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金膳斋》 第一章 第一章 金膳斋乃是皇城最神秘的点心铺子,平日吃食,讲究一个缘法与因果。 按照熟客的说法就是,店老板白梦来十分随性,糕点日新月异。昨儿个是名唤“栖迟”的桂花糯米糕,明儿个又是名唤“金玉满堂”的羊脂油肉松米糕,一天一个花样,绝不重复。 有个性也有雅意,倒是吸引了不少客人光顾,众人均以买到金膳斋的糕点为荣。 店外瓢泼大雨,店老板白梦来坐在铺子后头的二进宅院中,默默品茶。 他披一条极其蓬松的雪花白狐毛毛领儿,白毛底下是带有厚内胆的绿柳含烟纹大氅,腰间佩招财进宝珊瑚盆纹荷包,发间又簪着一支素玉发钗,端的是雍容清贵之姿。 白梦来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有活计都是催属下柳川去干,自个儿窝在后院里享清福。 就好似这日,外头绵绵细雨落梅川,正是喝茶逗鸟的好时节。 奈何白梦来半点都放松不了,他的眉峰微微蹙起,轮廓冷硬的唇瓣轻抿,作一副愁云惨雾病美人模样。 他润了一口茶,二郎腿要翘不翘,问一侧的下属:“柳川,这天儿落雨了,可真冷啊。” 柳川纳闷了,他家主子最是爱压榨工人,满腹黑心肠,何时还关怀过他够不够暖和? 柳川毕恭毕敬地答:“劳主子挂心,属下不冷。” 白梦来斜了柳川一眼,道:“谁问你冷不冷?我说的是,这样的雨天,再加上入秋的寒气,恐怕能冻死个人呢!” “是。”柳川话不多,答了一句,又无言了。 见他不开窍,白梦来只能冷着脸,继续道:“柳川,你去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外头跪着!” 此言一出,柳川这才想起前几日有个求主子帮忙查事儿的姑娘,奈何交不出酬金,被主子拒绝了。于是乎,她就赖上了金膳斋,在外头长跪不起。 如今落了雨,要是寒气入骨,怕是一双腿也得坏了。 柳川足尖轻点,一路飞檐走壁,踏上檐角。小心翼翼窥探了一眼。 人还在啊。 他叹了一口气,回屋里复命:“回主子的话,人还在。” 白梦来长长地“哦”了一声,埋汰:“真晦气,可别死在我店门口,倒被她连累招不来生意。” “主子,你本来就三天没开张了。熟客早跑到街尾的点心铺子买糕点了,生意差,和人家姑娘也没什么关系啊。” “聒噪!要不是这个丫头来闹事,我至于门庭冷清?” 柳川缩了缩脖颈,一时无语。他刚才说了等于没说,主子家就是想把气撒在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身上。 白梦来掀了掀茶碗,屋内又是冷清了下来。 堂屋外头,黑瓦屋檐朝下漏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雨丝,那雨点落到地上,砸起一朵朵水桃花,噼里啪啦,放炮仗似的,吵得人心烦意乱。 白梦来微挑起眉头,看了一眼红木椅旁侧的油纸伞。 他轻咳一声,鞋尖一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伞踢到柳川面前,慢条斯理地道:“去,把人轰走!我听人说,穷人死了,鬼魂执念深,怕是要缠着铺子不放,败坏我的财运。穷酸丫头还想我帮着做事,美得她!” 柳川看着那把伞出神,他接过伞往屋外跑去,嘴上嘟囔:“真要赶人,不该给扫帚吗?这不是还得赔上一把伞?” 这一次要寻人,柳川倒是知晓寻正门了。 他撑着金鱼花面的油纸伞,挪步至姑娘跟前,语重心长地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名叫玲珑?玲珑姑娘,你走,我家主子只看钱,不看人情,生平最恨穷酸人,他是不会帮你的。” 被唤作玲珑的那名姑娘抬起头,由于淋了许久的雨,她的唇色都发白。原本的柳眉朱颜,此时也少了许多精神气儿,单看面色便觉得惨兮兮的。 玲珑打着寒颤,她咬紧牙关,憋出一句:“我想见白老板,劳烦小哥通融。” 柳川见她倔强,劝也劝不动,无奈极了:“玲珑姑娘,你听我一句劝,我家主子……” 他顿了顿,悄声说:“也算是蛇蝎心肠,他必不会心软的,你还是赶紧走,何苦费无用功呢。” 听下属这般点评白梦来,玲珑倒是很想发笑。 还没等虚弱的玲珑牵起嘴角,一道清冽的男子嗓音便从旁侧传来:“谁说我是满腹黑水?柳川,我竟没想到你在人后这般诋毁主子,我分明是菩萨心肠……” 那声音三分慵懒七分冷情,细细品去,还带点漫不经心。 玲珑再蠢,也知晓来人是谁。 她惊讶地偏头,喜极而泣:“白老板!” 实际上,汇聚至她下颚的并不是泪水,而是源源不断的雨水。她狼狈极了,身上那件素绒粉花袄子吸了水,紧紧依附在肌肤之上,好似裹挟了一层冰。她冷得几乎昏厥,可看到白梦来的一瞬间,又喜出望外,强忍着不适,“活”了过来。 玲珑太开心了,她下意识想去拉扯白梦来的衣袖,奈何对方嫌她脏,堪堪避过了。 白梦来讥讽地道:“哪来的落水狗,胆敢碰我这上好的绸缎衣衫。” 闻言,玲珑落寞地蜷曲手指,忙收回了手,不安地低着头。 她有求于白梦来,想给他磕头:“白老板,我听闻你神通广大,可查天下事。我……我特地来求你帮忙找一个人。” 白梦来不耐烦地道:“不是和你说了吗?要是拿得出一百两,我就帮你。我是做买卖的商人,不是乐善好施的佛陀,岂会平白帮你?拿不出钱就离金膳斋远一些,净给人添麻烦。” “求求你了……”玲珑作势想给白梦来磕头,奈何她微微低下的头,瞬间被白梦来那双竹青鞋面的皂靴给抬住了。 白梦来瞪了她一眼,道:“可使不得磕头,我受不起这一拜。本就是肉眼凡胎,还要受人叩拜与香火,那是要折寿的。小丫头别为难我,去别处玩!实在不行就去寻官家,寻我有什么用。” 玲珑落寞地道:“官家不会管的,我只能来求白老板了。” “这我不管!”白梦来朝柳川点了点头,道,“轰走轰走,可别碍眼了!” 柳川无法,只能朝玲珑作揖道歉:“对不住了,姑娘。” 就在玲珑要被拎着后领拖走的时候,她慌忙间扯住了白梦来的衣下摆。 玲珑抬眸,哀怨地看着白梦来。她想求他,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梦来铁石心肠,求他有什么用呢? 可是,她不能走啊,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小丫头片子什么话都不说,可那眼神既绝望又倔强,像是放弃了,又好似永不言败。 白梦来望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从她的眼里读出了很多情绪。 哀求、绝望、期盼。她将他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在求他。 白梦来微微蹙眉,脑中闪现几个儿时的画面,一时间神情恍惚。 他也知晓求人的苦楚,也有过伤怀的时刻。 那时,他年仅七岁,身着淡黄长袍,伏跪在地,犹如蝼蚁一般。 他望着身后不断咳嗽的母亲,膝行至某人面前,眉目坚韧地道:“求求您……宣一下大夫救救我母亲。” 他如今没落了,只能唤“母亲”。 白梦来的膝下是冰冷奢华的砖石,经由人打磨,纹理漂亮,表面光滑。只是寻常都会烧上火炭御寒,如今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活,整个屋子冷得如坠冰窟。 见人不答话,他再次哀求:“求求您……” 白梦来以为自个儿只要纡尊降贵,做出让步,就等得到旁人的怜悯之心。毕竟他倨傲至斯,从未和奴仆低头过。这些人岂敢不领情,岂敢怠慢他! 哪知,对方半点没有惶恐之色,反倒是居高临下地睥着白梦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喂!您这是做什么呢?可使不得!这大夫能不能来……咱家也不敢夸口。不过若是您真有诚意,咱家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一番。” 白梦来没想到他会被奚落,他强忍羞耻,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眼前这双黑色皂靴的主人,道:“这玉贵重,若能典当,应当值几个钱财,劳烦您帮我一把。” “嗳,这就懂规矩了不是?”那人接过玉佩,掂量了一番,面露嫌弃之色,“老实说,这玉是刻字的,真要卖也未必卖得了几个钱。谁让咱家是受过观音大士的指点,要慈悲为怀,那就帮你这一回。你知晓的,这处的形势可不同,没点钱财傍身打点关系的破落户合该受冷落,不管问哪家,都是这句人间规矩。” “我知晓的,是您帮了大忙了。”白梦来毕恭毕敬送走了人,转头去哄母亲。 白梦来微微一笑,伏在母亲膝上,道:“母亲,大夫很快来了,您的咳疾有治了!” 闻言,母亲只是默默抚摸他的黑发,眼泪不住砸在膝上。 再后来,白梦来的母亲病死了。 死之前,大夫压根就没来过一回。 从那时起,他便知晓,无权无势无钱的人活得最苦。 他如今趋炎附势,只爱钱财。其实是他受过冷遇,现下足够清醒,不想再吃没钱的苦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对柳川道:“算了,纵容她死在店门口也不好看。拖进屋里,先让人烤烤火,烘干衣服再赶也不迟。” 得了白梦来的允诺,玲珑愉悦地欢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哪知,她忘记自个儿在此处跪了太久,一时气血上涌,体力不支,竟踉踉跄跄,昏迷了过去。 她朝前一倾,就这般歪倒在白梦来怀中。 敢情是个碰瓷的啊? 白梦来被女子这不知检点的投怀送抱举止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牙切齿拖住玲珑,将她拉进屋里。 柳川知晓白梦来最厌烦被人触碰,此时竟没有把玲珑丢到地上,顿时目瞪口呆。 他喃喃:“主子,你今儿个怎么转性儿了?” 白梦来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道:“昨夜梦到阎罗王,说让我多积点阴德,这样就能不入十八层地狱,还可入十七层。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为将来做打算吗?” 柳川了然点头,竖了个拇指,道:“主子真是深谋远虑,还想好了身后事,您这是死得其所。” “呸!会不会说话的?快点去请个大夫来府上,我看这丫头像是烧着了,万一死在府中就不妙了。死了人可不成了凶宅?夜里入睡也瘆得慌……” 他话音刚落,柳川立马去寻大夫,转身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第二章 第二章 白梦来擅长制糕点以及各式小菜汤品,这双手每日都要用猪胰、杏仁粉末、牡丹花瓣研磨制成的手脂来滋养。若是多了一道细纹,那白梦来也得愁上好些天,更何况如今还要拖着一个小丫头往屋里走了。 她身上这粗糙绣品的袄子,也不知磨不磨手,小心伤了他的肌肤。 白梦来略微烦闷地蹙眉,他将人丢到胡床上,忙从琳琅满目的百宝阁中拿出油茶树精油以及手脂,细细摩挲手指。 待指尖还如往常那般细腻光滑,白梦来总算是放下心来,能悠哉悠哉喝茶了。 柳川带着大夫姗姗来迟,大夫给玲珑把脉,说她身子骨亏空得厉害,又淋了雨,寒气侵体,这才一时昏迷了过去。得开几味药材祛除寒气,再煲一盅鸡汤滋补滋补。 大夫开完了药方子,和和气气地问白梦来要诊金。 白梦来瞥了玲珑一眼,冷哼:“怎么?我帮她找了大夫,还得帮她付药钱?柳川,给我上手搜她身,她出门在外,总不至于一文钱不带?” 柳川沉吟一声,道:“主子,咱们是外男,搜姑娘身子,不合适。” 闻言,白梦来恨得牙痒痒,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登徒子?于是乎,只能先垫付诊金了。 待玲珑再次醒来时,白梦来朝她伸手,掌心朝上,似乎在等她递过手来。 玲珑望着眼前白皙修长的五指,一时间语塞。她和白梦来似乎没有好到可以触碰五指的地步?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 她呼吸一滞,还是慢悠悠探出手去,轻触白梦来滚烫的掌心。 白梦来见玲珑小心翼翼试探他的手心,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心,猛然缩回手,呵斥:“你做什么呢?” 玲珑不懂他明明伸手示好,又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吓了一跳。 白梦来知晓她误会了,轻咳两声,解释:“我不过是想和你讨诊金,方才你生病了,药材都是我替你先付的钱。” “哦。”玲珑老老实实点头。 “所以,钱呢?” “我没钱。”玲珑理直气壮地答。 “没钱?”白梦来挑眉,他单手慵懒地撑头,细细思索,随后道,“那也好说。” 白梦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起身研墨,取细筒毛笔与纸张。一手揽住长袖,一手在纸上龙飞凤舞行书。 没一会儿,白梦来落了笔,对玲珑慈眉善目地道:“我记得你此前还想让我帮你寻人?不然这样,你先为我做事,等什么时候攒够了酬金与诊金,我就帮你。” 柳川闻言一愣,劝阻道:“这不是白干活吗?玲珑姑娘,我劝你三思。” 哪知缺心眼的玲珑碰上白梦来,那真是“哑巴吃仙桃——妙不可言”。 还没等柳川细细说其中的圈套,玲珑已经按照白梦来的吩咐,手蘸朱砂,在纸上按了手印。 “卖身契”生效了,白梦来对于这个白得来的劳力,笑得和蔼可亲。 柳川见玲珑在那卖身契上签下名字还按了手印,无奈地拍了拍额头,腹诽:“完了,这是上贼船了啊。” 小白兔玲珑如今还毫不自知她这是入了贼窝了,她只知晓,她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留在金膳斋的。 因为啊,这是主人的任务。 不错,她拜托白梦来寻人之事都是假的。玲珑要做的,不过是潜入金膳斋内部,获取白梦来与柳川的信赖而已。 是夜,玲珑回寝房以后,吹口哨招来信鸽。她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飞鸽传书带给主人。 那纸上写着:“主子,我已成功潜伏至白梦来身侧,就等您后续安排。” 她并非纯洁无瑕小白花,要真说,那也是妖冶诡异的彼岸花。一旦触碰,非死即伤。 玲珑刚关上窗户,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她警惕地回头,询问:“什么人?” “是我。” 玲珑自小接受过训练,眼力与耳力都异于常人,能闻最为细微之声。她分辨出,这是白梦来的声音。 于是,玲珑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给白梦来开门:“白老板?你怎么来了?” 白梦来端着镂空雕花红木托盘,里头摆着一道外形精致的点心。 他将托盘递给了玲珑,道:“你一整日未曾进食,怕你明儿个起不来干活,因此随意给你蒸了一碟子糕点,垫垫肚子。” 玲珑望着那碟子里的点心,有一瞬间失神。糕点的样式很美,是用刀具雕刻成鱼缸的形态,白色的糯米糕拟圆形瓷缸,缸中的水则用蛋黄来点缀,还捏了几尾小巧玲珑的红鲤鱼以及绿油油的睡莲叶子摆在上头。落日余晖映照水面,红鱼与莲叶追逐嬉戏,格外别致小巧,意境深远。 这哪是随意捣鼓的吃食,没点巧思在里头,恐怕都做不出来。 玲珑还没来得及道谢,白梦来便离开了。 她原本以为白梦来是恶毒性子,谁知也不尽然。他也会有温柔时刻,只不过不为人知。 玲珑对于白梦来的美好印象,崩塌于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玲珑就被柳川给吵醒了:“玲珑姑娘,主子让我喊你起来清扫伙房。” 玲珑觉浅,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她想到自个儿身份不能暴露,于是佯装睡眼惺忪的模样,拉开房门:“这么早吗?” 柳川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一般都这个时辰起来制作糕点,他嫌我手粗,等闲不让我踏进伙房。如今来了你,女子的手总比我细腻,你要顶替我的份儿帮忙了。我早和你说了,离主子远点,你偏不听,如今落得这个境地,我也不好帮你。” “没事,我其实是孤儿出身,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外闯荡。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去处,能留在金膳斋,我求之不得。”玲珑朝他一笑,风轻云淡地道。 柳川知晓白梦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没想到他连个娇姑娘都要压榨。 他恍惚了一阵子,又将手里的包袱递给玲珑:“哦,对了。这是主子让我给你带的女子衣衫,昨日见你也没带什么行李过来,他特地给你置办了一些衣物。” “白老板好像也不坏?”玲珑有一瞬间动容。 柳川不忍心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沉默很久,才道:“主子说了,衣衫的钱,从你工钱里扣。” 闻言,玲珑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笑容:“替我谢谢白老板全家。” 柳川点点头:“是,我会传达给主子的。你这么有诚意道谢,他一定会念着你的好。” “嗯!好啦,那我先换衣衫,柳大哥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好了就来。”玲珑亲昵地说完这些,随手关上了房门。 “嗳,好。”柳川从未被人喊过一声“兄长”,一时间有些怔忪。他幼年被白梦来的侍从所救,追随白梦来至今。他一直都是孤儿,也没有家人,如今却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妹妹吗? 柳川恍惚了一阵,脚步虚浮地先回了伙房。 白梦来还未曾生火蒸糕,他用锄头凿开了去年埋在树底下的雪水,将其煮沸,用以烹新茶。 他端起陶碗,抿了一口茶,满意地点点头。 见柳川来了,白梦来淡淡道:“如何?问出什么了?” 柳川单膝跪地,和白梦来禀报:“属下打听到玲珑姑娘乃是孤儿,而且从她行来的脚步声中可以得知,她下盘极稳,足尖有力,像是个练家子。” “你是指……她身怀武艺?”白梦来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正是。” 白梦来冷笑一声,道:“果然,昨日见她在‘卖身契’上写的一手好字便知,没三两年功夫,恐怕练不出这字。她不是孤儿,且身无分文吗?那她无人养育,又是如何学会识文断句的?一个姑娘家,还能独自上京来奔赴我,真当人是傻子吗?给她绕得团团转。” 柳川知道玲珑有些古怪,可他不愿将人想得太坏。 他本能帮玲珑说了句好话:“或许,玲珑姑娘是有什么苦衷?” 白梦来睥了柳川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怎么?方才接触了几日,你就被她收买了?能得到你一句偏袒,这丫头有些手段呀。” 柳川越是帮玲珑说话,越会让白梦来对其保有敌意,万一弄巧成拙便不妙了。他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不做,由白梦来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又有何意图。 若是玲珑敢对白梦来下手,那他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毕竟柳川的命,只献给白梦来。 柳川冷静了,他静立在旁侧,一言不发。 唯有白梦来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又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瞧瞧,这入秋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招惹我了。且盯着,她不过是个小喽啰,背后的大鱼,还得放点饵料,钓着呢。” “是,全凭主子吩咐。” 两人话语刚落,回廊那处便传来了动静。 白梦来抬指抵唇,示意柳川噤声。见是玲珑来了,他又微微一笑,笑面虎似的不怀好意地道:“玲珑姑娘,你来了。” 玲珑羞涩一笑,道:“多谢白老板给我置备的衣衫,很合身。” 她语毕,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笑容僵在了脸上。 玲珑艰涩地问:“白老板……是如何知晓我的衣着尺寸?难不成昨日趁我昏迷,用手量了量?” 她说得极其委婉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在责备白梦来孟浪,竟敢趁她昏迷,特地量她的尺寸。 听得这话,白梦来啧了一声,道:“玲珑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身上统共没二两肉,这般柴的身段,我很是不喜,又怎可能占你便宜?我不过是目测得来的尺寸,误打误撞买对了衣衫。” 什么?柴柴的肉?她是五花肉吗?得被白梦来这般比喻!玲珑气得险些昏过去。 奈何她又不能和白梦来撕破脸,只能讪讪一笑,道:“是我误会白老板了,你乃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做这等宵小之事。” 白梦来也一笑:“正是如此。做人嘛,要有些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可不兴自作多情的,认为全天下男子都被自个儿迷得神魂颠倒。” 他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是我的菜了。 “……”玲珑哑口无言。她头都大了。 玲珑自认长袖善舞,每一桩任务都完成得漂亮。她本想塑造完美小白花形象,打入地方内部,今早率先攻略下“渴望亲情”的柳川,再用柔弱一面摆平“为人傲慢”的白梦来,岂料她和白梦来天生气场不合,竟在这个冤家面前功亏一篑。 玲珑陷入了沉思,决定改变作战计划。 见她吃了苦头,白梦来在心底暗笑:“哼,果真是乳臭未干的臭丫头,道行尚浅,也敢在他面前装蒜!” 第三章 第三章 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未打完,很快便有新鲜事儿传来。 柳川原本打算开店,刚走到店门口,又行色匆匆绕了回来,他对白梦来道:“主子,店门口好似又来了一位有事相商的女客。” 白梦来近日被玲珑折腾得够呛,此时语气不善地道:“来了一个穷酸丫头不够,还来一个?” 柳川悄声道:“瞧来人通体气派,这个好似有钱。” “哦,那就快快有请!”白梦来倏忽变了一张脸,热情洋溢地去迎那女客进屋。 见玲珑呆立原地,他不满地道:“傻站着做什么?玲珑姑娘,我聘你来金膳斋,可不是想将你好吃好喝供着的。既然要攒酬金,倒是手脚勤快些做事去!” “哦,知道了。”玲珑是组织里颇有名望的杀手,平日里,小弟众多,组织里的小辈哪个不捧着她,殷勤奉承?她何时被人颐指气使地招呼过?只是……谁让这是主人派给她的任务呢?为了能在金膳斋待下去,玲珑忍了! 玲珑在柳川的帮助之下,从冰鉴里头端来冷藏的酥黄独。这是一道用熟芋厚片、研香榧子、杏仁碎等物混酱拖面而炸成的小点心,白梦来做了一丁点创新,他将蜜豆和蜂蜜混成红沙黄酱,再往酥黄独上淋上几条金纹,这样一来,更显得这道油炸点心表皮光润,内里咸鲜软糯,口感丰富。 若问玲珑为何知晓各色点心的来历,实际上她乃是个好吃的,平日里总会撺掇小弟给她买吃食。若是让上司发现,她便栽赃嫁祸到小弟身上,让自己免受责罚。当然,事后她会良心发现补偿小弟的,毕竟她想收买人心,也是要花些心力的。 至于上司为何要禁止买点心,不过是怕他们身子发福,对轻功有所影响。毕竟,体态轻盈才好飞檐走壁,若是身形丰腴,莫说轻功高明不高明,那也比寻常人好暴露一些。 玲珑端出点心碟子,掌心还一片冰凉,可见这冰鉴着实是好物,制冷能力一绝。 玲珑知晓,能用冰的人家,家底定然不薄,不过用来保鲜糕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她忍不住问:“柳大哥,这糕点卖多少钱?” 柳川思索一番,道:“好似一吊钱一碟子。” “这么便宜?还及不上肉价呢!那白老板用冰鉴来保鲜糕点,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主子制糕点,不是为了挣钱。” “啊?” “乃是他独特的爱好,因此主子也不太在意糕点能否寻到买家,只是为了哄自个儿开心。” 玲珑对于这个有钱人的喜好不甚了解,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思索间,她手间一个没稳,眼见着冰碟要往下掉。 她眼疾手快,迅速伸手去接。就在她要触碰到碗碟的一瞬间,想起柳川武艺高强,怕是能瞧出她的武艺,因此缓慢收回了手,任凭碗碟在地面砸个稀碎。 柳川早就看到了这一幕,知晓玲珑不愿暴露自个儿的秘密,反倒是欲盖弥彰,遮掩自个儿的武艺。 他心间了然,道:“玲珑姑娘,你去花厅奉茶,这里我来收拾。” 玲珑忐忑不安地问:“白老板……会责罚柳大哥吗?还是我留下,毕竟是我砸碎的盘子,账记在我的名目上。” 柳川被她这句话整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玲珑会坦然担罪。 她好不容易混入金膳斋,就不怕触怒主子而被赶出去吗? 即便冒这个风险,也要承担过错…… 第四章 第四章 这是圈套吗? 柳川迷茫了,他不知晓玲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不敢妄自判断,于是道:“没事,我收拾便好。主子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迁怒于我,反倒可能对你发难。花厅没人手帮忙,你还是快些去看看。”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玲珑也只能照做。 她赶忙离开点心阁,快步走向待客的花厅。 玲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暗道:“她怎么就想着担罪了呢?若是被白梦来知晓,岂不是会被赶出金膳斋?那时的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 花厅内,白梦来果然不满地叫嚷开了。 他朝独自前来金膳斋的夫人温和一笑,嘴上阴阳怪气地道:“夫人勿怪,府中的下人实在是油滑得很,一有空闲就去躲懒。要不是我这个主子宅心仁厚,早将他们赶出去了。这些下人呐,也忒懒了,惯会欺负我这样的大善人!” 他刚骂完,玲珑姗姗来迟。 白梦来瞪玲珑一眼,示意她给来客倒茶。 这位女客梳着妇人髻,着一件杨妃色棉袄,下搭一件玫瑰紫棉裙,裙摆还圈着白狐狸毛滚边儿。那绣品针脚细腻,一瞧便知价值连城,恐怕家中非富即贵。 她瞧着端庄稳重,举手投足间也十分大气,可见在家中也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应当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不是寻常以色邀宠的偏房妾室。 白梦来懂了,这样的大主顾,自然要讹更多的钱。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来寻白某人,可是有何事相求?” 夫人无心喝茶,她放下茶碗,从袖中拿出两根金条,摆在桌面上,道:“从闺中好友那处得知白老板的手腕高明,特地前来寻白老板办事,替我排忧解难。这是酬金,若是事情办得好,我还有重谢。” 那金灿灿的金条摆出来,玲珑眼睛都看直了。 她原本以为白梦来见钱眼开,一定忙不迭应允。 没承想,这厮比她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反倒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气定神闲地道:“夫人倒是说说所为何事,白某人也得知晓了前因后果,才好帮忙。毕竟你知道的,若是寻常的事,你找官家便可,无非是些麻烦事,寻不得官家、上不得台面,这才会寻上白某人。既然是棘手的事情,白某人也得量力而行,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梦来在外人面前气场十足,全然没有和玲珑对掐的那股子咋呼劲儿,倒让玲珑心里惴惴不安。 她是不是低估了白梦来?看他的样子,好似很有城府,转瞬之间,便掌控了局势。 夫人见状,抿唇不语。 她不知在忌惮何事,只小声道:“若是我对白老板道来这些事,您可否为我保密?” 白梦来朗声道:“金膳斋从不会泄露客人任何机密,即便死了,也会把这些秘密带入墓穴之中,夫人尽管放心。” 有他这话作保,夫人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了。 夫人舔舐了一下唇,颤巍巍地道:“几年前,我府上来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宠妾。她将老爷迷得神魂颠倒,还在后宅兴风作浪,疏远我与老爷的关系。就在上个月,老爷出海贩货,我实在见不惯她嚣张的模样,于是打算给她一点教训。哪知教训玩得过火,这宠妾从梯子上跌落下来,折了脖子,尸首分离。我想着出了大事,便让嬷嬷将其脸划花了,将身上衣物也销毁了,再在乱葬岗之中,随处挖了个坑将她埋了。” 闻言,玲珑忍不住开口:“什么样的玩笑,还能让人尸首分离?” 夫人被她这一质疑,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白梦来倒是喜怒不惊,只让夫人接着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的鼻尖沁满热汗,手指微微发颤,道,“那宠妾明明死了,却和我出海贩货的夫君一同回来了。她的脖颈完好无损,完全不像是死了的人。她死而复生了!我……我记得古籍曾有记载,此前有‘落头民’的传说,说是有落头民夜里睡去,头就会用耳朵当作翅膀,在屋里扑腾,等到天亮又回到了身上。那宠妾之所以尸首异处也不死,乃是因为她是落头民,是精怪!” 夫人永远都忘不了她看到宠妾归来时的神情,她脊背发麻,险些跪倒在地。 那宠妾妖娆妩媚,媚眼如丝,就这么睥着夫人,心里在酝酿着滔天的恶意。 她死而复生了,她来索命了! 宠妾一定是回来复仇的! 夫人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语带哭泣地道:“怎会有这种事?我家老爷岂不是凶险了?” 玲珑问:“你就没想过告诉老爷吗?” 夫人道:“说什么呢?说他的宠妾曾被我杀害过?” 玲珑顿时哑口无言。 也是,难不成承认自己杀过人吗?那也太奇怪了…… 白梦来思忖一番,问:“你可有去乱葬岗查探过她的坟包?” 夫人急忙点头:“有!可惜她的尸体不见踪迹了,很显然是脑袋飞回了身子,又活过来了。” 白梦来浅浅一笑,问:“还真是一桩有趣的买卖。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夫人脸上露出狠厉之色,道:“我知晓白老板手眼通天,想让白老板查一查宠妾的底细!若是她真是‘落头民’,是精怪,我定然要让她消失!” “好。”白梦来似笑非笑,道,“这笔买卖,我接了。” 白梦来约夫人明日详谈,待送客后,玲珑问他:“这样的怪事,白老板打算怎么查?” 白梦来冷笑一声:“哼,她不过是想借我的手,确实宠妾‘落头民’的身份,再将其除之,我随意寻一寻罪证,满足她这个愿望便好。” 玲珑惊讶地道:“也不细查?” “为何要细查?这样多省事儿啊。” “万一小妾不是‘落头民’呢?那岂不是又要害她一次?” “我只负责赚这个钱,能用最简单的方式赚来钱财,谁还在乎过程如何?” 玲珑还当白梦来真有什么手段,当即气傻了,她没想到白梦来竟然是为了钱财不惜栽赃的小人。 她在心里唾他一口,咬牙切齿地道:“白老板,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白梦来挑眉,凉凉地道:“辱骂老板?罚钱!你今日的工钱没了。” “……”玲珑怒火冲天,她好想放弃任务,再将白梦来剁成肉泥! 第五章 第五章 是夜,玲珑回房奋笔疾书,给主子写了一封信:“主子,这活儿我干不了。我在白梦来面前装不成柔弱模样,会被识破。为了避免行踪败露,您还是给我换个任务。” 她将信纸绑在灰羽白颈信鸽脚上,放飞时还凶神恶煞地道:“敢飞错方向,带不回信……葱爆小鸽肉好吃,红烧鸽腿也不错。” 信鸽仿佛能听懂人话,浑身一抖,扑棱翅膀飞得无影无踪。 没两日,玲珑便看到信鸽在她房里啄小米,她解下鸽子脚上的回信,仔细翻阅:“你是唯一一个能混入金膳斋的杀手,组织需要你服从命令。你听话,好好盯着白梦来,等组织后续的吩咐。若是成功,我会告知你前朝遗孤的下落,让你为父报仇。” 看到这话,玲珑静默不语。 她原本是官宦之家的富贵千金,奈何父亲忠言逆耳,触怒龙鳞,反遭弹劾,落了个灭门之灾。她父亲被斩首,以儆效尤,而其余家眷则流放至外地,永不能回皇城。昔日显赫名门,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暴君特地杀鸡儆猴,让众臣知晓,忤逆君主的后果。一时间,无人再敢触怒君主。 这样残暴不仁的君王被子民唾骂已久,各地不堪高昂的赋税成了诱因。终于在十几年前,百姓们揭竿而起,跟着乱世枭雄一同谋反,推翻了暴君的统治。 改朝换代后,国泰民安,就这般,皇城恢复了平静。 而年幼的玲珑,在母亲与祖母接连病死的状况下,被主子所救。 她看着祖母与母亲被当作奴隶一般使唤,却无能为力。 为了混口饭吃,母亲尊贵了一生,临老了还要下地做苦力,讨好监工,就为了给年幼的玲珑混口甜糕吃。 明明病入膏肓,母亲想的却不是如何自救,而是将她抱在怀中,担心她年纪尚小,该如何苟活。 母亲不想死,她怕死了以后,玲珑下场凄凉。 就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家人们一个接一个被磋磨死了。 说好听点是流放外地,实则不过是寻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慢慢将罪臣之后折磨致死。 这般残暴的君王啊,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玲珑自小便知,若是有朝一日,她定然要让暴君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玲珑凭着一口气与强烈的恨意活了下来,家人们死后。奄奄一息的她被监工遗弃在田地里自生自灭。 她被主子救了,后被组织所接纳,改名换姓成了玲珑。 她是被人爱着的?至少主子庇护她,给她一个重活的机会。 此后,玲珑跟着主子一同习武,她将主子视为家人,言听计从。 玲珑的命是主子救的,她将为组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更何况,主子还知晓前朝遗孤的下落。 玲珑眼睁睁看着家人们病死的痛楚,她一定要让前朝宗室的血来偿。 玲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烧了那张字条。她看着汹涌的烈焰吞噬纸张,火星舔舐之处,满是黑灰,最终,整张纸都消弭不见。 玲珑长舒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玲珑?” 玲珑警惕地回头,冷声回答:“什么事?” 那是白梦来的声音,他来找她做什么? 白梦来慢悠悠地道:“哦,快吃晚膳了,柳川出门买酒,因此只能由我来喊你一声。今后自个儿聪慧一些,日落西山就往伙房跑,成日里让我这个老板来喊饭,多不体面。” 白梦来顿了顿,又隔着门道:“我方才嗅到了一股子烟味,你在屋里玩火呢?莫不是……” 玲珑听他说这话,心里一暖,还道是白梦来在关怀她,于是眉目柔和地答:“你别担心,我不是想自焚……” 白梦来却徒然间提高了音量,道:“谁怕你自焚了?我怕你怀恨在心,想烧我屋子呢!你可知皇城这般好的地段买个二进的院子,要花上多少钱?怕是拿你命来偿都不够!可别糟蹋了我这贵气的屋子。” 闻言,玲珑火冒三丈,急忙冲出房门外,握拳作势要揍白梦来。 她的手刚刚举起,就被白梦来瞪了:“怎么?你还想殴打老板?” 玲珑想起主子的话,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怎会呢?我这般柔弱的女子,不作兴打人骂人的。” 说完,她抬起另外一只手,重重击掌,道:“哎呀,是这地儿蚊虫太多了,我怕这没眼力见儿的玩意儿叮咬老板。” 第六章 第六章 白梦来了然点点头,领着玲珑往摆饭的花厅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玲珑啊,有句话,老板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玲珑问。 “这秋末快入冬的时节,天冷得很,大抵是不会有蚊虫的。”白梦来矜持一笑,说完便走了。 留下玲珑在风中凌乱,她想也知道,方才的谎话有多拙劣。 待玲珑走到花厅的时刻,瞥见杏花红绸布桌面上摆着一大碗粥,纳罕不已。 她问:“晚膳就吃粥吗?不耐饿?” 玲珑饭量大,此前在组织时日日吃米面,一日就两顿,要是睡前没吃饱的话,肚子里就空落落的,烧得慌。因此,她每每都要吃上两碗饭,晚间才睡得香甜。 白梦来漫不经心地道:“哦,我脾胃不适,要是吃米面有些难克化,大夫让我吃些流食。怎么?这样一锅粥还满足不了你?” 说完,白梦来头疼地扶额:“胃口可忒大了,咱家店铺小,太能吃,只怕是养不起人。” 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不成要因为她吃得多就赶她走? 玲珑给主子回信说想走,不过也有点和长辈撒娇的意味在内,倒不是真想搅黄任务。 于是,她能屈能伸,讪笑道:“怎会呢?我这样小家碧玉的姑娘,吃些粥就管饱了,有时候为了腰身娇,还会和闺中好友一同约好不吃夜食呢!” 说完,玲珑朝白梦来俏皮地眨眨眼,奈何对方连个眼风都没给她,只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坐下。” 玲珑看着桌子旁侧的两张红木雕花凳,惊讶地问:“我能坐?” 她还以为是要在一旁随侍,伺候白梦来用膳,剩下的饭菜,她和柳川才能分一杯羹,岂料金膳斋倒还有几分人情味,奴仆居然还能落座。 白梦来微微蹙眉,道:“难不成你想站着吃?有这癖好,我也随你去。” “怎会!”玲珑可没有折腾自己的习惯,她急忙坐下,小心翼翼拿起木汤勺盛粥。 她越翻粥面越不对劲,怎么全是些猪心猪粉肠这些“杂底”啊? 玲珑忍不住问出声:“这粥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白梦来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道:“哦,这是及第粥,是用猪内脏、猪粉肠这些‘杂底’熬制的,谐音‘及第’。小老百姓搭粥棚讨个彩头,就喊‘状元及第粥’了。” “还有这种说法……”玲珑怕猪下水味道腥,不敢吃。但又怕白梦来嫌弃她挑剔,于是只能屏息尝了一口。 哪知这粥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令人难以接受,反倒是有些惊喜。砂锅里的米被熬化了,粥底软滑,猪杂底用香料去过腥味,还带点腌酱的咸鲜,让人口齿生津。 她觉得滋味不错,接连尝了好几碗,险些要将一整锅粥吃完了。 玲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看到逐渐见底的砂锅,有一点尴尬。 她吃完了,那柳川吃什么?人到现在还没回府呢。 她刚想着柳川,人就回来了。 柳川拎着大包小包进花厅,见粥都清了底儿,诧异地问:“咦?主子,你今日倒是好饭量,竟然把这加了药膳的及第粥都吃完了。” 白梦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玲珑一眼,笑而不语。 反观玲珑,她此时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这粥不是给她吃的啊?难怪就这么少的分量…… 第七章 第七章 玲珑尴尬了一瞬,又想起柳川说的那句“药膳”,她结结巴巴地问:“这粥里还有药?治什么病症的?身子康健的人吃了有没有事?” 柳川老老实实回答:“哦,不过是些补气安神的草药罢了,主子觉浅,梦里睡不安稳,于是大夫让他每隔几日就煮这样一锅药膳粥补补。” 听得这话,玲珑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就是再傻也知晓,白梦来是故意逗她呢!哪里是要她跟着吃粥啊! 她阴阳怪气地道:“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某些人夜里受惊,时常感到风声鹤唳,恐怕是自个儿坏事干多了,心虚呢。” 见她还有胆子调侃老板,白梦来挑了挑眉,道:“你吃了我半锅粥,我还没找你算账,哪来的胆子在这儿说怪气话,含沙射影的!” 柳川可不想两人大半夜还吵起来,于是他把手里的油纸包逐一打开,道:“玲珑姑娘还没吃饱?主子特地让我去买了些白面馍、烧鸡肉分你吃。若是往常,主子会下厨做饭,昨夜他受了凉,身子不适,因此才打发我出去买些你爱吃的吃食回来。” 柳川把汁水丰润的卤肉还有油光极足的烧鸡都摆到碗中,递给玲珑一双干净的筷子,道:“你尝尝。” 玲珑接过筷子,心情复杂。她没想到白梦来竟然还会惦记着她的五脏庙,知晓要买些其他吃食来让他们垫肚子。 她心下五味杂陈,好似冤枉了人一般不舒坦。 这顿饭,她吃得缄默。待吃完饭,她帮着柳川一块儿收拾碗筷。 私底下,玲珑悄悄问柳川:“白老板真让柳大哥去给我买了晚膳?” “嗯。”柳川点点头,道,“他说,你是姑娘家,定然偏好甜口,因此还嘱咐我特地去西煌庙那边的烧鸡铺子买烧货,说那家铺子会在鸡皮上涂抹一层蜂蜜猪油,吃起来甜腻,应该会得女子喜欢。” 原来白梦来还是会惦记着她的呀!玲珑心里有些愧疚。 待收拾完伙房,玲珑特地帮柳川一同打热水给白梦来洗漱,她别扭得紧,不擅长在人前道歉,因此寻了个借口打发柳川离开:“柳大哥,端水这种事情就交给我!你忙了一天了,快去休息。” 柳川道:“没事,不过是小活儿,让我来。” “不不,还是我来!毕竟我和白老板签过契书的,总要尽些奴婢的本分,不然这工钱拿得不踏实!” 柳川想了想白梦来的脾气,确实可能因为玲珑干活少克扣她月俸,于是也不拒绝了。他把装有热水的水桶递给玲珑,自己回了房。 他就睡在白梦来寝房附近,若是玲珑有什么异动,他也能第一时间冲出来保护白梦来,因此也不惧怕两人单独相处。 何况,柳川本能觉得玲珑不是个坏姑娘。 主要是她一声声“大哥”,实在是喊得人心肠都软乎了…… 玲珑见柳川走了,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提着水桶走到白梦来房门外,抬手敲门。又犹豫不决。 偌大的人影在房门口晃荡,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 怪吓人的…… 白梦来忍无可忍,径直拉开了门:“你想做什么?” 见他气势汹汹地逼问,玲珑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目光落在白梦来微微敞开的衣襟,忙不迭捂住了眼睛,支支吾吾:“啊!我就是给你来送热水的……” “哦。”白梦来接过水桶,“没事的话,那我关门了?” “等一下!”玲珑垂下眼睫,望鞋尖。她绞着手指,欲言又止。 “怎么了?”白梦来困了,语气不善地问。 玲珑耳尖有些发烫,嘟囔:“我听柳大哥说,白老板为了讨我喜欢,特地派他去西煌庙附近的烧鸡铺子买甜口烧肉……你这般为我着想,我今日还口不择言,讥讽于你,实在是……” “哦……为这事儿啊。”白梦来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地道,“什么甜口不甜口的,无非是那家铺子的烧鸡比咱们金膳斋旁边的那家便宜上六文钱!老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能省就省些,哪那么多弯弯绕儿。” 他的话音刚落,玲珑的羞怯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微微一笑,猛地帮白梦来关上了寝房的门,高声道:“那没事了!” 哼,她还以为白梦来是什么好人呢!原来他就是个小气抠门又歹毒的货色! 第八章 第八章 两日后,委托白梦来办事的曹夫人如约而至。 这次来,白梦来不是和她闲话家常的,而是把玲珑献给她。 “我?”玲珑惊讶地望着白梦来,心尖微颤,诚惶诚恐道:“白老板是嫌我带累人,要赶我走吗?觉得我烦呢,您大可说一句啊,没必要将我转手赠人。再说了,咱俩的卖身契没经过官府质人在税契上加盖公印,您也没和官家缴纳契税,大抵这纸文书也是不作数的……” 况且她这样厉害的杀手,被赶去当扫洒丫鬟,也太大材小用了。 闻言,白梦来挑起眉头,冷冷道:“敢情你之前签卖身契那么爽快,打的是没官家质人公证的算盘?怪道这般偷懒,想也是我没拿捏住你的把柄。” 玲珑还没想和白梦来撕破脸呢,此时被他拆穿了心思,只能娇憨一笑,并不多言。 白梦来可没心思和她眉来眼去打官司,只淡淡地道:“我让这丫头跟着夫人回曹家,乃是为了查探那宠妾的底细。我等是外男,怕是近不得后宅女眷的身,也无从下手,让这小丫头做我的替身,行事就方便多了。” 听完这话,玲珑松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拍了拍胸口,腹诽:“好险,原来不要将我赶走。” 白梦来借掀茶盖子喝茶的空隙,余光瞥见玲珑那傻里傻气的动作,暗暗勾了勾唇角,只笑不语。 曹夫人伸出那点缀了金珠儿玉碎的指甲,指了指玲珑,道:“这宠妾也不是蠢货,即便我将她收为丫鬟安插在妾室的院落内,只怕对方也不敢用她。这样……能行吗?” 白梦来浅浅一笑:“曹夫人放心,这丫头伶俐得很,只要让她摸入后院,她便如鱼得水,自有法子寻到我想要的线索。” 玲珑被白梦来这般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谦逊道:“白老板谬赞,我手段也不算那么高明。” 顷刻,白梦来噗嗤一声轻笑,无奈摇摇头。 玲珑被白梦来那声短促而细微的笑闹得脸红,待她回过神来,顿时毛骨悚然。 白梦来如何知晓她长袖善舞,擅长刺探的?难不成这厮老奸巨猾,早就猜出她的底细了? 不对啊,她哪里暴露了? 玲珑不敢相信白梦来是发现她的身份了,她更倾向于白梦来故意糊弄曹夫人,这才误打误撞说出她的本事。 既然白梦来都这般说了,曹夫人也就点头答应了:“那行,我将人带到院中,其他的事儿,就看这丫头造化了。” “有劳夫人了。”白梦来放下茶碗,道,“每十天,还请夫人将这丫头放出曹府,谎称其回家交月例,和我通个信儿。” “好,一切按照白老板吩咐行事。”曹夫人朝玲珑招招手,唤她过来,“好姑娘,给我瞧瞧。” 玲珑自然买曹夫人的账,她乖顺地上前,牵起裙裾,含羞带怯地旋了旋身。 曹夫人观其容貌白皙无瑕,腰身窄细,指甲与发包都收拾得精细,倒是个美人胚子。许是安排个二等丫鬟,也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道:“跟我走。” 玲珑得了曹夫人眼缘,志得意满地尾随其后。 待她要踏出金膳斋了,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白梦来一眼,心底有些怃然。 白老板大抵不会不将她领回去的? 他应当是派她出去做任务,不是不要她了? 白梦来要端着神秘高人的谱子,绝不会对金主儿点头哈腰。就连送人的活计,都交由柳川去干了。 白梦来闲适自如,正老神在在留在红木靠椅上喝茶呢,却不留神看到了玲珑那望过来的楚楚可怜的眼神,像只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蠢丫头。 白梦来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柳川送完了人,转身回到花厅。 他忧心忡忡地道:“主子,玲珑好歹是姑娘家,把她丢到那样满是阴司的后宅争斗中,会不会太残忍了?我听说后宅的奴仆分个三六九等,惯会欺负新人,没准玲珑会受些磋磨。” 白梦来冷哼一声:“你倒是心疼起她来了?她不过是我一奴仆,我还得把她当成千金小姐一样供奉吗?想得倒挺美。” “您也知道玲珑姑娘饭量大,在府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保不准连口饭都吃不了。”柳川是不知晓后宅院都是什么样的,不过他平时听茶楼的人唱词,总有人唱什么《春宅怨》或《大院深》的,都是些毒辣的女子争斗。 白梦来凉凉地道:“出事儿不是正合我意吗?我菩萨心肠,自是下不了手处置姑娘家的。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经由旁人手除掉,恰好方便了我呢!” “是,属下听主子安排。”听得这话,柳川也不为玲珑做辩解了。 他听白梦来的吩咐,指东边,绝不打西边。 柳川正打算去开金膳斋的铺子,将白梦来昨夜蒸的条头糕摆上竹架。 还没来得及走,偏偏被白梦来喊住了:“你等会儿。” “主子有何吩咐?”柳川回头,问。 白梦来想起玲珑那惨兮兮的回眸,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落忍。他何时是这样惯会大发善心的人了?也是够可笑的。 白梦来自嘲一笑,道:“你去暗处盯着曹家,顺道看顾一会儿玲珑。” 柳川惊讶地问:“主子是怕玲珑姑娘有危险?” 白梦来斜了柳川一眼,冷硬地道:“我哪是怕人有危险,我不过是见她笨手笨脚,怕她坏我生意,因此让你在旁侧监督一番。” “哦,属下懂了。”柳川领命。 “还有……”白梦来再次喊住人。 “主子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若是真克扣她饭菜,你给她带点吃食。毕竟是金膳斋做事的丫鬟,要是连饭都吃不饱,传出去也不好听,以后再想招人,可就没人跟我了。” 柳川挠挠头,不解地嘟囔:“主子,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招过人啊。” 白梦来摆摆手,道:“聒噪!招人不得多花一份工钱吗?能不招就不招了。你呀,别问这么多,赶紧办事去!” “是。”柳川不敢多问了。他跃上屋檐,转瞬之间,消失在霞光灿烂处。 第九章 第九章 另一边,玲珑随侍曹夫人回了府中。 这般面生的丫头却能得当家主母青睐,被她亲手领回府中?这一出戏,倒教曹夫人身边的嬷嬷丫鬟们一派惶恐。她们摸不清玲珑底细,还当是曹夫人得过丫鬟恩情,因此提携一番。 上去一个人,岂不是要挤兑下一个人? 大家伙儿闹得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仔细,被人顶了位置。 后来知晓这丫鬟要去的院子是慧珠院,伺候那狐媚姨娘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不同她作对。 不仅不针对,还有趋炎附势的丫鬟婆子巴结玲珑,讨点好处。 能对你慈眉善目的主儿,定然是没有利益纠纷的,那自然能和和气气相处。 领玲珑去跪见姨娘的,便是特地来献殷勤的钱嬷嬷。 她年岁虽大,长得却格外喜庆,脸颊肥满,眼尾也有几道深深沟壑,瞧着是个喜面人儿。 钱嬷嬷笑开了眉眼,道:“夫人能指派你去照看钟姨娘,可见是看重你。你要领夫人的情,仔细伺候。” “是。”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自然知道小丫鬟的做派如何,如今演绎出来倒是有模有样,浑似个学过规矩的。 钱嬷嬷这话有讨好夫人,敲打她“要作为眼线盯着钟姨娘”的意思在内。 玲珑知晓分寸,不紧不慢地补充:“我是从夫人手下出来的,自然全听夫人的意思。” 钱嬷嬷暗暗点头,心底道:“不愧是夫人安插过来的妙人儿,一点即通。” 两人闲话了几句,转眼间就到了那宠妾钟姨娘的慧珠院。 钟姨娘显然还很得宠,单辟出的小院子奇花异草繁多,还有一大块潇湘竹林,那林间闪烁光芒。这个时节了,瞧着不似夏日萤虫,走近了才知道,她竟把昂贵的夜明珠摆在白贝里,作地灯用。 真是够奢侈繁荣的,玲珑哑口无言。 钱嬷嬷见玲珑看直了眼,不屑地呶呶嘴,心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凭她再得夫人垂爱,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罢了罢了,且看造化。” 主院来人了,慧珠院自然要早早操持起来,特地接应带话的嬷嬷。 钱嬷嬷压着玲珑给钟姨娘行礼,垂眼,道:“奴婢给姨娘请安。” 钟姨娘凉凉地笑,道:“钱嬷嬷何必这般客气?夫人喊你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话锋尖锐,看似给足了钱嬷嬷面子,可又没喊她起身,刻意怠慢。 这妾想越过妻去,可见是彼此都不对付呢。 钱嬷嬷对她的慢待充耳不闻,仍旧心平气和地道:“夫人心疼姨娘,知晓慧珠院奴仆不算多,特地带来个手巧的丫鬟供姨娘使唤。” “哦?那妾身就在此多谢夫人美意了。”钟姨娘懒洋洋地睥了一眼玲珑,圆融地说了句,“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玲珑知晓这是后宅,眼风都不敢乱飘的。然而她想起曹夫人说的故事,这钟姨娘原本是个尸首异处的死人,如今却死而复生了。 她也想瞧一瞧钟姨娘是否有三头六臂,又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钟姨娘喊她抬头对眼儿,正是个机会呢,玲珑缓慢抬起头来,借机看了一眼钟姨娘。 惊鸿一瞥,玲珑满腹失望。 钟姨娘长得极美,柳叶眉,酒晕妆,乌膏注唇,唇色艳丽而不明亮。乌黑的鬓发上插满花钿金钗,左侧斜簪上一朵牡丹绒花,端的是雍容华贵的娇俏佳人姿态。 然而,正因为她是个稀松寻常的美人,玲珑才觉得惆怅。 若是钟姨娘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那她可就不困了。 钟姨娘自然是不知晓玲珑此时在想些什么,她见这丫鬟水灵,还当是夫人要指派她来争宠的。 她断不能如了曹夫人的意。 钟姨娘收了人,只让玲珑在院内打扫,不给她近身的活计。 这样一来,曹夫人也挑不出错处,倒让钟姨娘拿捏住了。 玲珑猜也是她不能成为钟姨娘的心腹,但她没想到,她还会被慧珠院的丫鬟们排挤,每每临到饭点就喊她去当差,等她回来,桌上就剩残羹冷炙,连口温饱都不行。 玲珑最是不耐饿,如今受这样的苦楚,她更想早日查到些东西,回金膳斋吃饱饭了。 然而这钟姨娘寻常得很,还真没什么料可寻。 她什么都没能查探出来,不免灰心丧气。 玲珑只得半夜摸黑溜出房门,跑到钟姨娘寝房附近蹲点,期盼能瞧见什么。 万一钟姨娘真是落头民,那半夜也能蹲到她的脑袋飞离身体呀! 玲珑明知这是无稽之谈,可又忍不住去期待。 她就蹲在暗处,等钟姨娘的人头逃离房间。 夜里,四下寂静,阴风阵阵。 玲珑想着钟姨娘那妖冶的眉眼,又想到那悬空的人头,不免心有戚戚。 就在她打退堂鼓的空当,玲珑瞥见钟姨娘的寝房里跑出一个人影。 黑灯瞎火的,她也瞧不清楚人样。 于是,玲珑小心跃上屋檐,蛰伏在暗处查探。 她行迹轻盈,脚下功夫最是厉害。不过是掩人耳目,对她来说,那算是小菜一碟。 玲珑跟着人影跑入潇湘竹林,在夜明珠的光辉之下,她瞧见了那鬼鬼祟祟的人。 原来是钟姨娘! 她若是有事,平日里呼奴使婢,哪个不能替她做?何至于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到竹林里做事?像是有瞒人的事。 哦,对! 玲珑如梦初醒,她惊喜地盯着钟姨娘。 这不,把柄来了。 玲珑看了半天,只见钟姨娘在一个铜盆里点火,紧接着烧起一包包用黄纸包住的纸钱来。 这是在背地里祭奠亲人?玲珑还当是什么事呢!她不免失落。 待钟姨娘烧完纸,端着那一盆灰烬走了,玲珑从竹尖上落下地。 她刚打算走,脚下又踩到了什么黄澄澄的纸屑,不免晦气。 玲珑不怕死人,就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她踩到了纸钱,和鬼魂抢钱,不会被诅咒? 玲珑浑身起鸡皮疙瘩,顿时毛骨悚然。 她蹲下身子,细心摘掉鞋底那一片飘出火盆的纸钱。正要低语两句,劝鬼魂莫要怪罪,却发现这张纸上还有未曾烧完的字眼。 玲珑照着读:“泉州菖蒲镇钟什么来着……” 后面的字,玲珑就瞧不清楚了。 她猜出这是钟姨娘的家乡,她是给家乡去世的亲人烧纸呢! 玲珑想起曹夫人也不知道钟姨娘来历,那今日,岂不是知晓她的来处了? 思及至此,玲珑开心地笑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没过几日,玲珑便得了闲暇便回了金膳斋。 白梦来知晓玲珑回来了,特地做了一道点心,送到她房中。 玲珑还没来得及找白梦来呢,就见他先殷勤地过来问话了。 玲珑一见他,想起这十来天,她都没吃饱饭,不免邪火上涌,使小性子问:“白老板突然良心发现给我赠点心,这是想干什么?” 他总不会知晓她在府中都吃不饱饭?可见是想拿点心套消息的,她偏不那么轻易说出口! 白梦来是从柳川口中知晓玲珑这些时日吃了苦头,不过柳川也不敢贸贸然送她吃食,因此只看顾玲珑安危,没有给她开小灶。 白梦来觉得这丫头确实辛苦,这才给点好脸色,特地端了拿手的点心来讨好她。 岂料,玲珑此时冷言冷语,不识好歹。白梦来气得鼻子都歪了,冷哼一声,僵硬地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拿你的工钱。你在府里做事,总有月俸?” 玲珑这才想起,曹夫人确实也有给她发钱的。 她难以置信地指着白梦来,手指都在颤抖:“你你你!这点钱都要贪?你知道我饿了多少顿吗?你居然还想拿我的钱……” 玲珑是头一次这么委屈,她娇滴滴地嗔了一番,眼眶有些发红,看起来都要哭了。 她跟着组织这么多年,一桩桩任务虽困难,却从未闹过饥荒的。 岂料才跟了白梦来不出一个月,她就饿了十几回肚子,这让她怎么不想哭? 玲珑小时候吃过饥渴难耐的苦头,真的饿了,就连带土的生野菜,她都能直接塞到嘴里。 后来日子好了,她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饿着了。 谁知道,白梦来竟然这么对她! 见玲珑莫名其妙掉眼泪,白梦来一下子慌了神。 他是喜欢挑玲珑的刺,这不是看在她脸皮厚的份上吗? 真弄哭她,他也是不想的。 白梦来蹙起眉头,道:“我不拿你的钱,你也别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玲珑不依,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了。 白梦来手足无措,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递过去,温声道:“不作兴哭来哭去的,是我错,我给你赔不是,行吗?” 白梦来难得软声软气哄她讲话,玲珑觉得怪滑稽的,她破涕而笑,拿那帕子搓鼻涕与眼泪,看得白梦来连连蹙眉。 玲珑有点尴尬,懒得和白梦来掰扯,直接说了钟姨娘的事:“我前些日子看到那小妾背着人烧纸,像是烧给亲人的,那纸上还写了地址,许是怕阎王爷不知往哪处发钱,地方是泉州菖蒲镇钟家的什么人。” 白梦来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稍稍思忖,道:“明日起,你不用回曹家了,我会让柳川去和曹夫人说的。”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会让她继续盯着钟姨娘,定时回来给他通风报信,哪知他不要她忙活了,这是打什么算盘呢? 难不成……他是心疼她在曹家吃不饱饭? 怎么可能呢!要是真的心疼,那就不会让她去曹家当卧底了! 玲珑嘟囔:“干嘛不去?难不成是白老板怜爱我,知晓我在曹家受苦了?” 闻言,白梦来冷笑连连:“你倒想得美,不过是想外出办差,查探一下这小妾的底细。既然我出远门,舟车劳顿的,自然要你在旁边服侍,哪能让你得清闲?” 他话音刚落,玲珑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恨不得将白梦来生吞活剥了,这个一点都不会心疼女子的衣冠禽兽!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白梦来说走就走,隔天就招了马车,要去泉州菖蒲镇查探钟姨娘的家世。 曹夫人来问白梦来行踪,他也暗暗在袖子里压一压手,示意玲珑别说,只道是出门寻人帮忙查事儿。 待送走了曹夫人,玲珑纳罕不已,问:“怎么不告诉曹夫人,关于钟姨娘的事?” 白梦来剜她一眼,道:“我们做中间商的,可不就是捏着把柄要价?假使什么都跟人说了,她派自己人去查,到时候还算我的功劳吗?可不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玲珑悟了,白梦来还真是无奸不商。 午间的时候,柳川嘱咐玲珑带上换洗的衣物在宅院门口等着。 没多时,柳川就牵来一匹毛色发亮的枣红马,他身后还跟了个穿着短打驭车的车夫。 玲珑朝后张望,看到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她舔了舔下唇,问白梦来:“白老板要坐这车上路?” 白梦来挑眉,道:“不然呢?” 他扯了扯自个儿臂膀上那皓月银光色的长衫,道:“我这可是十两银子一匹的雪缎,要是坐那些粗制滥造的马车,被木刺扯花了丝线,岂不是亏了?为此,我还特地让人在车里盖上软垫,好护我衣冠。” 玲珑嘟囔:“您就不怕半道上被人打劫了啊?” 白梦来嗤笑一声,说:“有柳川在,他武艺高强,怎可能有事?你这个小姑娘家家,长着一张乌鸦嘴是作甚?就不能说些好的?” 白梦来稀得理她,转头就要踏上马车。 就在他弯腰入帘的当口,白梦来忽然回头,问她:“你会不会驭马?” 玲珑吃了一惊,她眉眼躲闪,小声喃喃:“我一个深闺里的小姑娘,做做女红就差不离了,怎么可能会骑马?” “哦。”白梦来嗤笑一声,道,“哦,见你虎口有道长茧子,我还当你是成日里骑马,握缰绳握的。” 闻言,玲珑赶忙将手藏到了身后,讪讪一笑,道:“虎口有茧子不也正常吗?没准是握柴刀砍柴呢,你也知晓我家境贫寒,在后院里还得帮衬家人做这些事儿。” “是吗?”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他抬手,摩挲拇指的位置,道,“缰绳是套在拇指上,另外四指再顺势握住绳身的。因此,整个拇指都会有一道被勒出的痕迹,久而久之,拇指一圈就有了略微粗粝的茧子。而砍柴则不同,虎口握刀柄,那茧子也只可能在半月状的虎口内侧,绝对不会在拇指下围一圈留下痕迹。” 玲珑平素外出做任务确实会在道上策马狂奔,她也很擅长骑马。 原来她满身都是破绽,被人瞧个分明。 怎么办?她暴露了。 白梦来这一席话,玲珑听得冷汗直下,她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见她吃瘪,白梦来又良心发现,打算放她一马,风轻云淡地道:“嗳,不过你也别紧张,我只是觉得花钱多雇一名车夫太亏了,要是你会驭马,正好能顶了车夫的包。” 说完,他清浅一笑,仿佛能看穿玲珑的一切,使得她无处遁形。 听完这些,玲珑第一反应就是“快跑”。 她竟然会害怕起白梦来?这又是闹哪出…… 明明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她一口气能打十个。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见玲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白梦来轻轻地笑起来,唤她:“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行李拿上来,咱们要启程了。” “嗳,好。”玲珑脊背都麻了,硬着头皮把东西都搬上车,然后寻了个离白梦来较远的座儿,安静待着。 哪知,白梦来逗她逗惯了,见状又笑:“老板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值当你离我这般远?这样,我还怎么喊你端茶递水伺候人呢?倒是坐近一些,也方便我差遣,你说是不是?” 玲珑怕他有坏心眼,可又不敢和人撕破脸,只能唯唯诺诺靠近,道:“我坐这儿,离白老板不近不远,恰到好处。” 白梦来嘴角微勾,不再多言了。 然而一直过了两个时辰,玲珑背都坐疼了,白梦来也没有使唤她,反倒是给她递去一攒盒糕点,让她饿了就垫垫肚子。 玲珑不免懊恼,觉得白梦来在戏弄她,拿她当笑话。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传来“噌”的一声巨响,整辆车都晃了晃。 玲珑辨了辨声音,皱眉高呼一声:“是箭矢!有刺客!” 说完,她本能想跳窗应敌,就在她打帘的一瞬间,她感知到身后有一道炙热的视线正盯着她。 原来是白梦来目光灼灼,一直睥着她的一举一动。 糟了,不能暴露自己会武艺,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玲珑咬咬牙,又回头,拍了拍胸口,朝白梦来道:“真是怪吓人的!也不知柳大哥能不能应付得了!” 此刻,柳川突然靠近了马车,隔着壁板,对白梦来道:“主子!你们在此处待着,我去追击行刺的人,等我回来。” 白梦来道:“好,你多加小心。” “是。”说完,柳川拿鞭子抽了一下马,马儿打了一声响鼻,朝远处飞奔而去。 玲珑心里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咽了咽唾液,小心翼翼地道:“糟了,万一这是歹人的圈套怎么办?他们声东击西,引走了柳大哥,接下来就该围剿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马车外头就响起男子嘹亮的嗓音:“车里的小娘子快快下来!若是不听管教,别怪俺老大一斧子下去,要你们的命!” 果然,玲珑猜对了! 她不免埋怨白梦来:“白老板,都说了你这马车华贵,容易招来山匪歹人,你还不信!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哪能像你一样招摇!” 白梦来冷哼了一声,道:“要不是你乌鸦嘴,何至于让歹人盯上咱们马车?你这嘴是红螺寺开过光吗?这般灵验,让人头疼!”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锅还能甩回到她身上,一时无言。 她咬牙切齿,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她抛弃白梦来,自个儿逃生得了? 可是一旦暴露功夫,不就说明她擅武吗?这样一来,白梦来就知道她是处心积虑潜入金膳斋的刺客了。 不行,她不能给主子添乱。 还是继续装作无能之辈,等柳川救援! 她刚琢磨好对策,就听得白梦来解开华贵外衫,披到玲珑身上,道:“你们想怎样?不要伤害我家小姐!只要你们不伤人性命,我可以帮忙跑回府中通风报信,让人拿赏金来换我家小姐!” 玲珑被他这一通喊话惊得魂不附体,她怎么成了小姐了? 她懂了!白梦来这是想将她丢给山匪,自己装成贴身侍卫跑回皇城。这样一来,他的性命就保住了! 玲珑怒不可遏,骂白梦来:“白老板,你真卑鄙!” 白梦来压低嗓音,道:“为主赴死,是你荣幸,以后功德碑上,我定要人刻上你的名字。” “我呸!”玲珑啐了他一口,狗咬狗似的高喊:“你们别听我家老板乱说!哪有小姐会让外男小厮近身伺候的?他又不是没了男根的太监!分明他是主子我是仆,放跑了他,你们可就丢了大鱼了!” 谁承想,这车里的人会先起内讧,山匪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能道:“好了好了,都别争了!你们两个,我们都抓!” 就这样,玲珑和白梦来都被带回了山寨当人质……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路上,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怨怼,又不敢多说话。 玲珑和白梦来手脚都被绳索束缚,又不是天生怪力,要逃跑,恐怕难上加难。 这些山匪也不是蠢蛋,一摸两人手腕筋骨,瞧一瞧掌心茧子便知谁是金贵主子。 白梦来那双手细皮嫩肉,比女子还滑溜,可见是养尊处优的贵客;而玲珑手上满是厚茧子,虽说长得貌美如花,可一看就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富贵小姐。 都说高门大院就是丫鬟也娇嫩,从玲珑的长相便知,此言不虚。 摸骨的那位山匪像是对玲珑起了意思,他回头,朝脸带刀疤的山匪头子憨厚一笑,道:“大哥,小弟我还未婚呢!这位富家公子不是还有个手下跑了吗?想必主子出事,那小子也会帮着通风报信,带赎金来寻人。既然这样,咱们留下富家公子就够了,这小丫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倒不如便宜了小弟,留着给咱生胖娃娃。” 玲珑可是组织里最厉害的杀手之一,竟敢肖想她的身子?这山匪怕不是想死? 老大闻言,当即点点头,道:“你非要她的话,也不是不行。既然成了你的人,可得管好她的嘴,谁知晓她会不会对外说出什么,引人来山寨闹事。” 小弟嘿嘿一笑,道:“大哥放心!婆娘嘛,床笫之间就能让她老老实实闭嘴,这个我有经验。” 玲珑见他们卖货一般谈论自个儿,顿时气得牙痒痒。她眼眶微红,起了杀心,恨不得手刃这些人。 小弟按捺不住,似乎想即刻成婚。 他推搡起玲珑来,将她拖拽到旁侧的房间,白日就想犯事儿。 玲珑看着哑巴似的白梦来,怒火中烧,道:“白老板,你就这么看着我受苦?一句话都不说?” 白梦来微微掀开眼皮子,对她道:“我能说什么?我又不会功夫,万一言语上护着你,反挨人毒打,多不值当。” 他人都还没被打,这就担心起自身安危来了。 山匪们好久没见过这么识相的人质了,一时间语塞。 玲珑抿着唇,一字一句,愤恨地道:“白梦来,你真不是个东西!” 还没等她说完,玲珑已经被带到了隔壁的房中。 小弟可不管玲珑有多么嘴硬,他急不可耐地解开玲珑的手上绳索,倾身过去,就要同她亲近。 玲珑和白梦来撕破脸了,此时也不打算伪装真身。 小弟实在是蠢,竟为了一时情趣,解开她双手桎梏。没了绳索捆绑的玲珑如鱼得水,自在极了。 她起了杀心,抄起一侧的扫帚为剑,手间长棍翻飞,招招毙命,直往小弟的面门招呼而去。 就在这时,玲珑颊边闪过一片银花,原是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出,执着如芒长剑,与她应对。 玲珑手上再狠,也不过是一把扫帚,绣花枕头。哪有对方开锋的宝剑厉害?不过一招,她便败下阵来,被人用凌冽刃面,抵住了咽喉。 玲珑看清了来人,惊讶不已:“柳大哥?” 柳川抿唇,只道了一句:“抱歉,玲珑。” 少顷,门外又多了几人,为首的正是白梦来。他拾掇一番衣衫,气质温润如玉,平缓踏来,身后还跟着山寨的其他弟兄,气氛和谐,全无此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玲珑懂了,这是白梦来设计想要试她,而她蠢笨,竟然在白梦来面前暴露了。 小弟见状,也扯好衣服,给玲珑赔礼道歉:“姑娘,方才是我不是,吓到你了。” 玲珑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白梦来,道:“是我疏忽了,竟落入你圈套。如今你知晓我会武艺,定然不会再用我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梦来摆摆手,示意柳川放开她。 他寻了个座位落座,气定神闲地问:“你入我金膳斋,瞒了这么久。如今被我识破了,可有什么话想说?” 玲珑硬气地道:“我无话可说,你也别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 “罢了,你走。”白梦来喝了口茶,望着房梁,缄默不语。 玲珑还以为他要杀她,谁知道,他只是放她走? 玲珑皱眉,道:“你是想故意放走我,好让柳川跟踪我,寻到大本营去?”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今日若不是柳川手握利刃,恐怕也奈何不得你。让他跟你去大本营……也不想想,你那边武艺高强者众多,我难不成是让他去送死吗?不过是拿你没法子,又不想你留在跟前,这才大发善心放你走。快些滚,小心我改变主意,要你性命。” 听着这话,玲珑也知晓是她愚钝了。 她咬牙,运用轻功,踏檐而去。 还没等玲珑离开山寨多久,只听得一阵刀刃声,像是不远处有人打起来了。 听声响传来的方向,竟是之前的山寨? 这是怎么回事? 玲珑犹豫半晌,又足尖轻点,跑了回去。 山寨里遍地横尸,还没咽气的小喽啰抱住玲珑的腿,道:“救……救大哥,黄蜂寨的人来偷袭了。我……我的命是大哥给的,保……大哥。” 这小喽啰死前兴许已经看不见人了,因此才会将玲珑当救命稻草。 玲珑弯身,抄起地上一把大砍刀,道:“你的诉求,我听到了,我会帮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冲回血腥味浓重的内院之中。 不远处,一阵刀光剑影,满院喧嚣。 柳川正以一打十应敌,浑身都是淋漓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他见玲珑归来,很是惊讶,忙道:“玲珑,主子在房中!你去护他!” 玲珑被柳川当成了自己人,危急时刻竟然把白梦来交到她手上,何其可笑。 玲珑自嘲一笑,朝他点头,道:“嗯,我去看看。” 玲珑快靠近房门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柳川:“我不是什么好人,还处心积虑潜入金膳斋。这样的我,你放心将白老板交到我手上吗?” 柳川听到这话,因着杀敌,自顾不暇。好半晌,他才喘了一口气,道:“我假意追敌的时刻,你若是想伤主子,完全有机会下手。可你没有,还护在他身侧。我想……也是正因如此,主子知晓你没坏心,才愿放你走。” 玲珑一怔,心底某处轰然塌陷。 是啊,白梦来一早就疑她,又怎么会给她近身的机会? 说来可笑,原来……白梦来还是信她的。 玲珑唇角一勾,冲入房中,道:“白老板,我来救你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玲珑这一推门,也是起了逗弄的心思。 外头两方势力白刃相接,乌鸡眼似的争斗。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玲珑原以为白梦来会被吓得瑟瑟发抖,岂料他还是淡定如斯。 此刻,他临危不惧,竟还有心思烹茶。可见之前在马车中解衣告饶求保命那一幕,全是演绎出来的,亏得玲珑蠢笨,见他舞得绘声绘色,还顺着他设下的圈套往下跳。 见玲珑回来,白梦来微微色变,严峻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玲珑道:“我听到这边有刀剑相交的声响,所以回来看看。” 山寨老大挣脱开几个小弟的手腕,对玲珑一拱手,道:“姑娘回来得正好,你武艺高强,恰好能护白老板下山。我弟兄在外头死伤无数,实在是坐不住,得出面帮衬一把。” 他的话音刚落,小弟们又忧心忡忡地劝:“大哥,让我们去!您不能有事!” “咱们这条命是大哥给的,当年要不是您收留咱们,恐怕全山寨的弟兄都要饿死在饥荒年间。” “是啊,大哥,求您了。您旧疾复发,此时定然不是黄蜂寨的对手啊!” 他们一来一回地劝,玲珑却没心思理会。 她满心满眼只有白梦来,要保的人也只有他。 玲珑问:“白老板,我们走?” 白梦来没什么共进退的想法,此刻点点头,道:“我和玲珑下山去寻郑县令,喊他派官府的人来支援。” “好!”山寨老大大喜过望,道,“两位快去!我等在此处为你们拦住追兵,让你们逃得更远些。请一定要带话给郑大人,让他快些赶来救人!” “嗯。”白梦来沉吟一声,和玲珑从房间后头破窗走了。 玲珑一人下山倒是快,她可以跃上树尖,沿着翠绿山脊,几下便到山脚。 可多带一个人不行,她必须顾着白梦来死活。若是将他留在原地,万一黄蜂寨的追兵赶来,那他就有危险了。 玲珑左顾右盼,忽然发现山寨的马厩就在附近。 她惊喜上前,牵了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马过来,对白梦来道:“白老板,上马,我带你下山。” 白梦来不会骑马,此时还要玲珑帮衬才能稳当坐上马背。 玲珑迅速踏上脚蹬,衣袂蹁跹。她英姿飒爽,将白梦来困在怀中,手执缰绳。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白梦来微微蹙起眉头,道:“你非要抱着我不可?” 玲珑一愣,问:“不然呢?白老板会骑马?” “不会。” “那就别问这么多了。是仪态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 白梦来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道:“我想仪态好看地赴死。” 玲珑头疼不已,懒得理白梦来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哪顾得上这么多? 玲珑拍了一下马屁股,高喊一声:“架!” 就这般,黑马一路疾驰,绝尘而去,跑向山脚。 白梦来养尊处优多年,哪坐过颠簸的马背,他被晃荡了半个时辰,一落地便扶墙吐了。 玲珑撇撇嘴,道:“真是金贵。” 她心里暗爽,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还没等白梦来缓过神,她立马拉上人赶往县衙。 郑大人已经一把年纪了,听得这话,忙让捕头召集人马上山救人。 玲珑和白梦来暂时安全了,被师爷带去后院歇歇脚。 玲珑看着二进的官家小院,屋里屋外全无奢华装潢,就连墙上的漆面都斑驳,像是许多年没有刷新漆了,她不免惊讶。 印象里,这些官员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何时有委屈自个儿的时刻,偏偏这个郑县令倒是异样,家境清贫,不像是会捞油水的贪官。 待两个时辰后,捕快们传来捷报,黄蜂寨的山匪尽数被官府缉拿,祸乱已然平息了。 玲珑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想起疑惑的地方,问白梦来:“此前忘记问了,那山寨老大应该是山匪?官匪不是成日里争锋相对吗?为何郑县令会保他?” 白梦来拿帕子净手,慢条斯理地道:“三年前,周边的一个镇子有县令私自收受税赋,佃户种地得来的钱还不够纳田税的,闹得民不聊生。奈何天高皇帝远,没人报到上头,待难民越来越多,逃到这个镇子上,郑县令才知晓了此事。郑县令为民请命,将此事报给皇城。上头的人下了旨,将那个贪官处斩了。奈何贪官族中有人,知晓此事,心生不满,于是和镇子附近的黄蜂寨勾结,企图半道上截杀郑县令。也就是这时候,山寨老大问讯赶来,护住郑县令,杀出一条血路。山寨老大金盆洗手多年,本就不干抢人钱财的事,甚至还会在半路上收一收保护费,勒令手下护送来往的商客一路。” 玲珑一愣,道:“这黄蜂寨也太可恶了!郑县令回衙门,就没想过上报朝廷剿匪吗?”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说来容易。” “可不就是容易?” “你也没有想过,若是上报朝廷,让上头兴师动众派人过来。既是剿匪,又怎可能只剿黄蜂寨而不碰老大这边的山寨?” 玲珑恍然大悟,点点头:“我懂了,郑大人是为了护住山寨老大,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黄蜂寨。” “正是这个道理。当年逃出来的一些难民,还被山寨老大收入麾下,在寨子里混口饭吃呢。”白梦来嗤笑一声,道,“想必黄蜂寨的人定然是记得三年前的仇,此刻跑来报复。可惜了,恰好给了郑大人一个将其完全歼灭的理由,如今才算是全无后顾之忧。” 闻言,玲珑松了一口气,拍手称快:“正是这个道理,好人就该有好报!” 白梦来听着可笑,若是他没猜错,玲珑也该是行刺旁人的杀手? 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此刻竟说出这般天真烂漫的话语来。 白梦来关好房门,慢悠悠地问:“玲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玲珑和他也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对他没有此前那般有戒心。 白梦来斟酌着问:“若是你主子知晓你身份败露,会如何处置你?” 玲珑皱起眉头,眉间一片阴郁:“我不知道,我做事从未失手过……不过旁的人若是暴露了身份,大抵都会为了保护组织的隐秘性,服毒自尽。” “死吗?”白梦来拨弄着一旁的盆景,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人,平素最不爱欠人东西。念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你留在金膳斋。我不会对人透露,我已知晓你身份,你也不必如实和大本营说你被人发现的事。” 白梦来顿了顿,继续道:“等到真要兵戎相见那日,我们再谈去留。” 玲珑确实没有刺杀白梦来的意思,至少主子没有吩咐这事儿。 听到白梦来这番话,她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话,她算不算和白梦来勾结,背叛主子呢? 可是,也没旁人知道? 而且她没能完成任务,多丢份儿啊!也不知晓主子会不会震怒…… 玲珑期期艾艾地道:“这……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吗?” “是。”白梦来轻轻笑开。 “我明白了。”玲珑点头,“我这人呢,最是光明磊落。若是真到要杀你的那天,我会事先告诉你,可我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嗯。”白梦来点点头,“放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两人说开以后,原本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也就随之消散殆尽。 柳川见玲珑留下了,也知晓这一次的劫难,她算是平稳渡过了。 柳川松了一口气,他和玲珑有眼缘,也不愿看她和主子撕破脸,如今这样挺好。既然连主子都认可她,那想必玲珑暂时是无害的。柳川啊,一切以白梦来马首是瞻。 三人还有事要做,并未在镇上停留太久。 才不过一夜,白梦来便要启程继续去泉州菖蒲镇,他所乘的还是那一辆覆满璎珞锦缎的华贵马车,只是车夫半道上被山匪吓跑了,临时又招了一个资历老的车夫驭马。 玲珑望着眼前的马车,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她艰涩开口:“白老板,敢情你出门真是这个阵仗?此前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坐华贵马车串通山匪做戏,好糊弄我落入圈套呢!” 白梦来斜了她一眼,冷哼:“你当你是谁呢?我作甚要为了你大费周章更改习惯?不是说了吗?我这可是上等的衣料,坐那等粗糙的马车,若是起丝或勾线就不美了。” 想来是玲珑自作多情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玲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今也无需装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她提议和柳川一样骑马。 玲珑想起身上没有买马的钱,于是和白梦来谄媚道:“白老板能否给我买一匹马?我想和柳大哥一样,在官道上策马奔腾。要知道,马车里可太逼仄狭窄了,拳脚都舒展不开,若不是深闺里的娇小姐,谁还坐那玩意儿?” 玲珑讲话一根筋,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算是把白梦来也骂了。 这就不是挤兑白梦来,说他娘娘腔吗? 白梦来脸都黑了,语气也凶险不少:“想要买马?可以。” 玲珑欢呼一声:“白老板真是大好人!” “从你的工钱里扣。”白梦来凉凉地补上一刀。 “……”玲珑沉默半晌。要不是柳川上来拉人,她手里的扫帚估计就招呼到白梦来身上了。 最后,白梦来见玲珑坐在马车内毫无生气,像一具行尸走肉,他实在是烦她,只能使眼色安排柳川带她去马市挑马了。 玲珑是个狗脾气,知道这是白梦来有意放她一马,立马又嘿嘿一声笑,“老板”长“老板”短的亲昵喊人了。 马车赶了好些天的路,马车里的白梦来也满心怨念,唠叨了好几天。 他心情烦闷就爱鸡蛋里挑骨头,嫌玲珑不会着装打扮,嫌玲珑端糕点的姿势不对,嫌玲珑沐浴粗糙,身上还有股子酒窖发酸的味道。 玲珑嗅了嗅身上那件豆绿狸奴绣品窄袖棉袄,纳罕地道:“这衣裳是前日刚换上的,不臭啊。” 白梦来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他单指提溜起玲珑的袖口,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你衣裳不是日日换洗的?你就穿着赶了两天路风尘仆仆的衣裳为我端茶递水的?” 玲珑皱眉,惊奇反问:“不然呢?我这沐浴还算勤快了。要是从前,我赶五天路都不带换衣裳的!官道上歇息都是在驿站客栈,谁还有空清洗衣裳?说起这个,此前我也没见着有浣衣的婶子走动,那白老板的衣物都是如何清洗的?” 白梦来冷哼:“若是外衫,脏了自然就丢了。像雪缎这些布料,过水后就没那种银雪色泽了,乌沉沉的,谁爱穿呢!” 玲珑哪里想到白梦来的人生是这般糜烂,只知晓花天酒地,怪不得寻他办事还要用金条了。 她舌头打结,好半晌才道一句:“你这样……往后谁养得起啊?” 此言一出,车厢里的气氛宛若结冰一般,骤然冷却。 这话说的太暧昧了……好似玲珑还想养白梦来一般。 白梦来无所适从,他头一次被人惊到失语,只敢低头看热气腾腾的茶碗,被那上涌的茶香拢住白玉无瑕的面庞。 少顷,他低低道了句:“穷酸丫头还在考虑养本老板,美得你!这辈子,你怕是都不可能!” 他总算拿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搪塞过去了,此时清了清嗓子,下逐客令:“好了好了,快些下马车,还要赶路呢!坐不惯马车就少来我跟前晃荡,没得烦心人!” “哦。”玲珑轻飘飘应了一声,转头跃下马车。 玲珑会御马,此前买的那一匹雪色宝马已经认了主。此时玲珑不过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儿循声便四蹄腾骧,兴奋赶来。 这匹马的皮色好,玲珑喊它“浪里小白龙”,平日里直接喊:“小白龙。” 说起小白龙,又有一桩小插曲。 之前,柳川带她去马市挑马。 玲珑念在自己一月工钱就那么二钱银子,没敢往贵重的品相上挑,要是让她选,那铁定是——的卢马挺好,赤兔也不赖。 玲珑原本想随意买一匹家养的小马驹得了,岂料柳川直接帮她相中了小白龙。 小白龙鬃毛飞扬,浑身雪白,似在黑夜也能辨其明亮皮色,就是传闻中的“照夜白”啊。 玲珑心动了,可转念一想,这种宝马自然是待价而沽,哪是她能肖想的,于是悻悻然道:“柳大哥,算了,咱也买不起呀。” 柳川掂了掂怀中沉甸甸的银两,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买。这匹马……就二钱银子。” “二钱?!你怕是唬我?”玲珑的心思活泛开了,她忍不住摸了摸白马顺滑的皮毛。那手感之妙,让她心驰神往。 柳川固执得紧:“我说二钱就二钱。” 贩马的马奴听得这句话,顿时不乐意了,他刚要开口赶人:“去去,哪来的二钱……” 他话音刚落,柳川便将一锭金子抵在人的手里,慢条斯理道:“小哥你仔细瞧瞧,这是不是二钱银子?” 马奴眼睛都直了,他哪敢黄了这桩生意,只猜想什么二钱不二钱的话,都是贵主儿之间的情趣。 他将金子小心翼翼塞怀里,道:“是,自然是二钱银子。两位牵马,咱再给两位主儿备上好的马料!” 玲珑呆若木鸡,腹诽:“这哪里是二钱银子?算了,柳川说二钱就是二钱,保不准是白梦来大发善心,送她宝马呢!不然凭柳川忠心耿耿护主的个性,也不会拿白梦来心头肉来讨好她。谁不知道钱就是白梦来的命呢?” 