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锦年》 太上皇驾崩 德寿宫。 “身后还有何事要交代的?”我含泪问道。 榻上躺着的,是当今的太上皇,我的继子——赵惇。 如今朝中,在位当权者是我的孙儿承阳。 而承阳的父亲,赵惇,字崇莘的,却在六年前在我的策划下,被迫退位,乃是当今的太上皇(皇上的父亲,虽然在世,但已经退位或者避位)。 虽然皇上是我的孙儿,但因儿子退位为太上皇的缘故,我仍被称为“皇太后”。 从我十六岁入宫至今,已经经历了四十八载。 三个月前,崇莘的妻子、太上皇后(太上皇的妻子,皇上的母亲,因为太上皇在世的缘故,故不称呼‘太后’)李氏病逝于德寿宫(高宗、孝宗禅位退居的宫殿德寿宫,位置在临安大内以北)。 如今,崇莘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时日无多了。 听闻太上皇不好了的消息,我在慈宁宫默坐了一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却也并不动身到这德寿宫来。 我不愿再回想这些年母子之间的相处,我只知道,我不懂得该怎样去送他最后一程。 崇莘就这般挺了一日一夜,终究,是我熬不住挣扎,在电闪雷鸣中,赶了过来。 见到我时,崇莘的意识尚且清醒,说道:“不孝儿子不能在母后身边尽孝了。” 闻言,我的悲伤是真切的。 “承阳是个明白的孩子,不似我糊涂无为。父皇和母后你们所创造的天下大治的局面,儿子没能好好延续,或许承阳能够继承上。”崇莘说着咳了两声:“承阳肯听母后的教诲,也总算……抵我之过了……” 崇莘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干涩的笑:“这也是母后当年果断让我退位,立承阳为君的缘故吧。” 我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件事我策划得甚是隐秘,不想崇莘居然知道。 “恨母后吗?” “恨过吧。但是,早就不恨了。” “崇莘未曾忘了,母后怎样养育我,教导我。我只恨我自己太笨,始终做不到母后期望的。母后所爱的男子,是父皇那样文成武德、有作为、有担当的圣明君王,可是我做不到了,也不愿去尽力尝试了。因为我长大的时候,有能力去为所爱之人实现心愿的时候,母后已经……嫁给了父皇……您是父皇的妻子了。” 闪电的光芒即便隔着晦暗的窗帷,依旧无可阻拦地撕烂了夜色的阴暗,不容分说地将宫室照亮。 我满心的惊讶犹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忽然因为雷电和风暴而卷起了怒涛,我按着崇莘的额头厉声道:“崇莘,你糊涂了。” 崇莘的嘴角是平和安静的笑,恬静淡然,有几分他父皇年轻时候的模样。 只是这一丝笑容渐渐溃散,一点点击溃了我在崇莘面前多年一贯的强硬,我心中惟余惊慌,甚至,再听到崇莘那些似清醒又似糊涂的话,都只是心痛如噬,不再觉得震惊。 许是说得累了,崇莘缓缓闭上了眼睛。 “御医……快传御医……”我惶然无已,多年来一步步登上后宫权势顶峰,我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从不似这般恐惧无力。 御医和我一样的清楚,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他们进门后便只是垂了手齐齐地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能感到崇莘的手用极微弱的力气拉着我,我忙回头,看到他嗫喏的口唇,却听不到一点声息。 我忙俯首凑在崇莘唇边,听他极轻极轻地说道:“真开心,看到母后这样为我着急。只可惜,母后一生无子,我却未能好生孝敬于您,好好……听您的话。那样,我也可以再多领受一点您的爱意,哪怕,仅仅是将我……纯粹是将我……当做您的孩子。” 我的泪水簌簌落下,却是极力温声叫道:“崇莘……” “崇莘死而……无憾了……” “有母后辅助承阳,收复版图,驱逐金人的大业,定能完成。那是我亏欠天下、亏欠父皇、母后的,母后……不要怪我。” 内侍尖着嗓子叫道:“太上皇驾崩了!” 宫中丧音响起。 德寿宫中哭声大作。 而我,却不知道何时、如何,走出了德寿宫。 只知道那日,雷雨交加。 庆元六年八月,辛卯,太上皇赵惇驾崩。 慈宁宫皇太后谢氏始正太皇太后之名。 十一月丙寅日,上谥号宪仁圣哲慈孝皇帝,庙号光宗。 从初初被选入宫,从太后的侍女,到咸安郡夫人,到皇子的侧妃,到成为妃嫔后一步步成为婉容,直到贵妃,到成了皇后。 从皇后成了太上皇后,到成为皇太后,成为太皇太后…… 从高宗皇帝,孝宗皇帝,到光宗皇帝,还有如今年轻的皇帝承阳…… 我这一生,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 第一节金国汴梁 二月半的天气。 金国南京城汴梁,鲁王的一所别院里。 二十五年前,这里是大宋的东京城。 月晦星暗,天空一片沉寂,偶然露出几颗星子,随即便又被云翳掩盖。 我在一所别院里。 见我抬头望着天空出神,紫鸳轻声道:“姑娘,今夜星月无光,天气又冷,没有什么可赏玩的,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赶路了。” 我缓缓点头,目光仍是望着黯沉的天空:“紫鸳,此去大宋临安府,一入宫门,怕是此生再也难回,你可会后悔吗?” 紫鸳的目光在院落中缓缓扫过,转而问道:“姑娘,那你呢?你会后悔吗?进宫,一旦被选中,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皇上;而若是未被选中,当一个宫中女官,也要一生拘谨在那寂寂深宫里……” “我跟你不同。”我打断了紫鸳的话,转头看着她:“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你还有。紫鸳,翟家的血仇,我会替你去报,翟老爷和夫人是我的义父母,他们的仇恨,我不会忘记。你此生的大好年华,实在不必随着我进宫葬送了。你若愿意,回去之后,我会安置好你的生活。所以……” 紫鸳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凄然的恨意,随即压制下了心绪:“婢子自然相信姑娘,可是我背着亲生父母的大仇,背着翟家上下三十六口人的性命,又怎能置身事外。” 我轻叹不语。 片刻,紫鸳忽然又道:“姑娘,其实你也不是定要去临安不可。只要你说你不愿去,王爷定然不会勉强的。王爷只是要一个能潜入临安宫中帮他的人,婢子应该也可以……” 我心中微惊,我不止一次告诉紫鸳,宋金有别,我们虽寄身在金国王爷的别院中,却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紫鸳的言语中,又怎会对王爷这般信任呢? 我摇了摇手:“这句话休得再提。这是在汴梁,王爷的别院,你说了便说了,若是过了国境、到了大宋你还说这般话,你我恐怕顷刻间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室南渡,当日的汴梁东京城,已经是金国的疆域了。 宋室对金称臣,然而毕竟是两国对立,紫鸳这话,关乎两国之争,是说不得的。 “婢子记下了。”紫鸳点头,却又追问:“若是王爷来留,那姑娘你还会不会走?” 留?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紫鸳问得天真。 王爷是何等样的人物,雄才大略,心怀壮志,金国当今皇上残暴荒淫,势不可久,他日必是王爷荣膺天下。而我是他实现所绘宏图中的其中一颗棋子,只有王爷发觉哪步棋不妥,而将我换下的,却绝不会有“留”字一说。 更何况,金国又岂是我谢苏方久留之地! “王爷毕竟救过你我,我须得报答他。而此行便是唯一的方法……”我淡淡说道。 而且,此行,也是我脱离金国王府的唯一办法。 只要我告诉王爷,我能够当这个棋子,我便能回到大宋了。 “姑娘,姑娘,王爷来了!”我尚未说完,小丫鬟语燕清脆的声音从传堂外直传到了院落里。 紫鸳轻轻一笑:“我就知道王爷舍不得姑娘呢……” 我忙扬手拦住了紫鸳的话,心中却也不由得好奇,王爷此时前来,究竟何事。 难道…… 当真是要留下我吗? 第二节金国王爷完颜雍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流落,实是过厌了这沦落无依的日子。 只是这里始终是金国,留在王爷的别院,我固然可以知道一些对日后有益的东西,但终究大宋,才是我的归宿。而那里,有我想要见到的人。 两年前父亲因言获罪而被抄家,难得朝廷今年年初为父亲免去了罪名,又召选谢家女子进宫,趁此机会,我终于可以不再过着提心吊胆,隐姓埋名的生活了。 思虑未定,王爷已经走进了院落。 “苏芳,怎么这个时候还未休息?” 夜色无光,王爷银灰色的长袍却依旧隐然有光泽流动。 他双手背后,缓步跺来,虽是日常轻裘缓带的装束,然一举一动间,仍是带着王者风范,而他那一双眸子似有意似无意地对着我的双眼,更让我无形中感到一种压迫。 “王爷不是也未曾休息吗?”我屈膝躬身,向他福了一福:“不知王爷夤夜来此,有何要事?” “很好,你行起这宋朝的礼节,也丝毫不觉得生涩。”王爷似乎很是满意,又向我走近一些,似要伸手扶我:“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于长别前夕再见到这位收留我一年多年时间的王爷,心中的感觉颇为异样,见他伸手,我忙起身,并不动声色地顺势后退一步,拉开一些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是金国女真人,被封为鲁王,姓完颜,汉名单名一个“雍”字。 此处,正是王爷坐落于汴梁的别院。 我察觉到王爷的目光有些异样,垂首不与他目光相接,只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你跟我说话,定要这样客气吗?”王爷缓缓收回了手,亦是不动声色:“明日便要远行,不知你准备得怎样?” “行程一切所需,都已经备下了,路上接应的暗号,也都记住了。至于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份,我也已经记好,且详细叮嘱过紫鸳了,请王爷放心。” 王爷知道我的来历——家宅被抄,父亲获罪。 一年多前,他在救我之后曾问我:“君昏臣懦,你恨吗?” 我自然是恨的。 王爷问:“你是否要报仇?” 我点头。 王爷道:“等待时机。” 于是,我便到了这所别院,等待时机。 当我知道父亲接到了被免罪的诏书,同时宫中下旨,此次采选宫女、宣召谢家女子进宫的时候,王爷说,时机到了。 王爷眼中,我是一颗很好的棋子,能够名正言顺地被送往宋宫之中,成为他的眼线。 自我十四岁被王爷救起,这一年多来见他的时候并不多,却也牢牢记住了他教给我的东西:那不是画师、琴师或者教书先生所教给我的那些知识,而是,怎样察言观色,怎样不动声色,怎样说一句话,怎样听一句话。 所以我尽量将回答的话,说得面面俱到。 忽然,我的下巴被毫无征兆地抬起。 那只手温暖而带着粗糙,并不用力却已经钳制住我的头无法移开,正是王爷的手。 猝不及防,也不知道如何躲避。 我不由得惊慌。 “苏芳,你怕吗?” 第三节此去千里迢迢 王爷的声音离我那么近,几乎是直直便钻进了耳中,传到了心里。 我不敢直视王爷深邃的双眼,又无力挣脱,只得垂下眼帘:“不知王爷其意何指。” “我。”王爷说得简捷。 “王爷说笑了。”王爷于我,意义殊为复杂,不是单纯的对立之国的天潢贵胄,亦不单纯是救命恩人或一位师者,所以我对于他的心绪,不是单单用哪一个字可以形容的。 而且,王爷这般突兀的话,于我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王爷的嘴角忽然掠过模糊的笑:“并非是做到了滴水不漏,将来就会无往不利。” “为何?”我讶然,这一点,我从未听王爷说起。 王爷却不回答我的话,凝视着我道:“苏芳,临行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无法摇头,只得说道:“愿王爷多保重。苏芳在临安,静候王爷好音。” 王爷似是不曾听见我的话,只是深深注视着我的眼:“你若有何要求,我一定答应你。”顿了一顿,又道:“任何要求。” 我忽然便想到了一个词,去留。 然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已经开口:“愿王爷多多保重。” 王爷的手缓缓离开了我的下颏。 惟那一抹目光,依旧若即若离。 “是吗。”王爷的嘴角似有一丝略带苦涩之意的笑,继而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看来选了你去,果真没有错。” 我心中微微一凛,听王爷沉着了声音续道:“你虽将身处后宫,但你要知道,一个宫廷,绝不是只有后宫。宫廷有内外,亦有前后,可以出入内外前后者,乃是皇上,而将前后、内外联结在一起的,便是后妃与皇上之间的关系。 “你要在后宫立足,自然要字斟句酌规行矩步,行事谨慎、洞悉人心,方能立身。但你归根到底,仍是皇上的妃嫔,单凭这些,却无法得到皇上的宠爱。” 我不明白王爷的道理,更不明白要用什么方法去得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皇上的宠爱。并且听说此次采选良家女子进宫,人数多达百余人,除了少数几个成为妃嫔,多数要以宫人的身份在宫中生活。 可是王爷却像是已经拿定了我一定会成为妃嫔一般。 只是我推测皇上召谢家女子进宫的用意,便料想我未必会成为妃嫔,并且,我当真是不愿。 可我还是如常听到王爷的话一样,点头道:“我记下了。” 接下来却是静默,我不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只是垂首回避着他有些异样的目光, 忽然,我的肩头被轻轻一扳,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然后,被王爷轻轻抱住。 我不由得惊呼:“王爷!” 试图挣扎,王爷的手略微加了劲,我抑住了怒意沉声道“王爷请放手”,却感到他的下巴用力抵着我的肩头。 羞涩之外,更多的是抵触与猜疑。 我自幼秉承庭训,深知宋金有别。 我与王爷之间,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我借他的地方躲难,他借我的身份培养棋子。 我亦深深明白,王爷并不全然相信我,而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当真为金人效力。 第四节唯不能留你 我们之间,正所谓是步步为营,相互算计。彼此都隐藏着对对方的怀疑,却在暗中酝酿着心思。 所以王爷拥住我的一刻,我尚且在思索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王爷低沉却又涩然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此去千里迢迢,再见不知何时,或者,永远没有机会再见了。” 王爷这般声音,让我心中微微一凛,戒备之意却渐渐淡了。 这两年来倍历忧患,尤其是在王府栖身的这一年多时间,大宋的罪人之后身在金国王府,更是不得不时时戒备警觉。 此刻略略放松警惕,才多少能感觉到了一些,以前从未察觉的,王爷的心思。 “你这般默然沉寂,这般冷漠疏离,又这般处处设防,根本没有办法打动人,可是我—— “或许最好的境况,是我当初,并未遇见你。” 虽然王爷已经用他那异样深切的目光给我做了征兆与铺垫,但骤然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惊讶不已。 听王爷的意思,难道…… 我奋力挣扎着想要推开王爷,却发现他的手臂已经不再禁锢我。 匆忙后退,脚步慌乱,王爷的话却还是听得清楚:“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性,我记得你未被压抑的真纯,虽然只有匆匆一现,却已足够让人动心。” 就在我不知所措间,王爷已然转身。 他的离去比到来更突然,而事实上今晚的一切,都让人出乎意外。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选你去吗?”王爷的背影停滞在院落将尽处。 “我实在不懂,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又不曾跟着王爷受过专门的训练,王爷何以会选我担此大任。” 王爷手下不乏机警聪明、身手不凡的探子,我虽未见过,却早已深知。 “因为我手下那么多人,我唯独不能留你在身边。” …… 坐在院中许久也毫无睡意,但架不住紫鸳劝说,回房继续辗转。直到天色将明,方才恍恍惚惚有些困意。 合上眼正欲朦胧睡去,忽然听见紫鸳在门外大声惊呼:“谁!你……你是谁!” 忙忙披衣起身,一瞥眼间却未曾看见院中有何异状,直到顺着紫鸳惊慌的目光,才发现穿堂房顶的瓦片正中,端端正正有一团大大的黑影。 一边拉住紫鸳的手以示抚慰,一边凝神望去,原来这团黑影,竟是一个坐着的人,一身黑衣,就连脸颊都蒙着黑布,惟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也是两点漆黑。 未等我开口询问,那人双臂一振,已经从屋顶跃下。 黑色的披风展开如同大翅,着地也是寂然无声,仿佛真的是御风飞下一般。 落下的时候,那人已经是单膝跪地。 只见那人左腿前屈,右膝跪地,左手扶着左膝,右拳拄地放在右膝头前,正是女真人所行的大礼。 我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道:“既是王爷派你来的,就请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见到那人向我行礼,紫鸳的紧张便消去了几分,等听我这样说,更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那人极其郑重而规矩地颔首,说了个“是”,却是一开口,便将本已放松下来的我和紫鸳,都惊呆在了那里。 第五节第十六个暗卫 这个浑身皆是黑色的黑衣人,这个从房顶上如同飞鸟般一纵落下的黑衣人,这个像女真男子般向我行礼的黑衣人,是个女子。 竟然是个女子! 她已然站起身来,双目漆黑两点,炯炯地凝视着我。 我讶然道:“你……你叫什么名字?王爷他……为何会派你来这里?” “王爷派我来,我便来了。王爷说让我请姑娘为我取一个名字,从此以后,我便是姑娘的奴仆,终身侍奉姑娘左右。” 这女子的声音其实颇为清脆,只是说起话来,语气十分生硬,不过她的年纪不大,倒是可以一听而知。 我眉头微蹙,此去宋都临安,我另有重要的事情,有王爷的人跟在身边,实在颇为不便。我寻思着该怎样婉拒她,让她回去,眼光偶然与她相接,却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我略感不自在地对她微微一笑,她却仍是瞪着双眼,几乎眨也不眨一下。 我勉力扯了扯嘴角:“你姓什么?” “忘了。”她回答得十分利落。 我不由得一怔,想起自己借用“翟”姓逃避追杀的日子,心中生出一些同情,跟着放和缓了语气:“那你跟着王爷,总有个称呼吧?” “十六。” “十六?”我一时不知是哪两个字,只是单纯重复。 “我是王爷亲自挑选培训的第十六个暗卫。” “……” 默然片刻,发现十六的目光依旧盯在我脸上,稍不转瞬,极其笃定,而我不自在的感觉也渐渐消去,坦然回视她的目光,虽在晚上,亦可见清澈明净,既无躲闪,亦无掩饰。 我点了点头:“好,那你便跟着我吧。” 十六即便是颔首,也是有些生硬硬的,丝毫不似个女孩子。 我又道:“至于名字……‘十六’叫起来,可的确是有些太过随便了。你若愿意,待我好生想一想,给你取个新名字。” 一时到了卧房,紫鸳低声对我道:“姑娘,你真要带上她吗?带她在身边,或许会不方便呢。十六可摆明了是王爷安排在姑娘身边的耳目。” “就算我们不带上她,难道到了宋都为王爷办事,便不须碰到王爷的耳目吗?何况如今边境不靖,一路也颇有艰险,有十六在,也可有个照应。” 紫鸳怔了半晌:“姑娘好似很喜欢这十六。” 我微微一笑:“一面之缘,谈不上喜欢,只是直觉她是个心思浑朴之人。” 天色已明,一行人便开始上路。 同行的除了紫鸳、十六,还有别院里一直照应我的几个家人。 有一个小丫鬟名叫语燕,是原本就在别院里的丫鬟,父亲虽是王爷从北边带来的女真人,母亲却是汴梁城人,汴梁城成为金国的属地已有二十余年,所以雨燕生下来便住在这金国的南边境汴梁城里,说汉话。 她自小没有名字,家里人只管她叫“四妞”,我到别院之后,给她取名叫做语燕。 语燕活泼可爱,心思单纯,往往便是这院子里最暖人心的亮色。 还有教书的吴老先生,照管几个人饮食的徐阿姆,和两个粗使的小厮,祝哥和孟哥。 自从我到了这别院之后,便是他们一直伴在这里。我的来历不曾对他们说过,他们是王爷从何处寻来,我亦不知道,不过这一年多的共处,也让我们之间有了亲人般的感情。 王爷本是要令派人护送我前去,沿途共有四处接应,而到了临安更有我最终用来落脚、并作为进宫身份的地方,所以他们本不必与我同行,但王爷见我不舍与他们分别,便让他们随我同去。 我拉开车帏一角,看着汴京城的城墙越行越远,的终于消失在视线之中,而铁塔兀自耸立,只是逐渐变得模糊纤细。 第六节墨鸰 十六的确是个过于耿直木讷之人,她简单的性格与她高超的身手,恰恰是两个对比明显的极端。 她对我的恭谨谦卑绝无可疑,那种顺从,正是女真军人的特质,显而易见是在王爷手下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我若有话问她,她绝对是有问必答,然而只要不是专门问她,不管别人之间怎么交谈,她都似全然没有听见一样。 而她即便是回答我说的话,也是简单到了极致,能用一个字回答的事情,便绝不说第二个字。 所以我虽然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女孩——是的,只用听声音,以及看着她仅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与眼睛周围的一小片肌肤,我便可以笃定十六年纪尚稚,可是她不擅长与人接触的样子却是显而易见,我知道或许有些事情,还不到问她的时候。 我想到十六从王府别院的屋顶纵身飘下的样子,我将她叫道身边,道:“听王爷说,北方有一种鸟叫做‘鸰鸟’,飞行极为迅捷,连苍鹰都追赶不上。你身手迅敏,又喜穿黑衣,就叫你墨鸰如何?” 十六自然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自此大家都以“墨鸰”称呼她。 过了金国国境,便是大宋的境地了。 这里是中原之地,史书上所述,中原之地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处,历朝多在中州建立都城,自古繁华。 然而自从靖康之年,宋室南渡,这历朝历代的中心腹地之处,如今却成了两国的边界。 经历过战火之后,昔日的繁华风流已经非复当年模样。 紫鸳与我同乘一车,她见我撩起窗帷一角久久出神,道:“四处萧条,姑娘在看什么?” 眼前景象,诚如紫鸳所说,一片萧条。 大片的土地都因无人耕种而长满了杂草,放眼望去,满眼荒芜。途中路过运河,河边成排的柳树半数不见了踪影,剩下的稀稀落落,恹恹地垂着,只因没了人烟,便少了荫润之气,只让人觉得颓丧。 我不由得轻声吟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西自黄河东至淮?姑娘说的就是这运河吗?”紫鸳问道,见我点头,续道:“诗里的景色,不知何日方得重现了。其实诗里面说的隋炀帝下令种柳,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几百年前的情境,今日不见亦不奇怪。我记得两三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这里尚没有这般萧索……” 我忙侧首对紫鸳摇手示意,让她不要再说。 两年前翟家继谢家被抄,我带着翟家的女儿紫鸳一路逃跑,慌乱中流落到了金国。这段经历在金国固然不能对人提起,回到大宋,亦需隐秘。 紫鸳微微一惊,忙停口不语,片刻方才低声道:“奴婢一时失语……”然而眉梢眼角,犹带着忆起往事的怅恨与哀伤。 我拍拍紫鸳的手,知道她想起了旧事,心情特异,安慰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前行的路才刚开始。这些话若是被人听见,我们的事情便不免暴露,那么一切筹划都将付诸流水,而复仇更是无从谈起了。” 紫鸳的手紧紧攥着,脸上的异样却很快平息,她隔着车窗,伸指轻点了点骑着马跟在我的马车旁边的墨鸰,轻声道:“姑娘在担心她?” 我轻轻摇头:“逢此时局,你我又是从金国而来,只怕这一路处处危机。” 紫鸳忍不住笑:“姑娘你是太多虑了,这青天白日的……” 话音未落,忽然从窗帷一角看见窗外一个黑影闪过,继而便是赶车的小厮惊呼不已。 第七节步步为营 我忙拉开窗帷,却看见墨鸰稳稳伏在另一辆马车顶上,警惕地向远处俯瞰。 原来就在刚才一瞬,墨鸰已经从马背上跃到了马车顶上。 我亦忍不住唤道:“墨鸰!” 墨鸰闻声对我略点一点头,继而仍是看着远处。 我见墨鸰没有要让马车停下来的意思,但见她伏在马车顶甚是危险,便招呼赶车的小厮将车子走慢一些。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墨鸰忽然轻轻一纵,落下地来,几乎没有停顿,便伸手在马背上一按,翻身便已经骑在了马上。 不等我开口问,墨鸰已经将马靠近我的车窗:“有人跟着姑娘,看样子今晚便会动手。” “如何应对?”看见墨鸰处变不惊的样子,我心中倒并不惧怕,却是紫鸳听到有人跟踪,吓得轻声惊呼。 “姑娘不必担心,我自能对付。”说罢顿了一顿,又道:“紫鸳姑娘不用害怕。” 放下窗帷,我忍不住轻轻一笑,学着墨鸰的语气道:“紫鸳姑娘不用害怕。” 紫鸳扭过了头嗔道:“奴婢是在为姑娘担心,你却反而笑我。” 我当然知道,墨鸰说有人跟踪之后,紫鸳第一个反应便是紧紧拉住我,她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是下意识地想要护着我。 我笑道:“我不是在笑你,是在笑墨鸰呢,想安慰你一句,也要酝酿半天。” 看看天色渐晚,一行人虽然都知道被人跟踪,但一来墨鸰的身手都已经有所目睹,有她保证能够对付,心中都放心了不少,二来个人长途跋涉一天,也都感到疲惫,所以均自放松了警惕。 唯有墨鸰还是精神十足,时刻警惕,从马背纵身上了马车顶,又轻轻攀到了树枝之上,静立片刻默然不语,忽然轻轻纵身下来,硬生生地丢下一句“姑娘休息,我去对付他们”,黑衣的身影便已经纵在了几丈之外。 众人停车歇脚,徐阿姆在两个小厮的帮助下搭灶做饭。 我尚来不及交代墨鸰一声“小心”,她便已经远远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忽然听见几声咳嗽。 “先生没事吗?”我循声走到树下。 倚树而坐的吴老先生忙要起身,我要伸手阻拦,却听他说道:“坐了一路马车也累了,疏散疏散也好。”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扶他站起:“我陪先生走走罢。” 走出十余丈远,我方才低声问道:“您的身体当真不要紧吗?” “不要紧,不必为我担心。”吴先生亦压低了声音:“我反而比较在意王爷的意图。” “王爷的意图?”我不解道:“王爷胸怀大志,如今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步步为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图?” “我担心王爷送进宋都的人,非只你一个人。”吴先生缓缓说道。 “什么……”我脑中飞速思索:“嗯,你是说王爷在宋都另外安插有细作,这也不足为奇,大宋、金国南北对峙,西边尚有西夏、大理,四国历来互有细作在对方京城,搜集情报,观察民生,这虽是各国的秘密,却不是无人知晓的事情……” “我说的是,王爷送进宋宫中的人,非只你一个。” 我惊讶片刻,缓缓说道:“我自然知道,王爷对我也并非全然放心。不过,王爷虽然神通广大,想要将伪造身份的女子送到宋宫,只怕也不容易吧。” 而我更担心的是,王爷是否已经知道,我并非是一颗全心全意的棋子。 第八节远走高飞 我惊讶片刻,缓缓说道:“我自然知道,王爷对我也并非全然放心。不过,王爷虽然神通广大,想要将伪造身份的女子送到宋宫,只怕也不容易吧。” 而我更担心的是,王爷是否已经知道,我并非是一颗全心全意的棋子。 “我用尽千方百计,始终不能查明王爷另外送进宫的人是谁。”吴老先生却远比我要显得紧张:“姑娘,王爷的策划这般缜密,于你却未必有何好处。姑娘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许这人会暗中援手,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姑娘在宫中的行事,还有另外一双眼睛盯着!” 见吴老先生双手微颤,大异于平素泰然自若的样子,我忍不住温声道:“吴先生,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王爷行事果决坚毅,姑娘素知,他手下的暗卫们又是何等的了得,姑娘也总有耳闻目睹……”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由得看了一眼墨鸰离去的方向。诚然,王爷手下的暗卫中大有本事的,又岂止是墨鸰一个! 吴先生似是明白我的所想,点了点头,更加郑重了语气:“姑娘,报仇的事情,终究不是你一个女孩儿可以实现的,可你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我却又怎么向翟老爷交代,又怎么向谢老爷交代呢!趁现在终于脱离了王府,你还是找个机会……远走高飞吧!” “我……远走高飞……”我无意义地重复,一时不理解他的用意。 “是啊,我到时会跟紫鸳商量好,我们两个尽力拖住那些人,姑娘聪明智慧,一定可以设法逃走……” 我缓慢而又坚决地摇头:“吴先生,这话你从此之后,别再说了。谢家与翟家的血仇,还有先生你受到的牵累,我又怎能不去找那昏君佞臣算个清楚!就算我也免不了送命,也终须有个说法。 “更何况皇上如今虚情假意地示好,免了爹爹的罪又召谢家女儿进宫,沽恩市惠,假惺惺地卖好,却不由得我违抗不遵。两个妹子皆小,我再有一个抗旨不遵,谢家更从此永无活路了。” 语声虽轻,一句句却是锋利,而心底的仇恨,更是止不住地翻腾。 “可是姑娘……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还有你那个姐姐……你们四个,是谢相公全部的血脉啊!唯有姑娘你们四人好生活着,才是对将军最大的慰藉啊!” 我微微一笑:“待我进宫,姐妹们的事情,就有劳先生你了。” 对于今时今日的我,进宫,已经是无法更改的宿命。 而更重要的,是父亲交代于我的责任——我谢家倾尽全力,要辅助的那个人。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停驻马车的方向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吴先生与我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墨鸰离去的时候没有骑马,怕蹄声惊动了对方。 来人并非墨鸰! 马蹄的声音非只一匹,且蹄声急促,看来是来者不善。 可是墨鸰,还没有回来。 是墨鸰阻拦这些人失手了吗?那墨鸰又是否受伤? 我生怕众人有失,匆匆往停车的地方走去,然而还未返回多远,迎面几匹快马已经入风驰电掣般奔来。 四匹马停在了我们的马车前,而另一匹,则径直跑到了我面前。 而与快马同时而来的,还有一道闪亮的银光。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感到自己的手臂被用力拉住,继而整个人都往后退着。 我立时想到,是吴先生在保护我。 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一把将拦住我的吴先生推来。 于此同时,那银光也已经径直刺到了我的颈边。 第九节王妃乌林答氏(一) 我直觉那剑刺来的位置并不会致命,故而没有躲避,而是事实上,这一剑来得如此之快,我根本无法躲避,也来不及躲避。 颈上嗖地一凉,我心中也是一惊,耳边是吴先生惊痛的呼声,苏芳! 已经是闭目待死的情形,一刹那间,想到吴先生、紫鸳他们定然也难保性命,心中伤痛难禁。 而自己这般不明不白地就死,也实在不能甘心。 然而片刻之后,却并无痛楚之感,待我缓缓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 颈边仍是一片凉,侧目看去,却是剑面对着我。 心中满是死里逃生的惊诧与欢喜,我虽不能与之对抗,但至少也要问个清楚,最好能够救得吴先生与紫鸳他们的性命。 抬起眼帘,我这才看清楚持剑的人,竟是个女子。 方才她一声不响地纵马奔来,又一声不响地出剑,我竟没有余裕去留意她本人。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甚是美丽,虽然和我们一样穿着宋人们的装束,但她双目深邃,肤色奇白,身材高挑,却不像宋朝的汉人女子的容貌。 而这般可惊可畏的骑术,这般奔驰如风的快马,看起来更不似汉家女子。 四目相对,我们都在审视彼此。 “你就是谢苏芳?”她的汉话说的很好。 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腰间所悬的丝绦之上,心中蓦地一动,冲口而道:“啊,你是王妃,乌林答氏。” 乌林答氏留意到了我的目光,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她微微发力,将剑面在我颈上贴得更紧:“这只是汉人所用的寻常的玉佩,你何以知道我的身份。” “是丝绦。玉佩上的丝绦,却不是汉人的结法。”看来王妃一时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我想或许可以拖延些时候等墨鸰回来,所以便慢慢说道:“换了汉人的衣服,换了玉佩,却又特意将玉佩上的丝绦换成了自己的,看见王妃对这条丝绦喜爱至深,而这种结,我在金国也未见别人用过,唯王爷随身的佩剑上,有一个同样的丝绦。” “哦?”乌林答氏缓缓挪开了已经被我的肌肤熨帖温热的剑,却倏地一转手,又将剑尖对准了我的咽喉:“果真有几分聪明,难怪王爷看中了你。” 她这瞬息间放开我再用剑抵住我,让我的情绪也忽松忽紧,吴先生已经跪倒在地,大声道:“王妃,求您放了苏芳吧,这是王爷选中的人,还肩负着王爷的重任……您要杀我,就请动手好了。” “不,王妃!”我急忙阻拦:“你为何要杀吴先生?他也是奉了王爷之命前往临安的。” 想起王妃一见面便将剑指向了吴先生,却又想不到她贵为王妃却会亲自向一个教书先生动手,我的背上忽然一凉,莫非,我与吴先生谋划的事情…… 不,若是那件事情被发现了,前来找我们的,一定是王爷的高手暗卫,甚是会是王爷本人。但若真的是那件事,王爷却又不会立刻杀了我们,他首先要做的,是找到我们的幕后,然后一网打尽。 脑中飞快地思索,我仍猜不到王妃来此的用意,只得又说道:“请王妃明鉴。” “姑娘……姑娘……” 紫鸳的呼声由远及近,伴着马蹄声响。 我连忙侧首去看,却是紫鸳不知何时从王妃的随从的监控下跑脱,而一个随从骑着马悠悠闲闲地追着她,似是断定她一个娇弱女子跑不脱。 “紫鸳,别过来!”我忙喝道。 王妃的用意我尚且捉摸不定,留在那边,相对安全。而以紫鸳与吴先生之间的关系,王妃要杀吴先生,紫鸳亦不会不救,在王妃这样的身手下救人,结果很可能就是徒然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第十节王妃乌林答氏(二) 紫鸳不听劝阻,直直向我奔了过来。 我将紫鸳掩在身后,握着她轻轻发颤的纤手,轻声斥道:“傻丫头,怎么不听话!” 乌林答氏的剑晃了一晃,一道银光从我眼前划过,已经脱离了我的颈项,她看了看紫鸳又看了看我,微微一笑:“你们二人,我只要杀一个。” 我心中的惊骇之外更多的是诧异,素问完颜雍的王妃乌林答氏美貌智慧,文武双全,既是女真女子中闻名遐迩的美人儿,也是女真贵族中令人称赏的知书达理的女子。 她的美貌令我一见之下便觉得果然名下无虚,可是她这般任意妄为地举动,却让我无法理解。 她的长剑先是指向吴先生,再是对着我,此刻又要从我与紫鸳之中选一个…… “不要伤了苏方姑娘!” 我正在揣摩王妃的用意,希望能解了这一群人的困厄,吴先生却已经冲口喊出。 “哦?也好……”乌林答氏轻轻一声,手中的剑自然而然缓缓移向了紫鸳,只听她轻声道:“好个俊俏的丫鬟,你叫紫鸳是不是?” 手掌中紫鸳的纤指微微颤动,显然是对眼前的长剑十分害怕,却依旧往前半步与我并肩而立,仰首对着乌林答氏:“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低声道:“紫鸳不得无礼,这便是王妃。” 紫鸳轻轻咦了一声:“是王爷派你来杀我的吗?” “王爷派我来杀你?”乌林答氏忍不住轻轻一笑,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审视着紫鸳,忽然目光一冷:“可是我还没有决定杀哪一个。” 紫鸳道:“你……你杀我好了,不要伤害我家姑娘,王爷若是知道……” 见到乌林答氏变幻不定的目光中隐隐露出杀意,我来不及再多想其他,一把拉过了紫鸳,冲口截断了她的话:“王妃只管取我的性命,却要请王妃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请王妃设法通知王爷我的死讯,只说我在途中遇到劫道而被杀。还请王妃放了我身边的这些人,并且,设法让王爷派给我的十六逃得一条生路。” 紫鸳与吴先生一起劝阻,却被追着紫鸳过来的那名侍卫拦下。 王妃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改方才的玩味,竟是十分认真而平静地道:“我为何要帮你?” “我此行毕竟是奉了王爷之命,王妃却不是奉王爷之命杀我,那么我死了,便是亏负了王爷的重托,所以请王妃及时向王爷告知我的死讯,以便王爷另作安排。” “你倒是很为王爷着想。”王妃淡淡说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算不上为王爷着想,只是王爷于我有恩,我须得报答。”我接着说道:“至于王妃如此杀了我,王爷知道计划被扰乱,定生事端,所以还是请王妃说我是被劫道的大盗所杀,死无对证也就罢了,王妃也不会受到牵累。我不敢说这是为王妃做什么打算,这只算是我请求王妃帮忙,给王妃的一点小小报答。” 第十一节王妃乌林答氏(三) 王妃眼中多了几分兴趣,却也让我觉得多了几分危险,只是她一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似是有些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平静了气息续道:“余下的,便是请王妃放了我身边的这些人,我保证今天晚上见到的,他们不会多说一语,今后就让他们留在宋境,平平常常地度日便是了。至于墨鸰,王爷命她保护我,我死了王爷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她。” 我望着墨鸰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但这次并非是她玩忽职守,所以还请王妃想办法放了她。” 眼前又是银光闪动,“喀”地一声轻响,乌林答氏已经还剑入鞘。她轻轻跃下马往一边走去,却是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你跟我来。” 吴先生和紫鸳要追上,却被侍卫拦住了,我低声叮嘱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女子,倒很有胆气。”远离了紫鸳他们,乌林答氏忽然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我跟着王妃停下脚步:“死,自然是怕的,不过若能保得他们平安,死便没有那么遗憾。”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王妃是言而有信之人,只要能答应我方才的请求,便请下手。” 王妃向我凝视片刻,微微一笑:“你在王爷的那所别院住了一年有余,直到你要离开了我才认识你,实在是可惜了。”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王妃,她继续说道:“我来得突兀了,倒让你受了一番惊吓。” 我怔了一怔,立时恍然:“王妃你本来……本来便没有打算……” “你既是王爷遣往宋都的人,我怎会对你们动手呢?”乌林答氏说着又是一笑:“算是跟你开的一个玩笑,不过,这或许也是我能在这短短的时刻里,认识你的最好方法了。” 我虽然在刚才隐约猜到王妃并没有对我们下手的打算,但若非王妃亲口说出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一番不同寻常的有令人心惊的遭遇,竟然是王妃出现在我面前的开场白。 王妃所说的“认识”,看来并不似普通的识得那么简单。 我向王妃行了一礼:“小女子谢苏芳见过王妃。” 王妃躬身还了半礼,客客气气地问了我一些平日在别院的生活,又叮嘱我一些来日需要注意的事情。 末了,王妃道:“你身边那个丫鬟是叫紫鸳吗?” 我点了点头。 王妃又道:“她跟随你有多久了?是跟着你一起进的王府吗?” 我道:“两年了,家中破败,我带着她四处流落,走投无路的时候被王爷所救,一起进了王府别院。” 王妃微微一笑:“原来是跟你一起被王爷所救,这就难怪了。”说罢从衣袖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在我手中。 我刚刚接下,尚未来得及翻看,忽然听见林中不远处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喝道:“何人大胆来犯!” 伴着这一句话,一个黑影如飞般朝着我与王妃扑了过来,而这黑影之前,便是一道明亮的银光。 情急之下,我忙叫道:“墨鸰住手!这是王妃!” 墨鸰稍微一怔,忙将手中的剑垂了下去。 然而王妃不知何时抽出了长剑,却将剑锋再一次对准了我。 千钧一发之际,我根本来不及躲闪。 墨鸰亦来不及再去打掉王妃手中的剑,而是,径直用身体挡住了我。 第十二节赠君青玉佩,赠君绣锦帕 “墨鸰……”我失声惊呼。 王妃却轻声一笑,长剑轻挥,只划破了墨鸰肩头的衣服。 墨鸰的反应也真是迅捷,就在王妃松手的时刻,已经将剑架在了王妃的颈中。 我忙喝止道:“墨鸰快住手,这是鲁王的王妃。” 墨鸰对我颔首,犹豫着慢慢将剑挪开,但并不还剑入鞘,仍是指着王妃,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 并不因为这是王妃,而手下留情,或者放松警惕。 “姑娘,墨鸰来迟了。” 想起方才在瞬息之间,墨鸰竟然挡在我身前,她并不知道王妃对我没有恶意,所以只是单纯地要保护我,我心中感动,鼻间微微一酸,微笑道:“这只是一场误会,随后我向你解释。” 看着墨鸰气息略微急促,显然是追踪那些人之后又匆匆赶了回来,异常辛苦,我问道:“你没事吗?” “姑娘放心,我没事。”墨鸰只是双目炯炯地提剑看着王妃。 “墨鸰?嗯,你就是十六。”王妃看着墨鸰手中挺着的长剑淡淡一笑:“你去追踪的那些人怎样了?” “都制住了,不知道姑娘是否需要盘问,所以留了活口。”墨鸰说得干错利落。 “留了活口。”王妃平淡得不似在发问。 而我更是吃惊,这一句留了活口,听起来便蕴着杀机。我不由得惶然:“墨鸰,那些人,怎样了……” 墨鸰亦是淡然:“我砍断了他们的双腿,现在六个人被分别绑住,口不能言,不必担心他们呼救。” 王妃却丝毫不以为意,轻吹口哨,唤来了她的坐骑,纵身跃了上去。 “苏芳,今日初见,便要长诀,我给你的东西,希望日后能帮得上你。”说罢催马欲行,又微微一笑:“你以后要面对的,或许远比你想象的困难,你要记住看懂对手的心思很重要,看懂自己身边的人,才是更要紧的。” 乌林答氏来去如风,而一场有惊无险之后,我们的行程仍要继续。 今晚无处投店,众人就分别在马车中或大树下休息。 王妃递给我的,是一块锦帕,里面包裹着一块玉佩。 将车窗帷幕撩开一角,借着外面火把的光芒,看到玉佩上雕着繁复的花纹,似是文字一般,但并不是女真字,想必王妃也知道我此行到了宋宫,戴着有金国文字的东西,定会处处不便。 我虽不知玉佩有何作用,但质料上乘,看来十分贵重,于是小心翼翼地收好玉佩,就要将锦帕收进衣袖的时候,方才隐约感到锦帕上亦有刺绣。 而这锦帕软滑垂坠,质料上乘,似乎并非单纯是用来包裹玉佩的。 我轻轻打开,锦帕通体素净,原来我方才触碰到的刺绣,便是绣在帕角的字。而这帕子锁边的做工,一望而知是出自紫鸳的手笔。 女真人历来在东北一带生存,以渔猎、农耕和畜牧为主,极北一带的酷寒之地,所穿的衣物多是捕猎得到的兽皮。至于纺织所得,也都以棉或苎麻为主,只有女真的富贵人家,春夏方才以纻丝绵为衫裳。因为过去没有桑蚕,因此很少有丝绸。丝绸大多是通商交换所得,只有女真贵族方得。 金国成立之后,金人的衣物方才逐渐变得精细起来。 但是款式较之汉人,还是简单了许多,至于刺绣这些精细功夫,更是远远不及了。 月白色的锦帕,帕角以浅蓝色的丝线绣了一个指甲大小的字,是以并不明显。 凝目细细看去,我不由得惊在了那里! 第十三节由感激而生仰慕 那是一个“雍”字。 几乎不用再想,也是明白的不能更明白,这个“雍”字,指的便是王爷——完颜雍! 紫鸳,王爷…… 我确然是万万没有想到! 心中慌乱间,我蓦地想到了王妃临去时给我留下的那句话:看懂自己身边的人,才是更要紧的。 紫鸳与我共历患难,随我日久,又是朝夕相伴在我身边,数年来浸润出的感情,直是犹如手足一般。 可以说,对于紫鸳的心思,我没有不知道的。 然而骤然看见这块锦帕,我方才知道紫鸳尚有这般隐秘的心思。 我穷思苦想,却仍是不明这般心思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王爷到这别院的时间不多,有时来了见我或在读书写字,或在弹琴绣花,也并不扰我,甚而有时王爷走了,我才从家人们的口中知道他曾来过。 即便有时与王爷见面,也不过是闲谈片刻,他跟我讲一讲金国人的风俗礼仪,讲一讲他曾在边外放鹰打猎的事情,或者讲一讲大宋境内近来发生了什么大事,有时则是问问我读了什么书,有时或者与我手谈一局。 紫鸳有时奉茶侍立在侧,有时却不在旁边,与王爷说过的也不过是礼貌上的寥寥数语,又怎么会…… 我不由得摇了摇头,如今再想紫鸳的这种情结始于何时,也已经无用了,只有紫鸳的这份心思,我知道也不能如何。 紫鸳既然隐埋起来从不形于色,而且如今我们也已经远离王府,日后可能再无与王爷相见之日,那么旧日之事,也只有让她尘封心底,慢慢淡忘也就罢了。 王爷于我或者紫鸳与王爷,终究都是不可能的,这一点,王爷知道,我知道,紫鸳也应该知道。 我将锦帕妥帖放在衣袖中收好,决定不向紫鸳说起此事。 挑明并无益处,我亦不愿干涉紫鸳的感情,只是感叹她的这一番相思,终究没有了局。 我想起来王妃问我紫鸳是否随我一起到的王府,想起她知道紫鸳与我一样是在危难中被王爷所救,而说了一句“这就难怪了”,便立时明白了王妃的意思,紫鸳在危难中被王爷相救,对王爷由感激而生仰慕,应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宋金有别的大事,恐怕紫鸳在遭遇了宋朝昏君佞臣的无妄之灾后,已经将这一点,看得淡了。 抛开国别不谈,王爷亦是一个好人,但是宋金连年征战,靖康之耻也只过去了不足二十年,又怎可忘却。 紫鸳此举,终究是有些太痴太傻了。 我好奇的是,王妃是怎样得到了锦帕,或许是紫鸳准备交给王爷,留在别院中却被王妃发现了? 我不得而知,却也明白王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就比方说她今天与我见面的这种方式,便是难以预料的。 王妃的这一番举动,让我知道了吴先生、紫鸳对我的保护,也让我更加认识了墨鸰,她高明的身手,她对敌时狠厉的出手,以及,她对我的忠诚保护。 心思如潮,我索性轻轻下车。 四处皆是寂静,几个火堆、火把,更衬得周围的林子是全然的一片漆黑。 我的脚步极轻,没有打扰到谁。可我还是听到簌簌的声响,循声抬头,却发现大树的枝桠上有一团黑影。 黑影拉着一根系在树枝上的黑带,迅速从树上轻轻落了下来,比之纵跃而下,更显得如叶之落,无声无息。 墨鸰走到我身边,双目仍是炯炯有神:“姑娘有事吗?” 相处两日,我还是有些不能适应紫鸳的这种突然出现的方式,房檐上,马车顶,这次,又是在树丫上。 我忍住好笑,低声问道:“你爬到树枝上做什么?怎么这个时候还不睡?” 墨鸰却并不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树上睡觉。” 第十四节不余寸许怜悯 我先是好笑,但看着墨鸰晶亮的眸子,立时便明白了,低声道:“你是在守夜吗?” 墨鸰略带局促地道:“我……我是准备睡,只是一时还没有睡着。”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有祝哥和孟哥呢,你只管休息便是了。”我微微一笑:“你还在为傍晚的事情担心吗?” 墨鸰点头:“王爷说姑娘身边危机四伏,不想刚出国境便应验了。我奉王爷之命,需保护姑娘周全。” 危机四伏,我又是不由得好笑。眼下虽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世道也总算安稳,哪有那许多危机呢。 墨鸰分明是不苟言笑到了严肃的地步,可她说的话却常常固执地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她对事情的坚持到了偏执的地步,她认定的原则更是要不遗余力地奉行,所以她这样的心性,便显得过分戆直。 “我已经跟你说过,王妃此来没有恶意,你也不必再这般紧张,好生休息一会儿,这路要赶一个月呢。” “墨鸰记住了。” 墨鸰的语气十分恭敬,但我知道她的紧张并未因此消解。 好在墨鸰虽然固执,却也十分肯听话,看来只有给她安排下住处,她才肯去安睡。 我环目四顾,几辆马车中都睡得有人,而墨鸰与别人话也没有说过,想必也不惯与她们同宿,于是我便道:“你到我的马车中来。” 墨鸰似乎有些犹豫,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拒却我的意思。 果然她落步无声地跟在我之后,上了马车。 马车甚是宽敞,我与墨鸰分别在左右的座椅上。 我侧卧而睡,墨鸰却斜倚着马车的板壁半坐半倚,臂弯里还抱着长剑。 静默片刻,我忽然开口:“墨鸰,以后不管遇见怎样的敌人,出手都不要太狠了。” 墨鸰却不是一贯的答应,微微迟疑,继而低低问道:“姑娘,为什么?” 我不由得一怔,只知道听到墨鸰说她砍断了六个人的双腿时心中十分惊骇十分不忍,只是看到她气息纷乱地赶来、又毫不犹豫地护在我的身前,却也无法再开口斥责她什么,却并未想过不让她下重手,是因为什么。 “那……王爷是怎么教你们的?”我无法找到自己的原因,只有从墨鸰身上得到答案。 “对敌须狠,不余寸许怜悯。斩草除根,以免滋生后患。” 墨鸰的声音,墨鸰的信条,让我浑身感到一阵冰凉。 而她出口说得这般笃定,却让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劝解。 这个舍命保护我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心中的惧意让我怕冷般蜷缩。 我不言,墨鸰也便不语,两人想着各自的心思,不知到了何时,我竟这样带着不可言说的心绪睡着了。 往后路上的几日,我甚少与墨鸰说话。在众人眼中这对于沉默寡言的墨鸰再正常不过,可是我自己知道,是我自己的原因。 过了国境后第二日起便到了有市肆的地方,可以投店夜宿。有时候店房不足,我便与紫鸳同宿一间。 只是与墨鸰同宿的情形,便没有过了。 我为墨鸰安排好房舍,嘱咐她好生安歇。 又行了十余日,已经到了太湖边。 王爷给我们安排下的最后一个接应的地方也已经过去了,距离临安已经不足两百里路途,往前便没有王爷的接应了。 傍晚时分,我们停在了一处比较荒僻的地方,两个小厮问我是否前行,我看前面仍是一片树林,天黑前未必走得出去,四下张望只有一处旧屋,便带着众人前去投宿。 旧屋倒是很大,前前后后十余间房子,却甚是荒凉,看样子已经废弃了。 简单打扫,众人分别住下了。 第十五节暗夜恶客 夜间失眠,想到很快便能见到那个人,很快便能见到爹爹,心中便百思齐至。 两个妹妹还都好吗?不知是否能够在进宫前见上一面。 还有…… 我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姐姐了? 辗转许久,听着紫鸳鼻息轻细,我便起身看看这太湖边的景致。 刚推门走出,忽然便听到隔壁房中瑟地一声轻响,紧接着隔壁房间门被打开,墨鸰落步无声地走到我面前:“姑娘有事吗?” 还是一身黑衣,整整齐齐,连腰间别着剑的样子,都与白天并无二致。 惊讶之余,我也忍不住叹道:“你晚上都不休息吗?你整日这样时时警惕,身子如何吃得住?” 墨鸰刚说了声“姑娘”,忽然伸手将我往身后一拉,充满警惕地低声道:“有人来了!” 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亦警觉起来。 我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四下里虽是一片静寂,却隐隐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为何已经临近临安城了,还会有危险? 是打劫过路人的偶然事件,还是,专门针对我而来? 我回头朝着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里面依旧没有声息,我担心紫鸳的安危,准备去叫醒她及时防备,却被墨鸰伸臂拦住:“姑娘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着急地低声道:“我要去叫醒紫鸳跟语燕。” 墨鸰拦着我的姿势丝毫未变,警惕的眼神环视四周,继而低声道:“这次来的人身手不弱,从脚步声听来,有一个高手。我没有把握保护那么多人。” 我对于从脚步声判断对方身手高低的本事十分佩服但又不甚了了,但我绝对相信墨鸰的判断。 墨鸰的视线对上了我:“姑娘跟着我。” 我心中微惊:“那紫鸳她们呢?” “我只要保护姑娘一人。” 墨鸰的目光十分平静,仿佛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话语。 我却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甚而在这样的心思里,感到了距离。 四下里悄无声息地埋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平静之中蕴着杀机。 而我却缓缓地摇头:“墨鸰,不要拦着我。” 这是命令。 墨鸰最肯听的话,就是命令。 轻轻唤醒紫鸳,再同她一起去叫醒其他人。对手是让墨鸰也觉得不容易对付的人,紫鸳语燕她们定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只要清醒着寻找机会,未始不能绝处逢生。 刚刚走到语燕的住处,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打斗的声音,我尚未反应过来,我与紫鸳已经被几个灰衣人分别制住。 语燕也几乎在房中发出了惊呼,显然她的房中已经有人从窗外闯入。 墨鸰与另外两个灰衣人在距离我不远处打斗,兵刃相交发出了当当当的碰撞声,显然甚是激烈。 除了这些灰衣人之外,尚有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遮着颜面,只露出额头与双眼。 他站在距离我们几丈远近的地方,负手静立。 若非有微风刮过偶然掀动他的袍角,这人几乎便似是一尊石像。 这份渊渟岳峙的气度,让我不由得心中一凛,是不是,这就是墨鸰所说的高手? 顷刻,与墨鸰对打的两个男子同时惨呼一声,接着低声咒骂:“奶奶的,下手倒狠!”继而提高声音:“你们几个,都得手没有?” 听声音,想是被墨鸰伤了。 制住我的那个灰衣男子喝道:“你们哪个是谢苏芳?” 我道:“是我。”心中一凛,果然是针对我来的!竟然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看来是有备而来! 墨鸰向我奔来,然而她刚刚举步,那个一直站在一边的黑衣人已经闪身到了她身边。 令我惊骇的是,我几乎没有看清楚他是何时、是怎样走过去的。 这个人与墨鸰斗在了一起。 第十六节死有余恨 两个黑影,在夜色中倏分倏合,两人手中都拿着长剑,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长剑始终不曾碰在一起。 微暗的火光下,我只能从身形上,分别出个头较小、身材纤细的那个是墨鸰。 未久,一道银光从墨鸰肩头闪过。我没有听到墨鸰呼痛,却听见被墨鸰打倒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臭贼右肩受了伤,看他还能拿得几时剑!” 谁知就在这一瞬之间,墨鸰猛力挥剑上前,当地一声重重击在了黑衣人的长剑上,两人各持长剑相挺,僵持不下。 也就是这一瞬间,最开始被墨鸰打倒的那个灰衣人忽然纵起,又是一刀砍在了墨鸰的右臂上! 一颗心倏地揪起,我急道:“墨鸰,你没事吗?” 墨鸰纵跃后退,长剑交在左手,继而又纵身上前。 见墨鸰兀自不屈狠斗,我稍微放心,大声道:“谢苏芳在此!谁要取我性命,何不光明正大现身,畏畏缩缩暗中埋伏,算什么好汉行径。” 墨鸰换了左手使剑,虽不够灵活,与那黑衣人相斗,仍是有攻有守。 我身边的灰衣男子狞笑一声,嗖地一下抽出一柄短刀架在我颈边,对着墨鸰喝道:“臭贼,放下兵器,否则老子就将谢苏芳一刀杀了!” 我的一句“墨鸰不可”刚刚出口,墨鸰的剑已经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黑衣人的长剑疾刺而出,刺中了墨鸰! “墨鸰!”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裂帛。 墨鸰摇摇欲坠,却始终挺立不屈。 一个灰衣男子骂骂咧咧,粗暴地重重一脚踢在墨鸰膝弯。 墨鸰终于向前扑倒。 看到墨鸰的目光始终绝不稍瞬地看着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与墨鸰相斗的黑衣人迅速退在了一边,怔怔地看着倒地的墨鸰,不知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我挣扎着想要去扶起墨鸰,却无法挣脱,我一声声喊着墨鸰,却怎样也听不见她那简单至极的回应。 一个伤在墨鸰手下的男子拄着刀上前,踢了墨鸰一脚,恨恨地道:“看不出这臭贼手下倒了得!”说罢提起大刀,就要砍下。 “住手!”我失声惊呼。 见那男子微一犹豫,便又厉声说道:“你们要找的是我,又何必去伤害别人?戮伤诛俘,又岂是好汉所为?你们有什么,只管对我来!” 拉着我的灰衣人干笑了两声,说道:“对你来?那也好啊!” 有火把靠近了我,几个灰衣人凑了过来,眼光在我的脸上、身上转来转去,贼兮兮地笑道:“难怪是被皇上选进宫的人,果然长得跟仙女儿一样!”说着伸手一把抓下长袍,看着我笑道:“来,来,来,老爷们这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好汉!” 有人随声附和地笑:“是啊,只说了拦住谢苏芳,又没说怎么拦。让她跟着爷们快活,不比进宫好得多吗?” 我怒道:“你们既知道我是奉了圣旨进宫参选的,又何敢如此大胆?此事传到宫里,你们有几个脑袋掉得?” 有人停了笑,似是有些犹豫,在我身边的那个灰衣人却大笑:“传到宫里?等你们都闭了眼,看你们还怎么把消息传到宫里!” 我心中怒极,此时死了也罢,若是受辱,当真死有余恨! 一面尽力后退,一面拼命从他们的话中思索他们的来历与目的。只是墨鸰倒地,眼前又是情势危急,我心乱如麻,怎么也难以宁定。 一边紫鸳与语燕却都已经大声叫道:“快住手!不许碰我们姑娘!” 押着紫鸳与语燕的灰衣人呵呵大笑:“你们两个急什么?两个俏丫鬟既然这么着急,就先拿你们尝尝鲜儿,怎么样?” 耳边尽是猥亵的笑声,脑中一片混沌之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当儿容不得我再想第二遍,我已经大声说道:“穿黑衣的那位好汉,求你帮我一个忙!” 几个灰衣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那个黑衣人。 第十七节此痛牵心 看这情形,黑衣人不仅是他们一众人之中身手最高的一个,很可能也是他们的头领。 黑衣人不语,只是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又喊了墨鸰两声,见她仍是不动,心中悲恸难禁,回头对着紫鸳与语燕道:“此行累了你们,我好生过意不去。” 语燕哭着喊“姑娘不要”,紫鸳却甚是倔强,虽脸色苍白,但仍是咬紧嘴唇道:“姑娘别这么说,你知道我……我从不后悔跟着你……” 我点点头:“好,好紫鸳,好语燕!若有来世,咱们还是姐妹。” 说罢,我将目光转到了黑衣人的脸上:“请你立时将我们姊妹几个杀了,抛尸太湖便是。马车上的财物,只管尽数取去,我们几个便死,也永感你的大德。” 几个灰衣人看看我与紫鸳她们,又看看漠然不动、寂然不语的黑衣人,经默片刻之后,终于又轰然大笑。 看着几个灰衣人再次逼近而那黑衣人却仍是无动于衷,我不由得失望心灰,只是困兽犹斗地挣扎着喊道:“你们放过我的丫鬟随从,我听凭处置……” 我的话音未落,面前的灰衣人脸上,出现了极其古怪、极其诧异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什么绝对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可思议到了极端。 这样的表情让我都感到害怕与惊异。 而更令我惊异的是,一截带着鲜血的剑,从那灰衣人的胸前露了出来! 滴血的剑尖犹如蛇吐出的红信子,倏地吐出,又倏地缩回。 一个灰衣人就这样死在了我面前。 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那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背后,他出手快如电闪,那些灰衣人根本没有来得及抵御! 然后又是几道剑光分别在我与紫鸳、语燕面前闪过。 一边的紫鸳尖声惊叫,语燕却早已经晕倒。 我忽然感到手上一松,原来缚在一起的双手已经解脱。 意外的惊喜之下,来不及去想是为什么,我连忙奔到了墨鸰身边,扶她翻过身来,未看见伤口,便已经闻到一阵血腥。 墨鸰的双目仍是直直地看着我,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我的眼泪立时涌出,温声答应道:“你放心,我没事,我这就给你治伤,你……你要忍住。” 墨鸰的手臂受了两处伤,然而我知道最重的伤口是在身上。 检视之下,伤在左胁下,幸好未及心脏,只是鲜血不停地涌出,墨鸰的气息,也已经纷乱。 想到墨鸰只因为那恶盗对我的一句威胁,毫不犹豫抛下长剑的情形,我的泪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我恨自己于治伤一道一窍不通,对墨鸰的伤丝毫没有办法,只得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襟,按在墨鸰的伤口,不停地唤着“墨鸰”,让她不要失去了意识。 黑影晃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黑衣人已经转身离去。 割破墨鸰的衣服,撕下我的衣襟按住伤口,再紧紧用束腰将捂着伤口的布缚在墨鸰身上。 我对紫鸳道:“快去看看其他人怎样了!” 片刻后紫鸳与其他人也赶了过来,他们被缚在了厢房之中。 众人一起将墨鸰抬回了房,我命众人将尸体抛到江中掩了,又请吴先生带人去找郎中来。 紫鸳又去照料昏迷不醒的语燕,我嘱咐紫鸳和徐阿姆快快一起把地上的血迹掩饰好,否则一时来了郎中,看见了难免多言。 房里一时只剩了我与墨鸰。 墨鸰的双目已经失去了神彩,微微睁着,再也不似平时,总是炯炯有神的样子,却还是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这般偏僻的地方郎中不会一时便到,却还是安慰墨鸰:“墨鸰,你放心,很快便有人来医治你的伤了。” 眼看着墨鸰眼中的光彩越发微弱,我不由得慌神,听见墨鸰嗫喏着想说什么,我俯首凑近她的嘴边,只听见她在说“水”。 第十八节新月清辉 我连忙起身去找水,旧屋的院中并没有井,却好在离湖边甚近。 举着火把忙忙跑到湖边,看见一路上兀自有马车的车辙印与抛尸时留下的血迹,心中禁不住惶惶恐惧,又想到前面的湖面上可能还漂着尸首,落步时连双腿都是虚飘的。 然而想到墨鸰黯然的眼神,终于还是咬牙前行。 确认了水流的方向,打了上游的清水,便又匆匆赶回。这一来回路程不近,心中不由得十分担心墨鸰的伤势。 走到墨鸰房间的门口,听见屋里低低的呻吟,我心中一慌,忙走了进去,之间一个人影从窗户边闪过,似乎还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心中大惊,却也无暇去看个究竟,忙去看床上的墨鸰,却见她双眼圆圆地睁着,似乎带着怒色,一张雪白的脸蛋映着烛光发出微微的红晕,而用来遮着脸颊的面幕,却被揉成一团塞在嘴巴里。 而墨鸰,嘴巴不能说话,却不住地低低发出声音。 我惊讶地不知如何是好,忙去掉了墨鸰嘴中的黑布,问道:“墨鸰,你……你怎样了?” 墨鸰脸上的红晕忽然更甚,我移近烛台,才察觉红晕并非是烛光映照。 墨鸰下颏尖尖,是小巧的瓜子脸型,肤色极白,弯眉大眼,一张小小的樱唇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发白,却更增楚楚之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墨鸰的面容。 如新月清辉,如玉树堆花。 我忙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 难道……墨鸰的伤势有变?还是刚才那个人又来做了什么,以致她的伤势更加严重? 我一边问墨鸰是否知道刚才来的是何人,一面去检视墨鸰的伤口。 只是这一看之下,只有更加诧异。 墨鸰的黑衣被撕破,捂着伤口的布也不是我从衣襟上撕下来的那一块,显然,是伤口重新被包扎过。 再看她的手臂,也是一样被重新包扎过的样子。 我惊讶无已,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刚才来的人给你治伤了?” 墨鸰声音虽弱,却是明显地恨恨之意:“我……我一定要……一定要杀了……杀了他!” 听到墨鸰说话,又看见她的伤口被包好了,心中略感安慰:“是要杀了那个黑衣人吗?他将你伤成这样,我一定会查出是谁主使,这个账,要算在那主使的人身上。” 墨鸰道:“不是他!他见我……见我抛下……剑,他的剑已经……及时避开……避开了。否则……正中心脏……” “原来如此。”我浸湿了布给墨鸰擦拭额头,却在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怔住了。 方才心中忧急,没有留意,此刻听墨鸰神智不乱,心中感到宽慰,才发现墨鸰竟是如此好看。 “姑娘……怎么了……”墨鸰问道。 “墨鸰,你以后不要戴面幕了好不好?” 单是看着这张清秀美丽的脸,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与绝高的身手与暗卫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是。王爷本就……嘱咐我,随姑娘到了宋都……便要换装。” 看来,王爷考虑得倒是十分周全。 见墨鸰露出倦色,我便不再多问,嘱咐她快快安睡。 我到窗下看了一遍,自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人影,却看到窗棂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粉末,闻起来倒是药的味道。 我猜想是刚才那人遗下的,却也不敢贸然使用。直到第二天清晨吴先生请到了郎中,我请他看了这药,郎中喜道:“原来姑娘有上好的金疮药,这里面的血竭甚是难得。” 墨鸰又养了五日的伤,敷上这金疮药,果然伤口止血快,亦不会生淤溃脓。只是墨鸰一开始不愿用这金疮药,只是不能违背我的意思,方才任由我给她敷上。 第十九节临安依旧繁华 问起墨鸰那晚来的人,原来也是蒙着面目。 墨鸰直白的描述里,我只知道那人撕烂了墨鸰的衣服后,被墨鸰打了一个耳光,然而墨鸰重伤无力,却被那人扯下了面目,堵住了嘴巴。那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轻笑了两声。 我只能猜测这个人或许与那个黑衣人有关系,更多的,却也无法知道了。 我们再上路,两日便到了临安城。 一别两年,临安依旧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比起已经沦为金国之地的汴梁城,临安城如今果然更具京都的气象。 我也无意去看那雕梁画栋的房舍,一意只是想着快些到家。然而离别三年的谢家又是怎样一副景象,想到爹爹,想到姐妹们,心中又不禁惴惴,真应了宋之问的诗,近乡情更怯。 踏上谢宅第一阶台阶的那一刻,心中真是五味陈杂,双目红胀,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只是想到即将与爹爹会面,我便硬生忍住了。 家宅虽仍破旧,但比之当日烧得处处焦黑坍塌的样子,却已经好了不少。想是因为爹爹被免了罪,所以谢宅也被大概修缮了一些。 两年前谢家获罪,我从家中逃到了翟家,一年半年前翟家也被抄家,我带着紫鸳到了金国。 流落金国后虽然不便,我却始终未忘了打探谢家与翟家的消息。 好在鲁王完颜雍愿意帮忙,我方才得以得知家中的情形。 爹爹被捕入狱,谢家被烧的坍塌的旧宅只有几个老仆人守着过活,两个姨娘带着两个妹妹逃走,不知躲在何处。 今年年初,方才收到了爹爹被免罪出狱的消息,而谢家适龄女子也被召进宫。 我让鲁王帮我给爹爹送了家书,两个妹妹还小,且待我回京应诏。 两年来相互不明彼此情况,甚至连生死亦不得而知,今日一旦相见,自然悲喜交集。 我跪在两鬓苍然的爹爹面前垂泪:“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却没能帮到爹爹一分,让爹爹受苦了!” 爹爹抚着我的头发:“看到你平安活着,爹爹便于心足矣!” 我拭泪道:“两个妹妹呢?” “当日我让你的两个姨娘带着她们,躲到钱塘乡下去了。我出狱后,也打听到了她们的消息。算来这两日便到家了。” 我欣喜无已:“那就好,那就好……进宫之前,总算姐妹们还可以一见了!” 爹爹问起我这两年的经历,我细细对爹爹说了。 爹爹细细打量着我:“鸣鹤,当日我让你一个人孤身到翟家去办那件大事,却送走了两个妹妹,让她们回乡避难,以致你又经历了翟家的大变故,又一次险些遭遇生死,又流落到了虎狼之国,在金国王府屈居两年……你……你不怪爹爹吧?” 我道:“当日两个妹妹还小,姐姐……姐姐新婚在即,况且爹爹平素又不曾跟她们说过那些事情。当时唯有我可以嘱托,爹爹让我去,原是最合适的安排。即便爹爹不让我去,鸣鹤也会设法替爹爹分忧。” 爹爹点头喟然:“凤仪性情过于仁懦,你的两个妹子又太小,况且自小看来,也皆不是承担大事之人,唯有你聪慧过人,行事素有主见,又有善心,爹爹也只有……将大事托与你了。” 凤仪是姐姐的名字,也是我这两年间最深切的牵挂。 我听到爹爹提起,再也忍耐不住,问道:“爹爹,姐姐她……她……在哪里?” 分别那日,我看着姐姐被围在即将坍塌的家宅与前来抄家的乱兵之间,此事成了我心头最大的郁结。 爹爹摇头:“我出狱未久,而普安王这段时间亦不在京城,是以无法与他联络,而且……我刚被免罪,还不便与他联络,以致外人猜疑。所以还不知道,待你进宫,你可以见到普安王,就能知道了。” 普安王,是爹爹多年来忠心辅佐的对象。我在翟家的经历,在金国鲁王完颜雍别院中的见闻,一切便要向他汇报,其中定有对他有用的线索。 而他当时,正准备迎娶我姐姐谢凤仪为第二个夫人。 爹爹现今刚被免罪出狱便联络他,难免为普安王带来猜疑。 看来,只有待我进宫见到普安王,当面问清楚了。 第三日清晨,果然两个姨娘带着两个妹妹回来了。 亲人相见,劫后余生,更是说不出的悲喜。 三妹婉鹛十二岁,四妹回雁还只有八岁。 三妹八岁时,爹爹要给她取大名,我依着她的性子以及她与众姐妹不同的特质,为她取了“婉鹛”两字,爹爹甚是喜欢,于是我索性将四岁的四妹的名字也拟好了让爹爹看。因此,她们两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因此我对这两个小妹,也都格外疼惜。 分别时两个妹妹都还小,回雁更是刚刚记事。 然而这两年的分别,日日提心吊胆生恐行藏被识破的隐姓埋名的流离生活,已经让我两个年幼的妹妹早早地懂了事情,格外珍惜每一刻与亲人享受的时刻,亦思念着那些不能见面、只能从姨娘们口中提起的名字。 见到两个妹妹对我下拜行礼,举止有序,动静有度,我心中又悲又喜,含泪还礼,拉了她们起身,看看三妹,又看看四妹,只是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婉鹛虽到了十二岁,却明显着比寻常十二三岁的同龄人懂事很多。 只是我不愿让两个妹妹再进宫受那亲人分离之苦,更不愿让她们在后宫那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度日,故而刚收到爹爹被免罪、召选谢家女子进宫的消息,我便写家书给爹爹,我愿往宫中。 与家人团聚,欢乐未央,便已经是进宫的日子。这几日紫鸳与墨鸰等便亦在谢家旧宅住着,墨鸰免了奔波之苦,伤势好得很快。 应选之日一届,我便进宫去了。 第一节暮春三月晨曦殿 我进宫的那一日,正是暮春时分。 临安城的天气一片大好,绿柳绕堤,黄莺娇啼,乱花迷人眼,芳草没马蹄。 前往皇城的路上陆续可以看到送待选女子进宫的马车,无不是装饰一新,或堂皇大气,或反复华丽,暗暗彰显着车中所坐的人儿心中的渴盼。 早有皇城周围的居民站在路边,看这声势浩大的良家女子进宫待选的场面,悄声指指点点,犹如观看盛会一般。 卯正时分,北宫门和宁门前已经站满了待选的女子,静悄悄无一些声息,唯有举袖敛裾这些轻微的举动,带起轻细的环佩铿锵。 有的环顾四周,颇有傲视群芳、成竹在胸的姿态;有的则垂首呆立,紧张之下露出瑟缩之意;有的则偷眼看看身边人,再小心翼翼地按一按自己的鬓角,扶一扶髻上的发钗;有的却是口唇微微开合,或许是在默默祷告着什么。 我略向周围环顾一眼,莺莺燕燕足有百余人,乌黑的头发被盘成各式发髻,金银珠翠的簪钗钿环耀目生辉,丝罗绫缎的衣衫更是露红烟紫、黛绿鹅黄,一时间观之不尽。 朝阳之下,目之所视,惟觉艳丽无端,而鼻端所闻,亦是幽微香泽。 我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质玉色对襟暗纹的襦衫,下面是一条纱罗石青色长裙,腰间是三寸宽窄的石青色锦缎束腰,束腰上系着一块微微带翠的白玉制成的玉环绶(1),外面是一件雪青色云雁花式的小锦对襟褙子,长短及膝。(2) 简单的燕尾圆髻,左右插着一对四季皆宜的玉檀木雕花簪子,花样是暮春时节最当季又最寻常的海棠,另有一块金丝编制的四瓣云朵形花胜(3),镶嵌着两粒,别在圆髻正面,为全身的清雅素净之中增加一抹华贵喜意的亮色。 通身便是这样,简单素净,中规中矩,然朴素中亦有一点点缀的华丽。如我这样一个获罪败落、数年后又蒙恩免罪之家出身的女子,这样的打扮再适合不过了。 片刻后便有内侍出来,一一核对了当日从各处采选这些女子时候登录的名字,然后将众人按着顺序,带进了北宫门和宁门。 南宫门丽正门是皇宫大内的正宫门,装饰华丽,朱红大门,缀以金钉,屋顶为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远望光耀夺目,是皇帝出入的地方。 和宁门与丽正门南北相对,北门直通后宫地方,南门则是朝堂,故而我们这些人便从此进入。 一众人迤逦前行不久,停留在了晨曦殿的东配殿。 宋室南渡后,这还是官家第一次大规模采选良家女子进宫。上次有例可循的采选,还是大宋皇宫尚在东京汴梁城、徽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举行的。 听说靖康之难的时候,徽宗皇帝宫中有封号的妃嫔及女官共一百四十三人,无封号的宫女多达五百余人,由此寥寥两个数字,便可以追想当年徽宗皇帝后宫之盛。 而三十儿个皇子,三十四位皇女,更是昭示着这位皇帝充实的后宫生活。 只可惜靖康一难,徽钦二帝被掳,那些昔日生活在皇宫大内的雕梁画栋中的金闺花柳质,落得了那般陷入泥淖中的可悲的下场。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自由与解脱,活着的却面临着无限的屈辱、流离与悲伤。 【注】1玉环绶:裙子中间的飘带上常挂有一个玉制的圆环饰物,用来压住裙幅,使裙子在人体运动时不至于随风飘舞而失优雅庄重之仪。 2小锦:宋锦的一种类别,云雁则是花式中的一种。 3花胜:即华胜,首饰的一种。 第二节群芳争乱 是以当年采选女子进宫的情景,连同所有能够勾起靖康之难惨痛回忆的事情,都已经成了宋室的禁忌,不复再被提起。 所以这次采选,相应事宜仍有祖制与旧例可以延续,只是对于这临安城的皇宫,却是第一次。 今次采选进宫的女子,依循祖制,仍然应是直接由圣上相看,有的直接中选为妃嫔,余下的则由皇后以及诸位后妃品评,有些则成为有封号的女官,有些则跟随后妃或者宫中女官当宫女历练,待日后品德名声为人所知,有机缘被皇上看中,亦可以成为嫔妃或者加封女官。 最不济的,则永远以碌碌宫人身份栖身宫中。而最终亦有一些,虽有机缘进宫,却会因为落选,进宫之能是日后可待成追忆的一趟遭际。 只是我今日冷眼看来,圣上是不会来了。 那些良家女子有的只是静坐或静立,也有的或者互相间相识,或者各随眼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着黄门内侍(1)许久不至,便低声议论起来,对自己未卜的命运既感担忧,有感兴奋。 我站在窗边,望着晨曦殿院落中几株茂盛的海棠树,满树盛放的海棠花已经过了绚烂的极致,薄如蝉翼的花瓣上,那一片片如同少女腮边娇晕的粉红,也已逐渐残褪。 微风偶动,花瓣簌簌而下,千百片花瓣这般毫不迟疑地追逐着东风的降落,犹似要赶赴一场声势浩大的盛会,绝美而壮烈。 或许很快,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距离见到他,终究是近得多了。 我怔怔地想着,忽然听到身边几个女子凑在一起,悄声说道:“也不知道圣驾什么时候到来,听说前几朝帝后都曾亲自采选妃嫔。” “我也听说过,不仅帝后和有身份的妃嫔会亲临,有时还会问一些话。” “啊……那岂不是不仅要直面圣驾,还有可能被圣上问到吗?” 低声的议论,紧张,谨慎,而又带着难掩的企盼,满满皆是小儿女的情怀。 我却不由得侧过头看她们一眼,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恐怕,她们要失望了。 这般侧首,目光恰好落在了一个女子脸上,恰与她四目相投。 她本是端坐于窗下另一侧,我们之间只是相隔了几步远近,我于进晨曦殿前后,目光也曾在她身上停留,只觉得这女子气度沉静,举止大方,衣着虽简素,处在一众娇艳的女子间,也仍有其出类拔萃的一面,不至泯然于众而淹没。 目光相触,见她正对我微笑,我的目光不由得一怔,随即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对对方报以微笑。 她的微笑,好生熟悉。 忽然人群彼端,传来了一声带着惊痛恐惧的尖叫。 人群霎时间便静了下来,我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又听到一个女子怯怯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不是……” “贱婢!”一个凛然含怒的声音喝道。 随即便是一声脆响,想是打耳光的声音,那怯怯的女子只是低声道:“刘……刘姑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声音,像是遇上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怯懦可怜。 我排众上前,一个浅青色衫子的女子半跪半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脸颊,正小声说着对不起。 她面前站着一个绛红纱衫的女子,正一手指着她喝骂,方才打人的,不必说是她了。 绛红衫子的女子又骂了两句,忽然她的背后传来了低低的抽泣,便恶狠狠地瞪了地上那女子一眼,忙忙转过身去,拉住身后一个粉红色衫子的个子小小的女子的手,问道:“琬云,怎么样?”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看地上那女子甚是可怜,伸手扶了一把,只觉她浑身颤抖,似是极为恐惧。 【注】1黄门内侍:宦官。 第三节钱塘刘氏 便是我用力搀扶,她仍是捂着面颊,瑟缩不敢站起,只是似道歉、似解释般地低声道:“我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扑倒了她,却当真不是故意……” 我只看得到她的半边脸颊,却已经是少有的美人。 我侧首一看,那粉色衣衫、被唤作琬云的女子年岁看来甚小,刚才那声尖叫看来便是她发出来的,琬云脸上犹有稚气,却也带着全幅妆容,使得这张本应天真的小脸无端带着三分不合时宜的媚气。 而她的打扮与那绛红纱衫的女子几乎一致,只衣衫颜色不同,二人的相貌极似,一望而知有亲缘关系。 琬云的手被从额头上拉下,额角破了一层油皮,红红地正在冒血。 绛红纱衫的女子登时秀眉蹙起,蓦地回过身来,又是狠狠一掌向我身边这女子打了过来。 我伸手架住她的手掌,劝道:“这位姑娘既然是无心之失,也已经诚心认错,姑娘不如一笑而过,原宥她吧。”身旁有不同低低的声音,有惊讶,有嘲笑,有赞叹,有取笑。 那绛红纱衫的女子先是一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讶然的目光又变成了狠厉:“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为这贱婢出头,是仗着谁的势?” 此刻我方与这女子正面相对,虽见她脸带怒容,却依旧丝毫不能影响她的美色。她的妆容虽与琬云相同,却因为年纪已大的缘故,容貌长成,比之琬云,更美了不知多少倍。 而较之我身边这个淡青衣裙的姑娘,美貌亦是犹有过之。 心中微微一动,这般美貌,又是姓刘,莫不是钱塘最富艳名刘氏? 有人站在那绛红衫子的女子身边,一边抚慰着琬云,一边抬头对我道:“你莫要多管闲事,这是钱塘昭武副尉刘大人之女刘琳月姐姐……”说着目光落在琬云身上:“这位小妹子便是刘妹妹。你得罪了刘姐姐,还不快快赔礼?” 原来当真是刘氏,难怪这么大的气势。 而说话的人满口姐姐妹妹,叫得极为亲热,明显着讨好的意味。 昭武副尉之女,原非十分显赫的出身,可是钱塘刘氏的名声,却是鲜少有人不知。听闻三年前刘氏便因倾城颜色被点选入宫,却在进宫前母亲去世,故而尽孝后方才进宫。 这等姿色,想来一进宫便是妃嫔之选,所以才得如此猖狂吧。 我淡淡一笑:“我只是请刘姑娘原宥她的无心之失,又何须仗着谁的势。” 刘琳月秀眉微扬:“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宫中采选良家女子进宫的日子。” 刘琳月伸手指着地上的女子:“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这贱婢伤了我小妹,我岂能轻恕了她?一会儿在圣驾面前,却让我小妹这个样子,岂非存心不敬,又如何解释,如何中选?” 她越说越怒,而看向我的目光,更是带着几分恼怒之外的狠意。 圣驾面前?我心中不由得轻笑,今日,恐怕是没有机会见到皇上了。我仍是淡笑:“一会儿若是有人……” 我话刚刚出口,刘琳月双眉一蹙,竟伸手向我推来。 “刘姐姐请息怒。”我身边忽然传来一个极为平和的声音,同时有人轻轻将我拉开,刘氏推向我的手就此落空。 我这才发现,竟便是方才与我相视微笑的女子。我一直在关注眼前的纷争,竟不知她何时到了我的身边,悄然无声地为了解了那一推之困。 刘琳月一扬眉:“哦?你是……” “扬州,孟沁祥。” 有人低呼,原来是太子太师孟家的孟沁祥。 刘琳月微微冷笑一声:“原来是孟妹妹啊。几年不见,妹妹别来无恙?你素来是个不肯管闲事的人,今天最好也莫多语。” 她们如此称呼彼此,显然是旧识。 两人的家世差异不小,刘琳月却也并不如何客气。 第四节沁润安详 孟沁祥微微一笑,指着我道:“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要说,姐姐何不听完了?” 见刘琳月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微笑道:“这位姑娘不小心伤了琬云姑娘,一会儿有人相看,这里各人皆可为琬云姑娘作证,她额上之伤乃是今日新伤,并非以有伤之容前来应选,存心不敬,何况琬云姑娘伤势甚轻,瑕不掩瑜。可若是刘姑娘你不小心打伤了这位姑娘,待会儿若有人盘问起来,众口纷纭,倒是难以说清楚了。” 刘琳月的目光从左往右扫过,目光中颇有几分不屑与警告之意,似是在看谁会那般大胆,多口说些什么。 我的目光在刘氏姊妹脸上一转,继而又道:“况且刘姑娘你既中选,琬云又岂有不留在宫中的道理?” 刘琳月闻言,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笑,想必她自己亦有把握,今次一定能中选妃嫔。她看了看我,微微冷笑一声,却并不理会我,只对孟沁祥道:“今日就给妹妹你这个面子。” 孟沁祥颔首一笑,转身走开,刘琳月方才向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苏芳。” 刘琳月点头说了句“很好”,便即转身走开,却始终不再看一眼地上那女子。 围观的人至此方散,嘁嘁喳喳的议论中还是在说着刚才的事,夹杂着些许冷笑声喻示着我的不自量。 我无意理会,扶了地上那女子起身,见她左颊上兀自微微红肿,而长长的睫毛早已经被泪水打湿,只是双眼盈盈,眼泪却倔強的没有流下来。 我帮她整了整衣衫,只听她低声道:“多谢姐姐帮我,我叫顾曼楚。” “姿容妙曼,楚楚动人,当真好名字。” 顾曼楚微微苦笑,继而细若蚊声地道:“请问姐姐,手边可有镜子?” “不曾带着。”想是她怕弄花了妆容,我微笑道:“妆容并未损,只左颊上的粉有点儿脱了,待会儿再补上一些便好了。” 顾曼楚的手轻轻提到了左颊,纤指轻颤,却不敢抚上去,只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道:“那我这脸上……可曾受伤吗?” 她望着我的目光充满期盼却又带着惧意,似是急切盼我给出答案,却又生怕我说出一个“是”字。 我不意她竟是这般在意容貌,虽觉有些好笑,却仍是宽慰道:“你放心,只略微有些红肿,敷了粉再上写胭脂,必能遮挡得住。” 她的眼中,明显满是喜悦激动,反复说了几次“多谢姐姐”,随即又是满目忧色道:“姐姐你又何苦为了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跟刘氏姊妹冲突呢?” 我轻轻摇头:“路见不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与顾曼楚暂别,我在人群中搜寻孟沁祥。四目相对,她已经落落然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此时仔细看她,她亦是上襦下裙的打扮,上身是一件雪青色交领襦衫,领口是丁香色锦缎镶滚,下身系着一条藕荷色遍地洒金裙,外面是一件黛紫色对襟褙子,衣襟袖口同样是锦缎滚边。 襦衫与褙子的衣料上都没有绣花,只有暗纹,没有一些儿娇俏之气,虽不免有些老气,却也更显得庄重大方。 “多谢孟姑娘方才援手之德。”我颔首道。 “一句话而已,不足挂齿。”她轻启檀口,贝齿微露,平和清亮的声音便已经娓娓吐出。比之身边那许多女子清脆娇柔的声音,这女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大气,多了几分平和,她又续道:“谢妹妹一人独自无趣,可否与我说说话呢?” 我微微一滞,随即含笑道:“能恭聆孟姐姐妙谈,妹妹求之不得。” 她捕捉到了我的疑惑,点头微笑:“此届进宫的良家女子,年十八以上者共有五人,除了刘琳月与我之外,余者三人我也都相识,所以便不客气地称呼你为妹妹了。” 我心中恍然,同时也明白了她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端庄沉稳,是来自于她更多了两三载的沉淀。 第五节良家女子 而这“妹妹”两字,从她口中吐出,让我心中蓦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熟悉,一如她看我的目光,一如她对我的笑。 我朝仁宗年间,相公司马光上疏:“前朝凡择选以充实后宫的良家女子,位份等级,各有定数。祖宗之时,犹有公卿大夫之女在宫掖者。其始入宫,皆需年十二三以下。” 后宫中各位份等级的妃嫔、女官都有一定的数目,那些不足十二三岁的女子进宫后,通常都是先在宫中接受教育,或跟着妃嫔,或跟着女官,待年岁稍长,被皇帝看中的,仍可成为妃嫔。 只是那般择选,选定的都是少数官宦之家的女子,至于我朝历代皇帝这般大规模的采选女子进宫,年纪也都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且并非限定官宦之家的后代,民间女子中姿容姣好、品的端庄的亦有许多应选。 环顾四周,尚有女子身量未足,显然年纪尚幼;有的脸上稚气未脱,虽也是端庄华丽的装扮,却掩饰不去青涩之感;自然最多的还是十五六岁年纪,行了及笄礼,初初长成的。 想到刘琳月与孟沁祥之间的称呼,想来刘琳月亦是十八岁了。 相交数语,她问道:“谢妹妹芳名是哪两个字,可得闻与?” 我用手指在空中虚写两字。 “苏芳?”她略一思忖,道:“可是能用来染色的苏芳木的‘苏芳’?” 我不由得微微一惊,喜道:“孟姐姐好生渊博,竟知道这能染色的苏芳木。” 她含笑摇头:“不过是闲来无事,杂学旁收,偶然知道罢了。谁知恰恰便知道了谢妹妹名字的来历。” 与孟沁祥谈话,不觉间便让我忘了身边的纷扰,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只盼能一直与她相处,而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平和,却又不由得让我生出一丝敬畏疏离之意,欲近不得,欲远不舍。 须臾,顾曼楚亦走了过来,向孟沁祥道谢,也再次向我道谢。我们二人起身还了礼,再看顾曼楚,她的脸上已经重施了粉,将半边红痕掩了下去。 我见顾曼楚望向一边的神色犹有惧意,娇美的脸上更增楚楚之态,心中不忍,便道:“方才的风波已然平息,姑娘若是担心,不妨与我和孟姐姐先在一处吧。” 孟沁祥细细看了顾曼楚两眼,微笑道:“顾姑娘好容貌,实在是难得的美人。” 顾曼楚羞赧道:“孟姐姐与谢姐姐都是天生丽质,这般夸我,岂不让人羞煞。” 孟沁祥仍是微微一笑:“只是你今日的妆容似乎简素了些。” 顾曼楚微叹道:“我本是民间参选的女子,家世学问,资历出身,皆不如人。进宫前母亲说过,我能参选进宫,已经是莫大福分,这本分两字,一定要守好才是。” 孟沁祥含笑点头,笑容中有几分我捉摸不透的意味。 忽然鱼贯进来了八名黄门内侍,年岁都在四十左右,看样子皆是久在宫中服侍。他们用恭谨而又机械的语气,指挥众人按照一定的位次站好。 众人见状,殿中顿时便安静了下来。脸上流动着喜悦、激动、紧张等种种情绪。 片刻之后,殿外远远传来内侍略带尖声而又有些拖沓的吆喝,这吆喝声结束后,安静的人群又立时发出轻噫,“圣驾为何不至”的低声疑问在多处同时响起。 内侍传报的是:“吴圣人(1)驾到……惠妃徐娘子(2)驾到……” 皇上若是亲至挑选,众女子既然有机会面见圣驾,便意味着有机会直接成为妃嫔之属。 然而皇后带着惠妃而至,却难免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用意。 圣人吴氏,乃是当今皇上的第二任皇后,年纪已过三十七岁,早在皇上是康王的时候,便已经伴在皇上身边。靖康之难,我朝迁都,她从东京汴梁跟着康王南迁到了临安城,康王登基,是为当今的圣上。 徐娘子亦是早年随侍康王于东京,皇上继位数年后,封为惠妃。徐惠妃受封,尚在吴皇后继位为皇后之前。年纪也较皇后稍大两岁,算是如今皇上身边资料最老的人。 虽然圣驾未到,然皇后亲至,徐惠妃同行,众人亦是惴惴。 【注】1圣人:宋时称呼皇后为“圣人”,称呼皇太后、太皇太后为“娘娘”。 2娘子:宋时对女子的称呼,无论婚否,都可称“娘子”,对于妃嫔亦可以称呼为娘子,可加上姓氏,如娘子某氏。 第六节良家女子(二) 众人依序六人一排,行至皇后与惠妃面前,内侍一一宣读名字,皇后与惠妃拣择一二人询问两句,或只将某人的名字一提,有时则侧首低声问惠妃什么话,惠妃亦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些什么,站在皇后身边的内侍时时留意着皇后,并不停地拿笔在手中的册子上记下什么。 一切似乎进行得紧锣密鼓,然而在我们这一众女子看来,却是全然的高深莫测。 孟沁祥在皇后与徐惠妃面前,亦是丝毫不减端庄大方。 看来皇后与惠妃亦都深悉孟家情形,问了孟沁祥几句随常话,亦问问她家进来情形,父母弟妹如何,家中祖母可好。 孟沁祥一一回答,言行之间,尽显名门闺秀之风范。 而我则站在几排人之后,望着她的一片藕荷色的裙裾,莫名的熟悉之意萦绕在心头,我甚至忘了倾听皇后与惠妃的问话,以便问到自己时有所准备,只是怔怔回思我幼年时的那些事情。 听内侍宣读的年岁与名字,刘琳月竟是此次最年长的一个,十九岁。宫中选择良家女子进宫,祖制是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但众人多知闻刘琳月的盛名,以及她三年前便差点进宫入选后妃的事情,是以大家也并不惊奇。 皇后听到她的名字只是略点一点头,倒是惠妃向皇后说道:“三年不见,刘妹妹出落得越发整齐了。听闻这次她姐妹二人一切进宫参选,不知她小妹现在何处?” 惠妃这话似乎是说与刘琳月,却始终对着皇后说出,刘琳月无可答话。 皇后对着身边内侍说了个“宣”字,内侍喊道:“刘琬云上前觐见。” 刘琬云是十二岁的年纪,难怪满脸稚嫩之气,但她亦甚熟悉礼仪,行礼后便站在其姊身边。 问刘琬云平日在家做些什么,刘琬云恭谨答道:“跟姐姐学习针凿、下棋。” “你姐姐教你过读书吗?” “回惠妃话,姐姐教我识字,书只读过班姬的《女诫》。姐姐说,刺绣、下棋,最能休养心性,诗词文章,看了驰心逸性,故而不教我多读诗书。而《女诫》讲的是为人妻女者立身处事的行为准则,是身为女子终生受用的良箴,读之有益。”刘琬云声音清亮,犹有童音稚气,吐字也甚是缓慢着力,仿佛生怕说错了什么一样。 惠妃甚是满意的样子,伸出右手,让刘琬云上前。刘琬云行了礼,乖巧地搭着惠妃的手起身,惠妃果然看到了她额角的异常,问她怎么了。 刘琳月忙道:“刚才小妹被一个女子碰着,磕伤了。这里许多人都看见了。” 惠妃忙命一个黄门内侍将刘琬云带去敷药治伤,看着她走出殿门,方才缓缓对刘琳月道:“你妹子年纪尚小,在宫中还要你多留心照看才是。” 似有意,似无意,惠妃的“你”字,说得有些着力。 刘琳月声音微赧:“是奴家看护不周,以后必当多加留心。” 惠妃微微一笑,对着皇后道:“琬云这姑娘倒很乖巧懂事,奴家倒很喜欢。” 皇后点了点头,两人彼此了然的笑容,似是已经在这片刻之间,用眼神交流了相互的心思。 整个面选就在这种肃静而又莫测的氛围中进行。 上座之下,一个个女子敛声屏气地肃立,唯有些微不经意的轻咳,流露出了某些人紧张的心思。而我身边那一片不断轻颤的裙裾,亦出卖了其主人惶恐的心思。 须臾已经到了我。 内侍宣读:宣德郎谢逸次女谢苏芳,年一十六。 我上前行礼,心中却是为了“宣德郎”几个字,不胜之寒。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忠心耿耿,却还是落了个因言获罪、家破人亡的悲惨收场。 如今父亲已经饱受折磨屈辱,残疾在身,朝廷却不知如何天良发现,免了父亲昔年的罪名,给了一个小小的“宣德郎”,又宣了我进宫,还要让我们做出种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情状。 皇后的声音颇含慨叹:“你便是谢逸的二女儿吗?听说你素来体弱,前段时间又生了病,如今可大好了吗?” 我心中甚觉奇怪,我自来身体康健,早年多历分别患难,生了再重的病也硬是凭着一股坚毅的念头撑了下去。近来虽然奔波,也未曾生病,况且刚回到临安未久,不知皇后是从何处听说的,想来是记错了。 只是我不便在人前否认皇后的话,只得含混道:“多谢圣人关怀,如今都已经好了。” 皇后又问道:“除了你姐姐之外,你还有姊妹几个?” 心中一动,皇后居然还记得我有个姐姐。 第七节出乎意料的去向 既然皇后还记得此事,那么这些年来,是否姐姐也受到了一些照拂。若是皇上果真对父亲有一丝愧疚,因而顾及到了姐姐,便太好了…… 我道:“回圣人的话,奴家上有一姊,下有两妹。” “哦?其他姊妹们都好吗?” 心头蓦地又翻上了昔日家败之际,姐妹们在火光烛天的谢宅前,生生分别的情景。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意与恨意,让我的手止不住轻颤。 只是我知道,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波澜,用尽全力平和了声息:“多谢圣人惦记,承蒙官家与圣人的眷顾,奴家听说几个姐妹都还好。” “听说?你们见不到面吗?”惠妃问道。 “姐妹几人分散各处,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了。”终究是恨意难平,让我还是说出了这句颇含怨艾的话。 语罢,却也有些后悔。 我进宫的目的若因为自己不善控制感情而被察觉,那么我自己朝不保夕也就罢了,却势必殃及我的家人。可他们,再也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略感后悔之余,却也有些安慰,我如此一说,朝廷想必便不会再召两个妹妹进宫了。在宫外,总还有个姐妹相聚、陪伴父亲的指望,进了宫,便是从此被禁锢了。 皇后短暂的沉默让我颇感心惊,她那浓重到发暗的红色的过膝盖褙子上银线的滚边,映着光线刺得我心中不安。 “谢逸极通诗书文墨,传给女儿的想必也有几分。你就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个陪伴,如何?”皇后终于发话,却唯有让我心中惊讶更甚。 身后众人虽在皇后驾前,却也忍不住发出了轻噫。 从皇后现身到此刻,我是第一个有了明确去向的人。 而且,不是皇上身边的妃嫔,不是要跟着皇后或某位妃嫔,不是跟着哪个女官,而是,跟随太后。 皇后虽问了我一个“如何”,我却又如何能够自己做主! 我自然是拜服在地,叩谢皇后的恩德。 事实上,事情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早知自己绝不会被选为后妃,却也只是以为自己会跟着某一个后妃或者某一个女官,绝未料到,竟会是这样的去处。 我忽然想到皇后口中的两个字——陪伴。 不是简单地跟随,不是服侍,而是,陪伴。 这两个字颇值得思考玩味,绝不是皇后随口一语。 在皇宫中,越是光鲜的表面,背里往往越是苦涩艰险,越高的权位,往往越让人如同临深履薄。 一个作为陪伴的人,未必便比一个单纯服侍的丫鬟要轻松。 起身,背上已经是一层冷汗。 相看结束,已经是日暮时分。 有明确去向的除我之外还有两人,十七岁的林宝烨和十六岁的朱解颜。这二人是直接被点选成了侍御。侍御是七品的后妃,意味着有资格侍寝。 一时皇后与惠妃起身,众人纷纷行礼,恭送吴圣人与徐娘子。 引导众人离去的内侍还没有到,而皇后与徐惠妃亦刚走未久,所以采选的众女子只在晨曦殿左右走动,众人经过两名侍御身边,皆颔首为礼。 刘琳月携着琬云,从两个侍御身边昂首走过,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朱解颜一直满面含笑、斯文有礼地回礼,看到刘琳月如此也只是怔了一怔又维持着满面笑容,嘴角却带着不屑的意味,林宝烨却是声音脆脆落落地抛了一句:“当真好没规矩!” 刘琳月霍地回头,眼光颇为不屑地扫了两人一眼:“庸脂俗粉罢了!若是圣驾到来,又怎会选中你们。” “听刘姐姐你的意思,是说吴圣人与徐娘子选错了人吗?”林宝烨毫不示弱地反问,随即又笑:“姐姐你比我们多长两岁进宫,说话更该注意才是。” 我未留意听林宝烨的出身,也没在意她如何与皇后对答,但从她的言语听来,词锋倒是十分尖利,反问之余,亦对刘琳月十九岁的年纪意存讥刺。 两人虽都是剑拔弩张的姿态,却很快被其他人拉了开来。 “吴圣人与徐娘子刚刚出去,两位都少说一句罢。” “是啊,莫被圣人听见了……” 孟沁祥在我身边,似对眼前的争执视而不见,只微微一笑低声道:“还是妹妹你聪慧过人,早已经知道皇上不会到了。” 心中一动,原来刚开始听到有人议论圣驾面前如何如何时,我无意间的微笑摇头,已经被孟沁祥看出来了。 第八节如意阁潘氏 心中一动,原来刚开始听到有人议论圣驾面前如何如何时,我无意间的微笑摇头,已经被孟沁祥看出来了。 “晨曦殿接近后宫宫门,想来不管是与前朝还是与皇上的寝殿都相距甚远,若是圣驾亲至,又怎会不就着皇上的方便呢?况且进了后宫门便停留在晨曦殿,看这宫殿的规制,再看内侍们的举动,显然是不欲张扬不想惊动的意思。所以我猜想圣驾应该不会到来。” 说罢,见孟沁祥点头,我又微笑道:“孟姐姐当时既然便懂得我的心思,说明与我是一样的想法。孟姐姐赞我聪慧过人,我可实在当不起。” “我只是隐约猜到三分,比起妹妹当时便已确信,实在差远了。” 一边闲话,我与孟沁祥也已经走到了晨曦殿外。 皇后与徐惠妃今日步行而来,离去的时候亦是被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而行,晨曦殿外景致开阔,可以看见一群人众并未走出多远。 忽然一顶五彩辉煌的肩舆从宫墙边转出,迎着皇后与徐惠妃离去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肩舆分明不是皇上所用,但若非皇上,又有谁能迎面见到皇后,仍不立时下舆行礼? 是了!定然是她! 心中念头刚转过,果然内侍忙忙赶来,压低声音道:“众位姑娘,快去见过潘娘子。” 身边的人群立时骚动,发出了种种轻声议论。 婉仪潘氏,据说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嫔,姿容美丽,且是先皇后邢氏的表亲。 潘婉仪的肩舆走到皇后面前几丈远近停下,而晨曦殿中众人,也已经由内侍引着走了过去。 一袭棠红色的衣裙将潘婉仪的脸颊映得格外白皙,而高高的发髻上,一只赤金嵌宝金步摇下长长的流苏齐眉而止,随着她的举步动身,映着夕阳的光彩熠熠生辉。 潘婉仪在皇后面前福了福身:“看来奴家是来得迟了。” 虽是来迟,却是丝毫不着意的语气,况且看潘婉仪到来的时间,岂知是单单“来得迟了”。 只这一句话,便听得出潘婉仪最蒙宠爱绝非虚假。 婉仪,不过是正三品的妃嫔。 这般声势地出现在皇后面前,又刻意来得迟了,明显是不敬皇后了。 众人站在皇后与徐惠妃身后,齐齐向潘婉仪行礼。 “这般大的采选,洵为盛事。本位没有躬逢其盛,真是憾事。”潘婉仪的声音清脆,语气却是慵倦平淡,似乎既不以这次采选盛大而赞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意味。 我站在人后,看不见皇后的表情,只见内侍在皇后身边点了点头,走到我们身前道:“请林宝烨林御侍、朱解颜朱御侍上前。” 林、朱二位忙依言上前,行了礼站在那里。 我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在晨曦殿中一般平稳:“今日进宫参选的,皆是从各地挑选出来的姿容品行皆出众的女子,这两位妹妹,更是其中的不凡者,我与徐娘子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商量了已经选为御侍。” 皇后说话不徐不疾,略略带着喜悦之意,并不以潘婉仪表现出的不敬为意。 一番话慢慢说了出来,徐惠妃的侧脸上略带笑意,刘琳月身前的手轻轻绞着帕子似乎心中十分烦乱,而林宝烨和朱解颜,却都是一幅喜不自胜的样子。 “余下这些,将分派到各个宫室服侍,以待官家日后相看了再加定夺。御侍与宫女身份有别,不能安排在一起住宿,潘妹妹来得巧,便将林、朱两位带到你的如意阁去安置。” 心中微微一动,皇后这番安排,好生厉害啊! 林、朱二人品性如何我并不深知,可是见她们对刘琳月的态度,便知这两人亦非沉着之人。 百余人中独独选了她们二人出来,又将她们交给了意存跋扈的潘婉仪…… 只是,潘婉仪未必就会答应吧! 果然潘婉仪脆声一笑:“我虽喜欢有姐妹到如意阁陪伴我,却怕如意阁狭小,委屈了两位。” 宋宫向有定例,太皇太后、皇太后可以单独居住一宫,为一宫之主,皇上、皇后居住的地方只能以“殿”命名。至于妃嫔,位份较高如妃位的,亦可以独居一殿,而位份较低的,可以住在一殿的偏殿之中,也可以另有住所,但单独的住所,只能以“楼”、“阁”、“馆”、“院”、“堂”、“斋”等命名。 如意阁正是潘婉仪的处所。 而后宫之中,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可以以本宫自称,皇后及其以下妃嫔,只能称呼“本位”,或者“本閤”。 徐惠妃温然笑道:“这两位妹妹去到如意阁,由潘妹妹引荐给官家,那么潘妹妹也可不必为没能亲见这采选场面而遗憾了。” 徐惠妃的话,正是顺着潘婉仪开始的话而说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潘婉仪绝对不会食言。 潘婉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笑道:“徐娘子说得很对,如此便委屈两位妹妹跟我同去。” 恭送皇后、徐惠妃和潘婉仪离去,众人由内侍引着散去,我便与孟沁祥等人道了别离去。 第九节重逢慈宁宫 太后住在慈宁宫。 因宫中新来了讲经的师父,太后便到普善寺斋戒沐浴。 普善寺是皇城内的一处皇家寺院,便在皇宫以西的凤凰山西苑。 而我,便被安排在慈宁宫的一所偏殿,暂且住下。 在宫中休息一晚,翌日便又有内侍安排了七个女子到来,有六个样子虽然觉得面生,却也恍惚在晨曦殿见过,姿容都甚是出挑,而另外一个,赫然便是顾曼楚。 顾曼楚与另外五个女子站在后面,前面另外一个女子单独而行,一望而知她们的身份是有些分别的。 虽只别了不到一天,然而能在这偌大的宫中,在各人去向未卜的时候重逢,亦是一件喜事。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招呼,却见她与其余五个女子一起万福向我行礼。 我忙还礼,于她们恭谨的神色亦觉得惊奇,却见顾曼楚微笑说道:“姐姐快别多礼,这让我们如何受得起!” 我隐约想到了什么,内侍已经躬身说道:“谢姑娘,这位是夏晴岚夏姑娘,亦在太后身边服侍。” 夏晴岚,便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果然,从夏晴岚与顾曼楚她们走过来的先后之别,已经可以想到,夏晴岚的身份应有些不一般。 我与夏晴岚见礼,一眼看去,她的容貌也算得上等,只是却不算拔尖儿,比之顾曼楚少了婉约娇柔,不过身上自然带着一股贵气与骄傲,看来出身不低。 内侍又对我道:“皇后问谢姑娘,是要带自己家生丫鬟进宫服侍,还是另外选人伺候姑娘?” 良家女子进宫,不论身为妃嫔或女官的,都有丫鬟服侍。只是往常都是各人从家中带丫鬟进宫,算是宫人一员,只有到了一定位份或官职,随侍丫鬟不足以满足定例,方才有高位份者分派宫中的宫女来服侍。 我不意皇后竟会这样问我,深感意外荣宠之余,心中却多了谨慎,忙躬身深深万福道:“多谢圣人美意。” 皇后虽未亲至,然而这内侍奉了皇后的命令前来问话,乃是皇后的使者,礼数是丝毫不能缺乎的。 “奴家初初进宫,怎敢动用宫中的人服侍。奴家家中有几个家生丫鬟,虽然说比不得宫中的宫女们聪明,却也识得规矩,为人倒也不蠢。奴家想让她们进宫来便可,也可以充实宫掖。还请公公代我回禀圣人。” 内侍见我礼数周到,也甚欢喜,指着顾曼楚她们六人向我道:“这些姑娘也在慈宁宫,以后有事,还请谢姑娘与夏姑娘多加看顾。” 我颔首答应内侍的话,却隐隐约约听见夏晴岚轻轻“哼”了一声。 一时众人散了,我便到顾曼楚的住处去帮她收拾。 顾曼楚起先执意不肯让我动手,甚而说出了尊卑有别的话:“姐姐得到圣人的眷顾,只等着娘娘回到慈宁宫,便要有品级封号了,岂能再做这些粗重活计。” 果然如此! 顾曼楚她们几个人与内侍们对我的态度,原来便是为此了。 我与皇后,不过一面之缘。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皇后的面容。 而皇后的想法,亦如她的形象一般,让我感到模糊不清。 我对顾曼楚笑道:“你既叫我姐姐,我照应你便是应有之义,你看连刚才那位公公还说让我看顾你呢,可见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闲谈之下,才知道原来进宫的一众女子已经被分配到了各处,妹妹刘琬云跟了徐惠妃,姐姐刘琳月跟在皇后身边,而孟沁祥,则在讲筵阁。 讲筵阁不仅收藏了众多书籍字画,是皇上阅书赏画的去处,有时皇上亦会聚集宿儒名士在此研讲学问,而讲筵阁另一个重要的用处,便是教导宫中皇子、皇女们读书的地方。 当今皇上年已四十五岁,膝下一直无子,唯有五女。当年宋室南渡,当今皇上尚是康王,五个年幼女儿死的死,散的散。 大宗姬、二宗姬下落不明,三、四、五三位宗姬都只两三岁年纪,直接死在途中。 皇上到了临安称帝之后,从赵氏子弟中择选了五位育在宫中,分别由皇后与几位妃嫔抚养。 几位养子如今都是二十余岁的年纪,有两位已经成婚,膝下有子,其子论起来已经是当今皇上的孙儿、孙女辈。 只是皇上始终没有确立几位养子的皇子身份,是以他们虽有“王”的封号,却不与皇上父子相称。 不过皇上对于几位养子的孩子,也都十分宠爱,虽未以皇孙、皇孙女称呼,却也各有封号。 孙辈各有不同官衔,孙女辈儿则皆封为“县君”1。 而孟沁祥便要做其中一位养子的女儿的伴读。 【注】1县君:宋代外命妇封号的一种,一般封诰官员的母亲或妻子。也是低级妃嫔位号之一。 第十节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孟沁祥便要做皇上其中一位养子的女儿的伴读。 我问顾曼楚,可知道是哪一位郡王的女儿吗? 皇上的五位养子,都封为“郡王”,郡王的女儿,则封为县君。 顾曼楚想了想道:“好像是建安县君。是海康王的女儿。” 海康郡王,那么不是他。 一别两年,不知他好不好。 太后不在,慈宁宫中的人们都是一幅平静而闲散的神气。 白日里我便跟着寿安殿的教习娘子学习宫中规矩。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海棠花正以最轰轰烈烈的姿态落下。见我常常对着花树久看,教习娘子说慈宁宫外便有一片海棠树,因为太后喜欢清静,所以平素少有人来游玩,倒是个看海棠的好去处。 翌日天未破晓,我便踏着露水前去。 地上的落花已经是密密层层,空中兀自有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树上尚未生出叶子,而地上的青草早已经被落花覆盖了,除了树干与枝桠,天地间似乎便只有粉色。 花落时候的粉,与盛开时候并不一样,因为红晕渐褪,苍白愈多,所以即便是这般轰轰烈烈的坠落,亦带着伤逝的感觉。 我已经换上了最轻软的绣鞋,却也不忍将哪一步踏实了。 朝阳似是快要升起,天边云蒸霞蔚,将我白色的衣裙与近乎白色的落花一并染上霞彩。 仿佛,还是多年前的离别…… 铁蹄践踏落花,吟鞭东指天涯。 谁的啼声在兵马嘶鸣中淹没,空余苍白的双唇无力翕合?又是谁的泪水滚入尘土了无痕迹,唯有颓然的面容沾染风沙一片斑驳?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悠远的声音:“鸣鹤!” “鸣鹤……” 虚抚落花的手指微微一颤。 两年来,从未有人再这样唤过我。 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鸣鹤。 如今我只叫做,谢苏芳。 转过身去,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需看那张脸,我已经自然而然地跪拜行礼:“鸣鹤参见普安王。” 普安王,当今皇上的养子之一,赵伯琮。 “快请起。”普安王的声音对我而言,并不因三年未见而变得陌生,只是其语气中的意味,却不是我熟悉的。 他的手伸到我眼前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与迟疑,然而一只手终于没有伸出搭在他的手上,我已经自己用力站起。 修长的手指,虎口处带着茧子,一条伤疤直延伸到了腕部,他不必翻过手掌,我亦知道这条伤疤的另一半在手背上。 “鸣鹤……”他第二次叫了我的名字。 目光顺着他的手缓缓上移,月白色的长袍并非新制却是一尘不染的洁净,简素得没有一丝纹饰的交领之上,一张同样干净的面容映进了我的眼眶。 朝阳未升,只是将东边的云彩染成了红色。 他背对着东边而立,一眼望见他的面容,便让我以为是看见了喷薄的朝阳。 而他头顶、身边的那些落花,似乎一下子,也染上了含苞初放时晕红的色彩。 目光触到他炯炯的双目,我立时便垂下了眼帘。 这样的男子,让人心生景仰,莫可逼视。 而我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旧时的笑,亦让我不禁心中惶惶。 “这两年你……你在哪里?” “翟家遭罪,我便流落在外了。”这两年的遭遇,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但我不曾忘了爹爹的嘱托,流亡在外,亦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待有机会,我再将这其中的过程向王爷详细禀报。”我知道这些年的见闻,于普安王一定是有用处的。 普安王凝视着我的双眼,显然并不在意我要向他禀报的事情,更多的,却似是在关注着我本身。 我不由得垂首,普安王对我的垂注,却不是我可以承受的。 “你怎么到了这里?” “是吴圣人将我分派到了这边,服侍太后娘娘。” “我是问你,你因何进宫?” 普安王的语气略带生硬,我愕然抬头,对上了他微蹙的眉心。 “我……是因为采选的旨意。”我的语气如同我的眼光,带着回避。 我要进宫,是因为收到了旨意,却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旨意。这其中,有我要报的仇,有我要报的恩,还有我希望见到的人,比如,普安王——自幼爹爹便谆谆教导我,让我铭记于心、毕生服从襄助的人。 手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就像普安王直视我的眼神,让我避之不及。 “你如何会收到采选的旨意?” 我甚是好奇:“凡是官宦之家或者世家宗族,有适龄女子者,皆收到了采选的旨意……” 一语未完,我忽然想到面见皇后之时,她问我自幼体弱、身体抱恙的话,不由得微微一惊:“难道……是王爷为我拦下了旨意?可是,我还是收到了啊……” 第十一节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难道……是郡王您为我拦下了旨意?可是,我还是收到了……” 普安王默然不语,深邃的眸子里隐隐带着怒意。 难道,是其中出现了什么纰漏,还是,有人在故意跟他作对,以致使我收到了旨意吗? 过了片刻,普安王方才说道:“你放心,我会设法送你出宫去。” 我忙不迭地缩回了手:“不,不,我要留在宫中,谢家的事,翟家的事,我必须要一个交代。而且,我要留在这里……遵奉爹爹的话,供郡王您差遣。” 普安王摇头:“如今天下局势动荡,金人对我大宋虎视眈眈,而宫中又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谢家与翟家的案子,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得笃定,让我无可置疑。 只是,离开宫中,是否便意味着,我的使命就这样结束了? 爹爹曾谆谆叮嘱我不遗余力辅助普安王的话,是不是也就此,作罢了? 那我,存在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辅助普安王,是我从小接受的教条与信仰。 这个信仰伴着我长大,伴着我面对一次次灾难,伴着我在金国流亡,又伴着我回到大宋,进了皇宫。它从未湮灭过,并且总是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支撑着我…… 如今,我不必留在此处,我还能做什么? 侍奉爹爹,陪伴姊妹们吗?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忽然一热,能够平安陪在父亲与姊妹们的身边,从此远离纷扰斗争,尔虞我诈,难道不是我这些年来,于颠沛流离之中,心心念念期盼着却又为了无法实现而遗憾的事情吗? 而若能见到姐姐…… 我蓦地抬起头看着普安王,连声音都止不住轻轻发颤了:“请问郡王……我姐姐她……姐姐她……” 一别两年,我时常记着姐姐的音容笑貌,记着她的温柔美好,记着我生病时她衣不解带地守在我的榻前,记着我犯了错她跪在爹爹面前陪我受罚…… 而我记得最深的,却还是那一场混合着尘土与泪水的分别。 我一把推开普安王,我从他的马上滚落在地,伸手指着火光烛天的谢宅,看着屋前屋后成队的人马,哭喊着说:“去救姐姐啊,去救姐姐啊……” 那一年,我十四岁。 父亲获罪,祖宅被毁。 家破人亡,骨肉分别。 是普安王从纷乱中救了我。 我未能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坠马之后,我在惊恐与疲累交集之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期盼地看着普安王,然而他的沉默,却让我的期盼一点点变成了恐慌,却越积越多。 “她……她怎样了?”我控制不知自己的脚步,就这样不由自主地后退,似乎心中已经预料到,将面临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翟家暂居、在金国流亡的两年时间,我始终都在设法暗中打探姐姐的去向,可是始终,我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然而我始终还有最后的希望,我知道普安王是一定有办法找到姐姐的。 “鸣鹤,你听我说……”普安王的声音沉静如水,漆黑的双眸中带着我不能懂的波澜。 越是无法读懂,我的心中便越发恐慌:“普安王,你告诉我,姐姐她没有事……” “鸣鹤!”郡王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头,而目光中更有着与手上相同的分量,让我不能再退缩。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找到她的。” 我忽然感觉到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正如当年我从马上跳下之后,看不见姐姐在哪里,只能看见冲天的火光与成队的人马时,一样的周身无力。 我看着普安王的眼睛,那里面依旧是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有气无力地却也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普安王,那一天,你究竟有没有找到她?” “待我赶去,已经迟了。” 我早已经料到我将从普安王口中听到的,或许会令我失望,然而真的亲耳听到了,知道此事真的是无可挽回,心中的惊痛,还是无法言喻。 已经迟了,是消融在熊熊火光之中,还是被前去降罪抄家、赶尽杀绝的士兵掳走了呢? 腿脚有如千斤之重,我甚至无法站立,背心重重地撞在树枝之上,刺得后背生疼。 两年前的情境忽然又一次浮现,从马上坠落之后,我再醒来,已经是在翟家了。 翟家老爷是爹爹的旧部,是他最亲信的人。 获罪抄家的那一刻,爹爹背上被砍了一刀,却还极尽全力掩护了我逃过抄家士兵的视线,将我交与闻讯赶来的普安王手中,重重嘱咐我:鸣鹤,到翟家,今生今世,襄助郡王…… 第十二节一语提点 旧景重现,我的思绪忽然清晰,当日,一定是郡王将我送到了翟家! 只是救了我的一命,却是以牺牲了姐姐为代价…… 我抬起头看着郡王,泪水已经滚滚而流,心中伤痛难禁,却只是用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她可是你的……是你的未婚娘子啊……” 普安王只是用沉静犹如碧潭深水的目光凝视着我:“鸣鹤,你姐姐没有被卷入火中,也没有被乱军掳走,只是在那天失散了,但我一定会找到她。” 找到?两年都未曾找到,以后当真还有机会吗? 泪流不止间,普安王低沉地说道:“鸣鹤,对不起……” 从来未曾听过普安王如此说话,我心中一惊,蓦然惊觉,郡王连未婚的娘子也没有救出,却还在向我道歉! 若非为了救我,普安王原是可以去救姐姐的…… 是我,这一次姐姐,又是为了我…… 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普安王呢? 伤痛兼着歉疚,我不知该如何言说,远处却传来了轻轻的呼唤:“谢姐姐……谢姐姐……” 仿佛是顾曼楚的声音,心中微惊,郡王以太后养孙辈的身份在太后的慈宁宫范围出现,并不足为奇,只是我在此与郡王会面却是不妥。 我忙忙拭泪,对郡王屈膝躬身:“如此,寻找姐姐的事,还是要请郡王留心。” 普安王点了点头,我忙转身离去,却听见他来自我身后的声音:“尽量避免见到皇上。” 我心中一凛,却不敢转身,只背对着普安王略略颔首。 顾曼楚见我走近,欢然道:“谢姐姐,我到处找你不到,原来……”一语未毕,吃惊道:“姐姐怎么哭了?” 我忙摇了摇头:“不妨,你找我有什么事?” 顾曼楚忧然:“姐姐是思念家人吗?”她俏丽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想必是言及此处而生情。我心中不由得颇生怜惜之意,更有一种人同此心的感触。 我点了点头,不愿再提此事,也不愿再让顾曼楚伤怀,便道:“家人虽然难于相见,你我姐妹之间,却可以相互照应。” 顾曼楚惊喜地望着我含笑点头,一句“多谢姐姐”说罢,眼中已经有泪光莹莹。 这个小姑娘,在被刘琳月当众掌掴羞辱时都咬着牙没有流泪,却被我这样一句话触动,看来她不仅是倔强,亦且重情。我不由得对她更增好感,握着她的手道:“你说是什么事?” “于娘子有事叫你呢!听说是准备迎接娘娘回宫的事!” 与顾曼楚携手而回,一路上她便在安慰我。又道:“等娘娘回宫,定夺了谢姐姐你的位份,你家中的使女便可以进宫与你作伴了。” 话音刚落,慈宁宫中的于娘子迎面走来说道:“谢姑娘,太后过两日便从普善寺归来,明日晚上,娘娘与众法师在寺上夜祭。慈宁宫中人要去往凤凰山西苑,将夜祭需要的新鲜贡品、以及妃嫔们手抄的经文及时送到,二来也为太后娘娘收拾东西,迎接太后娘娘回宫。姑娘新到,趁此机会,该去向太后问安行礼。” 于娘子在我学的宫规时候曾来指点过一二,对我颇为亲切,我知道她此举是有意提点我,让我迎接娘娘回宫,如此礼数周全,娘娘必定感到高兴。 我忙谢了于娘子,躬身答应了。 于娘子看了看我的脸,微微一笑:“娘娘佛口慈心,最喜与人为善。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官家与圣人平日繁忙无法顾及到,娘娘知道了,定会援手相助的。只是……” 于娘子恰到好处地微微一顿,随即又微笑道:“娘娘心慈,又是有些寿数的人了,若是担心起了什么事情来,最是容易耽误饮食,影响身子的。” 我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脸有泪痕的样子,在宫中,尤其是在这慈宁宫,最是要不得的。忙躬身道:“多谢娘子指点教诲。奴家谨记在心。” 于娘子虽有皱纹但仍端庄的脸上露出徐徐微笑,和悦道:“吴圣人选中你来娘娘身边,果然有她的道理。你只要时刻记得,娘娘已经是耄寿(1)之人,说话行事,时时谨记着这一点即可。姑娘明白吗?” 当年靖康之难,太后娘娘尚是徽宗皇上的贤妃,亦与徽宗一道被掳走。 直到当今皇上登基、与金人议和成功之后,娘娘方才与徽宗皇上的棺椁一同被迎回国。至此,娘娘已经在金国了一十六年。 一个妃子经历这样漫长的俘虏生活,其中的辛苦与辛酸是远非常人可以想象的。 至于太后娘娘对于种种事情的避忌,作为慈宁宫的人,原该铭记在心才是。 【注】1:耄寿:八十岁至九十岁。 第十三节西去凤凰山 至于太后娘娘对于种种事情的避忌,作为慈宁宫的人,原该铭记在心才是。 我答道:“奴家记住了。慈宁宫人人皆是面色和悦,言语轻软,整个慈宁宫处处一片祥和之气,奴家虽来得晚,却也已经深受感染,深愿意尽一己之力,为慈宁宫中多增一份欢愉。” 于嬷嬷笑得甚是满意,充满慈和:“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随即放低了声音:“想念家人,乃是人情之常,娘娘最重亲伦,你若服侍有功,得见亲人也未尝不可。” 于嬷嬷转身而去,我保持着屈膝行礼的腿早已有些酸了。 她没有片言只语责怪我,却已经让我深深明白了宫中失仪实为不妥。 至于她临去时点醒于我的那一句,亦让我看到了一些寻找姐姐的希望。 第二日,事事都安排妥帖,我便跟着迎接太后回宫的众人前往凤凰山西苑了。 于娘子是慈宁宫的两个押班宫女(1)之一,服侍太后娘娘多年,娘娘去到寺里听师父讲经祈福,她留在宫中管理日常事务,另一个押班宫女李娘子则随着娘娘去了寺里。 临去前于娘子又郑重交代众人:“凤凰山乃是紧靠皇宫的福地,普善寺则是官家专为娘娘祈福敕建的寺庙。到了凤凰山,一切都有规矩。最要紧的是事事特定的时辰,万万不可错了。这些祭品要赶着夜祭的时刻,更是不可疏忽。大后日娘娘回宫,明日或后日圣人与几位妃嫔会带着几位郡王去迎接,所以今日此去,不可稍有纰漏。”说罢看了看我和夏晴岚,目光中加意嘱咐。 祭品除了宫中最新鲜的贡品之外,还有供佛的各色鲜花,以及宫中女眷平日所制的金银锡箔纸的元宝,以及抄写的各种经文。 此次前去众人,只有我与夏晴岚是新到宫中的。我们两人分别捧着几位妃嫔抄写的经文。 凤凰山是大宋皇宫西边的一处山麓,整个皇城都是依着山麓而建。 而普善寺则在凤凰山以西的别苑。 虽然距离上并不远,然而皇宫西宫墙并没有直接通往凤凰山的大门,所以达到尚有一段距离。 这日从一早开始下雨,本预定在一大早便出发,见雨势大,只好等了一个时辰。好在等到出发的时候,雨势已经渐渐开始变小。 还未凤凰山下,随行的众人都已经露出了肃穆的神色,本来在车马上的都纷纷下车下马,徒步而行,想来是为了表示对普善寺和对娘娘的恭敬。 凤凰山虽不是极高,但西边山势较为陡峭,虽然一路都是沿山而上的台阶,却也走得不易。 好在雨已经停了,只是雨后路滑,走起来难免慢了些。 我惯经艰苦流离,走这些现成的台阶道路,倒也不放在心上。但慈宁宫许多素来足不出深宫的宫女们,却一个个娇喘细细,脚步渐缓。 夏晴岚亦越走越慢,想必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闺秀生活,出则轿辇,入则舆车,不曾这般长途步行。 上山前领头的黄公公早有交代,路上不许随便乱走乱动。因为下雨耽误了出发时辰,所以一上山便再三告诉大家,一个时辰后,便须到达,刚好赶上太后今日夜祭前的时辰,将鲜花、供品与经文等送到。 眼看众人越走越慢,领头内侍重重咳了两声,回头瞪着众人,随即转过身去加紧速度而行。只是这位公公身体发福微胖,背心早已经濡湿了许多,虽然瞪视众人的目光满是力气,然而自己走起来,却也颇为吃力。 我尚有余力,亦随众缓行。见夏晴岚实在吃力,低声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夏晴岚侧首看了看我,不置可否地自顾自的前行。只是越走越慢,终于落在了众人之后。 恭送经文的只有我与她二人,见她堕后,却也不能落下她一个人。于是放慢了脚步,跟在她旁边,问道:“夏姐姐,我帮你拿着托经文的盘子,上山后再交与你如何?” 夏晴岚尚未答应,方才一直走在我身边的宫女蕙儿已经悄步走了下来,低声道:“谢姑娘,你怎么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往下走来。我暗叫不好,刚一抬头,便对上了黄公公严厉的目光。 他想是听到了后面的动静,所以也倒了回来。 其余的人却是连头也不敢回,径直往前走去。 黄公公两道严厉的目光盯向蕙儿,蕙儿不敢再说,面带惧意地往前走去。 【注】1押班宫女:.内宫女官的首领,轮值管理一宫事务。相应的官职还有押班内侍,即轮值管理宫中事务的太监。 第十四节悬崖之上 黄公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晴岚,亦不再多说什么,便继续前行。眼看大队人都已经走在几丈开外山道转弯,我与夏晴岚亦只得跟着往前走。 