我的痛处吗?” 任知节忙不迭摇头:“哪敢哪敢!” 刘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浇花,一边说:“我呀,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开心我就开心,公子生病我就难过,有个孩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人从外推开,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什么孩子?谁要生孩子了?” 任知节一听见这声音,眼皮一跳,随即将大半个身子都窝进了摇椅中,翻过了身,面向房门,一串轻轻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阳光从屋檐外照射在椅子下,她一垂眼,便能看见一个越来越靠近她的人影。 “表妹,这是我的椅子。” 郭嘉声音中带着笑意,在她身后响起。 她耳朵一动,然后微微侧过头,郭嘉就站在她身后,逆着光,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笑得弯弯的眼睛,看来他心情还不错。 任知节炸了眨眼:“先到先得。” 那边刘二还在持续告状:“表小姐一起床就躺在那儿了,都几个时辰了。” 郭嘉眉毛一挑,道:“表妹身体抱恙?” 任知节摆摆手:“身体倍儿棒。” “那怎么一躺躺这么久?”郭嘉说完,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唇边笑意更深,“刚刚还在听你们讨论生孩子呢,难道表妹这是……” 任知节从摇椅上蹦起来,凑到了郭嘉面前,道:“郭奉孝你血口喷人!” 郭嘉耸了耸肩,随即慢悠悠地错开她,然后一抖身前衣摆,双手交叠撑在脑后,姿势潇洒地躺在了摇椅上。 任知节:“……狡猾。” 郭嘉面不改色:“兵不厌诈。”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在屋檐底下晒太阳,盛夏午时的太阳颇为毒辣,任知节只晒了会儿便受不了了,她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了郭嘉的摇椅后面,郭嘉半眯着眼,笑道:“这么好的太阳,不晒可惜了。” 任知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儿,道:“冬天那么好的雪,不堆堆雪人也可惜了。” 郭嘉失笑,他每每笑出声来,那喉咙间溢出的声音便让任知节想起两个人初识的那年冬天,郭嘉窝在马车车厢的角落不停地咳嗽,似乎每一声都能将内脏咳出来的似的。 好在如今是盛夏,郭嘉的笑声圆润柔和,不似凛冬中的咳嗽声一般似乎用钝刀割裂的粗砺。 “小孩子似乎总是很喜欢下雪天。”郭嘉道,“我小时候冬天就裹在被子里,捧着暖炉,不能出门,隔着窗户都能听见其他小孩子的笑声,想撑开窗户看上一眼吧,又怕自己受不了。” 郭嘉忽然将自己悲惨的童年遭遇慢悠悠讲述出来,让任知节听得有些难过,她正想安慰安慰这个忽然脆弱起来的表哥,忽然又听见郭嘉道:“表妹,你猜,生几个孩子最好?” 任知节:“……啊?” 郭嘉扭头看她,笑容中充满戏谑:“八个。” “……”任知节嘴角微微抽搐,“愿闻其详。” “文若兄的祖父荀淑生了八个儿子,人称‘荀氏八龙’,河内司马防生了八个儿子,人称‘司马八达’。”郭嘉说完,还点了点头,“八个好。” 任知节:“……” 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安慰人的话语全烂在了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发飙,郭嘉却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食指中指拈着,向后递给了任知节:“回来时收到了,说是从鄄城寄来的。” 任知节的怒火飞到半空又被扑灭,她抽了抽嘴角,一把接过那封书信,嘟哝道:“鄄城?鄄城还有谁写信给我?” “大约是红藿那群姑娘吧。”郭嘉随口道。 任知节点点头,像她这种绑定了攻略同性荷尔蒙的英武女将,身边美人无数,那些被抢去风头的鄄城世家公子们自然是不会写信给她的了。 她叹了口气,拆开信,只匆匆瞥见信笺抬头的“知节姐姐”四个字,院外便有人叩响了院门,她将信塞到怀中,便走下了阶梯,穿过花园,拉开了院门。门外站着一个仆从打扮的年轻男子,微微弓着腰身,眉眼很是恭顺,他见来开门的是任知节,便垂着头道:“知节将军,二公子有请。” “二公子?”任知节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二公子就是她那个目前正处于叛逆期的徒弟。 仆从道:“二公子备了好酒,请知节将军过府一叙。” 啧啧啧,备了好酒,真是了解她啊。 任知节笑笑,回头朝郭嘉打了个招呼,便随着仆从离开了郭府。 曹丕如今还未及弱冠,并未像曹昂那样另开宅邸,而是仍住在丞相府,只不过他年岁也不小了,为了避嫌,便不能与曹操姬妾以及其他年幼的子嗣住在一处,再加上他喜静,便住得有些偏僻。 任知节平时来丞相府,不是在前厅议事,便是受曹操姬妾子女之邀,去混点儿点心吃,于是此次竟是她第一次来到曹丕的院子。 曹丕院子虽偏,风景却极好,正是盛夏之时,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下,池塘被一片一片的荷叶映成浓郁的碧绿,碧绿之间嫩粉的荷花点缀其间,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沁人心脾,偶尔还能看见荷叶下成群游弋而过的红鲤。 午后阳光热烈,晃得任知节只得眯着眼睛,往回廊的白墙处靠了靠,她随着那个仆从拐过回廊,便看见不远处荷塘之中一座被荷花簇拥着的精致的湖心亭。 走在她身前的仆从却在这时停住了脚步,然后弯下腰,道:“知节将军在前面的亭子里稍等,二公子马上就到。” 任知节点了点头,便错开仆从,往湖心亭走去。 这段路并不远,走几步便能看见亭中的石桌上已经放了一套酒具,想到丞相次子请喝酒,那酒必然也是好酒,任知节便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加快了脚步,正经过白墙一扇扇形雕花镂空窗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今日二公子杀掉的那小子还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行李包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听说是鄄城来的,姓李。” 任知节愣了愣,迈出的左脚顿在了半空中,她慢慢地收回了脚,站在了原地。 “鄄城?这么远?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从鄄城来许都来干嘛的?”另一个声音道。 “听说是来找人,不过还没找到人,就遇见二公子了。” “二公子为什么要杀他啊?” “二公子之前不是在鄄城住过一年嘛,说不定那个时候结了仇,结果那小子来许都找人还没找着,就先给二公子碰上了,啧啧,真是倒霉。” “对啊,长得还挺俊的,年纪也还小……” 墙外的两个人越走越远,声音在盛夏蝉鸣中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夏日午后炎热无风,白墙另一边的树叶从雕花床外探出一小段翠绿的叶子来,任知节站在原地不动,一扭过头便看见了这小段枝叶,枝头的叶片比枝干上的树叶颜色略浅,似乎是刚抽出新叶,绿得如同一个刚刚长成还略显羞涩的少年郎。 她伸手抚上这片树叶,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其轻轻摘下,细枝因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而这小小的晃动却仿佛平地生起一阵凛冽寒风,让她感到了如同坠入冰窖的寒冷,她拈起叶片,放在胸前,摸到了那封之前被她塞进怀中的信笺。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知节师父?” 这时,曹丕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她扭过头,正对上曹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虽然曹丕从小便性格阴沉,连他的生母卞氏都颇为不喜,但是大约是因为他是任知节所收的第一个徒弟,所以任知节并没有觉得他哪儿不好。相反,她还很喜欢他。 曹丕阴沉,寡言,甚至行事极端,哪怕其他人说出他一百句不好,任知节也能一句一句地驳回去,她向来护短,并且以此为傲。 只是……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曹丕道,“去亭子里吧,我拿了好酒来。”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拉任知节的手。 任知节仰头看他,然后将他伸来的手打到了一边去。 这一声响声在蝉鸣声声的盛夏午后格外清脆。 曹丕睁大了眼睛看她,随后,那让人胆寒的阴鸷一分一分地涌上他黑色的瞳孔,他笑了笑,只是因那双眼睛,这笑带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任知节面不改色,直直顶着他那双眼睛,她目光中的质问太过明显,以至于曹丕嘴角的笑意慢慢褪去,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李慈来许都了。”任知节道。 曹丕似乎有些不耐烦,只点点头:“嗯。” “然后他一进城便碰见了丞相二公子,于是被请进了丞相府。”任知节继续说,“他估计只喝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问他想找的人住在哪儿,二公子就用自己那把双刃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曹丕低着头,看着她,半晌,说:“他问了。” “他问我你住在哪里,他的行李里装着他所有的值钱的东西,虽然他父母为他在鄄城订了亲,但他铁了心要上许都来找你提亲。”曹丕缓缓说着,冷眼看着任知节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笑了笑,笑中充满了恶意,“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他朝任知节逼近一步,低下头还能在任知节的眼中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取悦,眼中的阴沉微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似乎一点即燃的疯狂。 “他竟敢在我面前说他要娶你,他怎么敢!”曹丕笑了笑,“所以他死得不冤。” 他话音刚落,任知节便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飞出老远,重重地砸在了白墙上,他勉力站住,咳了几声,还未来得及开口,任知节下一拳又至。 那双布满了茧子与伤痕的手比起男人来说稍显较小,然而其间所蕴含的力量却胜过普通男子十倍,曹丕只挨了一拳,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想伸手格挡,却又在看见任知节眼中泪光时打消了年头,任任知节的第二拳狠狠打在他的腹部。 这一击,让他哇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正好溅在任知节的手背上,他面上带笑,伸手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伸手握住了任知节的手,用自己的衣袖将她手背上自己的血渍轻轻拭净。 “你打,我不反抗。”曹丕抬起眼帘看她,柔声道。 任知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 此时曹丕的眼中并不是平常那样使人不寒而栗的阴沉,他的眉头依旧压得很低,那双瞳孔依然黑得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泉,然而却也能从其中窥见几丝柔情,那弯弯的眼角似乎难以承载他这样难得一见的情感,几乎要满溢而出。 任知节扭过头,叹了一口气:“二公子,从此之后,你不要叫我师父了。” 曹丕笑容不变:“好。” 任知节看了他一眼,扭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曹丕撑着身后的白墙站直了身,捂着胸口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她的背影喊道:“知节!” 任知节好似没有听见,并没有停下来。 “知节!别去宛城。”曹丕继续道,然而任知节却仍旧没有理会他,快步走到了回廊拐角处 曹丕眼中多了丝焦急,他往前一步,喊道:“知节,别去宛城,你会有危险!” 任知节身形一顿,扭过头看向曹丕,她眼中的水花已经冲破眼睫在她脸颊上划出痕迹,然而就算如此,她脸上却仍不见丝毫脆弱。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曹丕,道:“我就算没死在宛城,也永远不会再见你。” 曹丕忽地一愣,然而只是这短短一刻,任知节的身影已经自回廊拐角处消失。 他猛地咳嗽几声,血从他喉头涌出,他来不及擦干,便跌跌撞撞往前奔去,至拐角处扶着墙往前方看去,门口已不见了任知节的身影。 “知节……”他喃喃道,忽地笑了几声,肩膀微微抖动。 任知节回到郭宅时,已是黄昏时分,橘色的晚霞在她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花园中的绿植上还带着一颗一颗圆润的水珠,似乎只需要轻轻的一晃,便能顺着叶片滑落下来。 任知节的脚步有些疲乏,她走进院中,将大门在自己身后合上,花园假山上挂着鸟笼里的画眉正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叫着,让她混沌一片的脑子有了几名清明。 前方屋檐底下,郭嘉仰躺在摇椅上,似乎是睡着了。他手中还虚虚握着一副竹简,宽大的衣袖静静垂下了椅子,在金灿灿的晚霞中制造了一小片阴影。 任知节慢悠悠走到郭嘉身边,靠着摇椅坐下,然后将他垂下的衣袖遮盖在了自己的面前。 郭嘉睡眠很浅,被她这一番动作弄醒了,却也不睁开眼,朦朦胧胧地问道:“回来了。” “嗯。”任知节道。 “二公子的酒如何?” 任知节靠在郭嘉的腿上,道:“不好喝。” 郭嘉轻轻笑了一声:“等你打完宛城回来表兄再请你喝好喝的。” “嗯。”任知节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连那丝金灿灿的晚霞也仿佛被即将到来的夜晚吸取了全部温度,任知节才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养大的孩子,完全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你会怎么想。” 郭嘉没有说话,应该是又睡着了。 任知节叹了口气,从胸前掏出了那封信笺,开始看起来。 知节姐姐。 前日里母亲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家住鄄城的谢小姐,知书达理,性格贤淑。母亲很高兴,而我也高兴,只是我高兴是因为,从前你总说我是小孩子,而如今我已经能娶妻了。我跟母亲说我想娶你,母亲说你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你注定此生征战沙场,名扬天下,我说正好,这样就没人敢娶你了。 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上我存了好久的值钱东西,准备过几日偷偷上许都去找你求亲,我从小就不爱读书,不能说出什么优美动听的誓言,但是我想,只要你愿意,我都愿意陪着你,你注定此生征战沙场,名扬天下,那么我就去参军,就算我没你那么厉害,只能帮你牵牵马,但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李慈。 薄薄的信笺上忽地出现了几片湿痕,任知节听见自己头顶上一声叹息,一双冰凉的手已经轻轻地覆在了她的脸颊上,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 “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郭嘉的声音极为轻柔,“还是夸下海口要当战神的人呢。” 任知节忽地哭出声来,她一把扯过郭嘉宽大的衣袖蒙在自己的脸上,那片布料很快便被泪水浸湿一片,郭嘉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她哭去了。 远处太阳已经坠入山间,收回了那一片晚霞,花园之中之间黄色的灯笼微微摇晃,与一声一声,隐隐的啜泣。 第59章 宛城之战 建安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似乎还不等树梢枯叶落尽,凛冬朔风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刮至许都,将路边的柳条连同城中的百姓吹得瑟瑟发抖。 任知节从丞相府前厅走出,在暖阁待了久了,倒忘了如今已经入冬,她伸了个懒腰跨出门槛,瞬间便被迎面刮来的寒风吹得嘴角胡乱抽搐。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簌簌小雪,在园中光秃秃的树枝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白色。 “知节忘了带伞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任知节转过身,便看见曹昂正笑着看她,手中还拿着把伞,见她回过头来,便将伞递给她,道:“马上要出征了,知节可不要生病呀。” “放心吧,区区小雪还不在我眼里呢。”说虽如此,任知节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伞,扬手撑起,朴素不过的白色伞面,还带着条条发黄的水渍,她啧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子脩婆婆会送我一把新伞呢,这个丞相公子也当得忒小气了。” 曹昂好脾气地笑笑:“该省则省。” 任知节哼了一声,撑着伞便要出门去:“改天还你啊。” 她刚迈出一步,院中回廊上便拐过来一个分外眼熟的高大青年,她面色不变,将伞往肩上一放,便从另一个方向走去。 曹昂目送她离开,然后看向已经走至身边的青年,道:“最近你与知节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常一起去喝酒吗?” 曹丕看着任知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然后笑了笑:“师父生气了。” “知节脾气再好不过,怎么可能气那么久,一定是你做得太过了。”曹昂摇摇头,“三日后军队便要前去宛城攻打张绣,你快好好去哄哄你师父吧。” 曹丕仍旧笑着,只是眼中却是与嘴角笑意截然相反的阴冷:“兄长说得是。” 任知节撑着伞走回家,雪越下越大,在石板路上积起了一层,一串串大小各异的脚印从脚下一直延伸至街角,两边则是成群结队嬉闹着玩雪的小孩子。任知节一身盔甲,看着杀伐气颇重,小孩们一开始还有些怯怯,待看见那穿着盔甲的人是她之后,便都笑着用手中小小的雪团丢向她。 “知节姐姐!看招!” 任知节一手撑伞,一手叉在腰间,不屑笑道:“雕虫小技!” 她身手利落地从小孩子们的雪球攻击中安然走出,朗笑道:“你们还需要再练练!” 她跟小孩子们一路闹着到了自家的巷子口,在街边小贩那儿买了一把蔗糖,一个孩子分了一颗,打发了这群熊孩子之后,才慢悠悠走进巷子,还未至门口,便先看见了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人披着件大氅,手中撑着一把伞,正笑着看她。 任知节站在原地眨了眨眼,才小跑着往前,道:“郭奉孝!你再生病我养不起你了!” 郭嘉眉眼带笑,上前一步接过她,道:“下了雪,路上这么滑,你要是摔伤了,我也养不起你呀。” “你当我是你啊。”任知节没好气地说,然后一把挽过郭嘉的胳膊,将他扯回院子里,刘二正执了把竹帚扫院子里的雪,见这表兄妹俩回来,扯着嘴角道:“公子,表小姐,你俩这么拉着,就是两个一起摔。” 任知节哼了一声:“那二叔你居然让表哥出门!” 刘二翻了个白眼儿:“公子卯着要出来,我也没办法。” 对于冬天的郭嘉,任知节是当成易碎的瓷娃娃来对待的,生怕哪儿磕着碰着,然而这个平时嘴贱又讨人厌的表哥就那么缠绵病榻,气若游丝了。 这一年一入冬,郭嘉就又病倒了,曹操特许他不用到丞相府议事,而是有问题便让侍从捎书信来郭嘉住处,郭嘉再回书过去。 酒呢,自然也是许久没喝了。 任知节从刘二那儿端来了汤药,走到暖阁中,郭嘉正揣着个手炉坐在榻上看书,听见响动便侧过头来,挑了挑眉,道:“今日的表妹真是好贴心。” “我过几日就要去打宛城啦。”任知节将药碗往榻上矮几上一搁,学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你很快就不能感受到我的贴心了。” 郭嘉慢吞吞地抬起药碗,道:“那等你回来我再病一次。”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就你这破布娃娃似的身体,再病一次,我就得贴心的抱着你的灵位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的刘二便喊道:“表小姐!你说什么呢!” 任知节吐了吐舌头,郭嘉笑了笑,低头喝药。 “表妹想得太多了。”郭嘉喝完汤药,将碗放下,道,“表哥拼了命也会多撑几年的。” 他这么一说,任知节又觉得心里难受,她看向郭嘉,郭嘉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但眼中仍有温润笑意,她叹了口气,坐到郭嘉对面,道:“表哥,你可得活很久很久呢。” “嗯。”郭嘉笑着点点头。 “老婆孩子热炕头。” 郭嘉笑出声来,还道:“嗯。” 任知节右手握拳击打在左手掌心,道:“对了,你说过,你还要生八个儿子呢!郭氏八虎还在未来等着你!” 郭嘉:“……我没说过那样的话。” 待大军整顿出征那日,郭嘉被刘二强行摁在了屋里不能出门相送,这还是任知节这么多年以来没有郭嘉陪同随军,骑着马随着军队开至城门口时,心中还有些淡淡的忧伤,不过看见城门两边裹着棉袄也要来送她的许都姑娘们,她又觉得心中稍有一些安慰。 此时她身边的武将换成了曹昂,曹昂看了她一眼,道:“你这是想奉孝先生了?” 任知节梗着脖子道:“哪有!” 曹昂朝前方曹操处一扬下巴,道:“你脸上表情与我父亲一模一样,估计心中都是在想‘唉为什么奉孝不能随我一同出征’。” 任知节:“……子脩婆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现在她脑子里全是曹操握着缠绵病榻的郭嘉的手,垂泪道:“奉孝啊奉孝,你为什么不能随我一同出征。”然后郭嘉伤心欲绝:“孟德……可惜了我这副病弱身子……” 然后背景响起了悲怆的古琴音。 任知节猛拍自己的额头。 曹昂笑笑:“我想的就是你们想的啊。” 任知节咆哮:“我才没那么想!” 攻打宛城,最令任知节期待的,便是与宛城守将,北地枪王张绣的对战了,她在出征前一天便特地去找赵云问过,张绣出招狠辣,枪枪致命,乃是童渊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任知节还在行军之中,就已经觉得手痒得慌了,然而军队行至宛城前的淯水时,便已经有宛城来使自称张绣帐下谋士贾诩前来说和,第二天,宛城城门大开,张绣亲自在城门前迎接曹军入城。 任知节在骑马经过张绣身边时,只说了一句:“你的枪呢?” 张绣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任知节便已经一勒缰绳便往前走了。 张绣率众投降,曹操大为欢悦,引兵入宛城屯扎,余军驻守城外,寨栅联络十余里,每日邀请张绣及其部将,一同置酒高会。 任知节对于此类酒宴并无任何兴趣,每每看见张绣她就气,曹昂给她倒酒,她看也不看,一口就干,曹昂见她这样牛饮,又有些担心,便给她将酒换成了水,任知节喝了一口又不干了,瞪着眼睛问曹昂:“子脩婆婆,你居然给我的酒兑水。” 曹昂道:“不是兑了水,这就是水。” 任知节:“不能打架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能喝酒,我的心好痛。” 曹昂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你啊,都长这么大了,也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啊,难道你就希望两边都打得死伤过半才好吗?你倒是打得舒服了,那战死的将士们怎么说?” 任知节看了他一眼,埋头将那一盏的水喝掉,道:“我也知道,若他一番苦战之后为了保全百姓以及将士而选择投降,我必会赞他能屈能伸。可是……不战而降,枉为武将。” 曹昂也叹了口气。 待酒宴完毕,已到了深夜时分,除了主帐中还有笑声,营地内其他将士已经醉倒在了各个帐篷四周,任知节掀开帘子,出了营帐,冬日寒风吹刮在她微微发热的面颊上,让在营帐中闷了许久的她清醒了些,她晃了晃脑袋,便准备回自己的营帐中休息,刚迈出两步,便看见曹操近卫典韦持了双戟站在帐前,寒风已在他眉毛以及胡须上刮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任知节朝他打了声招呼,道:“典校尉为何不进去喝几杯暖暖身子?” 典韦道:“我要护卫主公。” 任知节想了想,从袖中临行前郭嘉塞给她手炉,塞进典韦怀中,道:“冬日风寒,典校尉可别着凉了。” 典韦手忙脚乱的接过手炉,还想再说什么,任知节已经揉着额角转身走了,她今日喝了不少酒,托曹昂的福,也喝了不少水,只觉得胃中酒水混杂,让她恨不得找个地方吐一吐才好。 拐过营帐,她便看见一行甲胄披身的将士便护着一个白衣女子迎面走来,当先一人她认识,是曹操侄子曹安民,那曹安民看见她,立刻笑着上前几部,道:“知节将军,不再多喝几杯吗?” “再喝我就要吐了。”任知节道,她朝曹安民身边看了几眼,那个白衣女子被人高马大的将士们围在中间,显得极为无助。她似乎是难得在军寨中听见女子声音,便抬头往任知节这边看过来,任知节只看了一眼,心中就蹦跶出了两个字: 美人。 她又看向曹安民,道:“你强抢民女了?” “冤枉啊。”曹安民嬉笑道,“主公闲来无事想听歌舞奏乐,你也知道军中都是一群大老粗,谁会奏琴唱歌啊,我们这不就找了个会的来吗?” 任知节又望向那白衣女子,却觉得怎么看这女子也不像是歌妓,她还想再问曹安民几句,那边主帐已经有人掀开帘子隔了老远喊道:“歌妓带来了吗?” 曹安民立即应道:“带来了带来了!”随即他看向任知节,笑道,“丞相那边恐怕已经等不及了,在下就先行离开了。”说完,他也不等任知节回话,便向后一挥手,那几个将士得了令,便立即簇拥着那白衣女子往主帐中走去,那女子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任知节一眼,眼中满是凄楚。 只这一眼,任知节便忍不住了,她一把拉住了曹安民的肩,道:“且慢!” 那几个将士听他开口,便也停下了脚步。 “不就是奏琴唱歌吗?”任知节梗着脖子道,“我会啊!别为难人家!” 曹安民:“……” 将士们:“……” 任知节看众人眼神微妙,抽了抽嘴角,道:“你们这什么眼神,不相信我吗?” 曹安民以及众将士点头。 任知节额角乱跳,你们也太诚实了一点…… 任知节干咳两声:“虽然奏琴……确实不太擅长,不过唱歌嘛,谁不会哼个小曲儿。” 曹安民苦笑道:“知节将军,你可别拿我们开玩笑了,要真把你带到丞相面前唱歌,丞相得宰了我,奉孝先生也得宰了我啊。”说完,也不等任知节再说什么,一缩身子,从任知节爪下逃出,领着那几个兵士便带着白衣女子落荒而逃。 那女子被将士们拉着离开,又一次回过头,只是已没有了方才的凄楚之色,借着寨中灯火,还能感觉她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任知节站在原地,伸着尔康手,一脸的冷漠。 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连歌也不让唱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又觉得唱歌是自己的自由,,便扯开了嗓子哼起了《无衣》,往自己的营帐中摸索而去。 至于那些在各个帐篷边上醉倒的将士们会不会被她吵醒,那就不在她关心的范畴之中了。 毕竟想唱就唱才能唱得漂亮。 任知节回到帐中只将盔甲解了丢在一边,便和衣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因为担心有人夜袭,所以她在军营中很大多都是披着盔甲抱着自己的枪在榻上坐个一整夜。而这一夜,大约是因为心中烦闷,加上酒精作祟,她睡得极为安稳,甚至还梦见了她初来此地时,与郭嘉隔着一扇窗喝着鱼汤讨论天下时事。 