玲珑蹑手蹑脚地牵马回去,她心里还是没底,探了探白梦来口风,道:“白老板……柳大哥说,这马是二钱银子……” 白梦来怎可能不识货呢? 他瞥了一眼纯色宝马,挑起了长眉,慢悠悠地道:“哦,瞧着倒像是二钱银子的货色,那就扣你一个月的工钱。好了,马也买了,少在我跟前碍眼,起开起开。” 白梦来有心放玲珑一马,她也不是个蠢的。 “是是。”玲珑忙点头哈腰,还讨好地将马车的窗帘布整理了一番,让白梦来知晓她十分知情识趣,且尊敬老板。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玲珑骑着小白龙美了好几日,某天,她突然回过味来。 她算不算被白梦来用一匹白马哄住了?就好比人爱哭爱闹的孩子,在喜静的兄长面前撒娇,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得顺孩子心意塞上三两家称心如意的玩意儿来,哄她收住声。 她又不是小孩子……竟被白梦来当成奶娃娃来哄。 玲珑越想越烦闷,板了好几天的脸色。 白梦来见玲珑前两日还欢天喜地的,这两日面色就阴晴不定了,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刻意寻了柳川来问:“玲珑这几日可是哪里不顺心?” 柳川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主子,听人说,姑娘家月把就会有个七八日不顺心的。身子上不痛快,自然脸也冷情,咱们关照人姑娘一番,特殊时期避一避便是。” 白梦来又不蠢,顿时知晓了玲珑的病灶所在。 原来是来葵水了啊!那是该谦让些。 不过来了这玩意儿,还能策马奔腾吗? 他连连称奇,好几日都在敬佩玲珑。 这练家子,果真就是不大一样。 玲珑还不知柳川和白梦来私底下这番谈话,她只道这两人这些天都鬼鬼祟祟的,好似在密谋些什么瞒人的事。 难不成是想趁机甩开她?想得美! 思及至此,玲珑跟得白梦来那是更紧了,就连人上茅房,她都想在五尺开外把风的。 白梦来也觉着不大对劲,原来玲珑外表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心思柔软的女子啊。 在最脆弱的葵水期,竟然这般依赖他、粘缠他…… 白梦来愧怍不安,反思了一下,要不再给玲珑的月俸加上一钱银子好了? 就这般过了几日,双方心里都藏着事,到了泉州地界的菖蒲镇。 菖蒲镇瞧着是个镇,却是泉州中心地界的枢纽,镇上一面环山,一面环海,有不少海上生意就是在菖蒲镇发船的,因此这地方也比寻常乡镇要繁荣昌盛些。 一到菖蒲镇,白梦来就指派柳川和路人打听,镇上有哪几个钟姓人家。 问起钟姓人家,那街头痞子便不怀好意地笑开了:“菖蒲镇原本是陈家村,当地的人大多数都姓陈,要找钟家人,倒也不是不能够。” 他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地道:“只是小哥别和我打马虎眼,你这是要寻钟花馆?” 两人谈话的地方离马车不远,白梦来稍稍打帘就能听个满耳。 柳川看了一眼车上的白梦来,得到指示后,接着往下问:“钟花馆?” 痞子呶呶嘴,瞥了一瞬柳川的荷包,倒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白梦来察言观色本就是一绝,此时气定神闲地嚷了一声:“柳川,还不拿点银钱先谢谢小哥答话,怎就不懂规矩呢?” 柳川忙拿出一钱银子,递到痞子手中。 那人收了钱,态度殷勤许多,嘿嘿一声笑,道:“嗳!小哥客气了!我接着往下说,这钟花馆是钟姆妈开的烟花楼,里头的姑娘都是随了姆妈的姓,都是姓钟的,也可以说都是钟姆妈的女儿家。好几场烟花楼姑娘姿容的比试,都是钟花馆占了先的。几年前,还有个艳惊四座的钟瑶姑娘,被曹姓老板花大价钱赎身,请到皇城去了呢!” 痞子聊起往事,艳羡不已:“可惜我是无缘见钟瑶姑娘一面,也不知晓她到底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玲珑和白梦来对视一眼,懂了。 这又姓钟,又是跟着曹家人的,还是从泉州菖蒲镇出来的姑娘,可不就是曹家那个钟姨娘吗? 几人撺掇痞子领路,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他们望见一座人满为患的三层木楼,牌匾上题着:“钟花馆”,大红结绸布,漆面常新,可见生意之鼎盛,对于招牌之爱惜。 白梦来收了收扇面,对柳川道:“咱们进去问一问。” 柳川抱拳称是。 两人要走,偏偏把玲珑撇下了,她自是不依。 玲珑忙道:“嗳,白老板!你们怎么就这般不厚道,自个儿逍遥,偏偏把我丢下了?” 白梦来有些头疼,他深吸一口气,道:“这是烟花之地,姑娘家不方便进去。” 柳川在这方面也懂帮腔,道:“里头形形色色的主顾太多,玲珑你进去,恐怕不太妥当,万一被不长眼的东西给冲撞了。” 玲珑摆摆手,得意地笑:“这有什么?我换男装不就好了?何况,就凭我这身手,还有什么客人可以近我身的?就让我一同跟去见见世面,行吗?” 她只是不想跟丢了白梦来,要时刻紧追其后而已。 白梦来无奈地道:“这又有什么世面可看的?” 玲珑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憋出一句:“白老板不是常说,要让我多长长见识,多瞧瞧人间百态吗?不然连个书意都会不出来,被看添的就不是香,而是臭了!” 听她这么一说,白梦来想起了。 这是前段时间,他看玲珑不顺眼,存心刁难她。 白梦来特地让玲珑从箱子里拿书,又指着书上一些学问考她。 等玲珑答不出来,他便讥讽她一番,顺道数落她是草包,被看添香倒也不香云云。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不同往日。那时说的是学问见识,这时说的又是男女之间那点肮脏事儿了。 白梦来怪烦的,也想不出来旁的借口,于是道:“罢了,你跟着柳川,快些去换一身男装,顺道寻个客栈定三间上等客房,把马车上的行李也搬进去。一刻钟之内,我要你们回到此处。” “是!”见白梦来松口了,玲珑欢欣雀跃地跟着柳川走了。 白梦来穿着极其清贵气派,瞧着风流蕴藉,像是好人家出来尝尝鲜的贵公子。 钟花馆的姑娘家最懂骨相皮囊,伺候谁不是伺候?能接近这般俊美无俦的主顾,算是她们的福气了。 此刻,有姑娘上前来殷勤地道:“这位爷,里边请呀?这外头风凉,何必苦站着,吹伤了脸呢?” 这样一说,白梦来想起他今日还未曾涂抹手脂,当即点头,道了句“烦请姑娘带路”,跟着人入了钟花馆。 左右都是要进的,他先行一步,柳川和玲珑后头再赶来便是。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钟花馆造得别致,四面环绕回廊高楼,中间天井镂空,摆个能站上二十人的戏台子。身着绫罗绸缎的舞娘们在毛毯上翩翩起舞,日光照下来,那沉重的云鬓上绒花宝钗闪闪发光,好似神祗落人间。 丝竹管弦,一觞一咏,好一个人间天上,何等悠闲。 白梦来自然懂钟花馆为何宾客如云,这钟姆妈是知晓如何让人从烦忧的琐事中抽离出来,使其沉溺于光怪陆离的奢靡人间,忘却红尘事。 离了俗,上了瘾,自然座无虚席。 白梦来忽然对钟姆妈起了兴致,商人总要聊些生意经的。 他微微一笑,道:“姑娘可否帮我寻一寻钟姆妈?” 女子民唇一笑,将他接引到一处花厅,道:“钟姆妈日常都在此处会客,爷这边等候便是。” “多谢。”白梦来坦坦荡荡地落座,他抄起一侧的茶碗,掀开嗅了嗅,复而又落下了茶碗。 还不到一刻钟,钟姆妈便来了。 钟姆妈瞧着有些老态,穿得倒不是大红大紫,反而一身素紫长衫,显得素净。 她见人三分笑,问白梦来:“方才我见这位爷端起茶碗,复而又放下,可是这茶有什么问题?”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茶是好茶,可惜我只喝现沏的,失了热气的玩意儿,给我家狗都不喝。” 他一贯如此讲话,顺心意的好声好气说两句,不顺心意也有底气埋汰,旁人见他跋扈,断不敢肆意乱招惹,生怕得罪了名门望族,招来祸端。 钟姆妈见他举手投足间闲适大方,半点惧意都无,心知这次来的是贵客,不敢怠慢。 她领白梦来换了一间厢房,两人坐下谈话。 白梦来稀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道:“钟姆妈,我来寻你其实是有事。咱们不打机锋,让人心累。我想问你,前几年,你这边可有个钟姓姑娘被皇城地界的曹家老爷接去做贵妾的?” 钟姆妈眼皮一跳,心道:这个冤家一来便问这般伤筋动骨的话,倒让她不知该如何说了。 当年曹老爷接那位姑娘可是付过三百两银子的…… 既然是帮着赚了钱的姑娘,那自然是不好抖露人底细的。钟姆妈又不蠢,有点香火情面在里头,总不好让她帮着外人拆台。 她刚想装不知晓,白梦来便将一锭金子摆在了桌上。 钟姆妈望着那金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知晓这次要赚钱,自然是得说点什么。 左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还能来寻她闹事怎么的? 钟姆妈摸过金子,小声道:“对,那钟姑娘……确实是从咱们钟花馆接过去的,接人的主顾便是皇城那个开了一家锦绣酒楼的曹家老爷。” 这样一说,倒是对上了。 钟姨娘的出身,原来是钟花馆的姑娘,怪道人去了皇城,阖府上下口风这般紧,说出来不好听呐。 白梦来微微一笑,又搭上了一锭金子,道:“和我说说,这钟姑娘的底细。” 钟姆妈犹豫半晌,道:“爷,不是姆妈我不跟你说,而是这姑娘底细有些不清不楚的,不知晓能不能说的得您心意。” “哦?”白梦来慵懒地拨了拨茶碗盖子,问,“你的意思是,这姑娘不是钟花馆长大的娇客,而是半道上来的?” “对!” “但说无妨,说的越多,这金子就越多。”白梦来大方地道。反正如今花出去的钱,到日后,他都会重新从曹夫人身上讹来。 钟姆妈一咬牙,将往事娓娓道来。 钟花馆开了少说有二十年了,馆中的丫鬟都是钟姆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若是遇上饥荒年间,总有些衣不蔽体的贫寒人家舍不得金贵儿子,想出些昏招来,转头卖女换粮。 钟姆妈则从这些一手货色中挑些眉眼齐全的小丫头,收到手下好生调教。 虽说是窑子,可也分上等或下等。 见她挑人,丫头们一个个惶惶不安,钟姆妈也会冷冷一笑,敲打一番:“与其在高门大院里做扫洒丫头被人作践,倒不如来我这烟花楼的营生里寻寻后路。要是寻到贵主儿,被抬成姨娘也未可知。只是入了宅院深深的地界,顶多做个通房丫头,成天做小伏低,还要看主子奶奶容不容你!” 这样一番话砸下来,心气高的丫头也就懂了,也有自发站出来,愿意跟着钟姆妈过活的。 下九流的人,哪个说话不会画饼子?也有三分真三分假,且看人的时运。 因此,这些姑娘被赐了姓,都姓钟,今后阎王殿前花名册子通禀,也该说她们是钟姆妈的女儿。 而那个钟瑶,则是个例外。 她是两年前,自个儿寻上钟姆妈的姑娘。说是要在钟姆妈手下讨生活,可又不愿签卖身契。 入烟花楼可是最低贱的行当,清白女子怎可能答应来呢? 钟姆妈留了个心眼,提防钟瑶是对家送来害她的。然而验身之后,钟姆妈才知晓,这钟瑶居然是个还未的娇女子,手脚身段无一不调养得当,就连头发丝儿都精贵,透着一股沉香。 她这样精雕细琢的美人儿,又怎会心甘情愿入烟花柳巷讨生活呢? 况且,她还说她本来的姓氏便是钟,连名都不用改了。 钟姆妈对她起了极大的兴致,私底下和人念叨:“这钟瑶……就好似为我塑造的姑娘。” 钟姆妈自然是愿意接纳钟瑶的,可她又怕这姑娘心高气傲,不愿照顾贵客,反倒带累钟花馆。 钟姆妈敲打她,道:“你可知咱们钟家姑娘可都是要接客的?” 钟瑶落落大方地作福礼,道:“知道。只是姆妈纵我一回,头一次的客人,我想亲自来挑。” 钟姆妈心底盘算了半晌,这花魁的初夜,可不就能拿来做戏吗? 她面上笑开了花,道:“那好,我就答应你这一回。改明儿,咱们布个台子,让人竞一竞价,你挑顺眼的答应,你看可好?” 钟瑶点点头,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姆妈我心中已有中意的人选,只求姆妈在背后推波助澜。” “哦?”钟姆妈连连称奇,还有这种急不可耐要将清白给出去的狐媚子?这姑娘手段不弱啊。 钟瑶咬了咬下唇,道:“我听闻……那个海上生意做得极好的曹老板来了菖蒲镇,这几日都光顾钟花馆。不瞒姆妈说,我对曹老板起了点心思,还望姆妈帮着暗中撮合。” 钟姆妈挑起眉头来,惊奇的“咦”了一声。 这姑娘倒是有眼光,曹老板鲜少亲自来看督查海运生意,这些年来,也不过这一次凑巧赶上。 曹老板做生意,都爱来钟花馆商谈。一是男子总爱姑娘与美酒,二是这般花花地段迷人眼,人开心了,生意谈得也就顺畅不少。 没料到钟瑶相中的人竟然是曹老板,她沉吟一声,道:“我只能帮你在那日请了曹老板来捧场,他能不能中意你,也得看你的造化了。” “正是如此。”钟瑶点点头,道,“那就多谢姆妈牵线搭桥了。”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花魁宴那日,不少人为了一睹这个半道出来的钟瑶花魁的风采而千里迢迢赶来赴宴。 有人说,这钟瑶是钟姆妈藏了好些年的利器,如今练成了,拿出来掌掌眼了。 这样的宝物,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 那日,钟瑶云鬓簪了点翠白贝珍珠花钗,两侧对插金丝琉璃珠步摇。额上贴了花钿,双颊覆上红霞胭脂,唇瓣也染了殷红稠丽的口脂。她怀抱木色琵琶,兰花纹宽松直袖清雅稀薄,透而不光,稍显些若隐若现的肤色,性感且妖媚。 她指尖轻勾琵琶,在人前恣意舞动,好似天宫的仙奴下凡,在人前显灵。 一舞落罢,钟姆妈亲自竞标,邀人出价。 这是钟瑶姑娘头一次待客,总得给上几分情面。 谁不想和这样的仙子姐姐共赴巫山?一时间,人声鼎沸,众人争相开价。 所谓博得美人一笑,一掷千金,那都是野史杂书里的故事。 百态人间,能拿出那么多钱的公子哥可不多,左不过五两十两开始往上抬。 今日风大,又有姑娘家用罗扇扇风,倒把钟瑶身上那股子美人香熏得满堂。 众人为她痴狂,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仅心间痒痒,又存了一亲芳泽的心思。 不过是初夜的价格,竟被抬到了七十两银子! 要知道,县老爷的年俸也不过是四五十两银子…… 众人捉襟见肘,有些家境一般的,便也只敢起哄,不敢再开口了。 钟姆妈瞥了一眼钟瑶,示意她开个口。 奈何钟瑶直勾勾盯着落座的曹老爷,竟是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她媚眼如丝真勾到了曹老爷,还是曹老爷本就对她有意。 不过瞬息之间,曹老爷拍板道:“我出一百两银子。” 全场哗然,再无人敢说话了。 这又不是赎身,不过是初次接客而已,竟开到了百两银子,好一个出手阔绰的大主顾啊! 就这般,钟瑶被曹老爷接走了,等隔天早晨,她才被人送回钟花馆。 一来二去,钟瑶便只伺候曹老爷,成了他独享的玩物。 钟姆妈一见事情爽利,心里也有些疑惑。 即便钟瑶真是天姿国色,也未必能被曹老爷一眼相中。 她心生疑惑,寻人来问钟瑶这些时日的异常。 那伺候钟瑶的小丫鬟想了想,悄声道:“姆妈,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不作兴打哑谜的!” “花魁宴那日……我见钟瑶姑娘在沐浴后,赶我出门,随后往身上抹了一种香粉。” “什么香粉?端来瞧瞧。”这是指使小丫鬟去偷呢! 小丫鬟本来就是靠钟姆妈赏饭吃,巴不得能让钟姆妈注意上,此时自然是真心实意要帮她寻一寻钟瑶的底细。 待小丫鬟掩人耳目挖了一勺香料来,递到钟姆妈跟前。 钟姆妈一嗅便知,这是闺房里的偏方儿。 寻常涂抹到姑娘家身上没事,若是将另一份香引子抹到男子身上,两种香味一撞,便会让身子骨燥热,起些反应。 一般都是夫妻间才会拿这样的香方子与香引子凑趣儿,没料到钟瑶居然把这腌脏手段用在客人身上,岂不是坏了规矩? 即便留客,也得光明正大地留,哪能算计人呢?这不合行业规矩!道上也容不得钟瑶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钟姆妈动了真火,她派人查出那个往曹老板身上洒香引子的奸细,重罚了一番,又让人寻钟瑶过来,好生敲打她。 钟姆妈耐住性子,道:“钟瑶姑娘这勾搭曹老板的手段恐怕不大光彩,要是落到有心人耳朵了,都知晓咱们是用这样的手段揽客,那还有谁敢上钟花馆来消遣?指不定那天被咱们下药害死呢!说出去也不好听!” 听得这话,钟瑶也算是知晓自己做的那档子事被人发现了。 她凉凉一笑,睥着钟姆妈,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同曹老板搭上路子,给姆妈挣钱,不该是姆妈喜闻乐见之事吗?如何又怪罪起我来了?” 见她胡搅蛮缠,钟姆妈也动了肝火。 这可不是小百花呀,这女子恐怕城府极深,不好拿捏…… 钟姆妈沉声道:“你处心积虑想搭上曹老板这条线,意欲何为?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会牵扯上钟花馆?” 钟瑶一脸无辜地道:“姆妈说的什么话呢?我不过是仰慕曹老板罢了。我如今在姆妈手下讨生活,姆妈应当也不愿将我这样的摇钱树往外推?听我一句劝,姆妈呢,好好拿钱,装聋作哑,我呢,好好伺候我的金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好?” 钟姆妈拿她没法子,事已至此,便由着她去好了。 只是被一个小丫头算计了,她还是心有不甘。 再后来,曹老板要离开菖蒲镇了,他特地带了三百两的赎金,以及一对玉如意来酬谢钟姆妈。 能白得来钱,钟姆妈又不蠢,假惺惺地哭了哭女儿,便放行了。 …… 白梦来听了这桩事,也就明白了。 他沉吟一声,道:“这钟瑶倒是一心一意跟着曹老爷……恐怕她是一早就打听到曹老爷光顾钟花馆,这才前来设局的。” 钟姆妈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我见他们回皇城去了,一寻思还觉着不对劲,怕出乱子,可后来也没什么坏消息传来,也就没将此事记挂在心上了。” 白梦来点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一阵喧哗声,惊扰到了两人。 钟姆妈忙起身要出去查看,白梦来似乎听到了玲珑的声音,也跟着站了起来。 楼底下,一位衣冠不整的客人同人拉拉扯扯,仔细一瞧,被拉住的那一位还是个男子。 白梦来不过一眼便瞧出,那是女扮男装的玲珑。柳川不在她旁边,可能是有其他要事要办,一时间耽搁了。 白梦来端详了一阵子,不免头疼。 玲珑长得柔媚,即便她束发成男子模样,不施粉黛,那眉眼间的娇憨还是挥之不去,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知晓她是个女子。 还没等白梦来走近,那客人又叫嚷了起来:“入了钟花馆的女子,哪有不是钟家姑娘的道理?我就要点她,你们都别拦着!” 这客人显然是认出玲珑女子的身份,想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拉来轻薄。 若是寻常人,一见这打扮便知人不是钟花馆的姑娘,等闲也不会去招惹。这厮摆明了是要装疯卖傻,耍了流氓再说,倒让人无可奈何。 馆中的姑娘哪里是客人的对手,既想护着玲珑,又不忍伤了客人之间的和气,左右为难。 就在那客人要出手的时刻,玲珑做好了废除他一双手的准备。 岂料男人还未碰上她,半道上就被赶来的白梦来截了胡。 他扣住客人逼近玲珑的手,冷冷地道:“若是你那双招子不想要了,趁早催我剜去。” 客人见这娇客有人来保,顿时怂了,喃喃:“你……你又是什么人?你和她认识?若是萍水相逢,爷劝你少管闲事,有你好果子吃!” 白梦来眯起眼睛,语带威压,道:“奉劝你一句,且把蹄子挪开些,这是我家的人。” 不止这客人,就连玲珑也被白梦来那句话惊得魂不附体。 她何时成了白梦来家的人了? 这一场闹剧,很快就被赶来的钟姆妈平息了,左不过美言几句,又赠送几坛子美酒了事。 钟姆妈让人带白梦来和玲珑去客房休息,自个儿继续收拾烂摊子。 玲珑走在回廊内,想起白梦来替她解围的情形,一颗心七上八下狂跳。 她抿唇,脸颊发烫,忍不住开口,问:“白老板,你那句‘我是你家的人’可有什么深意在内?” 白梦来想了想,淡淡道:“哦,你签了卖身契,可不就是我家的人?我都还没想着将你发卖了,又岂能让外人将你接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言,玲珑内心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原来,他不过惦记着……他是主子玲珑是仆啊! 偏偏她方才还想岔了,还以为白梦来有旁的心思呢!真是丢人至极。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白梦来在外护短,不问缘由直接袒护身边人,可一回家里,关起门来,脸就挂下来了。 柳川姗姗来迟,站在门外头默不作声。 白梦来瞥了一眼房门前的人形影子,恶狠狠地道:“柳川,我命你跟随玲珑。你倒好,半道上怠职,这是忤逆我的命令。此举为大不敬,自去领罚。” “是。”柳川听白梦来安排,对于他的话绝无抗拒之意。 玲珑见她自己犯的错,居然让柳川领罚,当即站了出来,大义凛然地拍胸脯,道:“这事儿和柳大哥有什么关系?柳大哥想回客栈叮嘱一下堂倌,本来让我等一等,结果我没抵挡住诱惑,想要见见世面,擅自进了钟花馆,这才招来一场闹剧。全是我的过错,要罚就罚我!” 见她还有脸庇护柳川,白梦来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你还有脸提?我自然是会罚你!你不是嘴上能耐吗?那小白龙就按照市价来算,抵消一百两银子!你欠我的酬金,再加上一百两的本金要偿!” 说到钱的事儿,玲珑被这一劲爆消息砸得晕头转向,顿时懵了。 她指着白梦来,结结巴巴:“你你你你……!” 白梦来见她被扒拉住七寸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免发笑:“哼,你欠我的,看你怎么还!” 玲珑算了算一月二钱银子,怕是打工打成老姑娘都没地方还。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硬气道:“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啊!那不然……以身相许?” 白梦来正喝茶呢,听到这句,呛得他咳嗽不止,抬袖掩唇。 一个姑娘家,居然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他算是全然没招了。 玲珑掰回一成,她躺平了,不挣扎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白梦来心烦意乱地摆摆手,闷闷道:“滚,别让我看见你。” 玲珑被他骂走,本要摔门离开。临到手触碰门板的一瞬间,她又回头,纳闷地问了句白梦来:“白老板,我好歹也是组织里一朵高岭之花,多少小弟想得我青睐。偏偏你听到我要委身于你的话,还一脸嫌弃?” 白梦来沉吟一声,道:“倒是可怜,你小弟们年纪轻轻竟患上了如此顽疾。” “此话何解?”玲珑呆若木鸡,白梦来难不成懂未卜先知,还能知道她小弟身体有恙? “能瞧上你,想必眼瞎了。” “……”淦! 玲珑怒火冲天,从袖中抽出一柄手刃抵在白梦来胸口。 她双颊微动,竟是气鼓鼓的模样。 白梦来老神在在地喝茶,半点不带怕的。 玲珑能怎样?伤他性命?也不看柳川答不答应。 确实,玲珑也只是想吓他一吓,见白梦来全无反应,自觉没趣。 因此,她悻悻然收回手刃,转而决定……离家出走了。 待柳川甩鞭自抽十下回钟花馆时,已经不见玲珑踪影了。 他不解地问:“主子,玲珑呢?” 白梦来听到这个名儿,微微蹙眉,含糊其辞地道:“和她起了一点口舌之争,跑了。” 柳川听他轻描淡写的话,便知不对劲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只是一点能气到跑出门去?这天都快黑了,姑娘家在外闲逛怕是不合适。” 白梦来顾左右而言其他:“她武艺高强,连你都能打个平手,又怎会有危险?与其担心她,倒不如忧心那些地痞流氓,看哪几个遇人不淑,会被她卸掉手脚。” 柳川跟了白梦来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哪句真话哪句假话吗? 柳川还是觉得不妥当,最后说了句:“那主子是怎么想的呢?好比此前,您分明知晓,凭玲珑的身手,那名嫖客并不能奈她何。反倒是主子不擅武艺,或许会有危险……既是如此,当时,您又为何出手相救呢?” 此话一出,饶是机敏善谈的白梦来也卡壳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那时的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去庇护她。 难不成,是他把玲珑当成自己人了? 笑话。 白梦来轻咳一声,道:“不过是我菩萨心肠,惯爱见义勇为罢了。” 言罢,他便推门出去了。 而柳川跟在其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记得白梦来从前出门,遇上山匪打劫佃户,还让他快跑,少惹是生非,以免丢失财物。 还是他于心不忍,最终出手相救。 怎么到了玲珑这里,白梦来仅有的一丁点良心就浮现出来了? 怪哉,不得不说,作为刺客的玲珑还是有两下子的,就连白梦来遇上了也不能免俗。 与此同时,某处偏僻城隍庙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与男子的呻吟。 夜幕四合,破败荒庙,神像宝相庄严,睥睨众生。 零星的灯火能辨别出坐在供桌上的女子眉眼,竟然是玲珑! 玲珑拍了拍旁侧嘤嘤哭泣的女子,又猛地往下踩一脚,踏在受伤极重的几名壮汉腰腹。 壮汉们被一个娇弱姑娘打得落花流水,心下不服,叫嚷:“姑娘哪条道上的?咱们都是黑帮的,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闹得乌鸡眼似的。” 玲珑挑眉:“谁和你一条道上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你配吗?” 她心里有气,此时在想要调戏小娘子的地痞上撒完了气,心里爽多了。 壮汉们见她软硬不吃,又怕挨打,只能说:“是是,我等哪能和姑娘比!姑娘饶我等一回,我等再不敢招惹这位小娘子了。” 玲珑微微一笑:“想走啊?” 壮汉们忙不迭点头。 “可以呀!”玲珑做出个“请”的姿势,道,“只是我还没松够筋骨,你们一走,我打谁去呀?那个……你还有没有作恶的弟兄,可供我出出气?” 壮汉一听这话,吓得气都不敢出了。 他们这是遇上了哪家阎王,这般霸道? 见这群人瑟瑟发抖,玲珑顿感索然无味。 她猛踢了一脚供桌,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是,我等决计不会再出现姑娘面前!”壮汉们识时务者为俊杰,急忙落荒而逃。 恶霸揍了,人也救了。 玲珑把险些遭难的小姑娘送回了家,她家人连连拜谢,想要请玲珑吃茶。 奈何她心里有事,连碗茶都不吃,又回了那一座荒庙。 她和白梦来吵架了,此时无家可回。 身上连钱都没有,怎么去住客栈呢? 要是径直回去,岂不是要给白梦来嗤笑? 玲珑闷闷不乐,决定在破庙里留宿一晚。 岂料,还没等她搜刮出什么可供暖的物件,有一道人影便逼近了城隍庙。 玲珑定睛一看,竟是白梦来,她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找上这儿了?” 白梦来凉凉地道:“上街时,听闻几名鼻青脸肿的壮汉声称被一名力大无穷的女子欺辱了,料想能以一打五,除了你也没旁人,这才寻到了此处。” “哦。”玲珑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 “不过是怕你在外给我惹事,堕我金膳斋的名号。”他顿了顿,补充,“既然瞧见了你,正巧也能带你回去。” 白梦来说这话坦荡极了,全然不似和玲珑闹过别扭的模样。 玲珑本来就知道自己离开白梦来,不是件聪明事儿,见他给了自己台阶下,此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在人身后。 “我和你说,我不是想回去。主要是组织的任务,要我盯紧你,懂不?玲珑自说自话,这件事儿就算揭过了,她又灰溜溜地跟上了他。 白梦来往身后偷偷瞟了一眼,见玲珑紧跟身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道上,白梦来突然从袖中拿出一支发簪,递到玲珑手中:“这个给你。” 玲珑惊讶地看着那支做工精致的翡翠桃花顶簪,问:“白老板特地给我买的?” “笑话。”白梦来当机立断反驳,道,“不过是街边随意瞥见的一支发簪,瞧着做工还算精巧。本想送钟花馆的姑娘,奈何成色不够上等,倒不如便宜了你。” 饶是玲珑这种不懂珠宝的女子,也知晓这支发簪有巧思,绝对价格不菲。 她想到了一桩事儿,促狭地笑:“莫不是白老板特意买来,想同我赔礼道歉?” “美得你!少自作多情……我作甚要去讨好你?”白梦来冷冷辩驳,也不顾小步倜傥美姿仪,大步流星走向客栈,将玲珑甩开远远的。 “白老板,等等我!”玲珑嘴角噙笑,自觉掰回一成,得意洋洋地追上了人。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夜深了,玲珑闲来无事,又不看杂书,睡得比寻常人早些。 白梦来喜清净,三间客房相连,都在最内侧的一栋木楼顶层,因此有人踏楼梯上来,那声响便清晰可闻。 玲珑能睡却觉浅,一阵木板吱呀的响动扰了她的清梦。 她穿好衣衫,拉开房门,问:“这么迟了,还不睡吗?” 柳川是上来拿白梦来要的竹片蒸笼,见吵醒了玲珑,不免足下放轻步子,道:“吵到你了?” 玲珑摇摇头,道:“不妨事,柳大哥是在做什么?” 柳川道:“哦,我是来替主子拿竹片蒸笼的,他借了伙房,想制些糕点。” 玲珑纳罕不已,问:“这么大的客栈,怎会连个蒸笼都没有,还要柳大哥专程带来?” “不一样,主子的蒸糕器具用料皆为上乘,就连那竹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蒸糕时,还会染上些竹香。” 柳川说得精妙,惹得玲珑心痒痒。她索性不睡了,也跟着柳川去瞧热闹。 伙房里,用襻膊捆住衣袖的白梦来见柳川买一送一,还捎来了个拖油瓶,顿时语塞。 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走。 白梦来嘱咐玲珑起开些,让他好施展身手。 白梦来制了两种点心,一种是糯米面皮包裹豆沙馅儿,再用“擀、压、漏、剪”等等技法来雕琢点心形态;另一种注重口感,外形无甚特别的。 白梦来先是用猪油、面粉,再加上蛋清和绿茶汁,搅和了一碗面糊。再拿炭火炙烤铁盘,用小勺在上头倒上面糊,将其烤成圆形面皮,趁着饼皮冷却固形,用小棒将其卷成卷酥,最后往里头挤入一些用羊奶和糖浆熬制出来的奶乳,淋上碎金似的果仁,这道奶乳绿茶卷酥便成品了。 他将点心摆到玲珑面前,示意她尝尝看。 玲珑抬手拿了个卷酥,咬上一口。隆冬天冷时,她总格外嗜甜。浅尝一口,发现卷酥薄脆,奶味浓郁,甜度适中,十分可口。 她一连吃了两个,夸赞:“白老板手艺一绝!” 白梦来对于食客,脾气都会好上不少。 他难得抿出一丝笑来,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许是想奖赏玲珑,白梦来还用红白糯米团捏了个金鱼。 单单是一条鱼在梅花纹白瓷碟子里太单调了,他还拿再用酒浸过的咸鸭蛋当水中月,兑上特制的焦糖浆,摆了个鱼吞水月的景致,递到玲珑面前,道:“赠你。” 他做完了,心满意足地留下狼藉残局,让柳川和玲珑收拾脏锅子脏碗。 玲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敢情白梦来给她做糕点,就是想哄她帮着洗碗? 这厮真是厚颜无耻…… 隔天,白梦来又去见了一回钟姆妈。 他将一锭金子摆在桌上,怕金钱让人心浮躁,又冷着脸扫了一圈,目光如隆冬冰刃,刺刺割着人脸,将那些人无尽膨胀的野心压下一压。 白梦来微微一笑,对钟姆妈道:“劳烦姆妈将当年和钟瑶处过事的姑娘都寻来,白某人有要事问。若是答得好了,赏金子赏珠宝,若是口无遮拦只想吞钱瞎答话,那白某人也可出钱将其买来,归家再重重责罚。”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是有人胡乱为了骗钱而编造事情。白梦来也可以和钟姆妈商量一手,把人的卖身契转至名下,这样成了他的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阎王老子面前也没处给她求情。 围过来的几名姑娘刚知晓这鸿门宴的厉害,顿时哆嗦了一阵,讷讷张口,不敢肆意说话了。 白梦来这一招恩威并施,倒让人成了哑巴。 他不免叹了一口气,挤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道:“虽说方才拿话抽打了姑娘们一番,可白某人实在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不作兴喊打喊杀的。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说出关于钟瑶姑娘的私事,白某人重重有赏。” 白梦来又在桌上加了筹码,那金子金灿灿的,闪瞎人眼。 胆大的姑娘开始你推我攘,蠢蠢欲动。 有人道:“钟瑶姑娘闻不得菊花,她有哮病,一闻到菊花的花粉便咳嗽不止,严重时连花都说不出来。那时,姆妈为了迁就钟瑶姑娘,还特地给她另辟了小院,让咱们都别往头上簪杭菊呢!” “就是就是!”显然有姑娘被“钟姆妈偏爱钟瑶”一事刺激过,此时提起这个,还怨声载道,满心不满。 钟姆妈讪讪一笑,道:“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还拿出来讲!” 白梦来命玲珑给了说这事儿的姑娘一枚金豆子,夸赞:“讲得好,赏你。” 说出这样的小事就能拿金子?那金豆子少说也有二钱重?要知道一两金子可换八九两银子,二钱金子岂不是能拿个一两白银了? 大家酸得很,争先恐后地说出有关钟瑶的事,事情细碎到就连钟瑶惯爱绯色长衫的细枝末节小事都说出来了。 白梦来赏了一堆钱,见她们也没说出个重要的事儿,打算打道回府了。 就在这时,一名姑娘颤巍巍地拦住了白梦来,道:“我有一桩事儿,想说给这位爷听。” 白梦来复而又施施然落座,他漫不经心地道:“说。” 姑娘偷窥了钟姆妈一眼,小声道:“我曾去过钟瑶的房里,见过她私下给人写信。同为卖到钟花馆的姑娘,自然是不能私下和情郎私相授受,于是我起了揭发她的心思,特地跟着帮她送信的小童,去往收信人的宅院,岂料她把信,送到了城外的青山尼师庵里。收信人是一名女子,我还当人是和情郎暗通款曲呢!既然是给姐妹送信,那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的人哪个没有内秀,不知她心里算盘的?不过是嫉妒钟瑶姑娘当时得人喜欢,羡慕她的际遇来,想私底下捅人一刀。 单是这姑娘偷溜进其他人屋子里做宵小一事,就能让她瞻前顾后,怕遭人唾弃的,怪道犹豫再三才敢宣之于口。 一时间,和她交好的姐妹也后退了半步,眼里的嫌恶之意尽显,嘴上却没做声。 这可是个白梦来想知晓的消息,他大方地赏了人一锭金子,和玲珑、柳川两人连夜赶往青山尼师庵吃斋饭。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青山尼师庵白日里大门洞开,凡是女客,都可上庵里点香火,求神拜佛。 比起僧人众多的寺庙,高门大院的姑奶奶有些也更爱来谒见尼师,同为女子,一个入了佛门,一个还在红尘人间,总有些点化的道理在内,能更好开解女子,即便闲谈也自如。 毕竟是尼师庵,白梦来看到一群戴着白毛卧兔儿的尼师,不免感慨:“此处真是香火鼎盛。” 玲珑纳闷他对佛学还有研究,不免问:“你怎么知道?” “那顶卧兔儿毛色雪白,想必也要花销些银子。这庵里人人都戴上一顶子,可不是赚了不少香火钱,都能贴己了。” 玲珑语塞。 良久,她道:“这这种事上,白老板真是有眼力见儿……” 白梦来不免哼了一声:“那是。凡是我手间漏下的一丁点经验之谈,都够你下半辈子享用不尽,学着点儿。” 得了便宜还卖乖,玲珑稀得理他。 柳川看了一眼庵里人来人往的女客,道:“主子,这样的地界,怕是咱们外男不方便入内,让玲珑去寻一寻资历深的尼师,再问钟瑶姑娘的事。” 白梦来点点头,道:“也好,玲珑去。” 玲珑可不是个蠢人,既然白梦来有求于她,她也乐意露个脸来,当即便道:“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在组织里也是操练过的,寻常刺探问话,对我来说,小事一桩。” 白梦来质疑她说的话,有意激上一激:“哦?你要是真能将尼师寻来,我这梅花漆面攒盒里的点心就归你了。” 玲珑是知晓白梦来点心有多好吃的,她不免起了心思,拍拍胸脯,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 玲珑习惯于按照吩咐办事,她装作迷路一般,绕到尼师庵的后院,询问扫洒的小尼师,道:“这位小师父,能否帮我引荐一下你这边最为资历深的师父?我有要事想问。” 小尼师见玲珑双环髻佩兔毛簪花、穿一身白兔嬉戏草木纹的袄裙,长得极为精巧漂亮,不免脸上发红,有些羞怯。 她有些怕生,小声地道:“施主是想寻青山师父吗?她在前院给太太讲经,许是要通禀一声才能来。” 这尼姑庵就叫青山尼姑庵,可见这青山师父是个寺庙主持一般的存在,寻她最为合适。 玲珑颔首,故意漏了点消息,让小尼师带话给青山师父:“你就说,我这边有钟瑶姑娘的消息,让青山师父速来,我在尼师庵外的一辆马车上等她。” 她不知晓这位青山师父认不认识钟瑶,不过她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何种方法,都试一试。 然而,这里的人似乎都知晓钟瑶的存在。 小尼师一听这名字,脸都白了,喃喃:“是钟瑶姐姐的事啊?我马上去寻青山师父,施主稍等。” 说完,她撩起僧袍便往前院奔去。 事情办得妥当,玲珑得意地回到了白梦来身旁。 白梦来见她神色,便知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 玲珑叉腰,朝白梦来伸手:“我的点心呢?拿来!” 白梦来愿赌服输,示意柳川给她拿攒盒。 玲珑夺过那盒宝贝点心,迫不及待地掀盖,挑拣合口味的糕点吃。 柳川踟蹰两步,欲说些什么,可见玲珑欢喜,不忍心泼她冷水。 他思忖一瞬,怕玲珑再次被白梦来下套,还是提点一句:“玲珑。” “柳大哥,什么事儿?” “这点心,原就是主子嘱咐我装到攒盒里给你的。” 闻言,玲珑沉默了。敢情她这么卖力,不过就是得来一个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偏偏她还志得意满,在白梦来面前显摆。 估计那厮半夜都要笑醒了。 玲珑手一抖,又要去拿刀了。 这一回,柳川拦住她,摇摇头,道:“别杀,平日里是他在发咱俩工钱。” “倒也是。”玲珑深吸一口气,复而又将匕首按回刀鞘,不再言语。 几人玩笑着闹过一场,还没多久,便有老态龙钟的尼师朝马车这处走来。 玲珑往后让了一步,使得白梦来能撩帘接待。 白梦来先前还口无遮拦地妄论佛门清净地,如今见了德高望重的比丘尼,又端出一派尊师重教的礼遇之姿。 他朝青山师父作揖,慢条斯理地道:“劳烦青山师父行这一遭,实在罪过。本欲登门同师父细说,奈何佛门尼师清净地,我等男子身份倒不好亵渎。” 青山师父也一来一往,进退有度地寒暄:“施主有心了,如今这般再妥当不过。” 她看了玲珑一眼,含笑道:“此前听释兰说,姑娘知晓钟瑶的事,对吗?她如今……应该还在皇城之内?” 显然,青山师父是知道钟瑶入了钟花馆,还被带到皇城里头的。 这样说来,倒是有趣得紧。 一个是佛门庵庙,一个是勾栏教坊,倒能联系一块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青山师父到底也知晓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她长叹一口气,道:“那对姐妹,并非我佛门中人,而是自小寄养在庵寺里的苦命孩子。这世间,无论是上九流还是下三流,都各自有际遇与缘法,对神佛来讲,四大皆空,倒不值当唇舌间游走一番。” 青山师父不愧是活了这么长年岁的人,轻飘飘一句话倒是将钟瑶的出身洗得清清白白,即便她入了烟花之地,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切都只是人间的缘。 闻言,白梦来哂笑一声,倒也不多说些什么。 他收起揶揄的心思,板正了脸,肃穆道:“青山师父说的是。我等原本只知晓钟瑶一人,可听您的话来说,这竟是一对姐妹吗?钟瑶尸首异处时,这姐妹又在何处呢?” 他话音刚落,青山师父惊得气都喘不出来。 她微微蹙眉,脸上难掩痛苦之色,追问:“瑶儿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景儿呢?” 见她难过不似作假,玲珑也就明白了,为何钟姨娘烧纸钱之时,要烧到泉州菖蒲镇来,可见这座尼师庵,才是她的归处,因此魂魄落叶归根,也是要飘到故乡的。 玲珑唇齿间咀嚼那句姐妹,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这钟瑶一对姐妹,可是双生子?” 青山师父见瞒不过去,只能丧气似的点点头:“不错,瑶儿和景儿乃是一对双生姐妹,自小便长得一模一样。” 玲珑舔了舔下唇,精神上受到了极大了震撼。 那么,这也就代表……皇城那位活着的钟姨娘,很可能就是钟景而并非钟瑶?怪道有死而复活一说!这不就是连躯壳都换了一遭吗? 白梦来故作头疼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望青山师父先给白某人解一解钟瑶姑娘与钟景姑娘出身的惑,我也好给青山师父指点一处收尸的地界。” 青山师父懂了,白梦来是要知晓那些过去的事。若是她不说,恐怕白梦来也会打哑谜,不肯告知这一切因果。 她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瞒的呢?还是钟瑶的事要紧。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白梦来的话说得狠厉,不留余地,青山师父也不愿去话赶话地博弈。 她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两个孩子的过去,缓慢地道:“这两个孩子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被人丢到庵里来的。瞧不清送她们来的人眉目,不过单凭两个小姑娘身上的衣缎便知,这是好人家的孩子。特别是那眉眼精致,手脚肌肤细腻,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只是背上有个狐狸印记,不知是什么样的缘故,才会在孩子身上烙个狐狸印。除此之外,其他都养得白润,就连头发丝儿都油亮,这样的官家儿女,又怎会被丢弃在佛门之地呢?即便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女,也没犯什么忌讳,又怎么可能将其丢弃呢?还偏偏放在了尼师庵门口……是想让一片慈悲心的出家人收留了吗?可见是存了一番心思的。我这般想着,便把两个孩子留在了身边。” 闻言,白梦来道:“五六岁的光景,孩子应当已经记事了?” “不错。”青山师父苦笑一声,“两个孩子知晓自己的名讳,一个瑶儿一个景儿,又是钟姓的人家,我后来看她们衣着的布匹印记才知晓,她们应当是荆州钟记布坊的孩子。我还让人留意过钟记布坊的事,说是家主在海上遭了难,仅有的一对双生小姐也消失不见了,如今是叔伯当家的。我料想,这孩子能被带出钟家,又没有随意发卖了,反而是托付给我,应当是家里起了变故,成了龙潭虎穴回不去了,这才让我发发慈悲收养一回。” 青山师父现在还记得两个孩子自小沉默寡言,倒乖觉得很。心里藏了事儿,知晓自己今后要依仗她们而活,年幼时就知道帮着提水搬柴,还是青山师父好好哄了一阵子,这才放下心防,踏踏实实在庵里住下。 她们的过往,青山师父没有追问。只是担心两个孩子心思重,因此才去查了一下她们的过往。 既然是苦命孩子,今后就娇养在她身边,等大了再放出去让她们自立门户,自在一生。 青山师父想得远,想让两个孩子自由自在生活一辈子。 奈何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待大了才和她剖白心思,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感谢青山师父养育她们这么大。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天各一方。青山师父和她们养育之恩的缘分到头了,也不多加挽留。 她只是在一对姐妹临行前,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今后没去处了就回来,青山庵永远是你们的家。” 青山师父目送两个孩子去皇城,时而也会诵经祈求她们平安。 谁知晓钟瑶竟出事了,还让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回来传话。 她忧心忡忡,忍不住问:“还请施主告诉贫尼,瑶儿如今怎样了?” 白梦来见她是真心在意钟家姐妹,抿了唇,道:“我也不过是从曹家夫人那里随口听说……钟瑶姑娘尸首异处,没过几日又死而复生回来了。曹家夫人还疑心她是精怪,是脑袋能和身体分离的落头户。由此可见,许是钟景知晓了姐妹枉死的事,特地将人调了包,还编造了一个无稽之谈,回去吓唬曹夫人的。” 青山师父听得怔忪,忍不住眼眶发红,长叹了一口气:“罪过。她哪里是高门大院主母太太的对手……若是几位还能见到钟景,烦请几位给她带话,让她忘记前尘往事,回青山庵来过安生日子,那样的富贵人家阴司最是多了,岂是那般好待的。” 青山师父确实是疼爱钟家姐妹的,即便平素说话圆滑,喜怒不惊,亦讲究佛家机锋,此时遇到事儿了,还是会语带愤懑,偏袒自己身前养大的孩子。 玲珑点点头,道:“放心,我们定然帮师父带到话。” 几人辞别了青山师父,又上了路。 玲珑见落头户之谜已解,对白梦来道:“如今已经知晓钟姨娘的秘密,我们也算完成曹夫人委托,该回府禀报了?” 哪知,白梦来却淡淡道:“不急。” “还有事儿?”玲珑不解。 白梦来嘴角轻扬,道:“来都来了,怎能不去深入了解钟瑶与钟景的身世呢?若是知晓了她们设计非要接近曹大人的目的,那不就能以此作为把柄去要挟她了吗?甭管她是钟瑶还是钟景,担了宠妾的身份,珠宝绮罗自是不少。她为了填我的口,怕我告诉曹老板关于她包藏祸心的事,自然会将无数家珍拱手奉上。” 玲珑被闹晕了,她后知后觉地问:“你是想两头吃钱?” 白梦来吹了吹保养得当的指尖,道:“所谓无奸不商,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听得这话,玲珑委实无语。 这厮也太卑鄙了! 玲珑英姿飒爽地翻身骑上小白龙,想起一桩事,问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白梦来:“大户人家的女子不是最忌讳伤害发肤的吗?我从前,家中母亲也是要照看好孩子的,别说留印了,就是磕一点碰一点,那也会责罚随侍的婆子。凡是高门大院,都要闺房女儿肤白无瑕,留一道疤都不愿,又怎么可能给一对双生女的背部留下一道狐狸印呢?” 白梦来品了品这话,道:“确实有些古怪,倒像是个图腾……既然钟景和钟瑶可能是钟记布坊的小姐,那我们便去荆州一探究竟,总得拿捏住宠妾的底细,才好讹钱。” 他顿了顿,语带调侃,道:“不过听你那话,你此前家中也是殷实大户?” 玲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不愿多聊,含糊过去:“小时发家了,后来没落了,不然又怎么会去舞刀弄枪的。” 见她不愿聊,白梦来也没有寻根问底的心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她。 荆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赶过去也花了五六日的光景,恰好初冬。 冬季来了,万物萧条。曙光显露时,枝桠上也结满了霜花。 玲珑小时候闹饥荒,身子骨饿亏空过,因此比起寻常人怕冷不少。她在棉袄里加了一件羊毛内胆的夹衫,这才愿意出门。 荆州地界有雪山,因此也比皇城冷上不少。不远处延绵不断的山脊一片花白,黛绿山峦覆了一层白雪,平添几分美感,有点像点心糕饼上洒的那一层糖粉。 玲珑和白梦来,还有柳川并未第一时间入城寻钟记布坊,而是在雪山底下的驿站先落脚休息一日。 因是官道边上,除了赶路的人,并没有百姓游走,清净得很。 玲珑爱极了这样山间景致,一大清早便出门沿着山路散心。 她看到山底不远处摆着几碟子供品,有咸鱼干,也有一些晒干的果蔬,纳罕不已。 就在她惊讶之时,一条毛色雪白的狐狸跃入眼帘。它像是不怕人,抖着毛茸茸的狐狸长尾便来讨咸鱼干吃。 玲珑惊讶地问路人:“这雪狐狸怎么不怕人?” 路人道:“哦,这雪狐狸是特地下山来要吃的的。常有人会上雪山寻雪莲花来卖,又怕雪山风霜大迷人眼,这才常年用糕点鱼干供奉这些狐仙儿,待人在山上迷路,也能跟着下山寻吃食的雪狐狸一道儿下来。” 玲珑懂了,这些白狐狸知晓下山讨吃食的路,因此有人在山上迷路的话,跟着雪狐狸,也能被其引下山来,不至于冻死在雪山里。 她感慨这些住户的聪明才智,回客栈,把这事儿当奇闻异事说给白梦来听。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玲珑得了新鲜事儿,抬手扶着悬挂于裙间的腰刀,横刀立马地来。 白梦来刚用马毛编的柳枝牙刷蘸盐洗漱唇齿,又净面抹了颊脂,想出门瞧瞧景致,又觉得身上这一身玄色狐毛领子不应景,遂褪了衣衫,换上新的银白雪貂皮领子。 白梦来事事都要争先,就连皮领子的事儿上也大有讲究。 他不要那些从活物上扒来的皮,专门挑的是老死的狐狸、貂狗,这样的皮毛是没有身强体壮的年轻牲畜毛色靓丽,可没带血气,也没杀戮,那就伤不到白梦来的阴鸷。 他自个儿知晓平日里做的事不甚光彩,自然是要未雨绸缪给身后事留条退路。平日里做点好事,还能护一护财运,何乐而不为。 白梦来怜惜地摸了摸貂毛,就在他要将里衣披上白皙肩头的一瞬间,玲珑莽撞地推门而出。 白梦来惊得衣衫都忘记拉了,就这么半开衣襟,露出线条漂亮的肌理,目瞪口呆地看着玲珑。 玲珑也知晓自己闯祸了,她手足无措地辩解:“我本来想敲门的,可就这么轻飘飘一推……嗳,我人就进来了。” 白梦来阴沉着脸,道:“你还有脸说?” 他见她半点没有女子的羞耻心,此刻还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身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白梦来急忙掩住窄瘦的腰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呵斥:“你一个姑娘家,有没有点廉耻心?擅入旁人寝房也就算了,还这样孟浪端详?” 玲珑撇撇嘴,被他凶了一阵子,心里有点委屈。 她又不是没看过男人的身子?她小弟在她面前从来不避讳,该光膀子就光膀子,谁在意过她的目光?要是起了兴致,还敢同她在一个澡堂子里互殴呢。 玲珑不服,她又没起色心,小声辩解:“统共没有二两肉,谁看呢?” 白梦来闻言,大大的不满,挑起眉头:“哼,是,你比我多二两肉。” 玲珑懵了,蠢兮兮地问:“哪二两?” 白梦来哪里愿意和她掰扯这个?他轻咳一声,道:“别聒噪多问,滚出去!” 他莫名其妙生了一通气,惹得玲珑也不爽了。 玲珑用无声的话,朝他龇牙咧嘴一阵,悻悻然关上门走了。 玲珑坐在台阶上,等白梦来换好长衫。 他今日着一身品竹色长衫,瞧着像是个怕冷的主儿,颈子上圈了一道毛茸茸的皮领子。若是身材不过颀长,围了毛领会显得四肢短矮臃肿,偏偏白梦来不在此类,能将那雪貂毛领子的短板化为长处,多了一条围脖,反而显得清贵高雅,像个名门贵公子。 玲珑暗暗愤恨老天不公,这样难缠的主顾,竟赠予了他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让他祸害人间。 白梦来睥了玲珑一眼,知晓她此刻咬牙切齿,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稀得理她的满腹黑水,左右是些浅显的蠢心思,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白梦来大度地和她问话,摆出既往不咎的架势来,问:“你方才咋咋呼呼,是想同我说什么呢?” 玲珑这才想起来,同白梦来讲:“先前我在山脚下见到雪狐狸了,听人说,那是特地下山来讨要吃食的。熟悉了山路的雪狐狸,日后若有人在雪山里迷路,还能帮着带路,你说有意思不?” 白梦来琢磨了一番,若有所思地问:“敢情在这地界,狐狸倒是个保家仙了。” 白梦来倒是听说这北方地域有供奉保家仙的说法,里头的门道分为五大家,也就是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儿。其实细细说来,不过是狐狸、黄鼠狼、蛇鼠,还有小豪猪,即为刺猬。民以食为天,平日田地山野里最常见的就是这几种活物,自然就认为它们是守着粮食的地仙儿,要妥善奉养。 白梦来对这些不太信,不过入乡随俗,他倒也没有争论的心思。 他朝伙房走去,果然在屋隅角落寻到了一处神龛,里头摆着一只白瓷狐狸,红眼粉鼻,姿态慵懒,雕琢得惟妙惟肖。那小庙底下摆着满满当当的陶碗,有热气腾腾的馒头,有晾干的柿饼,都没落灰,显然是刚供上的。 这里的人还挺信保家仙的,白梦来有了成算,问起烧水的堂倌:“小哥,你这儿信奉的是哪路仙家?” 他说完,还给堂倌丢了一枚海棠银锞子,供他赏玩。 堂倌一见是白梦来,又下意识抬手,接来银锞子,喜不自胜地道:“嗳,爷,大清早的给您请个万福。说起这小庙啊,供的是胡白仙儿,就是雪狐狸。咱这荆州,家家户户都养这个,可祈求财源广进的。” 他虚虚护着白梦来往屋外走,指着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道:“那雪山顶上还真有狐仙呢,有人瞧见过。” 他忽然想起一桩辛秘事儿,鬼鬼祟祟地道:“和爷说啊,这永嘉镇的钟记布坊就出过狐仙呢!” 白梦来听他说起钟记布坊,嗤笑一声,激他讲后文:“浑说什么?这世上哪来的狐仙?” 堂倌吹牛踢到了铁板,也急了起来:“您还真别不信!您出去随便问问,哪家不知晓钟记布坊出过狐仙夫人的事儿?” 玲珑紧赶慢赶追上白梦来,还没来得及歇落一程子,就听到了这匪夷所思的故事,忙追问:“狐仙夫人?打哪儿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相声故事,可不就差个捧哏吗? 此时玲珑适时递火点鞭,堂倌便顺着话茬子往下说了:“几位的口音听着像外来客?肯定不知道当地的事儿。二十多年前,钟记布坊还是钟大家当主子的时候,某次在雪山上遇到个国色天香且不知来历的美人儿,把人接回府中过生活。那美人儿岂是肉眼凡胎?分明是雪狐狸变化多端,幻化成的美人。她有道术啊,生了一对双生闺女后,把钟大家克死在海上,随后美人也和那一对双生闺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市井里都传啊,说是雪狐狸变成人寻男子产小狐妖,生完了便抛弃了男人,把小狐妖也带回雪山上修炼了!” 玲珑同白梦来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是知晓这一对双生女的去向,那不就是钟景和钟瑶吗?狐仙什么的,真是无稽之谈。 玲珑纳闷地问:“你们怎么笃定她们是狐仙?” 堂倌解释:“听钟家人说啊,这双生女和美人夫人的背上都有狐狸印,那就是狐妖的神印,做不得假。所以说,越是漂亮的女子越危险,保不准是哪路仙家来勾魂呢!” 堂倌说起这个都心有戚戚,那段时间,大家供奉雪狐狸更是起劲了,生怕一个开罪,让狐仙勾了魂魄去。 玲珑如果不知道钟姨娘的存在,兴许会信这些东西,如今知道了内情,听起传说倒觉得乏味没劲得很。 可见,所有神秘故事都是未知全貌的时刻最美好。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玲珑听完了堂倌的故事,顿感索然无味,奈何白梦来似乎嗅到了猫腻,不经意间追问起:“听闻钟家是大家业?这等辛秘事,又怎会传给你听?想必是几手消息听来混淆在一块儿的,以讹传讹吓唬人呢!” 白梦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鄙薄的意味,好似堂倌压根儿就不认识钟家人,这是吃了酒吹牛胡诌乱说。 堂倌本就是做下等行当的,平日里见到达官贵人要点头哈腰,受气也是多数。本就是心比天高的性子,觉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能攒到钱来,池鱼跃龙门,也开个客栈,当被人奉承的掌柜。 如今他被白梦来直戳了当地讽刺了一顿,心下不服,于是也急了眼,略微高声地道:“小的怎么就是胡说了呢?爷是不知道,那钟家的高嬷嬷惯爱咱们客栈煮的一道青椒鱼头,每隔个半月就要带家中侄子来吃一次酒。这不是酒酣耳热时,不经意间说出了口吗?从钟家人口中流出来的话,总是一手消息,不至于弄虚作假?” 白梦来知晓了他想知道的事,唇角一勾,淡淡道:“是,这般倒不算撒谎了。” 堂倌被他肯定了一句,赌起来的那一团气儿瞬间松了,高悬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气顺了,他反应过来,此前对白梦来是不是言辞太过犀利。 还没来得及反思,就被路过的掌柜一巴掌拍脑门上,呵斥:“你这龟孙,吃火药啦?这般和客官大爷争辩?” 堂倌一见掌柜就好似老鼠见到猫一般哆嗦,忙道:“这不是闲话两句吗?小的又没说什么……” 白梦来也帮腔,道:“不过兴起多嘴几句,不必苛责。” 他惯会做好人,此时也丢了掌柜两枚银锞子,堵住他责骂的嘴,随后走了。 掌柜的一见那银锞子,回过味来,睥着堂倌,道:“这位主子爷赐在客栈里的赏,那就是店家的,他给了你多少银锞子?” 这是想私吞啊!堂倌暗道不妙,捂住袖囊,哝囔:“没多少。” 掌柜的道行高,眼尖瞧见了他的小动作,一扯人袖子,抖落出一枚银锞子,得意洋洋地道:“拿来你!” 白梦来扬了扬唇,将后头的动静听了个满耳。 玲珑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便知这是白梦来的套儿,擎等着堂倌去钻呢! 她无奈地问:“你故意暗示掌柜的,你给了堂倌赏钱?” 白梦来大大方方承认:“不然呢?谁让他和我说话这般不客气?” “还不是你故意激的……” 白梦来挑起眉头,鼻腔内轻轻哼出一声:“嗯?你是对老板不满?” “那倒也没有。”玲珑学乖了,不是气急败坏的时刻,不惹白梦来,免得被他算计。 几人来永嘉镇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自然吃过早膳就要上路了。 这里离镇子近,左不过赶车一个时辰就到镇子里了。 今日玲珑穿了一身白银赫赤翻领紧腰胡装,足登鹿皮靴,是时兴的打扮。这样明艳俏丽的模样,被田间满覆的皑皑银雪衬了衬,显得更为耀眼。 她意气奋发地跨上小白龙,鲜衣怒马地奔走,很是张扬,教路人看直了眼。 只是…… 马车中的白梦来盯着玲珑腰间革带别着的配饰,缄默不语。 他实在忍不住,打帘,道:“你成日里立个腰刀做什么?今日穿胡服骑装也就罢了,平日里穿对襟襦裙还要架着个腰刀……明明是女儿家,成日里摆个男子配饰,难看不难看?” “不难看啊。”玲珑被他训懵了,傻乎乎地答。 白梦来被她这话堵得呕血,见她好似耿介君子神色坦荡荡,反倒显得他存了惯爱刁难的小人心,成日里长戚戚。 白梦来蹙眉,道:“你这样摆着腰刀不合适,浑似那没规矩的山野人家养出的孩子,哪家矜贵淑女是你这样的?往后还嫁人不嫁?” “不嫁啊。”玲珑又天真烂漫地答了一句,这一次,白梦来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算了。”他索性放下帘子来,不理会这个长着榆木脑袋的姑娘。 柳川方才在前头探路,没顾上白梦来和玲珑斗法。此时他骑马回来,见玲珑蹙眉困惑的模样,问:“怎么了?你和主子又吵起来了?” 这些时日相处,柳川知晓玲珑纯善,已经有泰半的心思将她当妹子了,因此也会多关照一些。 玲珑觉得白梦来阴晴不定,平日里不好相与,此时小声地道:“白老板问我嫁不嫁人。” 柳川吃了一惊,白梦来何时在意过旁的女子婚嫁之事,难不成…… 他抿唇,严肃地道:“我猜主子是嫌你不会赚钱,想将你肆意嫁人了,换彩礼呢!” 玲珑越想越心惊,这很符合白梦来的心思,哝囔:“怪道要让我当名门淑女呢,原是打的这个算盘!怎么办?柳大哥救我!” 柳川深思熟虑一番,道:“这也好办。主子不是说要你装贤良淑德吗?也就是说,他瞧上的人家爱的就是这一口,你反其道而行之不就成了?” 玲珑如梦初醒,笑出声来:“对哦,柳大哥真聪慧!” 柳川憨憨一笑:“那可不?咱是你大哥嘛,大哥就是要给妹子出主意的人!” 随后的几天,玲珑开始了她的不嫁人计划。 她当着白梦来的面,抬手夺过对方的茶盏,三两口牛饮下肚。 见白梦来满脸困惑,她朝他眨眨眼,还倒立拇指,比了个“废物”的手势。 白梦来额角青筋暴起,沉下心来问柳川:“玲珑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柳川是帮玲珑出主意的人,哪能卖了她,于是他串通一气,道:“可能这是她的真性情。” “是吗?”白梦来语塞。 玲珑见这招效果不大,又想出了昏招。 她趁没人的时候,特意没规矩地踢开白梦来的寝房,将正在屋里擦拭手脂的白梦来拉起,勾住他的脖颈,做出男子间勾肩搭背的架势来,道:“白梦来,咱俩一同出去逛逛?” 为了表示粗鄙,她嘴里还叼了一根牙签,以示狂放。 白梦来头一次被女子这般亲近,他能嗅到玲珑身上若有似无的兰花香,一时间,心下惶惶不安。 他没面子极了,抬手将玲珑扯下来。 他平素是多么喜怒不惊的一个人,竟也会被玲珑惹到气急败坏。 白梦来死死握住玲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喊:“玲珑!你想做什么?” 玲珑见他发怒,知晓他厌恶自己这番模样,心里得意,这代表计划成了一半。 她翘起嘴角,欣喜地道:“不做什么呀。白老板不喜欢我这样吗?” 玲珑从未开过情窦,也不知这句话撩拨意味有多重。少女隐隐约约的情调,是对于血气方刚的男子最为致命的药物。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惹得白梦来心间一颤。 他头一次这般惶恐一名女子,说害怕倒也不至于。真要说,好像是玲珑布下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她在网间勾魂摄魄地冲他笑,将他束缚其中。 白梦来,显然要以为玲珑在勾引他了。 他无端端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滚动。他觉得难堪,好似心猿意马的心思在一个弱女子马面裙毕露无遗。 他松开了玲珑的手,用怒斥的嗓音挽回丢失的面子:“不喜欢……给我滚出寝房!” 见白梦来是真怒了,玲珑也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过。于是她低下头,腼腆地摸了摸鼻尖,灰溜溜逃跑。 留下白梦来在原地怅然若失,他知晓自己刚才是过火了。 只是他一向能自控情绪,当时有一瞬间失态,令他不安。 他将世间事运筹帷幄在心中,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今时今日,他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牵着情绪走。 疯了吗? 啧。 白梦来长吁了一口气,回想起玲珑怅然若失地低头跑了。 她是被他吓到了?方才吼她,是他不对。 怎样?她生气了? 白梦来头疼欲裂,难不成他作为受害人……还要去哄一个小姑娘吗? 罢了,真是冤家!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白梦来端坐了一阵子,心头不断涌现玲珑的眉眼。 不得不说,白梦来好几次做出决断,都是被玲珑那一对明眸善睐的招子给影响的。 她好似有牵制人念想的能力,一看她楚楚可怜的眉眼,纵是阎罗王,心肠也不自觉变软。 白梦来扶额,深思片刻。 他望着日暮渐起的夜,天与地连接处都成了蟹壳青。他鲜少有夜里制糕点的时刻,如今倒像是要破一回例,还不能让柳川瞧见,免得他多嘴多舌,缠着白梦来问东问西。 这是永嘉镇里的一处客栈,虽小倒还算清净。 白梦来踏过廊庑,和厨娘接了伙房。 他带了器具,不用伙房里的锅碗。 白梦来静下心思忖一番,决定给玲珑炸一道莲花酥。 莲花酥说做也好做,寻常人家也能吃到的点心,不过毕竟看火候,还得控油温,其他条条件件说起来,那都是值得上心的门道。 白梦来从箱笼中取出干莲子,去除苦芯儿,将莲子肉泡水,用红泥火炉煮沸煮烂,再用锅子将水气煸干成莲蓉泥,淋入蜂蜜备用。 他又从厨娘端来的小瓮里取出几个黄泥咸鸭蛋,洗净了再煮熟,剥开蛋白,留油浸浸的咸鸭蛋黄,再用勺子碾碎,混入莲蓉泥。 白梦来想起玲珑偏好甜口,于是加了不少雪梨膏以及糖霜。这样一来,莲花酥的馅料就做好了。 接着就是糕点的面皮,揉面时不但看食材的量,也看揉捏手法,饧面时间过了,或太短,都影响糕点成品的口感,这就得看平日里师傅琢磨点心时的功力了。 白梦来一做点心,便心无旁骛,认真得很,他的眼里只有红曲、猪油、面粉等物。白皙修长的指节一抬,往面粉里酌量淋入水;精瘦的小臂往下一压,转瞬间便将水油皮捏成团。 纱布要保湿了才能盖上水油皮,酥油皮里的猪油取量也要刚刚好。 待白梦来将酥油皮小团子逐个揉入分好了的水油皮团子内,再用擀面杖将其擀扁,卷成团,复而继续擀。这样是为了让糕点皮能油皮分离,出现多层的酥饼皮。 到了最后关头,白梦来把莲蓉蛋黄馅儿裹入面皮中,切割好八瓣莲花,放入三四成热的油锅中。 每一个小团子,都被那滚烫的油水刺激得开花,一层层剥开,好似白莲绽放,美不胜收。 白梦来满意地颔首,一回头,险些被人吓得后仰倒地。 他望着站在门边上的柳川,问:“你做什么?走路不带声响的!” 柳川纳闷地问:“这么晚了,主子还制点心?” 白梦来含糊其辞:“饿了不行?” 柳川朝锅子里探头探脑,道:“您不是最烦咸鸭蛋黄吗?莲花酥不是得加这馅儿啊?您还吃这个?” “我就制一道点心观赏,不行吗?你怎就这般聒噪?嫌主子太宽厚,你事儿太少?还不快回屋睡去!” “哦。”柳川见他莫名其妙发怒,自讨没趣,只能走了。 没两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直奔玲珑的屋子,鬼鬼祟祟敲门。 玲珑拉开房门,一见是柳川,惊喜地道:“柳大哥,我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我和你说,这次可能成了。” “什么成了?”柳川被她一打岔,把自己要说的事儿忘了。 “就是白老板要把我嫁人的事儿啊!我瞧他烦我烦得紧,之前还让我滚呢!”玲珑得意地笑,挤眉弄眼,道,“这结亲要结的媒人恩,可不是仇家,他才不会自打嘴巴,将我这种女子嫁到别处去。” 柳川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来寻玲珑的目的,道:“可我看他好似还挺吃你这套的。” “不会?”她难以置信地问。 柳川艰涩地道:“主子从未深夜用过点心,此时却在伙房里忙活呢!我不爱吃甜口,主子一早就知道的。偏偏他也不吃夜食的……那这点心,铁定是为你准备的。要是他厌烦了你,又怎会拿点心讨好你呢?看来,他很中意你这副模样!” 玲珑吓得花容失色,两腿虚软,脸色都煞白,她支支吾吾:“白老板……口味这么重啊?” “谁知道呢。”柳川心事重重地蹙紧眉头,“他可能就好你这口,你是误打误撞,正巧撞在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上了。” 柳川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不和你说了,我先溜了,免得主子知晓我是内鬼,常来通风报信。”柳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玲珑的肩膀,踏着乌木栏杆跑远了。 留下玲珑在原地苦着脸,看着端雕花点心盒缓慢踏来的白梦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白梦来远远便瞧见玲珑的脸色了,看着不大好,满脸郁结,许是还和他置气呢。 小丫头片子,怪难养的,成日里气性大。 白梦来只得端出一丁点笑意,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同她和颜悦色讲话:“玲珑,这点心给你。” 白梦来从未对玲珑有好脸色,突然变脸,让她无所适从。 如今的白梦来,像个要推销姑娘的老鸨…… 那个要将她卖了的想法愈发强烈了,玲珑惶恐地后退一步,道:“白老板,何必如此客气呢……” 白梦来垂下眼睫,心间一叹气。玲珑说话这般生疏,可见是真生气了,她想和他划清干系呢……他偏不让! 白梦来皱起眉心,道:“今日的事,是我不对。你此前问我喜欢不喜欢你那样,我也不是有心讥讽于你。你那姿态虽说孟浪了一些,倒也无伤大雅……” 他想起玲珑搂住他脖颈的模样,莫名耳热。为了让玲珑宽怀,他强忍住不适,嘉许她:“还有些别样的小情小趣。” 玲珑如临大敌,震惊地看着白梦来,心道:“完了,这厮不同寻常人,他果然口味极重!” 玲珑温吞地道:“你也不必喜欢我那样……我这人是真的挺坏的,品性也不好。我饭量大,睡相不好,晚上还打鼾。” 白梦来被她劈头盖脸一番话震懵了,他呼吸一窒,小心翼翼地道:“这种闺房之事,其实也不用告诉我……” “不,我就要说!”玲珑握住了白梦来的手臂,坚毅地道。 白梦来视线下移,望着紧捏在自己织金袖衫的那几根女子长指,呆若木鸡。 他见玲珑有些不对劲,她的脸颊酡红,说话急促,好似要将心都剖开给他看。 白梦来生怕玲珑会说出些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他们连主仆都做不了。 白梦来正要婉拒,却听玲珑道了句:“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改还不行吗?” “嗯?”闻言,白梦来微微挑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玲珑。 玲珑如泣如诉地道:“白老板,我会努力赚钱还债的,你可别轻易将我嫁人了,我想到婚嫁之事就头疼!”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问:“谁和你说,我要将你嫁人的?” 玲珑一愣:“柳大哥说的啊。” “好,好得很。”白梦来气笑了,咬牙切齿地喊,“柳!川!给我滚出来!” 没多时,隐在旁处偷听许久的柳川就站了出来,跪在白梦来面前领罚。 白梦来被这两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耍了两天,气得险些病倒。 于是,两人被罚去跑三个时辰的山路,一个罪名是“忤逆主子”,另一个罪名是“调戏老板”。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柳川和玲珑一同受苦受难,临到最后,两人扶膝喘气,汗如雨下。 此刻两两相望,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底一个算盘油然而生。 玲珑提议:“不如……” 柳川也憨笑:“咱俩拜个把子?” 玲珑正有此意,同柳川击掌道:“起先喊柳大哥,老实讲也是逢场作戏。此前击退山匪一同出生入死过,倒有种意气相投之感。我是真想认你当大哥,还望你别见怪。” 柳川点点头,道:“我跟了主子二十载,一直以来孤身一人,从未有过家眷。实不相瞒,玲珑那句‘大哥’喊得我心头热乎,我和你有眼缘,虽说时机不对,此后或许互为对立一方,不过如今大家热热闹闹在一块儿生活,那就珍惜如今的日子,过一遭是一遭。” “正是这个理!”玲珑不敢保证之后组织会下达什么样的命令,不过如今她和柳川投缘,那就抛弃身份之说,只凭感觉来。 既是拜把子,今后称兄道妹的,那礼数也不能轻减了。 柳川和玲珑一回客栈便忙碌起来,玲珑去寻合适的信物,而柳川则跑出门拎了个卤猪头回来。 白梦来见他们两人欢欢喜喜很说得上话,心里隐隐不满。这种不爽利的情绪渐渐发酵,只觉得玲珑和柳川两人议事的模样分外扎眼,好似原本三人亲密无间,如今倒让他们将白梦来排挤在外。 白梦来宽慰自己:“这两人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因此能玩到一块儿去,和咱这等菩萨心肠的人自是不同。” 这蔚贴的话没能安抚到白梦来,反倒让他更在意此事了。 白梦来下楼去,瞅了瞅柳川买来的卤猪头,不知为何挑起刺来,牙酸地道:“这卤猪头肉太肥润,吃起来满口油腻,倒不如瘦美一些的好,筋头巴脑上嘴有些弹牙,卤入味了口感却正正好。” 他看似有理有据评判这猪头肉的好处,实则说的话全然夹带私货。 猪头肉肥美好吃,柴瘦也不赖,各有各的吃法,无需这般挑剔。 柳川看了一眼猪头,憨厚一笑,道:“这点我倒是没主子想得透彻,瞧着哪个大就把哪个提回来了。” 一个是贴心贴肺的义兄,一个平日里惯爱压榨人的老板,相比之下,当然是柳大哥更可亲。 玲珑帮着柳川讲话:“没事儿,反正这猪头肉就咱俩下酒吃喝,我觉着好就是好,不碍着白老板什么事。” 白梦来见他俩吃饭都要将自己提溜出去,摘得干干净净,更不满了,道:“谁说我不吃猪头肉的?真是浑说一气儿!” 柳川纳闷不已,道:“主子,您确实不喝酒也不吃猪头肉啊……你嫌猪头肉色丑,味儿大。此前我在院中吃酒佐肉,还让你赶出金膳斋,说味道冲到你呢!” 白梦来想起这茬子事儿,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知猪头肉好,如今得了趣,还不许我吃两杯酒的?” “您肯吃,那自然是好的。”柳川和玲珑都没有白梦来这般细腻敏感的心思,见他肯赏光一同吃酒,自然最好。 两人在关公像前结拜,今后就以兄妹相称。旁的什么生死与共一类话,两人立场不同,随时能闹掰,便都很识趣,按下不提了。 白梦来瞧着两人唱戏似的喝下血酒,啧啧叹道:“你俩倒熟悉得快,左不过出去跑了一回圈,竟沾亲带故了起来。” 这话酸味太重了,饶是娇憨如玲珑,也品出三分味来。 她迟疑地问:“白老板,你是嫉妒我和柳大哥结拜为兄妹吗?” 闻言,白梦来急忙撇清:“呵!笑话,我怎么可能嫉妒这种事来?你以为你谁呢?一个是我随从,一个是我丫鬟,我作为主子为何要想不开,嫉妒起你俩一团和气?你们关系好了,一同将伺候我得妥帖,不是更美吗?” “那你为何作拈酸吃醋状,一整日板着张脸?”玲珑好奇极了,忍不住问他。 白梦来语塞一瞬,含糊不清地道:“我不过是为柳川鸣不平!” “此话何解?”柳川给玲珑斟酒,也小心翼翼坐到了杌凳上。 白梦来的瞎话张口就来:“你想想,你认妹子可有什么好处?猪头肉是你出钱,酒水也是你出钱。她不过嘴甜,博两句‘柳大哥’便能让你心甘情愿买单。什么哥哥妹妹的,不过是拿你当钱袋子来使!” 这番话将玲珑都惊呆了,她无奈极了,道:“我还真没想让柳大哥花销。” 柳川也觉得这话有点歪理,便护着玲珑,道:“既然作为她兄长,帮着置办点东西实属正常,若是有朝一日玲珑出嫁,便是妆奁,我也是想帮着添些的。何况,这一句‘柳大哥’就足够我心里热乎一阵子了。主子是不知道,家中有妹妹的感觉,和孤身一人时,那是真不一样。您要是不信,让玲珑喊你句‘哥哥’,你品一品。”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玲珑也乖巧地听柳川的话,忙不迭喊了句:“白哥哥!” 这句“白哥哥”,亲热之余,又带了点活泼,听得人浑身筋骨都酥软了。 白梦来微微一怔,别扭地“嗯”了一声。 娇滴滴的一声“哥哥”,哄得人直把心肝都掏出来。 怪道说妹妹好,有个知冷暖的人确实是不一样。 白梦来瞧着玲珑那双雾蒙蒙如小鹿的漂亮眼眸,低语:“罢了,还是喊‘白老板’。” “为何?是我喊得不好听?”玲珑不解地问。 白梦来垂下细密纤长的眼睫,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喊这句哥哥,我倒不好意思再压榨你干活了。” 闻言,柳川同情地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也很无语,又硬生生喊回了“白老板”。 原来白梦来是怕她借“哥哥”的名号占便宜啊!她是那种人吗? 这厮打的这个算盘,让玲珑满怀亲近心思都淡了。 她咬着酒盏,抿着微辣的桃花酿,心道:“白梦来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满腹坏水,尽想着不干人事!”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玲珑在永嘉镇玩了两日,总算回过神来,她困惑地问柳川:“柳大哥,咱们来永嘉镇是干啥的?” 柳川被她问到这种直击灵魂的问题,深思一瞬,道:“不知道,一切听主子安排。” 白梦来看两只呆头鹅窃窃私语,气不打一处来,道:“指望你俩办事,咱们金膳斋都得休业关门了!” 玲珑讪讪一笑,道:“听白老板的意思,你这边是有进展?” “自然。”白梦来抻了抻绣满祥云白月的袖口,沉声道,“这两日,我寻人打听过,钟记布坊的高嬷嬷乃是府中老管事之妻,是府中待了三四十载的老人了。” 玲珑不懂其中关窍,追问:“这又如何?既然是老人,不就说明她了解钟家的事,说出的话更可信吗?” 白梦来斜了一眼玲珑,道:“你此前也在曹家待过,你来说说那些高门大院的下人平日里是如何待人处世的?” 玲珑细细琢磨一番,道:“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挺拘谨的,生怕自己浊口臭舌戳了哪个主子的肺管子,因此鲜少开口讲话,在主子面前也不敢打闹闲侃。我当时怕被钟姨娘赶出慧珠院,也很少和人攀谈,一面儿只做自己手上的扫洒事。” “这就对了。” “怎么就对了?”玲珑的脑子还是没能绕过弯来,呆呆地望着白梦来。 见她困惑,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白梦来莫名心情大好。 他大发慈悲点化她,道:“钟家也是荆州的富户,布坊生意做得大,就连在皇城也听过他家的招牌。越是生意大的商户,越发重规矩,生怕被人瞧着一身铜臭味,看轻了去。这样的人家里七七八八的规矩,比起皇城曹家那是不遑多让。因此,高嬷嬷都是腌浸阴司家宅里的老人精了,又怎会犯酒后胡言乱语编排主子家的错呢?” 这样一想,倒把玲珑和柳川吓得面面相觑。 柳川问:“那主子的意思是?” 白梦来冷冷道:“自然是有上头的人授意,这才敢酒后乱语,将主子家是被狐妖夫人克死的事儿说出去。” 玲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她舔了舔下唇,道:“确实是这样……只是这番话全是咱们的猜测,可有依据能佐证?” “依据么……”白梦来势在必得地笑,“可不就是事在人为吗?寻一寻高嬷嬷,逼得她开口,不就真相大白了?” 白梦来一笑百草枯,绝无好事。 玲珑觉得他怪渗人的,摸了摸起了白毛尖儿的脖颈,听他后头的差遣。 白梦来指派柳川去高嬷嬷的娘家蹲点,这几日高嬷嬷她娘去世了,正在家中办白事呢,保不准能寻到和她讲话的机会。 而玲珑则跟在白梦来身后,和他一道去了永嘉镇县令府衙,让小吏通报师爷,和他要了一卷《永嘉镇志》。 玲珑见白梦来和师爷称兄道弟,很是奇怪,私底下问:“白老板,你在永嘉镇上有亲戚?” “没有。”白梦来淡淡道。 玲珑挠了挠头,问:“那衙门的师爷怎就和你称兄道弟的?”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不过是知晓这师爷平日里惯爱作威作福,上酒楼吃酒又付不出银子。见他拿官威压人也不中用,因此上前去解了围,宴请他吃了一顿。酒囊饭袋的人,用点钱财就能套近乎,可不好用?一桌价值一两的宴席,只需他拿个地方志来换,是他赚了。” 闻言,玲珑不免感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真是万能之物。” “可不?”白梦来凉薄地道,“这世间能让人变鬼的,不是权,就是钱了。” 两人感慨了几句,在街上随意寻了个茶楼坐下歇歇脚。 能被白梦来看上的茶楼,自然也是有些门道在里头。 茶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二楼的乌木回廊外头覆了绣纹繁复的帷幕,竟是知晓为客人们避风用的,掌柜家心思巧妙得紧。 玲珑随侍白梦来入茶楼,里头烧了火炉,整栋楼都暖融融的,脚底下又铺了一层毡毯,落足之处,微微下陷,好似踏在云端。 在这般冷的时季里,还有这样舒适的去处,怪道这栋茶楼里全是身着绮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合该生意鼎盛。 见玲珑东看西看,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白梦来觉得好笑,道:“比起跟柳川去刺探高嬷嬷行踪,是否还是跟了我到处吃喝要好?” 白梦来聊起晨时的事来。 那时,白梦来派柳川蛰伏于高嬷嬷娘家附近打探消息,玲珑也想一同前往。 白梦来怕两人凑一块儿玩闹,唐突了旁人,暴露行踪,因此假借“护他周全”的命令,执意要将玲珑带在身侧。 玲珑起先还老大不愿意,如今跟着白梦来吃香喝辣,又开怀了起来。 她羞赧一笑,道:“确实,跟着白老板出门,吃穿用度总是好的。” 白梦来见她有眼力见儿,这回倒不呛她了。 白梦来和掌柜家订了一间厢房,又问起有没有姑娘家爱吃的点心。 白梦来出口阔绰,茶楼里的人自是满心满意招待:“有的,两位上房里小坐片刻,我拿点心谱子过来给您瞧瞧。” 两人在厢房里坐定,玲珑接过点心谱子,纳罕地道:“嗳?这砂糖冰雪冷元子还有逃暑不是夏季吃食吗?怎么如今快隆冬天了,还上这些冰凉点心?” 帮着记录贵客点菜的侍女解释:“小姐有所不知,咱们锦绣茶楼里烧了地龙,好比三伏天,又因地制宜,借了冬日雪霜,制清风饭与清凉饮来,可不心思巧妙?” “这倒是。”玲珑没话说,点了份奶乳冷元子。 待侍女走后,她同白梦来道:“这店家可真聪明。” 白梦来微微一笑:“何解?” 玲珑眨了眨眼睛,说:“若是夏日用冰,开销多大,寻常人家莫说有个冰山摆房中消暑了,就是冰饮也是鲜少吃的着。可这冬日就不一样了,烧炭烧柴总比买冰要便宜,还能取雪山的冰块来制甜点,平日里吃不着的,如今都吃着了。楼里还热乎一团,全然不会冻肚子,可不就是精明?” 白梦来听她专心致志地说,只笑不语,算是嘉许。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熏着荷花馨香的包厢里,白梦来怡然自得地喝着冰雪烹茶。 所谓冰雪茶,乃是将冰压着陶壶里的茶叶,闷上一整晚。被冰冻化开的冷茶和沸水烹煮的热茶的口感完全不一样,别有情调与风味,算是当地特产。 白梦来这头喝茶,玲珑那头想起一些街坊巷里的趣闻,碎碎念给他听。 这一瞬息,白梦来倒不嫌弃玲珑聒噪了,还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在里头。 他想起柳川说的话,身边有个人确实比孤身一人闯荡人间要好。 白梦来翻了两页《永嘉镇志》,这本地方志主要讲永嘉镇这些年来的山水以及重大要紧的地方事件。 他心里有个念想,一路朝前翻去,果然让他寻到了要找的东西。 白梦来指着书上用墨水勾勒得栩栩如生的狐狸,道:“你看这里,有记载前头雪山上的事。” 玲珑放下冰碗子,凑近去看。 镇志上说,雪山连绵山脊处,曾住着雪狐族的人。他们擅长驭狐,在雪山上养数万只雪狐狸,用它们的毛皮制狐裘。 因是雪地,白狐为了御寒,毛量比其他地方养殖出来的要稍厚实,也只有那样的严寒之地才能养出这样皮色好的雪狐狸。 若是毛色雪白无瑕疵,手感绵软又厚重,那能带到山下去卖。 上等的白狐毛价值连城,在贵人圈中堪比黄金。 白梦来看得啧啧称奇,口中念叨:“几十年前,雪山上居住着雪狐族。奈何地方官员不肯花钱收购雪狐,又想让人心甘情愿养狐供他作为地方特产献给君王,好坐收渔翁之利。因此,雪狐族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万只雪狐狸也消失了,山上仅剩下一地冻成渣子的血。有人说,是雪狐族的人连夜屠杀了这些雪狐狸,将其皮毛连同赚来的珠宝一齐藏了起来。谁能寻到这百宝洞,谁就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富豪。” 玲珑好奇地问:“也就是说,雪山上有宝藏?” “无稽之谈。” “怎么不对?” “没见着的事,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要真有宝藏,这么多年还能有人没找着的?” 玲珑悻悻然摸鼻子,道:“也是。镇子上的人肯定会上雪山碰碰运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寻到那可能就是没有,骗骗傻子的。”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惊呼了一声,说:“对了!我听那堂倌说,钟姨娘的母亲不就是从那雪山上寻来的狐妖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独自一人在山上……她如果不是狐妖,那可能就是一直住在雪山上?” 闻言,白梦来莞尔一笑,道:“确实,这雪山上还能住什么神秘女人呢?别是消失已久的雪狐族人?”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浮现起了几个念头,颇有狼狈为奸的意思在里头。 当务之急是寻到替钟家往外泄密、瞎传狐夫人典故的钟记布坊老人高嬷嬷。要悄声打听,不许声张,自然不能寻到钟家门上去。 不然一问白梦来的来意,是想知晓高门大院的辛秘,还不被门房乱棍打出去? 白梦来和玲珑吃完了茶点,回了客栈,柳川已经在上房门前擎等着了。 见他抱臂干等,身上衣衫都没换,白梦来知道他是查出了点什么,忙将人迎进屋子。 白梦来问:“可是有什么消息?” 柳川老实点头:“有。” 玲珑和白梦来面面相觑,她催促:“说来听听?” 柳川坐下牛饮了一盏晾凉了的茶,道:“高嬷嬷家中高堂去世,一整天都在做法事,这倒无甚新奇的。停棺七日下葬后,高嬷嬷便摆起了流水席。摆了足足两日,那阵仗还挺大,可见是有点家底的。” “然后呢?”白梦来挑眉,“你总不至于是想和我说她家白事多有排场?” 柳川这才发觉自己跑题了,于是急忙绕回来,道:“不是!我想说的是,她这流水席不止宴请亲眷,连往来的街坊邻里都落座吃席。” “这有什么奇怪的?”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 “重点在后头!”柳川神秘兮兮地道,“按理说,既然大肆宴请镇上的人,给仙逝的高堂做了脸,那么即便来的是路人,也不会赶客。偏偏有人寻到她家来,显然是认识高嬷嬷的。她只在后门接应了那人,随后便将其赶走了。” 白梦来微笑:“哦?有点意思。若是不认识的人,自然连见都不会去见,遑论去后门和人私会,又将人赶走了。” “对!”柳川拍了把桌子,道,“于是我就跟着那人回了他家,听到他和在院里杀鸡的媳妇说,他没能从高嬷嬷那里要来工钱,再这样下去,就将她的破事抖出去,让她身败名裂。” “什么秘密?”玲珑问。 “不知道啊,他媳妇像是忌惮高嬷嬷的势力,直说隔墙有耳,便再无后续了。其他的,我就没打听到了。原以为能帮上主子的忙,这一趟跑,好似也是无功而返。”柳川挠挠头,苦闷自己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白梦来宽慰他:“不,已经够了。” “啊?”柳川呆若木鸡,他好似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白梦来拿出手脂,一边搽雪白的手膏子,一边问:“既然是要发人工钱,那想必高嬷嬷也置办了些产业?” 说起这个,柳川猛然想起什么,道:“对!听说她在隔壁镇子用亲弟弟的名号开了一家脂芳楼,专门卖颜色娇嫩的胭脂!售价贵到离谱,可架不住有人买,就连钟家的姨娘太太也会时不时赏光,买上几盒。” “这么好用吗?”玲珑蠢蠢欲动。 白梦来斜了她一眼,道:“你又不用胭脂,欢喜个什么劲?” 玲珑噘嘴,道:“不兴我买回来送小娘子吗?” 白梦来头疼欲裂:“你一个姑娘家,成日里一副登徒子做派是为何?” “这怎么登徒子了?俗话说得好,食色性也。我就爱看娇俏的小娘子,想偏疼她一些,犯哪条王法了?”玲珑不满极了,她就爱美人,美人养眼,她又没其他孟浪举动,光是看看还不行了? 