就在此时,我忽然听见左边有一丝呻吟之声。 这山道的右边是山壁,左边,则是山谷。我们便行走在有石阶的山道上。 循声望去,我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 石阶旁的山坡上,一个衣衫残破、头发凌乱的人爬在地上,那个地方没有道路,他伸手攀着山上的树,勉力支撑着自己。呻吟声便是他发出的。只是他爬在地上,看不见面目,唯有露着的双手和半截小臂上粗糙的肌肤,以及半边微微花白的头发,证明着他经历过的辛酸与劳苦。 为这人担心之余,亦感到庆幸,看来这人不知是怎么失足落下,悬在这里恐怕也有好一会子了,好在恰好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声音,刚好被听到了。若是再耽误几个时辰,他力气耗尽,便要坠进深谷了。 只是,他所悬着的地方,实在太过危险! 我忙往山谷边走了两步,惊诧无已,不由得低声叫道:“黄公公……” 走在前面的蕙儿轻轻咦了一声,扭过头来往后看,被领头的内侍黄公公一道目光挡了回去。 黄公公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便似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行走。 我停步不前,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蕙儿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多管闲事,她看向那个人时脸上也颇有不忍之色,却只有摇头。 黄公公对着蕙儿重重哼了一声,直吓得蕙儿身子一颤,脚下一个趔趄,忙忙向前走去。 黄公公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我脸上,伸手朝着山上一摆,示意我前行,随即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继续行走。 我自然知道耽误了时辰,若是影响到太后娘娘的夜祭法会,定然后果严重,然而人命关天之事便在眼前,哪里还容得我再去细想? 我对伏在坡上那人喊道:“喂,大叔,你听得到吗?”那人低声哼了一声回应。 黄公公不知何时奔到了我身边,迅捷得浑然没有方才汗流浃背、慢吞吞的模样,他满眼骇异的眼神似是绝对没有料到我会有此举动,低声怒道:“谢苏芳,时辰快到,你又多管什么闲事?” 我心中亦感恚怒,不意此人竟如此凉薄,却自忖这个人所处的境地实在太过危险,而将这个人拉起来,非我一人之力可及,于是抑住怒气低声道:“公公,这人悬在这里,支持不了多久的。公公想办法……想办法将他拉上来,先放在石阶上也好,总胜过让他坠崖而死……” 我所以顿了顿,是因为我在这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办法。眼看那人所处的位置,伸手去拉,极有可能是要与他一起掉下去的。 黄公公的脸色却是怒气中带着不屑,沉声斥道:“胡说什么!明日圣人上山,道上悬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成何体统?何况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把这个人拉上来?” 继而更放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这凤凰山乃是禁地,除了宫中之人,等闲谁敢上来?这人无端出现在这里,冲撞了太后娘娘,已经是犯了禁,谁敢拉他上来,便是跟他一起犯禁!” 我心中怒极,想不到此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又如此轻贱人命,却无暇理会他,只是看着那人的方位,试想该如何救他。 我回身将托盘放在石阶上,抓牢山边的一棵树,试了试落脚的地方足够稳当,俯身伸手,喊道:“你伸一只手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黄公公一把捧起地上的托盘,厉声喝道:“谢苏芳,你……你把这经文放在地上,你……你好大胆子!” 谁知我刚伸手,却被黄公公扭住了手腕:“时辰已经快到了,你在这里多耗什么?若是误了夜祭开始的吉时……” 话到此处,他却不再继续说,语气一滞,脸上更多的却是惧意。 我的心中却是阵阵发凉,在这佛门善地的圣山上,为了给祈福按时献上祭品,身临危崖的人命就这样被漠视了。 我一面伸手去够那人,一面说道:“公公放心,太后若是责怪,谢苏芳一人领责便是。公公怕误了时辰,此时加紧赶路,还来得及。” 我努力伸手去够那人的手,无暇去看黄公公的反应,只听见他含怒斥道:“你奉命恭送经文……你……” 一个人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说道:“黄公公,这些经文,交与奴家拿上去便是。” 听声音,正是夏晴岚。 第十五节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一个人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说道:“黄公公,这些经文,交与奴家拿上去便是。” 听声音,正是夏晴岚。 果然黄公公的声音有些如释重负:“那就有劳夏姑娘了。”继而又道:“谢苏芳,你这是自作自受,上面怪罪下来,谁也帮不了你。你坠下崖去,也是你自找!” 我不愿理会他,心中对夏晴岚好生感激,说道:“多谢夏姐姐……”抬起头,夏晴岚已经跟上了队伍,而黄公公也已经拂袖快步而去。 我几乎将自己也悬在了那里,才能够勉强够到那大叔,我又费尽了力气,方才勉强抓住了他的手腕,只是只剩下一只手使劲攥着树干,想要将他拉上来,却是万万做不到。 只是那大叔也已经耗尽力气,想要再挣扎着往上爬,也不可能了。而我此时拉住他的手,一个松手,他也势必要摔下山崖去。 我暗思该如何脱困,固然听到那大叔呻吟两声,低声说道:“好姑娘,多谢你心好……你……你松了手吧!再拖一会儿……你也……你也没命了!” 我实在也已经耗尽了力气,但却不愿这样放手,唯今之法,只有让大叔自己用上力气,才能上来。 我知道,人逢绝境,只有求生的意志,才能让人有脱困的力气。这也是我经历忧患的两年里,所懂得的生存之道。 听见他神智恢复清醒,我心中甚喜,生怕他失去了求生的愿意,忙问道:“你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 “姑娘恐怕听出来了,我是外路人,不是本地人,今年年初我的小儿子被牙婆(1)拐走了,我家中已无一人,只有我父子相依为命,我追了三百多里,追到了这里,就……就再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了……我在山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前几天看见山上有香烟,有钟声,便往这边走了……我本想来拜一拜菩萨……谁知眼见要攀上石阶道路,却失足滑落了……” 大叔的声音中带着哽咽:“难道我这孩儿……是注定找不到,所以……连拜菩萨也拜不见了吗?既然这样……我活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我触景亦是心酸,不禁想到了我与亲人分别的情景,想到了我的姐姐。 “姑娘,你心眼儿好,以后必有好福气。我……我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这样下去,非累了你的性命……” 听大叔的语气中颇有不愿求生之意,又感到他被我抓住的手想要挣开,我心中一凛,忙大声问道:“大叔,你出来寻子,已有几日?” 大叔不意我竟这样问,一怔说道:“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三个月了。” “大叔的孩子失散了三个月,可是我与我的姐姐失散,却已经整整两年了。大叔至少还知道孩子被拐到了临安城,可是我却连姐姐的去向都不知道。大叔的孩儿被牙子(2)拐了,不管卖到什么人家,甚至哪怕为奴为仆,总知道他会活着,可是我……我与姐姐在大火乱兵之前分别,我却连她是否……是否活着也不知道了!”心绪激荡,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山崖间呜呜刮着山风,似乎正重复着我的话,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看到大叔脸上惊异的神色,我柔和了声音:“大叔,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新的希望,只有你好生活着,你们父子才有相聚之日。你可是这孩儿在世上,唯一的希望啊!若是有一日你的孩儿千辛万苦寻回故地,却不见了你,你……你到那时若还知道,心中可会后悔?” 我能感到大叔那双因为失望而灰败的眼中渐渐有了神彩,而枯槁的脸上亦泛上了血色:“你……你说的是!我……” “大叔,你不要松手,你攒足了劲,我拉你上来!” “是,是!” “你踩好了下脚的地方,可要试准了落脚的地方吃得住力气,刚下过雨,恐怕山石不够牢稳……” 一语未毕,那大叔脚下发出了哐啷哐啷山石碎裂滚落的声音,而我右手上的拉力骤然增大…… 我心中已知无幸,刹那间脑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唯有那一片月白色的衣襟在眼前掠过…… 1、2牙婆,牙子:人贩子。牙人是古代各行商业中的中间经纪人,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并抽取佣金的商行或中间商人。而贩卖人口,为大户人家签约长工、仆役的称作“人牙子”;女性人牙子叫做“牙婆”,是古代“三姑六婆”中六婆之一。 第十六节阿谀之词 我心中已知无幸,刹那间脑中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唯有那一片月白色的衣襟在眼前掠过…… 就在几乎同一刻,扶着树干的左手上骤然一紧,眼前一条长绳如同灵蛇般夭矫而动,一闪而过,却是缠在了那大叔的手臂上。 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又太过迅捷,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腾云驾雾般地落在了台阶上。 而那大叔的呻吟声也在身边不远处,显然也已经被救了上来。 耗尽了力气之后,又经历了心绪的大落大起,脚下虽触到了实地,却竟是双腿无力,有些站立不稳。 我的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绊到上一个台阶,整个人便站立不住,不由得往后倒去。 然而顷刻之后,我却感到自己被稳稳定住。 而眼前所见,惟余朗眉星目。 明明这人的身后,是霞彩映日、流光溢彩、瑰丽无已的无边苍穹,我却只看得见苍穹之下的这一双漆黑的双眼。 双眉微蹙,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肩头感到了异样的温度,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被这人扶着,忙忙努力站稳,脱开了那人的手臂,看到那大叔确是稳稳当当伏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心中更加安定,对那人道:“多谢阁下相救之德,奴家感激不尽。” “谢苏芳。”那人缓缓念着我的名字。 我愕然抬头,明明是初见,这人却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只见他的双唇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果然很有胆气。” “请问尊驾是……”心中诧异无意,但随即心中一动,脱口“啊”地轻呼一声,随即脱口说道:“你是恩平郡王。”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扬眉微笑:“哦,你怎知道?” 我心中一凛,随即后悔失言。 官家封了五位样子为郡王,分别是海康郡王、恩平郡王、普安郡王、永宁郡王和郁林郡王。 海康王赵伯璘年纪最长,已近三旬,听闻他多在边关历练,行事果然坚毅,想来应是颇有饱经风霜之色。 永宁王赵伯璟刚届二十,听闻他是个沉醉史书礼乐的年轻人,想来应是儒雅斯文,应该没有可以那般迅捷出手救了我与那大叔的身手。 郁林王赵伯琋则年纪尚幼,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剩下的只有普安王赵伯琮和恩平王赵伯玖了。 而普安王赵伯琮我自然是识得的。 至于能在这凤凰山西苑见到的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除了宫中的几位郡王,想必也不会有旁人。 眼前人衣着虽是随常打扮,腰间的玉佩却是一望而知十分贵重的,与他眉宇间的英挺之气一样,是属于天潢贵胄们生而具之、抹不去的印记。 方才于千钧一发之际被救,心情激荡,那句话脱口而出,未加思索。 如今却怎么解释自己的这一番想法呢? 就算我知道其他几位郡王的年纪若何,我又怎么解释,我可以在年纪相若的普安王和恩平王之间分别呢? 要知道我认识普安王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的。 悔之晚矣! 进宫前听爹爹说过,这恩平王亦是皇上从赵氏宗室之中选出的佼佼者,是普安王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我们要辅助普安王,就一定要警惕恩平王。 所以,今日在恩平王前,万万不能露出破绽。 我一面在心中搜肠刮肚地找说辞,一面双手相扣放于胸前,屈膝躬身道:“恩平郡王万福。” 恩平王略略颔首:“免礼。” 看见恩平王赵伯玖眼中仍带着询问之色,心中灵机一动,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解释。 我缓缓说道:“出发前慈宁宫中的于娘子提点奴家,近两日吴圣人与众妃嫔会携几位郡王山上迎接太后娘娘凤驾,所以我想在山上能见到的男子,又是……又是这般仪表……仪表不凡,气……气宇轩昂,一定非几位郡王莫属。” 我大言不惭地说些阿谀之词,心下也在暗叹自己好生可笑,但想到自己所说的“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倒也不是假话,便又有些坦然。 眼睛的余光瞟到了赵伯玖嘴边的笑意,却让我更加紧张。 只是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硬着头皮,按照自己所想说下去:“听说去年京城中发生一件事,有刺客趁着皇上到行宫休养的机会,想趁机行刺,幸亏当时恩平王随侍在侧,及时挡住了刺客。经此一事,恩平王英勇不凡的名声,京城之中,京城之外,几乎人人皆知。所以今日蒙救,见到尊驾这般身手,便想到……想到尊驾是否便是大名鼎鼎的恩平郡王。” 第十七节欲加之罪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在耳侧,我却是一阵忐忑,既不敢去看恩平王的神色,亦不敢擅自贸然走开。 笑声止歇,方才听到赵伯玖含笑说道:“你这么伶牙俐齿,看来我不必担心了。” “担心什么?”我奇道。 “你虽然已经误了太后娘娘夜祭的时刻,看来你在娘娘面前,自然是有理由解释的。”说罢,对着不远处台阶下一挥手:“留两个人在此照料这个人。”便转身离去了。 跟在赵伯玖身后几丈远近的随从纷纷跟着他继续上山了,另外有人去照料那个大叔。 方才心中一直紧张,倒没有想到夜祭的事情,经恩平王提起,我又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 只是刚才决意救人之时,我本就想好了会受太后的责罚,如今这位大叔得救,又有恩平王的手下照顾,自然是妥当的了,我虽对误了太后的时刻感到歉然,却也并不害怕。 时刻可一误不可再误,我自当赶到山上,及时向太后请罪。 恩平王一行走得很快,我虽极想快快赶到山上,却终究是体力不支,越走越慢。 好容易到达山上,天色已经渐黑。接近西苑的地方四处都有火把的光芒,将整个西苑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远远地已经看见半空中的火光与隐约缭绕的香烟,想必是做法事中在焚化香裱之类的东西。还有笃笃笃敲击木鱼、铜罄、引磬的声音,以及令人心绪安稳的梵语吟唱。 把守的侍从见到我也不多询问,便将我带到了普善寺。我心中微觉诧异,但也不及多问,因为我匆匆走到,夜祭已经结束了。成队的僧人分列左右鱼贯而出,站在院子两旁。 两个年长的宫女扶着太后的手,缓缓从正殿走了出来。 太后向为首的大师说了几句话,大师合十行礼,退在一边,引着众僧散去。太后方才又向前走出。 黄公公躬身疾步赶上前去,带着众人拜服在太后面前,向太后行礼。我不敢声张,忙悄步赶上前,亦跟在最后依众行礼。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沉声道:“黄同宣,你如今行事也见毛躁了,宫眷们抄写的经书,怎么有这么多泥污破损?” 经书有泥污破损?我微觉奇怪,我只是将经书的托盘放在石阶上,可并没有弄伤经书啊! 却听见黄公公说道:“回娘娘的话,小的(1)奉命护送夜祭的鲜花供品、灯烛香油和众位娘子们祈福的经书上山,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今日护送经书的另外一个人,却……却随意将放经书的托盘放在地上,还弄翻了经书!” “岂有此理!”太后的声音中蕴着微怒:“是谁这么不懂规矩?” 我正欲答应,却见黄公公早已经挺直身子说道:“回娘娘,那人是新到慈宁宫的宫人。后来还是多亏了夏晴岚夏姑娘帮助,把经书细心擦拭捧了上来。” “哦?夏晴岚?”太后的语气稍和:“是哪一个?” 夏晴岚越众向前,走到太后身前行礼:“奴家夏晴岚,拜见娘娘。祝娘娘万福。” 我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经书所以有泥污破损,应该是夏晴岚接过经书之后的事情。如今,我却无法解释了…… 太后点了点头:“你懂得爱惜经书,这样很好。经书之中乃是大智慧,是指引世人觉悟正道的法宝,法宝乃是佛家三宝之一,所以经书典藏,与佛像法器同等重要。恭敬保护经书,才是佛弟子所为。就算是平常一本书册,亦是轻易损毁不得。凡是慈宁宫中,人人都需知道这个道理。” 太后的声音倒甚是清晰,只是语气沉滞缓慢,听起来十分苍老。 夏晴岚忙道:“奴家一定铭记在心。” “黄同宣,弄损经书的人现在在哪里?” “她在路上多方耽搁,罔视夜祭规矩,竟没有跟着我们同来,连夜祭的法会……也没有到场……”黄公公的语气似乎颇为小心翼翼,却绝口不提那个大叔的事情。 我心中更觉寒凉,即便当时害怕救人危险,又害怕耽误了夜祭的时间,那么待到上了山来,时间充足了,又有许多人手,黄公公却仍是只字不提有人遇险的事情。 “既是新来宫中之人,于兰怎会不教她这个道理,便贸然让她山上?”太后含怒问道。 而我站在人群之后,听着太后并不严厉的语气中蕴含的威严,心中暗自惊惧。 【注】1小的:宋代身份较低的人自称“小的”或者“小人”,宫中内侍亦依此自称。 第十八节慈悲之意 黄公公似乎还要再说什么,我已经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家上山前,于娘子曾小心叮嘱过种种规矩,此事与于娘子并无干系。”我被污指弄损了经书,也可说是我半途离去所致,但我连累了于娘子,却是绝不应该的。 话一出口,黄公公的身形明显一动,而一直垂首端立在太后下手的夏晴岚,也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突然到来十分诧异。 我无暇去想他们的反应何以这般,只上前对太后行礼:“谢苏芳上山来迟,未能妥善护送经书至此,特向娘娘请罪。” “谢苏芳……”太后缓缓道:“既然于兰教过你了,你怎么还迟了这么久?” 太后的语气迟缓但平和,让我心中也安定了不少。 稍有余暇,我亦想到了黄公公与夏晴岚惊讶的原因,我正于此时到来,他们在太后面前所说的话,亦不免被我听去了,那么所谓的弄损了经书的事情,我便会立时否认。 于是我又福了一福,说道:“奴家失手弄翻了经书之后,夏姑娘帮我整理了带上山来。奴家走得倦了,跟在后面掉了队,却恰好看到一个人失足挂在山坡旁边,情势十分危险……” 黄公公跪在我的旁边,我能看到他侧首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含着许多诧异,同时也有几分如释重负。 想来,他诧异的定然是我何以承认弄翻了经书,而如释重负的,是他的谎言不会被拆穿了。 “有人在这山边失足?那是何故?”太后不由得惊呼:“快传侍卫,快去救人!” 我不意太后竟是这般反应,也许是于娘子她们对我郑重无比的交代、也许是黄同宣他们即便面对生死也无比苛刻地去赶时刻的行为,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在太后面前,当真是事事严苛无比。 此刻听到太后一叠声地去救人,我心中立时涌出暖意。太后没有问失足的是什么人,却立刻便要命人去救人。 我忙对太后道:“娘娘莫要忧急!此人已经为恩平郡王所救。” “是吗?伯玖什么时候来了?他把那人救下了吗?”太后的声音带了欢喜,略快了些,听起来便不若方才那般苍老了。 “伯玖拜见娘娘。”我尚未来得及回答,恩平王的声音已经传来。 太后对皇上的这位养子显然甚是喜欢,不等他跪下,便已经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笑道:“我(1)本以为你明日才到,怎么今晚就来了?你是怎么救下那个人的,跟我好好说一说!” 太后欢喜之下,随即又看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转而对我道:“你也起来,既是为了救人,耽搁了也不算什么。今日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众人一起答应了离去,我亦随众走开。 黄公公抹着汗走在我身边,低笑了两声,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一样。身后却有一个中年宫女的声音:“谢姑娘,娘娘叫你过去呢。” 见我转身,黄公公堆欢的脸上又露出了紧张之色,我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担心。 太后见我走来,不等我行下礼去,便已经缓缓开口:“好孩子,原来是这样,倒让你受了委屈。” 我知道一定是恩平王说了什么,却不知他是否说了实情,那么我帮黄公公与夏晴岚隐瞒的事情就要暴露了。 太后接着慢慢说道:“你自己出手救人、险些丧命的事,却怎么不对我说?” 此刻太后说话,又恢复了开始的缓慢,看来方才的确是情急。这让我越发明白太后体恤人命的善心,亦对太后更加生出敬仰亲近之意。 “非是奴家有意隐瞒,只是奴家无用,险些救人不能救彻。多亏恩平王及时赶到,非但救了那位大叔,亦且救了奴家一条性命。” 太后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很好,很好,不居功,不自夸,这才是行善之人的本性呢。”说罢默然片刻,道:“只是……这山上怎会有人攀爬失足呢?” 我心念一动,想到那位大叔寻子不获的失望之情,忙道:“回娘娘,这其中的缘由,奴家听那位大叔说过。” 于是我便原原本本将那位大叔父子相依为命、幼子被拐数百里、寻子三月不获、终于在凤凰山旁的群山中迷了方向的事情告诉了太后。 【注】1:宋代太后、皇后等平日说话,亦自称我、吾,皇上亦多用“我”在日常谈话中自称,在正式场合或下诏之时,方用“朕”。 第十九节被洞察的借口 最后我又道:“那位大叔说,他迷向后,听到这山顶晨钟暮鼓,想必是供有神佛。想着借钟鼓声的指引走出大山,亦是想着来此参拜,以求父子团聚。最后终于在山边失足,想到此生寻子无望,竟致生出了轻生之念。” 太后听我讲述时,已经是连连感叹,待我说完,更是长叹一声,随即叫过了身边的宫女,命她即刻安排下去,帮那失足之人找到幼子,说罢又叮嘱恩平王:“你也要帮忙去找,这可是莫大的功德。” 果然,太后这般善良之人,一定是可以帮到这个忙的。如此,那位大叔很快便可以与孩子相见了,想到此处,我亦不由得替他们父子欢喜。 我拜谢了太后离去,黄公公早已经迎了上来,给我指了指安排的住处。普善寺的居士寮房(1)虽多,然而要供这许多人居住,毕竟不宽裕,我见黄公公指给我的竟是单独一所,便道:“今日人多,奴家怎可独居一处?” 黄公公赔笑道:“姑娘安心住下就是,娘娘也说姑娘今天累了,要好生休息才行,与别人同宿一处,岂不是不清净了。” 见黄公公如此,我倒不好再推辞,见黄公公一路跟着我送我去寮房,请他不必再送,他却无论如何客气着不肯答应。 忽然心念一动,我微微冷笑道:“黄公公请放心,既然我在娘娘面前,也那般说了,那么今天的事情,便就是那样的经过。今晚我与别人同宿一处也好,回寮房的路上遇见了别人也好,已经说过的便是事实,容不得我再改口了。” 既不让我跟别人同居一处,又要坚持送我到寮房,不过是,怕我将今天的实情说出来。 弄损经书的另有他人,以及,见死不救的事情。 黄公公的神色有几分尴尬,但随即掩下,干笑了两声:“谢姑娘说话,小人可听不懂了。小人是诚心给姑娘找个清净的住处,连娘娘也这般眷顾姑娘,小的岂可不体谅娘娘的心意呢。” 我不愿再多说,便道了谢离去。 普善寺毕竟是专为太后祈福而敕建的,连居士寮房也与别处不同,一座座依着山势而建,每座房舍皆是正偏三间,相邻两处之间,都有一段花木相隔。 我独居一处,的确甚是清净。 身体虽倦,精神却好,今日发生事情太多,此时四周无人,倒可放松放松心情。 我在房舍前的花树前站着,小院里种的玉兰花映着月辉,一朵朵犹如雪莲般洁白若雪。此情此景,实足游目骋怀。然而不住不觉间,我的双目却已经被泪水盈满。 “怎么还不睡?” 骤然听到声音,我吃了一惊,蓦地回头,眼泪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迎面站着的恩平王却比我更加吃惊,我回头时一瞬间在他脸上看见的笑意,已经全部成了惊讶。 “你……你怎么哭了?” 掩饰既然无益,我只得拭了拭眼泪,向恩平王行礼问好,却又不愿泄露心事,只是淡淡说道:“想起今日那位大叔的遭遇,觉得甚是可怜。” “哦?原来是这样。”恩平王淡淡的语气,好似已经洞察了我的借口。 我垂首不语。 恩平王对我凝视良久,直到我心中慌乱至极,顾不上失了礼节向后退去,他却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在想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愕然抬头,目光与恩平王的目光相触,随即垂首道:“原来王爷今天在半山上,听到了我跟那位大叔说的话。” 恩平王放松了我的手:“我若不是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也不会赶上前去看个究竟,那你此刻就……就说不定……” 我见恩平王似乎难以措辞,索性说道:“就已经摔下山崖,变成一团肉泥了,是吗?”说着也不由得好笑。 恩平王跟着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了笑意:“生死大事,你却拿来开玩笑。”淡淡的一句话,语气却甚是郑重。 我不解其意,却听恩平王续道:“娘娘已经答应去找那孩子,你的一番话总算没有白说。” 原来,恩平王已经窥破了我对太后讲述那个大叔一番经历的目的。 我想起爹爹说的话,暗道此人果然十分机智。 “奴家还是要多谢王爷才是。”我对着恩平王转身离去的背影福了一福:“若非王爷上山时,事先交代了普善寺之外的那些侍卫不要拦着我,那么等我见到太后的时候,黄公公他们说的话已经成了事实,我固然要承担破坏经书的罪名,更没有机会再太后面前说那番话,促成那位大叔与他孩子的团聚了。” 【注】1:居士寮房:居士寮房是在寺庙中修行生活的居士们所居住的房间。 第二十节你记得报答便是 到西苑外时,那些把守的侍卫不加盘问便引了我进去,当时我便觉得奇怪。 后来听到黄公公在太后面前说的话,看到他见到我骤然出现时惊讶的神情,我便恍然,若非笃定了我无法及时见到太后,黄公公又何敢说那些话。 他定是早就算定了侍卫会拦着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我,趁机将弄脏弄损经书的事情推在我身上,再趁机下了说辞说我畏罪不敢上山,那么我等到的,恐怕便是太后遣我回去、甚至是赶出慈宁宫的命令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一点——恩平王竟会在今日上山,又恰恰与我相遇。 而黄公公与我都没有想到,恩平王竟会交代了那些侍卫,直接放我进去。 恩平王的背影微微一滞,随即一声轻笑:“原来你知道。” “奴家不敢忘了王爷救我性命、又伸以援手的大恩。” “无妨,只要你记得报答便是。” 恩平王的话音很轻,话落,我的眼前犹似留下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次日上午,皇后与几位妃嫔果然也到了凤凰山西苑。 大郡王海康王与四郡王永宁王都未到,二郡王恩平王已于昨日到了,今日跟随皇后等而来的便是三郡王普安王与五郡王郁林王。 太后带领众人参神,又在普善寺与皇后和几位妃嫔听高僧*。唯有几个随身服侍的宫女跟随在侧,我们这些人便都不须进去。 蕙儿见无事,便悄悄唤了我在山上随意走走看看。 昨日见到有人悬在山坡边上,蕙儿亦是神色惊慌,见我出声呼叫黄公公,又及时拉住我以免我触犯了黄公公。为此还受了黄公公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很为蕙儿的好心感激,亦对她生出亲近之意。言谈之间,知道她年纪与我相仿,进宫却已经四年了。 “黄公公对待下边的人很是严厉,但娘娘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耽误过的,所以娘娘对他也很器重。他有什么命令,底下人从来不敢违背的。昨天我真为你捏一把汗,你初来乍到,竟敢不听黄公公的话,可真吓坏了人。” 蕙儿说着拍了拍心口:“留下你一个人,真不知道你要去救人会怎么样,我隐约听见你跟黄公公争辩,我怎么想……怎么想都是不成的……谁知道你毕竟好心有好报!不但救了人,自己也没有事,太后也没有责怪于你,真是……真是太好了。” 听蕙儿说得诚挚,我感激道:“累你为我担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救了人,也正了了我的心事,你若是出了事,我才过意不去呢。”蕙儿说着忽然笑道:“你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想起来黄公公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还悄悄笑了呢。” 我亦笑道:“论理,黄公公严守时刻,原也是对的,只是当时千钧一发,我来不及多想便擅自行事。” 蕙儿脱口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你去救人的事,他在太后面前一句不提,只说你放经书放在地上弄损了。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岂不是要被冤枉了!” 我分明只是将经书的托盘放在了台阶上,经书并未沾地,后来便是夏晴岚从地上取走了经书。 这其间经书皆是完好干净的,何以我昨天赶到,黄公公与夏晴岚在太后面前说起的经书破损受污的事情,今天蕙儿也这般说呢? 细思昨日情景,我将托盘放在地上的时候,蕙儿是曾见到的,但后来黄公公走到我身边阻止我救人、夏晴岚取走经书时,所有人都已经继续上行了,并无人敢回头多看,连蕙儿也在黄公公的厉色下继续前行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多了几分肯定,只淡淡道:“经书原是我放在地上的,黄公公对这些东西上心,破损了一定格外着急。” “是啊,我在前面走,听到夏姑娘走过去帮你拿了经书。可是没多久又听到夏姑娘在后面喊黄公公,说你的经书染了泥污。”蕙儿说道:“当时我吓了一跳,黄公公更是直接奔了过去到夏姑娘身边。 “我们自然不敢多看,生怕黄公公怪罪。后来黄公公与夏姑娘擦了好久,才又追上我们。如今想起黄公公当时魂不附体的样子,可真也好笑……”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心中终于恍然,想必夏晴岚说经书被弄损的时候,经书尚且完好,而也就是夏晴岚与黄公公在众人之后“修复”经书的功夫里,经书才染了泥污,受了破损。 第二十一节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刚进宫未久,却不知怎样得罪了黄公公与夏晴岚。 我与夏晴岚也不过数面之缘,与黄公公,昨日尚且是初见啊! 难道仅仅就因为救人的事情顶撞了他,所以便怀恨在心吗? 而夏晴岚与黄公公,又何以能在短短片刻,达成共识,去弄损那些经书,将罪名嫁祸在我身上? 见到蕙儿笑得单纯,我亦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只是背后手心,早已经沁出冷汗。 又走数步,一个身影从寮房旁转出。 我心中思虑未定,蕙儿已经扯了扯我,行下礼去:“婢子们见过普安王。” 礼罢平身,对上普安王深如碧潭的眸子,心中微微一动,忙又垂下首去。 “你就是昨日在山坡上救人的宫女?”普安王赵伯琮问道。 “回郡王,正是婢子。”我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赵伯琮又问。 我心中略感奇怪,但想到我与普安王本应是不识,便道:“婢子姓谢名苏芳。” “谢苏芳?可是名士谢逸之女?”赵伯琮的语气淡淡,一如我略抬眼间,看见他身上所着的牙白色衣衫,没有多余的纹饰,亦纤尘不染。 “逸字正是家父名讳。” “这么说,你是陈郡谢氏的后人了。” “正是。”我口中答应,心中却是酸楚。 陈郡谢氏,这四个字,我自小便为之骄傲,如今却惟余惆怅。 旧时王谢堂前燕,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正是东晋南朝时候,最最辉煌荣耀的顶级门阀。 可如今,我的故乡,中原太康,早已经沦为金人的国土了。 “嗯。”赵伯琮轻轻应了一声,似在思索什么,许久,方才淡淡说道:“你一个孤身弱女,敢于冒险救人,勇气可嘉。只是……徒有勇气,却似乎与传闻中谢家风雅名士的风气不符了。你父若知,却不知会作何想。” 心中暗惊,那片牙白色的衣衫已经翩然离去了。 我怔怔地望着普安王的背影出神,许久,方才听到蕙儿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说道:“普安郡王便是这般,宫里见到总是冷淡之极,在宫外也没有点和悦颜色。” 我只是想着普安王说的那些似乎无甚意义的话,却怎么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父亲若是知道,当然会为我担心,但父亲虽是文人,却极有气节,我若见死不救,他心中定然更加难受。 难道,郡王是在说我救人救得鲁莽了吗? 谢家数代诗书风流,我这般徒然逞强,一夫之勇,郡王果真不喜吗? 是了,郡王喜欢的,是姐姐那样的女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所以郡王虽然家中已有夫人,仍要娶姐姐做侧夫人。 可是为何与郡王有了婚约、即将完婚的姐姐刚刚在抄家后失了踪迹之后,郡王竟似并不难过呢? 罢,罢,郡王的心思,又岂容我妄加揣度?而我即便揣度,也从来没有猜到过。 听了蕙儿的话,我只是一笑:“我们是宫女侍婢,他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又从不互相统属,偶然见面,可不就是行了礼,淡淡地过去了便是吗。” 蕙儿轻轻撇嘴:“你就是好说话。你没见过恩平王见了人多亲切,永宁王虽不爱说话,神色间亦是和悦的。郁林王虽年纪不大,待人却是客气极了。尊卑有别谁都知道,我们这些婢子原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啊……” 说着说着,蕙儿的语气便轻快了起来,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着激动:“你若是哪天在宫中遇见恩平王,跟他行了礼,见他带着笑对你说句免礼,这一天啊,可比得了什么赏赐都欢喜……” 我不由得轻笑出声,无奈摇头。 恩平王我倒是见过,也的确跟他行了礼,但他笑着对我说了句“你怎知道我是恩平王”,我这两天不管何时想起,都不由得手心出汗。 回到宫中之后,我的位份便已经确定。 太后赐给我“典籍”一职,典籍是正七品的女官,又赐我入住慈宁宫的一所小小的住处——景芳斋。 典籍的职称隶属尚书内省(1)中的尚仪局,本人则在慈宁宫中执事,只管理慈宁宫中的书籍、经文、文房四宝之类以及太后的墨宝,亦不须管理其他地方的事宜。 夏晴岚则是正八品“掌灯”女官,掌灯隶属尚寝局,上面还有司灯一职,但与我一般也只管理慈宁宫中的事情。 【注】尚书内省:宋宫廷官署名。宋太宗置。掌宫廷事务,并主管尚书省六部请示皇帝事项,官员皆由后宫妃嫔或宫女充任。分为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和二十四掌,分别从事宫廷管理工作、侍奉服饰工作和其他特殊工作。 第二十二节悠悠众人之口 于娘子大略介绍了一下“典籍”女官、“掌灯”女官的职责后,笑吟吟地道:“好了,就是这些。你们的官职虽在尚书内省,却不须操心别的事情,娘娘给你们封了这样的官职,原也是因为喜欢你们两人,对你们看重的意思,并非要你们真的干什么活儿。 “官职说来算是虚的,你们好生服侍娘娘,多加陪伴便是,娘娘心情愉悦,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尚书内省那边,每月初二、十六两日,你们记得去点个卯,听听有什么要事,回来与我说知便是了。” 我与夏晴岚齐齐答应。 目送于娘子离去,我与夏晴岚亦道了别各自走开,关于那天经书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起。 从宝慈殿的偏殿搬到景芳斋的时候,于娘子私下告诉我,这景芳斋虽是慈宁宫中点缀的小处所,却也终究是独居一处,比之与其他宫女分居在一排房舍中,是要好得多了。 我再三谢了,于娘子又道,太后所以赐我住在这里,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我名字里恰好有个“芳”字。 “娘娘如此看重,婢子好生感激,搬好之后,自当再去向娘娘郑重谢恩。” 于娘子笑道:“娘娘说了,你好生住着就好,她寿数高了,喜欢清静的。哪天问安的时候娘娘精神好,再谢恩吧。” 如此又过了两天,清晨刚刚起身,便看见一个端庄的身影朝着景芳斋走来。 来的人穿着紫色盘领襕衫(注1),腰间系着金色束腰,头顶结一个小小发髻,以一方软巾束起。 这是我朝男子的时兴装扮,宫中亦有某些女官是如此装扮。 我凝目一望,这人面目白净,身量苗条,果然是个女子! 我忙迎上去,原来是孟沁祥。孟沁祥加封了正八品女官小殿直(注2),这种装束正是小殿直的打扮。我福了福,叫了声“孟姐姐”。 孟沁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方才道:“你在山坡边上冒险救人,可曾伤了自己?” 只这一句话,我便知道了孟沁祥对我的关切。 心中感动,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曾受伤,多劳孟姐姐关心了。”但随即又感到奇怪:“孟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孟沁祥缓缓摇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进宫当日,一面之缘,我便知道你是个极聪慧的。只是你遇到事情,这般冲动,竟不懂得量力而行。山高坡陡,又是在雨后,你孤身一人去救人,一个失足,可又怎么办?” 我听孟沁祥说得十分真切,好似亲眼目睹一样,不禁更是好奇:“孟姐姐莫要担心,我可不是好端端的吗?只是你怎知道的这般仔细的?” “宫中早已经传开了,你上山途中弄损了经书,独自落了后,恰好看见有人失足悬在山崖边,便去救人。好在被恩平郡王及时看见了。你们同去的一位黄公公说起那山崖之险,人人都捏一把冷汗。” 弄损了经书,独自落后…… 果然,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没有想到,短短一两天时间,事情已经传开了。 如此,我即便是想要跟谁说起中间的真实经过,恐怕,也不及这个说法先入人心了。 我掩在衣袖里的手不由得握紧,好个黄同宣,就这样以悠悠众人之口,封了我的口! 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脸上却是兀自带着笑容:“哪有那般危险的事情!我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吗?只是有些事情,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听起来,会加倍觉得紧张罢了。孟姐姐,你不必这般担心。” 孟沁祥却并未露出笑意,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叫我这一声‘孟姐姐’,可是否愿意听我几句劝诫之言?” 我见孟沁祥神色郑重,亦忙敛了笑,正色道:“孟姐姐有话晓谕,我自然愿意恭聆。” 孟沁祥这才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我与你在晨曦殿一见如故,我痴长你几岁,称你一声妹妹,却绝不是面上寻常的客套称呼。” 我心中感动,孟沁祥这般话,与我对她的心情,并无二致。 “你聪慧过人,又是不事张扬,这般性子原不需我再多说什么。可是你一旦遇到不平事情,就易冲动,那日为顾曼楚是如此,这次危崖救人亦如是,这固然源自你纯良的本性,可是你这样下去,在宫中非但地位不能长久,安稳不能长久,只怕,连性命也不能长久了。” 注:1襕衫出现在唐代,流行于宋明。襕衫到膝处有一道接缝,称为“横襕”。紫色盘领襕衫,腰间系着金色束腰,头发束以方巾,做男子打扮,是宋宫中某些女性官职的服制。 2小殿直:宋宫内高级女官名。相当于唐时“裹头内人”。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国朝﹞内官之贵者则有曰‘御侍’,曰‘小殿直’。此率亲近供奉者也。”“小殿直皁软巾裹头,紫义襴窄衫,金束带,而作男子拜,乃有都知、押班、上名、长行之号。 第二十三节似曾相识 我心中不由得想,难道遇到那样的事情,我竟可以不管不顾吗?又难道,连这个让我一见如故,心生亲切的孟姐姐,也要让我见死不救吗?不会的,这个孟沁祥,从我第一眼看见她起,我就觉得,她与我的亲姐姐,多么相像! 但听孟沁祥说得恳切,我亦知道她是为我着想,颔首答道:“多谢孟姐姐,苏芳必定铭记在心。” 孟沁祥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不由得一笑,摇头道:“就算你铭记在心,心里不以为然又有什么用?” 不待我开口解释,她又续道:“傻妹妹,我不是让你见死不救,我自然也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仍要去救,我只能劝你一句,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不管多急,你能想到我今日的话,多思考片刻再出手,如何?” 我心中释然,欢然脱口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见死……”知道失言,我的话只说了一半,虽住了口却仍感不好意思。 孟沁祥只是端然微笑,看着我的目光,也是分外温和。 问起孟沁祥在讲筵阁的情形,孟沁祥也约略说了。 海康王如今是二十九岁年纪,成婚十一年,已有两女一子。孟沁祥伴读的,便是海康王的长女,八岁的江陵县君。 孟沁祥则以正八品的小殿直的身份伴读。 “孟姐姐,你这般打扮,比之女装,倒显得俏丽了。”我忍不住说道。 孟沁祥的脸上微微一红。 我知道她为人极是端庄,便岔过话题道:“孟姐姐,你见过海康王吗?” 要辅助普安王,便须知道其他几位郡王的虚实,这两年爹爹获罪被关押,翟家义父又落得身死,而我远在金国,我所能知道的关于几位郡王的消息,便十分有限。 既到得宫中,我便要承继爹爹的期望。 “不曾见过。”孟沁祥轻轻摇头:“不但没有见过郡王,一并连我伴读的小县君也没有见过。” 见我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孟沁祥道:“品位也是吴圣人定下了的。我每日到讲筵阁,除了几个当班的内侍收拾打扫,几乎便是空无一人的。听说海康王还在西南边境,恰好他的夫人又生病了,几个孩子陪着她,便都不到讲筵阁读书了。” “然则普安王的孩子呢?”话一出口,我便略有些后悔,我这般贸然打听普安王,可是有些鲁莽了。 普安王赵伯琮早于十七岁便成婚有子,如今膝下三子,长子亦八岁,算来也该到讲筵阁学习的年纪了。 好在几位郡王之中,只有海康王与普安王已经成婚有子,其余三位都尚未结亲的事情,几乎是人所公知的,我问出来倒也不算突兀。 孟沁祥并未在意:“普安王的孩子倒是常去的,不过讲筵阁很大,几处院落,我所在的那一处不常见到。他们另有伴读,不过是年老的先生。” 我不再提起普安王的事情,却忍不住想到姐姐。若是当年家中没有出现变故,姐姐与普安王,也已经有孩子诞下了吧! 到得傍晚,紫鸳、墨鸰和语燕便进宫来了。墨鸰的伤势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语燕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蓝布衣衫跳跳跃跃朝我奔来,她后面跟着紫鸳,着一身淡紫色衣裙,而走在最后面的,却是青衣素裙的墨鸰。 墨鸰换了汉家女子的衣服,活脱便是一个汉人美女。只是脸上丝毫不见笑容,目光中也时时带着警惕的意味。我知道她本性如此,也无法劝她。 如此,我便带着紫鸳、墨鸰与语燕在慈宁宫的景芳斋安顿了下来,交代了她们的食宿日常。 我又特意叮嘱了墨鸰,沉默寡言倒是不妨,只是不可在人前过分露出警惕之色,更不能夜半晨晓无端出现在树梢或者房顶之上。 至于她们几个的来历,我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套说辞,尤其是紫鸳是翟家后人的事情,是在还未进宫的时候,我便早已经与她商量好了的。 凤凰山一行的事情,很快便也在顾曼楚来看我的时候,传到了紫鸳她们的耳朵里。 紫鸳拉着我的手,似有万千言语,却是无从说起。 顾曼楚见此光景,忙向我道别。 我送了她出去,见顾曼楚临去时又细细看了看紫鸳,看了看墨鸰,神色间颇有些异样。我问道:“顾妹妹怎么了?” 第二十四节有恃无恐的笑 顾曼楚忙回过神来,忙笑道:“姐姐府上的侍女也这般美貌,果然是跟着姐姐的人。” 我微笑道:“顾妹妹说哪里话呢。你自己何尝不是美人呢?” 顾曼楚微微一笑,却有几分涩然之意,但随即又笑道:“姐姐有家中侍女陪伴,日子便不那么寂寞了。”我知道顾曼楚是个很多收善感的性子,安慰了几句,方才与她告别。 紫鸳与语燕忙来问我危崖救人的事情,墨鸰虽不说话,却亦是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看到景芳斋外一无他人,我便将她们三人叫道旁边,将当日发生的事情约略说了清楚,又告诉她们这件事两日之内,便在宫中以另一种说法传开。 见紫鸳与语燕都是满脸愤愤不平,我随即又郑重道:“我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你们,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以后见到黄公公与夏晴岚,要小心避忌,凡事多留个心眼儿,若是拿不准,定要先告诉我。但礼数却是不能缺了分毫,以免给他们拿住了把柄。但你们万万不可将我的话告诉哪一个人去,一则不会有人相信,二则若是被黄公公知道你们知晓事情,你们难免……” 一句话未曾说完,我忽然想到一事,想到了一个人,心中一凛。 “姑娘怎么了?”语燕问道。 我忙起身道:“你们跟我走,今日初来,该见一见慈宁宫的各位执事的。” 我带着三人见了李娘子,又去见了慈宁宫不当班的宫女,只是不管走到哪里,我的目光始终在到处搜索,找着一个人。 不当班的宫女有几个聚在偏殿,见了紫鸳她们,相互行礼。 忽然众宫女齐声道:“见过黄公公。” 我回过头去,看见黄公公站在偏殿门口,似笑非笑。 我带着三人向黄公公见礼:“这是新到景芳斋的宫女,紫鸳、墨鸰、语燕。本要领她们去见过黄公公,不想在这里遇见了。紫鸳、墨鸰、语燕,快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呵呵笑道:“我路过这里,听见里面热闹,便过来看看,原来是服侍姑娘的人来了。这是太后娘娘与圣人的恩典,三位来了就来了,谢姑娘还这般客气,小的可不敢当。” “这原是礼数,也好让各位执事知道多了她们三个。” 黄公公又笑了笑,敛容对那几个宫女道:“如今短了两个人,你们当班的时候可要谨慎,别偷懒才是。过几日就来新人顶上,这期间可不许弄出岔子。” 我的心中微微一紧,问道:“何故这里会短了人?是谁?” 黄公公又带上了满脸的笑:“有一个谢姑娘见过,叫蕙儿的,谢姑娘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 果然,是蕙儿! 难怪我在众宫女之间,看不到她的身影。 看来我方才找蕙儿的样子,已经被他看到了。 “却不知这个蕙儿,去了何处?”我看着黄公公笑意甚深的脸道。 “哦?谢姑娘对她倒是关心。”黄公公的笑一望而知是虚假,却能极好地掩饰他的心思:“宫中的宫女调动,也是很寻常的事,听说有地方需要人手,我知道这蕙儿手脚麻利,便让她去了。” 看来想要从黄公公口中再问出什么,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带着紫鸳她们回景芳斋,心中却是又惊又怒。 方才我提醒紫鸳她们不要露了口风,却忽然想到了蕙儿。蕙儿虽不知道是夏晴岚弄损了经书,却是见过那位大叔悬在山边、而黄公公不肯救的。 我只想着快些找到蕙儿,提醒她不可多说什么,又想到我已经明白告诉黄公公,我不会说出当天的事,想来他也不至于为难蕙儿,却不料黄公公已经对蕙儿动手了。 “这个黄公公既然这般厉害,却怎么放心把那蕙儿调到别的宫殿当差?难道他不怕蕙儿对别人说出什么吗?”紫鸳扶着我的手臂低声道。 我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黄公公的笑,多么有恃无恐。 难道蕙儿已经…… 想不到,我还是晚了一步。 见到我手指轻颤,紫鸳惊讶道:“姑娘,难道她已经……” 我定了定神,示意紫鸳不要多说:“不管怎样,一个好端端的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不见。则皇宫之中行事,总要有个说法,就算蕙儿已经……”我说不出口,顿了一顿,续道:“我也要知道这中间的始末,若是找得到她,便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 第二十五节清修者 然而话虽说得容易,在这偌大的皇宫中,想要找一个小宫女,找起来却很难。加之我须得避开黄公公的耳目,否则只有让蕙儿的处境更加为难危险,故而找起来加倍不容易。 慈宁宫很大,东西前后,共有四所偏殿,每个偏殿又各有配殿,宫殿之外,尚有几座楼阁散布,如我所住的景芳斋便是一座,而慈宁宫的书籍都收藏在福慧楼。 福慧楼上下两层,除了藏书之外,太后亦时常在下面的静室中读经静坐。而我既然有了典籍一职,福慧楼自然便是我日常停留的地方。如此,我也算是可以经常见到太后了。 太后宫中的事务虽多,却主要是贴身服侍的人照料衣食住行与用药。 如我跟夏晴岚,可以算是领一份闲职了。这也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四处找蕙儿的下落。 日常太后也并不太需要我们这些年轻宫人的刻意陪伴,时常伴在太后周围的,还是于娘子和李娘子,以及另外两个年长的宫女。 太后在我们早晚去问安的时候,会与我们闲聊两句,而有时候太后到福慧楼读经,见我若在,也会与我谈上一会儿。 太后说话还是很缓很缓,就连精神极好的时候,还有几分清朗的语音,也被这种缓慢的语气衬得苍老疲倦了很多,有时我甚至会有些怀疑,初见太后的那天晚上,她听到有人悬在山边时,急切地说“快传侍卫,快去救人!”时候的声音,那般饱满有力,究竟是不是我听错了。 一晃已经到了四月十五。 照例初一、初八、十四、十五等这些属于十斋日(1)中的日子,太后是要到福慧楼念经的。我听从于娘子的指点,于这些日子,总是守在福慧楼的。 因太后平日诵经不喜欢有人随侍在侧,说那般心中不清净,所以于娘子她们常常是不能进福慧楼的,只能在外面候着,太后有时在静室中没有一丝声息,她们也只有空自担心忧急。 如今我在福慧楼当差,太后又待我很是和颜悦色,于娘子便试着让我呆在静室外的书房里,见太后不加反对,便叮嘱我凡是太后诵经,我便留在那里,留心太后的动静,也好有个照应,毕竟太后年岁大了,难保没有意外的。 这日太后照常念了经,我奉上清茶请太后休息片刻再走。 太后看了一眼一旁的小书桌,微笑道:“我说了,你不必守在这里,倦了就出去走走。年纪轻轻的,整日坐着看书,不觉闷吗?” 我含笑回道:“娘娘这里书多,福慧楼又是个最清净的所在,能在这里看书,奴家是求之不得的。只盼我不至打扰太后清修才好。” 太后微微摇头:“你看书写字,动静很小,我如今岁数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外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况且人的心思用在什么事情上,往往身边的事情,就听不到了……” 太后的语气越发迟缓,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情:“有时候我坐在屋里入了定,常常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是说话中常常说到“岁数大了”、“年纪老了”之类的话,或者在说话中忽然出了神,诸如此类的事,我到慈宁宫的一个月余来,却也已经见过数次了。 我不敢插话,只看着太后的侧影默默站着。 太后习惯穿着颜色十分深沉的衣服,布料上的花纹皆是暗纹。而衣领袖口的滚边上,几乎从来都是更深的纯色,从未见过带有刺绣花纹的,连暗纹也没有。 首饰多用贵重木材,比如乌木、金丝楠、紫檀木、绿檀木等制成,搭配使用极其简素的金银器,所镶的宝石虽都十分贵重,却皆是深蓝墨绿之属,从未有过鲜亮之色。 今日读经,太后的衣着更加简素,黛青色的及膝对襟褙子,里面是鸦青色的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只用四只紫檀雕花发钗束起,缠丝素银华胜上镶着两颗深蓝宝石,衬着花白的头发,不细细看,几乎是不容易察觉的。 除此之外的装束,便只有颈上的一串乌木佛珠与手上拿着的一串紫檀木念珠,而手上腕上,连戒指、镯子这些最寻常的装饰,也都一概没有。 【注】十斋日:十个行持八斋戒的好日子,即农历每月之一日、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 第二十六节有求必应 这样的太后看起来多了几分沉静气度,却也多了几分沉沉苍老之感。 太后的眼角额上,都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但五官之间却尚能大概看出年轻时候的样子。尤其是太后的眉眼十分端正,双眼也很大,可以想见这样的女子年轻的时候,该有怎样动人的风韵。 一时房中两人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出神,忽然门外传来了于娘子的声音:“回娘娘,恩平王求见。” 太后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笑意:“这孩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莫不是有什么事情,快请来。” 太后对于皇上的几位养子是十分喜欢的,虽然皇上没有立几个郡王为皇子、皇太子,太后却已经将他们视为孙辈来对待了。平素相待,犹如祖母般慈和。 尤其是对恩平王,太后最为喜爱。每每提起恩平王,她带着皱纹的脸上总是会露出温暖的笑意。 用太后自己的话来说,她的年纪一日老似一日一日,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心里便忍不住欢喜。 但我冷眼旁观,太后也不是对每一个郡王都一般无二地喜欢。 比如永宁王赵伯璟,太后每每听到谁提起他的名字,脸上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掠过一层阴翳。 恩平王很快便到了,与太后见了礼,便笑道:“娘娘让我帮那失足落下山坡的人寻子,昨日已经找到了。现下我已经遣人送他们还乡。他们无法进宫,托我向娘娘道谢。” 太后更是喜动颜色,不住口地念了几声佛,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知道他们父子团聚,得享天伦,我便很是满意了。” 恩平王说着将目光移向了我:“他们还托我感谢谢姑娘你。” 于娘子正斟了茶,我端着奉给恩平王,听他这般说,忙行礼答谢,说道:“若非王爷赶到救了我与那大叔一命,今日一切都无从谈起;若非娘娘慈悲为怀,急人之难,他们父子也不能轻易团聚。奴家无德无功,承蒙感激,实在好生惭愧。” “是啊。”恩平王微微一笑,似在回答我的话,却是对着太后言道:“那人临行前对着宫中遥拜娘娘,说您乃是大慈大悲、有求必应,此次得到娘娘的庇佑,他们父子便是相距万里之遥,也终能相见。” 于娘子含笑对着我微微点头,我心中一凛,抬眼向恩平王看去,却无法从他微带笑意的神情中发现什么特殊的含义。 然而这句“有求必应,便是相距万里之遥,也终能相见”的话,我却是记在了心里。 “我有什么大慈大悲,有求必应,说这些话,岂不是亵渎了菩萨。”太后微笑摇头,慈和的神情甚是溺爱。 于娘子亦笑道:“谢姑娘不是说,那人是听见山上的钟鼓声,意欲上山拜神、求神佛指点吗?这一下父子相见,可不是有求必应,神佛保佑吗?” 太后神色欢愉,与恩平王絮絮谈了起来。于娘子亦在旁边加上一两句。 于娘子、李娘子都是太后身边随身服侍多年的老人儿,恩平王他们虽是皇上的养子,亦对她们十分客气。 我只是反复想着恩平王方才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又想到了于娘子提醒般的眼神,以及那天她对我说的“娘娘最重亲伦,你若服侍有功,得见亲人也未尝不可”的话,又一次想到了姐姐。 未久,太后的脸上露出倦色。 于娘子及时道:“娘娘今日读经累了,不宜再劳神了,不如回去歇息吧。娘娘喜欢与恩平王闲谈,改日再谈也是一样。” 太后含笑怨道:“闲谈几句,又劳什么神了?偏你就管得这么紧。”只是太后虽口中这么说,脸上的倦怠之意却是愈深。 恩平王亦起身道:“伯玖送娘娘回宫休息。娘娘何日觉得闷了,便召伯玖前来便是。” 太后微微一笑:“你有这份心思就好,只是你们年纪轻轻,我也不愿拘着你们跟我这般上岁数的人说话,我不觉得闷,倒是我闷着你们了。” 一语笑得众人都笑了。 见恩平王随着相送,太后又道:“你就不必再送我了。”转而对我道:“苏芳,你送送恩平王。” 恩平王与我还是跟着太后走到福慧楼的院落外,方才停步。目送太后的背影消失,恩平王方向慈宁宫外走去。 刚走不远,一个声音从转角处传来:“婢子拜见恩平王。” 竟是夏晴岚的声音。只是比之往日听到,多了几分温柔。 第二十七节五位郡王 夏晴岚与我在慈宁宫中各有职司,不当班的时候,固然是可以经常在住所左近见到,向太后问安的时候也总能见到,但她素来见我,神色间总是冷冷淡淡的,说话也很是生硬,平日住得虽近,却也从不到我的住处闲坐。 至于到这福慧楼来,今日却也是破题儿第一遭。 我微微愕然,鼻端闻见一股幽幽的香气,已看见夏晴岚盈盈从转角走了出来,双拳交叠在胸前,右上左下,双膝弯曲,躬身颔首,郑重行了万福礼:“婢子见过恩平王。” “嗯,你有何事?”赵伯玖问道。 “方才有永宁王的侍从到慈宁宫中,寻找郡王您,要转告永宁王的一句话。只是郡王在福慧楼中,不便求见,因此托付婢子转告。”夏晴岚道。 见恩平王询问之下,夏晴岚似乎略有迟疑的样子,便行礼告退。 我听见背后恩平王问道:“四弟有什么话?” 永宁王亦是皇上的五个养子之一,这五个养子皆是赵氏宗室子弟,虽是同宗同辈,虽用相同的辈分字,从伯从玉,却并非亲兄弟,乃是不同支系所传。 他们在各自的支系中都有排行,进宫后则按照各自年纪,兄弟相称。 海康王赵伯璘年纪最长,已经二十九岁。成婚十一年,膝下有二女一子。 恩平王赵伯玖排行第二,听闻年岁与普安王相近,我虽不知详细,料来只是稍长。 普安王赵伯琮排行第三,二十五岁,也已经成婚八年,膝下共有三子。 永宁王赵伯璟刚及弱冠,排行第四。 郁林王赵伯琋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排行最末。 我默想着进宫前已经知道的这些消息,快步走回福慧楼整理收拾茶具。 收拾好福慧楼的东西,锁上门走了出来,天色已经沉了。 忽然一声“姑娘”从宫殿房舍之间的小夹道中传出,我先是微微吓了一跳,随即欢喜:“墨鸰!”这般声音,这般语气,非她莫属。 一个淡青色的身影从夹道中疾步走来,夹道只容一个人走过,平日无人行走,因为房檐的雨水都落在其中,平素受阳光照射又少,中间地上不仅生满了极易打滑的青苔,还长者两三尺高、不知名的青草。 能在这样的小夹道中行走自若的,也只有墨鸰了。 我不由得摇头微笑,墨鸰虽听了我的话,不在宫中飞檐走壁,但一身好身手,终究还是在这一举一动间流露了出来。 见墨鸰神色极为郑重,又想到她走过来的方向甚为奇特,我低声道:“何事?” 原本是我看见福慧楼的藏书中有几本有了破损,想要修补,问了于娘子,修补书籍惯用的油纸与棉丝线都是特制,且手生之人往往不善修补。 于娘子说,宫中专门有修补书籍画卷之人,便在宝文阁的厢房之中。 我既担了典籍一职,对宫中各处与书籍有关的地方自然要多加了解,以备何时娘娘需翻阅何处的书籍,我能够及时想到。 宫中主要藏书之处有龙图阁、宝文阁与天章阁。 三处收藏的侧重不同,宝文阁便是以存放书籍为主。 我因为之前普安王的嘱咐,尽量避免见到皇上。而听闻皇上有时会到这三阁之中,故我遣人将太后的书送去修补。恰好紫鸳被慈宁宫的年长宫女叫了去帮忙,于是我便遣了墨鸰前往。 其实我对于墨鸰,心中一直存有顾忌,她毕竟是金国王爷完颜雍的侍卫,如今出现在这大宋的后宫中,于她,于我,于这宫廷,都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即便她的身份只是一介小小宫女。 只是我知道,我不能一味看着她,禁锢着她。她的任务若果真只是在这宫中保护我,我没有必要去堤防她,若她还有其她的任务,我的提防,也只会更增她的疑虑。 更何况,这一路的同生共死,早已经让我对墨鸰,生出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情谊,我亦不愿意违背心中对她的亲近之情,总是对她心存疑忌。 所以,有时分派给紫鸳的事情,我亦会交给墨鸰。 墨鸰说她送了书回来的途中,遇到了恩平王与送他离开的夏晴岚,当下便依着宫中规矩,遇见位份高者,便垂手避在道边,待其走过了再行。 我点头:“很好。宫中的礼节,你原要多多留心。” 但我知道,墨鸰这般从小道走了过来,并非只是遇见恩平王这么简单。 果然墨鸰颔首道:“是。那恩平王……有些奇怪。” 我心中微微一凛,想到恩平王在半山上救我的情形,想到他在夜祭当晚、寮房之外突然出现跟我说的那些话,想到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眸看着我的样子,我沉声道:“可有哪里不寻常?” 第二十八节冷香幽绝向谁开 我沉声道:“可有哪里不寻常?” “婢子说不上来。” 墨鸰这般话,听起来倒像是玩笑一般,但我素知,墨鸰绝不是会说笑之人。 我知道墨鸰说不上来的,应该是一种感觉。 一如我,对于恩平王,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且这种感觉,不能忽略,挥之不去。 正因为墨鸰她自己也没有能够确切,却仍是赶来告诉我,足见她亦是深感怪异。 “还有一事。”墨鸰又道,“蕙儿。” 蕙儿?我不由得又惊又喜,这些天虽设法查探,奈何我初到宫中,识得的人实在有限,又担心被黄公公看出端倪,故而蕙儿是一无消息。 没有想到,就在我日日担忧的时候,墨鸰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你怎知是蕙儿?”我只约略对紫鸳和墨鸰她们说过蕙儿的样子,但单凭我所描述,却未必便能在芸芸众宫女中找到一个人。 “婢子方才绕道回来,路过一处极偏僻的地方,看见两个人。一个内侍,一个女子。那内侍将一个食盒递给了那女子,我听到那内侍说了‘你叫蕙儿是吧,以后这个时刻自己出来拿食盒,别等着送……’这句话,那女子也点头答应了。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沉吟片刻,虽然不能确定,但还是要去看一看。况且既然地方很是偏僻,便极有可能。于是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宫西的一处小院,门上匾额残破,那字我认不出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此时昏沉沉的,去一趟正好。”便与墨鸰一道前往。 “他们没有看见你吧?”我最为墨鸰的担心的,便是她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露出了身手。 那日,我对紫鸳她们说起凤凰山西苑的事情后,曾见到墨鸰的眼中露出了凶光,忙将她叫到一边,告诉她不管怎样都不可动手。 她自来受了许多我想不到的训练,与我们这些长在闺阁中的女子的环境是全然不同的。我虽知道她极肯听我的话,却仍是不由得担心。 “没有。”墨鸰道:“我伏在暗处,我看见了他们,没人看见我。” 我放下心来,却忍不住想象墨鸰伏在暗处是怎样的姿态,又有些好笑。 迤逦来到那所小院,果然是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院子本身倒也是宫中常见的规模,但一股衰败颓废的气象,却是在宫中未曾见过的。院落本身便在一片树林之后,而院子周围更是长满了长草,朱红的大门早已经剥落的看不出红色,门上的匾额亦是斑斑驳驳,我凝目看了许久,方才约略认出匾上的三个字:冷香阁。 我立时便想起了爹爹曾教过我的,我朝有一位著名的曾巩曾相公,曾有咏梅的诗句道:今日旧林冰雪地,冷香幽绝向谁开? 然则“冷香阁”这般清雅的名字,因何会破落至此? 而蕙儿,当真是在这里吗? 我犹豫着上前,墨鸰则站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周围。 几声敲门声后,院内仍是静静的没有一丝生息。我却也不敢公然喊蕙儿的名字,只得隔了一会儿再敲,里面似乎微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听来极不真切。我又凑近大门一些,再仔细听,却是听不见了。 我正犹豫间,墨鸰忽然伸手攀住一颗大树的树枝,轻轻纵起,继而便又轻轻落下:“有灯火。” 我微微一笑,又敲了敲门,低声唤道:“蕙儿,蕙儿在吗?” 门里有轻细的脚步声缓缓踏来,十分谨慎的样子。继而有人在门后低声道:“你是……你是谁?” 正是蕙儿的声音。 我忙道:“蕙儿是我,谢苏芳。” “啊……”蕙儿惊喜交集地低呼,但随即又警惕道:“谢姑娘,你怎么……你怎么来这里了?还有谁……谁跟你一起来?” 我听得蕙儿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忙安慰道:“是我自己来看你的,并没有别人。” 门终于缓缓开了,却是十分谨慎,先是缓缓开了一道缝,蕙儿从门缝中看见了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打开半扇门道,一句“谢姑娘”没有说完,便已经哽咽了。 我忙道:“蕙儿,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我定会想办法帮你。” 蕙儿连忙摇头:“谢姑娘,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若是被人知道了……”一句话没说完,蕙儿忽然低声惊呼,指着不远处的墨鸰道:“那……那是谁?” 我见蕙儿这般惊恐,拉着她的手道:“这是我身边的人,你不必担心。” “谢姑娘你不知道,万一有人看见……”蕙儿仍是不放心。 墨鸰并不说话,只是朝着另一边走了过去。 第二十九节永宁郡王 我安慰蕙儿道:“她叫墨鸰,有她在,也可帮忙看着有没有人来。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我好了。” 蕙儿轻轻哽咽:“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忽然就被……被调到了这里……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到了这里,不让外出走动一步,吃喝有人送到……却是不让出去……” 我低声道:“蕙儿,你听我说,那日在凤凰山上的事情,最好你永不要跟谁提起。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一切都按照我那日在娘娘面前说的话来答复。是我弄损了经书落了后,然后我自己发现了那个人。而你与黄公公和夏姑娘你们都走在前面,你们并没有听到有人呼救,也没有看见有人悬在崖边,你记住了吗?” 蕙儿怔怔地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久,方才失声道:“谢姑娘,你说是……是黄公……” 我一把掩住了蕙儿的嘴,郑重道:“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你也并不知道,记住了吗?” 蕙儿又点了点头。 忽然院墙的转角处传来轻轻一声“啊”的惊呼,随即便归于无声。但那惊呼,却是男子的声音。 我心中一惊,那正是墨鸰过去的地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 我忙示意蕙儿关上门,快步走了过去。 四下里是一片昏昏沉沉,但暮色中却仍能看见,墨鸰将一个人按在了地上,手臂也被她扭在了身后。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人口中还塞着一块布,也不知墨鸰是何时塞住的。 暮色昏沉,我隐约看得出那人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淡青色长袍,衣着简素却并不失色。 “姑娘,这人……这人方才鬼鬼祟祟走了过来,还窥探于你……” “不得无礼!”我低声轻斥,将墨鸰拉到了我身后,任由那人从地上站起,取出口中的布块。 我见那人长身站起,身形清朗超逸,而头上一领逍遥巾,全然是文士的装扮,而一柄折扇则掉在脚边。心中一动,微微躬身,特异低沉了声音道:“事出误会,小女子这里谢过,阁下乃清高之士,这误会还请一笑了之。” 说罢拉着墨鸰的手,忙转身离去。 墨鸰低声叫了“姑娘,这人……”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轻轻对她摇手,低声道:“噤声。这人身份非同寻常。” 心中只盼着天色昏黑,四周无光,这人没有看见我与墨鸰的衣饰装扮,不会记得我们的衣着打扮。 我知道,这个人虽然在墨鸰手下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却是个我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我亦想到,今日我跟墨鸰这样离去,日后只要知道避忌就好,而这个人,却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一定要在宫中找到我跟墨鸰,惩罚我们今日的莽撞。 墨鸰的纤指被我握在手中,带着一种不合季节的冰冷,而且手指也在轻轻发颤。 我想墨鸰一定是发现了敌踪却被我放走,明明制服了对手却不能拷问,所以才这般生气。但眼下我却无暇跟她说明这个人的身份,只有回到慈宁宫再好好跟她说。 谁知刚刚走了几步,墙角忽然转出一个脑袋,低低地叫了一声:“谢姑娘!” 我的脚步不由得一滞,心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是掩饰不过了! 我却又有些好奇,蕙儿刚才不还说不让走出冷香阁一步吗,怎么此刻又走了出来?是了,想是她记挂着我,所以出来看看。 蕙儿既然敢在那个男子面前现身,也就是说,她也识得那个人了。 心中念头刚刚转过,果然蕙儿又道:“谢姑娘你没事吗?”继而又怯怯地走出来行礼:“婢子见过永宁王。” 蕙儿看了看我,又道:“这位……这位是慈宁宫的谢姑娘。” 墨鸰的手指又是轻轻一颤,想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得罪的人,竟是这般身份。 只听身后不远永宁王的声音传了过来:“是了,你先回去吧。” 一时冷香阁破旧的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四处又归于寂静。 我拉着墨鸰躬身行礼,一时间心中颇有几分慌乱,却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婢子谢氏见过永宁王。天色昏暗,婢子不识永宁王大驾,多有得罪,特在这里向郡王赔罪。” 我虽然知道若是永宁王一会儿问起来蕙儿,定会知道我的名字,却在盼着他不在意这件事,就此算了,故而没有报出名字。而墨鸰对永宁王出手,我更不敢说她的名字了。 第三十节疏离淡漠 我示意墨鸰行礼,却见墨鸰的礼节行的甚是僵硬,一直只是微微垂首,双眼一直倔強地抬着,似乎是在瞪着永宁王。 心中又急又无奈,虽然我一直担心墨鸰忽然发起古怪脾气,但自进宫以来,她一直都很听话,并未有不妥的表现。没有想到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倔脾气又发作了。 永宁王清朗的声音有些低沉:“你若不识得我,又何必匆匆走开?” 我的手微微一紧,想不到,刚才匆匆走开的意图,倒被他看出来了。 我方才的确是想到了他的身份,这般清朗超逸的人,又是这般文人士子的打扮,在墨鸰手下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但即便被打倒在地也不失风度,又这般坦然在黄昏时节出现在宫中,除了永宁王赵伯璟,又能有谁? 我当时便在心中暗暗叫苦,墨鸰这一次,可把祸闯得太也大了! 我只想拉着墨鸰,趁着暮色逃走,却不料被蕙儿一口叫破。 不过此时听来,永宁王的语气倒是颇为和蔼,并不似要向我们兴师问罪的意思。接着我又想到,在凤凰山西苑的时候,蕙儿也曾对我说过,永宁王的脾性不错,虽然淡了些,但对待宫中的宫女内侍亦从不严厉,心中略觉放松。 只是,怎么回答永宁王的话,倒是真的为难了。 侧眼看去,墨鸰仍是半低着头,没有依照礼节垂下的视线直直地看着永宁王。 我头疼不已,心里面只有暗暗叹气,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跟墨鸰讲道理的地方,何况墨鸰的倔脾气,讲道理她也未必会听。 罢了,墨鸰不肯认错,我也只有抵赖到底了。 “回郡王的话,婢子的确不知道是您在此,若知道方才失手犯错竟冒犯了永宁王,婢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走开的,定然要好生跟郡王您赔礼道歉。婢子只想着您是个陌生男子,婢子们留在这里,多有不便的。”我嘴上一边说着,心里一边暗骂自己强词夺理,好在虽然说了谎话脸颊发热,天色昏暗,想必是看不出来的。我心想这番若是能顺利回去,一定得好生警戒墨鸰才是。 心中正在忐忑,永宁王忽然说道:“原来如此,那么今天发生的事情,彼此都当做未曾发生便了。” 我心中一动,想不到郡王这般轻易便将事情揭过去了,看来不仅我不欲声张其事,永宁郡王更加不愿声张。 而永宁郡王的态度与其说是和易,倒不如说有些疏离淡漠。 我不敢再多说什么,忙再向永宁郡王道了谢,拉着墨鸰走开。 “这个地方,以后也别再来了。”身后,是郡王淡淡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复杂的心绪,让人听了,心中无端起了异样的感觉。 回到景芳斋,心绪还是难以平静。草草用过饮食,便回到房中坐着,冷香阁,蕙儿,黄公公,永宁王,种种事情在脑中不住盘旋往复,却一时无法理出一个头绪。 默坐良久,直到紫鸳给我沏了茶送到房中,我方才回过神来。 紫鸳方才茶盘:“姑娘饭也没好生吃,若是觉得饿了,便补些小食。” 我摇了摇头,让紫鸳在身边坐下,道:“我倒不觉得饿,却让你担心了。你歇一会儿吧,别再忙了,我若是饿了渴了,自己会张罗的。” 紫鸳斟了茶给我:“有我服侍姑娘,怎会让你自己费心这些小事?” 我接过茶笑道:“景芳斋里横竖就我们四个人,并没有一个外人,凡事随常就好,我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却能让你少了好些操劳。” 说到此处,我看着紫鸳,心中不禁起了怜惜,温声道:“紫鸳,你本也是娇生惯养的闺秀,这般跟在我身边,已经太委屈了你,我又如何忍心再让你终日劳碌?”继而放低了声音:“好在我们住在这景芳斋,独门独户的,少了好多不相干的眼睛耳朵,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小心了。” 紫鸳的眉心却微微蹙起,轻轻摇头:“我既然决定跟着姑娘,就绝不怕辛苦。为姑娘的事情操心,也是分内应当的。我最怕的,却是姑娘不要我为你操心,不愿我惦记你。” 我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我怎会不愿你惦记我呢?这是从何说起。” 一个人有人惦记,有人为其担心,是何等幸福的事情。不管何时何地,境况多么艰难,想到世上尚有人关心着自己,往往便有了支撑的力气。 “那姑娘今天傍晚去了哪里?你是去找那个蕙儿了,是不是?”紫鸳问道。 我原不预备瞒着紫鸳,便点头答应了。 第三十一节仍有憾恨 “姑娘你怎么还能去找她呢?”紫鸳着急说道:“今天那天黄公公说起蕙儿的时候的样子,直让人觉得不怀好意。我只要想到是他险些在山上害了姑娘你,我就担心极了。他说的话姑娘怎么还能相信呢?他分明就是想害姑娘呀。姑娘不要忘了,知道那件事的,除了蕙儿还有你自己,黄公公要对蕙儿不放心,对你肯定也不放心,他要保全自己的名声,既然能想办法处置那蕙儿,一定也会想办法处置你的。” 我拍了拍紫鸳的手背,安抚她不要着急,道:“你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只是找不到蕙儿的下落,我心中始终难安。” 紫鸳怔怔地出神,似乎并未听见我的话,却忽然开口说道:“其实那个蕙儿知道这件事,不仅是黄公公担心,对姑娘其实也没有好处,她若不妨头说走漏了嘴,对姑娘有害无益,只有让黄公公更加忌惮你了。姑娘,既然如此,黄公公处置了蕙儿,也算是替姑娘解决了一个问题……” 听到最后一句,我不由得打断了紫鸳的话头,抑着情绪道:“紫鸳,话岂能是这般说。蕙儿既是因我获罪,我又怎能不管不顾。” 紫鸳忙站起了身,红了脸,垂首道:“婢子知错了。” 我亦起身拉着紫鸳的手,轻叹道:“紫鸳,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心为我着想,只是……只是……”我说了两个“只是”,却感到有些难以措辞,顿了一顿,道:“我当然可以对蕙儿不管不顾,但是那般,我会于心不安的。” 紫鸳抬起头回视于我,双眼中满是认真:“姑娘,你自来行事,一直都是要无愧于心的,对吗?” 我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我自然力求于心无愧,但世事无常,许多事情,并不在意料之中,非我之力可以掌控,是以如今—— “心中仍有憾恨。”言及于此,心中怅怅,不由得叹了口气。 紫鸳便也不再问,在我身边默然良久,又道:“那夏姑娘对姑娘的样子,也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当日既然是她与黄公公合谋陷害姑娘,蕙儿的事情就一定与她有关系。姑娘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可一定不能再出意外了。” 我点了点头,安慰紫鸳不要担心,随即想起来一事,嘱咐紫鸳早些休息,不必等我,便往外走去。 紫鸳忙道:“姑娘要去哪里?” 我微笑道:“不要担心,这么晚了,我哪儿也不去,只是去找墨鸰说句话。”其实我挺担心与墨鸰说话的,尤其是想到她看着永宁王的那幅倔强的眼神,我就更感到头疼。 紫鸳急道:“姑娘……”却是一语未完,便停口不语。 我听出紫鸳的语气中大有急躁之意,忙转身道:“紫鸳,有什么事吗?”见紫鸳的脸颊涨的红红的,脸上却满是欲言又止的神色,我温声道:“紫鸳,对我你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话吗?何况这景芳斋里,又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没有外人!姑娘难道真的以为,这景芳斋里没有外人吗?”紫鸳却忽然开口,急急说出了几句话,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急躁的态度,忙住了口,又是着急,又是为难,终于却是忍不住泪水盈盈,嗫喏着道:“姑娘,对……对不起……我不是……” 见紫鸳如此,我又拉了她重新坐下。 我初到翟家,紫鸳年纪尚幼,却是天真活泼,又懂事可亲,后来经历翟家的变故,紫鸳深受打击,整个人都沉默起来。后来一心决意为翟家上下报仇,方才有了精神支持,人也坚强了一些。 相处这两年来,我甚少见到紫鸳如此委屈,心中甚是怜惜,安抚许久,方才慢慢问出了紫鸳的心意,她在意的,还是墨鸰。 紫鸳道:“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墨鸰对姑娘怀有异心,可是……可是……姑娘现在对她亲近,就怕她有一天会反过来,害了姑娘你。” 我闻言默然,紫鸳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连我自己,也不止一次的纠结于墨鸰的身份,但我的内心深处,对于墨鸰,却是无法真正排斥。 自从我在完颜王爷的别院里第一次见到墨鸰,第一次与她澄澈的双眼相对,我就无法对她心生嫌恶了。 第三十二节何为好人 尽管之后我见识过她的身手之后,听到过她“斩草除根”的话之后,一度在心中对她产生了疏离,但我知道那只是源于我与她所处的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所以即便疏离,却无法漠视。 而墨鸰为了救我时奋不顾身的样子,还有她受伤倒下时直直望着我的眼神,却让我再也无法去冷静地记得那些对墨鸰应有的顾忌。 我怔怔地出神,却听见紫鸳忽然幽幽地道:“其实从姑娘你给她取这个名字起,我就知道,她在姑娘心中的分量了。” 我蓦然抬起头,却发现紫鸳已经走到门口,向我福了一福,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待要追上去说什么,脚步却似钉在地上一般,迟疑片刻,却终究是缓缓坐了下去。 “墨鸰……墨鸰……” 我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个名字,想着她从房顶纵身落在我面前的样子,想到第一次见到墨鸰时她全身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想到她双目炯炯地看着我,想到她说,我没有名字,王爷叫我十六。想到我问她,你本家姓什么,墨鸰说,忘了。 然后我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墨鸰。不管是她的一身黑色,还是她纵身跃下时利落迅捷的样子,都让我觉得跟这个名字,贴切极了。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居然给她取的名字,竟是墨鸰! “在。”卧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清脆生硬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正是墨鸰。紫鸳离去的时候,门是半掩着的,所以一眼便可以看到。 想来是她走了过来,正好听见我正在念着她的名字。 “姑娘找我。”墨鸰走了进来。 “紫鸳告诉你的?”我问道。 “是。”墨鸰走到我身前,忽然单膝跪下,“请姑娘责罚。” 墨鸰这般举止,倒让我吃了一惊,我忙伸手拉她起身。从冷香阁回来的时候我还犹豫着怎么劝导墨鸰才能让她明白,但见她这般举止,我便也不再犹豫,只道:“以后在宫中,再也不得如此,知道了吗?” 略微迟疑了一下,墨鸰方才答应了个“是”,浑不似平时答应我的话,是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墨鸰!”我不由得将语气放得沉重了一些:“这里是宫禁之地,而我们都是后宫中的宫人,在这里你可以平庸,可以无为,就是不可以与众不同。尤其是我们的来历,若是被人知道,你懂得后果会怎样严重。除了这景芳斋的四人,谁也不能知道,哪怕是在随便一个小宫女、小内侍前,都不能有丝毫的大意,何况今天我们遇上的,还是一位郡王……” 想到墨鸰举手之间便将永宁郡王按在地上,我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回到慈宁宫来这一路我都在想,永宁王的态度,似乎也是不愿意张扬其事。又想到好在墨鸰遇上的是这位温文的永宁王赵伯璟,若是遇上了那个恩平王赵伯玖,事情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是姑娘,这个郡王……”墨鸰几乎是紧接着我的话音,急切地开口,却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略带愕然地看着墨鸰,她炯炯有神的眼睛仍是圆圆地瞪着,却在触到我的目光的一瞬,侧过了头,将她的视线移到了别处。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 在以前,墨鸰是不会这样的。 她只会双目炯炯的看着我,从来没有回避过。 即便是从金国进宫的路上,我因为墨鸰出手太过狠辣而避开她的那段时间里,墨鸰也从未刻意避开过我。 墨鸰这般,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忽然在心中闪过,顷刻间,我的手心便是一层冷汗。 但下一瞬,我将手又紧紧地攥了起来,缩在衣袖之中。 “怎样?”我平静地看着墨鸰。 “他……他……”墨鸰再一次欲言又止,眼神亦变得扑朔。 我略略侧首,示意墨鸰说下去。我的嘴角似乎是轻轻扬起,但我的心里,却是止不住发凉。 紫鸳的话,这么快就要应验了吗? 墨鸰的任务,果然不是为了保护我来到宋宫这般简单吗? 而她对于永宁王的态度,亦果然是因为,金国王爷完颜雍的使命吗? 不,不会的。 这些念头涌出之后,我又立刻否认了。 我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但我的心里,却是真真切切地在不断地否认着这些念头。 “他可能不是好人,姑娘你一定要提防。” 就在我心中的念头此起彼伏的时候,墨鸰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这种震惊,不亚于一个时辰前见到墨鸰把永宁王按在地上。 墨鸰居然也说了“可能”两个字,这对她的性格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她觉得可能的内容,居然是永宁王不是个好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墨鸰,你……你可当真?” 墨鸰点头,她自然是当真的。我当然知道,墨鸰怎会与我玩笑。 但惟其她是认真的,我才更加惊奇万分。 不,不只是惊奇,我几乎要笑了出来! 遣走了墨鸰,我独自走到院外,默然思索今日的种种头绪,只是刚一想到墨鸰的这一句话,虽简简单单,却一下子就难倒了我。 恩平王…… 蕙儿,黄公公,夏晴岚…… 冷香阁,永宁王,还有,墨鸰…… 种种念头在脑中杳至纷来,一时间竟然理不出个什么头绪。 墨鸰先是告诉我,那恩平王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继而又告诉我,永宁王可能不是好人,让我一定提防。 短短的一个傍晚,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我极想理出一个头绪,却没有时间去细思其中的究竟,因为端午节,马上就要来临了。 我只想着再到冷香阁去一趟,问一问蕙儿有什么需要没有,却总是想到那日临去时永宁王的话——那么今天发生的事情,彼此都当做未曾发生便了,这个地方,以后也别再来了。 从那之后到现在,几天时间里,永宁王果然没有出现过,亦不曾找过我跟墨鸰。 想到永宁王淡漠疏离的态度,以及隐着复杂心绪的淡淡语气,我走出慈宁宫前往冷香阁的脚步,便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终究,我还是派了墨鸰去打探了,知道蕙儿依旧在冷香阁,每日到了用饭的点儿照常出来取食盒,心中也安慰了许多。 至于冷香阁,日复一日冷冷清清,而里面除了蕙儿,更不知道还住着什么人。 而既然永宁王是这般淡漠的态度,我亦不敢公然在丫鬟们之间打听。 端午节还有大约十日左右,宫中却已经忙碌了起来。 因为端午节晚上,太后要在慈宁宫设宴,故而慈宁宫中更加繁忙许多。尚书内省也因为宫中过节的准备,特特宣了一众女官前去安排,我与夏晴岚自然也去了。 尚书内省也是特别繁忙,准备过节的事宜。 司籍女官并没有什么事安排给我,但司灯女官却将下属的典灯、掌灯都留了下来。过节本来需要的灯油火烛已经为数不少,而太后宫中设宴,自然更要处处灯火通明,又不能有任何闪失。 虽说太后宫中曾不止一次办过宫宴,慈宁宫中的内侍、娘子、宫女们也都有过办宴席的先例,样样事项都是有例子可循、也都是准备齐全的,本不需要夏晴岚做什么,但她既是掌灯女官,少不得要监管些事情的。 相比较之下,倒是我闲暇了许多,于娘子和李娘子有些事情,我便从旁相助。 这些日子,从皇上、皇后起,到各位妃嫔、五位郡王,以致王公贵胄,都有应节气的礼物送到慈宁宫,我便帮着于娘子清点送来的各色事物。 点了半日,略加休息的时候,宫女上了茶。 于娘子笑道:“姑娘点了两三天,可看出些什么门道?” 我笑道:“奴家只是给娘子打打下手,一时间还不曾看出些什么。不过大略看起来,官家、圣人、诸位妃嫔娘子、以及各位郡王,凡是这些近眷所献的礼物,都是些应节气的物事,玩物香料等等,虽然也都是上好的,但皆是寻常之物。倒是王公贵胄们所献,却都是些精致贵重的金玉之属。” 我看了看那些被登记了放在一边的金器玉器,又道:“只是看起来,娘娘倒是少用这些金玉之物。” 于娘子呵呵而笑:“姑娘好仔细!”随即微笑道:“娘娘自来简素,凡事不喜奢华,你看着慈宁宫中的摆设物品,还有娘娘日常使用的东西便是了。其实娘娘是高寿之人,又是这般极尊贵的身份,所用便是华贵一些,又有什么……” 正说话间,一个缓慢的声音传了过来:“于兰,又在说我什么呢?” 我与于娘子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身,唤道:“娘娘。”然后一起行下礼去。 原来太后午睡过后,踱步到了这偏殿里。 于娘子给太后斟了茶,笑道:“婢子跟谢姑娘说,娘娘您历来奉行节约之风,是盍宫之人的楷模。” 太后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于娘子道:“好啊你个于兰,竟也来欺我年老耳昏了。苏芳,你来说,方才她在说我什么?” 我笑道:“于娘子确是在称赞娘娘您性喜简素,不爱奢华。正因为凡俗之人,人人都觉得娘娘这般尊贵的身份,当得起也应该是生活在金玉锦绣之中的,娘娘的这份对简素俭约的固守,才更加让人钦佩。” 第三十三节鸽血红珊瑚 我笑道:“于娘子的确是在称赞娘娘您性喜简素,不爱奢华。正因为凡俗之人,人人都觉得娘娘这般尊贵的身份,当得起也应该是生活在金玉锦绣之中的,娘娘的这份对简素俭约的固守,才更加让人钦佩。” 于娘子的脸上漾开了微笑,太后的眉梢眼角,更加皆是温和的笑意。 太后侧首对于娘子笑道:“如何?” “谢姑娘心思巧慧,将婢子心中所想、却又说不清楚的意思,明明白白地都说出来了。”于娘子笑道,“娘娘当年也曾赞我是个口齿伶俐的,今日与谢姑娘比起来,看来是又有不及了。那个李思呢,娘娘一早就说她是个没嘴儿的葫芦,自然是更加不会说话了。” 李思便是娘娘宫中的另一个押班宫女李娘子,与于娘子一般,都是服侍在娘娘身边时候最久的宫女。 我听于娘子这般说,忙躬身道了“不敢”。 太后被于娘子的话逗得直笑,笑颜绽开,平日里太后总是神色平和淡然,即便露出笑颜,脸上总是祥和而淡然的微笑,这般开怀而笑,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只见太后眉目舒展,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而嘴角轻扬,面颊舒展,虽然眼角、嘴边仍有着一道道皱纹,容色却较之平时,要年轻许多的样子。 我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凤凰山西苑普善寺前,第一次见到了太后的时候,太后听说有人悬在山崖上,惶急地派人去救人的声音。 那声音也不同于平时太后缓慢沉重的声音,因为急切,似乎无意间流露出了什么本质,听起来竟似年轻了许多。 太后很快便止了笑,脸上含着祥和淡然的微笑,缓缓说道:“他们进上来的这些东西,收着白放坏了,除去过节要用的东西按份数分到各处之外,那些精致玩意儿,该拿出来的也都拿出来,该送的各处都送一些,慈宁宫新来的这些姑娘们,也都分一些去。” 于娘子忙答应了。 太后说着接过于娘子斟上来的茶水,说罢轻轻啜了一口,继而又缓缓说道:“我虽不喜欢这些雕金镂玉、嵌珠镶宝的玩物,但既然费事做了出来,不用亦是可惜。再好的金玉器物,没有人使用,又与朽木何异?” 我与于娘子都点头答应。 太后说着这番话的神情语气,都与平素一般无异,然而我心中的感觉,却是越发不寻常。方才太后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笑容,竟似抹不去一般,一直萦绕在眼前。 “其实我纵然身居‘太后’这等尊贵之位,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简素一些,原是该当的。倒是她们年轻人,是需要时常打扮打扮的,那些金珠首饰固然能够装扮点缀,但也需要她们年轻人的气息荫润滋养,方才历时弥新,愈发有宝物的光气。”太后随手拈起一只匣子中的玉簪,对着光线看着玉石的纹理,缓缓说道。 于娘子接口道:“娘娘说得甚是,这些器物,不管再如何贵重,若单是放着不用,时日久了,不管是金银还是珠宝,光泽就黯了。却不比戴在身上,时时有人的气息滋养。就比如娘娘的念珠手串,虽都是木质,一两年后,竟都有了玉石一般的光泽出来了呢。” 太后听了于娘子的话,甚为喜欢,拿出手中的佛珠,细细跟于娘子讲说着什么。 我隐约听到太后的话,珠子是何时开始上色,如何变得光润等等,听来果然甚是有道理。然而我却总是不能集中了精力细听。 我脑中反复想着的,便是太后当时情急时候说话的声音,以及今天骤然绽开的笑颜,而方才又听到娘娘那一句“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异样之感。 恍然记起,自从我到了慈宁宫之后,不管是从于娘子、李娘子以及宫人、内侍口中,还是从娘娘自己口中,都不止一次听到过几乎同样的一句话——娘娘是有年纪的人了。而就是在刚刚,于娘子还曾说过一句“娘娘是高寿之人”。 我虽限于年岁,尚属于初历世情,但在我的印象中,也知道说人老是一件颇为忌讳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女子,年纪更是一件令人忌讳的事情。 然而在慈宁宫这些时候,却发现对于年岁,太后竟似是毫不忌讳的。说话时候,虽常常自言上了年纪,但似乎并不因为年纪衰迈为意。 以往听到太后这般说,我总想到这是因为太后多年修行之人,心胸豁达的缘故,故而不以年岁衰迈为意,但今天看见太后这样的笑颜,再听见太后这般说,却不由得心中满是异感。 “婢子见过娘娘。” 忽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出声将我的思绪打断,原来是李娘子李思。我忙在一边行了礼。 “回娘娘,方才四郡王的过节礼送了来,婢子我拿来交给于兰。”李娘子说道。 太后带着平和笑意的脸色在李娘子的话音落后,略微变了一变,只轻轻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四郡王便是永宁郡王赵伯璟,听到李娘子的话,我便不由得想到了那天傍晚见到永宁王的情形,当然跟着便想到了固执地让人头疼的墨鸰。 而太后对于永宁王的态度,更是在她那立时沉郁的神色中显了出来。 于娘子与李娘子都不开口说话,忽然间这偏殿里,便沉寂了下来。 片刻,太后方才问道:“四郡王何时来的?” 李娘子方才轻声回道:“半个时辰前来的,婢子说娘娘在宫中闲步,四郡王等了一刻,没有见娘娘回去。婢子说去寻娘娘,四郡王说不必打扰娘娘了,让婢子代为请安。”说罢躬身向太后行礼。 太后略略应了一声,片刻,方才淡淡道:“也罢了,有心来也就是了,不必定要见我。况且与四郡王见面,也是无话可说。还不如伯琋,年纪虽小,倒还愿意与我闲谈的。” 伯琋便是五郡王郁林郡王。 太后对于四郡王,却不叫名字,明显是分了亲疏的。再比如太后最喜欢的二郡王恩平郡王,太后提起来,向来都是直呼“伯玖”的,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几个郡王之中,唯独对于四郡王,是这样的生分。 于娘子命李娘子身后的宫女将东西都放在我身前的案上,让我一样样点了,又让我照例记上。 点到一样东西时,看见装着物品的匣子上的笺子上写着“鸽血红珊瑚念珠”,于娘子拿起那只盒子,看了一眼,递在太后面前道:“这佛珠颜色甚正,娘娘请过目。” 我在于娘子打开盒子的时候,也已经看见了那念珠,珠子颗颗浑圆,大小均匀,而颜色果真是殷红如血。 珊瑚自来难得,而鸽血红更是珊瑚中的极品。我也只在金国的时候,曾见过王爷完颜雍的剑鞘上镶着一颗珊瑚珠子,但成色却不如这一串念珠好。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彩,果真是宝物自辉。太后自来念珠不离手,对念珠自来宝爱,想必看见这串珊瑚念珠,定会喜欢。 谁知太后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略一颔首:“倒果真是好东西。” 只是太后并不伸手去接,却扶着李娘子的手站了起来,续道:“我手中的念珠都用的顺了,不惯再用新珠子。况且这颜色也太明艳了些,我年纪大了,这颜色不适合。” 于娘子忙合上了盒子,放在一边。 太后举步欲走,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来道:“收着白放坏了,连那玉簪一起,赏给苏芳玩吧。” 我忙行礼谢赏,太后已经由李娘子搀着走了出去。 于娘子目送太后走出偏殿的院落,却仍是怔怔不语,许久方才转过身来,拿起拿珠子看了片刻,摇头道:“四郡王这孩子,也实在太苦……” 我心中微微一凛,于娘子却已经回过神来,含笑将珠子交了给我。 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于娘子已经会意,敛了笑容说道:“谢姑娘,娘娘她做事,必有她的道理,我们这些服侍的人,不必深究其中的缘故。” 我忙收摄心神,颔首答应了。我知道于娘子的意思,对于太后对四郡王的态度,并不是我们这些宫女之辈应该深究的。 于娘子方才微露笑意,续道:“姑娘最是个明白人,娘娘也甚是看重姑娘。”说着将玉簪也放在了我手里,一笑续道:“娘娘有事有话,也并不遣开姑娘,可见并不将姑娘当做外人的。” 我心中又是一凛,莫非于娘子是担心我,将太后的言语态度告诉别人? 我忙躬身道:“婢子只是相助于娘子收录过节的礼物,这两日来所见所闻,皆是有关这些礼物的。各处送到慈宁宫的珍贵物事,着实让婢子大开眼界,而于娘子讲解的关于这些东西的用处来历,也让婢子大受裨益。” 于娘子满意一笑,走了出去。 我方才缓缓站起身,珊瑚手串的盒子握在手中,早已经被捂得温热。 第三十四节处心积虑 翌日再与于娘子一起收点东西,于娘子的神色依旧如常,仿佛昨天提点于我的事,并未发生过。 转眼已经是五月了。 从五月初一到五月初四,惯例是为端午节准备的时间。 而初一当日,我在福慧楼服侍太后念佛,没有在宫中走动,然而回到景芳斋,紫鸳与语燕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慈宁宫中的娘子已经分派准备端午节,单是听着,便觉得声势极大。 初二日,是我与夏晴岚每月到尚书内省点卯的日子。这一日尚书内省也是四处忙碌。 典籍隶属于尚仪局,而尚仪局之下,共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个职位。除了掌管经史书籍的司籍在端午节中没有什么差使,其余三司都有不少工作分派。 而掌灯则隶属于尚寝局,设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个职位。因为大宴所需,故而皆有些忙碌。 我所隶属的尚仪局并没有分派什么事情给我,夏晴岚在掌灯一职,慈宁宫大宴时候的灯火油烛不得大意,却是忙得多了。 所以初三日、初四日,夏晴岚多往尚寝局去了,相反我却是闲暇得多。 五月初四的傍晚,我在回廊上闲坐,紫鸳忽然走近低声道:“姑娘,有内侍到慈宁宫偏殿后宫女住的房子里,说是要将蕙儿以前用的东西都搬出去。” “哦?”我惊道:“你怎么知道?” “先是听见别的宫女说,我怕不真,悄悄跑去看了,果真是这样的。” “这是何意……”我沉吟道。 “那些内侍看起来有些眼生,不知道是不是黄公公的人。”紫鸳说道。 我点了点头,蓦地想起来了什么:“紫鸳,你怎么知道?” 慈宁宫极大,宫女聚居的地方在最后一所偏殿之后,也就是慈宁宫西边的一溜房舍。距离我所在的景芳斋,颇有一段距离。 “你……你一直都在留意着这事,对不对?可是你不是说……” 紫鸳低低一笑:“婢子是说过,不想让姑娘管这件事。可是姑娘你这几日虽然不去找她,却又何曾放心过?难道我做奴婢的,便能袖手看着你着急吗?” 我又是惊喜,又是感激,握着紫鸳的手道:“紫鸳,你真好……” 紫鸳侧首笑道:“谁待我好,我也待谁好。我跟姑娘说过的,是不是?我虽不识得那蕙儿,姑娘待我的好,我却是知道的。” 我报以一笑,继而正色道:“黄公公不是好对付的,也要小心夏姑娘,我仍是有些摸不准她的路数。” 紫鸳答应了,又道:“姑娘看这次的事,是不是黄公公的意思?” 我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蕙儿被调往冷香阁那个偏僻处所已经好些天了,为何今天要将她的东西搬出去?偏殿后的地方,又能有蕙儿多少东西,何至于特特来搬走?难道冷香阁里,还支不起一个宫女的所需吗?”思念及此,不由得一惊:“莫非是要……” 紫鸳也跟着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得脸上变色:“难道是……他们要对蕙儿下手、所以将她的东西都清走吗?” 我略定了定,摇头道:“若是要对蕙儿下手,却又何必这般张扬其事?” 宫中的宫女不管调度到那个地方执事当班,都是有一定分例的,衣裳物品,宫中是不会缺了的。这般大费周章地搬走蕙儿的东西,既有些大张旗鼓,又有些画蛇添足。 仿佛,是要故意让谁知道一样…… 紫鸳也忽然说道:“焉知他们不是设下了圈套,等着姑娘去救蕙儿呢?” 我点头道:“既是如此,蕙儿的处境,可就危险了。”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 紫鸳一把拉住了我:“姑娘要做什么?你……你要去找蕙儿吗?”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既知道那里危险,还要去自投罗网做什么?” “是否是黄公公他们故意如此,现下还不知道,但蕙儿的处境不妙,却是绝无可疑的。”我蹙眉道:“万一误了时候,被他们伤了蕙儿,又怎么是好?” 紫鸳着急顿足:“早知道姑娘这般沉不住,我便不跟你说了。” 我握一握紫鸳的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紫鸳仍是拉住了我不放,忽然道:“姑娘何不先让墨鸰去看看?她……她好歹是有身手的,先躲在暗处,查探清楚再说也不迟啊!姑娘只是这般一心想着别人,可曾想着这些为姑娘担心的人呢?” 我看着紫鸳急切的样子,又跟着想到了孟沁祥,想到她当日那句话——我只能劝你一句,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不管多急,你能想到我今日的话,多思考片刻再出手,如何。 我点了点头,找了墨鸰,让她去查探此事。 “这两日宫里人多,出门可要小心。”我站在那里,直直看着墨鸰的身影没入夜色。 是了,这两日宫中到处准备过节的事情,来往之人不少,如果是黄公公命令收拾蕙儿的东西,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我已经隐隐从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了异样,这一次,恐怕绝非是收拾蕙儿的东西这么简单,只是不想再让紫鸳担心,故而并不对她说明。 不过紫鸳的担心,却丝毫不比我更少。 见她蹙眉深思的样子,我也只有温声宽慰。 语燕忙着将宫中分下来的过节的东西收拾好,耳边垂着的两条细细的辫子一闪一闪,一如她欢快的脚步。 这两日,香菖蒲、艾草、紫苏已经被分发到了各个殿里,由宫女们收拾在阴凉处,到初五一早便放在门边、屋檐下。 白团(注:白甜瓜)和木瓜也被成盘摆放在了各个房间里,散的室内一股幽幽的甜香。 紫鸳早已经拿五色丝线结成了细索,又将领到的香料包在棉絮内,缝在香囊里,只待明日分给大家。语燕此时正拿着这些香囊与五色线索,供在盘子里。 语燕是个闲不住的人,进进出出跑来跑出,丝毫没有疲倦的意思。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只小盒子走了出来:“姑娘,这个放在你榻边的小几上,明天可不要忘记戴了。” 我凝目一看,正是太后赐给我的那一支青玉簪子。 我点了点头:“是了,这原是各处献给娘娘过节的玩物,娘娘赏赐给我,明日是正日子,的确应该戴上的。” 语燕拿着盒子跑了开去,又过了一会儿,墨鸰已经快步走了回来。 “是黄公公的人。”墨鸰开口便是这般。 我点点头:“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那些内侍在冷香阁附近商议,我听到他们说,‘黄公公交待了,明天晚上大宴时候,趁人不注意就好下手’,还有‘黄公公说了不让张扬,小声一点’这样的话。”墨鸰顿了顿续道:“之后他们便停在冷香阁附近,议论的还是这些话,也提到了蕙儿。” 紫鸳听到“蕙儿”两个字,紧张的抓住了我的衣袖,似乎只要一松手,我就要消失了一样。 我向她微微一笑以示安慰,继而默默想着墨鸰方才的话。 “他们在冷香阁附近,停了多久?”我忽然抬头问道。 “一刻左右。” “这一刻钟里,他们只是在说黄公公命他们明天晚上大宴的时候对蕙儿下手这些话吗?”我又问道。 紫鸳有些好奇地望着我,似是不明白我问这些话做什么,墨鸰却仍是神色如常:“是。” “他们走了你方才回来的?” “是。” “他们一定没有发现你了。” “没有。” 我又点了点头:“墨鸰,你就再去一趟。看他们是否还在那里,又在说些什么。” 紫鸳不由得发出了“咦”地一声,墨鸰却已经又转身离去了。 “姑娘,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紫鸳带着好奇问道。 “现下我也不敢肯定,等一会儿墨鸰回来,就知道了。”我说着不由得微微蹙眉,这件事情,当真好生棘手。 门后堆着的艾草发出幽幽的凉苦的香气,袅袅传到院子里。 又是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语燕已经过来请我去安寝。 我笑着让语燕自己先睡,心中虽然沉重,然而看见她轻轻晃动的小辫子,我嘴角的微笑,却不是假的。 语燕进房未久,墨鸰又一次回来了。 方才她出去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犹豫,这次回来,脸上却也多少露出了一丝诧异。 “姑娘,他们果然又在那里。”墨鸰道。 紫鸳亦是睁大眼睛望着我,眼中满是犹疑。 “他们是否,还是说着那些话?”我问道。 墨鸰眼中闪过惊异,却还是如常地平静声音:“是。” 我不由得冷笑:“这般深谋远算,却也太小看我谢苏芳了。” “姑娘,他们……究竟要干什么?”紫鸳问道。 我缓缓在小院的石鼓凳上坐下,说道:“紫鸳,墨鸰,你们得到的消息,恐怕都是黄公公,有意放出来的。” “什么?”紫鸳惊道:“姑娘是说……是说这是黄公公……故意要让我们知道的?” 见到我点头,紫鸳怔了片刻,续道:“是了,让我们知道,目的是想将这些话传到姑娘你的耳朵里。难怪我会遇见两个宫女,经过我面前说有人在搬东西的事。可是,为何墨鸰遇到的那些侍卫,去了冷香阁一次,又再去了一次呢?” 第三十五节处心积虑(二) 紫鸳怔了片刻,续道:“是了,让我们知道,目的是想将这些话传到姑娘你的耳朵里。难怪我会遇见两个宫女,经过我面前说有人在搬东西的事。可是,为何墨鸰遇到的那些侍卫,去了冷香阁一次,又再去了一次呢?” 紫鸳说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墨鸰,恍然道:“说了,想必是墨鸰的身手好,那两个内侍不知道墨鸰已经将他们的话听了去,惟恐姑娘不能知道,所以又派人再去一趟,还是说的那些话。甚至于他们在那里一刻钟的时候,都一直在说同样的话。” 墨鸰忽然道:“他们不曾发现我,说不定还会再去冷香阁。” 我点了点头:“即便今天不去,明日白天,也会设法将这话传到我耳中的。” 紫鸳已不再为我的话感到惊讶,看样子对于黄公公排演的这样戏,她也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 我嘱咐各人回房去睡,尤其叮嘱墨鸰,今天晚上,绝不要再去冷香阁查看了。 五月初五日清晨一早,我便起身。 紫鸳为我梳理头发,在髻子上插上了那支青玉簪。 我打开另一只木盒子,将红珊瑚手串戴在了腕上。 紫鸳赞道:“姑娘,这手串当真好看,越发衬得你的手背手臂白嫩,像玉琢的一般。” 我轻笑一声,嗔了紫鸳两句,又将手串取了下来。 紫鸳忙笑道道:“咦,怎么姑娘又不戴了?是怕戴上出去了太多人夸你,所以难为情吗?” 我对着镜中的紫鸳微微一笑:“娘娘因不喜欢四郡王永宁王,故而不愿意将手串留在身边,才赏给了我。我若戴了出去被娘娘看见,无意间勾起了她的心事,她定然心中不快。” 紫鸳叹道:“照理这是娘娘专门赏了你过节的东西,正是应该今天戴上呢。赏了你却又不想让你戴,娘娘的心思可真难猜了。” 我微微一笑:“娘娘是高高在上之人,德高望重,这些话岂有向人明说的道理。” “姑娘……姑娘……”语燕急急忙忙地在小院中喊着。 我与紫鸳在镜中对望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都起身去看。我不及将手串放回匣子中,便顺手放在了衣襟里的袋子中。 “姑娘,方才我在门口摆艾草,刚好有两个内侍走过,听到他们在嘀咕,今天晚上大宴时候去找那蕙儿,黄公公叮嘱不可声张什么的。后来看见我,忙鬼鬼祟祟地走了,好像生怕我听见似的。”语燕颇有些难以索解地道:“姑娘,蕙儿不是跟你一处上过凤凰山的宫女吗?还有那个黄公公,他是不是又要使什么诡计?” 语燕只知道凤凰山西苑的事情,至于蕙儿被黄公公调走到了冷香阁,我便没有再跟她说过。 语燕虽然在汴梁长大,自小说着汉话,骨子里却仍有几分金人的性格儿,有些大大咧咧的,没有汉人女子那般细腻的心思与个性。 而且她年纪尚小,整个人都是一片天真活泼,所以她只需要知道,黄公公是个需要避忌的人便好了,至于黄公公调走了蕙儿这件事情之中所包含的机巧,语燕恐怕不容易明白,也不需要懂得。 我笑着对语燕点了点头:“他们既然是鬼鬼祟祟的,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只不理会、不掺和便是了。对了,晚上娘娘那边大宴,咱们这里虽是一所小处所,也是慈宁宫的一部分,大宴前后,总是要有人经过的,你再好生看看,景芳斋前后,还有哪里收拾得不整齐的。” 语燕欢然答应了,跳跳跃跃地走开。 紫鸳看着语燕走出去,回头对我蹙眉道:“这黄同宣好生恶毒,姑娘,既然咱们已经识破了他的奸计,那么明天你无论如何,不能往冷香阁去了。” 见我看着院中的一株小树沉吟不语,紫鸳急道:“姑娘,黄公公必是安排下了极为阴险毒辣的陷阱等着你,你……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定是不会去的,是不是?” 我看着那小树伸展着柔嫩的枝条,缓缓说道:“紫鸳,我若不去,蕙儿定然是有危险的。” 我放在圆石桌上的手指逐渐用力收起,指甲划过磨得光滑的桌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刺人耳膜。我沉声道:“那黄同宣又何必这般费事?生怕我竟会查明了他的用意,故而演了这处戏来引我入彀。其实他直截了当地来告诉了,我也一样会去。” “姑娘!你……”紫鸳急得哽住。 我握一握紫鸳的手,郑重道:“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大意。你静候我的好音。” 紫鸳又是一惊:“不,姑娘,我要跟你……跟你一起去!” 我轻轻摇头,继而凝视着紫鸳的双目:“今天晚上,我与墨鸰一起去。我另有要事交代给你。” 紫鸳与我对视片刻,似是从我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 眼看天色渐渐发昏,紫鸳的神色也变得愈见紧张。 只要她的目光与我相触,我便会对她微微一笑,略点一点头。 忽然墨鸰道:“听!” 凝神听去,隐隐有乐声传来,只是乐声并不高亢,想是大宴尚未开始,乐师们奏些迎宾的乐曲。 今晚慈宁宫大宴,服侍在太后身边的皆是慈宁宫中的那些年长的宫女内侍,就连呈菜斟酒的,也都是各宫中有几年经验的宫女。景芳斋的人手,今晚都是用不上的。 大宴设在慈宁宫正殿外的大花园内,因为大宴上有歌舞,歌舞设在花园另一端的高台之上,看起来极为便利的,故而太后早命内侍们各处传话,各个宫房之中,除了安排好值守上夜的宫人之外,其余宫人皆可以到慈宁宫外的空地上看看热闹。 太后这般恩泽六宫,宫中之人自然人人欢欣鼓舞。大多数宫人们常年便是呆在深宫之中不得出去,宫中的盛宴聚会上,能有机会看一眼热闹,便是头一等欢喜的事情了。 渐渐地可以听到人声越发多了起来,宫女们、内侍们虽然人多,声音却都不敢高了,真正的笑语,是前来赴宴的人们。 传令的内侍尖着嗓子,将到来的贵宾一一报上了名字。 一时间,徐惠妃来了,五郡王郁林郡王赵伯琋来了,四郡王永宁郡王赵伯璟来了,婕妤氏来了,才人氏来了,三郡王普安郡王赵伯琮来了,还有几个品级不高的御侍也都到了,其中自然有新晋的御侍林宝烨和朱解颜。 吴圣人与二郡王恩平郡王赵伯玖一起来了,最后姗姗来迟的,是如意阁的婉仪潘氏。 皇上仍是没有到。 早在我进宫后不久,便听说了进宫当日皇上没有到的缘故,因为圣体违和,一直在调养。 皇上在四月间也到过慈宁宫一次,是与皇后一道来向太后请安。当时适逢我在福慧楼,所以便没有见到皇上,倒是皇后来过几次的,不过太后还是叮嘱皇后,不必来得太勤了,更命皇后交待那些妃嫔,不必到慈宁宫来的,所以期间也只有徐惠妃跟着皇后来过一次,其余的妃嫔,我倒没有在慈宁宫见过。 我早吩咐了景芳斋的几个人换了最不出眼的素淡的宫女衣服,叮嘱语燕,道:“我有些事情,要带着你墨鸰姐姐出去,你先与紫鸳姐姐留在这里,照看好灯烛。” 语燕听我说得郑重,也认真地答应了。 “若是有人找了来,你只说我们出去看热闹了,知道吗?” 语燕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紫鸳忽然拉住了我,低声道:“姑娘,这……你明知是计!” 我看着紫鸳低声道:“是。可是这个计,不仅仅是引我入瓮那么简单。因为黄公公,是拿了一个人的命运在当诱饵。黄公公处心积虑对付蕙儿已久,我若不去,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有引到我,而放了蕙儿。” “是啊,不管姑娘去不去,黄公公都是要对蕙儿下手,姑娘又何必白白去落了圈套?”紫鸳急道。 我微笑道:“黄公公再凶再狠,也不敢在宫里公然对我下手吧,你以为这是在进宫的路上,还会遇到拦路行凶的人吗?” 我本是无意说到此处,话音刚落却是不由得一怔。 太湖边上那一夜,遭遇袭击的情形又一次涌上心头。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止一次想到当天的情形,却总是不得明白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而日子隔得久了,当晚的那些刀光剑影,猥亵笑语,都似乎渐渐模糊,而今脑中愈发清晰的,却是墨鸰最后看着我的目光,以及那个最终为我们解围的黑衣人。 我感念墨鸰的舍身相救,却对那黑衣人的身份愈发困惑。 见到紫鸳与语燕都已经变了脸色,我忙笑道:“放心,就算他们动手,黄公公的脓包手下,又有谁更能比墨鸰身手高明的?” 说罢我继而放低了声音,叮嘱紫鸳道:“若有不测,你照我教给你的办法做。” 我带着墨鸰走了出去,又叮嘱语燕,景芳斋的门不必关上,一任自然。临去时回头看着紫鸳,紫鸳果然也在看着我,四目相对,彼此都缓缓点了点头。 第三十六节端午大宴 成排上百盏灯笼已经被挑起,无人经过的地方还放着一个个一人高的九头烛台,上面点着儿臂粗细的巨烛,照得暮色中的慈宁宫犹如白昼。 大宴的桌椅几案摆了四排,左右各两排,左面两排安排给皇后、徐惠妃等各位后宫妃嫔,位份高的坐在前面一排,位份低的便坐在后面。 右面两排安排给几位郡王和他们的家人。 大郡王海康郡王虽在边境没有回宫,其家中的夫人、侧夫人与三个儿女,都来赴宴了。 二郡王恩平郡王尚未娶亲,却也带着两个年轻女子,不知是侍妾,还是家中的弟妹。 三郡王普安郡王只有一位夫人,我早在数年前就知道的,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远远地看不清楚模样,但也觉得打扮地端庄大方,举止又很是斯文。 四郡王永宁郡王与五郡王郁林郡王都是独坐一席。他们身后的席次上,倒是都坐着几个年纪不大的男女,或许是他们本家的亲人也未可知。 居中最上面自然是太后的席位,席前的案几,不必说是数目最多的。 进宫一个多月未能见到皇上,内心还是有些好奇,我大宋朝当今的天子,宋室南渡后因缘际会登上皇位的康王,却不知是何等模样。而他,也是断送了我父亲一生的昏君。 一个不算高的台子正对着太后的席位在另一端搭起,便是为了歌舞而用。 台子后面与左右,大约隔了两三丈的空地远近,一早便有人打上了帷幕,起一个阻拦的作用,因为太后许了宫中的人前来观看热闹,所以这三道帷幕都只有三尺来高。 帷幕之后,早已经站了许多宫人,虽然不敢大声说话,却也都忍不住兴奋地窃窃私语。 宫人们的衣服也大都是簇新的,虽然他们在宴会上并没有职司,站在这帷幕外面甚至不会被谁发现,但换了新衣,似乎自己更能溶入这一片欢腾的节日一般。 我与墨鸰站在人后,并不赶着往前拥挤。但看着许许多多宫人们踊跃欢喜的样子,心中却不由得暗暗感叹,黄公公选了这个时候,果真是极厉害的一着。 我站在众人之后,目光在太后的席后扫视,不久便看见黄公公带着几个内侍守在那里,神色间甚是恭谨。 细乐声越发欢快了起来,想来是大宴开始的吉时就要到了。 烛光笼罩下,宴席上的金杯银盏都散发着光辉,一色相同装束的宫女们穿梭着前去斟酒。 音乐忽然高亢,众人都齐齐站了起来,对着太后行礼。 太后呵呵而笑,免了众人的礼,甚是开心。 我们这些站在帷幕之外的宫女内侍们,也都行下了礼去,虽然太后定然看不见。 太后举起一直似是墨玉雕成的杯子,笑道:“我素不饮酒,今晚以茶代酒,大家都干了吧。” 众人都纷纷举杯。 见众人都饮了,太后愈发喜悦,朝着一边的内侍点了点头,那内侍朗声叫道:“开席!” 音乐声中,一队队宫女鱼贯而入,手中端着的都是一色木质大盘,里面有几种颜色各异的水果。 有内侍高声唱道:“绣花高饤八果垒!” 细白磁盘盛着红橙黄白绿各色果子被摆上了个人的席次,宫女却并不给众人摆箸。 墨鸰睁着大眼睛,看得索然无味的样子。 我在她耳边低声道:“所谓的八果垒,是八样时新的果子,都是从各处进贡而来的,香气扑鼻,又雕了花纹在外面,闻之令人食欲大开,看起来也赏心悦目,却不是让人吃的。” 墨鸰眼中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却也并不多话,只低声问道:“走不走?” “现在走,有点扎眼了。”我亦低声道:“等头两道菜完了再过去了。” 皇后对太后道:“这白花木瓜是大理国进贡的,清香扑鼻,前日送到慈宁宫中给娘娘摆放,不知娘娘喜不喜欢?” 太后点了点头:“那气味果真是好的。” 徐惠妃亦忙笑道:“这佛手柑是岭南象郡的,初闻起来气味幽微,却是最能经久不散的。” “岭南山水温柔之地,生出来的东西,自然不比寻常。岭南之地的人,也多是灵秀之辈,正可谓是人杰地灵。”太后微笑道:“我记得惠妃你便是岭南人。” 徐惠妃更笑道:“娘娘好记性!只是奴家生来粗笨,倒辜负了娘娘这句人杰地灵了。” 太后呵呵笑道:“惠妃可是过谦了。我还记得前年你的甥女进宫来过,好个模样,如今长大了两三岁,只怕更是好看了。” “想必如此,奴家也是两年多没见了。”惠妃道。 “不妨,过了节便修书信,让她再这两个月赶进宫来看看。过了七月,天气凉了,进宫也可以住下一阵子。”太后含笑而语,眼光却是看向了二郡王赵伯玖。 徐惠妃与皇后相顾一笑,忙对太后道:“这个容易,奴家随后便照办。” 潘婉仪心情也甚好,给太后说这个是黔阳的冰糖橙,那个是河朔的鹅梨,又是这个是宁波的榠楂,那个是宣称的乳梨。 太后对潘氏的神色倒也和悦,甚至还有些喜欢的样子,并且依言一样一样赏玩。 我远远地听着,心中却越来越不是滋味。这些鲜果,看起来都非应时的果子,又没有一样是这临安附近所产,皆是不远百里千里从别处运来的,但是这样一盘果子,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可叹宫中的生活,竟是这般奢华靡费。 太后顿了一顿,又道:“这石榴是白花玉石籽的安石榴罢?” 微笑:“娘娘果真好眼力!这是从怀远进贡来的白花玉石籽。” 太后微微一笑,却又跟着叹道:“白花玉石籽闻起来气息倒是好的,只可惜赏玩起来,缺了些颜色,不如红籽石榴可喜。连石榴皮也少了颜色。”说着似是悠悠出神:“记得当年的河阴石榴……” 河阴石榴? 我的心中一怔。 最好的河阴石榴生长在中原地区黄河边上,可是如今,那里却早已经不是大宋的领地了。 我在金国王爷完颜雍的别院中避难的时候,却曾有幸见过河阴石榴,石榴皮便是鲜红的颜色,而石榴籽更是一颗颗犹如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鲜艳润泽。 可惜当年那滔滔黄河,早已经不流经如今的大宋境内了。 太后出神的片刻,席间静悄悄的,顷刻,太后回过神来。内侍方才喊道:“缕金香药十样!” 这次的菜色不似第一道那般,每一样果子都是极大的个头,且又雕镂精细。这一次的菜色,是十样香花或者香料拼成的一盘,比如桂花、冰片等物,一簇簇香花虽然小巧,却胜在颜色各异,摆放精雅。 谢府未曾没落之前,爹爹的官职也算不低,但身为文官,一生清正廉明,家中也只是略享富贵。 这些精致的菜色,我也只是偶然尝过一些,只知道这两道菜是大宴会开始前惯例的“看果”,一者重在花色,一者重在香气,为的是醒脾开胃,增加食欲。 只是今日所见,却尽是我不曾知道的,单单看那般精致的模样,不必闻到香气,便知道其珍贵了。 看热闹的宫女们虽然不敢大声说话议论,却也在低声啧啧。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拉一拉墨鸰的衣袖,与她一起退了出来。 夜色渐深,走出慈宁宫,灯光便不再那般明亮了。脚下越走越是昏暗,乐器的声音也渐渐隐退下去。 道路越走越是幽静,越走越是黑暗,然而走近冷香阁后,却隐约有灯光透过冷香阁外的几排稀稀落落的树木漏了出来。 冷香阁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灯火,那日我第一次来,若非墨鸰攀上树枝向里面张了张,看到园子里面有些微光亮,我差点便以为这里面是没有人的。 今晚这个时候,这里又怎么会有灯光透出来? 自然,是黄公公安排下的人来了。 我担心的倒不是他们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只怕他们借着蕙儿的名义将我引到了这里,却不露面,暗中使什么手段,那倒是让人难防的。 我对墨鸰点了点头,慢慢朝着冷香阁走去。 我早在过来的路上就告诉了墨鸰,遇到什么人,就说是随便出来走走,无意间走到这里的。 渐渐走近,我与墨鸰隐在两株树后。 尚未看见蕙儿,我与墨鸰同时出去,若是被赶走,倒不好再行事了。 冷香阁外点着两只灯笼,便是方才看到的灯光。我左右顾盼,却不见有人在附近。 我低声问道:“附近有人藏着吗?” 墨鸰凝神片刻,对我摇了摇头。 我道:“再等等。” 没有人往冷香阁走来,冷香阁里也没有声息。 我不由得有些慌了,难道黄公公骗了我大宴的时候赶过来,却事实上,早在今天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对蕙儿下手了吗? 我对着墨鸰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动,我则独自走了出去。 伸手轻叩冷香阁的门,万籁俱寂中笃笃笃的敲门声,让我不由得浑身感到一股冷意。 五月份的天气,头顶还悬着两盏灯笼,我却犹似身处在漆黑的冬夜里一般。 摇晃的灯影照着“冷香阁”这三个斑斑驳驳的字,寒冷之外,更让我心生凄凉。 第三十七节永宁解围 摇晃的灯影照着“冷香阁”这三个斑斑驳驳的字,寒冷之外,更让我心生凄凉。 冷香,冷香…… 我脑中反复想着的,便是蕙儿为什么被迁到了这冷香阁。 这里固然算是偏僻了,可是黄公公若是为了惩戒蕙儿,不让蕙儿多说什么,完全有更偏僻的所在,宫里打扫花园的,中夜掌灯的,洗衣缝衣的,单是我知道的职司,便有这许多平日里难以见人的,为何却偏偏是这冷香阁呢?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有意的? 念及此处,我敲门的手忽然停在了那里。 这一次蕙儿来的倒是快了些,仍是谨慎地低声:“是谁?” 听到这两个字,为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对于黄公公将她放到此处的疑虑,却是更加深了。 “蕙儿,你没事吗?是我,谢苏芳。” “啊,谢姑娘!”蕙儿惊喜的声音伴着开门声,“姑娘,你怎么来了?” “没有别的谁来找你吗?”我问道。 “没啊,这里终日不见外人,也没有谁来找我。” 我忽然想到一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一个疯子……” 蕙儿的一句话没有说完,墨鸰早已经闪身到了我身边,拉着我低声道:“有人来了!” 从冷香阁左右忽然传来了错杂踏飒的脚步声,以及内侍高高低低的吆喝:“谁在那里?谁在那里?” 蕙儿吓白了脸色,颤着声音道:“姑娘快走!” 我伸手一把拉上了冷香阁的门,刚转过身,几个灯笼的火光便已经不约而同地向我照来。 “大胆,竟敢私自擅闯禁苑!”为首的内侍不是黄公公,但从衣服看起来,是与黄公公相同等级的内侍。 我朝在宫廷中服侍的宦官皆隶属于“入内内侍省”,共有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东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等官衔。 