那时她对这里还一无所知,只觉得只要有一身本领,根本无惧于乱世,谁能想到,就算她怀揣一身本事,却依旧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比如长大后的曹丕,比如长大后……不,应该是永远不会再长大的李慈。 她在梦中叹了一口气。 梦中的郭嘉披着外衣坐在窗户里面,笑着问她:“表妹何故叹气?” “就算我是战神,又有什么用呢。”任知节道。 郭嘉将手中的汤碗放在一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只要你想做,那就去做,不必想其他的,那些应该是我来操心的。” “你为我考虑那么多,不累吗?”任知节问道。 郭嘉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样子,阳光从屋檐底下打在他的面颊上,使他脸上终于有了丝生活之气,他声音低沉,却又柔得不像话:“不累。” 任知节低下头,她知道自己身在梦境,如今正是数九寒天,郭嘉应该也是怀揣手炉躺在被子里一脸苍白,可是她却觉得,那在她发间婆娑的触感如此真实,如同郭嘉披着风雪,从许都赶至淯水,就是为了对她笑一笑,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会帮她解决一切。 任知节从梦中醒来之时,床榻边的油灯仍旧燃着,灯油已经剩不了多少了,火苗飘飘忽忽,似乎随时就将熄灭。她从榻上起身,想要起床出帐去看看,光着的脚掌却触到了十分冰凉的东西,她愣了愣,低下头,才看见自己的盔甲正躺在地上,接着飘忽的灯光闪着隐隐的银光。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盔甲拾起,正要披回身上时,营帐门帘忽地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任知节猛地抬头,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过兵器便要刺向来人,却在看见枪尖即将刺向来人喉咙时停下了动作。 方才在主帐外见到的白衣女子此时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脸惊惶,那生了锈的枪尖直直指在她喉咙前,似乎还能感受到枪尖微微的震动。 任知节收起长/枪,放柔了声音,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有敌军夜袭?” 那女子见她收起了兵刃,才松下一口气,但她并没有往后退,而是向前几步,道:“知节将军,你没有想错,是真的有敌军夜袭。” 任知节愣了愣,那女子已经拉着她的手往营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如今军寨已几乎被占领,你且逃命去吧。” 她掀起帐帘,一片熊熊火光映入眼中,之前还在高歌酒宴的军寨皆数被焚,刀枪相接之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任知节还有些发愣,那女子已经推着她往相反的地方过去。 走了没几步,她忽然向后伸手,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腕,转了个身,便将那女子抱在怀中,另一手持/枪将两支飞来的箭矢打落,那女子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任知节已经在她耳边说了句:“多谢姑娘冒死提醒,但知节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如今主公与同袍生死不明,知节定当奋力相救,寨中混乱,姑娘且小心。” 她说完,便抽出自己防身的匕首塞进那女子手里,握着枪转身便跑,那女子捧着匕首回过头来,只能看见她迎向火光中的背影。 第60章 兵败淯水 任知节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场夜袭是何时开始,她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片狰狞跳动的红,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淯水军寨此时正在这片火光之中只余残肢,火舌包裹着木料,贪婪地侵蚀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与怒喝声、刀剑相拼声在她耳边聒噪着。 她手中握枪,也来不及去牵自己的马,就匆匆冲入战团,此时寨中一片混乱,双方士兵持兵刃斗在一处,然而曹军早因对方,这已几乎是一场一边倒的惨烈战斗。 任知节冲入军寨之中,所见到的尸体基本都是身着曹军盔甲,她咬着牙将那些脸着地的士兵尸体反过来,无一例外都是那些青涩稚嫩的熟面孔,她心里难过,但又不敢过多纠结这样的感情,只得握紧了枪,站了起来,往军寨中央的主帐跑去。 她跑了没多远,便看见一个身披曹军盔甲的将士正被一个敌军压在身下,那将士一身狼狈,肩上还插着支羽箭,眼看敌军的大刀就要割上他的咽喉,任知节不作他想,飞身上前,一枪桶进那敌军胸口,然后拔出枪,上前揽住那名将士。 她眼神好,借着攀附在辕门栅栏的火光看清楚了这名将士头盔下的脸,虽满是血污,但她还是认出这是那个总是蹬鼻子上脸叫她长点儿心的亲兵。 那亲兵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见到任知节之后亮了些,嘴唇开合,虚弱道:“知节将军……” “你撑住,我带你出去。”任知节将亲兵扶起来,还没站起来,却似乎被一股力量又往下拖,她猝不及防之下跪在了地上,才听见那亲兵道:“知节将军……我出不去啦,我腿都断了。” 他一边说着,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任知节愣了愣,用自己的衣袖将他嘴角的血渍擦干,视线下移,才看见这个年轻将士的双腿已被齐膝斩断,断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面前这张年轻又狼狈的面孔在她视线中逐渐模糊,她抬手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只感觉到手背触到一片温热的液体。她手僵了片刻,然后便狠狠一擦,将眼眶中还未流出的热泪一并擦去。 亲兵喘了一大口气,才道:“典校尉……战死,大公子把马给了主公……大公子……还在寨中……” 他吃力地伸手扯了扯任知节的袖子,任知节低头看向他,他笑了笑,用另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盔:“将军……您忘了披甲……” 任知节来得匆忙,只带了兵刃,却忘了披战甲,她只着了一件单衣,在冬夜中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寒意从这单薄的衣料之中渗入她的肌肤,再侵蚀她的骨头。只是情况紧急,她并未太过在意,她笑了笑,只是笑得极为难看,她开口说话,只是声音中已经带了浓重的鼻音:“没事,你将军我本事大着呢,只是没披甲而已,他们伤不了我。” 亲兵只笑着,然后便吃力地伸手,想要将自己头上的头盔取下来。 “我戴着……也没有了用处……希望……对将军能有些用……”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年……为了吃几口饭就当了兵……也没想过能在将军庇护下活这么久……说来,那时还是将军亲自给我戴的头盔……” 任知节捧着他递过来的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的头盔,笑了笑:“你现在也亲自给了我,你不亏。” “嗯……不亏。”他笑了笑,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带了些少年人的朝气,“将军,以后……要多长点儿心……” 任知节将他的头盔戴在头上,感受到眼眶中的热流已经不受她控制地从她脸颊滑落。 “嗯。”她重重点头,答道。 任知节戴着头盔,握着枪,一路上击败几名敌军,继续往主帐方向奔去,然而主帐附近火势最大,那一圈营帐几乎被焚尽,搭建营帐的木材横七竖八拦在路上,她也不顾得是否引来敌人,便一边在附近跑,一边喊:“曹子脩!子脩婆婆!” 那亲兵临死前断断续续说了,典韦已经战死,曹操坐骑绝影也已被杀,曹昂将自己的坐骑给了曹操,自己步行护卫,只是那时战况太过混乱,他们一行人被冲散,想着曹操有马,突围应当不难,而曹昂却难说了。 任知节在主帐附近跑了一圈,喊声引来好几队人马,她双手握枪与对方战作一团,虽将敌军一一斩杀,然而因为未披战甲,身上添了不少伤,握着枪的手掌也几乎被枪身擦破皮。然而她也并不在意,只是许久过去,仍未找到曹昂,这让她有些心急。 她咬了咬牙,跑出了主帐附近,在路过燃着大火的马厩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知节将军!” 她停下脚步,扭过头,只看见栅栏边的尸堆中地爬出一个抖抖索索的人,那人在火光中的面孔有些模糊,她走进了些,才借着火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 “曹安民?”她皱眉道。 “对、对,是我。”曹安民抖着双腿都地上站起来,谄媚道。 任知节只瞥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应当随侍主公身边吗?” “我……”他说了个字,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下去了,他眼珠转了转,又道,“半路与主公被敌军冲散了,知节将军,我们快走吧。” “你先去找主公吧,我还要去找曹子脩。”任知节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曹安民愣了愣,立马跟上前,道:“知节将军,你不用找了,大公子已经战死了……” 他话还未说完,任知节猛地停下脚步,倏地扭头看他,那双眼睛中还带着血丝,分外骇人,一时间那很少出现在她眼中的戾气让曹安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任知节死死盯着他,问道。 曹安民不安地吞了吞口水,然后道:“大公子他……已经战死了……他将坐骑给了主公,然后被冲过来的敌军骑兵踩踏致死……” 任知节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沉默片刻,她扭头继续超前冲,她的速度太快,曹安民根本无法追上,只得在她身后不住喊道:“知节将军!知节将军!你别丢下我,张绣还在这军寨之中呢……” 他见任知节仍未放缓脚步,一咬牙,一跺脚,喊道:“知节将军!你可要护住我!二公子说了事成之后一定会护我周全的,您是二公子的师父,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他话未说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他还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喉结处便已经感受到了锐气刺骨的寒意,任知节已经如他所愿,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只是她手中举着枪,那柄曾使徐州军闻风丧胆,与吕布的无双方天戟战了平手的长/枪正直他咽喉,锐利的枪尖几乎将要刺破他吞咽口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 任知节就在他身前盯着他,目光是从未出现过的冷冽及阴沉,军寨中愈燃愈烈的大火在她脸颊上映照出暗红的光,如同从她体内纠结出的地狱恶鬼的印记。 “你说……二公子会保你事后周全?”她沉声问道“什么事?” 饶是曹安民再不懂,此刻也清楚地认识到了,任知节并不知道曹丕在这一场仗背后所做的手脚。 他后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任知节的枪却也紧随而上。 “回答我!”任知节提高了声量。 她一向是身披战甲,脸上带笑的,虽然身为武将,身上并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柔气质,却性格随和,常与其他武将打成一片,她声音算不得多么悦耳动听,只是那音色中的朝气与英朗总能使人一听便忍不住跟着她笑。 几乎从未有人见过她阴沉的样子,也从未有人见过她发怒至此。 曹安民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他想掉头就跑,然后他也知道,就算如此,任知节也能很快追上他。 “二公子……让我在主公需要歌姬助兴时将张家的女眷……带入主公帐中……”曹安民低着头,答道,“想办法让张绣知道此事……挑起事端……然后趁乱……” “别说了!”任知节大喝一声,手中长/枪递出,直直刺入曹安民喉咙,曹安民挣扎了眼睛,抖了抖,无力地挂在了她的枪头上。 任知节将枪从他喉咙中拔出,任那一喷射而出的血溅在了她单薄的衣衫上。 寒风凛冽,吹在她沾满了粘腻血渍的衣衫上,战斗的时候不觉得冷,然而此时歇了下来,反倒感受到了刺骨的寒。 她抬手擦了擦那些溅到了她脸上的血污,然后转身离开。 原本与宛城连成一片的淯水军寨此时已皆数陷入大火,火光映红了冬夜的天空,也映红了平静的淯水水面。 此时,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出征前半年曹丕便一直反对她随军征讨宛城,并一直强调此行“会有危险”,她笑曹丕小孩心性,也想耐心给他说,身为武将,本就是将脑袋拴在了马鞍上的,战争即是如此,总有一方死掉,也有一方活下来,她运气很好,一般都是活下来的那个。 只是,她没想到,在曹丕的眼中,这场仗,并不是如此公平的生死各半,而是九死一生。 曹安民剩下的话不用说,她也知道。 在曹操需要歌姬助兴的时候,将张家的女眷带入曹操帐中,并想办法让张绣知道此事,挑起事端,然后乱军之中害死曹昂。 什么时候,一个仅仅只是性格阴沉的小孩子,却长成了这副模样。 任知节想到这里,笑了一声,随即又伸手将那些又从她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温热液体擦去,手上以及脸上的血污糊成一片,然而她也不想再去管这些事,直到前方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冲杀声。 从前方射来的一支箭矢擦着她的头盔没入她身后的土地,她身形顿了顿,接着肩头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 这样的痛楚她太过熟悉,洪济城外突围之时,她坐在了李倓身后,就是这样硬生生地感受了许久这样万箭穿心的痛楚。 她扭过头,身后是已经被大火焚烧殆尽的淯水军寨,回过头,则是张绣所率领的宛城大军。她仔细辨认着那一列装备整齐的队伍,并未从其中看见任何披了曹军铠甲的俘虏,想来曹操已经成功突围。 张绣骑着马站在队列最前方,厉声道:“任知节!丢下你手中的兵刃投降,否则,你将身首异处!” 任知节看了他半晌,看着他一身战甲,与身后所负的长/枪,随即笑了笑。 “你的枪挺不错。” 张绣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而只是这一愣,任知节已经快速跑到了淯水边上,一头扎进了水中。 张绣一听水声,立马回过头来,扬手道:“放箭!” 无数支羽箭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飞入水中,在平静无波的淯水荡起一片片涟漪,经过一番酣战的淯水此时堆满了将士尸体,水面上一片红,也不知是军寨的火光,还是这些将士们的鲜血。 * 任知节其实并不熟悉水。 她喜欢脚尖点在水面上时那一圈一圈荡起的波纹,也喜欢长歌门那投射在水面上的幽幽月色,那时水与她而言,是美景,只是当这些看起来平静的水将身体包围时,便化作了猛兽。 冬日的淯水接近冰点,她只扎进水中,便感觉到了那几乎已经渗入内脏以及骨头的冰凉,身上伤口所涌出血在水中带出一条痕迹,与冰凉河水一道带走她的体温。她双手用力朝前划动,刚游出一小段距离,便有岸上的箭矢扎入她的后背,她咬牙忍痛,往更深处潜去。 水底下昏暗,只能凭借岸上的火光隐隐看见水中近岸处堆叠的尸体,她憋着气,也不知应该游向哪个方向,只顺着河水漂流,待到肺中空气几乎消耗殆尽时,她浮出水面,喘着气,回头望去,已不见淯水军寨,只是那方向的夜空依然是一片被大火映照出的红。 她使劲咳出不小心呛入气管的水,然后奋力向岸边游去,然而冰凉的河水以及之前失血过多,她的双手双脚几乎以及无法与水流抗衡,她一把抓住河边一棵枯枝,然而刚抓住那细弱的枝头,那枯枝便传来了“噼啪”一声,自她抓住的地方断裂,她连忙挣扎着要伸另一只手去够住断裂处,指腹只堪堪碰到断面,被尖锐的断面划出一条血痕。 她第一次觉得,原本在她眼中平静无波的淯水,如今竟像是一个迫不及待将她吞噬的恶鬼,她看着那棵枯枝离她越来越远,而双臂早已无力再去攀附任何救命稻草。 任知节轻轻闭上了眼。 估计……就这样结束了吧。 没事,还能读档再来。 尽管这样,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她放任自己顺水漂流,身体无力地任由水流托起或者压沉,身体流失了温度,使得她意识越来越模糊,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几乎被水泡得发涨的脑袋里涌出她所经历的每一世。第一世她睁着眼睛与其他尸体一起堆积在水中,恐惧地看着水中的鱼虾啃噬那些尸体的血肉,而她也知道这会是自己的结局;第二世她扛着比自己还长的枪冲在了军队中,嘴里的冲锋口号还没喊完,便被对方骑着马的大将拦腰砍成两截…… 那些明明应当是多年积累的回忆,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然后还是十来岁捧着支糖葫芦的李家四郎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睁着眼睛看她:“知节姐姐,我们不一起去鄄城吗?”转眼,小屁孩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李慈,笑眯眯地说:“知节姐姐,我来许都找你来了。” 任知节忽然看见他,只想着哭,她觉得她估计是快要死了,所以才见到这小孩,李慈看见她哭,笑意逐渐淡去,忽然又像小孩子似的皱起了鼻子:“知节姐姐,你别哭啊。” “我不哭。”任知节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她力气用得狠了,弄得眼睛火辣辣地疼。 带她擦好眼泪,再抬眼,眼前的人却又换了一个,那亲兵一身铠甲,那只头盔在好好地戴在他头上,任知节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的头盔派上用场了呢。” 亲兵也跟着笑:“那就好。” 说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任知节正准备跟着他往那方向走,忽然她眼前景象一变,那无边的惨白中伸出几抹新绿,正是柳条春日抽出的新芽,她想起了春日柳絮纷飞的许都,便停下了脚步,眼前那亲兵的背影也越来越淡,然后她看见了一处熟悉的栽满了各种绿植的院落,墙边桃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瘦的人,正弯着腰用剪子给绿植剪枝。 屋檐上挂着的画眉扇了扇翅膀,发出几声悦耳的鸣叫。 任知节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正在侍弄花草的青年抬起眼眸,正与她对视,天生上翘的唇边多了几分笑意。 青年与她对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剪子搁在一边,朝她张开了双臂,任知节想也不想,几步上前投入他的怀中,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青年温和地笑笑,身后轻轻顺着她略显毛躁的头发。 “我不会死的。”任知节说,“不要为我伤心。读档重来我又是一条好汉!” 青年笑着点头:“嗯。” 任知节攥紧了他身后的衣料:“如果……我不再长这个样子,不再是你的表妹,甚至不再记得你,你会不会能马上认出我?” “嗯。”青年答道。 屋檐下的画眉又叫了一声,风柔柔吹过,将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吹在任知节的面颊上,那轻微的痒意如同真实存在一般,任知节睁大了眼睛,从他的怀抱中望向这院子陈旧的砖墙,以及那些生的正好的绿植。 “可……” 她睁大的眼睛中忽然掉落出一行眼泪。 “可是……我不想忘了你啊,表哥……” 这装载了一片春光的院子逐渐淡化消失,画眉鸟的叫声似乎变得遥远,连包容了她的那个熟悉的怀抱也渐渐变得冰冷,冬日的淯水水流又包裹了她全身,她闭上眼,双手无力地垂下,正要顺着水流离开时,忽地感觉到额头多了一个冰冷的吻。 “我等你回来。”那个声音温柔而又熟悉,“活着回来。” 任知节的手微微颤抖,她忽地咬着牙,提起全身的力气挣扎出水,右手重重地打在一处凸起来的硬物之上,她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抓住那凸出的岩壁,借力将上半身靠在了岸边。 这一系列的动作耗费了她仅剩的力气,她喘着粗气,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又昏迷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从水中拖出,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是那条宽阔的淯水,只是已不见了尸体堆叠的惨景,河水那头是平整宽阔的田地,远处山峰后露出了半个金红色的日头,金色的朝霞穿透了冬日薄薄的雾气,越过宽阔的河流,打在她冰凉的脸颊上。 她呼出一口白气,盯着远处的太阳,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机械的弧度。 那个将她拖出水的人已经离开她身边,高声叫道:“她醒了!她醒过来了!” 她动作僵硬地扭过头去,只能看见一队身着盔甲的将士列队站在一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将抱着一床毯子朝她走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早晨的阳光太过灿烂,她只能看见对方头上雕刻了凤翅的头盔,而头盔下的面容确实模糊一片。 那人将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他的盔甲磕得她有些疼,她抬眼往上方望去,只能看见依稀看见对方紧抿着的唇,以及右侧脸颊处一道短短的伤痕。 任知节愣了愣,随即自嘲般笑笑:“居然是你。” 第61章 下邳新生 下邳的春天要比许都来得更早一些,积雪消融后没多久,打在身上的阳光便已经带上了温度,裹了一冬的厚重袄子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城中人人穿着轻便的春装,街边新柳舒展,小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一声声高昂却带着软糯徐州口音的叫卖声唱响了下邳城的春早,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然后在街角停下。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小贩的独轮车前走过,他年纪尚轻,一身黑色武人打扮,配合着高大健壮的身形,使得压迫力十足,他五官并不精致柔和,然而一双黑浓的剑眉扫入鬓角,眉头下压,双眼锐利如隼,右侧脸颊处一道短短的伤痕,使得整张脸又带着一股子与一般世家翩翩公子所不同的英朗。 小贩脸上扬起笑容,朝他打招呼道:”张将军,今日这么早?“ 他压低的眉头松和了些,那看上去严肃而不苟的脸上多了几丝温度,他点点头,然后低头看向小贩的独轮车,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是叠的整整齐齐的糕饼,此时还是早上,糕饼都是刚刚蒸出来的,还带着些热气。 “张将军要吗?”那小贩问道。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 “好嘞!”小贩笑着应道,又问道,“今日去看任姑娘?” 他一怔,嘴角微微扬起弧度,道:“嗯。” “前段时间我家闺女拜托任姑娘照顾了,我还欠了任姑娘一句谢谢呢。”小贩说着,又给他多包了几个,“将军可以带任姑娘出去郊外走走,城外花都开了。” 他接过小贩递来的糕饼,想了想,道:“多谢提醒。” 前几年徐州遭逢兵祸,下邳一带被劫掠一空,百姓也是喘了几年才回过了气,如今春季又至,当年战乱之时降生的婴儿也到了能跌跌撞撞跑一段路的年纪,城外繁花簇簇,城内欢声笑语,一时间城中又有了些许繁华景象。 张辽拎着热腾腾的糕饼沿着街道走着,他步子迈得大,衣衫后摆翻飞,还能隐约看见两条笔直的长腿,他刚拐过街角,一个小孩子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愣了愣,低下头,只看见小孩儿头上两个扎得歪歪扭扭的丸子头。 “文远哥哥!”小姑娘把脑袋埋在他腿上,“知节姐姐说了,没有带好吃的就不要来了!” 张辽想把小姑娘从自己腿上撕下来,然而这姑娘人虽小,力气却大,抱住张辽的腿,犹如黏在了他的腿上。 张辽无奈,只得任由小姑娘贴在自己腿上,艰难地迈动双腿,走到了院门口,还未进门,便先听见一个个稚嫩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念着:“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张辽低头,看着小姑娘的头顶,道:“你怎么不在里边念书。” “昨天扎马步偷懒,被知节姐姐罚了。”小姑娘闷闷地说。 张辽道:“她罚你今日不准念书?” “不是……”小姑娘嘟哝几句,然后默默地抬起头,一张小脸白嫩嫩粉嘟嘟,极为可人,只是额头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小懒鬼。 张辽:“……” 小姑娘哭丧着脸:“我才不想让二虎他们看见笑话我呢。” 张辽拍拍小姑娘的头顶,然后叹了口气,用自己的袖子将小姑娘额头的墨迹拭净,道:“以后不准偷懒,快去念书吧。” “谢谢文远哥哥!”小姑娘的小脸立马飞扬起来,蹦蹦跳跳跑进了院子,两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似乎立马就要散下来似的。 张辽跟着走进院子,院内绿植摆满了墙脚,屋边的杏花已经初初抽出了嫩红的花苞,看上去分外可人,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副做工粗糙的桌椅,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捧着一副旧竹简摇头晃脑地跟着一个女子念书,那女子一身锦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着竹简,正念道“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时,听见了张辽的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双目带笑,嘴角微翘,如同桃李初绽,美艳无匹。 张辽微微低下头,恭敬地说:“夫人。” 那女子声音中还带着盈盈笑意:“今日出了太阳,我让知节在后院晒太阳呢。”她低头瞥见张辽手中拎着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浓,“她若知道文远今日带了张记糕饼回来,估计要高兴得飞起来吧。“ 张辽点点头,往后院处看了一眼。 那女子笑笑,道:“你快去吧。” 张辽又朝她行了个礼,便拎着那一袋尚还温热的糕饼快速穿过了堂屋,来到了后院。 后院一如前院,摆满了绿植,早些时候张辽砍了些竹节,在这里搭了架子,种了葫芦苗,如今天气暖和了起来,葫芦藤爬满了竹架,翠得喜人。 葫芦架子下一张摇椅,上面躺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还盖着一张毯子,摇椅缓缓地摇着,她用手撑着椅子扶手,撑起了上半身,披在肩头的长发滑落到身后,露出了小巧白皙的耳朵,她看见屋檐倒在院子地上的影子里多出了一个人影,便扭过了头,正与张辽对视。 张辽面色如常,只是脚步放慢了许多,他从台阶上缓步走下,走到了葫芦架子下,将手中拎着的纸包放在了她膝盖上盖着的毯子上。 她一挑眉,道:“张记糕饼,还热的。” 张辽“嗯”了一声,便站在了她身后,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发间的耳朵,她左耳耳廓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如他右侧脸颊处一般。 