白梦来语塞一瞬,道:“得亏你是个女子,否则皇城的刑狱司铁定有你一份牢饭。”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想来那名在脂芳楼做事的人会是一个突破口,白梦来等人连夜赶到了他家。 来开门的是一名农妇。小门小户的人家,何时见过白梦来这样穿金戴银的达官贵人,一见他们三人登门,局促不安地搓着粗布袖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瞟。 玲珑见她拘谨,曼声道:“别怕别怕,我们不是来寻麻烦的。” 农妇红了脸,道:“那小姐和公子们来咱家是作甚?” 白梦来微微一笑,示意柳川拿钱,道:“来给你家相公发工钱的。” 农妇惊讶极了,问:“你们……是高家的人?” 白梦来只笑不语,算是默认。 农妇也不想和高家的人撕破脸,只要能老实发工钱,她还是愿意供着高家的。于是她忙招呼当家的丈夫,催他待客。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万一把官家的人得罪了就不好了。 那位在脂芳楼做事的手艺人一见来的是白梦来,愣了一瞬,含含糊糊地道:“这位公子有些面生……” 他也知晓不能把人留在柴门外,于是忙点头哈腰将人朝院子里请:“咱们坐下说,几位贵客快请进!” 他一面迎人,一面扯嗓子喊媳妇:“快去烧只鸡来,放大朵的干菇,最贵的干货!” 玲珑当然知道这样的人家一年怕是都吃不了几回。乡下人淳朴,见大人物来了,恨不得家底都掏出来。 怪道他去和高嬷嬷讨要工钱未果,还不愿将她的坏事抖露出去,甚至在白事上也没撒泼闹事。 玲珑不想骗他,于是道:“实不相瞒,我们不是高家的人。今天来,不过是想和你打听几桩事。我们主子有钱,只要你肯讲,不说金山银山,几锭银子还是给得起的。” 没想到玲珑这么快就能拆台,白梦来扬了扬眉,老大不愿意,小声道:“哪来的厚脸皮婢女?主子还没发话,就敢越俎代庖帮我应诺人。” 玲珑咬牙,道:“大不了从我工钱里扣,行?” 反正她早就是负债的状态,本就没工钱可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爱咋咋地。 白梦来拿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说。 见玲珑说话诚恳,手艺人不免问:“您这是……想打听什么事啊?” 玲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今儿我家大哥偷听到你手上有高嬷嬷的把柄? 见她抓耳挠腮开不了口,柳川替她解围:“夜里,我路过你家的时候,听到你说什么高家老嬷嬷的破事。我们这一次来,就是想花钱买她的把柄。” 白梦来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把来意全说完了。他看着这榆木脑袋的一对耿直兄妹,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哪是路过,分明是有备而来。 手艺人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心里绕了个弯弯,问:“几位……别不是高家的仇家?” 不然怎么会处心积虑挖人黑料呢? 白梦来淡淡一笑,道:“七七八八。” “怎么说高家都是我东家,这样做……不太好?”手艺人很是犹豫,他也知道这是在害人。 做坏事是要伤阴鸷的,他有些犹豫。 白梦来循循善诱地道:“她这般克扣你工钱,你还想着帮她说话吗?若是你害怕她来寻麻烦,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带着你媳妇离开此地,在别处也能买一间院子,过上好日子。你全无后顾之忧了,怎么不好?难不成你还觉得在脂芳楼里做事看人脸色更畅快?” 手艺人一想到媳妇儿有身孕了,调养了这么多年,总算怀上孩子。今后还要给小的置办家业,供他上私塾,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花钱?偏偏遇上了高家那恶婆娘,仗着钟家的势,故意拖欠工钱。 他想来就一肚子火,再看不远处用眼神哀求他答应这事的媳妇儿,咬了咬牙,道:“好,我说!” 白梦来没有刁难他的意思,让柳川给了人二十两银子。 手艺人看着白花花的银钱,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破釜沉舟般下定了决心,道:“我是帮着制口脂的手艺人,在脂芳楼干了快十年了。几位应当知晓脂芳楼的口脂生意火热?其实啊,那都是掺了能让人成瘾的莺粟汁子调配出来的!” 白梦来问:“高家的人会这般蠢,当着你面放莺粟壳子?” 手艺人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是我见高家的人在取紫胶虫的紫铆后,都会拿回一袋子花木碎壳,当成秘方朝石臼里加,再一同舂碎成厚浆,提炼朱色。我没见过这样制口脂胭脂的方子,起了偷师的心思,这才偷偷摸摸跟着大掌柜,寻到了那养着一片米囊花的田地。原来用莺粟碎壳熬出来的红汁水,再淘澄了渣子,添入花露与油膏子,便成了其香无比的胭脂。几位听着无甚特别,可怪就怪在多了一味莺粟汁子!只要用过脂芳楼胭脂的客人,便受不了其他家的口脂水粉,总觉得不够香,也用不惯。这样一来,就是知晓脂芳楼哄抬价格,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买,不然浑身不爽利。” 这事儿听得玲珑啧啧称奇,她是听说过有大夫用莺粟入药,还有止疼的效用,比针灸好些,不过能让人上瘾,倒是头一回听闻,她也不知晓其中门道。 白梦来懂了,浅浅一笑:“我听闻,长久食用莺粟壳子或米囊花,可是对身子有损伤的!特别是添在口脂里,岂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吗?我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最见不得这样损人利己的阴司,自然是要惩恶扬善的。” 这话说得手艺人汗颜,他结结巴巴,好似自己此前也是帮凶,和人蛇鼠一窝谋财害命。 他愧疚不已,连连道:“唉,我这也是没法子,不按照东家的人做事,也拿不来工钱。不过今后我也不会给高家做事了,这样的事,只一回便好,下次就长了记性。” 白梦来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敲打了手艺人一番。 他含笑,和玲珑、柳川一同离开农妇的家宅。 对他的言论,玲珑将信将疑:“白老板,你是真觉得高嬷嬷挣钱手段卑劣,要去匡扶正义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说给那手艺人听听的,我哪里那么闲,去蹚这趟浑水?问来这些,也只是想当成高嬷嬷的把柄,好将她拿捏住,逼她吐露些狐夫人的风声出来,仅此而已。” 玲珑原本的崇敬之意在瞬息间荡然无存,她对白梦来的行径嗤之以鼻,道:“原来还是为了私心,这才揭露业内丑闻。” “不然呢?你瞧着我像好人吗?” “还真不像。” 白梦来凉凉地瞥她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现在事儿办完了,正是秋后算账的好时节。” 玲珑呆愣愣地问:“什么算账?” “此前你不是说,给手艺人的钱往你账上扣吗?这二十两,可算是你出的。” 闻言,玲珑肉疼了。 她就不该对白梦来有什么幻想,竟然还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白梦来是真想替人伸张正义的,想来是她太天真了!这厮就是无恶不作的大恶霸! (1莺粟即为罂-粟,唐代引入国内,其花称之为米囊花。)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白梦来瞧着仪态松散,做事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前脚刚从手艺人那里套来话,后脚便登上了高家的门。 高嬷嬷为自家白事请了三四天的闲暇日子,如今还在娘家住着呢。 家中老小都依仗这在主子面前很得脸的老嬷嬷过活,因此即便是出嫁的姑奶奶,回家中也很得脸,遑论脂芳楼还是她筹资给嫡亲弟弟置办的家业。 白梦来敲动高家的门环,来开门的是高二爷。 高二爷这些年吃好喝好,长得肥满极了。他很懂察言观色,瞟了白梦来一眼,知他身上无一寸布料不是名贵绮罗锦缎。 高二爷不敢开罪,悄声问:“几位有事吗?” 论人情世故的交际,没人比白梦来更懂行。 白梦来悠悠然道:“我等来寻高家大姑奶奶的,还望通禀一声。” “几位看起来面生,是家姐的熟人吗?寻家姐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白梦来吹了吹覆过手脂的白嫩指尖,轻描淡写地道:“要紧的事,晚一步都遭殃。左不过不是我的罪过,话点到了,你这边拖来拖去,耽误了时机,后果也你自个儿自付,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白梦来就是不肯说来意,又拿出这样严峻的话来压他。 高二爷咬了咬牙,还是跑去找高嬷嬷讨主意。 没多时,白梦来一行人就被高嬷嬷迎到了无人的偏厅。 高嬷嬷梳着油亮的发髻,发间插着点翠白绒花簪子,身上穿的袄子一水的素白,那缎面却反光,还绣着暗纹,显然不是俗品。 白梦来心下了然,这高家有些家底,捞了不少的油水。 高嬷嬷不认识他们,此时满腹狐疑,问:“你们是?”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怎么不上杯茶来呢?在钟家做下人这么久,还学不透待客之道吗?” 高嬷嬷在钟家是下人,在自家却是人人捧着的大姑奶奶。谁甘心一直做奴婢?回家撑起了大衣服,手里又有钱,自然要演起主子派头。 如今被白梦来撕破了锦绣衣冠,露出里头丑陋不堪的筋骨来,倒教人难堪。这人不知来历,说话这般刺耳,还在她的地盘吆五喝六,实在可恶。 高嬷嬷好似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一般,挑眉道:“哪家的贵主儿,来高家抖威风?要是没事,我可寻人将你们乱棍赶出去了!” 白梦来见她恼羞成怒,倒也不窝火。他睥了高嬷嬷一眼,嘴角噙笑,道:“火气这么大是作甚?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朝我发怒。” 白梦来从那红木圈椅上站起来,抖了抖袖袍,道:“罢了罢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那口脂里藏着莺粟壳子的事,我也说给乡亲父老听一听好了。” 闻言,高嬷嬷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拉住白梦来:“这位贵主儿,哪有来了家门又不喝杯热茶歇歇脚的道理?” 高嬷嬷给一旁吓得魂飞魄散的高二爷使眼色,瞪他:“还不快去沏茶?!沏上好的碧螺春来,快!” 高二爷心慌意乱,在家姐的吩咐下,手足无措跑向了伙房。 白梦来倒也不是真要走,此时被高嬷嬷牵一牵袖子,复而又止住步子,坐回圈椅上。 他嫌恶地掸了掸被人碰过的缎面,等着高嬷嬷憋不住声气儿同他问话。 果不其然,还没过一瞬,高嬷嬷就忍不住追问:“这位爷怎么知晓这桩事的?可是有人将这些话透给你了?” 白梦来抿唇一笑,眼底却无分毫笑意:“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承认干了这事儿?” 高嬷嬷被他这句反问搞得语塞,进不得,退不是。 她支支吾吾:“也……也不是这个说头。” 高嬷嬷要是否认这事儿,那就没得谈,左右没做过恶事,不怕人上门子闹。要是她当着白梦来的面儿认了,可不就是主动把把柄递到人手里,让人朝她心窝子捅刀吗? 玲珑在一旁听得唏嘘,白梦来这才三两句话就拿捏住高嬷嬷的七寸,要她生不能死不得,可真是煎熬。 没多时,高二爷就端着茶水来了。 白梦来拿来一盏茶,气定神闲地啜饮,也不继续答话。 高嬷嬷被他这神态搞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咬了咬牙,憋闷地道:“这位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要钱还是要首饰铺子?这种事总得您守口如瓶,莫要在外造谣的,对脂芳楼名声不好。” 白梦来淡淡道:“你看我像缺钱的主儿吗?” 这位公子穿金戴银,确实不差钱的样子。 高嬷嬷迟疑着问:“那您和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营生过不去是为何?” “自然是有所求,不过这个求的事,可不是金银。” 这世上连花钱都不能解决的事,恐怕不是那么好消受的,高嬷嬷起了警惕心,问:“何事?” 白梦来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此前听说钟家夫人克死了钟大当家,自个儿又携两名双生小姐消失了。这‘狐夫人’的传说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你都是钟家最懂规矩的老人了,怎么不知道在背地里编排主子、搬弄主子是非的罪过有多大?可是有谁指点你这样说的?里头的关系,你得逐一给我捋清楚、说明白,我只想知晓这件事,参透了故事始末,我就将你的秘密拦在肚子里绝口不提,你说如何?” 高嬷嬷没想到白梦来这般精明,一下子就知晓这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她散布的消息。 她可不敢在外乱说,不然消息透给了钟家的主子,那还不是得受到重罚? 她咬了咬牙,道:“是真有‘狐夫人’,我可没浑说!这位爷还是莫要问了。” “那看来,你是不怕我对外说莺粟口脂的事咯?” “我……我高家行得正坐得端,什么莺粟壳子害人的事,绝没有做过的!” “是吗?”白梦来淡淡一笑,“若不是知晓你米囊花种在哪块田地里,我又怎敢登门来寻你呢?” 高嬷嬷大惊失色,没想到连老巢都被白梦来端了。 唯有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她记得手艺人并没有说过米囊花种在哪处啊,白梦来又如何知晓呢?难不成……他在诈她?这心可真够黑的。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高嬷嬷视死如归,咬牙不开口。 白梦来闲适自如,再下猛药:“你是可以咬死不承认,左不过生意惨淡一些。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之前你家胭脂生意火热,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眼红?要是曝出了这事儿,不论真假,再让人背后推波助澜一番……保不准有心肠黑的店家,还能和官老爷通气儿,送你吃牢饭的!” 高嬷嬷自然是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毕竟她是擅自下药,要真的有人诬陷她,说用了她家掺杂莺粟的口脂生了病症,又搜刮出莺粟田地来,她是跳进泥河里也洗不清了。 高嬷嬷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位爷想知道些什么呢?我不过是个下人,只是听主子吩咐,多的事,我是真不知情。” 见她上钩,白梦来勾唇,道:“把你知情的事儿说出来,那就尽够了。” 高嬷嬷别无选择,只能老实交代:“没错,狐夫人的事,是钟家新当家的主子让我透出去的。当年钟大当家死于海难,钟夫人成日里哭哭啼啼,家里没个主事的,叔伯那辈主子便跳了出来,继承了家业。” “后来呢?”玲珑先前怕坏了白梦来的事儿,不敢开口,如今总算敢插话了。 “后来啊……”高嬷嬷想起这事儿就心有余悸,“府中的夫人小姐都不见踪迹,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新当家的让我出去说‘狐夫人’的典故,谎称她们幻化成狐妖回了雪山里。其实我知道,那钟夫人……八成是死了。我曾在半夜偷偷看到新当家的送了一具尸体出府,那灯笼照出白布盖着的人的一双南珠绣鞋,就是夫人最爱穿的那一双!人死了,却没报官,还让我对外宣扬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想来也是死得不体面。而且我还听到运尸的小厮们窃窃私语,说钟夫人是雪狐族人,家财万贯。她身上没宝藏图,保不准是留给了两个落跑的小姐,如今还想偷摸拿人呢!” 她不小心说了这事儿,急忙捂住了嘴,道:“几位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我还要在钟家当差呢!” 白梦来道:“放心,这无凭无据,说了谁会信?况且我对外说了,你还能否认,官家又不会听我一面之词就宣判,保不准还说我惹是生非,要将我拿进牢里。” “正是这个道理。”高嬷嬷之所以敢顺口就说,那也是不怕白梦来对外抖露出去的。他要拉她下水,那她大可不认,说白梦来是胡乱造谣生事,谁又能挑出她半个错处来? 只是如今要哄住白梦来别对外抖露她的事,这才老老实实透出一些陈年往事来。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事,白梦来没问,她也不会蠢到主动说。 不过,高嬷嬷说了这么多不该讲的话,白梦来见她诚意十足,总该放过她了? 高嬷嬷舔了舔下唇,道:“您是知道的,这等辛秘事,我都乖乖和您说了。特别是钟夫人不是失踪、极有可能是遭难被运出府的辛秘事,要是让钟家新当家的知晓了有外人嗅到风声,那我就该被他手撕了!我冒险同您掰扯这些,您也该手下留情……饶过我一回?” 高嬷嬷嘴上说得十成十,实际上这些话偏听偏信,又没真的告诉白梦来,钟夫人的尸骨在何处,有什么用呢?没寻到人枉死的尸体,即便报案,也会说他信口雌黄,扰乱视听,平白惹得一身骚。 高嬷嬷就是这样的老人精,看起来掏心掏肺,实则做事滑不溜丢,根本没留下破绽,供人拿捏。 白梦来观她颜色,微笑道:“你放心,我自当会对你的事守口如瓶。大不了你今夜便去烧了那莺粟地,毁尸灭迹以后,我自然不能奈你何。不过……我劝你一句,从今往后,可别再用这种法子生财了。我手下一个婢女用了你的口脂,如今病症上身,奄奄一息。她都这样了,保不准有惯爱用莺粟口脂的旁人也会中招。届时,就是我不说,你的腌臜行当也会被人抖露出来了。” “当真?!”高嬷嬷将信将疑地问。 “自然。” “好乖乖……多谢爷提点了。”高嬷嬷拍了拍胸脯,也不知这莺粟壳子的效用这般猛烈。她可不想年迈了还官司缠身,日后再让人打中七寸。 于是,高嬷嬷赚够了,打算金盆洗手,连夜让高二爷将那米囊花田烧了得了。 白梦来已经猜了钟夫人的故事因果,或许是钟家叔伯想强占家族生意,这才寻了个法子将钟大当家祸害在海上。后来知晓钟夫人的出身,起了歹心,想从她口中得到雪狐族宝藏一事,谁知钟夫人竟死了,还将孩子送出了这样龙潭虎穴的宅邸,让二人逃命。只有这样,钟景和钟瑶才会明明记得自个儿出身,却有家不敢回,反倒要在曹家寄人篱下。 至于为什么寻上曹家,这几日白梦来打听到了,知晓曹家和钟家正在争一些出海的生意。曹家家大业大,而钟家乃是地头蛇,是当地的土皇帝,因此才打了个平手。 或许钟瑶是想借曹家的手,铲除这钟家谋财害命的一窝叔伯。 只不过枕边风还没吹成,就先讨了曹夫人的嫌,让钟瑶落得个尸首异处的下场。 不过具体的缘故,还得白梦来回皇城寻上钟姨娘,辩个分晓。 几人出了府,玲珑忍不住问:“白老板,你哪来的婢女用过脂芳楼的口脂了?还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怎么没瞧见过人?” 白梦来斜她一眼,道:“蠢。我不过是诓骗她罢了。今日她被我敲了一竹竿,自然知道莺粟口脂的事落到他人耳朵里会有怎样的坏处,赚够了,也该洗白了,不然贪心不足蛇吞象,早晚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下一个要拿捏她把柄的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宅心仁厚不图钱财的,铁定刮她一层皮去。” 玲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哦,我懂了。白老板这是为除后患,所以逼他们尽早收手,以免祸害百姓!” “倒也没你说的那般侠骨柔情,只是见不得人比我懂生意经,眼红她赚得比我多罢了。瞧人不爽利,自然要使一使绊子,这才是商人做派。” “啧,白老板,我算是明白你的话术了。” “嗯?你明白什么了?” “没什么。”玲珑狡黠一笑。 反正白梦来是不会承认自己有好心的,他啊,正是口是心非的那类人!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玲珑他们此行查明了自个儿想要知道的,几人便要打道回府了。 从皇城到泉州,继而绕到荆州去,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查故事,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再回程,路途遥远,估摸着也要十来天的路赶。 白梦来高价雇了个车夫,又买了许多当地特产,捎着一马车东西,浩浩荡荡地启程。 隆冬天,又是晨时结霜,又是晚间落雪的,路很不好走。 才赶了三两天路,车夫就说前头大雪封路,恐怕很难过去,又恐山路颠簸,出点意外。 他担不起责,和白梦来说绕路而行,多赶两天路,不要再走这条覆了雪的深山官道了。 白梦来自然是惜命的,他没跟车夫拗劲,听从老道的车夫的安排。 车夫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天,道:“这道小的熟,往年总是护送那些上京赶考的书生小子走。沿着这路朝前赶肯定是没客栈可以落脚了,要是原路返回,约莫到五更天还能退回此前在的客栈里歇脚。” 白梦来看了一眼这结满霜雪的路,微微蹙起眉头来,道:“夜里赶路太危险了,万一马车檐角上的琉璃灯壶没照着路,这马一踏空,可不就受惊翻车了,还是等白日再赶。” 车夫原本做好了“夜路往返辛苦就辛苦些”的准备,岂料白梦来居然会体谅他的难处,主动给他寻了由头,阻止他赶路。 车夫犹犹豫豫地问:“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几位如何休息呢?” 柳川这时候想起来行囊里有鹿皮帐子,道:“对了!我记得主子有带来两顶鹿皮帐子,这时候正巧能支起来御寒,方便我们在外扎营过夜。” 白梦来颔首:“露宿也可,别有野趣。” 既然几位主子爷都发话了,那车夫也没其他可说的。他帮着柳川忙里忙外,将那些露宿的用具一应搬下马车。 玲珑自然也不会闲着,她也上前去搭把手。 几人将支棍凿入地里,又用石头固定好撑鹿皮帐子的木架,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将两顶鹿皮帷帐立起来了。 玲珑看着自己搭的小帐有模有样的,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屈起手肘捅了捅柳川,问:“说起来,白老板这么注重吃穿住行的人又怎会有常备在外风餐露宿才用的鹿皮帷帐?” 柳川道:“主子爱秋狩,常同我去远郊打猎。” 玲珑惊讶不已,嘟囔:“就白老板这弱不禁风的小模样,他还能拉得开弓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柳川摇摇头,直白地道:“不是,是主子在远处指挥我打猎。” 玲珑无语。她就说,白梦来怎可能那么厉害。 “不过……”柳川欲言又止。 “什么?” 他像是想让白梦来在妹妹心中的形象更为高大一点,往白梦来脸上贴金,道:“主子也是很有自己狩猎野味的一手!” “哦?此话怎讲?”玲珑好奇地问。 柳川道:“主子最爱隆冬天出门狩猎,专门找寒冬天极难寻到吃食的荒郊野岭。他会用短棒支起竹筛,再撒上些厚布棚培育出来的果蔬或稻米,待出洞觅食的野兔子或饥肠辘辘的小山雀误入陷阱,便能将其罩住了。” 玲珑幻想出来白梦来蹲在装满食物的陷阱附近,双手对插着狐毛袖口缩成一团,看似良善,实则最是坏心眼,虎视眈眈盯着竹筛,一门心思地等待猎物落网。 为山雀和野兔默哀一瞬。 玲珑无奈地道:“白老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白梦来凉凉的嗓音:“柳川净说些瞎话!” 玲珑惊讶回头,问:“柳大哥此言难道不实?” 难不成白梦来并不是欺善怕恶、专挑弱小山兔下手的小人? 白梦来点头,道:“当然!我分明是看猎物落网后,再用弹弓打落的竹筛,又怎会如他所说的那般,蹲在一侧鬼鬼祟祟拉小棍呢?那样猫着身子,未免太难看了!” 说来说去,白梦来只是在意自个儿是不是美姿仪。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闻言,玲珑险些昏过去。 夜深了,山上渐渐冷了。 玲珑是女子,自然要让她独自住一顶鹿皮帐子,而车夫则和柳川、白梦来挤一顶。 听到这个消息,玲珑哑口无言。 白梦来一向嫌弃人穷酸相或身上有味儿,居然肯纡尊降贵和下人住一个帐子? 白梦来的优点乏善可陈,突然多了一个,让玲珑有些无所适从。 她对白梦来的认知又一次更变了,困惑地问:“白老板,你和车夫住一间帐子吗?” 柳川和车夫去附近的林里劈柴火了,眼下还没回驻扎地。因此背后议论人也无需小声,左右不会被人听见。 白梦来猜到她要问什么,漫不经心地道:“哦,不过是怕他睡帐子外头被风雪冻死,到时候我不但犯了杀业还要妥当埋尸,以免被官府追问。因此,我才同意让这样身份的人和我住一顶鹿皮小帐。” “是吗?”玲珑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直到夜里,柳川给她送来一条御寒的狐毛毯子的时候,她透过帐子的缝眼,隐隐约约瞧见车夫手里也有一条厚毯子。 她惊讶地问:“白老板还给车夫分发了毯子?” 柳川点点头,道:“对啊。” “若是为了不让车夫冻死,这才勉为其难准他入帐子睡还好说。可白老板不但给了车夫入账御寒的机会,保他不被冻死,又给了人一条保暖的毯子,使他夜里好入睡,这就匪夷所思了。” 柳川闻言,微微一笑,道:“别看主子平日里说话刻薄,实则他是个心底良善的好人。” “柳大哥,你可别唬我!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会不知道白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玲珑无奈地摆摆手,她知晓柳川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认定白梦来是他主子,便一心一意袒护他。 “我说真的。”柳川想起了往事,道,“当年,主子原本可以不救我的,只是他宅心仁厚,见不得我饿死,这才出手相救。” 柳川记得当年的事,那时前朝战乱刚平定。战争过后,最苦的就是平头老百姓。 他的家人都死了,死于战火,死于兵荒马乱,死于饥荒。 唯有他苟延残喘,独活下来。 他在田地里寻野菜与稻谷粒子,远远瞧见华贵的马车从他跟前一晃而过。 柳川知晓那是富贵人家,肯定有钱有余粮。他实在是饿,壮着胆子上前,追了好久的马车。 最终,马车停了。车上有人打帘探头,远远睥着他。 柳川上前去瞧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车上的小主子年仅十来岁的模样,戴着束发的炸金珠儿翡翠冠,袖上结莲青线蝶纹绣品,鬓若刀裁,睛若澄冰,端的是清贵之姿。 那样矜贵的人,让柳川不敢冒犯。 可他快饿死了,实在没去处,只能蹒跚上前,和人讨要粮食:“这位主子,请你行行好,给点吃的。” 那人正是年幼的白梦来,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不作声。随后,他垂下帘子,让人驾车走远了。 柳川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自嘲一笑,心道:“也是,这样尊贵的主人家,怎会救济我这等寒酸的下人呢?”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岂料还没走多远,那马车复而折了回来。 这一次,车上的小人儿开口了:“既然你喊我一声主子,我也担你一声尊主名头。为我奴仆者,一月二钱,包吃住,饿不死,却也家无余钱,你可愿来?” 柳川都是快被饿死的孩子,谁还管能不能发财? 他大喜过望,跪下来给白梦来磕头:“我愿意跟着主子,这辈子,我的命就是您的。” …… 柳川说起往事种种,眼底的仰慕之情也渐渐复苏。 玲珑很懂这种感受,她当年也是被组织的人所救,因此这一生,她都愿意追随组织,不死不休。 没想到,白梦来还有这样慈善的一面,真可谓千人千面,倒不能用简单的黑白来定论。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柳川和玲珑在鹿皮帐子里交头接耳,他们的黑影被篝火拉得狭长,朦朦胧胧交织在一块儿,旁观者看着还有些暧昧。 白梦来见柳川迟迟没回帐子,打帘一看,瞧见这一幕,顿时眉心便皱了起来。 他紧接着踏入玲珑的帐子,轻咳一声,道:“柳川,虽说你如今是玲珑的兄长,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有些不合规矩。” 柳川回过神来,羞涩地挠了挠头,道:“主子说得对,是属下没顾虑那么多。那我不打扰玲珑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呢!” 白梦来见两人衣冠楚楚,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眉心的褶皱也就渐渐舒展了。此时,白梦来望向柳川的目光,仿佛在赞誉他是“孺子可教的学生”,温良地目送柳川走远。 鹿皮帐子的帘幕被风吹得闭合,隐隐约约的一道缝眼如今也被消除了,门帘与帐子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好似一口大金钵将他们困于小小一寸方圆间。 帐子里渐渐热了,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意。 玲珑纳闷地望着白梦来,小声道:“我和柳大哥不能待在同一个帐子里,和白老板就能孤男寡女待一块儿吗?” 她这话带着少女独有的天真无邪,让此前猜忌她的白梦来感到无所适从。 白梦来哑口无言,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他被玲珑盯得尴尬,稍稍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滚动,随后道:“也不是这么个说法……” “那是什么说法呢?”许是太好奇了,玲珑忍不住逼问白梦来。她凑得好近,近在咫尺。 白梦来稍稍低头就能看到她那双小鹿一般迷蒙而动人的黑眸,眼睫在篝火的映照下,投下根根分明的黑影,平添上几分妩媚,仿佛她是哪路精怪,时刻能勾魂摄魄。 白梦来有一瞬间恍神,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躲玲珑,如避蛇蝎。 他不知自个儿为何要心虚,一时间错愕不已。 见白梦来答不上话,玲珑得意地翘起嘴角:“我知道了,白老板啊……有秘密。” “什么秘密?”白梦来惶惶然,不知是怕她胡言乱语,还是怕她说出的话会戳中他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玲珑浅浅一笑,道:“白老板之所以分开我和柳大哥,一定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她一副偷腥小狐狸的模样,满腹打着坏心思,白梦来被她摆了一道,不想理她了。 “算了,你的事,我也稀得听。”他斜了她一眼,快步走出鹿皮帐子。 玲珑玩味地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打量白梦来。 她算是明白了,白老板一直在阻止她和柳大哥接触,还不是因为他对柳川青睐有加! 白梦来……该是有龙阳之好的主儿!只不过爱在心口难开,怕柳川没开心窍,被他吓跑了! 这样一想,可就什么都对上了。 怪道白梦来不愿意她和柳川拜把子,还不是怕柳大哥和她走太近,疏远他? 还有,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身边怎会没有美婢伺候?反而是养着眉清目秀的男下属,那自然是出于白梦来刁钻的口味——他对女子不感兴趣! 啧啧,白老板,藏得好深啊! 玲珑发现了白梦来的秘密,一晚上嘴角都没落下过,睡得香甜。 梦里,玲珑破天荒的梦到了白梦来。 梦里的场景有些不对劲,是在一间香味四溢的房里,四处都挂着随风翩跹的白纱帷幔,和寻常办白事酒的阵仗不同,这里轻纱曼舞、靡靡之音,充斥柔旑之感。 不远处,一道圣光从天而降,将白纱后头的人照亮。 那人是一名男子,他衣衫不整,仅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织金团花纹大袖衫。他朝着玲珑,款款而来。 玲珑瞧得不真切,好一程子才依稀分辨出他的眉眼。 来者竟是白梦来?! 玲珑结结巴巴:“白……白老板?” 白梦来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这一寸方圆华胥里看到我,很惊讶?” “那倒也没有……”玲珑朝下一看,望见白梦来坦荡敞开的胸膛,嘟囔:“你此前不是不让我看吗?如今怎么这么主动?” 大梦黄粱里的白梦来果真不一般,他非但不遮掩,还主动靠近,道:“你不喜欢?” 玲珑蹙起眉头来,说:“倒也不是……只不过,你不是断袖吗?如今怎会轻薄起女子来?” 白梦来勾唇:“怎么?我想尝尝女子滋味,不行吗?” 玲珑哑然,再后来的事,她倒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醒来时,额头发闷,疼得厉害。 她知晓昨晚的梦不一般,乃是小弟们常说的……春梦? 她懵懵懂懂地想,不过她的情事开蒙者居然是一个断袖?这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玲珑昨晚在梦里似乎对白梦来并未手下留情,虽然她记不清楚,可她总觉得擅自这般调戏人,即便是在梦里,也很不地道。 因此,她看到白梦来就羞愧,做贼心虚一般躲着他,只和柳川亲近。 而白梦来似乎察觉到她要接近柳川的意图,三番两次支开柳川,不是喊他去凿冰洞抓鱼,就是喊他带上弓弩去猎两只雪兔来加餐。 玲珑懂了,白梦来这是怕她粘缠他的心上人柳川,因此将他们分得远远的。 她语塞,忍了两个时辰,实在是没法子。 于是,她趁车夫和柳川都不在的时候,将白梦来堵在了帐子内。 玲珑咬牙切齿地道:“白老板,咱们都摊牌,不装了!” 闻言,白梦来扬眉,问:“嗯?摊什么牌?” 玲珑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那点隐秘事不能与人道来……” 白梦来听得这话,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他的心绪,脸色一下子变得冷峻。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地问:“哦?你知道些什么?” 玲珑是个憨傻的,全然不知晓此时的白梦来已与往常不同,语气里带了点肃杀之意,反倒是自顾自做起了忸怩姿态,悄声道:“你支开我和柳大哥,不过是因为……你喜欢柳川。” 白梦来见她并不知晓自个儿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抬高嗓音,质问:“你说什么?!” 玲珑眨巴眨巴眼,道:“难道不是吗?白老板这般护着柳大哥,不让他同我独处,不就是怕我姿容好颜色,会和柳大哥有牵扯吗?不过,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真是清清白白的兄妹,不会有儿女私情的。” 她像是想和白梦来套近乎,还同他挤眉弄眼地道:“而且,白老板的心意我知晓了,我会替你保密,不让柳大哥知晓的。” 这都哪跟哪啊! 白梦来头疼地扶额,道:“我不是断袖,也没有龙阳之好。” 玲珑懵了:“那白老板为何总不让我接近柳大哥?” “因为……”白梦来刚想说,欲言又止。他能说什么?总不是怕柳川对玲珑起意?就算他们真有什么,他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立场能干涉呢? 白梦来一时无语,缄默不语。 好半晌,他才丧气地道:“罢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白梦来破罐子破摔,惹得玲珑莞尔:“我知道,男子面皮薄,我都懂的。” “你知道个屁!”白梦来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拂袖离去。 玲珑望着他悻悻然走开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道:“他生哪门子的气?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呢!”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几人赶了小半月的路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皇城。 白梦来刚在金膳斋落脚,还未来得及洗净身上的浮尘,便一头钻进了灶房里。 待玲珑洗漱干净出来,白梦来已然端着一碟子新鲜糕点出了伙房。 那白瓷盘里的糕点制得巧妙,光洁的碟面上覆了一层绒绒的雪絮,其中盘踞一只雕刻得惟妙惟肖的雪狐,看似是用糯米糕揉的团子,还刷了一层糖浆,瞧着毛色油亮,水光极足。 玲珑瞧了半天,问:“白老板制这糕点是想做什么?” 白梦来打了个哑谜,道:“自然是摆在店门口糕点柜里给客人瞧的。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干活去。对了,顺道再替我出个门带几朵金背大红菊回来。” 玲珑以为白梦来是故意要刁难她,不由纳罕地问:“这隆冬天的,哪来的菊花?可不是冻坏了?” 白梦来可没心思逗弄她,递上一两银子,道:“去琅琊花铺寻吴掌柜,他惯爱在后院暖阁里培育花种,隆冬天还烧炭加热阁楼养花呢,他那处自然是有的。” “哦。”玲珑拿过银子,听他安排,一溜烟跑没影了。 玲珑先是去前头铺子里摆糕点。待她放好点心,忽然瞧见自个儿身后鬼鬼祟祟窜过一个小丫头。瞧那衣着打扮,玲珑分辨出来,这是曹家的下人。 难不成是曹夫人派人来寻白梦来?那她怎不登门问问呢? 玲珑没想那么多,径直跑向琅琊花铺买金背大红菊了。 此前偷窥的小丫头以为自个儿身手敏捷,没被人瞧见,一猫身就钻到小巷里。 她慌里慌张地跑回慧珠院给钟姨娘打小报告:“姨娘!那金膳斋的人回来了。” 钟姨娘放下手间点翠白玉簪子,挑了挑眉,问:“哦?你是瞧见白老板了?” 小丫头摇摇头,道:“不是白老板,是他家的小丫鬟在金膳斋柜台那里摆糕点了。哦,对了,我看那摆点心的婢女,眉眼有点像此前在咱们院子里做事的玲珑。” 小丫头越想越不对劲,好半晌,她忽然捂住嘴,惊骇地道:“姨娘……那玲珑不会是太太派来的细作,要害咱们?” 此言一出,饶是城府深如钟姨娘,此时也坐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站起身来,道:“咱们出门买点胭脂水粉,让人备车轿!”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小丫头跟了钟姨娘两三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一个。为了讨钟姨娘欢心,她指哪打哪,就连太太那处的丫鬟也敢闹得乌眉灶眼的。她成了慧珠院的人,斩断了自己跟曹夫人那院交好的退路,自然是盼着钟姨娘好的。 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钟姨娘下马了,那她铁定是第一个要被拎出去杀鸡儆猴的。 小丫头摸了摸凉飕飕的脖颈,愁眉苦脸地伺候起钟姨娘更衣洗漱来。 钟姨娘在一顶金丝缎面的小轿里坐着,不过一刻钟,便挪到了金膳斋的门前。 她瞧了一眼柜前摆的糕点,魂魄都险些吓得飞离体外。 这雪狐……可不就是暗示她的出身吗? 这白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查到这种地步……那他可有把这些事透给曹老爷听? 钟姨娘心慌意乱,撩起裙摆,三两步跨入门槛。 玲珑听白梦来吩咐,捧着插满金背大红菊的花瓶立在一侧,待钟姨娘进门,特特朝前迎上一迎。 钟姨娘心烦极了,早就没有赏花的心思。她淡淡看了一眼花,叫嚷:“白老板呢?他可在铺子里?” 她话音刚落,白梦来便施施然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狐毛滚边的大氅,发间斜簪了一支玉钗,瞧着一派儒雅俊秀。 白梦来笑吟吟地道:“贵客登门,怎不通禀一番?钟景……啊不,钟姨娘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钟姨娘听到那句“钟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她屏退随侍的丫鬟,让她们在屋外等候。 她咬着下唇,问:“白老板如何知晓我是钟景,而非钟瑶?” 白梦来淡淡道:“此前在钟花馆,有姑娘说,钟瑶有哮病,一闻到菊花味便会起疹子、呼吸不畅。我看你离近了这金背大红也全无异色,可见并不是钟瑶本人。那么和钟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自然就只有她的双生女姐妹钟景了。” 听到这里,玲珑恍然大悟。她总算是琢磨出来,白梦来让她买菊花的用意了。原来就是用来测一测钟景,好辨认她的身份。 “不错。”钟景深吸一口气,承认这一切,“我确实是钟景。” 钟景顿了顿,继续问:“我瞧见你柜子外头摆了雪狐糕点,想必你已查明我的来历了?” 白梦来邀请她入花厅详谈:“不敢说了解详尽,不过十有八九也是知晓了。” 钟景如今是把柄捏在白梦来掌心里,骑虎难下。她只能跟着白梦来的步伐,踏入这深不见底、犹如龙潭虎穴的金膳斋。 可她也不蠢,知晓白梦来能迎她来,自然是还没把消息递给曹夫人。 那么一来二去,她也就知晓白梦来的目的了,他是想让她花钱堵住他的饕鬄大口。 她的出身还有过往,可不能让曹老板知道。 哪个男子会喜欢被人欺骗或摆布呢?更何况,她还要扳倒曹夫人,替姐妹报仇! 钟景抿唇,道:“白老板也不必卖关子了,你就说我要出多少银子才能堵住你的嘴!” 白梦来挑眉,笑道:“钟姨娘果然是聪明人。那我也挑明了说,这曹夫人给我的打赏可是两根金条子。” 钟景吓了一跳,没想到曹夫人出手这般阔绰。 她思忖许久,狠下心,道:“我给你四根金条,堵住你的嘴!不,我再加一根,要你帮着我将曹夫人拖下水去!” 白梦来看着她怀中沉甸甸的包裹,脸上笑意更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放心,我最是言而有信的人。只要你有钱,我这金膳斋能达成你所有的愿望。” 钟景冷汗淋漓,这白梦来看着和善,可傻子都知道,和他谈条件,相当于和阎王打交道,不活剥下一层皮来怕是不能罢休!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可是,她已全无退路。 若是这时候服输,那么赌上的就不是钱财,而是她的性命了。 曹夫人对钟瑶都能狠下杀手,又怎会放过她呢?必须背水一战。 钟景看开了,她用那双戴着纯金嵌玉珠雕花镯的素手恭敬地奉上钱财,音色凛冽地道:“现如今,白老板拿了我的钱财,替我效劳。您应该不是奸诈之辈,会两头取财侍奉两位主顾?” 白梦来微微一笑,道:“钟姨娘且宽心,买卖一事价高者得,从今时今日起,我只替你当差。” 钟景有了他这句许诺,稍稍松下一口气。 白梦来让柳川放好钱财,又差遣玲珑沏两杯热茶上来。他嗅着满室氤氲的茶香,问:“既然钟姨娘想寻我办事,总要将前因后果说明白?不知晓你的目的,我又如何下手呢?” 钟景一想到要交底,心中还是有几分顾虑。她窥探了白梦来一眼,道:“要是我和你交了底,你转头将我卖了,告诉曹夫人,那该如何是好?” 她疑心病这般重,倒将白梦来逗笑了。 白梦来翘起唇角,讥讽地道:“钟姨娘是不信我吗?你且想想,曹夫人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若是知晓我和你有来往,岂不是会要我的命?就算是我和曹夫人设局,想套出你的底细。可她能肆意杀人,保不准也会将我这个知晓秘密的人铲除。把赌注压在一个原本就杀过人的歹人身上,倒不如和你合作,一同扳倒她。待你高升后,再给我大笔钱财当谢礼,岂不是更美?况且,你一直盯着金膳斋,该知晓我刚回皇城,哪来的时间和曹夫人做局?如今我甘愿和你做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你该惜福的。” 玲珑听到他这般厚颜无耻的话,不免不屑地撇了撇嘴。白梦来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想从钟景身上捞油水,贪她钱财? 钟景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她松了口,只道:“那就麻烦白老板先说说此前和曹夫人私底下都谈了些什么,这样我也好结合这些事儿,将故事脉络讲清楚了,让你知悉前因后果。” 钟景不是个蠢人,她信白梦来只信八成。要是白梦来肯老实抖露此前的谈话,那就说明他真的背叛前主,归为她麾下。她怕白梦来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唯有这样斩断他退路,她才敢完全信赖他。 白梦来也稀得和她扯皮,他接过玲珑端上来的热茶,轻啜一口,道:“曹夫人此前妒恨你的姐妹钟瑶得宠,因此狠下杀手,让她尸首异处。哪知,你扮成钟瑶的模样回来了,她疑心你是落头户,心里慌得很,不敢动手呢!” 这话听得钟景冷笑连连,她那张美艳的脸满是戾气,愤恨地“呸”了一声,道:“白老板怕是不知道,这曹夫人和曹老爷夫妻相敬如宾,全然没有情浓时刻,又怎会妒恨我姐姐呢!” 玲珑目瞪口呆,道:“都是夫妻又怎会没感情呢?可能只是明面上不显,背地里还是情深义重的?” 钟景微微蹙眉,道:“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会这样说。姐姐在曹家苦心经营的时刻,时不时和我书信往来,她在信里说,曹老爷和曹夫人的关系怪得很。她原先还想着使些手段对付善妒的当家主母,岂料曹夫人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在意曹老爷日日留宿慧珠院。甚至是某日,她给曹夫人请安,恰巧遇到和曹夫人商议事情的曹老爷。” 她顿了顿,继续说:“老爷前脚刚走,那曹夫人便一脸嫌恶地掸了掸被对方触碰过的衣袖,好似惹上了什么脏污一般,很不待见他。这样的妻室,说她因妒生恨,杀害我姐,岂不可笑吗?她要除掉钟瑶姐,可以有成千上万的缘故,却绝不是怕她争宠这一个理由。” 她说得在理,白梦来点了点头,道:“这样说来,倒真是疑点重重。” 玲珑思索了一阵,道:“难不成是你姐看到了曹夫人的什么隐秘事,这才被杀人灭口的?” 钟景颔首:“其实我也是这样猜的,因此也在私下查探曹夫人的底细。奈何她将院子治理得很好,固若金汤,我反倒没有插手的可能。” 闻言,白梦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子,倏忽笑开:“这还不简单吗?不过是离间计,可让玲珑去办。” 玲珑震惊地指着自己鼻尖,道:“我?!” “不错。你是曹夫人派去安插在钟景身边的人,也是唯一能和曹夫人院子打通联系的细作,由你去攻克城墙堡垒的突破口,再合适不过。”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还想来一出局中局,戏弄曹夫人。她顿时愁眉苦脸,道:“这也太难了。” “主子的吩咐,你敢不从?”白梦来挑了挑眉,道,“别忘了,你可是在金膳斋当差,我这里不养闲人的。” 为了防止被白梦来赶出去,玲珑只能无奈接受了任务。 钟景见他有筹谋,也放心了不少。她笑逐颜开,道:“那一切都劳烦白老板安排了。” 白梦来淡淡道:“自然,这是金膳斋的本分。不过,只一点,还望钟姨娘帮衬帮衬。” “哦?”钟景不解地望着他。 白梦来探出白皙的指尖,轻飘飘地点了点玲珑,道:“我这丫头饭量大,在你院子里当两面人,难保受欺负,还望姨娘关照一番,私底下赏口饭菜吃。” “这还不好说?既然是白老板心尖尖上的人,如今为我当差,也是辛苦。不过是开小灶的活计,我定然悄悄地来,妥帖安排了。”钟景揶揄地看了玲珑一眼,抬手掩唇一笑。 白梦来对于那句“心尖尖上的人”并未有什么反应,他不急着辩驳,也没承认,只轻描淡写答了一句:“这样就好。” 玲珑听到白梦来将她的吃食记挂在心上,胸腔里的怨气消除了不少。此前看白梦来贼眉鼠眼不似好人,如今又觉得他剑眉星目俊俏得很,瞧着顺眼极了。 她开心了,给白梦来蓄了一杯茶,殷勤讨好他。 钟景说的信息至关重要,白梦来心里有了其他算盘。若是曹夫人真有把柄在手,他沿着这一条路查下去,以此要挟曹夫人,谋得她的钱财,倒也是美哉。 他心中有成算,此后的行动暂且按下不表。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如今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姨娘了。我这边知晓了你许多过往,只差那一根串联往事的绳索了。还望姨娘为我解惑,这般我也好接着安排后续。” 钟景想起过往种种,眉眼间染上了一团郁色。她苦笑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值当说的往事,不过白老板想听,讲两句,倒也无妨。”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这些故事要从钟景的母亲钟夫人说起。 荆州永嘉镇冬季比别处都要长些,皑皑白雪覆没翠色山脊,将漫山遍野都浸泡入白花花的牛乳茶中,举目望去,一片冰天雪地。 这样未经人探索过的雪山禁地,便存活了一支神秘的雪狐族。 雪狐族以女子为尊,崇尚能生儿育女的母族,因此族长一职向来都是由女子担任,而钟夫人就是承袭至今的新一任族长。 雪狐族的尊贵女子都会在身上刻上狐狸烙印,以示身份,因此钟夫人,以及后来她生下的钟景、钟瑶身上才会有狐狸印记。 钟夫人十八岁那年,雪狐族已经在雪山里隐居许久了。他们为了保护族人,延续火种。早在数几十年前,一行人就抛弃家园,躲避到雪山别处去,好让那些欺善怕恶的官家无法奴役他们。此后,官家再没有办法借花献佛将毛色鲜亮的雪狐皮进献给朝廷,雪狐族的事迹也就仅剩雪泥鸿爪,记录在《永嘉镇志》之中了。 某日,钟夫人装扮成村姑的模样下山,她头戴帷帽,长长的薄纱将整个人的脸都笼罩其中,瞧不清眉眼。不过从她袅娜身段也可瞧出,这是何等风姿绰约的美人儿。 钟夫人是冰雪山巅娇养出来的仙女儿,自然有些不谙世事。她偷偷带了一块白狐皮草去布坊里换钱,好卖些时兴的玩意儿回到雪山上。 店家早瞧出来钟夫人的来历,有意在她递来的金贵料子上压一压价:“小姐,你这狐毛料子瞧着成色是好,可手感太厚重,如今的官家太太都爱轻薄的款式,这种料子已经不得行市了。” 钟夫人哪里知道这些门道,她掩在帽下的脸讪讪一笑,道:“那依小哥之见,这狐毛皮草能卖个多少银钱?” 店家见她上套,暗地里嘴都要笑歪了。此时还装得八风不动的姿态,思忖了好半晌,才点眼,道:“姑娘也是老熟客了……要不这么着!这料子,我出十两收了。” “十两?”钟夫人再傻也知道,这是最金贵的皮草,这样完整的料子,少说也得百两。 她犹豫不决,心知不在这家换钱,去别家大抵要生疑的,她又不敢带多了族人下山,以免惹人怀疑…… 既是做族长么,总要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咬了咬牙,道:“那就这么着。” 店家喜不自胜,正要伸手接过好狐皮,却被人捷足先登,一把夺走了。 循着那只秀丽白皙的手掌朝上望去,竟是钟记布坊的钟大当家。 店家当即吓得抖若筛糠,道:“大……大当家,你怎么来了?” 店家低价收狐狸皮草,其实还存了自个儿的心思。他可以抬价倒卖给别家,从中赚取差价。 他这起子小心思在经验丰富的钟大当家面前毕露无遗,巴不得寻一道砖缝钻进去。 钟大当家冷冷道:“这料子何止十两银子,虽说压价是为咱们盈亏使劲儿,可掌柜的想过没,若是总这般克扣卖主,压低行情价,此后还有谁敢登门卖货?” “是是,是小的想窄了。”店家忙点头哈腰地道。 钟大当家也没打算用这等小事惩戒店家,他也是生意人,平日行的是生意经,不过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属实没见过这样上等的狐毛皮草,心里有了点别样的想法,因此强行为那时的钟夫人出头,博个好名声。 钟夫人平素像是喝仙露琼浆长大的娇娇儿,全然不懂人心险恶。此时见钟大当家生得仪表堂堂,还帮自个儿抬价多要了六七十两银子,顿时心生好感。 她轻轻一笑,和他道谢:“有劳这位小哥。” 钟大当家听得女子那清浅的笑声,心思微动,温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妨事。” 待店家算了账目,钟夫人拿钱就要走,倒被钟大当家拦了下来,道:“姑娘留步,我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钟夫人不解地回头,等候他后文。 钟大当家见店外人群熙熙攘攘,知晓此处不好谈话,便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茶楼,道:“若是姑娘不介意,咱们去对面茶楼小坐一刻钟可好?你且放心,我不是坏人。” 钟夫人想起族内长老的话,她说村子里的最是心狠手辣,不要深交。 她哝囔一句:“坏人也不会说自个儿是坏人呀。” 闻言,钟大当家一时语塞。 钟夫人后知后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很是愧怍,她面红耳赤地道:“你方才帮了我,合该请你喝一杯茶的,那我们去坐坐。” 她十分善解人意,还替钟大当家解了围。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茶楼走,寻了个蜜合色香缎屏风挡着的座位落座。 钟大当家点了两杯雨前龙井,开门见山地道:“我寻姑娘来,实则是有要事相商。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布料没见过,成色这般好的狐毛皮草倒是头一回瞧。此前听到当家的说你时不时会来贩卖狐毛皮草,可见是手上有些货源的。实不相瞒,这样一件件卖也尝不着甜头,倒不如咱们协商一下,按照市价大批供货,姑娘有的货源都只管送到钟记布坊来,你看可好?” 雪狐族百年前吃过官家的亏,再也不信这些城镇上的人。他们都是一副好算计的心肠,见有利可图,便不管人生死。 钟夫人在长老面前卖乖,偶尔下山用狐皮换点时兴玩意儿享用是可行的,可要做生意,再搭上一窝窝狐狸的命,那是万万不能了。 泼天富贵背后定然也有暗潮汹涌,福祸相依,就是这么个道理。 钟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喃喃:“不行的,家里长老……不,家中嬷嬷不让的。况且咱们那里也没多少狐皮可卖,划不来划不来。” 她说完便要走,连一盏茶都不愿喝。 原本钟大当家是想着两人有商有量,你好我也好,岂料钟夫人被吓得失魂落魄,反应这般大。 见天色渐渐黑了,他又有些担心姑娘家归途不顺畅,毕竟是他自个儿临时起意留的人,误了人回去的时辰。 钟大当家倒不在意生意能不能做成,不过是随口一问。 此时把人吓到了,他不知为何还有些内疚,忙追了上去,想要送一送姑娘。 谁知道,钟夫人还当是有人追赶,三两下便跑没影儿了。 钟大当家赶到雪山脚下,四下望去,没见到人。 眼前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那女子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看傻了,回想起女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头一跳:“莫不是……狐仙儿显灵了?”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钟夫人此番夜奔,犹如仙女在河边洗漱被凡人瞧见了身条一般,光顾着逃窜,倒把羽衣落下了。 钟夫人翻遍了全身都没寻到雪狐族族长的令牌,想必是此前落在哪处了。这般尊贵的物件,她日日携带身上,哪知道就是这般珍视才让物件有了丢失的可能。 钟夫人左思右想,此前进布坊还挂在身上的,难不成是在茶楼小坐时落下了? 那如今回去拿……还来得及吗? 钟夫人一想到回族里会挨长老的骂,长吁短叹了一阵,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回山里。 就在这时,暮色深深的雪地里窜出一只毛色漂亮的雪狐狸。那是钟夫人打小儿养的宠狐小乖。 小乖极有灵性,一断奶就被送到了钟夫人面前,仿佛将她认作了主子,只听她发号施令。 钟夫人不敢把小乖带下山去,只能嘱咐它在周边等待。回村落的路虽然熟稔,可冰天雪地里,还是有冒失走丢的风险,因此得借小乖循味儿识路的天性,领她回家。 小乖蹭着钟夫人的裙摆,哼哼唧唧撒娇,像是在怪她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钟夫人愁眉苦脸地抚摸小乖,道:“我把令牌弄丢啦!长老会骂我的!你再等一等,我去寻一下令牌就回来。” 小乖见她要走,狭长的狐嘴咬住她帷帽的长纱,奈何钟夫人去意已决,即便小乖调走了她的帷帽,钟夫人也仍要回永嘉镇。 小乖拦不住,只能蔫头耷脑继续盘踞成一团,等钟夫人凯旋。 钟夫人心急坏了,全然忘记自个儿此时没有面纱遮蔽,那惊世绝俗的美貌暴露在人前,路人皆被她温婉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殷红的樱桃唇迷得五迷三道。 钟夫人见路人都盯着她看,好奇之余,抬手碰脸,这才发现自己的帷帽丢了。 她急忙捂住脸,三两下跑开。 哪知她慌里慌张地跑,顾上不顾下,没瞧见路,反倒撞到人怀里。 此人正是回了茶楼的钟大当家。 他辨认出闯入怀中的女子衣着,正是今日卖狐毛皮草的姑娘,朗声道:“姑娘在这儿呢,我正要去找你。” 钟夫人当然记得他,他就是惊吓过她,害她弄丢了令牌的始作俑者! 钟夫人皱皱眉,说:“如果是谈狐皮生意,我这里没有的。你……不要纠缠!” 她自认色厉内荏,此时呵斥钟大当家的模样很能唬人! 奈何在钟大当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发脾气罢了,凶是不凶,还怪可爱的。 他挑起了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想来姑娘家教不好。” 好端端被骂了,钟夫人鼓了鼓腮帮子,道:“胡说些什么?虽说长老不太懂你们镇上人这一套,但是从小也好好教我的,待客要有礼,见人要打招呼,哪里没有家教了?” 钟大当家见她一本正经辩驳,不免笑出声来。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到钟夫人跟前,道:“我寻到了你的物件,还打算归还给你。此时见你心急火燎奔来,想必就是为了寻东西?我把你重要的东西还来,算你恩公,你不感激我,还凶我一顿,可不是没有教养?” 钟夫人见到那枚令牌,眼睛都亮了。她忙伸手接过来,细细摩挲。 想起此前莫名吼了钟大当家一顿,心生愧疚,道:“我……我不过是着急罢了,所以才那样说你。实在对不住了,全是我的错。” “无事。”钟大当家摇摇头。 “那我东西找着了,我走了?”钟夫人怯生生地问,一门心思想逃跑。 钟大当家觉得她有趣,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拿了东西就走,也不知报答恩公吗?” 钟夫人思索了一阵子,腼腆地笑:“报答么?我们不兴以身相许那一套的……” “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钟大当家被她气得倒噎气儿,这时才想起“笨蛋美人”这个词,姑娘皮相是好,脑仁似乎被凿过,不大灵光。 钟夫人眨巴眨巴眼睛,道:“那是要怎样报答呢?请你吃根糖葫芦,你看行不行?” 钟大当家算是想起来她今早卖狐皮都买了六七十两银子,这么阔绰了,报答恩人却只请一根二文钱的冰糖葫芦。 抠门地很呢! 钟大当家叹气:“免了,还是我请你。能两次见面都是缘分,不介意的话,请你吃口甜碗子。” 钟夫人最嗜甜,此时听得雀跃。 不过她还不算蠢笨,犹豫了一阵子,道:“吃东西可以,但你不能再问狐皮生意的事儿。” 钟大当家语塞,头疼地道:“姑娘安心,此前不过是起了生意经的心思,行商讲究以和为贵,你不愿意,那便不谈了。” “这敢情好!”钟夫人笑得眉眼弯弯,“快走!你请吃哪家的甜碗子,快带我去呀!” 她这样美轮美奂的脸上蕴含笑意,真是倾城绝色一笑百媚生。 钟大当家恍了恍神,再想到她方才厚颜无耻说的话,顿时意兴阑珊。 这样蠢笨的姑娘,遇上他还好,若是碰到旁人,指不定被卖到哪处山沟沟里去了。 钟夫人走了两步,见钟大当家还没跟上来,疑惑地问:“你是后悔给我买甜碗子吃了吗?那要不……今儿就算了?” 钟大当家无奈地道:“左不过几个铜板的事儿,我是钟记布坊的老板懂不?做老板的,有钱,怎会吝啬这点小物件?” “那就好。”钟夫人开心了,等钟大当家上前来,同她并排去摊位前。 钟大当家走了两步,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等一下,他分明是这姑娘的恩公,怎么成他请客了? 这姑娘不但厚脸皮,还会给人下迷魂汤吗?左不过三两句话,他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居然就被绕进去了。 说她处心积虑好,还是大智若愚好呢? 真是要了亲命了,早早将她打发了!钟大当家头一回受挫,丧气地叹了一口气,给人点了个杏仁碎牛乳冻的甜碗子。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钟夫人捧着甜碗子吃得正美,粼粼月色下,她眉目如画,那眉尾弯弯,好似用规格最精巧的剪子裁过一般,比月牙尖儿的轮廓还要美好妥帖。 老实讲,钟大当家从未见过这般齐整的女子,好似她不生在这凡尘里,是喝仙露琼浆长大的谪仙。 钟大当家这般想着,也这般问出了口:“你不是永嘉镇里的人?打哪儿来的?府上在什么位置?” 钟大当家最懂察言观色,此时轻飘飘瞥了一眼她的青葱十指,指腹一点薄茧子都没有,可见是没干过农活的。官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在外边跑,还没丫鬟在屁股后头跟着的?或许是偷溜出来的!难怪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听得钟大当家问话,钟夫人讪讪一笑,道:“你请我吃了东西,我也不瞒你啦。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长老不知道,还当我是去雪山里采摘雪莲花呢!” 钟大当家听出滋味来,反问:“你住雪山里?” 钟夫人的老底子被人揭露了,一下子哑口无言。她想反驳,却因害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好半晌,她都急得快要哭出声了,这才支支吾吾:“我……不是……” 钟大当家想起传说里的事,恍然大悟:“我听闻雪山里有过一支雪狐族,后来一夜之间,全族的人都人间蒸发了。他们擅驭狐,也擅养狐,而你这狐狸毛色正是鲜亮,等闲的养殖户可养不出来。难不成,你就是雪狐族里的人,怪道这般不晓得人情世故?” 他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得轻巧,却将钟夫人吓得魂不守舍。 钟夫人捅了这般大的篓子,那甜碗子是再也吃不下了。 她居然一时不察,让人知晓了来处。她这是置族人于不顾,她罪该万死! 钟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喃喃:“求求您,别报官来雪山搜查……” 钟大当家不是那等奸恶之辈,即便知晓雪狐族有个百宝窟,他也不甚感兴趣。 见钟夫人肝胆俱寒的模样,他莫名有些心疼,哄道:“莫慌,我不过是随便一说。我不会对外人讲你的事,也没必要讲。”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问:“你就不贪我们雪狐族的宝贝吗?” 钟大当家扶额,道:“我说了,我家大业大,是布坊老板,有的是钱,没必要再贪图你的钱。” “那敢情好,我也放心了。”钟夫人递出小指头,道,“拉勾,说好了不报官的,可不能撒谎。” 钟大当家拿她没法子,从织金袖笼里探出一根细长小指,缠住了钟夫人粉嫩的指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且放心。” 自打这次以后,钟夫人就结识了钟大当家,她会时不时偷跑下山,和钟大当家去逛庙会,去寺庙上香。 时间久了,也不知是何时起,两人瞧对了眼,情愫渐生。 钟夫人不满足那么八日十日一碰面,她想同钟大当家日日夜夜处一块儿,同他耳鬓厮磨,散发枕在他膝上,同他朝暮欢好。 钟夫人要卸下雪狐族族长的职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此事关乎雪狐族兴衰荣耀,她吃了好一程子苦头,终于被剔出雪狐族,放到钟大当家身边。 她不能说明出身,只道是打雪山来的。钟大当家娶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作为夫人,还招来擅长人情世故的老嬷嬷指点她如何主持中馈。 钟夫人有想和钟大当家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学起这些事来也还算快,小日子就这般慢悠悠过去,倒也惬意闲适。 许是此前钟夫人居住在苦寒之地,身子骨受冻,落下了病根,用补药疗养了两三年这才将将好转,怀上了孩子。 钟夫人生下一对双生女,一个起名钟景,另一个取钟瑶。她按照雪狐族的规矩,在女孩出生后,便在两人身上标记了狐狸印记。她们身上流着雪狐族族长一脉的血,这是怎样都无法割舍的缘。 钟景和钟瑶打小就知道自个儿的出身,她们早慧,聪明得紧。娘亲和爹爹要她们保密,她们就乖乖听话,什么都不对外说。 在钟家姐妹五六岁的时候,某日,钟大当家海上贩盐,忽然传来了他的噩耗,说是船翻了,人也遇难了,再没能回来。 钟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那些叔伯见钟大当家死了,便起了吞并家产的心思。若是钟夫人肚子争气,生个男孩下来也就罢了,可惜她膝下无嫡长子,唯有两个闺女儿,那就不顶事儿了。 女儿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小姐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掌家呢? 于是这钟家就落到了叔伯的手中,而钟夫人连同她的一对女儿都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 如今钟家换了主,谁还记得前头夫人的孩子?自然是慢待就慢待,冷遇就冷遇,就连奴才都敢一分权势当十分来使,摆起了府中老人的谱。 若是这般人情凉薄也就罢了,时日长了,钟夫人居然知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开始是钟景和钟瑶发现自己娘亲手臂上总有伤痕,再后来,是她们避过看护孩子的奶嬷嬷,凑巧瞧见钟家叔伯在僻静的小院里逼问钟夫人有关雪狐族宝藏的下落。 她们眼睁睁看着叔伯掐住钟夫人那纤细的脖颈,逼她说出雪狐族的下落:“我劝你识时务,老实说出宝藏的去处。我知道你们雪狐族有宝窟,里面家珍无数!此前追问我那大侄子,奈何他口风紧。如今他可怜,竟在船上去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你要是识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识相,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钟夫人被掐得险些背过气来,她推搡开男人的手,目眦尽裂地道:“是……是你害了我夫君!我要报官去!” 她挣脱开男人的束缚,正想朝院外跑,岂料那人也是慌了神,抬手一推,居然将她推搡在地,磕破了额头。 泊泊鲜血流淌了一地,是罪恶的源泉。 钟景和钟瑶吓得瑟瑟发抖,钟瑶是知事了的小姐,她忙捂住钟景的唇,含泪朝她摇摇头。 不能出声啊,出声就晚了。 她们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没过几天,娘亲的亲信找上了她们,带钟景和钟瑶偷跑出这样的是非之地。 此后,钟家传来“钟夫人乃是狐仙”的信儿,说她带着一对女儿回到了深山老林中修炼去了。 钟景和钟瑶来到了青山庵,她们在青山师傅的庇护之下长大。 前尘往事像是一根刺一般死死扎在她们的心上,若是不撩拨,皮肉掩住了刺,还能装作相安无事的模样,可抬手轻轻一触,那底下烂了疮流了脓,根子都坏了,又如何装成无事发生呢? 她们恨啊,恨了这么多年。 必须要让钟家的人去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凭借钟景和钟瑶的力量,如何行事呢?她们须得攀上高枝,要人撑腰。 幸亏,她们遗传了母亲那一副好皮囊,可以迷惑男子,夺得独宠。 这段时日,和钟记布坊争生意的主顾,就是皇城有名的富户曹家。 她们懂了,必须不择手段勾搭上曹老爷,这样才能吹一吹枕边风,从中谋利。 再后来,就有了钟瑶潜入钟花馆勾搭曹老爷那一出戏,她如愿以偿成了宠妾,长长久久待在曹老爷身边,笼络她。 哪知道,钟瑶还没成事儿,就被曹夫人惦记上,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钟景瞧着钟瑶好几日没来送信,夜里跟着曹家拖出门埋尸的奴才,发现了被划花了脸、尸首异处的女子。 钟景记得钟瑶的模样,也记得她身上每一寸痕迹。 那狐狸印记所在的位置,还有她窄细曼妙的身条,无一不在提醒她,眼前惨死的无名女尸,正是她挚爱的姐妹。 那几个奴仆是曹夫人手下的人,正是她对家姐狠下杀手! 曹夫人又不妒恨钟瑶独占曹老爷,又为何要狠下杀手呢? 这里头,有蹊跷! 就这般,钟景扮作钟瑶的模样,去寻还在外头经商未曾归家的曹老爷。 曹老爷虽疑惑钟景为何跟来,却也有几分受用,觉得这小人精怕是真爱惨了自个儿,一日不见就朝思暮想的,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带在了身边。 此后的事情,大家都懂了。 钟景再次回到了曹家,她披着钟瑶的皮,妖里妖气地注视着曹夫人。 而做贼心虚的曹夫人心思走窄了,有些惶然不安,于是寻上白梦来,想要确认钟景“落头户”的身份。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精怪,曹夫人都要再次将钟姨娘铲除。 就这样,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听了钟景说的悲惨事儿,玲珑唏嘘不已。 她本就有颗柔软心,此时同情地道:“也是难为你了,背负血海深仇,还能捱到现在。” 钟景苦笑一声,道:“比起自苦,还不如想想出路。总要解决了这些人,我才有颜面下黄泉见家中亲人。” 玲珑握了一把钟景的手,试图安抚她。 白梦来知晓了来龙去脉,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他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间本就是疾苦的。正因为红尘炎凉,百姓们才会幻想出满天神佛来,日夜祈神上香,聊以慰藉。 白梦来打发了钟景回府,又差遣柳川去和曹夫人报信儿,就说他这边有了些许收获,请曹夫人登门一趟。 见面左不过寒暄三两句,白梦来听得厌烦,却要强撑起精神来应对。 他说了些看似至关重要可实际上又无甚帮助的消息,说钟姨娘是处心积虑勾搭上曹老爷的,恐怕居心不良。而且这女子来历不明,天生奴颜媚骨,惯会讨好男子,活脱脱似蛊惑人的狐妖精。 特别是她还能死而复生,那看来有九成的可能,就是那林间精怪了。 无论是好是歹,都得等人显出原形才能使曹老爷信服。 随后,白梦来虚虚指点玲珑,道:“这个丫头再让夫人带回府中,她是我的人,又武艺高强,还通一点玄学道术,若是能在暗处盯紧钟姨娘,保不齐能寻着这起子包藏祸心的精怪把柄。届时,若是那钟姨娘真是妖精,就让玲珑将人降去了,再将原形往曹老爷面上一押,后头的事儿就便利多了。” 听到白梦来要将钟姨娘送到曹老爷面前,曹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瞬息的慌神,她喃喃:“送到老爷面前倒是不必了,这样害人命的蛇蝎玩意儿,由我捏着原形打杀了,事后再和老爷通气儿便好。” 她话里话外都是不够坦荡的心思,白梦来微微一笑。 还真给他猜着了,恐怕先前曹夫人要除掉钟姨娘,就是有什么秘密被人瞧见了。如今见人死而复生,且没和曹老爷通风报信,她才按捺到现在。 曹夫人就怕到时候押着钟姨娘在曹老爷面前对簿公堂,会抖出她的事儿来。妖精临死也会狗急跳墙呀,谁知道钟姨娘如今不言不语是个什么想头。 曹夫人嘟囔一句:“若是钟姨娘真是精怪……那她为何先前又让我打杀了呢?” 白梦来勾唇一笑:“当初你将她尸首分离都不能奈她何,岂不是正好拿来敲打你?让你知道她的道行深浅,别再招惹她。” 曹夫人心中惴惴不安,下意识问了句白梦来:“我要是不招惹她,她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可她想起那一桩事让人瞧见了,若是哪天口风不严讲出去,那就是个隐患。 思及至此,曹夫人横下心来,道:“不对,精怪就是精怪,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吸人阳气,败坏人财运,这等孽障,就得逐出家宅,或是拿桃木宝剑将她压个魂飞魄散!” 白梦来见曹夫人一心想杀害钟姨娘,便知晓她心思不纯,企图斩草除根。究竟是多要紧的把柄落到钟瑶手里,才会明知钟姨娘是法力高强精怪,也要鸡蛋碰石头筹谋捉妖呢? 妙得很呀。 白梦来仿佛嗅到了那一大笔用来堵嘴的钱财气息,香得很呢。 曹夫人如今也没法子,回忆起钟姨娘那宜喜宜嗔的眉眼,真是越想越邪门。 怪道她能美成那个样子,这不是修炼成精的妖物,又是什么呢? 曹夫人拍了拍织金折枝花纹褙子襟前的苏绣盘扣,将躁动不安的心再次摁回胸腔里,道:“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呢!这位姑娘是会驱邪除妖的?” 曹夫人亲亲热热地托起玲珑的手,就像瞧闺女一般厚待她,亲昵道:“今后要辛苦姑娘了!若是哪日真将钟姨娘降来,我这边给你封个大大的利市红包,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有钱,那玲珑的心思可就活泛开了。她抿唇一笑,道:“夫人且放心!此前我一进慧珠院就觉得满天都是邪云,那怨气堵得满屋子都是。妖孽道行高深着呢!我愁你们害怕,因此什么都没说过,就想先捉了妖再禀报。前几日,我跟着白老板去妖精老巢看啦,这才知晓她来历不明,真可能是修炼成人的狐妖,因此心急火燎跑回来,赶紧禀报您这边。您且宽心,我定然会帮你擒住这等扰乱后宅的妖怪!” “那敢情好。”曹夫人松了一口气,信了七八成。 白梦来让曹夫人先回府,玲珑还要置办些东西,明日才会回曹家慧珠院。 曹夫人前脚刚走,白梦来后脚就吩咐柳川去和钟姨娘通风报信:“给她安插了精怪的身份,可别穿帮了!拿这个当由头唬一唬曹夫人才是正经。” “是,属下明白。”柳川运用轻功,三两下翻上墙头,身轻如燕。他是练家子,脚程怎样都比曹夫人要快。他寻到钟姨娘安排在曹家后门,用来接信儿的小丫鬟,把白梦来的口信告诉来人。这样一番里应外合,总算是完美下了套儿。 曹夫人忙完了事儿,本打算回府。 关于钟姨娘是狐妖的事儿,她信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精怪,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那人头落地,又不是拿来说笑的! 她紧闭双眼,忧心忡忡地掰着手里念珠。轿子抬至一处香火店铺,她喊了停,吩咐随侍的下人:“去,买点黑狗血啊或是什么驱邪的桃木剑。” 钱嬷嬷不明就里,不过主子的口令,哪敢有异议,于是慌忙照做。 待曹夫人看到钱嬷嬷手上捧着装满驱邪宝物的漆盘,心头安定多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头一次祈求观音佛祖庇佑来。 回了曹家,曹夫人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奔向慧珠院。 钟姨娘不怵她,见曹夫人来,还敢叫板:“夫人怎么有空来慧珠院了?” 还没等她说完,曹夫人朝旁侧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钱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将黑狗血泼上了钟姨娘的身! 满地都是血,旁观的下人们尖叫一声,慌忙靠近。有的拿帕子,有的端水,总而言之,满院子就像沸水锅子下饺子,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她们自然知晓如今曹老爷爱重的是哪一位,纷纷上前帮人清理。 手上不停,嘴上也要殷勤—— “姨娘你怎么样了?” “姨娘,这味儿腥,快洗洗。” 钟姨娘头一次被人这样欺辱,震惊之余,她忍不住又溢出一丝冷笑。 她推开往来的奴仆,一步步,婀娜多姿地走到曹夫人跟前。 此时的钟姨娘满身是血,好似身上开出了无数朵妖冶的花儿。她似笑非笑地踱步,踏着一地鲜血而来。 她凑近了曹夫人的耳畔,低语:“我可是修炼千年的道行,区区黑狗血公鸡血能奈我怎样?如今我放你一马,不当众杀生,你可别以为我是好性儿。再敢招惹我,你那些香的臭的,我都给你抖露出来。” 钟姨娘不过是趁机诈她一诈,唬她一唬!哪知道曹夫人是真做贼心虚,反问:“你还记得那些事儿?” 果然,钟瑶确实是知晓了什么事情,这才被人作践至死。 钟景的心疼得快要炸开,她咬牙切齿地道:“如何能忘呢?你最好给我乖一些,否则咱俩鱼死网破,还不知道谁死得更难看呢!” 曹夫人不敢再惹她了,此番喊人,匆忙从慧珠院离开。 只是她心里不断浮现出一个嗜血念头,不住喊她:“杀了钟姨娘,甭管她是人是妖,她都不能留!”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玲珑被白梦来委以重任,明儿就要上曹府打秋风了。 虽说白梦来敲打过钟姨娘,还在曹夫人面前给她安插了个“除妖女侠”的身份,但没将人放在眼皮底子下看顾着,总会疑心旁人照料不当,出些纰漏。 他想起这丫头当初还因为没饭吃,在他面前掉过泪珠子,哭得梨花带雨,心里有些不落忍。 待柳川办完差事回来,白梦来轻咳一声,递过去一两银子,道:“柳川,你陪玲珑出门一趟,给她买些能藏在包袱里带入曹府的小食。话梅蜜饯香瓜子什么的,都行。” 柳川拿了钱,纳罕地问:“主子陪她去不就好了?还非得把钱转给我,由我代劳吗?” 白梦来哪里搁得下脸皮去陪一个小姑娘,要是让玲珑知道他忧心她的吃食,还不得把嘴巴都笑歪了。 白梦来皱眉,煞有介事地道:“你去就行,要是我陪她瞎逛,她见我有钱,指不定怎么讹钱呢!这一两银子也不过是看她此后要辛苦做戏一场,特地给她的恩典。” 柳川想了想玲珑的性格,还真可能狠狠敲白梦来竹杠。到时候没让两人关系变好,反倒掐了个乌鸡眼似的,那就得不偿失。 柳川了然,道:“行,那我陪她出去一趟。” 柳川还没走出两步,后头又传来白梦来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嗓音,他道:“嗳!且等等!” “主子还有吩咐?”柳川不解回头。 白梦来犹豫一程子,曼声开腔:“要是一两银子不够,你只管先垫上或拿我名头赊账,到时候打发堂倌来金膳斋和我拿钱便成。” 此言一出,柳川再傻也回过味来。 此前白梦来不是说,自个儿跟上玲珑出门闲逛,是怕被她杀猪一般讨钱吗?这时怎么不在意钱,反倒要让玲珑尽兴了? 可见是想陪姑娘逛街,嘴上又不厚道,倨傲着身架子,不肯放软态度呢! 柳川会意,将那银子又放回桌上,道:“属下肚子疼,得上茅房闹一闹。还是主子宅心仁厚,陪玲珑去一趟得了。” 他大步流星,刚想逃窜,踅过身来,冷不丁嘱咐一句:“正巧茅房所在处和玲珑的屋子近,我给她也打声招呼,让她来花厅等您。” 说完,他落荒而逃。 白梦来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呢?这不是在……撮合他和玲珑吗? 可事情真不是柳川想的那样! 他怎么可能瞧上一个疯丫头?左不过是仅剩的良心蠢蠢欲动,让他起了怜香惜玉的心绪,要顾念对方一些细枝末节小事。 只是举手之劳,说多用心,那也是没有的。 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白梦来想回房换一身衣衫,又怕玲珑在花厅苦苦空等,因此脚程加快,三两下便奔回了房间挑华贵的大氅,全然不顾凌波微步美姿仪。 时间紧迫,白梦来随手翻出一件绿萼梅花纹兔毛大氅,他将外衫里衣都收拾妥当后,又在腰间别上应景的绿玉挂坠以及一枚黄桂花香囊。如今隆冬天,除却梅花,花树甚少。腰间溢满温婉桂花香,倒让人觉得雅致巧妙。 他对自个儿的衣着打扮很是满意,随意挑拣了一把象牙金丝柄山水画扇后,风姿倜傥地出了门。 花厅里,果然有玲珑在张望。 见白梦来过来,玲珑脸上满是融融的笑,如沐春风。 她道:“听柳大哥说,白老板打算领我出门买吃食?” 白梦来想起这件事是自个儿提出来的,面上止不住尴尬,他含糊其辞:“算是。其实也是柳川一片兄长对妹妹的关爱之心,他面嫩,因此让我来做这个人情。” “这样啊……”玲珑了然点点头,嘉许地道,“柳大哥人真好。” 白梦来呼吸一窒,他沉吟片刻,生硬地辩驳:“虽说这事儿是柳川提的,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点眼下结论的人……是我。” “是白老板心疼我在曹府吃不饱饭吗?” “嗯。要是你吃不饱,活干不好,那我可就亏损大发了。因此此番带你出门,也不过是想用小钱换大钱,你别太感动了。”白梦来自认这番话说得妙极,将他和玲珑的关系把控得游刃有余。他是上司,和下属可不能太亲近。偶尔给点甜头,偶尔给根棒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差,否则倒助长她的威风,使得她吆五喝六起来。 谁知道,原本兴致勃勃的玲珑被白梦来这一盆迎头倒下的凉水泼懵了,她还以为白梦来是个善心人,如今看来,他就是赤条条的奸商,全无人情味可言。 玲珑咬牙切齿,在内心道:“这样坏的老板,可得好好宰他一笔!反正他能回本,全然不必替他心疼的。” 而白梦来全然不知自个儿将此事搞得这般复杂,还以为玲珑缄默不语,是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暗叹一声,心道:“瞧瞧,还矜持上了!若是想哭,借我怀抱一用,我也不是会怪罪她的人,这丫头,有时候还挺腼腆的。” 两人心怀鬼胎,一同出了金膳斋。 刚上街,玲珑就各家干果铺子里逃窜,买这个买那个,买到最后,连头上的珠花都捎上了一份。 白梦来数了数钱,这才短短半个时辰,玲珑居然花了快三十两银子了。他不免肉疼,道:“你当老板的钱那么好赚吗?这般大手大脚,谁养得起你?” 玲珑眼风一瞟,道:“你呀!”她进入曹府后,肯定尽职尽责帮他办差事,区区三十两银子算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得给白梦来上一课! 岂料白梦来是全然误会了。 他还当玲珑这是撒娇,要他养呢!白梦来语塞,半晌不知道答些什么好。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呢喃自语:“老板养下人,确实合乎情理。我就纵你一回,不同你计较得了。不过你见好就收,可别蹬鼻子上脸,什么都拿回家去!” 白梦来这一句话全然是自欺欺人。傻子都知晓,做老板的,哪个是舍得给奴才花钱的主子?像这样满足下人所有需求的人不叫老板,叫金主咯!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景云坊的掌柜头一回见白梦来捎个姑娘逛巷子,心知这是一次来之不易的赚钱机会,急忙点头哈腰将玲珑往铺子里请:“这位姑娘,来景云坊瞧瞧簪子?来了一批上好材质的玳瑁翡翠簪,您一看啊,准喜欢。” 玲珑此前肆意买东西,也不过是些可口的小点心,货郎板车上的珠花银钗,再贵重的物件,她也不敢托大下手。 此时,她扭身瞧了白梦来一眼,唯唯诺诺不敢答应。 白梦来将她犹豫不决的神色瞧得分明,知道她心里有主子,办大事还记得征得他同意。心里满意了几分,面上也装得慈祥,和风细雨地道:“那便进去瞧瞧!” “嗳,好!”玲珑笑逐颜开,喜滋滋地抬步踏入景云坊。 掌柜的之所以瞧上玲珑,那是他知晓白梦来的来头。能天才开张一回,制点心的手艺精湛,又能在皇城地界开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不是背后有人,那就是家财万贯。他可不蠢,自然知道白梦来手间漏下的一丁点碎屑,也够他几天开销了。 何况白梦来这次还带了一名娇俏的姑娘! 白老板孑然一身多年,从未和其他女子沾亲带故过,他还当白梦来是个龙阳之好的主顾呢,谁知道,人家是痴情种,认准一个是一个,平日里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掌柜的看玲珑的眼神,就好比盯着那笼屉里的香饽饽,怎样看怎样讨喜。 玲珑被他慈爱的目光看得瘆得慌,讪讪一笑,问:“掌柜的有哪些好东西,拿出来掌掌眼?” 掌柜的忙喊堂倌端着垫了红绒布的摆盘上来,上头盖着一层华贵的绸布,这是给名贵首饰遮光用的。 掌柜的小心翼翼掀开那艳丽的盖布,露出底下珠光宝气的钗子来。有白净无瑕的双股白玉钗,有雕珠镶玉的点翠金钗,什么物件贵重,什么就让巧匠将其嵌在簪头上,手笔大得很。 玲珑瞧上一眼,被唬了一跳。她才不傻,知晓这里面任意一支簪子都价格不菲,这金子用料,这精雕细琢的巧妙工艺,少说也要百来两,她才不敢贸贸然出手触碰。 掌柜的真是看得起她,半点没怕玲珑不买账的,还诱哄她:“姑娘有瞧上的,就拿来赏玩赏玩。” 玲珑眼皮子直跳,心道:“这样金贵的物件,我哪敢拿来玩呀?要是磕着碰着,怕是白老板会将我押在这儿洗碗还债了!” 玲珑苦着脸,小声说:“掌柜的,我还是不拿来瞧了。我不识货,万一把东西摸坏了……” 她怯生生瞧白梦来一眼,道:“我在我老板这儿不好交代。” 掌柜的看他们打了一通眉眼官司,回过味来。这一对有情人倒是好雅致,居然玩什么主仆游戏吗? 这样的玩意儿听起来,倒还真有几分情趣,有些刺激。 他嘿嘿两声笑,转头问白梦来道:“既然姑娘要问白老板的意思,那您这儿瞧着,觉得如何呢?” 玲珑本以为白梦来会黑着脸拉她离开,岂料他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爱面子,居然真的伸手拿了一支金丝鲤鱼镶红宝石步摇比在玲珑的鬓发处,细细端详了起来:“这支有点意思。” 掌柜的眉开眼笑,道:“白老板好眼光!这可是浮光大师的新作,我三顾茅庐才求他出山制一支步摇,满皇城只我这家有呢!” 这话是真是假,不好分辨。不过这支步摇做工精巧,应当是出自巧匠之手。 只是……这些都是题外话。 玲珑被白梦来突然间的靠近,吓得呆若木鸡。 她能看到白梦来伸出那一只白皙的手,指骨硬朗修长,轻描淡写地捻住了步摇。他望向她,目光沉静似水,那一双漂亮的凤眼似乎还带些风情与缠绵。他就这样定定看着她,好似要瞧进她的心里。 那步摇落下的剔透珠帘,随着喧嚣的风儿微微摇曳,撞击在她粉嫩的面颊上,仿佛敲打在她心上,撩得她心猿意马,心间痒痒。 