只是我朝吸取唐朝末期因为宦官专权而引发的内乱,故而宦官都没有过高的品级,即便是做到入内内侍省的“极品”都都知,也不过六品的官衔而已。 宦官虽然品级不高,无法做成大官,但手中着实有些权利。 黄公公与这个领头的内侍,穿的都是副都知的服色,已经是极有权利的内侍了。 不等我分辩,也不问我是谁,那领头的内侍一挥手,已经有几个人走上前来,准备拉住我的胳膊。 眼看墨鸰已经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低声道:“不可动手!” 那些内侍只当我们是宫中的女流,只随意将我们拉到一边,我知道一旦情势有变,墨鸰随时可以动手。 “慈宁宫景芳斋的谢苏芳!”那领头的内侍喝道:“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心中又是一惊,既然他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动手或者逃跑,真的都无济于事了。 另外竟有人撞开了冷香阁的大门,很快,便把瑟缩成一团的蕙儿抓了起来。 禁苑,禁苑…… 我想着这两个字,心下渐渐开始恍然。 “我只是无意路过此处,到底犯了什么?”我仰首问道。 “哼,你今晚与这里的丫鬟约了相见,早有人查得清清楚楚,什么无意路过!如今你只等着太后娘娘发落,有意无意,凭你在娘娘面前说去,娘娘自然会分辨清楚。我们只管拿人,不管别的!” 这内侍的态度虽然凶悍,我却并不觉得畏惧。可是听说是去见太后,我心里却并没有松下这一口气,反而更生出些不详之感。 后宫中的事情,任凭多大,最多也是回禀了皇后。 究竟这件事情严重到了什么地步,竟要去惊动太后! 且不说太后一贯佛口仁心,单是她如今的年岁,又如何还有精力去处理后宫中的事情? 冷香阁,禁苑,疯子…… 黄公公,蕙儿,还有…… 永宁郡王! 这个名字电石火光般地在我脑中闪过,我的心头登时被一股巨大的不安之感笼罩。 那天在这里遇见永宁郡王,不是巧合! 太后对永宁郡王的态度,定有缘故! 而这种巧合,这种缘故,便是,我今天被抓住的理由! 手心满是冷汗,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后这般仁慈之人,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会是她不可触犯的禁地。 乐声渐渐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欢快婉转,似乎是一支舞曲。可是此刻,我再没有丝毫心思去留意这些了。 脚下的路也变得越发明亮,但我的眼前,却似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乐声越来越清晰,灯光也越来越亮。 抬眼间,一群粉色纱裙的女子正在高台上翩翩起舞。 心中正感到惊诧,为首的内侍竟带着我们穿过了高台旁边的帷幕。 难道,是要在整个大宴之上,在宫中所有人的面前,来回报我的事情? 这么一来,整个气氛欢愉的大宴,恐怕就要被我一举破坏掉了。 而这么一来,我的处境,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黄公公,黄同宣,当真好厉害的心思! 这一群人忽然在大宴之前现身,早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早已经有内侍飞跑到了太后的身边,低声回禀。 一片笑语的人们忽然便静了下来。 混着笑声的乐器声响,却明晰了起来。 只是乐声的欢快,却显得与此刻大宴上的氛围,格格不入了。 “回娘娘,小的们在宫中巡查,遇见这两个女子与禁苑的丫鬟私相往来。”内侍尖利的声音听来让人悚然。 太后久久不语,席上也是一片沉默。 奏乐的乐师想是察觉到了异样,乐声也渐渐止了下来。 我无法看到身后的舞女在乐声止歇的那一瞬,是怎样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但我想她们的惶然,与我此时都是一样的。 事已至此,徒然紧张没有任何意义,我忙宁定了心神,拉着墨鸰跪了下来。只是太后没有问话,我不能开口说什么。 我们站在大宴宴席的下首,大约是郁林郡王的酒席之前。 隐约间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了句“是你”,倒像是永宁郡王的声音。 “苏芳。”半晌,太后方才缓缓开口,“你这个时候,到禁苑去为了何事?” “婢子不知道那所房子是‘禁苑’,不知道不能去。”我叩首道。 “回娘娘,小的们都是亲眼见到她跟禁苑里面的丫鬟见面,两人咕咕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个领头的内侍不失时机地插嘴。 “果真如此?”太后沉重迟缓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苍老。 “是。”我解释道:“上个月我相识的宫女蕙儿被调走,后来我得知她在那里,便想前去探望,问问她为何被调走,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今天晚上恰好无事,所以便去看她了。” “那你……”太后缓缓开口:“却是如何知道蕙儿是在那里?” 太后说话甚为缓慢,语气语速中,无不带着她已经年纪衰老的感觉,可是她问话的思绪却又是如此敏感而清晰,单单是这一句话,我便无法解释。 我是如何知道蕙儿在那里? 这件慈宁宫中无人得知的事情,我竟然知道了,我该怎么说,太后才会相信我不是早早就对禁苑留上了意? 我又怎么可能,把墨鸰无意间查知此事经过说出来呢?这样既不会有人相信,又难免将墨鸰至于众目之下。 而我若是说我无意间看见蕙儿在那里的,又会有人相信吗? “是儿臣告诉她的。” 正在踌躇为难之间,一个清越的声音从身边传了过来。 一袭淡青色衣襟从身边闪过,继而有人站在了我身前,朗声道:“回娘娘,是儿臣告诉她的。” 永宁郡王的声音与那天黄昏听到的一样,清越而带着淡淡的疏离之意。 “前两日儿臣从那边经过,偶然看见两个宫女同走,说道不知道蕙儿被调走到了哪里去,好几日不见,十分挂念。儿臣便告诉她们蕙儿就在不远处的那所房子里,不过不会出来见人。”永宁王说得平淡而缓慢,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便是这两个宫女,不过当时儿臣不知道她们是娘娘宫中的人。” 我不知道永宁王何以在此时挺身而出来为我解围,但心中的感激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瞥眼间,却看见跪在我身边的墨鸰的手,竟是紧紧攥了起来,再看她的眼睛,盯着永宁王的后背,明显地带着愤愤之意。 我忙伸手攥住墨鸰的手,示意她不许轻举妄动。 “哦?”太后缓缓开口:“你跟她说的,只有这些吗?” 太后的语气,有意无意,加重了“只有”两字。 永宁王似是微微一怔,但随即说道:“儿臣忘了告诉她,这处房舍乃是禁苑,无故不得探视,乃是儿臣的不是。” “无故不得探视,那么你那天又为什么走到了那里?你又何以知道里面的宫女叫做‘蕙儿’?”太后语气虽缓,竟是毫不松懈地追问。 我心中也早已经恍然,果然,当日永宁王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 永宁王跪在我的前面:“儿臣不敢违背娘娘的意旨前去探视,只是听说禁苑原先服侍的宫女染了恶疾死了,又换了新的宫女前去,只想打听一下里面的情形。所以得知里面新换去的宫女叫做蕙儿。” 第三十八节落井下石 永宁王跪了下去,其余几个席上的郡王、夫人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后宫的禁苑里面换了宫女,竟要劳动一个堂堂郡王去操心。这禁苑,是有不如无了。禁苑里面的宫女,敢打开了门与人说话,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胆子。”太后说得缓慢着力,声音中没有明显的怒意,听在耳中却让人有些畏惧。 永宁王身形端然,跪在我身后的蕙儿却是“嘤”地一声,晕了过去。 “皇后!”太后唤道。 皇后忙起身答应,左侧席上所有的妃嫔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禁苑前就设了侍卫值守,再换了新的知道规矩的宫女进去。禁苑中人不得往外走出一步,外面的人也不许走进去一步。” 皇后道:“是。” “谢苏芳和她的丫鬟就由你带了去,还有今年所有进宫的那些人,你再重新教给她们宫中的规矩!” 我心中一凛,不想自己犯下的过失如此严重,严重到了要离开慈宁宫的地步。 不过,只要不出这宫廷,我总会有办法的。 皇后仍是声线平和:“是。” “娘娘……” 我又是一惊,这一次,竟是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而且,我认得这两个声音。 一个是三郡王普安郡王,另一个,竟然是二郡王恩平郡王。 我侧首看去,三郡王似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二郡王,而恩平郡王则坦然出位道:“听说官家近来身体虽好了不少,圣人与惠妃还是需要经常照料才是。圣人若是再分心照顾这些新人,难免过于劳碌,只怕于官家的圣体也有影响。” 太后缓缓点头:“那伯玖你说怎么办?” “儿臣以为,既然新进宫的宫人们已经被分到了各处,便在各处找最好的教习娘子,再行教导便是。至于教导慈宁宫中的新人,娘娘身边便有极好的人选,何不让于娘子教导她们?盍宫的新人难以齐聚,但是于娘子却可以到各处查看,指点各位教习。不知娘娘以为如何?”恩平王的声音很是平和,果然太后听了也缓缓点头。 “你说的倒也有理。”太后转而问三郡王道:“伯琮呢?你方才想说什么?” “儿臣的想法与二哥一样,想来圣人连日操劳官家的身体,无暇再去照管。二哥的想法,儿臣也很赞成。”普安王说道。 恩平王的声音清亮,普安王的声音平和,听起来,倒是恩平王对此事更加热切一些。就像他们的举动,虽然是同时出声叫了“娘娘”,却是恩平王走出来先行劝说。 但是,我已然十分感激了。不,确切地说,是几乎已经有些迷惘了。 三郡王普安王,居然这般公然地,为我求情。 我本是在出发前叮嘱了紫鸳,一旦我过了时辰还没有回来,或者听到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便带着我随身的什么小东西,找机会交给赴宴的普安王,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他定会设法援手。 原本设计好的后路没有用上,我已经被抓到了太后面前。 普安王公然替我说话,让我既担心暴露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又是十分感激。 而恩平王的举动,却让我觉得诧异极了。不但紫鸳那天说过,对恩平王的感觉让她说不上来,连我,也越发说不出对恩平王的感觉了,只有无法解释的诧异。 太后沉默不语,似是意动。 皇后忽然出位说道:“娘娘,当初这些宫人们进宫,是妾身没有教导好她们。妾身特向娘娘请罪。” 太后扬手道:“罢了,这原不是你的错。” 皇后又道:“妾身本该亲自再教导这些新人,只是官家这段时间病势刚见起色,偏又遇上暑热天气,妾身实在分身不暇。玖儿和琮儿说得办法也都有道理,由于娘子教导,亦是稳妥。妾身也当在暇时再行督导,断不敢再出这样的事情,辜负了娘娘的教诲。” 太后再不犹豫,道:“好,便是这样。郑六成,你便带着这些人下去吧。” 原来前去抓住我的那个为首的内侍名叫郑六成。 我们被带走,身边传来太后沉重的声音:“我身体有些倦怠,不能久坐了,皇后,你带着众人再多玩一会儿吧。” 隐隐地又有乐声响了起来,粉红纱衣的舞娘们再次上场,但我知道,这场大宴,就这样结束了。 我仍然留在慈宁宫,典籍的官职并没有被免去,但司籍女官却已经派人来告诉我,安心在慈宁宫学习宫规,不必到尚书内省去了。 只是,从大宴回来,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安心了。 触犯太后的事情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蕙儿的下落我却不能知道了。 而且,我的鸽血红珊瑚手串,竟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自己是随手放在了衣襟的口袋里,只是此刻,却再也召不到了。我们几人在景芳斋里四处细细找遍,也没有手串的踪影,想来定是丢在了外面。 不知是看热闹的时候丢了,还是在冷香阁外被抓住的时候丢了。 心中惶急,却又无法可施,只盼着捡去的人识得这是件好东西,私下收起来便罢了,若是被谁看见,难免又要生出事端。 景芳斋的光景,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了。 再没有宫女到这里来串门,景芳斋外似是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们挡在了外面。 开始的时候于兰娘子来过几次,带着慈宁宫中女以前的教习,又开始重新教我们宫中的规矩。 但事实上,除了所谓的禁苑不能去以外,这次所教的宫规,与我初进宫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一样。若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便是教习的态度,已经不复我刚到慈宁宫的时候那般温和。 教习可以说出口的、教给我们的,不过就是见了什么位份的人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没有哪个教习,能教导新人如何处事。 教习更不会将禁苑不能去的原因告诉谁,或许,她们自己也都不知。 我并没有收到不得走出景芳斋的命令,但走了出去,处处都是异样的目光,一夕之间,宫中无人不知道景芳斋的谢苏芳触犯了太后的事情。 问起蕙儿的下落,似乎已经成了禁忌,没有人肯开口,又似乎这个人根本无关紧要,或者不曾存在过,人人对于蕙儿,都是一幅漠然的样子。 教习走了之后,景芳斋益发冷了下来。 因为天气暑热,太后前往行宫暂住去了,慈宁宫中照例留给于兰娘子打理。 皇上因为身体不便,今年没有到行宫避暑,所以宫中女眷便都留在皇宫里。 我仍旧日日到福慧楼去,打扫一下房舍,或者整一整书籍。好在福慧楼的钥匙,太后并没有从我手中收去。 福慧楼几乎是一尘不染的,但每天打扫已经成了习惯。太后虽然不在,我也并不间断。 有些放得日子久的书有些破损,因为数目不少,我又长日无事,便自己学着开始修补。 太后的藏书非常多,福慧楼共有两层,上下皆是五间宽敞房舍,除去一间该做了佛堂,其余的房舍都是三壁藏书,所以整理书籍,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日回到景芳斋,四人准备一起用晚饭。 紫鸳给我斟了茶,笑道:“姑娘尝尝,这是昨日雨后的新鲜竹叶尖儿,我采了来沏茶。” 茶水青碧,入口果然是竹叶清新的味道。茶水已经放凉,喝起来倒是十分顺口。 见我一口气喝光了茶碗里的茶,紫鸳的笑更加舒展了,一时语燕摆了饭,紫鸳又道:“天气越来越热,我想着吃些素净的菜,姑娘看怎么样?” 四盘菜肴,分别是凉拌鲜笋,莼菜羹,素炒茭白,与一道腌制的嫩姜。 汤则是一碗白米粥,似是放了荷叶,颜色泛着淡青,闻起来清香扑鼻,只是看起来有些稀了。 紫鸳给我舀了汤放在面前,似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我隐隐从紫鸳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便不多问,只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汤颜色青碧,闻起来便清香扑鼻,正是这暑天吃的东西。紫鸳,你们也快来吃吧。” 紫鸳笑道:“等姑娘吃罢了,我们再吃。横竖这个天饭菜也不会凉。” 我拿着汤匙轻轻搅了搅,米粒从碗底浮了上来,又迅速沉了下去,明显着粥里的米不多,汤也不算粘稠,心中更多了几分明白。 “紫鸳,叫墨鸰和语燕来一起吃吧。”我对紫鸳微微一笑:“这些清新的小菜配着热粥才好吃,粥凉了,荷叶的清香便不显了。况且那莼菜羹也是趁热才更嫩滑可口,凉了倒不好了。”说着我夹起一片嫩笋,尝了尝道:“又鲜又脆,那两年在北边,却是吃不到的。这般美味,墨鸰与语燕也一定喜欢呢。” 紫鸳一直含笑听着,却终于忍不住哽咽叫道:“姑娘!” 我放下木箸,起身说道:“是我疏忽了,不曾理会这些柴米之事,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紫鸳十分诧异地看着我,许久,终于双眼含泪地说道:“姑娘你……你怎么知道?” 茶水用的是采来的竹叶尖儿,粥中的米也少了大半,而这四样平日里只当做配菜或者小菜的菜肴,今日也成了饭桌上的正菜。 第三十九节绝粮在陈 我微笑道:“却不知因何会这样?明日我设法就是了。” 紫鸳摇头道:“于娘子这几日不在慈宁宫,慈宁宫的事情都是黄公公管着。这几日送来的食物便开始缩减,这两日益发连一点儿肉食也没有了。恰好咱们小厨中没了米,上个月领的茶叶也吃完了。 “我到了慈宁宫的大厨房里支领,他们却推说要回了黄公公,说这两日先将就着。最可气的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蔬菜,竟也是……也是坏了大半的!五个茭白竟有三颗都坏着,一段鲜藕外面看起来倒好,里面却是……钻满了泥沙……” 心中忍不住升起了愤怒,蕙儿下落不明,我触犯了太后的禁忌,在宫中也已经见弃于众人,黄公公可以说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为何还要这般落井下石。 看着泪光莹莹的紫鸳,我抑制住了心中的怒意,依旧带笑说道:“这都不算什么,你找到的这鲜笋与莼菜,吃起来更胜于山珍海味呢。” 这般样子的笋与莼菜,看起来不像是宫中平日里用的,倒像是宫里那些小竹林、小藕池里野生的。 说话间语燕于墨鸰也走了过来,语燕愤愤地道:“姑娘你不知道,那些内侍说话好难听呢!紫鸳姐姐说,我们谢姑娘是七品女官,又是一房之主,每天都是有分例菜的,多少斤的鸡肉鱼肉,多少斤的新鲜菜蔬,多少果子点心,都有定数的。你们怎么不按分例供应!那内侍却说,你当你们姑娘还是……” 紫鸳回身拉住了语燕,语燕怔了怔,忙住了口。 我看着涨红了脸颊的语燕,微微一笑:“他们说你们的姑娘得罪了太后娘娘,整个宫中都知道了,还在这里摆什么七品女官的架子,还敢要什么分例,是不是?” 我学的语气似模似样,语燕愤愤不平的脸上又是诧异,又是忍不住的好笑:“姑娘怎么知道?” 我不答语燕的话,只是问道:“语燕,你说黄公公这般刁难,是为了什么?” “哼,他满肚子的坏心思,打得净是坏主意,他这是趁着娘娘不在宫中,于娘子不在慈宁宫里,变着法儿地折磨姑娘。”语燕愤愤地说道,“他肯定是巴不得让太后重重地惩治姑娘,这次没有得逞,所以才这样克扣姑娘的东西,那些坏的烂的东西,存心是让姑娘吃坏了身子。” “是啊,这次若不是有永宁郡王帮助,黄公公说不定便会如愿。”我说着看向了墨鸰,希望她多少能意识到永宁郡王的好意,却见墨鸰炯炯有神的目光中仍是带着倔强之意。 我心中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叹气,但很快又端正了心思,续道:“可是咱们若是就此便没了办法,整日为此烦心难过,甚至于与黄公公他们争吵落了话柄,那可就真的合了他的心意。” “对!决不能让黄公公在背后看了笑话!”语燕首先赞同道。 “姑娘的意思是……”紫鸳有些好奇。 “明日再到大厨房去支领东西,就算仍是领不到——”我指着桌上的饭菜道:“清粥小菜,我不信咱们便过不下去。只是一点,往后这些日子,不管是对宫中的什么人,也不管他们怎样奚落或者刻薄,都要忍着。一切只等过去了这几日,于娘子回来,自然有定夺。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被他们抓到了什么话柄。” 说罢对着紫鸳一笑:“以后再去找笋或者莼菜,我便与你一道去。” 紫鸳忍不住好笑:“罢,罢,姑娘是个不辨菽麦、五穀不分的人,那一年姑娘采的毒蘑菇啊,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心惊!” 见到我与紫鸳相对大笑,语燕忙追问我在笑什么。 “那一年,我带着你紫鸳姐姐,走在从南边流落到北边的路上,有一日我们两个人饿得很了,偏又走迷了路,连乞讨也讨不到东西,我们走到一处树林,恰好见到了蘑菇。你紫鸳姐姐当时快要饿昏了,我便让她在树下休息,我自己去在树下采了蘑菇。你紫鸳姐姐不放心,我还劝她保证不会有问题。”我说着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了笑容:“采了蘑菇我便烤好了给紫鸳吃。烤过的蘑菇看不出什么样子,气息又是极香,你紫鸳姐姐也就吃了。” “后来呢?”语燕听得很感兴味。 “后来么,我与你紫鸳姐姐就都开始出了大汗,又都止不住流泪,我只是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出现了些幻像,紫鸳却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我拉着紫鸳忙忙往树林子外面走去,想要找到谁去求救。只是路也看不清了,树林子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还是林中响起了马蹄声音,我用尽余力大声呼叫,看到有人骑着马奔近,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便拔起了一颗毒蘑菇捏在手里,然后我便也人事不知了。” 说说笑笑间,一顿饭已经吃完了。 语燕收着碗碟,忽然问道:“那骑马的人救了姑娘吗?却不知道是谁?” 紫鸳侧首微笑:“你猜猜啊!这人你一定认识的。” 语燕怔了片刻,忽然拍手笑道:“啊,是王爷!” 救我们的,正是鲁王完颜雍。 紫鸳侧脸在烛光下泛着红晕,嘴角向上勾起,更带着温柔婉转:“正是王爷了。是他救了我们。” 看着紫鸳微笑而娇羞的侧脸,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感叹,微微摇头,走了开去。 大厨仍是找着借口推脱,第三天方才送到了半布袋的糙米,却是长了虫的陈米。 语燕气得就要把米扔掉,却被我伸手拦住。至于蔬菜,虽然日日都送了来,却多半都是些已经开始腐烂的。紫鸳与语燕也都学着来者不拒,若无其事地将那些东西收下。 好在后宫地方极大,又是树木花草遍植,小山、竹林、树林、荷塘、菱湖……想要找到小竹笋、蘑菇、莼菜这些东西,倒是并不为难的。 只是主食难得,我们又不便总是明目张胆地在宫中乱走动,所以找到的东西总的来说仍是十分有限。更可气的是景芳斋的厨中连油盐也快没有了,用起来不得不格外谨慎。生了虫子的米细细拣择一番,再反复淘洗,总是聊胜于无。 食物过于素淡,紫鸳身体最弱,第一个便承受不住,脸色明显苍白起来。 只是于娘子被调往皇后的慈元殿中协同管理宫中事情,仍未回到慈宁宫中,我只有再到慈宁宫的大厨房中支领东西。 语燕忙拦住了我,道:“这种事情岂有让姑娘自己去的?还是我再去一趟的好。” 我点了点头,如今我出面,只怕那些人更要为难,倒不如让语燕去。我取出一小块银子,递给语燕,教她将银子递给管事的人,且要避开别人。 语燕这一去,半晌也未回来。 我越发放心不下,墨鸰便准备去看个究竟。 好在墨鸰出去不久,便将语燕带了回来,只是语燕的神色,却是异于平常。 原来太后不在宫中,大厨房的几个大灶便不开火,只在偏房的小厨房里做了饭,供应宫中执事的人吃喝。 半下午的时候,虽然不当饭点,偏房中还是传来一阵饭菜香味,以及,一阵阵飘出的酒味。 语燕甚是好奇,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厨中会有酒菜香味,又往前走了走,却听见有人呼喝。 “幺幺幺……” “五五五……” 转过偏房的院门,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紧张的吆喝之声,听起来人数倒着实不少。 语燕年幼,又是从汴梁金国王爷的别院长大,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往前又走了几步,里面的人惊觉,喝问是谁。 我心中暗暗吃惊,原来大厨房里服侍的人,竟然都聚在偏房里赌钱。 “他们发现你了吗?”我忙问道。 宫中最禁的便是聚赌,若是被他们看见了语燕,说不定会恼羞成怒,那语燕必然吃亏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外跑,却被一个人拉到了两处偏房之间的夹道里。我……我也没有看清楚那人是谁,他就已经走了出去。有人从偏房里撵了出来,问那人可看见什么人没有,那人说没有,没见谁从这里走。”语燕拍着心口道:“我连忙回过神来,从夹道的那一头跑开了。后来便遇见了墨鸰姐姐。” “姑娘,到底他们在干什么呀?我只听见他们问是谁的时候那么凶,心里害怕才跑了,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语燕说道。 紫鸳忍住笑,将掷骰子的事大概讲了讲,语燕却是瞠目不知所对。 “横竖你记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便是了。”我想了想道:“帮你的,想必是给他们看门放哨的人,恐怕也是大厨房中的内侍。你既是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以后再去,便只当做没有此事便是了。咱们只有在心里感念他的好意了。” 翌日再去大厨房,黄公公却在那里,听说支领东西,说得倒是客气,需要什么东西,稍后便让内侍送到景芳斋去。但送过来的,仍旧是些不堪之物。 第四十节惨遭荼毒 眼看紫鸳走路头重脚轻的样子,我心中又怜又恨,穿了出门的衣裳,略施脂粉,便准备出门。 “姑娘……你到哪儿去?”紫鸳问道。 “到慈元殿,找吴圣人。”我道:“如今圣人总领六宫事宜,景芳斋的事情,回了她也是应当的。” “姑娘再忍一时吧。”紫鸳说话也有气无力:“吴圣人知道景芳斋少了吃的,定然惊讶,可她也就是斥责黄公公照顾不周,回头黄公公还不是变本加厉!圣人对姑娘越好,黄公公越要报复呢。况且圣人只是下一道旨意,可是山高皇帝远,景芳斋还是在黄公公眼皮底下啊。再者说,那天娘娘生气的时候,听姑娘说吴圣人也不敢辩解的,说不定她会任由黄公公磋磨姑娘呢。那黄公公可是会越发得了意。” 紫鸳说的句句在理,我也早已经想到了,但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 正踌躇间,院子里忽然传来“哇”地一声。 我忙走了出去,语燕弯腰扶着小树,正一口一口在呕吐。我腹中早已经疼了半日,料想是食物不新鲜所致,却也没有在意,见语燕这般,心中吃惊,忙走近去。 语燕气喘不止,连连恶心,却说不出什么。我拍着语燕的背,她许久方才平息下来,漱了口重重歪在榻上,竟是手足都没有力气。 我惶急道:“语燕,语燕,你觉得怎样?” 语燕闭着眼睛只是摇头:“不知道是吃坏了哪样东西,竟是这样厉害!姑娘,你……你怎么样了?” 我早已经觉得手中发冷,不住在出冷汗,却只是暗暗忍住,不愿再遗人之忧。 我又想起了紫鸳,忙走过去看她,紫鸳的脸色竟是苍白得可怕,额间的汗水将头发也打湿了。 已经是六月初的天气,暑热难当,空气益发闷热,紫鸳的呼吸也有些急促。 我断了茶水去喂紫鸳,她咬牙坐起,一口水未能喝完,竟也吐了起来。 紫鸳这两日本就已经虚弱许多,再加上这般折腾,汗水顺着额角滴下,喘息也是更加急促。 待我将她收拾干净,扶着她躺好,紫鸳已然晕厥过去。 我只是腹痛不已,却并没有想要呕吐的感觉,想必是她们将食物最好的部分留给了我,自己却捡着坏的吃了。念及于此,我不由得双目发胀,几乎便要落泪。 墨鸰走了过来,道:“语燕没事,已经睡下了。” 我点了点头,伸手给紫鸳擦拭额角的汗水。 墨鸰走了过来,伸手拨开紫鸳的眼皮,看了看道:“她只是晕了过去,喂点水就会醒的。” 我稍微放心,问道:“你呢?你怎么样?” “这些东西,对我无妨。”说着忽然看向我:“姑娘怎么样了?” 不必等我回答,墨鸰眼中的神色已经变了,她伸手撑住我的眼眶,看了看我的眼睛,又将手指贴在我颈边,试我的脉象。 我见墨鸰神色郑重,倒是有几分惊讶。我并没有恶心之感,也没有想吐的感觉,想来是我吃的东西比她们的要好一些,却不知墨鸰因何这样紧张。 “姑娘,你中毒了。”墨鸰忽然开口,让我更加吃惊。 “中毒?那怎么会!”我不是不相信墨鸰的判断,对于此事,她完全有断论的资格,我惊讶的是,为何我会中毒。 “那紫鸳和语燕呢?还有你呢?你们怎么样?” “姑娘放心,我们都没有中毒,只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为何我一个人中了毒,这是怎么做到的! 略略定神,我恍然道:“是了,是早上的糕点!” 早上紫鸳见食盒里放着一碟四个糯米糕,便分给四人吃了。 “我们也都吃了。”墨鸰道。 我点头道:“我吃的那一块,想必是看起来最完整的一块了。” 腹中不住地绞痛,却是抵不住心中的震惊。对手的心思之细,计算之精,实在不得不让我感到惊讶。 对手是算准了,若是只有一块或者两块糕点,在景芳斋这般困顿的情形下,我定然不会单独吃下,所以便送来了四块。 而要想让我吃到有毒的一块,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中一块保留得最完整,另外三块,则有些破碎的样子。 墨鸰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字一顿道:“黄同宣。”声音带着冷意,眼中更射出了凶光。 我道:“此事终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我看未必是黄同宣。” 将蕙儿调到冷香阁,再借着蕙儿的名义将我抓住,使我获罪于太后,说是黄同宣的设计,我倒也相信。 可是这一次下毒,计算的精准,却让我惊诧,更让我隐约想到,这个人,未必便是黄公公。 或者说,是另有一个更加高明的人,在黄公公的背后,引导着、观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墨鸰也不再问,只是说道:“姑娘不要走动,我去给你请医。” “别去!”我忙起身阻拦,身子却因为腹中的剧痛而趔趄,我道:“宫女请医,是要经过押班宫女同意的,那么此刻还是要找黄公公。他能让我中毒,就能让我解不得毒。” 找他,无异于饮鸩止渴! 看着墨鸰蹙起了眉,我道:“这毒若是不严重,我挺过去便是了。” 墨鸰摇头:“姑娘眸色暗淡,瞳仁微微散开,眼底有血丝,脉搏加剧,呼吸急促,若不用药……”说着微微一顿,道:“姑娘若吃得起苦,我有办法。” 我勉力点头:“有办法就好,吃苦却是无妨。” 话虽是这般说,然而墨鸰一旦动手,我才知她所谓的吃苦,的确是不好受的。 开始便是喝水,也不知墨鸰在水中加了一个小瓷瓶中的什么粉末,味道甚是难喝。入口本就难受,更加上我本来便腹痛不止,却还要不住口地喝,喝得腹内饱胀。终于再也喝不下去,胃中的东西带着水全部都呕了出来。 墨鸰又盛了一碗清水给我,又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个小瓷瓶,拿出一粒不起眼的药丸:“这一碗只能喝,却不能吐出来。”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不过清水的味道实在胜于方才几倍,我也就喝了下去。 墨鸰让我坐好,移了烛台过来,从衣襟中取出小小一个黑布包,拿出一支钢针在火上烧烤。 这钢针比之平日里用的最粗的针,也还要粗上一倍。 我不由得畏缩:“墨鸰,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墨鸰拉住我的手:“姑娘放心,我自己试过,一点也不疼的。比刚才好受得多。” 我略略放心,看来这钢针并不是用来扎我的,是了,这么粗的针,怎么能用来针灸呢?墨鸰也说过了,比方才好受得多…… “啊!” 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就被狠狠揪了起来,指尖传来的尖锐的剧痛让人觉得猝不及防。 我本能地将手缩回,手腕却像是被铁箍子牢牢钳着一般。 虽然我此刻浑身乏力,但人在情急之下的挣扎,那力气却是不容小觑的,但墨鸰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我的影响,抓住我的手竟是纹丝不动。 “墨鸰,快松手!” “是。” “啊!哎呦!哦!” 墨鸰果然松开了手,却在松手之前,又在我其他四个指尖上,各刺了一针。 十指连心的话,果真不是假的。 我虽然觉得不应该,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墨鸰惶然道:“姑娘,请你责罚。” 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完好的左手:“别说傻话。” 我的几声惊叫,将语燕也惊动了过来,让我实在过意不去,但令我惊喜的是,晕去的紫鸳,居然也被我惊醒了。 紫鸳的眼睛因为苍白的面色更显得漆黑,她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甚是不解。 我勉力笑道:“不妨事,我也吃坏了,墨鸰正在给我医治。放心吧,一点也不疼,真的是一点也不疼。” 就这样,我在语燕与紫鸳的注视下,强作笑容,看着墨鸰在我被扎的手指尖放了血出来,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的左手指尖一一扎破,再一一挤出血来。 就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牙齿都咬得发酸的时候,墨鸰又卷起了我的衣袖! 就仿佛我们汉人女子学习绣花,在一大片布上能够清楚地找到该从何处下针一样,墨鸰捏着我的胳膊,端详之后,准确地瞄准了一根根几乎看不见的淡淡青紫的血管,轻轻挑破。 汉人女子绣花,尚且需要事先描好个花样子,依图施工。 墨鸰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就似乎我的手臂上已经描好了她要的花样子。 然后,是肩背,最后,是小腿。 胃里刚刚喝下的水还在一阵阵泛酸,没有一丝食物的感觉着实难受。 总之,就是浑身上下,整个人里里外外,几乎都遭了荼毒。 紫鸳急道:“不能扎这里,留了疤怎么办!” 墨鸰摇头:“针尖扎破的,不会留疤。” 被挤出来的血并不多,但我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是精疲力尽、头晕眼花了。 只是,腹中绞痛的感觉,倒是真的渐渐消去了。 见到我嘴角带着笑意,语燕问道:“姑娘,你好了吗?” 我点头道:“好多了,果真好多了。针扎过的地方也不甚疼,最要紧的是,比刚才浑身难受的感觉好多了。” 第四十一节雪中送炭 语燕微微一笑,却跟着愁上眉梢,扶着门框却不肯进来,似乎屋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低声道:“墨鸰姐姐,一会儿你……你扎我的时候,下手一定要……一定要……轻一点啊!” 我看了看墨鸰,又看了看语燕,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鸰虽仍没有笑容,声音也依旧是冷冷的,却也尽量温和了语气:“放心,你不用这样治的。” 语燕如蒙大赦,但终究是体力不支,不过站了这一时,便是满额汗水,我让她快去好生躺着休息一下。 紫鸳也因为语燕的话脸露笑容,但随即笑容便褪了去,忧然道:“姑娘,你究竟怎样了?” 我将今日清晨的糕点中有毒的事情说了,紫鸳亦是又惊又恨。 “至于这是什么毒物的毒性,我却不知道了。”我道。 墨鸰沉吟道:“应该是哪种有毒的花草。有的毒蘑菇的毒性,也是这般。但下毒的人应不懂毒,或者没有办法炼制毒药,所以姑娘所受到的药性,并不算很重。” 我拿着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如此说来,不过是这个人知道某种东西有毒,却并不懂得改用多少分量。而且这毒药的来源,可以说并不是从懂得的人手里取来的了。” 墨鸰道:“是。” 紫鸳急道:“这个人不就是黄公公吗?” 我轻轻合上倦怠的双眼:“方才墨鸰也是这般说,但我觉得,就算与黄公公脱不了干系,他也不是出主意的那一个。” “为什么?”紫鸳问道。 我睁眼看了看同样看着我欲求答案的墨鸰,道:“方才墨鸰也问我,当时我还只有八分把握,现在,却是十分肯定了。你们想想,我中了毒,你们却没有,这不奇怪吗?” 紫鸳若有所思:“也是,干脆让咱们四人一起中毒,多简单省事,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心思,单单毒了姑娘你呢?单是让姑娘中毒的这个法子,便让人觉得可怕,亏他怎么挖空心思想来。但我细想想,却似乎没有用处啊。” 我摇头道:“自然是有用的。若是四人一样中了毒,难保不惊动宫中的旁人,若是果真被查出是中毒所致,却是不好分说了。但如今呢,你们三人都是吃坏了肚子的反应,即便有谁知道了此事,那自然而然是要说,我也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的。我中毒的事情,竟可以被你们的症状瞒过去了。” 墨鸰与紫鸳皆默然不语,许久,墨鸰方才道:“那我们的糕点,看来是故意放有不干净的东西。” 紫鸳亦点了点头:“这个天气,吃坏肚子,再也正常不过了,就算惊动了谁,黄公公自然可以揽在他自己身上,说咱们都是吃坏了肚子的。装作好心找个医官(注:宋代宫廷中御医的称呼)来草草开些药,仍旧瞒过了。” 我点头道:“这是其一。其二,黄公公自然不是好人,但此时慈宁宫以他为首,凡事由他处置,景芳斋若是有人中了毒,他也难脱干系。所以我想他便是想对付我,也自当用别的办法,轻易又怎会下毒。这其三,便是墨鸰刚才的话—— “黄公公就算有心思下毒,他是宫中的老人儿了,又能够有机会出宫去的,想要找一副毒药,对他想来并非难事。又何必弄些有毒的花草,自己也不知道药性,就贸贸然下了来给我?依照黄公公精明谨慎的性格,他肯这样冒险吗?这不仅是在拿我的命冒险,也是在拿他自己的前程冒险,他又岂是这样的人。” 紫鸳怔了片刻,亦跟着缓缓点头:“听姑娘这样一说,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只是放在我们,是万万想不到此处的。这也亏得墨鸰懂得驱毒疗毒的法子,否则的话,就算请了医官来,还是要经过黄公公,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寻一个医官,定是早就买通了的。再开些奇奇怪怪的药给姑娘吃,明公正道地把姑娘给害了!” 我轻轻叹道:“这一次就算过去了,可是眼下……” 紫鸳亦是满脸忧色:“是啊,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咱们在明,他们在暗,这可怎么防!” 墨鸰起身道:“姑娘,我去想法子。” 墨鸰出手,定然能想到法子,可是我却极是担心她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忙拦住了她。起身到书案旁边,研磨写了几个字,折好走了过来。 我进宫本是为了相助普安郡王,如今却还要让他伸手助我,若非情势所逼,我实在不愿如此。 正在此时,语燕走了过来道:“孟姑娘来了。” 孟姐姐! 她竟会在这个风头上来景芳斋,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忙迎出去,只见孟沁祥小心翼翼地从衣袖里、衣襟里拿出些东西,交给语燕,一眼看见我,惊道:“我的天!你怎么是这个气色!” 我含笑道:“早上吃坏了肚子,不是什么大事。” 孟沁祥对我细细打量一番:“才几天不见,你瘦了这么多,可见顾妹妹的话是真的了。” “顾曼楚?她跟孟姐姐说了什么?”我奇道。 “说什么!说她想来看你不得便,却看见你的人几次跟送东西的人说要支领东西。这里的内侍头儿克扣你的分例,你们的押班宫女又不在,竟没有人帮你。 “可惜她们没有职分的宫女是在大厨房中领的现成的饭菜,瞒着人送到你这里,也都捂坏了,况且她们人多,又实在没有办法瞒住,而她自己往你这里来,又是极不便的。所以她才去找了我。”孟沁祥说着顿了顿,又道:“只能拿这些了,鱼肉菜蔬之类的,没有办法带着来。你待我再想办法。” 我感激无已:“姐姐来一趟不容易,这些苏芳已经很感盛情了。姐姐不必再来,更不必想着带别的东西,如今这景芳斋便是风口浪尖,姐姐不要落了谁的话柄才好。可惜我竟落到这般田地,不能照顾自己便罢了,连身边的人,都要跟着我挨饿。又要带累孟姐姐跟顾妹妹担心。” 孟沁祥亦不由得戚然:“若不是顾妹妹亲口说了,今日又亲眼见到了你的样子,我又怎能想到,这皇宫之中,你又是七品女官,又是一房之主,竟会连吃喝都被克扣呢!” 我微笑道:“原是我犯了错,至于今日的处境,也不过是人情冷暖的常态罢了,若非经此一事,我又怎能知道宫中还有这等捧高踩低的事。” 当年带着紫鸳流浪,尚且能从好心人家中要得一碗饭糊口,如今人在这金碧辉煌的宫中,却是日日忍饥。 “姐姐与顾妹妹的好意,苏芳只有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会,苏芳再行报答。”我郑重而言。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其实不管孟姐姐与顾妹妹是否给我送了什么,单是这份心思,与今天这份见面之情,我便会铭记在心的。 “你自己保重就好,这又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只可惜我人微言轻,一点话也不能为你说。”孟沁祥神色间略带戚然,但随即换成微笑:“不能多说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我见孟沁祥神色有异,忙问道:“姐姐在讲筵阁有什么不顺吗?” 孟沁祥微微摇头:“整日连自己要陪读的小县君都见不到,也不知要这样过多久。” “大宴上倒是看见海康郡王的三个孩子,怎么他们都不到讲筵阁学习吗?” 孟沁祥叹道:“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海康郡王不在京城中,几个孩子也都不到讲筵阁去。那讲筵阁整日都静的很,一个外人也不去……”说着忽然道:“你好生养着吧,这会儿外面人少,我要赶紧走了。” 所谓雪中送炭,果真便是这般,靠着孟沁祥送来的东西,景芳斋度过了这次的难关。 只是六月初的天气,孟沁祥衣衫单薄,带来的东西也很有限。但好歹有了粮食,我们对付着,也勉强可以度日。 有两日孟沁祥没有办法来,我们还要靠着大厨房送来的东西。 墨鸰早已经准备好了,凡是送来的东西,一应都要经过她事先检查。 如是这般过了几天,一日早起,语燕忽然笑着跑了过来,拿着半袋白粳米给我看,欢然道:“姑娘,你看!这是刚刚送东西的小黄门(注:即最低品级的内侍,称呼宦官的一种方法。)悄悄塞给我的。今天篮子里的菜,也新鲜来了许多。” 不但紫鸳与墨鸰觉得诧异围了过来,连我也十分诧异。 “难道是于娘子回到慈宁宫来了?”紫鸳问道,随即便又自己回答:“惠妃徐娘子病倒了,于娘子被调走到吴圣人慈元殿帮忙,听说忙得不可开交,连日也没有回到慈宁宫一次啊!这些日子也打听不到于娘子的消息,但她回来了,咱么必定会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于娘子这些日子不在慈宁宫中,所以黄同宣和郑六成才会有偌大的权势,料理慈宁宫的一切事宜,才敢借故克扣景芳斋的东西。 语燕掂了掂那米袋子说道:“这袋子米怕是要有四五斤,白白净净,一只虫子也没有的,方才送东西的那小黄门说,让咱们不要声张……” “是个什么样的小黄门?”我问道。 第四十二节人情冷暖 “是个什么样的小黄门?”我问道。 “就是端午节之后,每日里来送东西来的人啊!”语燕道:“紫鸳姐姐也见过两次吧。” 紫鸳点点头:“就是个寻常的内侍,年纪也不大,以前并没有见过,就是端午节之后,开始往这里送每日的分例菜蔬之类。” 刚开始几日,她们几人绝口不提“端午节”三个字,后来慢慢见我并不介意,便也说了。 紫鸳续道:“这么说来,这也是黄公公安排的人了。哼,那就一定没安着什么好心!” “可是这半袋米明明是好的啊!”语燕不解道。 紫鸳摇头:“不管是好的坏的,总之黄公公不会对景芳斋的人存着好心。这小黄门既然是奉了他的命令行事,送来的东西又怎会有好的。” “他说了不让你声张?”我问道。 “是啊,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开玩笑。”语燕道。 紫鸳皱眉道:“那次姑娘中毒、咱们吃坏肚子的糕点,不也是经他的手送来的吗!” 语燕神色一凛,道:“是了。紫鸳姐姐说的是。” 我忙伸手拦住,含笑斥道:“做事也不想一想!他一个送东西的小黄门,何曾会知道送来的东西有毒无毒!但是送来的东西烂了坏了,他却是能够看见的。” “姑娘说这是什么意思?”紫鸳奇道。 我道:“或许这个小黄门,倒是好意呢。”沉吟片刻,我忽然想起什么,道:“语燕,那次你听见大厨房有人聚赌,在大厨房外将你拉到夹道里的,你看会不会是他?” 语燕小小的嘴巴张开成了圆形,半晌合不起来,一双眼睛也出神地瞪住,转也不转了。 我与紫鸳都笑了起来,紫鸳伸手推一推语燕:“姑娘问你,是不是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就傻了!” 语燕乍然回过神开,轻轻“啊”地一声,“姑娘不提,我倒是没有想过。姑娘这么一说,我竟越来越觉得,那天忽然伸手将我拉进夹道里的人,就是这个说话的声音了。” 紫鸳问道:“那天你就一点没有看见是谁吗?” 语燕有些沮丧:“我听有人追了出来,吓得不得了,被拉到夹道里,就直接从另一头跑了。竟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是谁。只是记得后来有人问他,看见有人从这里过没有,他说了一句没有。不过那个时候,我都已经跑到了夹道的那一头了。” 语燕对那小黄门是否就是当日帮她的人,还是有些顶不清楚。但墨鸰已经试过了,送来的米没有问题。 有道是火烧眉毛顾眼前,我让紫鸳把米煮了。 对于那小黄门的身份,眼下无法确认,但我想了想,至少让语燕明日,向他道一声谢。我想可以试着跟那小黄门说几句话,多少知道一点他的来历也好。 结果第二日一早,我早早梳洗了,站在大门后面,想看一眼这个对我们有一饭之恩的小黄门的时候,却听见语燕诧异又失望的语气:“咦,周高班【内侍的一种品级】,怎么今天是你来送饭?” 周高班是以前常送分例来的一位内侍,官职乃是内侍高班,虽然是等级比较低的一种内侍,但因为有些年纪的缘故,故而大家都称呼他为“周高班”。 只听周高班笑道:“这不,于娘子到吴圣人的慈元殿去了二十多天,我也跟着去了,现在于娘子回来了,我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这么说,惠妃娘子的身体大好了?”语燕问道。 “是啊,若不是这样,我们还是过不来呢。” “那官家的贵体怎么样呢?” 周高班轻轻叹道:“本来有些起色,天气渐热,似乎又有些倦怠了。” 皇上四十五岁的年纪,算起来应该是春秋正盛,却不知为何,一直说是身体欠安。 语燕追问道:“那这段时间顶替你的那个小黄门呢?” 周高班顿了顿,似是愕然,随即又道:“我不知道是谁顶替我的,这不,刚回来,就来给谢姑娘送东西了。” 语燕“哦”地有气无力,很快又是欢欣地低呼:“啊,什么东西,好沉!” 周高班道:“于娘子说进了暑月(注:六月大暑小暑,故称暑月),听说黄公公还没有给景芳斋送冰,这不,就让小的送来了。” 周高班说话,喜欢带上一个“这不”,倒是很亲切的。 语燕欢然道:“于娘子对我家姑娘可好得很啊!让她费心了!” 周高班忽然低声道:“吴圣人也在问你们姑娘呢,那天于娘子与我们慈宁宫的几个人刚去,吴圣人便问,谢姑娘怎么样。于娘子说,谢姑娘又跟着教习学了几天宫规,认认真真的,每天还到福慧楼打扫一遍,自己在学着给娘娘整理修补旧书,丝毫没有懈怠。” 语燕忙道:“那……吴圣人是怎么说的?” “自然是称赞谢姑娘了。说这一次的事就算过去了,太后娘娘回来,一切仍会照旧。”周高班说罢,便离去了。 得知于娘子已经回到慈宁宫,我心中自然感到安慰。想到昨日送东西来的小黄门的身份一时不能够确认,也有些失落。 然而此刻最深的感触,还是从周高班口中得知的、吴圣人对我的说法。 我亦跟着想到,大宴之上,太后命皇后将我带走。恩平郡王与普安郡王起身为我求情,太后是有些意动的,但真正让太后决意让我留在慈宁宫的,还是皇后说的一番话。 自从进宫以来,我的确是颇受到了皇后的照拂。 只是皇后对我的好让我感激之余,亦感到不明原因的惶恐。 于娘子回到慈宁宫中,景芳斋的供奉便又一切如常。 语燕吃到今夏的第一口西瓜的时候,欢喜得又叫又嚷,顾不得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紫鸳看得直笑,片刻之后却又悠然道:“这南边的西瓜是大了许多,汴梁的瓜就没有这样大。” 语燕插口道:“是啊,黄河边的沙土地上长得西瓜,似乎是比这个甜。但是今天吃的这个西瓜,的确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 紫鸳淡淡一笑,却又跟着出神。 我知道紫鸳对汴梁的那段生活所以念念不忘,大半原因是因为金国王爷完颜雍。即便到了现在,明知今后虽是来日方长却并没有相见之日,却还是深藏心中无日或忘。 可是,我又怎能看着紫鸳这般因为一件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沉溺下去呢? 何况大宋与金国之间,历来便是针锋相对。 当今皇上昏庸懦弱,如岳武穆那样的忠臣良将也弃之如遗,只为了卑躬屈膝向金国议和。但大势所在,宋金之间迟早必有重启纷争的一日。 到那个时候,紫鸳又会作何感想? 我心中暗暗为此事发愁,思索着定要想个法子,要设法与紫鸳谈谈心事。 于娘子回到慈宁宫,景芳斋便不缺饮食,我们四人的生活有了保障,宛似瞬间从黑夜中找到了灯光,就像语燕说的,连出门也觉得有了底气。 更让语燕与紫鸳高兴的是,因为天气暑热,皇后将消暑的时新瓜果、临安著名的刺绣扇子等东西打赏宫中的女官,我仍旧是七品女官的分例,并没有因为太后见责,而有所怠慢忽视。 各处打赏的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内侍,一处处送到了,到景芳斋来,也是一样堂堂皇皇,并没有丝毫躲闪、怕人知道的意思。又特特说道,听说谢姑娘在修补太后福慧堂中的书籍,皇后知道了很是高兴,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开口便是了。 不过半日时间,尚仪局的尚仪便派了一位司籍亲来,说道听说我近来在修补太后的书籍,怕是没有趁手的针线纸张,特地送了些来。又说若是需要修补的书太多,姑娘忙不过来,还是送到宝文阁去。 我神色如常,送走了司籍,心中却在感叹宫中的人情冷暖,竟是这般现实。 看看又是傍晚时候,用过晚饭,紫鸳倚着廊上的柱子,坐在栏杆之上,手指间绞着一方帕子出神。 前年三月,我父亲获罪于朝廷,谢家被抄。我被普安郡王护送着,逃到了父亲的旧部翟家——也就是紫鸳家中。 翟家老爷与夫人收留了我,并收我为义女。 只过了两个多月,翟家义父因为在朝堂上帮助我父亲说话,意图帮他脱罪,重重触犯了皇上。 于是,翟家亦跟着面临抄家之罪。 翟家义父察觉当日我父亲获罪,很有可能是因为朝中某些大臣的故意设计,而那些大臣,辅佐的则是另外一位皇子。 翟家义父为了营救我父亲,亦为了打击那些大臣,联络了几位朝臣一起弹劾另一派朝臣,却因为在朝中结党的罪名,被皇上治了重罪。 结党营私,触犯了皇上的禁忌。 翟家所获之罪,更重于谢家。 翟家义父、义母当场被捕杀,连带饶上了翟家上下的大大小小十余口性命。 若非我情急之下带着紫鸳藏起,那么那一日,又要多上两条人命了。 前年五月半,我与紫鸳开始了摆脱追兵的流浪生涯。因为追兵的追赶,我们只有一路往北,终于在走了一个多月后,被改装潜入宋境的金国王爷完颜雍所救。 紫鸳的身世,可以说比起我,更加可怜。我家中虽然被抄,家人尚且有性命剩下,如今父亲被免罪,姨娘与姐妹们又重新得见,可是紫鸳…… 第四十三节浓妆淡抹总相宜 看着紫鸳淡薄的肩背,我不由地轻唤:“紫鸳……” 紫鸳却仍是出神,没有听到。 心下不忍看着紫鸳这般,一转念间,我有了计较。 我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院门走去。果然打开院门的时候,紫鸳回过神来轻呼:“姑娘,你要往哪里去?” 我微笑道:“院里坐着怪闷的,想出去走走。” “我陪姑娘出去吧。”紫鸳忙跟了上来。 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紫鸳的手:“这段时间在景芳斋也闷得很了,出去走走也好。” 紫鸳轻轻点头。 问了几句随常的话,紫鸳仍旧是闷闷的,淡淡的,兴致并不显得多高。 夏天傍晚,出来在宫中各处走动纳凉的宫人着实不少。 我朝后宫之中,每一宫、每一殿,以及每一个堂、馆、阁、舍等地方,都有几班宫人,分别安排了每日当班。何人负责洒扫,何人负责饮食,何人负责照理花草,都是有分派的。白天晚上,都有当班之人。 除了晚间当班的宫人们不能出来之外,不当班的宫人们,是可以在宫中走动的。 但比如跟着后妃们的宫人们,也要依据主人的作息行事,在主人没有休息之前,通常需要在其住处待命。 也有后妃带了随身的宫女出来走动的,方才我们便遇见了一个才人。不过夜晚纳凉的时候想见,不比正式场合,我们只是垂首避在道旁,待那位才人娘子先走了过去。才人娘子倒也没有说什么,不过说了句不必多礼便过去了。 许多宫女都是三五成群,笑嘻嘻地说着玩笑话。夏日夜晚的皇宫,倒比之白天更多了几分随意亲切。 紫鸳近来因为饮食不周,身体本就不好。我生恐紫鸳再闷出病来,有心要让紫鸳开心,索性拉着她走得远了一些。但我知道紫鸳不喜欢走到那热闹纷纷的人群之中去,所以并不往人多地方去。 “姑娘,咱们是要去哪里?”紫鸳终于将心思转到了眼前。 只是她虽注意到了眼前的道路有些陌生,却并未将视线停留在沿途的景致中。 “这小西湖边晚上的景致,不好看吗?” 紫鸳的目光从左到右扫过,但脸上淡漠的神色,让我觉得这夜景并未进入她的心间。 “嗯,很好看。”紫鸳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姑娘,这里为什么叫做小西湖?是因为这个湖与西湖相似吗?还是引了西湖的水到了宫中,所以叫做小西湖呢。” 紫鸳问得若有若无,那语气根本不似发问,就好像我的答案,也是可有可无的。 我知道紫鸳此时的心境,本是有意让她释怀,好容易听到她说话,自然是要回答的。 可是偏偏这个问题,却让我触动。 这哪里是因为宫中的一个湖泊与西湖相似,所以就叫做小西湖这么直接呢? 这哪里是因为这个湖泊的水引自于西湖,所以就叫做小西湖这么简单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最富盛名的,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 大宋的都城从汴梁迁到了杭州这个山明水秀的风雅之地,连皇宫中都处处是江南景色,皇上竟还不足! 这临安的皇宫这般富丽堂皇,却还在感叹喜欢西湖的景致而不可日日得见,生生在皇宫大内,又造了一方西湖! “飞阁丹崖上,白云几度封,蜃楼疑海上,鸟到没云中。也不知道墨客骚人,看见这小西湖,又会有怎样的感叹。想必也会有‘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佳句了。”我轻声道:“可见这般恣意的举动,古今皆同。” “后面两句说的是西湖,是我朝有名的文人与大臣东坡居士的诗。前面四句呢?说的是什么?”紫鸳的注意力终于渐渐转了过来。 紫鸳是翟家的大女儿,翟家义父义母将紫鸳当做掌上明珠般宠爱,几乎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思,紫鸳年纪幼小,又是一片娇憨,翟家义父亦不强求,又因为翟家有儿子,故而更加不勉强紫鸳学什么诗书文章。 高兴的时候紫鸳跟着先生读几句书,或者弹弹琴,更多的时候,紫鸳总是带着一群小丫头玩得兴致勃勃。 记得我初到翟家,紫鸳欣喜得跟什么一样,镇日价拉了我陪她玩耍。翟家义母最是慈祥,理解我家中被抄、手足离散的悲伤,倒常常将紫鸳遣走,温声柔语地抚慰我。 后来我听翟家义父说道,我父亲被关在牢中,性命无碍,姨娘与妹妹们也都并未被抓,我心中方才略感安慰,又听翟家义父说道,不管怎样,总要设法救了我父亲出来,心中虽仍是煎熬,却已经平复了许多。 长日有暇,我便与紫鸳整日呆在一起。 但只要见我拿起书来,紫鸳便着急的什么似得,偶然兴致好了要让我讲一些书上的东西给她听,还限定了只听有趣的。 一次翟家义父听见了呵呵大笑:“我这个女儿啊,从小就不学无术,唐诗三百首也不知道能背出来不能。” 紫鸳不通诗书,我便解释道:“那四句诗写的是恒山的悬空寺。恒山悬空寺,你知道吗?” “知道,我听……我听到过的。”紫鸳的语气微微一顿,我却知道她必是将“父亲”两个字隐去了。 我忙道:“那悬空寺是北魏时候的皇上,为了将道士们的道坛从大同的南边挪到这里,特意命人修建的。还有悬空寺外的山道,长达数百里,也是人力建成的。后世的人们无法想象,便说那是仙人建造的。就像这小西湖,若非亲眼看见当年建造的情形,但是看着今天的样子,你又何曾能够想到,这里当初,其实是一片平地。” “啊……”紫鸳微微惊呼:“这是……是人力而建?” 我缓缓点头,只道了一句“是”。 隋炀帝年间“天下死于役”,不过是为了修建离宫与运河;汉武帝发兵二十万,只为了一匹汗血宝马。 至于我朝,徽宗皇帝的例子还在眼前,不过是为了修建花园“艮岳”,不惜大肆耗费人力物力,“花石纲”(注)之扰,从汴京城中波及到了两淮甚至长江以南。 当今派人力修建一个湖泊,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只是这些话,若是公然出口,却又是大不敬的言语。 见紫鸳甚是好奇,我笑道:“人力所造,做到这般已经算是极好了。其实天然风景,更有值得惊叹的地方。” 我拉着紫鸳继续前行,紫鸳低声笑道:“姑娘难道这会儿就带着我去看西湖吗?” 我笑道:“半夜带你去看西湖?你当我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本事呢。” 紫鸳低低一笑:“等姑娘当了贵妃,恐怕就能办得到了。” 我忙伸手去掩住紫鸳的嘴,又嗔又笑:“你这丫头可当真疯魔了!说话一点儿轻重也不知道。” 紫鸳挣开我的手正色道:“是了,我不该这样说的,当真是说错了。” 我点头道:“这话在宫中可不能随便说,被谁听去了,可不是要惹祸。” 紫鸳跟着点头,低声说道:“让姑娘当贵妃,那是岂有此理。还是等哪位郡王以后当了皇上,娶了姑娘当皇后吧!”说道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又是着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扭住了紫鸳不依:“你这丫头越发贫嘴薄舌了!我看还是把你嫁给哪个郡王,住到他宫外的潘邸上,半夜让他陪你游西湖去!” 话刚出口,我又不由得有些后悔。我明知道紫鸳的心思,贸然说了这话,不知道她心中会不会难受。 但随即又想到,我知道紫鸳对完颜雍的心意,她却并不知道,这话的确是我的无心之言,且看紫鸳又是如何反应。 紫鸳果然拉住了我不放,连连顿足,不知是羞是急,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终究下定了决心似的,鼓足勇气正色道:“我在这里跟姑娘明说了我的心思,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姑娘,生是姑娘的人,死了魂灵儿也跟着姑娘。这一生一世,绝不嫁人。莫说是郡王了,便是皇上,我也不嫁。” 我忙伸手掩住了紫鸳的嘴,急道:“越说越没有个边儿了!这话让人听见,如何使得!你一个姑娘家,什么嫁不嫁的,也不怕臊得慌。” 紫鸳忙垂下了头,低声道:“我只是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姑娘罢了,也就没有顾得上臊不臊的。” 我低声微笑道:“知道就好,这些话可不是浑说的。以后可别再提了。什么皇上啊贵妃啊,又是什么郡王的,被人听见,可不是祸患!” 紫鸳微笑:“那姑娘怎么又说了郡王?” 我嗔道:“还不是你这坏丫头引的!”顿了一顿,我又低声道:“还有,几位郡王以后的事情,除了官家,谁也定不得,将来也未必就是哪位郡王继位,说不定官家另有打算呢。” 紫鸳默然片刻,轻声道:“可是官家膝下无子,除了几位郡王之外,又会有什么打算?” 【注】花石纲:花石纲是中国历史上专运送奇花异石以满足皇帝喜好的特殊运输交通名称。在北宋徽宗时,“纲”意指一个运输团队,往往是10艘船称一“纲”;当时指挥花石纲的有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奉皇上之命对东南地区的珍奇文物进行搜刮。由于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为了让船队通过,拆毁桥梁,凿坏城郭。因此往往让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宋史》有记载花石纲之役:“流毒州县者达20年” 第四十四节昔日情由 紫鸳默然片刻,轻声道:“可是官家膝下无子,除了几位郡王之外,又会有什么打算?” 我摇头道:“所谓天意难测,官家的心思,谁又知道。若是官家意欲从大郡王、二郡王、三郡王之间择选一个继承大统,为什么后来又选了四郡王,再后来又选了五郡王? “人人都说官家是要从几位郡王中选出一个来,那又为什么不定了父子名分,将他们立为皇子?几位郡王虽说是官家的养子,没有父子名分,没有皇子身份,自然不能立为皇太子,又何来继承大统之说呢?” 紫鸳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 我又道:“就算官家立了他们当皇子,终究谁是皇太子,谁又能继承皇位,不到了真正定论的那一刻,说什么都可能是错的。” 说什么都可能是错的。 眼前极好的例子,翟家义父与我父亲便是。 只是翟家义父当年曾暗中叮嘱过我,紫鸳对于他们在朝中的事情,是全然不知情的,让我以后也不要对紫鸳说起。 所以直到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紫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翟家被抄家后,我带着紫鸳流亡的路上,反复一路思量,我终于决定告诉紫鸳事情的一些原委。 我重重跪在紫鸳面前:“义父义母,与翟家上下,都是因为帮助我父亲而丧命了。” 于是紫鸳知道,翟家与谢家交好,翟家老爷是我父亲的旧部,因为我父亲获罪,谢家被抄家,所以我去投奔了翟家。而她的父亲为了帮我父亲脱罪,也落得抄家之祸。 至于她的父亲与我父亲暗中帮助普安郡王的事情,紫鸳却是不知情的。 我对紫鸳道:“我会安排好你下半生的生活,而我,也愿意为义父义母偿命。” 紫鸳早已经被接连的变故惊得呆了,软软跪在我的身边,抱着我的脖子嚎啕大哭,以致晕去。 醒来又是一场痛哭,哭到浑身无力,紫鸳仍是抱着我的脖子,哭道:“姐姐,你不能死。” 我抱着紫鸳瘦弱的肩头道:“傻孩子,我自然要安置好你,否则死不瞑目。” 紫鸳仍是紧紧抱着我,反反复复只是一句:“姐姐,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那一场剧变,几乎耗尽了幼小的紫鸳全部的体力与心智。 紫鸳的神智虽然清醒了,心绪却始终无法平复,一日竟趁着我睡去未醒,跑到河边,准备自尽。 我呛着水救出紫鸳的时候,她已经是昏迷不醒了。 醒来也只是双目怔怔,昔日灵动的眸子,完全没有了生机。 她尚且是那么小的年纪,我竟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感觉——哀莫大于心死。 后来的路上,我不但要提防追兵,更要提防紫鸳,时时怕她想不开自尽。 一日走着山道,紫鸳失足,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拉住了她,与她一起从山崖便滚了下去。 若非我最终撞在一块大石之上,我与紫鸳,恐怕早已经等不到今日。 我的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似乎脊椎都断了开来,只是看到眼前紫鸳呆滞的双眼,我竟顾不得后背的疼痛,伸手打了紫鸳一巴掌:“你父母死得不分明,你不思为他们报仇,就只是整日想着寻死!该死的人是我,你就算要死,也要先杀了我再死!也算你为你爹娘报了一些仇了。” 紫鸳怔怔地看着我许久,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却仍是那一句话:“姐姐,你不能死!爹爹死了,娘死了,家里的人都死了,我怕你总有一天也要抛下我,所以我……我不想活了……姐姐,你不要抛下我。我知道,爹娘不是你害死的……” 心中又是惊讶,又是酸楚,紫鸳对我的宽容,对我的依恋,是我在家中被抄之后,感到的最强烈的温暖。 “好,姐姐答应你,我不会死。我要为义父义母报仇,要好好保护你一辈子。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可再轻生了。”我含泪说道。 “姐姐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说是一个,便是一百个,我也会答应紫鸳。 见我点头,紫鸳却对我跪下:“抄家那日,姐姐救了我性命。这一路上,又救了好几次。让我知道,我还有理由必须活着。从今以后,我服侍姐姐,给你当丫鬟,叫你姑娘。” 见我要开口拒绝,紫鸳忙道:“我不是忽然生出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跟着姑娘你一辈子。姑娘要是不答应,就是不愿意保护我一辈子。” 终究,我答应了紫鸳。 姑娘也好,丫鬟也好,手足也好,姐妹也好,只在于心中如何,又岂是区区一个称呼。 抄家之后,我便用了苏芳这个名字。我把“鸣鹤”的闺名告诉了紫鸳,并依着“鸣鹤”这个名字,给她取了“紫鸳”二字。 我还是苏芳,她却是紫鸳,但我们彼此心中都知道,“鸣鹤”与“紫鸳”,是属于姐妹的名字。 …… 往事匆匆在脑中流淌,身边紫鸳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大宴那天姑娘让我去找三郡王……” 端午大宴那天晚上,紫鸳因为担心我,执意要随我前去。我也担心会在冷香阁外遇到什么意外的危险,不愿让紫鸳随我犯险,便让她留在景芳斋。又想到万一在冷香阁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所以暗中叮嘱紫鸳,一旦我过了时辰还不能回到景芳斋,就让她拿着我随身的小物件,悄悄到大宴之上,设法等到普安郡王交给他,让他伸以援手。 后来的事情非始料之所及,这件事情也被放在了脑后,想不到此刻,紫鸳又提了起来。 紫鸳对翟家老爷以及我父亲辅佐普安郡王的事情,是并不知晓的。 知道此事的,还有一个吴先生,乃是紫鸳的舅父,当年也是与我父亲和翟家义父一样,支持普安郡王的人。 他原是潜在金国的人,宋都南迁之后,汴梁城中仍旧有许多汉人。吴先生对金国王爷完颜雍的动向,自然也知道一些。在我与紫鸳住进完颜王爷的别院之后,他以教书先生的身份,进到了王府别院。 吴先生与紫鸳私下相认,但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在金国的原因。 至于我在完颜雍的别院里的一年多时间,所知道的关于朝中的情形,都是通过吴先生知道的。 我心中略微犹豫,随即对紫鸳说道:“我有一个姐姐,你是知道的。当年我父亲在朝中为官的时候,三郡王有意娶我姐姐为侧室夫人。所以我们两家之间,多少有些渊源。” 紫鸳的父亲、舅父,跟我的父亲,与普安郡王都有着极深的渊源,但是翟家老爷与吴先生都说过,不愿让紫鸳知道这些,卷入这些事情,所以我虽然有些犹豫,仍是将这些事情瞒住了紫鸳。 “那……后来呢?”紫鸳小心地问道:“凤仪姐姐她不是……” “嗯,谢家被抄家的时候,她在混乱中不见了。这两年来,始终也没有找到。”我不愿再提起这些旧事,也不想勾起紫鸳的伤心回忆,转过话头道:“你看,这座桥你可曾走过?” 紫鸳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座拱桥,道:“还没有到过这里呢。这座桥倒好看,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那日我从尚仪局回来,看到桥面上写着三个字,‘横波桥’。过了桥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的那边,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紫鸳问道。 我笑了笑:“我保证你一定喜欢就是了。” “到底是什么啊!”紫鸳甚是好奇。 “你见了一定会吃惊的,还一定会喜欢的,看见了之后就不想离开的……不过,我可不能先说了。” 紫鸳被我引起了好奇,看着周围的眼神也明显变得专注了许多,虽然是在晚上,远一点的地方看起来便不清楚,紫鸳还是认真地四下看着。 见到紫鸳这个样子,我心中偷偷发笑,仿佛紫鸳,还是两年前我见到的那个翟家的小姑娘,两眼单纯,满脸天真,是翟家老爷夫人的掌中宝,是拉着我定要我陪她玩的小女孩。 竹林就在横波桥的另一端,但天色昏暗,穿过竹林很不方便,我便拉着紫鸳绕过竹林。 宫中说种着不少竹子,少则在房前屋后种上数十棵、上百棵,小小一片或者依墙一排,四季青碧,映着大红宫墙,甚是好看。多一些的有数百棵上千棵,长成一片,风吹过,沙沙声响。也有几个地方,竹子长成了林,郁郁葱葱,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但因为宫中景致本就极多,又种着许许多多别种树木花草,珍贵的树木花草亦是不计其数,所以竹子便显得寻常了。即便长成了林子,也不太引人注目。 我却是极其喜欢竹子的,见到一竿竿翠竹,心中总是难以言说的喜爱。所以特别留意宫中的竹子。 而眼前,是宫中最大的一片竹林。 好在竹林甚大,又宽又长,遮住了眼前的景致,不至于一下子就将所有东西映入眼帘。 紫鸳被我说得心动,却又不能立时看到,越发好奇。 “啊……” 转过竹林的那一刹那,紫鸳与我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轻声感叹。 我们两人都如同是呆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景致。明明都是满心的激动与惊讶,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发不出一声浩叹。 第四十五节枝上莲舞 星星点点,在芦苇从中穿梭。也有的悬在半空,点缀了此处原本荒芜的夜色。 是萤火虫! 一只只或优游上下,或凝立叶端,一点点不起眼的光亮,竟让整个夜色都豁然开朗。 这般情景,让人忘了改用什么语言,也让人忘了一切纷扰烦忧。 许久许久,紫鸳方才低声唤道:“姑娘……” 我轻轻应了。 紫鸳道:“咱们走到那边空地上,更近一点去看好不好?” 竹林与芦苇之间,尚且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在夜色之中,也能分辨出是平平整整的。 我点点头,与紫鸳一起缓步走了过去。我们的脚步轻盈而郑重,丝毫不敢随意,也丝毫不敢轻忽。 走到这里,发现还有许多萤火虫落在竹叶之上。虽然只是一点点微光,却仿佛整个竹林都在散发着幽暗而迷人的光辉。 此刻,左右都有萤光环绕,犹似置身于星辰之间。 紫鸳欣喜不胜,低声道:“姑娘,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昨天从尚仪局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竹林便信步走过来了一些,但并没有走到竹林的这一侧,只是在过了桥之后留在竹林的那一边,单是看看这茂林修竹的精致,便觉心旷神怡。 临回去时偶然在地上发现了两只死去的萤火虫。 我知道萤火虫习惯生长在潮湿的环境中,后来又听说竹林的那一边有一片芦苇,便想到芦苇边上定然有萤火虫。 想到竹林旁边,芦苇从中,一只只萤火虫优游的情景,当时心中便是无限憧憬。 没有想到今天晚上,我非但自己亲临此景,亦排遣了紫鸳心中的忧思。 紫鸳伸手在竹叶上轻轻一点,一直萤火虫倏地飞起,化作一道流光。 我低笑道:“度月影才敛,绕竹光复流。今日才算是见了这情境了。” “绕竹光复流,说得真好。”紫鸳轻轻赞道:“想不到连萤火虫这样不起眼的小东西,果真还有人去写诗,还写得这般真切。这是谁写的?” “唐代的大诗人韦应物,因为出任过苏州刺史,人称韦苏州的。”我道:“韦苏州的诗,以清新淡雅,天然恬淡见长。那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你一定是知道的。” 紫鸳啧啧轻叹:“原来是他!想不到这样的大诗人,竟也会为了一只流萤作诗。” 我道:“诗人也是人,他们的诗词,也都是来自于所见所闻所想所感。风雪雨露,花草鸟虫,一物之微,他们都能拿来写进诗中。只不过这些寻常的小事,在他们眼中,都有了不同凡俗的性情,故而才能见小事小物化作诗词,千古流传。” “绕竹光复流……”紫鸳又轻轻重了一遍,赞道:“说得真切。” 我轻轻一笑:“还有好的呢!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这‘类星陨’、‘若生花’说得不也真切极了吗?这‘神火照’、‘夜珠明’,读起来真是犹如亲眼所见了。短短一首诗,承、转两联,便是四个比喻。” 紫鸳缓步走着,对着芦苇丛怔怔出神,而我的目光仍留在竹叶之上,不觉悠然续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不吝此生轻……” 念到这最后一句,我不由得出神。 爹爹教导我辅助普安郡王,原是让我“不吝此生轻”的,但我对于他淡漠疏离的态度,毕竟是有些惘然的,内心深处,竟似在盼望我要倾尽心力辅助的人,是个能够“拾光彩”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能够懂得我的人。 但我心中随即转过念头,普安郡王那样的男子,英姿挺拔,超逸出尘,让人莫可逼视。对于普安郡王,我只要明白“鞠躬尽瘁”、“不吝此生”便是了,又如何可以奢望“逢君拾光彩”呢。 正自悠悠地出神,忽然有微风吹过,许多原本停留在芦苇梗上、竹叶之上的萤火虫忽然飞起。 紫鸳忽地一声笑:“姑娘,你站在这竹林之前,穿着这浅月白色的衣裳,又有这许多萤火虫绕着你飞,当真美得很啊……” 我正欲答话,紫鸳又轻叹道:“可惜我手边没有笛子,否则的话,我吹一支曲儿,姑娘伴曲起舞,那才好看呢……” 我含笑轻斥道:“又说这些异想天开的话了,咱们两个在这里又是奏乐又是跳舞,成个什么样子。再说了,我哪里会跳什么舞,没得扰了眼前的景致。” 紫鸳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犹似撒娇般地说道:“好姐姐,你会跳的,那一年你不是跳给我看了吗?你在这萤火之间跳舞,那才美呢。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又怕什么!可惜我没有带个什么能吹曲子的出来……” 一句“好姐姐”,叫得我心中怦然。 已经太久的时间,紫鸳以仆婢身份自居,口口声声唤我“姑娘”,“姐姐”的称呼,此刻听来,真是久违的亲切。 紫鸳正为难间,忽然拍手笑道:“这下可有了!”伸手从旁边的竹枝上,采下一片竹叶:“这个比起笛子,可简陋太多,只能吹最简单的调子了。” 我点头道:“越是简单清明的调子,越是适合眼前的情境。” 吹奏树叶,本身就是件极难的事情,树叶的长短厚薄不同,吹出的音色便有明显的厚薄之分。硬一些的树叶,吹起来会简单一些,像竹叶这般淡薄的叶子,吹出来的乐声清亮,却十分难控制。 手指要与双唇配合得十分巧妙,方才能够吹奏出高低变幻的声音来。 而不同的声音高低之间的转换,只有十分熟稔个中技巧的人,方才能做到不着痕迹。 说话之间,紫鸳已经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挟住竹叶,凑在唇间,调好了位置与力度。 忽然一声幽幽的清音传了过来,伴着微风拂动竹林的沙沙声响,伴随着芦苇随风摆动的簌簌轻声,伴随着看不见的草丛之间、苇叶之中啾啾的虫鸣,响了起来。 竹叶这般轻薄的叶子,在紫鸳吹来,声音既不显得过分高亢,也不显得尖锐。 相反,却是十分清越,闻之动人心魄。 我一开始尚且有着顾虑,如何在这宫中的一隅起舞。 然而乐声响起,刹那间,这竹林,这芦苇,这萤光,都与软红十丈的皇宫没有了干系。仿佛此处便是旷野,是自然造化的天然之地。 我的心神也都完完全全融进了这份天然,脚步轻移,双臂缓举。 我所学过的舞蹈,大都来自于三姨娘的教授。 三姨娘也就是四妹妹回雁的母亲,而二姨娘是三妹妹婉鹛的母亲,两位姨娘嫁给父亲之前,本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被卖到了同一处勾栏【注】里学艺。 一日里那勾栏起火,将教习【注】的财产家当烧了个精光,鸨儿无奈,便将手下剩余的女孩儿们贱卖。 那一日恰逢爹爹陪同娘到庙里进香祈福,娘见两个小女孩儿被一个麤夯之人看中,哭得可怜,执意让爹爹赎了她们。 那一年,二姨娘刚刚十六,三姨娘才十二岁。二姨娘学艺初成,已经开始出面唱歌,三姨娘因为年纪小,还在跟着教习学艺。 被赎之后两位姨娘都做了娘的丫鬟,过了两年,娘因为膝下无子,便让爹爹收了二姨娘为侧夫人。后来娘染病身故,故世前叮嘱爹爹,待三姨娘长大后,也将她纳为侧室。 三姨娘与我相错年纪不多,性格儿又活泼,怜我自幼没有了母亲,又感念娘对她的大恩,将我从小照顾得十分细致,又喜欢带着我玩,闲来无事,便教教我跳舞。 三姨娘在勾栏学到的都是基本功夫,真正的舞曲只学了几支,但她身姿轻盈柔软,对舞蹈实在是有天生的喜好与才华。两位姨娘做了娘的丫鬟之后,受到娘的巧心慧思的指点与启发,更编出了几支好听的曲子,创出了几种极美的舞蹈。 此情此景,让我恍惚回到了那些年的晚上,饭罢的时候,二姨娘轻轻浅唱一曲,三姨娘拉着我的手轻踏舞步,姐姐含笑在一边看着,有时轻轻和着抚琴一曲,而三妹妹则坐在一边,拍手嬉笑。 那时候,我跳得最多的,是一首“枝上莲”。 结庐在胜境,玉莲佳绝处。 宛转回廊前,楚腰若束素。 度密穿青枝,燕支一万树。 雪尽春回,何处探梅,不如归去。 竹外一枝,琼苞堆雪,春意如许。 碧皱沿堤,绮霏承宇,柳桥花坞。 问何人解有,素娥玉兰赋。 迎风婆娑舞,与春风作主。 含笑看人间、落花兼飞絮。 二姨娘妙曼的曲子,婉转回环,细细勾勒着枝梢那一朵朵圣洁如雪的玉兰。 孤傲的树梢,一朵玉兰如莲般徐徐绽开。 枝上莲,这名字便由此得来。 而三姨娘则轻声指点,腰肢要如何倾斜,手臂要如何屈身,双手要带着怎样的弧度,方才能形容得尽这枝上莲的风雅与气度。 三姨娘说,鸣鹤,“枝上莲”你已经舞得很好了,可你舞得最好的,还不是这支曲子。似乎……似乎这支曲子的意境,不适合你呢。那一首“青琅玕”,你似乎天生就会一样,几乎没有怎么学就会了。 【注】1勾栏: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也是宋元戏曲在城市中的主要表演场所,相当于现在的戏院。勾栏女子是以卖艺为生的,区别于青楼女子。 2教习:在勾栏、教坊等机构中,教导对方学艺的,都可以称作教习,教习有男有女,女教习一般称为教习娘子。如“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善才与秋娘都是教习。 第四十六节横波桥头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学得最多的,舞得最多的,还是“枝上莲”。 因为,玉兰,是姐姐最喜欢的花。 那天在凤凰山西苑普善寺的寮房前,我便是因为看到一树玉兰花,睹物思人。 所以此刻我一举手,一投足,自然而然,舞的便是枝上莲。 我的左手举过头顶,右手摆在身侧,我的手臂伸展,如同树枝随意蔓延,而两只手则缓缓变幻着姿势,模拟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瓣轻轻展开的、完全盛开的、风中轻颤的,各种各样的玉兰花的样子。 萤火虫在我身边或凝止,或穿梭,流光闪烁。 舞得专注,灵台一片澄澈宁静,竹林中极其轻微的簌簌声响,也清楚地落入了耳中。 “谁?”我忽然停下了舞步,对着竹林沉声说道。 紫鸳不由得一惊,唇间动人心魄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声道:“姑娘,怎么了?” 我不答紫鸳的话,凝神看着眼前的竹林,心中莫名地有些惧意。却听见竹林旁边的小道上,也就是我与紫鸳走来的路上,一个脚步声响动,似乎正在逐渐远去。 我拉住紫鸳的手便走,并且及时止住了紫鸳带着疑问的一声“姑娘”。 黑暗中道路看不清楚,心中着急,走起来越发不容易,待我与紫鸳走到那条小道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消失在小道的那一端。 忽然紫鸳“啊”地一声轻呼,脚下一个趔趄,我忙伸手扶住。 紫鸳站稳道:“好险,幸亏没有摔倒。姑娘,咱们再追!” 我摇了摇头:“你没事吗?天黑看不清路,还是慢慢走吧。” 紫鸳道:“我没事,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影的,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这般天色,亏他怎么跑得那么快。咦……” “怎么?” 紫鸳躬身捡起什么东西,递在我面前:“姑娘你看。” 稀淡的光线中,可以看见紫鸳手中捧着一块帕子,我低声道:“先带回去吧。” 我携着紫鸳的手慢慢前行,心中也是疑惑不解。 紫鸳低声说道:“姑娘,你方才是怎么听到这里有人的?我倒是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人鬼鬼祟祟躲在着路上,一定不安着好心,否则为什么姑娘一喊,他就跑了?” 而我心中在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我察觉到有动静的地方,是在竹林的里面,而听到我说了那句“谁”之后,跑开的人却是在竹林旁边的小道上。 回到景芳斋,紫鸳取出那帕子,反反复复看了半天,叹道:“绣的花倒也精致,可是这也不能说明究竟那是个什么人啊。说不定就是个小宫女,听见有声音,偶然路过那里,恰好看见姑娘起舞,所以看住了。听到姑娘问是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就吓跑了。” 若果真是这样,当然是最好的。但我最在意的,还是竹林里面的声响。 我微微一笑,道:“紫鸳,我觉得竹林中,还有另外的人。” “竹林中?”紫鸳诧异。 我告诉紫鸳,当时我问得那声“谁”,其实是因为听到了林中有动静,至于竹林旁边还有人,却是我未曾察觉的。 紫鸳默然片刻,一时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摇头说道:“竹林里有什么动静,我却没有听到,说不定是个野猫或者是只鸟呢?姑娘也不要太在意了。咱们所在的只是一片空地,又没有什么禁苑,又没有谁说过不能去,就是有谁看见了,听见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紫鸳虽然想得简单,但这一番话倒也有道理。一时想不分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日子仍旧如常而过,忽忽数日过去,已经是七月了,白日我仍旧呆在福慧楼修补书籍。 七月初二下午,我照旧到尚仪局去应职。夏晴岚与我越发生疏了起来,自从端午节之后,平日里难得见到她一次,即便是去入内内侍省点卯,她也不与我同去了。 我从尚仪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不知因何,流萤飞舞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又经过了横波桥。 “不对,不对,这边又歪了一点!” “这个摘掉,这个摘掉!” “王公公,请问桥上是要挂这个颜色的灯吗?” “唉,错了错了,桥上是要黄色的灯笼,竹林周围要白色的纱灯,二十步一个,量好了再挂,我都说过几遍了!” “王公公,竹林边上这小道,一共六十六步,挂几个灯笼才好?” “蠢材!当然是挂三个了!你们说话都小声一点,非要嚷嚷!” …… 横波桥上,横波桥头,一群内侍纷纷扰扰,来来去去,甚是忙碌的样子,但说话却是压低了嗓门。 这一带本就偏僻,以往我经过两次,也并没有看见这里有灯烛,到了傍晚,更没有什么宫人经行。 我站在一株大树旁,仰头往桥上看去,有几个内侍撑着梯子,正在将桥上的红灯笼取掉,一边还有内侍捧着宫灯,似乎是准备换上。 而一边来往指挥的那个王公公,竟是穿着“内侍都知”的服色。内侍的极品是正六品的“都都知”,相当于内侍总管,阖宫上下只有两位,在内侍之中是极其尊崇的身份。 而这位王公公,则是从六品的“都知”了。比之“副都知”的黄同宣、郑六成,还都高了一品。 桥边挂灯笼的差使,这位王公公怎么会亲自来监督呢? 见这群内侍似乎不愿声张的样子,我悄然转身,却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王公公,桥上还是不要挂了,只在竹林旁边不起眼的地方,挂上几只轻巧的纱灯。” 王公公疾步走近,沉声道:“是吗?你可拿的定?” 那跑来的内侍忙道:“怎么拿不定!官家的话,我也敢不当一回事的!” 我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在这里挂起灯笼的事情,竟然是皇上的意思! 难怪前来监工的这位王公公品级这般高了,想来必然是皇上身边的大内侍。 看来他们行事这般小心,也是奉了皇上的意思。我路过这里虽然是无意,但被发现了总是不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借着大树的掩映,悄悄走开。 “你拿的定就好,为了这几个灯,官家已经改了好几次,到底……”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 王公公与那个传话的内侍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只是已经听不清楚。 我一路往回走着,一路回想王公公他们的话,很显然,皇上下令在横波桥一带挂灯笼,并不是刚好从今天开始,挂了又摘,摘了又挂,看来已经换了好几次了。 皇上为什么要啊横波桥与竹林周围挂灯笼? 又为什么,要反反复复更换? 莫非,皇上要往横波桥一带去,知道那里光线黑暗,所以命人挂了灯笼照亮吗?可若只是为了照亮,又为何要反复更换? 皇上又到那一带去干什么?而照亮所用,寻常宫灯,难道还不足吗? 不安之感渐渐在心头升起,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我正在边走边想着,忽然看见道路前面有一小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并且在说着什么。 我只能分辨出是几个男子,想到可能是某个郡王,忙垂首辟易在路边。 那群人渐渐走近,听说话声音便有二郡王恩平郡王在内。想必是恩平郡王带着随从在宫中。 我颔首屈膝,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做出万福礼的姿势。 宫中规矩,若在道路上遇到身份高的人,只需要避在一旁,待其经过的时候,行一个寻常礼节即可,不需要说话。待对方走过之后,便可以自行起身然后继续前行。 宫规如此,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免去了双方的麻烦。 位份较低的人不需要处处正式去行礼,刚进宫的宫女记不住宫中所有人的身份也无妨,不用开口称呼,只要避让在一边即可。 而身份较高的人也不用总是受礼、命人免礼,否则他们在宫中走上段路,单是受宫人们的礼节、说免礼两个字,就要琐碎的厌烦了。 遇到一位郡王经过,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需让一让,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可是自从我听出来恩平郡王口音的那一刻,行下礼时就隐约觉得不详。 果然,几个人的脚步声在距我不远处停了下来。 然后,有人朝着我缓缓走了过来。 不必等他开口,也不需见到他的样子,单从这种沉闷压抑的感觉,我就已经断定走近的是恩平郡王。 “哦?”果然是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这不是景芳斋的谢姑娘吗?”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刷地一下子便热了起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真让人气恼。一个郡王,对一个宫中的女官,怎可用这样的态度。 此时此刻,他理应称我一声“谢典籍”,或者“谢娘子”(注),甚而称呼我一声“谢氏”,或者直呼我谢苏芳,都比他这般说要好得多。 我抑着恼意躬身道:“婢子谢氏见过恩平郡王。” 【注】娘子这一称呼在宋代,对于已婚或者未婚的女子都可以使用,并非单用来称呼已婚女子。 第四十七节谢意与歉意 我抑着恼意躬身道:“婢子谢氏见过恩平郡王。” “免礼。”恩平郡王的声音中似乎微带笑意。 我直起了身,抬眼间,却是微惊,原来恩平郡王身后,还站着四郡王永宁郡王,只是刚开始我没有看见,而随后我垂首站在道旁,永宁郡王也一直没有出声,所以竟没有察觉他也在这里。 “婢子谢氏见过永宁郡王。”我忙对永宁郡王补行了礼节。 端午大宴的事情,我对永宁郡王既心存感激,又是愧疚不已。 我感激的是,永宁郡王在我最为难的时候,承认是他告诉了我蕙儿是在冷香阁里,这样一来,保全了墨鸰,也就是保全了我。 我愧疚的是,我虽然不知道冷香阁中究竟住着什么人,但我至少可以肯定,是与永宁郡王有关的人,因为我的缘故,太后在冷香阁外多加了守卫,这么一来,定然是给永宁郡王增添了不少麻烦。 而事实上,我带着墨鸰第一次见到永宁郡王的时候,他的确还曾告诉过我,冷香阁这个地方,以后不能再去了。 而那一次相遇,墨鸰还曾不明真相地,打到了这位郡王。 至于于娘子在整理永宁郡王的端午节礼物的时候,无意间所说的那句“四郡王这孩子,也实在太苦”,更是让我不能明白,却又无法释怀。 更令我愧疚的是,永宁郡王的那一串鸽血红珊瑚手串,也被我弄丢在不知何处了。 唉……我心里顿时无限自责。 永宁郡王的声音很是平淡:“免礼。” 若非恩平郡王在此,我实在很想向永宁郡王道一声谢,道一个歉。奈何恩平郡王在此,且永宁郡王自己又是这般淡然的态度,不多说一句话,让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我转念一想,不过永宁郡王沉默,似乎也有沉默的好处。他这样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句便不再开口,又静立在这里,想必恩平郡王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正想得有些高兴,盼着他们快些离去,永宁郡王却忽然说道:“二哥,我先去了。” “好,你们先跟四弟去。” 我愕然抬头,只见永宁郡王已经带着一众随从前行。 眼前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却是连脚步也没有丝毫移动的恩平郡王。 我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应对,但于情于理,我又不能先于郡王而走,见恩平郡王的目光只是看着我,不由得又羞又恼,只得垂下头去。 “你在景芳斋的日子,过得不好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耳边忽然响起的是这样一句温和的话语,不禁愕然抬头。我听见了恩平郡王的话,可是脑中竟全然不能明白过来他在说着什么。 恩平郡王看着我,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已经不见,神色间竟然甚是认真,似乎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开了口,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只这一个月的时间,你瘦了这么多?”恩平郡王没有让我继续搜肠刮肚地想答案、为难我,接着问道。 我每日临镜倒没有觉得自己瘦了,但此时此刻脸颊不停地发热发胀,分明让我觉得自己的脸在不住变大膨胀。 “我……我没有……”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我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这种语无伦次,不,简直是无话可说的状况,平素侃侃而谈的机辩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是因为娘娘生了气你心里难过,还是……”恩平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意:“慈宁宫里有人苛待于你?” 我十分惊异,恩平王的想法怎会这般准确! 慈宁宫里的确有人苛待于我,不仅仅是苛待,而且是意图毒害。 我没有忘记过那些日子,景芳斋的四个人所受的苦。更没有忘记,当我明白了那带着深深恶意的心计之后,脊背发凉的感觉。 但是,我不能说。 “没有……我没有……不是……” 此时此刻,我也的确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恩平郡王还在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答案很关切一样。 而他越是关切,我就越是说不出话。 我越发对自己的状态感到羞愧,于是我更加结巴了起来。 最可怕的是,我结巴地难以说清楚的时候,竟然从恩平郡王的眼中,看到了无限地同情。 我的脑中忽然灵光闪过,天啊,他一定是以为,我过得太苦了,以至于积压的苦多得无法说! 我着急地顿足道:“不是你……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想象的什么样子?”恩平郡王倒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我又羞又窘,碰上了恩平郡王含着笑意的目光,竟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感觉。 我又福了一福,道:“婢子多有失礼,请二郡王原谅。郡王既是身有要事,还请尽快起行。” 恩平郡王轻轻“哦”了一声,颇有几分惶然大悟的感觉,道:“是了,一会儿还要到福宁殿,四弟走得早,说不定已经到了。”只是话虽这样说,却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福宁殿,是皇上的寝殿。这么说,二郡王与四郡王是要去见皇上了。 我努力平复心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恩平郡王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居然也是一言不发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忽然问道:“你方才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四郡王说?” 我心中一凛,恩平郡王的眼光好厉害。那次在凤凰山西苑普善寺,我对太后说了那失足坠崖之人的事情,恩平郡王便识破了我的用意,知道我是想要让太后帮助那人父子团聚,这一次,还是这么直接地洞察了我的想法。 “你若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转达。” 是了,恩平郡王与永宁郡王似乎关系很好的样子,我第一次在慈宁宫见到恩平郡王的时候,夏晴岚还过去转达了一句话,就是永宁郡王转达给他的。看来他们两个人,倒是经常在一起的。 可是我想对四郡王说的话,很多却是只能对四郡王说。 我固然不能告诉恩平郡王,我要感谢四郡王承认了蕙儿的行踪是他告诉我的,保全了我与墨鸰,那样的话,四郡王在太后面前的这番话,就成了假话了(当然永宁郡王的确是对太后撒了谎,尽管我实在不知道他何以会帮我);我更不能告诉恩平郡王,我要向四郡王道歉,因为我的丫鬟出手将他打倒了。至于手串的事情,我也只有暗自惆怅,却是不能对谁说的。 但是至少有一点,我却是可以说的。 “是。”我也并不隐瞒:“婢子想对四郡王道一句歉,那天若不是我冒冒失失跑到禁苑,也不会带累他受娘娘的责备。”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当天挺身而出的,还有眼前的恩平郡王在内。 若不是他跟普安郡王一起,劝说太后,又有皇后的意思,太后的意见定然难以转变,那我此时已经不能安然呆着景芳斋了。 我忙又补充道:“那天的事,婢子还要多谢二郡王,多谢你当日在娘娘面前所说的话。” 下颏忽然被毫无征兆地抬起,继而我便感受到了一种高于我体温的温度。 我的目光也就这样跟着毫无征兆地对上了恩平郡王的目光,那里面更多的是探究的意思。 我不知道恩平郡王想要看到什么答案,但我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便向后挣脱。 似乎是我躲闪的样子有些狼狈,恩平郡王居然笑得很是开心。 我赌气般强迫自己很快稳住了脚步,恼怒地看着恩平郡王,却见他嘴角含笑地温声道:“你还记得要捎带跟我说声谢谢,看来我要感谢四弟了。” 我本是满心的恼意,却在听到“捎带”两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 恩平郡王却忽然敛了笑意,低沉着声音很是认真地跟我说了几句话,看着我愕然的表情,微笑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 恩平郡王跟我说的,是宫里的一些位置与道路,听起来甚是隐秘的样子。 “以后再有什么为难事情,派人到那个地方,捎信给我。”恩平郡王的目光凝视着我诧异的眼睛:“我一定会帮你的。” 恩平郡王的目光中,竟含着让我不敢直视、却又无法将视线移开的含义,那是…… 说不出的温柔。 未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我无法预料;而我要扶助普安郡王,就必须与恩平郡王对立的事情,一时间竟也无法顾及。 我心中感受到的,只有暖意。 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二郡王。” 这一次,我说的诚心诚意。 恩平郡王的笑意却忽然变得带上了几分让我琢磨不透的意义:“无妨,只要你记得报答便是。” 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话语。 恩平郡王再一次留下了一句话后,转身离去。 一如那天住在凤凰山西苑的寮房里,我向他道谢之后,他也是这般说的。 永宁郡王因为淡漠的态度让人觉得捉摸不透,恩平郡王却因为复杂多变的态度,让人更加琢磨不透。 嗯,既然二郡王与四郡王都是往福宁殿去见皇上,那么三郡王会不会去呢? 第四十八节送你出宫 嗯,既然二郡王与四郡王都是往福宁殿去见皇上,那么三郡王会不会去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三郡王普安郡王,更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大郡王海康郡王我还没有见过一次,五郡王郁林郡王只在大宴上恍惚看过一眼。 五位郡王,进宫见过四位,四位里面,有三位都让人琢磨不透。至于郁林郡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与之接触,对于他的性格与品行,我的信息至今还是一片空白。 皇上所选的几位郡王我所知可说极少,至于皇上本人,我没有机会一见也就罢了,单是今天看见他手下的王公公奉了他的命令挂灯笼的事情,什么挂了拆,拆了挂,又是什么挂了之后突然派人下令撤下来,这般颠倒,我就觉得皇上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还有太后,一贯慈和悲悯的太后,究竟有什么事情不允许触犯,亦让我琢磨不透。 冷香阁里住着什么人,与永宁郡王有什么关系,我更加想不明白。 至于皇后,自我进宫以来,一直在照拂我的皇后,她的关切,也让我捉摸不透。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这偌大的宫中,处处成谜,人人皆不是我所看到的样子。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失落之感,心中百无聊赖,步子也慢了下来。 直到看见普安郡王走近,我忙敛神凝立,待他走到身边时,恭敬道:“三郡王万福。” 普安郡王没有带随从,只有独自一人,走得是与二郡王他们相同的方向,看来也是到福宁殿去赴宴的。 “你从哪里过来?”普安郡王问道。 “从尚仪局来。”我道:“三郡王也是到福宁殿吧。” “你知道?” “婢子方才见到二郡王与四郡王,听说是到福宁殿去。”我道。 普安郡王的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我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边。 依旧是月白色的长衫,式样十分简素,通身也没有什么花纹,只在镶边处有些浅蓝色的暗纹。不奢华,不张扬,却已经是仿佛带着莹润的光,足够让人心生敬仰。 普安郡王虽不说话,我却丝毫不觉得着急,甚至,内心深处在隐隐盼着,这一刻能够长一些。 “除了凤凰山西苑之外,你还在何处见过二郡王?”普安郡王忽然问道。 黄公公当日为了掩盖一些事实,将凤凰山西苑的事情传得盍宫皆知,虽然并非全部都是事实,但二郡王在凤凰山西苑救了我的事情,毕竟是属实的。 普安郡王有所耳闻,想必也是为此。 “在慈宁宫见过一次,二郡王去见娘娘,恰好我也在福慧楼。”我答道。对于普安郡王的问话,我不需要考虑缘故,不需要准备措辞,只需要按照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就好。 “此外还在冷香阁外偶然见到过永宁郡王一次,我的丫鬟……”墨鸰将永宁郡王按在地上的事情,我还没有机会跟普安郡王说清楚,还有,我从金国而来的经历…… “以后不必再刻意接近其他郡王,即便遇见,也要及时避开。还有……”普安郡王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淡淡的,让我听了无端觉得恐慌,“皇上。” 普安郡王究竟是在告诉我什么?要避开其他几位郡王和皇上,那我在宫中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正懵然间,普安郡王又道:“宫中的生活不适合你,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 头脑一阵发懵,这句话,是什么时候曾听见过呢? 为什么,那么多我要说的话还没有跟普安郡王说,他还没有听过,就要送我出宫了呢? “三郡王……”我又一次欲开口却语塞。 这跟片时之前,在恩平郡王面前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的情形尚有不同。 在恩平郡王面前,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又羞又急,忽然间满腹的机辩都没有了。我满心想要分辩,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可是此时,却是满脑子的发懵混沌,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我连分辩都忘记了,就只是,不知所措。 三郡王的目光一如他淡淡的语气,似有似无地在我脸上扫过:“宫中的生活,果真是不适合你。” 普安郡王平静地离去,平静到了不着痕迹,我甚至于没有躬身行礼,只是怔怔地站着,看着路上堆砌平整的青砖,就这样怔怔地,连目送他离去都忘了。 我只是怔怔地在想,普安郡王从我脸上扫过的时候,目光中的含义全然是我琢磨不透的,或者说,他平淡的目光是一种近乎没有含义的状态。 太深而又太静,让我全然看不懂。 而普安王的视线那样扫过,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呢?是我懵然的神情,还是我的状态,让他说出“果真是不适合你”的话呢? 终究是有别的宫女从身边经过,我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往慈宁宫走去。 和衣半倚在榻上,脑中依旧是混沌的。 惟余下那一句话:宫中的生活不适合你,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 不仅是今日里所经历的事情模糊了下去,甚至是我脑中所有的记忆都在变得模糊,只有这一点最清晰,便是普安王说,我想办法送你出宫。 许久,许久,脑中忽然似有一道微光闪过,是了,这句话我曾经听过,就在我进宫后,第一次见到普安郡王的时候。 海棠花树底下,普安郡王叫着我旧时的名字,鸣鹤。然后他告诉我,宫里不适合你,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 是的,三郡王第一次见我,便是这样的话。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竟似将这句话忘记了一样。 我满心里想着的,还是究竟怎样,才能为扶助三郡王尽一份力。 “姑娘,吃点东西吧?”墨鸰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卧房门口,声音还是一如平素的清泠。 我抬头看着墨鸰,烛光之下她的神色甚是平静,几乎是自从我见过她以来,她都是这般没有波澜的表情。 我有些茫然地探究着墨鸰,墨鸰亦没有回避我的目光,直直地回望着我。她便是那样静静地端立在门口,也没有再一次催我。若是换了紫鸳或者语燕,或者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丫鬟,见我这般目不转睛的样子,定然会再催我一次,或者,小心地问我到底怎么了。 可是墨鸰,却就是这样看着我,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墨鸰,她从房顶上纵身飞下的样子,想起墨鸰不顾及乌林答氏的身份挡在我身前的样子,想起墨鸰与那些身份不明的拦路者打斗的样子,以及她被打倒后,双眼直直看着我的样子。 我也曾经想过不止一次,为什么完颜王爷会这样放心,将墨鸰交给我,或者,是将我交给墨鸰呢? 在经过一路的艰险之后,在进宫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我渐渐开始恍然,王爷一定是认为,墨鸰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或者说,墨鸰于我,一定是有用处的。 我缓缓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随着墨鸰走了出去。 饭罢,我带着墨鸰在慈宁宫中随意散散,并问她道:“你在王爷府中的日子,是怎样的?” 墨鸰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想了想,问道:“是从我进王府开始吗?” 墨鸰的语言仍是极尽简单,但我若稍加补充她的未尽之意,便觉得惊心动魄。 王爷培养暗卫的制度十分严格。 被他挑中的人选,有的是流浪的孤儿,有的是沿街行乞的乞儿,有的是被人牙子拐卖的孩子,几乎都是些处境艰难的人。 这般处境的孩子,被王爷收留,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 “也不是王爷遇见所有这样遭遇的小孩,都会收留吧。”我有些好奇。 “不是。”墨鸰仍旧说得简单:“也有的孩子十分可怜,几乎快没有了性命,王爷也只当没有看见一样。” 出神片刻,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被收留了之后呢?” “王爷便派人教我功夫。” “是身手到了一定程度,便是合格了吗?”其实我知道,一定不会这么简单的。 “不是。王爷考验的方法很多,不同的暗卫是经过不同的考验留下的,考验很严格,十个人里,只留一个。”墨鸰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些异样。 十个人留下一个,那么其他九个呢? 连墨鸰都说严格,那会是怎样的考验呢? 我不愿再问,伸手轻轻拉住了墨鸰的手。 墨鸰的反应似乎是略微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却也并没有挣脱。 上一次我抓着墨鸰的手,还是在冷香阁的外面,墨鸰如同见到大敌一般瞪视着永宁郡王,我生怕墨鸰再上前动手,便伸手拉住了她。 那一次,我记得墨鸰的指尖是冰冷的。 今日拉着墨鸰的手,温度仍是比我的手略低一些,却不似上一次那么冰冷。看来上一次,墨鸰确实是满腔愤然的,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出永宁郡王哪里不像个好人,竟然让墨鸰那般充满敌意。 “因为你通过了王爷的考验,所以他便留下了你吧……”我似抚慰般地说道。 “是,王爷说,他只留下有用的人。” 我一直在想着普安郡王的话,我会送你出宫。 我也一直在想,我不想离开这里,我还有爹爹嘱托给我的使命。 有用的人。 这是我在一番混沌迷茫之后,看到墨鸰的时候,脑中约略出现的意象。 也是我恍然间发现的,继续留在宫中的方法。 既然普安郡王以为宫中的生活不适合我,我便只有证明,我可以适应宫中的生活,不,不仅仅是适应,而是,要有留下的意义。 我带着墨鸰一起出来,本意是想听她讲一讲她的经历,想知道她这样一个纤弱女子,是怎样成为完颜王爷手下的暗卫,好从中知道一些,我今后的生存之道。 然而我听到了墨鸰亲口说出的话,却只为她感到心酸。 第四十九节心思曲折 我为墨鸰的过去,感到心酸。心中暗想,以后我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我只带着墨鸰在慈宁宫中随意走动,慈宁宫中的宫人自然也有些闲步乘凉的。 “谢姑娘!”迎面走来两个宫女,含笑叫道。 太后不在宫中,宫人们本就随意了许多,又是在晚上散步纳凉,相见更多了几分随和。 我亦含笑走近,她们正是当日与我一起进宫的新人,一个姓梅,一个姓周。不过她们来到慈宁宫,比我略晚了两日,是和顾曼楚、夏晴岚一起到来的。 她们与顾曼楚一样,是没有官职的,但向来是与夏晴岚走得近。 夜色之下,她们两人的面貌虽不十分清晰,却也能看出其姣好的姿容。 “夏姐姐呢?你们没有一起吗?”几句寒暄之后,我问道。 梅氏道:“她前几天一大清早从台阶上滑了一跤,把脚给崴了。所以这两天便没有出来走动。” 我忙道:“伤得很厉害吗?怎么前几日受的伤,如今还不能出来走动!” 周氏道:“是呢,脚面都肿了。好在前两天用新汲的冰凉的井水冰着,慢慢消下去了。” 我皱眉道:“怎么只是用凉水冰呢?没有医官来看看、取一些药吗?” 梅氏笑道:“快别提了呢,提起要给她请医官来,她便急得不得了,执意要去,她就要急得发脾气了,说她这全是自己不小心,不愿再弄得人人知道。” 夏晴岚的性格向来孤傲,这倒是有些像她一贯要强好胜的脾气。 我又叹又笑:“难怪今天我到尚仪局,一路也没有看见她呢,原来是扭伤了。我这就去去看看她吧。” 我与夏晴岚的关系算得上疏远,但同在慈宁宫中居住,又都是尚仪局的女官,既然知道她受着伤,不去探视,面上总是过不去的。 慈宁宫西边一排,是宫女群居的房舍,一溜房舍,皆是一般大小,是蕙儿她们这些普通宫女所住。 而顾曼楚、梅氏、周氏这些特地从各处采选进宫的,又与寻常服侍的宫女不同,住在慈宁宫的几个偏殿的配殿里,四人一所配殿,中间一处正堂,左右各有两间卧房,也是十分整齐干净。 而夏晴岚是八品女官,虽然没有单独的一处住所,却是一个人占了一边配殿的两间房舍,且有一个服侍的丫鬟跟着。 丫鬟通传了之后,里面很快便传来了一声“快请进”,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夏晴岚靠在榻上,手中拿着绣花绷子,上面撑着一块粉色缎子,似乎正在绣花,但双目早就不是看着缎子,而是含笑迎着我们进去。 “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夏晴岚微笑道,“谢妹妹怎么来了?” 见她要待起身的样子,我忙走上前道:“快别起身,听梅姐姐她们说你的脚崴了,我来看看你。” 夏晴岚微笑道:“劳谢妹妹你担心了。不过是那天一大清早起来,没有看见台阶,扭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碍,休息这几天,已经好了。” 她右足的鞋子好生穿着,左足却只穿着白色布袜,轻轻踏在鞋子上。 我垂首看了看她的左足,隔着布袜也看不出什么,但听梅氏与周氏的语气,显然夏晴岚伤得不轻,要不然也不会只穿着布袜,而不穿鞋子了。 我又道:“究竟怎样?听梅姐姐她们说,夏姐姐你已经几天不能动了。” 夏晴岚浑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哪有这般严重。”说着左足不经意间动了一下,脸上随即出现了痛楚之色,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我虽然觉得夏晴岚有些不愿让我多问的意思,但看她这般痛楚,究竟不能置之不理,便又说道:“我给你请医官去。” 夏晴岚的神色忽然有些紧张,却仍是勉力笑道:“谢妹妹,真的不用了。已经消肿了,想必马上就要好了。”只是脸上一副强忍痛楚的表情,却是掩盖不住。 我慢慢道:“这扭伤是可大可小的,轻的过几天好了,重的留下隐疾,日后走路,稍有不慎便要扭住的,还是在原来扭伤的位置,一次比一次容易受伤,人们常说这是扭脱了关节。再者说,这扭伤不懂得的人从表面上原不易分辨,万一伤了筋骨,你这般休息几天,是万万不行的。一时强着下了地走动,只有让筋骨更加受损!” 我拉着顾曼楚的手解释道:“如今年纪轻,或者暂时恢复了,便不当做一回事,到了以后,这些陈年伤痛,却是最难医治的。” 小时候身体略有伤痛,两个姨娘必定十分尽心,这些道理,都是常听她们说的。两个姨娘原本出身贫苦一些,经见的事情也多,所以常跟我说一说这些民间流传的道理。 夏晴岚不再争辩,却也并不答应,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迟疑道:“却不知这些医官是怎样的治法?” 我道:“跌打损伤有专门的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 “是否伤着筋骨,他们又怎么知道?”夏晴岚又问道。 “听说好的跌打医生,正骨、接骨都是拿手的。用手捏到伤处,便知道里面的关节筋骨,是不是错位了,有没有受损。” 夏晴岚微微一笑:“谢妹妹知道得倒是很详细,既是这样,明日我派丫鬟去请医官便是了,现在天色已晚,倒不必兴师动众的。” 我道:“那么姐姐今天晚上要小心些,不要碰到了左脚。” 夏晴岚点点头,忽然又是一笑:“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大清早起,便扭到了。算起来也有好几天了……”说着伸手数了数,道:“四,五……已经五天了,今天是七月初二,正是上月二十八早上扭住的,扭得倒是很严重,把梅姐姐她们吓了一跳。” 又寒暄两句,我便告辞离去。 “姑娘,是上月二十八。”墨鸰忽然说道。 我微觉奇怪,道:“是啊。” “姑娘那天晚上,不是看见一个人跑到一半摔倒了吗?” 我心中忽然一惊:“你说二十七晚上吗?” 上月二十七晚上,我带着紫鸳外出乘凉散步,走到竹林旁边,看流萤飞舞。而我与紫鸳也被那夜色所染,起舞奏乐。 我被竹林中的声响所惊动,喊了一声“谁”,却是竹林边的小道上,有人匆匆跑开了。我与紫鸳还没有走到小道上的时候,听见了有人摔倒的声音,还有一声低沉的“啊”,隐约听来,是个女子。 紫鸳也在小道上被绊了一下,而在她被绊住的地方,她还捡到了一块帕子。 我们没有追上那个人,从背影分辨,只能认出是个女子。 而那块帕子,只是寻常宫人所用的帕子,绣花并不能看出什么。 但是不是,那个女子在跑开的时候,也在那个地方被绊了一下,甚至摔了一跤,以致于连帕子掉了都不知道呢? 出神片刻,我摇头道:“她是二十八日清早扭伤的,梅氏与周氏也都看见了。” 墨鸰不再多语,然而我想起今晚夏晴岚的反应,却越发觉得有些异样。 反复强调是早上扭住的,甚至,还特地说了时间,似乎有些…… 欲盖弥彰。 只是若非墨鸰提醒,我却不会将这两个时间联系在一起,毕竟,夏晴岚所说的时间,是晚了一些的。 然而回到景芳斋告诉了紫鸳,她的反应却比我还要强烈:“是了,一定是她!夏晴岚一向跟姑娘作对的,那天晚上若不是她,又为什么要跑开?而且她的脚也扭了!” 我忍不住好笑:“那天晚上你还说,是个不想干的小宫女,偶然看了一会儿,突然被问是谁,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就匆匆跑开了呢。” 紫鸳也忍不住笑道:“可是当时姑娘就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只不过没有反驳我而已,难道我看不出吗?” 说着紫鸳又敛了笑:“当时自然想不到是谁,但现在想来,说是夏晴岚,也不是没有可能。难道她不会是前一天晚上扭到了脚,却又怕被你知道了是她,所以第二天清早又故意扭伤一次吗?” “这一点方才墨鸰说的时候,我也想到了,但她当天晚上扭伤了脚,却还死撑着跑回慈宁宫,又撑了一个晚上不让人发现,又特意到了第二天一早,当着梅氏与周氏的面扭伤了脚,她费了这般大的功夫,就只是为了不让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她……” 我的话没有说完,紫鸳已经忍不住道:“好厉害!”我知道紫鸳指的是夏晴岚的这番周折,点了点头。 我沉吟片刻,道:“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过咱们还不知道罢了。”紫鸳顿了一顿,忽然道:“姑娘刚才去的时候,她不是正在绣帕子吗?” “她绣的缎子也是宫中常见的质料,与那天我们捡到的一样,都属寻常。”我道。 紫鸳默然片刻,又道:“不管怎样,当日她在凤凰山上陷害姑娘,本就没有安着什么好心。这次如果是她,那么她一定有一个很大的理由,而且,最后还是要对付姑娘。” 第五十节权利锋芒,阴谋暗影 “我实在不明白,夏晴岚会什么要对付我。”我摇了摇头,叹道:“不过现下我心里有了底,就算她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会任她对付我了。” 紫鸳却有些释然地微笑:“姑娘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紫鸳的意思,微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如今明白这个道理,所幸还不算晚。就算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吧。” 我想要让普安王知道,我有留在宫中的价值,首先第一步,我必须要靠着自己的能力,安稳地在宫中生活下去。 若我连自保也不能够,又何谈扶住普安王呢。 我忽然想起了爹爹以前教导我的话,宫廷是一个复杂的地方。 以前我总是以为,所谓的复杂,便是指的权利锋芒,阴谋暗影。 所谓簏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所谓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不过是为君者翻云覆雨等闲间,为臣者或营营役役,或临深履薄。 明面上的,是一道道措辞谨慎的奏章,背后隐着的,是笔墨言语中的机锋。 你来我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场翻覆成败的斗争,没有硝烟,却依旧能够厮杀到绝地。 我以为的复杂,虽然已经足够复杂到让我难以想象,却也是仅此而已。 我没有想到的是,朝堂之外,君臣之外,权谋之外,还有这样的斗争—— 它在后宫上演,有后妃、女官与宫人们参与其中,同样充满着厮杀与血腥。 而这,就是我要生存下去的地方。 只是,我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对镜卸妆,看着镜中的自己,恍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果然是有些消瘦了。跟着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多时辰之前,恩平郡王对我说的话,不到一个月,你瘦了这么多。 心中不由得又有些羞恼,恩平郡王于我可以说是有救命之恩的,也不止是帮了我一次,但不知为何,想到他说话的语气态度,却总是有些难言的恼意。 嗯,恩平郡王的目光向来锐利,他看出我消瘦了。 那么普安郡王呢? 他淡然的目光从我脸上略过,是否也是发现了我不佳的状态,以至于,说出宫中不适合我的话呢? 想通了这一点,我不禁对着镜子轻轻一笑。 换做另外一个人,看见我端午节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瘦了许多,任谁也会觉得我不适合吧。 而事实上,从进宫到现在的我,也当真是不适合宫中的生活。 只是以后,我不会再这般掉以轻心了。 躺在榻上,望着窗外院中朦胧的灯影,渐渐就要入睡。 忽然灯影一黯,隔着我房间的窗纱透过来的微暗的黄光,便消失了。 那灯笼是挂在屋檐之下的,黄昏之后便点在那里,待第二日清晨起来被撤下。想必是灯笼里面的蜡烛恰好燃尽了,所以才没有了光亮。 这本不是一件值得留意的事,我也没有在意。 闭上眼又要睡去的时候,脑中却忽然一个激灵。 我不由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灯笼…… 难道,那天晚上是…… 我顿时睡意全无,披衣起身,轻轻推来卧房门,立在房檐之下,望着那盏熄灭的灯笼默然。 身后忽然有轻细的脚步声,继而一个声音轻轻道:“姑娘,我来换灯。” 果然是墨鸰。 虽然在宫中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机警,我这么轻微的动静,她仍然听到了。 我摇头道:“不必了,明天再换就好。” 墨鸰答应了,见我不语,便也陪我静静站着。 我满心都是那一个念头,几乎便要忍不住跟墨鸰说了,可是就在话要出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墨鸰的身份,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忍住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首当其冲的一个人,就要是墨鸰了吗? 是不是因为我要在这宋宫中立足,我要扶住的人是大宋的郡王,我要探查的是大宋的国事,所以我与墨鸰之间的信任,就要从此被罔视了? 这种信任,是我们在被拦路的黑衣人围困的那天晚上,墨鸰用生命换来的、而我也愿意用生命维护的信任。 想到墨鸰倒下去的那一刻直直看着我的眼神,我对她的顾忌,便无论如何不能坚决。 只是这件事,委实牵涉重大…… 心中反复地犹豫不决,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姑娘,是有什么事吗?”墨鸰清冷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回头看着墨鸰,夜色昏黑,我却仍是看得到墨鸰漆黑的眸子,仍是那般直直地望着我。 心中忽地一震,我忍不住开口道:“墨鸰……” “是。” “你……”刚刚吐出一个字,我却又生生忍住。 我真的很想问一句,墨鸰,你跟在我身边,究竟有没有什么目的。 即便我决定了,以后在宫中过步步为营的生活,要有一份防人之心;即便是刚才想到了那般重大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应,还是要跟你说啊。只因为,我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默认并习惯了你的存在,并渐渐忽视了你的来历,且有了越发深的信赖。 可是,墨鸰,我还是不知道,你跟在我身边,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墨鸰……”我又是一声轻呼。 “是。” 墨鸰的回应,永远是这般简单,但只要我开口,她便一定会回应。 我想墨鸰一定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怎样的意味。 若非那天紫鸳那天因为墨鸰的事情与我争执,若非那天紫鸳说那句“其实从姑娘你给她取这个名字起,我就知道,她在姑娘心中的分量”,我竟是一直没有发现,原来当初我看似不着意间给墨鸰取的名字,竟然有着这般心意在其中。 凤仪,鸣鹤,婉鹛,回雁…… 紫鸳…… 然后,是墨鸰。 我家到了我这一辈,正是鸟字辈。 父亲给姐姐和我分别取了凤仪与鸣鹤,而我,则给两个妹妹取了婉鹛和回雁。 后来我带着紫鸳流浪的路上,与紫鸳结义,给她改了名字叫“紫鸳”。 当然,还有一个语燕。那不过是在完颜雍王爷的别院中,我结识的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我因为说她说起话来声音欢快如同燕语,故而给她取名叫做语燕,但一年多的相处,渐渐有了亲人情分,语燕两字,倒成了贴切的巧合。 只有墨鸰,是我在不经意间,便将感情注进了她的名字。 想不到,刚刚决意要在这宫中立足,便遇上了这样的纠结之事。 终究还是未曾说出什么,便与墨鸰分别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黄昏,我带着紫鸳远远地从横波桥一带经过。 竹林旁的小道上,素白色的纱灯已经点上,小巧的纱灯,并不明亮,从远处看来,几乎便像是竹林旁的几点萤光。 不显眼,不突兀,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但是我知道,天黑的时候从竹林边经过,脚下的路,便不再是一片茫然了。 “姑娘,看看什么呢?你还在想那个人是不是夏晴岚?”紫鸳问道。 紫鸳也算细心,却也没有在意远处竹林旁的那些光亮。 我摇了摇头:“是不是她,都不关紧了。” 是的,那天从小道上跑开的是不是夏晴岚,已经不关紧了。我更在意的,是竹林里面的那个人。 若我没有猜错,那个人,是皇上。 就是这样一个突然的意识,让我昨天晚上震惊不已。 也就是这样一个发现,让我纠结了许久,不知道是否要告诉墨鸰。 我没有告诉墨鸰,也没有告诉紫鸳。 我只是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前途多有困厄,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确定能够保护我身边的这些人的时候,我还不能对她们说,蕙儿便是眼前极好的例子,正是殷鉴不远。 而那天晚上的情形,我也并没有全部得知。跑开的人是否便是夏晴岚?如果是,她是否知道皇上在竹林中?皇上又是否知道我与紫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种种困惑,我若自己也不能想明白,又怎么跟她们说清楚呢?徒然惹得她们为我担心罢了。 再到夏晴岚那里去探视,房舍前的回廊上飘来阵阵药香,看来是已经请了医官诊视过了。夏晴岚的丫鬟见到我,忙走上前来,行了礼低声道:“我家姑娘睡下了。” 我略觉诧异:“怎么这个时候睡了?” “昨天听谢姑娘你说了,今天一早我家姑娘便让我去请了医官。医官看了说姑娘伤的挺严重的,脚骨有些错了位,开了内服外用的药。后来一个在医官院侍奉的娘子来了,便给姑娘正了正骨。敷上了药。不过正骨很疼,姑娘满头大汗,脸色都发白了。好容易熬了过去,这会儿刚刚睡着了。”小丫鬟说道。 因为夏晴岚的伤在脚上,所以医官只是诊视开药,正骨的工作,由医官们来多有不便,还是交给了宫中有年纪有经验的娘子们,这也是宫中的规矩。 