她慢慢地拆开纸包,拿起糕饼,她动作很慢,如果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她的手臂正微微抖动,张辽看着她抖着手将糕饼递到嘴里,缓慢地咀嚼,眼中带了几丝不忍,然后又匆忙地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她不知道张辽的表情,只一边嚼着糕饼,一边碎碎念:“昨儿你是不知道,二丫扎马步居然还偷懒,她把她桶里的水倒了一半多,你说,小小年纪就要偷懒,这怎么成。” 张辽默默听她说完,然后说:“她是姑娘。” “姑娘怎么了,张文远你别瞧不起姑娘,你想想你的相谁破的。”她将糕饼咽下肚里去,扭过头去看张辽,然后摸了摸下巴,道,”你别说,有了这伤疤,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了。” 张辽:“……” 她吃了一个便吃不下了,伸了个懒腰,躺回了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爬满藤架的葫芦苗。 “文远兄。” “嗯?” “没想到你居然跟我表哥一样,喜欢弄这些东西。”她伸出手,指腹从葫芦苗叶子上轻轻拂过,“不过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跟我表哥一样,冬天窝在被子里发抖,出了太阳就像个老人似的躺在摇椅上晒。”她笑了笑,“以前我还老笑话他呢。” 她的声音很轻,远不似以往的中气十足,只是那声音中自带的三分笑意仍在,如同将冬日最后一场雪融化的春日暖光。 微风徐徐,吹得那些幼苗轻轻摇动,前院小孩子们的读书声隐隐传入耳畔,借着这带着温度的阳光,倒真有几分春日闲情的感觉。任知节躺在躺椅上,将盖在膝盖上毯子又往上拉了拉,虽然春光大好,但她却仍觉得骨子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凉意,一闭上眼,便又能感觉到冬日冷如寒冰的淯水自四面八方涌向她,她只有一直待在太阳底下,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一直发抖。 想想刚被张辽带到下邳时,抖得一匙汤药都洒了,她就觉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转念又想想,后来亲自喂她药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貂蝉,她又觉得心中安慰,这波不亏。 只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依旧是那双布满了厚厚茧子,与一般闺中女子迥然不同的手,却已经像一个迟暮老人一般,每每抬起或者拎着物体,总会微微抖动,她越想控制,抖得便越明显。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 如今的她,连汤匙都握不稳,又遑论是枪。 张辽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向院墙,那里有一只燕子稍稍停顿,立在墙头,随即又展翅飞走,天空碧蓝,那片冬日所带来的浑浊已然消散。 “城外的花开了。”张辽道。 任知节扭过头看他。 张辽低头看她,道:“你想去看看吗?” 下邳的春天来得比许都更早一些,这时候的许都,估计最后一轮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而下邳城外却已经是一片绚烂了,那本就不甚刺鼻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更显清幽。 任知节绕过一棵又一棵,那满枝有盛放的花瓣,也有刚刚冒出头的花瓣,颜色不一,形态不一,却又是一样的美不胜收。她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些累了,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背靠着树干,看着不远处褐色的下邳城城墙。张辽停在她身后,也跟着她望向那处城墙。 任知节呼出一口气,笑道:“几年前我也来过下邳。”她做了个挥枪的姿势,一如以前,潇洒利落,“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曹营,随军前来攻打徐州。” 张辽点点头,徐州彭城一战,女将任知节名声大噪,这他是知道的。 “那时候我主公很穷,特别穷。”任知节一本正经地说,“大家都穷得揭不起锅,于是我们营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了比武,谁赢了就得双份口粮。不过嘛,大家都在挨饿,有人吃饱了,自然就有人饿得更惨了,听说徐州比较有钱,所以……”她回过头,一脸正直地看着张辽,“我们就来‘借’粮了。” 张辽:“……” 任知节笑笑:“别看如今曹孟德身为丞相,位高权重,但大家也都是苦过来的。不过,正逢乱世,若有心建立一番事业,自然也要捱过这些。我从未觉得我身为女子,在军营之中便需要特殊照顾,大家饿,我就一起饿,大家‘借’粮……呃,我就一起‘借’粮。” 张辽:“……” “没想到啊,最后还是这处曾被我劫掠的城池救活了我。”她又扭回了头,看向了那处褐色的城墙,“凡是有本事的人,谁不想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名扬千古,可是,遭殃的是百姓,将这处千疮百孔的城池复原的,也是百姓。身为武将,便是一把兵刃,兵刃能伤人,也能折断。我啊,说到底来……”她伸出手扶在了树干上,手腕仍在微微抖动,“也是活该。” 张辽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道:“你仍是任知节。” 她声音中还带着那几分轻松的笑意:“我自然还是任知节,却不能再是武将任知节。” 张辽听她这样说话,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低声道:“只要你能给自己一些时间,自然会好的。” 任知节摇摇头:“也罢,每日种种花,教小孩子练练武也不错。”她扭过头去看张辽,风将她的发丝吹拂在面颊上,她将发丝拂到耳后,笑着道,“文远兄,真是感谢你将我从水中捞出来呢。” 张辽看着她,半晌,才道:“过段时间,收拾好东西,我送你离开下邳城吧。”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道:“我还道能在下邳住到秋天呢,没想到曹军来得这么快。” 张辽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任知节伸了个懒腰,“毕竟,军师,可是我表哥呢。” 第62章 再遇曹丕 似乎也就在渡过了几轮浑浑噩噩的梦境之后,下邳城外的纷繁春景也逐渐凋零,杏花方凋,院里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带着几声零零散散的蝉鸣。 任知节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从枕头边上摸索出一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后打了个呵欠,日光从窗纱外泄入,透过光线可见半空中浮起的细尘,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推门而出,看见空落落的院子,才想起来,那群平时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已经随他们的父母逃离家乡,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了。 前阵子传来消息,曹操与刘备率大军自许都而来,就算如今下邳守着一个名震天下的吕布,几年前将彭城屠了个干净的曹操还是令下邳的百姓们选择了携带家小,逃离此处。 春季时还满城喧闹,如今推开院门,却只能看见冷冷清清的街道,对面酒家的挂着的招牌还在微微晃荡,只是已经少了门口小二的吆喝。 任知节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也少了热乎乎的张记糕饼。 她正要抬手和上门,却听见一阵极有节律的脚步声,随着这一声声脚步,一种极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也闯入耳中。一般人可能并不太在意,然而任知节却对这些细微声响再熟悉不过,行军之时,便是将士们早训的喊声与这一声声甲片相撞的声音常伴她耳边,在常人听来冰冷刺耳,却在这长久的陪伴中,让她觉得温暖不已。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看见了一身玄甲的张辽。 张辽带着头盔,一张本就严肃的脸被这玄色头盔沉得更显冷冽,他见任知节只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愣了愣,然后道:“怎么就穿一件外衣。” 任知节木着脸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文远兄是觉得我在这么热的天气都能染上风寒吗?” 张辽正色道:“多注意些不是坏事。” 任知节想扶额,却一晃眼瞟见张辽手中的食盒,眉毛一扬,道:“今儿带来什么好吃的。” 张辽道:“夫人做的几样小菜,让我带来给你解解馋。” 张辽口中的夫人,便是貂蝉了,任知节被张辽从淯水中救起带回下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本来已经气息奄奄的她,在下床之时,已经被貂蝉的手艺养胖了一圈。 任知节一听见张辽带来了貂蝉亲手做的小菜,立马一脸狗腿笑着让到一边,迎张辽进门来。 这院中没有了那些小孩,倒显得空荡荡的,似乎连一片叶子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回声。 任知节坐在石凳上,手支着下巴,看着张辽取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几样小菜来,虽不是大鱼大肉,但光是闻着味儿也让她眼睛发亮。 她取过筷子正要开动,对面的张辽忽然开口说了句:“曹军已经攻下了彭城,广陵郡太守陈登率军作为先锋进抵下邳。” 任知节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点了点头,她面上表情不变,一遍咀嚼,一遍口齿不清的说:“你家主公可有退敌良策?” 张辽却不回她的话,只接着道:“我已吩咐了两名亲卫,今夜带你离开下邳,你出了城之后可往西北雁门马邑而去,那是我的家乡,还有些亲人,你带着我的书信前去投奔他们,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任知节抬眼看他,他那张看起来严肃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歪了歪头,他的眼神随她飘到一边去,皱了皱眉,道:“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任知节眯着眼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不走。” 说完,又埋头大快朵颐。 张辽皱紧了眉,道:“若曹军攻入城来……” “曹军还能吃人不成?”任知节道,“文远兄你可别忘了我曾经也是曹营的人,你再说坏话我要揍你了啊。” 她仍是埋头吃着菜,说这话扬了扬手中的筷子,如同挥枪一般,张辽皱紧的眉头松了松,沉默着看她一顿风卷残云将那几样精致小菜吃完。 她伸了个懒腰,将筷子连同那几只碟子往张辽那边推了推,道:“文远兄,这段日子实在是麻烦你跟貂蝉夫人了。”她笑着看向张辽,张辽难得听她正正经经道谢,倒愣了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去。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我们俩的初见都不是十分愉快,你在濮阳城墙上朝我射了三箭,如今逢了下雨天,我的老腰还是隐隐作痛呢。而我也在文远兄你的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破了文远兄的相,也不知道害得文远兄错失多少段大好姻缘呢。”任知节笑着说道,在自己的脸颊处比了比那道划痕,她这道歉道得漫不经心,张辽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埋头将空碗空碟装回食盒,就听见任知节说了一句:“所以那天文远兄为什么会救下我呢。” 一片翠得喜人的叶子从枝头缓缓掉落在被太阳烤得微微发烫的石桌上,擦着张辽布满了厚厚茧子的手,轻轻晃了晃。 张辽扣上食盒的盖子,沉声道:“你错了,我与你的初见,并不是在濮阳。” 张辽抬眼看她,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硬挺的面颊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他的眼睛平时犹如展翅击空的隼一般锐利,而此时那双眸子似乎也模糊了那几乎能刺穿敌人的棱角,变得格外的柔和。 任知节晃了晃脑袋,趴在了石桌上看他。 “我在很多年前,曾有幸得颍川枪王任俨任秋名指导过一段时间的骑射,恩师临走前我告诉他,待日后我功成名就,定当报答他,他笑道,他的妻子及独女都住在颍川,他身为武将,遭逢乱世,定是要立一番功名,已多年未归家,若我得空,还记得今日对他的承诺,那便去颍川颍阴替他看看夫人身体可好,看看独女知节有没有好好练枪。” 张辽很少说这么多话,任知节竟听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只觉得袖子湿漉漉的,顺手往脸上一抹,竟抹了一把凉凉的泪水,她愣了愣,便听见张辽又道:“后来我到了丁原帐下,随他一同前往洛阳,丁原死后,又到了董卓帐下,十八路诸侯联盟讨董之后,又随董卓去了长安。恩师说得对,戎马生涯太多身不由己,我竟一直没有替恩师回乡看看。直到听说李傕、郭汜与朱儁在中牟一仗之后率兵劫掠陈留、颍川,我才想起当年对恩师的承诺,于是便连夜快马飞奔至颍阴,打算将恩师家眷一并接回长安好生照看。” “然后在颍阴街头看见了一个当街拦马救人的姑娘。” 张辽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低头看向任知节,任知节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几撂发丝轻飘飘地搭在她的脸颊边,她的脸颊还有未干的泪痕,也不知道在睡着之前是听到了哪里,张辽垂下眼眸,将那很少表露出的感情掩藏,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对面熟睡的人的箭头,绿叶粉裳,犹如夏日水面上悄然绽放的荷花。 “也是在濮阳城头射下了那一箭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名叫任知节,是我恩师一直念叨着的从小便爱舞刀弄剑的独女。”张辽说完,伸手将掉落在她肩头的叶片拂去,站起了身,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在了怀中。 任知节靠在他的肩窝,仍在沉睡,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张辽低头看了她半晌,才小声说了句: “对不起。” 任知节是在一阵一阵的摇晃中悠悠转醒的,她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感觉身下一阵剧烈颠簸,后脑狠狠地磕在了身后的木板上,她“嗷”一声惨叫,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知节姑娘,这段路有些颠簸,您坐稳了!” 任知节揉着后脑,皱着眉打量着周围,她的头还有些发晕,还没弄清楚状况,身下又是一阵颠簸,她这回反应快了些,立马用手撑在了身旁的木板上,而此时她也明白过来,张辽在送来的饭菜里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她被塞进马车都没有醒过来。她坐起身来,感觉到腰间被硬物搁到,低头一看,发现腰间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任知节叹了口气,扬声问道:“文远将军这是要送我去哪?” “知节姑娘,文远将军让小的把您送去雁门马邑。” 雁门马邑。 张辽的家乡。 任知节想了想,倒真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掀开车帘子,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忽然闯进的晚霞极为刺眼,使得她反射性地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眼前只见被道路两旁的树冠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晚霞,再不见下邳城灰色的城郭。 “知节姑娘放心,离开了下邳地界,您就安全了。” 任知节趴在车窗上,听着车夫用软糯的徐州口音絮絮叨叨地说着下邳风光,待听到这句时,她抬头望了望后方,道:“那不见得。” 那车夫愣了愣:“知节姑娘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嗖”一声飞了过来,钉在了马车车厢上,任知节眯着眼睛望着后面一片黑影,虽还未完全看清,但她多年纵横疆场,早已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退回车厢内,然后掀开了马车门帘,对着车夫道:“待会儿咱们跳车跑了吧。” 那车夫已经听见方才箭矢破空之声,此时握着缰绳的手也有些发抖,他苍白着脸看向任知节,道:“可是……若此时跳车,会有危险……” “战马训练有素,速度只会比这马车快。”任知节道。 “可是,文远将军吩咐了,一定要将您送至马邑……” 任知节听着战马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道:“若不跳车,你还未至马邑,就先见到了马面。” 她说着,一首拉着那车夫衣服后领,便要拎着他跳下车去,刚要使力,臂一阵剧烈颤抖,手肘关节在一阵哀鸣之后,彻底软了下来,她睁大着眼睛跌回了马车上。 而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经追得近了,车夫咬咬牙,挥起了马鞭,用力地抽在了马匹身上,马一声嘶鸣,发足狂奔起来。 “知节姑娘,您身体孱弱,小的更加不敢让您跳车了。” 任知节一手扶着马车门框,听着这车夫的话,下意识想挺起胸膛说自己当年何等威风,可想想自己如今连个人都拎不起来,叹了口气,退回了车厢中。 现在,也只有赌一把了。 如果后面那支追兵是由夏侯渊带领的,还可以搜刮一些口粮。 如果……如果是郭嘉…… 任知节笑了笑,就郭嘉那副身板,坐在马车上都能喘,别说骑马长途追击了。 她靠在车厢上,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全是那一年冬天她与郭嘉乘坐马车从阳翟赶往濮阳时的场景,那时下着大雪,车辕时常陷入泥泞之中,她得时不时下来推车,然后被溅了一身的泥水,待她一身狼狈地回了车上,裹着被子发抖的郭嘉便笑着掀开被子一角,毫不嫌弃底将她裹了进去。 去年她离开许都,前去征讨宛城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郭嘉畏寒之症愈发严重,只能每日卧床,不能出门相送。她一身盔甲离开院落,回过身,便能看见郭嘉撑开窗户笑着看她。那时院中的树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她却觉得,只要这个院子,有这个人在,便能永远四季如春。 马车外传来一阵阵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士兵的喝叱,盔甲甲片摩擦的声音撞入她的耳朵,感觉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正要伸手掀起帘子时,忽然听见车帘外传来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兵士来报有人偷偷离开下邳时,我还以为是吕布悄悄转移家眷,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那人从车外伸手掀开了车帘一角,任知节转过头,只能瞧见外面那人微微扬起的嘴角,“知节师父。” 任知节也翘起了嘴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从此之后,你不要叫我师父了。” 那人掀开帘子的动作一顿,接着道:“你不是也说过,就算你没有死在宛城,也不会再见我嘛。”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而如今,你还活着,而我也见到了你。” 任知节眯着眼睛看着从那掀开的车窗帘中泄入车厢的最后一束晚霞,笑了笑:“我从不食言,我说过不会再见你,自然是不会再见你的。” 她在那人将帘子完全掀开之际,用颤抖的右手,抽出腰间的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眼眶。 鲜血从眼眶之中奔涌而出,顺着脸颊直流而下,她又忽然想起那个冬夜,她沉进冰凉刺骨的淯水之中,那样令人发颤的寒意她的身体至今还能记得,那不是她第一次想放弃生命读档再来,却是第一次,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只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我等着你活着回来。” 我从不食言。 我既然答应了你活着回来,自然是会活着回来的。 第63章 许都深寒 任知节早在初初学习枪法之时,教头便说过,战场拼杀,讲究的便是一个快、准、狠,快过敌将,准过敌将,狠过敌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她虽在冰冷的淯水中泡了一宿,拿不起枪,也斗不了武,但张辽给她防身的那把小小的匕首,在她手中,仍快得如一道在眼前忽闪而过的光。 她自己甚至还未感受到任何疼痛,眼前便已经沉入了一片带着隐隐血色的漆黑。 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眼眶滑出,滑过脸颊,带出微微的痒意,她将匕首收至衣袖,曹丕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耳畔,没有了那一层车帘隔阻,那低沉的声音更像缠绕在肌肤之上逐渐收紧的藤蔓一般令人感到心慌。 “师父……” 曹丕的话卡在了一半,任知节的耳边除了战马在地上跺着马蹄的声音,便只能听见曹丕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音,她能感觉到外面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也能感到从眼睛蔓延至整个头部的撕心一般的痛楚,她伸手向拭去已经滑至下巴的血,指腹方方触及脸颊,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 那在下巴上悬了许久的血被这一晃,直直滴落在她衣襟上,渐渐晕染开来。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曹丕的声音更低了些,似乎还带上了些咬牙切齿。 任知节挑了挑眉,这个动作扯得她眼眶生疼,但她面上表情不变,道:“我是个信诺的人。” 曹丕沉默片刻,任知节便也跟着一言不发,两人一人在车外,一个在车内,隔着一面狭小的车窗,周围则是战马跺蹄声及响鼻声,任知节感受到透过车窗洒在身上的暖意逐渐褪去,便想着天怕是已经黑了。 一只温热略有些粗糙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指腹轻柔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 她反射性地歪过脸去,曹丕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按在了她另一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又扭了回去。 “师父,虽然我不能让你重新看见我,但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不得不面对我。”曹丕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如同夜晚枕畔的呢喃。 任知节闻言笑了笑,并不作答,初秋的夜颇有些凉意,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从她眼眶中涌出的血液竟然已经凉透了。 那只手触到她的唇角,曹丕轻声道:“师父,你就该多笑一笑。” 秋末,被曹军围困了两月的下邳城终破,曾使无数英豪闻风丧胆的吕布被曹操缢杀于白门楼并传首许都。 任知节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许都已经入了冬,许都深巷这处院落已经许久没有听见门外有响动,然而这日她还在被子里蜷着,便已经听见院墙外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喊声:“吕奉先败了!丞相带着他的首级凯旋归来啦!” 她裹在被子里都能感觉到寒意从棉絮之外层层渗进,也不知是不是在淯水中泡了那一宿伤了根本,一入冬来,她就格外没有精神,连喝药也是得丫鬟扶着她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喂她咽下去。 汤药中有干姜,咽下之后倒觉得身体里有了些热度,她清了清嗓子,问道:“阿碧,下邳城破了?” 丫鬟放下汤碗,勺与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任知节等了一会儿,直到院外边咋咋呼呼的小孩子已经跑远了,才想起来,这个负责照料她的人,已经被曹丕割去了舌头。 她不知道这丫鬟长的什么模样,只记得曹丕当时问这丫头名字,她答了句“阿碧”,声音脆脆的,她听着也觉得舒服。 曹丕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道:“阿碧,是个好名字。哪儿人?” “颍阴人,早年跟着家人逃难来的。” “颍阴?跟任姑娘倒是同乡呢。”他伸手触上蒙着任知节双眼的白布,任知节不作声色地歪开了头,他的指尖触了空,却也不恼,继续道:“阿碧,你以后就在这里陪着任姑娘吧。” “是。” “不过……”曹丕停顿了下,“没了眼睛不好照顾任姑娘,这样吧,把你舌头割掉,可以吗?” 他声线清冷,然而语调中带了笑意之后却又仿佛刚刚劈开冬日风雪的暖春,任知节愣了愣,随即猛地侧过头,一手抓住了曹丕的衣领,曹丕并未在意,而此时他的亲兵已经将那个跪在他脚下的小姑娘拖出了屋。 那原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声的哀嚎求饶,在任知节的耳畔渐渐远去,最后戛然而止。 任知节抓在曹丕衣领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牙齿紧紧咬着,还未痊愈的眼部涌出温热的液体,将蒙着双眼的白布浸染出点点血红。 曹丕伸出左手手,将她的手虚虚握在掌中,道:“师父,开心吗?” 任知节收紧了手指,指甲在曹丕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 曹丕将右手手背轻触她的脸颊,抹去那带着血液的泪水,笑着道:“我是想让师父开心呢,怎么反而让哭了。你笑笑。” 任知节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疯子。 曹丕小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不淘气,不顽皮,却极不讨亲娘喜爱,那时候任知节天天守着他练剑,看着那张原本稚嫩却偏偏要故作老成的脸,总觉得惋惜。在最应该捣蛋的年纪,偏偏想着读书习武,总觉得是亏了。 她就忍不住薅起袖子,亲自下场跟着皮孩子曹彰一块儿捉了两只蛐蛐儿。 军中向来清苦,将士们露营之时免不了寻些乐子,若是夏季,循着声儿在草丛里捉几只蛐蛐儿,把口粮当成彩头,一群人围在一块儿斗蛐蛐寻常不过。 任知节腋下夹着装了蛐蛐儿的陶土罐子兴冲冲去找曹丕,曹丕练完剑正坐在一边喝茶,他额角布了些细密的汗珠,微微有些喘,任知节隔了老远朝他挥手,纵身跃过朱栏,一路小跑着跑到曹丕身边,问道:“今日练完剑了?” 曹丕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任知节已经神秘兮兮地道:“今天教你更好玩的。” 