玲珑好似被白梦来蛊惑了,出了好半晌的神,待她清醒了,她面红耳赤,道:“白老板……” 她含羞带臊地一喊,无意中,勾魂摄魄。白梦来微微一愣,急忙挪开打量她的目光,曼声道:“这簪子,很衬你。” 玲珑憋了好半天,说了一句:“太贵啦!” 掌柜的闻言,笑出了声:“哎哟喂,咱的好姑娘!白老板开铺子这么多年,怎会一支簪子都买不起?不贵!你且宽宽心!” 他哄完玲珑,又和白梦来道:“白老板,你瞧瞧!多体贴人意的姑娘,没想着你的钱袋子,只想着给你省钱呢!这样可人意的姑娘,你是多好的福气寻着了!要我说,给她买多少物件都合适,就得好好待她!” 掌柜的全然不知晓白梦来和玲珑的关系,只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白梦来不会大庭广众扫玲珑颜面,因此并不做声,只问了句:“这簪子多少银钱?” 掌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稍稍昧着良心抬了抬价格:“白老板,你知道的,咱俩也算是皇城里的老熟人,我这种厚道人自然是不会坑你的。这样,见你真心喜欢,给你打个折,八十两,你看如何?” 八十两?玲珑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一些七品官年的俸禄呢,他也敢提! 玲珑忙给白梦来使眼色,压低声音道:“白老板,咱们走!这掌柜的嘴巴没把门,瞎开价呢!” 她扯了白梦来两下,没扯动。 很显然,白梦来是瞧上这簪子了,正在考虑。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得意地道:“掌柜的!前头那位主顾这样犹豫,八成是出不了手。不是我说,掌柜的也不瞧瞧那位姑娘身上着装配饰,哪样金贵了?怕是花上家中十年嚼口都拿不出八十两银子!这样,我家小姐瞧你这簪子不错,开价一百两银子,就看你卖不卖了!” 不知哪家的丫鬟,说话这般阔气,吆五喝六,言语间无端端埋汰了白梦来,惹得他眉头一蹙,心生起一丝不悦。 他不过是考虑买了簪子,又该挑那一身颜色的襦裙给玲珑搭配,才恍了一会儿神,怎就被人当成穷光蛋了?啧,白梦来啊,最讨厌被人看轻了。 熟人不输阵,他微微一笑,道:“一百两吗?竞价不翻倍,压着这二成的溢价朝上抬,也真给你家小姐长脸的。今儿我给她上一课,知道什么是行里头的拍价,让她小心口舌,可别被人笑闪了腰身!我出二百两银子,就看你家小姐敢不敢再抬!” 两位主顾争抢货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喜的可不就是掌柜? 他乐得袖手旁观,装既聋又哑的阿翁。 果然,此话一出,官家小姐身旁最为得脸的贴身丫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不轻。她不敢逾矩答话,只能悻悻然回旁侧,请示主子小姐的意思。 岂料,白梦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顾,说了一句不算完,又补了一句“你们这种宅邸里的小姐,一个月开销能有五两都不错了。做生意么,瞧的不就是价高者得吗?二百两这种天价,恐怕是得从妆奁里取了?” “你!你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吗?!” 白梦来嗤笑一声,道:“不过是个奴才,好大的官威!再怎样都是你家小姐的家世贵重,和你有甚关系?狐假虎威闹开了,惹上什么风言风语,小心你家小姐名声被毁。” 这话倒是说得实在,若真是身居高位的官家小姐,即便再喜欢簪子,也不兴街头和人争夺东西的。若是让人知道她在外纵容刁奴和人哄抬簪价,会落得不够稳重持家的名声,再流入有心人耳朵里,还会得个蠢印象,半点没有当家主母风范。眼皮底子这么浅,到时候说门好亲可就不容易了。 丫鬟气得跺脚,却不敢端出主家的名头来压。 她咬牙切齿回去禀报,却惹得小姐旁侧的管事嬷嬷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丫鬟都被打懵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是传小姐的话,给她竞喜爱之物,怎会受到责罚。 而那头戴帷帽的小姐避过身去,纵容管事嬷嬷说教:“不开眼的东西!不过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簪子,和人在铺子里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回府去,我再好生调教你这样的刁奴!” 话里话外,她都将罪过推脱到丫鬟身上,将自家小姐摘得干干净净。 白梦来莞尔一笑,他把步摇塞到呆愣的玲珑手中,慢条斯理地道:“掌柜的,结账!这位小姐怕是不会买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玲珑指尖摩挲那一支步摇,只觉得这发簪分量极重,险些压弯了她的腰。 她也知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一个道理,如今收受赠礼也不是,把这女子物件还给白梦来也不是。 她进退两难,尴尬极了。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玲珑小女儿情态地低头,喃喃:“白老板为何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簪子?总不能是看它很衬我的美姿容?” 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自恋到这般登峰造极境界的。 白梦来剜她一记,凉凉地道:“那你是想多了,不过是讨厌人从我手中抢东西,因此借了你的东风,杀人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玲珑原本被白梦来突如其来的好意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听他一说,沉甸甸的一颗心坠到肚子里,巧笑道:“哦,我就说,白老板视财如命,怎可能舍得给我花钱呢?” “哼!知道就好。” 玲珑将簪子递给掌柜的,让人寻一个礼盒妥善拾掇好。她一边雀跃地等着,一边福至心灵,又想起旁的一桩事儿。 玲珑怯生生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那这簪子是二百两银子买来的,白老板如今转赠给我,总不用和我讨银子?” 闻言,白梦来气得呕血。 他就算小肚鸡肠爱敛财,也不至于这么抠门?她到底是如何想他的?对他有什么误解呢? 白梦来强忍住怒火,压着声儿道:“二百两银子,就算把你发卖了,你也还不起。且拿去,左右我没什么红颜知己,留着也是积灰。” 玲珑还要推诿一回才敢收下,道:“嗳!话别说得这么满嘛,万一以后出来个劳什子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呢?” 一想起白梦来日后可能有妙龄佳人相伴左右,到时候花灯树下,两人携手并行,好一派良辰美景。 玲珑越想越心酸……这心酸倒不是因为吃味。而是一想到此后,压她的人独独一个白梦来不够,还得再多加一个不知来历的老板娘,她就觉得余生苦得很。 她瘪了瘪嘴,正要诉一诉委屈,岂料白梦来很懂察言观色。他稍稍一看玲珑,不知从她眉头紧锁的脸上品出了些什么意思,嘴角微微上翘,道:“放心,我这人眼光挑剔得很,想来是不会有那般的人物。再说了,女人再美,也不及我万分之一皮相,又怎会被其他人迷惑?” 玲珑懂了:“原来……白老板这般有自信,是因为你很自恋啊!” “自恋?”白梦来扶额,忍无可忍地道,“玲珑,你且闭嘴!” “哦。”玲珑乖巧地捂住了嘴,再不敢声张。 两人在外折腾了很久才回的金膳斋,回去的路上,天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沉沉,将繁华的皇城都笼罩入黑影之中。这是整个国家最为繁华的都城,到处都是榫卯勾连、青绿叠晕棱间装的阁楼画栋。天色一沉,便有堂倌们拿着高杆子挑灯挂在檐前照明,那羊角灯亮到晃人眼睛,高低错落地悬挂在半空之中,落下一地灯火辉煌。 玲珑的影子被那些影影绰绰的灯光拉得老长,她同白梦来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带些暧昧的情愫。 她不知为何,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意味,堪堪往旁侧躲,硬生生将她的影子和白梦来的黑影拆散,刻意避起嫌来。 奇怪,她此前分明连白梦来赤裸的胸膛都敢看,为何这时忸怩起来,反倒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 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手持利刃,杀人见血的那种,可不兴矫揉造作同女子厮混的。 玲珑被自己恶心到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摸了摸手臂,嘟囔:“搞什么?我为何还会不敢靠近白老板呢?他又没把我当成女子过,赠我这支簪,也不过是对下属的犒赏罢了。” 白梦来见她缩在远处慢吞吞地走,十步的距离被她走出一刻钟久,顿时蹙起了眉头,道:“玲珑,你在干什么?” 玲珑愣了一瞬息,辩解:“没……没干什么呀!” “还不快些进金膳斋!该上门闩了。” “哦哦,这就来。”言语间,玲珑三两步跑入金膳斋,绝尘而去,将白梦来远远丢在门外。 白梦来语塞:“……” 这妮子怎么成天魂不守舍的?不是还给她买了簪子吗?她不作欢天喜地姿态,反倒一惊一乍,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白梦来思忖少顷,猜想,玲珑难不成是不喜欢那支步摇?明明她那种品鉴宝贝只知花红柳绿大雅大俗的姑娘,应该是喜欢金丝宝石这样奢侈的首饰来着…… 不过,他买东西前,似乎真的忘记问玲珑的想法了。 她会不会埋怨他霸道,不问她喜好,贸贸然就给她挑了东西? 女儿心,真是难捉摸。 白梦来头疼欲裂,心里倒还硬气地哼声:“给她买就不错了,哪来的怪脾气,挑三拣四!” 话虽这样说,白梦来沐浴更衣后,在榻上烙饼子状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他丧气地起身,决定去寻玲珑问个真切。 此时已是夜深,玲珑的屋里还掌着灯,显然她还没睡。 白梦来清了清嗓子,抬手敲门框,道:“玲珑,你睡下了吗?” 没一会儿,屋里传来玲珑的声音:“还没呢,白老板寻我有事吗?进来说话!” 不知这丫头在忙些什么呢,还没时间来给他开门。 白梦来一边想着,一边推门入内。他那裹着锦丝皱长衫的手臂一抬,门就被他轻飘飘推开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玲珑坐在一堆点心中央,她的旁侧摆着无数梅花、金菊攒盒,密密麻麻,瞧着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每一份点心小食都被打开了,看样子还被她逐一尝了一口,糕点上还烙着浅浅的牙印。 白梦来最是有洁癖的主顾,他见不得这般狼藉的情形,此刻额头突突的疼。他深吸一口气,烦闷地问:“你在做什么呢?” 玲珑一愣,嘀咕:“白老板夜里瞧不见事物吗?很明显,我在试吃点心啊!” “这么晚了,你每样吃一口,还能睡得着吗?而且……你非得现在试吃点心吗?” 玲珑点点头,坦荡道:“对啊!我看看哪个好吃,优先将其带入曹府里。我想好了,不好吃的糕点,我可以分给院中小丫鬟,做个人情。要是好吃呢,我就私藏。对了,今儿个我不是还买了很多小玩意儿吗?我可以拿这些贿赂曹夫人院中的管事嬷嬷,这样不就能套出好多话了?还有哦,如果她眼皮底子不浅,要贵重的东西才能撬开嘴巴,今日那支步摇,我也是能考虑考虑赠她的。” 玲珑说这话,是存了让白梦来夸奖的心思。 她为了完成任务,那么贵重的簪子都能忍痛割爱,够尽心办事了?白梦来还不感激涕零嘉许她? 岂料,白梦来越听越不对味,坐实了玲珑是不喜欢他送的步摇。 他觉得难堪极了,好似一片真心喂了狗,还被人肆意践踏在脚下。 白梦来隐忍不发,沉声问:“我送你的东西,你半点不心疼,还甘心赠给旁人?” 玲珑以为白梦来是要试探她完成任务的决心,当机立断道:“当然!追查曹夫人的秘密的首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好,好一个身外之物!”白梦来没想到他为玲珑精心挑选的步摇,竟被她这样轻易舍弃了。 亏他此前还因那丫鬟一句“玲珑衣着打扮寒酸”而大发雷霆,他真是蠢,没想到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中。 白梦来不能说明其中关窍,他本就是和玲珑没有私情。 只是……他做的事情,难免带了一丝私心,抑或真心。 里头酸酸涩涩的情绪喷涌而出,鼓鼓囊囊酝酿着委屈与苦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想到玲珑看似愚钝,道行却高。 是他傻,是他蠢! 白梦来冷着脸,一言不发。 随后,他退出房门,凉凉地道:“随你。左不过是一支无关紧要的步摇,赠人便赠人,我不稀罕。” 他说话像是赌气,这么生硬,玲珑再笨也该知道他生气了。 嘶—— 这厮在生哪门子的气呢?玲珑百思不得其解。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玲珑纠结了半宿,得出了结论——或许是白梦来不喜她将簪子赠予年老珠黄的嬷嬷婆子,因此才大发雷霆?想来也是,这般金贵的步摇怎么也得赠个识货的娇娘子,譬如曹家的一等丫鬟,方能体现其贵重,也说不准冥冥之中能促成某段姻缘。 玲珑心存侥幸,还想说或许是她猜岔了,白梦来向来冷淡,并未生她的气。 岂料日日都备好早膳的白梦来,今日居然闭门不见人,说身体有恙。 玲珑和柳川盯着白梦来房前的那张“身子骨不适,今日休憩不见人”的字条,面面相觑。 柳川纳闷地道:“不对啊,主子昨日还陪你出门逛街,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今天你得去曹家,他这般看重你,就算身子骨不爽利也该爬起来送你出门呀!” 玲珑听得柳川说的那句“看重”,还当是白梦来对她此次的行动寄予厚望。 她点了点头,道:“也是,不是万不得已的状况,想必白老板不会这般怠慢我,我可是给他下金蛋的鸡呢!” 哪有人说自己是母鸡的?柳川对于这个妹妹的比喻实在是头疼。 他想了想,道:“按照我对主子的了解,他即便是病了,也会捧着暖炉坐在花厅里喝热茶,怎可能成日里缠绵病榻呢?难不成……他病入膏肓了?” 柳川越说,玲珑越心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近日的种种细节浮上心头,逐一吻合。 怪道白梦来甘心给她买东西,在她跟前散财。 这不就是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想要托孤吗? 人将死,心也善。 难怪白梦来最近这般慈眉善目,待她也还算温和。 那昨日积郁已久爆发的震怒,不是因为她的言语,而是因为白梦来的病症来势汹汹咯? 玲珑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愧疚来,低语:“这样一想,白老板也是可怜人呢!要不这样,柳大哥和曹府的夫人说一声,我今日就先不去府里点卯了,我留下给白老板侍疾,待明儿再去曹家除妖。” “嗳,好,那就麻烦你了。”柳川也不想白梦来英年早逝,偏偏主子的心思最为深沉,平日里心底的秘密居多,也不会给他一一说明。他总是忧心白梦来的安危,偏偏又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若是白梦来真有无法痊愈的暗疾,确实不太可能告知他。 白梦来不是对玲珑感兴趣吗?由她在旁边吹一吹枕边风,没准就能了解到主子的隐秘心事了。 这两人在房门口的“密谋”,白梦来在屋里都听得分明。 他眼皮子直跳,原本想猛地拉开门,痛骂两人一番。可胸腔里膨胀的汹汹怒意,全在玲珑说的“床前侍疾”里烟消云散。 白梦来轻咳一声,心道:“是她不珍惜我赠的步摇,先惹我生气的。如今装病折腾她一番,也不算我卑鄙。” 白梦来说服自个儿了,于是往脸上拍了一把隔夜的凉茶,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等玲珑进来问病情。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柳川奉妹妹之命前去办差了,只剩下玲珑一人伫立在房门前。 玲珑原地踏步两下,狠下心推门而入。 窗台上的厚重帷帘子被拉下,室内昏昏沉沉,瞧不清人的眉眼。 四周无响动,落针可闻,她隐隐约约能听到白梦来平缓的呼吸声。 她透过微乎其微的光影,用目光描绘白梦来的脸。他几时有过这样毫无防备的孱弱姿态,不知是玲珑的错觉还是怎样的缘故,她总觉得白梦来脸色不好看,双眼紧闭,琼鼻生汗,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憔悴之意,和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控局气魄截然不同。 他失去了那样不怒自威的气息,不再是威风堂堂的老虎,反倒像一只受伤的白狐狸,清贵傲然,强装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实则可怜得紧,守着那一寸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玲珑想想平日里白梦来穿金戴银,在闹市巷弄招摇过市的模样,再比对如今躺在榻上旧病缠身,且奄奄一息的姿态。 她莫名觉得心疼,轻叹了一口气,挨到白梦来床榻边上,娇声问:“白老板,你还好?有哪处不适吗?” 白梦来微微抬眸,扫她一眼。玲珑脸上的担忧不似造假,全然是真心的。白梦来可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人心把控,那是足足的。玲珑此时是个什么想头,他一望而知。 哼,还算这妮子有几分良心。 白梦来受用,面上却不显,道:“有点疲乏,想是劳病。” 很多病,若是郎中查探不出来详细,都会用一句“这是前半辈子积累下的劳郁所致,修养几日便好了”搪塞过去。 若是调养一段时日真的就能恢复精力,那也不会有这么多英年早逝的贵人了。 玲珑望着白梦来的眉眼是哀伤的,她觉得他是坏人长生,命不该绝,眼下身子骨亏空,好生将养着,没准还能把命从阎王爷那里夺回来。 玲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此时一心想宽慰白梦来,便把手覆在他冰冷的额头上,道:“白老板,你放心。” 白梦来头一次被女子触碰眉眼,那温暖的触觉,险些吓他一跳。可他知道,此时蹦跶起来不合时宜,毕竟是浑身长满病灶的人,哪能这么快有起色?被她一碰就生龙活虎?那可不得暴露了? 白梦来心虚地受用着玲珑的好意,感受那柔若无骨的手掌在他额上来回游走。 他从未这般靠近过其他女子,也没有在意过其他女子身上的气息。再香的脂粉,哪有他现蒸的枣泥莲子糕香呢? 可是玲珑却不同,她身上有种世间少有的奇特香味,冒冒失失撞到他的心上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白梦来好似被她这香瘴迷了眼,怔忪一瞬息,很快又回过神来。他想起玲珑此前让他放心的话,讷讷问:“你让我放心什么?” 玲珑眨眨眼,十分怜爱地道:“我为主子办事,手上沾过不少恶人的血。都说祸害煞气重,有我庇护你,那些鬼差绝不敢来索你的命,你且放宽心!” 白梦来一细品,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 他冷笑连连,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玲珑眨眨眼,仿佛他命不久矣,待会儿便会升天。 她惋惜地道:“这怎么是咒呢?我是在爱护白老板呢!” “免了!”白梦来被气得脑壳子疼,他按了按眉心,道,“只要你别张口,我还能多活几年。” “好!”玲珑想了想,那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打什么算盘。随后,她忽然笑出声,又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不敢让白梦来看到她的笑颜。 见她巧笑嫣然,白梦来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无果,白梦来只得悠悠然开口:“你刚笑什么呢?” 玲珑见他问,笑眯眯地道:“原本白老板还苟延残喘的模样,谁知晓,我一在旁侧伺候,你就活过来了,可见我真有神力,有我在你身边镇守,小鬼夜叉都不敢近身的。” 白梦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乏了,你退下。” “可……白老板你的病……”玲珑犹豫不决。 “你放心,我这都是老毛病。劳累时起不来身子,睡一觉便好了。” 玲珑沉默片刻,悄声道:“那你应该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死了?” 白梦来忍无可忍,呵斥:“玲珑!” “嗳。” “闭上你的乌鸦嘴!” “……”玲珑瞧他吼人的时候中气十足,放心了不少,因此小心翼翼拉开门,退了出去。 玲珑本想着回房,行至伙房门前,看到那窗棂上放着的生姜,少顷福至心灵,想到要给白梦来置办点什么养病汤了。 白梦来这额头冰冷,可不就是吹风冻着了?那不如给他炖一碗姜汤灌下去,驱一驱寒意,一切病痛都烟消云散了。 这点子好,玲珑得意洋洋地夸赞自个儿治病有方。 她借伙房生火,煮了一大盅红糖姜茶,又将其撞入食盒里,小心翼翼走回白梦来的寝房。 玲珑不知晓白梦来是睡了还是没睡,因此她足下放轻,不敢惊扰到对方。 就这样,玲珑推门而入,瞧见了最为尴尬的一幕。 原本病到连金漆彩油拔步床都下不了的白梦来,此时正着一身雪白中衣站在箱笼前寻物件。 玲珑看着眼前衣衫大敞、面色如常的白梦来,一下子惊到说不出话来:“白……白老板,你不是病恹恹到下不了床吗?”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尴尬了,白梦来的耳尖都滚烫。 他强装镇定,这种时刻还能八风不动地道:“我说你是我的药,你一来,我就药到病除,你信吗?” 玲珑又不傻,哪能不知道白梦来是在诓骗她? 亏她还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这双手不下厨只拿刀,即便被烫出了好几个燎泡,她也生火给他煮了姜汤。 玲珑抿唇,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她丢下食盒,喃喃一句:“白老板,你骗我!你瞧我这般忙里忙外,很好玩吗?你把我当笑话看,一定在心里笑我?白梦来,我讨厌你!” 说完,她转头就跑,跑得无影无踪。 白梦来知道她生气了,可他也不是存心要骗她的。 明明是她先做得不地道…… 可这样的话,白梦来说都说不响。 她那一时的言语过失确实只是小毛病,而他存心欺瞒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白梦来忽然间心灰意冷,他躺到了拔步床上,想,若是他真病了就好了,哪会横生出这么多枝节,搞得他心烦意乱。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玲珑快步朝金膳斋屋外走去,要不是下起了滂滂沛沛的雨,她还打算彻夜不归就宿在外头。 玲珑身上没钱,没辙,只能回房里待着。 柳川一回府中就察觉气氛不对,他忙上白梦来屋子里寻他,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白梦来不是那种会被人看笑话的性子,早在玲珑夺门而出的间隙,他已然穿戴齐整,摸出珍藏的早春茶,要给自己沏上一壶茶压压惊。 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道:“无事。” 柳川不信,问:“玲珑呢?她不是留下给你侍疾吗?” 白梦来想起那妮子就头疼不已,他微微蹙起眉头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我又不是看护她的长辈,谁知晓她去哪儿了?” 瞧瞧,这话里话外多少怨气,还说和他没关系呢! 柳川哑然,也不多说了,只道了句:“那我去问问玲珑。”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白梦来伸手拦住了。 白梦来怕他径直去问玲珑,会听到某些有损他形象的闲言碎语,于是先一步告知柳川:“她生气了。” “生气了?”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就生气了?” 白梦来面上讪讪,尴尬地道:“我病好太快了。” 只消这一句,柳川便懂了。 怕是白梦来装病涮玲珑玩,还被人抓了个现形。她不气,谁气呢? 柳川无奈极了:“不是我说,主子,你这样做人不厚道。” 柳川真是当了一回人的兄长,这胳膊肘总往外拐。 还说他不好呢,白梦来也不服气啊! 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是故意逗弄她玩的。” “您是存心的?” “那倒也不是……”白梦来犹豫半晌,悄没声儿地背过身去,呢喃一句,“是我给她赠了簪子,她不稀罕,肆意丢给旁人。” 这话说得太暧昧,白梦来亡羊补牢式地补充一句:“主子的恩典,她都这般怠慢,可见是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自然是要恼火的。因着这个,我骗她一回,也不算过分……” 柳川无奈了,道:“您送玲珑簪子,那也该是她的东西了?她处置她的东西,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可您骗了她,姑娘家面皮薄,指不定窝哪处哭鼻子呢!” 白梦来一想到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躲在哪处抹眼泪,尴尬地问:“她这般厚脸皮的女子,还会哭啊?” “那可不?女子不都是水做的,心里委屈,背地里就会哭的!” 这样一想,白梦来又觉得自个儿忒不厚道了,竟惹上一个姑娘家,还让人泪湿满襟,真说起来,这就是一笔拎不清的桃花债啊! 白梦来头一次感到这般愧疚,他拘谨地道:“要不然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你去买点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帮我送去瞧瞧人?” 柳川不干,他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不是我说。这泥人还有三分性儿呢!你惹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是她义兄,这种事情还上前去帮忙说项,和她的关系该生分咯!我不去,您要去自个儿去!” 柳川也是个倔脾气,说不帮就不帮,转头走了。 这一对兄妹将白梦来拿捏得死死的,偏偏他还不能奈他们何。 白梦来思来想去,自我宽慰:“没法子,再招下人的话,一个月的月俸得出多少,开销太大了。我去劝玲珑几句,不过是想哄她继续当差,绝无旁的心思。” 白梦来将自己说服了,特特换了一身桃花纹皱纱大氅,发间又簪上一只粉嫩的桃花玉簪,穿得花枝招展,寻玲珑去了。 白梦来在她房门口逗留许久,他斟酌了半晌,抬手敲门板,唤:“玲珑,你在吗?” “有事?”玲珑见他高大的人影在房门前晃来晃去,早不耐烦了。此时气还没消,说出的话都是满含怨气的。 白梦来斟酌片刻,问:“你不是在房里哭?” 此言一出,玲珑立马会错意了。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深吸了好几口气,扬声道:“怎么?!白老板还特地跑来看我哭的?!你这人心眼也太坏了!” 白梦来是没想到,自己的恶人形象早牢记人心中,一时无言。 他忍无可忍,答:“我是那等无聊的人吗?” “是,你不无聊。不无聊的人,能装病吗?” “……”好家伙,这丫头还会举一反三了。 白梦来屏住呼吸,气得想拂袖离开。可他一闭眼就想到玲珑难堪逃离的背影,又心生内疚。 他小时虽落魄过,可好歹还是维持着自尊,从未和谁低过头,一直都是旁人逢迎他。 谁承想,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居然是他卑躬屈膝来讨一个姑娘的好脸色。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你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玲珑不愿意,闷闷地道:“隔着门说就行。” “我不是故意要装病。” “嗯?” “我不过是因为你要将我的簪子转赠给旁人,心里不爽利罢了。”白梦来脸上一红,他也觉得自个儿有些小肚鸡肠。 玲珑见他来道歉,心里的气已经消了泰半。 如今听白梦来解释来龙去脉,她忍不住拉开门,追问:“为什么?” 玲珑猛地跳出来,一下子暴露在白梦来眼中。 他看到玲珑,恍了恍神。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抿着唇,半晌不语。 玲珑见他缄默,以为他又要逗人玩,正打算发火,就听得白梦来轻轻说了一声:“那支步摇是你独属,我不愿旁人染指。” 玲珑呼吸一窒,这句话好似一场春雷,在她耳畔炸开,震耳发聩。她浑身上下像是被人绵绵地捶了一顿,任督二脉皆被打通,腿脚都在发软。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有点不明白了。 玲珑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狐黠的笑来,道:“白老板,原来你……” 白梦来见她坏笑,暗道不好,急忙板正了脸,辩解:“你应当知晓,这步摇出自浮光大师之手,满皇城就景云坊独有。所有人都知晓我金膳斋白老板买了这支簪子,你再将其送给曹府的人,用以打听消息,那有心人一瞧,不就知道你的底细了吗?我生气,不过是气你心思不够缜密,险些自作聪明坏我大事,这才心存怒气,故意装病折腾你,懂了吗?” 玲珑恍然大悟,她翻了个白眼,对白梦来道:“原来是这样!那您直说不行吗?非要绕弯弯,你不想我送,我就不送了。我这般善解人意的姑娘,还会不体谅你的一番苦心吗?” 见误会说开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怎么讲,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太记仇了一些,明日我让柳川给你预支十两银子的工钱,当是我给你赔礼道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玲珑也不愿多加纠缠。左右都是有钱拿,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了。 白梦来见她消气,还想闲谈几句,“温存”一番。 岂料他刚回头,玲珑已然用力关上了房门,回屋小睡去了。 白梦来吃了闭门羹,又不肯纡尊降贵喊她开门,只得悻悻然回了自个儿的寝房,卧榻休息去了。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翌日,天刚破晓,一缕曙光照入糊纸的支摘窗内,透出朦胧的光,将玲珑脸上的绒毛映亮了一层。 她用过早膳,带上行李,没来得及和白梦来打一声招呼就往曹家去了。 钱嬷嬷被曹夫人敲打过,知道玲珑的底细,再也不敢对她不敬。 说起此前她对玲珑初次入曹府耳提面命的“叮咛”,她面上讪讪。都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当时还以为玲珑只是随意安插入慧珠院的小喽啰,岂料人家道法高深,乃是让人敬畏的除妖师父。 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些龌龊是要梳理梳理清楚。 钱嬷嬷想和玲珑破冰,恭敬地道:“此前不知道小师父的底细,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玲珑是个不记仇的,见她道歉,琢磨半天都没记起来是哪桩哪件得罪了自己,只能囫囵应了声:“嬷嬷客气啦,都是为曹夫人当差,各有各的行事规矩,谈何开罪不开罪。” 钱嬷嬷见她心胸宽广,心里更是愧怍,当即便道:“怪道小师父是佛缘深厚的人,这慈悲为怀的心境,确实是一般人不可比拟的。” 玲珑被她夸得羞涩,若是钱嬷嬷知晓她夜夜会洗刀刃上鲜红的血迹,还能不能说出那句“她菩萨心肠”的话来。 不过俗话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她现在手里没握杀戮之刀,那成了慈眉善目的佛陀,也是合情合理的。 玲珑出了一会儿神,临到慧珠院,钱嬷嬷提点她:“小师父,得罪了。若是对你不凶恶些,这狡兔三窟的钟姨娘怕是不会信你。” 玲珑从善如流地道:“嗳,嬷嬷随意就好。” 话音刚落,她就被钱嬷嬷推搡了一把,摔到了慧珠院的正院里。 玲珑一怔,想起身,又偷偷看到钱嬷嬷暗地里跟她摇了摇头。 玲珑会意,立马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眶泛红。 钱嬷嬷惊讶于小师父的变脸绝技,此时慧珠院的丫鬟婆子慢慢围过来了,她顾不上许多,虎着脸,扯嗓子嚎:“这慧珠院的死丫头!才来了几天,就敢听夫人的墙角!这玲珑是派给你们院子的丫头?前些日子,夫人心疼她老子娘身子骨不适,特地许她返乡几日,谁知道一回来就变了心思,竟敢和夫人叫嚣,偷听主子们谈话!夫人宅心仁厚,想着这是派给你们慧珠院的人,是你们的丫鬟,打狗也得看主人,发落她之前,自然就得来问问钟姨娘的意思了!” 钱嬷嬷这招高明,她借着玲珑的名号,在慧珠院里撒泼。先是给她安插了个叛变夫人的罪名,再是借她当成钟姨娘的脸面,在别人的地盘上大呼小叫。 钟姨娘若是连个名义上是她的丫鬟都保不了,怕是在曹府里再无立足之地了。 因此,她会认下玲珑,至少熟人不输阵。 这样一来,玲珑就能再次打入慧珠院的阵地了。 这招其实凶险,万一钟姨娘就是不吃激将法,那钱嬷嬷也拿她没辙。 可惜钟姨娘和玲珑是一伙儿的,自然要顺着曹夫人的意思来,也好麻痹她们。 于是,钟景着一身秋香色团花盘扣苏绣袄子,下搭藕荷色祥云碧莲缎料马面裙,她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地来。 钟景虚虚睥了一眼地上的玲珑,抬了抬下颚,示意丫鬟将她领回屋里,道:“哪来的刁奴,竟敢不分尊卑,来我慧珠院闹事!虽说我不似你家那位正经主子,可好歹也是侍奉过老爷的妾室。再怎样都不是奴才身,是你招惹不起的主子!拿了我的人,还狐假虎威到我慧珠院发落,是谁给你的狗胆!” 钟景笑着走来,抬手就掌掴了钱嬷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震耳欲聋。钱嬷嬷的耳坠子都被这次非同寻常的下马威打落了,她的脸肿了老高,瞧着渗人得很。 痛倒是其次,主要是她这样的老人精都能被钟姨娘在众人面前下脸面。深宅大院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她岂不是成了小丫鬟们的笑柄了! 钱嬷嬷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背过气儿去,她嘴里喃喃:“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奴婢奉主子的命过来办差,钟姨娘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打奴婢!你这是……不将主子奶奶放在眼里!” 钟景想到那日被曹夫人大庭广众泼黑狗血,恨得牙都痒痒。 她面色铁青地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大呼小叫,难不成就很有规矩?!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少来招惹我!否则……我倒要看看,在老爷面前,她能辨个什么是非黑白!” 言语间,把曹老爷也搬出来了。 钱嬷嬷不敢再逾矩叫嚣,她忍气吞声,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慧珠院。 左右将玲珑塞进去了,主子的命令也算是完美达成。只是这钟姨娘实在太过嚣张,如有机会,她真想替主子下手,狠狠弄死钟景! 钱嬷嬷去慧珠院复命的时候,言语间还夹杂着怨气:“这钟姨娘实在太嚣张了,全然不将主子放在眼里!我看呐,假以时日,怕是要踩在您头上撒野呢!” 曹夫人的心思全被钟景那句“在老爷面前辨个是非黑白”的狠话吸引去了,她生怕钟景嘴快,说些什么出来,惹得曹老爷疑心。 她眉头紧锁,被钱嬷嬷念得心烦,道:“你惹她做什么?!不是喊了玲珑姑娘除妖去吗?就这般沉不住气?!再敢不听我命令行事,我看秋嬷嬷快从庄子上回来了,到时候领她同你一块儿办差!” 钱嬷嬷怎样都想不到,曹夫人为了敲打她,居然还要提携秋嬷嬷上来。她和秋嬷嬷争主子身旁一把手的位置闹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如今要是被她打压下去,怕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这怎么行呢! 钱嬷嬷本想上点眼药,求主子念在她受委屈了,赏赐一对耳坠子,谁知道弄巧成拙,差点连差事都没了。 她急忙跪下求饶,道:“都怪奴婢行事不稳重,夫人饶奴婢这一回!今后,奴婢必然尽心尽力当差,不会擅自做主,忤逆夫人的意思。” 曹夫人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道:“算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呢?你得空好好和玲珑姑娘说一说,这妖精在府上为非作歹多时,得快点想个法子除了!” “是,奴婢领命!”钱嬷嬷此时和曹夫人是同仇敌忾一条心的,她们都恨透了钟姨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玲珑被钟景救下以后,慧珠院的丫鬟们对她的感观就变了。 一个能被主子亲自护下的丫鬟,还敢偷听曹夫人的墙根,不是钟景的心腹又是什么呢? 大家观望了几日,见钟景都未曾朝玲珑撒气,渐渐回过味来。这丫鬟恐怕有两下子,笼络住主子了。 她们围坐一团,各个唉声叹气地道:“早知道听个墙根就能博得主子信赖,那我即便是被钱嬷嬷打死也敢去呀!” “现在想起这茬子有什么用?东施效颦,越学越丑的!咱们是没她这个气运,好生相处着看看!” “糟了,我之前以为她是夫人院子里的细作,还给她穿过小鞋呢!”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谈天说地的小丫鬟们顿时呼啦散开了,她们一个紧着一个避开那名口无遮拦的姐妹,生怕她带累人,让红人玲珑连同她们一块儿恨上。 大宅院四下里的人脉说好处也好处,说难讲话也难讲话。姑娘们不兴打打杀杀,平日里的龌龊与怨气都是由浊口臭舌发泄,或是在平日一些稀松寻常的小事里针尖对麦芒一般膈应人。 玲珑头两日还是一如既往扫地打杂,不过这一回倒和从前不太一样。大家非但没排挤她,还特地给她盛了饭,用干净盘子盖住热气,等她忙完差事回柴房吃。 不仅如此,夜里玲珑的通铺也被旁边的小丫鬟收拾妥当,甚至有人隆冬天夜里还“顺路”给她端来热水,供她烫脚丫子。 玲珑再蠢也知道,她这是被厚待了。这些下等丫鬟一个个都奉承她,想捡着她这根高枝儿往上爬呢! 玲珑惊恐万分,心里打着鼓。难不成她和钟姨娘的交情暴露了?不可能啊……柳川武艺高强,办事最让人放心,不会出纰漏的。 难不成是因为旁的什么事? 见玲珑疑惑,一侧大通铺的小丫鬟抿唇笑道:“好姐姐,你就别瞒着我们了!” 玲珑结结巴巴:“瞒……瞒着什么?” 不会!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刺客……居然被一群凡夫俗子给辨认出了身份?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玲珑扶额,正要感慨她“晚节不保”,岂料丫鬟们只是簇拥着捧出一个食盒来,递给玲珑,道:“你和钟姨娘跟前的兰芝姐姐……是不是沾着哪门子亲呀?” 玲珑见到食盒,懂了。这是钟景应白梦来吩咐,特地给她开的小灶,岂料这些丫鬟一个个精得很,瞧一瞧食盒样式,就眼观鼻鼻观心全懂了。 玲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反驳也没辩解,反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们相视一笑,道:“这攒盒外包裹的梅花料子,我们曾见兰芝姐姐穿过,这点心铁定就是她送的。这无亲无故怎会送你东西呢?想必是有渊源的!此前还想着,玲珑姐姐来慧珠院还没几月,怎就为姨娘打头阵出生入死呢,想必是早就有了血亲,特地安插到大夫人院中的!” 她们这一通联想,倒是真把这几日的事儿都对上了。 左不过是谣言,玲珑也没想辩解。 她含糊其辞地道:“这些话,莫要在外头说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算是默认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乖顺地道:“自然,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就是和玲珑姐姐一条心的,都听你差遣。” 就这般,慧珠院里最没资历的玲珑反倒成了这些低等丫鬟的老大,莫名其妙多了一堆跟班。 玲珑在慧珠院里“养尊处优”好几天,也该给曹夫人一点甜头尝尝了。 她在兰芝的掩护下,悄没声儿的溜入了钟景的寝房。 钟景刚起身,还在用桂花香油味儿的刨花水搽抹头发。 她见玲珑来了,含笑朝她招招手,道:“玲珑姑娘,你过来!” 玲珑小步走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钟景就将一支蘸了朱砂黏胶的毛笔递到她的手里。 玲珑问:“这是什么?” 钟景撩起耳后的黑浓长发,道:“用来点朱砂痣的。” 她偏头朝玲珑一笑,那嫣然笑意里,仿佛透露出一股子少女间的灵动俏皮。是呀,钟景年岁其实不算大,还没生养过的女子,算什么少妇呢! 钟景朝她眨眨眼,道:“我姐姐的耳后有这么一枚朱砂痣,我怕人起疑心,所以每日都会点上。如今兰芝在屋外把风,没人帮我,劳烦你搭把手啦!” “好,不过是举手之劳。”玲珑帮她点上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那朱砂汁液里填了固化的胶,点在脖颈上,很快便会风干出一小颗鼓鼓囊囊的红痣,那红点紧紧贴在肌肤上,不用力抠,根本不会掉,也不似画出来的模样。 原来即便是双生女,身上也会有细微不同,得悉心观察。 钟景往发间簪了雪霜寿桃绒花钗,用粉白绸缎扎出来的小桃子,精巧可人,带点别致的娇憨。钟景打扮得十分鲜嫩,比起此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如今的她才有个活样子。 她问玲珑:“对了,你过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玲珑这才想起正事儿,道:“我来慧珠院好些天了,肯定得回夫人院子里禀报一声。她以为你是狐妖么,咱们这一次就带点线索回去。” 钟景玩心起来了,她从箱笼里摸出一条狐毛领子,又拿剪子捡下一根狐尾巴,递到玲珑手里:“这还不好办?你就说你替我收拾床榻的时候,瞧见一被子的狐毛,还捡到了一根我修炼褪下的狐尾巴,也够唬人的了!” “这个好。”玲珑惊喜地将这些物件收到怀里。 正当她要走,刚一回身,竟听到钟景扶着梳妆台干呕了起来。 玲珑不懂其中关窍,急匆匆喊兰芝进屋。 兰芝比玲珑大些,一见钟景反应,连忙双手合十,嘴里直呼“阿弥陀佛”。 她大喜过望的模样,让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大夫行色匆匆地来,又嘴角含笑地道喜,玲珑这才知道,钟景是怀有身孕了,想吐是害喜呢! 钟景有一瞬迷茫,她抚摸小腹,生出了一丝鸠占鹊巢的难堪感。 再怎么说,曹老爷都算是她的姐夫,而她居然罔顾人伦,在姐姐尸骨未寒之际,怀上了姐夫的孩子。 玲珑怕她多想,私底下捏了捏钟景的手,小声道:“小孩子都是无辜的,这是好事儿呢!你想想,你没有家人了,如今又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喜可贺。” 这样一想,钟景的心逐渐暖了起来。 是呀,她本就是孤家寡人留在世上。如今从她的身上掉下一块肉儿来,她有家人了。 这……真好。 钟景莫名想保护好这个孩子,即便之后尘埃落定,她会离开曹家。那她也得带着孩子走,娘俩隐居山林,过好下半辈子。 钟景私心大作,突然眷恋起红尘来,不再如同此前那般一心复仇、渴望赴死了。 或许是为母则刚,钟景要为腹中孩子盘算锦绣前程,因此曹夫人那处,也该尽快有决断,将她料理了。 钟景这边的喜信儿很快就传到曹夫人的院落里,在曹家,子嗣就如同秘而不宣的丑恶事一般,鲜少有人开口过问。 曹老爷的爹娘去世得早,家中无人管教,即便曹夫人嫁入曹家多年无所出,也无人会责问她分毫。 不过,单单曹夫人是不会下蛋的鸡也就罢了,偏偏整个曹家像是伤了什么阴鸷似的,这么多年来,竟然一个孩子都未能从后院里出生过。 有丫鬟婆子道,这是曹老爷做生意雷霆手段,惹了仙家不满,纵他荣华富贵一生可以,但他得绝户,没人能给他传承下血脉。 而如今,最得宠的那个钟姨娘居然怀上孩子了,这怎能让人不吃惊?! 若是她那肚子争气,一举生下曹家庶长子,那保不准曹老爷开心了,会将曹夫人踢走,把妾室的孩子扶正为嫡长子呢! 反正商户人家的后宅院大抵不讲规矩,怎样开心怎样来。 曹夫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呀! 钱嬷嬷听到这个消息,直骂小狐媚子手段高明,她慌不择路,险些跌入水潭里,还是路过的玲珑扶了她一把,这才稳稳当当站住了腿。 钱嬷嬷一见玲珑,便像是瞧见了救星一般,道:“玲珑姑娘!你可算来了!糟了,出大事了,那妖精竟然违背人伦,怀上妖孽了!” 玲珑见状,语重心长地道:“我来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想同夫人讨个商量。” 钱嬷嬷急忙将她迎入寝房,面见曹夫人。 曹夫人见玲珑来了,惊讶问:“玲珑姑娘可是有什么进展?” 玲珑点点头,大义凛然地从怀里取出一条狐尾,道:“我帮钟姨娘收拾床铺时,瞧见她被褥底下满是狐毛,随手一搜,还拉出一条狐尾巴!我听老师傅说过,这狐妖修炼,每百年断一尾而生两尾,不知她道行高深到什么地步,不过可以见得,她修为又是大涨呀!” 钱嬷嬷一听,呆若木鸡,喃喃:“那怎么办呢?咱们要不就把这狐尾丢到老爷跟前,和他禀报一番?” 玲珑郑重其事地摇摇头,道:“不可!” 曹夫人绞着手帕,心思极乱地问:“为何?” 玲珑从善如流地答:“先不说曹老爷信不信这般怪力乱神的事儿,就说这狐妖精刚怀上身孕,夫人就跳出来捉妖打压她。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不都得说夫人居心叵测,想误杀身怀六甲的宠妾吗?” “是这个道理……”钱嬷嬷一时无言。 半晌,她问:“难不成……让这狐妖把孩子生下来?” 闻言,曹夫人冷笑一声,道:“放心,这孩子生不下来。” 见她心里有决断,钱嬷嬷坏笑两下,也不多语了。 玲珑闻言,心道:“糟了!这曹夫人是怕地位不保,想害了孩子吗?得赶紧给钟景提个醒!” 玲珑想套话儿,问一问曹夫人谋财害命的打算。奈何这曹夫人神秘兮兮的,也防了她一手,什么都没往外说。 玲珑不能在她院子里久留,寒暄两句便继续往慧珠院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回屋小憩的曹夫人,隐约瞥见她耳后也有一颗红点,好似朱砂痣。 玲珑没想那么多,她随意瞧上一眼,又心急火燎回钟景那处通风报信了。 钟景早料到这些当家主母的坏心思,一早就有了打算。她从今日起,不再吃曹家伙房里的吃食,一切点心、菜肴、汤品都由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忙活。不仅如此,她还会好生筛查慧珠院里的丫鬟婆子,凡是有和夫人院子里的奴仆沾亲带故的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通通赶出去。 为了她肚子里这块宝儿,钟景要好生照料自个儿,绝不会让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玲珑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没能问出曹夫人的计谋,不然你就能更好防着她了。” 玲珑一心向钟景,这让她很感动。 钟景拍了拍玲珑的手,安抚她道:“你不问才好。” “此话怎讲?” “你要是问来计谋,我偏偏按照你说的防着她,岂不是还惹她起疑心,怀疑到你头上来?到那时,我们想扳倒她,可就更难了!” 闻言,玲珑如醍醐灌顶,腼腆地笑:“得亏你提醒我,不然要误大事啦!” 钟景见她笑容真诚灿烂,感慨:“我算是知道白老板为何这般看重你了!你这样没有坏心思,一心为人的姑娘,着实世间罕见,是要珍之爱之的。” 玲珑见她打趣自己和白梦来,急忙辩解:“不,我和白老板真不是你想的那层关系。他是主我是仆,天生地位悬殊。他待我好……” 玲珑绞尽脑汁想了个由头,说:“不过是惯爱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很体恤下属的姿态,仅此而已!” 钟景见她辩解,揶揄地瞧了她一眼,也不多言,打哈哈般一笔带过:“好啦好啦,知道你们清清白白全无暧昧了!” 玲珑听到她满是调侃的玩笑话,一时间愁眉苦脸。 给她拉郎配,配谁都行,就白梦来不成! 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知晓自个儿被她玷污了,还不得大发雷霆,扣她月俸啊? 使不得使不得!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玲珑累了一整日,待回到大通铺,已是深夜了。 夜色沉寂,月华如霜。隆冬天里万物枯萎,整个慧珠院静下来,唯有冷风吹拂枯枝,传来一丁点沙沙声。 钟姨娘的肚子争气,慧珠院的奴仆比起夫人院子的丫鬟婆子都要得脸三分,每每在曹府游走,还有人暗通款曲,私底下给慧珠院的一等丫鬟塞钱贿赂,想让她们在钟景面前提携一句,好被收入慧珠院做事。 幸好钟景调教下人有方,这些丫鬟知晓厉害,不敢肆意收钱放人进慧珠院。这些半道儿来的,不知根底,也没被淘澄过,谁知道会不会漏零星坏心出来,想要害钟景的身子。 比起收这些小恩小惠,还不如伺候好主子。 待日后小少爷出生,她们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届时,她们和钟景是一条心的人,还共患难过,富贵荣华自然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没点野心与耐性,怎么能坐到一等丫鬟的位置?这点小手笔就想套近乎,怕不是要被人小瞧了。 玲珑见状,也放心不少。 她对孩子没有恶意,认为小孩都带着新生与希望。这是钟景在仇恨蔽目的日子里的破局关键,如果有可能,玲珑还是希望旁人不要沦落到她这般田地,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然而,玲珑的美好祝愿很快就落空了。 才不过五日,她就听到钟景滑胎落红了的事儿。那孩子还没成型,压根瞧不出男女,只是肚子里少了一块肉罢了。 玲珑背着人的时候去安抚虚弱的钟景。 她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钟景,心疼地替她掖了掖富贵珊瑚盆银丝锦被。玲珑将一侧用来擦汗的温热湿帕子抵在钟景额头,替她擦拭不断渗出的冷汗。 才碰了两下,钟景便一把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女子的力道很大,吓了玲珑一跳。 她看着面前睁开眼的钟景,忽然觉得有一丝可怖。钟景的眼睛瞪得滚圆,面上全是戾气,再无此前少女那般清秀的容颜。 她望着玲珑,眼角滚落两行清泪,微微启唇,呜咽:“我原本……还想活的,可是孩子没了。” 玲珑重重叹一口气,道:“你养好身子,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没了这一个还能有下一个,别怕。我听人说,头三个月的孩子很难留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钟景听了这些劝慰,非但没有受用,反倒更加激动。她捏住玲珑的手腕,像是要发泄什么一般,指尖都险些嵌入玲珑的皮肉里。 玲珑知道她心情不爽利,对于这种小伤小痛不甚在意,仍由她施力。 钟景回过神来,渐渐松开了手,她双目猩红,满是血丝,不知是多久未曾合眼了。她就这么望着彩绘绢纱的幔帐,小声呢喃:“大夫查出我近日喝的鸡汤里有麝香,因这一味药,我没能坐住胎,这才会见红。”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麝香?我记得这药物可以催宫缩,让产妇见红,是孕期禁物。你的吃食不都是慧珠院里小厨房做的吗?怎会用这样的毒物佐膳?” 钟景泪湿满襟,道:“恐怕我这慧珠院里还混入了一些牛鬼蛇神,全然不似我想的那般安稳。是曹夫人,是她处心积虑想害我的孩儿。这样的毒妇,我定然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玲珑慌了神,口中喃喃:“假使慧珠院里有曹夫人的人,那么岂不是我和你勾结之事就有可能被细作发现,传到曹夫人耳朵里?不行,我今晚得回一趟金膳斋,让白老板出个主意!” 想到白梦来,玲珑就好似寻到了主心骨,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精明聪慧如白梦来,一定能很好掌控局势,他会有办法的。 玲珑怕钟景冲动办错事,嘱咐她道:“你先别忙着处理小厨房的事,若是发现了什么草蛇灰线的线索,逼叛徒吐露出幕后指使,那不就能一举将曹夫人拿下了吗?这事儿如果是曹夫人干的,我想曹老爷也不会允许这样毒害子嗣的恶妇留在曹家。等她落马,想要将她千刀万剐,全听你差遣了!” 钟景确实想血洗小厨房里的奴仆厨子,可如今听玲珑这样一分析,险些行差踏错。她的理智渐渐拢回脑中,隐忍着颔首,道:“我省得了,会让兰芝好生盯着慧珠院里的人。那就劳烦你回去金膳斋,和白老板请个主意,让他务必帮帮我。” “你且放心,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 玲珑和钟景说完这一茬子,钟景人已然累坏了。她疲乏地昏睡过去,待呼吸平缓了以后,她唤兰芝进门来伺候钟景,自个儿回屋里去了。 她先是和大通铺里的丫鬟们说,今晚要在主子屋里照顾钟景的起居,又故意透了点“钟姨娘身子骨弱服侍的人不够,还需再提点一名奴仆当近前丫鬟伺候”的消息。 下等丫鬟闻言,很识趣地听从玲珑安排,就想自个儿被她引荐到钟姨娘面前。 玲珑承诺,只要她们口风紧,不要在外乱说她和兰芝等人关系近,她就挑一名丫鬟,让兰芝姐姐带着伺候姨娘。 丫鬟们懂了,玲珑是怕她那层近亲关系暴露,惹得夫人院里的钱嬷嬷秋后算账。毕竟当初钱嬷嬷可不知晓玲珑的身份,还派她来打听慧珠院的事儿呢!这一出计中计可不妙哉?若是让人知道,她们是被玲珑耍了,那定然要大发雷霆的。 于是,一个个丫鬟都乖巧地上榻熟睡,将这些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也记得要时刻将这些隐秘关系守口如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几家欢喜几家愁,夫人的碧云院里,奴仆们面上俱是笑意。 钱嬷嬷还喜面人似的跑到曹夫人的寝房里通风报信:“夫人,天大的好消息。那狐媚子滑胎了!这才没耀武扬威几天,居然就落红了,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听丫鬟们说啊,那胎儿尚小,瞧不出眉眼。奴婢看着,若是再大些,落下个浑身长毛的孽畜,到那时大家都知晓她是精怪,母子一起拿住,那才好呢!” 见她幸灾乐祸,曹夫人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都是我曹家的孩子,落胎了你还敢妄论,怕是不要命了吗?” 这话说得狠厉,语气却轻描淡写,全然没有怪罪的意思。 钱嬷嬷知晓这只是主子嘴上威风,没想处置她。一主一仆么,本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说恶毒话,说到主子心坎里,主子嘴上推脱,心里受用,就记得她的好了。 于是,钱嬷嬷嘿嘿两声笑道:“奴婢多言了,奴婢自打嘴!” 她象征性地拍了拍脸,随后,好奇地问:“不过,这里头该有夫人的雷霆手段?您又是何时将人安插进慧珠院的呢?难不成……是玲珑姑娘帮的忙?” 曹夫人同下人并不是什么都推心置腹地讲,她爱说两句说两句,不爱说便搪塞过去。 此时,她睥了钱嬷嬷一眼,直将人看得浑身发毛。 曹夫人淡淡道:“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不必多问。” “是。”钱嬷嬷也知道自己打探主子的事,有些逾矩,想和主子交心哪那么容易,还是好生干好自个儿的差事。 待钱嬷嬷走后,曹夫人望着不远处乌沉沉的天色,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来。她拿带了纯金镶红宝石錾花护指的小指抚了抚胸前的盘扣,低语:“这精怪,嘴上说知晓我的秘密,成日里拿话压我,如今落了胎都没敢将我的把柄告诉老爷,显然是当初瞧花了眼,并不知情。我还当是道行多高深的精怪呢,原来是不谙世事的牲畜。早知如此,当初也不必费心砍下她的首级了,倒脏了我的手。” 曹夫人不过是想测钟姨娘一测,毕竟她死而复生回府,这么些时日了,居然还没将曹夫人的破事抖出来。 她不觉得钟姨娘是想顾念什么情分,她们两人可有生死仇,不必替她挽尊。 特别是如今滑胎的事儿都出来了,曹老爷也去看了钟姨娘好几回。 这女人还这般沉得住气,瞧着倒有点诡异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钟姨娘压根不知道她那个致命的秘密。 此前想必也只是囫囵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察觉。亏得曹夫人还做贼心虚,将人铲除了。 啧,脏了她的手呀! 既如此,那曹夫人的后顾之忧也就全没有了。 她能放开手喊打喊杀,将这妖精剥皮处置了,以绝后患。 至于玲珑是否真能除妖,其实曹夫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的。那姑娘太古灵精怪,半点没有仙家道行,瞧着不似佛门耳濡目染出来的人。 只是这钟姨娘确实被她杀了,而后又死而复生归来,这一点太过蹊跷了,只能用妖精作祟来解释。 又或许,那天她杀的人并不是钟姨娘,而是有人冒充她? 听说江湖上确实有什么易容术,没准还真有可能是其他人假扮的…… 那她得再让人去查一查钟姨娘的底细,看看她身边是否有这样擅长改头换面的高人在一旁指点。 曹夫人想岔了方向,又暗自琢磨去了。 不过,无论钟姨娘是人是妖,她都得死。只有这样,才能保曹夫人余生无忧,才能完成那个她策划许久的隐秘大计。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月黑风高夜,玲珑趁着没人,运用轻功,飞檐走壁。她乃是武艺高强之人,小小的曹府如何能困得住她?只要她想走,那绝对不会被掌灯巡夜的小厮发现,进出曹府如入无人之境。 她原以为白梦来和柳川都睡下了,岂料金膳斋还亮着灯,花厅里飘来一阵饭菜香。 玲珑看着花厅里穿戴齐整的白梦来与柳川,惊讶地问:“你们还醒着啊?” 柳川上前一步,拍了拍玲珑的肩膀,道:“玲珑,你回来了!怎么样?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对了,我有紧急的事儿要告知白老板,咱们等会儿再聊旁的。”玲珑心里倍感温暖,回家的感觉和待在别人府上寄人篱下,那就是不一样。 而且满桌子冒着热气的饭菜,好似为她置办了一般。 这种感觉……真要说的话,好似上私塾多日不归家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得闲回了家。家中祖父祖母乐开怀,上鸡窝寻老母鸡与新鲜鸡蛋,把热腾腾的鸡汤头熬夜炖出来。 玲珑拉了张小杌凳坐下,和白梦来说:“白老板,大事不妙!钟景姨娘前两日怀上了孩子,昨日又滑胎了!我先前把钟景怀身子的事儿和曹夫人说过,听她口风,她是要害这个孩子的。结果你瞧,昨儿孩子就没了,还是有人在慧珠院伙房里的膳食下了麝香才没的!你是不知道,慧珠院治理得好,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院落,怎会有奸细呢?可见是埋伏已久,这些年一直藏着掖着呢!想来应该是曹夫人的人,为她当差的。你说,咱们和钟景姨娘联手的事儿有没有暴露出去?会不会被那细作知晓了,然后报给曹夫人?要真是这样……那咱们两头哄吃两头主顾钱的事情,不就败露了吗?” 闻言,饶是淡定如白梦来,这次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俊美的面容多了一丝阴郁,抬指抚了抚下唇,暗暗思忖。 少顷,他道:“假如是曹夫人暗中捣鬼,落了钟姨娘的胎儿……她不蠢,恐怕目的不止是为了让钟姨娘失去孩子。” “什么意思?”玲珑不懂。 白梦来冷笑连连:“她是在破釜沉舟,赌钟景的底细呢!在滑胎这样的大事面前,钟景都没和曹老爷告发她,想必曹夫人已然猜到了钟景不知她的秘密,那她就更敢下手了。啧,不太妙呀……若是稍加时日,她查出钟景和钟瑶的身世,想必也知晓是我在里头弄鬼。届时,恐怕我这样的叛变者,也得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玲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完了,全完了。 还没等她丧气,白梦来轻描淡写地抖了抖织金衣袖,勾唇,道,“有了!”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么快就能想出点子,惊喜地问:“白老板想到什么能助钟姨娘扳倒曹夫人的法子了?” 白梦来淡淡道:“我等可以向曹夫人投诚。” 闻言,玲珑对白梦来的崇拜之情更浓厚了:“哦?难不成是计中计,咱们这样能更好获得曹夫人信任,再伺机行动?” 白梦来斜她一眼,凉凉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对曹夫人示好,同她结盟,一起处置钟景。这样一来,我等也算是大功一件,还能顺势求她饶我等一命。” “……”闻言,玲珑被震惊到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她舔了舔下唇,问:“白老板,你是认真的?” 白梦来冷哼一声:“不然呢?坐以待毙就是死,这时候投诚,把钟景底细抖出来,还能将功补过。顺道骗一骗她,就说……我等协助钟景,不过是为了忠装反贼套消息,实则还是曹夫人的人。这样一来,她有利可图,目的达成,想必也不会怪罪我们。”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是这样惯爱叛变的墙头草。 她一想到钟景那不甘且愤恨的眉眼,见她双目含泪却无可奈何的泪颜,心底叹息。 钟景的命怎就这般苦呢?先是被叔伯害得家破人亡,又被杀姐仇人堕去了孩子。 她这一生苦,苦不堪言。 玲珑看着人模狗样的白梦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唾弃不已,忍不住大骂:“白梦来,你卑鄙无耻!你好歹收了钟景的钱,怎么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白梦来被她嚷得头疼,道:“那不然……我把钱还她?” “这是还钱的问题吗?!你这是见死不救,还要帮曹夫人,助纣为虐!”玲珑气急了,无赖似地道,“这种事,你有脸做,我没脸!钟景这般信任我,我做不到背后捅人一刀。” 白梦来嗤笑一声,无奈地道:“你主子可真有意思。” “这关我主子什么事儿?”玲珑纳罕不已。 “明明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还要养得这般天真烂漫,教出一身子侠骨柔情。不知是个人情趣,还是想诓骗谁呢。”他讥讽一笑,再无多言。 玲珑没想到她杀手身份也是为人诟病的理由,甚至嘲讽她的主子。 玲珑的底线被侵犯,也和白梦来置起了气,谁都不理谁了。 她饭都不打算吃了,拿起腰刀便走:“反正,你不帮她,我帮她。” 说完,玲珑拔腿就往外跑。 柳川在旁边看了半晌,哪儿都插不进话来,好不容易看妹子归家,还没寒暄几句,又被主子爷吵跑了。 他叹了一口气,后脚跟着玲珑出去,打算拦住她。 柳川武艺高强,轻功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境,三两下便追到了玲珑。 他挡住玲珑的去向,苦口婆心道:“有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的?非要这深更半夜吵架?” 柳川想做和事佬,玲珑不领他的情:“柳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和白老板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事儿和稀泥也办不了。” “成成成,我就不提这事儿了。”柳川见她还在气头上,绕开话题,聊点旁的事儿,“我就说说今晚这桌席?你知晓为何你刚到家,一桌子菜就置办好了吗?” “为何?”这也是玲珑好奇的点儿。她要回金膳斋的事儿,似乎没和人说过?那么怎么她一到家中,饭菜都温热,置办好了呢? 见她愿意听,柳川莞尔一笑,道:“别看主子平日里说话冷心冷情,可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知道你头次去曹府连饭都吃不饱,受了委屈。这次就想着,若是钟景照顾不尽心,你半夜饿了还能偷跑出来回家吃点东西!他盘算好曹府熄灯的时辰,想着三更半夜你才有可能逃出来,因此花厅秉烛,到了时辰就给你备菜,待你回来。” 玲珑想到本就畏寒体弱的白梦来,竟夜夜守着伙房热菜,心肠软了一分。 她本就不是什么恶人,待钟景真心,待白梦来也是真心。 她能理解白梦来不帮钟景的原因,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搭上身家性命。 可理解不代表能做得到,玲珑不愿意背刺人一刀,她做不来虚情假意这一套。 听到白梦来私底下竟也有如此温情一面,玲珑的气也就消散了不少。 她嘟囔了一句:“那……也是麻烦白老板了。” 柳川见她语气软和,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也别把主子想得这般坏,你要知道,他知晓你的身份还将你留在府中,本就是信你。他做事一向如此,莫要往心上去。再怎样,咱们都是一家子住着的人,哪能回来吵两句就跑路的?要回曹家,也明早再回去,今晚好生睡一觉,你说呢?” 柳川也是想妹妹了,见她清减许多,略有些心疼。 原本跟着他们多好啊,玲珑被养得白胖丰腴,如今脸颊子都瞧出骨相了,可见是没吃饱饭。 玲珑也不愿让白梦来难堪,毕竟人家为她悉心准备了饭菜,她却和人大吵了一架就跑。 玲珑默不作声,她是姑娘家,要脸面,消气了也不说。 柳川见她肯跟在身后,知道玲珑还是听进去话了,愿意同他一块儿回府。 两人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就到了金膳斋门前,这兄妹俩一个德行,进屋子都不走正门,翻个墙就进去了。害得某处墙头砖瓦都比旁处要少些,就是这俩坏心肠的兄妹踩踏的。 玲珑施施然落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柳川:“对了,柳大哥。先前你说白老板夜夜备菜,等我回府。那我要是没回来,这菜肴都是一日一倒吗?” 柳川想了想,耿介地道:“那倒不是,如今是隆冬天了,主子说放个日没事,只是夜夜回锅加热一次罢了。” “……哦。”玲珑的微笑僵在脸上,她突然觉得这家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白梦来呆坐了半个时辰,刚想收拾饭菜,就见柳川和玲珑双双踏入了花厅。 玲珑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砖,想是还怄气,没脸面和他讲话。 白梦来心里直骂冤家,极其烦闷地道:“罢了,你既要站钟景的台子,我便帮你一回。我事先和你说好,若是实在帮不了,我不会管她死活。若是有断尾逃生的法子,我必然是会照做的。” 这已经是大大的让步了,就连柳川都感到惊讶。 玲珑知晓白梦来能这样说,全是纵容她在跟前撒野。她喜不自胜,忙狗腿地道:“那是那是!白老板肯帮忙已是大恩了,哪还敢奢望其他?何况,白老板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整治曹夫人的!” 白梦来扶额,道:“别将我捧得那般高,若是没办好事儿,还要惹你耻笑。好了,事儿也应允你了,如今可以坐下好生吃饭了?” 玲珑一愣,原来白梦来答应她帮钟景,只是为了哄她吃饭吗? 金膳斋的生死存亡,难不成还没有她吃饱了饭重要吗? 这情形,怎就那么像长辈为了哄孩子吃喝,甘愿给她买各式各样有趣的玩意儿呢? 玲珑是头一次被人当孩子那般哄,不知是羞还是恼。一时间面红耳赤,胆怯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白梦来大抵是从未哄过小姑娘吃饭。此番做派生疏,不知遮掩,竟单手撑头,一昧盯着玲珑用餐。他是半点不懂女子面皮薄,即便是要看,也得回避一下的。 玲珑平日里瞧见好吃的,那都是直接下手捧起鸡鸭鱼肉狼吞虎咽。今日头一次被人直勾勾看着进膳,顿时浑身发毛。 她伸手拿那一只蒜蓉烤猪蹄,待等指尖触上油光水滑的肉皮,咬了一口后,竟后知后觉考虑起动作美不美,妥帖不妥帖。 玲珑惊恐地发现,她居然会在意起自己的吃相了,这全拜目光如炬的白梦来所赐。 玲珑见他还是用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睥着自己,支支吾吾半天,道:“白老板,你是想吃这猪蹄子吗?” 白梦来原本瞧着小姑娘吃喝,还觉得怪灵动可爱的。结果她突如其来的提问,险些吓得他闪了腰。 这姑娘是猫崽子吗?怕他争抢东西吃,还护起食来? 白梦来觉得要改一改她这毛病,又不是闹饥荒年间,这样的仪态不雅致,得调教。 于是,他哑声道:“我若是真要吃那盘猪蹄子,你待如何?”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盯自己半天,原来是馋饭菜。她就说嘛,这满是深不可测的城府的男人,怎会对她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感兴趣,那定然是想吃喝。 只是……她也很想吃蒜蓉猪蹄啊。 玲珑纠结了半天,颤巍巍道:“让柳大哥晨时出门,再给你买一份?” 白梦来没想到玲珑对吃食的占有欲竟到如斯地步,饶是他来讨吃食,也不许染指的。 她怎就好意思讲这话?这金膳斋里哪一样不是他的东西?就连玲珑都是他的……奴仆! 白梦来微微蹙眉,道:“若是我就想吃你手上那一份呢?” 玲珑望着碗里那份蒜蓉猪蹄,思忖半天,忍痛割爱一般挣扎着道:“我咬了一口,沾上我的口水啦!要是白老板不介意,那就让给你吃?” 白梦来半天没反应,像是真的听不出玲珑话语间的婉拒。 不会?不会? 咬过一口的猪蹄子都想要,这白梦来怕是疯了? 她好似活见鬼了,震惊地盯着白梦来。 白梦来怎么都没想到……事态转变成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况。 他沉默半晌,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好嘛,食是不护了,倒把他说成是不知廉耻的老饕客。 许是怕白梦来尴尬,玲珑特特把装着猪蹄的碗朝白梦来面前推一推,道:“白老板真想吃就吃,不要害臊。戏本上不是常说嘛,美人碰过的东西,成千上万的公子哥都想借物一亲芳泽。或许是我咬过的猪蹄带了美人香,格外诱人犯罪,你忍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她胡诌乱说了半天,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她自认大度,纵着白梦来各式各样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这副怪异嘴脸,瞧得白梦来额前青筋直绷。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生无可恋地道:“你吃,我不饿。” 玲珑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道:“真的,刚才不过是想测一测你心里有没有老板,好吃的会不会留给老板吃。” 此言一出,玲珑沉默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隔壁家的王叔也是这样逗孩子的。 王叔拿筷子点酒喂孩子,不是真想让小孩吃酒,不过是想看看他经不经得起逗弄。 玲珑欲哭无泪,想她这般大的姑娘了,还是被人当成了小孩儿哄骗,真是丢人! 还没等她沮丧完,白梦来又憋出了一句致命招数:“还有,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发现你对自己似乎有点误解。” “什么?”玲珑不解地问。 白梦来怜悯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你总认为自己是个美人儿。本着长者明智、提点晚辈的心,我想告诫你一番——醒一醒,睁眼瞧瞧铜镜里的自己。丑是不丑,可要说貌美,那有点恬不知耻。”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道:“哎呀,你且放心,我会体谅你的。毕竟眼神不好不是你的错,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症。” 白梦来自觉掰回一成,可这话却惹得玲珑发怒了。 玲珑气急败坏抽出手刀,想要给白梦来一点颜色瞧瞧。 就在伤人的一瞬间,被柳川拉住了:“妹子,使不得!杀人犯法,要蹲大狱的!这是皇城地界,刑狱司刁钻着呢,怕是不好逃!” 于是,玲珑只能故意让柳川拉着她,装作无法近白梦来身的样子,朝着他站的方向拳打脚踢:“白梦来,你去死!” 白梦来报了“猪蹄事件”的仇,嘴角几不可闻上翘,扬起了那么一点点笑模样。 哼,黄毛丫头敢拿他开涮,就要整治整治她,方才知晓天高地厚! 是夜,玲珑窝了一肚子气,回了寝房休憩。 寝房一隅有装满热水的浴桶,玲珑整个人浸没在清水里,浑身筋骨都被那热水泡开,好不爽利! 她松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自个儿是活着度日的。 其实之前的小打小闹,她也没放在心上。 自家人嘛,结结实实闹过一程子,明日还是和和美美能凑一桌吃饭的。 不得不说,她和白梦来还有柳川很有眼缘,半道上的家人,竟也比旁人亲近。 玲珑舒舒服服洗了个澡,随后换上干净绵软的里衣。她躺在黄花梨镂雕团花月洞门罩式架子床上,缓慢酝酿睡意。 平日里在大通铺结实的石炕上睡出来的硬朗筋骨,如今被软塌塌的床垫子降服。她好似被一团棉花包裹,浑身虚软,睡姿歪七扭八,也不成体统。 就这么着,玲珑全身心松懈,好似浮在云端。 不得不说,好些天没回屋了,这寝房还未曾起灰,想必是时常有人来打扫。 会是谁呢?玲珑迷迷瞪瞪地想。 半睡半醒间,她鼻尖嗅到一味兰草香,细腻温婉,带点子催眠的功效。 她陷入睡梦沉酣之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白梦来惯爱用的香粉。 怎会留在她的房中呢?真怪呀。 这一夜,白梦来又入了玲珑的大梦黄粱。 玲珑揉了揉眼,瞧着眼前衣冠楚楚的白梦来,喃喃:“白老板,你又来我梦里呀?” 白梦来手端一大盆蒜蓉猪蹄,道:“不是说,讨女子欢心,要投其所好,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玲珑难以置信地问:“讨我欢心?” “正是。” “为什么呀?” 白梦来琢磨一番,轻咳道:“许是拿你练练手,此后向其他心上人求爱时,更熟门熟路,还能积攒些经验。” “……”闻言,醒时不称意的玲珑,这一次在梦里,成功反杀了白梦来。 原本甜馨的梦,变成了一场生死交战,搞得睡醒的玲珑,很是心虚。 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回曹家之前,先敲了敲白梦来房门,和他道别:“白老板,我要走啦。” 白梦来拉开门,瞧着眼前娇小的姑娘。 人家好端端来寻你辞别了,总要说几句锦绣金句。 白梦来沉吟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叮嘱:“回曹家后,处处当心。我瞧着这曹夫人不一般,你须得谨慎一些。” 说完,他探指,不着痕迹地帮玲珑扶了扶插歪了的珠花。 男子薄凉的指尖微微划过耳垂,明明是极其细微的举动,不知为何,反倒惊了玲珑一跳。 她面红耳赤,被触碰的地方止不住发烫,好似浑身上下滚烫的血气都汇聚于此。 玲珑怕耳朵尖子红了,被白梦来瞧出个分明,急忙开口说话,掩饰一番:“白老板就这般放我回去了吗?我是回来向你讨主意的,你也给我想个法子,让我带着回曹家才是。” 白梦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莫急,你且回去瞧着。” “嗯?” “不出三日,这下药的贼子必定畏罪自杀。” 玲珑心里唬了一跳,问:“你这么确定?” 白梦来掸了掸袖口,道:“谁家主子这般宅心仁厚,做了恶事不杀人灭口的?不除掉这枚棋子,还等人将真相抖露出来吗?瞧着,不必我等出手,还会有大事发生。” 白梦来说的有几分道理,玲珑深思一瞬,道:“那我得赶紧回去提醒钟景,若是这贼人死了,那可就抓不着幕后指使了!” “嗯。” 说完,玲珑几个翻腾间,已然飞奔出了金膳斋的漆门。 可惜,玲珑再怎样反应快都来不及了。 待她回到慧珠院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人。 原来是伙房的一个厨子服毒死了,不仅如此,钟景还在他的房中搜出了用油纸封实的所剩无多的麝香原料。 看来,下药毒害曹家子嗣的贼人,就是这个厨子! 钟景气得牙痒痒,险些昏厥过去。 她身子骨亏空了,如今还虚弱。流产的妇人,得坐小月子,还没到能下床的地步。 可见她是恨急了,这才下榻亲自审问。 奈何唯一的线索也断了,这是要她的命呢! 钟景恨急,嘱咐身边的奴才,道:“给我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查出来!定然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心里,这才敢服毒自尽,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敢害我儿,我要将他挫骨扬灰,死后都不得安生!”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查一个厨子的住所还不简单?闹出了毒害曹家子嗣的事儿,钟景都不用和曹老爷请示,风风火火去办了,也无人敢拦。 她是失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为了孩子的事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都拦不得。 奈何狡兔三窟,能让钟景去查,想必厨子家中已然打点好了。厨子在曹府之外的住所空无一人,不过家里人应当是还未走远,炊烟里的火头尚有余温,可能是今早刚离去的。 没寻到人,想必就是怕厨子出事牵连全家,这才转头就跑,由此可见,家眷很可能就是知情的,那肯定还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钟景还要再找人,这一次却被玲珑拦下了:“你这样不成。” 钟景是气昏了头,说话语气不善,反问:“怎么不行了?” 玲珑见四下里没人,温吞地道:“你连一个厨子是否包藏祸心都不知晓,又怎能保证跟你来的人里头有没有满腹坏水的?万一他们知晓你搜查的方位,提前知会人,让厨子的家人跑路,届时你还有把握抓到家眷吗?” 此言一出,钟景垂头丧气地坐到了小杌子上,道:“你说的在理。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行事呢?” 玲珑深思熟虑,想了个法子:“我看,你不妨大张旗鼓地说没寻到人,这样一来,碧云院那边就能松一口气,也不会再通风报信给厨子家眷了。明面上,是我们咬碎牙齿和血吞,让这事儿不了了之。背地里,则由我和白老板去寻家眷,暗暗逼出线索来,你看可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钟景再不情愿,也只能认怂。 她叹了一口气,在慧珠院的下人们宣扬此事。说是不知这厨子为何鬼迷心窍,竟要害曹家子嗣。特特去寻人,偏生厨子家中无人,寻不到也只能就此作罢。 说了这些不够,钟景顺道杀鸡儆猴,给所有人紧一紧弦。让他们好生在慧珠院当差。若是出一点纰漏,小心牵连到老子娘与家中兄妹的前程!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眼下就看白梦来是否手眼通天,能给她带来好消息了! 这几日,钟景再不甘心,也只能在曹老爷跟前上一上眼药。 她迎了曹老爷回寝房,哭得梨花带雨,道:“妾身好不容易怀上了老爷的孩子,连虎头鞋都做了好几双,岂料小厨房竟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贼人,连无辜稚儿都要谋害!” 她眼睫微颤,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抖落到衣襟上,陷下了些许不大不小的深渍。 钟景软软地依偎进曹老爷怀中,娇滴滴地呜咽:“老爷,我怕。若是有朝一日,连我都遇害了,那怎么办?我舍不得老爷,我不想离开您。” 钟景这副模样我见犹怜,很能得人心。 她不傻,在玲珑面前凶相毕露也就罢了,爷们面前可不会做出这等可怕的姿态。 男人都是爱俏丽可人的,会心疼你一时,不会心疼你一世。 没了孩子事小,笼络不住爷们儿,那宠妾路也就走到头了。 曹老爷正值壮年,生得也算仪表堂堂。他将钟景揽入怀中,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莫怕,爷会护着你的。背地里是谁在捣鬼,爷会帮你揪出来,绝不让你受委屈。” 钟景听到这话,稍稍心安了。不管曹老爷知不知道是曹夫人下手,有他这句话在,那也足够让爷们儿品一品家宅里坐镇着一个毒妇的恶果。 不过,曹老爷能让她有孕,足以说明他身子骨不错。 可这些年来,曹家都没能开枝散叶,难道曹老爷不会疑心曹夫人在后头动手脚吗? 而且曹夫人和曹老爷的感情不好,夫妻两个相敬如宾…… 曹夫人害钟景是出于报复,这才让她落胎。那换做是其他宠妾,曹夫人应该也不会拈酸吃醋,动手脚? 既然如此,整个曹家还是没有孩子诞生,好似被诅咒了一般。 钟景忧心忡忡地思量前因后果,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白毛汗炸开,毛骨悚然。 另一边,玲珑当晚又翻墙回了金膳斋。 都不用白梦来猜,单从玲珑的神色来看,就知道是他此前的话一语成谶。 白梦来见玲珑心事重重,也不磨蹭了,径直说:“换身衣衫,我带你出门。” 玲珑问:“去哪儿?”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你肯定是想查那死者的家事,既如此,就得出门一趟。” 玲珑惊讶极了,觉得白梦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是他在紫清寺门前支个算命摊子,没准也能日入斗金,那还开什么店面啊。 玲珑三下五除二洗尽了一身风尘,再换上一件厚实的桃花枝镶边兔毛袄子与鹅毛内胆粉桃双面绣马面裙。这一套很显然是白梦来给她搭的,瞧着清新可爱,很合适她这个年纪的娇女子。 不仅如此,白梦来还替她寻来那支红鲤鱼镶宝石步摇,他不紧不慢帮她插到发髻里,乌黑油亮的发间一点红艳,加之她没涂抹口脂的樱桃小嘴,交相辉映,竟也有几分温婉女子的甜美气质。 不得不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白梦来瞧她顺眼不少,摇了摇手间扇,道:“走。” 谁不爱漂亮衣裳?玲珑瞧着自己这穿着打扮,心里也美得很。再一看白梦来的衣着,一时间想到了什么,竟有些迈不动腿。 白梦来回头望她:“怎么了?” 玲珑瞧着白梦来那一身柳绿桃红绣纹狐毛大氅,心里头明镜似的,顿时豁亮了。 她若有所思地道:“白老板,你这身衣裳的布料,和我这一身,是不是用的同一匹布?” 白梦来哑然,他好似不知不觉间,给玲珑置办了同一款衣裳。 糟了,这丫头……不会以为他居心叵测,想故意和她穿情侣衫?! 白梦来头一次慌神,他忙道:“你等一下,听我解释……” 岂料白梦来还没开口,玲珑便噘嘴,跺脚,抱怨:“我这棉袄料子……难不成用的是你剩下的布料裁制的?你要省钱,也不必这般节俭?亏我还感恩戴德,以为您特特给我买了衣裳呢!哼!” “……”幸亏她没多想,要不然,他就是跳黄河里也洗不清了!白梦来松了一口气。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玲珑想了想,白梦来是只穿贵重绮罗的,能和他同款式的衣裳,大抵质地还是能说得出名头。 左右还算顶好的衣衫,她就不纠缠了。 玲珑想明白了,好脾气地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你计较这一回。” 白梦来自觉理亏,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多粘缠寸许。 两人在白墙黑瓦的檐前驻足片刻,顷刻间,柳川踏屋脊而来。 柳川衣角迎风而动,猎猎作响,三两下落了地,双手握拳禀报:“回主子的话,属下听你吩咐,去查了那自尽厨子的家世。祖上都是佃户,无甚特别。家中长辈也早年旧病缠身去世了,就留他一个在曹家伙房当值。他早年是锦绣楼里学成的厨子,手艺不错,因此在曹家当差也没签卖身契,不是买来的下人活计。我听你的安排,花了五两银子从邻里口中套来了旁的话,说是他家住着一名神秘兮兮的姑娘,也不知是远方亲戚,还是哪个相好的,平日里连脸都没露出来过,也就是近两年才安置在家里住着的,早两年没见着。” “姑娘?我省得了。”白梦来颔首,嘱咐,“你在金膳斋里守着,我带玲珑出门一趟。” “是,主子一路小心。”柳川信得过玲珑,她武艺高强,护一个白梦来不在话下。 不过,若是玲珑被白梦来气得想弑主,白梦来会不会有性命危险,那就两说了。 玲珑蹑手蹑脚地扯了扯白梦来那桃花缠枝纹衣角,问:“柳大哥都没寻到那名姑娘呢,咱俩上哪儿找人去?” 白梦来勾唇一笑,道:“我三教九流的朋友多,皇城里头也算是咱自家的地盘。寻个这两天才溜走的人么,可不是手到擒来?” 见他打哑谜,玲珑也就不多问了。 她老实巴交地跟在白梦来身后,同他坐一顶玄色小轿,吱吱呀呀地抬到了某处院落层叠的大宅院。这应该是哪家名流居住的地方,屋瓦呈青黑色,屋脊两端作鸱鸟尾的鸱吻,雄伟气派。 