我点头道:“让你家姑娘好生休息,我再来看她吧。” “谢姑娘,还要麻烦你十六那天去帮我家姑娘告个假,医官说要休息半月才行。” “我知道了,让她放心吧。这段时间她们尚寝局也不忙的。”我道:“只是明天的乞巧节,你家姑娘却不能去了。” 第五十一节卧看牵牛织女星 乞巧节,可以说是女子们一年之中最期待、最欢喜的日子,而对于深宫女子,这一日尤为重要。 对于宫女而言,这一日的经历,比起逢年过节在宫中经历热闹繁华的场面,更让人心心念念的向往。 因为即便是逢年过节时候的笑语欢腾、锦绣盈眸,热闹始终都不是属于宫女自己的。上人们笑,她们便陪着笑,上人们喜,她们也随着喜。 只有乞巧节这样的日子,她们可以为自己许下一个愿心。所有平日里必须掩饰的、深藏的、不能被人所知的小儿女的心意,这个晚上,都可以期许。 宫中一时间格外热闹,宫女们的脸上,尤其是喜气洋溢。特别是那些刚进宫不久的年轻宫女,因为还没有那么事故的笑容与老成的举动,欢喜更是一目了然。 算起来,这是端午节后,我在宫中过得第二个大日子。 因为从未见过宫中的乞巧节是什么样子,所以心中亦有期盼。 很快便有太后、皇上、皇后赏赐下来到各处的“摩侯罗”塑像,有泥塑的,也有木雕的,摩侯罗原本是佛教中的一个叫做“摩侯罗伽”的神,又叫做蟒神,是世间的庙神,我朝乞巧节时人们普遍供奉的神。 我在家中之时,每年乞巧节,姨娘们也会到集市上买了摩侯罗的神像回来分给我们姐妹们,只不过不似宫中的这般精致。 太后虽在凤凰山上避暑,但也没有忘记了这个节日。听到各处送赏的内侍说,所有赏下来的东西,太后早在临行前就交代了下来。 太后赏赐给我的神像有一尺大小,乃是檀木所制,其余如帝后赏赐的都只有手掌大小,雕像身上皆饰以金玉珠翠,十分精致华丽。 这段日子,我经常想到太后,想象她在凤凰山上晨钟暮鼓的清修生活,想起我进宫以来,所认识的她的种种。 太后的生活简单到近乎乏味,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简单重复。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还是觉得如谜一般。她说话缓慢的语气,她举止间的沉滞,她简素到极致的装束,以及,偶尔表现出来的并不如寻常一般的反应。 当然,我想到的最多的,还是端午大宴的那一日。那一日我才知道,如太后这般活得静寂平淡的人,也有着不可触犯的禁忌。 我也会想到蕙儿,不知道她现在,是在哪里。 乞巧节这一日天气晴朗,日间虽热,到了晚上,暑气一消,却有习习凉风。 紫鸳欢然道:“姑娘,快出来吧,该拜织女了。” 景芳斋院子里的石桌上,语燕正在摆放一碟碟精致的点心。又放上香烛等物。 四碟精巧点心,做成花朵形状,做得十分精致。 四样时新瓜果,新藕,莲蓬,红菱,鸡头,衬着洁白的瓷盘,精雅清新,还散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 紫鸳道:“往年在家的时候,还有‘花瓜’(注1)的,可惜自己却不会做了。这些‘巧果’,也是大厨房分下来的,倒比在家的时候见到的精致。” 语燕奇道:“紫鸳姐姐,‘花瓜’是什么?” 我和紫鸳都忍不住好笑,紫鸳正要解释,忽然听见大门外似有敲门的声音。 我道:“你们先收拾着,我去看看吧。” 因为过节的缘故,大门并没有锁,走到门口,却没有人。我怔了怔,想来是有别的宫女经过听错了,正准备往回走时,却看见灯笼的光影底下,一个小小的东西隐约发光。 我俯身捡起,却是一个小小的荷包,粉红缎子,上面绣着一直小鸟,做工十分精巧细致。 荷包是全新的,倒不像是谁不小心丢在了这里。看来方才隐约听到的敲门声,应该不是错觉。 景芳斋前便是条路,虽不是大道,却是算开阔,若是有人敲了门,我走过来时,又怎会连人影也没有看到? 心念一动,我放轻脚步,走出景芳斋的大门往右转,山墙旁边,是一条仅可过人的小巷。 如果有人敲了门,又在我出来之后迅速消失不见,连一个背影也没有,那么若非这个人有墨鸰这般高超的身手之外,就只有一个可能。 果然,我走到山墙旁边的时候,小巷里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越跑越远。 我只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一个背影消失在巷子那一头。 脚步倒是迅捷,不像是女子,看身形,也不是个小宫女,倒似是内侍的装束。 回到院子里,石桌上的东西都已经摆好。紫鸳尚且在费尽唇舌跟语燕讲述何谓“花瓜”“巧果”,讲得两个人连连发笑。墨鸰迎到门口问我有什么事。 “是我听错了。”我见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便将荷包放进袖中,不提此事。 一时我净了手,焚了香,领着紫鸳、墨鸰和语燕,便在星空下露天焚香礼拜,各自默默许下心愿。又因为织女乃是天帝的第七个女儿,俗称“七姐”,所以女子礼拜织女,都是礼拜七次。 拜好之后,我对她们道:“紫鸳你先带着语燕去逛逛,等你们回来了,我再跟墨鸰去。”继而低声对紫鸳道:“语燕跟墨鸰都不知道这逛乞巧楼的规矩,咱们也都没有在宫中过过这乞巧节,紫鸳,你要多留心些。” 紫鸳点头答应了,却又有些不舍似的看着我:“姑娘,我早点回来换你。” 我笑道:“乞巧楼通宵都在的,你慢慢逛便是了。” 回到房中,剔亮蜡烛,我取出那荷包,准备再细看一看。刚拿出来,我不由得微微一惊,粉色的荷包上绣着两条绿色的柳条,而柳条旁的那鸟儿黑白分明,竟是一只燕子。 燕子…… 这个时节绣春柳与燕子,显然不是应景的东西。身边常带的荷包、手帕这些东西,通常都是有些含义的。 如果不是为了应时节,便是暗含着吉祥事物或者名字等在里面。 名字,莫不是语燕吗? 难道,是语燕的荷包? 不,不是的。语燕于手工、绣工上都十分生疏,身上常带的小东西,精巧些的,都是我和紫鸳做给她的,可这绝不是紫鸳的针线。 应该说,这荷包上的绣工,比我和紫鸳的手工,都要精细许多。 小小一只荷包,最寻常的用料,但做工与绣工都堪称精致,贵重的,倒是这一番功夫跟心思了。 要不,就是送给语燕的?前思后想,似乎只有这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只是看那身影,似乎不是个宫女,可是除了与语燕相好的小宫女外,谁又会花这么多功夫与心思,绣了荷包送她呢?但若是跟她相好的宫女,又为什么不能当面送与她呢? 一时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想。 踱到院子里,仰首便看见苍穹中满天的繁星。 墨鸰静静地立在一边,我问她知不知道乞巧节的来历,墨鸰摇头:“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个节。” 我便跟她说了牛郎与七仙女的故事,告诉她今天晚上,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墨鸰听到最后,方才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姑娘领着我拜的是嫦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找到了牛郎星与织女星,指给了墨鸰看。 墨鸰道:“我识得北斗星与北极星,晚上用这个来分辨方位。” 我道:“北斗七星也有传说。”我便把紫光夫人见到莲池中九朵莲花之后,化生九子,分别是天皇大帝、紫微大帝与北斗七星的故事告诉了她。 墨鸰静静地听着,许久,方才轻轻说道:“姑娘知道得真多。” 墨鸰平素说话,向来都是清冷的声音,与直白生硬的语气,说话之间,从来没有情绪流露,便似这个人从来没有悲喜。 可是她的这句话,却微微露出了一些寂寥之意。或者说,是我从她照旧平淡的语气中,分辩出了一丝感叹。 墨鸰在我面前流露了心事,我莫名地有些欢喜,微笑道:“有意思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你若想听,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墨鸰的声音很轻:“是。” 这是墨鸰惯常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因为语气中的那些微弱的情感,却让我觉得这个字足够丰满。 我仰头望着满天星辰,心中平静而安宁。 墨鸰忽然问道:“姑娘,方才你去开门,是在找什么人吗?” 我方才的动静甚是细微,但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墨鸰。我点头道:“可惜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墨鸰道:“若是以后再看见这背影,姑娘能认出来吗?” 我微微一怔,笑道:“这个我可没有把握了。就算看书,若非特别用心或者是极好的文章,也不能做到过目不忘的。何况只是看一个背影。” 墨鸰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姑娘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怎么?你知道吗?”我惊喜道。 “我不知,但我可以告诉姑娘,以后怎么认出那个背影。” 我略带惊讶又有些好奇地看着墨鸰,只听她清冷的声音道:“姑娘请闭上眼睛。” 脑中变得清净,我走出大门的场面重新出现在了脑中。我看了看门前无人的路,我捡起了荷包,我出门往右走了去,我看到了那个背影。 【注】花瓜,七夕乞巧时用的瓜果也可多种变化。或将瓜果雕成奇花异鸟,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图案,称为“花瓜”。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八·七夕》:“又以瓜雕刻成花样,谓之花瓜。 巧果:七夕最为出名的应节食品。巧果又名“乞巧果子”。《东京梦华录》中之为“笑靥儿”、“果食花样”,图样则有捺香、方胜等。 宋朝时,市街上已有七夕巧果出售。 若购买一斤巧果,其中还会有一对身披战甲,如门神的人偶,号称“果食将军”。巧果的做法是: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罪尤折为梭形面巧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手巧的女子,还会捏塑出各种与七夕传说有关的花样。 第五十二节向月穿针,临风整线 顺着墨鸰的指引,我果真又看到了那个背影,甚至,比之第一次看见,更清晰了似的。 我欣喜地睁开眼睛,欢然道:“墨鸰,你的办法真的有用!” 墨鸰直直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姑娘,你看到了?” “当然了!”我惊喜不已:“就是按着你说的办法,什么都不去想,等你问我出门后看见了什么,当时的情景果真便又现在眼前了一样。这比之我自己回忆起来的情形,更加清晰。” 我顿了一顿,续道:“这也是王爷教给你的法子吗?果然厉害,只要指点几句,居然就可以用了。” 墨鸰又看了我片刻,道:“是姑娘你……很聪明,听一遍就学会了。” 我欢喜之余,也察觉了墨鸰的语气有些异样,笑问道:“怎么,这个法子很难学吗?” “是。当时我们跟着王爷找来的师父学,整整学了一个多月。十个人也只有五个学会的。” 我正与墨鸰谈着,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继而是语燕欢快的声音:“姑娘,姑娘,你们快去看吧。吴圣人马上就要到了,当真好热闹呢!” 话音刚落,语燕与紫鸳便一起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道。 语燕道:“我们匆匆逛了一圈,大概也都看了,姑娘你们快去看吧!” 紫鸳也道:“横竖今天晚上那些彩楼是不会撤下的,姑娘先去逛一圈回来再说!” 我点了点头道:“也好。你们绣的东西都系在上面了吗?” 乞巧节的晚上,乞巧的女子要将自己的一样手工放在外面,等待织女查看,而宫中则是将一件手工系在乞巧楼。 “没有呢!”紫鸳摇头笑道:“语燕听说今天晚上有什么穿针乞巧、浮针试巧,又有什么种生乞巧、蛛网验巧的名目,说定要一样一样试一试。我说便是宫中最巧手的宫女,也未准能一样一样做成,随便试哪一样也就罢了,她定不依,还说了今天晚上拼着通宵不睡也要试试。” 紫鸳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语燕记得顿足道:“姑娘,你看紫鸳姐姐笑我呢。” 我忍住了笑道:“你不用管她,晚上只管去玩你的吧,明天让你睡上一天。不过你若是在乞巧楼上拔了头筹,可别忘了告诉我们!” 一路笑着走出去,路上渐走渐渐变得热闹。一幢幢乞巧彩楼便搭在胭脂廊南边的花园里面。 看起来这些彩楼都是事先用竹木搭成的架子,如今都已经用各色彩布搭起。 彩楼上面灯火辉煌,各色灯笼高高悬挂,更映得彩楼上面所罩着的锦缎溢彩流光。彩楼四围更是点起了无数手腕粗细的巨烛,照得彩楼边上白昼一样。 更妙在花园四周所种的垂柳树,远远看起来竟然也是青翠发亮。 我猜想柳树周围必有灯烛,只是细细看去,竟是看不到的。 从南往北,一共是七座彩楼。 居中一座扎得最高最大,两边则各有三座较小的彩楼。但即便是小些的楼,也占着几间房舍的地方。所以七座彩楼加起来,竟将这所花园填得满满的。 未曾走近,便能看到灯烛照耀之下烟雾缭绕,更是早早便闻到了一阵阵幽香。 我带着墨鸰快步走了过去,只见各房里的宫女丫鬟几乎都在,一时间倒也认不清楚那许多。宫女们笑语喧喧,竟比在宫外赶集市还要热闹,显然比起观看大宴歌舞的时候只能静默站着,宫女们更喜欢这种能够亲自参与的活动,这才是她们真正的庆典。 虽然是夜间出门,宫人们的打扮却都极尽心思,锦衣绣鞋,不仅衣料华丽绣工精细,颜色也都格外鲜艳,头上颈上的首饰也都映着灯烛宝光闪烁。宫人们盛装以待,昭示着她们对这场盛典最大的期待与憧憬。 我拿出一块新绣好的帕子递给墨鸰:“一会儿选一座你喜欢的彩楼,把它系在在那些空着的竹竿上面。”每个前来乞巧的宫人,都要将自己的一样手工系在彩楼上面,可惜墨鸰是个什么手工都不会的人,所以我便绣了帕子给她。 我带着墨鸰,一座一座观赏。 那搭建彩楼的幕布皆是各色锦缎上、以七彩丝线刺绣而成。所绣图案无论是梅、兰、竹、菊折枝花样还是牡丹、荷花、菊花等各样花卉,无论是山水人物还是龙、凤、祥云、孔雀、仙鹤等各种鸟兽神兽,无不妙到颠毫,栩栩如生。 因为彩楼建得高大,所以每座楼上所搭着的绣布都不止一幅,大幅的图画都是用几幅绣布连成了完整的图案。 每座彩楼中间都设有香案,香案上陈列着涂金砌银的摩睺罗像,像前设有小鼎,里面徐徐焚着线香。 香案上摆着的贡品比之我们在景芳斋所设的贡品,不仅种类更多了不知几倍,颜色花样,也都极尽新奇。 两边的彩楼所设台阶皆不算高,宫人们都纷纷拾级而上。每座彩楼两边都由空着没有悬挂彩绸的竹架,便有宫人们将自己制作的针线系在架子上,接着便纷纷前去参观楼上陈设的绣工精致的彩绸。 只有正中的花楼上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那座彩楼后面挂着数匹锦缎绣成的凤凰展翅图,是一会儿带领宫人们主祭的皇后的位置。 我与墨鸰很快已经走到第五座彩楼之上,墨鸰忽然指着彩楼正中的一幅图样道:“姑娘,你看!” 这座彩楼正中的大幅绣品乃是一幅“百鸟朝凤”图,凤凰卧在正中的一枝梧桐树枝上,而四面的树木上,山石上,地面上,以及半空之中,则分布着各种鸟儿。鸟儿们不管身在何处,都是朝着凤凰的方向。 这幅绣品若论构架布局,并不算是上佳,但妙在第一点,是十分应景的绣品,待皇后一会儿到来,这里的的确确便是百鸟朝凤的情形;第二点,便是绣工十分精湛,所有的鸟儿,无不是栩栩如生。 我顺着墨鸰所指的方向看去,最旁边的地方,有一直从半空飞来的黑色鸟儿。 “那是鸰鸟。”墨鸰道。 那鸟儿双翅展开,俨然有几分鹰隼的姿态。虽没有鹰隼那般巨大而凶猛,但轻巧凌厉,气势却也不弱了。 只不过鸟儿的身上也有白色,并非是全然的黑。 我微微一笑:“原来鸰鸟是这般样子。”的确,与墨鸰从屋檐上飞身跃下的样子,很是相像。 再看别处,凤凰旁边,一枝松枝延伸而来,如同手臂。 松枝之下,从容立着一只仙鹤。 仙鹤的姿态甚是悠然,虽处在这百鸟之间,亦有其静默自守的风度。 心念忽动,我走近几步,目光左右搜寻,终于定在了距离凤凰不远处。 一株枝叶碧绿的柳树,上面栖着好几种鸟儿,有黄身黑翅的黄鹂,有眼睛上带着一道白眉的画眉,有红嘴绿观音之称的相思鸟,有通身毛色金黄、红色眼睛的金丝雀儿。 而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外一只小鸟身上。 这亦是一直黑白相间鸟儿,但体型娇小,姿态也比之鸰鸟温驯了许多。 这,是一只燕子。是一只飞在柳条旁边的燕子。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却完全不输于那些穿着五色锦衣绣服的鸟儿。 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衣袖里,然而就在要将荷包取出来的那一刻,又将荷包放了下去。 身边有这么多人,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 其实,又何必非要拿出来呢。早在我看见这绣品上的燕子的时候,我便已经断定,这只燕子,与那只荷包上的燕子,一模一样。 绣燕子的作品何止千百,但不同的绣品,绣出来的燕子,必然有不同形态,又不同的构架。即便是照着同样的花样子绣出来的东西,形态姿势能够绣的一样,但绣花的针法技巧,出自于不同的人手,便有不同的变化。 这些精细的东西,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是能够让人察觉的。相反比如我和紫鸳那天捡到的帕子,那样寻常的东西,反而不容易看出什么来。 所以两个连针法都全然相同的燕子,一定,能说明些什么。 墨鸰取出我给她的帕子,系在了这第五座乞巧楼的空竹竿上,我也将帕子系在了这里。 不多时远处过来一队明亮的灯烛,这边彩楼上说话的声音便渐次小了下去,彩楼上站着的人都忙将手中的针线绑好,走下了彩楼来。 片刻便有两个内侍走了过来,报了声“皇后驾到”,便一左一右站好。 有过一会儿,三对提着宫灯的丫鬟引着皇后走来。皇后身后,还跟着惠妃徐氏,以及几个其他的妃嫔,包括今年新进宫的林宝烨和朱解颜。但婉仪潘氏却不在其中。皇后缓步走到正中的台下,转过身来,宫人们一起向皇后行礼。 皇后笑道:“请起。今年便由本位带同大家祭拜乞巧。” 众人一齐答道:“是。” 皇后的衣饰并不十分华丽,衣料看起来不过是绡纱。只是暗红色的纱衫衬在身后明黄色的锦缎绣布之前,却是相得益彰。 皇后领着众人跪拜之后,便有太监宫女吹熄了彩楼上面的灯烛,只留着彩楼周围的一些烛光,越发衬得彩楼之上的绣品一件件色泽明丽,金碧辉煌。 紧接着又有宫女呈上了针线。 皇后笑道:“由来便是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说着徐徐捻起一根针,续道:“这七孔针源于汉代,一针七孔。若不是心慧手巧,对月穿针,恐怕也是不易呢。今晚就以花鼓声为号,鼓声止息,哪位穿好的针多,哪位便得胜。” 下面的宫女们便都拍手称善。 第五十三节斗智斗勇 皇后身边两个三十来岁的老成宫女各自拿起一支七孔针,不过片时,已经分别拈线,穿在了七孔针上,其熟练迅速,着实令人惊讶。 皇后对她们笑道:“今晚你们便留在这里,跟众位切磋吧。”说罢,便向众人颔首致意,摆驾回去了。随同皇后而来的众位妃嫔也都跟着回去了。 彩楼之上,很快又恢复了喧闹。 对于常年在深宫中服侍的女子,这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便如同一场盛会。彩楼上乞巧的名目也是极多。有穿针乞巧,浮针试巧,种生乞巧,蛛网验巧等等。 穿针乞巧,也叫金针度人,这是流传最久的乞巧方法。其法于七夕月下以丝缕等穿针孔,先穿过的便是“得巧”,落后的则“输巧”。 浮针试巧,又叫丢巧针、投花针,是在碗中盛水,露天放置一段时间水面生膜后,投针或细草于膜上,看容器底部针影的图案纹样,以验智巧。如果水底针影,成云物、花头、鸟兽影,或者成鞋及剪刀,就叫乞得巧。如果水影粗如缒,细如丝,直如轴蜡,就表示人笨手拙。 还有种生乞巧。所谓的种生也叫五生,所用器皿叫五生盆。在七夕之前把豆、麦等籽种浸在陶瓷器皿中,生芽数寸,以红兰丝束之,供织女以乞巧。 而蛛网乞巧,则是取一只蜘蛛,放到一个小盒里过夜,第二天看是否结网、结网多少等,以验智巧。网丝多而圆正者为得巧。 一个个衣着鲜艳的宫女望月穿针,花鼓声嬉笑声响成一片,我自己本就不擅手工,看见这些新奇的名目与精致的玩意儿,也只能看个热闹,墨鸰却仍是无甚表情,似乎看得很是意兴阑珊。 我知道墨鸰从不亲近这些东西,恐怕很是索然无味,想到语燕还等着看这些热闹,便对墨鸰道:“咱们回去换了语燕来吧。” 刚刚走下彩楼,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墨鸰道:“姑娘。” 我看着西边道:“你看……” 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往西边走去,不时看一看周围,似乎是怕被谁发现了一样。 “是……夏晴岚的宫女。”墨鸰道。墨鸰没有跟我一起去过夏晴岚的住所,但也见过她身边的宫女,对见过的人又有着很好的记心。 “夏姑娘受着伤,她出来玩一会儿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我见那宫女跑了几步,转身藏在了一株大树后面。 我拉着墨鸰转身,对着金针乞巧的人群,低声道:“她似乎是在看咱们。” 墨鸰道:“姑娘,我跟上她去看看。” 我道:“你自己要小心。” 我独自一路往回,离那喧嚣渐渐地便远了。 走到胭脂廊下的花园旁边,一个修长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微微一惊,忙行礼道:“三郡王。” 普安王月白色的长衫仿佛带着星月的光辉,淡雅出尘。 普安王轻轻应了一声,随即便是沉默。远处的喧闹传了过来,虽然已经弱了很多,却仍是衬得此间气氛冷淡。 几日前上一次见到普安王的时候,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里,我觉得无比心安,甚至还盼着那一刻辰光能够多做停留。 然而听了普安王的那一句“我会送你出宫”,今日再见,我浑身上下都觉得极不自然。 我有些害怕这样的沉默,但我更害怕顷刻他一开口,又是同样的话。 其实周围的环境并非特别安静,除了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欢声笑语,近处花丛中树枝上,也不是有小虫的浅唱低鸣。 可是普安王一个人的沉默,便将这所有的热闹之意消得干净。 这种慢慢等死的感觉,倒真不如一刀就颈来得痛快。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望了一眼普安王,只见他看着前边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想着什么的样子。 一定,是在想着怎么安排我出宫吧…… 安排一个采选进宫的女官出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准备很多,更需要找到时机,可是,为什么,普安王要在这个时候思索? 难道,他是要马上让我出宫吗? 那……那怎么行! “三郡王,我……” “你是不是……” 我鼓足勇气满怀激愤昂起头的那一刻,普安王恰好侧过脸来,看向了我。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说的话,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又不约而同地停止了。 我怔在了那里,不知所措的同时极力忍住了好笑,但一面又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居然有精力去莫名其妙地欢喜。 普安王的声音难得的和悦:“嗯,你想说什么?” 忽然心念一动:“请三郡王先说。”我是忽然想到了普安王方才的话,似乎,不是在说“宫里不适合你”,也不是在说“我送你出宫去”。 所以,我应该听一听,他究竟是要说什么。或者普安王本身不是想说让我出宫的事,倒是我自己提起来了,那岂不糟糕。 我略带忐忑地打着自己的小心思,自以为是地跟普安王斗智斗勇,一面却听他说道:“上月底在横波桥后的竹林旁起舞的,是不是你?”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避普安王的目光,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成了一个圆,两只眼睛也圆圆地瞪了起来,做出了一个不打自招的目瞪口呆的表情。 显然我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代替回答,所以普安王便没有再等我亲口承认,只是又道:“你可知是谁看见了你。”普安王的语气不似在发问,好像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一边还在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一边已经十分诚实地回答:“皇上。” 普安王眼中闪过的诧异,证明了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的原因——他以为我并不知道。 “哦?”这一次,是在问我了。 “当时并不知道,后来……路过横波桥,看到有人在竹林边挂灯笼,听到他们说话,竟然是皇上的命令。所以……” 在竹林旁挂上灯笼,却又格外在意灯笼的颜色,又将桥上的灯笼撤掉,使得此举并不显眼,又要考虑所挂上的灯笼是几步的间隔,才能够照亮那条小路…… 所以,我便慢慢想到了,皇上之所以下令装灯笼,为的,是当天他在竹林之中,见到的那个舞者。 “他们没有看见你吧。”普安王似乎是皱了皱眉头。 “没有,我听到是皇上派他们去的,他们又很谨慎不愿声张的样子,当时便回避了,没有被他们看见。”我没有犹豫,继续说道:“但是那天晚上……” “你告退吧。”普安王忽然说道。 我略微一怔,随即听到有几个宫女说笑走来的声音。 我虽然心中颇感遗憾,却仍是躬身行礼。 “合适的时候,我会到福慧楼去。”普安王已经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前面,只留下这句淡淡的话。 我行罢礼便起身,继续朝着慈宁宫方向走去。 只是这些举动,都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 我的心神,已经没有余力思考了。 反反复复想着的,只有普安王最后的那一句话:我会到福慧楼去。 欢喜像是从心底冒出来的,我甚至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普安王一定是把送我出宫的事情给忘记了,想着想着,就觉得乐不可支。 墨鸰回到景芳斋的时候,紫鸳又带着语燕出去了。 “姑娘,她去的是桥边的大竹林。不过我不识得桥上的字。” 墨鸰识得一些汉字,但认识的不是很多,横波桥上的字用的篆书,她便不认识。 “果然是她……”如今,我方才可以断定,是夏晴岚。顿了一顿,又问道:“然后呢?” “她在竹林边绕了一圈,然后进了竹林,样子很小心,似是在找什么人,又怕被人发现。”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这就当真奇了。”沉吟片刻,又问道:“不是在找东西吗?” 但随即我又摇头,不是在找东西,若是找帕子,不会等到发现不见这么多天以后才去。定然是在找人。 到了竹林里面,那么…… 夏晴岚当日,也知道竹林里面是有人的! 甚至,夏晴岚也知道,竹林里面的人,是皇上。 “是在找人的样子,只是没有找到。”墨鸰道:“我跟着她回来的。” 虽然确定了那天遇见的两个人的身份,但谜团仍然是谜团。 比如,夏晴岚看到了我在那里,为何便要跑开,继而又要掩饰脚上的伤,混淆我的视线? 再比如,夏晴岚今天又派了丫鬟去竹林里,找人干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但夏晴岚那天晚上扭伤了脚却仍是撑着跑开,第二天当着梅氏与周氏的面扭伤了脚掩饰自己的伤,单单是这一件事,她的坚忍与机巧,便让我惊讶。 就像那天凤凰山上,在我将经书交给她的短短时间内,便想到了联络黄公公,弄污经书嫁祸于我,同时还瞒过了一同上山的那些人,这一份机变的灵敏心思与处事的迅捷决断,日后回想,亦让我不由感叹。 有些事情,让人当时觉得害怕,有些事情,却让人事后越想越是害怕。 而夏晴岚的手段,便是让人觉得后怕的,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姑娘,要不要我去监视她们?”墨鸰忽然开口。 第五十四节三令五申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墨鸰,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惊慌:“怎么?你发现有什么不寻常吗?” 现下我对夏晴岚,是觉得有些头疼的。眼下已经是理不清头绪了,墨鸰再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事情说不定可要更加麻烦了。 “没有。只是……”墨鸰顿了一顿:“姑娘很为难。” 这一次,轮到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墨鸰。 墨鸰居然说,姑娘很为难。 墨鸰主动这般说,这还是第一次。 我此刻自然是为了夏晴岚的事情而为难,但是听了墨鸰的话,似乎在为难的事情,也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是了,紫鸳不是也说过吗,这个地方又不是什么禁苑,也没谁说过不能来,姑娘到这里玩一会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朝墨鸰微微一笑:“不打紧的。”然而话音刚落,我忽然失声道:“啊,原来是这样……” “姑娘,怎么了?”墨鸰忙问道。 我摇头不答,却在想着这件事情的头绪。 我忽然想到了,普安王今晚特地跟我提起此事,那么,显然这在他以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 听普安王的语气,皇上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而普安王,却似乎担心皇上知道那是我。 回想起来,普安王也不止一次警告过我,要回避皇上。 可是,当日的事情,却还有一个知道的人——夏晴岚。 难道,夏晴岚是要去告诉皇上,那个起舞的人是谁吗? 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一来,普安王嘱咐我的事情,就很可能做不到了。 仰望星辰,心中的情绪一时欢喜,一时发愁。 忽然看见墨鸰站在一边看着我,我忍不住便想问问她,怎样才能拦住夏晴岚或者她的丫鬟,让她们不到竹林旁边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办法墨鸰是一定有的,躲在竹林边,等她们走近后毫无征兆的现身,将对方按在地上,加以三拳两脚,夏晴岚跟她的丫鬟保证是再也不敢往竹林旁边去了。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墨鸰有些摸不着头绪。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墨鸰,你们以前执行任务,都是带着面幕的,对吗?” “是,也有暗卫只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带上的,也有我这样一直带着的。” 我又问道:“那你们跟对手动过手之后,会表明身份吗?” “通常不会,有时候王爷有要求,会留下王爷的名字。” 我想起墨鸰将永宁郡王按在地上,却一语不发的样子,虽然心中觉得万分不应该笑,嘴角却已经勾了起来,我忍笑道:“要是被你按在地上通打一顿,却还不知道究竟是谁,那可也冤枉了。” 墨鸰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应了一声“是”。 我微笑道:“墨鸰,交给你一个任务。” 墨鸰当然不会问我是什么,她只是顺从地回答:“是”。 我不知道自己的法子能有多长时间的效用,但是我想,至少,在我见到普安王之前,我可以用这个办法拖住夏晴岚,而以后该怎样,我可以找普安王商议。 七夕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翌日晨起,匆匆用过早饭,便往福慧楼去。 走了不远,迎面看见于娘子、黄公公、郑公公等人带了一群宫女内侍,手中都拿着不少东西。 看到那些宫女内侍拿东西十分不易,我忙避在一边给她们让道,待于娘子经过,行了一礼。 于娘子走到路边,含笑让我免礼,待众人走过去,方才问道:“姑娘这么早去哪里?” “到福慧楼去。”于娘子的话本无什么特别意思,但我听到“这么早”三个字,却觉得双颊微微发热,到福慧楼诚然是我每天的工作,但今日,我的确是来得早了。 “姑娘好生勤勉。”于娘子笑道:“我本要去景芳斋一趟,恰在这里遇见姑娘。” 我道:“娘子是找我有什么事吗?何不遣人来叫我过去,却要劳动你亲自来。” 于娘子笑道:“只是有一句要紧的话儿告诉姑娘,我还要到别处去通传一下。” 寻常的事,遣一个宫女或者内侍来也就是了,于娘子亲自到来,还说明是要紧的话,想必十分重要,我忙道:“娘子请讲。” “姑娘知道方才他们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于娘子问道。 “方才的东西都用搭袱盖着……”我正待要说不知道,忽然想起方才盖东西的搭袱都是明黄色的锦缎,却没有帝后所用的明黄缎子上绣的那些彰显尊贵身份的花纹,而搭袱的下缘似乎还有着万字图案,忙道:“想必是娘娘的东西了。” 于娘子微微一笑:“姑娘看得好细致,的确是娘娘的东西。”顿了一顿,又续道:“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又要到了,在佛家是所谓‘法岁周圆之日’,寺院要在此日举行盂兰盆会,超度亡灵。而上到皇室贵族,宗亲大臣,下至平民百姓之家,往往也都要在这一日举行祭祀,一来是祭祀祖宗,二来是向祖宗预报秋成之意。姑娘在家时也定然是知道的。” 我点头答应了,又道:“方才那些想必是普善寺中举行盂兰盆会的供奉了。” 于娘子微笑点头:“正是。普善寺乃是官家专门为娘娘修行祈福所建的道场,不仅寺中的僧人皆是高僧大德,更要紧的是娘娘日日勤修功德,普善寺的法会,自然是有无量功德的。” 于娘子的话似乎有些不着边际,但我却是丝毫不敢疏忽了。 我素知于娘子平日说话,并不会说得过于直截了当让人难以接受,但和缓的话语之后,终究有她明确的意指,而这位太后身边资历最老的宫女,也常常用她的方式,给予我适当的提点,所以我一直对这位娘子心存感激。 “是。”我恭谨地回应。 “娘娘每年做法事,超度的是所有亡故的众生,亦且为天下众人祈福,所以宫中之人,不仅自己在娘娘的福泽庇佑之下,其家亲眷属,也都承受着福泽。”于娘子的笑容微敛:“你们这些新到宫中的,到了这样的日子,自然会记起家中的某些眷属……” 于娘子说着微微一顿,而我也跟着她的停顿,想到了亡故的娘,想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姐姐。 但我的目光对上了于娘子若有深意的神色时,很快便强着自己收摄心神。 于娘子续道:“但宫中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许多在宫外可以做的事情,在进宫前所有的那些习惯,进宫之后,往往都是要依照宫规的。所以到了这样的节日,新进宫的宫人,只要记得一心虔诚,相信娘娘的威德,心中自然可以平安了。” 我在于娘子提及“宫规”二字之时,心中便已经了然,而听到她再次提及“新进宫的人”,更加明白了于娘子此番嘱咐的意义。 所以我听于娘子缓缓说完了一番话,庄容道:“婢子一定约束自己与景芳斋的人,不敢触犯宫规,至于中元节,婢子们虽不谙佛法,也当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自身与亲眷,都能承仰娘娘的恩泽。” 于娘子和缓一笑:“姑娘是个极明白的人,我到了别处,就非要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可,但是说得太明白了,倒像是特地三令五申,不免弄得宫人们心中惶惶了。” 目送于娘子离去,我也暗自松了口气。三令五申固然会弄得宫人们人心惶惶,可是于娘子这般隐晦地告诉我,我何尝不需要为了能领会她的意思而大费心思。 宫中不允许私自祭祀,这是我们进宫之后,就被教导的宫规。当时的教习不仅反复强调了此事,还举出了那些因为私自祭祀触犯宫规而被处罚的例子。 那些例子中,固然有一些时新进宫的宫人,但也有进宫数年的老宫人被处罚的例子。 新进宫的还可说一声不懂得规矩,而老宫人,只能是明知故犯了。 可是,能让那些熟知宫规的老宫人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去祭祀,除了那一丝带着恐惧的侥幸心理,剩下的,也只有对亲人无尽的眷恋牵挂了。 于娘子对我的这一番交代显得特别繁复郑重,想来是因为前不久我刚刚触犯了宫规的缘故。 到的福慧楼,时候依旧还早。七月天气闷热潮湿,福慧楼中尽是书籍,最怕的就是潮湿,所以虽在暑月,也不敢用冰降温。 我推开窗,让流通的空气带走房间里的闷气。 我细细将桌子擦拭一遍,又去拂拭书架上,虽福慧楼早已经是纤尘不染,我还是一举一动做的仔细。 收拾完毕,我便在临窗的书桌旁坐下,一手支颐,偶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响,忙起身来,走到门口,却看见是两个宫女从那一边经过。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普安王只说会在合适的时候来这里,又怎会这么快就来了呢。倒是我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心神不属,一点也沉不住气了。 取了书重又返回书桌旁坐下,翻开来却是看得索然无味。 我对自己这状态不由得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但我知道自己今天是看不进去书了,叹了口气,只得把书合上。 第五十五节 子不语怪力乱神 看见桌子上的笔墨,心念一动,研开了墨,铺开了纸,提起笔来。  从我到了翟家之后,翟家被抄、家破人亡,我带着紫鸳一路往北逃避流浪,偶遇出行打猎的金国王爷完颜雍,被其救到了汴梁的别院,紫鸳的舅父化名找到我们,我们再一道奉诏到了临安皇宫的事情,都被我简明扼要的写了出来。  我忽然想到,普安郡王就算与我相见,未必有充足的时间来听我讲述这所有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我必须向他汇报。  语燕与墨鸰的身份来历,我也将我所知的都写了出来。我没有掩饰也不能对普安王掩饰,但我毕竟在后面加上一句,语燕虽为金人,性纯良;墨鸰忠心不二,于我有数次相救之恩。  至于我们同来的途中,所遇见的两件不寻常的事情,我自然也都写了下来。  第一是遇见完颜雍的王妃乌林答氏;第二件是在太湖边遇见了一起劫道者。  乌林答氏虽来势汹汹,却只是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而那一群劫道者,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且大惑不解。  最让我觉得不解的,是那个黑衣人的身份,以及他怪异的举动。  至于最后又出现的,给墨鸰敷了药、又留下伤药的人,我更加摸不着半点边际。  但是关于乌林答氏给我的那块帕子,上面有紫鸳绣着的“雍”字一事,我却没有提及。这一份小儿女的心思,本就永远无法实现,只让紫鸳当做一件陈年之物,妥帖收藏便是了。  凤凰山上的事情,我却没有再解释什么。还有前段时间分例被克扣、食物中被下了毒的事情,我亦没有提及。  一来我实在觉得这些事情太不光彩,二来我也十分担心,说了这些事情,又把普安王的那句“你不适合宫中的生活”给招了出来。  关于宫中事情,我说的便是横波桥边的那件事。如今确定了竹林里的是皇上,而小道上的是夏晴岚,夏晴岚似乎还在寻找皇上,此事倒是眼前的一件大事。  虽是尽力要言不烦,但毕竟是这么久的一段时间,尤其是金国王府别院中的一年生活,所有的蛛丝马迹,我认为可能对普安王有价值的,都叙述出来。  所以待全部写好,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普安王虽然没有来,但我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心中也自欢喜。  夜幕降临,墨鸰低声道:“姑娘,我去了。”  依夏晴岚如今的身份,是不能直接面见皇上的,她若是要见皇上,唯有平日什么时候遇上。  昨天晚上,我本是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暂且拖一拖夏晴岚,不让她去竹林找皇上的。但想起白天于娘子的那番话,我却又不由得有些犹豫。  然而普安王今天没有到福慧楼,我也没有办法告诉她夏晴岚的意图,若是当真夏晴岚到了竹林,找到皇上,说了当天的事情呢?  “若非必要,不可轻举妄动。”当此情形,我必须有个决断,“若是竹林里没有人,你便不用现身了。”  墨鸰返回,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看到夏晴岚的丫鬟从慈宁宫出去,径自跑到了竹林旁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遭,又到林中去找人。  只是墨鸰早已经赶在她的头里,确认了林中没有人。  我点点头,却并不能松一口气。今晚是这样过去了,明天呢?后天呢?  罢,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不定明天普安王就到福慧楼了,我也不必让墨鸰用这种方法了。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普安王依旧没有到福慧楼去。  无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还是让墨鸰去了。  七月初九傍晚,看到墨鸰回答景芳斋时略带异样的神色,我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紧,忙问道:“怎样?”  “她去的时候,竹林里还是没有人,她白走了一趟,等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我道:“她走了之后,有人去哪里了吗?”  “是。”  “什么人?”听墨鸰的语气,并不是我要让她留意的那个人。但我进宫以来,也从未见过皇上之面,并不敢确定那应该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女子。”  紧张的心情并不能因此而弱了下去,只听墨鸰续道:“宫女打扮,在林中跪拜,我没有听清楚说些什么。”  我点了点头,想不到于娘子担心的事情,果真是有的,这也难怪,宫女进宫,有的经年不能归家,对于故去的亲人,却又不能祭拜,心中这一份难受,可想而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跪拜一番,原也是为了寄托一番心思。  “想必是祭拜家人吧。”我道:“你若再遇见,不出声响便是了,以免惊吓了她。”  “姑娘说的是。”墨鸰道:“那宫女的确十分害怕,不知怎么,忽然尖叫了一声,跑了出来。”  墨鸰的话倒让我有些在意,祭拜故世的亲人,为什么会这样惶恐呢。  我有些不解道:“难道是周围还有别人,她害怕被发现了吗?”但又随即想到,害怕被发现,原该一声不响悄悄走了才是,又何必要大声尖叫,那不是反而惹人注意吗。  “没有别人,她也不会发现我。”墨鸰既然这样说,我自然是相信的。那么这个宫女害怕的,必有其他东西了。  难道是……  我看了墨鸰一眼,随即心中恍然。  怪、力、乱、神,子不语,宫中亦是讳莫如深。  但往往越是避讳的事情,心中往往便越是在意。  宫中不允许宫人们私自祭祀,也是为了避免这些神怪之说惑乱人心,以致宫中人心惶惶。  想到这里,我不免再次踌躇:“墨鸰,你说,若是你忽然对夏晴岚的丫鬟出手,她自然是不会发现你的,那她会不会也这般大惊小怪,把你当成……”  这两日晚上,我吩咐了墨鸰,见到夏晴岚的丫鬟往竹林旁去,便提前赶到那里,竹林中若是无人,便不必出现,若是有人,半路上做出一些小动作,让那丫鬟不敢再往前走就是了。  我顿了顿,续道:“惹得她大惊小怪,本就于心难安,她若再吵嚷出去,说见到了奇怪的事情,被别人听见,岂不是又添乱了。”  我这般自言自语地说话,墨鸰通常是静静站在一边听着,不会发表意见。不过有一个人听着,说话总有些商量的感觉,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这般想了片刻,终究没有个结果,我不由得有些焦躁,普安王究竟什么时候能到福慧楼来呢?他若迟迟不得便,这件事,却该怎样了结!  我皱着眉,却又忽然想到,我决意自立于宫中,如何,稍稍经历这一点不顺,便没了主意起来?  这件事我自然应当禀告普安王,却不是应该等着他给我想办法啊!  嗯……  若是如此,或许可以……  只是……  若果真明天晚上,皇上到了竹林该怎么办?虽然这几天皇上都并没有去,但是谁又能断定,他明天晚上不会像那天晚上一般,突然出现呢?  可惜我在这慈宁宫中当女官,却又怎能知道皇上的行踪!  沉吟片刻,终于有了主意,我对墨鸰道:“来,我教你……”  看看七月初十日又已经夜幕降临,我远远地看着夏晴岚的丫鬟走了出去,对着一边的紫鸳和墨鸰点了点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夏晴岚的脚上依旧没有好彻底,所以静坐的时间多一些,下地走动,还是很缓。我到的时候,夏晴岚正在自己起身倒水,看见我到了,她的笑容之余满是诧异。  我帮她倒了茶水,扶她坐下,夏晴岚笑道:“不过是一点小伤,谢妹妹常来看我,倒让人不安。可惜风儿贪玩出去了,还要谢妹妹你自己招待自己。”  “风儿不在,我陪夏姐姐说说话吧。”我微笑道。风儿便是夏晴岚的那个丫鬟。  我与夏晴岚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而且她时时露出着急的神色,念叨风儿怎么还不回来。  有一搭没一搭絮絮地谈论着,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姑娘……姑娘……”风儿的呼声由远及近,充满着急与不可思议:“我又看见……”  夏晴岚早在听见风儿地一声呼喊的时候,便惶急地站了起来,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见有些她站立不稳的样子,忙伸手扶住。  夏晴岚看了我一眼,随即宁定了神色,声音带着威严:“大呼小叫些什么?谢姑娘在这里呢!”  风儿已经跑了进来,第一眼目光便是落在我脸上,然后,她本已经写满了诧异的脸上,更加满是骇异。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见过谢姑娘!”夏晴岚的眉梢眼角又笼上了一层怒意。  “谢……谢……姑娘……”风儿看着我的脸,犹豫不定地说着,整个人却似是呆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并不听从夏晴岚的吩咐。  “风儿!”夏晴岚还不知道风儿何以这般失态。  我知道墨鸰与紫鸳的事情已经完成,微微一笑,对夏晴岚道:“夏姐姐不必客气,这又不是在外面,况且也这个时候了,又何必拘礼。既然风儿回来了,有人陪伴夏姐姐,我也就告辞了。” ...( ) 第五十六节 夜祭 风儿依旧是惊慌失措的表情,夏晴岚斥了她两句,风儿方才向我行礼道别。  其实风儿的反应,全然在我的预料之中。  她到竹林之后,听到了吹竹叶的声响,悄悄过去一看,一个素色衣衫的女子正在萤火间轻轻起舞。  我想,夏晴岚既然命令风儿去找皇上,如果意图是告诉皇上那天起舞的人是谁,那么夏晴岚一定会将当日所见告诉风儿,以便风儿所言能够对上皇上所见,而夏晴岚必然会跟风儿提到的,就是那天我的衣饰打扮。  同样打扮的人出现在风儿面前的时候,她定然是以为我又到了,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吹着竹叶的人。  可是等风儿回到房中,见到我正与夏晴岚相对而坐的时候,心中自然是万分惊讶了。  如此,夏晴岚恐怕,也无法在皇上面前说那天起舞的人是谁了。  我笑着对紫鸳与墨鸰道:“这一次辛苦你们了。紫鸳的竹叶笛子是原汁原味,真是亏了墨鸰跳的舞,也过了关了。”  紫鸳抿嘴笑道:“应该说亏了不是夏晴岚本人去,风儿又没有见过姑娘你跳舞,墨鸰才没有穿帮,可是她没有穿帮,我却险些要穿帮了。”  我奇道:“怎么?”  紫鸳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墨鸰穿上你的衣服,又是在晚上,别人原是分不出来,可她一举手一抬足,硬是跟打架的姿势一样,硬邦邦的,却又偏生有板有眼跳得认真的很,弄得我几次险些要笑……”  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但当天晚上墨鸰又带回来另外的消息,却让我有些在意。  墨鸰与紫鸳到了那里之后,墨鸰首先查看了一番,确定竹林里是没有人的,当然,墨鸰还并不知道,竹林里的人便是皇上。  可是竹林里虽然没有人,墨鸰却发现了一些不应该在宫中出现的东西——未曾燃尽的纸钱。而发现的地方,正是竹林正中,前一天晚上墨鸰发现有人跪拜祭祀的地方。  “这竹林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个隐蔽的所在。”我道:“看来宫中私下祭祀的人,着实是不少的。”  “你怎知道不是前一天晚上墨鸰遇见的那个人又去了?”紫鸳也听说了这件事。  “听墨鸰所言,她前一天晚上看见的那个女子,十分惶恐,不但无缘无故地尖叫,还逃跑似的跑出了竹林。既然那样,我想她应该不会再到林子里烧纸钱了。”我道。  果然第二天,夏晴岚也好,她的丫鬟风儿也好,都没有出现在竹林一带了。  墨鸰去竹林查探回来,略带诧异的神色道:“姑娘,风儿没有再去,但是……”  我看着墨鸰,只听她道:“那天去祭拜的女子,又去了。”  我诧异道:“这可奇了,如何又去了?”思索片刻,又问道:“这次仍是去祭拜吗?你看清楚她的样子没有?她既然那样害怕,又为什么会一次一次地去呢……”  “我见到竹林中有火光,便悄悄过去查看,她不是穿着上一次的衣服,我本没有认出来,但后来听见她低声说话,记得她说话的样子。她在烧纸钱,这一次,她仍是十分害怕。”墨鸰道:“后来我跟着她出了竹林,过了横波桥,穿过胭脂廊,她是往西北方向走去……”  我闻言不由得轻轻噫了一声,穿过胭脂廊往西北,那是妃嫔居住的地方!  墨鸰续道:“我听见有一个宫女叫她道‘冯娘子’。”  我又是一惊:“冯娘子?莫不是冯才人吗?”  “那一段路地势开阔,我不便再跟,又想需要先回来请示姑娘,所以没有再跟下去。”  我点点头:“说不定昨天晚上你见到的没有烧尽的纸钱也是她所烧的,冯娘子这般,其中定然有她的缘由,咱们原不必深究。”  皇上的后妃不多,冯才人位份虽低,我倒也识得,不过只是端午大宴远远地有过一面之缘,并无任何交集。只是想到冯才人这般满是恐惧地坚持去祭拜,还冒着违反宫规的危险,想必是一个对她十分要紧的人不在了,我暗暗地亦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些同情之意。  我又道:“冯娘子在竹林中祭拜,可不要遇见那个人才好……”我没有告诉墨鸰,那天晚上竹林中的人是皇上,她只知道是个男子。  我想到若是冯娘子果真日日到竹林祭拜,那么遇见皇上,可不是好开交的。  越是接近中元节,宫中的气氛就越发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与渡过某些盛大节日、举行某些盛大庆典之前的紧张是截然不同的。  那种紧张,里面总会带着期待的成分,或多或少,即便宫人们知道那些庆典、大宴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但如今的这种紧张,却有着让人惶惶然的力量,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明知将要面临却仍是抗拒的心情。  走在路上,可以看见宫人们手上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红丝线,或者宫人们刻意地忌讳在路上回头的这个动作,而看到别人这般忌讳,又往往会触动自己心中的忌讳之处。  语燕天真一片,加之本是金人,风俗简单,不知道有什么可忌讳的事情。墨鸰除了吩咐的事,其余俗事事事皆不留意,鬼月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无所谓的概念。  我自然知道这中元节的意义,但恪于宫中规矩,一切沉痛缅怀,都只能放在心里。  真正在意这一天的,是紫鸳。  我体谅紫鸳的心思,几乎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被抄检,亲人一一被屠戮,那种痛,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中元节是七月十五日,但我朝的中元节一般是历经七天。  亡人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内死的称新亡人,三年前死的称老亡人。据说新老亡人这段时间会回家或者找寻亲人,又说新老亡人回来的时间并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后回,因此要分别祭奠。  因为有新老亡人的说法,故而中元节的七天尚有分别。一般是十二日到是十四日的三天,是新亡人回归的日子,而十六日到十八日的三天,是老亡人回归的日子。  紫鸳的家人新丧不过两年,她正当是要年年祭拜的。当日在汴梁,清明、中元两节,我都会与她一同祭拜。  祭拜的方法,就是备下酒菜与纸钱祭奠亡人。  烧纸钱的时间选晚上夜深人静,先用石灰在院子里洒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不敢来抢,然后一堆一堆地烧,烧时嘴里还要不住地念叨:“某某来领钱。”最后还要在圈外烧一堆,说是烧给孤魂野鬼的。亡人们回去的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做一餐好饭菜敬亡人,又叫“送亡人”。  因为祭拜的动静太大,宫人们无法在聚居的地方祭祀,所以会在宫中找一些偏僻的地方,为亲人烧纸。  我自然不会让紫鸳为了此事为难,十二日的晚上,我悄悄对紫鸳道:“待别人都睡下了,我同你一道在院子里拜一拜。酒菜都有了,纸钱……紫鸳,有上好的香烛,咱们今日诚心祭拜便是,我父亲在宫外,自然会焚烧纸钱,祭拜翟家老爷夫人的。”  紫鸳双目泪水盈盈,却忍着并不哭泣,只是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抬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却似乎又怕一开口,就要忍不住落泪。  我点头表示了然:“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们身在宫中,宫规便不得不守,只是难为你了。”  看看已经是夜深人静,我拉着紫鸳一同到院中摆放酒菜。  语燕自然是不会被吵醒的,奇的是墨鸰居然也没有出来。往常晚上,只要听到我走出卧房,墨鸰总会出现,  今晚紫鸳祭祀父母,我本也没有打算瞒着墨鸰,见她不出来,心想或许是她见到我与紫鸳在一起,所以没有出来吧。  祭祀虽说是仪式,但我们所行的这种简单的仪式,未必便比复杂的仪式要快,因为眼下的仪式,包含着我与紫鸳的心思,回忆,追思,悲恸,哀戚,以及,恨。  对亲人的思念,失去亲人的痛楚,终究都着落在了最后的一点,便是恨。  紫鸳忍声吞泣,声息压抑的抽噎让人听了心中无比酸楚。看着紫鸳瘦弱的肩背轻轻颤抖,我拭去自己默默垂下的泪珠,揽住紫鸳的肩头,低声道:“紫鸳,不管再恨,今日都要收起,让老爷夫人看见你这样子,他们如何忍心?那血海深仇,我们记在心里,总不会让他们白白就送了性命!”  一番劝慰,紫鸳终于慢慢收泪。  安置好紫鸳,我方才回房休息。晚上在院子里却没有见到墨鸰,竟多少有几分不惯,经过墨鸰的卧房,我不由得轻轻唤道:“墨鸰!”  墨鸰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轻轻出现在我面前,炯炯的双目直直看着我。  没有。  我第一个反应,是墨鸰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待我准备再喊的时候,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墨鸰不在她的卧房里。 ...( ) 第五十七节 千头万绪 墨鸰不在景芳斋,可是此刻,已经是子夜时分。  心中忽然便生出一些异样之感,这感觉没有明确的指向,却让我心中无端地不安。  我回到卧房,在圆桌旁坐下,斟了茶递到唇边,却竟有些无法下口,只得将茶碗放下。走到妆台前卸了簪环,和衣歪在榻上,强着自己阖上双目,却又终于心烦意乱地睁开。  望着床榻顶上柔软细密的纱帐,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墨鸰到这宫中,果然是另有目的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起身,然而很快却又摇头否定自己,不会的,墨鸰一次次舍身护我,没有到宫中便险些丢了性命,王爷让她进宫若是另有目的,她如何会把性命险些丢在路上!  终究是没有了睡意,我又慢慢走出卧房,站在院中,仰望着快要变圆的月亮。  忽然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以及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墨鸰低声道:“姑娘。”  我轻轻嗯了一声,却忽然不敢开口去问墨鸰,刚才究竟在什么地方。  墨鸰低声道:“冯娘子今晚又到了竹林中……”  “什么?”墨鸰的话未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你是到了竹林那边?”  墨鸰似乎是没有料到我突如其来的反应,垂下头低声道:“是。姑娘昨晚说,可能冯娘子会被宫中的人发现,我想去看看。那时姑娘你正与紫鸳在院里说话,我不敢打断,所以没有跟姑娘说。”  心中的云翳霎时间被一扫而空,心情格外地开朗欢喜,我笑吟吟地道:“你倒很明白我的意思。”然而心中亦觉得有些内疚,墨鸰体念我的心意,去探查冯娘子,我却在疑心她的动机。  想到冯氏,笑容渐敛:“我与冯娘子虽不认识,但想来她定有一段伤心之事,亡故的亲人对她必是至关重要,所以才会以后妃之身,冒险去竹林中祭祀。只是眼下风口浪尖上,她此举可也太险了。若是被发现了,不但多一场风波,她这一生可也就毁了。”  墨鸰对我看了片刻,似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双唇微启又合上了。  “墨鸰,你要说什么?”  我看着墨鸰,只见她的鬓发略显凌乱,鬓角还带着一片竹叶。我想象不到墨鸰是藏在竹子下面,还是干脆攀在某一棵大竹竿上窥探冯氏的举动,心中微微觉得好笑,伸手帮她取下了叶子。  “姑娘心太好,这样容易被人害的。”墨鸰说得很是认真。  墨鸰从未对我说过这般亲近的话,我不由得一怔,随即欢然笑道:“心好反而要被害,天下宁有是理?再说有你在我身边,谁能害得了我?你看蒙面的那些人没有能伤了我,连毒药也毒不死的……”  墨鸰的眼中忽然射出分明的冷意:“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摇摇头:“吃一堑长一智就好,我在意的,不是他们害我,而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只是有些事情,或许注定不能知道原因了。”想到那个最终杀了那些劫道的人,放了我们的黑衣人,心中竟有些怅然。  我不想再想此事,转而对墨鸰道:“今晚冯氏又去做什么?仍是烧纸钱吗?”  “是,烧纸钱,跪拜,一个人低声说了很多,仍旧十分害怕,跪拜了很长时间。我不知她还要逗留多久,又见竹林旁边一直无人经过,想她或许不会被发现,所以我便离开……”墨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已经告诉我,真正不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转身离去,走出竹林的时候,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对着竹林站着,我想藏到竹林中,但他已经看到了我。但我当时,并没有看清楚他是谁。”  墨鸰的语气有些快,似乎重新想到当时的情景,仍然觉得有些紧张,而我,也忍不住有些好奇。  墨鸰夜间出门,都是穿的黑衣,她的脚步声又素来是极其轻微的。平日里因为有我的交代,会刻意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会发出一些声息,但若是她有什么任务,向来是几乎了无声息的。  而这个人,居然能在夜色中,发现穿着黑衣的墨鸰,可见绝非寻常。  “我若跑向竹林,或许他会发现冯氏,故而往外跑去。那人脚步也十分轻捷,若非半路被几个内侍拦住说话,他或许会追上我。”墨鸰的语气,显得她仍有余悸。  这般身手,莫不是……  “是……是谁?”我终于没有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那个名字到了嘴边,我却无端地说不出来了。  “内侍们喊出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宴上我见过的,普安郡王。”  “啊?”我不由得低呼。  脑中霎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普安王到竹林外干什么,与冯氏有关吗?普安王的身手,也这般高明吗?  我惊讶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我方才想到的,其实是二郡王恩平郡王。  恩平王的身手了得,我是知道的,在凤凰山上也亲眼见识过。但我与普安王可以说相识甚久,却只知道他文才武略都很了得,不知他竟有这般不凡的身手。  我这才想到,墨鸰刚回来的时候,鬓发微乱,或许便是躲避普安王的时候太过不易。  “早点休息吧。”我点了点头,安慰有些惊悸的墨鸰,又补充上一句:“以后不论何时,千万不得与普安王动手。”  事情总是这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静的时候可以毫无波澜地平静,但纷乱的时候,又可以是一时之间千头万绪。  得知普安王有事,我心中反而定了下来,看来他这几日不到福慧楼,是有其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何事,自然也无法帮上什么忙。反正不必担心夏晴岚找皇上告知那晚起舞之人,我也就不再心急要找普安王。  谁知这日到福慧楼打扫一番,刚刚展开书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鸣鹤……”  我愕然抬头,惊喜交集。  普安王竟会这个时候到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很想问普安王昨晚有何事情,但以我的身份,普安王有何事情吩咐于我,我自然需倾心尽力,但却不应该直言问他。  至于我所写的那一份这两年来的经历,日日都放在衣袖里,只待见到普安王的时候亲手交予他,自写成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见到普安王的时候要怎样将这份东西交给他,该怎么说,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那个黑衣丫鬟,是什么来历?”  正在我心中微感慌乱的时候,普安王忽然开口。  我心中一凛,黑衣丫鬟,说的不正是墨鸰吗?可是上次大宴上普安王见到的墨鸰,并未穿着黑衣。要知道墨鸰进宫后,除了夜晚奉我之命出去之外,从不穿黑衣。  除非……  昨晚普安王还是知道了墨鸰的身份?  “她是我从金国带来的。”于是我将我带着紫鸳流落到边境,被王爷完颜雍所救,以及墨鸰的来历,简要告诉了普安王。  普安王在听到我带着紫鸳走投无路的时候,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之色,而在听到完颜雍的名字的时候,眉心微微蹙起。而对于其他事情,比如墨鸰的出现,都是风轻云淡地听着。  见普安王对墨鸰的身份来历无甚反应,我心中反而更有些不安,忙又续道:“墨鸰一路上多次奋不顾身地救我性命,最后在太湖边上还差一点丧命,她……她虽是金国王爷的暗卫,对我实在很好……”  普安王打断我的话:“你从金国来的路上,究竟遇到何事?”、  与乌林答氏遭遇一节,我简单说了,因为乌林答氏本就对我不存恶意,虽然那场经历当时也甚是凶险,但事后想起却是无妨。  至于遭遇那一群灰衣人的情况,在我心中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详细告诉了普安王。  只是当着普安王之面,说到那些灰衣人对我与紫鸳、语燕口吐污秽之言,却觉得甚难出口,吞吞吐吐,终究也只说了个大概。  说到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请那黑衣人将我们杀了的时候,普安王的眼中又带着一丝异样的神色,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一闪而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道:“三郡王,墨鸰若不是听了那些人的恐吓,因为我把刀放下,也不会在与那个黑衣人的打斗中受了重伤。不过后来我听墨鸰说,那个黑衣人见到她放下刀,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当时墨鸰必然无幸。只是收势不及,还是伤了她。”  普安王点了点头。  我又道:“这群人的来历,当真让人捉摸不透。那黑衣人的身手很高明,行事却是人所难测。”  普安王沉吟不语,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忙道:“三郡王,我记得刚在宫中见到你的时候,你曾说过我为什么会收到进宫的旨意,对吗?当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人暗中与你作对,你设法阻拦了我进宫的旨意,那人却又将旨意传了出去呢?” ...( ) 第五十八节 另有别情 普安王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怀疑此事与这黑衣人一事有关?”  我皱眉道:“当时听了你的话,我也想到了或许与这些黑衣人有关系。但我想不明白的是,若是有人与你作对,你设法阻拦的旨意,又被重新传了出去,召我进宫,也就罢了。可是那些人,却又明显是阻止我进宫的。是以我后来又想,这些黑衣人,或许只是单纯劫道的。而三郡王你的对手,另有其人。”  普安郡王不置可否,过了片刻,问道:“初七那天遇见你,你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那天我遇见普安王,他便问我上月底在横波桥边竹林旁起舞的人是不是我。我想告诉普安王,那天晚上看见我的还有一个夏晴岚,却有宫人从一旁经过,我只好行礼告退了。  如今夏晴岚也对自己当晚所见感到了怀疑,不再去竹林设法找皇上了。  但是想到我不应对普安王有所隐瞒,便将我命墨鸰与紫鸳到竹林那一边,吹乐起舞,蒙混风儿一事简单说了。  普安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微微摇头,似乎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也并不斥责于我。  我的胆子大了一些,试着问道:“三郡王,你是如何知道那个人是我?”  “我见到皇上的近身内侍在选纱灯,说要与萤火相近的颜色。只不过那内侍口风很紧,行踪又诡秘,我只得知灯笼是要挂在竹林边。”普安王说得不快,语气平淡,似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两日皇上召集了宫中的几个舞娘与乐师,命他们做一支舞曲。而我看那意境,大约有些当日你姐姐跳的‘枝上莲’的样子。”  心中一震,竹林,灯笼,一曲类似枝上莲的舞,仅仅是因此,普安王便想到,上月底是我在竹林那里跳舞,而刚好被皇上看见。此等敏捷,实在让我惊叹。  但我更加惊叹的,是普安王居然还记得姐姐当日的舞。  心中不自禁地有些感动,这两年来没有姐姐的消息,而普安王每次提起姐姐,都是一幅淡然的样子,这些使我不得不有些怨艾,怨普安王将姐姐就这般轻易忽视。  然而今日这一些看似不着意的话,却让我知道,普安王并没有将姐姐忘了。哪怕,是与她的舞有些相似的舞姿,他也不曾忘记了,甚至,他还记得那支舞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就是那天,墨鸰还发现林中有人祭祀,昨晚又去查看,却被三郡王你发现了。不过她不知道你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  “我后来又追上了她,见她进了慈宁宫,走到景芳斋,想起来正是端午节时跟着你身边的那个丫鬟。”普安王道。  墨鸰的身手我已经见识过了,可是连她都不知道,普安王最后还是跟上了她,我心中不由得对三郡王更多了几分敬畏与崇仰。  我心中不由得又想到了二郡王,他的身手,我也算见识过。只是我不会半点功夫,不知道究竟他与三郡王两人,是谁的身手更高一些。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比墨鸰要更加厉害。  “祭祀之人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普安王忽然问道。  我为了说清楚墨鸰昨晚出现在竹林的原因,将有人祭祀的事情说了,我不愿隐瞒,答应道:“是。”  “是谁?”  我下意识地反问:“干什么?”  大约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我被自己刚才的反问惊呆了。按理,忽然普安王亲自问我,我应该毫不保留地说出来才是,可是,我毕竟反问了他!  普安王的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深不可测。  我看着这样的目光,心中越发没了底。但是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明晰——普安王昨晚出现在那里,便与冯氏有关。  “你不想说?”普安王的疑问就是单纯地疑问,没有掺杂任何别的语气,但就是因为问得简单纯粹,所以更让我难以捉摸。  “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意识分明是在阻拦我。  双眼对上普安王的视线,想要逃避,却又无法逃避,我的迟疑终于安定下来,我的声音虽然很低,却没有犹豫的意思:“我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并非出于故意,乃是偶然得知,从某种方面而言,是我窥破了那个人的**。我与她并不相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不愿意,将她的身份暴露了。”  普安王很是平静,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是怒。但有一点,他的双眼却是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我。  这种眼神,与墨鸰的又是截然不同。  墨鸰也会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而且眼中看不到一丝情绪。  但我知道,墨鸰的眼中看不到情绪,是因为她本就没有情绪,心思简单至极,而普安王,则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起伏的暗涌,藏在风平浪静、一平如洗的水面深处。  墨鸰的平静让我释然,普安王的平静,却让我觉得被他洞穿了所有心思。  普安王没有说话,我却心慌地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再说……再说,我去查探那人的身份,又不是……又不是奉了三郡王你的意思。虽然我必须……必须听你的话,但这件事是我自己偶然知道的,所以……我不用告诉你。”  我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不算是掩耳盗铃,但绝对是欲盖弥彰。  明明知道自己必须听三郡王的话,却又不回答他的问题,我这种行为简直是让我自己都匪夷所思。前几天还在暗自发誓要做一个有用处的人,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却要拼命诋毁自己的这一点小小用处。  说完之后,我心中懊悔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未来——普安王微微一笑,宫里的生活不适合你,我找机会送你出宫去。  那……那怎么行!  笑了……  三郡王果然笑了!  心中惊慌地呼天抢地,脸上还要努力挤出一丝虚假的笑意:“三郡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普安王又是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不是“我送你出宫去”,但是,比“我送你出宫去”听来更让人栗栗危惧。  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是让我说出冯氏,还是让我说些话别之语?  我目瞪口呆地站着,既不愿意说出冯氏,又不愿意说临别之言。  见我怔在那里不说话,普安王淡淡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跟我说也好。尤其是你遇到的那个黑衣人,你想到什么关于他的事,或者他说过什么话,再告诉我。”  我的目瞪口呆之上,又加上了一层目瞪口呆。  原来普安王是在问我,关于进宫前后还有什么事。  对了,在冷香阁附近,墨鸰将永宁郡王按在地上的事要不要说呢?  我还在犹豫,普安王已经转身离去了。  “哎……”我忍不住喊道。  普安王回过头来,低声道:“冯才人并非善类,你若遇上,要小心提防。”  普安王月白色的背影渐渐走远,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依旧是目瞪口呆。  冯才人,原来他知道。  也就是说,普安王昨天出现在竹林外,便是为了冯才人而去,或者说,他去的目的,与冯才人的祭祀,有相同之处。  普安王临走前没有再提起墨鸰,警告我留心的,反而是一个与我毫无交集的后妃。  冯才人……  看来她果然是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没有听到要送我出宫的话,反而是一句叮嘱,我虽然仍是无法明确普安王的意思,但隐隐中却觉得有些鼓舞。  “墨鸰,我若是到竹林里,怎么才能不被发现?”  “提前埋伏。”  “我想听到冯才人说的话。”  “……可以。”  普安王没有说不许再让我到竹林去,他只交代过让我回避皇上,让我小心冯才人。也就是说,只要不被皇上和冯才人发现,我还是可以到竹林里去,看一看普安王究竟是为了何事在烦扰的。  埋伏两个字从墨鸰口中吐出来太过平淡,以至于我对其难度有些忽视。  直到我也穿上了一身黑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又被墨鸰用干竹叶埋起来的时候,我方才知道了什么是所谓的埋伏。  我处在黑暗之中,身上还遮着干竹叶,不远处的头顶,墨鸰攀着两棵粗壮的竹子,我知道我此刻所处,几乎是宫中最隐蔽的所在,可是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别扭。  或许是对这种黑暗环境的不适应,或许,是对偷窥别人**的不适应。  四下里越发静寂,有小虫在我身边啾啾而鸣。  天气还很热,但地上的湿气却让我觉得难受。  不过心中稍稍安定下来之后,思绪也渐渐变得清晰。  究竟普安王,皇上抚养的一个宗室子,为什么会与一个后妃有交集?  周才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在皇上身边不算年轻,但也绝不是年纪大的妃嫔。按辈分,她与普安王的养母同辈,身份有别,辈分有别,男女有别,就算有交集,也只是通过皇上这个共同的关系产生的,一种浅浅的交集而已。  可是普安王的言语行动之间,却在说明着,另有别情。 ...( ) 第五十九节 林外偶遇 沙沙的脚步声。  因为我的头离地面很近,声音传到耳朵里,竟是分外的清晰。  这种情形、这种境况对我而言毕竟是第一次,故而在听到声响的那一刻,紧张之余,毕竟有些快要接近真相的欢喜。尽管我并不知道,靠近我的是否是某件事情的真相。  来人的脚步一下一下,仿佛就踏在我的耳边。  脚步声略微带着散乱,流露出了其主人的心绪。未几,一双穿着绯红色绣鞋的纤足伴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光芒,从我眼前不远处走过。  墨鸰给我选的位置很好,没有被来者手中的灯光波及,却又能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的一部分。只是我伏在那里不能够抬头,所以直到她蹲下身来,我才看到她的半边侧脸。  我从墨鸰的描述中,约略认识了一些眼前的这个女子,但当真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惊讶。  眼前的半张侧脸,苍白到了惨淡,越发衬得那一双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眼睛格外得大。  我虽然不能看清楚周才人的容貌,但仅仅是这一种气色,便已经让人觉得衰颓苍老。  周才人约莫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比之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婉仪潘娘子,却是明显老得多。就算皇后吴氏也已经三十七八岁了,但因为保养得宜,加之气度平静雍容,看起来也比此刻的周才人要年轻精神。  明明是一个眉目分明的女子,却因为这样颓丧状态看起来生生变得衰老,我不禁有些感慨,难怪直到如今,她尚是一个五品才人。  周才人默默地将纸钱焚化,颤抖不定的手将本就跳动的火焰弄得更加起伏不定。  焚了好一阵纸钱,周才人方才喏喏开口。只是她的声音被压抑着,含在口中并不清晰吐露,所以尽管我伏得很近,却仍是不能完全听清楚。  “……姐姐……请你原谅……原谅我……”  “……姐姐明鉴……我也是迫不……迫不得已……”  “我若不是那样……潘氏如何……放过我……”  “……姐姐你……你饶了我……”  “你看潘氏……至今无子……她已经遭了报应了……”  “郡王他英姿过人……姐姐你该……该放心了……”  我起初只是以为周氏喃喃自语,所以我听不到她口中的“姐姐”的姓氏或者名字,听到后来,才渐渐发觉,周氏对所拜的人,当真只是称呼“姐姐”的,不知因何缘故,没有称呼她的姓氏。  但“潘氏”这两个字,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想不到今日周氏所拜之人,竟与潘氏有关联。从她的话语中听起来,当日周氏虽然为恶,以致有愧于这个“姐姐”,但看来潘氏才是逼她害人的主使。  而她口中的“郡王”两字甫一出口,我脑中立时便闪过了那一袭月白长衫的人影——普安郡王。  难怪……  周氏在竹林中祭拜的时候,他会出现在竹林之外了。、  由此看来,周氏口中的这个“姐姐”,一定与普安王有着不凡的关系。  周氏称呼为“姐姐”,却显然不是周氏真正的亲姐姐,那么,唯一的可能,这个“姐姐”,便是宫中的一个女眷,而这个女眷,便是当今皇上已故的一个妃嫔!  周氏的话还在絮絮继续下去,只是翻来覆去,都是刚才说过的几句,翻来覆去,都没有什么新的线索或者信息。  她说的最多的,是让姐姐原谅她,当年的事情,是由于潘氏的指使。  我只想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姐姐”的名字或者姓氏,可是直到周氏说得声音颤抖,也再没有吐露。  同时我的心中也早已经有了答案,我只是期待着,从周氏口中得到印证。  只是,我的这个答案,到了让我自己为之心惊的地步,若非亲口听到,我不敢相信。  耳听着周氏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虽然是恐惧多于悔过,却仍让人听了心中不忍。而对于我心中想到的那个答案,又太令我不能相信,手指禁不住轻轻一动,牵动干枯的竹叶,发出了“簌”地一声轻响。  “啊……”周氏立时发出恐惧地惊叫,紧接着一把提起了灯笼,忙乱地返身往竹林外跑去。一路之上,脚步踏在地上的干竹叶之上,不住地发出咔咔的声响,更让她带着哀求的哭声多了几分惊惶。而她手中未烧完的纸钱,还兀自散落在地上。  实则她一路走来,跪下祭拜,步步都踩在干竹叶之上,时时都有簌簌轻响发出,只是她于惊惧之时听到了异声,不免惊慌之中更多了惊慌。  周氏走远,我方才轻轻起身,墨鸰也已经轻巧落了下来。  我拂掉身上的枯叶,低声叹道:“可惜……”  忽然竹林外一阵凌乱的脚步踏飒,然后脚步声环着竹林开始分散。  我心中微惊,不由得相到了一件事,看向墨鸰,只听墨鸰在我耳边低声道:“有人要包围竹林……”  我点头,想是有人来抓周才人。我伸足踏灭了那些未燃尽的纸钱,低声道:“往东边怎样?”  东边距离脚步声出现的地方最远,那些要包围竹林的人,最慢到达的便是东边。  墨鸰凝神静听片刻,点了点头,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脚下当心。  墨鸰的目力极好,在这黑暗的竹林中分辨方向,查看路径,似乎并不觉得为难,而我则时时注意着脚下的路,这片竹林似乎甚少经过修整,非但有许多落叶,且许多竹根都突出了地面,很容易绊倒,有几次我险些摔倒,都靠墨鸰提携,方才安然。  我们将将跑出竹林,便有侍卫绕到了林子的东边,墨鸰拉着我闪身躲在东边的大树之后,眼看着手执火把的侍卫将面前竹林的一边围了渐渐围了起来,却是人人注视着眼前,没有人在意身后还有两个刚刚从竹林中跑出来的人。  一部分人进去搜索,剩下一部分人仍守在外面。我又拉着墨鸰往后退了数步,恰藏在火光照不到的最黑暗的地方,方略略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墨鸰道:“你小心从这边过去,看看周氏怎样。”  墨鸰道了一声是,落步无声。  看着墨鸰的身影隐在夜色之中,我缓了缓气息,转身走开。  因为离开竹林并不是很远,却已经没有了火光几乎看不到路,所以我全神贯注地垂首走着,脚步也放得很轻。  突然头顶微微一顿,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一声轻呼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虽看不清眼前是个什么人,却也知道我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我虽看不清此人的容貌,却也知道我撞到的是一个男子。  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个男子,不是恩平王,不是普安王,也不是永宁王。  被我撞到的人没有一丝惊慌的样子,所以我反而更觉得惊慌。  在此时此地与一个宫中女子碰上,却还能处变不惊丝毫不慌张,那么这个男子一定不是寻常侍卫了。  我忙束手退在一边,极尽所能地平息自己的气息,低声道:“婢子冒犯。”  我没有抬头去看这个人的反应,事实上今晚星月无光,这个地方又十分偏僻没有宫灯照亮,我便是抬头也应该看不到什么。而最重要的一点,我虽看不清楚对方,却亦在担心,自己被对方看出了什么。  所以我的头垂得很低,躬身的姿态也十分恭谨。  但我虽然没有看到,却也能感觉得到,面前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大概,只是以站立的姿势,与我保持一样的静默。  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这让我的心中越发没了底。  此刻,当然是越早离开越好,我再颔首:“婢子告退。”  我这样的做法,在宫规而言,绝无任何不妥,但那前提是,我是在一个正常的地方,以正常的方式,遇见一个正常的人。  而不是在这种黑麻麻的地方,一头撞在一个男子身上,而且,还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沉默之人。  “慢着。”虽是简单两字,却是很有分两的样子。  虽是七月半的天气,这样的夜晚却没有太多暑热之意,加之这个人周身散着一种沉静的气度,周身的空气似乎也降了些许温度。但还好,只是些许,并不凛冽。  好在这样的静默只是片刻,那人忽然转过身去,举步欲走。  心中正掂掇着事情会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跟我来。”  我不知道这个人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否是为了侍卫进竹林搜索的事情,又是否知道祭拜的人是周氏,但我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就像我,来到这里,是有自己的目的。  虽然三十六策,走是上计,但我知道此刻我逃跑或者出声掩饰,两俱无益。  转过一处矮墙,那人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我本是离那人远远地跟着,故而绝不会再重蹈覆辙,直到撞在人身上才发现大事不妙。悔之晚矣,只有珍惜这前车之鉴了。  我垂首停下,听那人道:“你看到些什么?” ...( ) 第六十节 看不清的面目 我垂首停下,听那人道:“你看到些什么?”  “四下一片黑沉,恕婢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无意冲撞了尊驾。”  我绝不是一个喜欢砌词狡辩的人,但我此刻,也绝不是在砌词狡辩。  我这样回答,只是因为对方没有明确地问我,是在何时何地看见了什么。  而我,也确实不能对着一个身份不明确的人,说出冯氏、祭拜、纸钱这些字眼。  “是谁在林中祭拜?”那人没有计较我的答非所问,很快便明确了问话范围。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虽不严厉,却带着些不容轻忽的分量,以及,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姿态。  而我,则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我面对的,是一个什么人了。  心里,逐渐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滋长,而且,是以一种疯长的势态。  我相信,他能够问得这么直接,至少有两点他已经确定了。第一,林子里确实有人祭拜;第二,那个人不是我。  “婢子没有看清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何种理由,声音中竟带着隐隐的傲意。而且,这种傲意来自于心底,以至于我能清晰地感知。  而且,这种傲意驱使着我,我说了最真实的话。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活着掩护什么,而故意说没有看清楚,而是,把最真实的情况,以最直接地方式说了出来。  诚然,没有墨鸰的消息,没有普安王的话,单凭我自己所见,我不会知道那个女子是冯才人。  “也就是说,你的确看到有人在祭拜?”  我心中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他如何知道林中有人祭拜不足为奇,若不是得到了些消息,他与那些侍卫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奇怪的是,他如何肯定,我不是祭拜的那个人。  “是。”  我再一次如实回答。  在二郡王恩平王面前,在三郡王普安王面前,或者在四郡王永宁王面前,我都会带着对他们本人不同的情绪,针对当时不同的情形,审时度势地,动用一些小小心思,或砌词狡辩,或强词夺理,甚而有些个与他们斗智斗勇的心思,争取自己不在言语上吃了小亏,露了口风。  哪怕三郡王对我的意义绝不相同,我原则上绝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但如今我与三郡王的对话,也难免会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心思。  可是对眼前这个人,我竟是像墨鸰对我说话一样,简单到了直白的地步。  不过,墨鸰对我,是因为心思单纯,而我此刻,却是因为一门心思,都被滋生的那股难言的情绪占据了。  不约而同地沉默,我竟没有想到要走开。我不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是我自己,却是什么心思都没有去想,心中是一片混乱,而且,是一片单纯地混乱,让我没有头绪。  “你知道那是谁,可你不想说。”这句话,打破了眼前的沉默,也在我积郁的心中,惊起了波澜。  心中的混乱被这波澜压下,思绪也渐渐清明。  有那样一瞬,我很想问,你是怎样知道的。可我最终张开口,说出来的还是一个简单的字——是。  这个“是”,不再是像方才一样因为心中除了傲然之气,再也浑然没有头绪。  而是因为,对方竟将自己的疑问,这样简单而直白地说了出来,毫不掩饰。  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看向了我,虽然我的视线一直垂下。  我知道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线,他其实无法看清楚我,可被他的目光这样看着,心中却是无端地不自在。  “你……是谁。”这样的语气,不是在问我。可是这种低沉地声音带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分量,却让我有些无可回避的意味。  无可回避,我也,不想回避。  没有想到,今天,以这种方式,与他相遇。  看不清楚彼此的真面目,我的心中亦满是复杂的情绪,但油然而生的傲然之气,硬是让我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昂起了头,不管眼前的面目是否隐在黑暗之中一片模糊,却还是一字一字答得清晰:“慈宁宫典籍宫女谢苏芳,见过皇上。”  我说了见过,却居然没有行礼。  是的,我没有行礼,没有跪下,没有磕头,甚至,连躬身也没有。  我只是保持着昂首的姿态,看着我看不清楚的人。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神有什么样的变化,却能从他轻轻的一声“哦”里,感觉到他的惊讶。  是因为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份?  他为何惊讶,我不得而知。  可是关于他的身份,我的确已经知道了。  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能在宫中,在这个时候,以这般沉静的姿态出现的人,即便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分不清楚他的年龄,却无法忽视他的气度。  他是皇上,这偌大皇宫的主人,这大宋朝的天子。  从我奉诏进宫,到今日相遇,已经三个多月了。  “原来是宣德郎谢逸之女。”皇上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轻飘飘的。  许久之后,我才恍惚意识到了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许是叫做幽然。但是当时,我只是将他的不着意,理解成了一种轻视。  宣德郎!  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  可叹一个日理万机的大宋天子,居然将这个小小的七品文散官的身份记得这样清楚!  热血涌上心头,大脑却越发澄净。  是的,自从我自报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忽然想到了普安王的话,我没有回避皇上,今天的情形我既没有办法回避,而事实上直面皇上的那一刻我也不想退缩,所以我坦然说了自己的身份。  但是报出这个身份的同时,我亦跟着想到了,伴随着这个身份的义务和使命。  所以,不管“宣德郎”这个官职让我感受到了怎样的不平,我还是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皇上单是从“慈宁宫谢苏芳”,便记起了我的出身,而且,还明确得记得,是宣德郎谢逸。  皇上登基至今,单是任过宰相的,也有好几人,其余文武官员,更是无虑数千上万人,像宣德郎这样的七品文官,即便是放在一个郡里面,一个县里面,也总有十来个。  可是皇上,居然记得父亲。  我不排除这是因为父亲今年过年的时候,刚刚被赦免罪责放出牢狱,封了宣德郎的缘故,也不排除是因为我被宣召进宫、皇上什么时候看过新进宫的宫人的名册的缘故。  但这仍不能让我对此事,放松了警惕。  “是。”我的回答依旧简单,因为虽然皇上的话其实不需要我的回应,但作为一个宫人,让皇上一个人说话而不予回应,是于礼不合的。  “原来凤凰山上救人的,就是你了。”  “是。”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端午那天,你究竟为何去冷香阁?”  冷香阁!  皇上说的,居然不是禁苑。  从端午大宴开始,我所听到的所有人对冷香阁的说法,都是“禁苑”二字,今日,居然听到皇上以本名相称。  我想到了太后,也想到了永宁王,当然,也想到了不知所踪的蕙儿。  其实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端午大宴当天的事情,自然也听说了在大宴之上,我与永宁郡王所描述的事情的经过,实在无需我再说。  但皇上既然有此一问,我又不得不答,便如实道:“只是因为听说一个相熟的宫女被调去了那里,故而想去看看。但我实不知冷香阁乃是禁苑。”  朦胧中我只见到皇上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是淡淡的一句问话:“后来呢?你见到那个宫女没有。”  是问话,却又平淡地不似在问。那种语气,因为不着力,所以不着意。  毕竟,这只是一个宫女,去看另一个宫女的事情。皇上是九五至尊的身份,无需对此着意。  可是,就是这样不着意的一问,让我心中没有来由地一动。  自端午大宴以来,除了景芳斋的人,这似乎还是第一个,问我是否见到蕙儿的人,哪怕他问得这样平淡。  “没有。”虽然皇上问得不着意,我却是很认真地回答:“听说冷香阁又换了宫女,却不知蕙儿被换到了哪里。”  竹林里传来了骚动,虽然隔得有些远,侍卫们的声音本就高亢,还是大概可以听到一些。  “有焚过的纸钱!”  “还有没有烧过的!”  “人呢?”  “找不到了!”  “快,再找找……”  看来冯娘子提前走了那么一会儿,倒果真避开了这些侍卫。  皇上一时间不再说话,只是默然静立。我虽然极为担心一会儿那些侍卫过来之后,我仍站在这里,但是宫规所限,我又不能现在离去。  “你既然看见她在祭拜,可知道为什么她跑出来的时候那样匆忙?”皇上忽然问道。  我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冯氏跑出来的时候,被皇上看在了眼里。只是皇上不提及“冯氏”两字,是因为没有看清楚,还是,有意为之?  “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所以匆匆跑出。”至于冯氏受到了什么惊吓,我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说了出来,又难免牵涉更多,皇上既然不问我为什么到林子中来,我还是不说为好。 ...( ) 第六十一节 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是,为何皇上已经看到了冯氏跑出来,为什么这些侍卫还要大张旗鼓地进去搜呢?  除非……  想到这里,心中的担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侍卫们又搜了一阵,火光渐渐从竹林中透了出来,与竹林外把守的人汇合之后,众人一齐朝着西边跑去。  我侧首看了一眼依旧静立的皇上,心中立时恍然。  搜索的人,不是皇上带来的。  那些侍卫,根本就不知道皇上在这里。  可是皇上分明,也是为了冯氏的事情而来的。  难道,下令让这些侍卫找寻祭拜者的人另有其人,而皇上此来,却是为了保护冯氏?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起,我立时不由自主地摇头。这个想法太过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了。  皇上似乎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动作:“你在想什么?”  “想皇上何以孤身到此。”  “那你以为是为何?”皇上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却略略放松了一些。  我虽然敢承认自己在揣测,却也知道自己的揣测决不能出口,听皇上问得轻松,心中却是一凛,忙道:“婢子不敢妄加揣测,整个皇宫皆是皇上的地方,任何地方皇上自然都可以随意所至。”  皇上的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倦怠:“任何地方……随意所至……”  原来不是的。  难道不是吗?  片刻静默之后,皇上似是刚刚发现我似的,轻轻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双手交叠胸前,屈膝俯身,行了一礼,见皇上又陷入了沉思,连一句“婢子告退”也没有能够出口,便轻轻退下了。  “唉……”一声闷郁的叹息,从皇上那里传来。  我的脚步陡然一滞,竟然没有再继续走下去。  忍不住回头,皇上仍是方才的姿势,略略仰头看着漆黑一团的前方。  纵然对面而立,此刻的光线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我与皇上这样相隔了数步的距离,再看他的背影,几乎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而那一声刚刚过去的叹息,似乎尚未走远,还一直缭绕在皇上身边,衬得皇上的身影越发沉郁孤寂。  这就是害了我父亲与义父两家的无道昏君,这就是宋室南渡之后的第一任皇帝。  我曾一次次地幻想,这个皇帝应该是怎样的荒诞,却没有想到,这个因缘际会登上帝位、向金国写下降表、缴纳岁贡的皇上,居然也会这样叹息。  声音虽轻,其中的辛酸无奈,听来却是沉郁浓烈。  就好像,是在金国的别院里,看见王爷完颜雍所捕捉到的一只苍狼,身受重伤之后不断挣扎,却在四下无人的黑夜里,一声闷叫,带着沉郁浓烈的悲伤,让人听了,心生酸楚。  这个人,拿着大好江山、大笔金银为所欲为,却在这小小皇宫里,掣肘难行吗?  “是……冷香阁吗?”  我不知道我有此一问,是因为皇上的为难,还是因为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的,永宁王落寞的身影,以及于娘子那一声“这孩子太苦”的叹息。  冷香阁,与我有关的、我有理由关心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它却有力量,成为太后不可触犯的禁忌,成为皇上不能去到的地方,成为永宁王被怜悯的缘由。  皇上的身形一如方才没有变化,以至于我恍惚间竟以为他并没有听到我的话,稍带片时待我再次转身欲走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低低的话语:“是,也不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又岂是那里。”  对于这句话的意思,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了然。但是对于话语中的悲凉,我却意外地,有些感同身受。  比如刚去过的汴梁,比如我临行前回到的谢府。  纵然是能够到达的地方,其实又何曾真正到达。  汴梁已经不是爹爹口中昔日的汴梁,陈郡谢氏的发源的地方,也早已不是昔时的太康。而旧日一片和悦欢忭的谢府,也已经成了修葺掩饰的断井颓垣,就算重新堆砌了砖瓦,刷新了墙壁,依旧遮盖不住那一日的火光烛天。而至于曾收容我的翟家,除了一个改名换姓的紫鸳,更是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到达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竟就这样站在我身边,说着“无法到达”的话,引起了我感同身受的痛觉。  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却无法再有感同身受的心情。  回过头去,我甚至没有再一次道别。  “你是谢逸的女儿?”刚转过身去,竟听到了这样的话,而语气,竟有些郑重。  “是。”又是不需答而答,我的心中却是一凛,警惕着这句话中的含义。  “今日所见,不要对任何人说出去。”这是今日相遇,皇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景芳斋,墨鸰已经在等着我了。  冯氏受了惊,没有祭拜完便匆忙跑出竹林,倒是因此刚好躲开了那些侍卫的搜索。  “我惊吓了她,倒也不是于事无补。”我淡淡一笑。  冯氏之事,本不足道,我在意的,仍是皇上临别前问的那一句——你是谢逸的女儿?  我琢磨不透其中有何用意,却自知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至于冯氏所祭拜的那个人,因为与普安王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我不知该如何行动。不管普安王是否知道冯氏祭拜的人是谁,至少,我要先回禀了普安王,听他的决定。  普安王昨天晚上还在竹林外,今天白天他还到了一趟福慧楼,今晚却不知去了何处,竹林外也并没有他的踪影。  要等到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夜已深沉,我也只能在辗转反侧之后,带着担忧入眠。  七月十四日的晚上,便这样过去了。  晨起,已经是中元节了。  宫人们虽然不能私自祭祀,皇族却总要在这一日,祭祀祖宗的。  祭祀在宫中举行,这一整日,白天与晚间都有祭祀。  照例宫中有这种大规模的活动的时候,各个宫室的人都要监管好自己的职司。  比如欢庆歌舞、七夕节这样允许宫人们参加的活动,宫人们自然可以在不影响本职的情况下踊跃参与,一来能够让宫中的氛围更加和悦欢庆,二来也可以昭示上人们的恩惠仁慈。  但比如祭祀这种活动,宫人们却要恪守规矩,安静地呆在自己应该出现的地方,而不应该冒然走到不属于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以致有丝毫越份,破坏了祭祀的威仪。  该紧则紧,该松则松。  这是上人们定下的规制,也是下人们应遵循的规则。  这样的日子,除了在祭祀上有职司的宫人们,余人其实是可以稍微放松的。我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散之人。  福慧楼里的辰光,照旧是有些缓慢的。  我在外室的香炉中放了一块沉香,对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默默祝祷,祈盼翟家亡故之人,与我故世的娘亲在天之灵能够安好。  刚刚祝祷完毕,一个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急急朝着福慧楼而来。  白日里我在这里,福慧楼的门并不会关上。听得有人,便迎了出去。  顶头遇见一个小内侍,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行礼:“小的见过谢典籍。”  这小内侍的声音还很稚嫩,身形也比较瘦弱,虽然怯怯地不敢抬头,却也不难判断他的年纪不大。  这内侍以官职称呼我,而非谢姑娘,可见他非但甚是恭敬,而且也很是郑重。  “有礼了。”我颔首还礼:“有什么事?”  那小内侍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恭敬地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这是官家以前在宝文阁中看书的时候找到的佛经,因为有些缺损,故而修补了一段时间,不过书上的字小了些,官家听说福慧楼有了典籍,让谢典籍再整理一番,好待娘娘回宫后参阅。”  听到“官家”两个字,我早已经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虽然只是两本经书,却也并不能因此而轻忽了。  昨天晚上方才见过皇上,何以今日便有经书送来?  我忙双手捧过经书,屈膝躬身道:“婢子谨遵官家吩咐。”因为这小内侍是转述皇上的意旨,故而我的礼数也不敢有缺。  那小内侍始终不敢抬头,颇有几分瑟缩的模样,我温言道:“经书是官家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若是昨天晚上之前,皇上转交的经书,那倒并无妨碍,若是昨天晚上之后……  “今日一早,黄公公命我去宝文阁取来交给谢典籍的,小的并没有见到官家。宝文阁的人又说,谢典籍这里若有需要修补的书籍,尽管送去便是了。”  果然是今日一早!  听到黄公公的名字,我心中又是一凛,却只用平和的声音道:“原来你是慈宁宫的人。”  “是,小的……小的一直在慈宁宫服侍……”小内侍的声音一直都怯怯的:“前段时间还给景芳斋送过粮食菜蔬。”  我心中立时想到,莫非,这就是在景芳斋最急迫的时候,给我们送来半袋子新米的那个小内侍?  我虽没有见过他,但想来应是如此了,可惜语燕不在身边。只是虽未见过,心中倒莫名地对这小内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想必是因为他雪中送炭的善举。  我温言低声道:“景芳斋中人,都要多谢你了。” ...( ) 第六十二节 宝文阁 小内侍虽垂着头,却也不难发现他欢喜的样子:“谢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小的当不起。还有那件事……是我自己……姑娘千万不要……”  他这般反应,想来我的推测是不错的了。见他大有紧张惧怕之意,我点了点头道:“那是你的好心,我岂会反害了你。”  小内侍登时欢喜地点头,向我告辞。  我问了他的名字,小内侍只记得自己姓石,从小别人就叫他小石头,进宫后也是如此。  宫中人心险恶,但也毕竟有如此心地良善之人。那段时间小石头奉黄公公的命令,往景芳斋送每日的分例粮食菜蔬,想必是看到每日送来的皆是不堪之物,心中不忍,故而暗中给我们放了些米,换了些好点的蔬菜吧。  虽是有限的东西,想必也已经是他能力范围所及的最好的东西了。  一物之微,便足以让人铭感。  小石头,还有顾曼楚,孟沁祥,因为他们的援手,艰难的日子过后,留下的也不是苦痛。  援手……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叫住小石头道:“你识得语燕吗?”  小石头猛地转过身来,忘了回避我的目光,怔了片刻后方才略带慌乱地垂下头:“小的……小的知道语燕姑娘。那些天她……她每天……取景芳斋的分例的。”  心中越发明白了一些,笑道:“那天语燕到大厨房走错了路,也多亏你给她领了路。”  小石头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神色紧张外略带忸怩地道:“原来语燕姑娘已经知道了……已经跟谢姑娘你说了……”  “语燕与我都是满心感激,今日才知道该要谢谁。”  景芳斋的分例被克扣,语燕到大厨房支领东西,却意外遇见一群内侍在大厨房聚赌。若是语燕被发现,真想不到他们会怎样对付她。幸好当时有人掩护了语燕,让她从夹道跑开了。语燕匆忙之中竟没有看清是谁帮了她,此时想来,也只有小石头了。  小石头又是欢喜,又是忸怩,连说不必谢了。他的年纪看起来确然不大,又是个很瘦削的孩子,眉眼虽然清秀,但脸颊实在太过瘦削,肤色也有些苍白,想是在宫中向来过得不易。说话也不太利索,稍一激动,便有些吞吐,脸颊也涨的红红的。  从小石头说话的样子,也可以多少看出,他本是个实诚之人。当日景芳斋一片萧条,宫人们人人避之,黄公公要送些不堪之物充作分例,也只有找小石头这样的老实之人了。  小石头又说往后有往宝文阁跑腿的事情,只管叫他去便是,黄公公已经拨了他照料福慧楼跑腿的事情。  为语燕找到了当日的恩人,知道宫中毕竟还有这样的好心,心中自然欢喜。  看着小石头渐渐消失的背影,又是一阵无端地熟悉之感。  只是转身回到书案前,看着两本经书,心头又渐渐起了疑惑。  皇上今天要主持祭祀的大典,何以,还会在百忙之中,送两本经书过来?  或许经书中,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略略翻动,与太后放在福慧楼中的经书并没有太多区别,原书是用朱砂小楷抄录,经书中缺损的地方,也有新的纸张补齐,依旧是与原文相当的字体,用朱砂抄录了。只是原文中的纸张与朱砂颜色都已经旧了,而后来补上的颜色尚新。  还有,皇上要送经书到福慧楼,或者用他身边的内侍,而宝文阁中也有侍奉供职的人可以驱使,为何,却是从慈宁宫找到黄公公,又从他手下调用了一个人呢?  一面思索,一面已经走到院落中取水净了手,回到室内,选了纸铺好,摊开一本经书,砚了墨开始抄写。  福慧楼中的沉香都是上好的,里面掺有龙脑香,天然的沉香香气之外,还有着凉凉幽幽的感觉,呼之沁人心脾,尤能让人心神安定,太后十分喜爱此香的味道。  不过太后到此诵经之时,会另外在佛堂里焚上檀香,所以太后在福慧楼的时候,我并不会焚此香,以免两种香的味道混杂。  于娘子教我,太后不到福慧楼的日子,每天焚上一小块香料即可,如此只要太后到了福慧楼,就会闻到书房里幽沉的香味。  此时室中香味渐起,我的心神也宁定下来,一笔一笔端正抄写。  我幼时跟着爹爹习练的乃是行楷,最喜飞白体,宋室南渡之前,我朝继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后,还有一位最宽厚仁德、天纵英明的圣君——仁宗皇帝。  这位仁宗皇帝最擅长的便是飞白体,而我便有幸见过爹爹手中,谢氏祖宗传下来的御笔。都说字如其人,仁宗皇帝的飞白书行云流水,又不张扬放纵,端的是一代圣明天子的笔迹。  因崇敬仰慕而习练飞白书,五岁至今,已有十一载矣。  但此书要抄录给太后看,自然是以端正的楷书为上。  心绪宁定下来,抄录起来自然就快了些,经书中的句子措辞并不晦涩,但读起来却是句句饱含道理,边抄边读,倒是颇有获益。  但录到第三页之时,我下笔却渐渐缓了下来。  第三页的边角是经过修补的,殷红的朱砂可以明显看出颜色尚新,但补充的几句,却与原经文的文意颇不相符。  我搁下笔,从第三页开头细细独起,原本连贯的内容,竟到了这里便不能连贯。但明显后来补上的几句话,仍是经文。  心中有些奇怪,顺手翻到了第四页上。  第三页修补的部分,是第三页内容的结尾,也正是第四页内容的开始。而这些话读起来,却也跟第四页原文的文意不相符。  心中越发觉得奇怪,又顺着往后面看去。  这册经书所讲的,就是佛讲经说法、讲因果的故事,措辞较为简单,虽然每页有几句不能连贯,却也不影响整体的意思。  这般又看了几页,到了第七页的边缘,又有一部分缺损。  我留意去读了修补的部分,与第七页的内容也不连贯,自然,第八页开始的几句也与下文不能顺接。  宝文阁是宫中最大的藏书之处,比之皇上的内书房、太后的福慧楼,都还要大上许多。  宋宫中用于藏书、储存书画以及我朝历代皇帝墨宝的地方,除了宝文阁之外还有龙图阁与天章阁。  不仅有许多内侍在其中供职,还有一些饱学之士,负责打理这些书画,也负责奉皇上之命编纂新的书籍,而编纂好的书籍则会被保存起来,或者被刊印流通到民间。  比如龙图阁,置于真宗皇帝年间,宋室南渡之后,仍沿袭旧制。龙图阁中的学士便称作“龙图阁学士”,仁宗年间有一位著名的官员包拯,就是龙图阁学士,是以后人也以“包龙图”称呼这位敢作敢为的绝世清官。  宝文阁的位置距离皇上的寝宫不远,  宝文阁中的官员学识何其渊博,又是专门为太后修复的经文,怎会弄得这般粗疏大意!  从接到经书时候,心中的疑惑便愈发明晰——皇上交给我经书,是有别的用意。  眼下,抄录经书的工作是无法完成了。但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却在势又不能置之不理。  小石头临走之前的话忽然浮现,我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太后不在宫中,于娘子倒也无事忙碌。我告诉于娘子,黄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内侍送来了经书,是皇上选了给太后看的,只是我在誊录的过程中发现有些词句不同,故而需找到黄公公,托那个小内侍带我往宝文阁一趟,问一问宝文阁的学士。  于娘子忙命人去找黄公公,让他手下的那个内侍来与我同去。  小石头很快便到了,想是平时少见于娘子,问好问得十分局促。  “姑娘有什么事,交给小的前去就是了。”小石头道。  于娘子亦点头:“是啊,跑腿的事情,交给他们就是了。”  我微笑道:“经书我仔细读过,不解之处也都记下了,当面请问,想必能问得清楚些……”  话未说完,于娘子已然点头:“是了是了,他们识字是极有限的,书里面的东西,怎能说得清楚。”说着又向小石头看了一眼,不由笑道:“黄公公也不找个口角伶俐的,这是太后娘娘的书,还是姑娘自己过去问得好,否则说不清楚,倒误了事。”  一路往前出了慈宁宫,我方才道:“遇到事情不要着慌,学着说话慢一些,慢慢也就好了。”  小石头错愕地抬起头,方才从于娘子那边过来时脸上的红涨还没有褪去。一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样子,似是想不到我会这样跟他说。  “于娘子也不过随口玩笑,待你日后有了进益,再去于娘子面前问安,她定会称赞你的。”我微笑说道。  “谢姑娘……我……我不是……为于娘子说我……”小石头吞吐了两句,忽然使劲儿点了点头:“谢姑娘,我一定……一定会的。”  微笑点头,小石头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去。  看着小石头瘦削的背影,仍是有些无端的熟悉之感,或许是亲切吧,我这样想着。  宝文阁这样的地方,后宫中的妃嫔女眷通常是不能到来的,而我是入内内侍省的典籍女官,自然又有不同。  不过男女有别,我也并不是可以直接到诸位学士处理公事的地方。  我被安排在厢房内等待,自有人将我的来处与身份通报。  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皇上留给我的疑团,就要渐渐解开一些,但那之后,我要面临的,却是另一个疑团。 ...( ) 第六十三节 宝文阁学士 片刻之后,一个有些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单单是这脚步声,听起来便让人觉得来者颇有几分颓丧的感觉。  我虽不知来人的官职,但想到对方是一位供职于宝文阁的有学之士,心中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见我这般郑重,小石头更有些紧张。我冲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紧张。  厢房的门本就开着,脚步声响处,一个身着灰青布袍之人出现在我眼前。这人身材算得上有些矮小,且有些瘦削,青灰长袍是寻常布所制,脚下是一双布履,头上戴着书生巾,一身文士打扮。  刚转过门,这人便已经拱手道:“老朽有礼。”  见主人如此,我也忙迎上两步,躬身道:“慈宁宫典籍谢氏见过先生。”  那文士道:“贵客久候,老朽罪甚。”  我这才抬头看来着的面容,虽然面上带着些皱纹,但双眉修长,眉目疏朗,其实年纪看起来也不是很老,不过文人脾气,多数是有些奇怪的,他喜欢以“老朽”自称,说不定也是文人的怪脾气。  说起这一点,我深有体会的便是吴先生,紫鸳的舅父,我在金国时候,混进王爷完颜雍的别院,教导我读书的老师。  令人有些诧异的是他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如今看来已经是旧伤,疤痕已经不太明显,但这几道疤痕分别在右眼角、右脸颊与左边嘴角处,而左边嘴角的一道又斜斜经过左边半边脸颊,倒让这本来清晰的眉目带了几分凶恶之相。  我便道:“请问老先生贵姓?”加上这一个“老”字,也算是我在宫中的一些变通之术,所谓顺势而为。  “老朽姓廖。不知贵客来此何事。”说罢,伸手请我坐下。  我从小石头手中接过那两本书,对廖先生道:“婢子接到两本经书,为太后誊录抄写。只是在抄写中遇到一些修补之处,补上去的地方略有模糊,故而来此求证。”  “模糊?”廖先生毫无意味地笑了笑:“宝文阁中之人修补图书,又怎会写得模糊。”  我略犹豫了一下,道:“实则是我发现修补后的文意与原本经文的文意不大连贯。这两本书,还请老先生过目。”  我之所以有这一瞬的犹豫,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修补这两本经书的人是谁,是否便是眼前的廖先生。若非当着修补者本人直言,而对旁人言他人之非,未免有些不当。  廖先生“唔”了一声,接过书却并不打开,双眼略略眯起,缓缓道:“这两本书的修补校对,都是老朽一手所为。因为是官家亲自捡择的书,又是说明为娘娘所用,老朽实在不敢轻忽。姑娘竟然发现其中有谬误,这个……唔,经文嘛,本就是微言大义,寥寥数语,也可能包含着人生至理。并非是粗读之下,就能够读通的……”  这一番话的言外之意,倒很是明白:这两本书当然没有谬误,若是你发现不对,定然是你没有读懂。  这措辞加上这语气,再加上廖先生那一股恰到好处的文士惯有的清高傲慢的神情,倒是十分般配。  他的双眼虽然眯起,但偶然目光与我相触,却能看到其中闪动着精明的光泽,全不似他表现出的这一股颓丧傲慢的样子。  只是,我并没有为他的话在意。  我只是听到了“这两本书的修补校对,都是老朽一手所为”这一句话,心中便已经知道,此来并没有找错人。  我虽不知他这般说有何用意,但也觉察出了眼前之人不同寻常的样子。当下仍是神色恭敬地道:“经文中的含义深奥,婢子才疏学浅,自然有不能明白之处。还望廖先生能指点一二。”  廖先生冷笑道:“你若是一开始便说你自己不能读懂,老朽或许还能指点于你,只是……嘿嘿……”廖先生伸手捻了捻无须的下颏,续道:“你既说了老朽修订的地方有谬误,想必是你自己对经文见解独到,老朽又怎能指点你什么!”  廖先生的举动,让我既觉得反常,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反常的是他一直来冷漠高傲的态度,而他偶尔露出的带着精明的眼神,又让我觉得这一切冷漠高傲,似乎只是他的有意为之。  我闻言忙道:“是婢子出言不慎,唐突了老先生。婢子年轻学浅,不过以一当十用,但出言轻忽,只是因为自己见识浅薄,实则并无针对老先生的意思。”  廖先生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却又敏锐地抓着我的话头道:“没有针对的意思?你这一个‘谬误’,岂非是在说老朽对官家、对娘娘的事情不上心?你虽年轻识浅,可也是慈宁宫福慧楼的典籍,你这一句出言不慎,代表的,可是慈宁宫的意思。这名声若是传了出去……”  我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婢子虽在老先生面前偶有失言,但经老先生这一番教诲,定然不敢再犯相同错误了。”  见廖先生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小石头身上扫过,我道:“小石头,今日来此,是我不能读懂经书特来找廖老先生求教,你可明白吗?”  小石头低声说了个“小的明白”,见廖先生只是冷笑着大喇喇地坐着,而我却仍站在一边,忍不住道:“廖先生……我……谢姑娘是慈宁宫的典籍,慈宁宫中……人人都待谢姑娘十分客气,你……”  我心中感激,却仍低声斥道:“小石头,不得无礼。”  见廖先生的双眼睁开,略感好奇地看看小石头又看看我,我又忙道:“快给廖先生赔礼!”  小石头不敢再吭一声,上前给廖先生行了礼。  廖先生哼了一声,声音带着严厉道:“谢典籍当真是来问书的吗?尊使这般大的口气,老朽便是有何见解,看来也绝难跟典籍你商讨了。”说罢便即起身,袍袖一拂,迈步便走。  我忙疾步上前,对着廖先生又是深深一揖,躬身道:“小儿家不知天高地厚,老先生不必在意。”转头对小石头道:“你先回慈宁宫吧,待我向老先生请教完了,自己回去便是。你到景芳斋告诉语燕一声,不必等我回去。”  小石头看看一边怒气未消的廖先生,面露迟疑,对我道:“谢姑娘……”  明明方才为我出头挨了斥责,此刻却还是顾忌着我,心下感动,对小石头点头微笑,意示安抚。  厢房中只剩下了廖先生与我。  我再致歉道:“请老先生勿以小石头的话为意,一切全是婢子出言不慎所致。”  廖先生冷笑道:“你对手下的人,倒袒护得很。”  “这本是我的不是,婢子只是直承其事,并非袒护旁人。”我淡淡地道:“小石头本是我手下的人,但若他是,这样简单实诚之人,我也愿意护着他一些。”  廖先生看着我的眼光陡然明亮:“他可是黄同宣的人!”  心中一凛,终于说到了正题,没有想到是这般的直截了当。  “黄同宣的人又怎样?”我问道。  廖先生的眼光看着屋顶,似是对我毫不着意:“听说你端午大宴闯到了禁苑,是黄同宣拿住了你。”  我的心中却又是一惊。  听说?是听何人所说?  那件事是黄公公设计,但除了我自己心中明了,跟景芳斋的人说明之外,并没有一个外人知道。  不,除了我与紫鸳她们,知道的,当然还有黄同宣本人。或者,被当做诱饵的蕙儿,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  我不能明白廖先生的用意,自然也不敢言语有失,只是说道:“当日是郑公公在巡逻之时,偶然在禁苑外看见了我,黄公公则一直在太后身边伺候大宴,此事恐怕阖宫皆知。”  廖先生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我,对准我的双眼:“阖宫皆知,未必就是事实吧?”  心中愈发惊疑,却仍是含笑躬身:“婢子不懂老先生的意思。”  “有道是当局者迷,但世事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其实大多事情,真相如何,旁观者又如何得知?”廖先生带着精明与清冷的眼神定着我:“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称呼这个东西,虽然往往只是简单几个字,却又往往以为深远。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自己对自己的称呼,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经意间的一个变化,若要细细考究起来,常常便是一套权术。  我虽不在意自己怎样被称呼,但“谢姑娘”三个字间,无意中带出来的亲近之意,却让我敏锐地把握了廖先生此刻微妙变化的心理。  再加上这一番“旁观者未必清”的言论,让我在暗暗赞同之余,也对廖先生辛辣的洞悉力有了认同之感。  我点头道:“老先生所言甚是。”  “哦?”廖先生眼神略带凌厉:“你以为是在何处?”  我承认廖先生这样的眼神,让我感到甚是不自在,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眼神里,的确有着洞悉人心的力量。  廖先生的眼神,似乎是在质问,你是随口附和,还是果然心有戚戚。 ...( ) 第六十四节 子非我 我本是诚心赞同,心中自然无惧,微微一笑,道:“老先生的言论,让我想起记载在《秋水篇》中两位先贤的故事。惠施以旁观之身,固然有‘子非鱼’的疑问,而庄周身处其境,故而才会有‘子非我’的回答。”  廖先生似是不经意地缓缓点头,然而他闻言之后双眉微微一扬,却也在无声中做出了肯定。  “但在惠施看起来,庄周只是另一个与他一样,闲看‘鯈鱼出游从容’的旁观者罢了。”我话音落后,廖先生用手指轻叩桌面,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略略颔首:“所以在惠施看来,他自己未必不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但以他的清醒看来,庄周只是一个糊涂的旁观者。”  “庄周自己呢?”廖先生紧追着问道。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微有感慨:“他是个可悲的清醒者。”  廖先生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方才走进来的门口,虽然视线刚好被回廊的柱子挡着,却并没有妨碍这位老先生含义悠远的目光。  我知道他看着的地方,不是一个柱子可以阻挡的。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见解,是否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生。  “那个叫蕙儿的宫女……”  廖先生忽然慢慢开口,我一直未能放松的心绪,在听到“蕙儿”之后,不免又更加紧张。  脑中飞快地闪过与皇上的相遇,那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此刻想来尚且十分清晰。皇上虽约略问起我到禁苑的事情,我却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蕙儿”两个字。  “便是那濠梁河里的鯈鱼。”廖先生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很是平淡的样子。  心中有所领悟,却来不及自己深思,只起身道:“请问蕙儿现在在何处?老先生你……又是如何知道她的?”  廖先生又向我看了片刻,方才挪开视线道:“皇上想要知道近两个月有哪个宫女调进了禁苑又调走,并不是一件难事。