曹丕看着她,却见她将手肘夹着的那个陶土罐子放在了石桌上,朝他招手:“过来瞧瞧,可有趣了。” 曹丕将信将疑地凑过去,土罐子里两只油亮亮的蟋蟀,正互相用触须试探着。 他抬头看向任知节,眼中一如既往地的毫无感情。 任知节笑了笑:“不开心。” 他道:“等会儿还有功课……” “小孩子不都喜欢这个嘛。”任知节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 “只有彰儿会喜欢……”曹丕说着,眼角瞟到了任知节裙角沾到的泥土,他的话停在半截,然后道,“还不错,挺有趣。” “真没说服力。”任知节哼唧了一声,弯下腰,盯着曹丕严肃的小脸,“告诉师父,开心不开心。” 曹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心。” “小孩子开心的时候就得笑啊,咧嘴笑。” 曹丕:“……” 任知节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正准备怕拍手回去找这孩子的娘亲蹭顿饭慰劳慰劳自己,却见站在树荫下的曹丕扯了扯嘴角,那动作极为轻微,仿佛是无意间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 任知节:“……” 曹丕:“笑了啊。” 土罐子里两只蛐蛐儿发出夏日特有的鸣叫,那刚练完剑额角汗水还没干的小孩儿一脸严肃,一点儿也不像刚刚咧嘴笑过的。 任知节那时候觉得,这大概也就是二公子最灿烂的笑容了,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年少时总爱板着脸故作老成眼神阴沉的曹丕,长到如今,竟也会笑意盈盈。 虽然如今这人的笑意,已经藏了太多的杀机。 * 丫鬟阿碧将任知节扶了起来,躺了许久,任知节只觉得全身骨节都仿佛在这冬日湿寒中长出了斑斑锈迹,她靠在榻上,呼出一口气,问道:“阿碧你是颍阴人?” 阿碧正将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拍得紧实些,以免漏了风。 原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身旁的人还不会说话,反而让任知节更想说些什么,她的思绪从这许都深巷中的院落飞到了许都另一边载满绿植的院落,包围着她的这一片漆黑中慢慢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我也是颍阴人,只是对那里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了,最初的记忆,也就是很多年前李傕郭汜劫掠颍川之时,那时候我不过十六岁,阿碧你年纪应该更小。”任知节慢悠悠地说着,“颍川战乱,大多百姓居家逃亡,收留我的李夫人也举家逃去鄄城投亲,而我则一路去往阳翟,投奔我的表兄。” 阿碧拍紧了被子,轻轻地揉着她的肩。 “说来好笑,我最初的名头也是从那时候传出去的,叫什么来着……”任知节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颍阴小霸王?颍阴小阎王?哦,叫颍阴女侠。” 她话音刚落,却感觉到阿碧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笑了笑,侧了侧头,道:“是不是觉得这名儿挺好笑的。” “虽身处乱世,却有一腔热血,总觉得自己身怀本事,只要愿意,便能在这此闯出一片天来,无论是孤军深入,还是刀剑相交,我从未惧过,然而……”她伸手摸了摸眼睛,那儿蒙着一层厚厚的白布,干瘪的眼眶内空无一物,她笑了声,道,“虽然现在落到想如厕也找不到茅房在哪个方向的境地,我却也不后悔,毕竟,亲眼见到一手带大的徒弟成了如今这副德行,估计会更痛苦吧。” “只是……” 她叹了口气:“看不见他了。” 第64章 初心已负 任知节一直觉得在下邳城的那段时日是有些无聊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只觉得身体都快要与被子融合到一处去了。 那时张辽总会从下邳城各处搜罗一些叫不出名,味道却又极好的小点心给她捎过去,她就躺在屋檐底下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晃着,嘴里嚼着点心,捏着手臂上长出的懒肉,盯着那群小孩子在太阳底下晃晃悠悠地扎马步。 “知节姐姐总叫我们扎马步!”小孩子们皱着鼻子喊道。 任知节眯着眼睛道:“以为以前知节姐姐也扎了许多年的马步。” “知节姐姐只会扎马步!” 任知节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当年,知节姐姐跨战马,舞银枪,战得了吕温侯,斗得过小霸王,中原处处都留下了一代女将的不朽传说,那时候,你们大些的还在满院子爬,小些的还在尿床吧。” “那知节姐姐你倒是舞枪啊!” 任知节躺在摇椅里摇晃着,盯着屋檐上摇摇晃晃的铜铃铛,似是叹气,眼中却并没有太多伤感:“知节姐姐老了,要成知节姨姨了,舞不动了。” 张辽正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仔细擦着刀,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别胡乱占便宜。” 小孩子们皱着鼻子做鬼脸:“知节姐姐占便宜。” 任知节也皱着鼻子回敬道:“本来就是,你们几个,快叫知节姨姨。” 其实说来,也并不是占小孩子便宜。 她也不知道自己从戎多少年了,似乎那些初入异世,狼狈求生的记忆已经渐渐被纷乱的马蹄踏得零碎,战乱占据了太多回忆,她从不指望自己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以至于那些平静与祥和点缀其间,显得美好而又可贵。 而在下邳城躺了这段日子,就像是急行军途中勒住了缰绳,望着路边沾了晨露的花朵忘了神。每日吵醒她的,便是屋外孩子们的吵吵闹闹,让她竟也觉得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这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刀剑相拼,她仿佛在这个逼仄的院落中过完了庸庸碌碌的一声,从生到老,再到病,到死。 那柄由枪神任秋名传下来的长满了铁锈的枪不知躺在淯水的哪处河沙之中,任知节长满了茧子的手掌有些无措地扶着摇椅,然后又在孩子们扎马步的抱怨声中平静下来。 那时正值下邳的春季,庭前杏花初绽,一片嫩白中带了一丝丝含羞带怯的红晕,风吹得檐角铜铃铛叮叮作响,带来了前院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她扭头看向张辽,张辽已经将那柄随身的陌刀擦得锃亮,他握着陌刀挥了挥,锋利的刀刃在春日暖光中带了丝丝浸入肌理的寒意。 “没想到文元兄竟也爱侍弄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她笑着说,“我也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呢。” 她认识的人有着一双比常年习武的她更为纤长细嫩的手,虽然此人极爱晒太阳,然而那双手却一年四季皆是苍白得可怕,似乎承受不住任何重物。她见过这双手捧过陈旧的竹卷,嗅到过这双手淡淡的药苦,也见过这双手捧着黑色的泥土,将绿植脆弱的花根紧紧包裹。 许都于下邳,实在是太远了,这里没有许都满城飘飞的柳絮,也没有那个会在雪夜提着灯等在门口的人。 而如今,沉入隆冬的许都,也不见得有么有趣。 任知节靠在窗户上,听着窗户之外寒风呼啸,携卷雪片,在许都的夜中肆虐。她怀中揣着手炉,然而这点点暖意却极为有限,外面的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便觉得那声音似乎挟裹着这隆冬季节的的寒气,刺入耳朵,钻入头颅,再隐入血液,遍及全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阵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便传入她的耳中,她并未转头,只感觉一件被炉子烘得暖洋洋的大氅被人轻轻地盖在了肩上。 “我让阿碧去熬了些姜汤,喝下去就不会冷了。”那个人说着,将手收紧了些,扣住她的双肩,下巴抵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自己的怀中。 “师父,你可还记得去年许都刚下雪的时候。”曹丕的声音在任知节耳畔响起,他离得很近,呼吸间带出阵阵暖气,喷薄于她的耳畔脖颈。 “夏天的时候你说你再也不会见我,我当你舍不得我,没想到你真的狠下心来再也不肯见我。去年刚下雪的时候,我远远瞧见了你,你从大哥那儿拿了把伞,撑伞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那时想,若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去求你的原谅。”曹丕缓缓道,他音色低沉,语气和缓,似乎并未因这桩旧事而生出任何的怨恨,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任知节的头发,道,“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师父也没想到过,第二年下雪的时候,你会待在一个你发誓永生不见的人的身边吧。你看不见我,但你感受得到我。” 他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轻轻靠在了任知节肩上,一时间,这屋内除了两人的呼吸,便只余屋中炉子里柴火燃烧的声音。 良久,任知节才道:“我为主公征战近十载,战孙策,斗吕布,多年来勇当先锋,从未惧战,便是那日淯水之上火光冲天,满营军士接连丧命,我也从未生出苟且想法,而是投入淯水,以表忠心。能活下来,是个意外。” 她声音平缓,无喜无怒,似乎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若早知道活下来之后会因二公子落得如此地步,那沉入淯水河沙中的结局似乎还要更好一些。”她笑了笑,“我非叛将,二公子何以将我囚禁于此?” 她微微侧过头,嘴角微微翘起:“我教导二公子骑射近十载,讲过飞将军李广,讲过长平侯卫青,这些名将无一不是忠烈之人,我只道二公子于武道有兴趣,那我便将这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我虽非李广卫青此等名将,然而这颗忠义之心却是有的,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人承我衣钵。” “可惜……”任知节嗤笑一声,“所托非人。” 她感觉到曹丕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指渐渐收紧,那力道极大,仿佛正在忍耐着什么,她只笑笑,转过头去。 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想必是阿碧熬了姜汤端了过来。 然而她还未行至床榻前,任知节便感觉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松了开,身后一阵劲风吹过,她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飞快回身抓住了曹丕的衣角,与此同时,一阵清脆的陶瓷碎裂之声传来,夹带着阿碧嘶哑含混的惊呼。 任知节皱着眉,还未说话,曹丕已经沉声道:“滚出去。” 阿碧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忙不迭地退出了屋子。 任知节听见阿碧的脚步声远去,松下一口气,放开了曹丕的衣角,然而她还未收回手,却已经被一直宽大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她微微皱眉,便感受到曹丕与她近在咫尺的呼吸。 “师父说的话,实在伤人心。”曹丕缓缓说道,“若时光倒流,恐怕师父便不会再收我为徒了吧。” 他弯下腰,与任知节又逼近几分,道:“乱世之中人命皆为草芥,我与师父比起来,手上的血污恐怕还要少些,师父只道我杀了李慈,却又不知自己在战场上已经杀掉千千万万个李慈。” 任知节猛地抬起头,虽目不视物,却仿佛已经穿透了这片黑暗,瞧见了曹丕阴沉且带着残忍笑意的双眼。 “我为权谋而杀人,师父你又何尝不是?”曹丕笑道,他伸手摸了摸任知节的脸颊,“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说来令人热血沸腾,可到底不过是几个人之间权谋相争的牺牲品。你说这乱世当以武力踏平,原为天下百姓争一座屋,争一亩地,争一个齐家安康,争一个安居乐业,可你忘了,那些死在你枪下的亡魂,哪一个不是为了这个夙愿?”他凑在了任知节耳畔,道,“师父,你跟我没有区别。”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然而任知节却只觉得这句话如同从天坠下的千斤之石一般砸落心口,她僵硬地扭过头,虽看不见曹丕,却感觉到了曹丕的呼吸,那呼吸轻快而顺畅,似乎感受到她此时的震惊,而带着恶意的满足。 “你……”任知节想说出反驳的话语,却不知道怎么说。 曹丕说得没错。 她曾是随波逐流的弱者,也曾是初入行伍的新兵,她不知道战乱哪天便会降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她想,总要一天,她要变得强大,给这乱世中的弱者一个安宁之地,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除了满手的如当年的自己一般弱者的血污,还做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让师父伤心了?”曹丕柔声道,他用手背拭去任知节脸上的泪痕,“其实我舍不得让你伤心的,从小我便觉得,笑着的师父最好看,若哪一天有谁让师父哭了,我拼着这一条命,也要将那个人杀了。你看,师父你没有做到当年的誓言,我也没有。” “师父,待在我身边,你想看到的,我会让你看到。” 第65章 雪夜再逢 初雪降下之后没多久,任知节便已经能听见院外零零散散的几声小孩欢呼,她对许都的深巷生活再熟悉不过,每到这时,便是已经临近岁末,许都街头多了些卖糖人年画的小贩,家里有钱置办新衣的孩子也换上了崭新的袄子。 虽然任知节目不视物,却也能从那几声稚童欢呼中感受到几分喜气。 她裹着被子从床上磨蹭着下来,双足还未踏到地上,便听见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双纤柔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愣了愣,然后笑道:“阿碧,我就是想去院子里走两圈,不妨事。”她说着晃了晃双腿,“瞧,这俩玩意儿,都快废了。” 阿碧口不能言,只是摁住她,却也没使多大劲儿,任知节见阿碧坚持,也就叹了口气,窝回了踏上,阿碧这才放开了手,将一个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塞进她的怀中。 “我们家阿碧真是贴心呀。”任知节抱着手炉,笑道,“若我是男子,肯定把你娶回家藏起来,只希望阿碧不要嫌弃我是个瞎子呀。”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阿碧跺了跺脚,赌气似的将被子拉到她脸上,她笑了笑,想着是把这小姑娘逗恼了,这样想着,她从被子里钻出来,道:“阿碧呀,我估摸着快过年了,街上肯定有卖糖画的,你帮我买一个来,我要只老虎。” 阿碧紧了紧被子,便小跑着出门去了。 任知节躺在被子里,怀里揣着那手炉,待听见院门被人拉开,阿碧的脚步声远了些后,才慢腾腾地用手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原本紧紧裹在脖颈部位的被子滑至双腿,她冻得一哆嗦,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她来到此处时正是深秋,自身带伤且长途跋涉之后,卧床了好一段时间才恢复了些。而没过多久,许都步入冬季,她更是窝在被子里都冷得发抖,更不想下床了,人躺得久了也就越发的懒散,以至于她迈出屋子的次数少得可怜,连门在何方向都拿捏不准。 她一手揣着手炉,一手摸索着前方行进,磨磨蹭蹭了会儿,才摸到了一闪镂空雕花的木门,才推开一个缝儿,一股冷风便打在了她脸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便听见一个男声在旁问道:“任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任知节许久没有听见曹丕以外的人向她说话了,竟有些愣怔,然后反应过来,除了阿碧,曹丕必定是让其他亲兵守着这院子了。听这亲兵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特有的青涩稚嫩,应该是才参军不久。 任知节笑了笑,朝那亲兵走近了几步,问道:“小子,多大了?” 那小兵虽有些奇怪任知节会问这问题,但还是答道:“过完年十五。” 任知节点了点头,道:“几时参的军?” “夏天的时候,方入伍便随将军攻打下邳,生擒了吕布那厮!”小少年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中带了些骄傲。 “前途无量嘛。”任知节笑道,“练的是刀呢,还是枪?” “回任姑娘,练的枪。” “枪好呀,马上交战,突刺,横扫,当时战场之上一大杀器。”任知节捧着怀里的手炉,晃了晃脑袋,道,“若是力气大些,还能串着个人摇几圈儿呢。” 那小兵似是没有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瞎眼女子竟也能说出这话,哽了哽,才道:“任姑娘了解枪?” 任知节一挑眉,道:“你若早生几年,还能看见姑娘我背着枪骑着马从许都城的城楼下过,全城的姑娘都跑来迎接,砸了我一身的花,那时候,许都的花匠都能乐得合不拢嘴。” 小兵:“……” “不信?”任知节笑道,朝他伸出手来,“借枪一用。” 那小兵看了她手半天,将信将疑地将自己手中的长/枪轻轻放在了她手中。 新兵用的枪并不算太沉,即使任知节臂力已大不如前,却也能勉强挥得起,她将怀中的手炉递给那新兵,便一手持枪,微微屈膝,作了个梅花枪法的起手式。 她微微仰起头,右臂撑起,枪尖擦过地面,耳边想起熟悉不过的兵刃摩擦之声。 虽已许久没有握枪,但梅花枪法她自小也不知练过多少遍,从尚还年幼之时站在校武场看着师兄们练习,到握着皇甫惟明赠予的傲雪贪狼枪与大漠沙匪交战,每一挺刺,每一横扫,力度、方向、准头,无一不是过了千百万遍的。 她平时总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抿起,就算眼上蒙着白布,却也能感受到周身迫人的气质。 “刷”的一声,枪头直刺前方,红缨飞起,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越过廊檐下的台阶,稳稳地落在院中。 前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院中积雪还未扫净,黛色的瓦,白色的雪,黑白而分明,那孤零零附在枝头的红梅与微微扬起的枪头红缨更显耀眼。任知节持/枪而立,一下腰,长/枪指天,接着便随着身体的记忆,舞出了那套梅花枪法。 她在雪地中练枪步伐仍稳,一招一式干脆利落,那枪/尖每一突刺,皆如放出的箭矢,带着一股子狠劲。那新兵才入伍不久,只练过几招简单的出枪,乍一见如此精妙的枪法,只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然而才几十招,就见任知节手腕一抖,那柄正刺往前方的长/枪竟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身体晃了晃,然后勉强站直,一头长发颇有些凌乱地散在后背,那之前英姿飒爽的背影此刻显得有些落寞。 她叹了口气,将发着抖的手腕隐于宽大的袍袖之中。 方才舞枪她出了一身汗,此时风一吹,只觉得冻得牙齿哆嗦,她正要回身时,却听见松软的雪地传来轻轻的踏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一双纤柔的手将她隐于衣袖中的手牵起,一根细细的竹签儿被塞进了她的手中。 她愣了愣,抬起那只手,深处舌头舔了舔。 那时许都深巷之中糖画艺人熬制的糖浆的味道。 她嘴角带了些笑,将那还带着热度的甘甜咽入腹中。 入夜,阿碧烧了壶热水为任知节暖了暖冻僵的手脚,任知节一边哼着曲儿,一边任阿碧用热毛巾小心地替她擦脸。她忽地伸手握住了阿碧的手腕,笑道:“阿碧今日看见我舞枪了吗?”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握过枪了,今日练起来还有些生疏”任知节笑吟吟地说,“若阿碧长居许都,应该是认得我的对不对?那时候我只有一把生了锈的长/枪,却从未惧怕过那些神兵利刃,任谁与我马上过招都讨不了巧。可惜呀……”她嘴角笑意慢慢散去,“可惜现在即使没瞎了眼睛,却也在别人手上过不了几回合。” 阿碧为她擦脸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喉咙中发出几声急促的嘶鸣。 任知节放开阿碧的手腕,笑了一声,道,“阿碧你也不用安慰我,从戎之初便应该想到,自古名将皆无善终,我早就有了觉悟。当年我曾对表兄说,无论是盛世或是乱世皆有英雄,盛世英雄守得江山且福泽百年,乱世英雄当合天下,使百姓不至颠沛流离,使天下不再硝烟四起。你瞧,是不是格外宏大。” “然而身入乱世,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纵横疆场多年,早已不知枪头染的血,有几分是恶,有几分是善,也许曹二公子说得对,我与他并无区别,你年纪小小,便遭此劫难,也有我的过错。而我与曹二唯一不同的……”她略一沉吟,道,“大约就是我受了这恶果,而曹二的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阿碧一直扯着嗓子喊着什么,她只当是阿碧在安慰她,只慢悠悠地说完,然后伸手摸了摸阿碧的头发,笑了笑,道:“我知道阿碧善良,只是别把这善良再糟蹋在我这恶人身上吧。马上就过年了,除夕你跟门外那小哥都回家去陪陪父母吧。” 她能感觉到阿碧正不断地摇头,便笑道:“傻丫头,姑娘我放你假,还不快谢谢我?” 她说完,便躺回了床上,胸前的手炉已经渐渐冷了下去,她脸上却仍是微笑。 “除夕那夜,给我留一晚饺子便好。” 除夕那日,阿碧只早上过来包了些饺子,让亲兵小哥到饭点下锅,然后替任知节烧了手炉,掖了掖被子,便离开了。 阿碧离开许久之后,任知节便抱着手炉摸索着到了门边,坐在门槛上。那一直守在门边的小兵是知道她畏寒的毛病的,便不住地赶她回去卧床休养,她双手揣在袖子里,又抱着手炉,只笑着问:“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少年声音低沉了几分:“家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任知节点了点头:“我家也只剩我一个了。” 说着她又歪了歪头,“我还有个表哥。” “我也还有个表姐,不过她嫁去了冀州。” 任知节道:“我表哥就在许都。” “那怎么不见任姑娘的表哥过来探望呀?”少年问道。 任知节失笑,摇了摇头,故作埋怨:“都是因为小哥你太可怕,我表哥都不敢来了。” “怎、怎么!怎么会!”少年语无伦次地叫道,“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说我长得最讨人喜欢了!” 任知节这下笑出了声,然后又抿了抿唇,道:“那就是曹二太可怕了。” 这回那少年倒是稍微冷静了些,道:“将军虽、虽然平时是凶了点,但却再好心不过了,任姑娘受了伤,便派了人好生照顾,一定是任姑娘的兄长没良心,不愿意过来探望。”说完他似乎又觉得不太好,便又试探着道,“这也不一定,也许任姑娘的表兄另有要事吧……” 任知节却点了点头,郑重道:“对,我表兄就是没良心。他欺我眼盲,父母双亡,霸占了我的家产,娶了个母老虎,狠心把我撵出了府。” “世间竟有如此恶人!”那少年已经义愤填膺了,“任姑娘你把那恶棍的名字告知于我,我这就回去请营中前辈一同去找他麻烦,给任姑娘讨一个公道。” 任知节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 两人在屋子门口聊了许久,直到有人推开了院门,沉重的院门发出一声低沉的□□,任知节本在逗着那小兵玩,听见那声音忽地截住了话,她只道是曹丕过来了,却听见那小少年喊了一声:“咦?阿碧怎么又回来了?” 任知节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温柔的中年女声从院门口那边远远传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位便是任姑娘吧?阿碧不懂事,除夕夜竟丢下姑娘一个人在家,我训了她一顿,这就带着她过来给姑娘过节。” 任知节还有些发愣,那中年女子已经走到了她身前,扶着她站了起来,又侧过头去责怪那少年:“姑娘身体不好,你怎么让姑娘在外头吹风。” “阿碧娘……我这不是怕姑娘闷着吗……”少年嘟嘟囔囔地说。 阿碧的娘亲? 任知节有些惊讶,她还未出声,阿碧娘已经扶着她进了屋,然后吩咐阿碧给屋里的炉子添些柴火,接着便开始收拾屋子,然后又去了厨房下饺子。 任知节愣愣地坐在床上,知道阿碧将之前冷掉的手炉又重新烧得暖烘烘的,又塞回她的怀中。她动作僵硬地将手炉紧紧抱住,然后在阿碧离开前猛地抓住了阿碧的手,有些艰难地说道:“阿碧……你怎么把你娘亲带过来了?” 阿碧安慰一般拍拍她的手背,她却只觉得心中更加不安:“你一个孩子,留在我身边,曹二都要将你舌头割去,万一他今日刚好过来,看见你娘,就……”她说到此处,只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咬牙道,“阿碧你好糊涂!” 她猛地站起来,拉着阿碧便往着门的方向冲过去:“你快些与你娘回家去。” 她还未行至门口,便听见阿碧娘与少年小兵正笑着说话,那小兵似乎正在吃着阿碧娘煮的饺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夸着好吃,阿碧娘笑着说了几句,听到屋内动静,便喊道:“阿碧,让姑娘好好休息,待会儿做好年夜饭再叫姑娘起床。” 她这一恍惚,阿碧却已经将她又拉了回去,而此时,屋外传来一声闷响连带着陶瓷摔碎的声音,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下一瞬,门口传来了阿碧娘的声音:“任姑娘,守卫被我药晕了,咱们快跑吧。” 任知节皱了皱眉,暗暗退后了一小步,问道:“你是何人?” 阿碧娘笑着道:“姑娘恐怕早就忘了我们母女了。”说着,她拉过站在任知节身边的阿碧,任知节还以为这两人要将她绑出去,正戒备着,却忽然听见人膝盖碰撞于地面的声音,那母女俩竟朝着她跪了下去。 任知节反应也快,她迅速跨上前去,要将两人扶起来,然而如今的她,力气却已远远不及阿碧娘这样干惯了粗活的夫人,扶了半天阿碧娘仍不肯起来,只得苦笑着道:“阿碧娘,你先起来说话,大家好好说,可别一言不合就下跪了。” 阿碧娘正声道:“这一跪,是跪姑娘当年救命之恩,该跪。” 任知节摇摇头,道:“我不记得我救过人,倒记得杀过多少人。阿碧娘,你们不该跪。” “好在阿碧父亲当年教过她识字,这才能让我在阿碧哑了之后知道,原来多年前的救命恩人便在此地,姑娘心中疑惑,阿碧回家之后已尽数写在纸上。当年姑娘便与如今的阿碧一般年纪,却一腔正气,敢于马下救人,绝不应被困于此地,所以便合计,要将姑娘救出去。”阿碧娘说着,将一件冰凉的物事递到了任知节掌中。 任知节有些奇怪摸索着那东西,似乎是金银条被锤扁,盘绕成了螺旋状,她顺着摸着了下去,数了数,有九圈。 这是一种腕饰,名曰臂钏。 脑中的混沌似乎被一道烈阳劈开,任知节的嘴唇有些颤抖,她握着手中的臂钏,皱着眉,却听阿碧娘哽咽道:“当年颍川颍阴县,若没姑娘那一□□穿闫春咽喉,今日也就没有我儿阿碧了。姑娘,你不是恶人,恶人岂会管百姓生死,直到现在,还会因阿碧之事自责,你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 当年李傕、郭汜劫掠颍川,任知节方才来到此地,肩上挎着个报复,背上背着祖传的锈枪,步伐轻快地随着颍阴难民出城,自李傕部将闫春刀下救下一个孩子,并一枪刺穿闫春咽喉,自此之后,“颍阴女侠”之名在颍川难民之中传了许久,也让她很是头疼了许久。 那时,郭嘉会一边品着酒,一边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表妹竟然就是‘颍阴女侠’,失敬失敬。” 而她,则会抽出枪,指着郭嘉鼻子:“你再叫那名号我就必定将你轰杀至渣呀!” “表妹马下救人,堪称英豪,怎会因这名号恼羞成怒。”郭嘉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表哥也绝不是挖苦,而是在赞扬你呀。” * 任知节换上了阿碧娘带来的粗布袄子,随着两人出了院子,被阿碧扶着坐上了装满了稻草的马车。