白梦来上前砸了砸兽头门环,很快便有小厮来开门循声:“哪位深夜叨扰?家中大人可都睡下了啊!” 白梦来并未多言,只悄悄递了块玉令进去,道:“寻你家齐伦大人出来。” 小厮原本想呵斥刁民无状,直呼府上大人名讳,可瞧他手上那精雕细琢的水润玉牌,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点头哈腰先行通禀:“两位稍等,小的寻一寻管事。” 玲珑不傻,虽说夜色迷蒙,瞧不清那门环模样,可这样的高门大院,岂是白身百姓能建造的? 她舔了舔下唇,问:“这户人家……是皇城哪个官员的私宅?” 闻言,白梦来微微一笑:“倒是瞒不过你。” 玲珑指了指门环铺首,道:“这底座是兽首的,至少也要七品官的门第,才敢置办这个。” 白梦来睥了她一眼,道:“既然知晓,那便规矩些。等闲也不来此地,要不是为着你的麻烦事,我也不必这般低声下气求人。” 怪道金膳斋可以在皇城立足,敢情白梦来背后还有官家的人撑腰啊?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来头,这背后的势力又有多大? 不过玲珑一想到,是她执意要帮钟景,这才惹上一身麻烦事,如今还带累白梦来求官家的朋友帮忙,实在过意不去。 她愧疚地道:“白老板,都是我的错。要是你待会儿还得低声下气丢人帮忙,我就更无颜见你了。只一条,你朋友若是帮就帮,要是存心刁难你,譬如想你下跪才肯吭声云云,你不要答应,咱们甩袖离去便是。” 玲珑自然知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若是他朋友太刁钻,那她也不想白梦来受委屈。 白梦来不知这妮子在想些什么,微微挑眉,道:“你放心!你不爱重我,我也爱重我自个儿!没脸没皮求人这种事,咱家做不来。他不帮便不帮,我可还要脸面。” “嗳,这就对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外人,把尊严也搭上。”这种时候,玲珑倒是明辨是非,知晓钟景是外人,而白梦来是自家人了。 白梦来见她满脸视死如归,知晓她在想什么,心道:怪好笑的!保不准在想我会怎样磕头求人帮衬呢。 玲珑虽说官宦世家出身,可那都是老话儿了,早不值当提了。 如今她就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见了官家难免发憷。 还没来得及她有反应,门后头就钻出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身着绣银翻领窄袖袍衫,腰上佩琳琅珠玉与荷叶绣面香囊,瞧着威风凛凛,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他一见白梦来,忙毕恭毕敬地道:“爷怎的来府上了?赶紧进来!我这府上下人没见过爷的尊容,伺候不尽心,让您受委屈了,改明儿我给他吃一顿板子,让他开开狗眼!” 白梦来和风细雨地道:“别介!不识得我乃是常事,要是都晓得我模样,那才坏事儿了。我来府上寻你,就不多摆阵仗了,免得惹人疑心。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我也不会来寻你。” “爷请吩咐,我自当尽力帮忙。” 白梦来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这是我要查的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一名家眷,是个姑娘,今日该是逃出皇城了。你去悄没声儿的拿住她,再送到金膳斋来。” 齐伦闻言,大为震惊。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地道:“爷,这才几年不曾交谈……您如今都惯爱强抢民女啦?” 他的话语刚落,玲珑“噗”的一声笑出来,而白梦来的脸则黑了寸许。 白梦来稀得和齐伦纠缠,凉凉地道:“我不过是问几件事儿,问完就将人全须全尾放回去。你放心,我还没那般没眼光,什么庸脂俗粉都往房里纳。” “哦……好。”齐伦还想再寒暄两句,而被人误解、心情不爽利的白梦来早大步流星走了。 而玲珑瞧着白梦来的身影,都觉得他高大了不少。 他得是什么来头啊?能让官家的人都喊爷……怕是白梦来不像平日里瞧着这般简单呢!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玲珑看了一场荒唐的戏码,只觉身在云端。 她脚步虚软,小心翼翼跟上白梦来。 原先没觉得白梦来身材高大,挺拔如松呀!怎么今时今日觉得他浑身散光,极其耀眼……好似菩萨一般! 玲珑的目光黏在白梦来身上,想将他看出朵花来似的。 白梦来能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被玲珑瞧得通体不适,自觉像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他忍无可忍,怒斥一声,打破这僵局:“你看什么呢?” 玲珑伸出大拇指,讨好地笑:“就是想说……敢摆官家脸色呀,您是这个!” 白梦来盯着她竖起的大拇指,面上不动声色,道:“当你的这个,全无半点好处,没甚意思。” 见自己的夸奖话被人小瞧了,玲珑气得干跺脚。 她不服气地呢喃:“怎么没意思啦?我不轻易夸人的!要知道,我小弟为了得我一句夸赞有多卖力!” 白梦来懒得听她讲回忆经,一声不吭继续走向小轿。 玲珑被人无视了,脸上更为愁云惨雾。她紧赶慢赶追上,超度诵经似的继续折磨白梦来的耳朵:“这是真的!想当初,我想吃一口辣子文蛤或糖蟹,小弟们就会见天儿想法子给我弄两口尝尝,就等着我几句好话。光是吃还不算完,他们会比谁带来的糖蟹腌制年份短,谁的个头更大,谁的更新鲜。由我当判蟹官,来选出最中意的糖蟹。那阵仗,那铺陈,只有我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才担得!” 白梦来本不想理她,可不知为何,足下还是一顿,堪堪停在玄顶小轿前,踅身望她,问:“他们为何争先恐后进献吃食给你,渴求你的青睐?” 白梦来问出了一个从未有人在意过的问题,这下可将玲珑难倒了。她抓耳挠腮,好半晌都没想出缘故。 最后,她试探性地答:“许是我较为平易近人……武功也高强?” “你那三脚猫功夫都是跟教习师父学的,他们若是想武艺精益,大可粘缠教头,何必折腾你?这样不是舍近求远吗?” “啊……好像也是。” 白梦来脸色些微黑沉,不过暮色浓厚,面上神情还是不大能显露,也瞧不清他那神秘莫测的眼眸底下蕴含了何种滔天怒意。 他按捺下心绪,道:“那时,你的组织里可有其他女杀手?” 玲珑哝囔一声:“有是有,不过我没见着。” 白梦来语气愈发危险了,鬼气森森地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成日里混在一堆男子之中?” 玲珑被他说得心虚,小声道:“那也不是混在他们之中呀!我和小弟们男女有别……白日一起行动便罢了,夜里是各回各窝,分房睡的呢!” 白梦来被她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呛到险些晕倒。他扶额,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那不然呢?!男女大防,你还想同床共枕吗?!” 这冤家,压根儿不知晓此前自个儿是香喷喷的猎物,被一众小弟们群狼环伺。 玲珑心里有点委屈,她鼻腔酸涩,也不知白梦来为何要发火,又为何吼她。 玲珑从来没有这般爱哭的,她眼眶微微发烫,轻声说:“我此前不是在好声好气讨好你吗?我还夸赞你厉害,敢在官家面前趾高气昂讲话!还夸赞你威猛呢!不爱被人夸就别听呀,作甚要寻些有的没的由头来凶我!” 许是怕被人瞧出来说话间带哭腔,玲珑狐假虎威,越喊越大声。 皎月从乌云里退出来,洒下一地银辉。那银色的光华落在玲珑的脸上,将她楚楚可怜的眉眼映得分明。 玲珑那管琼玉翘鼻微微发红,水汪汪的眼眸也有几分湿意,好似一不留神就能落下泪来。 白梦来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生出几分愧怍来。 他没想惹她哭的,真没有。不过是气她天真烂漫,被人占便宜还浑然不觉。 冤家呀!白梦来长叹一口气。 良久,他道:“没凶你,只是觉得你那一众小弟居心不良。” 玲珑最烦人说她家人不好,她是当长姐的,自然要护着弟弟们。于是,她当机立断辩驳:“我小弟们都是顶好的人。” 白梦来原本想反唇相讥,又怕将她弄哭了,只能耐着性子,道:“给你吃一翁糖蟹就是好人了?那我请你吃糖蟹,你也会说我是好人吗?” 玲珑想了想,道:“嗯……会呀!” “那行,跟我走。” “去哪儿?”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道:“抓河蟹。” 玲珑惊讶极了:“现在?” “不然呢?” “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螃蟹?”玲珑环顾四周,这两日虽说没落雪,可夜深了,地面还覆了霜呢,哪来的活物给他抓? 白梦来唇角微扬,道:“我说有就有,你还不信你神通广大的白老板吗?” 白梦来藏了太多惊喜,他说能办到的事儿基本都没什么问题。 玲珑听到有糖蟹吃,随即“破涕而笑”,道:“我信白老板,那走,您开路!” 见她心情好转,白梦来松了一口气。他指挥抬轿的轿夫往皇城繁华地段的罗阳酒楼赶。 到了酒楼门口,白梦来丢给轿夫半两碎银子,道:“去和掌柜的提溜一块老猪肉过来,哦,再顺一个捕鱼的竹篓,速去。” 这时候想买肉,也就只能往酒楼伙房讨了。 没多时,还真的让轿夫拿了一块肉过来。 白梦来又唤人抬轿往河边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结了一层冰的河岸停了轿子。 白梦来捧了个喜鹊绕梅纹铜制手炉,掀开炉盖,用火折子点燃砻糠。待炉盖的细孔有白烟冒出,他这才一边烘手,一边慢悠悠地踏下轿子。 这双手是糕点师父的招牌,可不兴伤着冻着,白梦来很懂如何爱惜自个儿。 白梦来催促轿夫用木棍凿开河面,再将老猪肉吊在那个冰口子上方,一端浸水,一端悬空。本就是没多少吃食的荒冬,一串猪肉丢下去,肉腥味很快就吸引了小鱼小蟹前来进补。 瞅准时机,白梦来喊轿夫:“提上来。” 螃蟹受了惊吓,就会死死夹住猎物,一动也不动。这样正方便白梦来把它们丢到竹篓里一网打尽。 还没一个时辰呢,竹篓里就装了十来只肥满的大螃蟹了。 白梦来从轿上拿来一块厚毡子,盖在螃蟹顶端,螃蟹这玩意儿就爱瞎爬,有东西挡着,也不会满轿子撒泼。 玲珑惊讶地看着这一竹篓螃蟹,道:“白老板真厉害呀!” 白梦来唇角微扬,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小把戏,不值当提。” 他越是沉得住气,玲珑越是觉得他有两把刷子。 两人回了金膳斋,这两日玲珑在外头跟着白梦来办事,钟景那边很聪明地寻了个借口将玲珑的行踪搪塞过去,并且还不让碧云院那处的人知晓,左右只是一个下人,平日里也有旁的事要忙活,谁会成天盯着玲珑。 白梦来将抓来的螃蟹泡水吐沙一夜,筹备做糖蟹的菜方子了。 他先是将薄饴熬成稠稠的糖浆,待放凉后,又淋到活蟹身上。糖浆泡着的河蟹要放在瓮里藏一夜,隔天再拿出糖渍过的螃蟹,丢到另一个装有辣味的蓼汤和细盐的瓮里。最后用软泥封住瓮口,藏于地窖里。 玲珑看着那一瓮宝贝,喜不自胜地问:“这得腌多久啊?” 白梦来淡淡道:“二十来天,莫慌。” “嗳,那我就等着吃糖蟹啦!” “你喜欢就好。”白梦来淡淡道。 “喜欢,这怎么会不喜欢呢!”玲珑吃人的嘴软,面上献殷勤,直拍白梦来马屁。 白梦来像是刻意要和玲珑的小弟们怄气一般,出了地窖,他突然道:“你瞧见了,我听说你爱吃糖蟹,立马去置办了。我和你的小弟们不一样,想赠你糖蟹,不会从店面里买,而是直接带你活捉新鲜的,这样吃起来更放心,也更畅快。” 玲珑点头,道:“是!我知道白老板待人好,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上,不会忘记你的!” 白梦来听到自己要长长久久住玲珑心上,心间一跳。 他轻咳一声,不知夹杂了何种私心,又低语:“既然如此,今日我制的糖蟹,在你这个判蟹官心里,是该评个一等的。” 白梦来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什么莺莺燕燕的进贡品,能和他比拟吗?他就是要艳压群芳的。 玲珑拍了拍白梦来的肩,笑道:“那当然啦!您制的糖蟹,那就是最好了!我也不能白拿您吃的。这样,待明儿起,我走街串巷看到有啥好吃的,我都捎你一份。今后您就是我大爷,我会好好孝敬您!” 白梦来听到这句话,和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原本想和玲珑和平相处的,他不想骂她的。 可是这妮子的心是实的,非但没有玲珑七窍孔子,还这般愚笨不堪。 白梦来被她几句平实的话堵得倒噎气,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用……那不是差辈分了吗?轮年岁,我可能比你柳大哥还小呢。你权且当我是你的兄长,可别说这些糟心话气人,我还想多活两年。” “哦……”玲珑见他面色不善,好似真要气晕了。于是她憨憨一笑,再也不敢多言了。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午间,玲珑怕自己在金膳斋待太久,曹夫人那边生疑,于是提出明日便回府上当差。 白梦来似是惊讶,又问了一次:“这就要走吗?我还让柳川给你买了脆皮熏鹅,擎等着明日剁成肉块给你佐酒呢。” 白梦来像是养闺女似的,闺女在家里嫌烦,出门在外又挂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恨不得将家底都搬空了,供着人吃好喝好。闺女一走,他嘴上说逍遥自在,实则心里不得劲,成日里无精打采的模样,干啥啥都失魂落魄。 白梦来对此,只道是:年纪大了,竟也喜欢家中热热闹闹,熬不得寂寞了。 “不啦,还是在曹家待着妥当些,以免曹夫人生疑。”玲珑听他这番家长里短的叨念,心里头温暖,好似一缕日光照进心头,整个人都敞亮了。 她心情大好,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追问白梦来:“怎么?白老板舍不得我吗?” 白梦来最是不能受激将法的,闻言,忙挑眉辩驳:“想得倒美!我舍不得你什么?在家只会吃吃喝喝,废我银钱。这几日,我入不敷出,肉疼死了,得亏你要回去了。” 玲珑原本的愉快心情,在他这一通炮仗似的抱怨里灰飞烟灭。她翻了个白眼,道:“那成,在家我就是自讨没趣呗,我回去了,不送!” “嗯,赶紧收拾去。明儿一早就麻溜滚蛋,免得我还得伺候你用早膳。”白梦来说完这句,连茶都不喝了,径直回房摆弄香料去。他这段时间迷上了制香,买了许多香料,逐个尝试好赖。若是调成了较为喜欢的香粉,装入流萤竹林绣纹的丝织袋里,系在腰上,此后怀香握兰,香烟如云,也别有情趣。 玲珑还没来得及不快,他倒是先拂袖而去,惹得玲珑频频蹙眉。 夜里,柳川寻上玲珑,催她去喊白梦来用膳:“玲珑,你去喊一下主子,就说百鲜楼的粥和小菜已经送到了,请他来用晚膳。” 玲珑纳罕地问:“柳大哥来我寝房,不是恰好路过白老板的院子吗?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让我去喊人?” 柳川语塞,他不过是怕白梦来和玲珑午膳时闹得不愉快,这才想借“喊饭”一事让两人破冰。玲珑自然是懂他的心思,柳川总这样,好似金膳斋里最爱操心的人就是他了,瞧不得一点口角,硬要让他们和和美美过日子一般。 玲珑知晓他的心意,长叹一口气,道:“行,我去。” 柳川笑了一声,温声道:“嗳,好。你也知道主子是什么脾气,不要同他见怪,他是没有坏心肠的人。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问我你的生辰是几时呢!我和他说,快啦,预计就是年前那几日。” 玲珑没想到她之前随口一句她出生于寒冬腊月,竟被柳川记挂在心上,对于这个义兄,玲珑心里每每想到,总是倍感温暖。 就当卖他一个面子,玲珑既往不咎,也不和白梦来置气,前去寻一寻他。 白梦来的寝房微微敞开,其中异香浓郁,那道门缝眼子里却瞧不见人的身影。 玲珑试探性地喊了句:“白老板?你在吗?” 无人应答。 她怕白梦来是在床榻上小睡,若是睡梦沉酣,在外头空喊,恐怕吵不醒人。她可不愿一直等着,好似在受白梦来的冷落一般。 于是,玲珑壮着胆子,推开了那道门。 屋内昏暗,桌上摆着百样香粉。香烟缭绕,呛得玲珑险些流出泪来。 她眯着眼四下环顾,此时瞧见床榻上并没有睡人。 白梦来不在屋内啊,她心道。 刚要离去,玲珑却被屏风后头挂着的那一幅画像惊艳到了。画像上是灼灼桃花林,那花叶间,站立一名眉眼温婉的女子。她头插红鲤步摇,巧笑嫣然。这是用工笔画勾勒出的美人儿,眉眼细致,能瞧出人的神韵,竟有七分像玲珑。 这步摇,可不就是白梦来亲手送她的那一支? 这画里的美人儿,难不成是她吗? 玲珑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想到这些时日白梦来对她嘘寒问暖,甚至不顾金膳斋的福祸,也要帮她。 难不成……他对她有几分私情吗?因此有些事,他会徇私,偏爱她? 玲珑耳尖发烫,头一回感受到心跳如擂鼓。那一刻荒芜沉寂数十年的心,绵绵地生出藤蔓,将她整个人都束缚其中,使得她动弹不得。 玲珑僵直着身子望着画,好半晌都挪不动腿。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清朗好听的男子声音:“玲珑?你怎么在我房里?” 玲珑回头,见是白梦来。她手足无措,又想知晓对方的心意。 于是,她横生出一腔孤勇,指着画中人,问:“这是谁呀?” 她还要脸面,哪敢急赤白脸地问是不是她! 岂料,白梦来神色未变,说出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答案:“是我一个故人。” 所有不解与困惑的故事好似在这一个当口有了解答。 玲珑恍然大悟。 原来,白梦来对她的全部善意与温存,都是越过她,赠予另一个同她相似的女子。 是她福源深厚,竟和白梦来的心上人有七八分的相似。 怪道白梦来在首饰铺里一眼相中这只技艺巧夺天工的红鲤玉步摇…… 怪道白梦来肯费心给她买喜爱的吃食,肯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原来,她只是旁的女子的替身,偏偏她还得意,以为白梦来对她青睐有加。 真是丢人呢!玲珑惨兮兮地笑,仿佛这时候脸上有笑容,就能破她的僵局,解她的难堪一般。 一切纵容与厚爱,都不是为了玲珑。 偏偏她还领情,暗地里故作欢喜。 幸亏是现在发现了,不至于日后真有什么牵扯,闹得狼狈。 玲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此时却明白,身是女儿身,心思也细腻,身躯也纤弱。 她没理由这般不悦,只是难免有点郁结…… 玲珑深吸一口气,如同往常那般,对白梦来道:“白老板,柳大哥喊你吃饭呢!对了,待会儿,你记得柳大哥说一声,我先不吃了,得连夜赶回曹家。钟景在曹家担惊受怕,离不得人,我替你去看护她。” 说完这句,玲珑直挺挺着腰背,从白梦来面前堂而皇之地离去了。 她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总不至于因为一幅画而让人看了笑话,落得下风。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只是,玲珑还是很意难平。 她一面拾掇衣物,一面和柳川招呼都不打,出了金膳斋。 玲珑只是怕柳川追问,怕他问她为何形色慌张地逃跑。 那她该怎么解释呢? 难道要她和他说:“此前是柳大哥会错意啦!白老板待我亲厚,不过是因我神似他故人,我还自作多情以为自个儿真心和白梦来投缘,成了哪家红颜知己呢。” 那多埋汰人,多尴尬呀! 还是就这般,他过他的阳光道,玲珑过自个儿的独木桥,不到必要关头,别牵扯啦。 玲珑想起主子说过的话,做线人的时候,潜伏在旁人地盘里的时日长。别因为一点虚情假意而忘记本分,不是一路人不可强融的。 那时候,玲珑对此还嗤之以鼻:“都说了是领命埋伏,又怎会落入敌人的圈套,同那些人亲近起来?” 主子只是笑笑,和她解释:“人情是暖的,人心不是石头做的,早晚会有烘热融化的时刻。你在那头天长地久待着,总会有松懈防备的一瞬间。有的人,就在这个当口闯入心房,打得你措手不及了。因此,切记,不可动情,无论儿女私情还是患难之谊。待日后你羊皮剥落露出虎身,他会怨你骗他瞒他,决不能容你的。到时候,你背叛了组织,有家不能回,而他那处,也成为了彼时的禁地,驱赶你逃离。你过了那么久的流浪日子,总不想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玲珑惨兮兮地想,她明明已经暴露身份了,可是白梦来还不能容她,同她坦诚相待。 她明明是真心想和白梦来交好的,可是人家不稀罕。 不稀罕就不稀罕,她又没有亏空什么…… 熏鹅什么的,她又不是买不起,不要也罢! 步摇什么的,她寻常也不打扮,不要也罢! 点心什么的,和街巷里的甜点差别不大,况且她也不爱吃甜的,不要也罢! 白梦来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的故人吗?何必借她来睹物思人,赶紧找故人去啊! 要不是主子的命令在,玲珑再也不想回金膳斋了,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白梦来了。 她又不是没人照顾……她的小弟们前仆后继想讨好她呢!她是香饽饽! 玲珑心里一阵翻云覆雨,发泄完了,才察觉自个儿有点意气用事。 她现在回组织,不就是告诉主子,她的身份败露了吗? 办事不利的杀手,会被降级,分配到地方组织去……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惩罚吗? 想到这些,玲珑又有点胆怯。 她的声望与威名,难不成要折损在白梦来手上吗? 明明她也可以厚脸皮继续待在金膳斋的,怎就这一回这般意气用事。 玲珑搞不明白,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了。 她回曹家,正巧在洗漱的时候撞上了兰芝。 兰芝知晓玲珑是钟景的心腹,也知道她不会真的长久待在慧珠院,占她心腹丫鬟的位置。因此,她愿意同玲珑交好,权当卖钟姨娘一个面子。 她见玲珑魂不守舍的模样,掩唇轻笑,问:“玲珑,你怎么了?瞧着魂儿都没了!” 玲珑此前是冷血无情的杀手,从未交过什么闺中好友,因此对这些同郎君交际的事儿知之甚少。 她实在苦闷,忍不住同兰芝倾诉:“兰芝姐,问你一个事儿。” 兰芝见夜深了,此时也是在院落中。庭院有山有水,极为空旷,不免被风儿捎带话,吹到那家有心人耳朵里。 因此,她揽了玲珑的手,俏笑道:“跟我来。” 玲珑被女子柔软的手拉着,随她来到窗明几净的耳室。钟景的正室两侧都有耳室,一个是给她的心腹丫鬟兰芝住的,另一个是给待人忠心耿耿的老嬷嬷住的。 兰芝能一人住一屋子,不用和扫洒丫头挤大通铺,别提有多让人艳羡了。 玲珑四下打量耳室,只见梳妆台上有好几对价格不菲的耳坠子,一看就是钟景或钟瑶赠的贵重物,不是寻常丫鬟能佩戴的。老实说,钟家姐妹待下人是真的不错,知道她们不敢戴主子赏的珠花头面,因此在耳坠子上下功夫,耳尖尖上别出心裁的一点俏丽,纵是再刻薄的主子也拿不出说头来打压。 兰芝看出玲珑在打量她的寝房,她怕她多心,觉得钟景偏袒自个儿,忙为主子说项:“姨娘待人宽厚,纵是我们这些丫鬟眼馋首饰,逾矩去讨,她也会看在情面上,给点玩意儿。” 兰芝一面觑着玲珑眉眼,一面说这些宝贝都是她厚脸皮要来的,不是主子偏爱她赠的。 这般小心翼翼的说辞,就为了让玲珑心里舒坦些,不会因为小物件生分了。 玲珑回过神来,领她的情,道:“兰芝姐别多想,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在想事儿呢。对了,我有件事儿要同你讨主意,一个人左思右想,头都快想炸了。” 她愁眉苦脸的模样极为灵动,好似邻家妹妹一般,让人想要亲近。 兰芝家中是有妹妹的,一见玲珑就觉得这漂亮姑娘很讨她眼缘。 兰芝笑道:“说,我听着呢。” 她给玲珑端来一攒盒饭前垫垫肚子的茶食,从中挑拣了品相好的糕点,递给她一块精致小巧、松软绵香的曼陀样夹饼。这是钟姨娘赏给她的,兰芝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如今见玲珑可爱,忍不住生出逗弄妹妹的心思,拿甜糕儿哄她开心。 玲珑爱吃东西,此时捧着糕糕进得开心。 她瞧兰芝像好人,待兰芝更加亲近了。 不过还没吃两口,玲珑想起白梦来让钟姨娘给她开小灶的嘱托,又觉着这是不是白老板的功劳。因着他的缘故,自个儿才能有口甜的吃。 玲珑有些意兴阑珊,道:“就是我认识一位郎君,平日里相处挺好,他待我也亲近。他没和其他女子相处过,我原以为他就只对我青睐有加。结果呢,你猜怎么着?” 兰芝是个通情窍的,一听便懂了。她心里觉得有趣,兴致盎然地问:“怎么了?” 玲珑咬着甜糕,唇齿间含糊不清地道:“他在房中竟然挂着其他女子的画,而那名女子是他的故人,同我有七八分相似!那……那岂不是说明,他待我好,不过是用我思念故人吗?” 兰芝也没想到这般纠葛缠绵、撒狗血的故事竟让她听了满耳,她瞧着失意的玲珑,义愤填膺地道:“这怎么行呢?这不厚道!你还得提防他骑驴找马!” “什……什么叫骑驴找马?”玲珑懵了。 兰芝恨铁不成钢地道:“就是他之所以没能和故人在一块儿,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他瞧着你就想到故人,拿你消遣,私底下又寻故人。你想想,待日后故人回来了,你该如何自处?别说姐姐讲话难听,赝品就是赝品,真品回来了,还不是喊打喊摔?依我之见,与其当他手里的破烂,倒不如寻个旁的郎君,反倒能将你捧在手心上珍之爱之。” 兰芝说的话虽说不中听,可也有几分她自得的道理在里头。玲珑听不懂多少,只明白了一句,若是那位故人回来了,她可就要喝西北风了。 万一那故人瞧她心烦,天天吹白梦来枕边风,怂恿他将玲珑赶出去,那又当如何是好? 不成,她得先想个退路,别太被动了。 玲珑一拍手心,下定了决心。 别怪她心狠手辣,那就让那个故人有来无回!在她寻到白梦来之前,玲珑先把姑娘掳走,安置在庄子上。待她完成了主子的任务,再把故人送还给白梦来。 嗯,这样好,两不耽误。反正这两人这么多年没见面,再多个三年五载,也不值当说道。 玲珑这边寝房里头嘟囔,白梦来那边也有他的苦楚。 自打玲珑直挺挺地离开,白梦来就慌了神色。 玲珑再怎样伪装,最擅辨人心的白梦来也能懂她看到那幅画儿后,话语间的酸涩。 白梦来侧身又瞧了一眼墙上的画,抿唇不语。 该怎么说呢?其实……是他撒谎了。 这一幅画是他想赠给玲珑的生辰礼,都是比着她的模样下笔的,怎会是劳什子的故人呢? 他不过是怕被玲珑取笑,特别是她无意间撞破了他的秘密,秉着那一点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他也不能承认画里人是玲珑! 不然,这小姑娘该多得意呢? 他可不想她在自个儿面前耀武扬威,耻笑他那见不得光的一点私心。 就这么着,误会便误会了,能奈他何?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隔几日便忘了,再拿糖哄上一哄不就成了? 心里这样想,真要这样做,也有几分没底气。 他总觉得这次的玲珑和往常不一般,让他心慌意乱,整个人无端端躁动。 柳川见玲珑跑了,白梦来又不露头。 他屈拳一敲手心,忧心忡忡地道:“坏事儿!别是在我没看顾的时候,又吵上了?!” 他心急火燎地往白梦来院子里跑,看到主子在白墙红廊前头出神,小声问:“玲珑怎么晚膳都不吃,径直回去了?” 白梦来不想多聊,紧抿着唇,不做声。 柳川心里头七上八下,问:“主子又和玲珑吵架了?” 白梦来脸上讪讪,道:“不过是开了句玩笑话……” “什么样的玩笑,能让人饭都不吃了?” 白梦来眼神飘忽,看了一眼房中的墙。 柳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是给玲珑的生辰礼?这入画小像真是惟妙惟肖……哦,属下明白了。玲珑是瞧见了这幅画,心里头欢喜,可惜面上太嫩,被羞跑了?” 闻言,白梦来沉默了半晌,还是一言不发。 瞧他神色不对,柳川如临大敌,又问了句:“难道不是?” 白梦来被他烦得没法子,只得小声道:“不是羞跑的,是气跑的。” “啊?” “我说……这画上是我故人。”白梦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柳川这些时日苦心经营的和睦家宅关系全毁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这么能耐,气人有一手啊! 柳川扶额,道:“主子不怕玲珑不回来了吗?” 白梦来蹙眉:“她吃穿都在府上,还能不回来吗?” “这哪里说得准?姑娘家的心思一天一个样儿,她真不想回来,你也没法子嘛。” “罢了,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还省些饭钱。”白梦来嘴上这样说,还没走出两步,他又踅身,低声叮嘱柳川,“过两日,若是抓到那名厨子的家眷,你寻曹家姨娘过来听审。哦,还有把玲珑也喊回来,总要让她也旁听个明细,这般才不会办坏我差事。” 柳川无奈地道:“是!” 主子也真是的,一头说不管不顾,另一头又想些霸道招数,要他将玲珑诓骗出来,生怕人真就不回金膳斋了。 只一桩,若是这厨子家眷真寻不回来了,那不就少了将玲珑骗回金膳斋的借口吗?柳川暗暗嘟囔了一声,这事儿急不得,恐怕得看天意了。 白梦来做了这些还不够,隔天换上一身灵芝竹节纹长衫,外披银白狐裘,端得一派风流倜傥,青天白日也敢登门齐府别院。 这一次,小厮见了玉牌再不敢怠慢,他熟门熟路地收纳了那一封白梦来递上的纸,毕恭毕敬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嘱咐咱家大人的?” 白梦来从不刁难小角色。他慈眉善目,笑得一脸和煦,道:“莫慌,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书信间,同你主子叙叙旧。” “嗳,好。” 待夜里落钥,齐伦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府上。 他没来得及换衣裳,满身风尘仆仆,喊:“信呢?拿来!” 小厮慌忙指着书房的方向,让齐伦亲去翻阅。 齐伦摊开字条,上面写满流丽的簪花小楷,很是赏心悦目。 而信里的内容,却全然不似白梦来说的那般温柔浅淡。 齐伦瞧见那字条里的话,头一次冷汗直冒。 原来,白梦来写的是:“许久不见,不知你是否记得十年前,义父书房不翼而飞的宝瓶?当时你拿宝瓶去换蝈蝈儿,是我替你瞒下的。若是你这一回没寻到厨子的家眷,别怪我一时嘴快,和义父叙旧,闲话家常。” 确实,白梦来叙的是陈年旧事。可这旧事,也恰好能要了他的命! 齐伦咽了咽唾液,半晌不语。 他的小爷一直都是色厉内荏的模样,何时这般杀气腾腾,真要处置了他? 天呐,得赶紧寻人了,他可不想破事被义父发现!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不出两日,齐伦真的将一名乌发蝉鬓的美丽女子带到了金膳斋。 她虽然不施粉黛,绝大部分脸也被帷帽拦在后头,可从她那双顾盼传情的眉眼也能瞧出,这样俏丽的女子出身非凡,绝非一个小厨子能娇养得起的。 白梦来见状,像是看好戏一般,轻轻笑起:“柳川,传钟姨娘和玲珑过来。” “是。”柳川乔装打扮一番,前去通风报信了。 齐伦把人带到了,趁柳川不在之际,朝白梦来挤眉弄眼,道:“我可按照爷的吩咐把人带来了,事情给爷办妥当了,看在咱俩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爷可得给我兜着底儿,不要拿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去烦义父。” 白梦来淡淡一笑,道:“放心,我省得。今日求你办的差事,你也莫要告诉义父。他希望我安生点,至少近日别和官家扯上关系,咱俩都避嫌这么多年,总不至于在这时违背他的意愿,功亏一篑。” 齐伦点点头,道:“我知道,回去以后,必定绝口不提此事。” 齐伦刚要走,复而又折回来,道:“这女子怀有身孕,差不多四个月了,身子骨瘦弱,因此肚子没显怀。你……可不能干些畜生道的事儿,不然我铁定被义父摁死。” 白梦来头疼不已,道:“且放心,我真是干正经行当。况且……我好的也不是这口。” 像是怕齐伦追问究竟喜好什么样儿的,白梦来推搡他一把,蹙眉赶人:“在我府上待着好看吗?赶紧走,若是出了纰漏,我指定把锅甩你身上!” 齐伦被吓了一跳,急忙撩袍跳出门槛。走前,他还回头,朝白梦来一阵龇牙咧嘴,道:“不过我实话实说,爷几年不见也未曾有半分改变——一如既往的卑鄙!” 闻言,白梦来黑了脸。待石砖块上手时,他发现齐伦已然逃之夭夭了。 听到金膳斋有好信儿,钟景连梳妆打扮都忘记了。她寻了个外出买首饰的由头,带了兰芝和玲珑行色匆匆出了曹府。 如今慧珠院的奴仆眼见着靠小主子翻身的机会溜走,待人接物再也不敢疏忽。经此一役,整个院子上下齐心,莫说曹夫人的碧云院里的钱嬷嬷了,即便是曹夫人亲来,奴仆们口风都紧,半点消息都不敢往外传的。 因此,钟景出门的事儿,还是小半个时辰后,守门的小厮传到曹夫人耳朵里的。 听到钟景要逛街买头面,曹夫人不过嗤笑一声。她抚了抚鬓上沉重的玉叶金蝉簪,神清气爽地对一旁随侍的钱嬷嬷道:“还不算太蠢,知晓用丧子之痛留不住男人,这就买珠花首饰装扮上了。” 钱嬷嬷蹙了蹙眉,撇撇嘴道:“我瞧着她说多爱重孩子,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在男人面前装个心肠温软罢了。若是真如夫人这般爱子心切,必然愁容满面,躺上月也不见笑模样的。要是夫人当年没出意外,生下了小少爷,哪还有她在后院叫嚣的份儿!” 曹夫人的伤心事被勾起,她想到当年自个儿落胎时,孩子都成型了。 多好的孩子,哪怕再迟上个两三月都能存活,偏偏就这么早夭了。 曹夫人五指紧握,护指险些将掌心的皮肉戳伤。十指连心,可惜她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钱嬷嬷见状,慌忙赔罪,道:“是奴婢多嘴,让夫人伤心了!您别想太多,思虑过多可不好!夫人儿女缘深厚,老爷也是个重情的,不然也不会每月来碧云院对夫人嘘寒问暖。子嗣早晚会有,夫人时日还长着呢!” 曹夫人的眼眶微红,她抿唇,道:“我自是不稀罕他的孩子……我只是可怜那钟姨娘,怕是没过多久,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是了,霸占爷们的宠爱算什么?这曹家后宅院里,这样的玩意儿不知凡几,哪个能长盛不衰的?不过是瞧她新鲜,得老爷爱重几日,过些时候就腻了。若不是有端倪,那狐媚子又怎会还没做好小月子就心急火燎跑出去买首饰妆点自个儿呢?”钱嬷嬷赔笑,殷勤地服侍着主子,一门心思哄曹夫人开心。 曹夫人想起伤怀往事,疲乏得很,说了两句后,便再没多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金膳斋内,玲珑和钟景等人姗姗来迟。 玲珑一想到要见白梦来,心里尴尬,面上却风平浪静,不敢显露分毫。 笑话,纵然被人利用了,脸上也不能透露分毫,不然岂不是白让人看笑话? 玲珑也有自己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甭管白梦来心里有什么莺莺燕燕的故人,她都得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她又没有在意白梦来,既然不在意,那就不会难过。 嗯,就用这些想头打败狡诈的白梦来好了! 玲珑缓过神来,一眼都没瞧白梦来。 反倒是白梦来暗暗打量玲珑,生怕人又背地里哭了,他还没处赔礼道歉去。 余光间,玲珑察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用说,那必然是白梦来的视线。 玲珑站得更端正了,还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来,免得被人看轻。 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远处的陌生女子看。据说那就是厨子的家眷,长得一副花容月貌。 不过她耳后的红点分外醒目,仔细打量,竟是一颗朱砂痣。 咦?怎么这般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没等玲珑细想明白,就在这时,兰芝活像见鬼了一般,没规矩地尖声惊叫:“赵姨娘?!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赵姨娘?众人俱是一惊。 兰芝面露菜色,她死死盯着那名女子,解释:“几位不认识赵姨娘实属正常,钟姨娘是两年前才入府的,自然不知晓这些陈年往事。奴婢是自小被卖入曹家的,知道的事儿便多了些。五年前,奴婢曾服侍过赵姨娘……不过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她葬身火海之中,连尸骨都没寻着。谁知晓……如今赵姨娘出现在此处,竟还和那个可恨的厨子有牵扯?!”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赵姨娘原本见到齐伦,只当是哪家老爷主子有这等癖好,见她貌美,抵挡不住荡漾心思,强行将她掳来。 赵姨娘本就知道自个儿容貌出众,不然也不会出身风尘,家世不清白,还能勾得富户曹老爷的心,一朝麻雀变凤凰飞上梧桐枝。 就连那个叫“大吴”的厨子,不也是被她三两句柔情话便攻下了,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痴如醉。 虽说,他后头做的事,让赵姨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这也不妨碍她继续过活自个儿的日子。 她本就是莵丝花的性子,绵软而脆弱,见着男人便娇娇地往上攀附,一心寻求庇护。 男人都是爱展现自个儿的强大以及可靠,有她在旁侧装得柔弱模样,几乎是在男人跟前耳提面命,提点他要为赵姨娘撑腰。 哪知,赵姨娘被转赠给俏丽郎君白梦来,还没等她发功蛊惑人,一伙儿曹家人马便乌泱泱杀到了金膳斋。 赵姨娘一见兰芝,腿就软了。 这是曹家的人呀!曹家派人来拿她了! 赵姨娘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总该逃出生天了,岂料曹家神通广大,竟将她寻来了! 那她肚中的遗腹子……如今该做何种解释? 总不能说是曹老爷的种? 赵姨娘手足无措地看着兰芝,好半晌都没讲出什么话来。 赵姨娘心里升起一片荒芜感来,知晓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 这院中角落杂草靃靡,好似她这一生,一直都是软弱祈怜的模样,从未刚强过,随风披拂。 赵姨娘自怜地跪地,如泣如诉:“恳求几位放过我……我也只是一个可怜人。” 她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凄凉下场,不过她也知道,若是回了曹家,她又是被曹老爷买回去的妾室,恐怕得落得一个“逃奴”的罪名。 明明是曹老爷的妾室,竟和奴才下人私通! 那曹夫人一定会用“清理门户”的名义,将她杀了的! 赵姨娘一想到就瑟瑟发抖,她急中生智,拿自个儿腹中的孩子求饶:“几位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我腹中方才四五个月份的孩儿!” 她原以为女子都是同情老幼的,岂料这句话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钟景的肺管子。 赵姨娘长久住在厨子“老吴”的家中,那这野种身上染着谁的血,不言而喻。 闻言,钟景险些抓狂,她冷笑连连,道:“好啊!我还当那厨子是被逼无奈,这才奉命行事!岂料他分明也是当父亲的人,面对我肚子里的无辜稚儿,竟能下此毒手。若我执意泄愤,杀了他的孩子……这一报还一报,今后即便在黄泉底下阎罗殿,也没人能找我说理去!” 赵姨娘听得这话,心道不好,她是急病乱投医,恰好撞上钟姨娘的七寸了。 老吴究竟背着她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竟搅和到曹家那官司繁杂的后宅去了! 一个怀有身孕,一个被老吴毒害了孩子,钟景会发疯做出点什么,谁都不知道。 赵姨娘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钟景咬碎了一口银牙,道:“就你这种上赶子私奔逃府的浪催儿,莫说老爷,就是我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即便你长得花容月貌,面见老爷,哭得梨花带雨,能惹爷们儿心疼又如何?你身怀野种,为了防止府上上行下效,遮蔽这家丑,恐怕一进曹家门就要被拉去填井了!即便你是良家子又如何?这般人尽可夫的贱蹄子,即便是死了,官家也不会来问罪!” 赵姨娘见钟景一心要发落她,心已经凉了半截。她不免后悔,当初究竟是为何鬼迷心窍,竟被老吴勾得出了府。是老吴说的田园生活太过闲适安逸了,蛊惑了她犯下滔天大罪,还是她有旁的心思,这才答应老吴要同他家去呢? 前尘往事,赵姨娘已然记不得明细了。 她眉眼黯淡无光,如同死了一般,等待了断。 此时,兰芝上前一步,抚着钟景的胸口,劝慰她:“姨娘息怒,可别忘了此前玄空大师说的,要多行善事为早去的小少爷积阴德,这般才好让他早日投入轮回台,不受地狱苦难。” 钟景的孩子还没成型,谁知晓是个少爷还是小姐,她这话,分明是为了给钟景捧哏,让她套赵姨娘话的。 钟景这才醒悟,可不能意气用事,毁了好不容易寻来的线索。她感激地看了兰芝一眼,有这么个伶俐的丫鬟在旁侧保驾护航,和她一条心,她怕是最有福气的主子了。 钟景领情,缓和了一下狂风骤雨一般暴戾的脾气,道:“瞧你这鹌鹑样儿,我最是宅心仁厚的主子,你可怜兮兮地求我,我也不是一心要送你去死的。” 赵姨娘如水中浮萍,生死俱是捏在钟景手中。如今见她想要为死去的孩子祈福,话里话外有松口之意,赵姨娘喜出望外,直呼菩萨保佑。 她忙给钟景可她,道:“求求您给我指明一条生路。” “你想要活路,是吗?”钟景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野蛇那淬了毒的舌信子,“你不想死,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厨子是奉谁的命,毒害我腹中孩儿,我就饶过你一回,怎样?” 赵姨娘眉头紧锁,道:“不……不是我不说,而是我实在不知道。” 生死攸关,赵姨娘应当不会扯谎。 难不成这线索是这般断了吗?钟景顷刻间心灰意冷。 她苦闷地道:“既如此,你对我也没用处,不如杀了了事。反正出什么事,我都敢扛着,拉你下黄泉陪我,也不会寂寞。” 赵姨娘心如死灰,怎样都想不到自己把得之不易的机会弄丢了。 她舔了舔下唇,哀求:“等,等一下!让我想想好吗?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梦来对于这种女子间的争斗看得厌烦,他意兴阑珊地收起手间扇,道:“赵姨娘在厨子出事后便逃跑,想必是厨子曾嘱托过你什么?” 见有人帮她说话,赵姨娘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忙不迭应话:“是!正是如此!” 白梦来掩唇轻笑,道:“既然这样,这里头也有点故事可说。时辰还早,在院中干站着算怎么回事?” 他拿百鸟象牙柄扇虚虚指了指柳川,示意他去关门,随后道:“既如此,咱们进屋里坐下,心平气和地慢慢闲话家常,你看可好?” 白梦来都发话了,自然没人会拂了他的面子。 钟景不作声,只在兰芝搀扶下,缓缓步入花厅,而赵姨娘也失魂落魄地尾随其后。 如今金膳斋大门紧闭,赵姨娘想要讨活路,全看她肯抖露多少故事出来了。 赵姨娘自个儿也知道,若是她没半分价值,恐怕随时都可能命丧黄泉。她得一面儿说,一面儿求饶,讨个出路。 玲珑刚想踏入花厅,就见白梦来扬袖,拦住了她的去路。 玲珑心里还有气,见白梦来作梗,语气不善地问:“白老板有何吩咐?” 白梦来淡淡道:“既回了金膳斋,那便是我的奴仆了。来,去给你白老板泡一茶盏子方山露芽润润喉。” 玲珑想起,此前她烹茶技艺不精,还被白梦来骂暴殄天物,怎么如今倒放心把宝贝茶叶交给她? 玲珑翻了翻白眼,道:“白老板不是说我不会烹茶吗?怎喊我去?兰芝姐姐习过茶艺,精于此道,不妨你和钟姨娘讨个人,让她泡去?” 白梦来见她软硬不吃,给台阶也不下,脸上隐隐愠色。后一想,姑娘家气性大,还没消气是自然,又强压回烦闷的情绪来。 白梦来一贯趾高气昂瞧人,何时在旁人面前低过头?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粗鄙烹茶也有粗鄙的好,虽说手艺差了些,也有别样的新鲜在里头。” 这话说得让人汗颜。 “不是说,男人都爱图新鲜吗?也是这个道理。许久未曾喝这般差的茶,竟也有几分想你……”白梦来顿了顿,无比尴尬地补充,“你的茶艺了。” 玲珑被他那句大喘气停顿的话吓了一跳!这算什么呀?他俩能有啥想不想的关系?没得让她心悸。 白梦来轻描淡写说的那句“想你”,好似一串儿魔咒,让玲珑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呼吸都窒了窒。她的心脏好似被一层糖饴浆儿裹挟,绵绵的,散不出风声,连同那些怨怼也尽数包裹其中。 为什么她会被白梦来影响呢?她明明打算和他恩断义绝了。 玲珑险些入套,再后来,她想起那一幅工笔美人画,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算了,此时他的和颜悦色,不过是赠予那个传说中神秘兮兮的故人罢了。 于是,玲珑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泡茶去了。 唯有白梦来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蹙眉,心道:“我都这般和她示好了,她榆木脑袋吗?怎就不开窍?!” 白梦来自然是不知晓玲珑心里的弯弯绕儿,他只当是姑娘家心思复杂,哄了一遍还不够,仍需他费心费力供着。 惯她的暴脾气!白梦来也有些火气了,他摇了摇扇子,不打算想那么多,先行一步走入花厅里,听赵姨娘说她的那起子往事。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赵姨娘也有过如花的年纪,她出身于皇城的清吟小班,那是勾栏里最为一等的去处,又位处于皇城繁华地,待见的主顾自然都不一般。 皇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那些达官贵人家宅里,哪个没私藏瘦马柔风的美人儿?若是勾栏里没点能镇场子的倾国倾城的姑娘,不出几日,这一等“清吟小班”的名头就得易主了。 因此,这些行当的老鸨明面上笑颜如花,私底下都捏了把汗,铆足了劲儿挖掘美人,还得惯着楼里娇艳的姑娘甩脸子,再没这么窝囊过的。 若是姑娘没给老鸨伺候好,还敢推脱身子骨不适,只打茶围,不兴住局,让老姆妈连句话都没处说理去。 这样的姑娘带坏了风气,碰巧遇上了懂事又乖顺的赵姨娘,那老鸨可不就夜半都能笑出声来了? 让赵姨娘接客就接客、闲侃就闲侃、献舞就献舞、弹琵琶就弹琵琶,都是老鸨指东面儿,她绝不打西面儿,怎叫人不偏疼她几分? 不过赵姨娘这样的姑娘,说坏也足够坏,大家都懒散,只她一人勤快,这不就坏了规矩了吗? 眼见着,整个“清吟小班”就她能拔得头筹,其他姑娘再也坐不住了,一改乖戾姿态,“姆妈”长“姆妈”短的叫嚷开了。 见一大家子的姑娘被赵姨娘一带便收了心思,老鸨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整个皇城地界的花楼里,漂亮姑娘都蛮横,唯有她这边的“闺女”各个被调教得好,一时间,老鸨就是出门都跟螃蟹似的横行,在业内很是有面儿。 这样乖巧的“闺女”,自然是要给她指派一点好活计。 其中一次好机会,也就是曹老爷所在的饭局。 那时候曹老爷不过而立年纪,正值壮年。平日里,能上楼里玩闹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小官小吏,鲜少有真正显赫的官家或富户来玩。即便有,也是远远瞧一眼,看中了人便让小厮带过去,天亮再将人放回来。 因此,赵姨娘能接待有名的富户曹老爷,除了她福泽深厚,也有老鸨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原因,她是该感谢姆妈的。 既然来了大主顾,那么即便绞尽脑汁也要将人留下。 饭桌上的姑娘们各个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身上穿得越来越清凉,就差没喊曹老爷领她们回家了。 说来也有意思,曹老爷对旁的姑娘都没兴趣,只对赵姨娘情有独钟。 很快,曹老爷就成了赵姨娘的恩客,他还花钱将人迎回了家中,成了一房宠妾。 赵姨娘能从楼里出去,还攀上了那样富贵的人家,楼里的姑娘不知酸了多久,连同诅咒的巫术都使上了,就盼着赵姨娘倒霉。 奈何赵姨娘半点不怵,瞧见那稻草扎成的人儿,还发笑奚落:“哎呀,自个儿没际遇就羡慕别人能耐,真真丢死人了!” “你别得意……我找高人算过了,你后半辈子可不好过!”那姑娘被赵姨娘逮住了把柄,恼羞成怒道。 赵姨娘才不把这话往心里去,她前半辈子就过得很好吗?都不是正经出身了,谁还顾及这个? 只要不在楼里伺候糟老头子,去哪都行! 就赵姨娘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在曹府也确实过了一段好岁月。 不过,她总觉得奇怪。每每和曹老爷共赴巫山,情动时,曹老爷总会喊错名字。 他唤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月儿”。 这是曹家的哪个得宠的妾室吗?赵姨娘让丫鬟们四下打听,可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宠妾名字里有“月”字的,这就奇了怪了! 再后来,赵姨娘忍不住小声提醒曹老爷:“老爷,我不叫‘月儿’呀!” 原本埋头苦耕地的曹老爷不乐意了,闻言,原本迷蒙的眼眸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缓过神来,抽身而退,他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赵姨娘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曹老爷,她只知道,自打那天起,曹老爷便不来他的院子里了。 没几日,曹家后宅又迎来了一名得宠的姑娘,那春风得意的劲头好熟悉呀,一如她从前那般。 赵姨娘原先有争宠的心思,曾暗地里偷偷去瞧过新来的姐妹。 也是貌若天仙的姑娘,只是那耳后一枚朱砂痣红得晃眼睛。 赵姨娘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耳后,一时间福至心灵,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也有朱砂痣,是那时勾栏饭局里,唯一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 她忽然不羡慕新人了,她知道,不过数月,曹老爷便会抛弃她一般抛弃新人。 因为啊,他不过是在寻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或许她的名字里还有“月”,而她们,都不是她。 原来只是某位故人的替身吗?她们只是蝼蚁,只是玩物,爷们儿压根儿就不把她们当人看。 怪道对她缱绻温柔,原来不过是借着她的身子睹物思人。 赵姨娘觉得没劲透了,她回了小院避世,过起不争不抢、犹如被打入冷宫的日子。 原本她想得极好,这院子里有吃有喝,不必像此前在楼里那般抛头露面讨生活,还有丫鬟婆子可使唤,那不是顶好的日子吗?是她此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呀!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奴才下人们看着他们的主子荣光不再,各个起了新的心思,攀附起得势的新人来了。 既然连老爷都不管赵姨娘的死活,那下人伺候她又怎会尽心呢? 要是赵姨娘还有本事让曹老爷顾念旧情,那倒还好,可她连曹老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又谈何诉苦呢?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这个炎凉世道,向来如此。 赵姨娘夜里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了,她想发作,丫鬟竟先她一步顶撞:“就是碧云院里的夫人也没得让人半夜动伙房烧水热茶的,姨娘就忍一忍!” 前两日先是寻借口克扣她屋子里的炭火,如今隆冬天里,深更半夜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赵姨娘不止身冷,这心也冷。 她后悔入了曹家,还不如就待在花楼里!好歹只要她肯舍下脸皮来待客,不至于连热茶热饭都吃不上!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赵姨娘日渐憔悴,若不是身边的丫鬟偶尔提点一句她都几日未曾上妆了,赵姨娘也没发觉她早已不复此前那般鲜妍。 明明是娇花一般的年纪,却过早枯萎了。 她自苦地哀叹了一声,可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谁来看呢? 这一日,暖阳破冰,将隆冬天里的雾气照得毛茸茸的。那种圆融而温柔的色泽,映入木轩,落下一地碎金。 赵姨娘望着日复一日升起的艳阳,转瞬之间洞悉世事。只要不死,总得这样过日子不是吗? 她无人取悦,那便取悦她自个儿! 于是,赵姨娘戴上了那对最为贵重的金摺丝珍珠串儿灯笼耳坠子。 这耳坠子精妙华丽得很,一盏金制华盖,四角挂落珍珠络索,是她受宠时期曹老爷赠她的首饰。 时过境迁,再妆点起自己来,也没了原先那种愁闷。 赵姨娘只觉得今儿个口脂颜色俏丽,头面儿也锦绣富贵。 她像是多日不见光了,和日光迎面遇上的一瞬,那光头刺得她眼睛热辣,睁都睁不开。 就在她抬手挡眼的一瞬息,头上的朱钗被她的袖子上的镶边给勾到,直直落入了水中。 赵姨娘慌了神,要知道她身上贴己的贵重首饰不多,往后过得落魄,没准还要典当东西呢,哪能让白花花的银钱就这般丢了。 旁边的小丫鬟也是急得团团转,生怕赵姨娘指使她跳水寻宝贝。 这隆冬天里,水面都结上薄冰了,池水冰冷刺骨,要真跳下去,那不得没了半条命吗?! 小丫鬟慌忙寻了借口,道:“我……奴婢帮姨娘去寻人来!”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赵姨娘蹲着身子望池面,她忽然想到,若是她此刻和首饰一齐落水,怕是也没人会来救她! 没人在意她的死活,身边也没个牵挂她的人。 赵姨娘正出神呢,不远处有人三两步冲上来,厉声喊:“赵姨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你跳湖啊?!” 是个男子的声音,浑厚踏实,给她带来几分心安。 赵姨娘回头望去,是个生面孔,也可能从前他来过,自己却从来没在意过。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就连下人来她的院子里,她都要好声好气招待了。 赵姨娘慌忙辩驳:“我没想跳湖。” 那正值壮年的男子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那您待湖边上是做什么呢?” 男子的脸不似曹老爷那般俊秀,长得还算周全,不过有种农家小门小户当家汉子的憨厚感,笑得没心没肺,让人心里都敞亮了。 赵姨娘眨了眨眼,道:“我珠花落水里了,丫鬟正在帮我寻人来捞呢!你呢?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往我这里跑?” 赵姨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说话的人,即便不合规矩,她也不打算追究。人都要苦死在这吃人的大宅院里了,谁还管体统! 男子这才想起今儿个来寻赵姨娘的目的,他提了提手里的木胎彩漆菜蝶黄花纹食盒,道:“哦,小的姓吴,是伙房里的厨子,姨娘就喊我老吴!快过年了,夫人吩咐厨房给各院姨娘都送碗乌鸡汤来。喏,这是给您的!” 赵姨娘头一回分到这样的“小灶”,心里头蔚贴。她抬手捧了一下食盒,掌心传来一阵暖烘烘的触感,惊讶问:“伙房离小院挺远,这鸡汤还热乎的呀?” 老吴有一些讨巧的心思,不过各院姨娘都没发觉,唯有赵姨娘问起来了,他憨憨一笑,道:“小的怕天冷,汤凉了会凝一层油花片儿,因此特地用厚毡子将汤盅都蒙上,这样送到各院姨娘手里,鸡汤还是暖手的。” 这是讨好人的心意,有殷勤奉承的意味在内,却并不讨人厌烦。 赵姨娘眼眶有些热,她莫名来了点心酸的情愫,哝囔:“我都这般光景了,还值当你这样上心伺候。” 赵姨娘这话说得贴心贴肺,也有点僭越的亲昵在里头。 老吴被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接。他只觉得赵姨娘这样好看的女子,居然不得曹老爷喜爱,真是怪诞。 老吴打哈哈跳过这句话,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哦!想起姨娘还有东西落湖里,不如小的帮你捞上来!” “唠了一顿闲嗑,倒是把正经事忘记了!”赵姨娘笑得眉眼弯弯,道,“好呀,那就多谢你了!” 得了美人一句谢,老吴身子骨都软了。他唾弃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院中的主子娘娘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儿,他就是田地里的泥腿子,哪敢肖想呢! 而赵姨娘说话软声软语,也是别有用心。 笼络好了小厨房的人,可不就能吃口热乎的?凡事也得亲力亲为,为自己筹谋嘛! 老吴有美人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寻朱钗更是用心。 他咬紧牙关,朝着水池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男人就落了水。 这天寒地冻,身子里的骨血筋脉泡了水可要冻伤了,老吴犯不着这般卖力! 赵姨娘急得团团转,道:“老吴,你快些上来!我不过是想你去寻笊篱什么的捞一捞,可不敢让你亲自跳水去捡呀!” 老吴会凫水,两三下便将朱钗捞上来了。 老吴亮着一口白牙朝赵姨娘笑:“没事儿,这不寻着了吗?往后姨娘可别往湖边凑,这水深呢,没点功夫的人估计就沉塘了。” 老吴的脸都被水给打湿了,在艳阳底下泛出粼粼的光。原本瞧他只能算寻常的眉眼,如今犹如镀上一层金光,显得愈发耀眼了起来。 赵姨娘没的心慌意乱,她急忙垂下眉眼,道:“快起来!这冷风吹的,小心受寒。要不这样,你来耳房坐一坐,好歹烘干了衣裳再回去!” 伙房里当差的人各自有躲懒的法子,寻常帮主子送点东西,完事儿了躲哪处抽一杆子旱烟也不一定,都是苦差事,谁也不会计较谁。况且老吴还是厨子,底下也有几个小学徒料理着,谁敢寻他的过错,触他的霉头? 何况他各院姨娘都送完了鸡汤,唯有赵姨娘不受宠,他特地留在最后送的。 左右没事儿做了,留半个时辰不打紧。 这般想着,老吴翻身上了岸,老实巴交地跟着赵姨娘去了耳房烘炭盆子。 赵姨娘见此前伺候的丫鬟出去寻人,半天都没回来,心里也明白,这是怕她指使小丫鬟下水寻首饰呢!嘴上说出去帮忙寻人,还不是见她抖不出威风,故意躲懒怠慢,等饭点再回来,把这事儿岔过去便算完了。 赵姨娘叹了口气,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个小小下人都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了。 不过也好,院子里寂静,没人瞧见老吴烤火,也传不出闲话,她也不必提心吊胆的放风。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老吴跳湖里捡簪子,不过是一时意气。这上了岸,冷风吹来,湿透了的袄子紧贴他的脊背腰身,那冷意无孔不入,直往他的骨头髓缝里钻。针扎似的,戳在他的白毛孔子里,浑身都疼。 直到入了耳室,赵姨娘亲自用火折子点了炭火,这才觉得活泛了起来,整个人都回了神。冻到僵直的手脚渐渐回温,虽说不似此前那般冷了,可湿漉漉的衣物粘缠着肌肤,还是让人觉得不爽利。 老吴想要褪下棉袄子,架在炭火盆上烤一烤,待一刻钟的时间就回伙房去,不然在院子里待太久,他也怕人疑心,叫小丫鬟碎嘴,抓住话柄儿。 脱衣服烤火才快嘛! 老吴舔了舔下唇,想提议这件事,又没脸和赵姨娘说。 他欲语还休的模样,瞧得赵姨娘心间乱跳。 赵姨娘摸不着人的门道,只见男人垂眉敛目的模样有些羞怯,又瞥见他那紧贴着腿根的湿裤子,一刹那面红耳赤了起来。 她……她不是故意看到的,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赵姨娘在心里无声辩解,奈何老吴压根儿就没在意到这一点。 他小声道:“姨娘,我这湿衣裳烤烤火才干得快。” 赵姨娘不明就里,道:“那你烤呗!左右没别的人,咱们都是苦出身,都懂各自的难处,私底下不必这般拘谨。” 老吴憋红了脸,小声说:“我……我得脱衣服,方能烘干袄子。” 这样一说,赵姨娘便懂了。她也羞得说不出话来,径直跑到隔壁房里,丢下一句:“啊,那你脱!” 说来也好笑,赵姨娘是楼子里出身,最懂烟视媚行地伺候男人。她自来是通情窍的,何时有过这般羞窘的时刻? 如今想到邻间耳室,老吴脱掉湿漉漉上衣的模样……他看上去挺壮实,衣裳里头包裹的皮肉,说不准还有几分健硕肌理! 赵姨娘为自己所不耻,她是太久没见到男人,因此见一个想一个了吗? 约莫一刻钟后,老吴和赵姨娘请了个安,便行色匆匆离开了小院。 赵姨娘悄悄回到耳室,瞧了瞧一地的湿濡痕迹,又看了一眼袖囊里那一支被老吴捞起来的朱钗,莫名面红心跳了起来。 赵姨娘的生活原本如一潭死水,今日偶遇到老吴这一桩事,让她平静无波的心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真是怪哉! 她这算……思春了吗? 呸呸呸,要死了!要是让人瞧出些端倪,她命还要不要啦! 往后的几日,老吴倒再也没有出现了,仿佛此前的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赵姨娘又觉得日子乏味了起来。 某天,曹老爷外出做生意,曹夫人又去庙里祈福,要住宿五日。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整个后宅院都松懈了下来。 曹老爷最为宠幸的侍妾,这时拿着曹夫人的名头做人情,给各院同为妾室的姐妹送了牛乳燕窝粥,还有几道豆沙、杏仁儿、莲蓉甜粿儿。 又是送滋补的甜汤碗,又是送甜糯可口的小点心,俨然将自己摆在大奶奶的份位上,做主子家的人情。 偏偏她这样,奴仆下人忙里忙外还很领情,万一人受宠以后飞升了呢?曹家可没子嗣,又是商贾人家,今后谁是顶头上的这个,还不一定呢! 唯有赵姨娘对此嗤之以鼻,她是知晓内情的,如今眼瞧着人恃宠而骄,心里发笑。 登得高,摔得惨,往后可别丢了脸面。 赵姨娘暗地里看了一出戏,又想到这点心各个院子都有份儿……既然是小厨房分发的份例,那是否会让老吴来送呢? 思及至此,赵姨娘心间怦怦跳。 她寻了个由头,让丫鬟给她出门买画眉的黛粉,还点名要去最好的那家春来居买。 小丫鬟有些不耐烦,春来居的眉粉最是好卖,每每都要排上老长的队才能买到。如今曹老爷都不来院子里了,就算打扮也打扮给谁看呢? 小丫鬟心里头有点不乐意了,奈何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赵姨娘瞧出她的心思,咬了咬牙,给小丫鬟递了一块碎银子,道:“有多的,你留着,是我赏你的。劳烦你帮我买胭脂,这钱,我赏你买个甜碗子吃,若是想在外头逛逛啊,你领我的命,也可多逗留一会儿。” 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啦!没想到赵姨娘这般寒酸,手里头还能漏点东西出来。 小丫鬟拿了钱,嘴也甜了许多。她还得了赵姨娘的首肯,能在府外多待一会儿!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和娘家表哥本就有情谊,奈何一个月才有一天的时日碰面,如今不年不节的,还有机会出门,可喜煞了她。 小丫鬟不敢表露,只悄声说:“那……奴婢想回老子娘家里瞧瞧,约莫要两个时辰,您看……” 赵姨娘面上装不耐烦,心里倒欢喜,道:“去去!想家是正常,哪像我,连个家都没得想。” 小丫鬟拿了钱,领了命,欢天喜地地跑了。 而赵姨娘转头就回寝房,悄无声息地打扮了起来。 她拿着如意玉蝶簪的手微微一顿,疑惑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厨子装扮。她不就是想亲近一下厨子,这样好骗人给她开小灶吗?又不是为了取悦他,同他有首尾! 这般一想,赵姨娘妆点的心思又淡了,她随意绾了发,穿一件素雅的月色长衫,款款走出门外。 没多时,老吴果真提着青竹叶纹雕花食盒来了。 再次见到赵姨娘,他有些不大自然,将食盒毕恭毕敬递过去,道:“这是柳姨娘喊小的给您送来的,统共一道牛乳燕窝粥,三道甜粿果儿,再一道码片儿的蜜汁烧鹅。” 赵姨娘见老吴是独自一人来送汤品的,心下了然。 又听得他说食盒里有的东西,顿时嘴角上翘,道:“我听丫鬟说,柳姨娘就赠了燕窝粥和甜粿,不曾送过蜜汁烧鹅呀!那么这道多余出来的菜,又是谁赠来的好意呢?” 这确实是老吴私心添加的菜肴,他原想着悄没声儿的一起递给赵姨娘,岂料这女子聪明,一眼就拆穿了。 老吴讷讷说不出话来,恨自己口舌笨拙。 赵姨娘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斜睨他,问:“那……这道蜜汁烧鹅,独我有,还是各院姨娘都有呢?” 老吴红着脸道:“就只有你有……” 总算说出来了。 赵姨娘噗嗤一声笑,艳若桃花。 看着美人笑了,老吴一时痴了,也愈发脸红了。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情欲一旦燃起,再难休止。 赵姨娘不知是因为寂寞动了真情,还是为了一些柴米油盐的好处,总之她和老吴走得愈发近了。两人情愫渐生,一个勾引男人老道,一个素了多年未尝过女子滋味,有来有往,竟也像干柴烈火一般,一点即燃。 这晚来的妖风熏得火势轰轰烈烈,待两人回过神来,已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某天,被赵姨娘指使出去的丫鬟早一步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共赴巫山的余韵,便慌了神一般,心急火燎地把老吴往睡榻最里侧里藏。 丫鬟在外头喊:“姨娘,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买回来了!” 赵姨娘腿肚子都在抖,好半晌才出声儿,道:“嗳,好!你且放门口,我小睡呢,过会子出去拿。哦,对了,西面厢房有伙房的人送来的小点心,左右这院子里就几个人为伴,旁的扫洒小丫头我瞧不上眼,就你最得我心意。你凑合着吃,待会儿,我找你唠唠闲篇!” “嗳,好。”小丫鬟原先对失宠的赵姨娘怀有成见,可如今收了赵姨娘的好处,又能一天天往曹家外头看望表哥,心里的怨怼也少了。 她觉得自个儿和主子亲昵,也是极为长脸的事,此时没规矩地打趣道:“说来也有意思,小厨房的人竟然这般见天儿送来吃食,人情味十足。混不似旁的姨娘,天冷了连口胡辣汤都喝不上,还要花银子讨好小厨房,人家才肯掌勺呢!” 赵姨娘瞧了瞧床里侧的老吴,心里有鬼。 她听得这话,做贼心虚地反驳:“哪有,不过是伙房里头善心人多罢了。哎呀你快去吃,可别闹我了,我头疼着呢。记得吃的时候把门掩上,要是让其他小丫鬟瞧见,那我可没法儿再给你开小灶了。左不过那一点甜头,雨露均沾可不够分的。” 小丫鬟一听,急忙往厢房里跑,嘴上忙道:“那确实,外头那个叫兰芝的扫洒丫鬟最是嘴馋,要让她瞧见了,肯定会来讨吃食。姨娘你休息,那我去忙活了。” “好。” 总算把这个冤家送走了,赵姨娘松了一口气。 她瞧见被被褥蒙出一头汗的老吴,心生起一股子悲凉的况味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个儿这段情呐,分明是天理难容,见不得光,还需藏着掖着的。 在大宅院里偷偷摸摸欢好,真是没劲儿极了。 刺激是寻了,可再多几次,就成了禁忌,倒怪吓人的。 赵姨娘失魂落魄地问老吴:“你说……这妾室勾搭旁的男子,被主家抓住了,得怎么罚呢?是浸猪笼吗?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她说得伤怀,让老吴有一点心疼了。 老吴咬咬牙,问:“你是怕和我待一块儿了吗?” 赵姨娘笑得凄凉,这日子苦得见不到头,纵她是一朵娇花,也该枯死在这四边天的宅院里了。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老吴的问题,反倒问他:“那你呢?你怕吗?” 老吴真挚地看着赵姨娘,他还年轻,只是学厨资历老,被戏称为“老吴”,毕竟“小吴”显得不够稳重,没人敢给他主厨的担子。 他的眉眼里有种年轻人的执拗,他对赵姨娘郑重其事地道:“我不怕。老实说,只要和你在一块儿,我都不怕。” 赵姨娘头一回感到惶恐,她原本以为老吴和她一样,只是大宅院里的寂寞人,搭伙儿过日子一样。就好似宫里也有太监宫女儿这种局外人,因为天长地久的寂寞,因此凑一块儿做对食夫妻。 他们和那些人,是一样一样的。 谁知道,老吴竟然是玩真的? 赵姨娘蹙眉,道:“你不过是贪图我皮相好罢了,这才尝过几天滋味?食髓知味,还没腻歪而已!” 老吴慌了,道:“我是说真的,我瞧上姨娘的人,是想寻你当正头夫人,和你做正儿八经的夫妻的。” 赵姨娘有一丝意动,也有些感动。 她从未想过,有人愿意和她这样的红尘女为伴,还不嫌弃她的身子,愿意同她做夫妻的。 这句话,哪怕是谎言,她也受用。 老吴起了个大胆的想头,他坚定地道:“姨娘,我……我带你走!” “这深宅大院,怎么走呀!”赵姨娘叹了一口气。 “我有我的法子,就……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你让我想想。”赵姨娘催促他穿好衣服,“别说这些了,我帮你望风,你从后院跑。” “嗳,我省得。” 老吴轻车熟路地溜出了赵姨娘的院子,没人瞧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样就好,不必太招眼,免得惹人起疑心。 赵姨娘睡了一觉醒来,小丫鬟已经给她端来晚膳了。 赵姨娘让小丫鬟也去吃饭,自个儿坐在凳子上享用吃食。 她记得老吴说过的话,她的紫竹纹梨花木食盒底下都会有夹层,里头放着菜肴,是他给她开的小灶。 赵姨娘揭开夹层板,看着这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东坡肉片,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来。 她和老吴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顿顿的吃食吗?如若不是为了这个,她怎会沦落到要和一个厨子下人厮混在一起? 赵姨娘望着这难熬的冬日,头一次失了眠。 许是想要从府里出去,许是想要摆脱这样难熬的日子。赵姨娘答应了老吴那等胆大妄为的提议,他们计划出逃。 老吴去山上无名的坟头,挖了一具无名女尸过来。由于年代久远,那尸体化成了白骨。 老吴借用采买肉食借口,把东西运入曹家,由赵姨娘那那一具半白骨化的女尸摆在寝房里。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姨娘收拾好细软,打扮成小丫鬟的模样,纵火后出逃。 曹府里外乱成一团,赵姨娘趁乱,和老吴里应外合,奔出了曹家。 她自由了,今后她会住在老吴远在郊外的小宅院里,和他每几日见一见。 为了不惹人怀疑,老吴胆大地留在了曹家,继续在这里当差。 幸亏赵姨娘不受宠,没人计较她的死活。 不过是个姨太太的院子起了火,谁想去查呢?捡到一具烧焦了的尸骨,就地埋了便是。赵姨娘是从风尘里来,此时也从风尘里去,无人会问归处。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也幸亏赵姨娘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她才有往后这般鲜活闲适的小日子过。 她藏在老吴家里担惊受怕。 头几个月,她在墙头下边,一旦听到官家坐小轿,奴役们在前头开道的呵斥声就感到风声鹤唳。 无论老吴怎样哄,她都会夜里受惊,双目含泪。 她命如草芥,虽然身在曹家大院外,心却被长长久久地锁在那四四方方的大院天井里,不得逃脱。 无论喝几盏安神茶,赵姨娘都是这般惊惧柔弱的模样,老吴实在是心疼,哄她:“娇儿,你莫怕。曹家人都没瞧见端倪,不想追究了,你就安安生生过日子。你想想,你在曹家过的生不如死的生活,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在外也要这般活吗?这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犹豫来犹豫去,等哪日成了一抔黄土,在阎王殿里再后悔吗?” 老吴想事情一向比她开明、心境敞亮。若不这样,他也不能完全违背世俗约束,不顾道德伦理,同她在一块儿。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明明是曹老爷厌弃了她。她凭什么为人守活寡,硬生生将自己磋磨得不成人样? 好一天歹一天,都得活着,都得用俩鼻孔窟窿通气儿。等到真被逮住哪天再自苦,此时何必自我折磨,又没人会因此宽恕她? 赵姨娘想明白了,她丢掉了枷锁,从前半生那个吃人的曹家后院里爬出来,好生过日子。 老吴不在家的时候,养尊处优的赵姨娘学会了自个儿做饭,偶尔拿老吴的月俸去订几道饭馆的小菜吃。最开始她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而老吴从来不管她开销,还忧心她日子过得不爽利,钱不够用。时间久了,赵姨娘像是回过味来,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她跟了老吴,是她自个儿寻的路,自然也要体恤人情况。她此前在花楼子里不就是专门学逢迎男人那一套吗?怎么如今反倒堕落了,全然忘本了。 说来好笑,这么穷的老吴,居然还能把她养娇了。 赵姨娘开始省钱了,她还特地热了晚饭,给归家休憩一天的老吴吃。 老吴看着热腾腾的饭菜,虽说这厨艺不咋样,可他还是受宠若惊。 老吴结结巴巴:“娇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啊!” “浑说什么?不过是看你辛苦半个月了,怕你马不停蹄归家会受饿,这才给你置办些吃食。”赵姨娘嗔怪地瞪他一眼,抬手捶打他一下,奈何手劲不够,掌落如绵绵风,反倒将人身子骨都砸酥了。 老吴本就知道,赵姨娘这样天人之姿的女子,肯委身跟他,应当是此前日子清苦,实在没去处了。 他也不打算多深究这个,能和赵姨娘处一块儿,他心里称意也就罢了。 谁知道,他的真心,居然也能换来赵姨娘的心。 娇生惯养的赵姨娘居然也肯为他着想,和他操持这个家宅,怎能让老吴不感动呢? 老吴自小日子苦,没爹娘要,被酒楼厨子捡去,学了点切菜的手艺,后来又偷师自学厨艺,幸亏他有天赋,竟也自学成才,琢磨出一套烧菜的好手艺,这才被曹家招揽进伙房掌勺。 小时候苦,长大了却得来贴心的房中人。 这是他自选的家人,又一心向着他,怎能让人不开心呢? 老吴人高马大的男儿,此时眼眶发烫,险些落下泪来。 赵姨娘惊讶地问:“你哭什么呀?” “我这是高兴!”说完,老吴把赵姨娘一把抱起,回到屋内。 一夜春宵可贵,自是寻欢作乐,再不问人间世。 赵姨娘此前在曹家没养好身子,早年待花楼里又用了避孕的汤药,因此足足调理了五年,她才怀上孩子。 这是老吴和她的头一个孩子,赵姨娘心里也高兴。 奈何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家中出了一件大事。 那天夜里,有穿着锦绣华裳的人奉命来寻老吴,赵姨娘猫在屋里,囫囵听个大概,好像是曹家来人了。 她心慌意乱,又见老吴跟着人走了,怎样都放不下心来。 她抚摸肚子,伤感腹中孩子前程。 痛快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要死在这儿了吗?她不愿呀! 赵姨娘视死如归,还当是要被人抓去浸猪笼了。 岂料她胸腔里打鼓小半个时辰,老吴竟然回来了! 赵姨娘颤巍巍地问:“方才……是曹家的人?” 见瞒不过她,老吴僵硬地笑了下,道:“是。” “我们的事儿被发现了?” “你莫慌,我们没事。” “真的?” “真的。” 老吴安抚赵姨娘坐下,他眷恋地看了她小腹一眼,道:“我想好了,要是个小子啊,就叫吴书意,是个闺女,那就叫吴淑仪,两个名字都是我请私塾先生取的,有雅意,好听。” 赵姨娘迟疑地点点头,问:“这么早就起名吗?” 老吴顿了顿,道:“遇到个好名字不容易,就这般取。往后啊……你要是觉得我‘姓’不好听,取赵书意或赵淑仪也挺好,你看着安排。” “你怎么听起来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赵姨娘不解地问。 老吴讪讪一笑:“就是快年节了,曹家伙房忙,我怕我不在家,伺候你不尽心,因此叮嘱你一番。” “嗳,好。”赵姨娘乖顺地靠在他肩头,听他说家里钱财都埋在院子里哪个犄角旮旯。 半个月后,老吴再次归家来。 这次,他递给赵姨娘一个小匣子,道:“娇儿,这个给你,你要听我的话,明日再打开。” “是什么赠礼吗?搞得这样神秘兮兮。”赵姨娘嘴角噙笑,问道。 老吴颔首:“是赠礼。” 他突然哽咽了,话都说不出来。随后,他突然抱住了赵姨娘,抚摸她浓密乌黑的发髻,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刚入门的时候。你从曹家角门被人抬进来,撩帘子那惊鸿一瞥,就将我迷住了。我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仙女儿似的人物,主子真是好命。再后来,我同你亲近,用一些卑劣手段将你留在我身旁……这五年,我过的真的很好、很好。” 老吴说了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后,又回曹家办事了。 赵姨娘不傻,她察觉了什么。这一夜,再难入眠。 她一整夜苦等着,等曙光将至,等天亮。 然后,她手间发抖,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些银子与一张银票,还有她的卖身契,还有一张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信。 主家还了卖身契,她就不再是逃奴,她自由了。赵姨娘想,这应该是曹家主子给的东西。 老吴究竟是拿什么去换了她的卖身契呢?曹家人可不会大发慈悲放过她。 赵姨娘隐隐有预感,然后仔细阅读信:“娇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死了。里头的缘故,不愿意说出来让你费心,总之你不要在意。我没有恨,也没有遗憾,心里不苦……这五年,我过得很好,就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你啊,舍不得咱们的娃娃。我拿命换了卖身契来,曹家也不会追究你的事了。你躲得远远的,拿钱好好过日子。反正我都死了,你即便要跟其他人,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是可以的。别记挂我,我很好。” 这老吴,死了也不安生,还有留信来扎她的心。 那信纸上突然多了几滴水泽,原是赵姨娘落泪了。 她嗤笑一声,抹了抹眼角的泪。 左不过是换个男人依靠,有什么好哭的呢? 没了老吴,她能傍上更好的男子,今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天,赵姨娘收拾好细软,连夜逃出了老吴的院子。 曹家的人万一变卦就不好,她还是快逃。 躲到深山老林里去,让人再也找不着。 赵姨娘摸了摸肚子,嘴角微微上翘。她想护着这个遗腹子,给老吴家传宗接代。 孩子别姓“赵”了,就姓“吴”。这可不是她旧情难忘,纯粹是“吴”姓好听。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故事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曹家的主子指使老吴往钟景日膳里下麝香,日用夜服,只待她落胎那一日。 只要钟景没了孩子,那赵姨娘的卖身契就妥了,她不再是逃奴,也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可惜主子不是那样宅心仁厚的人,既然办事,那就要办得妥帖。单单是落胎还不够,还要主子能明哲保身,这才不忘下人的功勋。 这样一道难题出来,再傻的人也知道,主子是要他引咎自刎,不要牵连幕后黑手。 也不知道那时候老吴是抱着怎样的心绪赴死的,他是开心的吗?为了赵姨娘的自由,居然付出性命。 玲珑微微蹙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老吴是单纯的利欲熏心,她还能酣畅淋漓地骂上两句。可偏偏他也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残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钟景抚摸着耳后画上去的朱砂痣,想到了从前钟瑶在钟花馆被曹老爷看上的事。 她们原以为是自己用药香勾到了曹老爷,如今一看,真相并不是如此。 是曹老爷思念故人,所以选择了她们罢了! 她还当世上有情郎,原不过是虚妄。 罢了罢了。 钟景顾不了这么多,她盯着赵姨娘,咬牙切齿地说:“他可怜,我不可怜吗?他想护着你,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我呢?我又有什么过错?要白白失去我儿!此仇不共戴天,我不会放过你的,想都别想!” 赵姨娘脸色惨白,她心灰意冷地道:“我……我如今不是曹家的妾婢,我是良民。按照《律法》,杀我的话,是要偿命的。” 这是赵姨娘说出的最狠厉的话语,她想为腹中的孩子挣一挣。 她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也求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她活着,我的命……随你处置。” 钟景再怎么凶狠,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恶人。 见一个母亲流露出舐犊之情,她也于心不忍。 钟景两眼包泪,拿她没辙,好半晌才愤恨地叹气,道:“罢了!我伤你性命作甚?我又不想惹上人命官司!只是,这是你家男人欠我的,你不得不替他还!曹家能给你卖身契的主子有哪几个?无非是老爷或曹夫人。而最想我落胎失宠的,不就只有曹夫人一个?!那么……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钟景殷切地看着赵姨娘,她如同恶鬼一般笑着,引诱她:“既然如此,只要你指证是曹夫人让老吴杀了我腹中孩儿,事成之后,我就亲自派人将你护送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如何?你要是不答应,别怪我泄愤,将我从前的苦难移花接木作弄到你头上……” 赵姨娘看着钟景那妖冶的眉眼,连气儿都透不出来了。 钟景的目光落在她那披着果绿蝶纹雨丝锦的小腹上,仿佛要穿过那一层薄薄的衣料,盯住她肚子里头的孩子。 赵姨娘吓得一个激灵,她知道钟景的意思,这是要一命偿一命。 她的孩子没了,赵姨娘也别想有。 赵姨娘无奈地道:“若是你真能在我办完事后,护我脱身,那我就帮你指证曹夫人。” 钟景目的达成,松了一口气,面色和煦地托起赵姨娘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这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人。” 赵姨娘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摆布。 玲珑知道,失去孩子的钟景已经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了,她不知是惋惜还是惆怅,下意识看了白梦来一眼,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好似白梦来就是她的主心骨,一遇到事情,她仍会寻他商量。 小姑娘这一眼瞧着幽怨,白梦来咂摸出一丝意味来。他明白她担心什么事,只悄声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管了。” 玲珑明白,这是她们的恩怨,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不能插手。她装不得菩萨,替人化解仇恨,也没法儿帮钟景原谅赵姨娘。 赵姨娘再次戴上薄纱帷帽,跟钟景回曹家了。 玲珑原本想同行,却被白梦来留下了:“玲珑,你迟些再回去。” “有事?”玲珑不耐烦地问。 “嗯。”白梦来几不可察地皱眉,他原以为玲珑和他对视是消气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万苦里的一点甜,还是玲珑刻意施舍的。这女子的气性,也忒大了! “行,那钟姨娘先走,我迟些回去。”玲珑以为他是有正事吩咐,耐着性子待金膳斋里,等白梦来差遣。 谁知晓,白梦来却并未有嘱咐她要事的意思。他只是沿着亭台楼阁朝内室走,时不时回神,轻飘飘地睨玲珑一眼,示意她跟上。 白梦来今儿身着仙鹤古藤纹银红织金锦长衫,他极为畏寒,又搭了一件毛色细腻光润的兔毛披风。外边白毛细软飘逸,里边的缎面掺了金缕与金箔,雾霭深深间,轻描淡写的一点金芒,再加上他眉目清隽可入画,竟将白梦来衬托出一丝天人之姿的况味来。 美是美,可惜啊,是个蛇蝎心肠的主儿! 今日又落了雪,簌簌的鹅毛雪絮落下,沉甸甸地砸在檐角屋脊,层层叠叠地累积,竟也堆成了薄薄一层雪瓦。白雪覆没青砖瓦,再加上廊庑外一枝腊梅悄无声息地探进来,和白梦来红衣白裘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调。 玲珑没有闲情雅致赏雪赏人,她满心烦闷,只觉得白梦来在整幺蛾子,故意磋磨她。这厮定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瞧她这几日没搭理他,就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白梦来在玲珑心目中的名声极差,连带着他先前积累的一些好处,统统被玲珑视作别有用心。 白梦来将玲珑带到了金膳斋最里侧的一间中堂,此前玲珑从未见人涉足此处,还当是一座荒芜的小院子。 如今见这里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很是惊讶。 这处院落搭建了不少薄纱暖棚,玲珑猜测,四面高墙应当是中空,填了炭火烧暖,形成火墙,这才养得满院子花草芳菲,含苞吐萼。那花香袭来,竟让玲珑也有一瞬息恍惚,只觉来到了什么桃源仙境,辨不清春暖冬寒。 玲珑错愕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白梦来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极为宝贝的去处,等闲不让来。” “既然这院落这般金贵,白老板怎么想了带我来?”