对于她当局的种种,她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不过她听到黄同宣的时候,还会露出愤恨之色,听到谢姑娘三个字的时候,也还会打躬作揖,双眼流泪。”  一股凉意骤然从背后升了上来,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轻颤:“蕙儿她……她到底怎么了?”  廖先生看着我,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寒意:“禁苑这种地方,本就是进得去出不得的,若是进去的人出来了……”  我的手指蓦地一颤,失声道:“她不会说话了?”  廖先生虽不言语,寒冷的神情却已经回答了我。  “蕙儿……蕙儿……”心中翻腾着难言的悲痛与恨意,以及,深深的后悔与自责。  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这毕竟是个善良天真的女子。不过简单的几面之缘,却被某些人的恶意与私心,毁成了这个样子。  我心绪激动,几乎忍不住便要落泪,只是想到这里毕竟是宝文阁,方才咬牙硬生生忍住。  廖先生只是冷然坐在一边,半晌不语。许久,方才说道:“黄同宣为什么要针对你?是不是因为在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  与我带着诧异的目光相遇,廖先生解释般地说道:“蕙儿被调往禁苑,是从凤凰山回来之后的事。而在上凤凰山之前,你未加封典籍,一直在学习宫规,应该与黄同宣没有什么联系。”  事情因为简单的线索被洞悉至此,我也无法隐瞒,便点了点头,同时惊异于廖先生惊人的推断能力。  “我不会问你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端午节晚上,你所以到禁苑去,是黄同宣透露了什么消息给你。”廖先生又道。  我再次应了。  廖先生道:“所以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找慈宁宫黄同宣手下的内侍引你来了?”  我却追问:“蕙儿现在怎样?”  廖先生微微摇头:“她现在在一个不需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的地方。”  不要要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  本是一句真话,却让我觉得十分刺耳。  我缓慢地点头,不是放心,也不是松一口气,而是,沉重的悲哀。我知道廖先生这样说,便是不准备告诉我蕙儿在哪里,所以虽然迫切想要知道,却也没有再追问。  “现下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吗?”廖先生又问道。  心绪稍定,我开始思考。未久,我的目光对上了廖先生的双眼:“廖老先生赶走小石头的方法虽然简单,但绝不会引人疑惑。而老先生费了这般功夫为我着想,让我避开黄公公的耳目,可谓是费了一番心思。老先生有什么吩咐,请讲便是。”  皇上昨晚与我相遇之后,很快便查到了蕙儿的下落。而这位廖先生,更是从不能说话的蕙儿身上,分辨出了我与黄公公之间,曾有过恩怨。  为了传我来此,又能不着痕迹,廖先生没有让宝文阁的内侍去通传,反而找了黄同宣,将让我为太后抄录经文、需要在宝文阁与福慧楼之间奔走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样一来,黄公公自恃有他的人跟随着我,对我往返宝文阁便不会太在意了。  至于黄公公为什么会派小石头呢?想必便是因为小石头素来性格软弱,又很实诚,这样的人跟在我身边,黄公公自然以为我不会多留心的。比之放一个太伶俐的,反而更方便些。  而廖先生为我思虑得这般周详,召我来此的目的,便不会小了。  事情还未开始,已经做好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这样的心思,比之夏晴岚在竹林边见到我之后迅速地隐瞒,又不知深了几许。  廖先生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让人看着并不舒服:“你的脑子转得倒也很快,找你来或许是对的。”  我却全然没有了探究到底的心思,本能地生出念头,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婢子没有什么机智,只怕误了先生的大事。”因为心中生出的厌恶,我的语气甚是生硬。不知为何,对于这般深切的机心,我总是本能地厌倦。  廖先生似乎对我的语气全未察觉:“皇上想托你查一件事。”  皇上?托我?  虽然不想参与,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冯才人。  廖先生微一扬眉:“看来姑娘已经想到了。”想必方才我有什么表情,被廖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见我不语,廖先生继续缓缓说道:“九年前,婉仪张氏在宫中因病身故,官家当时十分宠爱张娘子,她故世之后,官家为之辍朝两日,追封贤妃。”  我听到“张氏”两字,心中又是一惊。但方才的表情没有避开廖先生的眼睛,心中已经有了准备,此刻虽然心惊,面上却已经是不动声色。  早在听到冯才人祭拜、而普安郡王站在竹林外的当日,我已然在思索她祭拜一事与普安郡王的关系。  而昨日之后,联系之下,我便想到,冯氏口中的那个没有姓氏的“姐姐”,便是故世的张贤妃——普安郡王的养母。  果然廖先生续道:“这位张贤妃,曾是普安郡王的养母,她的故世令官家十分伤心。但逝者已矣,事情终究是过去了。直到今年春天,翰林医官局的医官在整理潘贤妃的病案时,偶然在张贤妃的病案中,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  我朝的御医供奉于翰林医官局,医管局隶属于翰林院。供奉的御医皆是“医官”,从翰林医官正使、副使而下,设有各种品级的官职。  而潘贤妃,则是当今皇上唯一皇子赵旉的生母。赵旉生于建炎二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三年之后,也就是建炎四年,因病而故,年仅三岁。  因为赵旉的出生,皇上对潘氏极为宠爱。而赵旉之死,也让皇上与潘氏悲痛欲绝。皇上追封赵旉为元懿太子。  虽然元懿太子已经故世二十二年之久,但这毕竟是皇上所立的唯一的太子。即便如今提及,也无人敢轻忽。  相反皇上养育于宫中的五位郡王,却仍是连皇子的名分也没有,更遑论被立为太子了。  廖先生这区区几句话,仿佛便要揭开一幅复杂的宫廷旧史在我面前。  张贤妃是普安王的养母,我自然盼望为普安王解开这件事情的真相。但面对语气森然的廖先生,我却无法坦然相询。  我要相助普安王,便要知道掩饰我与他之间的联系。所以,此刻便越是应该沉得住气。  我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廖先生疑问的目光带着几分锐利:“谢姑娘好像对此事并不关心。”  “听老先生说起来,这件事似乎确然重要。但毕竟是过去已久的事情了,潘贤妃与张贤妃都故世已久,况且婢子与她们素不相识,亦没有牵扯。”我认真选择着自己的措辞:“虽然廖先生所说的,或许将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宫廷秘辛,但婢子既是尚宫局的女官,又是后宫中人,确实不宜过多关心这些事。”  “若然谢姑娘不关心,又为何在横波桥边的竹林中窥探冯才人祭拜?”廖先生的声音与他的眼神一样锐利冰冷:“谢姑娘总不会说,你是适逢其会,路过那里吧。”  廖先生这般直接说破,我倒不好再隐瞒,坦然道:“对,我并不是适逢其会。” ...( ) 第六十五节 当年风头无两 廖先生这般直接说破,我倒不好再隐瞒,坦然道:“对,我并不是适逢其会。我偶然知道有人在竹林中祭拜,想到自己因为误至禁苑触犯宫规,而这祭拜之人也正在做着触犯宫规之事,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愿前去警示,让她不要再有此等不当的举动。”  顿了一顿:“只是没有想到,我终于还是知晓了祭拜者的身份。”  我有意去听冯才人的祭拜,心中固然有对她的怜悯,但最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探查冯氏祭拜、普安王会出现的原因。  只是这其中的情由,我又如何可以说明。  我一面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一面却在心中暗暗厌倦自己的这般做法。  只是当此情形,我又如何可以说出真话。  廖先生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但随即便收回了这锐利之意,双眼眯起,犹似看不清楚一样:“是吗。”  见我点头认可,廖先生又问道:“那姑娘又怎么会偶然知道有人在竹林中祭拜呢?”  我方才说话之时,已经想到或许廖先生要追问此事,只是没有想好要怎么说。此刻听他问起,灵机一动,道:“半月之前的晚上,婢子闲步纳凉,路过横波桥,偶然听到竹林另一侧隐隐约约有音乐之声传来,虽非丝竹,但清越动听。只是隔得太远,却没有听清楚。”  廖先生眼中有光芒掠过:“哦?谢姑娘可知道奏乐之人是谁?”  廖先生这般反应,看来也已经知道了,皇上在竹林旁,看到有人起舞的事情。而且也确然印证了一点——皇上不知道起舞者的身份。  虽然不愿这样算计着说话,但见自己的谎话有了效果,心中到底也有些欢喜。我为自己这样矛盾的情绪而无奈,但同时,也对廖先生的身份感到越发的好奇和吃惊。  他与皇上,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婢子未曾听完,却看见我房中的小鬟远远地来寻我。我只怕小鬟开口呼唤我,倒惊了这般好的音乐。故而怅怅而归。”我道:“后来我再到横波桥边去,却再也听不到那般动听的乐声了。只是终究难以死心,再去之时,偶然发现了竹林中有人祭拜。”  廖先生点了点头,也不再追究,续道:“皇上想要让谢姑娘查探的,便是当年张贤妃一事的真相。眼下可以着手的地方,便是冯才人。”  我再次拒道:“婢子身在慈宁宫,又是入内内侍省的女官,平日固然没有机会与冯才人这样的后宫妃嫔相处,而身份与她们也是大有区别。行动不便是第一,二则婢子愚笨,探查此事,实非婢子之所能。请老先生代我上报官家,另择贤人为是。”  廖先生再一次将我的话不予理会,而是问道:“谢姑娘是否知道,官家为何会找你?”  我摇头道:“上意深远,婢子不懂揣测,但私心想来,是因为官家恰好在竹林外见到婢子。”  廖先生接的很快:“正是。”  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自然知道皇上找到我的原因,不会如我所说这般简单,我也正在想着如何进一步地推辞,谁知廖先生竟说了句“正是”。  心中暗道不好,却听见廖先生续道:“官家正当一筹莫展、无人可用之际,恰好发现了谢姑娘你。”  “只是……”发现我又能怎样?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引起官家注意,以致觉得我可以为他所用。  “没有只是,官家认为你很合适。”我的话刚出口便被廖先生打断。  “为何?”这句疑问,的确发自内心。  “不管为何,都是官家的意思。”廖先生的话似有些太直,却让我无可辩驳。  所谓圣命难违,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遵守是不需要理由的。并且皇上的意思,往往也并不需要明白。  就像皇上当年一句话便将父亲的耿耿忠心否决,一挥手便毁了谢家与翟家,而两年后又是一句话,便将父亲从牢中释放出来,给了一个绿豆大的闲职,且将我召进了宫来。  向廖先生请辞,看起来已经无望。但对圣上当面辞谢,又岂是容易之事。  我唯有躬身答应,心中却不知接下来又该当如何。  许是看破我的心思,廖先生微微一笑道:“姑娘需要知道什么,需要使唤什么人,老朽力能所及,定会全力相助。”  我怔怔地站了片刻,心中梳理着一些头绪,听廖先生如此说,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  廖先生一笑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交予我,又将我带去的两本收进了袖中:“谢典籍今天带来的两本经书,的确有些纰漏,老朽今日与谢典籍研讨之后,已经将其中的一本更正过了,谢典籍可先取回慈宁宫中,进行抄录。而剩下的一册,还请谢典籍来日再来与老朽一起研讨之后,再行取回吧。”  原来,一切早已经安排好了。  给我的两本经书固然是本就有纰漏在其中,而廖先生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让我带回去的经书。至于他留下的那一本,自然是为我他日再到宝文阁提供方便了。  我拿着书册,见廖先生已经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先生智慧才能远胜于我,何故不亲自查探此事?”  廖先生的身影被门口射进的光线拉长,本就瘦削的人投出了更加枯瘦的影子,他的笑声也颇为干枯:“我是什么身份,官家又怎会放心把这样的事交给我。”  我不能明白的事情有太多,但最不能明白的,却是廖先生的这句话。若是皇上不放心让廖先生插手此事,又怎会通过他来找我。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以及日后我的行动,难道不是要经过廖先生吗?  未回到慈宁宫,已经看到小石头,他正准备到宝文阁去接我。  小石头见到我很是欢然,奔过来道:“姑娘,那老先生没有为难你吧?”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在苦笑,小石头离开之后,那老先生的确不再对我疾言厉色了,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比之疾言厉色地为难我更让我为难。  一路思索着冯才人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虽然已经答应下来了,可是至今却是全无头绪。廖先生说的那些过往,因为太过简单,尚不足以了解整个事情的真相。当然,我还需要再到廖先生那里了解更多。  但是关于这些后妃的性格脾气,我知道的并不多,所知道的那些,也都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至于父亲的消息,也只是后妃们与几位郡王相关的部分,至于后妃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他亦不知晓。  而且眼下的事情,我必须告知普安郡王。  一直思索着种种事情,廖先生交给我的经书反而成了最不要紧一件。直到午后,我一时没有头绪,随手翻开了书册。  廖先生将经书交予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此刻再拿在手中,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这本经书,似乎比我开始收到的那两本,要厚一些。  心知或许有异,翻看时多了几分仔细。  果然到了书册中间,有几页与经文毫无关系的文字。  我终于知道了经书变厚的关键,亦知道这是廖先生特意传递给我的东西,自然格外留神起来。  一看之下,前面四页,便是些病案与药方。  廖先生说过,就是在整理潘贤妃病案的时候,偶然发现张贤妃的病案有异的。  我来不及细看病案内容,往后翻看,却是一些几位后妃进宫后,升迁加封、有孕生子等的记录。  再往后面,便又是经文。  看来一切,全都在廖先生的计算之中。  所以一开始他全然不提经书的事情,待我答应之后,方才将这本书册取来给我。  我需要的信息,想必这里面都已有了。  略怔了一怔,我挑开装订书册的线,将这约摸十页内容抽了出来。福慧楼里有现成的粗针与线,所以很快便又将书册复原。  我不通医药,病案上的药方自然是不太能明白,但医官所下的诊断,我还是能够明白的。  起初看起来只是一个人寻常的生病至死亡,但结合起后来几页的内容,慢慢地,我也从其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张贤妃,徽宗政和二年生人,若活到今年,恰便是四十岁。宋室南渡后,建炎二年进入临安新宫,当年她只有十五岁,便被封为才人。由此一事,张娘子的美貌与受宠程度,便可见一斑。  进宫四年后,张娘子有孕,却又跟着小产失子。但皇上并没有因此冷落了张娘子,反而晋封为正三品婕妤,后几页的纸上写道,“绍兴元年,因宠进婕妤”。其时张娘子十九岁。  又过了四年,也就是绍兴五年,张娘子二十三岁的时候,皇上从赵氏宗室中选择的养子之一——赵伯琮进宫。皇上将他交予张娘子抚养。当时赵伯琮只有八岁。  因为抚养了孩子,皇上对张娘子的恩宠越发厚了,两年之后,晋封张娘子为正二品婉仪。  我对着书页上“因宠而进婉仪”几个字出神,这上面寥寥数语,却已经将张娘子当年风头无两的情形描绘的淋漓尽致。  要知道我朝后宫妃嫔晋封,历来是因功不因宠。所谓的“功”,最主要的当然是诞育后代,抚育后代成人。妃嫔生产会有晋封,所生的皇子皇女被加封的时候,其母也会跟着加封。  此外的加封,有妃嫔进宫多年,循规蹈矩,因而加封的。但通常都只有一级,只意示皇上的恩德。也有皇上因为喜庆事情,大封后宫,因而顺势被封赏的。  不过这种趁着大势而受封的妃嫔,便难免有不受宠的嫌疑。  写着病案的纸上记载,导致张娘子一病而致身亡的“病”,乃是又一次有孕。 ...( ) 第六十六节 暗流涌动 张娘子这一次有孕,乃是绍兴十二年,彼时张娘子已经年方三十岁。  后宫女子,往往十余岁便进宫侍上,最好的青春年华,不过匆匆十年而已。青春易逝,而皇上身边又总会有新人不断到来,所以有恩宠容易,保恩宠却难。  如张娘子这般,三十岁尚能保得恩宠,怀得子息,对于后宫妃嫔,可以说是极难的。  可是这一次,张娘子的孩子,仍是没有能够保住。  张娘子有孕已经是绍兴十二年的年底,绍兴十三年年初,张娘子因小产殒命。  那一年,张娘子的养子赵伯琮十六岁,尚未被封为郡王。  我掩上书页,怀想一位宠妃的一生,就算身在恩宠之中,仍是这般因为敌不过旦夕祸福而匆匆凋落。我跟着想起来了廖先生上午跟我说过的话,官家当时十分宠爱张娘子,她故世之后,官家为之辍朝两日,追封贤妃。  出神良久,我又一次摊开书页。  刚才看到的所有,只不过让我大概理清楚了张娘子的生平。至于可疑之处,却未曾发现。  若定要说有什么令我注意的,便是张娘子追封的封号——贤妃。  要知道当时宫中,尚有一位贤妃在位——已故元懿太子赵旉的生母。  潘贤妃在当今皇上还是康王的时候,便成为了王爷的侧妃。  靖康之变,康王原配王妃嘉国夫人邢秉懿被金人掳走。  康王登基为皇上之后,曾有意立唯一有子的潘娘子为皇后,受到大臣的阻止,便也没有坚持。  于是皇上便封了潘娘子为贤妃。  而那一年,当今皇后吴氏,只被加封为“义郡夫人”。那一年,张娘子也刚刚进宫被加封为才人。  也就是说,当年皇上即位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便是潘娘子潘贤妃。  往后十五年,潘贤妃一直在“贤妃”之位。  而在这往后的十五年间,张娘子从才人晋为婕妤,晋为婉仪。  吴氏则从“义郡夫人”晋为才人,晋为婉仪,晋为贵妃。  直到绍兴十三年,张娘子去世,逝后被追封贤妃。而此时,潘娘子仍然在贤妃之位。  诚然,贤妃已经是正一品的位份,除了超一品的贵妃,无可再加封。但潘娘子从被加封为贤妃之后,一直到身故,也都始终未能再晋封。  潘贤妃尚且在位,“张贤妃”已经成为人们口中已故之人。  要知道非独我朝,历朝历代,四妃之位,每个位份也都只有一人。  为何皇上要追封张娘子为贤妃,实在让人难懂。  皇上可以封张娘子为从一品的妃子,比如现在宫中的徐惠妃,也可以追封张娘子为淑妃或者德妃。若是皇上实在宠爱张娘子,还可以追封她为“宸妃”——这是我朝仁宗皇帝起始启用的封号。皇上并非没有选择,却是没有必要追封张娘子为贤妃。  思索片刻,不得要领。想到廖先生让我探查的是张娘子故世一事中的可疑之处,便又垂首去看那几页书页。  忽然,几个字蓦地从眼前闪过,我的脑中亦跟着一个激灵。  绍兴十三年,闰四月,己丑,立贵妃吴氏为皇后。  张娘子去世三个月之后,贵妃吴氏被立为皇后。  在此之前,当今皇上的中宫一直虚位,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后位空缺,已经十六载。却偏偏在这个时候……  吴皇后……吴皇后……  心中说不出的,有些闷闷地烦乱。  不由得站起身来,张望着福慧楼整齐利落的院子。  七月半的天气,白天暑热仍是一般地厉害,而且比起六月天,更多了几分潮闷。好在福慧楼的院子里遍植树木草,又有假山置于其中,曲水蜿蜒,从院落中经过,苍翠润泽的树木,清凉荫润的山影,干净清泠的流水,也为这院子平添了许多凉爽。  缓步走到院中,看着满眼的绿,心绪也渐渐宁静下来。  回思自己方才那一刻的烦乱,心中不由得暗惊,难道,我竟是觉得,整件事情与皇后有关系吗?  我连忙摇头,想要摒弃自己的这个念头。  我虽与皇后只有几面之缘,所有说过的几句话,还是在进宫当日。但皇后端方沉静的样子,无论何时想起,都令我油然而生敬慕。  那些事情,绝不会与皇后有什么牵扯的。  可是,若无牵扯,为什么连皇后进宫后的升迁历程,也会这么清晰地写在这里呢?  或者说,皇上若对皇后没有怀疑,又何必写上皇后!  嗯,出现在后面书页上的那些人,有皇后,有潘贤妃,有张贤妃,有潘婉仪,有冯才人……  是了,书页上记载的很齐全,几乎将与潘贤妃、张贤妃有交集的所有的后妃都记录在上。但是,却没有徐惠妃!  要知道徐惠妃也是自从皇上为康王的时候,便在王府里侍奉皇上的,与当今吴皇后、潘贤妃都是差不多同时侍奉于皇上身边的,也是看着张娘子从进宫到去世的。徐惠妃自然与张娘子有过交集,但却没有出现在这名录上!  难道是,因为皇上已经认定,徐惠妃是清白的吗?  换言之,写在书页上的,就是皇上有所怀疑的人了。  手指蓦地一颤,提起双手,才发现手心已经握了一把冷汗。  看来我所要面对的事情,远不止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牵扯之多,牵涉之深,以至于一点触动,都有可能在整个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可这个人,为什么要是我?  我忽然觉得身上无力,缓缓蹲下,假山边蜿蜒的水流刚好就在面前。许是因为光线太好,水流中自己的容貌竟有些恍惚。  我伸手去撩水,想要洗一洗手上的汗渍,水流触手温热,让我觉得自己的手格外冰冷。  “姑娘……姑娘……”大门口外,语燕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语燕,进来吧。”福慧楼是太后存放书籍、念经静坐的地方,通常除了太后身边几个年长的娘子,别人是不敢擅入的。语燕倒很懂事,在门外唤我。不过我也只能让语燕进到院子里来,书房里面却是不敢让她进去。  语燕捧着食盒走了进来,笑道:“紫鸳姐姐说姑娘恐怕不肯在福慧楼烧茶,所以烧了茶冰好了让我拿来给姑娘吃。”  福慧楼里自然也有烧茶的家伙,不过因为摆放书籍的地方需要特别注意,故而烧茶的炉子都在院子另一边的小屋里放着。每每要烧茶必先生火,且每次烧好茶之后,都要将炭火用水浇灭了。  所以只有太后到福慧楼来的时候,我方才开火烧茶。而我自己口渴要吃茶,便返回景芳斋去。横竖景芳斋与福慧楼都在慈宁宫中,距离不远,能不开火,还是不开火的好。  因此上紫鸳便又养成了新的习惯,每到半晌,必会准备了茶水,我若回去,便刚好有的吃。  想必今天是见我没有回去,故而让语燕送了过来。  我心中感激,却也不由得笑道:“送茶就送茶吧,拎着水壶来给我倒一碗也就是了,怎么又提了个食盒过来?让别人看见了,还真以为我在福慧楼当差,多么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呢!”  话刚说完,我忽又想到语燕不太能听懂成语,正要解释,却听语燕笑道:“就是这个忘食,紫鸳姐姐说了,姑娘中午都没怎么吃饭,什么忘食的。所以让我给姑娘带了点心来。”  我接过食盒,就在树荫下的石桌上打开,微笑道:“你紫鸳姐姐就是这么爱担心。我这么大人了,还能渴着饿着自己。这么热天,让她下午多睡一会儿是正紧。”  语燕嘻嘻笑道:“姑娘跟紫鸳姐姐可真像。”  “什么啊?”我一面倒了两碗茶,一面拿出点心来分给语燕。  “紫鸳姐姐方才也在对我埋怨,说姑娘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当心自己,渴了饿了也不留意。这么热的天,吃了午饭也不睡一会儿,每天净知道在书上操心。”语燕学着紫鸳的语气说道。  我忍不住好笑:“看你乐得这个样子,等一会儿回去,是不是又要在你紫鸳姐姐面前学我来着?”  语燕笑得连点心也掉下了:“真让姑娘猜着了。”过了片刻,方止了笑道:“姑娘虽然嘴上说紫鸳姐姐爱操心,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吧。我认识姑娘与紫鸳姐姐这两年来,常常觉得,姑娘与紫鸳姐姐亲得很,就好像……就好像一家人一样。”  我微微一笑,道:“我与你紫鸳姐姐也将你当做一家人啊,还有……墨鸰。”  语燕粲然一笑,显然心中很是欢喜。  我甚是喜欢语燕这样的性格,心中的情绪,都能明白表现出来,从不让事情在心中郁结,欲喜则喜,欲忧则忧。不过她一派天真,忧愁总是少而且短暂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紫鸳姐姐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语燕难得的一本正经:“她说姑娘要总是这样吃饭时饥时饱,容易把肠胃弄坏的。”  我微微一笑:“哪里就总是会时饥时饱的,如今可不是日日都好生吃着三餐吗。”见语燕脸上带着些忧虑,我正色道:“如上个月那般情形,今后再也不会有了。你们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们担心衣食不周吗。”  语燕握着小拳头道:“跟着姑娘,我们什么都不怕。连拿刀的都被姑娘吓跑了,况且上个月到头,也没有把我们给饿死了。”  我又是一笑,语燕这样说得理直气壮,倒好像那天遇见的拿刀的人,倒果真是让我吓跑的,而我果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以吓走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一样。  我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语燕,上月给景芳斋送来半袋新米、换去了一些腐烂蔬菜的,就是小石头。” ...( ) 第六十七节 未到中秋先赏月 “小石头?”语燕不假思索,脆生生地反问道。  我摇头叹道:“难为他给咱们送了将近一个月的粮食分例,你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语燕怔了一怔,恍然道:“啊,就是他!”随即露出愤愤的神色:“他是奉了那黄公公的命令,整天给姑娘送那些吃不得的坏东西,他听黄公公的话,又会是什么好人了!”  心思单纯的人,倒是很容易有执拗的毛病。  我笑道:“他奉了黄公公的命令,难道黄公公会给咱们送好米好菜吗?”  语燕点了点头:“这倒是的。原来那小内侍叫‘小石头’吗?我可从来没有问过他叫什么。不过那段日子,我每次见到他,都要狠狠地瞪他几眼,我知道他是黄公公的人,可从来没有好脸色对他。”  想起语燕当时的样子,我也自觉的好笑:“那你知道,那天你在大厨房外,无意闯入了他们的赌局,都是谁帮了你吗?”  语燕睁大眼睛看了看我,犹豫道:“听姑娘这样说了,我再回想那天拉我走小巷子的人,难道还是那小石头不成?”  我点了点头:“正是了。所以这小石头,实在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不过他的这些事,除了景芳斋之外,可不能让旁的人知道,那样咱们非但感谢不了他,倒反而害了他了。”  语燕听话地点头答应了。  茶点也都用的差不多了,我和语燕收拾了,让她带回去。  “谢姑娘……谢姑娘……”语燕刚走未久,我还没有回到书房,门外又传来了呼唤声,这次却是小石头的声音。  小石头快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我道:“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怎么跑得满脸通红。”、  小石头忙低头道:“没有,我没有跑……小的是……小的是……”  小石头的样子十分忸怩,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宫中有难言之隐的人不少,可是能如小石头这般,真实表现出自己情绪的却少之又少。  我也不再追问,招呼他站在阴凉底下。  小石头缓了缓道:“宝文阁的廖先生派人来找我,让小的转告姑娘,廖先生……留下的那本经书,有两个地方想……想找姑娘商讨一下。姑娘若是明天有空,就请过去一趟。”  “直接来告诉我也就罢了,又要劳烦你跑了一趟。”廖先生留下那一本经书,可真是大有用处,随时随刻,都可以以经书的名义来找我。  “廖先生派来的是宝文阁的一个侍卫,想是不方便直接见姑娘你。”小石头道:“再说,我给姑娘报个消息,原是该当的。黄公公也说过了,以后福慧楼有要……要跑腿的地方,让姑娘只管吩咐我。”  是了,正因为黄公公让小石头为福慧楼跑腿,廖先生才特意让一个不便见我的侍卫到慈宁宫传消息。为的就是先经过黄公公,再传到我手里,这样黄公公自然可以不对我的举动起疑。  廖先生倒当真是,心思缜密啊!  小石头说话还是有些吞吐,但我能听出来,他已经在极力放缓语速,力争说得顺畅,看来这孩子倒也很听话。  见我无话吩咐,小石头忽然道:“语燕……语燕姑娘每天都来这里吗?”  “有时候几天来一次。”我笑道:“方才你碰见了语燕吗?她没有说什么吧?”想必这一次,语燕不会再给小石头脸色瞧了。  小石头的神色似有些欢喜,又有些忸怩:“没有……没有……”  这样说来,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遇见语燕,还是语燕没有说什么。  小石头告辞了转身出去,看见小石头的背影,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叫道:“小石头!”  小石头忙转过身来,脸上兀自红红的。  “你会不会……”话说到一半,我怔了一怔,却不再说下去。  “姑娘要问什么?”  “啊。”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你明天会不会与我同去?只需到宝文阁帮我通传一下,引我去见到廖先生你再回来,如何?”  小石头忙答应了。  看着小石头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福慧楼的门口,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乞巧节那天傍晚,送荷包到景芳斋外面的人,就是小石头。  那个在福慧楼山墙旁的夹道里一晃而逝的背影,因为墨鸰用她的方法帮我回忆,便印在了我的脑中。所以今天从早上开始见到小石头,心中便有些恍惚的熟悉之感,当时之道是因为对这孩子的老实善良感到亲切,此刻才恍然,原来这便是我看到的那个背影。  可是,为什么……  刚才叫住小石头,我原本是想问一句,你会不会绣。  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由得忍住了。因为,我又看到了小石头那涨红的脸颊,以及,有些躲闪的,忸怩的眼神。  他方才定然是,见到语燕了。而他对语燕……  若小石头回答是,若那荷包真的是小石头所绣……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一句话问了一半,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宫中懂得绣针凿的内侍原有不少,并非所有制衣缝补、织布刺绣的工作都由宫女完成,比如我朝的织锦局,里面许多刺绣高手便是内侍。况且宫中的内侍众多,他们自己的衣物有了破损,也都是自己设法缝补,小石头若是会绣,丝毫不足为奇。  既然小石头选择将荷包放在景芳斋外的门口,而不是亲手交予,那么,我也只好继续装作毫不知情了。  且不说宫中是否容得下这样的感情,语燕是否能接受这样的心思,单是私相传递一事,说出来,便是可大可小一件事。  况且,小石头到底是黄公公手下之人,他自己心地虽好,黄公公却是个不能大意的人。若有什么事情出了来,语燕徒然要受连累。  所以,一句话说到一半,我还是改了口。  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中元节已经过去大半了。  普安王想必今天是跟着皇上、皇后一起祭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将我今日的遇合向他回禀,也好请示他的意思,看下一步该当如何。  明日又要到宝文阁去,想必廖先生是要过问我今天看了这些东西,有何看法吧。  廖先生的心思太过深刻,非我所能及。但我亦不能草率行事,胡乱猜疑,以免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冤枉了无辜之人。  回到房中再看那几页名录,昨晚在竹林中听到冯才人所说的话,今天上午遇见廖先生时听见他所说的话,都在脑中纷纷呈现。  等等……  翻书的手忽然定在那一页上。  嗯,名录上有的妃嫔,有皇后,有潘贤妃,有张贤妃,有潘婉仪,有冯才人……  那么,我在林中听到的,冯才人口中的那个“潘氏”,究竟是哪一个人?  是四年前故去的潘贤妃,还是如今在宫中风头正盛的婉仪潘氏?  当时乍然听到之下,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如意阁的潘婉仪,她的年纪与冯才人相近,在宫中风头很盛,又是一向飞扬跋扈惯了的,而且最要紧的,是我毕竟见过这位潘婉仪,心中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至于潘贤妃,已经故世四年多了,我进宫后也从未听人提起过,自然而然听到冯才人的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  廖先生说,之所以发现张娘子的故世别有原因,还是因为医官院整理潘贤妃的旧病案引起的。经廖先生提起,我才记起宫中还有一位已经故世的潘贤妃。  为什么医官院要在潘贤妃故世四年多之后,去整理她的旧病案呢?  再看潘贤妃的病案以及进宫后的履历,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若说值得一顾的,便是她身在贤妃之位二十三年之久吧。以贤妃之位故世,按理死后应有更高一些的追封,比如封为贵妃,或者增加谥号,但潘贤妃故世之后,也仍是贤妃封号。  又看了半晌,仍是难以索解。  眼看着天色已经渐转昏暗,只得将这几页纸张收好,回到景芳斋去。  语燕欢喜地奔过来,道:“晚上宫中夜祭,在小西湖边上,有一个什么……什么盆会……”  紫鸳微笑道:“盂兰盆会。”  “啊,是了,盂兰盆会,听说好看得紧,姑娘去看不去?”语燕续道。  我朝盂兰盆会十分盛行,是佛教的一种祈福消灾、解救亡灵的仪式。宫中虽不允许宫人们私下祭祀,然这种大型的祭祀,却又是必不可少的。  白日里的祭祀是在宗祠中进行,祭拜我朝历代祖先。  而晚上的祭祀则是由一些道行高深之人主持的盂兰盆法会。  盂兰盆会在民间各处都十分盛行。上元节乃是正月十五,张灯结彩,欢庆元宵。中元节应鬼魂,虽也要点灯,却是将灯火放在水中。  关于中元节,我也只约略听过别的宫女述说,自己却没有经历过。但既然是宫中的一件盛举,自然规模是不会小的。  我朝仁宗年间,名士范仲淹范大夫曾有一首写中元节的诗,因为不及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句子,以及“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词出名,所以当年学书,我也只是匆匆看过。  如今已经不记得那首诗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四句,天学碧海吐明珠,寒辉射宝星斗疏。西楼下看人间世,莹然都在清玉壶。  那一派高远的意象,让人不由得忘记了中元节乃是鬼节的说法,却只记得七月十五,乃是“未到中秋先赏月”的日子。  但这短短几天来,连日皆是纷扰不断,虽然语燕说得热切,我却没有多少兴致。  紫鸳似是察觉了我的倦怠,忙拉住语燕道:“姑娘累了,晚上要早点休息,你若是喜欢,我陪你去看就是了。”  景芳斋在紫鸳与语燕出门之后,越发安静了下来,墨鸰在我身边低声问道:“今晚还去竹林监视冯氏吗?” ...( ) 第六十八节 盂兰盆会 景芳斋在紫鸳与语燕出门之后,越发安静了下来,墨鸰在我身边低声问道:“今晚还去竹林监视冯氏吗?”  我摇头:“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冯氏便有天大的胆子,今晚也不会去了。”  天大的胆子!  无意间说出口的一句话,竟让我不由得一怔。  冯氏的举动,果真是一幅胆大的样子。  宫中三令五申不允许宫人们私下祭祀,冯氏身为后宫妃嫔,进宫也已有些年头,绝不会是不知道宫中的规矩。  就算她对张贤妃之死心中大有愧疚之意,也完全可以有别的法子。比如,她完全可以托人到宫外去烧些纸钱,又何必自己在宫内干冒大险。  更何况,张贤妃去世,已经是九年之久了。  九年,是这九年间,每一年冯才人都会祭拜,还是,单单是在这一年?  念及此处,我忽然起身对墨鸰道:“咱们还是要去一趟小西湖。”  若将整个皇宫分为田字形的四部分,小西湖便在东北那一块方形的正中,东北的方形除了小西湖外,还有许多亭台楼阁的建筑与草园林,御园也在其中。  而皇上的寝宫与妃嫔居住的后宫,则在左上,也就是西北的方形里面。其实北面整个是连贯的,都是后宫之地。  下面的部分其实不是刚好左右均等的。  严格地区分,其实可以分作左中右三部分。  最左下边,正宫门丽正门,南宫门,垂拱殿门,垂拱殿位于一条直线上,还有文德殿门,文德店略偏离南宫门一些。  正宫门之所以不在皇宫南边的正中,是因为正宫“垂拱殿”的位置的缘故。  中间的三分之一,最南边是东宫地方,如今朝中虽然没有立太子,但几位郡王因为经常出入朝堂的缘故,所以在东宫都有自己相应的殿堂。  东宫往北一些,是奉先台、奉先殿、钦天殿等等这些宫殿。  而右边的三分之一位置,靠着南边是宫中的一些机构,往北面则是慈宁宫的地方。  也就是说,慈宁宫虽然属于后宫,与后宫的地方相接通,位置却是在皇宫南边的部分。  而皇宫南北的分解上,除了宫墙,还有假山、树木、园林、亭台楼阁等建筑,构成一道长长的胭脂廊,顺着地形,忽高忽低,却是贯穿了整个皇宫的东西走向。  我从慈宁宫到小西湖,便需要经过胭脂廊。  道路不算长也不算短,路边虽如常掌着灯,却没有往日晚上这个时候,那么多闲步纳凉的宫人。想必都赶在小西湖边,目睹这一年一度的热闹,同时也在皇室的盛典之中,为自己的亲人默默祈一份福吧。  因为西北这一块地方,有许多精致的草树木与亭台楼阁,所以道路也是曲折而进,前方的景物却不能一眼看见。  直到转过最后一座馆阁,方才能看到一个火光环绕的小西湖。  火光最为明亮的地方,乃是小西湖的北面。  那些人面向南面而立,我隔着一座湖虽看不清楚,却也可以判断对面站着的便是帝后等人。  而小西湖的东边与西边,影影绰绰的人影更多,便是宫中的宫人们。  想必是因为东西两侧距离帝后那边更近一点,所以宫人们大都选择站在那两边。而正对着帝后的南边湖边,却是无甚人迹。只有相隔数丈便有的一处侍卫,围满了整个小西湖。  小西湖之所以是宫中的一大胜景,不仅是因为这平地成湖的风光,更因为湖边遍植垂柳,而垂柳错落间又有一座座观景的楼阁,间或还有假山倚着湖边,更有一种湖光山色的感觉。  我与墨鸰站在两株大柳之下,也并不显眼。  对面似乎是有什么仪式,只是隔得远了,却听不到什么。  须臾,一点点虽微弱却密集的光亮从北边燃了起来。  继而,这样一点点光亮,都落在了湖面上。  往年跟着姨娘和姐妹们,也在中元节的时候,到城郊的河边放灯。  对于年少的我,熙熙嚷嚷的人群与满河晶亮的灯,似乎便代表了这个节日。至于那随水而逝的烛光,以及烛光在水中清清泠泠的倒影中所包含的凄凉之意,我却没能明白太多。  母亲虽然早逝,我身边还有父亲与两个姨娘,还有姐姐与两个妹妹,虽不圆满,却也平安自足,只有经历了谢家的抄家之祸,亲见翟家的灭门之惨,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什么叫做阴阳永隔。  我知道这样的心情紫鸳一定比我体会更深,只怕在这样的情形下会触景生情,但又想到,即便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紫鸳又何尝会忘记身世之惨。所以她要来,我便也没有阻拦。虽然不能亲手为亲人放一盏河灯,但身临此景,临水祈祷,也算是尽了心了。  我默默为翟家义父义母等人以及母亲祷告一番,抬眼看见墨鸰,她却仍是静静地站着,对眼前如缀星辉的湖面既不感到惊奇,亦不以这样祭奠的日子为意。  我犹豫一下,说道:“你有什么故世的亲人,不妨暗中祝祷。今日的这些水灯,便是用以接引亡魂的。”  我之所以有那么一瞬的犹豫,是因为我实在对墨鸰的身世了解太少。贸然对着一个不了解的人,提及其过世的亲人,是有些不妥当的。  不过墨鸰当然不会以我的贸然为意,她只是用很平常的语气道:“我没有亲人。”  这般平淡,因为于她而言,没有亲人的生活已经是一种常态。可是我的心中,却因此而涌起一股悲凉。握了握墨鸰的手,只希望自己那略略加重的力道,可以给她以抚慰。  沉默片刻,墨鸰忽然问道:“姑娘来此是有何事?”  我点了点头:“我想来看看冯才人,遗憾那边根本就不能走近。”  “我去。”  “不行,今晚湖边十步一个侍卫,皇上在那边,侍卫内侍一定更多。”  “姑娘看,他们后面那一所房子。”  顺着墨鸰所说的方向,我立时看到,小西湖的正北面,也就是此刻皇上他们所站立的位置的正后方,有一所规制不小的建筑,叫做云锦堂。云锦堂左右还有成片的苍翠树木,白天看来,便是红墙绿树映着湖光,本是观赏水景的一个好去处。  “你要小心,不能掩护自己,不看也就是了。”  “是。”顿了一顿,墨鸰又问道:“是要看冯才人在不在,还是,等散了之后跟踪她?”  “想必她今晚会在这里。”我道:“你只需看一看,她在做什么、是个什么状态便是了。”  墨鸰的身影很快便湮没在不知何处。  我沿着湖边走动,水灯渐渐弥散开来,而湖边站着的宫人们都是一片肃穆。有人在低声喃喃说着什么,有人怔怔对着水灯出神,我还碰上一个突然从湖边跑开的宫女,听到她压抑的呜咽。  在湖东边,距离皇上他们所在的位置近了一些,也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僧侣念诵的声音。因为全然听不懂,所以他们的祝祷更为这仪式增加了神秘之感。  我自然看不到冯才人,也不再极目寻找,牵记着景芳斋空无一人,径自踱步往慈宁宫走去。  等墨鸰回去,冯才人究竟是果真有着天大的胆子,还是竹林祭拜一事另有别情,或许很快就可以知道一些端倪了。  快走到慈宁宫时,远远地便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慈宁宫北宫墙的墙根下,许是听到了声音,两人相互扶持着走来。  心中一动,忙迎上去,果然是扶着风儿的夏晴岚。  既然相遇,难免要寒暄几句。夏晴岚已经可以慢慢走动,只是扭住的脚还是不太敢使劲。  “谢妹妹是从小西湖边来吗?那边人多吗?”  “是啊。小西湖边今晚有很多人,大约宫中不用当的人,差不多都去了。”  “谢妹妹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夏晴岚微笑:“看样子慈宁宫的宫人还有好多没有回来呢。”  “一来有些倦了,二来,那种场面,也难免让人触景生情。”  夏晴岚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又说道:“明天到入内内侍省点卯的工作,仍要谢妹妹代我去了。”  我道:“这个自然,夏姐姐尽可放心。若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回来转达。”  “我听说谢妹妹这两日在为娘娘整理抄录经文,来往于宝文阁,难怪谢妹妹会觉得疲倦了。明日还要麻烦你,当真过意不去。”  夏晴岚的消息,当真灵通。但想到她在凤凰山西苑便与黄公公联手,黄公公知道的事情,她这么快知道,倒也不奇怪。  “去内侍省点卯,本就是分内的事情,夏姐姐身体不便,我只是顺便代劳,又有什么麻烦的。”  如此寒暄几句,我便回到了景芳斋。  月光的银辉洒在地上,将房檐、树木的轮廓都勾勒得十分清晰,而房檐下的两盏灯笼,却相较而言失了颜色。  难得有这样的好月色,又难得这样清净,我站在院中,竟有些沉醉。  忽然微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摆,灯笼也轻轻摆动。  忽然心中微微一凛,定睛再看地上的影子,心中愈惊, ...( ) 第六十九节 中元夜来客 地上有一道影子,是我刚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的。  而这道影子,竟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是的,是飘动,而不是像树枝树叶的影子那般摆动或者摇动。这道影子,虽只有尺许长短,却是蜿蜒曲折,如同蛇身一般。  这道影子在树影旁边,若非仔细分辨,很容易便忽视了,而树影之后,便是回廊的影子。  直觉告诉我,回廊的屋顶上有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墨鸰回来了。  但很快我便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墨鸰如今在宫中除了特殊需要,一般是不会高来高去的,而且就算是墨鸰在回廊屋顶之上,见到我回到景芳斋,也没有仍然伏在屋顶上不下来的。  我缓缓抬起头,朝着回廊屋顶的方向看去。  回廊的屋顶屋脊不高,起伏也较缓,不比房间的屋顶屋脊高耸,似乎更容易攀上去,但也更容易被发现。  很快,我便发现了耸起的屋脊的另一边,似乎有些东西突出了屋脊,而那一道留下影子的东西,便是衣带。  “嘻……”  屋脊上忽然传来的清脆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声音,明显是个女子。  随即屋顶的瓦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那人影闪了一下,便不见了。身形倒似乎很是伶俐,但重重的落地声和瓦片摔碎的声音,却出卖了这个人。  墨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身边,轻细的脚步声迫近:“是谁?”  凭墨鸰的身手,要抓住这个人,可以说十分简单。但我想起那一声脆笑,却伸手拦住了墨鸰:“不必追了。”  “姑娘,那人可有伤你?”  “没有。她发现我在看她,便走了。”  墨鸰上前一步,身影带着凛冽之态,声音亦是很冷:“竟敢来窥探姑娘。”说罢侧过头来:“姑娘,待我去查清楚。”  我拉住墨鸰,摇了摇头:“这人无意隐瞒身份,咱们不用去找她,看来她会再找上来的。”  墨鸰答应了个“是”,语气中虽然听不出将信将疑的感觉,但我知道她对于那人仍是不放心的。  我转过话头:“看到冯才人了?”  “看到了。站在靠后的位置,不停发抖,我看到她的侧脸,脸色发白,神色紧张,整个法会,嘴巴一直在轻轻念叨着什么。就像……”  “就像你曾几次,在竹林里见到她的样子。”想起昨天晚上埋伏在竹林里,见到冯才人栗栗危惧、声音发颤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墨鸰点头:“是。”  “这就奇了……”我又问道:“那么放河灯的时候呢?”  “她也没有怎么看,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下,似是不敢四处去看。”  我沉吟道:“如此看来,冯才人的恐惧竟不是假的。墨鸰你想,冯才人进宫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我们这些新进宫的人,听到往年那些因为私自祭拜而受重责的宫女,尚且都是又惊又怕,更何况冯才人这样久在宫中、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自该更加谨慎才是。”  “是。”  “冯才人位份不高,看来也并不受宠,但毕竟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膝下既无亲儿,连一位养子也没有,按常理来讲,她如今最应该求的便是‘平稳’两字。平安终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无所出,总也能一场富贵到头。她何至于冒此大险?”  “是。”  “若是她真因为往昔的事情愧疚悔恨……”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今天晚上放河灯的都有谁?”  “有随侍的宫女内侍,皇后和有两三个妃子也放了。”  “冯氏呢?”  “她没有。”  “今天可是中元节的正日子……”  “姑娘是说,冯才人的行为不寻常?”  “嗯,你看,我们在竹林中见到的冯才人的害怕恐惧,今晚证明都不是假的,可是她为什么能冒险私自祭拜,却不在这样的场合名正言顺地放一盏灯呢?”  “我……我不知道……”墨鸰的声音有些低。  我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你说什么?”  “姑娘说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说你不知道?”我有些出乎意外地看着墨鸰,语气带着几分欢喜,墨鸰有些不解地看着我点头应了。  “你方才是不是还说,冯才人的行为不寻常?”我又欢然追问道。  “是……是啊……”墨鸰略带好奇:“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微笑点头:“是啊。我忽然发现,你竟然会与我商量问题了。”意外地发现,却着实让我欣喜,我说话的时候,本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因为素来知道墨鸰不会参与讨论,所以也没有等她回答,可是习惯了听墨鸰说“是”的耳朵,忽然听到墨鸰的这些话,自然是意外而又惊喜。  墨鸰对我的反应,既惘然又歉然:“可是,我不知道姑娘问的事情。”  我轻轻摇头:“我的这些疑惑,总会有明白的时候。”  “那我能做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明日你到回廊后面的夹道里,把地上的瓦清理一下。”  七月十六,入内内侍省。  司籍娘子也已经知道皇上为太后选了经书,送到福慧楼命我整理抄录的事情,提起此事,笑容越发可掬。  我对司籍的溢美之辞感到极不自然,微笑道:“娘子过奖了,婢子虽是奉了圣命,但只是到宝文阁去领取经书抄录,仍是与我在福慧楼所做的工作一般无异。”  “哎呦,说道宝文阁,那就更加不得了了。”司籍娘子笑道:“听说谢姑娘你见过廖先生了。说起廖先生,尚仪局的宫女没有不敬畏三分的,这位老先生满腹经纶是不用说了,处事也是相当严苛。没有想到竟对姑娘刮目相看,真令人佩服!当然了,这也要姑娘有才学,有胆识,能指出廖先生审阅过的经书中的疏忽之处,廖先生才会这般看重姑娘!”  消息在宫中,果然是长了脚的。我又逊谢两句,便赶到尚寝局为夏晴岚告假。  尚寝局似乎历来都比尚仪局要忙碌一些,虽然刚七月半,便已经开始安排八月中秋的事宜了。夏晴岚是掌灯宫女,典灯娘子得知我是代替夏晴岚来的,忙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转告夏晴岚。  但凡节气,宴会,司灯、典灯等女官都要格外留意灯火油烛的事情。加之七月之后,天气渐转干燥,使用灯火更是要十二分地留心。所以典灯娘子反反复复跟我强调的,都是这些事情。回到慈宁宫,我自然也原原本本地转告了夏晴岚。  到的宝文阁,已经是午睡之后了。  小石头替我通传了之后,执意要陪我进去。我劝了几句小石头不肯听,结果自然是在廖先生含怒的目光之下,小石头满目担心地离开了宝文阁。  “廖先生博学多才而又严谨苛刻的形象,很快就要在宫中传扬开了。”我道。  廖先生眯起眼睛:“哦,此话怎讲?”  “廖先生若非一位博学多才而又严谨苛刻的宿儒,又怎能显得让老先生刮目相看的我,是一个聪明智慧、心思灵巧的人呢?谢典籍直指廖先生之非,廖老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忠心赞叹,自此经常与谢典籍一起研讨经书文意,为官家与娘娘效力。如此,我再到宝文阁,只有人人称羡,人们只会聊起这一段佳话,说不定还会佩服我的勇敢机智,却再不会有人在意我频频进出这里的真正缘故了。”我微微一笑,又随即敛去笑容:“聊老先生究竟意欲何为,还请据实以告。”  廖先生伸手捏了捏下颏:“我的目的,昨天就已经对谢姑娘说了,难道你不相信吗?”  “廖先生所作的这一番功夫太大,婢子实在难以猜透老先生的本意。”  “你觉得让你查探张贤妃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  “婢子说了,我实在猜不透。”  “那就不必猜了。谢姑娘只管照着办就是了。”廖先生干枯的笑声几乎没有笑意:“难道姑娘还能不再继续下去吗?其实谢姑娘你应该明白,从前天晚上姑娘在竹林外遇见官家之后起,今日以及日后,姑娘要做的事情,就已经无可更改了。”  廖先生用他那精明的眼神看着我,似是解释般地说道:“官家恰好需要一个助手,谢姑娘适时地出现了。官家要知道一个答案,而谢姑娘你,却没有资格说不。”  心中明知廖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绝对的事实,却仍是郁闷难当。廖先生的声音却是继续传来,与他的眼神一样,似乎要将人洞悉:“况且谢姑娘你,也对这件事感兴趣。”  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廖先生忽然笑了起来:“谢姑娘对昨日的经书还有什么不解之处,老朽愿意为姑娘解答。”  听到廖先生方才的话,我是有些惊讶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确实是在不愿掺进往事纷争的时候,关注着这件事情的。  “前天晚上,去竹林抓人的侍卫,不是官家调遣的?”  “不是。”  “是谁?” ...( ) 第七十节 人心 廖先生眯着眼睛:“能在晚上调动禁中侍卫到后宫地方,除了皇上还能有谁,谢姑娘心里应该有数。”  嗯,果然是吴皇后。皇后是后宫之主,管理后宫大小事宜,宫中明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皇后若是得到有人祭拜的消息,前去搜查也不足为奇。  “谢姑娘问的不是经书上的事情了。”廖先生干枯的声音略笑了两声,接着转为冰冷:“谢姑娘在怀疑吴圣人?”  这个廖先生说话,声音语气一直让人极感不快,但措辞总是十分谨慎的。此刻公然说出这句话,让我惊骇无已。  与廖先生对视,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眼光中的那一种有些市侩的精明,几乎不似读书之人,而那一种冰冷之意,更让人不由栗然。  诚然,昨天在看那些后妃进宫后的履历时,我曾有一瞬,在看到了吴圣人被立为后的时候,有过心绪烦乱。但是那种心情,更对的是我不愿吴皇后卷入这场纷争的祈愿,而非怀疑。  我坦然看着廖先生,缓缓地道:“我只是想知道,吴圣人怎样得知的那个消息。”  “你怀疑给吴圣人透信的人?”廖先生再次追问,仍是用了怀疑这样的词。  “我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心中终究有些涩然:“当然,廖先生也可以说我在怀疑,因为要全弄清楚一个我从未经历的事情,我必须要对整个事情都有所怀疑。”  廖先生点了点头:“吴圣人事后回禀官家说,她是得到了密报,说有人在竹林中私自祭拜。”  “密报?那么自然没有透信者的名字了。可是调动侍卫这样的事……”吴圣人说不出透信者的名字,那么调动侍卫却又无功无劳,她的举动,难免显得草率了。  “吴圣人向官家请罪,官家倒没有怪责。”廖先生微微一笑:“其实官家已经知道了私自祭拜的人是冯才人。”  “官家倒并不跟吴圣人说明。”我好奇道:“然则官家又是因为什么,而悄悄隐在竹林旁边呢?现在想来,官家那天是比那些侍卫更早到竹林外的。”  廖先生微微一笑:“谢姑娘的出现是个意外,但整件事情,却在官家的意料之中。”  我实在不喜欢廖先生说话的这种方式,直白的时候太过直白,公然说出那些令人心惊的言语,而隐晦的时候,又过于隐晦,让人觉得简直摸不透他的本意。  一番思索,我方才点头道:“廖先生的意思,我若那晚并没有出现,冯才人也不会被那些侍卫抓到。也就是说,官家会亲自出手了。”  皇上的行为这般特异,若非廖先生启发,我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深的。可纵然想到了。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可是,官家又何必等在那里那么麻烦呢。”我又说道:“他想要找个借口,拦住吴圣人派遣去的侍卫,固然是易如反掌的事,而他想提醒冯才人早点离开或者根本不要进入竹林,也是容易之极的事情。并且官家想做什么事情,也都不需要他亲自行动啊。”  廖先生眼中精光闪烁,轻轻点头,一副饶有兴味地样子,却只是轻轻“嗯”上两声表示他在听着,却并不随便开口,打断我的话或者接过我的话头。  我在提出疑虑的同时,脑中也在毫不停留地思索,很快便对自己的疑问有了解释:“想来皇上并不介意让冯才人知道有侍卫去抓她了,不,应该说,皇上就是要让冯才人知道的。但是,吴圣人并不知道她自己会师出无功,冯才人也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事情。所以,官家所见到的,吴圣人派人去抓人是真实的,冯才人去祭拜也是真切的。”  一切,都在皇上的计算之中。  然后,他静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一场戏上演。  皇上没有算到的是,我与墨鸰早已经埋伏在了竹林之中。  但这场戏虽因为我的出现有了些意外,却是如皇上所愿,冯才人知道了有侍卫前来抓人,而她也因为被我惊到,而避开了那些侍卫。  “而官家不让冯才人被抓,是因为他还要从冯才人身上查探张贤妃去世的隐情。他又让冯才人知道她私自祭拜的事情可能已经暴露,却是为了……”我说到此处,却不由得住了。见到有人在抓自己,知道私自祭拜的事情可能暴露了,冯才人除了担惊受怕,又能怎样?冯才人知道这些,对皇上想要探查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廖先生见到我蹙眉的样子,微笑着示意:“想不起来了?谢姑娘再想一想,官家是什么用意。”  我摇头道:“婢子实在想不起。”  廖先生不再说话,却也并不立时告诉我缘故,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在对我鼓励。  我又将自己所有的分析,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仍旧,是停在了这里。  冯才人除了担一番惊吓,又能怎样呢?  片刻之后,廖先生忽然沉声长叹:“谢姑娘,你前面的那一番分析,固然可以称一句‘精采’,但那些分析,都是依据事理与事实做出的推断。可是到得最后,你却仍是没有分析出‘人心’两字,你没有说出皇上的心思。换言之,你的推断,的确是‘有理有据’,但没有凭据的东西,你却说不透了。”  在汴梁的时候,王爷完颜雍曾对我说过,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难知晓的东西。  当时对于这句话,我并不能完全赞同。比如语燕笑了,我便能很快想到,她今天是为了什么在欢喜,比如紫鸳对着一株菊长叹,我便知道她在思念她的母亲。就连临安的那个皇帝抄了谢家毁了翟家,这一番倒行逆施,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昏聩君王厌听逆耳忠言,又有奸臣在朝中作乱的缘故。  可是进宫未久,我却似乎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我绝对没有想到,黄公公与夏晴岚在凤凰山上,会对我发难;我绝对没有想到,黄公公利用禁苑设下那般圈套,引我入觳;我更加绝对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在景芳斋的一叠糕点里,用了那样复杂的心思,更加难以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就算我知道皇上的举动是有意为之,却也只能叹一句人心难测。  廖先生说道:“官家知道,张贤妃的故世,其中的牵扯,不只是某一个人的作为,冯才人只是其中之一。但一旦冯才人被抓住,私下祭拜的罪名被坐实,那么张贤妃一事,过错便要由她一个人承担了。”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冯才人喃喃说道,姐姐你不要怪我,我若不那样做,潘氏又怎么会放过我。  我反问道:“就算冯才人被抓住,私自祭拜的罪名被落实,说不定她祭拜的是某个亲人,又与张贤妃一事何干。”  廖先生却问道:“谢姑娘可知道,妃嫔若是私自祭拜,被发现了会怎样吗?”  我的心中一紧:“会怎样?”  廖先生却摇了摇头:“老朽也不知道。若是宫女,责罚之后赶出宫去。可妃嫔不是宫女,妃嫔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被赶出宫的。甚至,不是特别重大的过错,罪名也不会传出宫去。”  廖先生的语气有些发冷,让我心中也觉得不自在。不会被赶出宫,罪名不外传,却并不等于,这个犯错的妃嫔,会过的好一点。  在我默然之际,廖先生幽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即便是在宫里,也有进去了就无法翻身的地方。那种遭遇,未必会比被赶出宫好。”  冷宫!  脑中如闪电般闪过这两个字。  冷宫这种地方,我确曾听说过。这两个字似乎正代表着一个宫廷女子最不幸最悲哀的生活,但进宫以来,我却仍不知道,所谓的“冷宫”,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着。  “谢姑娘其实……曾从那门外经过。”似是看出了我的犹疑,廖先生缓缓说道。  禁苑!  那个地方,竟然便是冷宫吗?  而冷香阁里住着的那个,又是谁呢?她与永宁郡王,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难道,竟是从未在宫中出现过的,永宁郡王的养母吗?如果是,她又犯了什么错,让太后一提及,便讳莫如深呢?可如果是一位郡王的养母,爹爹又怎会全然没有告诉过我她的信息呢?  “廖先生……”我忽然很想知道,冷香阁里住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地方,与我进宫后最困难的一段遭遇有着莫大渊源,也可能左右着一位和我萍水相逢、缘仅数面的郡王的命运。  廖先生却似是出神了一般,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又眯了起来,那种眼神,十分迷离,就好像,就好像那天,于娘子无意间提起永宁郡王时,出神的样子。不过廖先生的这种神色,却又比于娘子,深切地多。  “啊。”廖先生忽然回过神来,干咳两声,续道:“一旦冯才人的私自祭拜的罪名被坐实,不管祭拜的是谁,她都无法翻身了。而在这个时候,有人再说出她祭拜的是张贤妃,再拿出些旁敲侧击的与当年张贤妃去世有关的证据,那也不过是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人身上,再加上一句万劫不复罢了。”  “那怎么会……”我惊讶道:“就算有人趁机说冯才人当年害了张贤妃,难道冯才人便不会伸冤吗?难道当年与冯才人一道行事的人,就不怕冯才人说出真相吗?”  廖先生凝目向我看来,顷刻,却忽然哈哈大笑。 ...( ) 第七十一节 林边馆阁 “伸冤?”廖先生连疑问中都带着笑意:“夏姑娘,你以为冷宫是什么地方?”但这笑意很快便消失了,语气中的沉重正如我们所正在谈论的话题一样:“进到那里面的,是皇上再也不想见到的人,以及,皇上再也无法见到的人。若是进了冷宫还可以伸冤,那恐怕天下被判了斩决的人,也都可以不用死了。”  我刚欲张口说话,廖先生却又接着说道:“进了冷宫的人再被放出来,那不是明指官家处事不明在先,朝令夕改在后吗?”  我心中含怒,皇上处事不明,难道过去就不曾有过吗?  “所以皇上不能让冯才人此时便因私自祭拜而获罪。”廖先生见我不语,也并不问我的意思,继续说道:“但若竹林搜索私自祭拜着的事情根本不曾发生过,或者官家直接将此事消弭于无形了,那冯才人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处境有多么可怕。”  顿了一顿,廖先生又续道:“谢姑娘,你想,冯才人对当年的事情那么害怕,或者还有内疚,以至于她冒着风险去私自祭拜。但如今她连祭拜也不能了,心中的惊惧也并没有消退,进又不能,退又不得,这个时候,她会怎么办呢?当年若有人与她一同参与了,如今饱受煎熬的却只有她一个,她会怎么办呢?”  “她会……去找那个人吧。”我道。  我知道,冯才人说出了“潘氏”,但究竟是那个潘氏呢?若是如今的如意阁潘氏潘婉仪,冯才人还可以去找她,但若潘氏是当年的潘贤妃,冯才人又如何去找呢?  廖先生又是一阵呵呵的笑:“谢姑娘,你被老朽的问话误导了。”  “什么?”  “冯才人在宫中,并不与谁特别亲近,或者说,她与其余妃嫔之间,都是疏远而泛泛的关系。她处境危急,但却未必会去找谁,但是她处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查出来是私自祭拜之人了,那自然是好,可又说不定,她什么时候抵不住心中的煎熬,却去向帝后坦白了当年的事,那么,自然有人比她还要着急。所以,不是冯才人要怎么办,而是,会有人来找冯才人。”廖先生缓急有致地说道。  “那个人,就是官家要找的另外一个人了?”  廖先生微微一笑:“所以啊……谢姑娘方才说,官家此举,除了冯才人担惊受怕,想不出有别的意义……”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我缓缓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自己缺乏考虑而忽视的那些事情。实则心中所想的,只是皇上的这一番心思,实在令人难测。  同时,心中有恍恍惚惚地,觉得廖先生的话中有些什么异常,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是哪里异常。  “谢姑娘,怎么了?”廖先生问道。  我回过神来,忙道:“没事,婢子只是在想,官家这一番心思,深谋远虑,又缜密无比,婢子实在难及,惶愧无已。”  皇上的这些想法,的确是深谋远虑,而我的惶愧,也是真的。不过我惶遽的固然是因为我难及他的心思,愧的却是,我如今这样的机心谋略,实在有负爹爹的重托。  廖先生笑得十分开心:“官家这是天纵的英明,谢姑娘你年纪尚小,经历有限,不能明白,也是情理之中。”  廖先生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或许是与我相熟了一些,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意:“谢姑娘,看你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心中尚有未解的问题。”  心中一凛,廖先生的眼光这般厉害,我实在不应该沉在方才感觉到的那种异样之中。廖先生虽然问了出来,但我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将自己方才感觉到异样的事情说出来。  我亦因为廖先生的这句话被提了醒,收摄心神,不敢再在廖先生面前表露不该表露的心绪。  但同时,心中已经有了回应他的办法。我的确,还有一个想要问的问题。  我点头道:“正是。我想请问老先生,官家与老先生,是何以知道,冯才人在林中祭拜的人,便是当年的张贤妃呢?”  我自己是因为听到了冯才人祭拜的时候,口口声声称呼姐姐,而普安王又出现在竹林外,两下里凑合,觉得只有可能是张贤妃。  但皇上呢?  廖先生淡淡一笑,神色却颇有几分凄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竹林的那一边,有一个小小的馆阁,张娘子又一次偶然走到那里,觉得很是好看,官家便说那这所馆阁就给了张娘子。但当时皇宫的修建工作也并未完全完工,就是至今,那竹林对面还很荒凉。所以张娘子并不居住在里面,不过张娘子很喜欢那处地方。张娘子擅琴,曾在馆阁中奏琴,官家说借着竹林风声,琴声也变得十分悦耳。非独官家,当时宫中的宫嫔,也都去听张娘子奏琴。听说张娘子去世之前那两个月,还曾去过几次。而她一病不起之后,住在那里,不肯回去。没有几日,便在那里病故了。”  “如今还有馆阁在吗?”我那一次去,天色已经晚了,竹林前的空地倒是不小,却也没有看见馆阁。又想到不知张贤妃当年抚琴的时候,那所馆阁周围,是否也有萤火虫优游来往。若有,那真是一副盛景了。  “没了。张娘子故世后的不久,便没有了。”廖先生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语气也自方才的缓慢凄然,而变得略显生硬:“有一日晚上天降落雷,将那所馆阁,几乎全部烧毁了。”  我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天灾**,接踵而至,张娘子故世之后,那所馆阁也没能留下,以供故人之思。  “后来呢?那所馆阁,就这样没有了吗?”  “谢姑娘总肯关心这些事情。”廖先生微微一笑:“后来残余的部分被拆了,官家说再重建一所,但是到了如今,却终究也没有重建。其实当年官家将那所馆阁赐给了张娘子,曾说过要将周围地方都修理一番,但张娘子没有让官家修整,所以那片地方,听说至今还是颇为荒僻。”  “原来是张贤妃故世的地方,难怪有人在竹林中祭拜,官家便知道是为了她了。”我点头说道,心中亦想到了普安王,原来他在竹林之外,是在临风凭吊,追忆已故的养母。  离开宝文阁,一路走着,心中始终有种沉闷之感。比之在宝文阁时最开始感到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重了起来,我只是细细回忆着今天与廖先生的所有对话,不曾遗漏了一处。但思来想去,却又觉得异样的地方,并不在廖先生说过的话里。  虽然听廖先生的意思,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我的心中,却越来越没有底。  到底是什么事呢?  心绪不佳,时间也不晚,我不想立时回景芳斋,却也不想再回福慧楼。  顺着宫中的道路蜿蜒前行,待到停下脚步,才发现这里的景致建筑,竟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相契合。  我微微觉得吃惊,这里并不算偏僻之处,还能看见不远处与这条路交错的道上,有宫人经过。但是印象中这个地方,我还没有走过,那我又为何会觉得有些印象呢?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一句“谢典籍今日有兴路过这里”,让我立时明白了心中的疑窦。  身后说话的人,正是二郡王恩平郡王。  而这个地方,正是那一次,恩平郡王对我描述过的地方。那天几位郡王要到福宁殿去见皇上,刚巧在我从内侍省回来的路上遇见,恩平郡王对我描述了宫中的这样一个地方,告诉我以后若再有什么事,可派人到这个地方,捎信给他。  当时听过便算算了,除了心中感激二郡王的好意,当然也难免在心中嘀咕,就算我哪天想起来派人捎信到此,也不见得二郡王刚好就在这里。  当时心中闪念过去,没有想到今天不但走到了这里,而且,二郡王真的,刚好就在这里。  二郡王倚着一株大树,意态闲适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在惊奇些什么?”  “二郡王也刚好路过这里?那真是……太巧了。”不知道为何,二郡王看人的目光,总让我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二郡王又是一笑:“所以你是想来试试看,我是否真的在这里了?”  我心里当然在想我才没有那么无聊,但嘴上却不便这么说,仍是保持着不自然的微笑:“婢子是路过这里的。”  “路过?”二郡王有些诧异:“那不知谢典籍经过这里之后,还要去哪里呢?”  看看四下,我走的方向,再往前远处居然是一座小山。  至于,那小山的前面是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二郡王倒是不为己甚,见我窘迫,轻轻一笑,便不再提了。只是说道:“听说谢典籍今日公务很是繁忙啊?”  同样的话,从司籍娘子口中说出来,饱含的赞美让我不自在地有些脸红,我心里一直在说,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而从二郡王口中说出来,那种轻忽的语气亦让我很不自在,尤其是加重语气的“典籍”和“公务”,听来更是有几分滑稽,仿佛在说,呦,谢典籍,你也去了宝文阁了啊。 ...( ) 第七十二节 立足之地 连续数日各种事情不断在脑中激荡,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偏生还遇见二郡王这样的人,说着些不中听的话,让人心中好生有气,却又无法辩驳。  “不过是……不过是谈论两本经书的文意,不是什么……什么大事。”我已经疲于解释了。  二郡王却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微笑:“哦?原来是到宝文阁,参禅悟道去了。”说着更凑近了一些:“是不是谢典籍有什么参不透的事情,要让我帮忙呢?”  其实我自己心中也一直在奇怪,怎么随意走走,就走到了这里。想到那种困扰自己的异样的感觉,心中更有不祥之感,莫不是我已经预感到那个疑问太大,大到我自己怎样也无法解决,故而特来求助了吗。  只是,我即便要求助,也是要找到普安王,又怎会走到这里呢。  “婢子实在只是随意漫步,路过了这里。”心神精力都已经极为倦怠,我实在提不起精神再应付二郡王了,于是行了一礼:“二郡王若是有事,还请先行,婢子恭送郡王。”  二郡王微微一怔,随即微笑:“你先行便是了。”  我再行礼,转身离去。二郡王却忽然说道:“宝文阁那边不管交待什么事情给你,你都不要做好。”  闻言自然惊愕,连刚迈出去的脚步也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回头看着二郡王淡淡的微笑,不解他的意思,却又知道他的话,想必不会是泛泛之语。  虽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但半边天空皆是夕阳染红的霞彩,从侧面映在二郡王含笑的脸上,将他的眉目之间,都染上了流光。  嗯,二郡王的眉目疏朗有致,双眉斜飞,眼中常带笑意,倒是……倒也是一幅极好的模样。大郡王、二郡王、三郡王和四郡王、五郡王虽都是赵氏宗室后代,但因为赵氏宗室人丁繁茂,支系很多,他们五人并非来自同一支系,样貌自然也并无几分相似之处,可以说是各自有各自的特点。想必我没有见过的大郡王亦是有着不同于其他四人的特点。  此刻二郡王眼中仍带着笑意,但我分明觉得他方才说话的语气是十分郑重的。难道二郡王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特别来警示我的吗?进宫至今,二郡王的确是已经帮过我不少忙了。  可是,就算是在凤凰山上,差一点坠崖下去的那一刻,我也没有觉得害怕过,这一次,我却真的是有些害怕了。  我看着二郡王,心中有些感激,又有些疑惑,究竟二郡王为什么这样说。  二郡王又含笑说道:“你不必问我问什么这样说,你知道我是在帮你,记得日后要报答我就行了。”  又是报答……  心中的那些感动之意,顿时便弱了下去。看着二郡王那一幅灿烂的笑,我恹恹地点头答应了,再一次告辞离去。  看看天色又近昏暗,紫鸳已经在院子里掌起了灯。  走近回廊,仰起头来,墨鸰已然会意地说道:“已经清理过了。”  我点了点头,只听墨鸰又问道:“今晚是否要监视冯才人的行踪?”  “不用了。”我轻轻说道,同时心中也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冯才人自然会有人看着,暂时也没有因为祭拜被抓住的危险,而若有人去找她,想来廖先生也会告诉我的。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似是有人迎面给了我重重地一击,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后退,幸得墨鸰眼明手快,及时拉住了我。  墨鸰惊疑地问我怎么了,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是否有什么异常。我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反复说道,原来如此。  心中惊慌,我勉力定住心神,告诉墨鸰我只是想到一件事,不要惊慌。  冯才人事情,皇上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早有安排。甚至皇上已经定下了计划,任凭皇后调动侍卫去搜查捉拿冯才人,但另一方面早已认定不会让冯才人被带走。这种处于危险环境下的冯才人,是皇上眼中极好的诱饵,以她来引诱另一个当年参与害了张贤妃的后妃浮出水面。  事情正在按照皇上的这番计划进行着,剩下的,就是等待那另外一个人现身罢了……  那么——  我呢?  我被叫道宝文阁去,参与此事的理由,是因为皇上说少了一个帮手。  当时我便十分不明白,身为皇上,身边多少得力之人,怎会少了我这样一个人。单是廖先生一个,机警精明,便远非我之所及。  而今天听了廖先生的那番话,知道了皇上关于事情的计划,我心中便一直被异样的感觉占据着。  在这计划之下,我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其实整件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存在,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但我却已经知道了,一件快要接近完整的宫廷秘辛。  当时心中的异样感觉,便是为此,但直觉本能地告诉我,不能在那个时候,将这个问题去问廖先生。  是的,我是有些害怕了。  紫鸳沏了茶唤我,我对墨鸰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为我担心,携着她往院子里走去。  月亮比之昨晚似乎更加浑圆了,清辉依旧。  若无这么多事情萦绕在脑中,坐在这院落里品茶赏月,十足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晚上,自然是心事重重,辗转难眠,直到天色朦胧要亮,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将廖先生给我的经书中夹着的几页东西再细细看上一遍,不理会其中究竟有什么纠葛,只是单纯地将上面所述的东西记下来。然后,将这几页纸张塞进灶中烧掉。  处理掉这些之后,又赶到福慧楼,将那本经书细细翻阅,确定再也没有异样的地方,心中方略略松了口气。  谁知刚刚坐定,外面便有呼呼地风声响起。  走到门口一张,天色已经黑沉了下来,大朵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遮住了太阳。明明昨天晚上还是晴天,白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变天了。  我忙关上了书房的窗子,又走到楼上,检查上面的窗户是否关得严谨。  还未及从阁楼上走下来,骤然一道异常明亮的光隔着窗子闪过,紧接着一声雷声响彻天际,大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势来得汹涌,又混合着闪电与惊雷,我手边又没有雨具,我索性关上门窗,坐在房里等着雨势变小。所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夏日里这种雷暴雨,往往来势汹汹,却不会维持得长久。  不过屋里放着书籍,这样的大雨,倒是也须小心。  二楼上的书架顶端之上,原本就罩着一层雨布,为的就是防止一旦遭到大雨,屋顶万一漏了雨,不会侵蚀了书籍。  我挪了椅子横着放倒,伸手到书架顶上,检查雨布是否将最上面的书籍都搭上了。  就这样一边挪着椅子一边检查,速度自然不快。我虽然经常打扫福慧楼,但最要都是在下面的一层,而且多是以打扫地面为主,这最顶层的书架上,竟还是有一层细密的灰尘。  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天气凉爽干燥了,一定要将这上面的书籍好好再重新整理一番时,手下碰到的雨布竟有一片是凹陷的。  从最顺手的地方揭开,果然是这一片的书籍倒了。  不过想要重新整理了扶起来摆好,看来却是很有些难度的,因为倒下的这一片书籍,都已经十分破旧了。书纸发黄,连封面都缺损了不少,封面上的名字,更是几乎看不清楚了。  而且这十几本书的书册都很薄,最薄的看样子也只有数十页,而厚的也不过百余页的样子。  我在太后的福慧楼里当差的这段时间,见过不少书籍,太后藏书极多,有本朝历代的书册,还颇有一些唐朝、五代流传下来的,尤其是几套唐代的经文的原本和译本,看起来不仅年代久远,上面的诸多印鉴更是证明着书籍的珍贵。译本也就罢了,原本经文不知用的是什么文字,全然是看不懂的。这些藏书中,自然有许多书籍是很古旧的,书页残破的,或者有缺损的并不在少数。  所以看到这些书,我也并不感到惊异,只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书架上取下来,留待日后修补。  然而书籍被拿下来之后,我却忽然发现有些奇怪。  这些书册装订的方法,与寻常所见的书籍并不相同。寻常的书册,因为前后封面是连贯的一张纸,所以书脊与书本的前后封面是连贯一体的。可这几本书,前后封面是分来的,书脊没有封面的遮掩,仍能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书页。  再细看这些书本的规格也并不一致,有大有小,而且即便是同一种规格的书,也有的大一些,有的似乎小一些,而纸张的裁剪看起来更是有几分不规则,有几本连封面都不是方方正正的形状。  而且这些书籍,最大的相似之处,竟是这些书的封面都已经破了许多,封面上的名字早已经看不清楚,而只从侧面便可以看见,书籍的书页翻翻卷卷,早已经毛了边,纸张不仅发黄,也已经发脆,更要紧的是,这些书页,似乎都被水浸过! ...( ) 第七十三节 文君 来不及再去细细察看这几本书,忙又搬了椅子到发现这几本书的地方,但细看之下,书架上,盖书的雨布上,都并没有什么异样,并没有被水浸过的痕迹。  我这才松了口气,想必这几本书,是在放上书架之前,就已经受损了吧。只是当初放书的时候,也不将这几本书好生修补一下,看样子是放这里之后忘记了,年深日久,就更加想不到了。  大雨一时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我便拂去那几本书上的灰尘,打开看看。  随手翻开,不必看到书上所写的内容,我便是不由自主地一惊。  书册上面的文字,并不是汉字!  当然仅此一点不足为奇,因为太后珍藏的一些佛经的原本,几乎都不是汉字所书。奇怪的是,这本书上用的,是契丹文字。  算起来,辽灭国至今,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尚在靖康之难之前两年。  而辽国的文字,却至今都还在被使用,如今,使用这种文字的,便是——金国。  金国女真人没有文字,所以使用的便是契丹文字,只不过将契丹文字稍稍加以改变,当然也有使用汉字的。  而书中这些契丹文字的写法,便与我在汴梁的时候见到的差不多。  所以这些,应该是金人的书了。只是我在汴梁的时候,在王爷完颜雍的别院见到的契丹文字的书籍,虽然式样也简单,但封面已经是前后连贯的,书籍的裁剪也十分规整。  看来这些书,的确是很有些年代的。  不过想到太后曾被金人掳去,我的惊讶也渐渐消去。  靖康之难,徽宗、钦宗皇帝被金人掳去,他们的后宫妃嫔与公主等女眷,也都随同被掳走。  太后当年,正以徽宗皇帝后妃的身份,被一同掳走前往北方。  直到绍兴十二年,也就是十年之前,太后方才携同徽宗皇帝的棺椁一同回归大宋。  至此,太后已经在金国度过了十六年的光阴。  据说,因为当今皇上在宋室南渡之后,在临安登基为帝,所以太后当年也被关进了五国城,那是关押徽宗与钦宗皇帝的地方。  但我大宋堂堂太后之尊,竟被金人关押一十六年而不得归国,这一番屈辱,实堪可恨。  我在汴梁的别院里,便跟着吴先生学习。吴先生当年前往金国,是有所图而去,吴先生本身又极是博学,是以识得契丹文字。在别院的时候,也教我认一些。  契丹文字本就是参照汉字而创制的,而且契丹文字本身数量也很少,被创造出来的,也只有一些常用的,所以认识契丹文字倒并不难。而且听吴先生说,契丹的统治者大都通晓汉文,并且以汉文字为尊,契丹文字的使用实则是很有限的。  女真人灭了契丹政权,立了金国,但金国却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沿用了契丹风俗,使用契丹文字与汉文字。同样的,金国的上层统治者,日常所用的,也是以汉字为主。  契丹、女真人所以要保留一种自己的文字,而不是只用汉字,想必也是为了维护自己政权的**,不愿在文明上,输给了汉人。  所以这几本全契丹文字的书,倒是显得有些稀罕了。我翻看起来,除了有些地方有破损的,有些地方被水浸之后文字模糊难辨,余下的文字大意所讲,应该便是一些发生在金国过去的小故事,。  文意自然是无法读完整的,但上面所述的事情看起来也平淡无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打开一本,字迹又与方才那一本不太相同,这一本好似是流水账一般,记载的却是类似天气的话,上面倒有时间,写的却是金国的年号,推算起来,正是十几年前的时候。  翻开几本书,其中所讲述的东西都不一样。有的是讲述怎样种植的,有的是讲述怎样纺线织布的,有的似乎是在讲故事,总之文章的内容十分杂乱。  而且书中的字迹各不相同,显然是出自不同的人所手书。我朝自仁宗皇帝年间,有一位工匠发明了活字印刷之后,印刷书籍的数量大大增多,民间刊印的书籍,多数都是印刷品。但这些金国的书籍,显然仍是手写。  我不再细细看下去,只是对着几本书出神,想来这些书,是太后归宋的时候带来的。  这些书被放在架子的角落里,显然太后也并不重视,而且金国的那段类似软禁的生活,太后想必也不想再回忆起来。看来这些书,也只有在闲暇的时候,将它们修补之后,重新放回原处算了。  楼下有笃笃的敲门声,我蓦地回过神来,将几本书放回之后,匆匆下楼。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好奇是谁这个时候来打门,如果是紫鸳、墨鸰她们,或者是小石头,应该都是会出声招呼的。  经过院落走到门楼下,打开福慧楼的大门,我身上已然落了不少雨水。  但我却顾不上去管这种不适之感,因为眼前出现的人,我并不认识。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笑盈盈的女子,穿着一袭秋香色的襦裙,简单利落,头顶一把棕黄色的油纸伞,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宫女。  这女子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寻常宫女的样子,但衣着并不华丽,身上仅有的几件首饰也都很是简素,却让人看不出是个什么身份。  我怔了一怔,忙躬身道:“婢子福慧楼谢氏,请问娘子到福慧楼有何贵干?”她既是打着伞而来,看样子不是为了避雨。  那女子笑道:“有何贵干,进去说行吗?”  这女子语声清脆,笑容可掬,措辞却让人好笑。再者说,这福慧楼又岂是可以随便进入的。  我又问道:“请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子又是一笑:“怎么,你还怕我是坏人吗?”  我笑了笑,倒真对这女子有几分好奇。心中一动,微笑道:“娘子若是不弃,还请到景芳斋去用一杯茶,歇歇脚如何?”  那女子笑道:“景芳斋嘛,我是不去的,去了那里,有些话就不能说了。”  这话让我心中一动,莫非这女子,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正沉吟间,只听她“嘻”地一声脆笑:“谢典籍当真好生严谨,你是不想让我进这福慧楼吧。”  我心中更是一震,惊讶地看着这女子,她不仅知道我是谁,而却说的话也说中了我的心事,可我却并不在意,令我震惊的,是她的笑声。  这正是昨天晚上,我从小西湖回到景芳斋后,在景芳斋的回廊顶上,传出的那个笑声。  “是你?”我问道。  “是我。”  “你是……”  “御侍娘子,马文君。”  我的诧异不比刚才听到她的笑声时要少,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御侍娘子,这丝毫不奇,奇的是,一位御侍娘子,竟然在中元节的晚上,出现在景芳斋的屋檐之上!  虽说这皇宫深不可测,可这般事情,却也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然而我一面震惊,一面仍是不能忘了行礼:“慈宁宫婢子谢氏见过马御侍。”  昨晚我原想着,这位不速之客应该会再次找上我,可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找上门来了。  “怎么?还不打算让我进去吗?”马文君又是嘻嘻一笑,说道:“你不让我去书房里,烧茶的厢房总可以进去吧!”  我又是一惊,她居然知道烧茶的厢房!  躬身肃客,马文君倒也并不客气,点了点头,对那宫女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有人来通报一声,便走了进去。果然,她是来过福慧楼的,她顺着回廊,直接便走到了厢房里。  既然会到景芳斋去窥探,那么马御侍今天自然也是有所为而来。  我请了她坐下,开始扇炉煮茶,却并不再多问什么。  马御侍倒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接过了茶,方才笑道:“昨晚打扰你了,我本是想看一眼大名鼎鼎的谢典籍是个什么样子,没想到却被你看见了。”  不知来者之意,我倒不好多说什么,只淡淡笑道:“不妨,不过以后马御侍若是有事找我,景芳斋自当迎接。”  “景芳斋倒是不必了,还是这里说话方便一点。”马御侍笑了笑,从厢房的门看着书房那边道:“谢典籍,宫中之人的确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来书房,就算是位份很高的人,太后不在,或者太后不允,都不能随便进出的。”  马御侍说着又是一笑:“但是我却可以。”也不等我惊奇,她又笑道:“我在当御侍之前,就是在这里当差的。”  “啊!”我是当真惊奇。  “怎么,谢典籍不会是以为,在你之前,福慧楼里面没有当差的人吧!”马御侍的语气很是随常,神情也满是笑意,所以说话之间,常有玩笑的意思。  我亦微笑:“若不是马御侍你提起,我以前倒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马御侍、谢典籍,说起来可有多麻烦。”马御侍皱了皱眉笑道:“反正我比你大上三岁,你叫我马姐姐便是了。”  马御侍的年纪看起来本就不大,可她居然连我的年岁也清楚! ...( ) 第七十四节 以身相许? 原来是二十一岁,马御侍的年纪看起来本就不算很大,可她居然连我的年岁也清楚!  御侍,是有资格侍奉皇上的宫人,是后妃中品级最低的。马文君显然不是今年刚刚进宫,不是与我们同一批的新人。  可是二十一岁的年纪,还是御侍身份,是因为她到皇上身边晚,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  细看马御侍的容貌,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貌女子。长眉俊目,眉眼间时时带着笑意,很是可亲。不过她更吸引人的,也恰恰就是这般未语先笑的性情,干净欢快的盈盈笑语,倒有些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之美。  嗯,就像顾曼楚一样,本也是极美的女子,但更让人心动的,却是那般温顺斯文,楚楚可怜的神态。  马御侍这般单刀直入,利落爽脆,倒让我不好拒却,于是亦直截了当问道:“马姐姐到此来,有何贵干?”  马御侍向我看了片刻,有些好奇地笑问道:“你与官家没有见过面吗?”  我心中愈发惊讶,更加琢磨不定她的来意,只是对面的人笑语盈盈,倒让人无法生出不喜之意,只得微笑道:“我自进宫来,便居于慈宁宫,并没有见过官家。”  马御侍点头笑道:“这就难怪了。”说着朝着我粲然一笑:“你这般美貌,官家若是见了,想必你这典籍就做不长了。”  我见这马御侍心直口快,心中本来颇有几分喜欢之意,但她这话,却是无礼至极。我觉得自己双颊发烫,仍是忍住不快,慢慢道:“马姐姐这话取笑了。婢子年轻,无知无识,却也不敢闻人谈论君王之非。”  马文君却笑了起来:“你倒当真很会说话。好吧,我们就不说官家了,说说你见过面的人吧。”  “我见过面的?”我顺口问道。  “就是宝文阁的学士廖先生。”  原来又是廖先生!转念想到,马御侍说她以前也曾在这福慧楼供职,那么说不定她也曾到过宝文阁去,认识廖先生倒不足为奇了。  “宫里盛传,福慧楼谢典籍才学极高,竟得廖先生青眼。听闻此事,宫中几乎没有不称羡的。可是……”马御侍的神色难得郑重了些:“传闻归传闻。毕竟传闻这种东西,是给局外人听的。究竟实情如何,想必只有谢妹妹你知道。”  宫中的传闻自不可信,马御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越发感到她这个人,与她今日的来意都极不寻常。  顿了一顿,马文君又续道:“我若问你是为了什么事,想必你是不肯轻易对我说的。”说罢对我洒然一笑,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就算你对我说了,我没有你聪明,也未必就能帮你拿什么主意。我相信廖先生找的人,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聪明的人,他是绝对看不上的。”马文君道:“我只能提醒你,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不管怎样,这一番提醒,是好意的。我心中亦很感激,道:“多谢马姐姐好心提醒于我。”  马文君又是一笑:“想提醒你的并非是我,我又不认识你,自然是另有别人了,不过他自己不肯当面跟你说罢了。他说当面告诉你,怕你反而误解了他的好意,所以便让我来。”说着只是含笑摇头:“他可不知道由我前来,说不定只有更增你的疑惑,将事情越弄越糟。”  “另有别人……”那,会是谁呢?有谁会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与廖先生见面不会是一件单纯事情,让我要小心呢。  马文君只是笑道:“还好,谢妹妹你很是明白,知道我是一片好心。我这一番,算是完成任务了。”  我越发惊奇,想问他那人究竟是谁,马文君却已经站了起来,向我道别。  “马姐姐请留步!”我忙说道。  马文君回头看着我,微笑道:“可是他不让我说出他是谁,你看怎么办呢?”话到了马御侍的嘴里,总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  我见马文君说得并不坚决,心中一动,也笑着说道:“马姐姐总有办法,不说出来,也能让我知道吧。”  马文君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好似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禁不住又笑道:“这人说起来于你有救命之恩,按常理呢,你若不是对他以身相许,至少也会对他死心塌地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弄的,连说句好意提醒的话,都怕你不相信。”说着摇头叹气,一幅深觉无奈的样子。  我却早在马御侍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怔在了那里。  二郡王恩平郡王?  怎么会是他!  及至听到了以身相许,死心塌地,我却又不由得脸上发热起来。  而马御侍的一句“这小子”,却又让我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了。  马文君说完之后看了看我,嘻嘻一笑,已经伸手打开了大门。  我期期艾艾地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是话到了口边竟问不出来。马御侍轻轻一笑:“我能在后宫走动,究竟比他方便的多,我在宫中许多时候,也知道不少宫里的事情,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好了。我就住在小西湖西边的百宜阁。”  送走马御侍,我眼前的问题非但没有少,却反而又多了一个。这人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不对他以身相许,至少也要对他深信不疑的话,竟总是在耳边响起。  雨势渐小,语燕带了雨伞来接我回去。  这一日雨淅淅沥沥也始终没有停下,小石头也没有出现,这一天还算平静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又间或下了两场雨。我想到恩平郡王与马御侍的提醒,又想到不知廖先生究竟是个用意,所以也并不主动往宝文阁去。  廖先生再次相邀,是七月二十日。  天气已经不似之前的闷热,微风吹动,让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正自缓步向前走着,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宫女垂手站在道路一边。小石头忙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姑娘快行礼。”  我也于此时看清楚,不远处经过的,正是皇后,忙垂手站在一边。  我们走的路是南北方向,皇后经过的却是东西方向的路,待皇后经过,原本垂手站在一边避让的宫女内侍等都又起身继续前行。  我对小石头道:“你倒好眼力,那么快就看到是圣人来了。”  小石头有些得意地一笑:“刚进宫的时候跟师傅,宫里一个人……我也不认识,师傅带着……看见了人,第一次会跟你说,第二次若……若要再不认识,回去就要挨打。所以……所以后来就都记住了。”  我轻叹道:“既然是师傅,一次不会,就再教一次,宫里那么多妃嫔,还有帝后郡王,可你们即便见到,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又怎能就立时记住。”  小石头笑道:“都像谢姑娘这么……这么好心就好了。可是那时候还有一次,有一个娘子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师傅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进了宫都……都快一年了,头一次遇见,转身师傅问我那是谁,我说不知道,回去也被师傅打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就没有跟师傅说,这个没有见过吗?”  小石头吐了吐舌头:“说是说了……不过,师傅转身就是一个……一个大耳刮子!”  “那是为何?”  “师傅说,进宫都……都一年了,我就是不教,你自己就不会……不会打听吗?后宫里几个妃嫔,住在哪里,进宫多久,多大岁数,这都……都打听不到吗?除去你见过的,余下的不就是没……没见过的吗?”小石头学着老内侍们老气横秋的语气:“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进宫一年了,就只这一个不教你,你就说不知道了,该不该打?”  我的嘴角浮出了微笑,回报小石头这一段惟妙惟肖的说话,心中却在想着小石头的师傅说过的话,想来我要收集几个郡王的背景,以及他们在前朝与后宫中的势力,其实,也并非像我想象地这般困难。  “咦?有人来了!”小石头说道。  我也已经听到了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一个内侍匆匆朝着我小跑过来。  “是圣人身边的公公。”我轻声对小石头道。  那内侍跑到跟前,忙躬身行礼:“谢典籍,圣人在此君亭中相侯,请谢典籍过去赏景。”  “此君亭?”我问道。名字倒是十分别致,我却不知道是在何处。  那内侍十分恭谨:“就是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东边走,过去小西湖之后半里路,有一片小竹林,此君亭就在竹林西边。此外,竹林南边还有一座小亭。”  听这内侍将道路说得这般清楚,我心中已经了然,看来皇后召我过去,这个内侍也不会在场。我答应了,小石头忙说我知道路,小的带姑娘去。  见那内侍似要说话,我微微一笑,对小石头道:“廖老先生还在宝文阁等着,你去跟廖老先生说一句,我今日不得空儿,明日有暇再去拜会老先生。至于我今天——”  皇后身边的那内侍只躬身站着,并不插嘴,听到我语气带着犹疑,也并无反应,我便续道:“要到此君亭中赏景,请廖先生见谅。” ...( ) 第七十五节 竹林此君亭 此君亭所在的竹林不大,栽种的是凤尾竹,竹子也不是单单种植成片,而是一簇一簇,每一簇数十竿百余竿,竹林中留出了天然蜿蜒的小路。  竹林整体并不算高,远远便可以看见亭子红色的屋顶。红绿相映,甚是精神。  微风吹动,竹林中簌簌声响,当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这样清幽的所在,单单是走进来身处其中,便已经是心旷神怡。  此君亭在竹林西边,通往亭子的小径左右站着两个宫女,亦算是给我指引途径。皇后坐在亭中的竹椅之上,见我行礼,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让我坐下。  “婢子不敢就坐,便在此侍奉圣人。”我虽不知皇后叫我来的用意,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与皇后并坐。  “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说几句话,你也不必拘礼。”  “多谢圣人。”  皇后也不再坚持,只微微一笑道:“你没有带着人来,足见廖学士所言不虚,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皇后如何又与廖先生牵扯在一起了,我心中很是诧异,只得逊谢。  “你进宫也好几个月了,宫中事务繁忙,想与你说说话,始终也不得空儿。”皇后道。  在上人们说话的空隙,即便是不需要答话的地方,也要有所表示,以示在听。我待皇后停顿,便点头说是。  “你家中一切,都还好吧?”皇后问道。  我道:“有劳圣人垂询,都还好。”进宫当日,皇后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今日将我叫到这里,二人相对,仍是问得这个问题,我不能不在意。  “你父亲呢?”  “父亲年纪衰迈,身体有些残疾,每日在家看书打发时间。”  “你的几个姐妹呢?是否在你父亲身边?”  心中越发紧张起来,但依旧清楚记得进宫当日的回话:“婢子进宫之时,姐姐仍旧没有消息,两个妹妹听说寄居在乡下,不知这些日子回到家中没有。”  当日我担心宫中得知两个妹妹已经回到家中,或者会召她们进宫,故而隐瞒了一些事实。  皇后点了点头:“你姐姐叫凤仪是吗?当年她与三郡王有过一段婚约,想来你也是多少知道些吧。”  我道:“听两个姨娘谈话时说起,姐姐要嫁给三郡王为侧夫人。别的便不知道了,姨娘们也不许我多问。”  家中情形原是这般,姐姐出嫁的事情,姨娘们是不许我们这些闺中的小孩子多打听的。只不过两个姨娘不知道,关于三郡王的事情,关于朝廷与皇宫的事情,我并非一无所知。而我与三郡王,也并非没有见过。  但三郡王与姐姐之间的婚约,我倒果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姐姐提起这位未婚夫婿的时候,神态带着几分腼腆,唇角微微含着笑意。  因为皇上顾忌朝中有拉帮结派、结党连群之事,所以爹爹与翟家义父支持三郡王的事情,一切是在暗中进行。我自然知道,三郡王到谢府之时,曾与姐姐见过。却不知道他们的婚约是怎样定下的,有怎样的理由。  皇后嘴边露出笑容:“三年前凤仪姑娘第一次参加京城的上元灯会,我当时原是看上了,想要给二郡王或者四郡王定下,谁知惠妃也看上了,说大郡王常年征战在外,府上人少。”  上元灯会,京城有好多处。几乎大街小巷,都有灯。  但皇后所指的,是在京城近郊的福景园中灯会,一年一度。每年朝臣之家或者名士家中的子弟,多有参与的,算是京城的一个盛会。参与者除了要有一定的出身或者声名之外,还要有引荐者方能入会。尤其像官宦之家的女子,即便再具才貌,声名通常也不为人知,若无人引荐,是无法参与的。通常只要参与过灯会的人,都可以引荐新人参与。  我知道三年前姐姐曾应邀参与灯会,至于几位妃嫔心中的想法,却也没有听姐姐或者爹爹说过。  “那后来呢?”我禁不住好奇。  “后来是三郡王答上了凤仪姑娘的灯谜,当然事先大家都不知道灯谜是谁做的。不过那个谜,一晚上难倒了很多人。”皇后微笑道:“我看三郡王似乎对凤仪姑娘有意,便也没有提起我们的想法,只找人去问了问他们的意思。后来还是三郡王来找了我,说愿意娶凤仪姑娘为侧夫人。我与官家商议了,倒也很愿意促成他们这段缘分。只可惜……”  我的心情也随着皇后的话,由欢喜转而变成低落。  皇后默然片刻,又说道:“你姐姐在乱军中走失,我心中亦过意不去,当年发生的事情,是朝中政事,我并无权干涉,但我与三郡王一起,向官家求情,谢逸所犯之罪乃前朝之事,罪不及妻孥。只是官家答应之后,再遣人去找寻,已经没有谢家内眷的踪影的。”  心中虽难免有着撕裂般的疼痛,但对皇后之言,更多的仍是感激。  在家中被炒、家人零落四散的时候,原来还有这样一片好心。  我躬身下拜:“婢子代家父、姨娘与众位姐妹,感谢圣人的好心。”  皇后已经伸手止住了我,双目凝视着我,有和蔼,有亲切,也有威严:“我跟你说这些旧事,并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事后所做的事情。毕竟你家中遭祸,你姐姐至今仍是下落不明,而我所做的,也并未改变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点,前朝政事,是君王与大臣们的决定,你我身在后宫,谁也无力改变什么。二则君为臣纲的道理,你一定明白。”  手心早已经沁出了汗水,潮湿的感觉让人心中越发翳闷。  皇后的意思很是明白,父亲因言获罪而收押,谢家被抄,皆是君命。连皇后都无法改变什么,我,就更不必妄想。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对过去的一切,只有接受,却永远不能有别的居心。  皇后是在点醒我吗?还是,她怀疑我进宫,竟是怀着对皇上的不臣之心吗?可是我与皇后此前也只见过仅仅两面,除了几天之前见过皇上,与皇上更无交集,何况那算不上见面的一面,皇后也并不知悉,她何以会这般怀疑?  可若说皇后是在我进宫之前便由此担心,她又完全可以不让谢家的适龄女子进宫啊。  我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仍不忘躬身行礼:“婢子牢记圣人的教诲。”  皇后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姐姐与三郡王的婚约仍旧有效,只待找到她,三郡王仍将履约娶她为侧夫人,过两日我会跟官家与伯琮重提此事,加派人手去寻找凤仪姑娘的下落。”说到此处,皇后对我一笑:“谢姑娘,到那时我会向官家请旨,加封你姐姐为县君,光耀你谢氏门楣。”  皇后的话自然让我心中欢喜无已,这本就是我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当年父亲获罪、谢家被抄都已经成为了事实,我是虽痛恨主昏臣庸,但也深知要改变这种主昏臣庸的状况,并非朝夕之功。但若能找到姐姐,我们一家能够重新团聚,那么以往这一家人所受的离苦,便可以被冲淡到不必计较的地步。  但欢喜之下,脑中却不由得飞速想着皇后的话,隐约中总觉得,皇后的意思并不止此而已,只是,我一时间竟不能领会。  只是眼前的情形,并不容我多想,而欢喜之中,我亦无从多想,便已经躬身下拜。  皇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而我们在此君亭中的这一番谈话,就在这样的微笑中,以一种不太明确的方式结束了。  时候虽然还早,但想到已经让小石头跟廖先生打了招呼,我便决定先回到景芳斋,明日再到宝文阁便是。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刚到清晨时分,一个眼熟的内侍便出现在了景芳斋外面。  我识得是昨天上午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内侍,心中略感惊讶,那内侍笑吟吟地说道:“圣人有话命小的转告谢典籍,昨天上午跟谢典籍说的那话,官家已经准了。”  心中又是一惊,皇上这么快,就答应了皇后的话并不值得惊奇,让我惊奇的是,皇后居然这么快,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皇上。  我颔首道:“那……三郡王知道了吗?”这是与谢家休戚相关的事情,我此问并不显得突兀,而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皇后行事,究竟是有多块。  那内侍仍是笑吟吟地:“昨天晚上,几位郡王皆在坤宁殿,圣人将官家也请了去。”  原来如此。  皇后当着几位郡王、尤其是三郡王想官家提起的此事,想必官家定会答应。只是,皇后的这般顺序,似乎,是有安排一样。  那内侍走后,紫鸳走在我身边,低声道:“圣人帮忙找凤仪姐姐,是天大的好事,姑娘还在担心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但我总觉得,圣人的这番安排,用意不止在此。”  “什么意思?”紫鸳不解。  “圣人要助我寻姐姐,要三郡王找到姐姐后,仍旧履行当年的婚约,这都没有什么问题,我亦相信这是出自于圣人的一片好心。”我慢慢蹙起了眉头:“我想不明白的是,圣人为什么,要请皇上应允呢?” ...( ) 第七十六节 竟有这样的深意 “我想不明白的是,圣人为什么,要请官家应允呢?”  “也是,凤仪姐姐与三郡王的婚约本就还在,这件事情,圣人只要跟三郡王再提一提就是了。”紫鸳侧着头想了片刻:“不过圣人既然说了,要给凤仪姐姐封号,那么自然要告知皇上的。”  “加封的事情,尽可等找到姐姐、待她与三郡王成婚之时再提。”我看着景芳斋门外小路上远处走来的人,低声对紫鸳道:“我所不明白的是,婚约之事,为什么要当着皇上的面重提,似乎……没有必要啊。”  见有人走来,紫鸳也就不再说下去。  来人穿着窄袖交领的秋香色襦裙,腰间系着两寸宽窄的锦缎绣腰上黄(注),外面没有再穿褙子,也没有霞帔、披帛等装饰,越发显得干脆利落。  而脸上那洋溢的笑容,更是与她那一身明亮温暖的颜色交相辉映,让人只觉得从道路一端轻快走来的,是一团融融的暖春之色。  紫鸳看了看我,低声道:“姑娘,这是谁……啊,就是马御侍吗?”  我轻轻点头,待马文君走近,已见她未语先笑:“谢妹妹已经得到消息了吧,我是特来祝贺妹妹的。”  “马姐姐的好意,我在此谢过。”我轻轻一笑,随即忧然:“只是家姐下落未明,一切尚都是无所依凭。封赏的声名与荣耀不过是身外之事,能与姐姐团聚,方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紫鸳道:“请娘子进去用茶。”  马文君看了看紫鸳,笑道:“好个齐整的丫头。”说罢又对我一笑:“幸得你这景芳斋,是在慈宁宫里面,不常有人来走动的。”  她这一笑颇含深意,我忽然想起昨天马文君含笑的一句话,你这般美貌,官家若是见了,想必你这典籍就做不长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不知马文君是否又在暗点此事。  紫鸳奇道:“景芳斋本就在慈宁宫里,娘子怎么说‘幸得’呢?”  见马文君只是微微而笑,我对紫鸳道:“我与马姐姐一道走走,然后便直接往宝文阁去了,若是小石头来了,你告诉他便是了。”  与马文君相偕而行,两人都未开口,却不约而同地走到福慧楼前停了下来。  如此默契,我们不由得相视一笑。  “看样子,你跟你的那个丫鬟情谊倒甚不错。刚才让你撇下她,却不知对是不对。”马文君微笑着道。  方才马文君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从景芳斋院中的回廊顶上扫过,面带微笑,却似无意地岔开了紫鸳请她进去喝茶的话,我便知道,她有话要跟我说,但不愿在景芳斋里说。  我亦笑道:“那晚马姐姐肯做梁上之客,也不到景芳斋去,我便知道马姐姐你还是很谨慎的。”  马文君嗤地一笑:“我当时只是好奇罢了,想看看景芳斋的谢苏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没想到第二日你便见到了二郡王,更没想到他担心他的话,你并不相信。所以便到福慧楼见一见你。”  我对二郡王的提醒,诚然是感激之余又有些并不能全然相信的感觉。所以对马文君的话,也无甚可答。  马文君问道:“你对圣人的安排,还有疑虑吗?”  我忧然道:“家姐毕竟已经是两年多杳无音讯了。”  “我原以为你想得到这其中的关窍……”马文君看着我道:“看来你是关心则乱了。你想,圣人当着官家与几位郡王的面说了此事,又得官家一诺,你还担心什么?”  我听着“关心则乱”的话,心中一动,莫非有什么关键之处,被我忧心忡忡之下忽视了吗?  我宁定了自己的心绪,将皇后的话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待再次迎上马文君的眼神,心中已是了然,险些失声道:“莫非圣人已经有了把握,知道我姐姐的所在?”  马文君笑道:“你总算想到了。”但随即笑容便敛住,神色间颇有几分郑重的样子:“圣人是什么人,官家又是什么人,当着几位郡王的面,圣人说出来,又让官家应下的事情,怎么会是毫无把握的?”  心中怦怦乱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明明是期盼已久的事情成了喜讯,心中在欢喜之余却仍带着更深的惧意。  “你说圣人说出来,让官家应下,是……是什么意思?”念头忽然闪过,我便脱口问道。  马文君道:“我的想法是,官家应该并不知道,他只是答应了皇后的话。”  也就是说,皇后找我说那番话,皇后约了官家与几位郡王与宴,皇后当众提起了我姐姐与三郡王旧事的这一件婚约,都是她一个人准备好的。  这件事,对我们谢家,明明是一件极好事情。可是皇后的这番安排,却又让我隐约觉得,事情并非我所见那么简单。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马文君将一碗茶送到我面前,声音略低,轻快的语气带着些莫名的引力:“说出来,我帮你想想。”  我摇头道:“只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事情,并非是我们很快便可以一家团聚这么简单。”  马文君怔了片刻,道:“说实话,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对吴圣人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马文君的眼光对上了我的双眼:“她对官家甚是忠心。”说着忽然一笑,续道:“对,就是忠心。虽然这么说或许有点怪,但夫为妻纲这样的话,在官家与圣人身上是绝对合适的。圣人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以官家的意思为先,从不违拗。不,也不是从不违拗的。听说当年有两个后妃不知说了什么不敬官家的话,官家没有将她们治罪,圣人却力主要降罪于她们,重重惩处。圣人对官家,的确是十分维护的。”  说罢,马文君浅浅一笑:“至少,宫中之人看到的,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就算是圣人自己安排的什么事,既让官家参与了进来,便不会让官家说一句空话。”  我顾不上马文君的这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只想着她方才说的话,道:“也就是说,吴圣人既然让官家当着几位郡王的面答应了那件事,是绝不会再让事情出意外的。那样一来,便是皇上亲口允诺的事情没有履行,有损官家的盛名了。”  马文君含笑点头,随即眉宇之间又带上凝重:“其实这件事,更深的意思,圣人也不是没有。不过你还未经世事,想不到,也并不奇怪。”  “什么意思?”  马文君含笑凝眸:“你先说,你对进宫一事,是什么想法?”说完又随即补充:“什么皇恩浩荡的话,就不用说了。”  我无奈一笑:“父亲免罪,又有了官职,召谢家适龄女子进宫,这对谢家,的确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那你进宫是为了什么?”马文君又问道。  谢家与翟家的旧事,与辅佐普安王的心思,我自然不能说。而且马御侍这般直言相询,也让我心中略感警惕。我道:“因为召我进宫,所以我就进宫了。”  马文君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神秘:“那,皇上呢?”  我不禁愕然,却听马文君笑道:“难道你从未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吗?从未想过,某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妃嫔吗?”  脸颊发热,心中却是感慨。终身二字,诚然没有想过。成为皇上的妃嫔这样的可能性,却是考虑到过。没有觉得欢喜,也没有觉得不喜欢,毕竟成为皇上的妃嫔,就意味着我能更近的接触到皇上,也能更方便地,帮助普安王。  不过当我知道自己要进宫时,也就想到自己会成为后妃的可能很是渺茫,爹爹也认为我成为宫女或女官的可能更大。爹爹当年获罪已经突然,而被免罪更是意外,皇上若对谢家并无疑忌,爹爹应官复原职。可若对爹爹仍有猜疑,又何必免他之罪。  最大的可能是为了昭示朝廷的宽容,以及对老臣名士的重视,免了爹爹的罪,却不再给他实权,略略封了一个官职,又命谢家女儿进宫应选。  我所早知道我的我的终生,是与我的使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至于终身二字,此刻忽然听闻,心中竟不觉恍然若失。  “既然你是这样的主意,那么吴圣人这番安排,对你是在是一件好事了。”马文君忽然说道。  我恍然回过神来看着她,心中却是不解。  马文君凝视着我,虽然她的目光没有那种要洞悉人心的感觉,却因为带着笑意,让人心生信赖与亲近:“普安王娶了你的姐姐为侧夫人,官家便算再见到你这般才貌,也只有暗叹一声‘无奈’了。”  “啊……”心中的惊呼到了口边,只余低低一声,但这却不能代表我心中真正惊诧的程度。  原来皇后的安排,竟有这样的深意在里面。  只是,皇后避免我与皇上见面,却未必是因为“才貌”二字。宫中所选女子,才貌总要占其一,才貌双绝,亦非出奇。那刘氏姊妹中的刘琳月,容貌之美艳,我亦自叹弗如。  昨天在此君亭中,与皇后的谈话,再一次浮现在脑中。  前朝政事,是君王与大臣们的决定,你我身在后宫,谁也无力改变什么……  君为臣纲的道理,你一定明白……  是了,皇后终究害怕,我对皇上有不臣之心。  所以,才要设法避免我与皇上产生交集。 ...( ) 第七十七节 早已注定的事 “你这般美貌,官家若是见了,想必你这典籍就做不长了。”  “幸得你这景芳斋,是在慈宁宫里面,不常有人来走动的。”  这两句话,又像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际。  景芳斋,慈宁宫……  进宫当日,我是第一个有了明确去向的人。  多奇怪,第一个又明确去向的,不是相貌最美的刘琳月,不是出身名门的闺秀孟沁祥,却是我。  而我的去向,并不是此方采选最首要的去向——皇上身边的妃嫔,而是,到慈宁宫太后身边,做为“陪伴”。  原来当日,皇后的这番安排,便已经有此深意!  慈宁宫是太后的居所,皇上日常到慈宁宫,也只是为了向太后问安,且常有皇后或其他妃嫔相伴而至。又因为太后喜欢清修,不爱喧扰,皇上到慈宁宫问安,也并不频繁,而日常问安,更不会停留多久。  寻常日子,也只是遣内侍宫女到慈宁宫,打听太后一日的饮食起居是否安好。若宫中有进贡的新鲜蔬果或精巧食物,也自然会送到慈宁宫来孝敬太后。  至于我能在慈宁宫见到皇上的几率,的确是很小的。况且即便我能见到皇上,皇上也必不能在一群宫女、内侍中发现我,毕竟我是女官身份,并不是随身服侍娘娘的宫女。  况且我既然是太后身边的人,只要太后喜欢,皇上便是有心,也总不能轻易将我纳为妃嫔。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向马文君看了一眼。  “谢妹妹有事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马文君笑道。直爽的性子,让我与她之间的谈话变得十分顺利。  我微微一笑:“马姐姐既在福慧楼供职,何以又成了御侍?”  马文君的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之色,这样一闪而逝的情绪若是换在别人脸上,定然不能为人所察觉,可是马文君的脸上眼中常常带着笑意,这一丝黯然,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心中不由得生出怜悯之意,后悔自己不该冒然询问,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马文君的黯然之色一闪而逝,脸上很快便又是温和的笑意,似乎抑郁之情从不曾在她心中存在过:“今年上元节的灯会上,我带着慈宁宫的灯、灯谜前去。因为皇后一席的女官刚好有事,惠妃徐娘子便将我叫了过去服侍。回宫后不久,我便被调到了千叶馆。”  千叶馆是惠妃徐娘子的住所,馆阁的题名叫做“千叶玉玲珑”。宫人们俗称千叶馆。  “太后娘娘舍得放你走吗?”我问道。  马文君嗤地笑了出来:“娘娘不舍得放的人会是你,我虽也在福慧楼当了一两年女官,说到底却只是个扫洒宫女,以前给太后整理书册的事儿,都不是我干的。娘娘自己动手整理一些,于娘子帮着做一些,我最多帮着打打下手,仅此而已。我的字又不好看,娘娘又说我写字没有沉静之气,也从不让我帮她抄录什么。”  我不禁讶然,从宫人们的言语之间,神情之中,我早已经知道我这个小小的七品典籍女官,所受到的待遇实则远过我本应得到的。我自然知道,这与我身在慈宁宫,在太后的书房福慧楼供职有极大的关联,却并不知道,我在福慧楼的差使,也是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与荣耀。  而太后对我如此信任,如此重视,亦让我更加心生感激。而我忽然又想到了前几天在福慧楼上层发现的那几本契丹文字的金国书册,跟着便又想到,这些书册那般残破,或许已经被放在那里许多年,不曾被翻看过,或许,已经被遗忘了。  马文君续道:“何况我当时到千叶馆时,宫中采选的事情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吴圣人也说这一次定要给娘娘选一个有才学又沉静的女官,果然你便到了这里。”  我到慈宁宫,不过是皇后有意的安排罢了,其中有几分“选”的成分,却是值得思考。而更让我在意的,是马文君的离开。  惠妃徐娘子,千叶馆……  看起来这件事,似乎与皇后没有关系,但如此巧合的时间,恰便在我进宫之前未久,福慧楼的女官一职便有了空缺,不能不让我深想一步。  徐惠妃我也很少见到,但想起采选当日,她坐在皇后身边,两人那般既默契又亲密的神情,心中也渐渐恍然。  采选当日,我之所以会成为第一个有明确去向的人,原来,是从皇后知道我要进宫起,我的去向便已经注定了。所以,才会有马文君从福慧楼女官成为御侍的事情。  既如此忌惮,又何必让我进宫!  嗯,让谢家女儿进宫,是皇上的旨意,而皇上当初有此旨意,或许只是为了昭示对谢家的恩典。  正如皇后那天在此君亭中跟我所说,前朝的决定乃是政事,即便是她,也不能干预,所以谢家获罪被抄,谢家被免罪,她固然阻止不了,而我进宫是皇上的意思,皇后那般一切以皇上之意为上,自然不会违拗。  皇后阻拦不了我进宫,但是,皇后也不是全然无能为力。  她早在我进宫之前,就决定了我的去向,准备好了一切。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许多缘由,但心情并不因此而放松。  似乎有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被移了开,但心头却仍是被深深压抑的翳闷,而这种沉重,比之我不知道、不明白皇后所做的一切时,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马文君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回过神来,忙勉力一笑,却是自己也觉得笑得牵强。  “你还要去宝文阁吗?”马文君问道。  心中这般压抑,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那个精明的廖先生。而我这样的心绪之下,不小心在他面前说错了什么话,被抓住话头,亦是想想便让人觉得头疼。  “我……”我犹豫道。昨天已经因为与皇后交谈,而爽了与廖先生的约,今天若再不去……  “既不想去,就别去了。”马文君似是看出了我的犹豫,不等我再说什么,便开口打断了我。  “廖先生让你去宝文阁,不只是给娘娘抄经书那么简单的事情吧?”马文君审视着我,只是目光中并无丝毫锐利之意,而是几分关切:“这个廖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头,听说不过是一介平民文士,但学识很好,进了宝文阁,官家倒也颇为赏识。但这廖老儿脾气又阴沉又古怪,最是个不识抬举的老家伙。说话又很刻薄,不给人留情面,你可不要被他算计了去!”  马文君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我却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廖老儿?老家伙?  