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皆在屋中吃着年夜饭,平时热闹不已的许都街道此时竟有些空荡荡的,除了车轱辘碾过石板路上积雪的声音,耳边便只能听见街边百姓屋内隐隐约约的笑声。 任知节紧了紧身上的袄子,靠在草垛里,轻声问着坐在她身边的阿碧:“我们去哪儿?”说完她才想起阿碧说不了话,便笑了笑,道:“不过无论哪儿,也不会比在那院子里更糟了。” 阿碧却轻轻地拉过她的手,慢慢地在她手掌上写字,任知节初时感受不出来,阿碧写了好几遍之后,她才明白过来,阿碧在她手上,写的是一个“家”字。 她愣了愣,随即笑道:“谢谢你,阿碧。” 这马车在路上还碰见了巡防队,好在领头的见赶车的是一老妇,车上坐着的是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便也没有多问,便放行了。 任知节在外吹寒风吹得久了,脑子便有些恍惚,她半睡半醒之间还不停地打着哆嗦,连巡防军士上前查看推搡她都没有丝毫回应,阿碧着急,便一直将她紧紧抱着。 她只觉得似乎又陷入了当年冰冷的淯水里,冰冷的寒气透过这粗糙的袄子浸入骨髓,使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原本在她胸口的手炉已经彻底冰冷,犹如水中重铁,压得她心脏跳得越来越缓。她嘴里急促地呼出一缕缕白气,然后伸手拉住了阿碧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阿碧……若我这晚挺不过去,你便去找……郭……郭奉孝……张……文远……”她喘了口气,混乱的脑子清楚了几分,然后又摇了摇头,道,“算……算了……就让表哥……以为……我……早就……死了……让张文……远以为……我还活着……吧……” 只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上,她恍惚地笑了笑,道:“我……不会……消失……别哭……但临死前有人能……为我哭……我还是很开心的……” 死了那么多次,这次大概,是最感到不舍的吧。 她想强撑着精神告诉阿碧,她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然而最初张张合合,却已吐不出一个字,她笑了笑,将脸埋进了阿碧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知节只觉得周身的冰冷之中似乎混入了一道细细的暖流,那股暖流顺着指尖,一直流进了胸口。原本寂静而无声的耳畔慢慢混入了一丝嘈杂,她勉力凝神听去,是一个嘶哑而含混的喊声。 她皱了皱眉,这声音太含糊,她听不太清。 然而那人喊了太久,渐渐地,她也听懂了。 “到……家……了……” 到家了…… “家”? “家”在哪? 她想开口问,却发现张不开嘴,而那股暖流却在这时碰上了她那被白布蒙上的干瘪的眼眶,再顺着脸颊向下,停在了她的唇上。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只宽大而无茧的手将她冰凉的手虚虚握在了掌中。 “表妹,你回家了。” 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一刻,任知节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眶之中涌出,顺着眼角流下。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张了张嘴,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然而张合之间,却已将那句亲昵的称呼无声地喊了出来。 表哥。 第66章 釜底抽薪 如今的任知节,倒是对当年的郭嘉很是感同身受。 从前只要一下雪,郭嘉就坐在窗户里边,身上裹着被子,笑着看她在院子里堆雪人,就算她从他栽的树上折了枝当雪人的手,他再恼,也只能在屋里跺脚,摇头叹:“表妹实在是欺负人。” 她站在雪人身后摇了摇雪人的手,笑道:“表兄实在慷慨,知节只有笑纳了。” 现今正是正月,除夕前下的雪还没消,任知节缩在屋里也能听见院门外小孩子打雪仗的吵闹声,她有些心痒痒,但刚从被子里挪出来一些,便被刘二捉住,道:“药还没喝,表小姐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要不要我告诉少爷,让他陪陪你?” 任知节僵了僵,抖了抖肩膀,又缩回去了。 这一年天气格外的寒冷,院外积雪迟迟未化,任知节每天早晨都能听窗外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她用手肘撑起身体,空气嗖的一下钻进被子缝隙里,她打了个寒颤,然后便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想出去玩?” 任知节扭头朝向那方向,扬着下巴一脸讨好:“嗯。” 那人走近了些,坐在了床沿上,一把将她又摁了回去,拉好了被子。 “不行。” “表哥你变了。”任知节叹了一口气,“你变得残酷无情又无理取闹,你不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表哥了。” 郭嘉语气略带惊讶:“表哥什么时候善解人意过?” 任知节趴在被子里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忽然感觉额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她捂着额头坐起来,还未坐直又被郭嘉压回去,她脸埋在了枕头上,闷声闷气地控诉:“郭奉孝你欺我眼盲,弹我脑门儿。” “别闹,明日带你吃好吃的。”郭嘉说着,又揉了揉她的额头。 尽管任知节感知能力极为出众,然而在初初失明之时,对周遭总有种不确定感。她行走之时,总得扶着什么东西,或者是一张椅子,或者是一面墙壁,一边朝前挪,一边干笑着对身边的阿碧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年我可是策马驰骋疆场,手下败将不说一千起码也得八百……”说着说着,又觉得跟以前比起来现在的自己着实是惨了些,为免伤害小朋友脆弱的心里,也就闭嘴不说了。 失明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便对自己所听所闻所触极为敏感,有时候睡得半梦半醒,有人坐到了她床沿,她也能立马惊醒,因为她知道,来人是曹丕。 郭嘉的手在冬日总是极为冰凉的,每次下雪时,任知节披着一身风雪自丞相府议事归来,总能在郭嘉手中结果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她抱在怀中蹭了蹭,一旁的刘二没好气地说:“少爷,您又把手炉给表小姐了。” 郭嘉慢悠悠道:“表妹这不是刚回来,冷么?”他说着,替任知节将她发丝间的雪花拍净,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只这轻轻碰触,任知节便感觉一阵冰凉,她的视线移向郭嘉的手,那双白净无茧的手带着更深的苍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如同在雪水之中浸泡了许久,几乎融于冰雪之中。 如今任知节瞧不见郭嘉的手,在郭嘉的指尖碰触到她额头的瞬间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凉意,想必是手炉凉了,他的手凉的比手炉还快。 她将脑袋往郭嘉的手掌间缩了缩,然后问道:“明日你请客?” “旧友。”郭嘉道。 “有酒?”酒鬼郭嘉身边总是少不了各种好酒之人,任知节许久未曾喝酒,那股辛辣液体冲刷喉咙涌进胃中的感觉变得有些陌生,却让她极为期待。 郭嘉笑了声:“酒鬼,可惜了,明日有酒也不给你喝。” “残忍。”任知节啧了一声,“偷偷喝酒的人,会吞一千根针哦。” 郭嘉揉了揉她的头发,缓缓道:“我已许久未喝酒了。” “许久?”任知节有些疑惑,“你在逗我?” “确实是许久了。”郭嘉顿了顿,道,“去年冬天开始,便不再饮酒了。” 去年冬天。 任知节愣了愣。 去年冬天,她还提得动枪,也还看得见。 许都城的冬天没有春季绿了满街的新柳,景色逊色不少,她背着枪,拉着马鞍翻身上了马,身上盔甲甲片相撞,一声一声撞在这处巷道之中,她扭过头,挑了挑眉,道:“天冷,城门那儿风大,表哥你就不用去那里送我了。” 郭嘉怀里揣着手炉,笑着道:“不骑着马去敌军城墙下乱跑?” “我发誓,绝对不会了。”任知节郑重道。 “行。”郭嘉道,“我埋了坛好酒,若你凯旋归来时天气暖和,我便亲自去城门处接你,带你回来喝酒。” 任知节正色道:“表兄你还是不要来了,表妹我很受欢迎的,那一天来接我的妹子太多,当心挤伤了娇弱的表哥。” 郭嘉点点头:“那好,过几天我就把酒温了喝了,刚巧暖暖肚子。” 任知节尔康手:“不,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在得胜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表哥。” 郭嘉笑笑:“表妹的期望,做表哥的定是不能辜负啊。” 任知节不知道曹操残兵回到许都时,许都是不是已经暖和起来,石街两旁的新柳是不是已经抽出了芽,郭嘉院里的兰草是不是已经悄悄长出了花,城门口是不是还有那些总是向她扔花的少女,那里面是不是有一个揣着手炉,清瘦而清秀的青年。 她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握住了郭嘉正在揉着她头发的手, 郭嘉的手还是冰凉的,但此时她的手也变得冰凉的,倒不觉得冷了。 “表哥,说好的我回来了请我喝酒呢?”任知节道,“那坛子酒你独吞了?” 静默半晌,郭嘉道:“我倒掉了。” 任知节额角抽了抽:“你居然将一坛子好酒倒掉了!” 郭嘉笑了一声,另一手又将她脑袋埋进了枕头里,道:“因为你居然食言了。” 当街边新柳抽芽,燕子又回到屋檐底下筑巢时,他挖出了那坛子好酒,那个说好要回来陪他一同饮酒的人,没有回来。 郭嘉拍了拍任知节的后脑勺,笑道:“所以表妹呀,你也永远别想喝酒了。” 第二日,天气竟破天荒地好起来了,任知节还未起床,便已经听见窗外鸟雀啾啾地叫着,一只小鸟飞到窗沿,啄了啄窗棂,任知节听见响动,笑了笑,便听见阿碧娘一边走到床边,一边道:“居然已经有燕子飞回来了,也是真早。” “过了年就是春天。”任知节从被窝里探出了头,笑着道。 “春天暖和了,知节姑娘也能出门去走走了。”阿碧娘将烧暖的手炉塞进任知节被子里,“我看姑娘在家里闷得慌。” “知我者,阿碧娘是也。”任知节点点头,捂着手炉缩进被子里,“不过表哥说今日带我去吃好的。” “也是。”阿碧娘道,“姑娘整日不是吃粥就是喝药,是该吃些好吃的。” “如果有酒那就更好了。”任知节叹道,“想当年……”她顿了顿,又住了嘴,她的当年太多了,也不知道捡什么说好,而阿碧娘则忍不住笑道:“姑娘不用再说,姑娘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的。” 任知节就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虽天气暖和了些,但出门时,阿碧还是将任知节里里外外裹了个结实,唯恐再将她冻得半死不活地回来,她只有无奈笑笑:“阿碧这是准备让我披着被子去吃饭。” 郭嘉将她拉上马车,将手炉丢进她怀里,道:“表妹太过娇弱,万一冻伤了该如何是好?” 以往任知节没少这么打趣郭嘉,她一向自诩孔武有力,如今郭嘉这一说,倒让她愣了愣,随即笑道:“表哥真的太记仇了。” “表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表哥了。”郭嘉笑道。 车厢外的马夫喝了一声“驾”,车厢外马蹄踏着街道磨得平滑的石板,达达声一声接着一声,任知节捂着身上的袄子,隔着车厢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小贩吆喝声,光只听见声音,她便能立刻在脑中勾勒出过完年后许都街头的热闹景象。 元宵节前后,她常去的那家酒肆总会卖个儿极大的元宵,只咬一口,里面的馅儿就涌了满嘴,烫得人合不拢嘴,想立即喝点儿水,却又舍不得那透进心里的甜味儿。这才刚开春,想必这元宵还在卖,她越想心里越痒痒,就想着回去的时候买上一些,请阿碧娘煮了做宵夜。 马车拐进了一处巷道,那些嘈杂的叫卖声很快便被甩在了身后,任知节还想着郭嘉会带自己去哪里吃饭,便感觉到马车似乎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一个声音:“马车内是何人。” 那车夫道:“马车内是郭祭酒郭大人,受丞相邀请前来相府会宴。” 任知节一听“丞相府”,便微微皱了皱眉,她迟疑片刻,然后问:“今天是在相府吃饭?” 郭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扶着她的肩,起身掀开马车帘子,轻声道:“表妹为主公征战数十载,差点命丧淯水,还不能蹭他一顿饭了?” “可是……”任知节道,“我曾发誓永不见曹二。” “有我在,你不想见的,就不必见。”郭嘉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 任知节一愣,随即想到反正她现在已经是个瞎子了,不光不想见的见不到,连想见的,这辈子也没法儿见到了,她苦笑一声,摸索着车厢正要磨蹭着下车去,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扶在了她的手心,她动作一顿,便听见郭嘉道:“车与地面距离有些远,我在这里,表妹尽管跳下来便是。” 任知节一撇嘴:“万一表哥接不住,咱俩一起在相府摔了个狗吃屎,闪了老腰,二叔不得拎我耳朵。” 郭嘉笑着道:“表妹忘了初次见面的时候了?” 任知节自然是记得的,那时她在前往阳翟的路上偶遇郭嘉,一身狼狈地上了郭嘉的马车,后来到了郭府,郭嘉先下了车,笑眯眯地朝她伸了手,扶她下车。 她握紧郭嘉的手,作势下车,而郭嘉也顺势将她往怀中一拉,稳稳地将她接住。 她自失明以来,对周遭的不确定感,此时却似乎神奇地消失了。 丞相府的守卫似乎并不认识任知节,只上前道:“郭大人,丞相并未允过本次晚宴携带家眷。” 郭嘉将任知节的大氅系带重新系好,又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道:“无碍,这位姑娘不仅是我的家眷,也是丞相旧识。” “可……” 郭嘉一本正经道:“若是丞相发怒,那便说是在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拖家带口来蹭饭吧。” 任知节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正色道:“没办法,千里迢迢投奔表哥,没想到表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所以只有来丞相府蹭饭,这位小哥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啊。” “好了,可给你逮到机会数落我了。”郭嘉拍了拍她脑袋,然后道,“走吧。” 他带着任知节跨过门槛,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院中扫雪的仆人还会朝郭嘉打招呼,只是并未有一人认出任知节,只是偶尔有平时与郭嘉相熟的人会问:“郭大人此次居然携了家眷?” 郭嘉笑笑,道:“家里没米,正好到相府蹭一蹭饭。” 以至于任知节刚被郭嘉带至正厅,便听见一串朗笑声,那声音随着一串脚步越来越清晰,直到离她不远时,才听见来人开口道:“奉孝啊奉孝,听说你家里没米了,带了家眷来蹭饭,难不成还是我克扣了你的俸禄?奉孝,你带来的这位……”说着他顿了顿,似乎没想到郭嘉带来的女人居然是个眼部蒙了白布的瞎子。 光听这笑声,任知节便知道这人是曹操了,她笑了笑,道:“主公,你可欠了知节一年的晌银,准备什么时候发给我呀?” 曹操愣了愣,然后问道:“知节?” “对呀,是我,知节。”任知节道。 她一开口,便感觉到宴厅忽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她又笑道:“不就是瞎了一双眼吗,怎么大家都不认识我了?” 沉默被一只杯子摔落地上的清脆声音所打破,她只听见一人拍了案几,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任知节的肩,问道:“知节?” 任知节笑笑:“妙才叔,是我。” 她这一答,那些原本还在质疑的众人纷纷上前,将任知节围在中间,一个一个地询问过去,任知节根据声音一个一个叫出名字,到最后她又朝曹操那边道:“主公,你可不能拖欠我的晌银,那是我留着的棺材本呢。” 曹操笑了几声,揽过任知节,道:“好说好说,来来来,再置一席,奉孝今日真是带来了惊喜,今日定要再喝三百杯!” 任知节苦笑:“那可不行,表哥已经给我禁酒了。” “今日我特许你喝酒。”他带着任知节入席,然后又朝一个方向道,“丕儿,你见着你师父怎还不过来敬酒。” 任知节面不改色,然而案几下的手却紧紧抓住了衣角,她此时想立即起身去找郭嘉,却听见那串极为熟悉的脚步声慢慢地传到她耳畔,一人跪坐到她身前,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酒器偶尔碰撞,清脆的响声令任知节微微皱了皱眉。 “师父,恭喜。”曹丕沉声说道,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任知节在案几上慢慢摸索到那只盛满了酒的酒盏,正要抬起来时,那只酒盏却被人从她手中抽走,她愣了愣,却听见郭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表妹大病初愈,不宜饮酒,便由我这个做表哥的代劳吧。” 说着,他将酒一饮而尽,酒盏则被他重重放回案几上。 三人之间沉默片刻,任知节正要起身离去,身前的曹丕却又忽然弯腰凑了过来,她反射性往后仰,只感觉到鬓角的发丝从曹丕指间擦过,后又垂落下来。 “呵。”曹丕笑了一声,然后又直起身来,朝郭嘉道,“好一招釜底抽薪,不愧是祭酒大人。” “二公子过奖。”郭嘉淡淡道。 曹丕将手中的酒盏放回案几上,轻声道:“那日我连夜赶去陪师父过节,没想到却只看见一个空落落的院子,这么冷的天,师父身体不好,我很担心。”他顿了顿,又道,“不,应该说,我急疯了。”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师父总是拒绝我的好意,这让我很是难受。” “所以,我觉得,以后就不要对师父这么好了。”他仰头将酒喝尽,将酒盏重重放回案几,“师父,新年快乐。”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奇异的笑意。 第67章 东征前夕 当春季暖风拂过院中盛放的藤树时,任知节正坐在檐下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着,她目不能视,但感知力却极为强大,耳廓稍稍一动,便捕捉到了风带着树叶的细微娑娑声,以及鞋底轻轻擦过石砖小道的声音,然后又掩盖在院外小孩子在巷子中奔跑的大小声中。 只是这些声音,便能在她脑中织出一幅绮丽而生动的绘卷,院中绿植正带着充满生机的翠绿,院门是新刷的朱漆,那些小孩子的手中还提着竹编的鸟笼,笼子里面是他们上树掏的杜鹃雏鸟。 她手指在摇椅扶手上慢慢敲动着,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暖风吹乱了她额前碎发,她正要伸手去捋,一双手已经按在了她的额头,将她的额发全都网上撩了去。 她愣了愣,便听见郭嘉含笑道:“表妹想到了什么?” “想到这个时候,表哥也该回来了。”任知节笑着说道。 郭嘉笑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她双眉中间:“看不出来表妹额头真大。” “天庭饱满,福气好。”任知节哼了一声。 两表兄妹正在斗嘴之时,传来一串脚步声,刘二没好气地说:“饭菜都做好了,少爷,表小姐,快来用饭吧。” 任知节应了一声,用双手撑着摇椅扶手,正要起身时,却感觉到一只臂膀自她右侧,横过后背,将她的双肩揽于怀中,她身体僵了僵,便先感觉到郭嘉温热的鼻息喷薄于耳廓,她耳朵抖了抖,便听见郭嘉笑着说:“表妹腿脚不便,便由表兄代劳?” 任知节面无表情:“郭奉孝,我瞎了眼睛,可没断腿。” “那就姑且便当作表兄特别想代劳吧。”郭嘉说着,便弯下身,另一手弯自任知节膝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任知节长这么大,还没享受过此等待遇,一时间竟有些慌乱,她反射性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郭嘉的衣襟,郭嘉低低笑了几声,掂了掂她,道:“表妹似乎瘦了许多。” 任知节还是一脸懵逼,又听郭嘉说着:“我还以为抱着表妹会闪着我的腰呢,毕竟当年表妹可是能一把将表哥我扛起来呢。”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到了翻旧账的时候了?” “若是翻旧账,那应该是把表妹扛在肩膀上才对。”郭嘉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然后便向前方迈开了步子。 他步伐极稳,倒不像是一个沉疴缠身多年之人,任知节将脸埋在他怀中,嗅到他衣襟之中淡淡的墨香,竟感觉到了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安,这是正是暮春时节,连空气中都带着芳草复苏的清香,所有她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美得如同描写在古卷中的一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若让朱参军知道她这个当年天策府中最爱逃学的任知节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古卷这么一个东西,估计连门牙都得笑掉了。 刘二在两人身旁还调侃着笑了一句:“这下我可知道了,表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 任知节嘴角剧烈抽搐,然后手一把抹在脸上,自觉当年知节将军威名已经飞走了。 这日饭菜倒是十分丰盛,除了那几样饭桌常见的小菜,还有炖得浓郁的鱼汤,任知节隔得老远便已经闻着味儿了,郭嘉似乎能看清她心中所想,笑着将她从怀中放下,任知节双脚沾了地儿,便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慢腾腾地摸了过去。 好歹这一路过去也没出什么状况,等到她摸到椅子坐下,郭嘉已经把筷子递到了她的手中,她拿着筷子,还未去探席上饭菜,郭嘉已经笑着说道:“喏,就知道你想吃鱼,都给你夹好了,送进碗里。” 任知节又抖着手将筷子伸进自己的碗里,果然戳中了软软的鱼肉。 她将鱼肉夹进嘴里,肉质鲜嫩可口,品得出来,刘二是花费了一番功夫的。 郭嘉看她吃得满足,便又替她夹了不少菜,她只管埋头吃菜,时不时听听郭嘉说说如今许都城中的趣事,有夏侯渊跟许褚又以口粮为注在校武场打了一架,有曹彰那小破孩儿竟然在比武中打败了诸多武将,很是风光了一下,顺带着连着他的师父任知节大名又在营中传颂了一边。 任知节听得心花怒放,还得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点了点头,道:“这个年纪,应该谦虚谦虚嘛。” 郭嘉笑道:“我倒觉得有其师必有其徒,三公子如今这性子,跟表妹当年可是一模一样呢。” 任知节心虚地咳了两声,闷头吃鱼。 郭嘉又替她夹了些青菜,然后道:“正月刘玄德与董承合谋害明公一事被揭露之后,他率军逃往下邳,占据沛县,已派人与袁绍联系,袁刘联合,应当是对许都有所图。为免腹背受敌,明公已决定亲自率军东征。” 任知节吃鱼的动作一僵,然后抬起头来,有些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鱼肉,语气平淡地说:“亲自率军东征?不怕袁绍乘机南下?” “今日相府议事之时,也有人这么说。”郭嘉笑道。 “那么表哥怎么看?”任知节问。 “从一开始,我便已对袁本初此人有了定论。”郭嘉笑着,又给任知节碗里夹了一块鱼头。 任知节用筷子戳着鱼头,想了想,当年郭嘉受同门之邀,曾去往冀州袁绍帐下待过一阵子,然而没过多久,便驱车回了阳翟,再转而投向东郡曹操处。那时,提起袁绍,他脸上带着微微嘲讽的笑意,道此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绝非成大事之人。 简单来说,便是反应慢。 在袁绍回过神之前,先以速攻,拿下徐州。 她侧头望向郭嘉那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极为肯定此时郭嘉一定是带着当年那般的笑容,有条不紊地喝着鱼汤。 “你主张明公东征?”任知节问道。 郭嘉慢悠悠道:“明公对于袁本初此人的了解,不在我之下。”他顿了顿,然后沉声道,“我将随军东征,这段日子表妹独自在家,可要好好吃饭睡觉。” 任知节一愣,然后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表妹,却比小孩子还要任性许多。” 任知节还要反驳,郭嘉已经一只手掌按在了她的额头上,另一手隔着她蒙在眼部的白色绷带轻轻地抚摸着她干瘪的眼眶,良久,才道:“等我回来。” 任知节感受着他轻轻的触碰,含糊着“嗯”了一声。 “这次,表妹可要信守承诺。”郭嘉道。 任知节笑了笑,道:“什么时候我在表哥眼中竟成了不守诺言之人。” 当年征讨宛城之时,她答应了郭嘉,会活着回来。 她信守了承诺,虽然少了些东西,但也好歹是回来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她能保住这条命,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她喜欢跟别人吹嘘自己当年如何一杆锈枪大杀四方,却从未向别人透露她差点死在冰冷的淯水之中。 反正,活着回来,便证明了一切。 任知节啜了一口鱼汤,道:“等你回来请你喝酒。” 郭嘉笑道:“你如今如何请我喝酒?” 任知节扬起嘴角,道:“明公一次性给我的饷银,我全买了酒,就存在我常去的那家酒肆!” 郭嘉沉默半晌,随即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个崩儿,笑骂道:“败家玩意儿。” 第68章 旧友来访 败家玩意儿任知节只觉得郭嘉随军离开之后, 这平时人声鼎沸的许都都变得清寂了,郭嘉只道这一战会速战速决, 却也没说过何时能回来,任知节便每天坐在檐下的摇椅上, 摇摇晃晃, 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数着距离郭嘉离开过了几天。 郭嘉离开的第一天。 下了小雨,窗户外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窗台, 又溅在窗户纸上,任知节不能出门晒太阳, 只能哼哼小曲儿, 然而刘二丝毫不能欣赏到《荷塘月色》的美,捂着耳朵碎碎念,惹得她哈哈大笑,然后顿了顿,道:“要是郭奉孝在, 估计会赏我脑袋几个暴栗子。” 语气中倒是颇有些回味的意思,当然, 她瞎, 所以没看见刘二奇怪的眼神。 郭嘉离开的第二天。 小雨停了, 放了晴,一大早就听见鸟儿在窗户外面叽叽喳喳,任知节心情大好, 早上吃了阿碧娘包的馄饨,就出了门,霸占了屋外面的摇椅。 阿碧娘在伙房里忙活,刘二就赶上前去帮忙,然后被阿碧娘嫌碍手碍脚,给赶了出来。 任知节听得吃吃直笑,待刘二走到她身边时,便咳了两声,假正经地说:“我眼睛瞎了,但还是记得好几年前的事儿,我记得阿碧娘眉眼标致,相貌上佳,性格温柔,又擅操持,二叔……”她不怀好意地弯了弯嘴角。 “去去去。”刘二哼道,“倒是你跟少爷,什么时候才把亲事给办了?” 任知节:“……” “你跟少爷有婚约,又一天搂搂抱抱的,谁不知道呀。”刘二道。 任知节剧烈地咳嗽几声,伙房里的阿碧娘听见声音,忙将碗碟放到一边,跑出来,喊道:“刘二,姑娘身子不好,还让她出来吹风,今儿的午饭你是不想吃了吧!” 刘二:“……” 任知节拍了拍胸口,二叔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不过……她的手顿了顿。 不过,她与郭嘉,横竖只是表兄妹罢,她与郭嘉都曾心怀天下,所以那纸婚约只当父母笑谈,乱世之中何以谈家,所以她未想过,郭嘉也未说过。 如今她又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更不能想了。 可不能小看了她,也不能小看了郭嘉。 郭嘉离开的第三天。 任知节的心情倒没有昨天好了,她用完了午饭,便摸索着跨过了主屋门槛,然而在屋檐下摸索了半天,却没有摸到那把摇椅。 刘二站在院中,抓了几把谷糠喂鸡,哼了一声笑道:“椅子我搬里屋去了,表小姐可别在外面吹到风了。” 任知节哼哼,只觉得郭嘉的仆从也跟郭嘉一般小气,她索性靠着门框,听着鸡此起彼伏的咕咕声,道:“表哥竟会在院子里养鸡,也不怕把他的宝贝绿植给啄得坑坑洼洼。” 刘二嘿嘿一笑说:“公子说了,表小姐需要养身体。” “他那身体更需要养。”任知节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慢悠悠地说。 “那不一样。”刘二撒了一把谷糠,“表小姐身体养好了,才能给郭家开枝散叶啊。” 