她真心实意地发问,倒将了白梦来一军。 白梦来含糊其辞地道:“自然是有我的原因。小姑娘家家,别问东问西,带你来,擎等着做客便是。” 他快步领玲珑上厅堂里坐好,中堂正中央摆了一张梨花木的雕桌,两侧是黑木架子,摆着不少珍惜古玩。 这里不冷,火墙烧出来的绵绵暖意催得人手脚发软,舒服得几欲睡去。 明明是极为舒适的地方,玲珑却不敢放松警惕,她摸不着白梦来的门路,怕这是摧折人心智的鸿门宴。 然而,白梦来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过一瞬,他便招呼柳川端上无数菜肴。先是一道豆参炖鱼头,再是一道弹滑清白的手打鱼丸。静候少许,又有其他菜肴源源不断摆上桌。 看着这一桌饕餮盛宴,玲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搞不清楚情况,问柳川:“白老板是中了什么邪?” 柳川不愿戳穿这份惊喜,破天荒跟白梦来一条心,打着哑谜:“妹妹待会儿就知道了!” 旁的小耳室里似乎还有菜色要上,不过白梦来已然落席,其余留给柳川操劳。 玲珑忍不住问:“白老板,这是什么?” 白梦来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那道豆参炖鱼头,介绍:“这是用豆腐切成薄丝再入油锅煎炸的豆条,豆参内部有空,炸到酥脆而布满气孔,用它充当配菜来炖鳙鱼奶色汤头,最为丰盈鲜香,口感柔软。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玲珑无奈地道:“我不是问你这菜是怎么做的,而是问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为何突然给我置办了这样一桌菜?” 问话间,玲珑福至心灵,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总不会是我最后一顿了?” 白梦来被她问得语塞,好半晌才瓮声瓮气答了句:“不……这是专程给你赔礼道歉的。” “什么?”玲珑惊讶。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端来一份蒸好的白粉相间的花糕上桌。这是白梦来亲自下手制的,用月宫仙兔的模子压出俏皮可爱的花样子,还用各色可食用的染料,将兔儿的红眼睛、粉嫩小爪子都晕染上浅浅的红润。看似寻常,实际上里边嵌入鲜香细腻的肉松儿以及杏仁、花生、冰糖橘饼等的果馕馅料,这样搭配起来的米糕儿,口感香甜软糯,极为丰富,姑娘家定然会喜欢的。 柳川端上花糕,笑吟吟地道:“虽说小姑娘家家不庆寿,不过既是你生辰将至,也得吃一桌好席。这是主子特地给你准备的生辰糕,花费了不少心思呢,你尝尝。” 闻言,玲珑别扭极了。这两人一唱一和讨好她,偏偏她肚子里还有气,高兴也不是,摆脸色也不是。 见她还是心事重重的别扭模样,白梦来知晓这心结的厉害,他叹了一口气,只能舍下脸皮解开。 于是,他把那一幅让玲珑不开心的画摆到桌面上,当着她的面儿缓缓摊开。 玲珑一见画中人,脸色不对劲了,干巴巴地问:“怎么?敢情我这生辰宴,白老板也得瞧着画中故人,方才有心思给我过啊?” 她这话其实没什么情啊爱啊的意味,纯粹是不喜欢被朋友欺骗。 玲珑觉得白梦来不厚道,他骗了她,因此至今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梦来被她平白无故呛了一声,即便遭罪,也不愿同她纠缠。 他抿了抿唇,浑身不爽利,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这画中人……不是我什么故人。” “那是谁?”玲珑蹙眉,鄙夷地道,“难不成还是你什么暗门相好?” 白梦来头疼不已,轻声答:“是你。” 这一句话,把玲珑吓得窒住了。 什么意思?白梦来没什么故人,房里画像挂的是她的小像? 玲珑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身子骨渐渐烧了起来,从脚底烫到耳尖,脸上仿佛也溢满了红色,好似熟透了的河溪虾米。她怕自己的窘态被人瞧出个分明,慌忙低下头来,嗫嚅:“你……你在房间里挂我的画像是做什么?在寝房里挂女子的小像,是什么体面坦荡的事儿吗?!” 白梦来尴尬地解释:“柳川说你的生辰近了,因此想送你一幅工笔小像作为生辰礼。只不过那日太不赶巧,竟被你撞上了。我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会自作多情,这才顺口说是故人。” 原来是生辰礼啊,这误会闹的。 玲珑也很狼狈,别人家清清白白置办了生辰礼,她还以为白梦来私下画她的模样是图谋不轨。 玲珑慌里慌张把画像收好,胡乱道:“既然是个乌龙,那咱们也就别太在意这桩事儿了。呃……谢谢白老板的贺礼,我很喜欢。那……吃菜,吃菜!” 她装作大方的模样,不住往柳川和白梦来碗里夹菜。 这一茬子事儿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绕过去了,一顿饭下来,也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夜里,玲珑宿在金膳斋。 她双手枕头,在悬挂了熏香素软缎的罗汉床上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幸亏床边有雕花矮围子拦住,不至于使她落到地面上,不然玲珑都要翻下去了。 左右睡不着,她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那一幅作为生辰贺礼的小像儿。 说来也巧,她的生辰其实就是今日,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人问过这一桩事儿,她自己都要忘了出生日。 一旦想起生辰,她就会记得自己是家人娇养宠爱大的,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不敢想,因此从未过过生辰日。 谁知道,白梦来有心,竟补了这个缺儿。 玲珑在羊角灯下,细细端详画上的美人儿。 白梦来的画工极好,不对着她临摹,竟也能画出她七八分的神韵来。 玲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白梦来能画出这幅画,显然是将她的眉眼记挂在心上了。 他怎么知道她的眼角眉梢是什么样的轮廓,又怎知她脸上那些细微的美人痣落在何处呢? 难不成,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白梦来曾在暗中悄悄端详过她,用目光描绘她眉眼吗? 这真是……让人有些羞怯啊。 、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这一夜,冬风小楼,白月如粼粼银钩。 玲珑平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望着悬挂于头顶的楚葛湘纱出神。 她平复急促的喘息,好半晌才冷静下来。 玲珑受过本营的苦训,寒冬腊月也要入山川水瀑间修行。再冷也不能动,再苦也不能抱怨。 这是杀手的品格。 她要学会无惧寒暑,让体感迟钝。这样才会不怕真刀真枪的切磋,不怕刀光剑影,信奉血色浪漫。 也可以说,她丧失了女子那与生俱来的敏锐与情绪,变成了不怕死的行尸走肉。 而这具本该千疮百孔的肉尸,如今竟然也有细腻的情感了。 玲珑将手按上胸口,她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 她一想到白梦来送来的那一幅画,心潮便澎湃,好似有什么她无法掌控之物,沿着她的心慢慢生长,起初是一点点蔓延,随后竟也绵绵地裹住了她整颗心脏,令她连气儿都无法喘通透。 白梦来是有什么妖术吗?竟然能让她无所适从至此地步。 玲珑心烦意乱,正欲翻身起来。 岂料,她刚一起身,腹部忽然一阵抽痛,一股暖流从腿间涌出。 糟了,是来葵水了。她的月事带还在衣橱里放着,忘记准备了呢。 玲珑不比男子,虽说幼年修行让她的武艺高于组织里其他杀手,奈何练武过度,也让她落下了宫寒的病根。 每逢月事,玲珑的腹部便如同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疼得起不来身子。 她颊边虚汗淋漓,眼见着那殷红血液染湿了裤腿,又落到床榻上,留下点点红梅。 待明日……让白梦来见到了,她该怎么办呢?玲珑羞得几欲昏厥,不敢想明日有何颜面同柳川以及白梦来闲侃。 她挣扎着起身,正欲下地翻找月事带。就在这时,她手里一个翻腾,居然将桌上的羊角灯打翻了。 灯罩子碎裂,燃油流了一地,顷刻间燃起火光。 完了! 玲珑呆若木鸡,她怎知道,居然因为一时不察,让金膳斋走了火。 白梦来……肯定很生气! 昏暗的宅邸,一点亮光都很醒目,遑论那随风飘来的燃木焦味了。 柳川分辨出是玲珑的屋子走了水,他喊醒白梦来,两人急匆匆上前去灭火。 考虑到白梦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由他来提水灭火太不可靠,于是柳川负责熄火,而白梦来则去寻玲珑。 他们赶来得及时,火势还不算完全失控。几桶水下来,原本熊熊燃烧的火苗就被熄灭了不少。 白梦来隔着烟雾缭绕的寝房喊:“玲珑?你在里面吗?” 玲珑浑身疼痛,此时又呛入了毒烟,气若游丝地答:“白老板,我……我在。” 白梦来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她的所在。 他顾不上许多,此刻救人要紧,于是咬紧牙关冲入火海,将玲珑抱出了寝房。 柳川见玲珑奄奄一息的模样,郑重其事地道:“主子,你带玲珑回房去查看她伤势,这点火,交由我来善后。” 白梦来看着玲珑惨白的脸色,知晓柳川能处理好火事,当即将玲珑带回了房内。 白梦来拿帕子擦拭玲珑脸上的焦灰尘屑,人镇定下来以后,这才惊奇发现,玲珑的下身竟被血染了一大半。 他拍了拍玲珑的脸,头一回手足无措,轻声问:“玲珑,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难不成是房梁断裂,砸到了玲珑? 白梦来这厢胡思乱想,那厢悠悠然醒转的玲珑闻言,竟羞耻到语带哭腔。她捂住眉眼,难堪地道:“我……我是来葵水了!”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此言一出,寝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白梦来怎样都没想到,他是关心则乱,竟看到这样私密的情景。 有的女子性格内敛,就连婚后,都未必会让夫君瞧见月事的景象。每每来月事,还会面点朱砂,暗示这几日丈夫不可近身,以免冲撞到血气。 白梦来哑然,一时无言。 许是气氛太尴尬,他好半晌,憋出一句:“这种事……你该面上点朱砂,提点咱们的。我又不是女子,等闲哪能想到这事儿上面?有所疏忽也是正常。” 玲珑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敢提她月事!她气得瘪嘴,再低头一看,她把白梦来的床榻也染上经血了。 娘哟。 玲珑羞愧难当,全然顾不上腰腹疼痛,哭更大声了。 白梦来望天兴叹,姑娘家怎么这般不好哄啊?要他说什么才好? 就在白梦来想法子的时刻,柳川听到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行色匆匆奔来:“怎么了?怎么了?玲珑受伤了?!” 还没等柳川进屋,白梦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袖掩住了柳川的面庞。 他轻描淡写对柳川说了一句:“无事。” 玲珑这般面嫩,让他一人瞧见也就罢了,若是让柳川也知晓了,那她还真可能离家出走,搬离皇城,永世都不回来了。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企图扯下主子的手。他都迷糊了,不知这两人才一刻钟的工夫,怎么又闹出这么大阵仗。 柳川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没事吗?” 还没等白梦来回答,玲珑便先声夺人,道:“柳大哥,我没事……就是之前被那火势吓到了,这才哭的。” 柳川松了一口气,隔着白梦来的大氅宽袖子,对玲珑道:“没事就好。我看过了,没烧着屋脊,就是烧了点被褥,那睡榻怕是不能用了。今儿太晚了,明日清理清理,再请个师傅修梁上漆就全好了。” 玲珑听到那染上葵水的被褥被烧得一干二净,顿时破涕为笑,道:“真的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幸亏你没事。”柳川也挺高兴,幸亏他们赶来得及时,不至于让玲珑葬身火海。不过玲珑武艺高强,又怎会受困于火场之中? 柳川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玲珑真把金膳斋当家了,因此睡梦沉酣,动辄小事无法将其惊醒。 思及至此,柳川心里也有一丝温暖。这样全心全意信赖他们的小姑娘,谁不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呢?只要她平安便好。 白梦来怕柳川多问,一边替他遮眼,一边推搡他出了房门。 门外,夜凉如水。 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你回去睡,玲珑受了惊吓,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明日再和她聊。” “嗳,好。”柳川刚打算走,他足尖微抬,忽然发现了一点古怪的地方。 他回头,困惑地看着白梦来,眼中满是不解。 白梦来被他盯得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晌,他才忍住不适,反问:“有事?” 柳川问:“主子,身后这间,是你的寝房对吗?” “是。”白梦来淡淡回答。 柳川想到身子骨孱弱的玲珑,沉吟了一声,道:“您是打算和玲珑睡一间房?” 闻言,白梦来险些喷出血来。 他扶额,头疼欲裂,呵斥:“混说什么?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我自然是叮嘱几句以后,就寻间客房来睡!” “哦。”柳川嘴上应声,眼神却带着一丝打量。他一步三回头,提点白梦来,“主子,人言可畏,你可不能趁人之危……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儿来。要是你真动手了,即便你是我的主子,我也敢将你这种采花大盗告发给官家的。” 白梦来疲乏地摆摆手,道:“我晚上睡你房里,总可以了?顶多半个时辰,我就来寻你!你且放宽心快去睡!” “那行。”柳川得了白梦来的允诺,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白梦来复而绕回寝房内。 玲珑靠在雕花香木矮围子上睡得香甜,才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竟睡着了。 白梦来此前是慌不择路,这才将小姑娘往房里带。如今回过神来,这才想到,此举有多么不妥当。 还好她不在意,也还好她不怪罪。 白梦来瞥了一眼自个儿的白色中衣与浅薄的披肩长衫,这才看到祥云仙鹤暗纹的衣下摆染上了一点不容忽视的鲜红色。 不消说,他也知道那是什么。若是从前的白梦来,定然要横眉冷对玲珑,满心不爽。 如今他见她秀美睡颜还犹挂泪痕,又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若是生在寻常家里,这时候恐怕都是丫鬟婆子悉心照料,喂她喝暖腹甜汤的。 白梦来褪下外衫,挂到宝蓝色孔雀屏风上。他细心地叠好外衫,不让那点血迹显露。 要是让玲珑醒时瞧见,定然又要尴尬、难堪了。 他不愿她这般拘谨,也不想她太过狼狈。 咦,说来也怪异。白梦来……何时成了这般会体恤人的郎君呢?从来没有的。 白梦来想到此前抱住玲珑的触感,他原以为平日里能舞刀弄枪的姑娘,分量总是有些的。谁料,她抱起来并不沉甸甸,反倒很轻,轻到白梦来单手便能托住她,将她揽到怀里。 那时,白梦来才意识到,玲珑也不过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不过是她习惯性全副武装,以假面示人。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沦落到去当杀人不见血的杀手呢? 白梦来莫名同情起这个最开始处心积虑潜伏入金膳斋的姑娘了。 他蹑手蹑脚走向玲珑,俯身,细心替她盖上被褥。 葵水落床榻便落,左不过丢一床被子的事,不必闹醒她。 白梦来虚掩上门,抬步进了伙房。 他从梨花木橱柜里翻出一布袋红润的红枣,再拿出一瓮红糖来。听人说,姑娘家月事疼痛,喝点热腾腾的红枣红糖姜茶来就能缓和。 他虽不知其中缘故,不过受了惊吓,吃碗甜汤总是好的。 白梦来一面想,一面给玲珑炖姜汤。 考虑到玲珑那间屋子怕是回不去了,白梦来又从库房拿出一匹贵重的岁寒三友纹月华锦缎,他摸了摸缎面,质感细腻绵软。 白梦来拿剪子拆了一条锦被,取出棉花来,又用那锦缎叠成长条形的小袋子,将棉花塞进去。制点心手艺和裁缝手艺都靠得是心灵手巧,在用手上头,白梦来还没输过任何人。 说来滑稽,他竟也有做针线活的时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笑掉大牙? 白梦来一面缝制这锦缎裁成的华贵月事带,一面心道:笨手笨脚的蠢丫头,待她缝制月事带,恐怕要到猴年马月了,还是他大发善心帮一帮。 待白梦来备好了五六条月事带,锅子里的姜汤也熬制地差不多了。 他将这些女子私房用的物件都摆到漆盘上,小心翼翼端到玲珑的房里。 此后,他惦记着玲珑那满是血迹的裙摆,又从箱笼里随意挑拣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干净中衣裤摆在桌上。 白梦来原本想放下这些物件就走,又怕玲珑真就靠着睡一整晚,不醒来喝汤。 于是,他生硬地推了推玲珑肩头,温声道:“起来,喝点汤再睡。” 玲珑不过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昏沉罢了。此时嗅到白梦来房里那熟悉的兰草香,思索间便睡过去了。 此时,白梦来晃一晃她,转眼就醒了。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白梦来已然留下一句“夜深了,我也去睡了”,随后便走了。 待玲珑清醒过来,看到桌上那缝制精巧的月事带,以及一盅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后,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白老板突然对她这么好……不会是别有企图? 玲珑拿起那月事带,看着上面紧密的针脚,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心里暖暖的,又涌起一股子酸涩来。 顷刻间,玲珑的眼眶泛起湿意,她想起了娘亲。 白梦来待她这般好,同她那病逝的娘亲一样! 当然,若是白梦来知道他在玲珑心中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此时恐怕气得连觉都睡不好了。(……)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这一次,钟景学乖了。 她谎称身子骨不适,让小厮将她的软娇子抬回慧珠院去。 她是宠妾嘛,不恃宠而骄抖威风,那还算什么宠妾?装贤良大度,那是主家奶奶才要做的事。她稀得和曹夫人学! 钟景瞧着像是故意立威,学给曹夫人看,实则是缎面软娇子里头另有乾坤——她将赵姨娘藏在里头,悄没声儿的带回来了! 钟景遣退院里的奴仆,把赵姨娘迎进房里来。 她指派兰芝悉心伺候赵姨娘,若有怠慢疏忽,即便是她亲信也要受罚。 兰芝自然领命,所有赵姨娘吃喝用物,都由她先尝、先试吃,确保万无一失。 就这么捱日子,可算等到了曹老爷回府的时候了。 曹老爷每次回府都会带许多外头的珍奇异宝抬到曹夫人的院落里,供她赏玩。别看他平日里极少宿在曹夫人那里,可和妻子相敬如宾、日常处事给点薄面倒是做得足足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曹老爷情深,知道曹夫人膝下无子女,体弱宫虚迟迟怀不上孩子,这才让一众妾室都服用避子汤,不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 当然,只有钟景才尝到里头的苦楚。 这哪是刻意不让人怀孩子,分明是曹夫人居心叵测,挫她威风,故意落她的胎儿! 钟景每每入睡,都能看到脚边缠着一个瘦弱的婴儿,他唤她娘亲,问她为何不要他。 待钟景泪眼婆娑想抱孩子的时候,那婴灵便幻化成一缕青烟,往生去了。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啊! 钟景恨极,可即便她恨又能如何呢? 钟景看着自个儿那皓白如雪的手腕,目光逐渐凶恶,嗓音逐渐凄厉。她似乎能瞧见自己的手渐渐变了形态,成了红指尖尖的妖爪子。她势要将曹夫人剥下一层皮来! 钟景回过神来,她理了理前襟的盘扣,收敛了眉眼中所有的戾气。她的身姿袅袅婷婷,岁月静好,朝曹夫人的院落花厅踱步。 中堂内,琉璃牛角灯里染着一丝跳跃的火苗,边边角角里摆上一盏,将昏暗的厅堂照得通明。 正中央摆着一张珊瑚松石葫芦纹雕花沉香木八仙桌,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稠粥与小菜。两侧围着个奴仆,正殷勤地为主子家夹菜。 钟景没有曹夫人通传,冒昧到场,本就不合规矩。 幸亏曹老爷疼爱她,见她来,不过一愣,便笑道:“瑶儿来了!来人,多备一份碗筷,坐下吃些。” 闻言,钟景柳眉一蹙,娇声道:“来便来了,只是想见一见老爷。吃饭倒不必了,我怕……这饭菜里有毒,会害了妾身。” 她含沙射影,点明了曹夫人对她恶意满满。 曹老爷浓眉皱起,呵斥:“怎么说话的?夫人平白无故为何害你?” 曹老爷在外人面前自然要庇护曹夫人,若是在妾室面前,堕曹夫人脸面,宠妾灭妻,可是要让人贻笑大方的。 钟景见曹老爷只是训斥她,却并未喊她闭嘴。那就说明,他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 就连曹老爷都站在她这边,钟景朝曹夫人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岂料后者半点慌乱都无,仿佛胸有成竹,静候她的下文。 如今曹夫人能泰然自若,无非是有死无对证的依仗。 可钟景手里还有更大的底牌,她要曹夫人死无葬身之地! 钟景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孩子,眼眶含泪,道:“老爷,妾身之所以落了胎,乃是慧珠院小厨房里那个姓吴的厨子日夜在补汤里下了麝香。女子有孕不可嗅麝香或食用麝香,会引得腹痛宫缩,轻则见红,重则落胎。这吴姓厨子好狠的心!谁知道,正当妾身想逼问他幕后主使的时刻,他竟然为保那下黑手的主子,服毒自尽了。幸亏妾身留了一手,寻到这厨子的家中人。从那家眷口中得知,这黑了心肠要害妾身的人……竟是老爷身旁坐着的这位!那杀害我孩儿的凶手,就是曹夫人!” 她话音刚落,曹夫人便厉声呵斥:“钟氏,你休要血口喷人!” 钟景见她雷厉风行地呵斥自己,顿时冷笑连连:“怎么?慌了?害怕了?你既然下得了毒手,你就要认罚!这样狠毒的主母当家,又有谁敢放心怀身子,为曹家开枝散叶!” 她一顶顶冠冕堂皇的帽子压下来,逼得曹夫人面色铁青。 一妾一妻骤然望向曹老爷,要他主持公道。 曹老爷沉吟一声,道:“那家眷人在何处?命她上前来,我要亲自审问她。” 钟景听得赵姨娘要暴露,沉吟一声,道:“她……可以是可以前来受审。只是妾身要求老爷一件事……” “何事?”曹老爷问。 钟景咬唇,道:“这名家眷乃是五年前火事出逃的赵姨娘,曹夫人利用‘归还她卖身契’的由头,逼得吴姓厨子为其赴汤蹈火,这才成全了夫人的阴谋诡计,让妾身落胎。如今赵姨娘已烧了卖身契,在官家那边祛除奴籍,恢复庶人籍。既不是咱们曹家的奴仆贱民,那自然也轮不到咱们曹家来发落。还望老爷看在她肝胆侠义,肯为妾身作证,指认曹夫人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不再追究她的前尘往事。” 这是钟景能为赵姨娘做的事,她特地将赵姨娘的奴籍消除,申报官府,还出了公据。这样一来,即便她再有错,也是庶民身,不得肆意打杀。那么纵然曹老爷生气她和厨子有首尾龌龊,也不会贸贸然处置了她。 残害平民,可是要入大狱的,特别是赵姨娘说,当初她入曹家也不过是小轿一顶抬进府内,许是当年曹老爷也忌讳名声,并未将赵姨娘这样的花楼以纳良家妾一般在官家登记妾籍,只当是个玩意儿。 何况身为奴籍,除非放籍,等闲也不会娶奴婢为妾,即便是怀了身子的通房婢女,想抬为妾室,也要先消除奴籍。这样一来,赵姨娘一直以“逃奴”身份躲藏,亦可说明,在律法上,她不是曹家的妾室,也就没有败坏门庭的说法。 那么,如今她恢复了庶民身份,也成了未婚女子,再不受曹老爷掌控了。 待赵姨娘作证之后,钟景会派人将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藏到某处,庇护她余生。 钟景说到做到,以己推人,她知道被人算计的苦楚,也不会去害赵姨娘。 曹老爷也明白自个儿如今无法发作,是被钟景摆了一道。他有些不满,沉声道:“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日后再细说。如今谋害子嗣之事要紧,你且先把人带上来。” “是。”钟景得了曹老爷的允诺,松了一口气。 她示意兰芝把赵姨娘带上来传话,旁的就日后再详谈。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赵姨娘许久未曾踏入曹家了,她原以为那些阴霾与苦难远离了多年,再次回到这座吃人的香粉宅,她心里的畏惧之意就会减少一些。 谁知道,刚一入院落,陈年往事蜂拥而至,转瞬间就让她想起从前的岁月。 原来,她还是对曹家还是心存畏惧。 希望这一回过来无风无浪,还完欠钟姨娘的人命债,她就能远走高飞,平安离开这个地方了。 到时候,她还可以向钟姨娘讨要老吴的尸骨。她和他虽说没有成婚,但也可以带着他的尸体,一块儿住到荒郊野岭去。 她会把老吴埋在院子里,再种一颗桃树。不是说桃树生妖吗?若老吴想她和孩子,阴魂不散,还可以化为精怪入梦? 赵姨娘不信鬼神之说,只信命,可老吴死后,她却渴望有轮回因果了。 赵姨娘一面想着,一面被兰芝搀扶入了花厅。 她不敢抬头看曹老爷,她知晓她这样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子,在世人眼中多鄙夷。 她只要老老实实办完自个儿的差事就好了,落钟姨娘孩子的必定是曹夫人,即便她没有眼见为实也不打紧。 赵姨娘平复下心情,稳稳当当地道:“见过曹老爷。我来府上特地为钟姨娘作证,府上的厨子老吴确实是受了曹夫人的教唆与挑拨,这才犯下了毒杀曹家子嗣的弥天大罪。他为了换回我的卖身契,这才铤而走险往钟姨娘的膳食里加入麝香,日积月累,终害得姨娘落胎。” 曹老爷听得这话,又道:“但凭你一面之词,怎可证明此事就是夫人所为?” 赵姨娘呈上那一封老吴写给她的诀别信,道:“这是老吴留给我的信,信上说他替曹家主子办事。而且之前我也听到过曹夫人和老吴交谈,确确实实是她吩咐的事儿。” 曹夫人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就要掌赵姨娘的嘴:“胡说八道!” 她手刚刚抬起,就被曹老爷眼疾手快扣在掌心之中,他瞪着曹夫人,呵斥:“胡闹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曹老爷八成是信了赵姨娘的说辞,因此才阻拦曹夫人。 他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道:“传我的话,派人好生照顾赵氏。待我今晚想一想,明日再下定论。” 钟景没想到曹老爷还要等到明日才处置曹夫人,顿时心生不喜,道:“老爷为何还要等到明日?明明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怎能不立时处置这样的毒妇?!” 钟景既然和曹夫人撕破脸皮,那便迫不及待想拉她下马,又怎能再等一日呢? 曹老爷起身,拍了拍钟景的手,道:“你放心,爷自然公正处事,明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与她同为夫妻多年,总要请来妻族的人作见证,才可将其发落!来人,将夫人禁足十日,没我吩咐,不得出碧云院!” 好歹让钟景赢了一回,她心气儿顺了,擎等着明日曹老爷休了这毒妇。 赵姨娘被曹老爷安顿在旁的院子里了,明日还需她来作证。 这一夜,钟景睡得不算好。她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这是有灾厄要来。 果不其然,隔天早上,兰芝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来,禀报钟景,道:“不好啦!姨娘!赵氏……她、她跳湖自尽了!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知与下人有首尾通奸,见了曹老爷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寻了死路!” 钟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她才疯了一般低吼:“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她还怀着孩子呢!为母则刚,她想为孩子活下去,怎么可能寻死?是夫人,是这贱女人!” 钟景唯一处置曹夫人的路子断了,人证死了,死无对证。 那还怎么拉曹夫人下水?怎么会这样?! 钟景语无伦次,瘫坐在床榻之上。 兰芝也愁苦不堪,道:“我见仵作来看尸体了,说,确实是赵氏不慎溺亡的,并未有人谋害。” 钟景冷冷一笑:“阴宅里想要害人的法子有多少?只要满院子的奴仆被遣走,再让她坠湖。天寒地冻,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不就能‘投湖自尽’了?好一个寻死,如今验了尸,还留了遗书,官府的人也不会多追究,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老爷派人好生看护赵氏,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来?难不成……那院子里有夫人的细作在内?”兰芝百思不得其解,自顾自猜测着。 而钟景像是回过味来,她通体发寒,脊背涌起一股子酥麻之意,整个人如坐针毡。 等一下,这是老爷指派的院子呀!曹夫人即便杀人灭口,也不敢手伸那么长? 而且整个院子都是老爷的人…… 钟景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吴说,曹家的主子指派他做事,可没说是曹家哪位主子呀…… 曹家的主子,除了曹夫人,可不是曹老爷? 怪道他要押后再审,怪道他不会立马处置曹夫人。 可不就是他知道,钟景寻赵姨娘做了伪证。而曹老爷知道,下手落胎的人并非曹夫人?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了。 那便是,落钟景孩子的人,是曹老爷啊!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啊! 钟景一直灯下黑,被人戏弄得团团转。 她忽然毛骨悚然,惧怕起这一座雕栏玉砌的香粉宅院了。 曹家……会吃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极为端庄的老嬷嬷上慧珠院来。 她给钟景行了礼,递给她一封香筏,道:“姨娘,这是夫人派老奴递来的东西,您且打开看看。夫人禁足,不可肆意走动,只能让老奴来传个话了。” 钟景接过那份香筏,许久不敢打开。 她上下牙齿打架,抖若筛糠。 许久,她才揭开这一封信筏,细细翻阅了起来。 只见上头,是曹夫人亲笔写的簪花小楷,字迹流丽,却让人看得肝胆俱寒。 她写着:“钟氏,我不管你是不是精怪,或是用了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易容术。可你既然用了凡人的手段,我也教你死个明白。我七八年前,也有个孩子,都快足月了,却被老爷的通房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这么硬生生滑胎了。那是个成型了的男孩儿啊,我的嫡子啊!一个通房丫鬟,会嫉妒当家主母,从而推她落红吗?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你自个儿品一品。不论你信不信我,我话都带到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一查。之后你就会知道,杀你孩子的人是谁。而你的敌人……并不只是我。”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钟景尝过白梦来手眼通天的本事滋味,自然凡事都不瞒他。 这回发生的离奇事故,她也派兰芝给白梦来通风报信了。 白梦来得知了来龙去脉,顿时面色一沉。 他拦住本想回曹家刺探曹夫人口风的玲珑,道:“那样的龙潭虎穴,别回了。” 玲珑不懂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心间惴惴不安,问:“发生什么了?” 白梦来抚了抚镶玉镀金的乌木骨泥金牡丹折扇扇柄,面色凝重地道:“我们怕是有麻烦了,得出去避避难。” “避难?”玲珑纳罕不已,白梦来总不会说是要他们蛰居山野躲一程子?她可受不了没烧鸡吃的荒郊野岭。 “曹夫人,估计快发现这一出计中计了。毕竟钟景寻到赵姨娘,还能朝她发难,而你身为慧珠院的眼线,居然也没有提前和她通风报信……她即便是个蠢蛋,也该知晓不对劲了。” 玲珑品咂出事态的严重性,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这……这怎么办?她不会杀人灭口?” 白梦来冷冷一笑:“杀人?想在皇城之中取我性命,怕是她还没这个本事。我只是担心她知晓自己受骗,会来金膳斋讨要酬金!” 玲珑哑口无言。 敢情白梦来嘴上说生死攸关之事,只是赚不到钱啊。 她想到了之前白梦来说要躲到深山老林里,顿时无奈地问柳川:“白老板不会是想携款出逃?” 这难道是白梦来的惯技,一得罪主顾就要外出云游四方避难什么的? 柳川暗暗摇头,和玲珑耳语:“不会。” “哦,那他还有点职业道德。” “低于五根金条以下的单子,主子不屑出逃。” 玲珑回过味来:“五根金条以上的酬金,他办不成事就会逃?!” 柳川实诚地点头。 玲珑无语,这都是什么黑心小作坊啊! 白梦来风轻云淡道:“不如还是按老法子来做,我们背叛钟景,投奔曹夫人去?” 玲珑为了打消他这种损人利己的心思,苦口婆心解释:“钟景给了咱们五根金条作为酬金,曹夫人才给了两根。” 闻言,白梦来犹如福至心灵,义正辞严地道:“你说的没错,我等金膳斋也是要耿介名声的,怎能墙头草似的反复?既然帮了钟景,那就帮到底。曹夫人的酬金,还了也就还了。左右我还能多赚个三根金条,不算亏了。” 玲珑听他道貌岸然地讲话,好似很有侠骨柔情。 可她复盘了一下故事始末——最开始他们不是跟的曹夫人吗?明明是白梦来见钱眼开,私底下又被钟景收买,翻到她那边墙头去的。 罢了,未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讲这些了。 白梦来说“避难”,其实是受了钟景委托,出门查一查那个叫香玉的通房丫鬟。既然矛头指向了曹老爷,钟景也不可能被杀姐仇人曹夫人当火铳使指哪儿打哪儿,她得有些自己的判断。 白梦来接了单子,查真相的同时,恰好还能外出避一避风声。 这回他倒是学乖了,知晓不能声张了。 主仆三人,一朴实无华的鸦青色马车凑两匹毛色发亮的骏马,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皇城。 玲珑不免感慨,白梦来逃难的时候,是真机敏。华盖香车也不坐了,知道那样张狂,定会被曹夫人逮住。 一个被算计了、丑态毕露的女子,能做出什么,真是不敢细想。 他们前脚刚走,曹夫人就逮着帷帽亲自来金膳斋堵人了。 只见得金膳斋大门紧闭,青石板台阶上,放着两块红砖头,上面摆着一封信。 曹夫人知晓自己扑了个空,脸色铁青。 她捡起地上的信纸,里面写着:“白某办事不利,夫人此前给的酬金就藏于石缝之间,白某如数奉还。” 曹夫人一敲砖块,里头露出一点油纸包来。那两根金条,就被黄皮纸包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好你个白梦来! 这是想和她撇清关系,倒戈钟景那一头呢! 怪道之前说钟景是精怪,偏偏她还没疑心。 曹夫人这些时日也暗地里去查钟景底细了,原来她是双生女,此前尸首异处的那个,应当是她的孪生姐妹钟瑶! 只是这种事,告诉曹老爷,或许他也不会信,甚至是不在意。 左右都是能伺候好他的侍妾,姐姐妹妹又有何不同? 待他腻了,就会弃之如敝屣。 不过,曹夫人倒想借一借钟景的丧子之痛,看看她愿不愿意投靠她的阵营了。 曹夫人心中有思量,此处按下不表。 另一边,钟景权当赵姨娘的事儿不存在,她心里有了点心思,决定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她去小厨房里熬了香味四溢的鸡汤,继续将她笨蛋美人的形象演绎下去。 钟景没置气曹老爷不处置曹夫人的事,还柔情蜜意地给他端汤来,这实属罕见。 曹老爷不知她是真对自己百般信赖,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面上笑道:“怎么?不使性子了?” 钟景楚楚可怜地依偎到曹老爷怀里,为他开脱:“妾身想过了,即便老爷处置了夫人又如何呢?改日再换个刻薄不好相处的主母,您不在府内的时候,还不是妾身会受人磋磨?老爷留着夫人,是看她受了如今的敲打,今后也会收敛一些,不再为难妾身?” 宠妾温柔似水,帮他把借口都想好了,曹老爷怎会不顺坡往下走呢? 于是,他扶了抚钟景的乌黑长发,宽慰她:“你明白爷的心意就好,若是换个手段高明的主母,恐怕你连在这里娇声和爷讲话的命都没了。” 钟景佯装很感动的样子,道:“唉,是妾身福薄,没能留住孩子。还有赵氏的尸首,您就让妾身来安葬!左右是妾身领入府中的,她这般惨死,实在是吓得妾身梦里都睡不踏实。” 人都死了,尸体也让仵作验了。曹老爷高枕无忧,自然也愿意卖钟景个好。 他道:“随你。” 钟景灿然一笑,艳若桃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赵姨娘和那叫老吴的厨子葬了一起。届时给他们立个碑,再烧些纸钱。人都死了,那就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不计较也罢了。 钟景揽住曹老爷的脖颈,娇声道:“有一桩小事不知妾身是否有告诉过老爷……” 宠妾媚眼如丝,饶是经验丰富如曹老爷,也有些顶不住。他的手不老实,肆意在钟景油亮的团花缎面长衫上游走,慵懒地问:“哦?是什么?” 钟景目光灼灼,犹如妖魅一般在他耳畔低语:“妾身,小名月儿。” 曹老爷闻言,默不作声。他审视着花容月貌的钟景,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曹夫人有意放出消息来,自然是还留了线索,没将通房丫鬟香玉的家中人赶尽杀绝。 玲珑从兰芝那边得来了香玉家宅的地址,骑着小白龙灭景追风,先一步奔向皇城外的药尘镇。 她骑着马在弄堂里晃荡,等白梦来的马车跟过来。 玲珑趴在小白龙身上等人,无聊极了,望着香玉的家宅胡思乱想。 虽说这些丫鬟婆子在皇城里当差,月俸是比旁的小门小户要高许多,可也没富硕到能让她们在皇城内租赁小院的地步。 这些不是家生子的奴仆,基本都是住在靠近皇城的远郊乡镇,这样家中老子娘也好在他们每月回家省亲时,拿到月钱。 对此,玲珑嗤之以鼻,和白梦来嘀咕:“照我说,这样的能卖儿卖女的人家,父母亲不疼爱,那就该断绝往来,还尽孝心!人都被卖到别家去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了,还想贪图她手里的月钱,真是可怜。” 白梦来隔帘听着了,飞出一声冷笑,道:“那你呢?被主子家派到金膳斋来,卖给我为奴为婢,倒还要回那处险恶地去?” 白梦来说那句“卖给我”时,莫名有些暧昧。他言语里含笑,带三分轻佻七分逗弄,问得玲珑哑口无言。 玲珑不想说主子不好,含含糊糊地道:“那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玲珑摸了摸腰刀,杀气腾腾地道:“组织里的人知道我手段高明,即便签了卖身契也能杀了这后来的主子,逃出生天,因此很放心我在外执行任务。” 闻言,白梦来沉默。 他突然有一丝不爽,问:“若是你主子要你杀了我,你也下得了手吗?”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要是从前,她可以坦率地称是,如今她和白梦来关系越来越好,有僭越主仆情谊之嫌,真的要动手,恐怕她会犹豫不决。 玲珑有一瞬息慌乱,结结巴巴:“你……你身边有柳大哥嘛!他武艺高强,我肯定是一下子下不了手的。” 也就是说,主子的命令比他更重要,玲珑还是会执行任务的。白梦来心里凉了半截,脸色铁青。他冷冷讽刺:“你倒是纳忠效信,一心为主。” 玲珑也知道她这话说得太没有人情味,于是小声辩解:“你放心啦,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还有柳大哥护主呢。” 白梦来阴森森地问:“那若是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你起了杀心呢?” 玲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和白梦来独处。可是她也不愿意让白梦来难过,于是破釜沉舟地道:“要不然你现在就开始练武!若是你武艺超过了我,到时候兵戎相见时,你可以杀了我,继而逃生。” 玲珑说得直爽坦荡,全然不在意生死。 她确实不怕死亡,也不想伤害白梦来和柳川。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们能击败她,那她愿赌服输,切腹自尽也可以。 奈何,白梦来听得这话迟疑了很久,小妮子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他吗? 白梦来的心情有阴转晴,莫名好了不少。 他微微勾唇,好半晌,才温声答:“杀了你……我舍不得。” “什么?”玲珑方才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让她的心跳骤然擂动,六神无主。 “没事。”白梦来淡淡道,“端脚踏子来,扶我下马车。” “哦。”玲珑从小白龙身上解下缝好软垫子的小杌凳,摆到马车前。 白梦来日常用具向来金贵,就连下马车也要踩在锦凳上,方能不慌不忙整理衣摆子,维持美姿仪。 玲珑对此十分鄙夷,觉得他太娇气了,比宫里头金枝玉叶的娘娘还要讲究。 香玉家的宅院早不住人了,十分破落,想来此前的日子也很清贫,不太好过。他们上前叩门,那门环一敲就扬起洋洋洒洒的粉尘,呛得玲珑直咳嗽。 隔了好久,也无人应答。 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香玉又犯了大错,家里人早逃离此处避难去了,怎可能还留在这里? 白梦来递了一方兰花帕子给玲珑,道:“脸上落了灰,擦一擦。” 玲珑接过那尚有余温的帕子擦脸,问:“家里不像有人在住,咱们怎么办?” 白梦来望了一眼刚到他脖颈的墙:“你翻墙技艺如何?” 玲珑率真地道:“说句‘炉火纯青’不为过。” 闻言,白梦来和柳川惊讶地望向她,一时语塞。 玲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夜半总和小弟们逃出本营吃小食,因此有些经验。” 白梦来扶额,道:“那你和柳川先进去,再帮我开个门。” 玲珑愕然:“白老板是打算私闯民宅?那可是要入刑狱司的!” 白梦来冷冰冰地睥了玲珑一眼,反问:“你们杀手都这么守律法的吗?再嚷嚷,我就先把你送进去。” “我们杀手也是很有自身品格的呀!我都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 “老实听命,少扯闲篇。”白梦来懒得和她掰扯。 闻言,不愿招惹是非的玲珑很乖巧地闭上了嘴。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跃入了小院里,玲珑没有青天白日私闯民宅的经验,于是做贼心虚地把院门关好了。 虽说这院子偏僻,可以看出香玉的家境堪忧。 可屋里头的人搬走了,居然一样家具都没带走,这一点不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玲珑思索间,白梦来已然踱步进入了家中。 玲珑见那轻易就能推开的房门,嘟囔:“他们还真是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家里都不上个锁,院门口也只抵了门闩。” 白梦来勾唇,道:“许是家里的东西都不金贵了,与其带着累赘,还不如丢这儿。” 玲珑不解,问:“从香玉家就能看出来,她的家境贫寒,只能用得起这些朴素家当。既然如此,家人逃难都不带走这些东西,太奇怪了?” 白梦来见她问到了点子上,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则是太匆忙,二则是瞧不上了。若是第一个原因,屋里的东西必然不会这样齐整地摆着,肯定会挑拣些有用的物件带走,那势必会将家用的物件散落一地,若是第二个……那可就有意思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淡淡一笑:“那就是突然发家了,瞧不上这些物件了,故而一样都没捎上。”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翻检到火坑旁边的一处破洞里,塞着一只金贵木匣子。那盒子应该就值当一钱银子,不知为何,主子家没将这样的梅花漆盒带走。 他喊白梦来:“主子你看,这里还留了东西!” “我瞧瞧。”白梦来翻开那红漆盒子端详里头的东西,“里面是绞缬织物的样布,这布匹上还绣了‘李记’的刺花,应当是布坊姓李。” 玲珑对首饰衣裳这些工艺知之甚少,好奇地问:“什么是绞缬?” 白梦来耐着性子解释:“就是撮花,有的布坊会用把布料的一些位置用针线穿缝或用绳扎起来,以防其染色,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花纹。就像今年,皇城内流行白珠形圆点的‘鱼子缬’,先前我给你置办的梅花纹袄子,用的就是这种撮花工艺,用白点拟雪粒子,描绘‘碎雪寒梅独自开’的雅意。” 玲珑记得衣橱里似乎有这么一件厚袄子,奈何她觉得那色儿太艳了,和自身喜爱低调的性子格格不入,因此从未穿过。 玲珑了然点头:“这样一说,白老板待我还挺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 见她领情,白梦来唇角微扬,道:“那是自然,我金膳斋出去的奴仆,总不能穿得太寒酸、被人指指点点。” 闻言,柳川道:“主子怎么从未替我置办过衣衫?我不是金膳斋的奴仆吗?” 白梦来对于这种主动讨要东西的下人很没好感,他沉吟一声,道:“你不是。” 柳川大喜过望,难不成主子是要当众声明他在他心中是与众不同那一位吗?虽说柳川也觉得,他和主子互相陪伴这么多年,绝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还有几分兄弟情在内。 还没等柳川激动完,只听得白梦来淡淡道:“你算是我的走狗。” “……”柳川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凑到玲珑耳边窃窃私语:“上次你说刺杀主子的事,有个章程没?还收人入伙吗?我这种资深卧底,要不要?” 玲珑望着房梁,无语。 良久,她帮柳川仗义执言:“白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 柳川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妹妹知道疼人。” 白梦来挑眉,道:“怎么不对?” 玲珑一本正经地答:“纵是你心里真这样想,那也不该当众说出来啊!多伤人呢!” 柳川欲言又止,这妹妹像是庇护他,替他平反,又像是和白梦来同仇敌忾,在他心口撒盐巴。 白梦来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他将装有样布的匣子带身上,几人小心翼翼出了香玉的家。 玲珑以为白梦来要回去了,谁知道他赖着不走,还对柳川道:“你去车上,将我那点心攒盒拿来。既然家中无人,我们问问邻里去。” 玲珑问:“人都这么多年不在家了,问邻居有用吗?” 白梦来道:“有用。若是香玉家人悄没声儿地逃跑,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势必会惹人注意;若是发了横财,不是逃难,也会惹得邻里眼红。小门小户出身,可是什么都能当成谈资下酒的。况且,香玉家人敢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样布盒子,代表他们不怕人查,并非畏罪潜逃。那么就只有后者了,香玉害死曹夫人府中胎儿,家人反倒发了一笔横财离开此处,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暗中收买。” 这样的老套路和老吴那一次如出一辙。 杀害孩子的罪魁祸首是曹老爷一事,可信度又增添了一分。 说话间,白梦来拿过柳川递来的点心攒盒,眉眼带笑地走向对面一户人家。瞧着这门新上了漆,该是有住人的。 他让玲珑敲了敲门环,很快就有留家里带孩子的新媳妇开门,问:“几位找谁?” 见是女眷,玲珑从善如流接过了点心盒子,递到新媳妇手里,道:“这位姐姐,我家主子想叨扰您,打听个事儿。这是给您的谢礼,里头有些皇城时兴的糕点,若是您不介意,拿回去给孩子尝尝。” 还没等这妇人开口说话,一个瞧着七八岁的男孩便上前来抢过漆面攒盒,掀开盖子,翻检甜糕吃。他一面吃,一面还对妇人道:“娘!这桂花糕好香啊!我给爷奶留一份。” 这是妇人的长子,被她的公婆惯得没规矩,脾气大,天天同她顶嘴。 每回妇人要教训她,婆婆就拦在她面前,说她黑了心肝,要打骂自己的宝贝孙儿,要是揍出个好歹来,那是想断她老孙家的香火! 妇人哪敢顶撞婆婆,只得作罢。 长子有婆婆撑腰,性子愈发顽皮。 此时,孩子装作要给爷爷奶奶留甜糕,实则是拿公婆来压她,让她收下糕点,顿时气得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打算接人东西呢,长子就这般不规矩,害得她不答话也得答,把妇人臊得险些要哭出来。 见状,玲珑也回过味来,她笑道:“不过一份糕点,小公子爱吃便吃。我们也没旁的事儿,就是想问问姐姐,隔壁那家人是搬走了吗?我记得他家中有个在皇城曹家做丫鬟的姑娘,对吗?” 妇人是老实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帮忙。于是她仔细想了想,道:“李家好像是有个叫香玉的姑娘。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李家姐姐,她在哪里做事,我不是很清楚。她月把才回家一趟,给她弟拿点钱财什么的。” 原来香玉家里姓李啊,白梦来心里有了成算,或许那绞缬样布就是李家自家的布店制的。 玲珑问:“他家里是两姐弟吗?有没有父母长辈?” “没有呢,一直是姐弟俩住着。香玉他弟是个赌鬼,一有钱就拿去赌坊里赌。欠赌债最多的时候,人都要上门来剁他的手!他还求到我们家来,想和我们借钱。这样的赌鬼,给了钱还得了?那就是无底洞了,左右都还不清的!我不肯借,偏偏他还怂恿我家男人借,说他们以前是在青蛇镇上开布坊生意的,只要赚了钱,回去再用制布手艺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还双倍的钱。赌鬼的话哪有一句真的?我是不信!倒是我家男人心善,给了他一吊钱。” 玲珑问:“那他还了吗?” “拖拖拉拉好久不给……”妇人呶呶嘴,道,“不过八九年前,他好像突然发财了。欠我家债一两年都没给,那次倒大方,不但还了钱,还拎了一只烧鸡给我。听镇上的人说啊,他不但给我家钱,还把欠赌坊的钱也还了。隔天有人想来寻他问在哪个行当赚钱发财的事儿,结果他连夜搬走了。这都八九年过去了,要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许是那香玉弟弟发财之事太蹊跷,妇人记得清楚,说起来有板有眼的。 八九年前,可不就是香玉出事的时候吗? 想来是那时候,香玉他弟发了一笔横财了。 难不成,是谁给他钱了吗?玲珑想到,可能真的有人拿钱收买香玉,逼她害死曹夫人腹中胎儿。 毕竟李家瞧上去多疼儿子啊,宁愿卖了女儿为奴为婢,也要将李家弟弟这样的败家子养在家里的。 若是真因为姐姐的死而发家了,那她弟还真不是个东西。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赵家。 女子见赵夫人灰头土脸地推出房门,她心中快慰,知晓这一仗,是她赢了。 女子姓吴,名景儿。原是赵家老爷子的侍妾,奈何老爷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年迈,莫说让侍妾怀孩子了,就是房事上都不中用,也就只能占占嘴皮子便宜。 吴景儿原本想的是生个一男半女,在赵家站稳脚跟,岂料赵老爷子身子骨这般不顶用,那她的如花似玉的美貌,今后可就无用武之地了啊! 也是吴景儿运道不好,她来赵府还没一年,赵老爷子便暴疾而亡。 吴景儿算是没了盼头,只能长久困于赵家一方小院子里,仍她再青春年少也无用,只能和老姨娘一块儿吃残羹冷炙。 奈何吴景儿是个心大的,冷宫一般的地界如何能关得住她? 她心一横,想到了旁的馊主意。她把算盘打到赵家大房嫡长子的身上,勾搭上了这位大爷。 不过几番暗送秋波,两人便干柴烈火一点即燃,很快成了事儿。 这事情被赵家老夫人知晓了,长子在父亲丧期便干出勾搭父辈侍妾的丑事,丢人真是丢到家了!吴景儿不能留了! 就在赵家老夫人想将吴景儿悄无声息地除掉时,竟查出她已然怀有身孕。 算了算日子,这可不是赵家老爷子的遗腹子,而是怀上长子的孩子了。 长子子嗣艰难,前头的夫人到死都没能怀上孩子,后院里的侍妾更是肚子里头没点音讯。 而二儿子、三儿子刚刚定下婚期,膝下也没有庶出的孩子。 那吴景儿腹中的小子……可是老太太头一个孙子啊。 赵家老太太心思动摇了,她将吴景儿送到庄子上,派人保这对母子平安。 真要处罚吴景儿,也得等她的庶出长孙先落地了再说。这是赵家的血脉,她自然会留着。 去母留子的事儿常见,不是什么难做的勾当。 赵家老太太面上虽不显现,可她心里也有自己的想头。 吴景儿见她没能攀上赵家大爷的高枝儿,成为他的侍妾,反而被送到了庄子上。她暗道不好,知晓这一回算是着了人的道了。 于是,她假借肚子里的金疙瘩,让庄子上的下人给她行了不少方便。最后,她找准时机,逃出了庄子,带着赵家的血脉藏了起来。 许是还想留着腹中孩子保命用,又或许是舐犊情深,总之吴景儿没有打掉这个孩子,反倒是将他养大,一直带在身边。 一次机缘巧合的机会,她听说了赵家大爷出意外身亡,而后宅院里的侍妾因腹中怀有长子,待诞下大房长孙后,被老太太提携成正妻,虽说是个寡妇,可也在赵家站稳了脚跟,庶出的孩子也就此成了嫡长孙。 都是苦出身,那侍妾凭什么凌驾于吴景儿之上,成为大房主母? 吴景儿看着自己膝下的宝哥儿,不服气极了。 若说嫡长孙,那也该是她的孩子为长孙! 吴景儿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后来仔仔细细一思量,觉得也真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开始盯着赵家的动向,寻找能携子重返赵家的时机。 吴景儿做的一手好菜,白日的时候,会在尼师庵里帮忙做斋菜换取工钱。 皇城里的尼师庵,往常只招待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因此就连庵里的比丘尼也比旁的僧人金贵,浣衣做饭这等小事不轻易上手,都是雇人来做。 幸而出家人心肠都不坏,说话和颜悦色,工钱给得富足,也有很多妇人爱来庵中做事,图个清净舒心。 也是巧,在吴景儿做饭这一日,庵里的小尼师们窃窃私语,道是来了大施主。 所谓“大施主”便是有权有势的夫人,虽挑剔,难伺候,可佛门清净地,人家也不会撒野,且香火钱给得足,自然得人尊敬。若是小尼师照顾得好,老尼师还会奖赏她们一些年节才吃得到的糖饼。小孩嘛,哪个不爱甜口吃食的?自然是欢天喜地。 吴景儿好奇,不免多问一句:“是哪家的大施主?” 小尼师和吴景儿相熟,此时也老老实实答话:“是西门巷赵家的大夫人!” 西门巷的赵家,可不就是吴景儿的老去处吗? 她唬了一跳,心里七上八下的。可随后,她又有些兴奋,不知赵家老太太会不会一并前来?届时,她领宝哥儿朝前一跪,既是赵家血脉,老夫人总会认下的,保不准也不记她此前的罪孽,连她也一并带回赵家吃香喝辣。 这样一想,吴景儿又懊悔没能将宝哥儿带上山来。 吴景儿寻了个闹肚子的借口,让另一个帮工大娘顶缺,还道工钱分她一半。 有这等好事,大娘自然愿意帮忙,就此,吴景儿顺利逃出了伙房。 她心急火燎地绕后门下山,却不料撞见了一名衣着打扮皆金贵的妇人正抱着孩子小解。 吴景儿如今身份卑微,什么大人物都惹不起,见状只敢藏到别处,不让人发现,免得被怪罪,是她唐突了贵人。 她细细分辨那妇人与孩子的动向,等她们走后,才敢从屋舍后头钻出。 吴景儿觉得此前的画面有些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细细想来,该是那妇人怀中的孩子分明是个没带把儿的小姑娘,又如何做一声男童打扮呢? 吴景儿是混过高门大院的,自然知晓,这妇人的衣饰金贵,不会是寻常丫鬟婆子,倒像是小孩的娘亲。 能穿金戴银的人家,又怎会让姨娘夫人亲自抱小主子小解呢? 真是怪哉! 吴景儿一面想,一面往山下跑。 待她将宝哥儿带到尼师庵的时候,那赵家大夫人恰好烧完香,要离去了。 吴景儿牵着孩子,远远瞥了一眼赵家人的所在。她没瞧见老夫人在内,心里不免遗憾。 可就是这么一眼,让她发现一桩惊骇不已的事儿来。 此前看到的妇人与女童,原来就是赵家大夫人以及那个大房嫡长孙! 可那孩子分明是姐儿,并不是哥儿啊! 吴景儿茅塞顿开,不免发笑:“怪道连孩子小解都要亲力亲为,原是不能让丫鬟婆子发现这等偷天换日的勾当!妄图用姐儿充当哥儿,真是好大的胆子呢!” 吴景儿蹲下身子,怜爱地抚摸怀里的宝哥儿,眼底满是贪婪之色:“如此说来,我家宝哥儿才是赵家大房的嫡长子,而我……才是该当赵家大房夫人的最佳人选。”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说来也蹊跷,如意刚想登门金膳斋,那红漆大门便洞开了。 玲珑受白梦来吩咐,云雀镶花窄袖下,抄着合并交叠的两手,垂眉敛目恭迎如意:“夫人好等,我家老板请您进府小叙。” 原本玲珑气势汹汹地来,正欲给白梦来当头棒喝告诫他。谁知道,计划还未实行,就被人洞悉了心事,截了胡,还唆使婢女特地敞开大门迎她。 这一回的登门,充满了鸿门宴的危险气息,倒消了如意满腹怨气,足下也踟蹰。 如意纳罕地问玲珑:“你主子怎么知道我会来?” 玲珑对外很有一番掩饰功夫,她抿唇笑开:“我家老板神机妙算!” 说了等于没说,如意不知白梦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她一无所有,即便白梦来想谋取什么,估计也得不到东西了。 如意心一横,踏入金膳斋的门槛。她背对着暗朱漆金箔门钉实榻门,听得那门无风自动,咿咿呀呀地合拢,脊背莫名发凉,毛骨悚然。 如意好似入了妖洞,唯一的生路已被人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她避无可避,再无退路。 花厅内,兰芝在燃香。她根据白梦来吩咐,将花厅里的香方子换了一遭,改为香调明朗绮丽的鹅梨帐中香。香名中有“梨”字,不难猜出,这香饼里的混了梨汁的。如今开春,梨花初开,梨果尚在襁褓,因此香方里所用的梨都是年前采摘,用冰鉴的冰渣子冷藏保鲜留下的。由此可见,白梦来的生活是多么奢靡,就差当着人面烧银票逗趣了。 待那香饼的烟径袅袅升腾,直上青天,白梦来便催促柳川烹茶汤来,当着如意重新沏过一回。 这是待客之道,无论此前有没有饮过这一壶茶,来了客人,就要当着人面重新煮一番,以示敬重。 如意见白梦来操持了一番玄乎其玄的礼遇门道,怎样想都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这般深厚的交情。 白梦来惯爱做戏,如意心生厌烦,道:“白老板是如何知晓我会来寻你?” 白梦来这一回不打哑谜了,他噙笑,道:“你心气这般高,吃了挂落儿,定然会来滋事。” “既然知道我是来挑食的,你不该将我拦于金膳斋门外吗?为何还要迎我进来。” “因为有趣。”白梦来接过柳川递来的茶汤,含笑,“白某最喜欢掺和人世间的趣事,不想放过你这一桩。” 苦大仇深的悲剧,倒让白梦来当笑话来讲,如意心里隐隐带有怒气。 她隐忍不发,铁青着脸,问:“有趣?白老板还真是爱看人笑话!我不和你争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早便知,这些事都是老太太的计谋?” 白梦来也不辩解:“略猜出一二。”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赵家老夫人位高权重,在赵家说一不二,她亲自设的局,我一个外人又如何解得开呢?只能明哲保身了。” 话虽如此,如意还是不服:“你该提醒我的。” 倒是白梦来笑开了:“我与夫人非亲非故,不过由一桩买卖牵连着,又有什么交情,值当我惹火烧身点醒你呢?” 这话倒是真情实感让如意倒噎气儿,果然,白梦来可没什么同情心,不过是掂量买卖好不好做罢了。 如意咬牙切齿地问:“既然如此,白老板这一回又是打什么算盘?我身无分文,也不是赵家主母,应该没什么地方值当你花费心思招待的?” 白梦来笑而不语。 一盏茶饮尽后,他凉凉开口:“你倒不必对我这般阴阳怪气,我既让你进金膳斋,自是想要帮你的。而你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来我这洞府寒暄,不也是想寻我讨个主意吗?” 这话倒是真的。 如意已经落得这番田地,再无翻身可能。 可她心里有恨,恨吴景儿处心积虑夺去她的一切,恨她们同为卑贱妾室,却都翻身做过主子,可惜一个被打落了,另一个趾高气昂站在高楼里头。 如意语带希翼,问白梦来:“白老板可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我重回赵家?” 白梦来刻薄地道:“若是你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那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咱们是做生意的,何尝不想从你恢复荣华富贵,从你手里头捞点油水?可惜你那一局死棋,无论如何都盘不活,还是尽早谋一条生路。” 闻言,如意眼眸一黯,齿间愤愤不平:“白老板莫不是耍我?要是没好点子助我,又何必在此处与我好言好语商谈?” 这句话问出来,白梦来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嘛……若只是想将谋算你的人拉下云端,报仇雪恨,倒也不是没办法。” 如意急不可耐地问:“什么办法?” “你愿意付出所有复仇,即便两败俱伤吗?”白梦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松快的,好似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如意知道,白梦来是毫无慈悲之心的恶鬼,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同情任何人。和他做生意,好比把魂魄卖给了鬼差,都是因果轮回的东西,想有富硕的“得”必有惨痛的“失”。 如意想到吴景儿得意的眉眼,想要她落在如意脸上的巴掌,想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吴景儿收入囊中,而她的孩子也要在吴景儿膝下讨生活。 如意怎能不恨?她怎么能不恨呢?! 如意坚毅地道:“我愿意!” 白梦来从秋月苏绣镶边广袖缘里探出三根指头,道:“你身上还有体己钱?若是能出三条大黄鱼,我就如你所愿。” 无论说了多少,还是得讨钱,白梦来不做亏本买卖。 如意狠心从怀中掏出三根金条,递了上去。 白梦来笑逐颜开,道:“有趣,那我就收了你的定金,接下你的单子了。” “有劳白老板了。”如意莫名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有苦头要吃呢。” “什么苦头?”如意不明就里地问。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说:“我会安排人让你改头换面,重新杀回赵家。不过为了不让人辨认出来,得易音易容。你需吞炭火灼喉改音色儿,还得剃发粘发套,甚至脸上也得附着人面皮变个样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扮相,还得吃一点脱胎换骨的苦,你可愿意?” 如意是有些怕,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既然要将吴景儿拉下地狱,那她必要涅盘重生。 如意想了很久,终究是应下了:“可以!” “很好,那我就安排人安顿好你。在复仇计划开始之前,我还要做一些准备。”白梦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赵府中下人里,谁的话语权最重?” 如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也老老实实说了:“该是管家赵寅,他是老夫人跟前的老奴。甚至还赐了家姓,赏他‘赵寅’这个名字。哦,老夫人念他伺候主家一辈子,劳苦功高,还准许他的儿子放良,特特革除奴籍,抬入他那些白身远亲的祖籍里记名。他这辈子是为赵家卖命,儿子却不用当奴才了,也算是莫大恩宠,听人说,他的儿子如今住在云来镇上过清闲日子呢。” 白梦来淡淡道:“我知晓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操办。”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应付完如意,白梦来称自己有些乏了,要去临水阁亭榭歇歇脚、消磨时辰。 白梦来早些时候就吩咐过柳川,将如意带到某个秘密地苦训,既要改头换面,此前的言行作风都得作废,重头再学一回人,这样才好不让人瞧出端倪来。 还没等白梦来走出两步,他忽的回头,唤玲珑:“你来随侍。” 玲珑本就是白梦来的婢女,也没想那么多,左右白梦来最爱使唤她,用得称手,因此每回都将她带在身边。 玲珑跟着白梦来踏过穿堂门,沿着廊子一直朝人工凿出来的假山小湖那处走。 她是知道金膳斋里里外外几个屋舍楼阁都精细雅致,可她不爱这些诗情画意的景致,因此都没正经逛过宅子。 如今见远处的亭榭里也装好了避寒的黄白纸绢朱漆周回避风?,很是惊讶,没想到白梦来心思纤细至此,连在亭台上吹风也要费一番周折。 不过玲珑见多了白梦来的精细生活,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跟着白梦来进亭榭,原以为湖水上的小亭一定冻脚,岂料里头挂上防风的灰鼠帐子,不但不冷,还一片软酥酥、暖融融的温馨。 白梦来朝玲珑招招手,哄她上前:“玲珑,你过来。” 待玲珑走近,白梦来献宝似的掀开一张红毯子,露出里头的物什:有装冰糖的瓷盅、有乳酪、蔗浆等物。 玲珑不明就里地问:“拿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白梦来小意抿唇,微微一笑:“给你制一道不一样的点心。”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喊她来,是想让她服侍小憩,没想到是忙着给她开小灶啊。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心里万分愧怍。 惊讶之余,玲珑又问:“既然是制点心,为何不在花厅里头制?非要来这天寒地冻的湖里?” 白梦来有几分傲娇,冷哼道:“我不愿让外人瞧见。”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玲珑是“内人”,所以独得专宠。 可惜了,玲珑是个榆木脑袋,她腼腆一笑,道:“没想到,我在白老板心中地位这般高,由此可见,我已经成了你最信赖的奴仆啦!分明我来得比柳大哥还玩,却比他还得你亲近,白老板真是抬举我。” 白梦来暗示的是“男女之情”,而玲珑是个傻的,居然满心只有“主仆情谊”? 白梦来心里头暴躁,面上却得装得和颜悦色。他深吸一口气,待呼吸匀停后,方才稳当开口:“你虽是我婢女,可到底同柳川、兰芝不一样。” 谁不喜欢被人偏疼呢?就连玲珑也不例外。 闻言,她俏皮地问:“哪处不一样?” 倒是将她的优点说个所以然来,好好夸夸她呀! 白梦来一垂眸,便可见玲珑驯顺地仰视他,那雾蒙蒙的小鹿眼仿佛有光,好似对他满心崇拜。被心上人这般凝视,任何男子都难逃心动。 白梦来嘴角一翘,仿佛要将自己温柔的形象植入人心,他柔声道:“我愿意同你亲近,却不愿意和柳川他们走太近的。” 白梦来总不能说,他愿意同玲珑有肌肤之亲,和旁人不愿有?那未免太放浪形骸了,只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提点一番,盼她能开窍。 然而白梦来太高估玲珑了,她非但没懂,还呆愣愣问出声来:“为何?” 为何? 白梦来怎么能说出其中缘由? 白梦来担心玲珑去和兰芝、柳川学舌,到时候他让人猜出“龌龊心思”,在下人面前颜面尽失就不大好了。 于是,他冷着脸道:“柳川体味重,兰芝脂粉味太浓,我都不愿意接近。唯有你,不施粉黛、身上也没异味,很得我心,我这才愿意同你亲近,分你点甜头尝尝。” 玲珑细嗅了嗅自己的肩头手臂,深以为然地道:“我近日来天天沐浴,是该香的!” 片刻,她嘟囔:“那白老板愿意给我私下里煮吃食,敢情还是我自身的造化?” 白梦来颔首:“自然。能得我青睐,算是你运道好。” “罢了,不说这个了。冬日嗜甜,想烘烤一道糖缠马糕,正缺人搭把手,寻你来帮忙正正好。”白梦来满腔甜言蜜语无处说,还被玲珑扫了兴头,也不愿和她多纠缠这些话题。 他今日这一出,其实是想以甜糕攻略玲珑,特特布了个点心阵法,讨玲珑欢心。 既然调情不成,白梦来也就不再粘缠。 他端来三足两耳的小白风炉,往内厅里堆炭,又拿火折子点燃。那黑炭遇火变得猩红,很是耀眼。白梦来特地选了这种少烟少灰的精炭,不会将人熏得狼狈,届时蓬头垢面,比较体面一点。 待炉子里的炭火烧热,白梦来往上头盖了个平面的铜丝罩子,随后便去合白面了。 玲珑见状,道:“平日里,白老板都是让我拿风炉煎茶的,没想到这东西还能拿来烘烤糕点。” “你不知晓的事情还多着呢!今后在我旁边长久伴着,也总能多长长世面。”白梦来这话乍一听是反唇相讥,实则是有自个儿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内。 这话说完,玲珑娇憨一笑,也不再多言了,显得她没见识,略有点丢份儿。 她抱着膝盖,静静看白梦来在小几上制糕点生胚。 白梦来一双巧手专司点心之事,几个翻搅,便将霜糖、蜂蜜、乳酪、以及炸好的白面条子混在了一块儿,随后用宝石匕首切成小方块,逐一铺陈在铜丝罩子上头。待炭火将其靠得微微焦黄,白梦来一面撒白芝麻与果仁碎,一面用筷子翻动,不多时,香喷喷的糖缠马糕便烤好了。 白梦来递给玲珑一块儿,让她尝尝鲜。 玲珑吹去白腾腾的热气,轻咬一口,只觉得这烤糕香甜可口、甜腻松软,很好吃,是她在集市里从未吃过的口味。 她震惊地问:“我怎么从来没吃过这个?白老板是打哪儿学的?” 白梦来轻笑一声,道:“此前认识一些马帮的人,知晓他们在路上会用此充饥。吃过一口,咂摸出方子,便回家如法炮制,没想到真成型了。” 玲珑吃一口点心,莫说猜出做法了,就是里头掺杂了什么东西,她都一概不知。 她羡慕地道:“白老板真是神人啊!你这般会做吃的,我都要离不了你了!若是往后回组织里,也能将你捎上就好了。” 到时候,她要天天奴役白梦来,让他给她煮好吃的。玲珑一面想,一面偷笑。 白梦来听得心神微动,他曼声道:“和你回去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大好听。你要真想我时刻待在你身边,你得寻思着,给我一个名分。” “嗳?”玲珑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白梦来真有章程。 白梦来靠近她,眼中似有柔情万丈,嗓音也低迷惑人:“不若唤我一声‘夫君’!我这样的人中龙凤,同你喜结连理,也不算辱没了你。” 这句不知是否玩笑的话语,让玲珑顿时面红耳赤,心跳不休不止。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玲珑向来是愚钝的、迟缓的、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的。 并不是她榆木脑袋,而是她潜意识里的自卑感在隐隐作祟。 她认为她不配被人爱,认为自己出身卑贱,认为自己高攀不上任何人。 所以她披上了一层无情无欲的铠甲,以此护甲护此身。她不需要被任何人爱,不需要被任何人呵护,抑或是撑腰。 她自己就能成为自己的剑,助自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玲珑没有任何求生欲,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为父母亲复仇,想血洗前朝遗孤,屠杀前朝血脉。她没有顾虑,也没有任何负担,因此,玲珑会成为组织里最好的、最厉害的杀手。 不怕死的人,不会瞻前顾后,反而不容易死。 玲珑平日里看着天真烂漫、没心没肺,也是因为她不需要做任何伪装。本来无我,何必演我。 而寻常习惯戴万千重假面的白梦来,遇上毫不遮掩的玲珑,又怎会不被她蛊惑,怎会不靠近她呢?明明白梦来都做好了见招拆招的架势,偏偏玲珑技高一筹,无招胜有招。 白梦来沦陷了,而玲珑却退缩了。 玲珑看着眼前温柔的男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白梦来……想当她的夫君吗?可是,可是。 玲珑不该有牵挂的,不然她每一次挥剑都会担心自身的安危,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白梦来了。 自从进入了金膳斋,玲珑那些充满幼年血色的梦境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她从前一直梦到母亲为了从监工那里讨糖,时常要夜深出去,嘱咐她在茅草屋里等候。 待母亲发簪凌乱、脸上满是泪痕地回来,玲珑总是会吓得直哭。 她不害怕母亲,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母亲将她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她那鸟窝一般杂乱的长发。母亲哄她止住哭声,将桂花糖喂到她的嘴里,曼声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娘喂你吃,啊,不哭不哭。生辰日呢,哪能不吃口甜的呢?” 玲珑嘴里塞满了糖,她一面瘪嘴咀嚼糖块,一面掉眼泪。 她忘记告诉母亲了,这糖好苦,一点都不甜,和儿时吃过的不一样。 她不想吃了,一口都不想了。 玲珑总是梦到这里,然后惊醒,周而复始。 可当她认识了白梦来,认识了柳川,认识了兰芝。 她的梦变了,她会梦到自己哭完睁眼,母亲不见了。屋外不再灰蒙蒙的,而是霞光满天。 她推开门,白梦来就站在那绚烂天光中,将八宝梅花点心攒盒递给她,逐一给她说里头有哪样精致的吃食。 玲珑一边听,一边颔首。她那幼年白胖的小手逐渐抽条,变成了细长白皙的少女手指。 白梦来就看着她笑,对她道:“不过是一块桂花糖么?有甚好吃的?不如瞧瞧我给你制的这些,哪样不比监工给的金贵?” 是这个理,今后有白老板置办吃食啦,承蒙他照顾啦,玲珑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只要跟着白梦来,玲珑就不会吃苦了。 玲珑感激他的庇护,感激他替她撑腰。 玲珑的内心深处是很依恋白梦来的,因此在受重伤的时候,才会将脸贴上他的脖颈,细细耳鬓厮磨。她贪恋他的温暖,想着即便要死……也想死在白梦来的怀中。 原来,在她心中,白梦来的地位已然这么重了呀。 可是这份情意会阻碍她复仇,她早晚有一日会不顾自身安危涉险,可能会死,可能会辜负白梦来。 所以任她装傻充愣贪图白梦来的好,可以。若要她直白允诺白梦来,同他厮守,那她做不到。 白梦来很有耐心,一直在等玲珑的后文。 可时间久了,他又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心里头……究竟是怎样想的?” 玲珑顾左右而言其他,道:“组织里的人都很好的,即便你不是‘夫君’名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只要我完成了任务,届时我就能带白老板回去了,到时候你住我屋里头,我打地铺就行。我……我不要什么名声的,组织里的人也很开明,不会说什么闲话。谁敢多说一句,我剁他的小指头,你看可好?” 小姑娘说话语无伦次,遮掩的模样让白梦来有一丝心凉。 他何等矜贵的人物,如今纡尊降贵来求玲珑给个章程,她居然还这般模棱两可地答话。 白梦来有一丝恼怒,可这怒火无处纾解,他冷着声儿,道:“玲珑,你忘记你主子为何要你潜入金膳斋了吗?他的命令……是让你潜伏于我身侧,盯紧我。若是有朝一日,他要你杀我,你下得了手吗?” 闻言,玲珑呼吸一窒,她咂舌,许久不曾发言。 明明半个月前,她还敢说会全力执行主子的吩咐,可现如今,她居然犹豫了。 玲珑结结巴巴:“主子让我杀的都是坏人……都是作恶的人。白老板是好人,只要我同主子禀报清楚,解释了误会,他不会要我伤你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回组织解释呢?” “我……”玲珑欲言又止。 她也想不明白。 可是,这一层细微的、隐秘的心思,仿佛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如今要让白梦来戳破了。 她尖叫着想阻止,身体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白梦来靠近玲珑,他居高临下,俯视玲珑,眼底带着怜悯与同情,残酷地道:“你心里清楚,一旦说明的缘由,你就可能要离开金膳斋了。你没能好好执行任务,你袒护我,为我说情。那么你的主子就可能派出其他人盯紧我,届时你就得离去。你舍不得离开金膳斋,舍不得伤我,所以一直逗留在此。玲珑,你不够坦率。你若是对我有意,你该说的。” 白梦来像个胜利者,他已然猜到了玲珑的心思,也知晓她的顾虑。 他也同样卑鄙,他有见不得光的小秘密,却还遵从本心,逼迫玲珑正视自己的感情。 他们之间其实有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可白梦来还是贪恋这一瞬息的温暖与爱意。 或许是他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头一回这般认真,想要和一个女子度过余生。 他想帮她打开心结,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玲珑的想法。 或许往后,玲珑会如白梦来所愿,留在他身边,又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恨他。 玲珑咬住了下唇,她犹豫很久,小声说:“我想……和白老板一起去看十里桃花林,想和白老板一起饮酒,在花树下吃点心。不止我俩,还有柳大哥、兰芝姐。我想大家……永远在一起。” 这是玲珑头一次告诉白梦来她的想法,是她真心实意想要达成的愿望,而不是主子的命令。 她有自身的意志,自身渴望的事,这一点很好。 白梦来欣慰地笑了一声,他抬起手,揉了揉玲珑的头发。 他的目的达成了,他只是想知道玲珑真实的内心想法。未来如何,与他何干呢? 人生路漫漫,珍惜眼前人。知足,方能长乐。 白梦来意味深长地道:“嗯,会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玲珑坚毅地点了点头,轻轻笑了。 两人在亭子里待了太久,久到兰芝和柳川都起了疑心。 在庇护玲珑这一点上,他俩是同一阵营的,生怕玲珑受骗。 兰芝和柳川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底的顾虑,默契十足地朝假山石那处赶。 还没等他俩抓到白梦来耍流氓的把柄,玲珑和白梦来就出来了。 玲珑很高兴,她总觉得今日和白梦来一番剖白内心,打破了心底的所有顾虑,她能以更为放松的姿态和白梦来相处了。 瞧见柳川和兰芝,玲珑很开心。 她上前一步,高声喊:“柳大哥,兰芝姐!” 见玲珑全须全尾回来,两人都很开心。 兰芝搀住飞奔而来的玲珑,总觉得她像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蝴蝶,提裙一旋身便落入了怀中。 宝贝疙瘩接到以后,兰芝盯着白梦来的目光就不大友善了。 白梦来略微蹙眉,面对那两人审视的视线,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可是什么都没对玲珑做,不过给小姑娘开个小灶,这还犯法了吗? 他又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也没什么前科,何必这样提防他? 看来下一次拐走玲珑得从长计议了,至少想个正当理由,不要明目张胆将人带到亭子里来。 玲珑想到白梦来给她烤糖缠马糕乃是秘密行事,于是刻意遮掩了一下,道:“兰芝姐,我忽然想起你在院子里晒了衣物,如今天黑了,露水重,再不收进屋里,恐怕要湿了。” 这样一说,兰芝方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啊呀!我刚想起来这事儿!我马上去。” 她话音刚落,这天便好巧不巧落雨了。 兰芝慌忙往院子里跑,柳川先她一步,道:“兰芝姑娘别慌,我用轻功飞过去帮你收衣衫,很快的!” 柳川要帮忙,兰芝自然是乐意之至,只是…… 她想到了什么,推诿:“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还是我来!” “兰芝姑娘就甭和我客气了,你照顾我妹妹很是辛苦,这点小忙该当的!”柳川执意要去,还没等他榻上屋檐,半道就被兰芝拖住了臂膀。 兰芝羞得面红耳赤,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小声道:“我挂在外头晒干的,是肚兜,你去收不合适!” 话音刚落,柳川僵在原地。他哪里见过黄花大闺女的贴身之物,一时间也尴尬地耳尖发红,含糊嘟囔一句,便不出声了。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还是我去!”玲珑打破了这样尴尬的境况,她运用轻功,飞檐走壁,三下五除二跃上了屋檐。 她分明是穿着有鞋跟的莲花刺绣珍珠鞋,却仍旧身轻如燕,在屋脊上健步如飞。 玲珑走了两步,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她身后怎么没声儿了?兰芝姐他们为什么好像集体沉默了? 玲珑战战兢兢回头,只见白梦来扶额不语,柳川艰涩地笑了笑,而兰芝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震惊地盯着玲珑。 玲珑这才想起,她好像从未在兰芝面前暴露过自己杀手身份,对方还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呢……糟了! 兰芝结结巴巴地道:“玲……玲珑,你身手真好。” 玲珑暴露了,她蹲在砖瓦上淋雨,好似做错了事儿的小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原本是为了隐藏身份,才什么都不对兰芝说的。那时,她不信任兰芝,所以嘴上喊姐妹情深,实则还是留了一手。 如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渐渐的,她打开心扉,也忘记遮掩,这才一不留神就暴露了。 兰芝会生气吗?气她拿她当外人? 玲珑抿了抿唇,那雨水浇灌在身上好凉呀。 她低语:“我不想骗兰芝姐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好暴露我自己的事。” 兰芝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 兰芝朝她伸出双臂,好似要抱玲珑下来。无论她轻功如何,在兰芝眼里,她就是那个弱不禁风、需要人照料的小妹。 玲珑小心翼翼地爬下屋檐,任由兰芝搀扶她。 兰芝道:“罢了,衣物湿了就湿了,再洗便是。淋的这一场好雨,大家赶紧回屋里避避雨,我去伙房里头烧点热水。” 白梦来道:“还是让柳川去,你们姑娘家身子骨弱,别在外头风吹雨淋,当心冻着。” 白梦来这话其实是对玲珑说的,他记得玲珑信期将至,万一受了凉导致宫寒,葵水来时腹痛加剧就不好了。 只是玲珑脸皮子薄极了,若是他堂而皇之说信期的事儿,恐怕小姑娘能闹好些天别扭,因此借兰芝的话,暗示她照顾玲珑。 兰芝拉着玲珑进寝房换衣裳,幸亏金膳斋的屋子底下都有中空的地下室,烧着热炭火,室内温暖如春,因此身上淋了雨水也不算太冷。 玲珑好似做错事的小孩子,她的眼睛都不敢乱瞄,只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金鱼纹地砖,小心翼翼地道:“兰芝姐,你心里别恼火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将你当成家姐,和柳大哥的情分是一样的。” 兰芝拿帕子替她拧湿头发,轻轻一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的。你既没伤我,也没害我,平日里和我亲姐妹一般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不知道你的真心吗?你心里揣着事儿,不能与旁人道,这是极为正常的,不要想太多了。” 她掰过玲珑的脸,道:“我啊,只盼你好好的,不要被心里的事儿压垮。要真有难受的时候,你不介意,也可以和姐说说,姐必然守口如瓶,不会透露出去一星半点你的东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前我没下家可待的时候,是你想方设法将我带到金膳斋里谋求了差事,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呢?” “兰芝姐和我说这话就客套了,之前在曹家承蒙你照顾,这才夜里有口好的吃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都是我该做的。”玲珑和兰芝打开了心结,姐妹俩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言了。 晚些时候,柳川特地提水桶来给她们送洗漱水。 送完了以后,才抬着木桶往白梦来的寝房走。 白梦来褪去了身上湿濡的衣物,靠在胡床边闭目养神。 