进宫以来听到这样称呼别人的,还是头一次,居然还是用在一个学识渊博的宝文阁学士身上!而说话的,还是一位御侍。  至于不识抬举、说话刻薄、不留情面这样的话,更加让我惊奇。廖先生对马文君说话刻薄不留情面倒也说得过去,廖先生不识抬举,却不知是从何说起。  许是看见我惊讶的样子想起了什么,马文君轻轻“啊”了一声,吐了吐舌头,眼中露出顽皮之意,随即脸上神色转为郑重,又道:“我对这人的认识与评价就是这样,所以劝你不要跟他多接触。你若是栽在了他的手下,这人的分属不明确,我们却未必能帮你。”  马文君说话很少有这般认真的表情,但认真之下说的话,我却不大了然。  比如栽在谁的手下这样的话,更像是那些混迹于江湖之中的人所说的话,似乎听墨鸰讲述旧事的时候,也曾听过,但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后宫女子口中。  而这人分属不明一句,却让我不由得惕然而惊,却不敢肯定马文君的意思竟与我所想的一样。  “我们”二字,我却又全然不解。我不由得重复:“你们?”  马文君的脸上仍是微笑,然而这一笑却有几分赧然,更奇的是她的脸颊居然微红,而她的解释更有些略显慌乱:“就是我与二郡王了。你若有事,那小子肯定会帮你,我自然也会了。”  嗯,是了。在马文君的口中,二郡王恩平郡王,是“那小子”。堂堂郡王也是这般,如此说来,称呼一个四五多岁的老先生为“老儿”,倒也并非十分不敬。  马文君说话如此之奇,我虽然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却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意。  马文君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脸颊却是越发红了些,她忽然站了起来,顿足道:“哎呀,不跟你说了。你回避那廖先生几次,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也好。若说他对你这样的态度没有别的原因,我是不相信的。”  我待要留客,马文君低低一笑,已然走了出去。  与马文君在一起谈谈说说,眼前时时见到她的笑容,听到她含笑的声音,时间倒也易过,可此刻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时,那中沉重的心情又越发明显了起来。  马文君关于廖先生的评论我倒暂且可以不去多想,但皇后关于我的安排,我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此刻自然无心在福慧楼看书,只得锁上门回到景芳斋去。  让语燕去找了小石头,让他到宝文阁跟廖先生说一句,我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去拜会。  语燕很快就跑了回来,神情颇有些紧张:“姑娘怎么了?”紫鸳与墨鸰也都过来,很是关切。“不打紧,想是昨晚没有睡好。”我道。  语燕忙道:“姑娘坐一会儿,我给你煮碗新茶提神。”我刚要说不必忙了,语燕已经一溜儿跑开了。 ...( ) 第七十八节 所有的掩饰,都是欲盖弥彰 我独自在正厅坐着,只说要养一养神,让她们各自忙各自的便是。  紫鸳坐在廊下做针线,墨鸰坐在窗下,手中的一块青布似乎拿了多日,也不知是在裁剪还是在刺绣。即便是做手工,墨鸰的姿势也很是警惕,脊背笔挺。  思维陷入了僵局,总觉得事情,不应该只到我想到的地方,但更深的,我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片刻,语燕已经端了茶过来。  新烹的茶清香袭人,倒在细白瓷的茶碗里,一碗淡青色的茶汤,上面温热的香烟缭绕,宛如透明的碧玉上萦绕着白色的纹路。  这样温热湿润的香气扑面而来,似乎将人的心情也熨帖得平和了许多。  看到语燕满是期待地看着我,似乎还有些紧张,忙笑道:“这茶烹的很好,火候、时候都把握得好极了。”  语燕咧嘴笑了笑,两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指着我身旁的架子道:“姑娘看,这儿好看吗?”  正厅有两个架,上面摆着一对瓶。开始紫鸳曾问我是否要采些时鲜卉来插瓶,我说那些儿摘了之后,过一两日就不新鲜了,最多四五天就要换了,未免有些可惜。多多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草,有开的,挪到正厅上摆两日也就是了。是以正厅里与房间里,摆设的瓶都没有插,只用作赏玩之用。  今日进到厅中,我便看到瓶中插得有,也并未在意。此时细看,瓶中是两把粉色重瓣木槿。  木槿的瓣本就轻薄如蝉翼,有光处是恍若透明的样子,故而颜色也就显得单薄。配上木槿那深绿的叶子,深碧浅粉,深浅相宜,浓淡相间,颇有层次。  可是架子上摆着的瓶却是一对天青釉细瓷瓶,釉色是浅淡的雨过天青色,比豆青瓷尚要浅些。这对瓷瓶是端午节前太后所赐,胎质很薄,又细腻如玉,这样的薄胎青瓷,透光性是极好的,在光线好一些的地方看起来,几乎便有些飘渺的感觉。  这样的瓷色胎质本是上好,配着这木槿,却是两厢失色。  而且,这一对瓶子,太后赏了我之后,我并没有摆出来,这里原本放着的,是一对细白瓷的瓶。想是语燕为了插,特地找了这对好瓶子出来。  颜色上,这种近乎透明的天青瓷色,与木槿的浅粉都显得过于浅淡,也都过于素雅,没有深浅、浓淡的搭配;从质地上,轻薄的胎质与轻薄的瓣,也因为没有明暗的对比而不协调。  插虽是件小事,往往只装饰在房间一隅不起眼的地方,但的确是门大学问,好的插即便放在角落里,偶尔落入眼帘,也只有增添和谐之感。我曾跟着两个姨娘学过一些,到底也只是皮毛而已。  我知道语燕不曾学过这些,旧时在汴梁,弄些月季、菊插瓶,也都是随意插一些,只图新鲜而已。  所以见这两瓶这般样子,我也只是轻轻一笑:“木槿很耐旱,瓶里面的水不要太深,茎被浸得多了倒不好。”  语燕忙道:“这些木槿是我在北宫墙边上采的,白色的不好看,我就选了粉色的。”  若是白色的配着这瓶子,倒会更好一些。只是语燕这么热切,此刻不能扫了她的兴致,改日教她也好。  语燕顿了一顿,续道:“姑娘见过北宫墙边上那一带的吗?那天晚上我见过夏姑娘跟她的丫鬟风儿去采过的。”  嗯,中元节那天晚上,我从小西湖边走回来时,也见到夏晴岚与风儿便站在那一带的。只是当时天色昏暗,只见到影影绰绰的树影,未曾看清楚罢了。  我嗯了一声,道:“若还用以前那对白瓶子,配着这儿会更好一些……”  一句未完,眼光掠过语燕时,却看见她的小嘴向下撇着,眼中竟有些莹莹泪光,我心中吃惊,看见她的手以奇怪的姿势放在身侧,心中猛然一动,想起自回来后便见到语燕紧张的神情,伸手一把拉过语燕的手,果然手指上斜亘着一道血痕。  语燕要待缩手已经不及,见我抬头看她,样子禁不住更加委屈。  我忙道:“手怎么也不包扎一下?露着伤口干这干那,伤口很容易肿烂的。”  语燕撇着的小嘴终于咧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忙抚慰道:“傻丫头,瓶子打了就打了,哭什么呢?”  紫鸳与墨鸰闻声都走了出来,紫鸳微笑着站在一边,安慰两句,却又忍不住笑对语燕道:“你可服了吗?”  语燕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一笑,看了看我,却又哭了起来。  我倒被她二人弄得奇怪,但越是安慰,语燕越是哭得厉害,便又道:“好语燕别哭了,你是怕弄碎了瓶子我责怪你吗?”  见语燕哭着摇头,我只好看着紫鸳求助。  紫鸳微笑道:“姑娘怎么不懂语燕的心事了?你责怪她,她倒不哭了。”  经紫鸳这么一说,我心中也立时恍然,人有时候自己觉得做错了什么,被责怪了倒无所谓,轻易被原谅了,反倒容易难过。  我笑道:“照你这么说,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好语燕,你别怪我,好不好?瓶死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变吧!”  语燕与紫鸳都笑了起来,语燕脸上的阴翳顿时一扫而光。  紫鸳这才跟我说起事情的经过,原是语燕擦拭瓶的时候,失手将一只白瓷瓶打碎了。语燕忙让紫鸳帮她,把那对天青瓷瓶找出来。紫鸳说道,换了姑娘也会发现,不过发现了又不会怪你,何必这么着急。语燕却说,只要换了,姑娘一定发现不了。  两个人便打赌,看我是否会发现。语燕换了瓶子,仍觉得不妥当,又去采了来插瓶,希望我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木槿上。  我越听越是好笑,紫鸳笑道:“我说她这是欲盖弥彰,她也不肯听我的。”  语燕吐了吐舌头:“什么盖什么彰的,我本来也就听不懂啊。”  “那我就说一个你能听懂的如何?”紫鸳笑道。  “什么?”语燕好奇。  我微笑不语,听紫鸳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语燕扭上去不依,口中嚷着“姑娘,紫鸳姐姐笑话我”的话,我含笑止住了两人。  紫鸳道:“你就仗着姑娘疼你,又哭又笑,也不害臊。”  语燕冲紫鸳拌了个鬼脸,又道:“我本也知道姑娘不会为了瓶子生气,但听见姑娘只是哄我,所以才哭了。紫鸳姐姐说我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因为瓶子不是她打碎的,她又知道姑娘的脾气,所以才不着急。其实姑娘跟我说过那瓶子滑,擦得时候要捏住瓶嘴,是我图省事,抓着瓶子直接擦的。瓶子是我打碎的,是我做错了事,所以心里还是有些慌的,才东拉西扯,多做了那么多事……”  我本是笑吟吟地听着,听到后来,却是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闪过脑际,不由得立时脸上变色,脱口轻呼。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我,语燕有些担心地问:“姑娘,怎么了?是那只瓶子有什么关紧吗?”  我摇摇头,对语燕微微一笑:“不是瓶子关紧,是你的话关紧,你若不说这些话,有些关紧的事情,我不知道何时才能想明白了。”语燕闻言,虽不了然,却是喜动颜色。  慈宁宫中可以走动的地方很大,闲步而行,心中却回思着方才闪电般的念头。  因为做错了事,心中毕竟还是慌乱,所以,才会想办法弥补。  那么,皇上忽然将父亲免罪释放,召谢家女儿进宫以示荣耀,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心中竟也有些慌乱?  皇后从知道我要进宫开始,便做好的一系列的准备,便是为了阻止我与皇上见面,与皇上接触。那其中的原因,并非是如马文君所说的、因为我有什么过人的才貌,所以皇后不愿意让皇上立我为妃嫔,而是,皇后担心着我,会对皇上存在不臣之心。  是的,皇上单单立一个有些才色的女子为后妃,皇后又何必担心阻止!  不臣之心,才是正确的解释!  但事情从表面看来,我是被免罪的罪臣之女进宫,又在太后身边供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份无上的光荣,我唯有对帝后感恩戴德,何故会有不臣之心。  除非……  除非当年父亲的案子,谢家被抄,父亲入狱,根本就是一件错事!  而且,是从来不会以为自己会犯错的人,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心中惊骇到了极点,反而更能够平静下来好好思考。  朝中大臣分为主站、主和、中立几派的情形,我以前就听爹爹说过。因为政见不同,不同派别的朝臣之间互相排挤倾轧的情形,我亦不是毫不知情。  在这种大势之下,有的大臣得势,有的则失势,如我父亲那般因言获罪的事情自然也是经常有的。  我与翟家义父、紫鸳的舅父吴先生等人,固然深知父亲对大宋一片忠心而被治罪实在冤枉,但在皇上以及与父亲立场相反的那些朝臣看来,皇上治了父亲的罪,其实是正常不过的。换句话说,皇上自然以为,他所作的都是正确的。  可是如今,皇后那所有的一系列安排,却让我看到了掩饰。  所有的掩饰,都是欲盖弥彰。  因为若非心虚,何须掩饰什么。  只不过当掩饰没有被看破的时候,它便是真相。 ...( ) 第七十九节 淡极始知花更艳 眼前粉红的,白色的,映着碧绿色的叶子,神采奕奕地盛开着。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慈宁宫的北面宫墙之下。  这一段宫墙极长,沿着宫墙,开满了丈许宽的一道。主要是以白色与粉色为主,又单瓣的,有重瓣的,偶尔也有几株淡紫色的木槿。  这些木槿看起来并非名种,但第一个胜在数量极多,满目皆是缤纷色彩,第二胜在这些开得精神,粉色白色与淡紫色,皆是欣欣向荣。  我因为这天然的生机在此驻足,但因心中的念头纷纷,眼中所见只是成片的粉与白,实则无心细看这些儿。直到想到“真相”二字,知道这终非自己此刻所能明白,无奈之下,方才凝神去看这些儿。木槿开得极好,单瓣的,重瓣的,白色的,粉色的,淡紫色的,虽没有灿若云图的颜色,却也有淡雅温柔的繁复。  我凝目看着这些儿,沿着宫墙走着,脚步虽是毫无目的的,双目却是一朵一朵地看着它们,似乎这里面,有我要寻求的“真相”。  我这本是绝无意义地看,脚步却在目光与墙根的一株白触碰到的时候,骤然停了下来。  这株白不过三尺来高,隐在一人多高的木槿树之后,几乎看不到它的影子。  我若不是百无聊赖之下,一点一点细细地在看这片,偶然发现这株小树上伸出的一朵朵的颜色与木槿的白略有不同,进而顺着朵看到了枝,根本不会发现这朵。  同样是白,木槿的瓣更加淡薄,所以它的白色带着几分纤弱之感。而这多的瓣更有饱满圆润的质感,所以它的白色也显得更实在,更饱和。  因为注意到了颜色的差异,再看去,朵虽然都是五瓣,木槿的瓣各大一些,五瓣相互接触,这朵却是瓣瓣分明。  单纯的白,极致的淡,却有着触目惊心的艳。  我记得这种的名字——夹竹桃。  我惊诧于这儿纯到极致的美,便欲凑上去一闻其香,姨娘却忙拉住了我。还记得姨娘跟我说它的名字的时候,很是郑重地跟我说,鸣鹤,这儿可有毒呢,闻勿得的。  年幼的我很是失望,内心深处并不相信这么纯美的竟有毒,还问姨娘是不是有毒的,闻也闻不得。  姨娘笑道,这种勿有香味的。姨娘是姑苏人氏,书上说这种话叫做吴侬软语。  后来我终究是偷偷闻了一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因为心中觉得儿太美着了迷,鼻端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  嗯,原来这里也有一株夹竹桃,不过在大片木槿的掩映下,这一株的存在实在太过微乎其微了。  跟着我又想到了自己的事,我苦苦追索的答案,也在重重叠叠的掩饰之后,真相真实地存在着,却未必能被发现。而且即便发现了,也说不定是带着毒的,让人望而生畏。  再到宝文阁去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二十一日了。  我没有让小石头跟我同行,毕竟他自己也有差使。我朝着宝文阁缓步而行,忽然一个内侍疾步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急匆匆忙地行了一礼,低声道:“三郡王让小的转告姑娘,廖先生那边请姑娘先周旋,要设法拖延时间,方能保周才人无事。”  我到廖先生那里的事情,至今也没有机会跟三郡王说,但听这内侍的话,三郡王好似知道得很是清楚,知道我去宝文阁很容易,可要知道我到宝文阁,竟与周才人有关,却不知三郡王是如何办到的。  而听这内侍的语气,三郡王竟似有要事一样。我差点便要脱口而问,三郡王怎么了。  但微一转念间,已经平静情绪,看了那内侍一眼,却并不说话。  这人若是三郡王所派遣而来,自然一切都没有问题,若非三郡王手下,而我听到这样的话却贸然答应了,于三郡王、与我,都是说不清的麻烦。  那内侍不知是明白了我的犹豫,还是本就如此打算,话音刚落,便伸手到衣袖中,取出一块玉玦,续道:“三郡王命小人以此传信。”  这玉玦的样式纹都是寻常,唯有内环有一道刻痕,环内环一周,这一道刻痕不加留意无法看出来,而玉玦外表的如意纹饰,其雕刻的方法亦有讲究。这些在旁人眼中便是平平无奇,但在知情者眼中,却是信物。  我点了点头:“三郡王呢?”  内侍脸上本有些惶急之色,此刻更加皱了皱眉:“似是为了从政郎杨炜被举荐到浙东提点刑狱公事秦昌时手下赴任一事。小的不大了然,但三郡王正在出力阻止。”远处有人经过,那内侍匆匆对我一躬身,避在道旁。  我心中极度诧异,惊奇之下尚有几句话想要问清楚,但当此情形,却实在不便多问,说了声“知道了”,便举步离去。  从政郎是正八品的文官,可以说是甚小一个官职,杨炜是何人我自然也不知道。  但“秦昌时”这个名字,我却是一早便有耳闻!  “提点刑狱公事”经管一个地方的刑狱、诉讼等事,便是俗称的“提刑官”。品级虽然不高,却是实官,手中很有些实权,是由朝廷直接委派的。  若非有真才实学又处事公正,是无法胜任的。  而因为临安府便在浙东的缘故,浙东的提刑官平日接手的案件大都是由朝廷直接宣判的,更是非同等闲的官职,非寻常人可以担当。  但秦昌时其人,却是靠着裙带关系,走上了这个多少寒窗苦读、熟稔刑律又正气凛然的布衣士子无法走上的位置。  这个秦昌时,便是当朝宰相秦桧之侄。而我之所以知道秦昌时的名字,是因为当年父亲一案,便是交由他提刑。  但我所惊讶的,是这个内侍,竟然能够这般清楚说出两个官员的官职。我朝吸取前朝宦官之乱的教训,严禁宫中内侍参政议政,内侍也没有过高的品级。  想来这个内侍,一定是三郡王身边的亲信,所以身边既有三郡王的信物玉玦,又得以知闻这般要紧大事。  至于从政郎杨炜与浙东提刑官秦昌时之间的事情,与三郡王有什么关系,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深感懊恼,我自小所受的教导是为了辅助三郡王,我进宫的目的亦是为此,可是几位郡王在前朝后宫都隐伏着多少势力,三郡王有多少支持者,有多少反对者,我都还所知甚少。  至于三郡王现在每日里在忙些什么,我更是全然不知。  而想到三郡王还在计划着不知什么时候要把我送出宫去,心中更是闷闷。但转念又想到这内侍转达的话,要我在廖先生跟前周旋,设法拖延时间,保周才人无事,心中又不由得有些欢喜,这是迄今为止,三郡王交代给我的第一件事。  廖先生打量了我片刻,方才说道,听说你这两天身体不适?好了没有。他的语气里虽然没有怀疑之意,但也没有关切,但既然问了,我也只好回答一句好多了。  廖先生接着便问道:“那件事情,你又有了什么头绪。”  “病案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我道:“不知近两日来可有人去找过周才人?”  廖先生深深地向我看了一眼:“有人去找过周才人便如何?”  “那天先生不是说过吗,当日有人向吴圣人告密,说周才人私自祭拜,原想借此一事,一举将周才人陷于无法翻身的地步,以掩饰告密者自己当年与周才人共同做下的事情。然而周才人竟逃过了搜查祭拜一事。”我看着廖先生道:“周才人现在内忧外患,情况紧急,一面是心中愧疚自责不安,一面是担心圣人迟早会查到她。而那个告密的人,心中的惊惶恐怕犹胜于她,担心她难免露出马脚。所以若有人近来去找周才人,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便是当日向皇后告密的人,也就是当年与周才人一起行事之人了。”  廖先生的眼睛仍是微微地眯着,让人想不透他在想着什么。我深觉得这般莫测高深的样子,的确颇有慑人的功效,若是对方心中有些不坦诚,见到他这个样子难免会心虚。  就比如我,来见廖先生之前,自己也已经想过其中的很多事情,比如——这件事让我参与其中的真正目的,比如——该怎样拖延时间,而保周才人。但也就是因为我心中已经存着这许多的想法,所以说话之际,便难免有试探,有掩饰。  而当次心境,站在廖先生面前,才更加会忍不住去揣度他混不着意的神请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心绪。是单纯地在听我说话,还是,与我一般,各怀心机呢?  对于自己这样的状态,我是自然而然的心生厌离。但情绪归情绪,理智仍让我做出泰然的样子,一面心中惶然地猜想不知廖先生会作何反应,一面仍是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论。  “说得很好,谢姑娘。”廖先生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许的样子。但还没有等我松过一口气来,廖先生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可是如果事情只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官家与老朽又劳动谢姑娘你干什么?” ...( ) 第八十节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我的脸上恰如其氛地露出了惊诧的样子,就如同我当初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过的诧异一样,但另有一层诧异,却是因为我料想不到,廖先生竟会说了出来。  “婢子不知。”  廖先生微微一笑:“谢姑娘就从未想过吗?”  当此情形,我该怎么说?想过,深深地怀疑,并感到惧怕,已经对皇上和廖先生叫我参与其中的目的深感戒备了吗?  我惘然地摇头:“未曾想过。婢子本就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足以担当大事,但既然老先生说官家有命,不得不遵。至于为何,还请老先生明示。”  廖先生道:“你还记得我开始是如何跟你说的吗?”  我道:“廖先生说,因为官家缺人手的时候遇上了我,”  “谢姑娘就一直没有怀疑过?”廖先生微笑着看了看我,一笑道:“是了,老朽说错了,应该说,谢姑娘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一直都是将信将疑的。”  将信将疑这个词,用的果真很精确。我当然知道皇上若非那天晚上在竹林外遇见了我,是不会让我参与此事的,但若说只是因为遇见了我,便让我与闻这一庄秘辛,却是绝无是理的。  不等我开口承认或者是否认,廖先生又道:“其实当初官家这样说与老朽知晓的时候,老朽也是将信将疑。官家料事奇准,既然已经预知了日后的事情,又何必……”  我自然知道廖先生不言而言之意,皇上官家早在知道有人到皇后那里密报、知道皇后派人去竹林搜拿私自祭拜之人的时候,已经想到了此后的事情,考虑到那个人迟早会去找冯才人商议。既然这样,又何必让我参与其中、知晓此事呢?要知道这种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是现下,老朽不得不佩服,官家料事深远,非我所及。”廖先生续道:“谢姑娘你的确,有用武之地。”  “哦?”我讶然。  “几天过去,仍没有人去找冯才人。”廖先生缓缓地道。  我的心中怦地一跳,会不会因为冯才人口中的“潘氏”,便是四年前已经故世的潘贤妃,所以……  “是该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廖先生仰头看着我道。  宽大的圈椅从左右后三面围着廖先生,圈椅的圆润宽大越发将他的身躯衬得瘦削。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削的老先生,双眼的光泽,却是精明锐利,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  那晚看到我从竹林出来,皇上一定以为我是在查探冯才人的事情,所以皇上或许会以为,我知道些什么……  但“潘氏”二字,并非我的一句话那么简单,是眼前的宠妃潘婉仪还是故世的先太子之母潘贤妃,还是未知之数。  况且,三郡王派人交代了我,设法保住冯才人。我若说出“潘氏”,冯才人跟着也就保不住了。  我道:“不知婢子可以做什么?”我想,若是廖先生要拐弯抹角地问我那天晚上究竟听到冯才人说了什么,我又只好以谎言搪塞。  “官家想让谢姑娘你,去见一见冯才人。”没有想到廖先生非但没有拐弯抹角,反而说得十分直截了当。只是,这句话,仍让我吃惊不小。  “去见冯才人?”我踌躇道。  说实话,我越来越摸不准,廖先生跟我说的这些话,究竟真的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经过皇上同意了的他的意思。若只是廖先生在皇上面前献计,皇上同意了他的想法,那也就罢了,但若这些真正是皇上的主意,那么皇上其人的心思,实在……让人更加难以捉摸,并且深思之下,只觉得不可小觑。  “谢姑娘还有什么顾虑。”  “婢子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理由去。”她是皇上的后妃,我是太后的女官,她已经进宫十余载,我入宫不过半年而已。没有交集更没有交情,我实在没有理由去见冯才人。  而且即便是见到了,冯才人也未必相信我的来意。  除非……  我将那天的事情点破。  果然,我刚想到这里,廖先生也已开口:“说起来,那天冯才人没有被吴圣人派去的侍卫找到,谢姑娘算是于她有恩。”  可如此,不是让我对冯才人,沽恩市惠,恩威并施之下,迫她说出真相吗?  冯才人又怎么会这么傻,说出真相,便意味着她自己,也要直承当年曾参与害人了。  再说,我又如何算得上于她有恩,我若不出现,皇上也不会让冯才人被抓到的。  “我……”我刚一开口,忽然想到一事,转而问道:“若是我与冯才人见面也无济于事呢?”  在与三郡王取得进一步的联系之前,我需要争取拖延时间,才能保住冯才人。三郡王如此交代我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我此去找冯才人,有两个可能。一是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冯才人很可能便保不住了,当然我可以代为隐瞒;二是事情进行得太过不顺利,那样我固然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不能一直拖下去,却不知道皇上与廖先生会不会想到什么另外的方法对付冯才人,那个时候,我便是想要再拖延,也没有机会了。  我沉吟道:“婢子虽愿意为此事稍效微劳,但我与那冯才人此先全然不识,而她们中间的过节,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那几页病案,只是听老先生你说过一些简单的过往……冯才人的性格脾气,婢子又全然不了解。”  “但据老朽猜想,这正是官家让谢姑娘你前去的原因。全然不相识,是互相的,也就是说,谢姑娘你不认识冯才人,冯才人对姑娘你更是一无所知。况且姑娘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姑娘你出现在冯才人面前,她的惊讶却只有更甚于你。届时姑娘既然说明自己是何所为而来,冯才人自然以为,姑娘已经知晓了旧事。”廖先生说着连连点头:“嗯,就是如此,官家见到谢姑娘你之后便当机立断,名老朽找姑娘你参与此事,实在是思虑长远。这比之找任何一个妃嫔来参与此事,都要好太多。”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据廖先生此言,看来我此行倒是有十之**的把握。而皇上与廖先生想得如此周到,我想隐瞒拖延,也未必容易。  “若是婢子此行无功呢?”我再一次问道。  “那只好另行设法,直到——”廖先生看着我:“这件事情完了为止。”  按着廖先生的指引,我一路去往冯才人的住处。我渐渐也理解了廖先生所说的话,冯才人平素不大与别的妃嫔往来,因为冯才人的住处,确然是有些偏僻的,是在小西湖北边的一带。  所谓的偏僻,并不是指位置上有多偏远或者环境有多荒芜,相反,这一带有许多珍异的草树木,环境很是清幽。不过距离众位妃嫔聚居的地方,还是略远了一些。  比如皇上所居的福宁殿,皇后所居的坤宁殿,都在宫中东北方的位置,几位后妃的居所也大都在那一带。  但据廖先生所言,妃嫔住所不与帝后在同一位置的,亦有先例,比如先前的张贤妃,就曾在大竹林外的一所馆阁住过。  宫中正式的宫殿虽不多,但堂、阁、斋、楼、台、轩、观、亭,可谓星罗棋布。这些处所,大可以供人居住,或者供皇上、后妃们闲时游玩间停步休息,小可以当做点缀,偶尔进去小坐片刻,饮茶一杯,亦是赏心乐事。  “云思楼”三字,挺拔有力,我在太后的福慧楼见到过皇上的笔迹,这三个字自然也是皇上所题。  见开门的不是宫女装束,我便已经行下礼去。  尚未开口自报身份,冯才人已然轻轻低呼:“啊,是你。”  我微微愕然,抬头迎上冯才人的双眼,只听她道:“你是……慈宁宫的女官谢氏。”  “婢子谢苏芳见过冯才人。”我与冯才人的一面之缘,是在端午节的晚宴上,我没有看见冯才人,冯才人却必然看见了我。只是想不到时隔数月,她还记得。  “请进,你怎么会到我这里?”冯才人的态度算不上热情,不,确切地说,是有些冷清。但脸上淡淡的笑容,简单直接的语气,虽不够热情,却也不会让人有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  冯才人引着我到厅中坐下,一面让宫女去取新鲜的果子来,一面斟了一碗茶递给我。  宫女端过来一只细白瓷的盘子,里面盛着的竟是桑葚。  紫黑色的果子、一两片碧绿的叶子,上面还有点滴晶莹的水珠,映着细白如玉的盘子,很是精致。  “姑娘请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甜中带着微酸,很是可口。宫中也有桑树吗?”  “每年宫中春季多有宫人们养蚕玩,桑树自然是有的。云思楼的后面就是一片桑园。”冯才人淡淡微笑道。  我想起我朝每一年春天,皇后都有亲蚕礼,宫中自然种有桑树。  桑树,云思……  几句诗忽然闪过脑际。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 ) 第八十一节 如果你值得的话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根据廖先生提供的那些资料,眼前的冯才人,于十七岁那年进宫,正当是宋室南渡、临安建都的第四年,如今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  已经是快要三十岁的妇人,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对清亮的凤眼,两道弯弯的长眉,俊俏挺拔的鼻子与小巧的嘴巴,清秀和谐的五官却仍带着美人昔日的风韵。  冯才人的神情淡淡的,略带冷清之气,与她清雅秀丽的面容很是相称。就连通身的衣着,也只是细与绫纱,质料不华丽,颜色也清淡,更没有复杂的纹饰。只是冯才人眼神里,有一些让人看不透感觉,似是漠然,却又不是拒绝人的样子。  这种相貌说不上惊艳,但有一股天然风致,让人觉得舒适。而冯才人给人的这种感觉,却与那天晚上在竹林里所见的惊恐畏惧,并不相符。  是的,那天晚上的冯才人,细声哀求,喃喃低语,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哀戚,也不由自主地对她心生哀怜。可是今日所见的冯才人,这样的气质,绝不是向人乞哀求怜的。  照例喝过三口清茶,尽了主客之礼。我正想着要怎样开口,冯才人已经问道:“谢姑娘今日所为何来?”  我微一踌躇:“冯才人还记得这个月十四的晚上吗?”  冯才人的脸上变一变色,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但并不是震惊的样子,而是好奇之意居多。似乎,我说的事情并不算出乎意料,只是,由我来说这些话,让她比较诧异。  果然冯才人问道:“谢姑娘知道了吗?”重点是在“谢姑娘”,倒不是我“知道”什么了。  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那天惊走娘子的,就是我了。”  冯才人惊讶地看了我两眼:“你在那里?是圣人派你去的?”但随即摇头:“不是的,如果是圣人让你去的,我此刻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么你到竹林去是……自己想到要去的?”  见我点头,冯才人脸上惊讶的颜色尽去,只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人算不如天算,真正料想不到你会在。”  听冯才人的语气,我反倒越发觉得惊奇起来,倒似乎我的出现,让她有意料之外的扫兴。  我歉然道:“婢子不是有意……有意发出声音。只是听我的宫女说,竹林中有人夜祭,好奇心起,才去躲在林中。不意惊了娘子。”  廖先生当时说我算是对冯才人有“救命之恩”的时候,何等的胸有成竹,可是他若知道此刻我反而为了自己惊走冯才人的行为而歉然,不知会是何种心情了。话说回来,连廖先生那等精明之人,也未料到冯才人竟是这般反应,可见那句“人算不如天算”是有道理的。  冯才人意兴索然地摇了摇头,片刻方才问道:“你为何不跟圣人说呢?”冯才人的目光掠过我,轻轻一笑:“是了,你是不会说的。”  我奇道:“娘子何以这样说?”  冯才人的表情、语气一直都是淡淡的,即便有些反应,也都并不剧烈,而说话又往往能一语中的。她的神色从不似廖先生那样精明,双目直似能洞悉人心,但她的云淡风轻之下,却也有着明察是非的能力。  “凤凰山上勇敢救人,禁苑之外夜探故人,单是这两件事,慈宁宫福慧楼女官谢苏芳心地良善、行事大胆的名声,我也早已经知道了。而你能在宝文阁廖先生口中博得赞誉,自然才情也是不俗的。”冯才人对我微微一笑:“料想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将自己窥探而知的事情随口说出的,即便你是有意去窥探于我,但在你自己看来,那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你不会说。”  心头一震,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冯才人风轻云淡地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却竟似出自于我的肺腑之间。  那一次从竹林出来,遇见三郡王,他便曾问过我,里面是谁。很奇怪,明明是三郡王相询,我竟也没有说。三郡王当然知道那是冯才人,见我不说,也并不追问,只是了然地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想说”,言下之意,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临去时反而叮嘱我,“冯才人并非善类,你若遇上,要小心提防。”  再一次我便遇见了皇上,皇上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看见了谁。而我,则是再一次选择没有回答。皇上当时对我说道,“你知道那是谁,你不想说。”而事实上,皇上也知道那是谁,当然,皇上也没有追问于我。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三郡王与皇上都觉察到了我不想说出里面的人是谁,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追问我,当然他们不需要追问我,也都已经知道里面的人是冯才人了。  但他们知道我不想说的时候,我亦能感觉得到,他们对于我不说的原因,多少都是有些好奇的。  真正将我不会说的原因说出来的,竟是冯才人本人。  委实是很奇妙的感觉。  甚至于我对三郡王的那句“要小心提防”的话,都有些看得模糊了。  “我虽然不会说,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冯才人的话说得简单明白,我亦不想再拐弯抹角:“婢子今天,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我本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来,而不管谁来,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来了。这样一来,我原先的推想,可全都要重来了。”冯才人微微一笑,眼角浅浅的纹路给她这幅淡雅的笑容,添上了许多风霜之色。  “不过也好。”冯才人忽然转了语气:“我静等下去,未必有什么结果,而你的到来,却说不定是个转机。”  我有些捉摸不透冯才人的话中之意,她在等人来,是谁呢?是皇上与廖先生推测的那般,那个当年与冯才人一起做下错事的人,还是等着皇上或者皇后派来的人呢?而冯才人原先推想好了的,又是什么呢?至于我的到来,她毫不惊慌,反而直言会有转机,却又是怎么回事?  “谢姑娘,我可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冯才人忽然的停顿,让我的心情也跟着紧张,“值得的话。”  前一句话那样直接那样简单,后一句却又那样虚无那样难。  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世事万千,又有谁能够说得明白准确呢。  但事已至此,我多言也是无益,看冯才人的神情,她外表温顺清淡,内心却是很有主意的,若她觉得我不值得托付真相,想必是无论怎样也不会开口的。  对,无论怎样也不会。  自我见到冯才人起,我便觉得她的眼中有一丝漠然之意,但那种感觉却又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而似乎,是本就生在她的眼睛里。  此刻我才渐渐恍然,冯才人的那种漠然,是对她自己,或者说得具体一些,是对她的前途与生命。  所以若她不愿,真相,她宁死也不会说。  心中一凛,惊讶于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我便再也挥之不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越来越肯定,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我不由得环顾这所房子,房舍宽敞,与一般的馆阁无甚差别,但房屋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又收拾得纤尘不染,过分的干净简素,竟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给人一种这房间里不曾住着人的感觉。而这般宽敞的房舍,光线却似乎并不好,暗沉暗沉,虽是七月末,却也让人心生凉意。刚刚进来的时候,目光多用在留意冯才人,竟忽视了这些。  “好。需要我做什么,请冯才人示下。”我料想接下来的事情,不会简单了。  “跟我来吧。”冯才人也不赘言,起身在前。  走出正厅的大门,我不由自主地回顾,站在光亮的院子里,再看正厅,那间宽敞却又极度简素与干净的发暗的房子,让我再一次觉得心生凉意。  经过回廊,穿过偏门,走到了第二进的房舍。  宫中的馆阁楼院多是这样,虽然不以宫殿命名,也多数是正房偏房、前厅后院兼有,不是单单只有一座楼的,就譬如福慧楼,也是有厢房,有院子的。  这一进的房舍要矮一些,看来是住人的地方。院子里种了许多树,青翠欲滴,遮住了院子里的大部分阳光,所以院子十分荫凉。  冯才人引着我前行,却不走向第二进的正房,而是走向了角落处的一个小门。  从第二进的院子里,已经可以看到,云思楼的围墙就到这第二进为止,那么这个小门……  是通往桑树园的!  我虽不是个拘泥迷信之人,而且桑树在这江南地方也是常见之物,但站在冯才人这阴凉的院子里,想到要去桑树园,却是浑身的不自在。我想不到要去桑树园何事,但总不成冯才人是带了我去,摘桑果吃桑葚的吧!  事已到此,只有跟了她前行。  心中反复只是想道,还好这桑树园是在云思楼的后面。  桑园四周也有灰色围墙,倒是一所极大的园子。种植的桑树许多都已经长得极高极大,已经不能当做采摘桑叶的选择。但也有许多一人多高的,满园都是碧绿、翠绿的颜色,桑树的品种不同,叶子也是颜色各异。  冯才人带着我停下来的地方,是一株尚且开着的白桑,而这株白桑之后,竟是一所小小的房子。 ...( ) 第三十二节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心中“突”地一跳,看着冯才人竟然伸手打开了房舍之门,不由得满背皆凉。  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中不种鬼拍手。  这是我到北方后,听到的谚语,小时候在家,倒没有听谁说起过,所以到了北方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好笑这些过分的讲究,但此刻,却是清清楚楚地回想了起来。  房屋前面不种桑树,“桑”与“丧”同音,那是说“丧”事在眼前,是很不吉利的征兆。可是这一间房舍,却偏偏对着一株白桑。  而竹林里冯才人近乎呢喃的啜泣声,更无端地在此刻回荡在我脑中,当时听到并没有多少感觉的声音,让我此刻却是毛骨悚然。  忽然又想到冯才人宁愿死也不愿说出实情的神情,心中又是猛地一跳,不会吧,冯才人不会是要等我不会说话了,才将这件事说给我吧!糟了,糟了,三郡王早说过冯才人并非善类,冯才人自己也承认害了张贤妃,难道今天冯才人又要对我下毒手,难道这桑园就是我的毙命之所吗?  我连忙摇头,似要努力驱除心中的这些纷乱的念头。告诉自己冯才人不似为恶之人,也绝对不会害我,只是这地方阴阴森森,所以我才胡思乱想。  “谢姑娘……”冯才人忽然停下脚回过头来,然而看到了我使劲儿摇头的样子,一句话刚开了头便止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脸上颇有诧异的样子。  我虽极快地停下了摇头,又连忙勉强挤出了微笑,但刹那间停下来摇头,脖子似乎还别扭地梗着,我假装不动神色地将脑袋回正,自己也知道此刻的神情定是十分牵强。  冯才人不由得微微一笑,神色间倒甚是好笑:“姑娘怎么了?”  “昨晚没有睡好,好像落枕了,脖子有些疼。”我伸手摸着脖子,随口编出了一个理由。好在冯才人也并不追究,点头道:“原来如此。姑娘若是觉得不适,改天再来不妨。”  我的确是要在与三郡王联络上之前,设法拖延时间的,但即便是拖延,也应该在我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设法拖延时间,而不是在此时。  “小小不适,有何足道。”  “那姑娘请在此稍候。”冯才人颔首示意,走进了那所房屋。  细看之下,这所房屋乃是木质,且搭建木屋的树木都没有去皮,更多了天然之意,若非对着的是一棵桑树,倒是个极佳的处所。  顷刻,冯才人从屋中捧出一把琴,轻声道:“谢姑娘,这边请。”  桑园着实不小,园子里面还有一处凉亭,也是松木搭建。  冯才人调了调琴弦,铮铮两声之后道:“谢姑娘,这首曲子,请你品评。”  冯才人行事,实在有些出人意表。原来特意走到桑园之中,是为了让我品评乐曲。  听琴乃是雅事,亦需安静,冯才人措辞极简,我亦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恭聆雅奏”。  我跟着想到廖先生的话,张贤妃擅琴,曾在馆阁中奏琴,官家说借着竹林风声,琴声也变得十分悦耳。非独官家,当时宫中的宫嫔,也都去听张娘子奏琴……  只是我再也不会知道,张娘子之琴如何了。  耳边铮铮琮琮的琴声已经响起,心中凡俗尽消,我斜倚着亭柱,望着从几株大桑树顶上透进来的缕缕阳光,静静地听着琴声中的一处处跳跃,一点点变化。  开篇即是角调,角弦五行属木,四季中应春。  开篇的调子便洋溢着融融之意,温暖美好。似是春华盛开,好鸟啼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我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调子很快便转而冷清,角调之中,混着羽调。  羽调五行属水,四季中应冬季。羽调混在角调之中,给人一种腊尽春回,却又春寒料峭之意,正是乍暖还寒天气。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岂敢爱之?  最后一句岂敢爱之,似乎是在反问一般。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  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  《关雎》与《将仲子》的调子反复而行,我自然无从单单从调子上,分辨出其中哪一句调子是哪一句词,只是按着对诗词的记忆,自行将曲子补足。  我朝的乐曲不但数量极多,演奏演唱乐曲也极为流行。街上多有教坊、勾栏等处,多有妙龄女子,从小学习弹唱,并以演奏歌曲,演唱小曲招徕顾客。即便是寻常的茶舍之中,或者西湖上的船之上,也总有卖唱的女子往来穿梭,妆点于酒席之间,或将细瓷香茗加以润色。  我朝最流行的唱曲便是各种词,长短句错落有致,不同的词牌,就有不同的调子。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可见这些长短句被人们口口相传的盛况。  其实诗经这些出名的曲子,许多都有专门相配的乐调,各成一曲。只是诗经比不得长短句更为通俗,更贴近歌女们的生活,故而传唱的并不多。只有一些名人雅士,喜欢弹奏。  我小的时候跟着姨娘学琴,爹爹便教了我诗经中的一些调子。姨娘出身乐籍,却也听不大懂,说道闺门之中,若要学琴,还是学些通俗易懂的才好。爹爹但笑不语。  当初学得很有些枯燥,今日却感激爹爹的教诲,让我听得懂冯才人的心事。  冯才人用在曲子中的巧技法并不多,不似宫中大宴之上,宫中的那些乐师所奏的曲子,各种令人惊羡的技法层出。但宫中的乐师所奏的曲子,虽然各种技法用得纯熟,但却充满了匠气,不似冯才人的琴声,没有巧,但能听到其中的心思。  而心思最巧的地方,便是这两首曲子之间,衔接得十分自然巧妙,几乎没有斧凿拼接的痕迹。  一面是刻骨铭心的初见,朔回从之,道阻且长却也无法阻挡的热情,一面却是父兄的阻拦,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可畏的人言。  心中不由得一动,难道,冯才人所弹的曲子,说的就是她自己吗?  琴音渐渐转而清亮,已经变成了徵调。  徵调五行属火,四季应夏。正是万物成美,繁复茂盛的季节。  徵调中混合着角调,从冯才人开始抚琴至此,这是最繁复华丽的调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洋溢的喜气,连我也受了感染,仰首看着细细软软的灰尘在道道阳光中飞舞,身上也带上了温暖。  这是冯才人出嫁的时候吗?应选进宫,嫁与帝王家,在十七岁的年纪,浓墨重彩地记录下这一年华。  相互馈赠,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而是永结为好的信物。  进宫的那一天,她看到了皇上,锦衣绣服,仪表堂堂。  冯才人应该是,很喜欢皇上的吧,否则这调子,怎会这般愉悦呢?  然而这样轻松的心绪之下,却一直隐伏着不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本已舒展的身心骤然紧缩,而眼前那一道道明媚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目!  我极力要掩起心中的念头,生怕这个念头曝露在这样刺目的光芒之下。  是的,我的这个想法,是见不得光的。因为这宫中,甚至这天下,都容它不下。  可是这道道光线,锋利得如同利剑,硬生生地将我的隐藏剖开,血淋淋地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我极想回头看一眼冯才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扭不过头去。  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用的是怎样的勇气,才能将眼下的一切全部忘去,全心全意地将身心都放在那些回忆中,才能奏出这样喜气洋溢的乐曲。  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一颗心是不是如同我心中的真相一般,就算被藏在最深处,却也已经是鲜血淋漓。  但我知道,此刻的乐曲,不是终了。  丰瞻华美,热烈激昂,繁似锦,绿叶扬扬,终究,都会过去。  徵调已经转为商调,商调五行属金,四季应秋。金风一起,纵使天高云淡,意境开阔高远,也都终究带着秋雁南飞,秋叶渐黄的凄凉。  这注定是,一场冷落清秋节的堪伤离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除非见到他,否则我的心如何能安。年轻的征人去了远方,徒留我独倚栏杆,人影成单泪成双。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若非见到他,我如何才能心生欢喜。马蹄溅尘满征衣,不知你腰间所系,是否还是当日我给你打的同心结。  一句《草虫》,一句《有狐》,征人已去,独守空闺的心情,犹如征人当年的“寤寐思服”。  商调转为羽调,曲子中带着肃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铮铮的乐曲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一语一顿,都犹如誓言。  冯才人的琴声为何这般铮琮有力,好似,要把这个温和淡雅的人所有的抑郁难平,全部抒发在这七弦之上一样。  心中的疑惑,随着冯才人的琴声每一次高亢,都更深了一层。  终于,清清泠泠的几声琴声一拍一拍挑动着我的心弦,最后高亢到了几乎尖锐的调子,说完了这最后的故事。 ...( ) 第八十三节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最后的这一段调子,冯才人只用了一根少商弦来演奏。  声音极细,音量虽不大,却很是尖利,一拍一拍,仿佛直刺入我的耳鼓。  而我则在努力分辨着冯才人所奏的调子,因为只用一根弦来演奏,没有相当的功力,是做不到的。而事实上,以冯才人的琴技,最后的这一段,只用一根少商弦来演奏,的确是有些不足的。  只是她倾注的感情很浓厚,而这些感情流淌于指尖,竟也在一根少商弦上弹出了震撼人心的节奏,曲调虽有不准,但这样的节奏,我却终于分辨了出来。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嘣”的一声,在这最后的一段尖利的调子堪堪奏完时,少商从中绝断。  我没有转首去看冯才人,冯才人也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许久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  我没有再去想冯才人告诉我的这一段故事,因为这段故事,让我不知所措。  忽然一只鸟儿从我眼前的光线中掠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打破了这种静寂。  “娘子与我素不相识,这些事情,何必跟我说。”我扶着亭子的柱子缓缓站起,不过是心中受了震撼,手脚竟也无力。  我不敢侧首去看冯才人,只是缓缓举步:“今日暂且作别,明天再来看娘子你。婢子相信当年娘子与张贤妃一事,娘子并非祸首。娘子与其苦受煎熬,不如说出真相。婢子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但定会竭尽全力,帮你脱去不应有之罪责。”  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仍是丝毫没有反应,心中担忧起来,不由又驻足道:“冯娘子,你……你多保重。”  虽然很是不忍,但终究还是回过了头。  冯才人除了两只手放在了琴边,整个人都还是弹琴的样子。脊背挺直,微微颔首,只是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一般,即便脊背仍旧挺直,却不过是一幅躯壳被支撑着挺直的样子。  她的两只眼空洞地睁着,似乎是在看着,却又必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幅样子,让冯才人看起来,骤然间衰老了很多。  我刚才一直想要避开的,便是冯才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既然已经看见,也就无法避开。  冯才人的目光终于渐渐凝聚,继而缓缓上移,触到了我的目光。  “你要我保重……”冯才人缓缓开口:“我还要保重什么?”  “往事已矣,可你还要生活下去。”  “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了什么?”冯才人幽幽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我,更像是随口而说。  我心中却不由得一惊,今日一见冯才人,便觉得她眼中有股淡漠世事的感觉,此刻再听到她心灰意懒般地这样说话,更是从心底生出惶恐。  “冯娘子,你……”急切开口,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  冯才人的双眼中带着几分疑问般的神色看着我,但疑问之中,并没有期待。这或许,正代表了她现在的心态,虽然疑惑我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于她而言,无论怎样的答案,都已经不足解答心中的疑惑,又或者说,冯才人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疑惑的存在,她什么答案也不需要了。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  看见冯才人此刻的样子,我体会的十分真切。  明明是一个有生机的人,却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枯槁。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知道冯才人的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对她伸以援手,但我知道,我不能看着她这个样子,置之不理。  我终于鼓足勇气道:“冯娘子,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问了会有什么用,我的确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愁上加愁的一句话,但我知道,这是此刻,唯一能在冯才人心中掀起波澜的事情了。  而这个征人,也是冯才人今后,最大的支柱。  果然,冯才人的双目渐渐有了神彩,或者说,因为精力的渐渐集中,冯才人的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散漫。  “他么……”冯才人的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冯才人的嘴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皱纹,这丝微笑本就稀薄,衬着这道皱纹,更是带上了无限凄凉。  冯才人渐渐地仰起头,虽然她的头顶,是榫头交错的松木搭成的凉亭屋顶,但冯才人的神情却是十分认真专注。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凉,冯才人却仍是看着屋顶认真地说道:“在另一个地方,等我相聚。”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已经不可能复归来,何苦徒留两人阴阳永隔,两地相思?不如,我去与你一道,在另一个地方相聚。  如果死去的人还可以子在另一个地方相聚,那么死,当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如果真的死去之后,人们还能在另外的地方,不受时间的限制长相聚长相守,那么世上之人,又何必为了一死而悲啼不休!  “你一走了之,别的人呢?”我问了,却有些后悔,我想问她,世上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别的人,让你牵挂吗?可是想到冯才人的遭遇,恐怕值得牵挂的人,真的没有了。  “别的人,还有谁?”冯才人意兴索然地摇头,“再没有了。”  沉默片刻,冯才人忽然道:“我该把张贤妃的事情告诉你了。”  这正是我要的真相,应该也是普安王想要的真相。可是此刻,我不能听。  或许对于冯才人而言,完成了这件事,她就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所以,我不能让她说出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忽然开口:“冯娘子,你到底……曾不曾嫁与他?”  冯才人愕然,怔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你为何……这样问?”  之子于归,本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但冯才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彩,却让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那一段乐曲,丰瞻华美,春光旖旎,尤其是那一番婉转羞涩的欢愉欣喜,当真与那欢庆的曲调相得益彰。好像,真的是在庆祝于归之喜。”我缓步走近冯才人,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  当时听到这里,我还以为冯才人所言的人,就是当今皇上。  当初相见的心动,相聚的不易,终于修成正果,所以这段乐曲,才这般洋溢着羞涩。  然而转念一想,背上却惊出了冷汗。  若是皇上,开始那一段《关雎》与《将仲子》,又从何而来!  就算皇上会对冯才人有过“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初遇与相思,但仲子逾我墙的人之多言亦可畏,却又从何而来。  那自然是,冯才人在进宫之前,曾有过一段热烈的爱恋,却遭到了家中的坚决反对。  但冯才人还是坚持了下来,终于才有了后来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那样华美热烈的乐曲,却让我害怕。  冯才人已经进宫了这么多年,却仍是这样执着地,记着当年这段刻骨铭心地相思。  在宫中,她的这般想法,足以让她毁灭。  我心惊,但亦忍不住欣喜,总算,他们曾有过一个美好的结局,哪怕,那不是最后的结局。  “当时,我一度以为,之子于归是真的。可是于归之礼结束后,冯娘子,你奏了一段短短的衬曲。”  “衬曲?”冯才人茫然。  “擅于奏琴之人,在弹奏一首曲子前后,或者两支曲子之间,指尖会不由自主地弹奏几个音符,或一句熟悉的、喜欢的旋律,算是思考,也算是试琴。”我道。  其实这些道理,我根本不需说,冯娘子问的也绝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尽量多说一些话,一面吸引冯娘子的注意,一面也在留神她的神色。  冯才人点了点头,目光中仍是不解之色。  “冯娘子,今天你所奏的曲子,融合了很多支曲,其中的衔接,极尽精妙,全然听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但《桃夭》《木瓜》这一段奏完之后,徵调并没有立时转为商调。”我对着冯才人微微一笑:“冯娘子,你弹了两句《有所思》。”  我看到冯娘子的纤指轻轻一颤,听到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怠:“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个梦字,写的真好。因为几句《有所思》,你便做出了判断吗?”  “我还没有聪明。”我摇摇头:“就算之子于归是真的,弹几句有所思,也再正常不过了。我的依据,是有所思里的遗憾。”  “遗憾……”  “若是曾经拥有,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遗憾。”我道:“我终于想到,之子于归,不过只是一场梦境。”  冯才人的纤指在轻轻颤抖,她忙用左手使劲握住了右手。我不忍也不敢看冯才人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只听许久之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缥缈地如同来自遥远的云端,却是直直地沁入人的心底。 ...( ) 第八十四节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可就是这样一场梦,我竟做了这么多年。”冯才人忽然缓缓说道。  听到冯才人的语气中的倦怠之意越发深重,我忙道:“冯娘子,你们是有过婚约,对吗?”  冯娘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却又跟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只要你们彼此心照,那么世俗之见,又何足道?”我静静地看着冯才人茫然的眼睛,希望能将她的目光吸引过来。  冯才人的眼中渐渐露出了神采,轻轻地道:“你说的是。”顿了片刻,又轻轻说道:“想不到多年之后,我竟又得一知音。”  之后的事情,我却不敢再提起了。  冯才人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成了一位出征的将士,一个独处深闺,一个远在沙场,一种相思两处愁。  最终曲子转为“羽调”,带着肃杀,反反复复只是那几句“我心匪石”。  冯才人弹得铿锵有力,仿佛是在立誓,此心永不可变。  当时我还不知道冯才人因何这般,直到听到后来,方才明白。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那个人,是我此生的唯一。  他既死了,我此生决计至死没有二心。  可是娘呵,你何苦逼我至此!分毫也不体谅于我。  这首《柏舟》,乃是节妇丧夫之后,母亲迫其再嫁,节妇立誓誓死不再嫁的决心。  而我想,那一次冯才人,终究还是屈服了。因为那一次,她要嫁与的人,是皇上。  那时候,那个“征人”已经死去了吗?我不敢问。  冯才人脸上神情变幻,时而甜蜜微笑,时而禾眉微蹙,时而神色哀戚,时而面容愁苦。仿佛这些年所经历的事情,重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娘子,该吃药了。”身后穿来了宫女轻柔的呼唤,却并不走进园子里来。  我与冯才人同时回过神来。  看着冯才人本就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的惨淡,我起身扶了她一把。不知道冯才人吃什么药,但看她的状态,的确并不好。  冯才人仰首看着我,神情很是迟缓,似乎过了片刻才认出我一样,对我报以虚弱的微笑。  回到前厅,幽暗的房间里又多了几分药草气息,更显沉闷。  宫女服侍冯才人用完了药,我方才起身告辞。冯才人满脸的倦怠无力,眼神中却尚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气。  我对冯才人点了点头:“娘子的琴中,婢子尚有不解之处,改日自然还会再来请教,请娘子好生保养身体。”  不解之处,其实没有了。至于冯才人的“征人”死于何时,冯才人嫁与皇上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并没有兴趣知道,逝者已矣,而冯才人经历了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之后,违背本心地做了皇上的妃嫔,我多提及,只有更增她的伤心。  我只盼着有这样一个不解之处在,冯才人会多多少少,念及我这个“知音”,日子也就不会太过于平静如死水。  回到景芳斋,我让语燕找了小石头来,请他去见一见廖先生,就说手中的书千头万绪,需要假以时日方能理得清楚。待我有了头绪,自当去拜会先生。  小石头别过我走出去,经过语燕身边,窘得连头也不敢抬。语燕只顾着跑过来问我吃什么点心,浑然没有注意小石头的反应。至于小石头走到门口时,脚步微微停顿,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的犹豫,语燕更是连看都没有看见。  我没有跟小石头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对语燕的意思,当然也没有告诉语燕,那只荷包是小石头送给她的。  他们都是极为单纯的人,简单的快乐,简单的心思,一切,顺其自然吧。  冯才人看来这两日不会有事,状态虽不好,却不会在这几天内有轻生的心思。眼下最令我担忧的,反而是三郡王。  秦昌时是浙东的提刑官,任职的地方就在京城,而京城中心,皇宫之中,他还有着巨大的靠山。宰相秦桧权势滔天,身为宰相又被加封太师,这是我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鲜有的荣宠。  爹爹为官的时候,对这个奴颜事敌的宰相便十分痛恨。朝中尚有许多正直之士,痛恨秦太师的为人。只可惜皇上对他倚重,身为臣子,敢怒不敢言。  听说秦桧膝下只有一子,故而这侄子也是十分亲近器重的。秦昌时就在京城为官,与秦桧互通消息,极为方便。  三郡王要阻拦一个官员到秦昌时手下赴任,只怕三郡王行事被秦昌时知道,到时候难免传到秦桧耳中。  我徒然忧心,却又没有主意。  没过多久,小石头便又匆匆赶了过来。原来廖先生因为身体不适,向宝文阁告了一段时间的假。  明明昨天见廖先生的时候,他尚且精神饱满,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小石头也没有问出来廖先生得了什么病,告几天假,我又问小石头,廖先生有没有托宝文阁的侍卫、内侍等人留下什么话给我,小石头也是茫然不知。  也好,廖先生告假几天,冯才人那里又多了几天时间。到时候廖先生问起,我尽可以说,因为找不到廖先生,无人商议,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什么时候告的假?”我随口问道。  “昨天上午。”  昨天上午?我不还去宝文阁找过他吗?那么,是在我走了之后,廖先生便告假了。可是,廖先生的样子……  莫非,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  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空自担忧,廖先生行事颇有些出人意表,说不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吧。  下午暂且无事,仍旧去了福慧楼。  简略打扫一番,要看书却是了无心绪。很快,心思又到了冯才人身上。廖先生给我的那几张书页,前几日已经被我烧了,上面的东西都已经记在脑中。  张贤妃的事情,冯才人很快就会给我一个交代,所以张贤妃的病案,我便不想再回忆。此刻我想起的,自然而然还是冯才人的履历。  建炎四年,冯氏进宫,年方十七,封为御侍。冯氏,名含熏,开封祥符人。绍兴三年,晋才人。  建炎四年是十二年前,而绍兴三年是九年前。也就是说,冯才人进宫三年后,方才由御侍封为才人。  这意味着什么呢?  御侍是最初级的妃嫔,但也可以说不是妃嫔,因为御侍只是意味着这个女子有资格侍寝,而御侍侍寝过后,通常都会有加封。  也就是说,冯才人进宫三年之后,才首次侍寝。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面红耳赤。我虽身在后宫,却是未嫁之身,即便后宫的这些等级的;来由进宫时便有内侍、娘子们说与我们知道,但想来仍是觉得羞人。  缓了缓心神,我方才又将心思回到此事上。  冯才人三年不得圣宠,并不是因为一进宫时没有侍奉皇上的资格,很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  而冯才人的这个原因,皇上知道吗?  皇上是明明知道,还坚持让冯才人进了宫,还是本不知道呢?  是了,皇上一定是不知道的,九五至尊,天之骄子,身边有着无数美貌女子,单看今年这词采选的规模,也知道皇上身边自来不乏美人。若他当真关心的话,冯才人何故至今仍是个冷冷清清的才人?  可是……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脑中。  那晚在竹林外,皇上难道不是在暗中保护着冯才人不被那些侍卫搜到吗?  但我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皇上不是在保护,他只是不想让冯才人这个诱饵,那么快便被抓到而已。他要让冯才人内忧外患,他要用冯才人,引出当年害了张贤妃的另一个人。  一个如此深谋远虑算计着自己身边人的人,我心中不由得冷笑。  一个这般寡情的人,又怎会知道冯才人的心中,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当然,他还是不知道的最好,否则,吃亏的仍将是冯才人。  唉,想来想去,我竟想不到宫中还有什么,是值得冯才人欣慰与留恋的。  皇上虽是她的夫君,却不是她的良人。  冯含熏,含熏,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冯才人的才貌与淡然的气质,倒有些与兰草相似。只不知她当年,何以会害了张贤妃呢?  咦?我忽然精神一震。  开封祥符人,冯才人祖籍是旧京汴梁人。祥符这个地方想起来觉得好生熟悉。  嗯,已经故去的潘贤妃是开封人氏,当今的皇后吴圣人也是世居开封。  但她们都不是祥符人。  廖先生给我的那几页书册上,所书写的所有后妃的出身之地,都不是祥符啊。当然,据说惠妃徐娘子不是京城人氏,是河北人。  可是我为何会对祥符这个地名感觉这般熟悉呢?  不,也不是我曾在汴梁的那两年去过的或者听说的。但我一定,什么时候,听过祥符这个地名,并且,印象深刻……  我几乎是挖空了心思地苦苦思索,将这些年我见到的人都追想了一遍,甚至连王爷完颜雍与他的王妃乌林答氏都想到了,却也没有想到我认识的那一个人是开封祥符人。 ...( ) 第八十五节 诉衷情 廖先生告假,冯才人生病,本来令我担忧烦恼的事情一下子都松懈了下来,我倒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到了福慧楼也是东想西想,心中静不下来,给太后抄书或者整理书籍,都没有心思。  虽然明知道还有十几册契丹文字的书,需要好好翻阅一番,却总是没有那个心力。缺损遗失的那些书页已经再也不能找齐,但大致意思,我还是可以译写出来,将书册大致整理好,说不定太后何时还会想起来。  不过译写契丹文字,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来太后一时间也用不上那些书,需得等我有了闲暇时间,静下心来好生译写才行。  所以这一日,我便呆在景芳斋,并不外出。  语燕给我洗手帕,发现帕子一角有些洗不去颜色,大惊小怪地跑到我跟前,问我染了什么。  紫鸳坐在我身边绣,陪我说些闲话儿,见语燕这般,含笑斥道:“一条帕子,染了就染了,再拿一条新的给姑娘不就是了?嚷嚷些什么。”  语燕撇了撇小嘴,道:“我是让姑娘想想,可是碰了什么有颜色的东西,下回小心些。难道我不知道给姑娘换新帕子吗?”说罢抿嘴一笑:“再说,姑娘的衣履鞋袜都是姐姐你管着的,我就是想给姑娘换,也不知道姐姐你把柜子的钥匙放在哪儿啊!”  “好你个小油嘴的,我不让姑娘撕你的嘴!”紫鸳佯怒道。  “姑娘是拿笔杆子的,绣的却没有姐姐你好,姑娘写的字我看见了只头疼,姐姐绣的我却喜欢得不得了,说明姑娘的手不如姐姐的手巧,要撕我的嘴,还是姐姐你来撕,一定撕得更好,说不定还能撕出一朵儿来!”语燕笑着说道。  紫鸳与我都闻言大笑,紫鸳站起身来,笑道:“好啊,我这就在你脸上撕出朵儿试试!你编排我也就算了,怎么练姑娘也编排起来了。”  两人说笑不停,室中一片欢愉。就连站在一边的墨鸰,眉眼间也带着温和之意。  我笑道:“语燕,你再闹,我就让你墨鸰姐姐动手。”  语燕从来都不怎么疏远墨鸰的,虽然墨鸰性子冷淡不与她玩闹,她也并不介意,在墨鸰面前说话,也与在我们面前一般,唧唧咯咯一口气说上许多。  语燕闻言吐了吐舌头,我笑道:“怎么?不相信吗?你的小脸虽然肉嘟嘟的,可墨鸰要是动手啊,估计比撕熟肉也难不了多少。”  语燕扭在我身边不依:“姑娘是说我的脸长得胖得像一块肉吗?”  我伸手捏了捏语燕的脸笑道:“就算是,我可也舍不得吃。”  不过玩笑归玩笑,对于墨鸰的身手,语燕可是早就见识过。她看着笑道:“墨鸰姐姐会对我手下留情的。”  我接过语燕手中的帕子,看着玉色的帕子上。有一小片接近蓝紫色的痕迹,的确是染了颜色的样子,想了片刻,笑道:“是了,这是昨天吃的桑葚的颜色。”、  别人听见也不过是恍然明白,语燕却是双眼都染上了光彩:“姑娘,你吃那样好东西,怎么不叫上我!我还以为到了南……进了宫,就吃不到了呢。怎么这个时候还有桑葚呢!”语燕倒是也机灵,硬生生将“那边”两个字忍住没说完。  紫鸳笑道:“如今的饮食还不算好吗?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时新瓜果日日不断,这些也都罢了。那些精巧点心,你吃一口赞一个,怎么转眼又馋起来那个了?”  “有些东西,说起来不稀罕,可一年只有那几天能吃,而且什么好吃的也替代不了,所以才显得稀罕啊!”  桑葚每年都是五月六月的时候开始结果成熟的,如今已经是七月底了,倒果真是很稀罕。想起昨天到桑树园中,似乎也并没有看见有桑葚。不过桑树园中桑树品种极多,既然冯才人放琴的那所小木屋前还有一株开着的桑树,那么有桑葚的桑树,想来也是有的。  “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倒也不难,只是……”冯才人的身体状态看起来很差,我实在不知道是该去看她,还是让她多休息两天。  “桑园的主人身体抱恙,恐怕不喜欢被打扰。我怕贸然跑去,她不得好生休息了。”  “那姑娘就带点什么东西去瞧瞧她,先去探探病再说。”语燕笑嘻嘻地道。  我不由得含笑戳了戳语燕的额头,又踌躇道:“探探病当然也好,可是,带些什么倒为难了。”  我不知道冯才人是什么病,只是她体弱气虚,面色苍白,吃的自然不敢乱用。至于首饰器物,她自然也是无心赏玩的。  “姑娘什么都知道,偏偏这里犯难了。当然是她喜欢什么,就带些什么啊!”语燕说道。  我眼前不由得一亮,我倒当真是糊涂了。  我对着紫鸳点了点头,示意让她与我同去,语燕还在那里不住口地说道:“有紫鸳姐姐新做的藕粉糕姑娘看好不好?不过等八月桂开了,做成藕粉桂糕就更好了。对了,昨天吴娘子送来的马蹄糕很好吃的,还有绿豆凉糕,那颜色,啧啧……”  墨鸰照例是一个“一切小心”的眼神在叮嘱我,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走在路上,紫鸳忽然笑道:“姑娘,你两手空空,不会是要把我送了去吧?”  我“嗤”地一笑:“无价宝易得,你却是难得的,所以你我是不送的。”  紫鸳笑道:“下面一句呢?姑娘怎么不说?”  我知道紫鸳在说“难得有情郎”一句,脸上微微一热,笑道:“你再跟着语燕那小油嘴的学,我可当真把你送走了。”说笑之间,想起冯才人,却不由得轻叹。  “咦?”紫鸳笑道:“姑娘不让我说,自己却在叹些什么?”  我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冯才人的事情,我尚未跟你细说明白,总之,你在她面前,一切都要少说。她的遭际不幸,很容易触动心肠。”  走到小竹林外的此君亭旁边,我驻足停下。  紫鸳奇道:“姑娘不是说桑园在小西湖的东北角上吗?”  见我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短笛,紫鸳恍然,笑道:“啊,怪道姑娘让我来,果然是拿我送人情了。”顿了一顿:“冯才人既然心境不好,定然不能再闻悲音了。”  我点了点头,怔了片刻,却忽然道:“紫鸳,我另有一个想法,你看怎样。”  闻言,紫鸳的脸上略有犹豫:“可是姑娘说冯才人她不是正在病中吗?”  “若非如此,她的病固然还要持续下去,而她以后,更不知怎样在宫中立足了。”  紫鸳的神色虽不明白,却仍点头:“姑娘这样说,那就这般做吧。”  冯才人的气色倒还沉静,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又坐在云思楼正厅那光线发暗的屋里,越发显得整个人都没有生机。  “昨日得闻冯娘子的雅奏,愧无以报,今日想借娘子的琴一用,演一支曲子,以酬妙音。”我道。  冯才人听到“乐曲”的时候,神色间多少是有些欢喜的,也更让我知道此行带了紫鸳来,没有选错。  宫女将冯才人送到桑树园外面,便止步不前,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桑树园冯才人平日是不让她的宫女进来的。  冯才人虽看起来无力,却坚持不让我帮忙,仍是自己端了琴出来放好。  看样子昨天冯才人又来收拾了琴,琴弦已经重新接好了。  我看了一眼紫鸳,微微一笑,指尖已经有铮铮的声音流出。  短短一段序曲之后,短笛清朗的声音骤然传出。琴音伴着竹叶的声音,比之琴箫和鸣,别有韵味。  我抬头看了一眼紫鸳,她依依站在一株大桑树下,丁香色的襦衫与浅紫色的碎裙子,腰间系着一根粉色的“腰上黄”,与窄袖的襦衫一起,将紫鸳纤瘦的身形勾勒地生动灵巧。  我们所奏的旋律很是简单,也并不冗长,反复三遍,便在余音袅袅中结束了。  曲子很简单,但我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在冯才人听来,一定是千斤之重的。  冯才人显然是听懂了曲中的含义,琴声与笛声已经渐渐止歇,最后的音符越转越低,终于不可闻,但冯才人却是望着远处,目光穿过一株株桑树,悠远深长。  我轻笑一声:“冯娘子,婢子今日来,还有些别的事。”  冯娘子蓦地回过神,双目莹然,却仍是勉力微笑:“何事?”  “已经是七月底的天气,竟还能见到桑葚,婢子深觉稀罕。想摘些回去,给她们尝尝鲜。”  冯才人点头道:“这有何难。”说着便要起身。  我忙道:“冯娘子有什么话,让紫鸳去传便是了。”  冯娘子便让紫鸳去找她的宫女。我对紫鸳道:“你带了桑葚便回去吧,我略坐坐就回。”  一时桑园中又恢复了寂静,冯才人幽幽地道:“姑娘很明白我的心境。”  我微微一笑:“正是要请娘子品评。”  “诉衷情……”冯娘子轻轻地道:“单单这个名字,便已经道尽了世间多少情感,有多少人以此抒写悲欢离合。”  我与紫鸳合奏的,正是流行很广的《诉衷情》。文人骚客,多有以此词牌填词的,同一词牌之下,何止有千百首相思离愁。  “不知娘子想到的是哪一首?”我问道。 ...( ) 第八十六节 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我知道有太多,可惜记心太差了。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醉翁的那一首了。”冯才人出神似的轻轻吟道:“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虽然是在念词,冯才人的语气却是轻柔飘忽,如同梦呓,犹似叹息。就好像她吟诵的并非前人之句,而是一字一词,都是深刻心底。  这些话,与她的心情早已经融合地密而无间,所以吟诵出来,惆怅、哀伤,才能这般自然。  冯才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都仿佛在她白皙的脸上掠过阴翳。  冯才人似是久久不能从词境中走出来,怔怔出神。  桑树园的门口似有轻细的脚步声响,我轻轻咳了一声,将门口的额声音压了下去,继而轻声道:“醉翁的这首词写得好,娘子你念得也好。一字一句,经你念来,都有了骨血。大约是因为娘子你的感情真切的缘故。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用在娘子身上,再也贴切不过了。”  冯才人看着我点了点头,许久,方才是一声沉沉的叹息,仅这一声叹息,便已经带上了无穷无尽的悲苦。  门外似有什么低低的响动,我忙又道:“除了醉翁,娘子可还知道其他人的《诉衷情》吗?”  “其他人的?”冯才人的声音已经有些迟缓。  “对啊,我与紫鸳方才一共奏了三首。”我道。  “还有什么吗?”冯才人语意迟钝,似乎要思考也已经变得非常苦难。  “这个自然。”我道:“既然用了诉衷情这样的词牌,多数词人是经历过一番悲喜的。除了这一首,自然还有别的。其词意真挚感人,离愁别恨,孤寂悲伤,皆有动人心处。”  “是吗?”冯才人缓缓转首对着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姑娘你……念给我听听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冯才人此刻的状态,但我碰到她灰槁的眼神,实在不能不暗暗心惊。  我的手心早已经捏了一把汗,不愿看到冯才人难受的样子,但目光却又不敢稍稍离开她,我最怕在我某一瞬的一个疏神,她便已经到了极限,颓然倒下。  若在平时,或者换了一个人,我见到他这般样子,一定会急忙地让他休息,劝慰他不可胡思乱想。  但此刻,对冯才人,还不行。  园子门口有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在说话。  我将自己的声音略略提高,道:“娘子请听好了。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谢月朦胧。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这是我朝张子野的词。‘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可见分别之事,绝不由人所愿。试想若是人要离别,不过痛恨对方薄幸,可若是两心相同之人,被迫生生拆散,那一番苦楚,的确难受难堪。”  冯才人的身子微微前倾,随即紧紧抿住双唇,似乎要将什么情绪生生咽下一般。我能看到冯才人的双目都已经微微发红,只是这双眼睛除了干涸的枯红,已经没有什么莹润的光泽。  我双手交互着用力握了一握,手心的湿凉让我更加惊慌。  但终究,我还是用力咬了咬牙,强自忍住了上前抚慰冯才人的念头,继续说道:“我朝历来也有其他的名人骚客填过这片词,只可惜都及不上这两首的境地。倒是前朝有人做过一首,我已经忘了是谁所作,那片词我记是写得情切,我还能得清楚。尤其是看见娘子你,词中情景,便恍若重现,可见失意之痛,古今都是一样。”  冯才人缓缓地将目光移向我,双唇微动,却是很难开口的样子,只是一片沉寂的眼神,在问着我那是什么?  我亦不等冯才人问出口,便道:“烧残绛蜡泪成痕,街鼓报黄昏。碧云又阻来信,廊上月侵门。愁永夜,拂香茵。待谁温。梦兰憔悴,掷果凄凉,两处消魂。”  缓缓念罢,我看着冯娘子的眼睛缓慢而着力地说道:“娘子请看,这一首这样?烧残绛蜡泪成痕,残烛血泪,一片红模糊,该是何等的心痛。但最好的,却是那一句‘愁永夜,拂香茵,待谁温’。永夜难消,孤枕对愁眠,不过是整宵无眠罢了。便欲在梦里相会,也不可得了。”  冯才人的双目已经无力闭上,但纤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抖。  我不顾门口的争执声似乎越来越大,仍是对着冯才人缓慢着力地说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苏子瞻还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与爱妻在梦中重逢,可是你啊,这么多日,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更遑论与他在梦中相会了!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子瞻纵然断肠,也尚且知道爱妻的埋骨之所,可是你呢?他的尸骨在何处,坟墓又在何处,你知道吗?你纵使愿意去他坟前一尽哀思,又可以做得到吗?”  “噗……”似是轻咳的一声,我的双目却立时被刺痛。  冯才人的嘴角现出了一道殷红,她紧闭的双唇终于缓缓张开,一口鲜血缓缓流了出来。  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伴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娘子”到了我身边。  宫女凌乱的脚步终于停在冯才人身前,似乎双膝已经不知道疼痛,重重跪在地上,双手忙乱地去给冯才人擦拭嘴边的鲜血,却颤抖地将鲜血越晕越多,染上了冯才人的下颏,滴上了冯才人的衣襟。  我的下唇也早已经被咬到了麻木,欲凑上前叫一声“冯娘子”,却是一只手狠狠向我推来。  我不由自主地趔趄几步,亏得紫鸳及时到了我身边,将我扶住。  紫鸳的手也在轻颤,低声在我耳边问道:“姑娘,冯才人她……她不要紧吧?”  看着云思楼的这个小宫女已经开始落泪,顾不上再对我做什么,便又要去扶住冯才人,我咬了咬牙,伸手将这宫女推开,低声让紫鸳拉住她,转而对冯才人低声喝道:“娘子果然痴情之极,恕我斗胆问一句,你的那个人,果真值得你这样吗?”  冯才人嘴角的血渍有些怕人,她却浑然不在意,缓缓将目光移向我:“他自然,是值得的。”  缓慢,亦没有什么力气,语气中却带着隐隐的骄傲。因为提到了心中最珍重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在冯才人眼中,是值得她为之骄傲的。  “可是你,却不值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凌厉之意,直直地逼视着冯才人,连我自己,都在为冯才人的反应担心。  我知道,她已经经不起任何催逼了。  “你说……什么?”冯才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几次都差点要昏倒在地。可她还是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却也深深疑惑地,追问着我。  那个宫女早已经哭成了一团,我虽无限去看她,却也知道她始终在不停地挣扎,一面哭喊着让紫鸳放开她,一面又不停地喊着她家娘子,问她怎样了,应接不暇之际,间或也痛骂我两句。  我当然没有闲暇再去顾到她,看样子冯才人,也已经听不到她的话。  “他对你,好吗?”我没有立时回答冯才人的话,继续问道。  “好。”只有一个字,冯才人却说得很坚决。  “他对你很好,所以他不在了,你也不愿意独活,对吗?”我紧迫地追问着。  冯才人的身子不由得一晃,随即又是十分坚决地道:“是。”  “你们分别了几年,而他,又不在了几年呢?”我追问道。  冯才人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垂在一边的手也已经轻轻颤抖,但她还是咬着牙说道:“一别十二载,今年春天,我才知道他的消息,他竟然,已经死了十年了!”  原来冯才人是今年刚知道的死讯,我很快留意到了这一点,却也没有时间在这个时候深思。  “那么他,觉得你好看吗?他喜欢你的容貌吗?”看似是句很不相干的话,我问出来,却丝毫没有轻忽的意思。  而冯才人,也并不觉得我的问题不重要。  她枯涩的目光微微露出了柔和之意,略略点头:“他喜欢我的样子的。”  心中不禁有些触动,但我随即收敛心神,对冯才人说了句“很好”,一把拉着她的手,不由得她分说或者抗拒,便将她跌跌撞撞地拉出了亭子。  我伸手指着大树顶端那一片明媚耀目的苍蓝,看着冯才人用力说道:“很好,很好!那你就好好抬起头,抬起头看着他!让他也好好看看你,看看这么久以来,他活着的时候朝思暮想,死了之后魂牵梦萦的冯含熏,如今是一个什么样子!”  冯才人“啊”地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后退去,我扶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便已经将无力的她拦住。  冯才人忽然抬手掩住了面容,喉间呜咽出声:“不,我不要,你放开我……” ...( ) 第八十七节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我将手从冯才人身后缓缓收回,声音也渐转柔和:“好,我不拦着你,任你去吧。你想去见那个人,你就去吧。他若问起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直言是因为他,便是了。”  “不,不要……”冯才人的身子软软地滑下,我回头示意紫鸳,放开那个宫女。  宫女忙趔趄着跑过来抱住冯才人,却因为她的身子已经几近瘫软,却是怎么也无法将她扶起。  那宫女哭着对我和紫鸳喊道:“你们过来帮帮忙啊!你们害得我家娘子这个样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断……看着她起不来吗?”  我伸手拦住了就要上前帮手的紫鸳,对那宫女凛然道:“这位姐姐,不是我害得你家娘子这个样子,是你家娘子一意求死,觉得生无可恋,所以才放任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我虽是对那宫女说话,在意的却主要是冯才人的反应,冯才人的身子虽然软倒了,但她对我说话的反应,却是明显要比方才快了些。  我和缓了语气:“姐姐,我看得出来,你很关心你家娘子。所以,你现在更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她已经决定了,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她会见到她想见的人,她的心愿已经快要达成。她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所有悲伤,忧愁,难过,痛苦,都会被好生宽慰而得到消解,那时候你家娘子,便真正得到她想要的解脱了。因为冯娘子知道,那里会有一个人,会永远包容她,宽慰她……”  “不……”冯才人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随即扬起首来看着我,双泪如线,目光中满是痛悔:“他已经不会了。”  有了眼泪,冯才人的双目反而显得莹润有光,再不是一直那般暗淡干枯的样子。  “你说过,他对你很好。难道你是怕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心意已经变了吗?”我蹲下身子,温声问道。  “他不会变的,我知道不管过多久,他都不会变的。”冯才人摇着头:“可是我……我却已经变了。”  冯才人无力地倚在那宫女身上,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谢姑娘,你说得对,我不值得他对我好。”  仍旧是失望的眼神,虽不是生无可恋的样子,却也显得无望之极。  “值不值得,全在于你啊。”我握起冯才人的手,比起她指尖的凉意,那一种枯瘦如柴的感觉,更让我心惊。  我看着冯才人的眼睛,极力保持着声音语气的平稳:“比如他再握起这双手,看见这张面容,会感到难过心痛的人是他,而看到他心痛难过,会感到后悔的那个人,却是你自己。”  冯才人的手轻轻地颤,流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我示意紫鸳与我一道帮忙,扶冯才人起身。冯才人也并不抗拒,只是若有所思地恍惚,任由我们扶着她走动。  冯才人的卧室也是一样的昏暗,安置好她之后,我告诉那宫女可以去医官院请医了。  那宫女兀自有些惊疑地看着我,似乎尚且分不清楚我究竟会不会害了她家娘子。云思楼看起来不小,冯才人又是正五品的才人,但身边的宫女竟似只有这一个。  我会意地笑了笑,对紫鸳道:“你就说偶然路过这边,见冯才人晕倒在路上,她的随身宫女陪着她,央你来请医官。”  紫鸳答应着去了,我对冯才人微微一笑:“婢子方才的话,请娘子自己想清楚。娘子若执意要去,我们谁也拦不住。可娘子如果决意留下,也一定要给他一个能让人放心的样子。其实话又说回来,娘子身边,当真便没有值得娘子留恋的事了吗?就算娘子不再留恋什么,可这世间,毕竟还有人在留恋着娘子。娘子一走,她们怎么办呢?”  我的目光移向了那个宫女,她本已经压抑到了极点的感情终于决堤,扑在冯娘子的榻前,泣不成声地喊着“娘子”。  心中甚是感动,却仍是做出微笑的样子劝那宫女:“你家娘子累了,让她好生休息吧。还有,记得你家娘子,是昏倒了之后,你外面挪了回来的。至于她嘴边的血迹,是她昏倒前吐的,你家娘子平素有什么病症,都要跟医官说得清清楚楚。”  算着时间差不多,我便告辞。  紫鸳一日两次去云思楼帮我探病,之后的两天时间,我也没有再到那里去。  冯娘子虽然身体没有什么起色,精神也仍短着,但一日三次吃药,却也并没有少下。  冯娘子的宫女名叫素心,照料冯娘子百忙之中,还不忘了摘了许多桑葚,托紫鸳带回景芳斋。  紫鸳也知道了冯娘子的大略事情,很是感叹,但感叹之余,也不免担心道:“姑娘那天也太过行险了,明明说是去给冯娘子送礼,怎么闹出了那么大动静。还好我看冯才人是已经转了过来的样子,若是她那天竟被姑娘你的话激得转不过来了,可又怎么办呢?别的不说,但是她们那个素心的架势,发起疯来,姑娘跟我都拦不住的。”  我不由得一笑,道:“素心对冯娘子倒是真心的。亏得你那天竟拉住了她。”  “唉,不提也就罢了,拉住素心,可真不是件容易事。”紫鸳摇头道:“姑娘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吗?怎么也不早说,直接让墨鸰跟上去,也不必我那么费劲了。”  我摇了摇头,道:“哪里是一早就有安排呢。开始也不过想着去,奏两支小曲儿,让冯才人散散心。还是走到此君亭,我才有了那个念头。眼看冯才人只等着将当日张贤妃的旧事说给我,便会有些什么举动,总之是不欲多活了。否则她也不会将昔年的那段埋藏多年的感情,通过琴声说出来了。”  “我只是想,用什么办法,才能保住她的性命。想来想去,除了破釜沉舟,别的都只能暂保一时。而我能想到的办法,也必然与这件旧事有关,毕竟冯才人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只有我从琴声中联想到的那些了。”  我轻叹道:“此事原是为了救她,逼不得已。所谓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要治一个人的求死之症,她自己固然受了一番苦,咱们在旁边看着,也要受一番惊吓的。”  第三日上,素心亲自到了景芳斋。  约了我出来,走到僻静之地,还未开口,便对我跪下。  我慌忙将她拉起来,道:“素心姐姐这是做什么!”素心看起来只比冯才人小三四岁的样子,看样子也是久在宫中的老宫女了。  “姑娘救了我家娘子一次,素心愧无以报。”素心执意不起:“一来我要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二来那天我不知轻重,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我亦半跪在素心身边,一面拉她起身,一面微笑道:“你那是护主心切,也不过推了我一下,算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只是事情突然,我也没有提前跟你商量,倒让你受了一番惊吓。”  “姑娘这样说,素心可担当不起了。”素心仍是不肯起身,只抬头看着我:“第三件事,我还要请姑娘再救我家娘子一次!”  我不由得一惊:“你家娘子又……”但随即又道:“又有什么事了?”  冯才人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应该便不会再有求死之意。她本是个及其明白聪慧的人,只因痴情太过,才会钻到牛角尖里。看来素心所指,是另外一件事。  “我家娘子当年曾受潘氏的逼迫,做了一件错事,事情关乎重大,只怕我家娘子性命……性命堪忧!”素心连连叩头:“我想不到旁的人可以帮忙,只有来求姑娘!”  我伸手再扶:“你说是张贤妃的事?你起来再说。”  素心惊疑不定,站起身来。  “冯娘子本来就准备跟我说这件事,只是我怕她跟我说了真相之后,便会有危险,所以才迁延着没有让她告诉我真相。”我对素心道:“待你家娘子再好一些,我便去看她。”  “姑娘怎么不早些去?”素心急道。  廖先生让我尽快问出张贤妃一事的真相,三郡王却让我拖延一些时间。  很显然,只要我问出了张贤妃一事的真相,冯才人这个当年做了错事的人,自然不能幸免,更何况她还在宫中私自祭拜,帝后都是知道的。  那么我告诉廖先生真相的时候,也就是冯才人获罪的那一天。  可是既有三郡王的交代在先,又有我与冯才人琴韵相交的情谊在后,不管怎样,我都会设法拖延时间。  至于前天用言语相激冯才人一事,却既不在三郡王的交代之中,更不在廖先生的计划之内。  只是我的不忍心。  而眼下,要想再救冯才人,首先,我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并且,将这个真相,告诉三郡王。毕竟,三郡王是张贤妃的养子,他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冯才人不管怎样,也要先取得三郡王的原谅。  而下一步,我要知道真正的罪魁是谁。 ...( ) 第八十八节 请他出手相助 我答应了素心的话,问清楚冯才人现在的状态,看来身体虽然不济,精神还是可以提起来的。  我让素心好生照顾冯才人,约定过了晌午就去看她。  宝文阁那边还没有消息,廖先生已经告假三天了。  三郡王普安郡王身边的那个内侍也没有再遇见过,也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形眼下是如何。  看着素心走远,我信步往福慧楼走去。  最近七事八事,没有见天到那里打扫,这个时候刚好可以去看看。  谁知刚要走到福慧楼,一个俏丽的身影快步向我走了过来,颇有几分惶急的样子。却原来是马文君。  马文君平日走路也很轻快,却只显得轻捷灵巧,与今日的着急可是截然不同的。  我迎了上去,走近发现,马文君的神色更是明显的着急。看惯了她的笑吟吟,便以为她总会是一幅事事开心的样子。  我还没有开口询问,马文君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拉着我的手道:“谢妹妹,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什么事?”我有些好奇,马文君虽不算是足智多谋,也总是心思灵巧之人。接触虽然不多,但我知道她行事说话,也都很是明快洒脱,而且她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处理事情,都有自己的分寸与方法。若是一般的事情,她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可究竟是什么事情,她会想到找我帮忙呢?  “还不是为了伯玖那小子!”马文君轻轻咬牙,愤愤地说道。  我心里不合时宜地萌生了笑意,每次听到马文君这样称呼恩平郡王,我都禁不住会想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郡王怎么了?”我虽然在问,其实却并不担心,恩平郡王那么大的本事,太后与皇后都那么喜欢他,又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马文君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低声对我说道:“有新上任的官员殿中侍御史宋朴,弹劾枢密院事章厦收受贿赂,却被章厦反咬,如今非但官位不保,尚有性命之忧。”  我本已经在好奇马文君这般着急前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原本便预备从她口中听到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听了马文君的话,我却满心皆是诧异。  殿中侍御史,枢密院事,这些官职从马文君一个后妃口中说出来,本就甚是让人惊奇。  而她叙述给我听的这件事情,虽是完完整整,我却听不出什么头绪。确切地说,是我不知道马文君何以要拿这件事来找我。  当然,我对于这些官职的品级与职责,并不陌生,可以说从小便知之甚详,但那是因为父亲私下教导的缘故。但这绝非正常闺秀所应知道的。  难道马文君,于我的来历与目的,竟也有所知晓?  我微微侧首,好奇而又难免警觉地看着马文君:“马姐姐所说的话,我实在听不明白。”  马文君道:“你不明白无所谓,你能帮忙就是了。”顿了一顿,她又续道:“听说令尊谢先生颇有令名,才学渊深,想必他有办法保得宋朴。”  听马文君将话提及到了父亲,我又是一惊。  名士谢逸才学广博,广有令名,知道爹爹名字的人原不在少数。  也正是因此,当年爹爹因言获罪的案子也广为人们知晓。虽然如今已经被皇上免了罪,但经此一事,不仅旧日的声望不复,而且当年那些趋奉的人们,如今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捧高踩低,跟红顶白,这原是人情之常,无可厚非。所以如今人们对爹爹的态度,更多的是一种避讳,谁也不知道今天的宣德郎谢逸会不会又在某一天获罪,就像当初谁也没有料到颇有令名的名士会一朝沦为阶下囚,落一个抄家之罪。  可是,马文君,为何会跟我提及我的父亲?看她的样子,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关系到爹爹,我不由得不十二分地谨慎。  莫非,是试探吗?  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那天马文君与我谈起廖先生时说的几句话,登时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脑中。  “但这廖老儿脾气又阴沉又古怪,最是个不识抬举的老家伙。说话又很刻薄,不给人留情面,你可不要被他算计了去!”  ……  “我对这人的认识与评价就是这样,所以劝你不要跟他多接触。你若是栽在了他的手下,这人的分属不明确,我们却未必能帮你。”  ……  当时我听到其中的一句时,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惕然而惊。只是当时仍是以为那不过是马文君随口一句话,或许并非我想到的意思。  可此刻再回想,我却只有更加肯定。  所谓的分属,便是指的派系。  皇上自然不愿意宫中出现派系分别,但据我所知,五位郡王,在朝中各自都有自己的支持者。  也就是说,二郡王与马文君他们,并不明确知道廖先生是哪位郡王的支持者。  而联系马文君的原话,所谓廖先生不识抬举,说话刻薄,证明二郡王曾有意拉拢廖先生,却并没有成功。  如今这话,难道是想拉拢爹爹吗?  心中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脸上却还要尽力维持着不明其意而又诧异的神色:“让我爹爹帮忙?可是家父自从两年多前的案子之后,一直疾病缠身,如今的官职是个挂名的闲职,他只是在家中休养身体,听说公差上的事情,他已经准备辞了。他无力再为朝中出力,也已经无心政事,况且马姐姐你说的那个宋朴,家父也不知道认识不认识……”  马文君忙接过我的话道:“令尊大人为官多年,交游甚广,也不需谢先生认识宋朴其人,但他一定认识能够帮宋朴的人。”  宋朴,新上任的殿中侍御史,正七品的官员。这个官职虽然不高,但却是个百官都有些忌惮的官职。  首先,殿中侍御史任职的地方,便不同寻常,乃是在百官朝会皇上的地方。朝堂之上,大殿之中,官员随皇上祭祀之时……凡是有皇上与官员同时出现的正式场合,殿中侍御史便在七侧。  他不需要参与皇上与官员之间的谈论,但他会注视着官员在圣上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以观察官员是否在皇上面前举止不当,措辞不妥,有所失仪。  须知官员与皇上谈论朝政之时,说到某些事情情绪激昂是在所难免的,有些稍微失措的举动或者略微不当的措辞,自然都是有的。  这种情形,殿中侍御史若是指出,皇上通常不会怪罪。  而设置殿中侍御史一职的真正目的,听爹爹当年说过,真正的目的也并不在此。  “鸣鹤,你想那是为了什么?”爹爹曾这样问我。  我沉思良久,也没有想到皇上在上朝的地方设置这样一个观察百官言行举止的人,有什么用处。  “为了警示百官,注意言行吗?”  “不是。”  “为了惩罚那些失仪的官员吗?”  爹爹仍是摇头。  “鸣鹤,有一个词,叫做得意忘形……”  “啊,我知道了。”我恍然大悟:“有些官员殿上失仪,是因为一时情急,而有些,却是因为忘了自己身为人臣的身份,忘了尊卑之分。”  “所以这样一个七品官员,从唐到宋,沿袭了几百年。其实这个官职背后的含义远不止此,只盼日后你对这些了解逐渐深入之后,自己领会明白。”  “是,爹爹。所以我想这殿中侍御史,一定要是个十分正直的人。即便是当朝的宰相,有过他亦敢直言。”  爹爹呵呵大笑:“我儿所言极是。”但随即脸上又转为凝重,其中带着隐忧:“朝中若当真肯用这样的正直之士,乃是朝廷之福啊。只可惜……”  想到当年爹爹教我的这些,我心中不禁一动。  枢密院事掌管军事机密及边防等事,是很机要的官职。章厦的名字我虽然并不知道,但既然能任枢密院事,自然不是寻常官员。  若那宋朴竟能直言弹劾枢密院事的过失,以致被反咬,而至于官职不保,性命堪忧,可见宋朴此人倒是个敢言之人。  这样的人,爹爹应该也是钦佩的。  心中虽这样转念,我却只是带着微笑道:“马姐姐说笑了,家父就算认识人能够帮助宋朴,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嗯,我家便在城西南大街后街,宣德郎谢家,一打听就到知道了。家父多半整日都闲在家里养病,若是他的病势不重,自然可以见到。”  马文君很是认真地看着我道:“我又怎么能够到你府上去求见令尊大人?”  我道:“那自然是让姐姐你说的那个宋朴前去啊!”  马文君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对我说:“宋朴如今的处境,又怎么能去!”  我笑道:“宋朴既然可以托人找到们姐姐你,自然也可以托人去我家啊!只不过家父正在病中,不一定会管这样的事了……”  “我是让你帮忙传信给令尊大人,请他出手相助!”马文君打断我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 ...( ) 第八十九节 汹汹的来势 心中暗惊,脸上却是带着好笑的诧异之色:“马姐姐说笑了!我乃是一介女流之辈,又身在后宫之中,怎能去理会前朝政事?”  马文君不由地顿足道:“我不是让你理会,是让你传信给令尊大人,求他相助!”  我摇头道:“马姐姐,此事非但我不能管,你身为妃嫔,更不应该去管,何况这不是你的事。”  马文君沉声道:“这是伯玖的事。”  心中又是一动,不知马文君何以这般重视二郡王的事情。会不会,她进宫的目的与我一般,也是为了扶持帮助某个郡王而来吗?  “二郡王既是帝后选进宫中的养子,更是朝臣,他关心朝中的事情,原是本分。况且二郡王英明睿智,又勇武过人,遇到事情,他自然会有办法解决的。”除了“英明睿智、勇武过人”这几个字我说的有些勉强之外,总体这些话,还是十分流畅地脱口而出。  马文君显然没有在意我的奖饰之词有些牵强,她只是秀眉紧蹙,在原本的着急之上,更多了几分无奈之意,这般看了我半晌,我只是回看着她并不言语,马文君终于急急顿足道:“英明睿智,他要真的聪明的话,也不会……”  说了一半的话骤然停住,马文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对我道:“我问你,二郡王对你怎么样?”  想到二郡王轻轻勾着嘴角,俯身凑近我,一次又一次反复说着那一句“你记得报答就是”的情形,二郡王说过的其他的话,我居然都在瞬间想不起来了。  我有些艰难地咧了咧嘴:“二郡王很……很好啊。”比起夸奖二郡王的那些话,这一句让我觉得更加违心。  连我自己也在纳闷,明明,二郡王可是从山崖边上救过我的啊!  马文君奇怪地打量着我:“伯玖可是从山崖边上救过你的啊!”顿了一顿,随即皱眉道:“总不会是这小子在自吹自擂吧?”  我一面惊讶马文君居然与我想到了一处去,一面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二郡王的确救过我的。”  马文君更是惊奇:“那为什么你说得那么勉强?”  “我……这个……我……”我想解释,却顿时更加勉强。  马文君挥一挥手,直截了当地打断我的话:“你不对伯玖以身相许也就算了,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一下?”  我忽然觉得脑中一片发懵,何以马文君说话的语气与方式,竟与二郡王一模一样!  马文君也从未在我面前掩饰过与二郡王的交情不同寻常,可是若非明知道他们现在差着一个辈分,我几乎便要以为,他们两个是同胞兄妹了。  我惊讶地看着马文君,思索她与二郡王究竟是什么关系,马文君也惊讶地看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我当然不能直言了,吞吐一下,只好道:“我在想该怎么报答二郡王。”  马文君顿时露出微笑:“好妹妹,那你就捎信给令尊,请他出手帮宋朴吧。”  二郡王要保住宋朴,道理应该很是简单,各位郡王都有自己的支持者,但这些数量的支持者,还不足以确立他们的地位。所以每个郡王,都会设法结交更多的朝臣。  宋朴虽然是七品官员,但既然能被皇上选为殿中侍御史,又能直言弹劾枢密院事,自然是因为有不同寻常之处,打动了二郡王。  而且宋朴每日在朝堂之上,可以说日日见到皇上与百官,与闻朝中大小事,有这样一个人作为心腹,绝对是很大的便利。  我跟着便自然而然想到了三郡王,他今日亦在为一个官员奔波,乃是八品官员从政郎杨炜。  不知道三郡王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关于张贤妃的事情,我想我很快就会有结果,需要找他商议,却不知他何时会再联络我。  爹爹虽在宫外,朝中大的动向他一直是知道的。至于二郡王、三郡王结交这些人的事情,却不知爹爹是否已经得到消息了,也不知道爹爹是否已经出手相助三郡王了。  爹爹原说在我进宫之后,会在适当的时候跟我取得联系,只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也未曾取得爹爹的丝毫消息。我本想再进宫后,能够将宫中一些大事适时传递给爹爹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未曾帮到他一点。  嗯,就当,将二郡王结交宋朴的事情告诉爹爹也好。至于是否相助二郡王,由爹爹做主便是了。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宋朴若果真是人才,又能不畏强权,想必爹爹是定然会出手的。但爹爹知道二郡王多一强助,又会怎样帮三郡王呢?希望到了帮助三郡王的时候,我也可以尽一份力量。  马文君甚是欢喜,帮我送信出去。  “不知二郡王会派谁到我家中。”我道,“但愿能代我问父亲安好。”  马文君嘻嘻一笑:“你放心吧,这句话,一定会帮你带到。”  看着马文君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恍然道:“难道是马姐姐你……”  “是啊,我也有办法带信出宫,你还有什么话,让我转告令尊大人?”  我摇摇头:“帮我问好便是了。”  看着马文君走远,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究竟马文君是一个怎样的人,竟有办法带信出宫呢?  马文君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让我看过一块玉佩,质料做工,都与我曾见过的二郡王随身佩戴的那块一样。玉佩的纹形状尽然可以模仿,何况二郡王的玉日日都系在身边,经常被人见到。  但那玉佩的质料,是上好的蓝水玉,上面有一道颜色较深又通透如海水般的深蓝纹理,而这道纹理在两块玉佩上的位置刚好可以连贯。  况且对于二郡王的情形,冯文君十分熟悉,她应该是二郡王身边一个十分亲近的人不错。  但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是帮助二郡王,却又何以不通过他呢?  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要帮助二郡王,是因为马文君的请求,是因为二郡王曾对我有恩,或者,是因为我遵从爹爹的教导,想要保住一个正直的殿中侍御史?  我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并不违背自己的心愿,爹爹应该也会赞同,但我却为了马文君的举动,而越发担心起来。  若是二郡王不知道,那么他的安排与爹爹的安排冲突了,又该怎样?  或者,只要爹爹答应了帮忙,马文君就会告诉二郡王的。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踱回了景芳斋。  毕竟马文君为二郡王着急的样子,是真切的,她又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她能为二郡王打算的,一定比我要周全,我担心的,她又何尝想不到呢?  两股念头在心中交战,反反复复,此消彼长,彼消此长。  终于,在太阳已经缓缓西坠的时候,我忍不住惶急地一路走了出去。  马文君不在小西湖西边的百宜阁,可是除了她的住所,我便不知道她平素还会去哪里。  稍待片刻,我让百宜阁的宫女等马御侍回来之后告诉她我曾来过,便转身离开。  脚步匆匆,起初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在想着要到何处去找马文君,然而在蓦然之间,我却忽然明白了自己脚下的路,正是前往那日见到二郡王的地方。  那也是二郡王嘱咐过我的,遇到困难,可以去找他的地方。  我误打误撞来过一次,这一次,仍是走到一半,才恍然发觉。  待发现是这条路,我有过片刻的犹豫。找到二郡王本人当然能更快地解决问题,我却似乎又有些不愿见到他。  踌躇着一路向前走去,夕阳的光辉铺满了大地,我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小西湖的水流出后在宫中环络,形成一条小河。看着夕阳照得水面金光粼粼,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旁边却又脚步声传来,我以为是寻常宫人路过,也并不在意,抬头辨明来者的身份看是否要避让,却看见一个人从夕阳的光影前朝我走来。  夕阳便在他的身后,还带着明媚的颜色。  这个的身影修长挺拔,一身白衣映着夕阳的余晖,白衣那种微微反光的样子,让人几乎误以为他身后是旭日在喷薄。  二郡王的面容有些看不清楚,我却能分明感受到,他汹汹的来势。  本来带着好意来提醒于他,然而见到本人到来,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开。只是身后就是小河,避无可避,我也只好屈膝行礼,聊胜于这样干瞪眼地看着。  颔首行礼,二郡王的脚步已经到了身边。  一件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嗯,是二郡王的手,手指很长,不像是会武的,倒像是个琴师呢。不,不是的,二郡王的手上,还有一片薄笺。  “谢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二郡王跟我说过这么多次话,我觉得这也是他语气最正经,不,最严肃的一次。  看到我写的信笺出现在二郡王手中,我心中略松,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正欲解释,却忽然从一边传来一个惶急的声音:“伯玖!” ...( ) 第九十节 捉贼捉赃 我正欲解释,却忽然从一边传来一个惶急的声音:“伯玖!”  马文君匆匆向着这边奔来,脚步移动之时,裙裾下端飞扬着展开,夕阳的颜色与她秋香色的衣裙几乎融为了一体。  我上前一步想要跟马文君见礼,马文君却已经直直奔到二郡王身边,伸手去拿那张信笺。  但二郡王的手不知怎样略微一扬,马文君的手伸出便已经落了空。  我看着马文君,马文君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二郡王。而目光移向二郡王,才发现他的目光也始终没有转移,一直还在以疑问的态度看着我。  “谢姑娘,我问你,这是什么?”二郡王再次问道。  马文君再一次抢着说道:“伯玖,你听我解释。”  但二郡王似乎根本就没有听懂马文君的话,不,若不是二郡王刚才的手扬起,避开了马文君,那么我简直就要怀疑,他是否注意到马文君的到来。  看着二郡王直视的目光,与马文君看着他着急地想要解释却又没有机会解释的样子,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也隐约觉得,二郡王与马文君的这个状态,还是与马文君没有经过二郡王的同意,便传信出去有关。  “这是婢子的家书。”我淡淡道。  “家书?”二郡王的嘴角微微扬起,但眼中并没有丝毫笑的意思。  马文君显然也颇为诧异,但焦急之色略有缓和。  “婢子想起一件要事,想要请家父帮忙。”我微微躬身:“婢子知道这样做法不妥,承蒙二郡王提醒,婢子知错了。”  二郡王略微摇头,虽然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但毕竟还是笑了出来。  不过比起二郡王微笑的样子,倒是他板着脸看起来更容易接受一些。唉,这实在不是我古怪,实在是因为二郡王的笑,总是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既然……既然婢子已经知错了……那么就请二郡王你把婢子的家书……”对着二郡王这样带着探究意味的微笑,我反倒不能如方才那般冷静了。只是话已经开了头,总还要继续下去,我硬着头皮尽量不去在意二郡王的笑,续道:“送出去吧……”  这一句出口,莫说二郡王眼中带着诧异,连马文君也愕然地扭头看着我。  被两个人同时这样诧异地看着,我的心里更加忐忑,明知道他们听清楚了,还是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又说了一遍:“请二郡王把婢子的家书送到家父手中吧……”  三个人神情各异、彼此沉默的僵局被马文君的一声轻笑打破了。  我也无端地觉得有些好笑,却并不敢笑出声来,只是微微咧了咧嘴。因为眼前的二郡王,方才挂在脸上的笑,又转眼不见了。  他严肃起来很可怕,笑起来我觉得更可怕,可是当真又不笑了,我还是觉得很可怕。  嗯,真的是,可怕极了……  看啊,二郡王闭着的双唇,缓缓张开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却拿来玩笑。你觉得好笑吗?”二郡王忽然说道。  这句话,我听起来也是有点熟悉的。  是了,当日在凤凰山上,二郡王救了我又在太后面前说明我救人一事,替我解了围。那天晚上我在寮房之外月下赏,二郡王忽然到访。  二郡王说起到山崖边救我,实属千钧一发。我随口玩笑,若非二郡王及时赶到,我早就一命呼呜,摔成一团肉泥了。  当时二郡王便道,生死大事,你却拿来开玩笑。  多么相似的语气,明明是淡淡的,却让人觉得郑重。  心中忽然微微一动,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来由,但感觉却是真实的。心中虽微觉凌乱,但我仍注意到马文君的脸色,在二郡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已经黯然下去了。  所以我仍是正色道:“婢子知道这是大事,并没有开玩笑,也不敢跟二郡王开玩笑。”  信笺被裁的很小,又是极好的纸,质地轻薄又不晕墨,虽然是对折过的,我只能看到背面,但我的字迹仍清晰可见,正是我所最喜欢的行楷,爹爹一眼便可以认出来的。  二郡王的手托着那张信笺,平平放在我的眼前:“你知不知道在宫中私相传递,罪名可大可小?”  私相传递的罪名可大可小,我当然知道,若是寻常的口信儿、家书,倒还罢了,可是这般传递与朝政有关的事情,却不是等闲之事,这点我也清楚。  可是,这张信笺,不对……  我抬头看着二郡王:“私相传递自然有违宫规,可是二郡王若拿着这张信笺来问婢子,婢子却是问心无愧。”  “是吗。”二郡王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毫无波澜,让我险些以为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但一来我相信自己所见,二来话已经说了出去,我也已经无法改变,便仍是坦然地道:“这张笺子又不说婢子所书,不知二郡王拿着它来找婢子,是想说些什么?”  二郡王的眼神飞快地掠过那张信笺,看似浑不经意,却让我肯定,这张笺子的确不是我所书写的那一张。  我自幼听爹爹讲述历朝历代的英明君王,对我朝仁宗皇帝的英风仁政最为景慕。仁宗皇帝擅长行楷,尤擅飞白体,所以平素习字,我以行楷为主,而我所期望自己日后能达到的水平,便是能够写得一笔好的飞白。  信笺虽然对折,只能看到背面,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还是很清楚的。反着看那些字,果真与我的字体甚是相似,几乎可以说是以假乱真。但正是这种清晰的感觉,让我最终起了疑惑,我虽自幼勤练,但限于年岁与经历、心境,所写的字的劲力,还未达到这种水平。  而信笺上的字,力透纸背,却是我眼下所无法达到的。  二郡王修长的手指倏地收紧,本就轻薄的信笺在他手中,飞快地变成了小小一团。  继而一道弧线划过我的身边,我虽没有回头看,却也知道已经被捏成一团的信笺,此刻已经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河里。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二郡王这样做的目的,双眼已经被他牢牢盯住,我想要扭头,却竟是无法避开。  “那的确不是你所写的,又怎么样?你理直气壮地说明了又能证明什么?你是想告诉我,捉贼要捉赃吗?”二郡王的眼中隐隐带着怒意,相比较他方才说我的理直气壮,反倒是他说话的样子,更加理直气壮地多。  我的气势在二郡王的理直气壮之下顿时相形见绌,但本已经开始理不直气不壮的我,却在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时,顿时心中升起了不尽的怒意:“什么捉贼捉赃,婢子即便私相传递,也只是一则消息而已,婢子自认为此举并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也没有伤害了谁,何来‘贼赃’一说。二郡王要觉得我此举实在太过,大可以将你所谓的‘贼赃’交给帝后处置。”  我仰首瞪着二郡王,大有不屈不挠的架势。其实我对自己此时的心境并不十分了然,若是换了一个人,对我说了“捉贼捉赃”的话,我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可是我的架势也没有维持下去,刚刚摆出,我的手臂便猝不及防地被二郡王一把抓住。  当日我快要掉下悬崖的时候没有看到二郡王究竟怎样出手救我,日后偶然想起也颇有些遗憾,毕竟那种场景可一得不可再得。但这次二郡王明明就站在我眼前,可以说是近在咫尺的位置,我居然仍是没有看清楚,究竟他是怎样伸手的。  我听墨鸰说过,速度和力道,有其一便可成为高手。  我咬牙忍着手腕上被三郡王捏出的彻骨生疼,暗暗在想既有速度又有力道,那么二郡王岂不是高手中的高手。  另一方面,马文君劝解的方式也很是奇特。这种情形下,她惶急地伸手去拉我,足见她对我的关心是真的,但她忘了一点,就算她的力气能与二郡王抗衡,两个人也不过是左右僵持着将我拉成两片罢了,但事实上她的力气,即便加上我的挣扎,也是徒劳无功。  我很想提醒马文君,何不直接劝二郡王呢,她不是口口声声称呼他为“那小子”吗。但目光碰到二郡王的双眼,却又将提醒马文君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交给帝后处置,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二郡王开口便是一副凌厉质问的样子,却只说了一半,硬生生地,将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去。  我倒是颇为好奇,究竟我已经怎样了,然而我没有从二郡王的脸上探究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却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中慌乱。而我的手腕上,虽隔着襦衫的衣袖,却也能感觉到握着我手腕的那只手的温度。  我不由得垂下头去,手腕尚且被用力捏着,挣扎无济于事。  马文君也没有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终于她拍了拍我的背,朗声道:“伯玖,你不用怪她,那封信笺,是我让她写的。”  我虽低着头,也知道二郡王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向了马文君。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二郡王的声音与他手心的温暖,天差地远。 ...( ) 第九十一节 你就那么在乎她吗 “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情。”马文君的声音语气,竟也十分坚决。  “谁给你的权利!”二郡王几乎是在低喝。  “这是我的义务,我的本分。”马文君沉声说道。  “那好。”二郡王的语气中,带着生硬,带着坚决,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从今天起,不,从此刻起,这些事情,再也与你无关。”  ……  短暂的沉默中,我的思绪却在飞速地转着。  果然,马文君是在,辅助二郡王。  而那新上任的殿中侍御史宋朴,便是二郡王想要收为己用、拉到自己阵营中的人,所以得知宋朴有事,马文君才会那般着急,甚至想到动用我父亲的关系,来帮助宋朴。  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却又深深愧疚自己对于三郡王,从未能起到马文君这样的作用。  可是,如今二郡王,却说出了这样决绝的话。  “啪!”  我没有抬头直视二人,是以只看到了马文君的手臂晃动,直到抬起头看见三郡王脸上的红印,才恍然发觉,马文君竟是抬手打了三郡王一巴掌。  片刻之前还在飞速转着的脑袋,在瞬间便成了胶着的一盆浆糊。  我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判断,马文君出手并不算快,按照二郡王的身手,出手架住马文君的手臂,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但事实上,二郡王没有避开这重重的一巴掌。  马文君的速度虽然不够,力道还是不弱的。从二郡王脸上立竿见影的红我便可以下结论,马文君虽然不是“高手”,总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了。  不,不,现在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  我轻轻摇了摇混沌的脑袋,努力想要理清思路。  