任知节:“……” 她觉得她受到了比吹风更大的打击。 “说真的,表小姐。”刘二将盛着谷糠的簸箕放到了一边,慢慢地走到了任知节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我也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虽身体不大好,但学问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他从小就特别省心,特别乖巧,老爷夫人担心他活得不长,每日总会愁眉不展,然而少爷却从不当一回事儿,还笑着说,不就是一条命么,只要还活着便行了,何苦要去想那死后的事儿。” “少爷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虽然他不说,但我也知道,他怕他死了之后让别人伤心,所以不常与人深交,甚至能把别人气个半死,可你说,那么好的一个人,别人怎么会不喜欢他,他要是死了,别人怎么会不开心。” “可是,唯独表小姐,是少爷拼了命的,也想留在身边的。” 院子里的鸡还在扑着翅膀抢着石板路缝隙里的谷糠,院外的商贩推着独轮车碾过路面,还传来小孩子追着跑的声音。 任知节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再努力去看看,就可以看得清。 刘二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 两个不让人省心的。 晚上,任知节钻进被炉子烫得暖烘烘的被子里,想了想,还是决定承认。 郭嘉离开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她脑中冒出这么一句话,又被自己给逗乐了,想着如果正在郭嘉面前一本正经地这么说,郭嘉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可惜呀,她瞎。 一连数到了郭嘉离开的第二十几日。 这一日任知节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似乎是巡城的兵士,一边拍着院门,一边嚷嚷着叫开门,刘二一边应着,一边穿过庭院,去解开了门闩。 任知节在床边摸索了件外衣,随即披在肩上,慢悠悠走到门后,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个兵士跟刘二说着话,似乎是在谈论着徐州的战况,刚说到丞相速战速决,一举拿下小沛和下邳,随即班师回东郡,将围困东郡白马守军刘延的袁绍军击退,如今应是在凯旋回城的路上,而这时,另一个兵士似乎在院中检查了了一圈,然后道:“没什么异常,咱们走吧。” 待那两个兵士离开之后,任知节才推开了房门,问道:“这两个守城士兵来做什么?” 刘二道:“说是城中潜入了袁本初的探子,过来搜查的。” “居然还跑到郭祭酒家搜查吗?”任知节有些奇怪地说,不过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满心都是那两个兵士说东征的军队即将凯旋而归,她当即拍了拍手,道,“那今晚可得做些好吃的。” 刘二哼哼道:“今晚少爷也回不来呀。” 任知节一本正经道:“我馋。” 刘二也只能哼哼着去做饭了。 那把摇椅又被刘二从里屋抬了出来,任知节拢了拢衣服,便摸索着,坐到了摇椅上,轻轻摇晃着。 鸟雀在藤树条间叽叽喳喳,还有院中的公鸡不甘寂寞地打了个鸣,正与院外的传来几个小贩的吆喝声合了起来,唱歌似的,任知节听得笑了笑,然后听见一个极为稳健的步子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外。 几个小孩子笑闹着跑过,院外那人仍未抬手敲响房门。 任知节皱了皱眉,难不成就是那两个士兵所说的冀州来的探子? 她这么想着,撑着摇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如今这院子里就她和刘二两人,她如今已算是废人,刘二也上了年纪,正要打起来,肯定是没胜算的,得想想其他办法。 她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略带迟疑的敲门声。 在厨房忙活的刘二听见声音,应了声,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听动静应当是要开门,任知节刚想出声喝止,却听见院门已经发出了吱呀一声,然后刘二略带惊讶地说道:“张将军?你怎么来了?” 任知节愣了愣,张将军? 下一刻,她听见那脚步声跨国门槛,踏在了院中的石板路上,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我……来看看知……任将军。” 门外的小孩子又呼啦啦地跑了过去,任知节回过神来,才想起下邳城中那个黑着脸,却意外讨小孩子喜欢的张文远张将军。 “是你呀。”任知节笑了笑。 对方没有回话,任知节又笑道:“我现在可是瞎了,没法儿从你脸上看出你想要说的话,所以文远兄,你可不能不回话的。” 对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买了……”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任知节叹了一口气,道:“糕饼?” 张辽“嗯”了一声。 “我倒不知你比从前更不爱说话了。”任知节没好气地说,然后侧过头道,“二叔,今天多准备一副碗筷,张文远这是好运气,凑到饭点来。” 下邳一战,吕布白门楼丧命,而张辽却是随曹操回了许都,若换成以往,任知节绝对是要拉着他喝遍许都大大小小的酒馆,但她受伤眼瞎之后,性格也变了些,再加上不想面对不肖徒弟曹二,便很少出门,只是听郭嘉说了些,然后托郭嘉从自己存在酒楼的酒里拿了一坛子给张辽送了过去。 而张辽这也是第一次上门拜访。 刘二置好了桌椅,便去伙房弄菜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任知节,与坐在她对面的张辽,张辽不太说话,任知节跟他说她自下邳离开后的经历,只不过把自挖双眼,曹丕囚禁事儿给省略了,就说了得阿碧母女相助,来到了许都郭嘉身边。 她正讲得兴起,便听见对面张辽沉声说道:“知节姑娘,若不是我执意送你离开下邳去往马邑,你便不会……”他说着,顿了顿,“是我的过错,所以来许都这么就,我一直不敢来见你,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很低哑,像是将喉咙撕开一般,光是听这声音,便能感受到他此时的痛苦。 任知节笑笑,道:“文远兄,这是我自个儿手贱,不是你的错。” “是我……” “是你什么呀,是兄弟,就来喝喝酒,别扯那些古早事儿。”任知节笑着扬声喊道,“二叔,把伙房存的那坛子酒给我拿过来呗!” 刘二应了一声,然后从伙房提了一坛酒过来,一边倒酒,一边碎碎念:“你少喝点,万一让少爷知道你偷偷喝酒了,咱们都得完。” 任知节嬉皮笑脸地端着酒碗啜了一口,道:“你不说,我不说,文远兄不说,就谁也不知道了。”她啧了啧舌,道,“这酒口感不太好,也不知道表哥从哪儿弄来了,差万金楼的差多了,改天我带你上万金楼喝酒去,我在那儿存了好几坛子呢。” 她嘴上嫌弃,但还是把那碗酒都喝完了,放下酒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朝着对面道:“你怎么不喝呀?” 张辽沉默了会儿,道:“这碗酒,我无法喝下去。” 任知节叹了口气,道:“张文远,若没有当初你在淯水旁把我捡回下邳,别说一双眼睛,我一条命都没了。这双眼睛是我自己挖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儿,若真得有人为我这双眼睛而受到什么惩罚,那也绝不是你。”她嘴角轻轻扬起,道,“你偷偷把我送去马邑这事儿,我不怪你,你是为我好。再说了,你不是也道过歉了吗。” 张辽愣了愣,随即吞吞吐吐地说:“那天……” “那天我听见了。”任知节笑道,“被你的迷药迷晕之前刚好听见你说对不起。” 那天张辽给她送了饭菜来,在饭菜里动了手脚,以为她睡着了,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他说了那么多话。 其实当时任知节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她只记得下邳的风很是轻柔,吹在人身上很是暖和,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见耳边叽里咕噜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只剩下了三个字。 对不起。 只是她不知道,除了那三个字,张辽还说了很多很多,每一个字里,都是他从不曾袒露过的感情,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张辽,坐在她对面,握着那只酒碗,手轻轻的颤抖着,碗里的酒水泛起一层层的波纹。 他正要仰头将这碗酒灌进喉咙之时,却听见对面的任知节说了句:“酒,你还没喝吧?” 他的动作顿了顿,放下酒碗去看她,却见她笑了笑,嘴角渗出了深红至黑的血,酒碗从他手中滑落,砸在了桌上,酒水洒了一桌,从桌沿一滴一滴地滴下地去。 任知节的手紧紧握住了衣襟,她咬牙忍住腹部刀绞一般的剧痛,只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食管冲破喉头,从她唇齿间点点渗出,她张了张嘴,那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悉数流了出来。 “带我……”她另一只手抓住桌沿,指甲在桌沿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带我……去找郭嘉……”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更新啦!!!!!!!!! 我说我会一口气完结……你们……还信不信……………………………………………… 第69章 最后的话 任知节许久没有听过猎猎狂风合着战马的嘶鸣, 在她耳畔响起了。 她还能感觉到张辽握着缰绳的手在轻轻抖动着,□□战马高高扬起前蹄, 踏在松软的泥土里,暮春初夏的许都城外应当是一片大好的阳光, 漫山杏桃虽已谢尽, 入目却又是另一派生机勃勃的绿, 马蹄惊动树冠之中栖息的鸟雀,普拉普拉一阵扑打着翅膀飞远。 这应是她眼前所能看到的景象,然而如今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已经能感受到些许灼热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她靠在张辽怀中, 忍不住抖了抖, 然后听见张辽有些焦急道:“快了,就快了,你等着,马上就到了。” “嗯……”她应了一声,腹中那阵绞痛已经蔓延至她的胸腔, 她咬着牙,将已经涌上喉管的血又咽了回去, 缓了片刻, 才道, “文远兄……现在在哪……” “不远了。”张文远顿了顿,“我已经能看见主公的旌旗。” “已经能看见主公的旌旗了啊……”任知节笑了笑,“那么马上能见到表哥了。” 急速带起的风吹乱了她鬓边的发, 她抖着手,将鬓发别至耳后,又断断续续说道:“郭奉孝这人啊……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蔫坏蔫坏的……跟着他呀,不会吃亏……” “他怕冷……冬天……逼他穿厚实些……” 她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太清醒了,只碎碎念着一些她所记得的,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之中,只剩下她与郭嘉隔着个窗台,郭嘉在窗里边儿喝鱼汤,她在窗户外边儿晒太阳,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具体说什么,她也不太记得了,就只记得郭嘉笑了笑,那时阳光穿透了冬日凛寒,晒在了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想对郭嘉说很多。 说她还是一介平民之时,在乱世中挣扎几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她那时候惧怕死亡,所以选择入了行伍,可入了行伍,才发现,死亡更是平常。她感受过各种兵刃刺穿心脏的冰凉触觉,也感受过被乱箭穿身鲜血流尽慢慢死亡的恐惧感。 她不怕死,也不怕痛,愚蠢的表哥千万不要觉得心疼,十八年后她又是一条好汉,若那时候体弱多病的表哥尚在人世,听到某个地方有一个与她十分相像名叫任知节的飒爽女将,那么不要犹豫,去找她吧,虽然她不记得你了,但是她的的确确,就是你那个英武潇洒的表妹。 什么?她不认你怎么办? 没事,你就像现在一样,每日说些话气她,把她气到七窍生烟,然后再装模作样夸夸她,她这人不经夸的,多来几次,她就会很在意你了。你带她去骑马,带她看花,在她上阵杀敌时在后方看着她,在她受伤卧床时偷偷来给她上药,告诉她,就算吃了败仗,她仍然是那个成为了战神的女人…… 那么……她应该会像现在一样…… 喜欢你…… 什么? 你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怎么会喜欢一个糟老头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说得也是,那个时候的表哥已经不再英俊潇洒了,可能弓腰驼背老态龙钟了,嘿,说话归说话,别打人呀。在打,我就不告诉你了! 好好好,行行行,表哥最英俊,表哥老了也是最英俊的老头子。 “任将军!知节姑娘,知节,你千万别闭上眼,主公的旌旗就在前方,你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我应当跟你说过张文远这人吧,雁门马邑出身的悍将,当年他一箭射中了我的腰,我一箭破了他的相,我曾说过我与这人不共戴天,没想到在淯水之畔,确实他将我救了起来,如果不是他,那么这个春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如果我没有受伤,没有眼瞎,应该是能与他一同喝酒,一同杀敌的,他虽不善言辞,却是一个大好人,他来许都,我是高兴的,却也遗憾没有机会与他并肩作战。所以,你替我圆了这个梦吧,多照顾照顾他,别让这老实人被营里那些老流氓给欺负了。 嗯?你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 有是有,可是我不想告诉你……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我遗憾的是没有活着见到郭氏八虎的出生。 诶诶诶,好好说话,别打人呀。 二叔说,他看着你从那么小一个,长成如今主公身边的军师祭酒,总觉得你身边该有人照顾着,以前他觉得我靠不住,也是,我自己都需要别人来照顾。况且身处乱世,也已经习惯了征战沙场,身边总是能喝酒能打架的同袍,从未想过卸下身上的甲胄以及一颗总是悬着的心,去依靠其他人。 我不仅害怕我靠着的肩膀并不是那么的宽厚,为我遮挡飘摇乱世的风风雨雨,也害怕终有一天,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护得这个家的周全。 我并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信,你要笑,就笑吧。 但现在,我觉得,这样的害怕,或许也是徒劳的,在我受了伤,再也握不住枪,瞎了眼,再也看不见东西的时候,是你护住了我。 我后悔了。 我每天就想着,要是我还是武将任知节多好,要我还握得动枪,要我还骑得动马,要我还看得见,我就在凯旋回城的时候,当着许都城所有百姓的面,抄着你的腰,把你抱上我的马,带着你从城门口,跑到咱们的院门口,我不收小姑娘们的花了,你就要你去采一朵给我,杏花也好,桃花也罢,让你亲手扎在我的头发上。 你会为我摘花吗? 可是呀,我提不动枪,骑不动马,也看不见了。 我已经跌进了深渊,而你还在前行,你是要在天下留名的人,不是每日在家里照顾瞎了眼的表妹的人。 后悔也终究只是后悔而已,我无法再前行了,就请你连着我份儿,继续向前吧。 如果……如果十八年后,你真的遇见了另外一个任知节,那么不要犹豫,趁着还没老到站不起来的地方,抓紧时间凑个郭氏八虎吧,生不了八虎,生个五六个也行啊。 张文远那家伙居然在摇我的肩膀,啧,看出来这平时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家伙居然能摇着我的肩膀咆哮,唉,碰见这样一幕,这波不亏。 ……还是亏了,这厮骗我。 他说主公的旌旗就在前方,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他就是骗我,可是我太聪明了,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 所以…… 所以…… 你千万不要说喜欢我,郭奉孝。 这样,十八年后,我们才能再见。 ……我知道,这么多年的记忆让你一个人背负,也太对不起你了。 但是,答应我,等我,好吗? 你要忍着,千万别把这句话说出来,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还是有人说了,最终喜闻乐见,没有十八年后的郭氏八虎了_(:з」∠)_ 三国线完结,来两章番外之后,接下来是无双线! 无双线,咳咳,无双大蛇,暗荣游戏糅合了战国无双和三国无双的一款游戏,于是,战国的明智光秀,三国的……和……,咳咳,修罗场你们懂的。 预定番外有郭嘉和张辽,先看哪一位? 第70章 番外·他乡经年 张辽离开家乡马邑的时候, 还未及弱冠,那双眼睛也没有如今这般锐利。 身板尚还单薄的少年郎, 拎着祖辈传下来的陌刀,牵着一批瘦弱的老马, 从西北雁门启程, 踏过荒沙, 踏过青草,踏过沃土,最后在冀州阜城一处客栈的马厩外倒了下来, 老马不断地拱着他因长期饥饿已瘦得脱形的身躯,不安地踏着蹄子。 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看了看老马, 又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天色阴沉,过不了多久,这里便将迎来一场暴雨,雨水会将这处灰蒙蒙的小镇冲刷干净,连同他一道。只是, 连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捱到能感受到雨点拍打在脸颊上的时候。 他抱紧了怀中的陌刀, 叹了一口气。 “咦, 倒是把好刀。” 他逐渐混沌的思维霎时清醒过来, 他动作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了一双布满了划痕与泥渍的军靴。 “可惜就是这刀的主人要死了。” 那人的声音听着年级大概三十来岁,浑厚有力, 语气中带了些怜悯。 “有这么一把刀,不死在战场,反而死在这么个地方。”那双军靴离张辽更近了些,他吃力地仰起头,看见阴沉沉的天空下多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那人一身战甲,满面风霜,天边一道闪电忽地炸起,在他侧脸闪了闪光,映得那双眼睛如同在草原上蛰伏已久的恶狼一般锐利凶猛。 尚还年少的张辽只忘了一眼,便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个男人弯下了腰,问道:“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 他还未说出口,那男人已经笑了一声,转过身走进了马厩,他一愣,却见那男人从马厩中牵出一批膘肥体壮的骏马,那男人拍了拍马脖子,斜着眼看他:“还能骑马吗?” 迟来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落在地面,张辽第一次觉得雨点打在脸上也会疼,很疼。 他张了张嘴,许久没有喝过水,干涩的嗓子只能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能。” 光和七年,太平道教主率众农民头扎黄巾,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发动叛乱,这是衰微已久的汉室最初的乱世之兆,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率军平叛,各地英豪纷纷响应,凡是有心在乱世之中有一番作为的青年男子,皆辞别家乡父母,踏上进剿黄巾之路。 张辽也是如此。 只是比起魁梧健壮的成年人,十五岁的他还太过年少,那柄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马与陌刀,也不像是能在战场上披荆斩棘的样子。在乱世中屹立不倒的梦固然美好,然而那梦还未实现一半,他便在这路上倒下了。 “哈,你这小子,倒有些志气。”那个男人靠着马厩柱子坐着,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提着一个酒坛子,他喝酒的姿势十分随意,仰着头,将坛子里的酒灌进嘴里,酒水淋湿了他的胡茬,也将他蒙尘的盔甲洗得如同新甲一般锃亮。 “我离家时,曾说过,一定会闯出一番天地来,让家乡的人都能听外乡人说起我的名字。”张辽捧着男人扔给他的馒头,慢吞吞地咀嚼着说。 那男人笑了笑:“你还小。” “英雄不问年少。” 男人饮尽了酒,扬手便将酒坛子甩在了身后,土陶碎裂之声在这深夜之中格外刺耳,惊得马厩中的沉睡着的马发出了一声嘶鸣。 男人用袖子随意拭了拭下巴的酒水,朗笑几声,道:“好一个英雄不问年少,我离开家乡时,还要比你大个七八岁,孩子都挺大了。那时我也说过,我会闯出个名堂,待日后我女儿承我衣钵,策马征战时,也能以自己是任秋名的女儿为荣。” “女儿?”张辽有些惊讶,“女人上战场?” 男人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可……” “英雄不问男女。” “……”张辽继续埋头啃馒头。 男人见他不再反驳,笑了笑,随即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道:“我离家已经五年之久,也算是闯出了些名堂,只是不知道我的女儿,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大雨洗刷过后的夜空有几分朦胧,天空中无半点星光,只有隐于薄薄云雾间的模糊月色。 “若以后你得了空,替我去颍阴探望一下我的妻女吧。” 张辽扭过头看他:“你怎么不自己去。” 男人苦笑:“我若去了,便再也不想入世了。” 直到很多年后,张辽才知道,当年的颍川枪王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 身逢乱世,谁知道,能不能挺得到回家的那一日。 他自十五岁离开马邑,便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里。 他第一次见到任知节时,正是初平二年的冬天,前一年董卓胁迫天子迁都长安,旧都洛阳付于一炬,朱儁屯兵中牟,召请部队讨伐董卓,董卓拍李傕、郭汜率军数万人进抵河内,两军几番厮杀,朱儁不敌,率军败逃,而李傕、郭汜则趁势在颍川、陈留一带烧杀劫掠。 他也是听见颍川此地时,才想起多年前对于恩师的承诺。 他还记得那一夜月色朦胧,似乎是被泪水浸染过一般,向来狂放不羁的任秋名沉默了许久,说道:“替我去看看我的夫人身体还好不好,我的女儿知节有没有好好练枪。” 他也没想多久,换了身衣服,提了家传的陌刀,一路疾行到马厩,牵了马,飞身而上,抖着缰绳,便冲进了颍川的兵祸之中。 也不知是在路上奔驰了多久,待行至颍阴县时,李傕郭汜的部队也已劫掠至此,城中全是仓皇逃窜的百姓,战马肆意践踏着平民瘦弱的身躯,哭号声合着狞笑,像极了人间地狱。 他握着缰绳,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不知道任秋名的女儿是在逃窜的人群中,还是已经葬身马蹄,直到一声孩子的哭声传至耳边,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甲胄披身的将领用长刀挑着一个小女孩,正狞笑着要将孩子摔落在地。 他正准备策马上前相救,却已有一个鹅黄色的身影飞身上前,一/枪/击打在了那将领的手腕上,从刀尖上将那小女孩救了下来。 他愣了愣,再凝神望去,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之外,只看见那一身鹅黄的人盘着的小巧的垂鬟分肖髻,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她白皙的后颈,与略显单薄的肩。 女人? 他有了些微的愣神,那那小孩的母亲抱着小孩正要离开,其中一兵士提刀便要砍杀过去,黄衫少女手中枪飞出,击打在那兵士刀柄上,为首将领见她兵器已然脱手,便挥起手中长/刀,朝她颈前砍去。少女不慌不忙向后弯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那将领一击不得之后,她从平地跃起,另一脚踏于对方刀面上,借力越过对方战马,一手抽过自己那柄枪,枪刃往后一送,竟直直插入那将领喉咙。 她的身手干净利落,像极了久经沙场的老将。 她将自己的枪抽出,也不回头看,扬着下巴,神气十足地向前走了几步。 她并不算是绝色,张辽在长安见过无数美人,妩媚者有之,清冷者有之,哀婉者有之。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一般,带着令人不忍别头的飒爽英姿。 她甚至不像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女子。 她的枪锈迹斑斑,然而她飞扬的眉角与略带得色的笑,却像任秋名那夜喝过的酒洗净了蒙尘的盔甲一般,让他看见隐于斑斑锈痕之下雪亮的枪锋。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 多年后濮阳城头一战,他一箭射中了敌方女将的后腰,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支平常不过的冷箭,直到他射出去的那支箭矢又裹着疾风飞驰而来,在他脸颊上擦过一道血痕,他扭头看去,正与城下的女将对视。 只这一眼,他便已经无法再移开了。 还是那张脸,除了染了些血污及征尘,没有任何改变。 而这一次,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任知节。 颍川枪王任俨之女。 “所以你便要了这个院子住下?因为那位任将军曾在这里住过?” 他点了点头。 这是濮阳城中一处不甚起眼的院子,院中载满绿植,藤缠着树,树依着藤,屋檐底下一张竹编的摇椅,风吹得檐角铃铛叮叮作响,紫色藤花轻轻摆动,偶见其间翩飞的蝶。 “文远,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心思。” 他侧过头,望着飞起的檐角上停驻的鸟雀,屋檐之后是一方碧蓝的天空。 他响起初见任知节之时,那也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之日,她梳着垂鬟分肖髻,身着鹅黄色襦裙,像是一个应当在郊外踏歌而行的娇贵女子,然而她手中握着的不是书卷,也不是绢扇,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枪。 “夫人……”他想了想,问那位正在低头看花的绝色女子,“你说,女人该不该上战场?” 貂蝉侧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你是想说那位任将军吧?” 他垂下头,不说话。 “或许男人总是希望女人都是站在身后被他们所保护的,但是文远,瞧你对任将军念念不忘的样子……”貂蝉眯着眼睛笑道,“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需要问我了。” 是啊,不需要问任何人。 任秋名一开始就说过,英雄不问男女。 檐角的鸟拍着翅膀,飞向了碧空之上。 “文远?你动心了?” 他从那碧蓝的天穹之上回过神来,看向一脸笑意的貂蝉。 “文远,你动心了?”貂蝉笑着说,“喜欢那位任将军?” 他愣怔着:“我……” …… “我喜欢你,任知节。” 暮春初夏,许都城外,入目一派葱茏,夕阳被尖锐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整个山谷之中镀上了一层灿烂夺目的金。 这是通往白马的官道。 然而路的尽头,没有旌旗。 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前蹄踢着官道上零碎的石子,缰绳已从骑手的手中滑脱,那只布满了茧子的手,颤抖着,扣在了怀中女子的背脊之上。 风吹着他凌乱的发,吹着她轻飘飘的袖角。 他小心地将她唇边的血迹擦干,将绑在她眼部的绷带揭开,低下头,吻在了她干瘪毫无起伏的眼眶上。 “我喜欢你,任知节。” 一向低沉的声音已经再难以控制情绪,一滴液体滴落在她高挺的鼻梁,擦过她再无起伏的鼻翼,滑过她的唇角。 下邳城破之前,他将她送回马邑,想着待他功成名就之时,再回马邑与她过完这辈子。 “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去呢。”