待柳川来了,他施施然睁开一双轻佻的凤眼,慵懒地问:“玲珑和兰芝瞧着神色如何?” 柳川老实地答:“看起来像是解开了芥蒂,并没有异色,还如从前那般有说有笑。” “这就好。”白梦来起身,走向屏风后头的浴桶。 他隐没于白雾缭绕的山河锦绣薄纱屏风后头,脱去身上累赘的中衣,露出白皙硬朗的肩头,背部健美的肌理若隐若现。 柳川没得到白梦来“叫去”的命令,于是一直半跪着身子,等他发号施令。 白梦来像是还有话要说,良久后,他慢条斯理地道:“兰芝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若是她是个嘴快的,招惹了玲珑。我也大可让她闭上嘴,将她远远发卖了。” 白梦来的善意从来不是泛滥成灾的,他的良知有限且克制,不轻易施舍于人。或有利可图,或独得他偏爱,他才会偶尔慷慨大方散布一丝温情。 而兰芝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伺候玲珑的奴仆。她忠心效主尚且好说,倘若有异心,无需玲珑动手,他自会除了她。 如今留在玲珑身边,不过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控,即便留有隐患也无伤大雅。玲珑喜欢她,那他可以爱屋及乌,也给一点好脸色。 白梦来将这些说与柳川听,也有提点他提防兰芝的意思在里头,毕竟是半道上加入金膳斋的人,谁知底下是狼心狗肺还是旁的什么。 柳川想到兰芝给他送的各类绣品,还替他补过衣服。他知晓这个通人情晓人意的姑娘不是坏人,他领她的情,也想为兰芝辩护几句:“兰芝她心思纯善,很是照顾玲珑,想来也不会是坏人,主子大可放心。” 白梦来听得稀奇,他微微眯起眼眸,轻轻一笑,道:“哦?我原以为你只会替玲珑求情,不承想,如今还多袒护一个兰芝?” 柳川鲜少见白梦来说话这般有威压,他抱拳,禀报:“这是属下的肺腑之言,绝不是徇私情包庇人。” 白梦来不打算为难柳川,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刁难自家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只摆摆手,轻声道:“罢了,你退下。淋了雨,即便你身子骨再强健也是会吹风受冻的,记得沐浴换一身衣裳再入睡。” “是。”柳川领命,退下了。 说来也奇怪,柳川不知白梦来这言语里都是些什么想头,为何会好端端疑心起兰芝来?她是自小在曹家长大的奴仆,如今曹家没了,又因为和玲珑熟识,倚靠到金膳斋。一切都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端倪。 待柳川走后,白梦来背靠浴桶,望着房梁出神。 他嘴角的笑并未淡去,每当他在思索事情的时刻,他总会这样笑。 然而这样的笑脸是冷漠的、并不含有人情味的,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许瘆人。 玲珑心思纯善,一旦信人便会全心托付,而柳川憨傻,一如既往没有分辨力,若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那么快就接纳玲珑。 金膳斋里,唯一顶用的就只有白梦来了。 白梦来一直在想,兰芝怎会好端端选上金膳斋呢?若是她在曹家没了差事,又是年关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先返乡过完年再来寻工?她又不是没家的姑娘,老子娘和小妹都尚在人世间呢! 虽说白梦来在用兰芝的时候,已经查过她的过往,她自小被家人卖入曹家换取,从扫洒丫头变成姨娘们的大丫鬟,这十来年都是在宅院里过的日子,没什么疑点可言。 但白梦来就是觉得此女古怪,从她接近玲珑开始,逐渐到兰芝侵入金膳斋。 她的目的那么明确,就好似一心要潜入金膳斋,待在这里。 白梦来留着她,只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毕竟潜伏于暗处行凶,倒不如将人招至跟前,明着监视。若是像玲珑此前那般贸贸然寻上门还好察觉,偏偏兰芝是借助旧情进来的金膳斋,有理有据,也不好查她底细了。 此女要真是奸滑的,能布下这么长的线,润物细无声地同他们联系在一块儿,倒是个心急颇深之辈,得谨慎提防。 究竟是白梦来多疑,还是兰芝真有问题呢?他闭上了眼,静静泡澡,不再想东想西了。 …… 是夜,兰芝替玲珑用熏香铜球笼子熏香了头发,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兰芝好似很了解玲珑的起居习惯,总将她伺候得妥帖。也有可能是兰芝自小伺候姨娘们,因此熟知侍奉之道。 玲珑在她身上感受到不少温暖,甚至有种熟悉感。 就在兰芝要熄灯离开时,玲珑半睡半醒间握住了她的手腕,哝囔:“兰芝姐要不就在我屋里睡?” “不了,你好好入睡。”兰芝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道,“我认床,在你这儿烙饼似的翻身,恐怕也影响你休息,我还是回屋里去。” “好。”虽然很可惜,但玲珑不强求,她也不想闹得兰芝睡不好一个整觉。 今日的玲珑很幸福,她和白梦来说开了心事,也和兰芝姐暴露了一点底细。他们都接纳她,都不怪她,都任由她自由野蛮生长,都骄纵她。 好似她的母亲一样照顾她、庇护她。 金膳斋里,全都是她的家人。 真好呀。 玲珑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回,她梦到的是金膳斋。 她从雾气混沌的长街那头走来,前方是金膳斋的红漆金边牌匾。 不远处的白梦来、柳川、兰芝看到她了,他们笑着和她打招呼,和她说:“欢迎回家,玲珑。” 她有家了,还有家人。 玲珑笑着点头,飞快地跑向白梦来。 随即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接个满怀。 另一边,兰芝听着玲珑逐渐匀停的呼吸声,微笑着离开了她的寝房。 她回到自己的房中,并未第一时间上榻入睡,反倒是细细脱去衣服,转而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劲装。她将头上的发簪全部拆下,只留一根木簪子将头发丝儿全部盘起。 最后,兰芝抬起拇指,擦去唇上的口脂,将覆于眼角鼻尖的肉皮撕扯去,露出生来如此的眉眼。 只是一刻钟的拆卸,兰芝便从一个温婉美人变成了目光锐利的冷艳女子。 没错,她不是兰芝。 应该说,她不是曹家认识的兰芝,但她是玲珑他们认识的兰芝。 曹家夫人之所以找上金膳斋办事,全是靠她们吹风,哄她去找的白梦来。 此后,她们知晓白梦来会接手这一桩案子,早在钟瑶出事,钟景显身时就将兰芝换了人。真的兰芝被她们带走了,生死未卜。而假的兰芝,也就是她自己,通过一丁点小的易容术,改变了妆容,成功混在钟景身旁。 钟景没有在曹家生活过,若是钟瑶或许能发现兰芝的反常,可钟景察觉不了。她的全幅心神都在曹夫人身上,又怎会在意一个奴仆的变化呢?何况,姐姐钟瑶在信中说过,兰芝待她忠心耿耿。 因此,钟景不疑有他,继续重用这个假兰芝。 兰芝就这样在府中站稳了脚跟,即便嗓音有细微差别,也只需模拟到七八分相像,再说自个儿刚巧得了一场咳疾,改变了音色便可。府里的小丫鬟们,又如何敢对主子面前的贴身大丫鬟置喙呢?时间久了,自然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假兰芝混入曹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洗干净身份,至少不要来历不明惹白梦来怀疑,借机混入金膳斋。 原本主子以为玲珑这般明目张胆潜伏于白梦来身边的计划会失败,所以安排了第二个细作,也就是兰芝。可谁知道玲珑好造化,居然误打误撞真接近了白梦来。 这原本是好事,可偏偏玲珑分明获得了白梦来信任,却没有及时告诉组织。 上头的人开始疑心玲珑,并且开始了第二个计划,让兰芝隐瞒同门杀手的身份,试探玲珑。而玲珑的习惯与脾气秉性,都是主子告诉兰芝的,这才能让她和玲珑一见如故,获得小姑娘的信赖。 如有必要,兰芝将会是玲珑的替补,代替玲珑完成主子的命令。 兰芝服下一颗药丸,这一颗药丸将她封存的武功恢复。她足尖轻点,几下功夫,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兰芝平日里都需要服下自废武功的药物,避免在突发状况暴露自己精通武艺的身份,而在通风报信的时候,服下解药,用以回程复命。 也可以说,组织的人并没有玲珑想象的那般和善。他们极其残忍,取得下属信任也是逢场作戏里的一出计谋。 他们全然不顾下属的死活,即便兰芝没有武功傍身时可能遭遇不测,他们也无所谓。 兰芝不敢抵抗,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她被下了毒,只有每月回组织禀报消息,上头的人才会分她一枚暂缓痛楚的解药,待事情办完以后,兰芝才能有解毒的机会,才可能活下来。 她为了命,自然忠心不二,不敢有怨言。 不是所有人都和玲珑那般傻,无需威胁,给她一点甜头便能为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这样的蠢丫头,不怪会被白梦来蛊惑。 兰芝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后她进入了一栋雕梁画柱极其精美的酒楼。 隔着门,她单膝下跪,真挚禀报:“启禀主子,玲珑已叛变。” 屋里的人沉吟一声,道:“既如此,将她除去。” “且慢。”不知为何,兰芝忽然想到玲珑那甜美的笑脸,微微蹙了一下眉。 “你还有话说?” 兰芝咬了咬唇,将头低得更深,郑重其事地道:“不过……她深得白梦来喜爱,杀了她,恐怕不妥,还会打草惊蛇。不如先留下玲珑,以便日后利用她,还能助我等牵制白梦来……” 她怕这一番话会被主子不喜,被他们认为她在包庇叛徒。可她也不知为何,居然敢不顾性命之忧,为其开脱。 幸亏主子最是喜欢分析利弊,斟酌一番,道:“那就留着,咱们来日方长,再做打算。” 可能是主子料到兰芝的命还在自己手中,不敢耍花招,因此才没细思缘由。 “是,属下必然会盯紧白梦来,绝不打草惊蛇!”兰芝毕恭毕敬地道。 她这条好狗很得主子欢心,主子说她办事有功,特地赏她半颗解药,缓解痛楚。 兰芝感激涕零地服下,眼底的杀意却更甚。space]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今儿风和日丽,天色极好。 白梦来打算启程去往云来镇寻赵家管事的儿子赵寅。 云来镇距离皇城有个天的路途,天冷的时候还得在外舟车劳顿,白梦来满脸都是不耐。 玲珑是个惯爱在外头瞎跑的姑娘,她倒是很兴奋,终于又能离开皇城了。 几人打算暮色沉沉的时刻再启程,白日里还是多多置备些肉干、胡饼,方便路上食用。 金膳斋这一年来算是没开过几回,见他们又要离开,有好些个美貌的富家小姐大胆寻上门来,问搬运东西的玲珑:“小丫头,你家白老板在吗?” 玲珑见她穿金戴银,面容姣好,而衣着打扮皆上乘,当是白梦来哪个红颜知己,忙笑呵呵地道:“在呀,他在里头!” “那你……能不能帮我喊一声白老板?我有要事找他。”女子娇羞说完,还抬袖掩了一下面容。 玲珑心下了然,她是个爱聊八卦,也乐得看热闹。 于是,玲珑冲进金膳斋里大喊:“白老板,你家相好的来了!” 闻言,白梦来惊得虎躯一震。 他颤抖着手放下茶盏,屈指在玲珑额前弹了一个脑瓜崩儿,道:“瞎说什么?我的相好……不就在眼前吗?” 玲珑意识到白梦来在宣誓主权,说她是他的人,顿时嘿嘿一笑,捂住额头,道:“可真有姑娘来找你,还和你很熟络的样子。你不信就去瞧瞧!” “嗯?”白梦来皱眉,“我可是个洁身自好的男子,绝不会轻易招惹旁的姑娘。你随我来,可不敢让将来的金膳斋老板娘误会于我。” 白梦来如今调情也算是明目张胆地讲了,闹得玲珑一阵脸红。她被白梦来拉着手朝前走,作势挣扎,哝囔:“走就走呗,还拉拉扯扯让人笑话不是?” 待两人走到那名女子跟前,对方一瞧见这两人交握的两手,险些惊得倒噎气。她两眼包泪,道:“白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梦来不记得眼前的女子了,只冷冷睥她,反问:“什么意思?便是你瞧见的意思。倒是白某要问问你,作甚编造些有的没的胡话,险些害我夫人以为白某是惯爱勾三搭四的男子。” 玲珑一听这句“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她忙要开口辩驳,岂料还没等她说话,那女人便厉声道:“什么?!夫人?!白老板成亲了?你不是说只要我筹得三根大黄鱼,便同我出门幽会么?这不算是定情之语吗?缘何背着我,和旁的女人拉扯在一块儿?白郎君,你负了我!” 她一说三根金条,白梦来算是想起来什么事儿了。 白梦来慢悠悠地道:“哦,我算是想起来了。当时你粘缠得紧,白某为了打发你,随口那么一说的,你还当真了?罢了,如今这话不作数了,莫要再来金膳斋丢人现眼,明白么?” 女子见他毫不留情面,一时哑口无言。 可她也没脸面再留下来了,只得揣着钱财离开金膳斋。 玲珑对于白梦来此前讲的话耿耿于怀,面上烧红未褪。她忙暗暗安抚自己,说白梦来那些都是瞎诌的,故意喊她夫人,拿她当挡箭牌,替他挡女人。 玲珑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况,小声呢喃:“白老板没赚成那三根金条,不可惜吗?” 白梦来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道:“有什么可惜的?为了一点钱财丢了夫人,这才会让白某抱憾终身。” “……”这厮算是不装了,摊牌了,爱怎样怎样来。 玲珑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找柳川,谎称去帮兄长忙,随即逃之夭夭。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白梦来这般孟浪喊玲珑“夫人”,其实纯粹是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想看看,明目张胆占玲珑便宜,她究竟是个什么反应。可惜,没有他想象中的红鸾帐里的娇羞模样,也没有欲语还休的风情媚眼,只有惊讶到四处逃窜的狼狈样子,还有笨拙到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的迟钝举止。 不过,正因为玲珑不擅长谈情说爱,白梦来才会觉得“调教”她十分得趣。 所有的青涩反应都因他而起,他是她心尖上初次待过的男人,余生也会是她唯一的男人,这很好。 不过闹够了,白梦来后知后觉又察觉自个儿有些卑鄙,总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欺负人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这就好比人家才初尝酒气浅薄的梅子露,你非得逼人喝醇厚辛辣的米酒一般,戏弄起人来一点余地都不留。看着美人儿被酒味熏得酡红的脸,你是舒坦了,可人家却吃尽了苦头,还被你撂倒了。 欺负人太过了,也有后果的。 果不其然,玲珑的古怪行径被柳川瞧在眼底,三两句便问出了缘由。 随即,他提着刀,杀气腾腾地冲到了白梦来跟前,道:“主子,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白梦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下属拿捏决策,他心里头略微不满,淡淡道:“什么时候起,主子做事还要经由你的同意?” 白梦来对待自己的人向来是和善的,头一次火药味这般重地开口,柳川被他吓了一跳。 可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柳川还是得硬着头皮护人。 他咬牙切齿地道:“属下全凭主子差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玲珑不行,她是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见她羊入虎口。” 柳川没忍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白梦来怎么都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原来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是不得不远离的豺狼虎豹。 白梦来心里有点受伤,他垂下眼睫,静默地喝了一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柳川也知道这话有点过火了,他尴尬地想圆场,可口舌笨拙,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柳川挠挠头,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就觉得玲珑身份卑微么,配不上主子。而且主子的婚姻大事,肯定得和老爷还有齐大人商议。您这般金贵,怎能贸贸然就定下玲珑呢?” 况且他觉得白梦来是个心不定的男人,只要他想,以他的身份,娶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又怎可能只喜欢玲珑一个呢?不过是一时兴起要和玲珑处一块儿。万一玲珑上心了,那就是中了圈套了,改日被白梦来抛弃,连哭都没地儿哭去,那么伤心欲绝的便是他妹妹了。 柳川知道白梦来这么多年就没喜欢过什么女子,可即便是头一次有瞧对眼的姑娘,也不能保住他就是个专一重情之人。万一情欲来时汹涌,却耐不住平淡岁月蹉跎,那就害人害己,还糟蹋了他妹妹了。 白梦来和玲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及时斩断这情丝比较好。 白梦来见柳川百般阻挠,大有要和他玉石俱焚的架势,白梦来头疼不已。 他放下荷花纹茶盏子,斟酌一番,启唇:“我不是那等见异思迁的男子。” 柳川不为所动,哪个男人心悦姑娘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可红颜易老,人心善变,十年八载以后是个什么想头,那谁知道呢? 柳川也不辩驳,只狠下心道:“这事儿,老爷和齐大人知晓吗?既然主子真瞧中了玲珑,总该迎她过门?不然不就是玩玩她?她那样的出身,老爷必然不会同意,恐怕有的闹腾呢!” 白梦来想了想自小将他抚育成人的义父以及风流浪荡的齐伦,若是他说他要娶一名无父无母的杀手,还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义父肯定会勃然大怒,再有齐伦煽风点火,说“这等出身的姑娘,纳入府中做妾便是,何必为正妻”,届时一定又是一出鸡飞狗跳的好戏。 白梦来从来不会轻易夸下海口,可他承诺的事定然会做到。 他思忖了一刻钟,郑重其事地开口:“即便义父不愿,我也会和玲珑在一起。我这人心小,一生只够纳一人,有她便尽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川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了。 白梦来这个人最是看重义父与齐伦,言下之意是,即便家中人都反对,他也要和玲珑厮守终身。 能立下这样的誓言,也是玲珑的造化。 柳川不再反对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主子,你知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在世间孑然一身没半点牵挂。死前能有个妹妹家人,实属不易,你不要负她。” “我明白,你且放宽心。” “嗯,那我也不棒打鸳鸯了,你们的事自个儿处理便是。”柳川听到白梦来是真心实意想和玲珑处,盘算了一下白梦来的家底与学识,觉得白梦来也算个青年才俊,配玲珑还是正正好的。 柳川将刀刃收回刀鞘里,正欲离开花厅。临到跨出门槛那一刻,他回头,对白梦来道:“还有一条,主子同玲珑亲近,可以,不许用强的!” 白梦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卑鄙无耻的人?专会使下作手段?” 柳川了然点头:“主子本性如此啊,你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白梦来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不少。 他摆摆手:“我不是人面兽心之辈。” “我不管,主子先答应我。” 柳川撒泼起来很有一手,白梦来生怕被玲珑听见,只得烦闷地轰人出去,道:“我答应你,绝对不会用强的。你走,这几日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是。”柳川领命,继续去安排离府外出的事儿了。 白梦来看着柳川气势汹汹地来,如今得偿所愿,又步履轻快地离去,不免失笑。 玲珑自小无人庇护,如今身边人待她都是真心实意,这一点很好。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就见廊庑一侧,有小姑娘鬼鬼祟祟地躲在朱红色雕花檐柱后头。见那露在柱面两侧的小巧肩头便知,她是玲珑。 她不是手段老辣的杀手吗?怎么藏身还这般笨拙?白梦来忍俊不禁。 若是从前,他定要讽刺玲珑蠢笨不堪,连躲藏都不会。如今将她视为爱重之人,竟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娇俏天真,何处不可爱?何处不惹人怜爱? 白梦来笑过一阵,又偷眼去睨玲珑,一本正经地道:“哪来不知分寸的小野猫,躲在廊柱后头偷窥?是要我亲去提溜后脖子教训一顿吗?” 玲珑一个激灵,蹑手蹑脚探出头。水灵灵的眼眸尴尬地望着白梦来,悄声道:“我瞧见柳大哥提刀来寻你了。” “哦?”白梦来鼻腔轻轻哼出一声,玩味地道,“是你告的密,背地里讲我不好了?” 玲珑摸了摸微凉的后脖子,诚实地道:“也不算是我讲出去的,就稍稍那么一提……主要是柳大哥反应太快,一下子误会了,还来找你了。我想着,事情因我而起,我总归要来解释一番呢,可他跑得太快,我没跟上。” 白梦来见她满心愧怍,怯生生道歉的面容实在可人疼,没忍住,又起了使坏的心思。 更何况,还得调教调教玲珑,让她知道,他们两个的事,乃是私底下甜言蜜语的私事,不可肆意同外人说起的。 白梦来故意绷着脸,面色铁青地道:“他误会了什么?误会白某要当你的夫君?” 白梦来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嘴上和玲珑好生疏,还自称“白某”呢! 玲珑欲哭无泪,小声道:“我就是把白老板此前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柳大哥而已……” “哼。之前那样做派不过是借你当挡箭牌,拦一拦这些狂蜂浪蝶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想让你当我夫人?”白梦来做戏就做到十成十,有板有眼的说辞,让人信以为真。要不是知道他和柳川有另一番话术,还真被他这煞有其事的话语哄骗了去。 奈何玲珑是个蠢的,白梦来说什么信什么。 她有些难堪,咬了咬唇,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误会了吗?怪道白梦来的情话,只敢在没人时同她小声说起,在柳川等人面前,他从未有过暧昧时刻。 玲珑心里满满涨涨,全是难言的委屈。她鼻腔酸酸涩涩,舌根也发苦。满腹的不称意全没了说的理由,就这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吐不出来。 她低下头,嗫嚅:“确实,我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白老板,是我想多了,还当您对我情有独钟。” 玲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且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道:“让白老板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小姑娘强颜欢笑的模样真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听不出来白梦来在说笑,还傻乎乎当真了。 白梦来被她眼底的哀伤之色惊到,知道这一回,是他太过火了。 他无端端感到心酸,伸手按住了玲珑的发顶,轻微地揉了揉她的发髻,低语:“玲珑……” 玲珑的眼眶泛红,她抬手挡住眉眼,生怕自己莫名掉眼泪,一边吸鼻子一边笑说:“白老板,你别伸手碰我,要让你看笑话啦!” 白梦来不关心她还好,一关心她,那就要命了。 最怕的就是,人受委屈的时候,突然被关照。那眼泪会汹涌而来,怎样都止不住,在人前出丑。 虽说白梦来就是那个欺辱她的始作俑者。 玲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可眼泪就是忍不住往下掉。 许是她太好骗了,因此会把白梦来的戏言当真。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以为自己独得白梦来的偏爱。 白梦来……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很有趣?很好玩? 随意几句调侃的情话就上心、上头,真以为他能托付终身。 白梦来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呢?心情好的时候,瞧她顺眼的时候逗弄几句呗,左右是无需负责的,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玲珑太渴望有个家了?是她太渴望有人能照顾她了?才会这般没眼力见儿偏听偏信……如今美梦惊醒,她无所适从,此前她沾沾自喜的反应,如今都成了笑料,供人指摘。 玲珑很难堪,还有一丝落寞与遗憾。 她有点难过,特别想哭,可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下一下耸着肩头,如同在冬夜里流浪的、孤立无援的小猫崽子。 白梦来心疼极了,他顾不上和柳川的约定,当即弯下身子,将玲珑拦腰抱起。 小姑娘一如既往的轻,好似没骨头,很容易就抱在怀中。 白梦来托着她的腿根,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扶稳,任玲珑坐在他的臂弯处,同他面对面对视。 玲珑被白梦来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待她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攀附在白梦来的肩上了。她身体朝前倾斜,鬓边的步摇珠玉微微颤动,划过她的眉眼。 玲珑居高临下俯视白梦来,入目便是他温雅精致的面容。 她离白梦来好近啊,她滚烫的鼻息就这样和白梦来的气息交织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玲珑脸上的泪痕未干,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梦来,不明白此时的拥抱是什么意思,白梦来意欲何为。 她只知道,现在的她高高在上俯瞰白梦来,好似他是她的裙下之臣,他甘愿俯首称臣。 “白……白老板?”玲珑惊慌失措地喊他。 白梦来怜爱地注视着她,为她掖去眼泪:“小傻子么?怎就哭上了?方才的话我都是混说的,故意逗你玩的。” “什么意思?” 白梦来知道,这一回他不把话挑明白,玲珑恐怕就要钻牛角尖了。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道:“玲珑,我心悦你。” “啊?”玲珑难以置信地望着白梦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好似被馅饼砸中了脑袋,整个人发昏,嘴上结结巴巴:“我很不好的,真的。我没有钱,也没什么好的家世,我……” 玲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梦来打断:“你只要是你,这就尽够了。” 语毕,白梦来忽然抬手,扣住了玲珑的后脑勺,将她拉近。 不过眨眼间,白梦来薄凉的唇抵上了玲珑的樱桃小嘴,以吻封唇。 白梦来……在吻她吗? 玲珑一阵晕头转向,被亲得神魂颠倒。 玲珑好似落入了遮天蔽日的蛛网里,如今被束缚成茧子,再也无路可退。 其实无需白梦来主动狩猎,玲珑她很缺爱,只要有人待她好上一点,她甘愿作茧自缚。 玲珑感受白梦来柔情似水的吻,意识逐渐迷离。她好似溺水的人,双手渐渐放松,沉溺湖底,再也没有抓住救命稻草的力气了。 她被白梦来牵引、掌控,无处可逃。她已是他俘虏,受他差遣,任他支配。 白梦来本只是想用温柔的吻安抚玲珑,可不知为何,他一碰到小姑娘就好似能被她蛊惑,情不自禁再加深这个吻。他的吻不再温柔,而是侵略性十足,似乎要将玲珑吃拆入腹,要同她融为一体。 白梦来燥热不堪,心火难熄。待他回过神来,玲珑已被吻得气喘吁吁。 白梦来轻笑了一声,骂道:“不中用的小东西。” 这话里头带着多少分宠溺,就是路人都能品出况味来。而玲珑也懂了白梦来的意思,她羞怯地将头埋到了男人的肩窝里,不想再示人了。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玲珑被白梦来抱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后知后觉地道:“没想到白老板力气这般大,居然能抱得动我。” 若是旁的娇妍姑娘说这话,白梦来还当她是调情,可偏偏开口的人是玲珑。她是实心眼子,那只能当她是真心实意感叹了。 白梦来一时语塞,总觉得这话里头有太多可琢磨的点了。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玲珑为何总觉得他是孱弱书生,没有半点力气的? 被心上人瞧不起,还特别针对体力这一项……这是在质疑他的男子气概吗?白梦来心里略微不满。 他眯起眼睛,眸色一沉,语气里充满危险气息,道:“你不知晓的事儿还多着呢,来日方长,往后我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教你。” 白梦来这话里太多缱绻缠绵的隐喻,说话的声调也沙哑低沉,略带点性感。 玲珑明明听不明白,可莫名俏脸一红,含含糊糊点头:“那就劳烦白老板费心指点了。” “好说。”白梦来唇间发出短促一声笑,从善如流地将玲珑放到了地面上。 白梦来的怀抱来得快,去的也快,被松开的一瞬息,玲珑有些怅然若失。可她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若是让人知道她渴望被白梦来亲近,那真是要臊死人了! 白梦来离了她半步远,面上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玲珑此前从未注意过白梦来的样貌,如今觉得他生得当真是好看,剑眉星目,肤若凝脂,那品竹色的大氅搭上一条毛绒蓬松的银雪色狐毛领子,显得他既矜贵又清冷,气质绝世出尘。若是站在人群里,白梦来定然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人间的凡夫俗子都尽数被他比下去了。 不过,他已经是她的人啦!再怎样好看,旁人也肖想不上,是玲珑独有的所属物。 思及至此,玲珑一颗心又微微颤抖,高高悬上。她好似浮在云巅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满心都是欢喜与雀跃。 白梦来此时想到他和柳川的约定,不动声色地提醒了玲珑一句:“方才我们做的事……不要告诉柳川和兰芝。” 玲珑不解地问:“为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白梦来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含糊不清地道:“你就当我脸皮薄,这档子事不好同外人说。”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的自尊心这么强,不过为了顾忌他的脸面,她也果断点头:“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说,我也不会对外讲的。” 玲珑最是重诺,说出的话一言九鼎。 见她发毒誓,白梦来忙捂住她的嘴,道:“混说什么呢?誓言是能随便起的?何况,寻常也没人吃了盐咸的逼你吐露男女私事。” 玲珑望着白梦来,眨巴眨巴眼睛,心里头忽然发现了一丁点异样的事儿来。 白梦来不信鬼神与天地因果轮回,如今因着她,就连个言咒都惶恐不安,生怕玲珑破戒遭了天谴。 由此看来,白梦来待她并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心珍视她,将她奉于掌心之上。 玲珑心里头甜津津的,一颗心好似裹了一层蜜浆,随后,她甜甜地笑开了。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金膳斋里头,众人拿吃的、用的忙活了一整日。 待到暮色四合时,总算能起车轿了。白梦来想招呼玲珑来马车里坐着,奈何她是个顽皮性子,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从命。 白梦来见他三催四请,人都不肯来,也就作罢,不再坚持。 也不是玲珑不想和白梦来在狭窄的车厢里亲近,而是她讨厌被困在黑漆漆的笼子里。 玲珑喜欢骑小白龙,晃晃荡荡地跟在柳川的马屁股后头,悠然自得地走。天大地大任她驰骋,半点烦忧都没有。 而兰芝不会骑马,只得坐在马车前头,帮着车夫赶车。 车厢里面,白梦来是不会让外人进去侍奉的。他不习惯其他人的脂粉味,觉得艳俗呛鼻,和他待在一块儿格格不入,有失风雅。 白梦来让兰芝坐马车前吹风,受苦受累,玲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她把白梦来当成自己的人,她的人惹出的麻烦,自然是要她帮忙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 于是,玲珑朝兰芝伸出手,问:“兰芝姐,要不我带你骑马?马背上比坐马车前要稳当,马鞍的软垫也舒服很多。我可以扶着你,不让你落下去的。” 兰芝笑道:“坐这儿也挺好的,玲珑甭担心我,犯不着为我一个人耽误行程。” 既然兰芝不愿意,玲珑也就不坚持了。 说完,兰芝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玲珑,不知为何,兰芝总会想起那晚主子冷酷无情的话语来。 组织里的人认为玲珑没了作用,废物就该被销毁。 这样明艳可爱的小姑娘,难不成就要死了吗?她于心不忍。 得想个法子让玲珑醒悟过来,知晓她和白梦来有着天壤之别,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唯有玲珑对白梦来死心,她才会重回组织。 只要她忠心效主,将功补过,届时兰芝为她说项求情,她的这条命……也不是不能留。 兰芝脸上的笑意收敛,暗暗盘算起计策来。 自上次唐突了兰芝后,柳川一直心有歉意。从未在意过姑娘的男人,此时也有了点不同寻常的想法,悄悄打量起兰芝。 平日里,兰芝待他总是热情洋溢,今日不知是不是惹了她不高兴,一整天都没来寻他说话。柳川也没哄过姑娘家,趁着出府采购的时候,特地寻了几件姑娘们喜欢的绒花首饰,他的月俸不多,至多买一支银制米珠绒花赠人。 柳川扯住马缰绳上前,将怀里焐热的绒花银簪子递上去,道:“兰芝,前些天若是有地方开罪你,你莫要往心上去。我这个人粗手笨脚,也不懂姑娘家的想法,心思没你们细腻,肯定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多包涵。” 兰芝被柳川赠礼的行为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接过那支簪子,佯装温柔嘴脸,答:“阿川兄弟客气了,都是金膳斋里头做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隔夜的火气?这两日是我有些疲乏,整个人倦懒了,因此不大想开口说话,实在是累。” 柳川恍然大悟地道:“怪道我看你这几天有点憔悴,想必是帮忙搬东西累到了?我早说了,这些运东西的活计,你留着吩咐我便是了,何必自己下手?这样,待我们赶到了云来镇,你就好生休息上两三日,主子是个厚道人,知道你病了不会折腾你的,你的活计我来替你干!” 柳川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还没等兰芝拒绝,他就策马跑到前头,擅自将此事定下来了。 兰芝握着手里发烫的银簪子,一阵恍惚。她好似从来没有接受过谁的好意,特别是没有贪图她任何好处。 不过兰芝的定力比玲珑强多了,她心底暗暗嗤笑:“不过是二钱银子的玩意儿,也想收买她吗?” 话虽如此,兰芝却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银簪仔仔细细包入其中,妥善地放到包袱里珍藏了。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披星戴月赶了几天的路,玲珑等人总算是抵达了云来镇。 白梦来是个精贵人,他不满此前风尘仆仆赶路,一身都是汗味,提议先在客栈里休憩一晚,再做打算。 大家伙儿都在客栈里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衫。 白梦来遭不住劳累,先躺下睡几个时辰,柳川则在一旁收拾带过来的行囊。 玲珑本想去帮柳川的忙,半道上却被兰芝拦住了去路。 兰芝笑眯眯地道:“玲珑,不若我们出门一趟?我还没来过这么远的镇子,看看不同于皇城的风土人情也是好的。” 兰芝特地邀请玲珑,她也不好意思推拒,只得欣然应允。 兰芝不知在想些什么,路上有意无意地套话,询问玲珑:“你和白老板处一块儿了?” 玲珑是头一次被人问起感情方面的事,谈论少女心事,其实在闺中手帕交里实属常见,奈何玲珑自小和小弟们一块儿,没点姑娘家的心肠。 被问到意中人相关的事情,她窘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微微启唇:“啊?算是……” 兰芝朝她挤眉弄眼,问:“你喜欢白老板什么?” 喜欢什么?这可真把玲珑问倒了。 玲珑思忖半晌,支支吾吾:“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图他长得好看?” 兰芝哑然失笑。 片刻后,她问:“你就喜欢长相俊俏的?” “这只是其中一个缘故,其余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玲珑挠挠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自己也很茫然,究竟看上了白梦来哪一点。 白梦来皮相俊秀自是不用说,可谈论到他的品性与脾气,那倒真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不会让任何人有得罪他的机会,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喽啰撞到他的火铳口,他必是睚眦必报。平日里待人待客八面玲珑,可都是有利可图才能得到他的笑脸相迎。 若真说白梦来哪里好,那该是他难得的偏爱。 白梦来待众人都淡淡的,唯独对她热情似火。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得到旁人没有的东西,她是最特殊的那个。她从小到大都是被遗忘的小人物,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专宠。 而现在,这一份不同的待遇,令玲珑怦然心动。 还没等玲珑说出个所以然,兰芝就拉着玲珑出门,来到一间飞阁流丹的小倌楼。 小倌楼不似烟花之地,没有风情万种的姑娘在外抛头露面,热热闹闹揽客,反倒静悄悄的,好似一间书斋一般,往来全是清俊的男子。 玲珑去过勾栏妓馆,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头惴惴不安。 她小心翼翼瞟了兰芝一眼,问:“兰芝姐,你带我来这地方做什么?” 兰芝见她要退缩,勾住她的手臂就往里头拖:“带你见见世面!” “怎么突然想带我见世面了?”玲珑皱眉,不明就里。 兰芝总算是挑明话头了:“玲珑,你瞧上白老板啊,保不准是没见过其他俊俏男子。你见多了便知晓,世上皮相好的男人千千万,没必要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兰芝想到玲珑此前在组织里也没见过什么潇洒倜傥的小伙子,那些杀手各个都极有个性,不会在她面前散发男子魅力,因此玲珑一时遇人不淑,被白梦来蛊惑也是可能发生的事。 她见多识广,也知晓旁的男人好看,那就不会这么容易被白梦来这匹大野狼叼回窝里去了。兰芝打算找几个小倌里的翘楚美男,给玲珑开开眼,顺道哄她迷途知返,这样一来,也不会一心沉迷男色而背叛主子。 总归来说,还是玲珑太年轻,不懂男人都是说尽花言巧语、玩弄女人心的谎话精。 兰芝算盘打得极好,她把压箱底的钱统统拿出来了,只求能给玲珑寻觅到她喜欢的小倌。 只要遇到让玲珑觉得俊美的男子,可以和白梦来媲美的男人,她就知道,白老板的情爱不是无人可替代的。 那样的感情虽浓烈,却寻常,随随便便都能找个人弥补,没必要为了白梦来做出叛主的事,更不至于搭上一条人命。 玲珑的眼前晃过一排排美男子,好似那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宝贝,看得她眼花缭乱。 特别是这些男子瞧着内敛,却很大胆,还知晓要宽衣解带,露出些皮肉示人。 玲珑简直是大开眼界,她话都说不清楚了,问兰芝:“姐,你……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猎艳?” 她现在可是有白梦来了,背着人偷吃寻刺激,不太好? 兰芝单手撑头,笑而不语。 良久后,她问:“怎样?有没有喜欢的?喜欢哪个和姐说,姐给银子,把人定下来供你赏玩。” “啊?我也算是名花有主,就不大合适……”玲珑听得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兰芝姐今日好似老鸨啊……好可怕! 谁知晓,如今的兰芝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媚眼如丝,诱惑玲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要太拘束自己了。横竖都是男人,作用大差不差的,你就别总是拘着自个儿了。挑挑,无论出什么差池,凡事都有姐担着呢。” 兰芝是一心一意想斩断玲珑和白梦来的情丝儿,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她部署计谋的时刻,她的身后响起了熟稔的男子嗓音:“玲珑,哪个男人好看,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雅舍内,白梦来挑拣了几件茶盘上的玩意儿,正亲力亲为烹煮茶汤。 外来的茶,他不会入嘴,此时探手调弄,也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做个百无聊赖时刻的消遣。 他这般气定神闲,故意磨兰芝的性子。 看似两人之间没什么强烈的冲突,实则暗潮汹涌,是白梦来单方面在折磨兰芝。 白梦来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起波澜。 兰芝忍受不住了,她视死如归地望着白梦来,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白梦来将手里的茶碗放下,冷漠地扫了兰芝一眼,道:“哦?为何这样问?” “不然你怎会撕破脸,将我抓来?况且你还敢和我独处,不怕我忽然对你出手吗?”兰芝不明白白梦来如今这一出是不是“空城计”,她忌惮他,因此不敢贸贸然行动。 白梦来闻言,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他从怀中抽出一枚香粉块儿,用火折子点燃它,顷刻之间,那香味便随着一径径香烟四散,窜入兰芝的鼻腔之中。 就在兰芝嗅到白烟的一瞬间,她猛地喷出一口血,四肢无力倒在了地上,蜷曲成一团。 她的手脚仿佛有千万只蝼蚁啃食,既痒又疼,那种痛感直袭她的五脏六腑,直到她面露哀求,匍匐爬向白梦来,趴在他的鞋边。 白梦来犹如鬼魅一般微笑着,将香粉块儿丢入适才泡好的茶碗里。 “吱”的一声,原本冒烟的小东西瞬间偃旗息鼓。 兰芝的痛感渐渐消失,然而她已经只有出的气,几乎没有进的气儿了。 兰芝不明白,白梦来没有遮蔽口鼻,为何这烟雾,只有她吸入了才疼痛难耐呢? 兰芝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你没有任何反应?” 白梦来对于濒死之人总带怜悯,他道:“这不过是诱发你体内毒药的药引子罢了。从你进入金膳斋的第一日起,我就在你寝房的软枕里下了毒。事后为了防止玲珑误用软枕,不过一日我就将其销毁了。这毒药一直潜伏于你的口鼻内,如今与香烟冲撞,这才诱发了出来,若是没我的解药,十日内,你必死无疑。” 兰芝冷冷一笑:“原来,你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白梦来淡淡道:“你觉得……你可信吗?” “难怪你不怕和我独处,不怕我杀了你。”兰芝算是明白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了,偏偏她轻敌,自以为借助玲珑潜入金膳斋,是万无一失的事。 白梦来饶有兴致地问:“我大可直接要了你的命……你知道我为何放你一马吗?” “为何?”这也是兰芝疑惑的点。 “你教唆玲珑离开我,可见你不想她叛主,你想护她。难得有个待玲珑真心的人,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白梦来说得真情实感,好似他十分礼遇兰芝。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刚刚让兰芝“死”过一回,哪来的厚脸皮说这种话? 兰芝恶狠狠地道:“你若是真的待她好,你就该放她离开。” “若是我不放呢?”白梦来曼声道,“她是我的。” 兰芝呼吸一滞,道:“你会害死她的。” “这不劳你费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白梦来冷厉的眸光落在兰芝身上,“好了,要是你不想死,你就告诉我,你潜入金膳斋的目的是什么?” 兰芝惜命,不然也不会为了活命,一直按照主子的吩咐办事。 她没有忠奸可言,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于是,兰芝道:“主子让我监视你。你该知道的,玲珑是第一枚棋子,而我是第二枚。” 玲珑大方在白梦来和柳川面前展示轻功那天,兰芝就猜出,她杀手身份早就暴露了,而金膳斋的人们居然还接纳了她。 想不明白……兰芝完全不能理解。 白梦来垂下眼睫,深思一会儿,再问:“还有呢?” “没了。主子的吩咐,就是让我盯紧你还有玲珑,他们疑心玲珑叛变,命我确认事实,并且……除掉她。” 白梦来眼瞳扩张,难以置信地看了兰芝一眼,问:“你家主子……说要除掉玲珑?” “是。”兰芝皱眉,道,“正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主子觉得她叛变了,命我取她首级。” 白梦来一时无言,他低声一笑,嗓音里略带三分感叹、七分悲凉:“玲珑,我早说过,你家主子不是什么善心人,唯有你还对他忠心耿耿,甘心做他牛马。” 兰芝身体的痛楚减轻了不少,她回过神来,发现一点怪异的事。 她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白梦来,道:“说来奇怪,你审讯我,为何要支开柳川和玲珑?难不成,你以为我知晓什么重大机密,而这件事不能让外人听到,特别是玲珑?” 兰芝越想越诡异,她的笑容逐渐放大,好似略胜一筹,抓住了白梦来什么软肋。她放肆地笑出声,道:“我的背景就是玲珑所在的组织,组织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唯有一桩事,能让你刻意掩人耳目审讯我。你怕我……说出你的事!你身上有不能让玲珑知晓的秘密,是不是?!” 此女聒噪,惹得白梦来心烦。 白梦来依旧不动声色地笑,威胁她道:“你知道吗?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足以让我对你起杀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兰芝可没有为组织英勇献身的精神,她为组织所用,也不过是因为她中了主子的毒,唯有解了毒,她才能潇洒离去。 那慢性毒就是她的狗绳,上头的人百无聊赖牵一牵,她便只能点头哈腰过去,极尽讨好之色。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心甘情愿当狗呢? 因此,兰芝也不想激怒白梦来。 她眯起眼睛,道:“如果你有什么不想我说给玲珑听的事,我愿意为你守口如瓶。” 这番话说出来,轮到白梦来笑了:“与其被你捏着什么潜在把柄,难道不是将你铲除了比较安全?” “你杀我,还会有其他的假兰芝来金膳斋,届时,你性命堪忧。” “是吗?”白梦来整了整衣袖,好整以暇地道,“一个你,要潜入金膳斋都这般费劲,其他人还能轻而易举靠近我吗?何况,你家主子的命令,应该是让你埋伏在我身边监视我?若是命你杀我,你不会拖到现在。所以,你所谓的‘性命之忧’,威胁不到我,反倒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兰芝这下无话可说了。确实,她的命轻贱,白梦来既然发现了她的身份,那么就没有留她的理由。 她得为自己创造价值,得让白梦来不要杀她。 兰芝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愿意成为你的眼线,为你汇报组织里的状况,你不要杀我。” 白梦来闻言,浅浅一笑,道:“这样说话,才像个聪明人嘛。” 白梦来收买人心很有一手,他从怀中拿出半枚药丸,递到兰芝面前,道:“这是半颗解药,你先服下,可延长你两个月的寿命。若是你背叛我,剩下的半颗,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这毒世间罕见,唯有我能解,若你想活着,奉劝你别动寻医的歪心思,以免耽误时辰不说,连唯一自救的机会都丢了。” 兰芝生怕白梦来反悔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咽下药丸。她忽觉丹田生热,浑身痛感尽消。 这药果真有效。 她迟疑了一瞬,道:“主子也给我下了毒,要我每月回组织里复命,方才赠我一点解药。”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白梦来想她忠心耿耿,那么也要迁就她回组织复命一事,否则她拿不到另外一样毒药的解药,届时性命堪忧,她还是会狗急跳墙叛变的。 白梦来的指尖轻扣桌面,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下敲打在人的心上。许是白梦来的神情肃穆,让人肝胆俱寒,兰芝头一次有些畏惧他,悔恨自个儿方才的提议有些不是时候。 白梦来该不会是恼了?会不会还打算弄死她?兰芝心间惴惴不安。 白梦来斟酌许久,道:“我也算是待你极好、顾全你死活的主子了。我允许你回去复命,只一条,回去复命的说辞,都要先同我禀报。以及你主子带回来的话,你也要事先告知我,不得擅自透露给玲珑,即便是柳川也不行。” “为何?”兰芝不明白,她皱眉,问,“你待玲珑不是真心的吗?为什么要有事瞒着她?” “我自有我的用意,你想活命,就莫要多问。”白梦来漠然地道,“你该感谢玲珑的,若不是有她的缘故,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兰芝这时才庆幸自己待玲珑的真心,若不是她偶尔大发善心,恐怕也结不下善果,更无法活命。 处理完兰芝,白梦来上前一步,拉开雅舍门,唤廊庑上柳川和玲珑:“进来。” 玲珑还以为白梦来要背着他们处理此事,这时喊他们进去,也是信赖他们的表现,玲珑很惊喜,急忙冲进屋里。 当她瞧见地上那一滩殷红血迹,她呆若木鸡。 玲珑蹲下身子扶住兰芝,急不可耐地问:“兰芝姐,你有没有事?” 兰芝摇摇头,道:“白老板放我一马,我无碍。” 玲珑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道:“我就说,白老板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善人啦,不会为难你的。” 兰芝凉凉地牵了牵嘴角,迫于白梦来目光的威压,她不敢将方才险些没了半条命的事娓娓道来。 始作俑者白梦来此时还笑眯眯的,在玲珑面前为自个儿脸上贴金,道:“你这般喜欢兰芝,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不会杀她。倒不是我心慈手软,不过是依着你的心思,纵着你,明白?” 白梦来话语里满是宠溺,玲珑听得心里头暖和,羞怯地笑了一声。 当着大家伙儿面谈情说爱,她是头一回,还怪不好意思的。 而兰芝冷眼旁观,只觉得玲珑被人吃得死死的,为她的将来忧心忡忡。 兰芝不敢越过白梦来,贸贸然开口,以免说错话。 于是,白梦来对玲珑道:“兰芝也是你组织里派来的人,乃是第二枚棋子。你家主子擎等着你任务失败,再替换上新人呢。” 闻言,玲珑欲言又止。她不傻,能听懂白梦来言语里的残酷之意。 白梦来觉得今时今日是大好时机,是他毁灭玲珑信仰,将她收入囊中的好时刻。 他残忍地撕裂那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将可怕的真相道明:“你包庇于我,迟迟不肯将我的动向反馈给主子。于是,组织里的人派来兰芝,命她杀害你这一枚棋子,顺道将你取而代之,潜伏于我身侧。” 白梦来这个人真心狠手辣啊,他不会替玲珑最为仰慕的主子遮掩丑恶一面,也全然不在意玲珑此时撕心裂肺的苦难。 他没有共情能力,也没有同情心。 白梦来按住玲珑的头,逼她睁开眼看清楚人间。 这个世态炎凉的丑陋世界,这个无人留恋的、利益熏心的修罗俗世。 玲珑后退一步,她目光涣散,怎样都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她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主子把我从流放地带回组织,自小温柔待我,还细心将我养育到大。” 玲珑努力说服白梦来,逐一细数主子待她的温柔时刻:“主子很信赖我的,他待所有人都残忍,有的杀手甚至会服下毒药,以便控制,可他知道我忠心耿耿,从来不会用秘药控制我。” 白梦来见玲珑偏执地证明“主子的爱”,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是清醒自持的人,遗世独立的智者,他能冷静地看待人世间一切爱恨情仇,只因他不是戏中人。 白梦来怜爱地看着玲珑,他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可他也十分狠心,他要完全掠夺玲珑,就必须剥夺她和主子的联系。 幸亏如今有了一道可供他打击的裂缝,白梦来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呢? 白梦来冷漠地道:“若是你的主子用秘药控制你,你还会对他忠心耿耿吗?” 不会。 玲珑双手握拳,心痛到难以附加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的秉性,她很缺爱,若是主子待她虚情假意,那她必然不会忠心侍主。 如果主子用毒药控制她,那她只会为了活命而机械性地执行任务,绝对不会心甘情愿为人卖命,成为主子手里的利刃。 这一点,玲珑很清楚,主子也应当很明白。 白梦来见她不语,心下了然,道:“一个好的上位者,是知道随时制宜的。他深知你秉性,故而不用秘药掌控你,而是佯装亲和姿态,获取你的信赖。而兰芝这类杀手只有利己心性,唯有用秘药方能驱使。” 玲珑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不敢和白梦来对视,只牵扯起嘴角,凉凉一笑:“白老板本就对主子有偏见,不信我的话很正常的。你和主子相处不够多,我是从小就跟着他长大的……” “够了!”兰芝也瞧不下去了,她虽说为主子卖命,却不是愚忠,她是为了活命,这才没法子,一直追随主子。 若是她解了毒,她头一个离开组织,不为人牛马,浪迹天涯潇洒去。 玲珑和她不同,玲珑没有中秘药,她是可以逃跑的。 兰芝做不到的事,她不希望玲珑的心被拷上枷锁,让她也做不到。 玲珑是自由的,兰芝真心宠爱这个小姑娘,她愿意推玲珑一把。 兰芝走向玲珑,言辞冷厉地道:“玲珑,我是中了秘药的杀手。唯有这样,主子才敢用我。而你待人真诚,他若想用你,必然要投其所好。主子很擅长操弄人心,至少将所有杀手都管控得牢牢的,让我们各司其职。我和他复命时,说你心悦白老板,说你叛变。他全然不顾旧情,命我即刻铲除你。我和你相处不过数月,我都尚且不忍心伤你,以‘今后你还有用处’的借口留住你性命,他怎么会忘却这么多年的养育岁月,轻而易举说出杀害你的话来呢?主子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兰芝不是想助白梦来一臂之力,她不过是不愿意玲珑受骗。 她被玲珑救下一命,如今也算是她在报恩了。 玲珑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她眼眶潮红,眼角的泪摇摇欲坠:“兰芝姐,就连你也骗我……” 她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她想跑到主子面前问个清楚。 于是,玲珑一咬牙,冲出雅舍,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踏着屋脊房檐,一下子消失无踪。 白梦来见状,暗道“不好”。 他回头,对柳川道:“你们先回客栈,我去追玲珑。” “是。”柳川领命,见主子去意已决,也顾不上他能不能追上玲珑了,只转身,走向受了内伤、气息孱弱的兰芝。 兰芝说完一堆话,已是精疲力尽。 她为了不让白梦来看笑话,这才强撑起一口气,逼自己站立,如今看戏的人都走了,她原形毕露,露出疲惫不堪的本相。 柳川见状,忙上前去伸手搀扶兰芝。他心急如焚地问:“兰芝姑娘,你有没有事?” 兰芝不再装和善,抬手撕扯脸上易容的肉皮,暴露原本就冷艳无情的眉眼。 她冷冰冰睥着柳川,刻意避开他的触碰,问:“你同白梦来联手害我……你也疑心我,对吗?那么,你买簪子赠我一事,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柳川微微启唇,半晌不语。他也不知那时买簪子的用意,只觉得这发簪衬她,该赠她。他相信兰芝不是坏人,可他也听从主子的安排。 柳川垂眉敛目,道:“抱歉。主子让我不要打草惊蛇,我待你还如从前那般。” “骗子。”兰芝气笑了。 她抬手就给了柳川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声清脆。 一记耳光摔在柳川脸上,触感火辣,震耳欲聋。 “给我滚!”兰芝推开柳川的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朝小倌楼外走。 而柳川一言不发,领了这一记泄愤的耳光,跟在兰芝身后亦步亦趋,缄默无声。 兰芝也不懂,如今的柳川是担心她受伤太重,回不了客栈,还是奉白梦来的命,一直盯着她的行踪? 另一边,玲珑在黑瓦屋檐上来回穿梭。吹了小半时辰夜风,她才冷静下来。 玲珑不傻,不会真的跑回组织里质问主子。 如果她那样做了,必然会打草惊蛇,还有可能有去无回。 届时拖累白梦来和柳川不说,就连兰芝的命也可能不保。 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害了所有人,至少这一出戏要一直唱下去,她要假装任务顺利,也要知晓主子盯着白梦来,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她还要为死去的父母报仇,还要知晓前朝遗孤的下落。 玲珑有太多的枷锁,她不得往生。 她怕死,怕不能报仇,怕离开白梦来。 玲珑忽然之间有了好多软肋,多到她数不清。 玲珑跳下房檐,落在地上。 她往回去的方向走,夜里的巷子满是浓重雾霭,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 瞧那长身玉立的身姿,玲珑一眼便知,来人是白梦来。 他追她多久了?她真不好,还让白梦来操心了。 玲珑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珠,若无其事地道:“好巧啊,遇到白老板了。” 白梦来不喜欢玲珑强颜欢笑,他宁愿她哭出声来,宁愿她扑到自个儿怀里撒泼。 他一声不吭,只缓慢走向玲珑。 随后,他伸出手,猛地将玲珑按到了怀里。 玲珑被他这一番禁锢吓了一跳,剧烈挣扎起来。她恼怒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一股无名火不是对白梦来,而是对过往种种。 约莫过了一刻钟,玲珑才消停下来。 她没了力气,软软地依偎在白梦来的怀里。 白梦来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对她道:“往后你还有我。” 是啊,她不是无家可归,她还能回金膳斋,还能待在白梦来身边。 玲珑抬手,抱住了白梦来,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玲珑小声道:“白老板,你知道吗?我主子待我可好了……” “嗯。”白梦来没有反驳,他打算什么都不说,只听玲珑说。 玲珑不是傻姑娘,从她不敢回组织的行径就能看出。 她已经不信赖主子了,所以她不会回去。 如今想逞一时口舌之争,那就让她说。 玲珑呢喃自语:“主子会给我买糖,他会给我庆生,还会温柔地喊我‘玲珑’。主子说过,我好似他的孩子,他待我和其他杀手不一样。其他人只是他的属下,他不偏不厚。而我不同,我是可以得到他的偏爱,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我知道。”白梦来轻轻拍着玲珑的脊背,哄她继续说。 玲珑想到从前,她和小弟们打闹,受罚的总是小弟。想到从前,大家其乐融融在一块儿,一起谈天说地。那时多开心啊,多热闹啊。 可是玲珑如今醒悟了,才察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记得有小弟说不想在组织里当杀人如麻的杀手了,可转天,那名小弟就死了。 主子说他是策马出了差池,坠崖而亡。 可小弟马术这般好,如何会坠崖呢? 其他人对于小弟的死讳莫如深,对玲珑也欲言又止。 那时,玲珑对主子的话深信不疑,如今想起来,疑点重重。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玲珑很难过,这种魔幻感让她感到呕吐。 好似她从前的人生都生活在谎言里,她是深陷骗局之中。 玲珑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想那么复杂的事了。 如今她还待在白梦来身边,这一点很好。 她把金膳斋当家,要守护这个家里所有的人。 玲珑会虚与委蛇应对主子,会倾尽全力保护她爱的人。 玲珑仰头,脖颈白皙修长,她依恋地望着白梦来,迫切地想得到他口中的承诺。 于是,玲珑小心翼翼地问:“白老板,你不会和主子一样,将我骗得团团转,对吗?” 白梦来心底一阵翻江倒海,他微微蹙眉,半晌不语。 不知他在迟疑什么,可最终,他还是迎合小姑娘殷切炙热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我……不会。” “那就好。”玲珑将脸蹭到白梦来怀里,可怜兮兮地低语,“我只剩下白老板了。” “嗯,我知道。”白梦来抱紧了她,享受这一刻的温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知抱了有多久,说句天荒地老够不够。 玲珑在白梦来心里平复了心情,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她看着白梦来衣襟被泪水濡湿的两道痕迹,心里很是愧怍。 她颊边浮现几道绯色霞晕,羞赧地道:“把白老板衣裳弄脏了,真是不好意思。” 白梦来对刚伤怀过的小姑娘很是体恤,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探出纤细的指尖,为玲珑整理凌乱的鬓发,道:“无碍。” 白梦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玲珑道:“横竖今晚是睡不着了,我们回客栈牵小白龙,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秘密。”白梦来牵着玲珑的手,领着她往雾霭浓郁之处走。前路明明黑影重重,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可玲珑半点都不害怕。她跟在白梦来身后,好似就有了主心骨。今后有白老板护着她,去哪儿,她都不害怕了。 回到客栈,白梦来命玲珑去牵小白龙,自个儿则去和晨起置备酒水早膳的店掌柜讨要价格不菲的梨花酿以及干果子蜜饯。 置办了这些还不够,白梦来还回房拿了一方厚重的兔毛毯子,将这些吃食、酒坛包裹其中,拢成了一个包袱。 待玲珑牵小白龙过来,白梦来驾轻就熟地把包袱挂上了马鞍。 玲珑知道白梦来不会御马,很费解他为何还要骑马,自讨苦吃。 玲珑轻声问:“白老板若要出行,不该是置备一辆马车吗?”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坐马车像是有备而来,骑马夜奔才有私奔的况味。” 私奔吗? 玲珑听到这个词,瞬间红了脸。她怎么觉得……白梦来在故意逗她,拿她寻开心呢? 不过她也不管这么多了,按照白老板的吩咐行事。 玲珑英姿飒爽地蹬上了马背,随后她朝白梦来伸手,将他也拉上了马。 这一回,白梦来是坐在了玲珑的身后,护住她的腰肢。 感受男人滚烫的体温,本来粗枝大叶的玲珑并不会有什么触动,然而这一回,她却觉得极为羞怯。 玲珑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她僵直着脊背,问白梦来:“你想去哪儿?” 白梦来看着不远处逐渐破晓的天光,道:“往那座山的山脚下跑。” “那……白老板坐稳了!可别跌下去!驾!”玲珑不知他用意,不过还是按照吩咐,朝着远方若隐若现的青色山峦策马狂奔。 白梦来向来金贵,受不得颠簸,这一回也算是为了心上人遭了大罪。明明吃苦头,却抿唇隐忍着,不吭声叫苦。 待玲珑畅快地骑马行至山脚,白梦来这才下马,踉踉跄跄扶着一处树根干呕。 他屈拳掩唇,缓和好久,脸上受苦受难的憔悴之色才消弭不见。 玲珑一直担心白梦来的身子骨受不住,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问:“白老板,你还好吗?” 白梦来幽怨地看了玲珑一眼,淡淡道:“我还好,没事。” 他原本以为玲珑如今也是有点少女情怀的可爱女子,总会顾念一番他的身体。谁知道,跨上马背的玲珑就是脱缰野马,玩起来不着边际,跑开心了才想起,她身后还坐着一个完全不懂骑马的贵公子。 可白梦来本就是想带她散心来的,自然不会对她多加苛责。 玲珑怕被白梦来责备,吐了吐舌头,急忙岔开话题,道:“白老板还没说呢,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白梦来取下包袱,牵着她一路朝前走。 此时,曙光将至,天已然蒙蒙亮。牛乳色的白雾笼罩山峦,似围上了一道道狐毛领子,只显露一段段的黛色青石。 不远处,日光普照,雾霭渐渐散去。杂草丛生的荒芜路段覆满寒霜,似晶石一般,散发若隐若现的白芒。 雾散开了,隐约有灼灼花色映入眼帘。 那是桃花,延绵不断的花树铺陈十里,满眼都是艳丽的红粉色。 玲珑惊呼一声,她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会带她来这样的桃源仙境。 她挣脱开白梦来的手,开心地叫喊着,朝前奔去,融入这一片花海之中。 白的刺骨霜雪,红的芳菲桃花,争先恐后为天真活泼的妙龄少女添彩。若不是白梦来知晓她是玲珑,还当哪处九天玄女下凡尘,正巧被他撞了个正着。 玲珑全无体面地在花海中蹦跳奔跑,一面开怀地笑,一面回头喊白梦来:“白老板快来!这里的桃花好漂亮!” 白梦来见到她甜美无邪的笑容,知道今日来这一片桃花林是来对了。刚到客栈的时候,掌柜的为了留客,特地说过山脚下有野桃花林,很合适踏青赏花。 他听了一耳朵,记在心上。当时表现得漫不经心,转头就拿来讨小姑娘芳心。 白梦来寻了一块好地儿,将毛毯子抖落开,又扯开密封的酒坛绳子,斟满了一杯梨花酿。 玲珑闹够了,浑身是汗。她凑到白梦来身边,两眼亮晶晶,问:“白老板,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里?” 白梦来勾唇,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想看十里桃花,想在桃花林里喝酒谈天。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故而带你来这里,实现你的心愿。” “白老板……”玲珑随意一句话,就被人如此看重,她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她有些许慌张,不知该如何报答白梦来。 她总是这样,别人施以小恩小惠,她就要十倍偿还。 并不是玲珑有多么重情,而是她害怕,她如果不这样做,对方就再不会待她好了。 玲珑吸了吸鼻子,道:“白老板,你待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你。” “小傻子么?”白梦来莞尔,他掐了掐玲珑的脸蛋,道,“我只是想教你,什么样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真心为你好的人,不求你回报,不求你感激。待你好是他自个儿的事,和你全无相干。” 玲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样一想,她的主子……应该不是真心对她好?主子要她忠心耿耿,要她报恩,要她完成任务。主子的好,是有所求的,并不是无私奉献。 而白梦来不一样,玲珑身上没有白梦来可以贪图的地方,他的好没有代价,只是单纯想让玲珑开心。 “白老板真的什么都不要吗?”玲珑不知所措,她头一次惶恐而不安,生怕自己哪处做得不好,惹白梦来不开心了。 白梦来知道一朝一夕让她改变想法是很困难的事,他思忖一番,浅笑道:“要真不适应,那我也和你讨些东西。” “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办到!” 白梦来抬手,捏住她的下颚,微微靠近,蛊惑人心:“那么,我命你……亲我一下。”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白梦来会趁机调戏她! 可这如果是白梦来的心愿,她愿意帮他实现。 玲珑看着白梦来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怯生生地吻了上去。 情人间亲密无间,唇齿处,缠绵交织。 这一回,是她主动投怀送抱,白梦来愉悦地将她揽入怀中,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玲珑和白梦来在外宿了一夜,幸亏有兔毛毯子裹身,荒郊野岭睡了个时辰,倒也不算冷。 玲珑在白梦来怀中睡醒,她睁开眼,见底下压着的白梦来早已醒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拍背,哄她入睡。 玲珑摸了摸鼻尖,羞赧地爬起来,道歉:“对不住白老板,我昨晚心大,压着你啦!” “无碍。”白梦来勾唇,“和我倒无需这般客气。” 既然清醒了,也是时候回客栈了,以免让柳川担心。 回去的路途,白梦来怎样都不肯骑马了。他给了赶牛车的乡下人一钱银子,命他们去客栈里喊柳川乘马车赶来。 约莫一个时辰,柳川姗姗来迟。 自家妹妹被主子拐走,还夜不归宿。很难说,柳川此时心情有多郁闷。 待白梦来踏着软垫上轿子,柳川幽怨地道:“主子,你说过不会将玲珑强掳走的……” 玲珑没明白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机锋,她下意识偏袒白梦来,道:“柳大哥,你别怪白老板,是我自愿跟他出来过夜的。” 这丫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柳川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后知后觉地想,假如兰芝在这里,一定会帮腔说话,告诉玲珑要小心白梦来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柳川马上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如今的兰芝已然大变模样,不再是之前温柔解意的女子了,待他也肯定不会太亲近,遑论昨夜柳川还被他扇了一巴掌。 白梦来坐在马车中,玲珑则骑着小白龙跟在柳川左右。 她发现今日的柳川有些不对劲,仔细打量他眉眼,发现他的脸上有几条微微肿胀的红痕。 玲珑诧异地问:“哥,你脸上怎么了?” 柳川这才想到他面上的巴掌印未曾褪去,慌里慌张地答:“猫抓的。” 玲珑嘟囔:“呃,猫爪有这么大吗?” “有的……是性子极烈的野猫。”柳川怕被玲珑追问,忙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待会儿回客栈,记得好生开导你兰芝姐……主子不是坏人,等闲不会伤她,让她不要这么害怕。” 玲珑全顾着自己的事情了,都险些忘记兰芝的心情。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确实,兰芝姐待我这么好,我却都没来得及和她说几句话。柳大哥放心,我一回客栈就找她去。” “嗯。”柳川颔首,只希望兰芝心里能早些消除芥蒂,不要对他们有那么多的偏见。 玲珑回了客栈,立马飞奔上楼,敲击兰芝房门。 她原本以为兰芝不会见她,谁知道兰芝还是开了门。 玲珑被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眉眼艳丽的女人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你是……兰芝姐?” 兰芝其实不爱笑,之前明媚如春的模样都是伪装。 她点点头,请玲珑进门:“你回来了?昨晚去了哪里?” 兰芝一如既往关心玲珑,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玲珑喜笑颜开,道:“我和白老板散心去啦!我想明白了,今后的事儿今后再说,过好当下的日子。” “你能这么想就好。”兰芝还怕她想不开,见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心下宽慰。 玲珑一听兰芝语气,就知道兰芝还是那个一直顾念她的大姐姐。她撒娇一般,道:“兰芝姐……你本名也是兰芝吗?” 兰芝若有所思地答:“我……此前在组织里没有名字,主子唤我十二。后来我在你进入曹家之前替换了兰芝,便有了兰芝这个名。” 兰芝的代号是十二,后来成了兰芝,才有了这样温婉可人的名字。从那日起,她也披上了温柔女子的皮囊,努力扮演着兰芝。 玲珑快要被绕晕了,可她不打算思考那么多事。 她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兰芝,不管她此前叫什么,她就是玲珑一直以来认识的兰芝姐。 “不说那些了,兰芝姐还没吃饭?我带你下楼吃点羊肉胡饼,我听人说,这家客栈的饼馕一绝,有人不留宿,特地来吃早膳的。”玲珑兴致勃勃地拉着兰芝下楼。 兰芝也不好推诿,反正她中了毒,受制于人,还要跟着白梦来行动,那么和玲珑处好关系也未尝不可。 下楼梯的时候,玲珑瞧见了柳川,她摇晃手臂,开心地朝他打招呼:“柳大哥,我们在这里!” 柳川原本抱剑靠墙,闭目养神。抬眸的一瞬间,恰巧瞥见冷若冰霜的兰芝也随着玲珑下楼来了。兰芝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她褪去了那些珠花罗钗,换上素净干练的黑色劲装,和从前的打扮截然不同。 原本以为女子穿玄色衣衫会太过阴沉,却没想到兰芝穿这一身也别有一番风情。 柳川想和她破冰,于是主动打招呼:“玲珑,兰芝姑娘,你们来了?主子已经买了早膳,就在最里头那间包厢等你们,我特地来领路的。” 柳川不算话多的人,这一回,他似乎在尽力表达友善,因此滔滔不绝说了一堆。 奈何兰芝压根不领情,路过柳川的身侧,冷冷哼了一声,淡漠地道:“借过,别拦路。” 柳川急忙避开身子,给兰芝让道。 玲珑瞧出这两人之间气氛诡谲,若有所思地问柳川:“柳大哥,挠你脸的那只……是不是黑猫啊?” 她意有所指,说的就是穿黑色窄袖长衫的兰芝。 柳川听出她话中戏谑之意,含糊其辞,不敢作答,急忙逃之夭夭。 玲珑轻笑出声,凑到兰芝面前,问:“兰芝姐很讨厌柳大哥吗?他不是坏人……” 还没等玲珑为柳川辩护完,兰芝便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 “那你还不给他好脸色?” 想起柳川,兰芝就一阵烦闷。她想起柳川温柔相赠的发簪,想到他明知她身份诡异却还淡定与她交谈。 柳川什么都知道,偏偏兰芝被戏弄得团团转。 他一定是在看她的笑话! 兰芝咬牙切齿地说:“他是个骗子!” “啊?他骗你什么了?”玲珑不明就里,想要追问缘由,兰芝却不肯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车厢内,白梦来耳力极好,早将外头的动静听了个满耳。 外人对于他的惧怕,他全然不在意,只要玲珑不怕他就好。 白梦来温柔地看着一侧昏昏欲睡的小人儿,下意识抬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掠到耳后拢着。 就在这时,玲珑轻轻咳嗽了一声。想来是昨日山脚下夜风凌冽,冷风灌喉,让她受了寒气。加之这几日,她和柳川都爱吃烧羊肉,上了火气,这才嗓子不适。 白梦来早有防备,他打开一侧用包巾裹住的小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个珊瑚白贝点缀的贺雪图纹攒盒。 他指尖微掀开红漆盖子,露出底下香味清新的莹洁如玉的白糕。他从中挑拣出一块,递到玲珑唇边,道:“这是我用绿豆粉、干薄荷、贝母粉等药材制成的玉露霜,有清肺化痰的功效,若是嗓子不适,吃两块,应当能止咳。” 玲珑颤巍巍咬了一口玉露霜,这粉糕易碎,轻轻一动唇齿便抿化开。白霜糕的口感清凉,入口即化,很合适女孩儿日常吃吃。 各色甜糕她吃过,可这种将药方子和甜糕合为一体的药膳霜糕,她是头一回吃。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能细心至此地步,连润喉的糕点都能制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她很领白梦来的情,甜甜一笑:“多谢白老板。” “和我这般客气作甚?”白梦来噙笑,伸手拢了拢玲珑的白毛斗篷,道,“照顾自家人,不是我分内之事吗?” 玲珑听得耳热,抿唇偷偷笑了一下。她没想到白梦来已经口口声声将她当内人来看啦。 两人的温情时刻还没维持多久,赵府便到了。 白梦来下了马车,示意柳川上前去喊门房开门。 门房打量了一下白梦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柳川按照白梦来的吩咐,道:“我家主子知晓你府上大小姐的行踪,还不快去将赵寅老爷请出来?” 大小姐不见了的这段时间,府上乱成一锅粥。赵寅的填房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不知道的人还当大小姐是从她肚子里头出来的。 门房听到这消息,可不敢怠慢,急忙跑去找赵寅老爷,请他下个定论。 赵寅就这么一个女儿,说多宠爱倒称不上,只是前头妻子死得惨烈,他心生愧怍,因此一直待长女如待珍宝。 此时一听外头来了人,还有长女下落,心里留了个心眼,立马请人进府里来小坐。 这是白梦来和赵寅第一次打照面,说起话来格外礼遇。 赵寅看起来和白梦来年纪相当,一表人才。不过白梦来至今还未曾有婚配,而他都已有妻有女了。 赵寅客套地问:“这位公子说,有我家丽姐儿的下落,可是真的?” 白梦来面不红心不跳,直白地道:“假的,胡扯的。” 闻言,赵寅脸上热络的笑便僵住了。他语气不善,质问:“敢情是这位公子在拿我伤心事作乐?” “赵老爷此言差矣。”白梦来脸上依旧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容,“我没有你长女的下落,不过我可以帮你查她的下落。” “帮忙查下落?”赵寅原本的恼怒之意,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熄火了。这些夜里,他总是梦到上吊自缢的前妻跑来他床榻边上嘤嘤哭泣,那舌头拉得老长,眉眼狰狞地瞪着他,责怪他把长女弄丢了。她要来索命,让赵寅和清露那个贱人不得好死,连同清露腹中的胎儿一同被怨恨。 即使赵寅不信鬼神之说,在长女失踪以后梦到这些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别是清露如今怀有身孕,肚子里很可能怀的是男孩,他怎么敢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这长女,还是早些找回来比较好。 白梦来见他犹豫不决,继续给赵寅下猛药:“赵老爷若是不信,可去皇城中查一查白某的来历。我有间点心铺子开在皇城之中,平日里贩卖糕点,私底下却是拿钱替人摆平纠葛,顺道查一些陈年往事。前些日子刚破的‘皇城偶人鬼贩子拐卖孩童’一案,就有我的功劳在内。” 白梦来这话是真是假,赵寅也不在皇城内,无法去验证。 只是他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专司找失踪孩童的行内人,似乎真有些门道在内。 赵寅想到云来镇的官府收钱不办事,一天天吊着他,趁此机会向他讹钱,说是给捕快差役的辛苦费,他就一阵恼火。 那些官差不会用心查人的下落,巴不得寻不到他的长女,这样还能坑骗来不少钱。 要是白梦来真有些本事,倒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虽说赵寅怀疑他是来坑蒙拐骗、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可眼下也没其他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赵寅犹豫了许久,还是说了句:“好,我信你一回。我给你十天时间,若是你寻到我的长女,我必然重重有赏。若是寻不到还讹我钱财……我也不是好欺的,还望这位白公子莫要辜负我信任。” “这是自然。”若是往常,白梦来早就甩脸子不办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寻赵寅嫡长女不过是一个引子,他还有其他目的。 于是乎,白梦来掩唇一笑,道:“既然来了赵老爷府上,还请你带我去大小姐闺房瞧上一瞧,万一留有什么线索,也好助我寻人。以及,赵老爷还得将她失踪那几日的行踪,事无巨细均数告知白某。” 赵寅皱眉,道:“那几日我不在府上,只有夫人留守府中。具体的事,你还得问问她。” 赵寅话音刚落,雕花厅外便走进来一名身着景福长眠褙子与秋香色团花百迭裙的女子。她生得极为柔媚娇艳,肚子隆起,可以看出是身怀六甲的孕妇。 她才迈入门槛,赵寅心急火燎地道:“清露,你怎么来了?怀了身子还不好好歇着,四处乱走是作甚!” 赵寅原本肃然的眉目,在瞧见清露的一瞬间,尽数春风化作绵绵雨,柔情备至地上前去搀扶她。 那一位名为清露的女子面上一红,温声软语:“老爷别担心,我好着呢!诊脉的大夫也说我要多多出房门散一散步,这样临盆时才不遭罪。” 她说完,又羞怯地掩住唇瓣,看了白梦来等人一眼,问:“老爷,是有客人来了吗?” 赵寅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给清露介绍:“这是白公子以及他的随从们,是帮我们找丽姐儿的。” 白梦来记得客栈掌柜说过,赵家嫡长女丽姐儿的生母三年前去世了,那么现下这位,定然是第二任赵家夫人,是填房了。 一个是怀有身孕的继室夫人,一个是失踪多日的前头夫人长女……有趣,实在有趣。 白梦来作势行礼,淡淡地道:“在下姓白,见过赵夫人。” “白公子不必多礼,我家丽姐儿就万事拜托你了。”说起“丽姐儿”,清露瞬间红了眼眶。 她攀着赵寅的手臂,如泣如诉地道:“丽姐儿那般小的人儿,如今失踪十来天了,也不知在外过得好不好。若是有人劫走的她,大可往家中寄信,要钱财或地皮,能给的,我都会给,只要他将孩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不知清露这眼泪是真是假,总之她眼眶潮红,神色看起来极为唬人,好似真心疼爱这个白得来的孩子。 赵寅看见心上人红了眼眶,长叹一口气,道:“唉,丽姐儿平日里对你这般严苛,你竟然还挂念着这个孩子。清露,你真是善心啊。” 清露拿出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道:“什么严苛不严苛的?小孩子家家怎么懂事?到底是老爷的骨肉,待她长大了便知晓我这个后娘的苦心了。” 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道:“是我思女心切,倒让几位见笑了。” 场面话谁不会答?白梦来闻言也只浅浅一笑,道:“夫人是真心疼爱赵家大小姐,此情此景让人动容,又怎会心生笑话之意呢?” 即便疑心这个清露,白梦来明面上也会做得很好,不让人抓到把柄。 反倒是玲珑在一旁瞧得愁眉苦脸,摸不着门道。 真的有继母会疼爱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吗?除非是菩萨转世,不然肯定会有些为难的地方? 见玲珑愁眉不展,白梦来心道好笑。 趁着赵寅和清露说话的空当,白梦来侧头,同玲珑咬耳朵,小声道:“是不是很有趣?” 白梦来忽然寻她说话,那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上,惹得她耳珠痒痒的。玲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朵,也用情人间低语呢喃的语气,轻声道:“白老板是指什么?” “喏……我们前脚刚来说赵家大小姐丽姐儿的事,这夫人后脚就来了。府上没她的耳报神,我是不信的。” “你怀疑她吗?” “你不怀疑吗?” “我觉得她让丽姐儿失踪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她腹中也有孩子了,自然容不得其他的孩子在跟前膈应。”玲珑低声道,“不过,她也不蠢。要真是她下的手,估计不会留给我们什么寻人的线索。要是找不到丽姐儿,可怎么办?” 白梦来微微一笑:“谁说我一定要找丽姐儿了?”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就里。 