身侧的马文君身子轻轻颤动,待我看清楚的时候,她的眼中,已经是有泪光莹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二郡王,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带着愤怒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不躲开!”不止是愤怒,马文君这几乎是叫喊而出的话里,还有后悔,痛惜,悲伤,以及,我说不出的情绪。所以她的爆发,几乎是在低声嘶喊。  我想要安慰马文君,却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三郡王若是有一天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自然也是伤心愤慨的。满腔热诚被硬生生、冷冰冰地挡回去,肯定是要是难过的。  不过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伸手去打三郡王的,就好像我不管怎样,也不敢开口称呼三郡王一声“那小子”的。  而且我知道,马文君此刻,最想听到的是二郡王的话,我的安慰多少会显得无力。何况是马文君动手打了二郡王,我也不知道该先对谁表示安慰才好。  我僵在这里很是尴尬,的确很不是个办法。可是二郡王的手好像是铁铸的一般,几乎是任由我晃动,都没有丝毫反应。  何况这个时候,我若是不能离开,最好的反应便是保持沉默,所以我晃了几下没有晃开,也就识趣地默然不动,并且极力摒着呼吸,努力营造一种我不存在的感觉。  二郡王的反应却是十分淡然,虽然与我的刻意努力保持静默不同,却也做到了与我一般水平的沉静,不,明明脸上还清晰地带着红印,还能这般镇静,二郡王实在了不起。而看着自己的话将马文君惹成了这般样子,还能如此镇静,我又有些怀疑二郡王用铁做的不仅是手,还有心肠。  “够了没有?”二郡王沉静的不止是表情,还有语气。  可是我,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是什么意思?如果马文君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打一巴掌吗?  我不能理解,目光移向了马文君。  她似乎跟我同样的惊讶,双眼圆圆地睁着,但顷刻之后,一串眼泪便顺着她的侧脸滚滚而下。  我终究不是当事人,在马文君流下眼泪之后,才恍然惊觉。  二郡王的话,证明了他的决绝。  又是短暂的一阵沉默,终于,马文君轻轻开口:“你就那么在乎她吗?”  我没有想到马文君所指的“他”是谁,却感到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动。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二郡王,想知道他因为马文君的话这般触动的原因,却意外地发觉,二郡王的神色竟有些躲闪。  手腕忽然被松开,如同被抓住的时候一样让我猝不及防。  “你走吧。”二郡王淡淡说道。  就在我感觉如蒙大赦的时候,马文君又一次神情激动:“不,我不走!”  我有些恍惚地看了看二郡王,又看了看马文君,才分辨出来那句“你走吧”并非对我而说。  世上的事便是这般奇怪,想走的人没有得到允可,让走的人却又偏偏执着。  马文君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明明……”  “够了!”二郡王声音不高却有力的低喝截断了马文君的话,他看着马文君道:“你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不要再说不该说的话。”  马文君向二郡王凝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好,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虽然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笑容果然更适合马文君。  我看着马文君的笑,诧异她居然这般要挟二郡王。  二郡王的目光显然并不想答应什么:“就算我答应你,也不能保证你不说。”  马文君又是一笑,这笑容显然胸有成竹,有恃无恐:“可是你若不答应我,我一定会说出去的。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灭了口得了。”  二郡王沉静的脸上带着恼意,但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低沉着声音道:“你以为我会受你要挟吗?”  “你一定会的。”马文君很快答道。  我越听越是惊奇,究竟马文君抓住了恩平王的什么重大把柄,让她这么有恃无恐,又让他这么无可奈何?  细细追想他们两个的对话,关键的那一句,还是马文君问的,你那么在乎他吗。  然后,二郡王便开始打断她的话,因为他不想让“他”知道。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无意识地伸手去捏自己的左手腕,却在右手握住左手腕的那一刻,心中猛地一动,然后满心都是接踵而至的慌乱。  难道……  是我?  那怎么会!  可是,三郡王的手,分明是在那个时候,轻轻地动了。  就算马文君伸手打了二郡王,他也没有让我回避的意思,可是马文君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二郡王却很快放开了我,虽然,那句“你走吧”,他是对着马文君所说。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马文君提一提那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显然,二郡王是不想让我听到了。  在乎……在乎……  马文君用这个词,真的合适吗?  难道不是她言过其辞吗?二郡王与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何至于用到这个词呢?  照她这么说,二郡王今天气势汹汹地赶到这里,斥责完了我又转而斥责马文君,都是因为在乎我了?  因为他在乎我,所以马文君私自帮我传了一封信,所以他才会断然拒绝马文君继续留在他身边帮助他吗?  心中顿时乱成了一团,看似有许多头绪,却怎么也理不清楚。  “好。”二郡王道:“不管以前你说过什么,以后不许再说。若做不到,你自己走便是了。”  马文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话,也没有跟我告辞,便转身离开了。  夕阳的余光已经变得十分暗淡,再无方才的那般光辉,正如马文君此刻的背影,有着难掩的悲凉。  只剩下了二郡王与我,我只觉得眼前的情形更加尴尬起来。  我行下礼去,准备倒别,却听见二郡王低低的声音道:“你身在后宫,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话。”  不要说二郡王用了这样认真的语气,但是他罕见的低低的声音,我停在你耳中,也不能不觉得感动。  “是。”我答应道:“不过我对马姐姐不算是轻信……”  “什么马姐姐!”二郡王一改方才的温和,简单直接地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中露出甚是不满的样子。  我微微愕然:“是马御侍让我这样与她姐妹相称的,难道有什么不妥……是了,我与她身份有别,尊卑不同,原不该在人前这般说。”  二郡王正色道:“既然你知道身份有别,尊卑不同,就不应该再与她这样称呼。”  我点了点头。  “你接着说。”  “我见过马御侍的那块玉佩,质料纹理,显然是与二郡王你的玉佩是同一块蓝水玉所制。并且她对二郡王你甚是熟悉……”我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将“那小子”这种称呼说出来,又续道:“而马御侍让我帮的这个忙,我也算是力所能及。何况……”  我抬眼看了看二郡王,正准备再说,却被二郡王含笑打断。  “你记得我身上的玉佩是什么样子?”二郡王眼角带笑,很是欢愉,而神色间也显得颇为感兴趣。  留心这些细琐之事,本就是爹爹教过我的,我早在凤凰山上的时候,就已经记清楚了二郡王的玉佩是什么样子,不过当时没有想到日后有用,只是单纯地将观察到的事物记下。何况那一次墨鸰还告诉我了一个极好的办法,见过的人或事物,想不起来的,还可以找墨鸰帮我回忆。  不过这些自然都不能说,我只是点了点头:“婢子向来容易留心这些小饰物,何况二郡王的玉又是极为罕见的。” ...( ) 第九十二节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二郡王闻言点了点头:“你还要说什么?”  我道:“何况二郡王对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相比较二郡王的救命大恩,我所做的实在微小。”  “救命大恩。”二郡王直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么说,你写这封信,是为了报恩了?”  刚开始马文君的确是这样说的,而且记得报答这样的话二郡王自己也曾说过不止一次。诚然我刚开始也是有些回报的念头,但写信给父亲请他出手相助宋朴的事情,对我而言绝不仅仅是报恩二字。  宋朴既然是个正直有为之士,出手帮助他,也是份当所为。  不过这些话,我自然也是不能说的。  我左手轻轻拉着右手,深觉这般说话太过费力,但二郡王的话我又不得不回答,于是说道:“二郡王自己也说过,大恩不必言谢,让我记得报答就好。”  其实我在听到“你记得报答就好”的时候,心中总是不喜欢的,然而这个时候,却觉得二郡王有过这句话,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至少我此刻可以不动神色地,将二郡王的问题又推回去给他自己了。  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二郡王的表情是难以捉摸的,但是这一次,我不用看也知道,二郡王会是什么样子。嗯,多少有些愤愤的,又有几分无奈,虽然天色已经朦胧,却不影响我看得清楚,心里好笑。  终于,二郡王还是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若是需要你报答,我自然会找你的。”  也就是说,二郡王还是不准备用我的这封信吗?  想起马文君离去时的背影,我忽然仰首对二郡王道:“二郡王还说过,只要婢子有事相求,来这里找你便好了,是吗?”  不管是否有事相求,我来了,二郡王便在这里,也不管我到这里,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二郡王应道。  “那么婢子请求二郡王,将我写的那张信笺送到家父手中。”我想,虽然二郡王今天带来的那一张信笺,字体是模仿我的,但真正我写下的那一张,应该还在他的手里。  二郡王眼中带着奇异的神色,并不掩饰:“你……为何要这样?”  “马御侍托我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了。至少婢子能力有限,不能传信出宫,还请二郡王助婢子一臂之力。”虽然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让二郡王帮助我,看起来还要比让他同意我帮助他,容易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我又成了受帮助的那一个?  岂不是,我还要记着二郡王伸以援手的大恩大德,日后常常思报?  唉,绕来绕去,说来说去,还是我。  二郡王又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明明,刚才被马文君打了一巴掌,他也是面不改色的,哦,是了,那时候他本就面无表情,似乎也就谈不上面不改色。  终究,二郡王还是答应了。  明明是他要救宋朴,他答应了送信,欢喜的人反倒成了我,好像果真他是帮了我一样的。  宋朴的事情已经请父亲帮忙,可是三郡王那边关于那个前往秦昌时手下上任的杨炜的事情,我却不知三郡王解决的怎样了。  至于二郡王与马文君的那段对话,我想不明白,也没有继续深想。我只要知道马文君果真是二郡王的手下,便已经够了。  翌日,我应约往云思楼走去。  知道就要解开当年关于张贤妃的谜团,心中还是有些激动的。  刚走到小西湖旁边的假山旁,忽然左手边的路上远远地竟有一声脆笑传来。  声音清脆,竟有几分耳熟。  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群人缓缓前行。方才是假山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没有看见。  此刻一眼看见一个身穿湖蓝长袍的中年男子居中而行,忙闪身躲在假山后面。  那湖蓝长袍的男子,自然是皇上了。  自从经历了那天晚上竹林边上的偶遇,我对皇上更增了几分警戒之意。他若只是一介昏君也就罢了,看他对冯才人的一番设计,我才深觉可怕。  循声看见发出笑声的女子明艳照人的荣光,便立时想到这便是进宫当日见过的刘琳月。  这等自容颜色,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至于刘琳月身边所站的小姑娘,身形几乎便像是将刘琳月缩小了一般,只是她的妆容虽然也与刘琳月相同,但落在她的脸上却有些过于媚气,不合她的年纪。这个小姑娘自然是刘琳月的妹妹刘琬云了。  皇后虽然在进宫当日没有将刘琳月封为御侍,但她这样美艳的容色,成为后妃,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三年前,她便已经被采选中了。  刘琳月站在皇上身边,时时笑语,不独神态娇媚,声音也十分动听。皇上的语声低沉,我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刘琳月这般时时娇笑,想必皇上的心情也是很好的。  宫中虽还没有传出刘琳月被封御侍的消息,不过看这情形,不过今明两日,便会有消息了。  借着假山的屏蔽,我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兜了个圈子,方才往云思楼方向去。  没走多远,便看见前面一个小殿直装束的人缓缓走着。  看到这背影,心中不由得一喜,忙走快两步追上,叫道:“孟姐姐!”  孟沁祥回过头来,见我亦是欢喜,“谢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随意逛逛,孟姐姐你呢?”看到孟沁祥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我忙关切道。  孟沁祥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闲步到此。”  我看到她的神色间颇有踌躇之意,想来她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又问道:“孟姐姐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不知我是否能帮得上什么忙?”  孟沁祥又是缓缓摇头,但顿了片刻,还是说道:“听说官家近两日兴致甚好,常在小西湖边闲步,所以我……只可惜我到的时候,官家身边已经……”  一语未了,孟沁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对我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想多了,我是有事要求见官家。”  原来刘氏是在这里遇见的皇上。想必她也是知道皇上这两日都在这边,故而“遇见”了皇上吧。难怪宫中尚无封赏的消息传出,不过看样子,今天便会有了。  我了然道:“我原知道孟姐姐你不是刘氏一流的人物。”顿了一顿,又道:“眼下这般,姐姐你自然是不能去求见官家了,若是要紧的事情,姐姐你何不去求见圣人呢?”  后宫中事,若是十分重大,自然是应该先去求见皇后的。  “若求见圣人能有用,我也不必设法去求见皇上了。”  我不由得惊呼道:“啊,那是什么事?”  “听说前段时间江西有乱民造反,朝中先后派了几个大臣前去镇压,都出师无功。官家便派了大郡王前去。”孟沁祥道。  “大郡王?”我奇道。听说大郡王英勇善战,颇有战功,对于边境上的一些事情,皇上对他也颇为倚重。所以大郡王每年在京城的时间并不算多,大约也只有半载。而自从我进宫起,大郡王就已经不在京城。  江西动乱我却不知道,我这般处在深宫之中,消息实在太过闭塞。但听孟沁祥的语意,显然这场动乱十分严重。  “是啊,海康王前段时间刚刚从边地回京,听说尚未来得及回朝见皇上一面,便直接领命到了江西。”孟沁祥微微蹙眉,片刻后又续道:“小县君刚到讲筵阁读书没有几日,便开始生病了,日日吵着要见父亲。听说海康王府上,大郡王的夫人身体……身体不适,家中却无人照应……”  我越听越感到奇怪,孟沁祥在讲筵阁虽是要为大郡王的女儿小县君伴读,但小县君既然生病,自然是不必再到讲筵阁学习,为何孟姐姐这般忧心呢?而至于大郡王的夫人,更不需孟姐姐担心才是。  听孟沁祥说话中略有迟疑,我知道事情并非她所说出来那些的那般,必定还有更深的原因。  果然孟沁祥接着道:“按理,此事不用我多说什么,但是小县君哭闹得厉害。前两日我才从大郡王府上的丫鬟口中得知,大郡王的夫人是……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孕了。”  “哦?”我道:“那大郡王此次回京城,是否便是为了……为了夫人即将生产?”  孟沁祥缓缓摇头:“问题便在这里。大郡王此次回京,是奉了皇上之诏。”孟沁祥说着将目光转向我:“但并非是到江西平叛的诏令。”  我略一思忖,道:“姐姐的意思是,若非因为皇上的这道诏书,大郡王的夫人即便是生产,大郡王也不能赶回京城了?”  孟沁祥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一次,江西的叛乱不能平复,大郡王也仍是不能回到府上的了。”我又道。  孟沁祥又点头应了,只是眉间的忧色更深。  这样的做法虽有些不近人情,但戍边之事,平叛之事,都是国家大事。大郡王虽然此刻妻女皆抱恙,但国事为重,也无可厚非。  我道:“听说大郡王素来善战,想必江西的叛乱应该很快便能平复。即便需要些时日,但大郡王的妻女身份何等尊贵,大郡王虽不在京城,朝中岂能不予以照拂?说不定等大郡王凯旋回来之时,小县君早已经痊愈,而夫人也已经又为大郡王诞下麟儿了,那岂不是喜上加喜之事?”  孟沁祥蹙眉摇头,片刻,方才低声缓缓地说道:“我就怕大郡王这次,回不来了。” ...( ) 第九十三节 君命有所不受乎? 心中骇异,不知孟沁祥何以说出这般不吉之语,但我又深知她素来端方大气,并非妄言之人,既然这般说了,一定有她的道理。  但我还是忍不住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孟姐姐悄声。”这种话,被人听见,便要无端起风波的。  孟沁祥向我报以微笑,以示感谢,随即又转忧色:“听说因为大郡王在边境时,调遣兵力不遵军令,有人参报官家,官家才将大郡王调回京城的。”  调遣兵力不遵军令,这的确算不得小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要看君王是否是个明君。  当年司马光相公可以说出这样的至理,与他所在的明君治下也有着莫大关系。若非仁宗皇帝天纵英明又宽厚仁德,朝政清明,群臣敢于直言,所以这样的道理,才会从《孙子兵法》中淬炼升华,出现在《资治通鉴》之中,永为后人警示。  若是放在如今,这样的道理,却又有几人敢于直言?更遑论身体力行地实践了。爹爹因言获罪好在终究被免了罪,可是岳武穆公却落得个风波亭惨死,至今不敢有人在皇上面前为他平反伸冤。  当今的皇上对用兵之事非常小心,对武将又有着莫名的忌惮,而对于开战,态度几乎可以用“讳言”两字形容了。  虽然大郡王一直在西南边境上,平复一些蛮夷部落的动乱,并未出现在北方边境,对金国作战,但皇上忌惮武将的态度,想必不会因此而缓和了。  我想了想,道:“也就是说,皇上将大郡王调回京城,刚好遇上江西的内乱,所以又让大郡王去了江西。而大郡王回到京城,甚至也没有见皇上一面。”  皇上是不想见到大郡王,还是,直接便没有准备给他解释的机会?  孟沁祥道:“便是这样,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好。”随即压低了声音:“昨天大郡王的夫人从府上托人带来消息,问我是否有办法,求见官家一面,只以小县君为由。”  我奇道:“郡王夫人?”  郡王夫人与孟沁祥,除了一个小县君,是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何况郡王夫人本身也有封诰,而孟姐姐只是一个八品女官小殿直,何以……  “我见过郡王夫人一面,是这个月初的时候,郡王夫人将小县君送到宫中。”孟沁祥道:“当日不过是一面之缘。昨日郡王夫人传信,言道她出身寒门,娘家无权无势,她自己在宫中更无近交,但她中夜自思,越想越觉得,大郡王处境危险。最要紧的是……皇上以郡王府上无人照应为由,下令让郡王夫人带着两个孩子进宫入住。”  看起来,皇上虽将因为擅自调兵而被参奏的大郡王调回,但也给没有给予惩处,反而让他去平息江西内乱,似乎是不计前非、委以重任的样子。  又因为郡王夫人临产在即,府上乏人照应,故而将他们母子接进宫中。  事情从明面上,的确看不出皇上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  但我与孟沁祥是一样的心情,能够隐隐从其中感到不详。而大郡王夫人的担忧,看来也非无端担心。  我沉吟片刻,道:“只怕孟姐姐你单单以小县君为由,未必能够有用吧。毕竟大郡王历来便是常在边境的。何况此时,内乱的事情明显更为紧急……”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孟沁祥摇头道:“官家对小县君,确然是十分喜爱的。恐怕也只有以她为理由,官家会有几分动心了。”  因为小儿女之事,将正在平叛内乱的郡王召回,那皇上岂不是要负上处事不明、不分轻重缓急的名声?何况大郡王乃是常居边境的干将,恐怕就算皇上肯将他召回,他自己也不愿留下卫平叛的乱局回朝吧!  我问道:“怎么不去找徐惠妃呢?”  徐惠妃是海康郡王的养母,她对海康郡王自然应该是极为关心的,况且她与皇上相伴多年,也会更加了解皇上的想法,由她出面,自然知道当着官家的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话有了分寸,最不济也不会弄巧成拙。  而且由徐惠妃出面,于情于理,都比由孟姐姐出面要好的多,否则皇上不免疑心孟姐姐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难以说清楚。  孟沁祥摇了摇头:“三天前,徐娘子与吴圣人已经先后出发,到凤凰山上去陪伴太后娘娘了。”  徐惠妃与皇后三天前出发,然后皇上又下令让郡王夫人与孩子们进宫……  时间是不是,有些太过凑巧了。  等等……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连忙问道:“孟姐姐,我记得你以前我说过,大郡王的两个孩子,平时都没有在讲筵阁学书,所以你到了讲筵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清闲的。”  孟沁祥眼中微露奇怪之色:“对啊,怎么了?”  “那么小县君,是什么时候到讲筵阁的?大郡王不是还有一子吗?他是否也……”  孟沁祥本是十分聪慧之人,我的话尚未说完,她的颜色已经微微变了:“是的,郡王之子,也是这个月初的时候到讲筵阁的。”  “这个月初……”我道:“不知道以往为何两个孩子不到讲筵阁呢?”  孟沁祥微微一怔:“说是因为年岁尚小,又体弱多病,所以虽然安排了陪读之人,却一直没有正式进宫学书。”  一直没有进宫,却在月初的时候,都来了……  何况两个孩子相错两岁多,小县君较大,来了也就罢了,大郡王的儿子,应该还不到进宫入学的年纪吧……  我又道:“若是时间差不多的话,便是有人向官家参奏大郡王擅自调兵的时候了。然后官家再下令到边境,大郡王从边境赶回京城,那么三天前吴圣人与徐娘子离开的时候……”  “正是大郡王回到京城的时候!”孟沁祥失声道。  我点了点头:“看来,徐娘子未必知道大郡王回到京城又走了吧。”  看来,官家早就算好了,若是皇后与徐惠妃在京城,得知大郡王回京后立即前往江西平叛,过宫门而不入的消息,即便没有疑心,也必会问大郡王因何如此。若是徐惠妃有了疑心,或者大郡王的夫人向她说什么,徐惠妃又必会向皇上求情。  况且若要让大郡王的夫人进宫,难免她会与徐惠妃见面的,倒不如,直接让她们根本无法见面的好。  至于大郡王的孩子,皇上安排他们进宫上学,也是,早就有了计划的吧……  皇上的这一番安排,当真是……  孟沁祥的神色更加黯然下去。  我劝解道:“官家既然早已经想到这些,姐姐你也没有办法改变的。”  毕竟等大郡王的夫人察觉事情有异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就好像,等皇后发现了冯才人私自祭拜的密报,而派了人到竹林搜寻的时候,皇上其实早已经知道,皇后根本拿不到人了。  这等缜密的心思,与我想象中的昏君,并不符合,却也让我更增忌惮之意。  “看来我要负人所托了。”孟沁祥幽幽地说道,但随即微微摇头:“不,这怎么可以。”  “可是事情早已经是被安排至此了。”我安慰道:“说不定官家让大郡王到江西,果真只是为了平叛内乱。”  可我自己心中,也深觉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孟沁祥缓缓摇了摇头,神色郁郁地向我告辞。  我不知该怎样劝解才是,只觉得自己的安慰,空泛无力。或许,我可以去问问二郡王,大郡王眼下的情形如何。他们虽不是同胞兄弟,但一起进宫成长多年,兄弟相称,自然也有兄弟情谊。只是我并不能肯定能从二郡王那里问出多少东西,所以只是这样打算,并未向孟沁祥言明。  与孟沁祥暂别,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想必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许多,忙快步走到云思楼。  应门的是冯才人的宫女素心。但冯才人却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谢姑娘,真是抱歉,娘子早上醒了之后,吃了药,本是歪在榻上的,谁知我刚给她斟了茶水过去,发现她已经睡着了。”素心歉然道,“要不我去叫醒她?”  我忙道:“你家娘子身体不好,前几日又那样,让她好好休养便是了。”  “可是……”素心急道:“那件事情,我看还是不要再拖了。”  我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今日午后再来,算好你家娘子午睡之后来。”  谁知午后再来,冯才人仍在睡着。  “饭罢倒是不困,还坐了半个时辰,我说去景芳斋请你过来,娘子说我总往你那里去,让人看见了难免说你与我家娘子来往甚密。”素心道:“娘子只说再等一会儿,谁知刚才竟又睡着了。”  无法,我只有说定明日早饭后便来。  傍晚去约定的地方找二郡王,那本是在慈宁宫西边不远处的一所馆阁,我也是昨日见了二郡王后才知道,那所馆阁归他所有,位置距离东宫也不远的。  只是馆阁上的匾额被摘了,不知道原本是叫什么。  二郡王并不在那里,却有当值的内侍。  我以前虽没有见过这内侍,他却自己迎了上来,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身份,还从衣袖中取出了二郡王贴身的玉。  我不由得一笑,二郡王倒是安排地周到,这样我也就不用在这个陌生内侍的身份上多做无谓的纠结了。  那内侍道,二郡王今天一天没有进宫,若是有事,可以转达。  我点了点头,请那内侍帮我向二郡王问一句话。 ...( ) 第九十四节 性命相交,唯独不能交心 翌日一早,匆匆用过早饭,便起身准备往云思楼去。  语燕笑道:“姑娘最近忙得很,官家上朝也不过是在早上那一阵,姑娘倒是从早到晚都在忙碌。”  我伸手欲拧语燕的嘴,却被她扭身避开了,也就笑笑不再理她,径自走了,语燕兀自在后面笑着说道:“咦,姑娘果真是忙得很!连撕我嘴的时间都没有了……”  紫鸳笑道:“姑娘这么忙,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少错乱到令人畏惧的纠缠固结,景芳斋这片小小的院落,始终让我觉得温暖自在。有她们的笑语声在背后,似乎面前的困难都不足道了。  听到喧闹声,我忍不住再回头,却对上了墨鸰凝视我的目光。微微点头,示意让她放心,便又转身而行。  刚走出景芳斋没有多远,身前的转弯处出现了一个人,却是墨鸰。  我先是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墨鸰想要赶到我的前面,实在是轻而易举。  “怎么了墨鸰?”我问道。  “姑娘,我有什么能做的?”墨鸰问道。  很是直截了当的话,没有铺垫,没有前提,也没有什么修饰的言语。但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便已经知道了墨鸰对我的关切。  其实,我真的很需要有人商量帮助。  可是,关于我进宫与三郡王普安郡王有关系的事情,我不能对紫鸳说。  即便我将紫鸳视作亲人,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能直言。就好像,我进宫为了扶助三郡王一事,即便是我的亲人,也只有爹爹一个人知道。  而与皇上、几位郡王以及朝中有关的事情,我又本能地无法对墨鸰提起。  说到底,我还是在意她的身份。哪怕,我在墨鸰遇到危难的时候,本能地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她。  我想,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人,你愿意以性命相交,却唯独不能交心。  至于语燕,我虽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疼爱她,却也知道她并非是可以商量事情的人。而她这样一片单纯,我也不能将宫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告诉她,那不是她生存的世界应该出现的。一个凤凰山的事情,一段景芳斋分例被克扣、食物被下毒的事情,对她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  所以,纵然我身后有她们这样关怀我的人,纵然我有着愿意舍命相护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知心的人。  一个人有了太多的秘密,他一定活得很不容易,尤其是,他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秘密。  而这皇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活得不易,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许多秘密。  我握了握墨鸰的手,道:“你陪我走一段。”  若是对着紫鸳,纵然心中不快,我也要勉力给她一个微笑,让她不必担心。但是在墨鸰面前,我却可以任由自己不快的情绪取代笑容。如此,虽然心中的纠结缠绕没有丝毫舒缓,但情绪总算能够放松。  “是。”墨鸰的回答永远这般简单,丝毫不以我淡然的语气为意。  墨鸰的手瘦而有力,虽然有些不够柔软,但仍是温暖的,与我想象中杀手“冷血”的特性并不相符。不过我当然知道,“冷血”的人,未必血就一定是冷的。  嗯,当然,墨鸰的手似乎也有过冰冷的时候。那种冷意,是带着杀机的样子。只是,是什么时候呢……  我拉着墨鸰的手的次数是有限的,一点一点想,总能想起来吧……  我心中转着自己的心思,墨鸰则一语不发地跟着我。虽然一语不发,但她默默地这般跟着我,我知道有人在身边伴着,心中便踏实了很多。  刚走出慈宁宫不多远,墨鸰忽然便闪身挡在了我的身前。  墨鸰的行为让我心中也不由得一惊,这必是因为墨鸰察觉了危险,但随即我又释然,这深宫内院,暗地里尽然暗流涌动,但明面之下,却不会有什么人敢于轻举妄动。所以我忙又伸手拉住了她。  墨鸰虽然顺着我用力的方向后退,却显得颇为不情愿的样子,墨鸰虽然是个执拗的人,但很少如此的。  我正觉得诧异的时候,被墨鸰挡住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  就连刚才心中的那个疑惑,也都一并解开了。  远处走来的是四郡王永宁郡王。  我清楚地记得,墨鸰在迟疑许久之后,终于眼中露着微微凶狠的光芒,跟我说过,永宁郡王不是好人,姑娘一定要提防。  我也恍然记了起来,那一次我发现墨鸰的指尖发凉,正是我们在冷香阁的外面,遇见永宁郡王的时候。墨鸰将四郡王制服在地,我却强拉着墨鸰要带她走。  墨鸰当时也是这般执拗地犹豫着。  因为她制服了四郡王,而我却一定不让她出手,所以墨鸰的心绪才那般激动吗?  不及多想墨鸰的缘故,只低声叮嘱她不许轻举妄动,便迎上两步,对着翩然行来的四郡王见礼。  不知是为了四郡王与冷香阁之中那人的事情,还是为了四郡王在端午大宴上、太后面前为我掩饰的那一句话,或者,单单只是为了四郡王身上那一种略带冷清却又翩然儒雅的气质,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近之意,我对于墨鸰警觉的四郡王,完全没有墨鸰的那种情绪。  四郡王仍是淡淡地,见我行礼,颔首示意。  “四郡王是到慈宁宫去吗?”其实我觉得不是的,太后素来不喜欢四郡王,他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太后在宫中时,四郡王尚且注意并不面见太后,何况如今太后不在宫中,四郡王更没有来此的意义了。  我想,四郡王或者只是从这条路经过,毕竟,慈宁宫与东宫的位置相去不远,几位郡王虽未被立储,甚至连皇子的名义都不是,但因为他们都是年少便被选进宫中,交由后妃养育,所以皇上在东宫也为他们分派了处所。  谁知四郡王却微微点了点头:“是。”  我微微一愕,四郡王已经续道:“我要到福慧楼,不过看来已经不用了。”  “四郡王是……找婢子有事吗?”我很快便意识到了。  四郡王看了一眼我的旁边,而我的手立时便感到了明显的反应。  我已经意识到,墨鸰这种反应,绝不寻常,也不是因为上一次,我将她强行从她的“俘虏”身边拉走所致。  但眼下,还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我侧首对墨鸰道:“你先回去吧。”见墨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颇有几分凶很警觉的意味,我不由得也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墨鸰,忽然想起不知我要在这里耽误多久,又低声对墨鸰道:“那你到那里去,先帮我打个招呼,只说我一会儿便到。快去吧。”  看着墨鸰走远,我方才松了口气,四郡王略带微笑:“你对她倒是很好。”  四郡王的话中似乎没有别的意思,但我还是忙道:“是我将她纵坏了,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四郡王不要见怪。”  “海康王刚到江西虔州,叛乱者的身份据报是虔州当地与虔州附近之人。叛乱已经持续将近一月时间。”  听到四郡王的第一句话,我便已经想到,他是受了二郡王之托,前来跟我说这些消息。看来昨天托那个内侍问二郡王的话,已经问到了。  身份据报是当地百姓,也就是说,朝中也并不确切知晓了。  不知道二郡王,为何不自己跟我说这些呢?  嗯,二郡王与四郡王,关系本来就是要近一些的。  听了四郡王的话,我忍不住问道:“叛乱已经持续一个月……叛乱者的身份,难道不是当地百姓吗?”若是百姓作乱,能持续将近一个月,叛乱还不能被压下去吗?  四郡王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道:“如今朝中的消息便是这样。虔州城防严密,整个虔州城都已经被封锁,消息难以外传。”  看来大郡王夫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我不由得蹙眉,孟沁祥受人之托,看来无法办成,我受孟姐姐之托,也只能束手。  我想着这些事情不禁出神,却忽然听见四郡王道:“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我猛地抬头,对上了四郡王平静淡然的目光,心绪也宁定了许多,虽知道此话不该我问,却仍是不禁开口问道:“四郡王,你以为大郡王他,是否还能回朝?”  四郡王微微有些惊讶,但并不流露于表面,不过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便恢复了常色:“大郡王久经战事,内乱也终究会平复的。”  模棱两可的话,却也当真是事情。四郡王的语气很是平淡,也并未通过这些寻常的话传递给我什么讯息。  “一切,朝中自然会有安排。”四郡王续道。  我心中蓦地一动,四郡王这句话,似乎是在提醒我一般。  我忙道:“婢子明白。”  果然四郡王不再多语,转身而行。  我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宴当日的事情,婢子还没有感谢四郡王。” ...( ) 第九十五节 冷香阁主 四郡王虽然常自神情淡然,甚至有些疏离之态,但为人还是很谦虚有礼的,听到我的道谢,便停步转过身来,淡淡一笑道:“不必客气。”似乎是微微犹豫了一下,四郡王又道:“你到那里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郡王问得甚不着意,我却跟着想起了许多事情,比如,于娘子提起四郡王时,带着怜悯之意的语气,比如,冷香阁的人,究竟是谁,再比如,一所禁苑,何以会成为皇上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这样短暂的沉默,四郡王已经开口:“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我忙道:“婢子当真是为了去找蕙儿,无意闯入禁苑范围。但婢子想知道……”虽然不知道这样问是否合适,但我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开口:“禁苑之中,究竟住着何人。”  一个能成为佛口慈心的太后心中禁忌的人,一个皇上想要去看却又无法去看到的人,一个让四郡王只能在院墙外徘徊的人……  我心中对这个人的身份不是没有过猜测,只是始终不能肯定,也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曹美人,我的养母。”这个一直被宫中人视作禁忌的人的身份,就这样被四郡王淡淡地说了出来。  虽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听四郡王直言说了出来,还是不由得惊讶。  而我所一直不敢肯定那人的身份也是为此,既然是后妃身份,又是一个郡王的养母,何以会被关进禁苑呢?而太后又何以那般忌讳她?若说因为她曾经得罪了太后,那么想必一定是很重大的过失,按理皇上也必将非常生气,才将她关进了禁苑,以示惩戒。可是为什么那天皇上说起冷香阁,竟大有怅怅之意?  心中虽然还有疑窦,却也知道再问下去定然不妥,想到四郡王的养母竟被关在禁苑之中,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同情。  短暂的沉默,四郡王神色虽然仍是淡然,但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直到墨鸰出现在前方,我回过神来,四郡王也已经察觉。四郡王转身而行,势必要与墨鸰迎面遇上。  我担心墨鸰对四郡王无礼,忙赶上几步,希望能够及时拉着墨鸰。  墨鸰进宫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平日在路边看见不是宫女、内侍装束的人,也都知道要避让在路边,可是这明明是一个堂堂郡王朝她走了过去,她非但没有避让,反而毫不迟疑地迎着四郡王走了过来。  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回避。  四郡王走在我前侧,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墨鸰眼光带着凶狠的样子,我却尽收眼底。  若墨鸰只是个不知礼仪的小丫头,我自然可以提醒一句“墨鸰快见过四郡王”,但我深知此刻提醒,不过是徒劳。  所以我只是一面快步跟着,一面希望四郡王不要在意墨鸰的无礼举动,只把她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宫女便是,不予理会便是了。  眼看着两个人肩并肩地错过,我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四郡王是否在这一瞬间有过短暂地停顿?我有些恍惚,似乎隐约觉得是有的,但又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还好,不管怎样,这一刻就要过去了。  “站住!”  声音不响却颇为冰冷,甚至,带着杀意。  而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手臂,挡在了四郡王的前面。  墨鸰就这样,在我面前拦下了四郡王。  似乎比起上一次直接将他放倒在地已经好得多了,可是这一次墨鸰的眼中与语气中,却是明显地流露出了冰冷的杀机。  我悚然而惊,忙一把拉住墨鸰,神色严正地看着她,沉声唤道:“墨鸰!”  过多的话我不便多说,更不敢说什么,我最怕我的一句劝解或者禁止,将墨鸰的那句“他不是好人引出来”,那样一来我可真是再也没有办法跟四郡王解释了。  毕竟我再纵容身边的人,也不能纵容得她这般无法无天,墨鸰若是说了那样的话,就算四郡王不发话,我恐怕也得把墨鸰拉到他面前请他处罚了。  墨鸰竟没有回头看我,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四郡王,伸出的手臂兀自伸着,丝毫没有给四郡王让路的意思。  侧眼看见四郡王,他看了看我,看了看墨鸰,仍是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若是敢对姑娘不利,我绝不放你。”墨鸰冷冷地说道。  四郡王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也没有说什么。  我忙拉过墨鸰的手臂,见墨鸰仍有些执拗的意思,心中终于也忍不住含怒,低声斥道:“墨鸰!你还不放手!”  墨鸰缓缓收回手臂,转而看向我,目光中却尽是忧色。  我本来积郁的怒意在看见墨鸰这般神色之后,却也发作不出来了。见四郡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柔和了语气对墨鸰道:“不管是什么事,你先向四郡王赔礼。”  墨鸰的神色瞬间又变得泠然:“姑娘,他不是好人……”  “墨鸰!”厉声喝止已经来不及,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我知道让墨鸰多留在这里一刻,便多一份是非,硬生生地拉着墨鸰的手,将她带走。  对于四郡王淡然相视的眼光,我无言以对。去却听见四郡王忽然说道:“墨鸰姑娘,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你休想骗我!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墨鸰迅速回头,生硬坚决地回应。  我惊得一颗心都要挑了出来,墨鸰公然对四郡王说出这般肆无忌惮的话,若被旁人听见,墨鸰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虽然不明白他们二人的话,却也并不在这里多耽,拉着墨鸰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回头看见四郡王淡漠超然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一端的转角处,我方才送了墨鸰的手。  心中终究还是有气,不但是为了墨鸰的不听话,更是为了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墨鸰。  不管怎样,事情看来并不简单。四郡王似乎知道墨鸰对他有这般反应的原因,而墨鸰,也似乎确然是经历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我愿意相信四郡王,尽管我与他并无交情,但我也相信墨鸰,她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这样激动的人。  所以教训墨鸰一通不是办法,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还是要问清楚再说。  不过眼下,我还是要先去云思楼。  “墨鸰”两字刚刚出口,还没有待我开始再说什么,墨鸰已经跪在了我面前,而且,是像男子一样,单膝跪地。  “姑娘,你可以惩罚我,但我……”墨鸰仰首看着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反而笑了出来。  墨鸰这个脾气,倒真是有原则的别扭。知错是知错,不说是不说,倒是条理清楚。  “云思楼的冯才人怎么样了?”我平和了气息问道。  墨鸰抬头看我,有些诧异,但仍是答道:“冯才人刚刚起来,但素心说她精神不太好。还说若是姑娘能去看看冯才人,先陪她说说话也好。”  我点了点头:“你先回景芳斋去吧。”  墨鸰答应了,又道:“姑娘还是不要到云思楼去了……”  我奇道:“怎么?”  “云思楼似乎有人在监视着。”墨鸰道。  “有人监视?你看见了吗?”我很快便想到了皇上,在他原本的想法里,冯才人被密报私自祭拜却没有被抓住,同时她内心不断自责,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若有人去找冯才人,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当年与冯才人一同做了错事的人。  “没有看见,我只是感觉到了。”虽然是感觉这种玄妙的东西,墨鸰却说得很是认真:“云思楼正面的一排大树后,似乎藏得有人。”  “嗯。”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姑娘是否知道有人监视云思楼,所以我是从后院进去的。”  “后院?你叫的话素心能听到吗?”话音刚落,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抬头向着旁边的宫墙看去。  墨鸰倒也知道我的意思,点头承认。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素心她……没被你吓着吧!”  “姑娘放心,云思楼的正门也没有关,我是绕到了前院后,才叫人的。素心只以为我是从大门走进去的。”  我点了点头,举步便走。  墨鸰道:“姑娘,是否要我送你?”、  我微微一怔,迟疑道:“你说我也从后院……”想了一想,道:“也好。”  一路两人皆是无话,云思楼的后院围墙并不算高,但也绝对不矮,墨鸰很是轻易地便纵身而上。  就在我想着墨鸰要怎样把我拉上围墙的时候,角落里的一扇门打开了。我从门口走了进去,墨鸰又重新挂上了铁锁,  看到我带着探寻的目光,墨鸰道:“我学过开锁。”  这……好吧。看样子这一把生锈的铁锁,即便墨鸰没有学过开锁,用点蛮力也就打开了。  我带着墨鸰走到了前院,果然云思楼的大门开着,只是院子里并没有人。  想来素心在内室照顾冯才人,又担心我到了她听不见敲门声吧。  我示意墨鸰返回后院,墨鸰忽然问道:“姑娘,你方才为什么不惩罚我?”  “我惩罚你,你肯以后不再与四郡王为那吗?你肯跟我说是为什么吗?”我微微苦笑。  墨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欲言又止,终于,她开口道:“姑娘,我不会让他们对你不利的。”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听到了却是感动的,我微微一笑:“你从后院回去吧。” ...( ) 第九十六节 生无可恋的样子 冯才人斜倚在榻上,光线阴暗的内室中弥散着汤药的气息,而她苍白的脸色与这种气息颇有几分相通之意。见到我来,冯才人的神色间倒甚是欢愉,微微一笑,便要扶着素心的手起身。  素心忙劝道:“娘子才好了些,还是歪着吧。”  冯才人的声音仍是很轻淡的样子:“我想到后院走走,也不好让谢姑娘总是闷在这里。”  “娘子身体不适,还是挺素心姐姐的话,在这里躺着吧。”我虽然觉得到后院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反而对她的身体有益,但见到冯才人的神情,似乎仍是甚为倦怠,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显然并不太想出去,所以并不勉强。、  素心给我斟了茶出去,准备给冯才人煎药。  冯才人斜倚着,眼睛似睁非睁地道:“谢姑娘,这几日来,多让你费心了。”  “娘子太客气了,何况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你能听我说一说我的往事,让我一抒心中的积郁,便是能帮我的最大的忙了。”冯才人侧首对我道。  我微微一怔,随即会意。冯才人的往事,她虽并未对我宣之于口,但琴音传话,而我能够听懂琴中的意思,也等于是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  “谢姑娘,你对乐律那般精通,是何人所授?”冯才人又问道:“听说你父亲是位学富五车的名士,想必你是家学渊源了?”  我的琴技是两位姨娘指点的,而乐律一道是父亲所授。我点头应道:“娘子过奖了,婢子所学是家中所授。如娘子那般只用一根弦弹出一支曲的神乎其技,婢子才是实在惊叹。”  冯才人微微摇头:“那算得什么。你若见过当年张贤妃弹琴,才有的惊叹呢。我不过是……跟她学过一些罢了。”  心中微微一凛,终于说到张贤妃了。  这是皇上和廖先生托我寻找的答案,也是我想要给普安郡王的交代。  可是真的就要接近真相了,我反而有些不想那么快就听到。尤其是与冯才人相对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更加明显。  冯才人的神情,给我的感觉,依旧是生无可恋的样子。如果说比前几日有些改善,那么改变的地方便是,前几日的冯才人,是一意求死,如今,她不再求死,只是无所谓地活着。  她只是为了某些事,不再求死,又为了某些人,坚持活着,但活着于她,并没有乐趣。  所以我听她跟我讲述关于张贤妃的事情,总担心她交待完了昔年的这一桩错事,便从此再与这尘世无牵无挂了。  秘密在她心中对她诚然是一种折磨,可是这个时候,也算得上是一桩支持着她活下去的理由。  我既担心她被这件往事折磨得太久,又担心她吐露出了秘密之后,连活下去的理由也找不到了。  所以听冯才人提及张贤妃,我的心情,反而不如她自己镇定。  “若是改日有兴,婢子还想听娘子再奏一曲。”我岔开话题,只希望冯才人可以跟我有一个约定。  “张贤妃的琴弹得很好,人也很好。”冯才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不快不慢地,继续向我讲述:“我进宫是定都临安后的第十年,也就是绍兴十年,那时后宫中除了随同官家一起南来的几位后妃,比如当时还没有被立为皇后的吴贵妃,婕妤徐娘子,还有贤妃潘娘子,还有张贤妃,那个时候的婉仪张娘子,除了这几个人,后宫之中,新晋的后妃,还有服侍的宫女,几乎都是南边人。南方人说话,跟北方人有很大差别的,南方女子的性情,也与北方女子很不一样。”  冯才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终于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休息,又似乎是在回忆。  我不知该如何接口,知道此刻冯才人心情特异,却又不愿这般让氛围凝滞,便道:“是啊,娘子你进宫的时候,定都临安已经十年之久了,宫中自然会有许多南边的人。”顿了一顿,又道:“其实那个时候,娘子你也已经到了南边许久了,是吗?”  靖康之难,宗室南迁,旧日的京城汴梁早已经是金人的领地了。想必冯才人一家,也是靖康年间南迁的。  “我家也往南边迁移了一些,但并不远,是在襄阳。”冯才人续道:“所以直到进宫,我才听到真正的吴侬软语,原来是这样的。”  听到“吴侬软语”四个字,我心中忽然一动,恍然发觉冯才人如今讲话的口音,已经丝毫没有了北方人的影子,她的语气,声调,都已经与南方女子没有什么差异了。  倒是听过皇后的讲话,似乎还带着一些旧日的口音。  在汴梁住了两年,我自然是知道北方口音的。墨鸰从小接受严格训练,会说大宋的官话,也就罢了,语燕却是有北方口音的。好在宋室南渡,如今大宋境内,许多人都是曾经在北边生活过的,或者祖辈父辈是北方人的,所以口音一事,并不怎么为人在意。  但说到口音,我忽然想到一件快要被忽视的事,便是,冯才人的祖籍。因为冯才人与南方人一般无二的口音,我几乎忽视了一个问题,廖先生给我的那些写着后妃履历的纸上,分明写着,冯才人是旧京开封人,而且,是与先皇后邢皇后一样,是开封祥符人。  “我在定都临安十年后才到宫中来,官家身边的旧人也好,新人也罢,都有些不太适应了。”冯才人忽然露出淡淡的微笑:“她们不适应我,我也……不适应她们。这其中待我最好的,便是张娘子了。”  心中又是微微一动,冯才人还这般念着张贤妃的好处,因何当年……  “张娘子喜欢跟我说话,也教过我弹琴的技巧,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张娘子她……已经故世九年了。”冯才人的脸上带着哀戚之色,“而且,她是被我害死了。”  虽然不是刚刚知道,心中还是不由得一惊,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冯才人也并没有要我接话的意思,轻轻咳了两声,眼睛望着床榻的帷幕怔怔地道:“那应该是十年前的冬天,张娘子有了身孕……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伯琮的养母了,伯琮在她身边已经有几年时光,官家也封了她为正二品的婉仪了,她又有了身孕……”  冯才人的话渐渐有些凌乱,我却仍在努力理清其中的次序。  张娘子成为三郡王养母的时候,二十三岁,当时三郡王八岁。两年后,二十五岁的张娘子被官家由婕妤晋为婉仪,又过了五年,张娘子再次有孕。  冯才人忽然看向我道:“谢姑娘,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张娘子已经三十岁了。”  冯才人这句话的语气,颇不寻常。的确,我早在看张贤妃履历的时候,也已经觉得颇不寻常了。  果然,她续道:“三十岁,还能盛宠不衰,膝下有位养子,甚至又有了身孕……”冯才人嘴角的笑很是苦涩:“这不过是她应该得到的,却引得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眼红。”  内室的门帘忽然被打开,一股药气窜了进来。  素心端着药碗走到冯才人的榻边,温声道:“娘子,该吃药了。”  冯才人不经意地蹙眉,继而轻声道:“还是再凉一凉吧,我不喜欢热药那股气味。”素心并不多言,拿起药匙,轻轻地搅着。  冯才人出神片刻,续道:“有人说天妒红颜,可是张娘子,却分明是被人的妒意害死的……而那碗药,却是我……”  素心忽然开口:“娘子,你不要总是这样说。婢子知道当年你是被利用的,你怎么不跟谢姑娘明说?你自己一直不肯对官家说明白,若再不跟谢姑娘说清楚,她又怎么能帮你在官家面前申辩呢?”  被利用……便是冯才人祭拜的时候,口中的那个“潘氏”吗?  “素心,是我错了,便是我错了。不管怎样,安胎药,是我亲手端给张贤妃的……”冯才人说得很是平静。  我也终于明白了一些端倪,原来,当年有孕的张娘子,所以小产失子,是因为冯娘子送去的安胎药有问题。  “可是你当时并不知道啊!你是被逼迫的,不是吗?”素心反而显得比冯才人更加激动。  冯才人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张贤妃便能不出事吗?”言罢,冯才人抬头看着素心:“扪心自问,难道我当时,便没有害人之心吗?”  害人之心?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冯才人对当年的张娘子,也有加害之意吗?  我心中大奇,不明白冯才人之言究竟是何意思。事实上,我也的确想不到冯才人有加害张贤妃的理由。  眼红?妒意?  不,我立时否定了。  我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这般肯定,但我直觉让我相信,冯才人不会因为嫉妒而害人。  “既然我的确有害人之心,张贤妃也因我送去的汤药而小产,那么……人便是我害的了……”冯才人道。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竹林中,我分明听到冯才人惊怖的话,姐姐,是潘氏逼我的。 ...( ) 第九十七节 是在保护着我吗 “娘子,你若是不说,那岂不是让那人逍遥法外?而你自己,还要承担所有的过错!”素心忙将药碗放在一边,半跪在冯才人的榻边,急切说道。  冯才人轻轻摇头:“逍遥法外?世上岂会真有能够逍遥法外的事情?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已经领悟到了,盼望那人,也能领悟到吧。”  是潘婉仪!  心中蓦地便闪过了这个念头。  若“潘氏”是已经故世的潘贤妃,又如何会有盼她领悟到的说法。  只是我不知道,冯才人为何至今,还要帮潘婉仪苦苦瞒着。明明当初,是受了逼迫,既然连死都不怕,冯才人自然不怕皇上皇后知道自己当初犯下的过错,她又为何不早些向帝后坦白呢?  素心兀自在苦苦地劝着冯才人,求她将真相说出来,冯才人有些出神,似乎并未听到素心的话。我则想着心中的疑窦,隐约觉得,事情并不是我知道的这么简单。  “谢姑娘!”冯才人忽然开口,“你曾说过,你便是为了张贤妃当年的事情而来,对吗?”  “是。”  “姑娘是奉了谁的命而来?是收到了我私自祭拜的密报的吴圣人,还是对张贤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的官家?”冯才人慢慢问道。  原来冯才人知道得这般清楚。  我心中微微一惊,同时也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是……”一时想不到究竟是何处不妥,我只有先回答冯才人的问题。  “是官家吧。”冯才人很快便对自己的疑惑做出了回答。  我点了点头:“娘子什么都知道。”  冯才人微微一笑:“圣人若是疑心我,想必会直接找到我。而辗转通过姑娘来找我的人,应该是官家才对。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官家为何会让姑娘你来呢?”  我微微一怔,其实我也不是十分明白。总觉得皇上可用的办法可用的人,应该很多。  “不管怎样,我认识你,很是欢喜。”冯才人淡淡一笑,犹若幽兰之绽放,清淡雅致。“所以我希望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冯才人,她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正色续道:“我会到官家面前自认当年的过错,不会让你此行无功。但你记住,是我自认过错,我没有对你说过当年的任何事情,那天晚上你在竹林中,也并没有听见我说任何话,对于我的事,你仍然一无所知。记住了吗?”  冯才人的神色郑重,更让我觉得心中不安。  她这样的神情,简直就是,在嘱托身后事。  想到这里,我背上不由得渗出一股寒意。  不让我此行无功而返,我却又不知道其中的任何细节……  冯才人这样,是在……  保护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却是无比清晰地出现了,并且非常肯定。  素心惊诧无已,拉着冯才人道:“娘子,你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若去认了罪,官家不会放过你的!”  冯才人温然一笑:“素心,你放心好了,我自有打算。”  这样温和的笑,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冯才人脸上看到,却更觉得其中的含义,带着诀别的意味。  大门忽然有响动,我忙道:“素心姐姐,有人敲门。”  素心脸露诧异之色,看了看冯才人道:“这个时候,会是谁呢?”随即对我道:“莫不是景芳斋的人来找姑娘吗?”  我道:“应该不会的。你看着你家娘子,我去开门。”  素心忙道:“哪有让姑娘你去开门的道理,我去吧。”  冯才人也道:“素心,你去吧,让人等在正厅。谢姑娘,我还有话。”  冯才人一直神色倦怠,却在听见有人到来之后,神色一震。  “娘子知道来的是谁?”我问道。  冯才人不答,扶着床帏便要起身,我忙上前相扶,劝她躺好,冯才人却摇头道:“谢姑娘,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头道:“娘子请讲。”  “这是桑园角落后门的钥匙,你从哪里走便是了。”冯才人忽然将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手心:“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了吗?关于张贤妃的旧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冯才人握一握我的手:“快走吧。”  心中念头转动,我忽然道:“娘子,来的人是潘婉仪吗?”  冯才人一贯淡然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诧,虽然方才还是催促我快走,此刻却也站住了脚步。向我看了片刻,冯才人方才慢慢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推断出当年害了张贤妃的另一个人是潘婉仪,又知道冯才人欲要独承其事,又听到冯才人反复叮嘱我,关于张贤妃的旧事,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此刻有人到来,冯才人便不欲让我见到。几下里凑合,不难想到来人,便是潘婉仪了。  皇上等待潘婉仪来找冯才人,等了好几天仍不见来。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潘婉仪却忽然来了。  我不及解释,但从冯才人的反应也可以确定,来的人的确是潘婉仪。我只说道:“我只是推想罢了。冯娘子,既然当初你是受了潘氏的逼迫,便应该解释清楚。”  冯娘子道:“你不明白,我……”  一语未毕,忽然道:“快走,快走,来不及了,不要让她看见你……”  我被冯娘子推着往外,院中已经传来一个声音:“你家娘子一向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病了呢?”  我认得这个声音,正是采选当日见过的如意阁婉仪潘氏。  冯才人一把将我推向内室门口,低声道:“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知道吗?”冯娘子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却更加多了精神:“姑娘你一会儿要见到的,听到的,不要对谁讲起,就当做,你今天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  “好。”我应道。若非墨鸰警觉,带着我避开了云思楼门前监视的人,我便是想要假装不曾来过,也不可能了。  冯才人的脚步仍不是十分硬朗,但精神却甚是振奋,似乎今日要发生的事情她早已经料到,也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点了点头,刚刚走进内室藏好,素心的声音已经到了正厅门外:“潘娘子,我家娘子不知道是否起身,待婢子进去通传一声,您先在外面……”  “放肆!”一个陌生的口音道:“我家婉仪娘子来看你家娘子的病,你不快快迎了进去,反而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  听这口气,想必是潘婉仪身边的宫女。连宫女都这般厉害,潘婉仪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住着病人的地方难免凌乱些,素心是怕怠慢了贵客。”冯才人的声音不高,却甚是清亮,比之潘氏的宫女一味吵嚷,却是有气势多了。  “哦,是含熏啊,听说你生病了,我特来看看你。”潘氏缓缓说道,就如同我当日第一次听见潘氏说话的语气一样,完全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潘婉仪贵步到我云思楼,实在荣幸之至。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上次潘婉仪到此,还是没有过年的时候。”冯才人的语气亦是淡漠,但内里却甚有底气,至于她口称“潘婉仪”,其中那种划清的分明之意,更是昭然。  “素心,上茶。”  “不必了。云思楼素来没有贵重的赏赐,只怕我在如意阁吃惯了的茶,这里没有,换了倒不合口味。”潘氏的词锋也甚锐利:“我是来说几句话,说完便走。”  “连润喉的粗茶也不要,看来潘婉仪今天要说的话,的确不多。”  “你先出去外面等着,不要放一个人进来。”潘氏的口音,应该是对着她的宫女说的,这般颐指气使的语气,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  “还有你,我要跟冯才人单独谈谈。”这一句,想必是对着素心。  “我家娘子身体不适,婢子需得留下照顾。”素心急道。  “素心,你下去吧。”冯才人轻轻说道。  “娘子……”素心似乎是有犹豫,但终究还是离开了。  “听说你是在中元节后生的病,还吐了血,是真的吗?”短暂的沉默之后,潘氏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却是少有的郑重的样子。  “是啊。”  “你当真是吐血……”潘氏的声音略略发颤:“是不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什么又是干净的,不知道婉仪娘子指的是什么。”  “你少跟我弄玄虚!”潘氏压低了声音喝道,但压不住的却是声音中的惧意。顿了一顿,续道:“中元节的时候,到竹林中私自祭拜的人是不是你?”  “是啊。”  “你到底安得什么心思!”潘氏又惊又怒。  “张贤妃喝了安胎药,胎却没了。腊月天气,又患上了咳疾,病重时候便咳血不止。”冯才人慢慢说道:“想到这些,我便心中不安。尤其是,想到那碗药,是我端去的。”  “张贤妃自己的身子有问题,那么大年纪还去怀孩子,孩子掉了只因为她身子不济,连医官使都说她自己保不住孩子,你又在多想什么!”潘氏的语气甚是惶急。 ...( ) 第九十八节 眼界太低 “张贤妃自己的身子有问题,那么大年纪还去怀孩子,孩子掉了只因为她身子不济,连医官使都说她自己保不住孩子,你又在多想什么!”潘氏的语气甚是惶急。  “是否是多想,我自己心里清楚。”冯才人的声音依旧淡然。  短暂的沉默后,潘氏忽然沉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到官家面前,自承当年的罪行……”  “你疯了!”潘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冯才人的话,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惧怕,声音在微微颤抖。  听见脚步挪动的声音,我有些担心,凑到门缝处去看。  潘氏一只手捏着冯才人的半边脖子,虽然并不能对冯才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其中的狠厉之意,却是十分明白。潘氏与冯才人对视片刻,方才平静下来,声音带着冷意:“我想你知道,多嘴的后果。”  “我只是要承认自己的错,是我害了张贤妃,我也愿意以命相抵。”冯才人道:“我只是不想,在以后的时间里,良心上更受折磨。害人之心不可有,我罪有应得。”  “害人之心不可有?”潘氏冷笑:“你是在讥刺于我吗?”  冯才人轻轻摇头:“只是说我自己。”  “我至今也还不知道,当初你为何会对张娘子萌生恶意,就像我现在也不确定,你会不会害我。”潘氏的手上渐渐加力:“说实话,我不相信你。”  “我不会多说什么。”冯才人说话吐息似有些艰难。  “是不会还是不敢?”潘氏紧追。  “不敢。”  潘氏不知何时将另一只手绕到了冯才人的脑后:“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有什么不敢?更何况,就算你将那些旧事一力承担,官家也还是不会拿你怎么样。”  潘氏的神情渐转凶狠,一只手用力抓住冯才人散在脑后的头发,迫使她的脸扬起,打量片刻,潘氏方道:“其实你的姿色并不如我,整天又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我实在不觉得你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知官家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呢?”  冯才人的头颈难于移动,想来是因为无法避开潘氏的目光,故而闭上了眼睛:“莫说你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于官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我去认了罪,被关进冷宫是必然的,其实现在……我这云思楼也冷清得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再有机会多说什么。或者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当面听我跟官家说……”  “嘴长在你身上,你一旦开口,我就是当面听着,又有什么用!”潘氏脸现怒色:“冯含熏,纵然你说你不敢,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要让我信你,除非你……”  我看到潘氏的双手围住了冯才人的脖子,渐渐收紧,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因为用力而指骨凸显,本来的纤细秀美变得狰狞,而冯才人竟只是仰着头一语不发,也毫不挣扎,似乎便是潘氏将她生生捏死,她也听之任之一样。  素心不知去了哪里,云思楼平日里这般安静,应该也不会突然来什么人。  “住手!”我还是从内室跑了出来,一声断喝,让潘氏惊得松开了手。  冯才人看着我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站在冯才人身边,伸手隔开潘氏,方才对着冯才人微微一笑,问到:“你没事吗?”  冯才人轻轻摇头,自言自语:“你还是跑出来了。”虽然有些出神,但我仍可以看出,她的神色间,是有些欢喜的。  “你是谁?”潘氏不似冯才人事先知道屋里有人,方才一惊着实不轻,这才定下神来。  “慈宁宫典籍谢苏芳见过潘娘子。”我躬身道。  “谢苏芳?原来是你。”潘氏冷笑一声,但随即眼中的神色变得凶狠起来。  我知道,潘氏已经开始对我生了疑心。我是否知道她对张贤妃做了什么,她尚且不敢肯定冯才人是否告诉了我,但单单是我看见刚才她伸手掐着冯才人的事情,她便一定不肯轻易饶过我。  “你想怎么样?”潘氏凝视我的目光里,带着许多探究的意味。  “我只想让潘婉仪你放过冯才人。”我道。  潘氏道:“放过?你的意思是,我刚才曾想对她做什么吗?”潘氏忽然笑了起来,轻忽的意味很是明显。  “谢典籍,你想得太多了,也管得太多了。”潘氏细细打量了我两眼:“果然很有姿色,但是在这宫中,单靠姿色未必便能行得通吧。凤凰山悬崖旁边救人,进宫没有两个月便在盍宫亲贵面前得罪了太后娘娘,谢典籍,你以为你这样子,能在宫中过得多久?”  我轻轻摇头,正欲答话,潘氏又是冷冷一笑:“你到禁苑的事情,真的就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吗?”说着放低了声音,略略靠近我一些,将口唇凑近我的耳朵:“就算事情真的就是那么简单,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  潘氏的声音有些幽冷,让我听了不由得心中生怖。  “你以为太后娘娘不说什么,不惩罚你,事情就这样完了吗?”潘氏又幽冷地道,“你想不想知道,禁苑里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潘氏说罢,离开了我的耳畔,带着一抹讥嘲之色,闲适地看着我。  禁苑里面,是四郡王的养母。她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可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从廖先生那里,我知道蕙儿,已经哑了。  难道,四郡王的养母,竟会比蕙儿,更惨吗?  潘氏趁着我出神的片刻,伸手捏住了冯才人的下巴:“该怎么做,你知道的。”  我回过神,见到冯才人被捏住的恰又是咽喉,很是难受的样子,不假思索,伸手去拉潘氏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我尚未拉住潘氏,自己的身子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一边趔趄,脚步一时乱了收不住,知道碰到靠着墙壁的架,方才停住,继而重重将架碰倒,随着架哐嘡倒地的声音与瓷瓶乒乓破碎的声音,我也跟着扑在了地上。  冯才人慌忙过来扶我,我只觉得手心里腻腻滑滑地,片刻后方才感到痛楚,原来是手心按着地面的时候,被瓷片割破了。  素心也闻声奔了进来,我已经不动声色地站了起身。  素心惊惶地看着满地狼藉,我则将手缩在衣袖之中。  见潘氏举步往外,我道:“素心姐姐,请你送送潘婉仪。”  潘氏就这样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前后也不过是两刻钟的时间。  冯才人为我包扎伤口,两只手几乎没有一刻停止发抖,又要给我请医官。  我微笑道:“轻伤而已,伤口很快就长好了,娘子不必担心。”  冯才人包好伤口,向我凝视片刻,悠悠叹了口气。  看到我与冯才人相对而立,送客归来的素心有些愕然地问道:“娘子,没有什么事吧?”  冯才人微微一笑:“关上门了吗?我想与谢姑娘到桑园中走走。”  “谢姑娘,你还是走出来了。”冯才人的语气似乎仍是淡然,但心中隐藏的不经意的波动,还是流露了出来。  “既然娘子你当年被潘氏逼迫,做了错事,心中又已经深深悔悟,那么今时今日,为何还要受她的威胁逼迫,替她隐瞒呢?”我停下脚步问道。  方才那番寥寥的对话,我却已经感觉到,潘氏一定,拿着什么事情在要挟冯才人。  “谢姑娘,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冯才人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本也有害人之心,哪怕我并不知道我送给张贤妃的安胎药有问题。”  我很是好奇,冯才人进宫后,心心念念地想着的,必是她的那个征人,想必并无争宠之心。  皇上宠爱张贤妃,冯才人没有嫉妒的理由。  而通过冯才人的回忆,显然张贤妃当年待她很好。  我实在想不到,冯才人会有什么样的理由,对张贤妃产生恶意。  只是我知道冯才人此刻的心情,话到了口边,却又忽然觉得问不出口。  “谢姑娘,潘氏眼界太低,她是将你,看得浅了。”冯才人看着我道:“我自问一无是处,但识人之明,总算是有一些。凤凰山上,禁苑之外,我只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或许按照潘氏的理解,你的确是做了些傻事吧。”  我赧然而笑,觉得我做了傻事的,又何止潘氏而已。  连三郡王,也说我不适合宫中的生活。  除了景芳斋里我身边的人为我担心之外,似乎只有冯才人,将话说得这般恳切。  “但是你这样从内室走了出来,只怕以后……”冯才人缓缓摇头:“后患无穷了。谢姑娘,你当真不应该……你不应该为我得罪潘氏,你明明已经知道她当年参与过张贤妃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她不是好相与的,你又何必……”  我忙打断冯才人的话:“换了是别人,也不会看着娘子你被潘氏欺负折辱。我不过是分当所为罢了。”  冯才人不由得一笑,似乎忍俊不禁:“你进宫才有多久,识得几个‘别人’?”随即缓缓道:“你的事情所以能在宫中传开,便是因为能做到与你一样的人,实在太罕见了啊。还是说你到了现在,还不清楚这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正欲回答,忽然听见桑园门口素心轻声唤道:“娘子,官家前来看您……啊,皇上,请您在此稍后,婢子去叫我家娘子出来迎驾。” ...( ) 第九十九节 纵然举案齐眉,也有旖旎 我正欲回答,忽然听见桑园门口素心轻声唤道:“娘子,官家前来看您……啊,皇上,请您在此稍后,婢子去叫我家娘子出来迎驾。”  素心有意让我们听见,声音扬高。  我听到皇上到此,心中自然十分惊异,然而侧首看冯才人,她的惊讶诧异,只有比我更甚。  “皇上……皇上?”冯才人的语气透露出了她心中的异样情绪。  我提起手掌,见到冯才人的纱质外衣之下,我自己的衣袖、衣襟与裙摆上兀自沾着血渍,情知让皇上见到必定不妥。何况我本不想见到皇上,是以十分迟疑,  冯才人立时便明白了我的心思,拉着我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忙打开她存放古琴的那个小木屋,示意我进去。又从里面取出了古琴,让我闭门以待。  方才听素心的语气,皇上似乎已经到了桑园门口。  我在木屋听到琴弦声铮铮响起,但算来冯才人并未走到凉亭,凑到小窗旁,见到冯才人一面抱着琴向亭子走去,一面扬声道:“素心,是官家来了吗?我这便去迎驾。”  待冯才人刚刚将琴放在亭子中,桑园门口响起一个声音:“不必了。”  冯才人站在那里,样子便似是刚起身准备往外。  我紧紧地贴着小木屋的墙壁,皇上从桑园中、木屋前经过的时候,尽力不发出一点儿声息,更不敢从凑到小窗旁去看了。但皇上穿着暖白色袍子的身影掠过小窗的时候,我还是瞥眼看见了一抹浅影。  “奴家不知皇上到来,未曾出外迎接,失礼之处,请皇上恕罪。”冯才人说道。  “不妨,我只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你在这里弹琴,是今日好些吗?”皇上缓步走近,声音也很是平和。  我侧着身子远远看去,冯才人的神情如同她的声音一般不露悲喜之色,很是平淡。而皇上的声音也与他的身影一样,素淡平和。  可是我却觉得眼前的情形,如同我的思绪一样,并不平静。  皇上有多久没有来过云思楼了,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是从七月十几日,皇后接到密报起。当然,有可能更早,更久吧。  皇上知道冯才人私自祭拜,知道她祭拜的便是张贤妃,知道她对张贤妃心存愧疚,甚至在她祭拜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站着,但皇上只是默然地站着。  平静地看着皇后的人去找祭拜者,平静地遇见了我,平静地让廖先生找到了我,开始着手实施对冯才人的调查。  看着冯才人内忧外患,仍是平静地以冯才人为饵,等着另一个人的出现。另一个人迟迟没有出现,又让我接近冯才人。  只是,我接近冯才人的计划还没有成功,廖先生因病休息,皇上那边还未得到我丝毫反馈,为何皇上,却亲自来了?  是太急于知道真相,因此等不及了吗?  我想应该不是的。  难道只是来探病吗?冯才人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我忽然想起了门外的那些监视者,想起了潘氏,心中蓦地一动,难道皇上这么快,便知道潘氏来了吗?  我在屋里前后思索着,皇上与冯才人的几句短短的寒暄已经说完了。  一时之间,桑园中竟是格外地安静。  “皇上,奴家……”  “含熏,你……”  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又是不约而同地停下,皇上的声音很低,让我有些恍惚他是否是开口叫了冯才人的名字。  我看不见皇上的正面,却看得到冯才人的面容,虽离得不近,但仍能清楚感觉到,她方才的表情甚是决绝,应该,便是准备好向皇上认罪的样子。  皇上来得仓促,我没能来得及向冯才人问清楚,究竟潘氏又在以何事向她要挟。  有错不认,冯才人无法得到解脱,但代人受过,被迫认了不属于自己的错,亦不是解脱的办法。  只是现在,我想要阻止,却不知要用什么办法了。  “皇上有话便请吩咐。”冯才人对皇上的态度,与其说是毕恭毕敬,不如说是过分客气。梁鸿孟光举案齐眉虽然亦是十分恭敬,但毕竟还有彼此心照、心灵相通的旖旎之情在其中,冯才人对皇上的客气,却是将皇上视作了陌生人一般。  “那首曲子,我已经有许久不曾听到过了。”皇上道。  冯才人微一停顿,似乎没有料到皇上会这样说,但终究仍是点头:“皇上若不嫌弃奴家琴技低劣,奴家便奏一曲。”  皇上没有再说话,背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株大树底下,微微仰首,似乎在看着树梢间隙的一片蓝天。  琴声从冯才人的指尖叮咚流淌,两拍过去,我恍然之下而又不禁惊奇。恍然的是我听出来冯才人所奏的是《猗兰操》,惊奇的却是这曲猗兰操与流传的曲子并不完全相同,细微之处做过改动,而像这样改动过的猗兰操,我还听另外一个人演奏过。  不得不说,冯才人弹奏这首曲子的技法,比之当日向我倾诉时候所用的技法要纯熟许多,也更加眩人耳目,但我却觉得这样弹奏出来的曲子,并没有当日的令人心动。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冯才人并没有倾注多少感情在这首曲子之中。  只是熟练地,无误地,将一首曲子演奏了出来,音符有板有眼,节拍准确无误,没有丝毫乖违,固然是一曲极美的音乐,但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少了什么。  皇上静默伫立的声影略动了动,眼神也从悠远之处缓缓收回。看起来,似乎他只是一个姿势站得久了,所以舒缓一下,我却知道,皇上这般,只是觉得不耐。  就如同我,听着冯才人奏出的这般近乎完美的音乐,同样觉得不耐了。  但皇上并没有说话,而是静等冯才人将曲子奏完。  “比之当年,你弹得更加纯熟了。”曲罢,皇上低声道。  “奴家便是再纯熟,也始终及不上张贤妃。”冯才人淡然道:“张贤妃将这支曲子授了我,叮嘱奴家说皇上爱听,奴家却弹不出张贤妃的境地,不知张娘子有知,会不会觉得所托非人。”  皇上仍是方才的姿势,并没有回头看冯才人,只淡淡道:“你方才是想跟我什么?”  冯才人弹罢琴与皇上说话的时候,已经站起身,此时上前两步,敛裾跪下:“中元节前一连四日,奴家都曾到当年张贤妃住过的竹林中私自祭拜,奴家祭拜的,正是故世的张贤妃……”  冯才人的语气坚决,更要紧的是,她说得十分平和,这般淡然的态度,更佐证了她为此做出的心理准备多么充足。  皇上没有说话,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听着,我只能看到树干之侧隐着的一片衣角,没有些微地摆动。皇上的镇静,与冯才人有着差不多相同的原因——早有准备。  然而我的心却倏地被提起,满是惶急。  冯才人不该这样就顶了罪!  而心烦意乱之际,更有一个念头在脑中挥之不去。  那是发生在不过一个时辰之前的对话。  “谢姑娘!你曾说过,你便是为了张贤妃当年的事情而来,对吗?”  “是。”  “姑娘是奉了谁的命而来?是收到了我私自祭拜的密报的吴圣人,还是对张贤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的官家?”冯才人问道。  当时我心中便微微一惊,同时也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只是想不出是何处不对。  “是官家吧。”没有等我回答,冯才人很快便说了出来。  此刻想起那些话,更是越发觉得忧急,我已经隐约看到在这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隐藏其中,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直恨不得讲这些话从脑中拿出,一个字一个字摆在面前,看个仔细,  正在我焦急的时候,木屋的另一侧墙壁的缝隙里,忽然想起了极轻微的声音,叫着谢姑娘。  好像是素心。  先是一怔,随即惊喜,素心绕到了木屋的后面与我联系。好在这木屋只用原木搭成,缝隙虽小,却足够传声。  只是皇上就在不远处,素心似乎是怕皇上听见,听到我轻声应了,便不再喊,而是从木缝中塞进一片纸笺,半截碳棒。  “姑娘快想办法救娘子。娘子这样认罪太冤枉。”素心把“冤”字也写错了。  我看着那少了一笔的“冤”字,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差一点便惊呼出声。  “当年奴家因为对张贤妃怀恨在心,故而在她的安胎药中做了手脚,不但害了她腹中胎儿的性命,也最终害了张娘子。奴家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请求皇上原谅。只求皇上治罪,让张娘子之灵得以安息,也让奴家受到应有惩戒,以赎重罪。”  冯才人还在不慌不忙地说着。  当此时刻,我的念头再也没有时间去转第二遍,而脑海深处,似乎也已经确定,这个念头不需要再被确认。我提起半截碳棒,匆匆写下了几行字,将纸笺交给了素心。  冯才人已经斩钉截铁地将话说完,我只求皇上能多问一问,当年的另一个人是谁。  “这几年,你每年都去祭拜吗?”皇上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冯才人与我都是一怔,她随即说道:“有时候是在这桑园里。”  “你做的事,不止是触犯宫规这么简单。”  “奴家愿受责罚。”  皇上与冯才人,语气都是一般地平淡,反而让人心中觉得惶然。  “皇上,我家娘子,是冤枉的!”素心忽然喊道。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看素心的了。 ...( ) 第一百节 密报 “皇上,我家娘子,是冤枉的!”素心忽然喊道。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看素心的了。  “素心,你来干什么?”冯才人双眉微蹙,略有责备之意,却也并不着急。  看起来,冯才人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可以保证皇上不会在听到其他人的言语的时候为之动摇。  不过,皇上早就疑心当年的事情除了冯才人,另有他人。这一点,冯才人却不知道。  而时间匆匆,我竟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冯才人。  但事实上,见到冯才人被潘氏要挟,而冯才人又执意要自己承担所有的罪责,我也是有意不告诉冯才人。  我无力为冯才人解开潘氏的要挟,但毕竟还有人做得到。  皇上明知当年害了张贤妃的事情还有别的人参与的情形下,冯才人独揽罪责,皇上必定会疑心。  而皇上之前既然能够思虑地这般周详,证明他是十分坚决地,想要一个真相。所以,他不会让冯才人一个人顶了罪便了事。  若是我告诉了冯才人,皇上命我查探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么说不定冯才人又会想到别的措辞,无论如何,将潘氏掩过去为止。  本来事情可以完全交给皇上与冯才人,但他们两个都是那般淡然的态度,却让我心中没了底。  尤其是皇上,他听到冯才人认罪却并不提出丝毫疑问,平静如斯,让我惟恐他就此信了冯才人的话而了事。  素心心急主人,由她出面,最好不过。  而我让素心说出来的证据,便是冯才人说话时不经意间带出的疑点。  “素心,你快下去,圣驾面前,不得无礼唐突。”冯才人的声音依旧平和。  素心向前奔了几步,跪在地上,未及向皇上道问安之言,便大声道:“回禀皇上,我家娘子当年虽做下了错事,可是常年忏悔,她所以私自祭拜犯了宫规,也是因为她在悔悟啊。还有……”  “素心,别再说了。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唯有受到应有的惩戒,才能赎罪。很感谢你说的这些话,官家已经知道了。你出去吧,官家自然会有决断。”冯才人道。  皇上看了看两人,却并不说话。  素心虽在冯才人说话的时候停了下来,却并不走开,待冯才人话音一落,又道:“皇上,我家娘子做错了事,犯了宫规,自然要惩罚,可是当日做了错事的,又不是只有……”  “素心!”冯才人不由得喝道,她这才终于意识到素心要做什么,但脸上的神情仍是不可思议。  “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记了吗?”冯才人沉声道:“你若再敢在圣驾面前胡说,我永不会原谅你的。”  冯才人一出此言,我不由得暗道一声果然。怪道她刚见到素心走进来的时候那般平静,看来她事先已经跟素心叮嘱好了,相信素心不会多说。  “皇上,您不要在意素心胡言乱语,奴家知道,她是为了给我开脱,方才这般口不择言。”冯才人忙不迭地说道。  只是从她喝止了素心的话开始,神情已经有些惊慌。她再说这些,不免有些欲盖弥彰。  “娘子,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会害死你自己的,你知道吗?”素心不顾冯才人走上前来拉她,又转向皇上大声道:“皇上,害死张贤妃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婢子知道娘子当年是被逼的。我家娘子不会去害张贤妃的……我家娘子她是在替人顶罪啊!”  “素心!”冯才人想拉素心起身,却非她力气所及,惶急之下,她自己却也跌倒在素心旁边。  素心急忙去扶,冯才人亦跟着跪在素心旁边,一边试图打断素心的话,一边惶急地向皇上解释,只是她素来说话轻淡斯文惯了,争辩起来,显得全然不是素心的对手。  “你既说还有另外一人,为何不早将此事上报?”皇上忽然开口问道。  “上报?那岂非也害了我家娘子?”  “那么她是谁?”  “我……”素心答不上来。  冯才人忙道:“皇上,并没有另外的人,素心护我心切,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您千万不要相信……”  “婢子有凭据!”素心大声道。  冯才人不可思议地侧首看着素心,并不相信素心会有什么证据,却又担心素心当真会拿出什么证据的样子。  “皇上明鉴!吴圣人收到的那封告密信,便是我家娘子自己写的!”素心道。  若说之前我对此事还有一点点疑惑,那么素心开口之后,冯才人蓦地睁大眼睛的、满脸震惊的反应,则完全打消了我最后的疑虑。  确然如此,是冯才人自己向皇后揭发了自己!  “什么?”皇上始终不作声,此刻也开了口。  “是我家娘子自己写的告密信,说她到竹林中私自祭拜的。”纸笺上写得简单,素心一时间也无法知道更多,只有再一次重复。  是的,皇后得到的那封密报,是冯才人自己写的。  今天一早,冯才人问我:“姑娘是奉了谁的命而来?是收到了关于我私自祭拜的密报的吴圣人,还是对张贤妃之死一直耿耿于怀的官家?”  当时我觉得很是奇怪,却想不到是因为什么。  直到方才,才恍然想起,皇后收到密报的事情,应该只有皇后。皇上、廖先生与我知道。既然是密报,皇后自然不会再向别人说起。  皇上一开始是如何知道的,我并不清楚,但他在皇后派人到小竹林找人的时候,已经等在那里,可见他亦是很快便知道了。  但除此几人之外,旁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而宫中之人所知道的,应该只是有人在竹林中祭祀,皇后派人去抓、无功而返罢了。  至于皇后为何会派人去,余人并不知情。  知道有“密报”存在的人,除了这些人,就只有那个写密报的人了。  而那个人,应该也不是潘娘子。  虽然一开始,包括皇上与廖先生,都疑心是那另外一个人知道冯才人去私自祭拜,以为时机成熟,故而写了密报。  首先,若果密报真是潘氏写的,她不会等到今日才来。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才冯才人对潘氏说道,她要到官家面前,自承当年的罪行。  潘氏的声音微微颤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疯了”。  后来尽管冯才人表明,会将罪责一力承担,潘氏却仍是担心不已,责令冯才人不许自首不成,甚至恼怒到对冯才人动手。  如果密报是她所写,冯才人却又没有被皇后一举抓到,那么如今冯才人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对潘氏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结局了。她之所以一意阻止冯才人自首,便是因为她并不知道,皇后那边早已经知道了私自祭拜的人是谁,她还对冯才人能最终隐瞒下去抱着很大的希望。  “皇上,不是的,什么告密信,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什么都……都不知道……”冯才人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忽然,皇上蹲下了身子,看着兀自意图解释的冯才人,沉声道:“是吗?”  皇上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冯才人却很快平静了下来,虽没有回视皇上的眼睛,却仍垂着头低声答道:“是。”顿了一顿,很快便又抬起头道:“但是……”  “刚才来的是翠瑱?”皇上问道。  冯才人明显着愕然,怔怔地答道:“是。”  “她来说了什么?”皇上的声音仍是平淡。  “听说我生病,她来看我。”冯才人的语气却已经变得有些呆滞,因为事情已经偏离她的预料越来越远了。  “她打碎了前厅的瓶?”  “不是……是的,是她失手打碎的。”冯才人语气更加慌乱。  我也有些好奇,听素心的声音分明皇上没有进前厅便直接到了桑园,何以会发现瓶被打碎了呢?  “你受伤了?”皇上问道。  “没……没有啊……”  “有人受伤吗?”  “没有……”  “那你袖子上这些——”我顺着皇上的目光看去,但因为桑树遮住了视线,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是依理猜想,皇上是在冯才人的衣袖上看到了血渍。  “这不是我的……不,我是不小心被瓷片割伤的。”  “伤在哪里?给我看看。”皇上伸手,似要去拉冯才人的手臂。  “皇上!”冯才人忽然大声喊道,同时整个人都向后一缩。  皇上并没有坚持要看,一只手停在了半路。  短暂的一阵沉默,皇上站起身来,衣袖略振,沉声道:“素心。”  素心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皇上又道:“你自行到坤宁殿去,向皇后交待冯氏的事情。你身为冯氏的近身宫女,知她私自祭拜而不报,与她同罪。你一日说不清楚,就一日不得离开坤宁殿。”  “婢子……婢子走了,谁来照顾我家娘子?”素心急道,“再说婢子在坤宁殿,又能……又能做什么?”  “那就到织锦局去,或者到冷香阁去,就当,是替冯氏赎罪了。”皇上的声音略带冷意。  “婢子……能替娘子赎罪吗?是不是那样,皇上便会原谅了我家娘子?”素心有些欣然。  皇上还未回答,冯才人已经出声阻止:“皇上,错是奴家犯下的,你何故要让素心去赎罪?素心又怎能替我?”  皇上垂首看着冯才人,缓缓道:“那么你呢?” ...( ) 第一零一节 雨过天青瓷瓶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不由得轻轻点头,皇上的这个方法很简单,却将这样一句话,让冯才人说了出来。  冯才人怔怔地看着皇上,神色茫然。  素心却也已经跟着领悟道:“是啊,娘子,我既不能替你顶罪,你又怎能去替旁人?”  “这……这岂能……”冯才人喃喃地道。  皇上却已经举步,淡淡道:“皇后已经回宫,现在坤宁殿。你们二人谁去,自己定夺。”  我紧挨着木屋的墙壁,躲在靠边的黑影里面。隐约看见皇上的一角在经过木屋小窗的时候,又片刻的停顿。短短片刻,也觉得特别漫长。还好,皇上终于还是快步走了。  冯才人虽然已经在素心的扶持下起身,但身体仍是无力,连站立也显得不稳。  她向走近的我凝视片刻,眼神自迷离而凝聚,终于神色转为清明,对我轻轻说道:“谢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正欲开口,冯才人已经摇了摇头,脸色惨然,意兴阑珊,再不说话,倚着素心缓步向前走去。  素心想要跟我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只回头向我深看一眼,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  “谢姑娘,等我安置好我家娘子,再来送你。”  我不知门口皇上派下的监视者走了没有,但想到潘氏已经见过我,此事迟早会被知道,索性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回到景芳斋,手上的伤很快便被发现了。  我要隐瞒也瞒不住,便说在云思楼打破了瓶,被割伤了手。伤口不深,但伤在手心,手掌微动,便会牵动伤口,我在桑园的木屋中躲着,虽不出面,心中毕竟也是片刻没有放松,也就没有顾及到伤口。  所以待紫鸳给我揭开包着伤口的帕子,流血已经有些渐渐止住的伤口又开始缓缓渗血出来。  紫鸳急得泪光莹莹,忙取了细布去捂着伤口。墨鸰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药末敷在我手上,对紫鸳道:“等伤口止了血,再包扎。”  眼看着本在缓缓渗出的血渍逐渐凝固,终于褐色的药末被染成了乌红之色,便再也没有鲜血渗出,整个过程极快,不过是短短片刻。  紫鸳欢喜无已,将细布交给墨鸰让她包扎,自己拿了脏帕子出去。  我对墨鸰道:“这瓶子……是那个吧?”  墨鸰包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是。”  我伸出左手拿起那个瓶子,细细打量片刻,心中蓦地一动,道:“这瓷瓶造型纹尽皆简单,但又不失古朴大方。瓷质细腻温润,釉色蕴润莹厚,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扣声如馨。墨鸰,这是汝窑天青瓷。”  “汝窑天青瓷?”墨鸰有些生涩地重复着,显然于她而言,这两个名词都甚新鲜。  我自言自语地道“上次见到的时候,只顾着你的伤势,以及瓶中的灵药,竟没有留意这瓷瓶本身。”见墨鸰兀自不解,便道:“你在汴梁,听过‘汝州’这个地方吧?”  汝州在西河南府境内,靖康年间宋室南渡后,汝州便成为金国的属地,属于金国南京路。汝州窑出产的瓷器,便称为汝窑瓷。而汝窑为我大宋朝“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之首,素有“汝窑为魁”的说法。  上等汝窑瓷器以名贵玛瑙为釉,色泽随光变幻,明亮而不刺目。因为釉中含玛瑙末,产生特殊色泽,其色有卵白、天青、粉青、豆青、虾青、虾青。其中尤以天青为贵,粉青为上。  汝窑瓷本就珍贵,自从汝州被金国占领,汝窑瓷器便更加难得。进宫前我见过的汝窑瓷为数极少,且多以卵白、豆青等为主。我也只在进宫之后,方才见过雨过天青瓷。  所以当日见到这个瓶子,虽然本身也并未留意,但也有一小半原因,是因为我当时并不知道雨过天青瓷的颜色质地竟是这般。  这瓷药瓶虽小,颜色质地,却无一不是汝窑瓷中的珍品。而这只瓶子,正是我们进宫路上,走到太湖旁边的时候,被那一群黑衣、灰衣之人围攻,墨鸰受伤之后,有人留在窗台上的药瓶。  “听过。这是汝州的瓷器吗?”墨鸰问道。  我点了点头:“而且是汝州最好的瓷器。”  墨鸰不懂瓷器,对着瓶子看了片刻,道:“我只知道这里面的药末极好,完颜王爷给我们这些暗卫配过最好的金疮药,也及不上这个一半灵验。”  “这些药末止血极具灵效,原是十分珍稀,也难怪当日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也很快便好了。”我的手指轻轻滑过瓷瓶:“如此看来,宝瓶灵药,原是相配的。”  看到墨鸰眼中带着一抹凶光,心中一转念,道:“你想起了当日留下瓷瓶的那个人?”  墨鸰咬牙道:“我一定要将他斩上千刀万剑。”  虽然墨鸰说得凶狠,我却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墨鸰这个人,好起来舍命救人,凶起来又全然不讲道理。若不是我见过她一心护我的样子,定要觉得这完全就是一个冷血杀手了。  我摇头道:“当日袭击咱们的,是一个带头的黑衣人,和一群灰衣人。那些灰衣人言行污秽下流,被那个带头的黑衣人杀了,也就罢了。  “我最痛恨的,是你身上的一刀重伤,是个黑衣人所致。但据你说,那人当时并未料到你会听了灰衣人的威胁突然弃剑,而见你弃剑之后,也已经及时偏了剑锋,总算手下留情。而那个带头的黑衣人,虽然是他带的头,又伤了你,咱们都已经是束手待毙的情形,他却最后杀了那些灰衣人,终究又是他为咱们解了围。  “至于最后趁我打水,进屋给你送药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恶行,相反可以说救了你一命。你要恨那带头的黑衣人,恨那些行凶的灰衣人,我都可以想明白,何故你会恨上给你送药的人?”  墨鸰嗫喏着却不开口,一张俊脸涨得微红,就好像是一个自觉有理的孩子被大人指责了,心中很是委屈却又无法辩解的样子。  我心中一软,又道:“你是说送药的那个人,定是黑衣人他们一伙儿的,所以才生气吗?”  虽无明确佐证,但那送药之人也穿黑衣,且能够在那伙人行凶之后,快速到达,送去伤药,想必是他们一伙儿的。  就算不是一伙儿,也与那些人又莫大关系。  而我听了墨鸰的讲述,知道那领头的黑衣人有意出手容让之后,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这个送药的人,是受了那领头的黑衣人之托,给墨鸰送了药。  “不是。”墨鸰道。  “你反而不怨伤了你的人,却恨上了救你的人?”这个疑问我一直都有,只是每次话题稍一涉及当日的事情,墨鸰总是愤恨难平,眼中带着杀意,我只想等到事情淡了下去,或许墨鸰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了,谁知墨鸰对此久不释怀。但转念想到那次墨鸰所受重伤,亦理解她的愤恨原是情理之中。  “我……他……”墨鸰着急的样子倒是难得的可爱,但她随即眉间微蹙,目露凶光:“就算是救了我,我也要将他千刀万剐!”  不讲理的人,世上原是所在多有,而放在女子身上,人们多以“泼辣蛮横、不可理喻”来形容。墨鸰明明与泼辣蛮横的女子大不相同,却居然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那是为何?”我心中大奇,只是看着墨鸰在我的凝视下略显委屈的样子,却又无论如何不忍口出责备之言。  我想了想问道:“墨鸰,是不是你在到大宋以前,见过那人,与他结过仇怨?”若非如此,墨鸰何至于这般仇深。  “不是。我没有见过他。”  “难道那人是完颜王爷的仇家?”  “应该不是,王爷从没有说起过。”  我又猜了几样,但样样都不是的。墨鸰倒是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自己却被她的“不是”说的有些灰心。  “唉……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总不成是你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无缘无故地就恨上了吧。”我摇头道。  “不是。”墨鸰道:“姑娘,我……”  墨鸰的样子,的确有难言之隐,屡次欲言又止,神色间带着无法跟我说清楚的委屈之意外,眼中带着愤恨的凶光,脸颊也涨得红红的。  我看着墨鸰的样子,正欲作罢,却是心中忽然一动。  记得墨鸰受伤的那天晚上,我从外面给她打水回来,送来伤药的那个人已经人影一闪走开了,惟剩墨鸰躺在那里,一动不得动,但她眼中带着杀气,脸颊却在烛光下晕红的样子,却与现在无多差别。  啊!原来如此。  我出去打水的功夫,墨鸰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手法娴熟,包得干净利落,正是那送药之人的手笔。  我因为墨鸰伤重,伤口刚被包好,所以没有再行查看。  后来再为墨鸰包扎,也只是看见她的伤痕触目惊心,屡屡不禁落泪,却竟忽视了一个最主要的问题! ...( ) 第一零二节 我的命都是姑娘的 墨鸰的两处金创伤口,一处在胁下肋骨的部位,一处在大腿之上,那么那个人为墨鸰包扎伤口,必然会……  虽然当时看情形,墨鸰是衣服被割破了一些之后,被包扎的伤口,但即便只是割破伤口处的衣衫,也势必会露出一些肌肤……  我怔怔地看着墨鸰,禾眉纤长,双目清亮,分明是个极美的姑娘。  或许只是因为我首先见识的是她的身手功夫,首先知道的是她的暗卫身份,所以心中先入为主,竟常常忽略了她本身的容貌。  纵然有时候心中也觉得她甚美,但也总是很少将她与一个纯粹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而每每想到当时的那件事情,我注意的最多的,只是墨鸰目露凶光眼带杀意,却忽视了墨鸰本身是个女子,我只是一直在想一个杀手为什么会恨一个人,却从未想过一个女子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恨成那般。  “墨鸰,你……他……那人不是有意……有意对你无礼的。”  若是换了一个另外的姑娘,我或许不会这样语无伦次。  墨鸰需要的不是安慰,给她一把利刃让她手仞仇人,绝对要比空言安慰有用。  而换做一个手无傅鸡之力的弱女子,明知道复仇无望,余下的也就只有安慰有用了。  其中的差别,究其原因,还是墨鸰相信自己有报仇的本事。  果然我安慰之下,墨鸰的脸颊红得更深一些,眼中的杀意却也更深一些。  “这个……墨鸰,有句话叫病不避医,病人在医生面前,一切病态,原不应有所隐瞒,何况你这是金创伤,若是隐瞒了,就无从治了……”  墨鸰轻咬贝齿,并不说话,但神情看起来让人甚是难受。  我勉力一笑:“墨鸰你看,后来我也给你包扎过伤口啊……我不是也……也……”我越说越觉得有些不妥,终于将最后半句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看见了我,也没有什么。”墨鸰居然说得很是认真,“但是那个人,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自然很是感动,但也深为墨鸰执拗的观点感到无奈。  我的伤不过轻伤,我关注的,依然是云思楼的动态。  墨鸰再次出去查看,说道云思楼的监视者仍在,确切地说,是更多了些,并且从暗中对监视变成了直接守卫。  “其实冯才人即便不去坤宁殿向吴圣人说明,官家也已经知道是潘娘子了吧。”紫鸳道,“想必官家就是收到那些侍卫的回报,才到云思楼的。不过他去的时候,潘氏已经走了。否则直接遇上,便不须冯才人解释什么了。”  我摇头道:“潘氏在云思楼也并没有说什么能够成为直接证明的话。当然官家此刻已经心知肚明了,但我想他其实是在等。”  “等什么?等冯才人去揭发了潘氏,然后再把她们两个一起治罪吗?”紫鸳问道。  我沉思片刻,道:“我感觉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但究竟官家在等什么,我却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官家并不是想治了冯才人什么罪,以安慰故世的张贤妃之灵这么简单。”  “那官家是想干什么?不知是治罪,难道是要让冯才人抵命吗?”紫鸳不解地问道,随即又道:“看来冯才人这一次凶多吉少了。”  “这话怎么说?”  “官家这样为张贤妃讨说法,不过是因为宠爱张贤妃的缘故。他不喜欢冯才人,所以知道了冯才人犯错,才那样冷静地算计着她。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用她去引另外一个人现身。”紫鸳冷笑道:“如今逼迫到头,现身的却是潘氏,可潘氏却是官家现今的宠妃。官家又能怎么样呢?只好让冯才人去到坤宁殿,再想办法解决。将来冯才人从坤宁殿出来,肯定还是一个人顶了罪。”  我听着紫鸳的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禁不住一惊,只是怕紫鸳担心起来想得太多,故而没有说什么。  “也许官家是真的想要一个真相。”我道。  “姑娘,官家是个怎样的皇上,你还不知道吗?”紫鸳有些愤愤地道。  我忙拉住紫鸳,示意她不要多言。  紫鸳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郁郁。  “紫鸳,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多了,我觉得官家并不会真的对冯才人怎样,即便冯才人到了坤宁殿,也不会有事的。”我明知紫鸳是想起了当年翟家的旧事,却也只得岔开话题,不想多提旧事。  紫鸳无奈地笑:“姑娘,你是把人想得太好了。”顿了一顿,紫鸳忽然惊呼道:“哎呦,不好。若是冯才人被治了罪,那素心岂不是也难逃了?还有你……”  紫鸳脸色霎时间便发白了,她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姑娘,那你……你会不会……”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官家要让冯才人一个人顶罪,那么素心姐姐自然是躲不过的。”我方才想到的,便是这个。素心是冯才人的贴身宫女,又当着皇上的面为冯才人求情,口口声声指证当年是别人逼迫冯才人。虽然素心当真不知另外那人是谁,皇上却也不会饶了她。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却是不妨的。”我对紫鸳道:“官家不知道我方才在云思楼。”  “可是当初要让你去查另外一个人的,就是官家啊。”紫鸳惶急无已:“他已经跟你说了另有其人,将来只让冯才人一个人顶罪,岂不怕你说穿了?那官家一定……一定不会饶过你的,就跟……就跟素心一样!”  紫鸳的声音渐渐转高,显然心中甚是惶遽。  我深知如果紫鸳的假设正确,那么她说的结果便一定会出现。  我无法驳斥紫鸳的推断,然而思索片刻,我终究还是摇头:“紫鸳,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保得定吗?”紫鸳的神情,是无法相信,却又极愿意相信的样子。  我笃定地道:“我不会有事,素心不会有事,冯才人也不会的。”  紫鸳又是喜悦,又是着急,又是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道:“待再过几日,你自然就看到了。”  紫鸳自然是宁可相信我的话是真的,虽然眼中还有疑惑,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没有跟紫鸳解释为何,是因为我实在说不清楚。我所有的判断,只是因为感觉。我在小木屋里面听到的、隐约看到的皇上与冯才人的那番对话,当然也包括,我恍恍惚惚听见的,皇上叫的那一声“含熏”。  这些说不清的感觉让我无端地相信,皇上不会治冯才人的罪,甚至,不会因为她当年的过错责怪她。  墨鸰陆续传来消息,冯才人独自出了云思楼,往坤宁殿而去。但冯才人过了大半日也没有从坤宁殿出来。  紫鸳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一个不留神,我便会从她身边消失不见。  我含笑安慰紫鸳,但冯才人滞留在坤宁殿的时间越久,紫鸳的情绪便越紧张,我安慰的次数也越多并且效力越低了起来。  天色昏黑的时候,墨鸰回来道:“素心往云思楼外硬冲,被守卫拦住了,素心争执不下,在云思楼门口跟守卫争执了起来。”  我亦是一惊,忙道:“现下怎样?”  “我回来的时候素心还在哭喊。”  “我去看看。”我说着便起身。  紫鸳一把拉住我道:“姑娘你不能去!”  我道:“若果冯才人真有事,我去看看,也好与素心商议出些办法。素心一味争执,只怕事情会越变越坏。”我对紫鸳一笑:“放心,有墨鸰同去,我会设法避开官家的守卫。”  我从桑园走到云思楼的院子中时,云思楼的大门已经被紧紧锁上,素心倒是在院子里。乍然见到我,惊讶地连本来说了一半的话也停住了。  我向素心摇了摇手,素心很快会意,又哭喊着求了几句,声音方才渐渐转弱。  “谢姑娘,你怎么来了?”素心忧急地悄声道,“姑娘你快想想办法,我家娘子一定是出事了。”  “你家娘子临去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娘子说她要去坤宁殿,跟吴圣人说明当年的事情。还说,若不说明,终究要连累了我跟谢姑娘你。”  我心下感动,点了点头:“既然你家娘子是去坦承当年的事情,你我也都赞成她说出实情,你又何故这样?”  素心抓着我的手臂道:“谢姑娘,你先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潘氏?”  我怔了片刻,点头应了。  素心急道:“娘子虽没有跟我说,但我终究也想到是她了。就是因为是潘氏,我才担心。谢姑娘,你不知道,官家对潘氏的宠爱,我家娘子这些年加起来恐怕也及不上三分。姑娘你想,官家在桑园中跟娘子是怎么说的?他怎么知道潘氏来过?他怎么知道瓶碎了?那一定是……是潘氏跟官家说的。官家只怕也已经知道潘氏做过的事了。可是……可是官家不想惩罚潘氏,所以让我家娘子去了坤宁殿,这还不算,又派人将云思楼守住。我家娘子许久未归,这分明是……”  素心急得双泪直流,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 ) 第一零三节 往事纷纷 “素心姐姐,你听我说,不管官家是否会让冯娘子单独承担所有的罪名,你这样吵闹,与守卫争执,都是最不明智的做法,知道吗?”我低声说罢,见素心的神色似有不解,便解释道:“你这样只会将小事闹大,弄得事情下不来,本来宫中无人知道,反被你吵得众人皆知,人们不免猜测冯才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议论纷纷之下,你家娘子纵然无事,也不免被说得有事了。”  素心急忙点头,又道:“可我家娘子整整去了一下午,我担心她……”  “她身体不好,吴圣人自然会照拂的。纵然是追问当年的旧事,也总要估计顾及。”我道。  “我只怕官家打定了主意让我家娘子顶罪,竟不管她的……她的死活。”素心又是,满脸忧色。  “她上次生病吐血,医官院都是有记录的,宫中也有不少人知道冯娘子大病一场。”我道:“若是她在坤宁殿出了事,吴圣人也是不好交代的。所以你放心,我保证你家娘子此刻好端端的。”  “那……为何去了这么久?”  “或许是谈一些平日里对谁也没哟说过的陈年旧事,或者是你家娘子累了,正在坤宁殿里休息。”我道:“总之云思楼这边,不能再出任何事情了。”  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了争执之声。  我与素心面面相觑,识得这声音正是潘氏。  “我不过是要去看看冯才人,你们拦着干什么?谁让你们拦在这里的?”潘氏喝道。  “什么?你们是官家派来的?”潘氏不可思议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惊异。  “官家为什么派你们来?你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潘氏的声音已经逐渐失去了底气,却似仍在强撑。  在后宫之中能够调动侍卫守卫的,只有帝后二人,否则便是得到了帝后的许可。侍卫都说男子,出入宫闱毕竟不能向宫女内侍那般容易,所以非郑重不可。  守卫说话的声音不高,我们能听得清楚的只有一句句“婉仪娘子”,看来对这位宠妃十分恭谨。  我对蹙眉的素心道:“你看,若是官家有意庇护潘氏,难道会提前不提醒她莫要出来走动,反而让她处于这是非之地吗?”  素心原是久在宫中,心思十分机敏之人,很快便领会了我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姑娘说得甚是。”  我道:“素心姐姐,你现在应该去开门了。”顿了一顿,又道:“说话当心。”  隐在厢房旁边,看着大门被打开。  潘氏有些紧张地看着素心:“冯含熏她……她在哪里?”  “我家娘子有事出去,婢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非常着急。潘娘子你先请进来坐,再等一会儿,我家娘子应该就快回来了。”素心道。  “出去?”潘氏警惕:“去了哪里?”  素心道:“婢子也不知道。”  潘氏紧张中带着惊惧,连怒意也难以将那些情绪掩饰下去:“你怎会不知道?你家娘子是不是去……”一语未完,转了话头道:“她跟你说过了什么?”  潘氏虽然有些冲动急躁,却也不是蠢人。她方才大约是想问,冯娘子是不是去俯首认罪了,然而话刚出口,便已经警觉,想到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素心未必便已经在知道了过往,所以,潘氏选择了试探。  “娘子只说要出去,不让婢子跟着。”  “别的呢?”潘氏深深凝视着素心。  “别的?没有了。”素心道:“所以婢子现在还在担心。”我暗赞素心说的巧妙,用一句“我也在担心”,掩饰了自己脸上忧色的本因。  “我是说那天我走了之后,她说过什么没有?”潘氏的逼问倒是毫不气馁。  “说过什么……”素心恰到好处地犹豫:“都是些家常琐事啊。不知潘娘子你指的是什么事?”  潘娘子自然不可能说是什么事,但逼问素心的话,便也到此为止。  见潘氏沉默静立却并不离开,素心又邀请她到屋里坐一坐。  潘氏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默然片刻后,忽然沉声道:“官家昨日来过了?”  素心微一犹豫:“是。”  “你家娘子是不是跟官家说过什么?外面的这些守卫,是官家派来的,是不是?”潘氏一把攥住了素心的手腕。  潘氏的容色外貌,不用说是个美人,但动不动对人便动手这一点,实在有些粗暴凶蛮,让人不喜。  “官家的确来过,也跟娘子说了一会儿话,但是说了些什么,婢子实在不知。”  潘氏恨恨地摔开素心的手腕,含怒道:“我就看看,她究竟玩什么样。”说罢便转身出去。  素心忙道:“潘娘子,你不等了吗?”  潘氏并不回头,只轻蔑地道:“让我等她?只怕她还不足斤两。等冯含熏回来你告诉她,我在如意阁等着,让她去见我。”  谁知潘氏刚刚走到门口,两个守卫竟同时道:“请婉仪娘子留步。”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潘氏怒道。  “请婉仪娘子见谅,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  “这么说,是官家让你们拦住我的?是官家让你们对我无礼的吗?”潘氏依然含怒,但语气却是弱了下来。  “官家只是说,见到有人来云思楼,便不得放他离去。”守卫恭谨说道。  “放肆!”潘氏怒道:“官家既没有说明是我,你们何敢便这样拦住我?让开,等我见了官家,我自然会解释清楚的。”  “这……”守卫虽然为难,却似乎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你们什么意思?”潘氏怒道:“就算官家让你们拦人,难道拦住了人,便须得候在这云思楼一辈子不成?”  “婉仪娘子稍安勿躁,小的们这就去回禀官家,若是官家下令,自然恭送娘子离去。”  守卫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潘娘子要在这里一直等到皇上知道此事,还要看皇上接下来的态度。  我垂头看着包着帕子的右手,伤口敷了药,隐隐已经有些麻痒。初时听到紫鸳的分析,我也不免有些担心,担心皇上庇护潘娘子,但想到皇上见到冯才人时候的神情语气,却又无端觉得不会。依此刻看来,紫鸳与素心担心的事应该是确定不会发生的。  “让我候在这里等你们去回禀官家?你们配让我做这做那吗?”潘氏虽然在提起皇上的时候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但却明显不将这些守卫放在眼中。  “这……”  潘氏昂然道:“你们这就带我去见官家。官家要怪罪我,就怪罪好了。”虽然说的是“怪罪”,但却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  有匆匆的脚步传来:“婉仪娘子,易总管,官家马上就要到了。”  门外潘氏惊讶低呼,门里,素心也不禁将目光投向我所在的地方。  我对素心点了点头,不能交代她什么话,只盼她能继续保持冷静。  “皇上……”潘氏弱弱柔柔的声音,在一众守卫粗糙响亮的见驾高呼声音之后,显得越发柔婉低徊。  “免礼。你们都退下吧。”皇上淡淡地说道。  众侍卫撤离的声音有条不紊,短暂的动静之后,便是一阵寂静。  “皇上……”潘氏的声音更加柔婉,但一声之后,却再没话语,想必潘氏心中的念头与我一样,不知皇上此来究竟何意。  “你来云思楼干什么?”皇上问道。  “奴家来看看冯娘子的病,不过……”潘氏的声音小心翼翼:“她不在这里。”  “她在皇后那里。”皇上坦然道。  “吴圣人昨日刚刚回宫,冯娘子她……她大病未愈,到那里干什么?”  “向皇后说明当年的一些事,关于张贤妃的事。”皇上仍是淡淡的。  我看不到潘氏的表情,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我可以想象她的心中一定是惊骇的。  “翠瑱,你为什么要害她?”皇上的声音中带上了些沉重之意。  “谁?皇上说我要害谁?”潘氏抗辩。  “是因为我对她过于看重吗?”皇上缓缓地道:“可是那时候你刚进宫不到两年,我与她,却已经有多年的情分了。她怀了孩子,我对她多些照拂,本就是情理之中。可是你却为何……”  “奴家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潘氏一改方才的柔婉语气,说得甚是生硬。  “那时候你还不过十九岁,年纪轻轻,进宫未久,何至于那般狠毒?”皇上似乎没有听到潘氏的话,仍是缓慢地、沉重地问着。  “奴家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潘氏又以相同的语气重复道。  “我一直以为,下手的是哪个深宫妇人,翠瑱,我真没有想到会是你。”皇上声音苍然,带着痛楚。  “奴家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除了张贤妃,还有谁?”皇上忽然沉声问道。  “什么?”  “宫中这些年来多有小产的妃嫔,我想知道,除了张贤妃,还有谁是与你有关的?”皇上的声音带着冷意,我即便躲在院子里面,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 ) 第一零四节 诞育皇嗣,将功补过 “皇上……”如果说从刚才见到皇上开始,潘氏呼唤皇上的语气里便一直带着不同程度的伪装,那么这一声,应是她叫的最坦诚直率的。  委屈,惊诧,不可思议。  “告诉我,还有谁?”皇上再一次追问。  短暂的沉默之后,潘氏却忽然笑了起来。  而皇上也并不以潘氏的不敬为忤,只是静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潘氏笑了几声,声音减低,也渐转凄厉:“皇上以为有谁?皇上以为还会有谁?皇上既然知道得这般清楚,何不直接治了奴家的罪?还来问我做什么?难道奴家说我没有做过,皇上竟会相信吗?皇上既然并不相信我,又何必来问我呢?”  “翠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皇上终于忍不住怒道。  潘氏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许久,方才缓缓道:“皇上要治我的罪,随时派人到如意阁抓我。”说罢,也顾不得向皇上告辞,便有离去的脚步声响。  “皇上现在就要抓我回去吗?”我虽看不见,但从潘氏的话来判断,似乎是皇上拦住了她。  “翠瑱,你告诉我,为什么。”皇上的语气依旧生硬。然而一声“翠瑱”,多少还是流露出了一些旧时的情分。  “皇上不是以为我嫉妒吗?就当我是嫉妒好了。张贤妃当年圣宠之下,恐怕不嫉妒的人很少吧。就连地位最高的皇后,徐惠妃,当年的潘贤妃,她们恐怕……也是嫉妒的吧。”潘氏的声音幽凉细长,“最可怜的,还是潘贤妃了。明明她还活着,却有另外一个人以贤妃指名死去了。她比张贤妃又多活了五年,那五年里,也不知她都是怎么想的。”  皇上丝毫不为潘氏的话所动,仍是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潘氏亦没有犹豫:“奴家都已经承认了,皇上追问原因,还有意义吗?要怎么处置,请皇上下令吧。”  “你去坤宁殿向皇后认罪便是。如何处置,皇后自有决断。”皇上淡淡说道。  潘氏的情绪却又忽然激动起来:“皇上,你要如何处置我,奴家绝无异言,奴家只求,你亲自发落。”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内侍传到:“回禀皇上,吴圣人正朝这边过来。”  一向清冷的云思楼,就这样忽然热闹了起来。  “皇上,若非你亲自下令,奴家抵死不从。”潘氏的态度十分坚决。  皇后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等着皇上的号令。  皇上默然片刻,终于道:“将林御侍、朱御侍迁出如意阁,以后你就自己留在如意阁吧。”  潘氏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皇后也并不接口,只问道:“皇上,那含熏怎么办?”  “她怎么说?”  “过多的她也没有说,不过她对昔年的事情很是痛悔,亦承认当年她有害人之心,因此受了……受了胁迫也并不反抗,所以她愿意一力担当所有的罪责。”皇后道。  “皇后以为如何?”皇上问道。  “含熏这些年也够辛苦了,担了不少后悔惊吓。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贤妃也过世已久,此事若是重提起来,一来宫中难免人人惊惶,二来也已经于事无补了。臣妾以为,此事应当大事化小,暗中处理便是,不应张扬。含熏过错较小,也已悔悟,当年的事情,不再提起。”  “依皇后的说法,便这样恕了她吗?”皇后提出的处罚过于轻忽,皇上也无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问道。  皇后又道:“当日竹林中有人祭祀一事,势必需要给宫中人们一个交代。不管含熏的动机为何,终究是犯了宫规。旧年宫中之人私自祭拜,所受惩罚皆是非轻。单就她私自祭拜一事,含熏应被扣罚三年俸禄,让她闭门思过三月,同时也可以此事警示宫中之人,引以为戒。皇上以为如何?”  