貂蝉笑道,“下邳此战凶多吉少,你与她一道回去,也不用在此被曹军围困数月,还有可能给奉先陪葬。” “我……”他顿了顿,“我若跟她一起回去,便不会再想入世。” 那个月夜,他也问过任秋名,为什么不会颍阴去探望妻女。 向来飒爽的任秋名苦笑着说,一旦回去,便不想再入世。 有她,有故乡,谁还会再眷恋那刀头舔血的生活呢。 只是任秋名没说完的下半句话,他到今日才理解透彻。 身逢乱世,谁知道,能不能挺得到回家的那一日。 她回不去,他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告白的就是张文远嘻嘻嘻。 下一章是表哥的番外。 表哥番外完之后,就进入无双修罗场线了! 第71章 番外·风雪初夏 建安十二年冬, 瑞雪迟迟未至,柳城之外遭逢数年难遇的大旱, 白狼水的支流早已干涸,曾经的河床上只有莽莽枯草随着冬季凛风无精打采地摇动着, 像极了在荒原之上失却了意志和水分的迷途旅人。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首发 曹军将旌旗插在河床上, 已经跋涉许久的将士们接到今日驻扎在此的命令, 纷纷放下了兵刃,倚着河床边的石头坐下休息。 旦文筋疲力尽,倒在一块巨石下, 抱着膝盖,缩在角落, 躲着呼啸的寒风。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脏兮兮的毯子, 那曾是她出身中原的祖母的御寒之物,上面还仔细绣了几朵绚烂至极的花,听祖母说,那是中原洛阳的牡丹。柳城被破之时,祖母将毯子裹在了她的身上, 将她连同其他的少年人推出了城门。不过她们没走多远,便被曹军俘获, 几个惊惶的少年人战战兢兢地随着那些凶神恶煞的曹军, 一路从柳城之外, 走到了此地,薄毯上绚丽的洛阳牡丹早已湮灭于仆仆风尘之中,一如多年前已被董卓付之一炬的洛阳城。 她将毯子裹得紧了些, 然后抬起头,看见一个尚还年少的曹军将士一手提着长/枪,一手牵着马,走到了河床边上,那小将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擦眼泪,她正奇怪间,却看见那小将士已经用手中的长/枪,狠狠地捅进了马腹之中。 战马痛苦地长嘶一声,重重地倒在嶙峋的石滩之上。 旦文被吓得抖了抖。 曹军北征三郡乌桓,白狼山一场遭遇战,阵斩乌桓单于踏顿,直取柳城,辽东单于仆速丸与袁熙、袁尚等人仓皇逃窜,乌桓降者数十万。这一战,可谓是一场大胜仗。 然而凯旋归来时,却遭逢数年不遇的大旱,时值严冬,气候恶劣,兵中粮草告罄,将士们不得已,开始杀战马以果腹。 每到这时,旦文总想起年幼之时,父亲抱着她跨上马,在原上奔驰,那时候白狼水的支流充盈丰沛,天空蓝得喜人,马蹄带起了芬芳的泥土,尚有蝴蝶围着他们起舞。 她不忍地闭起了眼睛。 “喝!”一个黝黑的曹军将士将一个破旧的陶碗端到了她面前。 她方睁开眼,便先闻到了一股热腾腾的血腥味。 她干得仿佛生了刀子的喉咙一阵痒意,但想到碗里的东西是什么之后,便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喝了,再不喝你就得渴死了。”那曹军将士不太耐烦地说道。 旦文咬着牙使劲地摇头。 马是她的信仰,她无法看着战马被杀,更无法喝下战马尚还温热的血。 那曹军将士啧了一声,便要上前撬开她的唇齿,逼着她喝下去,她看着那将士黝黑的脸,以及他身上布满刀枪划痕的铠甲,心中的恐惧攀升到了极致,几乎是要喊出声来。而这时,她听到了一个温润的声音: “小将军,她应该更想喝这个。” 那已经捏着她下巴的手松了松,她睁开了眼,越过将士的肩膀,看见了一个正在笑着的青年男子,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已经被磨旧了的水袋。 他没有披甲,身上甚至没有佩戴任何兵刃,头发松松散散挽于脑后,看模样,应该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俊雅,然而脸色却极为苍白,身量极高,衣衫与厚厚的大氅却无法填充他单薄得过分的身形,仿佛沉疴入骨,再无救治。他轻轻笑着,笑容惨白,如同寒冬隐于密云之后毫无温度的阳光,然而眼中却有光,将他整个人照得亮堂起来。 旦文看得愣了愣。 之前还凶神恶煞逼着她喝血的小将士已经诚惶诚恐站在那个男子面前,道:“郭大人,您……您怎么出来了,外边风大……” “我看今日天气不错,卧床许久,也想出来走动走动。”那男子笑着说,拍了拍小将士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乌桓的小姑娘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这马血,是喝不下去的。” “可是您的水……” 男子挑眉道:“还怕我少了水喝不成?”他说着,又笑了笑,道,“那边在生火造饭,你去帮帮大家吧。” 小将士得了令,急急忙忙地走远了。 那男子望着小将士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走到了旦文身边,席地坐下,拧开了水袋的塞子,将水袋递到了旦文面前。 旦文看了看他,抖着手,有些怯懦地接过水袋。 她实在太渴了。 冰凉的水涌入喉咙,如同大旱的土地终于等到了久久未至的甘霖,她喝了好几口,才想到这是别人的水袋,便急急忙忙住了嘴,放下水袋,侧过头去看那个男子。 那男子笑着看她,道:“你喝吧,我还有喝的。” 说着,从腰间又解下一个水袋,拧开塞子,仰头便喝了一口,他手腕细瘦而苍白,手背青筋根根尽显,腕骨如同嶙峋山石一般尖锐凸起,而腕骨下松松系着的白绫,看上去有些陈旧,是着岁月经年沉淀的暗黄,却带着一层仿佛朦胧月辉一般的光,缓和了他苍白肤色所带来的的几丝死气。 旦文犹豫了许久,才怯怯道:“叔叔……你受伤了吗?” 男子喝水的动作一顿,他放下水袋,看向旦文,顺着旦文的目光看到自己左腕上系着的白绫,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这个笑与他眼中的光融在了一起,带着阵阵袭人暖意。 “这个呀,是故人遗物。” 他说着,嘴角噙着浓浓笑意。 而他说话间,旦文闻到一阵酒气,她愣怔片刻,然后道:“叔叔你居然喝酒?” 男子用左手食指竖在唇边,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旦文皱着眉,尽管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却也看出来此人身有重病,绝计不能饮酒。 然而男子却笑了笑,整个身体后仰,靠在了巨石上,轻飘飘地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再不把最后这袋子酒喝完,怕是要辜负别人的一番好意了。” “那人明知道叔叔身体不好,还要让叔叔喝酒吗?”旦文道。 男子摇了摇头,道:“这些酒,是她存在酒楼的,说是等我凯旋回来,便请我一醉方休……我喝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全部喝完了,这样,见着了她,也能让她安心,让她知道,她没有背弃诺言,我终究还是喝到了她的酒。” 旦文听他缓缓说着,皱紧的眉头渐渐松了下来,她不知道这个男子口中的人是何人,但他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嘴边虽然是在笑,眼中却好像是在哭。 似乎是一个,很重要,十分重要,非常重要的人。 “她应当也不希望叔叔喝太多的酒吧。”想了许久,旦文还是犹豫着说。 男子笑了笑:“也是,她生前总是骂我贪杯,却还是陪着我喝了许多酒。” 生前? 旦文愣了愣。 看来这个人,已经过世了。 她似乎已经看到,与他相约一醉方休的人故去之后,他每日守着故人留下的酒,就这么一斟一斟,喝了许多年。 也不知道他喝着酒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 夜幕已至,河床那边仍是马嘶声声,寒风擦着她身后的巨石,刮起荒草地里的砂砾,呼啸着从她脸颊边吹过,她拢了拢身上的薄毯,然后感觉到一点冰凉从天而降,低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下雪了。” 她听见那个男子说。 她扭过头去,河床隐隐的火光在他侧脸轮廓上镀上了一层鲜亮的金色,他放下了酒袋,伸出手去,系在他手腕上的白绫飘带被风带起,擦着他的手背,缠着他的指尖,那点点零星小雪,飘在他苍白的手心,最后化为一点几不可见的水珠。 “我离开她的时候,正是许都的春季,街道两旁都是柳树,飘了满城的柳絮,她那时身子弱,我不许她来送我。她道,如今这日子是反了过来,以往是她披着战甲牵了马,只准我送她到门口,如今她反而成了被留在家的那一个,连我的背影都看不见。我那时出了门,跟她隔着飘飞的柳絮,她看不见我,但我却能将她整个人包裹在我的眼睛里,那时我就想,就这次了吧,最后一次,那小丫头都看不见了,只剩我能看得见,以后的日子,我就天天看着她吧。” “光是看着她,也觉得心都安稳了些。” “我还是不够坦然,以前她是意气风发的将军,我是每到冬日便只能龟缩在家的病秧子,我真怕哪一天晚上入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怪可怜的,所以也从不曾坦白过自己的心迹。可当我们俩都成了病秧子,话却更不好开口了,我知她不屑于怜悯,所以,更害怕她将我的心意,当成了对她的怜悯。”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白绫,眼中还是那仿佛一沉入其中便无法再脱身的温柔。 旦文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将怀中的水袋抱得更紧了些,她仰着头,看着男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在白狼水边奔驰的牧马人,她从未见过她父亲驯服不了的烈驹,那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几乎成为了她对于男人的一切想象。然而母亲病逝的那一晚,这位英勇的牧马人泣不成声,成为了她对“脆弱”一词的所有了解。 她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么……你最后……你告诉她了吗?” 告诉她了吗? 没有。 只隔了一个黄昏,那些在他心中盘桓许久的话,便再也没有机会能吐出口来。 那个暮春初夏,许都城中纷飞的柳絮早已散落于各处,他带着凯旋而归的激动,与一颗旁人不止的隐隐的雀跃,跨着马,随着大军一步一步踏着归城的路途。 许都城外已没了桃李争妍,只有一片生机勃勃的夏绿,他甚至已经在夕阳之下看见许都城庄严的城郭一角,在那之后,有一处载满了绿植的院子,此时应当绿萝茂盛,新雀缠着藤树鸣叫,屋檐底下坐着一个眼部缠着白绫的女子,懒洋洋的哼着歌儿,夕阳在她脸颊上镀了一层金色,从她如瀑的黑发,到圆润的肩头,再到层层叠叠的裙角。 只是这个黄昏,给了他太多的意想不到。 从那以后,他的屋檐底下,只剩了那一把空落落的竹编摇椅。 那条本应承载了他所有难以言表的激动之情的官道前方,是他后几年夜夜缠着他的,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的梦。 她死在了那条路上。 连同本应该告诉他的话。 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对方。 仅仅,只是隔了一个黄昏。 他仰头,任那些纷纷扬扬的小雪洒在他的面颊之上,他呼出一口气,仿佛连鼻息都是带着刻骨的寒冷,他曾想过,他这副病体,怎么的,也得撑到暮春初夏,跟她在同样温暖的黄昏闭上眼睛,等再见到她时,也不至于带了满身风雪,惹她担心。 而如今,这个愿望,怕也是难以实现的。 “叔叔?” 乌桓少女轻轻唤着他,他回过神来,对她笑笑,右手解开了缠在左腕的白绫,递到了乌桓少女手中。 “我给了你一袋水,便也请你帮我做两件事吧。这条白绫,是她的遗物,她一生坎坷,却从不输于人,直到死,也从未言败,小丫头,这番三郡乌桓战败并不是你的终点,你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旦文接过那条旧白绫,郑重收于怀中,然后抬头看他:“那么第二件事呢。” 他站起身,拂落肩头雪花,笑着道:“此番你随军前往许都,若有空,便在许都城外寻到任知节的墓碑,每年暮春初夏之际,替我给她送上一坛酒吧,然后替我跟她说……” 他顿了顿,笑着摇摇头,带着一身的酒气,走入纷纷小雪之中。 “也罢,还是我亲自告诉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历史上就是死于北征乌桓的归途之中。这篇番外可以理解为他回光返照的时候。 白绫就是缠在任知节眼睛上的绷带~ 三国线正式完结,下章开始无双线! 妈哒怎么感觉我越写越长了QAQ 第72章 古志城 任知节还未睁眼, 便已经能看见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她眼前晕出了点点金色的光亮,她脑中还是一片混沌, 一霎时连自己是谁都没想起来,她皱了皱眉, 勉强晃了晃头, 便听见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叫道:“知节姑娘醒了, 知节姑娘醒了!” 一双手已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能感受到那人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心粗粝的触感,应当是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她勉力抬起自己沉重的眼皮,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略显憔悴的妇人, 她张了张嘴, 想说话,那妇人已经喜极而泣:“知节姑娘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那妇人将她扶着靠着床头坐起,她眯着眼睛,才终于看清这个妇人的相貌,相貌普通, 扎着头巾,腰上系着围裙, 是个平常不过的民妇, 她所处的这幢屋子也是普通至极, 床榻连帘子都没有,风从破掉的窗户纸外灌了进来,带着隐隐的呜呜声, 鼻间一股呛味儿,再抬头还能看见房梁上吊着的几块风干的腊肉。 那妇人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也没听进去,意识慢慢回笼,就记得自己死的时候是瞎的,那时候自己似乎很想马上见到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那个人…… 那个人是…… 郭嘉。 任知节猛地睁大了眼睛,坐起身来,把那个站在床边的妇人吓了一跳,她犹犹豫豫地正要开口询问,任知节已经抓住了她的衣袖,有些惊惶地问道:“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妇人被她问得懵了,还未答话,却见任知节大睁的眼中已经冒出了几分水汽,眼泪从她眼眶中倏地落下,她嘴唇颤抖着,问:“现在……还是建安年间吗……” 妇人有些疑惑:“建安年间……是什么时候?” 任知节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全身力气忽然消散而尽,她又靠回了床头,后脑重重地磕在了床头的木架子上,若是换作以前,她少不了大呼小叫一番,惹郭嘉来笑话她,然而此时她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面,失去了知觉。 那个世界的爱情线已经通关了。 所以她还记得郭嘉,所以……她已经没有办法停留在那里了。 她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这幢屋子里已经来来往往许多普通村民,都是来探望她的,从那些村民的口中,她算是知道了一些情况。 这里是古志城外二十里地的十二台村,她所在的屋子,是属于村里赵寡妇家的。 十二台村村民世代以耕种为生。不过也因为离古志城太近,所以常年被古志城的统治者远吕智盘剥,村民苦不堪言,前几日,远吕智手下将领以津真天率士兵前来抢掠,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女提枪而来,一人面对数十人也毫不畏惧,只三回合,便把以津真天打得惊慌失措,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走,而那个少女只来得及告诉前来救助的村民自己的名字,便也昏了过去。 这个少女,便是任知节。 关于这段记忆,任知节脑中只剩下了零散的片段,那时候自己应当是刚苏醒不久,脑中一片混沌,看见有兵士欺压百姓,只剩下了挥枪斩杀的本能,听着利刃破开**的声音,感受对方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触感,直到最后,才想起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这次还是多谢知节姑娘了,如果不是知节姑娘,我们家唯一的男丁就被远吕智抓去当兵了,可怜的阿毛,他才十四岁呀。” “如果不是知节姑娘,咱们十二台村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听说起义军已经打到离古志城并不远的地方了,所以远吕智才这么着急的强征男丁啊。” “……” 任知节靠坐在床头,听着来探望她的村民讨论着关于起义军攻打古志城的事,只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房梁,一言不发,经历了这么多乱世,体会过这么多次横死,她早认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她虽然无法结束战争,但战争同样也无法结束她。 可是,这一次,她却只感觉到了疲倦。 凭什么,别人都能爱着一个人,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而她却必须在各种乱世间穿梭,在得到的时候失去。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身上被子的一角,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手中的东西撕得粉碎。 而这时,她绷紧的手背上忽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覆盖上,她愣了愣,抬眼看去,只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老太太对她笑了笑,眼睛轻轻眯着,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带着不甚清晰的光,她一手搭在任知节手背上,用布满茧子的手牵着任知节的手,放在了她另一臂弯上挎着个旧竹篮上。 任知节看着她,任她把自己的手牵了过去,指腹碰触到旧竹篮上盖着的薄毯,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小小的东西在轻轻蹭着她的指腹。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听见了一声弱弱的“喵”声。 老太太笑着掀开了竹篮上盖着的薄毯,露出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来,小猫正抬着头,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任知节,然后用额头蹭着任知节的手指。 旁边的村民笑道:“吴婆婆居然把她的小心肝儿带过来了。” 吴婆婆笑着点头,然后看向任知节,道:“我家里穷,没什么值钱的拿来感谢姑娘,就前段时间我家母猫生的独苗苗,送给姑娘,姑娘独身一人,就该得有个伴儿。” 任知节直勾勾地看着蹭着她手指的小猫,良久,才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小猫从竹篮子里抱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那小猫也不怕生,四处看了看,然后上前走了几步,盘坐在了她的腹部。 就那么软软暖暖的一小团东西,却奇迹般地阻挡了任知节负面思绪的蔓延,她低眸看着那小东西,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着说:“叫你什么好呢……叫你郭酒虫吧。” 任知节并没有受伤,只在床上躺了半天,便能活蹦乱跳了。 她抱着新鲜出炉的酒虫儿出了门,屋外的太阳并不耀眼,透过层层密云,投射到地上之时,便已是温柔至极的模样,洒在身上格外惬意,她坐在了屋檐地上一个竹编的小马扎上,将怀里的酒虫儿放到地上任它蹦跶,便手肘撑着腿,手心托着下巴,望着前方发呆。 十二台村就在一片平原之上,只是这平原却仿佛是被大火烧过无数次一般,植被稀少,脚下的土地贫瘠至极,远处道边几株稀稀拉拉的胡杨顽强生长,根茎狰狞得如同从地底伸出的鬼爪,地平线上飘着一股黑烟,将天上的云都熏得变了色。 任知节瞎了许久,如今双目又可见了,只觉得这样荒凉萧索的场景也让她觉得高兴。 赵寡妇在自家屋子前围了篱笆,养了几只鸡,公鸡站在篱笆上,神气十足地扬着头,母鸡身后跟着一串小鸡,在院中踱着步子,寻找漏掉的谷子。这户人家唯一的儿子阿毛正在篱笆院里滚铁圈玩,滚了没多久,便跑到了任知节面前,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瓮声瓮气地说:“姐姐,你的枪收在屋子里了,我帮你拿出来,你教我练枪好不好呀?” 任知节笑笑,说:“为什么想学枪?” 阿毛挺着胸,扬起了下巴:“这样下次远吕智的人再来,我就能代替姐姐保护村子了!” 任知节拍了拍他的脑袋,跟拍酒虫儿一样,笑着说:“好好好,有志气。” 阿毛得了令,兴冲冲地跑进了屋,而任知节则笑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此时正临近黄昏,荒原上的太阳是血一般的红色,带着那缕缕红光,缓缓沉入胡杨之后的地平线上,酒虫儿在院中一会儿追着小鸡,一会儿去扑母鸡玩,忽然,它停住了动作,用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喵了一声。 任知节正站在屋檐底下发呆,被这声猫叫给唤回神来,而几乎只是一瞬间,她一手抄起了屋角的锄头,朝着前方狠狠地挥了过去,锄头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半空中,与此同时,她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痛呼声。 她瞪着前方,冷声道:“什么玩意儿,偷偷摸摸的简直是侮辱战将之名。” 被锄头击中的人缓缓显了形,一张非人的蓝色面孔上满是惊讶:“你居然能知道我的存在。” “看来你是小看了征战多年的将领的感知力了。”任知节说道。 “以津真天说得没错,果然是个棘手的家伙。”那妖怪似的人说道,“你是哪支起义军的人?” 任知节还未答话,那妖怪又问道:“是曹操,织田信长,还是孙策?还是说……你是太公望那边的人?” 酒虫儿叫声更显急躁,然而任知节却已经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那张妖怪的蓝色面孔。 曹操,织田信长,孙策……还有太公望? …… 妈的这些人怎么都在一起了?! 你他妈确定不是在逗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是无双大蛇,三国无双和战国无双的融合,除了三国和战国的人物,还有太公望妲己伏羲孙悟空唐三藏平清盛酒吞童子辉夜姬安倍晴明源义经等等等人物的神奇世界。 顺带一提,无双大蛇中曹操与织田信长成为了CP,云妹跟真田幸村成为了CP,石田三成与曹丕互相在意,吕布与源义经有了困惑的感情。 反正……各种神奇CP,应有尽有,就怕你想不到…… 第73章 起义军 任知节在乱世之中辗转多年, 大多经历都随着年代久远,在脑中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但有些事有些人估计是再来个百十年大概也忘不了了。 乐文移动网 曹操……那是她上一世曾经效忠的主公。 孙策……那曾经是被他摁在地上摩擦的手下败将。 太公望……此人姓姜名尚,字子牙, 是她某一世的师弟。 她还记得那一世她应当是个神仙, 最是扬眉吐气不过, 每天就跟着师兄弟懒在仙境之中观看凡间八卦,那时人间正是商纣肆虐,民不聊生之时, 师兄弟们议论纷纷,只道人就是如此贪于享乐的残忍生物, 就她与师弟太公望据理力争。 任知节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个人, 看不惯这些从来都是神仙的师兄弟地图炮。而这个她的师弟太公望本来就是神仙,颇有些傲气,当即跟其他师兄弟打赌,扛着一把直钩的鱼竿,化身老叟, 去了凡间,说是要找个凡间的任君推翻商纣, 打师兄弟们一个嘴刮子, 任知节一时手痒, 也跟着去了。 后来确实也成功了,她与太公望及其他同袍辅佐姬昌登了王位,擒了九尾狐妲己上了仙界, 打了师兄弟的脸。不过后来妲己放跑了一个囚禁与仙界多年的大妖,太公望前去火河阻截之时被重伤,从此一蹶不振,就每天扛着他的直钩鱼竿垂钓,也再不关系人界的八卦了。 织田信长也算是她挚友。 这一世就没有神仙那样逍遥了,她出身于尾张国平民之家,十二三岁之时要被继母嫁给清州城主织田信秀座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家臣当小妾,就在嫁人前几天,她扛着把枪把自己四十多岁的未婚夫以及家仆揍了个人仰马翻,得一雅号,名为“尾张的母老虎”。 后来,织田信秀的儿子,人称“尾张的大傻瓜”的织田信长听闻“尾张的母老虎”之名,便主动来找她。织田信长为“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嫡长子,可谓是身份高贵,然而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成天跟清州城的小混混们混在一处,整日游手好闲,寻衅滋事,活脱脱一个纨绔。 任知节当时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上进,每天被继母提着耳朵逼着嫁人,在她把四十高龄未婚夫揍跑之后,就算是已经一只脚踏进土里的五十岁鳏夫也不敢再看他一眼,于是继母看她更不顺眼,盘算着把她嫁去甲斐国,兴许那儿没人听说过“尾张的母老虎”的名号。 两个尾张的异类在清州城的护城河边相遇,一人用肋差刺了只鱼,一人负责烤了,一边吃着没有加任何调料的烤鱼,一边说着愚蠢的尾张国,颇有些惺惺相惜。 一顿烤鱼之后,他们结为莫逆之交,一起上房一起揭瓦,一起斗蛐蛐儿一起泡姑娘,一起在倾盆大雨之中袭杀东海道大名今川义元,一起在琵琶湖畔建起了豪华绚烂的安土城,最后一起死在了本能寺的大火之中。 想到本能寺大火,任知节只觉得那被火将全身血肉烤焦的痛苦又逐渐蔓延自全身,她不太自然自扭了扭脖子,然后看向身前的蓝色妖怪,还是有些怀疑。 就算是神仙,也没法儿把这些人凑一块儿吧。 蓝色妖怪也看出了她眼中的质疑,笑了笑,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主公,远吕智大人吧?” 任知节点点头:“听说过。” 不就是十二台村村民听见名字就胆颤的古志城城主吗。 “那你知道远吕智大人有多么强大么?” 任知节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蓝色妖怪:“……” 蓝色妖怪将扎在他手臂上的锄头给拔了出来,也不管血液从伤口飞溅而出,只用另一只手的手掌虚虚拢住伤口,道:“我是隐形鬼,多年前曾被仙界之人封印,是远吕智大人将我唤醒,不止我,还有以津真天、铁鼠、混沌、蛟,我们都是因为远吕智大人才得以苏醒,远吕智大人的力量,是凌驾于那些仙界的废物之上的,融合几个世界,对于他而言,简单至极。” 任知节:“哦,然后呢?” 隐形鬼笑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伸向了她:“跟我一起去远吕智大人身边吧,助远吕智将那些仙界的废物铲除殆尽,建造属于我们的无双世界。” 任知节:“……” 她挥动手中的锄头,在隐形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时,便又是狠狠一击,卡在了隐形鬼另一只手臂上,隐形鬼一声惨嚎,惊得院中的公鸡也跟着鸣叫起来。 这时任知节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哐啷”掉地的声音,她回头看去,却见阿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边,满眼惊惧地望着院中的隐形鬼,他的脚边是一柄通体红色的长/枪,应当是从他手中滑落下来的。 隐形鬼也瞧见了阿毛,他咬着牙冲向阿毛,而任知节反应极快,她旋过身,一个迎风回浪向后急退,顺手抄起了阿毛脚边的那柄红枪,那枪仿佛有生命似的,乖乖地滑落进她的手心之中,任她挥出一击,与夕阳最后的一束光,一起在隐形鬼眼前挑起了一道绚烂至极的血花。 