白梦来低语:“我来云来镇,不过是想通过赵寅,让他求他的管事爹爹帮我把易容的如意安插入皇城赵家罢了。即便找不到丽姐儿,我也有了话柄,可以寻人假扮劫匪用这个条件换孩子,逼他按照我的意愿行事。到时我的心愿达成,能不能寻到丽姐儿又与我何干呢?” “白老板,你也太卑鄙了……”玲珑听得目瞪口呆,不过转念一想,白梦来本就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好人,这些陋习,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过多在意得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清露和赵寅还在你侬我侬地演绎苦情戏,玲珑本就不开情窍,此时按捺不住抬手打了个哈欠。 此举一出,赵寅顿时尴尬地松开了清露的手,对白梦来等人道:“一说起我爱女,这就停不下来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午间还有生意要忙,就由清露带几位去长女的闺房查探一番,让她和你们说一说丽姐儿失踪那几日的行迹!既然是查探案子,几位不妨在府上住着,要了解情况也便利!” 白梦来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道:“如此最好,只是麻烦到赵老爷了。” 赵寅还没那么小家子气,连连摆手道:“白公子真是客气了,不过是多几间客房,多几双碗筷的事,有什么好麻烦的?倒是劳累你寻我爱女了!” 赵寅嘴上喊丽姐儿是爱女,做生意倒是一点都不耽误。 他嘱咐好填房夫人清露如何待客,自己便挥一挥衣袖出府谈生意去了。 清露在赵寅走后,一瞬间收敛了脆弱不堪的娇柔女子姿态。她端庄地笑着,迎向白梦来等人,很有涵养地道:“几位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丽姐儿的闺房。” 玲珑他们跟在清露身后,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绕过精雕细琢的假山景,最终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那个院落离待客的花厅很远,虽精致漂亮,却有种被孤立之感。也不知是当家主母刻意安排丽姐儿远离尘嚣,还是这继女自小性子清冷,不喜人烟喧闹。 玲珑开始揣摩那个小姑娘的性格与样貌,奈何她如今只知晓丽姐儿的名字,旁的一概不知。对她的印象也不够深切,脑海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姑娘形象,脸上糊满白雾,让人看不真切。 玲珑开口,问清露:“府上的丽小姐几岁了?” 清露闻言,温声道:“丽姐儿今年六岁了。” “啊,还很小呢。” “是呀,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岁。”清露脸上浮现依恋之色,抬手比划了一下膝头,“小豆丁的模样,就到我这儿。” 许是和姑娘家说话,清露不那么拘谨。有来有回,还算聊得顺畅。 玲珑看不透清露,不知她是本性温柔,还是脸上柔和的情绪乃是造假。 不过,玲珑学乖了,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她不管清露是好是歹,她只问自个儿想知道的事儿:“那丽小姐失踪的几日有什么异常吗?” 清露思索了一会儿,尴尬地摇摇头,道:“其实我不太知晓她的事。她很讨厌我,此前还会被奴仆们劝着来给我请安,自我怀上身孕以后,她就再也不来了。” 清露抚了抚那光滑布料底下盖着的尖肚子,遗憾地道:“我原想着今后孩子能和丽姐儿好生相处,都是老爷的孩子,血脉相连,日积月累总会消除隔阂,谁知道丽姐儿就这么不见了……” 玲珑好奇地问:“丽小姐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不知这句话是否打中了清露的七寸,她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神色,道:“是自缢。” “上吊自缢?!”玲珑被吓了一跳。 “嗯。”清露脸色不大好看,谈话的兴致也渐渐淡了。 “为何?”玲珑没有眼力见儿追根刨底。 若是往常,白梦来肯定要插话了,此时他却觉得有趣,想看玲珑能实心眼到何种地步,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她一本正经刁难清露。 清露抿唇,犹豫许久,道:“姐姐……忍受不了我入府,因此自缢了。” 也就是说,清露和赵寅在前头夫人生前就好上了。若是夫人没死,那清露如今就得是个妾,而不是正头娘子,这一点真是耐人寻味。 “你很欣喜?”白梦来忽然问出了一句尖锐且不合时宜的话。 “什么?”清露惶恐不安地解释,“我没有。” “是吗?”白梦来微微一笑,道,“若是前边的夫人没死,你入府该是妾位,而不是妻位了?虽说将妾扶正不受管制,可大户人家也要点脸面,应当也是不容易的……” 他这话太刁钻了,蛮横地往清露身上泼脏水。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诬陷清露为达目的,一手促成丽姐儿生母的死。 清露被白梦来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质问吓懵了,她都险些忘记呵斥来客。 她恍惚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道:“几位这样说,未免太刻薄,也有些咄咄逼人了。老爷请几位来,是查探丽姐儿去向的,而不是琢磨府上旧事,猜忌我这个当家主母的。” 清露话语里隐隐含有怒气,她方才一不留神就被白梦来那略带威压的言语压制了。明明她是主人,这些小喽啰才是客人! 白梦来轻轻笑开:“赵夫人莫要动怒,白某不过是想了解清楚情况,这般才好调查丽姐儿的下落。您身怀六甲,还陪着我等寒暄,实在是太过劳累了。不如这样,你指派个府上做事多年的管事,我同他问问想知晓的情况便是。” 清露和白梦来说话要打机锋,实在是累人。因此这个提议正合她意,左右都是她手下管束的人,不敢在前头乱说话。 清露连连点头,道:“这般最好,我也是有些乏了,就不陪几位了。” 她朝院子外的李管事招招手,道:“老李,你来招待这几位贵客,他们是帮着查丽姐儿下落的。” 清露话音刚落,那佝偻脊背的李管事便手脚利落地跑来了。看得出来,府上的下人都很听清露的话,主仆间相处也还算愉快。 清露喊了人来招待白梦来,转头便想走了。 在丫鬟搀扶她离去前,她似是不放心地回头,同白梦来解释了一句:“丽姐儿的生母性情刚烈,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们也知晓,世间的男子大都喜新厌旧。花无百日红,哪可能只心悦一人?我本着为奴为婢也想服侍老爷,甘愿以妾位入府的,可是姐姐却……”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可怜丽姐儿,想着她母亲死了,我将她认到膝下,视为己出,权当补偿。可她不知听了哪个丫鬟的教唆,竟处处针对我。我实在害怕这样可怜可爱的孩子被教歪了,还特地换上了一批忠心的奴仆,好生照顾丽姐儿。我是真心喜欢她,不会做害她的事。” 白梦来像是听出了什么端倪,了然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气死了她母亲,还将她母亲留给她的丫鬟婆子尽数换成了自己人?要白某说,夫人这事儿做的不厚道。丽小姐幼年丧母,正是凄苦无依的年纪,你还将她身边熟识的奴仆们都换走。她不恨你,心里不存有怨怼,那还能恨谁呢?” 清露怎么也没想到白梦来嘴皮子这般厉害,一下子又给她冠上了“恶毒继母”的头衔。 清露皱紧眉头,不愿和白梦来周旋。 她支吾了两句:“话也不能这么说……” 余下的解释,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清露的小心思,但凡是个外人都能知晓,也就赵老爷糊涂,会被美人哄骗。 清露破罐子破摔,也不顾体面了,她行了礼,道:“唉,罢了,我累了先休息去了,不和几位多说了。老李,你来陪他们!” 清露像是败下阵来,急忙从白梦来敏锐的眼皮底子下溜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管事是操持后宅院的老人了,为人处世面面俱到。 他先是给玲珑他们见了礼,继而领他们去丽小姐的闺房。 女孩儿的寝房,一大群人进去搜罗线索不大好看,因此白梦来特地让柳川和兰芝到屋里瞧瞧,他和玲珑则留下询问李管事一些关于丽小姐的事。 白梦来不过是想打探消息,多了解了解丽姐儿的生平,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真心想积累信息营救丽姐儿。 玲珑深知这一点,心情复杂地看了白梦来一眼。 白梦来置若罔闻,从怀中掏出一枚利市封红,塞到李管事手里,谦卑地道:“一点小心意,李管事不要嫌弃。” 李管事摸不清白梦来的门道,不过有好处拿,他总得收下。于是,李管事悄无声息地将封红塞到袖囊中,面上的笑也在钱财的贿赂之下,带出几分真挚的意味:“您是老爷的客人,能伺候您是奴才们的福气,这般客气作甚?” 白梦来也不拆穿他,一张俊脸笑面虎似的,成日里噙着笑:“李管事可是府里的老人,资历深,在您面前,我可不敢托大。” 他将李管事哄得心里十分熨帖,整个人都要飘飘然了。 李管事从未被人这样捧过,虽说手下的奴才丫鬟会卖他一点好处,可那些都是扯着主子的虎皮与大旗面才能得到的恩典。他们敬重的人是赵家老爷、夫人,和他无关。 现如今这个公子哥十分有眼力见儿,居然知晓他底细深浅,待他极为礼遇。总算不是此前那些鼻孔朝天、走起路来吆五喝六的商贾老爷了。 李管事想起从前赵老爷在花厅里待客,上门的商户老爷没点见识,把他当成一般的小厮使唤,偏偏赵老爷对此也毫无异议,任凭人作践府中管事。 想起来就窝一肚子火,再后来,府上来了客人,李管事就寻由头躲得远远的,以免被当成下等奴才受外人差遣。 好比这一回,他也特地躲懒,谁知道被夫人提溜出来迎客了。 幸亏白梦来是懂礼数的,和他说话好言好语,李管事这才好受一些。 白梦来见李管事心中千百回心肠转过,心觉好笑。他思忖了一番,道:“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李管事,还望您给指一条明路。” “白公子但说无妨。”李管事说话的语气也柔和多了,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真是“有奶便是娘”,谁给了好处,这当口,心就偏向谁了。 白梦来问:“丽小姐和赵夫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李管事听到这个问题,眼神有些许闪烁。 他舔了舔后槽牙,委婉地道:“白公子该知晓的,做奴才的不能妄议主子的事,这不合规矩。” “合该这样的。”白梦来装得十分体恤人的模样,不再追问。 许是拿过白梦来的钱财,又将宅院私事藏着掖着,显得不大厚道。李管事还是破釜沉舟一般,下了决心,和他透露一星半点隐情:“旁的事,我说不好。不过有几桩无伤大雅的事,我是可以说给白公子听的。” “愿闻其详。”白梦来流露出感激的神色,等待李管事后文。实则他算无遗策,早知李管事会漏些口风出来。 “你别看夫人是后头来的,前头那位和她有些龌龊。但她为人还是好的,至少对大小姐明面上过得去,也犯不着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或许是出于愧疚,她并没有过多刁难大小姐,甚至刚入府的时刻,还和下人们问来了大小姐鞋袜尺寸,亲手给她纳了鞋底,做了小袄子与罗袜。凭着这份心,我也不觉得她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即便待大小姐不如亲生子女那般亲近,也不至于伤她分毫。就是大小姐对她一直心有芥蒂,当时见夫人拿来罗袜,大小姐大喊大叫,还推搡了夫人一把。这般恶劣反应,猜是有小丫头在她耳畔碎嘴,说夫人是伤她生母的罪魁祸首,因此才闹得鸡飞狗跳。” 玲珑听了满耳,插嘴,问:“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丽小姐身边人全被换了一茬子?” “对。这种爱嚼舌根的丫头断不能留,免得府上闹得乌眉灶眼不太好看。后来还是老爷见状大怒,亲口下令换了一批奴仆,倒也不是夫人开口要求的。”李管事似乎很同情清露,总觉得后娘难为,前头夫人留下的女儿出了一丁点差池也要寻她算账。 白梦来没附和李管事的话,他细细琢磨一瞬,朗声问:“那些伺候过大小姐的奴仆如今人在何处呢?总不会被赵夫人杀了?” “这怎么可能呢?!夫人可是良善人啊……”李管事左右为难,若是带着他们去寻奴仆,到时候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不知他会不会吃挂落儿。可要是不带他们去找,可不就坐实了赵夫人心狠手辣杀人灭口的印象?连伺候过大小姐的旧奴仆都赶尽杀绝,可见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终,李管事为了不损害清露贤妻良母的形象,还是带白梦来去寻了此前伺候丽姐儿的贴身丫鬟梨花。 他指着不远处浣衣的大丫鬟,道:“其他奴才都被送到庄上了,唯有梨花还留在府中做三等丫鬟。” 梨花是伺候过前头夫人的一等丫鬟,若是清露一来就将已故夫人的亲信丫鬟赶走,恐怕要落人口实,因此清露留了个心眼,还是将人留下了,只不过不允许她接近大小姐,以免教唆人变坏。 梨花早知道丽姐儿失踪的事,一时间心急如焚。奈何她如今不过是下等丫鬟,入不得内宅院,更不可能刺探旧主消息。 如今见李管事领着白梦来等人过来,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衫,上前给李管事福了福礼:“管事寻我有事吗?” 李管事指了指旁侧的白梦来和玲珑,无奈地道:“这两位是帮忙寻大小姐下落的客人,特地来找你问问大小姐的事儿。你好生答话,可不敢马虎。不过也别忘记你的身份,胡乱捏造事实。若是妄议主子,可是要挨板子的。” “是,管事的放心,我省得。”梨花乖顺地点头,随即怯生生地看了玲珑一眼,欲言又止。 白梦来瞧出她有难言之隐,一踅身,对李管事道:“还请管事的在旁侧等待,白某要私下里问些事,不方便身侧有其他人旁听。” 李管事其实也算是清露派来的耳报神,哪敢跑太远。可白梦来都发话了,他再推三阻四阻拦,落在赵老爷耳朵里,怕是有耽误查案的嫌疑,到时候更是说不清楚。 他没法子,只能走到远处的桃花树下,道:“那白公子问完了事儿就喊奴才,我就在那树下等着。” “嗯。”白梦来颔首,目送他离开。 人走远了,梨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低着头,鼓起一腔孤勇,道:“还请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大小姐!” 玲珑心间凛然,问:“何出此言?” 梨花咬了咬下唇,悄声道:“赵夫人……包藏祸心,大小姐这一回失踪,定然和她有关!”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梨花话音刚落,白梦来不置可否地笑:“你这一回还真算是病急乱求医了,和我们倾吐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儿……就不怕我们来查案子也只是走个过场,转头就把你说的话透露给赵夫人?” 玲珑明白,白梦来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存了慈悲心肠的。梨花遇上他们还好,若是遇上那些求财的官差,一扭身将她的话说给清露听。清露背后算计起来,可不得剥她一层皮? 凡事要留个心眼,太信赖人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背后被捅一刀都没地儿说理去。 梨花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她吓得腿肚子都打摆子。可转念一想,若是玲珑他们真是歹人,又怎么会支开李管事,还告诫她这些呢?况且她的命轻贱,将她的话抖落给清露听又不能换来很多好处,何必惹得一身骚? 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犯不着耍花腔对付她。 梨花咬紧牙关,道:“几位能私下里听我说事儿,肯定不是恶人,我信你们!” 梨花想起先夫人,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何况已故的夫人曾在我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时救了我,还委以重任。我受了她的恩情,在她跟前发过毒誓要守住大小姐的。如今大小姐失踪,我竟也不知她去向,是我失职,我难辞其咎。若是再不想想法子帮她,今后阎罗殿前,我也无颜再见先夫人了!” 梨花记得她小时候被父母遗落在街头,她太小了,卖给人牙子都没人要,家中口粮又不多,只得保住她弟弟,将她丢到路边。 梨花险些饿死街头,她随着早晨赶集的人入了云来镇,看着两侧星货铺里琳琅满目的干果调料,以及袄衫袴鞋,心生向往。 她何时也能被父母亲牵着逛这些小店? 想那些可太远了,如今她连家都回不去了。 梨花难过极了,肚子也饿得骨碌碌直叫。 她蹲在早点铺子旁边看人吃馒头,一边看,一边咽口水。 她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再饿下去,她估计都要死了。 梨花饿得头晕目眩,死之前,也想尝一尝肉包的滋味。 她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步抢过桌上的包子,随后囫囵塞到嘴里。 被抢的客人蛮横,其他客人都劝他算了,何必跟一个小乞儿计较。倒不是可怜梨花,而是嫌她脏、嫌她小偷小摸丢人,说句话都嫌恶心。 可被抢的男人偏不愿善罢甘休。 他觉得没面子,愤然起身。 他仗着人高马大,全然不顾梨花年幼可怜,对她拳脚相加。 梨花咽下去的包子全都吐了出来。 她一面可惜,一面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梨花死之前也没能吃到肉包子……真是太可惜了。 那时,是路过的先夫人听到了动静,撩帘下轿,带她回府上的。 先夫人长得美若天仙,好似仙女姐姐。她自惭形秽,都不敢和她对视。 先夫人温柔地拉她起来,让婢女给打人的小兄弟钱财,劝他息事宁人。 不仅如此,先夫人还卖了一碟包子,递到梨花面前,温柔道:“拿着。” 梨花怯生生地握住了包子,当即跪下给先夫人磕头。 她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一时间看痴了,决心一辈子侍奉神女。 梨花踉踉跄跄跟着先夫人的轿子回了赵家,先夫人见她可怜,倒也收留了她。 就这样,梨花跟着大丫鬟学规矩,一门心思伺候主子。 夫人知道她用心,渐渐信赖她,委以重任。 梨花发过毒誓,一辈子不嫁人。服侍夫人,服侍夫人腹中的孩子,用一辈子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可谁知道……后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梨花难过地垂眸,前尘往事一瞬间从脑海掠过。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玲珑和白梦来,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们是好的人,你们一定要帮一帮大小姐!” 梨花都这样说了,玲珑只能讪讪地摸了摸小巧鼻尖,道:“既然你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一听你说的话!你方才讲……赵夫人包藏祸心,可有什么根据?我们从李管事那里都听说了,赵夫人待丽小姐还是好的,头一回见面还给她纳鞋底、制小衣呢!” 这话好似戳中了梨花什么命门,惹得她冷笑连连,道:“几位有所不知,继夫人瞧着人模人样,实则居心歹毒。要知道,那日发现先夫人惨死的第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小姐,而先夫人自缢时用的白绫上绣了兰花,故而大小姐因母亲惨死的缘故,很怕兰花一类的织物……” 此言一出,莫说白梦来,饶是见多识广的玲珑也震住了。 玲珑瞠目结舌,呢喃:“这……该多残忍。” “是啊。”梨花想起来也格外难过,“先夫人那么重颜面的娇女子,仙逝的模样却那般狼狈。大小姐最爱粘缠先夫人,那时被吓得连走都不敢走近。还是奴婢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按到怀中。大小姐回过神来,这才在奴婢怀中大哭出声的。” 梨花想到丽姐儿才三四岁的小人,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惊吓。 她平日里头戴珠花、穿团花雪梨纹小袄子。笑起来脸上有梨涡,唤人的嗓音甜软,性子活泼泼的,可爱极了。 这样的小乖乖,如何见过这样冷酷而可怕的情形?梨花犹记得大小姐脸上满是泪痕,哭得实在狼狈。她想母亲,明明心里头害怕,还一面闭着眼睛,一面探出稚嫩的小手去摸娘亲的鞋袜。 先夫人太刚烈了,怎么说去就去了,半点都不为丽姐儿考虑?! 再后来,梨花发现,许是母亲上吊用的兰花白绫吓到她了,丽姐儿害怕所有绣有兰花的事物,丽姐儿再也不敢正视任何和兰花有关的东西,从前置办的兰花小衫统统丢了。 梨花与旧主的感情很深,如今思念起旧主来,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她牵扯起一丝笑来,这番又哭又笑的模样让人瞧得心里发酸:“先夫人是多么爱俏丽的人啊,连白绫都绣上兰花,绝不马虎。她到底是被伤成什么样了,才会用这般可怕的方式赴死。奴婢这条命是先夫人给的,若不是得了先夫人嘱托,要伺候好小主子,奴婢定然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同她一道儿去了。” 话扯远了,梨花用手肘擦了擦脸,端出个笑模样,道:“让几位见笑了,咱们言归正传,说一说继夫人的事。” 玲珑瞧她可怜,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道:“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念着主子的好,主子定然也顾念你的,别太伤怀了。” 闻言,白梦来有些诧异,没想到玲珑还有这等悲天悯人的同理心。要知道她自己刚被主子伤过,即便不信任主仆羁绊也是情有可原。 明明自己也是苦难人,却仍旧以善意待人,用温和的言语宽慰人。 白梦来的心都被玲珑此举融化,软得一塌糊涂,悄悄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对她浅浅一笑。 “嗳。”梨花接过帕子,心里头暖融融的一片。 她说回清露的事儿,郑重其事地道:“继夫人头一回入府,在问奴仆们关于大小姐喜好的时候,分明听丫鬟嘱咐过,大小姐害怕兰花。偏偏她居心叵测,赠大小姐的小衣与绣鞋上满是兰花绣面。大小姐已经是知事的年纪,本就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也知道里头有继夫人的缘故,如今见继夫人假惺惺拿兰花物件吓唬她,她怎么不疯?怎么不害怕?!那还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呀……” 梨花想到那时吓得噤若寒蝉的丽姐儿,想到她绷着脸,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奋力推搡清露的画面,心里头痛苦难当。 她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丫鬟,不能为先夫人复仇,也保护不了大小姐。 是她无能,是她没用…… 梨花黯然神伤,紧接着道:“再后来的事,你们也应当知晓了。大小姐的旧奴仆尽数被遣散,我想照看大小姐,废了好一番心思才留在府中。不过也因服侍过先夫人,被管事打发得远远的,在偏僻的院落里浣衣,不得和大小姐私下里见面。奴婢原想着,只要大小姐能好好长大,奴婢也就别无所求了。可谁知道继夫人怀有身孕后,大小姐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继夫人为了给腹中孩子腾位置,这才将大小姐私藏起来。奴婢心急如焚,不知大小姐去了何处,是否有性命之忧。而奴婢日夜在府中,没主子吩咐,也轻易不能出府寻人。” 她望向玲珑,眼前一亮,殷切地道:“烦请几位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大小姐的行踪,特别是看看继夫人有没有可疑之处。” 这样一说,倒很像是清露想要掩盖先夫人的过往,一步步消除障碍,赶走旧奴,再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架空了,慢慢折磨。 而长幼有序,她怀上了孩子,不想让后代被这个先夫人的嫡长女压上一头,因此使了一丁点计谋,将其藏了起来。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梨花手背,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寻丽小姐的。” 从梨花这里,白梦来知晓了不少事。 或许是为了保住她,临走前,白梦来特地喊李管事过来,抱怨一通:“管事的,你家这丫鬟口风真严,任我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吐露旧主的事儿。我问不出来了,烦请管事帮帮忙,若是知晓什么消息,便来告知我一声。” 李管事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梨花,还真像是被白梦来磋磨过的模样。这般还逼不得她开口,倒是忠心耿耿的奴仆了。 李管事顿时心中一喜,暗道:“幸亏这丫鬟懂事儿,没胡说八道。不然前主子和现主子的恩怨扯出来,被人大做文章,我可是要听责骂的。要我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还想着孰是孰非作甚?旧主去了,脑子灵活一些拜在新主子麾下不就好了?还需这般自讨苦吃!不过这丫头挺上道的,改日让她在主子面前现现眼,或者给我儿子作配,抬举抬举她,也未尝不可。” 李管事假模假式地瞪了梨花一眼,道:“白公子千里迢迢来寻你问事儿,你怎么都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倒让人白跑一趟,还在你一个下等丫鬟面前费这般气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梨花明白白梦来的用意,此时眼眶微红,故作慌张姿态,急急下跪,嘟囔:“前头夫人都仙逝那般久了,奴婢哪里记得那么多?奴婢在院子里都待了三四年了,连大小姐的面都不曾见过了,问我还不如去问大小姐院中的婆子呢!” 这话倒是真的。 李管事为难地看向白梦来,帮忙说和,道:“也是,她都三年没在大小姐身边干活了,怎么可能知道大小姐院中的事?何况那些陈年往事,也和大小姐走失一事没瓜葛啊!白公子还是不要在这处较真了!” 白梦来点点头,道:“管事此言有理。罢了,那我们还是回大小姐闺房里看看,保不准我两个下人已经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嗳,这样才是!”李管事点了点头,想起小主子房里的那两位,忙领人回去了。 他是派了婆子在旁侧监工,不过也怕这两位外来客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顺走不该拿的东西。届时出了纰漏,那他管事的职位恐怕也不能保了。 李管事心间一凛,急忙脚下生风,赶回了院子。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一趟是苦差事啊!早知道就不接下了!” 玲珑观李管事神色,知他没有起疑心,私底下悄悄给白梦来竖起了大拇指。他是真聪明啊,知道用这招保住梨花,不让李管事疑心梨花。 白梦来得了心上人的夸赞,抬袖掩唇,微微抿起了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一寸笑来:“真想夸我,倒不如给点好处勉励我今后再这般尽心办事。” 玲珑纳闷地问:“什么好处?” 白梦来媚眼如丝,意有所指地道:“自然是我想要的,而你偏偏能给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说来也气,李管事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老虔婆会将自己也扯进去,好似大小姐失踪,还有他当值不慎的缘由。 他瞪了嬷嬷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道:“白公子,你也甭听她胡说!府中哪来的什么魑魅魍魉,怕是有人装神弄鬼。大小姐走丢了,定然是她们当差不利,成日里不知在搞什么鬼,连小主子都看不住。” 总而言之,问来问去都是丽小姐自个儿的主意,忽然之间不知所踪。 要真是这样,那还真怪不得官府里的人寻不到丽小姐。 没一点痕迹,又没有出府,鬼知道她在哪?还真是鬼知道,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先夫人勾了魂了,连同肉身都落到阴曹地府里去了。 兰芝翻过屋里的床铺,道:“如果这间屋子没被人收拾过的话,那也太奇怪了。屋里没有任何东西破碎的裂缝,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像是有歹人掳走丽小姐。” 玲珑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嬷嬷:“那天早上,你来喊丽小姐,这寝房门窗都是紧闭的吗?门窗也没有任何损害的地方?” 嬷嬷点点头,道:“对,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奴婢还当大小姐在屋里头入睡呢。” 玲珑皱起眉头,很是费解地道:“如果真是有歹人劫走丽小姐,那么,他在抓住丽小姐的一瞬间,丽小姐肯定会叫喊。阖府那么多人,一听到主子的喊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也不至于让丽小姐失踪了。假如是闯入屋内的歹人,即便第一时间捂住了丽小姐的口鼻,可挣扎期间总有磕磕碰碰的地方,屋里会一片狼藉。即便他用蒙汗药把人迷晕了,桌上、榻上那么多琐碎的东西,破损任何一个都会引起人怀疑,还要把东西放回原位也很不容易。我们就当歹人是戳破窗纸,吹入迷药,事先迷晕丽小姐。那么窗纸上总有扎孔的痕迹?可是按照老嬷嬷所说的话,门窗完好无损,不像是有人下药的架势,也完全可以排除外人出入的可能了。” 柳川问:“若是这个人武艺高强呢?” 兰芝反问:“你我玲珑三人都习武,你们觉得真要劫持一个人,可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吗?” 柳川和玲珑想了想,异口同声地道:“变故太多。绑一个孩子出府问题不大,可寝房还能这般有条不紊摆着用具,不太可能。” 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白梦来顺着他们的话分析了一番。越细思此事,白梦来脸上笑意越盛,他忽然问嬷嬷:“丽小姐平日里爱做什么?” 嬷嬷细思一番,道:“大小姐喜欢画画,常在屋里头的小案子上埋首画画。” 她带几人去看丽姐儿的画篓子,道:“这些都是大小姐画的。” 白梦来拿起画篓子里一卷卷画纸,小心翼翼地翻开。纸上画工粗糙,算不上精美绝伦的工笔佳画,可也还算画物有形,略有些功底,还算是有天赋的孩子。 见白梦来端详丽姐儿稚嫩的画,玲珑也凑上去看。一张纸画往后翻阅,玲珑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指着画上的房间,问:“这个房间桌椅,是不是和我们寝房里桌椅摆的位置一样?” 白梦来赞许地点头,目光柔和,刻意哄小姑娘继续往下说。 玲珑本就是胡乱猜测的,此时有白梦来鼓舞,她壮着胆子继续道:“你看,这里是门,走出去,前面有一棵松,旁边就是小院子了。” 玲珑拿起画,跟着画上的路线走。她跨过门槛,一路行至外院。 画的最边沿,只画了一道墙和一对女孩。而最外院的护墙底下似乎有个大洞,院内是赵府的院落,外院则站着这一对女孩儿。一个穿绮罗绸缎,颜色艳丽,头戴珠花,另一个好似只扎了马尾辫,耳边簪着一朵粉色桃花。 白梦来凑近一看,道:“两个小姑娘头上写着字,满头珠翠的那个是‘我’,另一个是‘小香’。” 画里的我,不由分说,自然就是丽姐儿了。 那么另外一个叫“小香”的女孩是谁呢? 玲珑把画递给身后亦步亦趋的老嬷嬷,问:“小香是谁呀?” 老嬷嬷一瞧那画,大惊失色,顿时毛骨悚然。 她捂住嘴,惊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她失神,白梦来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嬷嬷可是知道小香?” 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艰涩地道:“小香是孙厨娘的女儿,平日里爱找小姐玩,日常戴的就是这样式的绒布桃花还有惯爱穿紫红色的棉袄子。” 玲珑轻声细语地问:“既然是丽小姐玩伴,又有什么可惊奇的?瞧你脸色煞白,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嬷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小香在一年前就溺水身亡了啊!大小姐画她做什么?!好似……好似她还尚在人间一般。”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这画中人确实像丽姐儿牵着小香的手,并排站着。 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听到了孩童的笑声——“咯咯咯”。 有人在暗处看着他们吗?有人在和他们捉迷藏吗? 是不是所有孩子都有个看不见的朋友? 这应该是无稽之谈?恐怕只是将风声误认成孩童的欢声笑语!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众人缄默不语,沉寂了许久。 玲珑对鬼神之说颇为敬畏,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别说得这般渗人啊,也可能只是丽小姐思念死去的小香而已……” 嬷嬷缩头缩脑,唐突地插嘴:“可……可谁会将死去的伴儿画到画里去,还故意画了自个儿牵人手的景象?特别是这画里的位置,可不就和咱们所在的地方一样一样的?” 兰芝若有所思地指着画里的墙根处,问:“这儿是不是有个洞?” 柳川今日待兰芝可殷勤,似乎是有亏欠她,他很听兰芝的话,几乎是以她马首是瞻。 兰芝提出这样的疑问,柳川急忙蹲下身,抬手扒拉眼前的盆栽。待他挪开盆栽,推了推墙面,惊奇地道:“这些砖石还真能搬动!” 说完,柳川探手抽出砖块,一个能让人爬出去的大洞便呈现眼前。 玲珑脊背发麻,嘟囔:“这画里的东西全对应上了……” 白梦来看了半天戏,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他斟酌一会儿,说出的话言简意赅:“也就是说,丽小姐的画里信息所言非虚……这小香,是否真去找她了呢?” 这话一出,大家又不约而同闭了嘴。 太诡异、太可怖了。 特别是丽姐儿无端端不翼而飞,是不是被小香牵到地底下作伴去了呢? 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叹道:“唉,小香死得冤枉,许是冤魂不散,奴婢得去院子里给她烧些纸钱,让她莫要再害人了!” 白梦来道:“莫慌,在祭奠小香之前,再帮我把夫人请过来一趟,就说丽小姐的行踪有线索了。” 这件事至关重要,嬷嬷不敢耽搁,以免误了正事,早晚要她挨竹板子。 听闻是丽小姐出事,不知清露是真心实意关心,还是虚情假意做做样子,总而言之,不过是一刻钟的时辰,她便从自个儿院子过来了。 清露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脸上带着浓浓倦意,身上的衣衫也换成了厚重一些的银鼠皮袄子。她略显圆润的脸蛋被一圈毛领裹住,纤纤长指搭在丫鬟的手背上,由人搀着,由远及近,曼声问:“白公子,你查到什么了?” 白梦来和煦地笑道:“白某查到了丽小姐的去向,她在画中提示众人,说是通过这墙根的狗洞,去往墙外会友,想来如今去向不明,恐怕要比此前更加难寻了。” 清露看了一眼墙边上的大洞,一时间心惊肉跳,道:“此前还当丽姐儿要离府只能通过正门,于是拿捏住看门的门房审讯个没完。如今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隐蔽的通往府外的去处,想来是冤枉了好人,丽姐儿可能是自个儿偷溜出府,在外头走迷了眼,归不了家了。” “有这个可能。”白梦来顿了顿,道,“不过府上修葺也不差钱,这么大的一个洞能被花盆遮掩着,留存到现在,保不准就是府中下人刻意留下来的。” 此话一出,清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然是她掌家不严,让下人们蛇鼠一窝钻了空子。这么大的一个洞,下人们一个个人精似的,会不知道?定然是故意留着,想府上熄灯,禁止府内外出入的时候,偷跑出去喝酒玩乐的。 这样的勾当,没那些身份高的管事准许,谁有这个胆子? 清露明白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每年冬节,府上都要修葺一回,而管事们专门负责此事,怎会不知这墙面出了纰漏?!定然是管事和下等奴才们合伙留下的缺口,管事吃下人们出入府的孝敬当通行证,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帮腔糊弄主子。好啊,好大的胆子!如今丽姐儿也被这些猪油蒙了心肝的蠢货坑骗出府,回不来了,都怪他们干了这等好事!若是一早把洞堵上,丽姐儿也不会有出府的机会,可能就不会走丢了!” 她把丽姐儿的失踪归咎于她贪玩偷跑出府,而玩忽职守的下人们则成了此事的替罪羊。 终于有个章程出来了,清露的眉眼都舒坦了。她打算去狠狠整治一番这些油嘴滑舌的奴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清露抱怨一番,随后负着腰身,慢悠悠地走去前厅。 可见她心里觉得这事儿再至关重要,也得按照轻重缓急的规矩走,她腹中孩子最为金贵,是头一桩大事,即便天塌下来,她也得先护好了身子再去处置旁人。 玲珑见白梦来并不跟上清露,不免纳罕地问:“白老板,咱们不跟上问问小香的事吗?” 白梦来平平伸出手,虚空压了压,示意玲珑把心放回肚子里。他道:“莫慌,来日方长。”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白梦来还有要事要问,也得等清露料理完自家的下人。 今儿也足够乏了,白梦来疲惫不堪。 他嘱咐李管事,道:“还是不劳烦老爷布置客房了,我等定了客栈,行囊也还在客房里,还是出府小睡一晚,明日一早再来问话。” 白梦来做事总是这般不慌不忙,他若不愿意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疲了就是疲了,要休养,要小憩,莫要没点眼力劲儿叨扰他。 见白梦来去意已决,李管事也不敢阻拦,只和清露禀报了句,亲把人送出府邸。 清露正忙着审讯府中下人上行下效的事儿,疑心有头脸的奴婢们中饱私囊,将她当成摆设,不服她的管教,哪里还有闲心管白梦来?她心急火燎地摆摆手,让李管事自己忙活去,也不在意白梦来的去向。 白梦来四人回了客栈,他似乎是真困倦了,让堂倌往屋里头打了热水,泡了个澡。待神智清明以后,他从浴桶里站起身。 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如墨长发滚落,沿着白梦来白皙的肌理一路蜿蜒曲折滑落,融入水中。剑眉星目全是湿濡水渍,连眼前的事物都瞧不真切了。 白梦来凭直觉去勾屏风上挂着的衣物,恍惚间,一条翠色长蛇晃动,惊得白梦来一怔。 待他回过神,瞧轻了事物,原来只是一条品竹色衣带。 白梦来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再言声。 无人知晓他怕蛇,这是自小留的规矩,主子的喜怒之物都不得透露,面上也得不显山露水,不喜形于色,也不将怒相溢于言表。 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歹人抓着他的软肋与把柄做文章,也能避免被人谋害了去。 他打小爱吃的、爱喝的,不能吃过第三勺,若是实在贪嘴,胡吃海塞过一回,那顿饭一个月都不能再见着,以免被有心人传出去。届时,他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白梦来之所以见到一条衣带也大惊失色,实则是他幼年时逃亡,曾被毒蛇咬伤过。若不是义父所救,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打那以后,白梦来瞧见细长之物便胆战心惊,也不知是怕孤苦无依的过去,还是被那条毒蛇给吓跑了魂。 义父见状,对他道:“要么见着蛇不要面露惧意,要么从今天开始吃蛇羹吃到你不怕为止。” 白梦来明白,义父是为他好。 要是他畏惧了毒蛇,这一点就会成为有心人的利刃。 幼年的白梦来思索一番,道:“我不吃蛇羹。从今往后,我……不怕蛇。” 他选了前者,再也不会对毒蛇露出恐惧的神情了。 让他吃蛇才是生不如死,倒不如脸上戴一层假面具装一装。反正伪善这事儿……他自小就习以为常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思来想去,白梦来命堂倌去找玲珑,喊她来寝房见面。 玲珑还当他是要履行此前在陈府的调戏之语,忸怩着不愿意前去。 可她有一个时辰没见着白梦来了,分外想念。于是,玲珑蹑手蹑脚地推开白梦来的房门,悄没声儿的溜进去了。 屋内热气未褪,白雾缭绕,好似绮丽仙境。不知白梦来平日里敷什么粉,那花香淡雅,由远及近,竟也能蛊惑人,诱人往屋内深入。 玲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泥泞的湿地上,足尖止不住下陷。不知是她腿发软,还是这地砖确实有古怪,柔软到极致。 她颤巍巍出声喊白梦来,那嗓音温柔,带着点犹豫与惧意,好似不是她的声音了。 白梦来把她寻寝房里来干什么呀?还特地沐浴更衣了再喊她。 玲珑的耳根发烫,缠绵悱恻的一点红霞从她的脖颈间晕染开,渐渐蔓延了满脸。 白梦来正在想事儿,待玲珑喊了老半天,他才听见声响。 白梦来收敛心神,回话:“玲珑?你来了。” 玲珑不敢瞧白梦来的眼睛,她手足无措地问:“白老板寻我有事吗?” “有。”白梦来道。 “什么事儿……不能喊兰芝姐和柳大哥一块儿听吗?非得只寻我一个人?” 白梦来抿唇,道:“我的私事,不方便同旁人说那么多。” 玲珑没想到白梦来这般信赖她。她心间微动,继而眨了眨眼。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支支吾吾:“白……白老板难不成是想和我说点什么羞人的事?” 白梦来不想将自个儿怕蛇的软肋告诉那么多人,特别是兰芝。这件事要说丢脸羞人嘛……好像是有点。毕竟他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怕一条乡野间流窜的小蛇,确实有些丢份儿的。 白梦来点点头,含糊其辞:“算是有些羞人。” 闻言,玲珑这颗心乱跳,胸腔里满满涨涨皆为情欲。她有点害怕,不知白梦来路数为何这般直白。隐约间,她又有些期待,她不排斥和白梦来亲近,她也很喜欢他…… 玲珑嗫嚅:“可是柳大哥和兰芝姐就住隔壁,我们的私事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白梦来从不知道玲珑是这般谨慎的人儿,思及至此,他郑重其事地承诺:“你过来,我尽量轻一些。” “啊?”玲珑小步挪过去,她全没了退路,好似白梦来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 待玲珑靠近,白梦来抬起纤长的指尖,掠过她鬓边的黑发,同她咬耳朵,道:“我怕蛇,你不要同外人说。” “……”玲珑被他的指尖触碰,撩到酥麻。她满心期待,还以为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大事,却只听到白梦来以极其撩拨的语态,说出这句话。 玲珑咬住下唇,问:“就这句话?” “就这句。”白梦来坦然地道。 玲珑面红耳赤,她以为白梦来存心戏弄她,顿时难堪极了。 她瘪嘴,问:“你把我喊来,就是为了捉弄我的?!这是什么不能让人听见的秘密吗?!你怕蛇算什么?!我还怕蜘蛛呢!我都敢大声告诉你。”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梦来见她嚷嚷,头疼极了。他扶额,道:“若是我的把柄让人知晓了,该有多少后患?自然要谨慎一些。不过你怕蜘蛛这一点我是真没想到,我还当你脸皮厚,无所畏惧呢。” 白梦来又不蠢,他比玲珑多了情窍。结合上先前玲珑欲言又止的娇羞模样,他像是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道:“哦?难不成你是在期待些旁的什么事?故而和我这般绕弯弯开腔,心里头百转千回的。” 瞧他说出的话调侃意味十足,玲珑红了脸,大声辩驳:“我……我才没有!白老板要是没旁的事儿,我可走了!” 玲珑恼羞成怒,作势要离开。 白梦来知晓她脸皮薄,可不敢再逗了。 他慌忙拉住玲珑白皙伶仃的手腕,阻止她离开,道:“嗳,你等会儿。我是真有事,不是故意同你闹着玩。” “快说!”玲珑不耐烦地道。 白梦来无奈极了,他早该反应过来玲珑的心思,无需这般后知后觉才觉察端倪。如今将人搞得恼火,他该负全责,还是好生哄劝! 白梦来轻声道:“我怕蛇一事,自小便被义父教导不可对外和盘托出,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谋财害命。即便是柳川都不知晓这一点,遑论我会将此事说给兰芝听了。我待你是内人,因此才说与你听。” 玲珑知道白梦来是何等谨慎人,此话一出,她心气儿也顺了,顿时破涕为笑,道:“那好!” 她开心了,坐到白梦来身侧,问:“那白老板忽然告知我这事儿,是有何目的呢?” 白梦来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我只是想到了,我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井绳。而丽姐儿亲眼目睹过死人,又怎可能不怕溺亡的小香呢?她就连母亲自缢的白绫上的兰花图纹都怕,更别说将死人画在画上了。” 玲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幅画不是丽姐儿画的?” 白梦来摇摇头,道:“不见得。那画上的画工与其他的画卷一致,应该是出自丽姐儿本人之手。” “我不明白。你都说了,丽姐儿害怕死人小香,因此不会故意画她,现在又说画是她画的……” 白梦来见玲珑困惑的模样着实可爱,他特特将她拉到膝上,哄她靠在他怀中议论案情。 白梦来一面揽住玲珑,一面风轻云淡地道:“丽姐儿害怕死人都来不及,如何会无端端思念一个死人,还画有关小香的画像呢?若是她画了,那她就有必须要这样画的原因,甚至是刻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丽姐儿在引导我们寻小香吗?” “谁知道呢?也不过是我闲来无事的猜测之语罢了。”白梦来打了个哑谜,不肯接着往后说了。 而玲珑完全沉浸入此前的失踪事件之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时,说完了线索的白梦来却忽然大变脸,他的细长指尖触探上玲珑的下颌,仿佛勾魂摄魄的精怪一般,挑逗她:“正事儿说完了,那我们再说说旁的事。” 玲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啊?还有事儿?” “就是你此前想的,我却没来得及做的。”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梦来轻吞慢吐地说话,嗓音极其好听。他刻意将声线儿压得低沉,洋洋盈耳。何止美人眼能杀人放火,就连美人音都能令人神魂颠倒。 玲珑看着刚沐浴完的、姿容极其俊美清雅的白梦来,没由来又结巴了。 “白……白老板……”她想说话,却如鲠在喉,什么都开不了口。 见玲珑想拒绝,又胆怯得不敢出声的娇模样,白梦来忍俊不禁,道:“胆儿比奶猫崽子还小,竟也敢深入虎穴,擅自到我房中来。” 他怜惜她,所以此回饶过了她。若有下次,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毫无防备地来屋里头寻他……那白梦来可不敢保证,玲珑再有这般能够逃离的好运气了。 玲珑发现,白梦来在调戏人这方面,那是半点都不歇心的。一有机会,他那甜言蜜语便席卷而来,将她围剿个一干二净。 幸亏白梦来没继续为难她,玲珑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她松了一口气,作逃兵状,正要丢盔弃甲开溜,却被白梦来擒住了手腕:“等会儿,你是不是还未吃晚膳?” 玲珑颔首:“方才柳大哥和兰芝姐先去吃了饭,我在胡床上睡了一遭,刚起来,你就寻上我了。” 白梦来沉吟一声,道:“既如此,你跟我来,我给你制点吃食。” “劳烦白老板亲自下厨呀?”玲珑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还不动声色客套一句,当人瞧不出来她心思一般。 白梦来剜她一记,勾唇,道:“少贫嘴!说得好似平日里没在我这处蹭吃蹭喝一般。” 玲珑摸摸鼻尖,羞赧一笑,也不多言。 从前她有起夜习惯,深更半夜醒来,时常看到白梦来的寝房掌灯。那时,她为了监视白梦来,就会不由自主在他窗台底下晃来晃去。 白梦来本就觉浅,夜里的嘈杂躁动,即便只是一点,也会引起他的注意,打扰到他休息,遑论窗外还有人影飘动。 白梦来忍无可忍,推窗,和外边的玲珑面面相觑:“若是睡不着,不妨入本老板寝房里小坐一会儿,喝喝茶?” 白梦来这是故意讥讽玲珑,奈何她全然听不出来白梦来的言外之意,还当他是热情邀请。 玲珑盛情难却,真推门而入。此举,将白梦来气得心梗。 白梦来无法,两人独坐喝茶太过诡异,于是抬出红泥小炉子,用铁钳子夹了几块炭盆里烧得猩红的炭火丢入炉内。随后去伙房内切了几块野猪肉,佐以葱姜蒜末与腌酱汁,架在炉口细细烤制。 那肥美的野猪肉被烤出了光润的油脂,扑通扑通冒油泡泡,原本厚重的猪皮被烤得焦黄油亮,拿小刀刃劈开,壳脆肉嫩,咸津津的,风味绝佳。 玲珑厚着脸皮蹭了一回吃的,她一面吃,一面好奇,明明是白梦来要烤肉,为何他只品茶,不吃肉呢? 玲珑吃饱喝足,又回屋里头睡了。 那一晚的烤肉美味,玲珑食髓知味,还要再来。 这一次,白梦来却不尽地主之谊,再也不开窗款待她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玲珑听懂白梦来话中意思,现如今细细想来从前的荒唐事,问:“白老板明知我是闲得无聊瞎晃悠,深夜请我吃茶汤也就罢了,为何还给我烤肉吃呢?我还当是你想吃肉呢。” 白梦来想起从前的事,唇角微扬,道:“我从不深夜吃东西。那日请你喝茶,实则也有赶客的意思,谁知晓你充耳不闻,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傻。后来我见赶不走,只能想点旁的法子,一时兴起给你烤了一回肉。我见你好哄,有意拿肉逗你玩的。明明你对我防备得紧,可给你投食,你却吃得很欢畅,着实有趣。” 这样一想,确实很可怕。 万一白梦来居心叵测在肉里投毒呢?她还对吃食来者不拒…… 玲珑语塞,良久,道:“原来白老板只是想说我蠢吗?” 白梦来抿出一丝笑意:“不,只是夸赞你娇憨。” “……”那不是一个意思么? 白梦来信手拈来一条竹叶绣纹发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便将如云一般倾斜的长发虚虚绑住了。 玲珑见白梦来指尖翻飞,好似素净的白蝴蝶,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白梦来哪哪儿都好看。 待白梦来整理好衣冠,他朝玲珑伸出手,道:“走,我带你去灶房瞧瞧。” 玲珑也顾不上害臊了,她从善如流地搭在白梦来掌心,任他牵着走远。 玲珑见月上中天,天幕一片蓝灰色,嘟囔:“这么晚了,伙房应当都熄灶台了?还有新鲜果蔬备着吗?” 白梦来莞尔一笑,道:“这些事情你倒无需担忧,会做生意的店家,这时候就开始操持晨间的吃食了。免得客官们要吃新鲜汤饼糕饵,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这样吗?”玲珑将信将疑。 直到不远处几径白烟袅袅升腾,玲珑这才信了。 堂倌和厨娘正忙活着明日的膳食,或炊红稻米,或蒸脱了栗壳子的小米。大家分工明确,一切都井井有条。 不过无人催单,因此也会有空闲的灶台随意白梦来使用。 白梦来入住这间客栈是付过大价钱的,他喜清净,特地包了一排客房。这般阔气的手笔,故而店里的堂倌们都识得他,还会殷勤道好。 许是玲珑在身侧,白梦来难得摆出一个好脸色,他颔首致意。 随后,白梦来自顾自绑上襻膊,避免游鱼惊月纹银雪长衫溅上油星子,再抄起锅勺,准备起菜肴来。 如今是冬末初春,熬过了凛冽隆冬,万物萧索,正是播种好时节。这个时候,除去高门大院里可用炭火烘布棚种些果蔬,小乡镇里几乎都是没有新鲜瓜果吃,唯有肉食河鲜。 堂倌见白梦来环顾四周,似乎猜到他的心思,殷勤地道:“这位爷,灶房里就只有些钓翁带来的河鱼以及鸡鸭肉了,若是新鲜果蔬恐怕没有,不过掌柜的未雨绸缪,知晓冬日也有客人入住,特地在地窖里藏了些紫芋。” 白梦来淡淡道:“如此甚好,劳烦小哥搭把手,帮我拿上一些紫芋。”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梦来不会让人白跑一趟,当即递了一枚银锞子过去。 堂倌喜不自胜,忙收了赏赐,给白梦来跑腿去了。 得了人的钱财,自然要办好差事。堂倌特地拿了挑拣了个头大、没有烂斑的紫芋过来。正当他要帮白梦来削芋子皮,对方抬手拦住了他:“别忙,把紫芋丢灶膛里,我想制一道煨芋。” 堂倌儿时也时常这般吃芋,当即点头,帮白梦来看灶洞火候去了。 玲珑没想到一向只贵美食的白梦来,居然也知道这种童真的吃法,她惊讶极了,忍不住问:“白老板也吃过煨芋?” 白梦来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贵公子吗?” 玲珑吐吐舌头:“你就是。” 白梦来稀得理她,好半晌,才解释了一句:“儿时见过下人们用我殿……房里将熄未熄的炭盆煨过紫芋。我没见过这种吃法,心下好奇,便也要了一块儿煨芋来。不过那紫芋没有辅以盐粒子,因此口味寡淡,吃起来也平平无奇,无甚滋味。而我因吃了一顿外来的吃食,被家中大人发现,还遭了一通责难,再后来便没机会吃到了。” 白梦来说起儿时的事,面上波澜不惊,瞧不出是欢喜或忧虑。 他鲜少提到幼年时期,不像玲珑,对白梦来毫无防备,将过去种种和盘托出。 玲珑对白梦来的过往很感兴趣,此时抿唇一笑,道:“想来你也是殷实家底的贵公子,吃食上面严苛一些也是要的。毕竟是哥儿,哪家高门大院不对哥儿看得紧张些?不过听你说的这些,好似并没有将煨芋的下人抖露出来?” 白梦来道:“我认罪,尚且只是挨一顿打骂。他们认罪,恐怕就连命都没了。” 玲珑感慨:“是这样的,主仆的命运本就不同,生来如此。” 白梦来顿了顿,道:“不过家中大人未必不知晓这是下人们带进来的吃食,不过是见我要维护身边奴仆,知道给我这个体面,这才只罚我,纵着我的心思,不罚他们。我是这般护短的主子,传出去,也有心腹奴才愿意跟我。是母亲慈爱,卖我一个薄面罢了。” “原来是这样,你母亲真疼你。”玲珑不懂白梦来的家教森严都何种地步,可若是在她家里,父母亲都宠爱她,绝不会因为一桩小事就责骂她的。 白梦来浅浅一笑,不再过多纠缠这个话题。 白梦来没了谈兴,玲珑也不强迫他聊。她乖巧地扒着灶台,兴味十足地看白梦来做饭。 乡野城镇,不像繁华皇城,有那么多肥鱼沃虾可挑拣,只有一些农家养的鸡鸭,藏了足足一冬节,如今还算肉厚皮实。若是在皇城,即便是寒冬腊月想吃点新鲜果蔬,也是有法子操办的。 白梦来思索了一番,还是提溜了一只黄鸡与几根深栀黄色的冬笋。晚冬初春,冬笋倒是量产。这冬笋该是今夜刚挖出来的,笋皮毛糙,外壳湿透了,想来是淋了一宿雨。都说雨后冬笋嫩,用笋的鲜香搭配黄鸡的肥美,再何时不过了。 白梦来用水泡出林笋独有的涩味,再拿猪油膏子将鸡肉炒出鲜香,随后洒盐与米酒,大火翻炒至鸡皮焦黄,再淋入一勺豆豉酱,最后加水,文火慢炖,放入冬笋块儿。 这样煨上半时辰鸡汤,方可盛出食用。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白梦来煮了一道冬笋炖鸡,再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稻米饭。 他拿来小勺子,把煨熟的芋头碾压成白泥,掺杂猪油,混入热腾腾的稻米饭中,一时间,颗粒分明的白米成了芋泥饭。米香混淆柴火紫芋香,让人瞧着就口齿生津。 白梦来备好了鸡汤与芋饭,吩咐堂倌端到前头来,由他给玲珑布筷哄她吃喝。 玲珑惊讶于白梦来的好厨艺,竟能用农家食材置办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上佳菜肴。 她笑弯了眉眼,夸赞白梦来:“白老板,你好贤惠啊!” 被女子夸赞“贤惠”,白梦来脸都黑了。他也不知该应声,还是不应声,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快吃,再多说两句,小心我给你找不痛快。” 玲珑看白梦来面上是笑着的,为何说出的话那么可怕呢……她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索性不纠结了,好好端碗吃起饭来。 玲珑一口鸡汤,一口米饭,吃得格外欢畅。不说菜有多么美味,而是如今烛光昏黄,而她和白梦来围坐一桌同食的温馨感让她格外开怀。好似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今后也会和和美美,一直待在一块儿。 白梦来见玲珑吃得认真,脸上满是靥足,也忍不住溢出了一点笑意。他在心底暗骂一句“傻丫头”,随后将肥嫩的鸡肉统统夹到了玲珑碗里头。 说来也怪,白梦来这些年不是没见过什么国色天香的女子,可他偏偏一个都瞧不上眼,唯有玲珑不同,这是他挑来的,亲自选的夫人。怎么看怎么顺眼,可见,姻缘也是很需要眼缘的。就那么一瞬息,瞧对眼了,余生便不一样了。 白梦来用完了膳,他漱口后,披了件狐毛斗篷,领着玲珑到客栈外头散步消食。夜里风大,白梦来解开身上那件狐毛出锋的斗篷,撘拢至玲珑肩头,道:“天冷了,咱们回去。” “嗳,好。”玲珑乖巧地任白梦来摆布,这件皮毛敦实的斗篷是白梦来套过的,里侧还裹挟着他的体温与独有的花粉香味,格外怡人。玲珑身上、心里头都暖融融一片,面上也忍不住露出憨笑,眉眼弯弯,望着白梦来。 白梦来宠溺地掐了掐她的脸颊肉,没由来地问了句:“玲珑,你喜欢我什么?” 他旁听过玲珑和兰芝的对话,知晓玲珑贪图他皮相好,其余的优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想亲自问一问,从她口中套出点甜言蜜语,聊以慰藉。 玲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思忖一番,道:“我也说不上来,明明白老板这般讨厌,是个蛇蝎美人……可没法子呀,我一见你就笑!” 她说得实在,唯有瞧见喜欢的人,才是一对眉眼就笑。 虽说这回答挺傻的,但耐不住白梦来喜欢。 许是他喜欢玲珑,所以爱屋及乌,连同玲珑的蠢话,他也包涵。 白梦来无奈地道:“蠢丫头。” 玲珑目光灼灼,问白梦来:“那么白老板呢?你喜欢我什么?” 她很期待白梦来的回答,想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玲珑好似从来没有看透过白梦来,虽说他对玲珑已经足够坦诚了,可玲珑仍嫌不够。 白梦来是那样的聪慧奸诈啊!他的心里头好似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人一门心思想寻根问底。 白梦来深思一番,郑重其事地道:“真要说喜欢你哪里,我也谈不上来。不过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一个人过活挺好。瞧见你以后,我头一回觉得金膳斋冷清,想讨个老板娘了。” 玲珑直白,白梦来的话更甚。 他……他这是趁人之危,明目张胆求亲啊! 玲珑闻声,顿时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昨夜在白梦来的言语的猛烈攻势之下,玲珑溃不成军。 她也不消食了,随便含糊两句,逃之夭夭。 待玲珑回了寝房,她忍不住埋到被褥里,将整个人包裹成了茧子。 一会儿想到白梦来温文笑容,一会儿想到他极尽撩拨之态的甜言蜜语,玲珑羞耻极了,足下胡乱几个翻腾,把被子踢得砰砰作响。 她的胆大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袒露了,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竟也睡着了。 隔天醒来,一大早,玲珑便开始梳妆打扮了。 她从来没有顾及形象的时刻,如今却是头一回猜测白梦来喜欢什么样的发髻,什么样的衣裙款式。 思来想去,白梦来好像都没有明确表露喜好的时候,甚至玲珑很多衣裳还是白梦来帮忙置办的。 隐约间,玲珑发觉了一件事。她里子面子都被白梦来摸得透透的了,偏偏白梦来很狡猾,嘴上说喜欢她,却从未被玲珑看穿过。 玲珑沮丧地双手托腮,她负气地将油光水滑的黑发扎成了麻花辫,发髻上不戴任何发钗,只在辫梢头绑上一根红绒绳。 玲珑在铜镜前僵硬地搔首弄姿,暗暗夸赞自己:“这样清汤寡水也挺好看的!况且她才不是‘女为悦己者容’,何必讨好白梦来,特地妆点自个儿呢?” 话虽这样说,临到真要出房门了。玲珑又悄悄绕回来,摸了胭脂盒,拿玉搔头给唇上点了黄豆大的口脂。相传这是内廷小主子最爱的樱桃唇,这般打扮也挺好看的。 玲珑一下楼便撞上了白梦来,她想起这些天的事,眼神飘忽,做贼心虚地掰着手指头。 白梦来见她的打扮素净,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眼,心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随后,他探出白净如玉的两指,轻巧地从袖中衔出一朵珍珠米珠作蕊的剪绒花,别在她的辫梢处。 白梦来细致打量一眼,复而莞尔,道:“这般才得宜。” 好似又被白梦来摆布了,玲珑不服气,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想出点损人的招数,故作纳罕神态,道:“白老板,你这袖囊里怎么变戏法似的,一不留神就变一朵花儿出来?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着女装的癖好,背地里偷偷戴着簪花玩?” 白梦来见她一本正经讲话,无奈地道:“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兴致?” “嘿嘿嘿。”白老板当真啦!玲珑轻笑出声,没想到他还挺好骗的。 见玲珑偷笑,白梦来懂了,她是在逗他玩呢。 好啊,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戏弄起她来了。 “我逗你玩的,我知道白老板绝不好女风。”玲珑抖威风过一回,犹嫌不够,继续调侃,“当然,你背地里若真有点小情小趣,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的。” 闻言,白梦来勾唇,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奇我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不若这样,晚间夜深人静,欢迎临莅白某寝房探访。总有你想知晓的,背地里的,不为人知的勾当。” 白梦来轻声细语地讲出这些话,那语气活似勾人的狐狸精,专司蛊惑人的行当。 和白梦来比嘴皮子功夫,那玲珑可太弱了。 玲珑听得这话,俏脸微红,她好似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暗语来,又好似什么都没分辨出来。不过白梦来说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个人啊,满腹坏水,可不能上当! 随后,玲珑吐了吐舌头,目光躲闪地道:“啊?那……那就不必了,叨扰白老板休憩多不好!我,我先去找兰芝姐了,她怎么还不来呀!” 玲珑拿兰芝当挡箭牌,当即逃跑。 此举,引得白梦来抬袖掩唇,不动声色地嗤笑了一声。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玲珑说去找兰芝还真就去了。 刚到兰芝的寝房附近,玲珑迎面撞上了柳川。 她诧异不已:“柳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柳川正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一听到人声,慌忙将手里的纸包塞到怀里,结结巴巴:“玲……玲珑,你怎么来了?” 玲珑古怪地瞟了柳川一眼:“倒是我该问柳大哥怎么来了?我女孩家来兰芝姐的寝房不是很正常吗?哦,我明白了,你是有事找兰芝姐?那我帮你喊喊,等着!” 玲珑善解人意地上前敲门,还没等她抬手,柳川的剑鞘就抵在了玲珑的腕骨处:“别喊别喊!” “嗯?柳大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玲珑纳闷了,总觉得今天的柳川有大古怪。 柳川怕打草惊蛇,实在藏不住了。他从怀里掏出温热的黄油纸包裹,道:“这是软枣糕,你替哥拿给兰芝姑娘。” 玲珑皱眉,接过那包温热的糕,嘀咕:“你怎么不自己送啊?” 柳川含糊其辞:“男子进姑娘家寝房不大方便么,你帮帮忙!” 待玲珑还要再问,柳川已然一个燕子翻身,跃下护栏,跑远了。 玲珑看着柳川瞬息间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嘟囔:“还真是晚一步就怕我把糕还他了。” 就在玲珑发呆的当口,兰芝已然拉开了寝房门。她今日没有作窄袖胡服骑装的打扮,穿着女儿家的团花缠枝刺绣秋香色绉纱褙子,并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梨花色袄裙。 这般姑娘情态,倒想极了她没暴露身份之前的温润性子。 玲珑见状,大喜过望。她知道兰芝刚被察觉身份的时候,是带有警惕心,故而一直穿擅于打斗的劲装,以防不测。现如今,她肯穿上家常服饰,代表她已然消除了不少戒备心,也稍稍放心白梦来一伙人不会突然发难了。 兰芝好似被玲珑瞧出了心思很难堪,她脸上一红,冷着嗓音辩解:“我只是觉得赵家丫鬟夫人都做这样式的打扮,再穿骑装,容易引人注意……” 不论她怎么解释,玲珑都不信。 玲珑抿唇一笑,乖巧地将油纸包递到兰芝面前,道:“兰芝姐,这是柳大哥托我给你的软枣糕。” 兰芝看了一眼热腾腾的糕,知晓这是柳川一大清早出门买的,顿时蹙眉,道:“玲珑,我托你给柳兄弟带个话,莫要给我买糕点了,我真不爱吃什么甜糕小食。” 玲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道:“好呀,包在我身上!” 见玲珑拍拍胸脯,大义凛然地答应了。兰芝又一把接过糕,呢喃:“算了,别告诉他了,我留着吃。” 兰芝想到柳川自从上次送红薯,得过她好脸色以后,不知为何,总是时不时托堂倌给她送吃食。有时是烧鸡、烧鹅;有时是薄夜饼、花折鹅糕。 兰芝夜里并没有吃糕点的习惯,她和玲珑一眼,过了申时不食。某一回,兰芝特地不吃夜里放在她门口的紫芋蒸糕,隔天柳川便一整日郁郁寡欢,还偷眼瞧着她,欲言又止,好似在控诉她的恶行。 兰芝实在是忍无可忍,去追问柳川:“你到底怎么了?” 柳川落寞地问:“兰芝姑娘不爱吃我送来的糕点,可是还生我的气?” 兰芝无奈极了,道:“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柳川觉得自己遭到了嫌弃,整个人如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了。 兰芝见他蔫头耸脑的模样,扶额,想了个借口:“昨夜我睡下了,所以没吃,不是不喜欢。” “你喜欢啊,那可太好了。我特地和掌柜取了经的,他说这口味既香又甜,姑娘家都喜欢。”柳川又活过来了,憨傻地笑着,那笑颜灿烂,瞧得人心间敞亮。 兰芝不自觉勾了唇,也没再说什么。 她原以为柳川就是一时兴起罢了,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有毅力,一连送了好几天,直把兰芝喂到积食。 思及至此,兰芝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不再掰扯其他了。 玲珑观兰芝郁结的神色,她是搞不明白兰芝和柳川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按照兰芝的个性,真不喜欢早甩脸子跑了,如今肯收下吃食,应当是受用的。 他们能和睦相处,那就真的太好了。还有什么比见自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块儿更好的呢?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几人都用过早膳后,又一次来到了赵家。 这一回是赵寅的填房夫人清露接待的他们,清露知晓他们想问小香的事情,当即抬起戴着花鸟镶金护指的小指,点了点一旁的李管事,道:“老李,你和白公子他们说说小香的事儿。” 白梦来也不客气,即便是在别人家里头做客,从来不委屈自个儿。他和清露讨了茶具和小风炉来,自个儿带了蒙顶茶叶子来烹煮。 这位贵公子脾气秉性怪得很,可明明不妥帖的事,被他做起来又很是得体,好似他天生便是凌驾于人之上,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让人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 明明嫌弃玲珑煮茶,却每每都要她亲手沏茶。 玲珑对此也很是无语,不过她在外人面前很给白梦来面子,从未拆过他的台子,今时今日这一回,她也如了白梦来的愿,将荷花茶盏递到白梦来手间。 白梦来一边吹粥茶面,一边问李管事:“我听府中的嬷嬷说,小香一年前就死了是吗?她的父母曾在府中做事,是厨子?” “对,是孙厨娘的女儿,年纪比大小姐稍大一两岁。大小姐在府上没有同龄的孩子一块儿玩,小孩心性嘛,就是顽皮,于是和小香玩到一块儿了。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拦着大小姐做事,她要和一个厨子的孩子厮混在一块儿,即便不合乎身份也没法子。”说起这个,李管事满面愁容的样子,好似丽姐儿从前真的很胡闹。 玲珑听到这事儿觉得挺荒唐的,李管事自己也是奴才,居然看不起其他奴才,将贵贱身份瞧得如此之重,真不知是在抬自个儿身价,还是在贬低自己。 闻言,玲珑插话,问:“说了半天,还没讲小香是怎么死的。” 李管事瞧了一眼清露,似乎是在等主子示下,他们昨日刚被清露磋磨了一顿,脱了一层皮,可不敢忤逆主子。 清露不动声色颔首,李管事瞧见了,才敢继续往下说:“小香是和大小姐在府中荷花池里玩耍时,溺水身亡的。老实讲,她死了也不冤枉。让她带着大小姐玩,居然把大小姐带到人工凿出来的湖里戏耍,还一同落了水。幸亏大小姐没事,不然不但她要死,连同她那厨子娘也得脱一层皮!” 李管事愤愤不平的模样,好似小香是死有余辜。 白梦来不知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问了句:“哦?你的意思是,小香和丽小姐一同落水,你们忙着救丽小姐,忘记救小香,从而导致她溺水而亡?” “这……”李管事被白梦来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问倒了,他支支吾吾,“不救主子救下人,这也不合规矩?” 玲珑想到孤独溺水的小香,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淹死?!真是蛇蝎心肠!怪道都说小香的魂魄会来勾人,她要是死得不冤,这天底下还有谁冤呢?” 玲珑是知道这些高门大院的把戏,定然一群人救丽小姐,对她嘘寒问暖,全然不顾小香死后。 待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香已经没了声息,是浮上来的死尸了。 在冰冷刺骨的池中挣扎时,小香该有多无助?她冷眼旁观这一切热闹,会不会害怕或是难过呢? 小香是被尊卑礼制所谋害的可怜姑娘。宅院里头那些险恶的、蝇营狗苟的人心,无一不是杀人帮凶。 那小香……是该死不瞑目的。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玲珑这番话在宅院里头说出来,实在像是个笑话。 谁家不是尊卑有别,主子和奴仆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言喻的天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反了天了吗?在世间生存,自然就要懂高低。若是逆着天来,那必然是自寻死路。 花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不好表露。 白梦来无意玲珑当众和赵家的人争辩,这是各人的生存法则,他也按照自个儿的一套规则存活,谁也没办法瞧不起谁。 白梦来扯开话茬子,道:“若我是小香的父母,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孩子淹死,丽小姐却被众人嘘寒问暖,我肯定是心里记恨的。丽小姐的画里不是画了她钻破洞出府,和小香见面么?若是她见的不是小香,而是小香的父母拿小香的遗物诱骗丽小姐一块儿玩耍呢?” 闻言,众人寒毛直竖。满脑子都是孙厨娘拿着死人小香的遗物,诱哄丽姐儿来玩。他们会不会谎称小香还活着,正在家中等丽姐儿,邀她明日、后日、大后日都来破洞外头见面。每一次,丽小姐都背着人来见孙厨娘,想知晓小香的下落。 最后的一次,心怀恶意的孙厨娘对丽小姐下了手。她怀恨在心,最终将这个众人宠爱的宝贝大小姐掳走了。 是要给小香陪葬吗?又或是想用丽小姐换钱财? 谁都不知晓他们的目的,可真相似乎渐渐浮出水面了…… 李管事道:“这样说来,孙厨娘掳走大小姐的可能性就大了!” 清露微微蹙眉,道:“既是如此,那就赶紧将此事报给官府的人,让他们搜查!” 白梦来颔首,指着兰芝和柳川,道:“我这两位下属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让他们辅佐县衙里的人一块儿缉凶!” 清露对此无异议,她道:“如此也好……那些县衙里的人,我也实在是信不过呢。” 小乡镇里,真要寻一个人,说难也不难。县令发话要找孙厨娘,几番打听之下,还真有了她的踪迹。 据说是一个月前,孙厨娘租赁了远郊的一座小院子,现如今还没有退租,想来是还住在里头。或许是丽小姐搜查的风声很紧,她不敢贸贸然离开,因此才在院子里躲一躲,避一避风头。 白梦来派柳川和兰芝去盯着孙厨娘的动向,若是丽小姐还活着,务必先救人。 他们得了命令,当夜便埋伏在孙厨娘的院子附近,暗中观察里面人的动静。 夜里风大,柳川无意间碰到兰芝的手臂,明明该是温热的体温,指腹却只察觉一片刺骨冰凉。 他想起自个儿带了一羊皮水袋的烧酒,忙从腰间接下来,递给兰芝,道:“我看你是不是有些畏寒?喝口酒,可以暖暖身子。” 兰芝不接酒:“不必了。” 柳川回过神来,拧开羊皮水囊袋的木塞,用湖水冲了冲口子,道:“你是嫌我用过这水囊袋吗?我都是不碰嘴的,你放心喝。” 兰芝知道,要是她不喝酒,柳川会以为自个儿被嫌弃,从而郁郁寡欢。 她无奈极了,只能默不作声接过酒囊袋,豪爽地闷了一口酒。 兰芝酒量好,不过她的酒品一般。一旦喝了酒,面色酡红不说,话也会变动。 这口烧酒下肚,一路浩浩荡荡烧入肺腑,身子骨确实暖和了不少。 兰芝抿唇,道了句谢。 柳川见她受用,小声笑起来:“兰芝姑娘客气了。” 他顿了顿,道:“主子虽说派我俩出来救人,可面对不懂武艺的孙厨娘,我一人便能制服了,你大可在旁侧休憩,不必动手。” 兰芝对于柳川的热络,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抿了抿唇,道:“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柳川没想到兰芝的脾气这么硬,这么些天的殷勤讨好,她还是没改冷淡性子。 兰芝觉得是时候把话说开了,道:“此前我为了融入金膳斋,才对你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不是真心的,不过是演戏罢了。你若是因为那些日子的柔情小意,刻意待我熟稔,那倒大可不必。” 柳川道:“我知道。” “嗯?”兰芝不明白他说的“知道”是指什么。 柳川憨厚地摸了一把后脖子,道:“哪有人会见一面就喜欢上一个人的,所以你初见我就很亲近的情形,我知道你是演的。” “那你还……那么配合。” “你是姑娘家嘛,无论是何种目的,总归也不能扫你颜面。”柳川认真地道,“我待你好,不是因为你之前的行径,而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玲珑是我妹子,你对我家人好,我也该投桃报李,对你好。” 原来,柳川之所以和她亲厚,全是因为兰芝和玲珑的交情。她还当他是想图谋不轨呢! 兰芝心里也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郁结。 她半晌不作声,只夺过归还柳川的酒囊袋,又恶狠狠闷了一口。 兰芝吞咽下大口的烧酒,被那刺鼻的酒辛味呛到,大口大口喘息。 她脸颊通红,好似涂抹了胭脂一般,有些不同寻常的艳丽。 兰芝望着柳川,无奈地道:“我真羡慕你和玲珑。” 柳川不明就里,问:“什么?” “你们能这么坦诚地讲话,心里不会藏着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戴着一层假面。撕下一张脸皮还有一张,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张脸才是真正的自个儿了。”兰芝头一回鼓足勇气说这些,许是此处寂静,四周都是茫茫夜幕,无人发现她脆弱不堪的心境。 听得这话,柳川思忖一会儿,道:“你也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在一些,不必瞻前顾后。你……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即便对主子不利的话,你也可以和我倾吐。我听完便忘记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替你保密。” 柳川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胸膛,表示他是站在兰芝这边的。 好似今夜,他只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是她的月亮,抑或是太阳,只为她照明,驱散阴霾。 兰芝忽的笑起来,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 她骂柳川:“你是傻子吗?!蠢货!” 柳川憨傻地笑,不知该接什么话。 兰芝落寞地垂眉敛目,道:“我啊,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还有亲人可以惦念,你们父母是爱你们的,至少还有家人可以思念。我没有了。我是被父亲亲手卖给主子的,给了十两银子呢。”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兰芝记得她的父亲嗜赌,将她拉到烟花之地发卖。那些老鸨盯着她的眼神,如同盯着砧板上的肉,黏糊而油腻,催人作呕。 她想逃,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毒打。 直到后来,主子出价,将她买了下来。 兰芝对主子感激涕零,可她不傻,知道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散布好意。 果不其然,主子瞧中的是她的姿容。兰芝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以年幼的身体,去引诱一名富商。 兰芝不从,主子便在她身上下了秘药。 她还那样小,就要承受万蚁噬心的苦楚,她不敢不从,不得不从。 兰芝被制成了只有主子才能操控的傀儡,瞧着忠心耿耿,随着主子手里的明亮细线翩翩起舞,实则她满心怨言,虚与委蛇,只待有朝一日,她能亲手手刃主人。 兰芝不是乖狗,她是毒蛇,以冬眠的姿态,骗过世人的剧毒之蛇。 她觉得自个儿丑陋极了,所以她很羡慕敢哭敢笑的柳川和玲珑。那曾是她想要的人生,自己若是得不到,至少也不要去毁灭它。 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所以兰芝才会极力保护玲珑。 好像这样……兰芝就有力量,能够保护从前渴望自由的自己一般。 柳川听得出神,他不知道原来兰芝也有惨痛的过往。 他拍了拍兰芝的肩膀,好似鼓励兄弟一样激励她:“我们都是可怜人,都是没有家人的人。但是,老天爷没有亏待我们,至少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们相遇了,成为一家人。” “一家人吗?”兰芝怔忪一瞬息,“我才不是你们金膳斋的一份子,我只是被白老板利用了而已。” “主子不是坏人,他其实不想伤你的。如果他是心狠手辣的人,早在发现玲珑身份的时候就将她处置了。可他没有,不仅收留了玲珑,还收留了你。”柳川忍不住为白梦来辩解了一句。 兰芝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其实也了解了不少这伙人的性格。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而言之,她还是不敢轻易卸下心防,即便知道他们是无害的。 兰芝扯了扯嘴角,道:“我不像玲珑那么傻,我留下来,只是为了活命。” “我知道,这世上,谁不是为了活命而奔波呢?你没有错的。就算你对不起别人,但你至少对得起你自己。”柳川坚毅地道。 他的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兰芝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没有人想拔掉你的舌头吗?为什么这么聒噪?” “没有。姑娘家好像都觉得我说话挺动听的。”柳川记得他出门替白梦来买东西的时候,铺子里的掌柜女儿待他都挺好的,还总是和他闲聊。若柳川不讲话,对方还会宜喜宜嗔睥着他,问他:“柳哥哥怎么不回我的话呀!” “姑娘家?”兰芝不知为何,忽然揪住柳川的衣襟,凶神恶煞地问,“哪家的姑娘和你兜搭在一块儿了?报上名来,我去会一会。” 柳川被兰芝猛烈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急忙解释:“我……我没和其他姑娘兜搭,我不爱和其他女子讲话的,除了你和玲珑。” 兰芝忽然脸红了,她松了手,结结巴巴地问:“玲珑是你妹子,你和她讲话实属正常。那我呢?为什么你说爱和我讲话?” 听得这话,柳川羞赧地道:“因为我把兰芝姑娘当兄弟呀!” “……”兰芝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玲珑自打昨夜的事儿出来,回皇城的路上,她有意无意避开白梦来。 往常都是坐白梦来身侧的,如今夜里露宿烤火,也不紧挨着白老板了,反倒是躲兰芝身侧去,和她分吃一只烤雀儿。 兰芝把烤得最肥美光润的雀儿腿递给玲珑,悄悄问:“你们……闹别扭了?” 玲珑也不知兰芝是怎么瞧出她的心事。 她面上一红,含糊其辞:“没有。” 都这模样了,还没有? 兰芝无奈,总觉得情人间的事最磋磨人,也最难理清楚是非。 她想起一贯淡定自若的白梦来,昨日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满心的厌恶消减了不少。 兰芝欲言又止,好半晌,对玲珑开口:“有句话,姐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最近看白老板表现尚可,还是同你说道说道。” “什么事呀?”玲珑最听兰芝的话,此时抬眸瞧她。 兰芝顿了顿,狠下决心:“比起要将你丢给外头的歪瓜裂枣,倒不如跟着白老板。前两日的事,他为了护你,处置了清露。这事儿办得还算地道,尚且可以托付终身。” 玲珑惊讶极了,没想到兰芝会帮着白梦来讲话。 这样是不是代表,她接纳白梦来,也融入金膳斋,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了? 玲珑欢喜不已! 她雀跃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兰芝,道:“兰芝姐,今后你就安心留在金膳斋,不必回组织了!你身上中的秘药,我会替你想法子解的。不行的话,还能找白老板帮忙。他神通广大,肯定会有法子的。” 兰芝被小姑娘软乎乎的身子揽住,她一时怔忪。 原本冷硬的铠甲在瞬间消融,化为乌有。 兰芝的眸子柔情似水,她抬手,小心抚摸玲珑的发髻。 兰芝什么话都没说,享受这一瞬间的温情。 她知道,主子为了掌控人,定然不会泄露秘药的解药。 能解她身上剧毒,机会渺茫。 可是,兰芝已然得偿所愿了。她在世间,再无遗憾。 兰芝能在弥留之际感受到家人的温暖,能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这真是极好的事。 若是没来到金膳斋,或许她能够在主子手下苟延残喘,可这一生一定会很痛苦。 与其得到漫长的苦难,倒不如享受一瞬欢愉。 即便不回组织,即便会死在别处,她也甘之如饴。 “我会好好考虑的。”兰芝故意不让玲珑瞧见她眼底神色,柔情备至地道,“若我有朝一日不见踪迹,你就当我……回组织了。” 玲珑不明白兰芝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什么,她记得兰芝很惜命,或许之后,她还会选择为主子办事,换取解药续命。 人各有志,玲珑不强求这些。享受当下,知足常乐便好了。 她啊,和兰芝姐、柳大哥,还有白老板,此时此刻能待在一块儿,已经很幸福了。 而不远处的白梦来看着这一对姐妹相处融洽的画面,脸色渐渐难看。 兰芝不会又想幺蛾子挑拨他和玲珑? 白梦来摇扇,心里头暗暗思忖——得让兰芝尽快和柳川成事,有情人兜搭,就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纠缠他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