下一刻隐形鬼隐匿了身形,而任知节顾忌到阿毛,并未追击,只是将枪收起,锋利的枪尖上还有点点血滴,落到了脚下贫瘠的红土地里。 阿毛似乎这才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老半天,才说道:“知节姐姐,你好厉害啊……” 任知节扭过头看他,挑了挑眉:“过奖。” 她回过头,呼出一口气。 阿毛当然不知道她此时握着枪的手心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自当年宛城战败沉入淯水之后,她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动武了,以至于握着枪只感觉飘飘忽忽的,没有什么真实感,她可以独身一人抡着把平常不过的锄头跟隐形鬼拼命,可一旦身旁有了普通人,那种许久没有感受过的责任感又挂在肩头,让她几乎喘不来气。 曾经习以为常的战斗,竟让她感觉到了陌生。 她又攥紧了手中的枪,正想跟阿毛再说些什么好将此时脑中多余的思绪抛至一边,便听见赵寡妇在屋里喊了一句:“知节姑娘,阿毛,快来吃完饭了!” 阿毛一听见晚饭,立马蹦跶着进屋了。 任知节愣了愣,便也笑了笑,正要提着枪走进屋去,忽然感觉到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正趴在她的脚背上,她低下头,趴在她脚背上的酒虫儿也正抬着头看她,奶声奶气了“喵”了一声。 她弯下/身子,一手将酒虫儿抱进怀中,自言自语道:“得,你也要吃饭。” 十二台村土地贫瘠,又遭远吕智手下盘剥,以至于全村上下穷得油水都刮不出几两。也是任知节单枪匹马救了全村,所以她昏迷的时候,村民们掏出了自家的宝贝疙瘩,排着队的送给了她。 村头张大嘴送来了一篮子鸡蛋,赵寡妇全给摊成了荷包蛋,一层叠着一层,摞得老高了;张大嘴隔壁的老孙头送来了自家地里仅有的三棵大白菜,给赵寡妇就着村尾徐老头送的半斤肉煮成了猪肉白菜汤,用大陶锅盛了,在桌上的油灯照着,还能瞧见汤里飘着的几点油腥气儿;赵寡妇则割下了自家房梁上的半块腊肉,据说这还是阿毛爹还在的时候猎到的一头野猪,赵寡妇一直没舍得吃,挂屋子里风干了,一挂就是好几年,挂到光屁股婴儿阿毛长成了毛孩子阿毛。 当时正在艰难地把腊肉咽进嘴里的任知节:“……” 赵寡妇又往任知节的陶碗里夹了块厚厚的腊肉,道:“知节姑娘快吃吧,刚醒来身体弱,得补补。”她说着用筷子敲掉了阿毛伸向腊肉的手,笑着道,“看姑娘这么瘦,就得多吃点肉。” 任知节反射性说:“我不瘦呀……” 要不要我脱衣亮亮我的肱二头肌? 赵寡妇眨了眨眼睛:“还不承认,知节姑娘都瘦的没胸了。” 任知节:“……” 怎么换一个世界,这个梗还是存在? 赵寡妇又笑道:“不信我捏捏给你看。”说着,双手伸向了任知节的胸脯。 任知节:“……我信我信!” 怎么换一个世界,差点忘了她爆棚的吸引同性荷尔蒙。 她在赵寡妇的如火热情之下,她埋头吃着难以下咽的腊肉,然后听赵寡妇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他们十二台村村民在古志城主远吕智手下艰难讨生活的故事。 “不过远吕智如此暴虐,为什么你们还不离开这里呢?”任知节用筷子撕扯着坚硬的腊肉,抬头问道,“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比在十二台村担惊受怕要好得多吧?” “到哪里不是一样呢?”赵寡妇叹了一口气,“大家守着根过了这么多年,哪是那么容易搬得走的,只希望起义军早点打过来才好。” 听赵寡妇又提起起义军,任知节垂着眼,望着桌上飘忽不定的烛影,想了想,轻声问道:“起义军,都是哪些人带领的?” 赵寡妇想了想,道:“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村子离古志城太近了,很多消息都传不到我们耳边来,还是老孙头的孙子原先是远吕智军队里的,后来跟着起义军,他捎过信回来,说的是他跟的是……曹……”她皱眉想了想,“曹丕。” 任知节:“……” “欸?知节姑娘,是这双筷子用不习惯吗?”赵寡妇惊讶道。 任知节愣了愣,随即笑笑,将被自己掰断的筷子放到一边,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走神就能掰断筷子,真不愧是知节姑娘!”赵寡妇笑着起身,“你等着,我给你拿副新的。” 阿毛在自己娘亲走远之后,才敢又朝菜碗里伸手,他将一片腊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道:“知节姐姐不开心吗?” 任知节笑笑:“没有呀,知节姐姐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 一些事情,还有一些人。 既然曹二在这里…… 那么,那个人,应当也在的吧。 她这么想着,又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揪着疼,是喜悦,也是害怕。 她从碗里堆得老高的菜的撕下半个荷包蛋,放到了在她脚边喵喵叫的酒虫儿面前,看着小家伙埋头大快朵颐,她笑了笑,道:“等下回,你就可以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鬼笑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伸向了她:“跟我一起去远吕智大人身边吧,助远吕智将那些仙界的废物铲除殆尽,建造属于我们的无双世界。” 任知节:“一般这么说话的反派基本上都死了,中二病不约,谢谢。” ================== 昨天本来想更新,结果我家猫尿了两次床,我后悔写个酒虫儿了,我只想炸猫来吃。 顺说,今天又尿了两回,他才三个月,没有发情。 他就是要被炸,配着老干妈辣椒酱。 第74章 赵子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嘉极有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原因, 任知节这一晚久久不能入睡。乐文 小说 她仰躺在床榻之上,煤油灯中的灯油几乎见底, 以至于灯光都显得有些黯淡,灯影绰绰, 只能勉勉强强照得桌子周围方寸之地, 她半个身子隐于黑暗之中, 灯光所及的半边身子则不太老实地在榻上动来动去。 虽然后来她在郭嘉身边又待了几个月,可目不视物,光凭他的声音和自己的想象, 就觉得那个人并不完全。可现在她又能看见了,又能用眼睛将他上上下下地包裹一遍, 将他的眼, 他的笑,藏到心里去。 光想着这个,她就忍不住翘起唇角来,待回过神来自己在嘿嘿傻笑时,又连忙用双手拍着自己的脸颊, 然后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枕套应该是刚洗过的, 还有隐隐的皂角味道, 温和得仿佛初春拂晓时的风, 她嗅着那味道,不知不觉中竟有了些睡意。 梦里还是她与郭嘉初逢时,阳翟那处小小的院落, 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在暮春略带暖意的阳光中,穿过中庭,郭嘉悉心照料的绿植叶片擦过她的裙角,她抬头尚能看见薄云懒懒地从四方天空之上漂浮而过,再低下头来,就能看见对面洞开的窗户里,郭嘉肩头松松散散地披着一件外衣,倚着窗棂,朝她笑。 阳光自撑起的窗户斜斜撒在窗台上,自他松开的衣领,亲昵地蹭着他凌厉的锁骨,钻入薄薄的里衫之中。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郭嘉生得正是好看。 其实郭嘉并不比其他人俊朗,且因他自小体弱,眉目间多了几分病态,冬日里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身量高挑,但重重衣衫之下,却是一副极为单薄的身子,用手摩挲着他的后背,感受不到军中战将的厚实,只能触到嶙峋的肩胛骨。 但就是这样一副病弱之相的人,脸上却从无病弱之人的哀怨之意。 那成竹在胸的自信神态与运筹帷幄的决然之意,于任知节来说,已经是足够使得她午夜梦回之时,梦中全是他唇边隐隐的笑了。 但梦见郭嘉这种事,她当时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毕竟那家伙的嘴极其之贱,若知道了,少不得挑挑眉,然后笑话她一个月。 可这次不一样。 任知节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她站在庭中,与窗户里边的郭嘉对视,待倒映在她瞳孔之上的漂浮在天穹之上的白云缓缓飘过之时,她提了唇角,从绿植之间走过。庭中紫藤盛放,慵懒地向下垂着,擦过她的肩头,在她衣衫上留下一缕暗香。 她朝着郭嘉走去,在那窗前停下了步子,踮起脚尖,一手撑着窗户,一手抓过郭嘉的衣襟,郭嘉笑着配合她低下了头,她盯着郭嘉看了半晌,仰起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吻之后,正打算立马后撤,郭嘉的双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窗台,一手揽着她的后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就算是在梦中,任知节也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炸了开。 郭嘉的舌头扫过她的唇齿,再探进她的口中,她懵逼之间紧紧咬住了牙关,打算死守征地,然而敌方太过狡猾,竟然轻轻地咬了咬她的下唇,只觉得整个身子酥了一般,撑着窗户的手肘一软,窗户忽地向下坠,重重地朝她后脑敲去,郭嘉眼疾手快,连忙将手护在她的脑后,窗框碰地砸在他手背上,他也不知疼,反而是任知节“啊”了一声,而他则趁此机会,一举攻下高地。 任知节猝不及防被敌方拿下,有些懊恼,而他却轻笑一声,覆在她脑后的手轻轻地揉着她柔软的头发,然后代替她,又将窗户撑了起来。 阳光又重新跃上窗台,他放开了任知节,低着眼眸朝她笑,任知节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跳动,她长呼出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鸡鸣。 那声鸡鸣仿佛穿透了阳翟小院暮春的薄云,任知节眼前带着笑的郭嘉倏地消失,她在飘摇的煤油灯光中睁开了眼,猛地坐起身来,耳边除了声声鸡鸣之外,还多了人声嘈杂,又惨叫,似乎也有婴儿啼哭。她常年征战,又加上当了一年多的瞎子,以至于听觉极为灵敏,从那声声模糊的呼喊之中,辨出了军士甲胄摩擦的声音。 她迅速起身,从枕边抓起外衫,随意披在肩上,提起放在床头的红色长/枪,便大步朝门口走去,她带起的风将桌上的煤油灯吹得剧烈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飘忽不定。 她拉开门,风呼呼地灌进屋内,这夜本无繁星也无月,而不远处的火光,却将道旁的胡杨树赢得如同停驻在地狱火海旁的狰狞恶鬼。 赵寡妇也听见动静,抖抖索索地打开了门,只留一个门缝,朝那边看去,任知节听见响动,回过头去,正与门缝外的赵寡妇对视。 平日里看起来干练泼辣的赵寡妇此时双肩微微颤抖着,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任知节尽量使自己脸上的表情轻松一下,她放松了紧皱的眉头,朝着赵寡妇道:“赵大姐,你带着阿毛待在家里,我去去就回来。” “可……”赵寡妇低声道,“对方肯定不像上回那样,只有一小拨人了,他们是想把我们十二台村的人全杀……” “赵大姐。”任知节截住了她的话,她甩了甩手中的长/枪,扬着下巴笑道,“你可忘了,这里还有我呢。” 赵寡妇一愣。 “我拼死,也会护得你们一个周全。”任知节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次远吕智军派出的,就不知是一个隐形鬼了。 任知节提着枪,朝着火光闪烁处奔去,离得越近,那些哭号声便越是清晰,火光也越是刺眼,火在本就不肥沃的徒弟上蔓延,火光将天空都熏成了死血一般沉着的红。 她沿途干掉了几个先头的远吕智军,也来不及擦干枪刃上的血迹,便又急匆匆地往前赶。村头住了好几户人家,其中便有将酒虫儿送给她的吴婆婆,想到年迈的只跟着一只猫独居的老婆婆,她步子又加快了些,赶了一段路,再抬头看去,只能看见被火连成一片的几处茅屋,一队浑身蓝色的妖兵正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父母怀中抢出,手中的长矛高高扬起,当着那对父母的面,便要朝小女孩的头顶刺去。 任知节看得目眦欲裂,左腿朝前疾速迈出,一个蹑云逐月便朝前冲了过去,手中枪顺势递出,枪尖正好撞在那矛尖上,她在长/枪即将脱手之时,又用力抓住了枪尾,已经向后弯下腰,几乎与地面平行,手臂用劲,将枪在头顶上方扫出一个圆,枪刃带着寒光,将还未来得及躲开的妖兵尽数斩杀。 方才扯着小女孩衣襟的妖兵匆忙之下将小女孩丢至一边,连连后退,躲开了任知节划来的长/枪,那女孩的父亲也急急忙忙,抖着手将女儿抱在怀中,又转身拉起了妻子,朝战团之外跑去,临行前他回过头,有些担心地看了任知节一眼,而任知节正横枪抵挡着三个妖兵共同刺来的长矛,双手用劲,枪身一扫,竟将那三个壮硕的妖兵齐齐扫翻。 那小女孩早间便已经随着父母去看过任知节,知道她是以一当十的悍将,十二台村的救命恩人,此时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肩膀,忽然大声喊道:“知节姐姐!加油!” 任知节一枪捅进了一个妖兵的胸口,又一把抽出枪来,顺势用枪尾将另一个朝她砍来的妖兵撞飞,听见小女孩的声音,笑了笑,却也不回头,只扬声喊道:“谢了!你们快离开这里!” 她这番动静,附近的妖兵便都朝这边聚了过来,她许久未动武,刚开始还觉得一招一式之间颇有些不自然,但杀顺了手,战意便也慢慢涌了上来,一人一枪在大火中所向披靡,那柄枪在她手中舞得如同一朵沾着血的花,绽放出最狂妄绝美的杀意。 只是这次来十二台村的远吕智军并不少,听见动静之后皆汇于此处,就算她再无敌,却也仍觉得有了些疲乏。 她提起纵身,腾空跃起,踏着一个敌兵的头颅,双手持/枪,舞出一个战八方,将包围着她的最前方的敌兵尽数砍杀,如此神威,终于让那些敌兵有了些惧意,然而此时一个领头的挥着陌刀,大喊道:“为了远吕智大人的伟业,杀掉这个人!” 他这么一喊,那些萌生了退意的士兵又仿佛被注入了勇气,个个高高扬着手中的武器,又围了上来,只不过之前任知节太过神勇,那些包围着她的敌军只敢慢慢地缩小包围圈,不敢当先朝前试她手中长/枪锋芒。 任知节心中默默吐槽这叫远吕智的家伙真能洗脑,一面与敌军对峙,一面观察四周,看有没有个缺口让她好闯出去。 她眼尖,只从包围圈的缝隙,看见不远处越来越近的火光。 敌方援军? 还是十二台村民? 不管是哪一方,都能让她觉得头疼。 她咬了咬牙,微微弓起了腰,正要挥枪硬闯,却忽然听见最外围的敌军惊惧地喊了一声:“起义军!起义军来了!” 任知节诧异地抬起头,朝包围圈外看去。 起义军? 是哪一支起义军? 一听见起义军来了,那些妖兵自乱了阵脚,有朝起义军攻过去的,也有犹犹豫豫停驻不前的,任知节趁此机会,挺枪杀入敌军之中,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边与那些敌军交战,一边朝着那些起义军冲过去,一面是气势汹汹的起义军,一面是杀人不眨眼的奇怪女子,敌军很快气势尽丧,阵型溃散。 而等任知节一身血地往前冲,兵刃相接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起来,想必应当是远吕智军与起义军交战的战团了,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右手反射性地提起枪格挡,只听见一声铿响,两把兵刃死死抵在一处,对面没有被她的怪力掀翻,甚至还让她感觉到握着枪的手虎口一震。 她皱着眉,抬起头,借着火光,只看见对方一头黑发,细碎的刘海之间缠着一根绿色发带,脑后一根马尾被火带起来的热浪掀了起来,配合一张俊朗的脸,颇有些少年健气。 只不过他身上的战甲有些奇怪,并不是在战袍之外披战甲,一身贴身的劲装装扮,但衣衫上却满是隐隐的青龙暗纹,华丽而嚣张。 任知节皱了皱眉,再看与她长/枪抵在一处的的兵刃,是一柄印着龙纹的枪,枪缨是青色,正与她枪头的红缨缠于一处。 而这时,她听见了阔别多年的系统提示音。 “赵云,原蜀汉名将,现起义军大将,五星级重要人物,建议攻略。” 任知节:“……赵云????” 而这时,一个身着红甲、持着十字戟的男子掀翻了几个妖兵上前来,喊道:“子龙!怎么了!遇见硬茬子了么!” 那年轻男子顶着一头刺猬般的短发,相貌英俊,眉眼之间还有些少年人的爽朗之气,脱下这身后现代红色战甲,便能立马出道成为巨星。 系统提示音又道:“真田幸村,原大阪之战的英雄,现起义军大将,四星级重要任务,建议攻略。” 任知节:“……” …… 怎么办,这个世界坏掉了。 系统……好像也坏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他们的造型,都是无双的造型。 没玩过无双的可以看看这张图 无双大蛇两大门面,神奇的CP,左:赵云,右:真田幸村。 图里的云妹是三国无双6的,但是我文里写的造型是三国无双7的,无双7的云妹简直是少年气息最弄的了,我贴个图~ 第75章 织田氏 “硬茬子”任知节叹了口气, 拨了拨灯芯,垂在灯台半死不活的火光忽地亮堂了起来, 飘摇的火光将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少年人笼罩进来,一人头戴抹额, 后垂马尾, 剑眉星目, 英气勃勃,另一人刺猬短发,身披红甲, 浓眉大眼,颇为英俊, 他看了看任知节, 再看了看身边的马尾少年,疑惑着问道:“子龙,你们……认识?” 任知节还未答话,马尾少年已经皱着眉道:“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喜欢就上” 任知节木:“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子龙……” 在她的印象中,赵云征战之时一身银甲银袍, 手持红缨枪,身跨战马照夜玉狮子, 在血雨厮杀之中宛若疾速飞过的银色流星, 要多拉风有多拉风;平时则是普通不过的武人打扮, 有姑娘看见他生得俊朗,朝他丢花儿,他还会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牵着他的照夜玉狮子立马逃出姑娘的包围圈。 如今……这个看样子马上就要出道的赵云,让她懵逼了许久,待起义军已经远吕智军彻底击溃,十二台村的村民将他们迎入屋中,她才反应过来,也许……这换了一个世界,这些人,也换了皮儿,换了芯儿,没有换的,就是名字吧。 她垂下眸,想到了郭嘉。 瞎了一年多,郭嘉的相貌其实她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眉眼秀气,唇角天生向上翘,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郭嘉,除了名字,应该跟那个郭嘉,没有丝毫的相像吧。 她正想得入神,耳边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她侧过头去,赵寡妇正端着一笼热腾腾的馒头进了屋来,赵云和真田幸村应当是长途行军,饿得狠了,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真田幸村更是立马站了起来,迎上前去,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接过了笼屉。 赵寡妇满脸的笑,道:“听几个起义军兄弟说你们带的干粮早在路上就吃完了,所以我们大家凑了所有的面粉,蒸了些馒头,慰问你们。” 真田幸村将笼屉放在了桌上,先拿了一个,一口吃掉了小半边,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大家了,之前在姊川跟远吕智军对峙得久了,所以干粮都吃完了,大家都是饿着肚子打到古志城的,还以为能立马跟其他几支起义军汇合,蹭些干粮吃,没想到我们却是最先打过来的。” 赵寡妇闻言愣了愣,随即眼中带喜:“起义军都要打过来了?” “我们兵分四路,冲开了远吕智布下的重防,在古志城下汇合,发起总攻。”赵云说道。他吃相比真田幸村文雅一些,将馒头撕碎,放入最终细嚼慢咽。 真田幸村已经解决了第二个馒头,朝第三个伸出了魔爪,赵云皱了皱眉,道:“幸村,这位直接姑娘还没有吃东西。” 真田幸村的手怏怏地缩了回来,看了看赵云,再看了看任知节。 任知节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晚上用过晚饭了,现在不饿。”她顿了顿,唇边翘起了弧度,“吃了荷包蛋肉片汤还有蒸腊肉。” 长途行军连干粮都没得啃的真田幸村和赵云:“……” 半夜这么一番折腾,起义军刚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天就已经蒙蒙亮了。 任知节上半夜睡足了,天亮之时还有些精神,她只洗了个脸,将脸上的血污擦了干净。 酒虫儿一直在她脚边打转转,她便顺手将桌上剩的半片荷包蛋撕碎了,喂到酒虫儿嘴里,酒虫儿吃饱喝足,轻轻巧巧地跳到了趴在桌上睡觉的真田幸村头上,用尾巴盘住了身体,开始打盹儿。 真田幸村应当是长途跋涉又经历一场大战,疲惫异常,被一只猫占了脑袋也没醒过来,呼噜打得震天响。赵云躺在椅子里,双手环抱胸前,闭着眼睛小睡,那柄青色龙纹枪被他抱在怀中,枪刃上前一页沾上的血迹还未擦干净,已经凝固了起来。 任知节抻了个懒腰,便一手提着枪,推了门出去透透气儿。 十二台村每位村民家的院子里,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补眠的起义军,夜里村头屋子着的火也被扑灭了,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以及一缕缕直上天穹的黑烟。道旁的胡杨被大火烤焦了一般,看上去更为狰狞,空气有些浑浊,连着朝阳都看得不甚清晰。 她所在了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看着母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寻觅吃食,公鸡扑扇这翅膀跃上了篱笆,晃了晃硕大的鸡冠,仰着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鸣。 鸡鸣穿透了空旷而安静的晨间荒原,院中和衣而睡的几个士兵不耐地嘟哝几句,翻了翻身,又继续自己的睡梦。 任知节手托着腮,从浓雾中艰难地寻觅着模糊不清的阳光,然后看见道旁的胡杨之后模模糊糊的一队人影,她眯了眯眼睛,勉强看清了那队人马高举着的紫色旗帜。 “那应当是织田信长的人马。” 她身后响起了一个沉稳的男声,她扭过头去,赵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身后负着枪,靠在门框上,望着那队正缓缓朝这个方向走来的队伍。 “织田信长?”任知节愣了愣。 “昨日我已经飞书传信给其他三支起义军,告诉他们在十二台村汇合,织田信长回书说今日晨间会赶过来,孙柏符晚一些到,我们三支队伍先从正门发起猛攻,而潜入古志城的郭奉孝队伍则会与我们里应外合,破开古志城。”赵云道。 任知节一听郭嘉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她皱了皱眉,然后又道:“你将这些消息告诉我,不怕我是古志城派出来的奸细?” 赵云朝前走了几步,道:“虽然我印象中从没有见过知节姑娘,却总觉得知节姑娘是可信之人。” 任知节一愣,笑了笑:“你的直觉未免太过草率。” “大概吧。”赵云侧过头来看她,此时,一缕阳光正好破开了重重雾霭,照在了他的脸颊上,也让任知节的眼前一阵恍惚,“方才我睡了会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似乎与知节姑娘交战过,也一同喝了酒,应当是在春季的许都,满城柳絮,人声鼎沸,梦里知节姑娘说,用枪之人,也应怀着一颗与手中长/枪一般刚直的心,如此才不负手中利刃。所以,我相信知节姑娘。” 任知节愣了愣,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建安元年,刘备被吕布赶出下邳,带着手下将领投奔许都曹操,任知节在酒楼上看见了负着枪牵着马的赵云,死活缠着人家喝酒。 那时正是许都城柳絮飘飞的春天,不胜酒力的赵云被任知节灌得眼神恍惚,满脸红晕,任知节也喝高了,却还是不停让曹丕斟酒,曹丕脸上不悦,但也没有拂逆她的意思。 那时候,任知节还是许都城中引得万千少女倾心的飒爽女将,赵云还是随着刘备东奔西走的千夫长,曹丕也还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人,大家还是初时的模样,还没有改变。 任知节说:“咱们许都的姑娘,最是直爽不过,喜欢谁,就会朝谁扔花,每次我征战归来,总是收了满怀的花回家,子龙兄不必害羞,收了花,插瓶子里,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赵云忙不迭摆手:“如今天下动荡,我定是随主公四处漂泊,无法娶妻,既无此意,定是不能随随便便收下人家姑娘的花。” 任知节笑了几声:“也是,你是个用枪的,用枪之人,也应怀着一颗与手中长/枪一般刚直的心。子龙兄,你以后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赵云提起,任知节都记不太清楚了,她缓缓从小马扎上站起神来,与赵云对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赵云为什么会梦见这些,所有人都会这样吗,郭……郭奉孝也会这样吗。 而此时,织田信长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胡杨树旁的大道上,军队战靴踏在地上所发出的响声,让征战多年的士兵们立马从睡梦中惊醒,他们匆匆忙忙提着兵刃起身,在看清楚对面队伍的旌旗之后,松了口气,还有个别的士兵高声喊道:“那是织田大人的队伍!” 赵云朝那边看了看,然后又侧头望向任知节:“知节姑娘请随在下来。” 任知节长呼一口气,提着自己的兵刃,随着赵云走出了院子,朝那队人马走了过去。 那支队伍穿着日本士兵常穿的胴丸,最前列的,是手持火枪的火枪队,这支火枪队任知节再熟悉不过,那时还是骑兵为主,织田信长引入西洋火枪,让一些保守派的家臣们很是质疑。后来武田胜赖包围了长筱城,德川家康来信求救,她与织田信长率领军前往长筱城驰援,那一仗火枪队立下大功,堵上了那些老家臣的嘴。 她看着这些手持火枪的年轻士兵,心中感慨万分,而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赵将军,光秀率先头部队赶来,信长大人晚些时候到。” 她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着轻便紫色铠甲,腰间配有太刀的年青将领,他正与赵云说话,似乎察觉到任知节的目光,微微侧过了头,正与她双眼对视。 他一头长发如瀑,相貌俊美,眼中带笑,看上去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像一个驰骋沙场的武将。 任知节与他对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却听见系统提示音又响起:“明智光秀,织田氏家臣,现起义军大将,四星级重要人物,建议攻略。” 任知节:“????” 她一脸惊恐地扭过头去,那长发飘飘的俊美青年对于她如此惊恐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然后又朝她笑笑,带有几分安抚意味。 任知节嘴角不住抽搐。 明智光秀? 这货是明智光秀? 在本能寺放了一把大火,抱着她一起死在火中的明智光秀?? 她张了张嘴,然后把“**的你不是秃了半边脑袋吗现在这个黑长直是怎么回事”给咽了回去。 最正经不过的赵云都能一副出道明星的造型,剃了月代头的明智光秀再长出黑长直……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说一下哈,虽然我确实爱好**,但言情向作品里面绝壁不会出现男男CP,之前说的CP……那时光荣自己搞的暧昧向啊=L= 光荣太基了,不怪我啊,【摊手 特别是明智光秀织田信长和森兰丸的三角,本能寺大火的CG简直gay得没眼看啊,最后打出明智光秀败北的结局,织田信长还特么是公主抱他啊,厉害了我的暗荣………… 战国时代的成年男子都剃月代头,嗯,就是前面少了半块瓦的人造秃头,连成宫宽贵剃了也让女人流泪。好像也就森兰丸十八岁了还没剃月代吧,因为织田信长喜欢他若众美少年的样子,舍不得他剔头【顺,森兰丸真的就是织田信长的小姓,后来跟织田信长一起死在了本能寺大火之中。战国时代很多大名都好男风啊,武田信玄就是一个。 这是战国无双2中明智光秀的黑长直,战国无双4里面光秀扎大马尾了,长得好像佐佐木小次郎姐姐,所以我就没放,战国2的光秀是我的初心,CV还是绿川光,简直是温润如水的代表啊。 战国BASARA的光秀就……=L=挺病娇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