扣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月,虽不是很重的惩罚,但对于宫中之人来说,一个惩罚带来的影响,往往远远大于惩罚本身。对这一点,我自然是深有体会。当日太后对我连一句明确的责备也没有,景芳斋中一众人便已经明确受到了影响。如今冯才人私自祭拜的罪名被公之于众,又公然罚俸与闭门思过,冯才人接下来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但是,比之让她将所有的旧事闷在心里,内疚之下自己犯了宫规并向皇后密报,只想以此减轻自己的罪孽而言,明确的惩罚,或许更让冯才人心安。  “皇后之意甚好,就如此便是。不过含熏近来……”  “臣妾明白。衣食供奉,不敢有缺,医官行诊,亦不会疏忽。”皇后对皇上的心意,很是明白。  我听着帝后的对话,彼此称呼对方似乎稍微显得生硬,说话语气也带着客套,但彼此之间,却很是默契。皇后对皇上的心意把握得很是准确,皇上对皇后也甚是信任。皇上遇事愿意让皇后拿主意,而皇后的意见,皇上也都一一应允。似乎有些平淡,但也不乏莫逆。  “那……”皇后又轻轻开口:“翠瑱呢?皇上是让翠瑱独居如意阁,也闭门思过吗?”  听皇后又回过话头提起潘氏,我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皇后到来的时候,皇上本就在说对潘氏的处罚。但皇后当时并没有接着皇上的话说下去,也并没有对潘氏的惩处做出任何建议或者回应。而是转而提起了冯才人。  此刻冯才人的事情算是尘埃落定,皇后却又重提潘氏,而不是将两个人的事情分别了解。  皇后是有意这样问的吗?  “思过?”皇上反问:“她何曾觉得自己有过。闭门思过,又能有什么用处。她愿意在云思楼里干什么,以后谁也不必过问了。”  我心中不由得一惊,皇上此言,是要将云思楼变成另一个禁苑了。  本来潘氏害死了张贤妃的腹中之子,又令她因此一病不起,最终病势,如今已经过了九年方才被查到,此报已经是来得晚了。并且张贤妃与皇子两条性命,可说都是害在她的手中,被幽禁起来,也只能说是罪有应得。  但听到潘氏在皇上面前的这一番话,我却隐隐觉得潘氏亦有难言之隐。至于她在皇上面前的倔强,也让我不禁有些赞赏。我又不由得微微苦笑,看样子我是跟性格倔强的人相处久了,竟有些习以为常。  “回皇上,翠瑱一个人独居起来倒是可以,但在如意阁不让人接近,只怕……”皇后踌躇道。  “怎样?”  皇后似是犹豫了片刻,随即低声道:“翠瑱她……已经有了身孕了。”  虽然没有什么别的人,但皇后的声音仍是很小,我也是隐约听到了这些。  但即便是这样轻微的一句话,几个字,引起的震动,却是绝对不轻的。  皇上膝下无子息,一个有孕的消息,绝对算得上是天大的喜讯。  “翠瑱,你……什么时候……”皇上显然也对这意外之喜感到惊讶。  “我……前天我略有不适,请了医官去看看……”潘氏的声音里,也带着意外之喜。  皇后欢喜地接过潘氏的话:“是了,昨天我刚回宫,医官副使韩先生便告诉我,他断了翠瑱的脉象,又回去确认了她的信期彤史,断出翠瑱是有孕了。因为只一个月,为求慎重,臣妾想请许医官使再去诊脉。所以,并没有立刻告知皇上,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皇后虽如此说,语气里却满是欢喜之意,想来也知道皇上必不会以此怪罪。  “原来如此……”  “所以若是皇上现在让翠瑱独居,恐怕于孩子甚是不利。”皇后踌躇道。  事实如此,的确是我想不到的。这样一来,想必潘娘子是不会受罚的了。我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皇后方才,在半途中提起冯才人的缘故。  “翠瑱有孕,固然不便,但以往所犯的过错,依皇后之意又该如何?”  皇上能问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十分诧异。我本以为,事情至此,皇上总要先顾及皇子的。  皇后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所谓有过当罚,有功当赏,昔年之事翠瑱固然有罪,但诞育皇嗣,也是大功。皇上现在即便将翠瑱打入冷宫,让她饱受孤寂痛悔的折磨,也无济于事,说不定反害了她与腹中性命。为了当年的恨事,再重添新的恨事,想必皇上也不愿如此……  “不如,就让翠瑱将功补过,好生养胎,诞育皇嗣。至于张贤妃的旧事,翠瑱不能悔悟,皇上不妨给她一些时间,让她慢慢体会孕育生命的过程,一年之后,翠瑱自己做了母亲,或许便可以明白,当年所为,是怎样的大错。”  “这……”皇上似乎有些犹豫。  皇后又忙道:“依臣妾之见,皇上所要的,不过是她们的悔悟。所以见到含熏诚心悔过,皇上虽然伤怀旧事,心中也是欣慰的。若是她们心中无悔恨之意强,行治了她们的罪,也是无济于事。翠瑱!”  皇后开口唤道:“你可愿意重新回思过去的事情,反省你所做的事?”  “奴家……愿意。”方才还一直倔强的潘氏,终于也因为腹中之子,软和了态度。  “好。”皇上道:“一切便依皇后的安排吧。”  潘氏低声道:“多谢皇上,多谢皇后。”  我隐约有些能体会潘氏的心情,自己即便获罪也能在皇上面前那般强硬,但关系到腹中的孩子,终究是不忍再争执了。  “皇上先请回宫,想必含熏正在臣妾与翠瑱一起慢慢回去,还有些话,要叮嘱于她。”皇后又道。 ...( ) 第一零五节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皇后对于潘娘子和冯娘子的这一番解决办法,不但说得十分合情合理,也恰到好处,不管是皇上还是两位娘子,都对皇后的这番话心悦诚服,换了一个人,也已经说不出更好的办法。  所以皇后说有话要叮嘱潘氏,皇上自然答应。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皇后让跟着她来的内侍掌灯送皇上回去,让素心也到福宁殿,去伴着冯娘子一起回来。  门外的氛围渐渐冷了下去,人们离去的声音越散越远,空气也似乎随着这些人的离去,渐渐凝固起来。  我看不见皇后与潘氏,但我依然可以明确感知这氛围的变化。以至于我连自己的存在,都慢慢忽视。  “我有身孕,韩医官副使为何不向我说明?”潘氏的语气又恢复了冷意。  皇后淡然道:“历来医官们诊断出后妃们有什么重大疾病,都不会当场明说,而需再有另外一人复诊后,方能明确定论。这一规矩,怕的就是诊断上有何疏漏,弄得人心惶惶。规矩向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两人这样的语气说话,虽然转变得有些快了,却让我觉得熟悉,我进宫当日见到皇后与潘氏第一次对话,两人便是这样的语气。潘氏语带傲意,皇后平和有理。  “韩医官是什么人,行医多少年,怎么还会有疏漏?”潘氏凌厉地反问:“是你叮嘱过那些医官他们,后妃有病有孕,都不能当时告知本人,定要先通过你,是不是?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皇后的声音很是平淡:“翠瑱,你莫要忘了,这是宫中历来的规矩。并非自你而始。你要以此见责,本位无话可说。”语气虽然平淡,但一个“本位”的称呼,却让皇后的话有了威严的意味与分量。  潘氏似乎认可了皇后的话无可辩驳,转过话头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我不是在帮你,只是在帮你腹中的孩子。”皇后道:“官家膝下无子,你有了身孕,我便有责任照顾好你。”  潘氏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声音里没有丝毫笑意:“若是我没有身孕呢?若我不是恰在此时怀了皇上的孩子呢?”  皇后冷冷地道:“那我又何必管你。”  潘氏又笑了两声,嘲弄道:“进宫多年,难得见到皇后你这么坦诚。你若是当着官家的面说这样的话,官家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皇后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告诉官家,我也是这样几句话。官家不会因为我的话而介意的,你腹中的孩子是未来的皇子,可是你,毕竟是害了张贤妃的人。官家也是看在你腹中孩子的份上,才暂时不追究当年的事情了,可官家并不是忘了……”  潘氏沉默片刻,忽然愤然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不让我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的事,就是因为你在等着冯含熏什么时候揭发了我,若是官家提前知道我怀了身孕,封赏了我,尔后再听到冯含熏的话,便不会降罪于我。你这样做,好像是仁义地保了我不受官家的惩处,其实居心叵测。”  皇后缓缓道:“翠瑱,第一点,今天含熏告诉我之前,我尚且不知道,当年害了张贤妃的人,还有你。第二点,就算昨天官家便知道你有了身孕,还封赏了你,再知道当年的真相,也一样会生气。你进宫不到两年张贤妃便故世了,但官家有多看重张贤妃,你总也是知道的吧。”  “张贤妃受宠,我自然知道。可是冯含熏呢?你为什么要帮她?”潘氏含怒问道。  我心中亦是一动,原来潘氏,也留意到了。  “帮她?”  潘氏冷笑:“皇后又何必明知故问?官家刚才在说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她?”  “那翠瑱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她呢?”皇后的声音始终闲适。  “皇后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很蠢?”潘氏冷笑反问:“你不过是,要让官家定下了冯含熏的罪名,之后呢,哪怕官家听到我怀了身孕,知道我暂时不能受罚,也不会再更改说过的话,让冯含熏一个人顶罪了,是不是?”  我亦点了点头,方才,我也想到了这里。皇后特意将冯氏的事情说在潘氏之前,便是要先确定下冯氏的罪名,便是为了防止一会儿,皇上因为潘氏有了身孕,而让冯氏一个人顶罪。  皇后的这番缜密心思,不,应该说是苦心,让我敬佩之余,也有些感动。  “对。昨天我知道你可能怀了身孕,今天还没有来得及找医官给你复诊,便听到含熏说了那些旧事。诚然,含熏不算全然无辜,但也不应该一个人顶了所有的罪。”皇后笃定地说道。  短暂地沉默,潘氏终于轻轻一笑:“这么看来,什么事情,都在皇后你的计算之中了?”  皇后微微叹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又能够知道多少事情?我想知道含熏当年到底为什么对张贤妃有加害之意,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她下手,可是,你们,肯告诉我吗?”  “我……”潘氏急切地开口,却又急切地止住。  片刻之后,潘氏方才缓缓地道:“官家也说我是因为嫉妒,皇后你又何必再问。”  皇后果然不再追问,只淡然道:“走吧,我与你一道回去。”  皇后与潘氏离开未久,墨鸰便出现了。想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回去,所以前来接我。  我与墨鸰一直在桑园等到素心与冯娘子一道回来,方才悄然离去。  “姑娘,有人在等着你。”墨鸰低声道。  “谁?”  “马文君。”  “马文君?”说起来,自从上次在河边见过她和二郡王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只是有些着急的样子。”  见到马文君,是在福慧楼旁边。  灯笼的光芒之下,马文君还是素日轻快伶俐的装束。  脸上带着轻笑,声音也依旧清脆:“谢妹妹,别来无恙啊。”  我本有些担心马文君的精神状态,见她如此,自也欢喜:“我很好,马姐姐呢?”  “我?还是老样子啊。”马文君嘻嘻一笑,随即正色道:“不过二郡王现下有些事情。”  “二郡王?他有什么事情?”我顿了一顿,随即道:“是送给家父的信不顺利吗?”  马文君摇了摇头:“二郡王可能要到虔州去了。”  “江西虔州?”我诧异道:“就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马文君有些意外地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呢。虔州内乱,后宫中人多不知晓的。是不是跟你上次跟二郡王打听大郡王的动向有关?”  似乎是看到我的诧异,马文君又笑道:“你向赵伯玖那小子打听大郡王的动向,我当然也知道了。有什么可惊讶的。赵伯玖那小子的事情,我不知道的还真不多。”  我自然而然又想起了那一天傍晚,二郡王、马文君与我在河边的谈话。  莫非二郡王对我……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抬眼见到马文君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更加慌乱起来。  “你说你这般智慧过人,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可不相信。就算不知道,你总感觉得到吧?”马文君狡黠地对着我笑道,但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急忙伸手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低声道:“我是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人家以后什么都不说的。”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马文君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但眼中的顽皮之意却泄露了她的本意。  不过好在马文君倒甚是守信,果然不再说下去了。  “赵伯玖要去,三郡王也要去。他们很快就要动身了。”马文君道:“官家的命令下得急了,他们匆匆就要动身,可是他手上的那件事情,还没有解决。”  我点头道:“你是说殿中侍御史宋朴那件事情?”  “是啊。”马文君道:“听说已经将你的书信送到了令尊手中,令尊大人也答应帮忙了,但是还没有回复。”  “马姐姐的意思是……”我道。  “请姑娘你帮忙帮到底了。”马文君轻巧一笑。  “这……”我迟疑道。虽然我揣测爹爹的心意,知道爹爹应该会伸手帮助,但由我自己出手相助二郡王,毕竟有些不妥。  “怎么?”  “我身在后宫,却参与朝中之事,只怕多有不便。”我道。这句话其实也是实情,若不是我初到宫中行事不便,也不会这许久没有帮到三郡王一点忙了。  “身在后宫又如何?难道帮人办事,必定要身体力行吗?”马文君难得正色道:“难道出谋划策之事,身在后宫便不能办到吗?其实如果你肯帮忙,二郡王跟我也必定不需要你去东奔西走办什么事啊。你看,你的书信不是传出去了吗?你要大郡王的动向,伯玖的人不是也告诉你了吗?你想想,是奔走办事容易,还是出谋划策容易呢?”  马文君的话,让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 ) 第一零六节 赏罚 “江西虔州?”我诧异道:“就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马文君有些意外地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呢。虔州内乱,后宫中人多不知晓的。是不是跟你上次跟二郡王打听大郡王的动向有关?”  似乎是看到我的诧异,马文君又笑道:“你向赵伯玖那小子打听大郡王的动向,我当然也知道了。有什么可惊讶的。赵伯玖那小子的事情,我不知道的还真不多。”  我自然而然又想起了那一天傍晚,二郡王、马文君与我在河边的谈话。  莫非二郡王对我……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抬眼见到马文君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更加慌乱起来。  “你说你这般智慧过人,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可不相信。就算不知道,你总感觉得到吧?”马文君狡黠地对着我笑道,但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急忙伸手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低声道:“我是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人家以后什么都不说的。”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马文君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但眼中的顽皮之意却泄露了她的本意。  不过好在马文君倒甚是守信,果然不再说下去了。  “赵伯玖要去,三郡王也要去。他们很快就要动身了。”马文君道:“官家的命令下得急了,他们匆匆就要动身,可是他手上的那件事情,还没有解决。”  我点头道:“你是说殿中侍御史宋朴那件事情?”  “是啊。”马文君道:“听说已经将你的书信送到了令尊手中,令尊大人也答应帮忙了,但是还没有回复。”  “马姐姐的意思是……”我道。  “请姑娘你帮忙帮到底了。”马文君轻巧一笑。  “这……”我迟疑道。虽然我揣测爹爹的心意,知道爹爹应该会伸手帮助,但由我自己出手相助二郡王,毕竟有些不妥。  “怎么?”  “我身在后宫,却参与朝中之事,只怕多有不便。”我道。这句话其实也是实情,若不是我初到宫中行事不便,也不会这许久没有帮到三郡王一点忙了。  “身在后宫又如何?难道帮人办事,必定要身体力行吗?”马文君难得正色道:“难道出谋划策之事,身在后宫便不能办到吗?其实如果你肯帮忙,二郡王跟我也必定不需要你去东奔西走办什么事啊。你看,你的书信不是传出去了吗?你要大郡王的动向,伯玖的人不是也告诉你了吗?你想想,是奔走办事容易,还是出谋划策容易呢?”  马文君的话,让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从马文君的话中,我看到了新的境地。  但如她所说这般,首先要有一个很完整的体系方可运作。而马文君,应该就是二郡王的体系中的其中一个人。所以我写给爹爹的信才可以很快被传递出去,而我打听大郡王的消息,会有二郡王身边的内侍来告诉我。  三郡王在宫中必定也有这样的人,比如那天在半路拦着我,告诉我让我三郡王近期有事的那个内侍,他便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其中的一个。  “想什么呢?”马文君笑问。  “马姐姐让我帮忙这件事情,二郡王他……知道吗?”上一次那封家书,便是马文君自作主张要帮二郡王,结果还引得他们两个一番争吵。甚至,我与二郡王之间,也又过片时峻色相对,言辞相激。  马文君嘻嘻一笑:“这一次他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我怎么做他也不会有意见,不过我猜想,他是希望看到姑娘你帮他的。”  看着马文君笑嘻嘻的神情,心中念头一转,道:“原来二郡王将这件事全部托给了马姐姐你。”  马文君笑道:“谢妹妹好聪明。所以呢,既然二郡王将这件事托给了我,想必也已经默许了让我找你帮忙吧。”  我点了点头,道:“若能收到家父的回信,小妹也愿意尽力相助,以报二郡王救命的大恩。但小妹才识有限,更无经历,一应事情,还请马姐姐拿主意。”  马文君虽然笑着责怪我过谦,但神情之间,却尽是欢喜,离去的时候脸上带着欢喜,也已经不似刚见我的时候那样着急。  我从马文君的各种反应之中,早就知道她对二郡王实则非常关心,虽然马文君称呼二郡王,都是看似漠不关心的“那小子”。尤其是前几日他们之间的那一次争执,更让我知道他们之间渊源甚深。而此刻所见,更是让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马文君对二郡王的关怀,很是不同寻常。  一个谋士,对于他要辅佐帮助的人,是否便本该这样?而我对三郡王的关怀。是不是还不够?  当然我也很想知道,三郡王去虔州,有没有什么仓促间来不及办理的事情交给我。  我还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紧急地派遣二郡王和三郡王去虔州。是虔州的情形很不好,大郡王已经无法应对了吗?  不过我没有来得及问马文君,她便已经匆匆走了。  第二日最先得到的消息,却并不是我盼望的爹爹的书信。  而是两道喜讯与一道处罚的命令。  首先,是刘琳月被封为御侍,应该是皇上爱屋及乌,连刘琳月的妹妹刘琬云也被封为了御侍。  第二道喜讯,则是潘婉仪有孕的消息。因为潘婉仪有孕,不喜热闹,所以将本来与她同住的林宝烨与朱解颜搬出了如意阁,同时将林、朱两位加封为六品的贵人。贵人封号以往朝代都有,但我朝的“贵人”封号比较特殊,既没有特定的品级,也没有特定的位数,皇上可以依据实际情况来加封某个品级的贵人,算是一种比较机动的封号。  从表面上看,林、朱两位加封、迁出如意阁是喜讯,潘氏有孕也是喜讯。  但实质上,林、朱两位并没有加封六品后妃特有的封号,而潘氏,也并没有因为有孕而加封。只是喜讯之下,人人表面上都是一片欢欣,似乎这些细节,并没有人留意。  至于林、朱两位迁出如意阁的真正原因,更是不足为人道了。而让潘娘子又重新独居一处,看起来似乎更像是对她的关照。  处罚的消息自然是关于冯才人的。  冯才人在中元节期间,私自祭拜家人,有违宫规。鉴于冯才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在帝后面前认罪,故扣罚冯才人三年的俸禄,并且她三个月间不许走出云思楼的范围,以此警示宫中之人。  云思楼向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冷清之处,而冯才人也本来就是个不显眼不出众的人,处罚的命令一下,人们也只是对冯才人的不智举动感到惋惜,私底下议论几句,也就罢了。云思楼看起来,倒是一如其旧。  冯才人前几日因病呕血的事情宫人们也渐渐都知晓了,对于她这样一个不受宠爱又有病在身的后妃,人们倒是同情占多,最终也没有人因为冯才人所受到的惩罚,不如以前那些私自祭拜者重而计较。  又过了一天,我到云思楼的时候,素心先是欢喜,随即有些为难之色。  我明白素心的心思,笑道:“帝后说了,冯娘子的一切供奉如常,体谅她身体不好,应诊的医官也并无欠缺疏忽,只有比以前更加勤谨,由此可见帝后也并没有深责你家娘子。对她的处罚,一来是让她心中好受一些,觉得自己是在赎罪,二来也是为了当日侍卫到竹林搜索的事情给宫人们一个交代,同时警惕宫中之人。你看帝后传的话,只说了不让你家娘子走出云思楼的范围,并没有说不让外人进入云思楼不是?你看往云思楼送分例的人,还有诊病的医官,不都没有被禁吗?”  素心立时便明白了,请我走了进去,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看得明白。帝后并没有说不让外人到云思楼来的,只不过我们这里原本冷清,我竟也习以为常了。姑娘这么一说,我方才想起,昨天下午吴圣人身边的宫女,还送了些人参过来,说让我家娘子补益身体。”  昨天下午皇后的宫女到云思楼的事,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消息来自墨鸰,我不能出口罢了,只能提一提医官什么的。  素心续道:“我家娘子虽是弱症,但医官原说是有虚火的,不能服用大补的燥药,只能慢慢温补。我当时还在想吴圣人知道我家娘子的病症,何故送了人参来,现在看来,吴圣人只是要说明,我家娘子虽不能走出云思楼的范围,云思楼外的人,还是可以来看望我家娘子的。”  我与素心站在院子里说话的功夫,冯才人已经听到,从内室走了出来。  想比前两日一副过于淡漠的神情,倒是宣布了受罚之后的今天,她的气色看起来要好些。  “本想昨天就来看望娘子,只怕你身子不快,不敢打扰。”我道。  冯才人微微一笑,径自走到我面前,对我微微躬身,道:“这些日子,多谢谢姑娘你了。”  “娘子何出此言?”我有些诧异。 ...( ) 第一零七节 喜新厌旧的无情之人 昨天的第106节因为排章节疏忽,与105重了一大段,现在106已经重新排好,请看过的亲移步106,再看一下,否则跟这一章会有些脱节  “什么?”我不由得奇道。  “我虽只是个小小才人,又因错被罚,但你若有什么事情,我定会全力助你的。”冯才人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但其中的力量,并不属于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  相视一笑,并无其他话语。  我叮嘱了冯才人好生养病,便告辞回去了。  冯才人虽然对于自己受罚颇有些甘之如饴的心态,但我看她神色之间毕竟郁郁,想必是对于昔日的旧事仍难以释怀。只是当年的征人已经故世,两人从生离到了死别,我无论怎样,也都无法宽解。  所以我只盼着她能够自我调解,将养身体,却也并没有将她全力助我的话放在心上。  “只盼时间能够慢慢抚慰冯才人,令她将昔年旧事淡忘吧。”我对紫鸳说道。  紫鸳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如果冯才人连昔年的那个人都忘记了,这深宫之中,还有什么事能以供她静夜之思呢?”  这话看似浑不着意,却字字深入心底。似乎平淡,实则皆是实情。在如今的宫中,还有什么是值得冯才人留恋的呢。  退一步,就算不说什么值得她留恋,留恋于她的,还有多少?素心固然是的,我自然也对她有了情谊,除此之外,还有谁呢?皇后对她的照顾,我看不懂其中是否有甚情谊,皇上的心思深刻,我更是无法猜测了。  不,让我再想想,皇上对冯才人……  皇上对冯才人,是否当真没有感情呢?  我忽然想起了皇上到桑园之后,轻轻的那一声“含熏”。  当时听在耳中只觉得有些恍惚,此刻想来,却是越来越感到清晰了。而那一声“含熏”中带着的意味,更似乎越来越明确了。  皇上对冯才人,毕竟也是,有感情的吗?  或许我只是一开始心中先入为主,看到皇上站在竹林之外,冷静地看着皇后派去的侍卫搜索竹林,又从廖先生那里听到了皇上的缜密安排,将皇上对冯才人的关系,简单定位在了那里。一个为当年被害的宠妃查询真相的皇上,和一个当年犯了错误的寂寞才人。  而之后听到冯才人借琴音传心事,更让我将冯才人的情感全部联系在了那个征人身上,以至于我竟忽略了,冯才人是一位后妃的事实。  是的,哪怕冯才人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是她的征人,但在外人看来,包括是在皇上看来,她都是一个在青葱岁月、如年纪进宫的女子,而且,是在进宫的新人多数为南边女子的情形下,皇上特意从北边选择的女子。  我记得廖先生给我的后妃的履历上写的有,冯才人进宫不到一年便被封为了才人,只是从未有过身孕。那么,冯才人进宫未久便被加封的缘由,并非是因为怀子这样的事情了。那么,剩下的原因,便至于——恩宠。  皇上并非不喜欢冯才人,可是进宫多年,她依然是个才人,其中的原因,最大的可能,便是冯才人自己,实在不想要这份恩宠,以至于,皇上一开始的热心,也变得淡了。  我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紫鸳,紫鸳只是冷笑:“人说皇上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官家的后宫虽没有那么多佳丽,却也有十几位后妃。对冯才人喜新厌旧,想来也属寻常。冯才人的性格又冷了些,皇上是受趋奉惯了的,对这样的态度自然受不得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欢被吹捧着、又喜新厌旧的无情之人罢了。”  我待要阻止,已经不及,只有无奈地看着紫鸳,警告她不许再胡说。  紫鸳对着板着脸的我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可不是说话没有忌惮,这是我跟姑娘说的真心话,姑娘要是不爱听,我以后只捡那些好听的说便是了。什么皇上圣明英武,仁义有德,宽宏大量,心地仁慈……”  紫鸳还在一面挖空心思苦想,一边拖着长腔说下去,我只得打着手势将她的话打断了事。  二郡王与三郡王一起前往虔州的事情我连忙告诉了孟沁祥。看起来虔州的内乱实在不轻,大郡王处境确实堪忧,但二郡王与三郡王都在,想必内乱终究会被压下,而大郡王应该也不至遇到什么危险。  孟沁祥也是喜忧参半,参不透这消息是好是坏。因为对内情所知甚少,我即便想要安慰,也无从说起。只是据理分析道:“官家与吴圣人对大郡王如何,你可曾知道?”  “官家对几位郡王都很好,吴圣人也尽量做到不分轩轾。”孟沁祥道,“听大郡王的夫人说,大郡王虽回宫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官家与圣人倒也没有对他少了牵挂。只有……只有四郡王,因为娘娘不喜,官家与圣人面上似乎也稍微淡了些。但我还听说,大郡王有战功,官家终究是有些……有些……”  孟沁祥因为不易措辞而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今皇上主和不主站,以致这些年我大宋对金国称臣。大郡王虽然把守的是西南边境,并未出现在对金的北边境上,但毕竟是善战之人,皇上忌惮也是情理之中。  “五郡王年纪轻,官家将他留在身边,没让他去虔州。四郡王因为素来没有被委以重任,所以也在宫中。至于到虔州的三个郡王,看似都是受官家信任重托的,其实……”孟沁祥又说道,“其实大郡王之去,与二郡王、三郡王之去,毕竟是有些区别的。只是宫中的人都不知道。”  “正是这样了,宫中人知道的,是三个郡王皆被委以重任,而并不知道大郡王被从边境调回的真正原因。”我道:“若是官家果真要对大郡王怎样,又何必一定让二郡王、三郡王去,造成一种三个郡王一起前去虔州平叛的现象?若是只有大郡王一个人去,人们定然会觉得不寻常,难免会猜测大郡王从边境回来又到虔州的原因。我想官家正是为了不让人们猜测,方才让恩平王与普安王都去。实则朝中有战将,未必定要恩平王与普安王前去。”  孟沁祥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朝中有战将,又何必让大郡王去虔州?”  我道:“海康王毕竟违了军令,官家若让他留在边境不管不问,岂不是默认了他的行径。让海康王这一番奔波,或许,只是为了警戒。”  孟沁祥终于松了口气,说道一定要尽快告诉大郡王夫人,她临产在即,需要宽心。  八月初五,太后凤驾回宫,与她一起回来的是徐惠妃。  只是这次太后回宫,伴着帝后为太后接风洗尘的只有四郡王永宁郡王和五郡王咸安郡王了。  慈宁宫中小设酒宴,太后居中正坐,相陪的是帝后带着两位郡王,此外便只有徐惠妃与潘婉仪两个作陪。  徐惠妃与皇后前些日子一起上凤凰山,皇后先回来数日,徐惠妃则一直陪着太后到初五方才动身回宫。且不说她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太后便是功劳,宫中妃嫔目前以资历也数她最老,陪太后宴饮是情理之中。而潘娘子所以在此,该当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  照例这样的场合我是悠闲的,倒是夏晴岚因为要伴着于娘子照看灯烛,所以到了宴席旁边帮忙。  不过这一次家宴甚小,一发连音乐与舞蹈都没有,时间也不长,想必是太后长途跋涉累了,开始未久,宴会便结束了。  慈宁宫的宫人们想去给太后问安行礼,也被于娘子止住了。我们便只在太后的寝殿外行了礼,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便是将太后从凤凰山上带回来的新的经书整理好放在福慧楼中。一切收拾停当,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马文君送来了家信,果然是父亲的笔迹。因为商议的是正事,且书信又不能保证只有我一个人看,故而爹爹的措辞简练干脆,唯有那熟悉的字体,带着温情的回忆重现我面前。  父亲并没有直接给出意见,却给介绍了一个人,右谏议大夫——林大鼐。  右谏议大夫是五品文官,官职并不高,但林大鼐其人我昔年却曾听爹爹说过,是个正直之士,颇有才学。  “不知道马姐姐可有办法,将家父的这番意思转告这位谏议大夫?”我问道。  马文君颇为踌躇:“朝中自然有与二郡王相交的朝臣,但这个谏议大夫却不是的。”顿了一顿,道:“但要将事情的始末与令尊的意思转告他,想必也不是难事。”  有了方向,马文君便不再那样着急。嘱咐我毁掉书信,又与我闲话片刻。  “算来伯玖他们应该到了虔州。”马文君道,“朝堂上只说虔州动乱的士兵势大,也没有说具体有多少人,看来倒是不易对付。”  “士兵?”  “动乱的有留守虔州本地的士兵,训练有素,又有百姓参与其中,所以扑灭并不容易。”马文君道,“不过有三个郡王前去,想来什么动乱都不在话下。” ...( ) 第一零八节 意义重大的会面 马文君这番推测信心十足,只是事情的发展并不似她的预料,当然当时我与她都无法想到。  与林大鼐的联系也算不上顺畅,马文君的人虽然可以联络到他,也将救宋朴的意思说了与他,但据马文君的回话,此人的态度慈湖仍有保留。态度与措辞上都显得十分谨慎,并未露出明确的会伸以援手的意思。  “谢妹妹,你看怎么办?”马文君显得有些焦躁,“宋朴弹劾枢密院事章厦收受贿赂,却被章厦反咬,宋朴性格戆直,不比章厦圆滑,所以如今朝中的大势竟是一边倒地偏向章厦,据说这几日宋朴反被审查,已经不在殿中侍御史的位置上了。”  “马姐姐有什么想法?”我看马文君的样子只是着急,却并非一筹莫展,是以这样问道。  “我想或许可以由你出面,我看林大夫主要还是,对我们存在着戒心。”  “由我出面的意思是……”我犹豫了一下:“是让我给林大夫写一封书信吗?”  “不,我是想让你,与林大夫约见,当面一谈。”马文君道。  或许是看到我的神情太过惊讶,马文君忙又解释道:“是在二郡王的馆阁里,并且,谢妹妹你与林大夫,是并不会面对面相对的。”  我自然还是答应了,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帮恩平郡王这个忙,二来,我是想见一见林大夫,想知道爹爹信任的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恩平王的馆阁便是他之前说与我的那一座,属于东宫范围,但不是二郡王在东宫的正是宫房。慈宁宫与东宫范围相距很近,且没有明显的界限阻隔,使得我的行动方便了许多。这所馆阁与上次从外面看见的时候一眼,没有匾额。  看到我在门外微微的迟疑,马文君体贴地说道:“这里本是有名字的,不过旧的匾额前些日子被伯玖去了,想是要换名字,正在做新的。”说着看了看四下,低声道:“快进去吧,这里不是久立之处。”  在东宫范围走动的朝臣自然也不少,我朝眼下虽然没有太子,但太子太师、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太子少保等官衔还是有的,其实这些官衔品级虽高,更多的却只是象征着一种荣誉,而非实权。并且历来少有某个官员只有“太子太师”或“太子太傅”等这样的某一种官职,而是常常将这些官衔附加在某些朝臣本来的官衔之后,作为一种附加的荣誉,或者在某些德高望重又年迈无法分担朝政的老臣身上,加以这类官衔,以示对他们的尊敬。  几个郡王自然也有各自的老师,且都非只一个。当然进出东宫范围的这些人,都是朝臣。那些民间的名士大儒,自然也会受到郡王们的倾慕和邀请,但他们进出的地方只限于郡王们在皇宫之外的府邸内,就如同郡王们府邸内的幕僚,门生等等。  当然,因为几个郡王各有职司,所以朝臣们根据各自的职务所需,也会与相应的郡王发生联系,而难免进入东宫地方。  所以总体而言,在东宫范围走动的人并非少数。不过这些人进出东宫,皆是从正门南门进入。而东宫的东北角,则与慈宁宫的西南边有相通之处。  说起来,当年我爹爹也曾进入东宫讲学,不过当时是奉命指导五郡王。  林大鼐来到这里,并不算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我所在意的,只是如今三位郡王都前往虔州去了,林大鼐之前来,若要找个由头,除非……  思虑方定,两个声音已经到了馆阁里面。  “永宁王带小的来此,不知是何意?”想必这便是林大鼐了。  “小王也是受人之托。”  果然是永宁郡王。  看来四郡王与二郡王,关系果真是很好的。连马文君为二郡王的事情奔走,也想到要找四郡王帮忙。想必马文君要办什么事,多半也已经告诉了四郡王。  我坐在屏风之后,听到四郡王他们走来,虽不上前与之相见,却也站起身来。想到四郡王多半已经知道我的到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我参与这些朝政之事,知道的人应是越少越好。  “二郡王已经离京数日,不知尚有何事相召?”林大鼐问道。  “小王代人邀约林先生,至于其中细节,还请先生在此商议。”四郡王淡淡交代了之后,便离开了。  马文君以不便暴露身份为由,也已经离开了正厅。  虽然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我还是鼓了鼓勇气开口:“林先生,家父钦佩先生才学高义……”  “啊,你是谢先生的女儿?”林大鼐很快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显得甚是激动。  “是,先生识得家父?”我心中有些欢喜,看来今天的谈话会进行得比想象顺利。  “不甚相识,但很是仰慕。”林大鼐不由得叹道:“只可惜令尊名满天下之时,梅卿只是刚刚步入仕途的小官,没有机会与谢先生相交。待梅卿进京为官之时,令尊却已经退隐。实堪憾恨,思之令人难免郁郁。”  原来林大鼐的字是“梅卿”,看来此人果真是个清高雅致之士。  如此看来,林大鼐进京为官,应该是近两年的事情。  听林大鼐说得诚恳,我心中感激,便道:“君子相交,贵在知心,虽在天涯,亦若比邻,纵难见面,亦可神交。家父若不是钦佩林先生的才华,亦不会将林先生荐给小女子了。”  “姑娘此言,林某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林大鼐道:“这么说来,姑娘今天亲自相召,是为了宋朴一事?”  “是,请林先生指点一二。”  “当今时局,对宋朴极为不利。此人倒是难得的正直之士,但恕林某直言,宋朴的弹劾,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  “啊,是了。”我以前未曾往这方面想过,听林大鼐提起,凝神思索,便道:“宋先生是殿中侍御史,一应官员在朝堂之上、官家面前的失礼之处,皆可以由他说出,任谁也无法多说什么。但弹劾一位枢密院事收受贿赂,却并非他的本职。”  “对啊!姑娘所言极是。”林大鼐道:“当然,收受贿赂,此风必不可长。官员之间,本应互相监督,此等检举,本也是一件就挣朝风官风的好事。只是……”  林大鼐忽然住口不言,屏风的冰裂纹镂空之中,却忽然伸进来一张卷着的纸条。  打开一看,只寥寥几字,却让我心中又惊又喜。  “只是宋先生刚刚上任,没有检举哪位官员在朝堂上的失仪,反而先检举了一件收受贿赂的事,难免让人觉得,他是借着公职,处理一些私事。”  林大鼐轻轻击掌,叹道:“谢先生有女如此,当不负了他一世盛名。”  “多谢林先生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亦且惶恐。”我道。  “其实整件事情并不复杂,只是宋朴一来过于直接,二来并不清楚他自己与章厦的势力悬殊,直言不讳,却反被疑忌。”林大鼐道:“如今若有人现身为宋朴说话,想必反要被疑心,被疑心与宋朴何时结识,更被疑心只是想借着宋朴,来弹劾章厦。”  “借着宋朴弹劾章厦?”我不由得奇道:“难道章厦其人……”  林大鼐沉默片刻,我见到他提起一边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递了过来。  原来章厦进入枢密院,其中有太师秦桧的力量。只是林大鼐身在此处,不敢直言秦桧,故而写了字条。  我坐在屏风之后沉思片刻,又问道:“请林先生详细与我说说,章厦此人为人如何。”  秦桧其人,我反而不需要多问,因为进宫之前,早已经听爹爹详细说起过。  此人势大,累次加封,权势熏天,又极得皇上崇信。想要最终扳倒他,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但眼前此时既然与秦桧有关联,倒不失为一个着手的地方。因为秦桧既然不能一次被扳倒,那么眼下便只有一点一点削弱他的力量。若一上来便贸然对其动手,以弱对强,以卵击石的结果当是必然,而博浪一击没有任何收效,更加无益,  听了林大鼐的介绍,章厦也不过是借助秦太师的介绍,进了枢密院。虽然怀疑当中有受贿行贿之事,但谁也没有证据。  许是加我许久不语,林大鼐忽然道:“谢姑娘,宋朴会丢了公职,甚至可能被陷害,丢了性命,但眼下官职虽然不保,性命决可无碍。小的可暂时托人拖延,姑娘需要什么计划,不妨细思。”  屏风之后,也有笔墨纸砚等物,我亦写了些字,递给林大鼐,又道“那就请林先生暂且设法拖延几日,小女子必定尽心思索。”  所谓会面,不过很短的时间,便结束了。  宋朴的案子看似没有进展,但我知道,这次会面,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林大鼐递进来的第一张字条上,写道:我与谢逸乃昔年知交,鲜为人知。我二人同为三郡王之辅佐。今日不宜多言。  而我之所以欢喜,是因为这张字条上的字,并非是用其本意所应使用的字写出,而是用了一种类似暗语的文字。 ...( ) 第一零八节 女子的坚忍 使用这种暗语写成的书信,看起来十分普通,乍一看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有暗语的使用者能够知道其中的真实含义。这也正是早些年爹爹教给我的其中一项。  右谏议大夫——林大鼐,原来,不仅是爹爹的昔年知交,还是与爹爹志同道合、辅佐普安郡王的人。  知道林大鼐的消息,比之有办法帮助宋朴,更令我高兴。  而我从屏风后递给林先生的纸条上,则是我短短的回应——三郡王情况如何?到秦昌时手下赴任的杨炜行踪如何?  林先生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告诉我他可以拖延一些时间,让我细思。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也很快终止了此次谈话。据我感知,林先生对此处并不放心,而我们之间有些话,也不能在二郡王的这所馆阁之中说起。  我回到了慈宁宫,我知道,林先生很快会设法再跟我联络。  不过最先跟我联络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曾与我有过一段时间的联络之后,忽然终断了的人——廖先生。  因病告假的廖先生又重新出现在宝文阁了。  “怎样?官家让你抄写的那本经文,呈给娘娘了吗?”廖先生好整以暇地问道。  “娘娘刚回来,身体似乎十分疲乏。两位娘子这两日也经常说,娘娘有了年纪,她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以前经过这样一番跋涉,是没有事的。”我道。  廖先生的双眼仍是微微眯着,眼中不经意间便掠过了一丝光亮。这大概是廖先生的常态,只是这一次,这一抹光泽,并没有立时消去,而是,停留在廖先生的眼中,向我看来。  那种带着洞悉的精明,让我心中竟有一瞬惧意,就好像,是某件秘藏的事情被洞悉,又或者,是说了谎话被察觉。  看到廖先生转过视线,我的心头也跟着微微松了。只是,我实在捉摸不透廖先生方才那一线眼光的含义。  “你知道娘娘回宫多少年了吗?”廖先生忽然问道。这个问题如同他方才的目光一样,让我诧异。  “十年了吧。”绍兴十二年,太后娘娘扶着徽宗皇帝的灵柩,从金国回归大宋。如今是绍兴二十二年,那是整整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件事情非独京城之中,便是不住在京城的百姓,也都是知晓的。  毕竟,先帝徽宗皇帝的灵柩从金国回到大宋,而扶灵柩回到大宋的,便是当年的皇后、当时的太后韦太后,这对于靖康之年的耻辱而言,的确是一件值得举国臣民欢庆的事情。  “那娘娘在金国呆了多少年你知道吗?”廖先生又问道。  我虽然觉得廖先生今天的问题略有些偏题,但对于太后的事情,我自然也是上心的。  “靖康元年到绍兴十二年,一共是十五年的时间。”我道。  “你听说过娘娘当年回宫的情形吗?”廖先生问道,但看了看我,随即又道:“是了,当年姑娘你还只有几岁,但你父亲是朝中大臣,又是京中名士,一定向你说起过当年的情形吧?”  “爹爹只说当日百官随同官家与吴圣人出迎,官家扶灵,跪在太后娘娘膝下痛哭。吴圣人与后宫妃嫔也一起在旁痛哭,出迎百官与迎驾的百姓,见之无不落泪心酸,但见到太后娘娘能够顺利回来,又都欣然。”我道。  当然,这是坊间流传最广大的说法,也是我必须选择的一种说法。但这并不是真实的情况,至少,许多人心里,并不是如同他们表现出的那样。  当年面对逼近的金国,匆忙之间不知怎么抵御而匆匆将皇位传给儿子的皇上回来了,从金国的俘虏营中回来,却已经是一个冰冷的灵柩了。  但至少,他还能有回归祖国的一日。  可是当年那许多随着国破沦陷的人们,却永远成了栖身异族的亡国奴。  不,国并没有亡,只是迁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建成了一片乐土。而当年屈辱逃跑的皇子,也已经成了新的皇上,但临安城中的繁华,让他已经忘了还在旧日国土上望穿秋水的子民。  看到皇上扶着先帝的灵柩痛哭,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怨艾,有的人悲伤,但没有人敢于将自己的情绪表露。皇上能够抚着先皇的灵柩痛哭,也没有兴起过反抗的情绪,对于任何一个还有良知的臣子,都是屈辱。  可是,我毕竟不能在廖先生面前,将这些想法都说出来。  “我指的,不是这些情形,而是——太后本身。”廖先生加重了些语气:“太后娘娘在金国一十五年,当俘虏的一十五年,太后以一介女流之身,硬是挺了过来,反而是先皇,早在绍兴五年便因病而故。先皇一定一直到亡故,都在想着回到大宋,他没有等到,但太后等到了,完成了他的遗愿。对太后,除了坚忍,我想不到第二个词。”  的确,是坚忍。  我道:“人常说巾帼不让须眉,女子的坚强之处,往往令人赞叹。”所以每每想到太后当年所受的苦,我对她都格外敬佩。  “从金国一路扶灵到大宋,一共走了三个月。”廖先生缓缓开口:“这么久的时间,太后都撑了过来,终于回到了临安。我亲眼见过临安皇城外,官家迎接到太后的情境,如今犹在眼前。太后鬓角只是微白,面容甚是端庄,虽然一路风尘,十五年辛苦,却没有太多的印记刻在太后脸上。”  心中忽然一动,我眼前忽然浮现了太后偶尔一两次欢愉开怀的样子。太后为人温和,脸上常带笑容,但让我感到全然舒心的笑,毕竟只有那么一两次。  而就在那偶尔的一两次里,我看到的太后的面容,与廖先生的描述也相错不远,苗蓉甚是端庄,脸上却没有太多岁月风霜的印记,尤其是端正的眉眼,仍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风采。  只是大多数的时候,太后的表情都是淡淡的,轻轻的,双眼微微眯起,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几乎没有什么首饰,神情已有几分一丝不苟的样子,至于低沉的声音,压抑的气息,更让人觉得太后的苍老衰弱。  “奇怪的是……”没有给我插话的功夫,廖先生接着缓缓说道:“奇怪的是,反而是回到宫中的这十年间,太后却是明显苍老了许多。唉,太后多年诵经念佛,戒口茹素,万事不惊,宫中又是这般祥和宁定,又有几个郡王环绕膝下,太后却终究是……是越来越……”  廖先生虽然努力将一个“老”字咽了下去,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不过廖先生久在宫中,一定知道太后是并不忌讳这个字的。即便是慈宁宫太后身边的人,也都不忌讳“老”、“高寿”这些字眼。连太后自己,也常常这般说。  只是听了廖先生的话,我却不由得有些感慨:“有时候人虽处逆境,但心中有了某种希望作为支撑,便会十分有信念。有时候人处于顺境,反而容易松弛下来。娘娘她……或许日子顺心,不需要劳碌,所以精神才会有些衰减吧。”  “原来如此。”廖先生干干地笑了两声,“姑娘说的这种情形,的确是有的。只是看到太后已然今非昔比,想到当年临安城外的情形,任谁都未免会感慨时光的力量太过巨大吧。”只是说过这句话,廖先生却看着远处,怔怔地不语了。  我心中虽然也颇觉得感慨,但毕竟还是想到,廖先生特特让我过来,似乎并不是追忆一件我没有经历过的往事这么简单。  一阵沉默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廖先生召婢子来有何事?”  廖先生轻轻一怔,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哦,是了。谢姑娘,你的手不要紧吧?”  我微微一惊,缩在衣袖中的右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廖先生倒也并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今天让你来此是官家的意思。官家说,若非你发现了一些事情,对冯才人做了一番劝解,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快解决。”  我不知道官家究竟知道多少,而我最觉得忐忑的,便是那天皇上与冯才人在桑园中,而我隐在小木屋中没有现身,实属不敬。  “是官家事先安排得好,而冯才人本身又早已经悔过了。否则婢子不管说什么,冯才人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廖先生往椅背上一靠,忽然道:“那天你也吧?”不由得我发问,便又续道:“桑园之中,官家与冯才人说话的时候,你也在吧?”  想到皇上离开桑园之时,在木屋门前略微的一停顿,心中暗惊,原来我的踪迹,毕竟是被皇上看破了。  “婢子仪容不整,不敢面圣,只怕冲撞圣驾,御前失仪。”我道。  “嗯,那是因为你的手被打碎的瓶割破了吧。”皇上可以察觉到我的存在,可以推想到这些,都着实让我即惊且佩,但我此刻最觉得惊讶的,是廖先生究竟与皇上是何等关系,竟可以与闻这许多事情。 ...( ) 第一一零节 最大的疑点 “谢姑娘,其实老朽最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知道冯才人实则是自己写的密报?”廖先生问罢,便又接着道:“当然,这并非是官家托老朽所问,只是老朽自己心中好奇,姑娘自然可以不用回答。”  廖先生倒是说得直接,但他这样说,我倒不好拒却,于是只简单说道,一来因为皇后收到密报的事情宫中理应鲜少人知闻,但冯才人却知道,二来是因为她一意去自己顶罪,说不定是自己检举了自己。  廖先生本是十分精明之人,虽然只寥寥数语,他也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我告假的这段时间,谢姑娘将此事解决了,老朽实感欣悦。”廖先生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谢姑娘,整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心中微微一动:“廖先生所指的整件事情,是指潘婉仪还没有认罪吗?”其实我心中忽然想到的,是皇上在云思楼门外问潘娘子的一番话,而我隐隐担心,廖先生所指的整件事情,便是皇上所说的那一件。  廖先生微微一笑:“官家命我们找到的,是另外的那一个人,现下已经确认是潘婉仪了,至于怎么处置,是帝后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老朽所说的了,是另外一事。”  沉闷的气氛让我心中越发感到压迫,只听廖先生缓缓道:“宫中多年来,不曾有皇子顺利生养,不,应该说,除了仅有的两个出生的之外,其余有孕的后妃,都不曾见腹中之子生出。”  果然,是这件事。  虽然早在云思楼,已经暗中听到皇上对潘氏提过此事,但此刻再听廖先生提起,给我的震惊并不亚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而与闻这样的宫闱秘事,更让我感到十分不自在。从在竹林外偶遇皇上,到开始参与了解冯才人与潘氏当年害了张贤妃的旧事,到如今又开始与闻更大的一桩宫廷秘事,当然一件件事情都有机缘,也有皇上的命令在其中,但我总是感觉到,背后似乎还有我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着这些事。  “此事……”我不禁犹豫道。  “此事事关重大,非旦夕之功可成。官家没有限定的时间,姑娘尽可以缓缓行事。”廖先生道。若有意若无意,廖先生将“官家”两字加重了语气。让我纵然心有疑虑,却也无法再问。  “当然此事重大,中间的种种旧事,莫说是谢姑娘你,连老朽都不知道。不过随后官家会将可疑的一些事情告诉老朽,老朽会再转告姑娘你。总之此事,一定要谨慎为上。”廖先生又补充道,“那么姑娘还有什么疑问吗?”  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是我,但终究连嘴唇也没有翕动。真正的答案,一定不是我听到的那一个。  我打量了一眼这个二郡王想要收为已用的宝文阁学士,越发觉得他令人敬服的学识之下,实则还有着许多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一时间疑问太多,倒想不出该问什么。正如先生所说,兹事体大,婢子也需要好好理清思路才行。我想只有先大概知道,宫中有哪些妃嫔遇到过此等事情,有了大概的方向才行。至于今后的许多疑问,到时候还要请廖先生帮我解答。”  或许是这一次我没有太多推辞,廖先生的脸上倒明显得带着些惊讶,但这神情也是一闪而逝:“姑娘能这般想,自然最好不过。此事官家已经疑心多年,诚然可忧。就似乎是一个定规,只要有孕的妃嫔无一能逃,以至于这一次……”  “官家担心潘娘子的孩子也……”我失声道。  廖先生向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猜想官家没有因为潘娘子的事情又过多的欢喜,一来是因为潘娘子本来的过错,官家一时间根本无法谅解,二来,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只怕现下关注的越多,欣喜的越多,期盼越多,日后应验了,只怕失望的也越多。”  闻言心中一阵怃然,既是为了宫中曾有这许多出现过却不曾生存下来的生命,也是为了廖先生的那句话,现下的欢喜越多,期盼越多,日后失望的也越多。  “看来姑娘颇有感触。”廖先生道。  “想到事情曾牵扯到许多后妃、许多未出生的皇子,任谁心中都难免难过。”我道。  廖先生微微一笑:“是了,谢姑娘原是个敬畏生命的人,否则那日悬崖之上,姑娘也不会舍身救人了。”  “廖先生过奖。”  “那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应当被重视?”  我觉得廖先生的语气颇有些异样,但这样的问题,也的确值得思索。想了片刻,我方才道:“非但是人,草鸟虫,一事一物,所有的生命,都应被重视。所以打猎的,不能滥捕滥杀,伐木的,也要择时择地。至于人命,更是关天大事。我朝自从立国以来,便没有严苛刑罚,这也是对人命的重视吧。”  “那大奸大恶之人呢?”  “即便是大奸大恶之人,若能悔改,也应当念其这一念之善。而有的人即便没有翻下过错,但若心中没有善念,也离大奸大恶不远了。所以并非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一概而论。”我道。  廖先生微微一笑:“我以为姑娘要说,所有人不论善恶,都应被一视同仁。”  “能够眼中看到众生平等,那是太后娘娘这等多年修行之人,才会有的境地。以婢子的浅薄见识与经历,自然做不到如此。”  廖先生一直微微眯着的眼睛忽然张开,但随即又眯起,眼中有精光闪过,说话的语气中也带着平素难以流露的冷意:“众生平等?嘿……那还不是……”  廖先生很快警觉,话头被立时截住,虽然神情尽量恢复如常,但接下来的告辞,却显得不自然而又仓促。  林大鼐很快与我联络,皇宫很大,但适合见面的地方,毕竟是极其有限的。右谏议大夫只是五品官员,也并没与太多的实权。  所以会面毕竟是奢侈而不安全的办法,相对便捷安全的,还是书信往来。  “三郡王与二郡王已经到达虔州,但因为去得略晚,大郡王险些已经支持不住。此次虔州内乱,恐有人有意为之。只是未知是何人。”  我回道:“杨炜到提刑官秦昌时手下赴任一事如何?”  “杨已赴任,三郡王的阻止遭到了阻碍。昔日曾有不满秦桧之语,已被秦昌时密切注意。”  看来,三郡王终究没有来得及阻止杨炜到秦昌时手下赴任。太师秦桧权势熏天,却不知会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小官。但是既然三郡王曾有意阻止,可见秦桧不会轻易放过了杨炜。  纵然有对太师不满的言语,但那些话多半不能上达天听,即便能被皇上所知晓,依照皇上对秦太师的宠信,想必秦桧连申辩都不用,皇上或者一笑置之,或者好龙颜不悦,随便一句话都可以将杨炜贬了官职,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言语。  可是若能如此,秦太师根本不必为了一个小官而劳神,三郡王的阻止何故会失去效力呢?而秦昌时又何故要密切注意杨炜其人呢?  “若非杨炜本人有重大过人之处,便是其手中有对太师不利的证据。”我这般通了信给林大鼐。  林大鼐回信,一方面会跟三郡王通消息确认,一方面会立时派人着手调查。  收到这样的回复,我心中多了几分安稳。  这些朝中的事情,我却没有办法跟紫鸳她们商议了。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细思,三郡王阻止杨炜赴任的事情遭到了阻碍,最终没能成功。  也就是说,在三郡王阻止此事的时候,秦昌时的人已经发现了,所以在其中起了阻碍作用。  阻止却失败了……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知道皇上召选进宫的人里有我的时候,三郡王也曾阻止过,原因便是谢苏芳其人自幼体弱,又染了疾病,不宜进宫。  三郡王原以为召我进宫的旨意并不会发出,但我终于还是收到了旨意,并且进了宫。  以至于我在第一次面见皇后的时候,皇后还在问我,近来身体如何。  也就是说,三郡王地却设法阻止我进宫了,但并没有成功。  阻拦?  我跟着又忽然想到了那一群黑衣、灰衣的拦路者。  他们,也是在阻拦我进宫的吗?  当日的事情,最大的疑点便在这里。若说是为了杀我,我们最终是活了的,何况那些人一开始并没有要动手杀人的意思,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我随行的人中有一个墨鸰,所以动起了手。若说是为了打劫什么东西,终究我们什么也没有失去。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不透他们的目的。  进宫后与三郡王联络之后,我也告诉了他路上被黑衣人劫道的事情。三郡王也并没有告诉我什么,而据他当时的神情推断,他亦想不明白那些人的目的。  当日的事情过去已久,可以暂且抛开不谈,而我现在想到的最关紧的事情则是,让杨炜最终赴任的,究竟是秦桧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若是秦太师的人,那么他的目的很明确,便是为了保住杨炜手中的证据。只是以秦太师的手段,这般做法似乎太过麻烦。  那么,也有可能,形成障碍的,是另外一批人。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一批在暗中,阻碍三郡王行事的人。 ...( ) 第一一一节 局势 若是秦太师的人,那么他的目的很明确,便是为了保住杨炜手中的证据。只是以秦太师的手段,这般做法似乎太过麻烦。  那么,也有可能,形成障碍的,是另外一批人。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一批在暗中,阻碍三郡王行事的人。  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呢?是秦太师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而三郡王,是否知道呢?  关于这一点,恐怕林先生也不知道,必须向三军郡王确认才行,可是三郡王此刻,正在虔州奔波,我不知何时才能联络上他。  进展比较快的,是宋朴的案子。马文君与宋朴先后传来消息,不过马文君搜集到的信息更快了一步。  宋朴所弹劾的枢密院事章厦,处事圆滑,为人机警,收受贿赂,长年在权利与金钱之间斡旋,可谓十分得意。而太师秦桧,便在章厦多年得意的仕途中,起过作用。只是秦太师位高权重,朝中大臣巴结他的远不止章厦一个人,章厦的官职在秦太师所交游的朝臣之中,也远算不上是有很大分量的。  所以这种情势之下,所能够查到的,也只是章厦曾贿赂过秦太师,这枢密院事的官职,与秦太师有关系而已。具体当时是如何运作,却没有头绪。  马文君看着我许久,见我沉思不语,急道:“到底怎样,你快说啊。”  据我所知,枢密院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枢密院隶属于中央政府,听从朝廷的直接命令行事。  看起来这应当是一只受到政令、密命便可以快速反应行动的力量,但也正因为其直属于朝廷的特点,枢密院的行事,不能被其他机构监督管辖,即便有误失,其他机构也难以控制。  宋室尚未南渡之前,宋神宗皇帝在位期间,朝中有一件重大政令,元丰改制。宋初建国之后,我朝的职官制度存在许多问题,一是机构重叠,既无定员、无专职,又有许多徒有其名而无所事事的冗闲机构和官员;二是莅其官而不任其职,官职名实之间悖离、混乱。所以神宗皇帝在元丰三年,对职官制度作了改革。  当年改制的时候,神宗朝中便有“废枢密院、还军政于兵部”之议,但终究由于神宗皇帝的守旧思想,没有将枢密院这一机构废去。枢密院与兵部并存,而两个部门又不互相统属,机构重叠冗杂,政务的处理当然没有更快,反而是被互相推诿。而枢密院又以其自身的优势。一直或多或少地压制着兵部。  秦太师与枢密院事……  “马姐姐,请你邀林先生到二郡王的馆阁那里一会。我有些事情要与他当面商议。”我道。至于我的这一番推想,却不能当面对着马文君说出来。毕竟,我所知道的这些事,实则是我并不应知道的,林大鼐先生面前自然无所谓,却不能在马文君面前表露出来。  “好,我这就联络林先生去。”马文君应声起身,但随即又坐了下来,对我笑道:“谢妹妹要与林先生商议事情,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在旁边呢?”  我心中自然微惊,但脸上神情不便,微笑道:“当然可以,不知马姐姐何出此言?”  “你与林先生在馆阁里谈话,那么低的声音,我前前后后也只听到了两句。”马文君轻轻撇了撇嘴,笑道:“我连你们商量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事后你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呢?我能不能进去?”  三天前我与林先生在二郡王的馆阁中相见,当时林先生有些话,虽然屋中没有人,却仍是没有明说,而是用纸条给我传递过去。而我,也曾用纸条给林先生传了一句话。  当时,我与林先生之间隔着屏风,面前都有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林先生给我的第一张字条,是他事先备好的,而我给林先生的字条,纸张也是我自己随身带着的。  书案上只有四五张纸,若是我二人用桌面上的纸张传递,事后被发现了,难免疑心我们在屋里面,说了更多的话。并由此联系到我与林先生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所以林先生传给我的第二张字条,是写在我给他的字条背后。  还好,馆阁之中本来的那些纸张,并未被翻动。  心中当然有些犹豫,马文君若是在场,我与林先生的谈话当然会有许多不便。但我尽力控制着,脸上也并未表现出分毫,只是微笑道:“当然可以。我与林先生的商议,本就是为了马姐姐你所托的事情,岂有不让你与闻的道理。”  马文君抿嘴一笑,道:“可惜我却不一定能去呢。”随即正色道:“你与林先生在清商馆中会面商谈,我还要在二门上给你们把风呢。虽然外面有伯玖的心腹内侍,我却仍是不放心。不过我自己也不能出现在清商馆,是以必须加倍谨慎。”  马文君在我面前毫不隐瞒她为二郡王办事的事情,我自然也十分感动,要知道朝中有结党的这种事情,一旦被官家知道,接下来重罚必至。而几位郡王若是暗中结纳党羽,拉拢派系,皇上自然会更加警惕。更何况,马文君与二郡王,男女有别,辈分有差,自然更是万万不能被人知道的。  但此刻我更加在意的,是清商馆这个名字。  “清商馆?”我反问道。  “是啊。忘记告诉你了,匾额已经制好了,我也是看到匾额才知道,原来伯玖将那所馆阁改名为清商馆了。”马文君皱眉道:“不过这一下,我这又不知道唱得是哪一出了,伯玖这人可越发古怪了。”  “嗯,清商馆……”我也有些不解其意,关于“清商”两字的诗词文章倒是有不少,不知二郡王取的是哪个意思。我道:“等二郡王归来,马姐姐亲自问问他便好了。”  “罢,罢,我才不去问他。没得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又惹到了他。惹了他倒也平常,连累我自己生气,可半点也不值得。”马文君本是眉尖微蹙,似有恼意,但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笑了:“你不是也想知道吗?哼,他不跟我说,我就没有办法了?等我去问问伯璟来,再告诉你便好了。”  伯璟便是四郡王永宁郡王的名字,听说此人熟读经典,与二郡王又很亲近,想必一定是知道二郡王的意思的。  馆阁的名字虽让我好奇,但毕竟是小事。  下午时分与林先生的会面,方才让我期待而关注。  见面之前,我便已经细细地将数米远的官职等事想了一遍,而秦太师可能与枢密院有的所有的联系,我也都考虑了进去。  “秦太师在暗中,也掌控着兵力上的某些力量吗?”我将写有这些字的纸条递给了林先生。  当然我们之间,隔着屏风,也在进行谈话。  主要是我询问一些关于枢密院的职能、宋朴与章厦的为人等事,林先生则做详尽的解答。尽管我已经知道,但这样的对话,在此刻仍然十分必要。谈话的过程有这样的作用,我所知道的关于朝中的事情,全部都是通过林先生所知,这样我后面再出什么主意,或者与马文君商议的时候说到什么话,便有据可依。  我虽然感激于马文君与二郡王对我的信任,但令我遗憾与内疚的,却是我不能对他们报以相同的信任,我的身份,我的使命,不允许我暴露。  “秦主和,兵力何用?”林先生回道。  “主和派控制了兵力,主战派便无兵可发。”我回道。  “姑娘的见解甚是,看来……”林先生忍不住开口,但随即便意识到了,只说道:“看来事情还需要再深查。”  “追查不难,只是时间……”我道。在追查下去,宋朴未必等得起了。  “姑娘放心,既然谢先生将此事托了我,梅卿自当尽力。”林先生道。  “林先生的意思是……”我顿了一顿,微惊道:“难道林先生准备在官家面前声援宋朴?”  “正是。”  “这怎么行!”我道:“如今声援,恐怕没有用处,反而徒然害了先生你。要知道那……那章厦背后,可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  “可是诚如姑娘所言,宋朴却已经不能再等了。眼下……”林先生道。  “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姑娘有什么办法?”  我缓缓将几句话说罢,又道:“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能保得宋朴,却未必能遣得走章厦,而至于章厦背后的……力量,更是难以对付的。”  “来日方长,姑娘不必担心,总有功成之日。”林先生倒是信心满满。  我闻言,却是沉默不语。  “姑娘担心难以成事?”  秦桧的力量何其之大,况且信赖他、给予他这般权势的,又是天子。对付他,谈何容易。  “除非有一个人开口,否则万难将此势力一举击溃。”除了皇上自己,又有谁能彻底推到他自己建立给予秦太师的权势。而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即便秦太师最终被推翻,也难免不足。 ...( ) 第一一二节 朝堂风云初起 “除非有一个人开口,否则万难将此势力一举击溃。”除了皇上自己,又有谁能彻底推到他自己建立给予秦太师的权势。而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即便秦太师最终被推翻,也难免不足。  “那……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我跟着叹息。  皇上,是天子,是我大宋朝最位高权重之人。天子之言,一言九鼎,每一句话,都是万众凛遵、不可抗拒的旨意。而他的每一句话,可以将人送上青云万里,也可以将人打入万丈深渊。正因如此,所以他的话,才越发地不能轻易更改。  也就是因为他当年一句话,名扬天下的名士谢逸进了牢狱,一派温馨的谢府人口零散。  爹爹的清名盛名是靠着自己的才学得来的,皇上想处置便处置了。  秦太师的盛名却是皇上一点一点亲自给予的,想让皇上自己颠覆自己的决定,却并没有那般容易了。  林先生与我相对沉默,片刻之后,林先生低声道:“一定会有那么一日的。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在为那一日的到来而努力。”语气十分笃定,闻之让人心生鼓舞。  与林先生相别之后,我从马文君那里,不断得到新的消息。  几位朝臣同时在朝堂上,重提殿中侍御史宋朴弹劾枢密院事章厦收受贿赂的事情。  当初宋朴弹劾章厦之后,章厦自然立时上疏抗议,一面表示自己的清白,一面则反咬宋朴,说其对自己心存怨恨,故意谣言诽谤,又说宋朴乃殿中侍御史,如今不去留心官员在朝堂之上、皇上身边时候的仪容形态、言语举止,玩忽职守,不顾职责之所在,却去因公徇私,上任后只顾私怨,诬告朝廷官员。  宋朴本是刚上任未久的官员,既没有什么经历,又没有什么人脉。章厦则久在朝中,处事圆滑,又与许多大臣颇有私交,这样一来,自然是支持章厦的人居多,纵然有人知道宋朴之言不错,可也不愿为他得罪了章厦。  所以,重提此事,直言支持宋朴,是最不明智的。  此次附议此事的大臣,自然都是站在章厦一面,为之声援的。  “这下可如何是好?”马文君急道,“听说今日有三个小官,上朝时定要启奏。他们这一级的小官,一般有事启奏,都是通过其上级官员回禀的,因为他们启奏是为了宋朴与章厦一事,所以官家才应准了。”  “马姐姐可知道他们都在朝堂上说了什么?”我提起茶壶,给马文君倒了一碗茶。福慧楼的厢房里摆放的茶具、存放的茶叶自然都是上好的,但炉子实在太过简单,又不敢在这里大量堆砌煤炭等物,只敢拿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烧一些精致细炭,所以这一壶茶好容易才开了。也正是因为慢火细焙,所以烹出来的茶竟格外香些。  马文君却无心在茶水上,只着急道:“说了什么?他们定然是章厦的人,所说的话自然是一味都向着章厦了。什么清正廉洁,什么急公好义,什么大公无私,满口阿谀之词,个个都是力保章厦无事。反过来又口口声声说宋朴为人心胸极狭,必然这一次是借着职务之便,公报私仇。”  八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多少有了些凉意。看着茶碗里碧色的茶水表面上,凝结着微微的雾气,我轻轻吹开,却并不饮茶,又问道:“那三个小官,都是什么衙门里的什么官员?”  “一个是京官宣义郎,一个是武官修武郎,还有一个是东班武臣皇城使。”马文君说罢,又带着一丝着急之色道:“总之都是一些品级不高的小官,但都在京城供职,都能够上朝。你问得这般清楚做什么?到底……到底林先生准备怎样行动,他跟你是怎么说的?”  我微微点头,却没有回答马文君的话,只道:“再麻烦马姐姐将那几个小官的官职品级详细跟我说说吧。”  其实不必马文吉说,我自然也知道那些官员的官职品级、职责。只是,若不让马文君告诉我,接下来的谈话,便不能进行了,而我一旦开口回答了马文君的问题,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便是回答关于我的来历的问题了。  我朝的官员有“常参官”和“非常参官”的分别,常参官便是能够每日参见皇帝的官员,又叫做“升朝官”。只有门下省起居郎以上,中书省起居舍人以上,尚书省侍郎以上,御史台中丞以上官,每日参见皇帝,为常参官。  宣义郎,与爹爹的宣德郎同是正七品京官。是非常参官,但也能够在规定的时间上朝参拜皇上。但实则所谓的“郎”官,都是没有什么实权,没有什么实职的官员,更多的是一个名头。譬如我爹爹,虽是正七品的宣德郎,但现今不在任何一个衙门供职,只是领一份薪水,有一个名分罢了。  修武郎是武官,武臣官阶五十三阶,第四十四阶为修武郎,在宫中内殿供职。  皇城使是我朝的武臣官阶,所谓“东班”,是指朝参皇帝时排列在东侧。东班武臣一共共二十使。与之对应的是“西班”,也是二十使,是七品官员。  宣义郎、修武郎、皇城使三个官员,既不互相关联,又不互相统属,平素他们的职务之上,是绝对没有互相联系的地方。若说他们之间,有唯一的共同之处,那便是他们的品级都不高。  马文君给我大略说了三个官员的品级职责,不过我的注意力并没有完全在听,我更加在意的是,马文君对我朝的官制,也是十分熟悉的。  闻言,我不由得对马文君的来历展开了猜测。  “好啦,该你了!”马文君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快说说吧,到底林先生有什么安排?若需我帮忙,只管言明就是了。”  我微微一笑:“我想今天的事情,便是林先生的安排。”前日与林先生在清商馆相会,回去后我便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传信给了林先生。林先生回去便开始安排,没有想到今天上朝便已经实行了。  “什么?”马文君似是不敢相信听到的话,“你是说,那三个人,是……不是吧?”  我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不是……弄巧成拙吗?那怎么会?”马文君又惊又奇,“这林先生,的确是令尊大人推荐的那个吗?还是朝中还有别的林大人,咱们,是不是弄错了?”  马文君对二郡王的事,的确是十分在意用心的。我道:“马姐姐,我问你,今日朝中,官家听到这三个小官的启奏,有什么反应没有?”  皇上在任,办过的令人失望寒心乃至痛心之事,大的历历在目,影响至今犹在;小的举不胜举,我便是切身体会者。  但是进宫这段时间,与皇上也有过一些接触,皇上朝政上多有乖违,但他终究不是个稀里糊涂、容易被蒙蔽之人。不,确切地说,皇上非但不容易被蒙蔽,反而十分多疑。而细思以往那些事情,说不定,便是因为皇上的疑心而起。  所以这一次,我笃定,皇上亦会起疑。  “官家?”马文君迟疑道:“没有听说官家在朝堂上有何明确话语。”随即又道:“也幸得官家没有立时下令处置宋朴,否则我哪里还有时间来找你商议。”  “官家当然不会下令处置宋朴。”我心中亦微微松了口气,对马文君微笑道:“说不定此刻,官家已经着人暗中调查章厦了。”  “章厦?这是怎么回事?”  “马姐姐,你想,这样三个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的小吏,同时为章厦求情,力证他的清白,若换了你是官家,你会怎样想?”  马文君沉吟道:“我自然会想,这三人既深知章厦的委屈,必定是与他叫好之人。可是这三个人……啊,我明白了。”  “便是如此。这三个人来自不同部门,与枢密院也均无瓜葛,相互之间也互不联系,明面上他们同为章厦求情,但官家只要略加深思,便会在意他们的身份来历,以及与章厦的关系。”我道。  “那么这三个人……”  “自然是林先生鼓动的。”我道:“马姐姐一定想知道,他们与章厦的关系吧?”  “那有什么难的,想必他们都是走的章厦的路子吧,卖官鬻爵在先,如今在朝为官,仍想往上爬,想巴结章厦,但他们官位低微,除了银钱又帮不上什么忙。若是有人告诉他们,章厦正被宋朴弹劾,说他收受贿赂,买官卖官,而官家又急切想知道章厦的为人,若有人能在朝堂上为章厦说话,章厦自然感激……”马文君说到此处,轻轻击掌,禁不住赞道:“当真好主意!林先生的才智果真非同小可。”  “马姐姐能想到这些,聪明才智,也就与林先生差相仿佛了。”我微笑道。  “这么说,接下来只要等着官家调查清楚便好了。”马文君问道。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恐怕便要麻烦马姐姐了。”  “什么事?”  “林先生前天道,若是官家有所察觉,必然要着手调查。但先于官家展开调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道。  “你说的是……”马文君微微迟疑:“章厦?”  我点头道:“朝堂之上,章厦自然不能说什么,但他必然也会疑心,这三个人为何不约而同地帮他。章厦久在官场,其中的弊端咱们能想到,官家会起疑,想必章厦也会察觉吧。”  “谢妹妹是担心这三个人说漏嘴把林先生供出去吗?你要让我帮你什么?” ...( ) 第一一三节 谋划 “谢妹妹是担心这三个人说漏嘴把林先生供出去吗?你要让我帮你什么?”马文君问道:“是派人再去跟这三个人接触一下,然他们言语谨慎吗?”  我摇头道:“并非是林先生直接找的这三个人,所以他们说不到林先生。况且这三人既然是买官而上,腹中所学,可想而知。只要当时找他们给章厦声援的时候加以示意,日后章厦一旦问起来,他们自然会说,是因为对章厦的一片感激,故而上朝声援。为了讨好章厦,他们只会将这份心思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绝不会说是被谁提醒了方才去启奏的。”  马文君点头:“想来的确如此,只怕章厦问得紧了,他们终究还是会说出些什么。”  “林先生说,重要官家的行动够快,那么不等他们说出来什么,官家便已经查知这三个人与章厦的关系了。”我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请马姐姐找些适合的人,让官家先将这三个不成材的小官,一并彻底处置了。那么章厦……”  “你的意思是……”马文君沉吟片刻,随即荒恍悟:“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将这三个买官者的罪证一并呈上,只要官家定了他们三个的罪,接下来自然就是章厦了。不过,合适的人选……”  马文君微微蹙眉:“林先生没有给什么建议吗?”  现下有两点我是可以确定的,第一,马文君对林先生已经十分信任了,第二,马文君对二郡王的事情,的确十分紧张,以至于她步履谨慎,生怕走错。  “这个……林先生倒没有说。”我有意试探马文君的所学所知,除了熟习我朝官职,是否还有别的所长。  “合适之人……”马文君思索片刻,道:“官职品级相距太远者不行,所属部门不相近者不行,与这三人没有从来接触的人也不行。也就是说,需要分别找与这三个人有过接触、有过公务往来、官职又不高的人了。只是……”  “什么?”  “这三人本就隶属不同,要同时举报这三人买官,便需另外找到三个人。找人麻烦自不必说,而这三个人若同时被举报……”马文君迟疑道。  “其实我想林先生的意思,或许不必定要找三个人,分别去检举这三个小官。”我慢慢道。  “哦?谢妹妹有什么想法?”  “只要其中一个小官被揪出,被指认他的官是跟章厦买来的,事情便好办了。”我道:“若一个小官知道,是官家这追究此事,又有人检举,有切实证据,那么惊慌之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章厦咬出来。危急关头,怕是再没有心情替章厦隐瞒什么了。而他只要认了罪,必定会被发落。我想这个时候,他若是知道还有别的人也是通过章厦买的官,但那些人却都好端端地,他又会怎样想呢……”  马文君接口道:“那他心中一定是既不平,又不愤,自己马上就不保了,有句话叫做‘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眠’,他一定会将知道的所有跟章厦买官的人的名字都说出来,。一面,是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只盼拉扯上的人越多越好,一面也有首告揭发别人,能够被多少免责的心理。所以实际上,只要检举其中一个小官也就够了,我需要帮林先生做的,一则是找人检举这个小官,二则是找人暗中透给这个小官一些消息,比如还有另外两人,当年也是从章厦那里买的官。”  “如此一而二,二而三,牵丝攀藤地拉扯起来,最后所被供出的人,想必一定要比三个多的多吧。”我道。  就这样,以林先生的名义,我将事情的策划说给了马文君。  我对官家的所知,也只限于听爹爹说过的那些朝中之事,以及进宫后短暂的接触,所以心中存着疑虑,就不能也是不敢一次将所有的计划全部说完。因为事情的发展未必会如我的所料,所以观望官家的动态,亦是整个计划里的重要步骤。  林先生办事迅速,马文君虽在后宫,办事竟一点也不比林先生慢。  接下来俩日我陆续受到消息,官家已经派人去调查当日启奏章厦被弹劾一事的三个官员,而此时有人检举修武郎的官职是通过贿赂上级官员得到的。  修武郎官职虽低,却是在宫中当差的。皇上自然下令追查。  章厦也的确算得是工于心计,虽然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但所收的贿赂,并不是直接给了他本人。中间还涉及到其他官员。  但当日修武郎既然在朝堂上声援章厦,皇上自然有意向着章厦的方向追查。  林先生亦有所奏:厦斗筲小器,一旦致身宥密之地,议论喧然,皆曰章新妇也作两府,言厦为人踧无仪矩也。况又背公营私,附下罔上,朝廷机密,无不泄漏。宜亟加黜责,以为贪懦素餐之戒。  结果诚如我开始所想,章厦与宣义郎和东班武臣皇城使也都跟着被咬了出来。还牵扯到了其他的人,比如处于章厦和那些小官之间,间接买官卖官的官员,以及另外一些林先生事先也没有调查出来的买官者。  如此一来,宋朴的检举便不成为诬告。心存正义的大臣便趁机提醒官家此事,复了宋朴的官职。  马文君在福慧楼厢房里向我说起这些事,掩不住的喜悦之色。一面对林先生赞不绝口,一面感谢我以及我父亲的帮助,盈盈笑语,一如初见。  “谢妹妹,你怎么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还有什么事未了吗?”马文君问道,随即便道:“是了,那些买官的人,是罢的罢,撤的撤,但章厦……”  我闷闷点头:“证据确凿,尤其是这许多人证,何故章厦仍任原职?莫说撤职查办,竟连降职贬官的处置也没有呢?”  马文君道:“官家命章厦以本职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虽未有贬官降职,可是人人都知道,这已经是等同左迁了。江州远在姑苏,距皇城数百里之遥,从此朝堂之上,可谓是没有这个人了。”  太平兴国宫始建于唐玄宗年间,但其时规模不大,名为通玄府。我朝太宗皇帝太平兴国年间,太宗皇帝再将其敕封为“太平兴国观”,是一所规模宏大的道观,我朝历代皇上都曾派遣官员管理宫观。  “朝堂之上没有此人便又如何?”我反问道:“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章厦,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非但身份职位不衬,更要紧的是,如此处罚,与章厦其人所犯的罪,实在不足相当。更一步说,就算章厦与章厦以下的那些人,都受到了惩戒,那么章厦以上的那些人呢?”  “章厦以上的人?”马文君奇道。  我道:“买官卖官,是何等大事。买官的有的是京官,有的是外官,且牵扯到许多不同的部门,岂能是章厦一个人所为?官员的分派,吏部皆需经手,为何不见官家继续追查这些官员呢?”  马文君向我看了片刻,方才缓缓道:“谢妹妹,你性情这般正直,有时却并非好事。”  我心中微微一凛,也已经自觉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于激愤,忙和缓了神色道:“小妹家中遭遇变故,使得我不由得对朝中的这些赏罚升降之事格外在意。其实希望赏罚分明,世道公平,也是人情之常。更要紧的是,我也担心章厦仍保留原职,会不会对宋朴有何不利。”  “你放心吧,章厦如今自身难保,恐怕是没有功夫再去对付宋朴了。”马文君一笑说道,但随即低声问道:“谢妹妹,听你的话,莫非你对令尊当年的案子,心存疑虑吗?莫非令尊也是,赏不当功,刑不当罪吗?”  心中不由得生出怨艾,我低低道:“我只是相信爹爹的为人,知道他是正直之士,绝不会说出什么无道的言论。不过当年的案子,爹爹也没有详细告诉我。”  马文君劝慰片刻,便也不再追问此事。  章厦果然不服对他的发落,上书喊冤,皇上只是不予理会。  林先生传信于我:章厦未赴江州之前,不得上朝,避居京郊。所上奏疏,皆是由一个官员传递,而这个官员,却是林先生相交的大臣。林先生问我,是否需将章厦的奏疏扣下。  私下扣下奏疏,风险倒是几乎没有的,但效果,也几乎是没有的。章厦还是原职,到我朝最大的宫观赴任。  “姑娘是狗有更好的办法,能彻底拉下章厦?”林先生问道。  “奏疏不需扣下,但可以改动一些内容。”我如此回信。  果然两日之后,皇上便收到了章厦的奏疏。章厦喊冤,矢口否认所有买官卖官的事情,只说是被诬陷,希望皇上能够明察。  林先生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我告诉他,只管等结果便是。  结果是皇上在章厦赴任之前改变主意,夺去章厦官职。  收到林先生的消息,我终于松了口气。章厦的案子,本就是皇上在查探,不过一直是暗中查探,章厦的上疏却口口声声说冤枉,否认罪证,且始终没有悔改的言语,想必官家不会再宽纵。  一个月后,宋朴被升为端明殿学士,兼签书枢密院事,即章厦的原职。不过这是后话。  眼下,却有一件更加令我震惊的事情。 ...( ) 第一一四节 不愿轻易辜负罢了 一个月后,宋朴被升为端明殿学士,兼签书枢密院事,即章厦的原职。不过这是后话。  眼下,却有一件更加令我震惊的事情。  来到景芳斋找我的,是孟沁祥。  我近来为了冯才人与宋朴的事,一直颇为忙碌,又得知二郡王与三郡王已经同往虔州,料想大郡王已经无碍,所以未曾再顾及此事。  孟沁祥的神情很是忧急,说道:“大郡王夫人临产在即,虔州传来的消息却是……”  “什么消息?”我亦不由得着急。想不到虔州内乱厉害至此,那么三郡王呢?还有,二郡王呢……  “大郡王带兵陷入了虔州腹地,粮草无法供给,眼看已经……支持不了几日了。”孟沁祥道:“可是消息飞鸽传书,中途几站倒换,也已经来了两日了。夫人闻言急痛攻心……”  “大郡王的夫人不是已经进宫入住了吗?”我问道。  “住在徐惠妃那里。我带着小县君去探视夫人,方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些事。”  “那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徐惠妃也都知道了?”心中略略松了口气,又问道:“你说大郡王陷在虔州腹地,那么另两位郡王呢?”  “他们设法极力援助,但虔州的乱贼以百姓为要挟,也不敢强攻。”孟沁祥道。  二郡王与三郡王皆是不凡之才,大郡王又久在边境,多历战事。他们三人已经一同在虔州约有十日之久,明日就是中秋,叛乱还未平复,莫非……  孟沁祥本是极聪明的人,自然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层。见我沉吟不语,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色。  只是连日我并未从马文君那里听到二郡王在虔州的消息,也并未从林先生那里听到三郡王的情况。看来接下来,我有必要向他二人打探一下,三位郡王的情形如何。  眼下,只有先安抚孟沁祥的情绪:“既然有徐惠妃在,大郡王的夫人定然是无碍的。至于大郡王,他到虔州的时候,官家有意不让徐惠妃知道。现下徐惠妃随着太后娘娘回宫,必然也知道了。当时官家是怕徐惠妃求情阻拦,但现在虽然已经无法阻拦,徐惠妃必然会向官家问及大郡王的情形,还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若是虔州有重大隐患,官家不会让三个郡王都去的。想必孟姐姐你也知道,这三个郡王,向来是风评中官家最为器重的。”  孟沁祥缓缓点头:“你说的道理,我自然也知道。只是以这些话,再难劝解大郡王夫人了。夫人几次三番想要去面见圣上,求官家让大郡王的部将前去支援,若非徐惠妃沉着……”  “大郡王的部将?”我不解道。大郡王常年在西南,这次回宫却是奉了皇上的急招,独自回宫的,他的部将自然还在边境。  “据夫人言道,以往大郡王一半时间在京城,一半时间在边境,他手下的部将也随他回京或者到边境而轮换,如今京城的这几个人,便是刚好这段时间就在京城的。”孟沁祥解释道。  对于朝政、军政的问题,孟沁祥显然远不如马文君那般通晓,虽然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家中上到曾祖,下到父兄,以及叔伯,都是在朝为官之人,但想必她自幼所学,只是闺门之事,所以说起这些,很是生疏。  “这就是了。”我点头道:“孟姐姐,其实我不必赘言,你也一定知道,此事并非你该插手的。但我看你这情形,却是定要管了。”  孟沁祥微微摇头:“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不过是顺应旨意进宫,父母的期望,不过是我既能享得宫中荣华,又能光耀孟氏门楣,除此之外,只盼我能平安度日罢了。成为讲筵阁女官,当然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孟沁祥不由得微微停顿,而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依孟沁祥这般家世背景,人品才貌,此次进宫众人之中,她本是第一流的人选,成为后妃,原在预期之中。  “不过身为女官,家中也以我为骄傲。”孟沁祥接着道:“开始几个月,小县君几乎没有进过讲筵阁,我每日虽过得安逸,心中却不免有些慌乱失望,心想这宫中生活长日漫漫,难道我就要以此虚无生活了此一生吗?只是深深闺阁中多年修养,这般生活,我自然也能平稳度过。但是小县君进了宫,与我谈话,与我笑闹。  “说起来我只是小县君的陪读,但两人却是师徒相称。大郡王遇到了事情,夫人也无暇顾及小县君,我第一次遇见有一个稚弱的孩子,那样满怀期盼地看着我。她不认识一个字的时候,我会教给她,她不会下一步棋的时候,我也能教给她。所以她遇到了困难,自然而然便找到了我。  “只是我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在这些事情上留心过。我进宫前,爹爹原安排有相熟的宫人,可以传递我在宫中的消息。于是我设法托人送信回家,请问爹爹该怎么办。爹爹的回答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也是我这么多年来,奉行遵守。视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可是这一次,我却觉得爹爹的想法那么难以理解。  “其实不是爹爹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只是我的想法变了。可是谢妹妹,你说,我可以不管不顾吗?”  我静静地听孟沁祥讲述这一段时间的事情,不过是因为与一个小小孩童有了情感,不愿轻易辜负罢了。说来很简单,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我缓缓道:“孟姐姐,你容我想想办法,再帮你打探打探。但我想徐惠妃陪伴官家最久,定能明白官家的不少心思,她若有什么意见,你还要多多劝大郡王夫人听从才是。”  孟沁祥凝视着我,片刻方道:“上次无意间遇到妹妹你,竟得到了些大郡王的消息,所以我这次无奈之下,才又到这里来找你。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消息,但是苏芳,你要记得,就算你不能帮上忙,你能听我倾诉一番,我也已经十分感激。千万不要……”  我不待孟沁祥说完,便点了点头,向她道一声放心。  接下来我便开始联络马文君与林先生,收到的消息却是一致,他们都并不知道大郡王被困在虔州腹地的事情。  令我有些在意的是,马文君收到的关于二郡王的消息中,只有二郡王的行踪,而同样的情形,林先生收到的三郡王的消息中,也只有三郡王的行踪。  二郡王的位置似乎在虔州之北,而三郡王则是在虔州之西。  也就是说,他们虽同在虔州,却是分进合击,从不同的方向突破,并不在一起的。所以互相之间,不通消息。  这究竟是战局所迫,还是,人为呢?  我急忙与林先生通信,将整个情形告诉了他。但我心中的疑点,却并未言明,我想知道,林先生有怎样的想法,并不想用我的观点影响他的看法。  “大郡王孤立无援的消息,是如何传到的?”果然,林先生与我,疑问不谋而合。  “飞鸽传书,应是几站飞鸽接力。”  “我所接到的三郡王的消息,并未提及大郡王已经处于危境。据马御侍的反应,二郡王应也未提及大郡王有何危难。”  “何以三个郡王久战不下?”我问道。  “虔州百姓为反逆所胁迫,据三郡王所言,他领兵与反逆全力斡旋,商谈拖延,只不愿多伤无辜人命,另想调查虔州动乱的内因。”林先生回道。  得知这些,我心中不由得一凛。  既然反逆之人胁迫无辜百姓为人质,那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二郡王想必亦是想要拖延时间,以计取胜,不愿多伤百姓,所以平叛一个州的内乱,用了这么久时间。  那么真实的情形,便并非是虔州情势有多么危急,反叛的兵力多么强盛,以至于三个郡王同在,已然久战不下。  那也就是说,关于大郡王被困的消息……  “能否确认大郡王的消息?”我传书林先生。  “消息来回,最快需得三日,且需途中一无阻碍。”  “三日……”我沉吟道。只要可以确定,大郡王并非是被困虔州腹地,那么便可以确定,大郡王夫人这边收到的消息有假。  只是,即便将来得到三郡王那边的确切消息,证实大郡王并未遇到危险,我又如何取信于大郡王夫人呢?而若是证实大郡王的确出于危险之中,我是否要如是告诉孟沁祥呢?  心中委决难下,但毕竟觉得此事存在疑点。不管问到的结果如何,还是要先查证。而至于事情的真相,也需要得到消息之后再做推想。  我心中虽然有着种种疑惑,但中秋节的到来,毕竟还是让宫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一片兴致勃勃。  太后言道,今年中秋只觉得精神倦怠,不愿大宴,宴请亲贵的事情,一并交由帝后来。慈宁宫中只随意庆贺便是了。  三位郡王远在虔州,慈宁宫的中秋节,自然是由永宁郡王和咸安郡王前来陪伴太后了。 ...( ) 第一一五节 温默的情感 太后言道,今年中秋只觉得精神倦怠,不愿大宴,宴请亲贵的事情,一并交由帝后来。慈宁宫中只随意庆贺便是了。  三位郡王远在虔州,慈宁宫的中秋节,自然是由永宁郡王和咸安郡王前来陪伴太后了。  夏晴岚的脚上似乎已经痊愈了,太后虽不设宴,但慈宁宫中免不得要进行一番点缀装扮,十四日刚到黄昏时分,她便带着宫人照管灯烛,甚是勤谨。偶遇于娘子,说着是宫中惯例,此次中秋节慈宁宫虽不欲办得隆重,也要提前一日准备好。若是隆重的宫中大宴,是要提前几日便将灯烛准备好的。  本来这种日子本不需要我前去侍奉,但今日是十五,照例是太后每月的斋日,所以中秋节一大早,我便到了福慧楼。书房里面静室里的香是要太后亲自燃上的,但外室的香,我却是每日都要燃上一些的。  算来端午大宴至此,我还是第一次重新得以这般与太后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太后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素淡暗沉的衣着打扮,说话的语气神态也一如从前,不,似乎是更加缓了一些的。  礼佛之后,太后便在外室喝茶并稍微休息。端午大宴的事情,太后已经绝口不再提起,只是问我这两三个月里的饮食起居,而因为我问起,太后也很高兴地跟我弹起在凤凰山上的生活。  礼佛念经的日子在常人想来必定是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任何新意。但太后却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每日里清早飞走、傍晚飞回的那群鸟儿,比如一只总住在寮房前面的松树上的松树,比如从山上可以模糊看见的、山脚下的那一片田田彩莲。  太后缓缓地讲述着,我便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偶尔也会问一些问题,太后对我的所闻,大都耐心地回答,有时候却似乎觉得有趣,会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自然很喜欢这样的相处,平和淡然,却并不乏味,空气似乎很是宁静,但宁静之中流动的,却是一种温默的情感。  如此情形之下,似乎已经没有了太后这种尊贵的身份,有的只是一个性情恬淡温和的长辈。  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宫外,与尊长说话,并不能直视,但也不能让目光游离,那样亦会显得不尊重。但此时我与太后如此近地相对,又是说的这些家常话,若是一直垂着眼帘,倒反而显得无礼了。  我看着太后,从太后的眼神表情中,感受道她说话时候心情的变化,但同时也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太后眼角唇边的皱纹,看到了太后两道修长的眉,以及即便周围的肌肤衰老下垂,却依然不掩其大的双眼。  我一直觉得,太后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极美的美人。  这一点,从太后今日日渐衰颓的面容上,还可以看到。  而此时,看着太后时时露出的温和微笑,我却不由得想到了廖先生不几日前刚跟我说过的话。  “太后娘娘在金国一十五年,当俘虏的一十五年,太后以一介女流之身,硬是挺了过来,反而是先皇,早在绍兴五年便因病而故。先皇一定一直到亡故,都在想着回到大宋,他没有等到,但太后等到了,完成了他的遗愿。对太后,除了坚忍,我想不到第二个词。”  “从金国一路扶灵到大宋,一共走了三个月。这么久的时间,太后都撑了过来,终于回到了临安。我亲眼见过临安皇城外,官家迎接到太后的情境,如今犹在眼前。太后鬓角只是微白,面容甚是端庄,虽然一路风尘,十五年辛苦,却没有太多的印记刻在太后脸上。”  “奇怪的是,反而是回到宫中的这十年间,太后却是明显苍老了许多。唉,太后多年诵经念佛,戒口茹素,万事不惊,宫中又是这般祥和宁定,又有几个郡王环绕膝下,太后却终究是……是越来越……”  十年前,刚从金国扶着徽宗皇帝灵柩回京的太后,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可以凭借想象的,虽然只有廖先生的寥寥数语,但面容端庄、脸上没有时间印记这些话,却也不难还原出太后当年的风貌。  而还原出的那种风貌,与眼前的人相比而言,的确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更加让这种差距变得明显的,是太后说话时候那种缓慢着力的样子,以及,她从来都不忌讳去说的那一句,我年纪老了。  于娘子轻轻敲门,待我开门后,方才捧着茶壶走了进来,给太后斟上刚烹好的热茶。  太后微笑道:“进来便进来吧,还敲什么门。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怎么你好端端地,跟苏芳客气什么?”  “不是跟苏芳客气,婢子倒是怕扰了娘娘您跟苏芳说话的兴致。”于娘子亦跟着微笑,“婢子想着娘娘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也该口渴了。又怕屋里的茶水凉了,所以才煮了热茶进来的。”  “也是刚烧了没多久的茶,哪里就凉了。”太后微笑道。  看着太后徐徐端起茶碗饮了两口,于娘子又笑道:“方才官家与吴圣人他们刚刚来过,因为娘娘还在念经,他们托婢子想娘娘行礼。”  于娘子说罢便拜了下去。  “罢了。说过他们不必来的,到底又来了。”太后似乎并不是特别欢喜。  于娘子行罢礼起身道:“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就算娘娘想清静些,毕竟日子在这里呢。”  “还有谁跟着一起来的?”太后又问道。  “徐娘子,潘娘子,还有几位才人,几个御侍都跟着来了,今年新进宫的林御侍,朱御侍,还有两位大小刘御侍。。”于娘子略略敛了微笑,道:“只是……官家下令在云思楼闭门思过的冯才人没有到。”  “嗯,含熏那孩子我看还好,就是性格儿太寡淡了。平日里循规蹈矩,没有错过一点,话也不多说半句,忽然生出事来,倒让人不解。”太后道。  于娘子很适时机地敛了笑容,轻声道:“娘娘说得是,依婢子想,正是这冯娘子平素不善与人打交道,心里偶然有了什么事,也总不说出来,亦没有人可以说,所以遇事难免有一点半点行错。”  太后点了点头,又道:“那两个姓刘的御侍,你见过了?”  “婢子见过几次。”  “你看她们怎么样?”  “两个御侍相貌都是极好的。尤其是姐姐刘琳月,更是貌美。”于娘子道。  太后沉默不语,片刻方才缓缓道:“选进宫的女子,又有哪一个是相貌不美的?但后宫女子,总以贤德为上。这两个女子本是在皇后与徐惠妃身边服侍,原说过一段时间看看,怎么皇上便选到身边了。”  太后的缓慢而平淡,并没有疑问的意思。但我听在耳中,却是心头不由得一震。  当日进宫,皇后与徐惠妃分别将大小刘娘子选在身边服侍,听太后今日的话,竟也是……预定好的了!  我跟着自然也想到,当日我进宫,之所以被皇后选定到慈宁宫太后身边,也是因为皇后担心我的出身,不希望我接触到皇上。  本以为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却没有想到,早在那天以前,一切都早已经暗暗进行了。  那么,同样跟我一起到了慈宁宫的人们呢?夏晴岚呢?顾曼楚呢?还有到了讲筵阁、当了小殿直的孟沁祥呢?  是不是这些人的去向,也都有着某种我并不知道的原因?  见太后不语,于娘子的脸上又带上了微笑:“娘娘回宫还没有潘娘子吧?脸颊好像也丰腴了些,气色也更加好了呢。”  太后果然也跟着露出欢喜之色:“回头将我这里收着的那对翡翠镯子赏了给她,让她安心在如意阁养胎,平时就不要到慈宁宫问安了。”  于娘子答应了,随即又微微一笑:“那对镯子是娘娘的珍藏,翠色通透,娘娘对这未出世的小皇子可疼爱的很呐。”  太后微笑之下,却带着些隐忧:“只盼这个孩子……”  一语未了,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但不言而言的话,于娘子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  “娘娘今日兴致甚好,婢子原不该多嘴的,只是娘娘出来这么久了,又念了那么久的经,自然是费神的。此刻时间也不早了,各处的中秋礼早已经送到了,接下来想必四郡王和五郡王就要来了,娘娘还是……”于娘子温声道。  太后轻轻“哦”了一声,像是忽然察觉了什么一样,有一瞬间恍然的样子,但这神色很快被掩下,随即而来的,则是疲惫的神色与沉重缓慢的话语:“是了,已经出来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也觉得倦了。唉……”  我自然不敢挽留,便送太后离开福慧楼。太后提起了皇上命我抄了给她的经书,说那样的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方便,于是我便随着太后多走了一程,听太后将眼下相看的书先告诉我。因为茶具还没有收拾,我又返身走了回去。  谁知刚刚走到福慧楼前,便看到了一个超逸的身影。 ...( ) 第一一六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 那身影微微一怔:“娘娘走了吗?”身姿挺拔,略显清癯,却不掩其出尘之态,正是四郡王永宁郡王。  我心中也是一怔,立时恍然,看来四郡王到正殿时听说娘娘不在,又到了福慧楼,却还是错过了。忙行了礼道:“四郡王是刚从正殿过来吗?娘娘刚从福慧楼回去,这会儿已经到正殿了吧。”  四郡王点了点头,略略一笑,便欲转身离去。  “四郡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不由得脱口喊道。方才送太后回正殿的时候,于娘子见太后兴致不高,特特提起了两位郡王。又说起太后在凤凰山上的这段时间,几位郡王都很是关心太后在山上的情况,黄同宣公公每每从山上下来,几位郡王都会派人询问太后的身体。  太后微微点头,慢慢道:“伯璘本就少在宫中,过节也总是遇不到一起,也就罢了。可惜伯玖不在宫中,伯琮也不在,唉……”  单从这句话,便可以看出,太后最喜欢的自然是二郡王,其次是三郡王与大郡王,不过看起来,大郡王因为少在共宫中,太后对他的喜欢程度又略比三郡王少了些。  “虽然大郡王、二郡王与三郡王今年不能陪娘娘过节,但四郡王与五郡王还在宫中,娘娘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了。”  我自然知道,于娘子于此时提起“四郡王”,未必是一件讨好的事情,也未必能让太后开心,但两个人的对话赶到了这里,也只有这样说才最自然。  果然,太后脸上微微闪过些不愉之色,只是当此情形,太后也不便说什么,这神情也只一闪而过。  那天我曾亲耳听永宁郡王说起过,冷香阁中被常年关着的,便是他进宫后的养母曹美人。只是我不知道,那曹美人曾犯了怎样的大错,以至于太后对她这般不喜,甚至因此牵累到了她抚养照顾过的郡王。明显,皇上的言语之中,对曹美人尚是有怀念之意的。  我虽知道,却亦不敢多言,却也不便就此告辞,只是跟着太后依依而行,还是太后想了起来,命我不必送了。  依礼目送太后与于娘子走过一段,我方才转身而行,却隐约听到太后低沉的声音:“我要回去歇着,他们来了且让他们自便吧,等晚上的时候再见也不迟……”  此刻我想到这里,知道四郡王便是到了正殿,也必见不到太后,而见不到太后的原因,四郡王也必然可以想到,接着难免也会想到冷香阁中之人,团圆佳节,突然多增感伤。所以我竟不由得脱口喊了一声“四郡王”。  其实进宫前,我对四郡王的了解加起来,也并不多,仅限于他的年龄,大致性情等,以及官家对他的喜爱程度并没有对其他几位郡王高这一些而已,进宫后与四郡王几面之缘,却对他的认识多了不少。  首先四郡王本身而有的那种气质,斯文守礼又略带冷清,腹有诗书而超逸脱俗,自然让我心生敬慕之意。其次便是四郡王其养母的这一番遭遇,亦让我因为蕙儿的介入而有了更深刻的同情。而端午大宴、太后面前,四郡王直截了当地帮了我,更让我心中感激。还有一点,便是墨鸰一次次对四郡王的无礼冒犯,亦让我觉得歉疚而无奈。  虽然并没有多少接触,但我却很愿意帮四郡王些什么。哪怕只是一言提醒。  四郡王回过身,意示询问。  “娘娘此刻……”话到嘴边,我却有些犹豫。就算知道娘娘此刻不会见他,四郡王便可以不去吗?太后见与不见,是太后的决定,但四郡王若是此刻不到正殿,却又是他礼数欠缺了。  “娘娘此刻怎样?”四郡王问道。  我略略一怔,道:“娘娘诵过经之后便说有些倦了,不知这会儿回去是否要休息……”娘娘不接见四郡王,绝非是因为倦怠,若是换了二郡王,想必娘娘即便是倦怠,也会笑颜相见的。之所以说倦怠,不过是希望四郡王一会儿见不到太后,心中不会那般难过。但想四郡王是何等人,又如何会不明白太后对他的态度呢。  “既是如此,我还是到正殿去见过娘娘。”我心中兀自在左思右想,四郡王微微一笑,便告辞转身离去。  四郡王的神色,似有些不自然,而与此同时,我也听见背后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  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待回过头一看,果然是墨鸰走了来。  “墨鸰!”见到墨鸰走来,想到四郡王就在这里,我便不由得头疼,只想着怎么阻止墨鸰不要冲动,甚至忘了问墨鸰来干什么。  “姑娘。”墨鸰虽叫着我,却不忘直直地瞪着四郡王离去的背影。  “墨鸰,你有什么事来找我?”回过神来,我便忙开口问道,只想着快些分散了墨鸰的注意,一面倒也有些暗暗庆幸,四郡王这次见机很快。  墨鸰好容易将瞪着四郡王的目光收了回来,视线对上我,便很快转为恭顺。这一点证明墨鸰对我是真的很好并且真的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但也证明墨鸰也的确倔強得可以。  “我不是来找姑娘你的,我是……”  “哦……”我立时恍然,摇头道:“你是刚才发现了四郡王,所以赶来了吗?啊,是了,我让你去放字条的地方,是不是四郡王从那边经过了?”  “是。”  我让墨鸰去将我传给林先生的消息放在我们联络的地方,想必墨鸰看到了四郡王的身影,所以就跟了过来。  “你是在放消息之前,见到四郡王的吧?”我又问道。  墨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眼中却带着些疑问的神色。  “若不是放纸条之前见到了四郡王,而你又要避开人将字条放好耽误了一会儿,恐怕四郡王不等走到福慧楼这边,便被你截住了吧。”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墨鸰倒也供认不讳,直接答应了个是。似是见我神色不对,又有些小心地说道:“我不会……不会动手。”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墨鸰发窘的样子,倒也可爱。又暗自庆幸四郡王今天总算逃过一劫。  林先生那边一时三刻间不见回信,但天色倒是渐渐晚了。  心中悬念着昨天孟沁祥来说的事情,不见林先生回信,便动身去找马文君。  马文君住在小西湖东南边的百宜阁,距离小西湖还有数十步,我便放缓了步子。小西湖边向来是宫中人们赏玩景致的好去处,今晚却不知会不会有后宫之人前来游玩,若是遇上了帝后等人反而不美。  然而悄悄走近,小西湖边却甚是平静。  百宜阁在西南,并不紧邻着湖边。而我从慈宁宫出发往北走到小西湖,首先到达的则是小西湖的正南方向。  夕阳刚刚落下,而明月也只将将初升。  夕阳的余晖兀自在天空的一隅,而月亮的影子也已经渐渐露出。  只是此刻天上虽然有太阳的余晖与月亮的胧光,整体的光线却是极暗,莫说不如白天,只怕还尚且不如晚上圆月当空时候。  趁着这一阵天色昏暗,我便往百宜阁走去。马文君的侍女识得我,笑吟吟地说马文君到福宁殿赴宴去了。我来的时候一心只在寻思大郡王他们在虔州的情形,倒忽视了马文君也是御侍身份,今晚皇上那边有宴会,自然是要去的。  告辞出来,虽只短短片刻,月亮已经从天空一侧升起了。只是时候尚早,还不到明月当空的时候。不过湖中斜斜映着一轮圆月,却也是清辉迷人。  我进宫虽久,却也没有在小西湖旁细细赏玩过。看到这般景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小西湖的建造,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假山逼真,山水辉映,更有奇异木围绕着山水,而湖边还有许多构建得匠心独运的亭台楼阁,点缀湖边,亦做观赏只用,所以随便从一个方向看起来,便是一副好景致。  时候尚早,景芳斋里还在准备晚上过节的物品,而太后那边晚上也不需我前去,所以此刻倒是众人皆忙我独闲的光阴了。  信步朝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一所小小的亭子,建在接近湖边的一处水面上。这亭子造得极其巧妙,虽是建在湖边的水面上,却依然被湖边的柳树所掩映,,并未一下子便完全呈现,半掩半映,更有意趣。  缓步走近,想要看一看水中的月色。  初走进亭中、看到水中月色的一霎,心中本是惊喜赞叹,但瞬息之后,却不由得转而为凄凉。  想想已经三个中秋,没有同父亲、姨娘、姐妹们一起过了。而从今之后,却恐怕也是再没有机会了吧。  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孤独寂寞,在天上月满、人间处处团圆的时刻,感触便越发分明了。  眼中微微有些酸胀,但咬一咬牙,硬生生地还是将这一股寂寞孤独的感触抑制了下去。  孟姐姐问我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皇上又托我去查宫中旧日后妃屡屡失子的真相,我的肩上还负着为三郡王出力的责任,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有景芳斋中的三个人,我若不打点起精神,她们思乡的忧愁,又有谁来劝慰?  决然撇下这孤寂的美景转身,眼前一晃之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 ) 第一一七节 昨夜因何入梦来 决然撇下这孤寂的美景转身,眼前一晃之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袭淡青色衣衫在清泠的月辉之下,越发显得超逸出尘。  这身影便在湖边,身侧是随风摆动的柔柳枝。他的衣襟也虽风微微扬起,而静默凝立的,却是他的身躯。  想起方才一番发乎情的感触,想到四郡王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不禁微微发窘,上前行了礼低声叫道:“四郡王。”  四郡王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淡淡地道:“我也是无意间闲步到此,不意看到了谢姑娘你在这里。若有打扰,还请恕冒昧。”  四郡王这般说,我自然实不敢当的,忙客套了两句。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四郡王轻轻念道,“谢姑娘方才念的是这两句?”  四郡王的语气淡淡的,似乎不带什么情感,但一轻声念罢,却似变成了一团薄雾,轻轻萦绕在我的心头。  梦见姐姐,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是在那样慌乱的情境下分手,所以日后梦魂萦绕的,皆是火光烛天、马蹄凌乱的情景,而我被带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所以日后的那些梦境,常常也只是能感到她曾入梦,却不曾见过她的面容。、而分别的时间越久,梦境便越是令人不安。似乎每一次梦见都有着某种暗示的含义,让我常自在梦醒后无比惊恐。  方才触景生情之下,便脱口念了出来。却不想,被四郡王听到了。  听四郡王方才浑不着意的念诵,却似带着极深的感触,顿时让我心中更加起了感概。  由此,我更明白,四郡王心中的愁思,丝毫不会比我少了。  “便是白乐天那样的大诗人,也不是无情之人呢。”我淡淡地道,没有别的好说,只是想把话题从那上面岔开。  四郡王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我的话,却在略略一顿之后,淡然道:“你牵念的人很好,应该很快就可以凯旋回来了。”  说罢,又是微微一笑,转身而行。  月辉下那一笑浅浅,有着温默的和暖之意,却也带着淡淡的冷清。  我怔在那里,看着四郡王转身离去,兀自没能够回过神来。  我无法理会那一笑的含义,所以怔了许久,方才想到,四郡王还说过一句话。只是当时没有听懂,亦没有思索的机会,便看到了四郡王那令我难以理解的笑容。  “你牵念的人很好,应该很快就可以凯旋回来了。”  再次想到,仍旧清晰。  大凡一个人,都是乐闻喜讯的。  我还没想到四郡王说的是什么,便已经止不住有些开心。  而略加琢磨,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差一点喜极而呼。  不过,终究是差一点。  就在我兴奋地难以自已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四郡王怎么知道我姐姐快要回来了?  脑中瞬间清明了许多,跟着我便注意到,四郡王所用的词,是“凯旋”。  不是姐姐!  因为抱了期盼与欣喜,所以心中难免感到失望。  但一瞬之后,我便又重新领会了这句话。  那么,四郡王指的人莫非是……  三郡王?  心跳蓦地一紧,脸颊不有自主地便热了起来。  “四郡王……”我紧跟上两步,忙唤道。心中慌乱之后,我紧接着感到的便是惊恐。四郡王怎会知道,我对三郡王的关切呢?  “还有事吗?”四郡王虽不受太后宠爱,素性又偏清冷些,但好脾气在宫人们之中却是有口皆碑的。我这般叫住了他,他也并不以为意,只停步回身,轻声问道。  “方才你说……”话刚出口,我却硬生生将“三郡王”三个字忍住了。这般脑中连续不断地出现某个念头又连续不断地突然刹住,让我的心情波荡之下,手心也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  还好,我总算反应过来,没有说三郡王。  因为我半是在想念姐姐,所以心中先入为主,便以为四郡王指的那个人便是我姐姐,待我意识到不是姐姐之后,从四郡王的话中,我分析而想到的要“凯旋”归来的人,首先半是三郡王。  可是我又在忽然之间想到,这一点,也是我心中的先入为主之想。只因为我也的确牵记着三郡王的动向,所以自然而然便以为四郡王是在说他了。  但依理推想,四郡王应该不知道我与三郡王的关系才对。  只是既然已经叫住了四郡王,此时住口不言,似乎也有些不对。于是我便顺着方才的话道:“方才你说的,可是我的姐姐吗?可她怎会是‘凯旋’回来呢?”  四郡王也有些诧异:“你姐姐?”随即恍然道:“是了,谢先生的长女,与三哥有婚约的。”  皇后说过,三年前的上元灯会上,她本是有意将姐姐指给二郡王或者四郡王的,因为他们两个人都还没有家室,但是姻缘巧合,三郡王看中了姐姐,最终两人定下了婚约。  四郡王未必知道皇后当年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姐姐与三郡王的婚约,他必定是知道的。  “你说的人是……”四郡王恍然道:“你姐姐。”  “是啊,四郡王知道她在哪里吗?”虽然明知无果,但询问出口,我还是带着些期盼。  四郡王果然微微摇头:“我虽不知另姊在何处,不过我知道吴圣人和三哥都一直在派人找她。另姊想必是当年走失之后,隐姓埋名隐居在某处,所以找起来比较不易。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况且吴圣人与三郡王所派之人,必是十分精明干练,假以时日,必是可以找到的。”  语气虽是淡淡的,却带着些抚慰的意思。虽不能全然令我解了忧思,却也能够让人心中感到安定。  “时候不早了,四郡王该到慈宁宫陪伴娘娘过节了。”我躬身道。  四郡王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道:“你呢?”  我本想问一问四郡王,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又想到与四郡王一同回宫,多少有些不便,便道:“婢子还想在这里再耽一会儿。”  四郡王也不再说什么,举步便行。  看着四郡王的背影,我又忽然想到墨鸰,她虽说过不会对四郡王动手,但方才见到四郡王,还是毫不犹豫地含着怒气跟了上去,若是四郡王回到慈宁宫再与墨鸰碰上……  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心,毕竟墨鸰对四郡王的警惕超过了我能控制的范围,今日四郡王与太后一同过节,若是再被墨鸰按在地上……  我不敢再多想,举步便跟了上去。只是生怕被四郡王感觉到,所以隔得比较远。  走出一段路,刚穿过胭脂廊,就要进到慈宁宫范围的时候,一个侍从从一边上前对四郡王躬身行礼。看来这是与四郡王一同进宫的侍从,不过四郡王进出慈宁宫去而没有带着,而是将他留在了慈宁宫外。  侍从似乎有事回报,四郡王停下与他说了片时的话,那侍从方才躬身送四郡王离去,自己也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行。忽然四郡王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叫住了那侍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递给那人。  我隐在一边,看不清楚那人的神情,却分明听出他声音里的惊诧:“这……这是很贵重的伤药,四郡王,这……”因为惊讶,所以他的声音也高了些。  “拿去吧。”四郡王的声音淡淡地却几乎听不清楚,“把药取出来,把瓶子毁去了吧。”  那侍从虽然疑惑却并没有多问,而是恭谨答应了,又郑重向四郡王道了谢离去。侍从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并从我身边经过。  “这么贵重的瓷瓶,却要毁去了……”侍从喃喃地说着走近。  因为是中秋节,宫中处处都要赏月,所以掌起的灯笼比平日少了一半。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已经在那侍从匆匆经过的一瞬,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瓷瓶。  贵重的瓷瓶,贵重的伤药……  瓷瓶是汝窑的雨过天青瓷瓶,那么伤药……  不敢相信,但闪过脑际的念头,却也再没有办法从脑中挥去。  看着四郡王的背影转过宫墙,我急忙上前两步赶上了那侍从,让他停下。  看那侍从略带诧异,我忙道:“我是这慈宁宫中的宫女,方才看见四郡王经过的。我是想看……”  我的话刚出口,那侍从已经顺手将瓷瓶放进了衣袖里,客客气气地问道:“原来是慈宁宫娘娘身边的人,请问姑娘有什么事。”  看来那瓷瓶的确是十分珍贵之物,若是直接开口,这人未必会让我看,我伸手从衣袖中取出一物,拿在手中,若混不着意地道:“不知大哥你是否看到五郡王前来?”  那侍从看了一眼,瞬间变了颜色,急忙讲手伸进衣襟里,似乎是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不过他的反应很快,手在衣襟里拿到了什么东西之后,便即刻宁定下来,并没有从衣襟里取出什么东西。他看了看我手中,迟疑道:“姑娘你这是……”  我看到他的反应,心头又是一震,脸上却只是淡淡微笑,道:“四郡王若是与五郡王一起到正殿,最好不过,却不知五郡王是否已经到了?”  “五……五郡王刚刚进去……”那侍从却只是在留意我手上的瓷瓶,“姑娘拿的是……” ...( ) 第一一八节 可怕的巧合 我看着手中的瓷瓶,轻轻“哦”了一声道:“这是一瓶香粉末,有什么不妥吗?”  那侍从忙道没有,装作毫不在意地将他的瓷瓶收进了衣袖。  我极力保持着镇定的步子一路往回走去,慈宁宫中虽不大摆筵席,却也十分热闹,尤其是各处的宫女们,只要不在太后那边服侍晚宴,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约着晚上一起赏月。一路遇到那些宫女,都免不得要打招呼,但我极力镇定,倒没有丝毫慌乱。  但我终于在走进景芳斋的一刻,反手掩上了大门,便再也一步都无法向前走动,整个人的后背都重重地靠在了大门上。  “姑娘……姑娘……”语燕又好气又是好笑,却并没有从我勉强的微笑上察觉出什么不妥当来。  我又是勉力一笑,道:“快准备过节的东西吧,你们先吃晚饭,不用等我,我想……想歇一会儿。”  顾不上语燕是否对我的举动感到诧异,我已经快步走进了房里。  插好了门,关上了窗,这些动作,已经耗光了我最后的力气。终究,我无力地放下了接连三次都没有能够点亮的油灯。  索性放下了纸媒,然后,便是软软地坐在榻上,一直乱纷纷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也是一片昏黑,整个房间的所有东西,包括我的思绪,都似乎凝滞了。  许久许久,我的手缓缓伸进衣袖,捏着那小小的瓷瓶,又缓缓将它取了出来。  想要看个清楚,窗户前已经没有了光亮,灯火也没有点着,犹豫片刻,我又将瓷瓶缓缓放进了衣袖中。  其实,根本不必再看。  我手中的这个瓷瓶,与那侍从手中的,是一模一样的。  前几日我在云思楼,手心被潘婉仪打碎的瓶割破,流血不止,墨鸰取出了这瓶治伤灵药给我敷伤口,伤药便放在我身边。  也幸得放在我身边,所以才引得那侍从疑心是他掉了瓷瓶,也因此证明了,两个瓷瓶,的确是一样的。  同样的瓷瓶,或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可是两只同样的汝窑雨过天青瓷瓶,却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了。  退一步说,就算当真会有两只相同的汝窑天青瓷瓶,巧合都被我遇上,又怎么会巧之又巧地,两只瓷瓶中竟都是伤药?  是不是,有一个制作伤药的人,将他的伤药都放在了同样的几只汝窑天青瓷瓶中,而四郡王,恰好也得到了其中的一瓶呢?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过去所有的疑点。  可是,有一点却仍是解释不通。  那就是,为何墨鸰对四郡王,有那般深切的愤恨。  而这种必先杀之而后快的情绪,我在墨鸰身上,除了对付拦路的对手,我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对那个给她送药并且包扎伤口的人,一次,便是对四郡王了。  我一直奇怪,墨鸰因何会对四郡王有那样的情绪。这一次之前,墨鸰并没有到过宋境,更没有见过四郡王,而四郡王也并非是王爷完颜雍预谋对付的对手,所以我一直推想不透。  而另一方面,墨鸰对于那个赠药给他的人,也有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恨意。开始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何墨鸰对刺伤她的对手都可以宽容地谅解,却恨上了赠药疗伤之人。当然,墨鸰对对手的态度,很让我钦佩,她认为对手即便伤了她,也只是因为她的修为还不够。  直到后来,我才恍然明白,墨鸰对于赠药之人的恨,其实很是简单,只是源自于一个女孩子最原始的羞涩。不过墨鸰对于羞涩的表达,与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子不同罢了。  现下,我终于将墨鸰所恨的这两个对象,联系在了一起。  以前,却从未想到过。  不是因为没有对墨鸰对这两个人生恨怀疑过,而是,不管怎么怀疑,却也都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念头,要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一个是与一群拦路的粗鲁武夫一道的赠药人,一个则是皇上择选进宫、血统高贵的赵氏宗室子,是太祖皇帝的嫡传世系。  可是,如今我去不由得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样的瓷瓶,瓶中同是疗伤灵药,而墨鸰对他们,也是同样地恨。  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理智与证据都在向我说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以墨鸰的直觉,她应是早就感觉到了。  从第一次在冷香阁的院墙外相遇,墨鸰将四郡王按在地上开始,墨鸰便已经感受到了什么。  是了,墨鸰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每一次带着墨鸰遇上四郡王的时候,我只要拉着墨鸰的手,都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发凉。  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墨鸰都不肯说。是因为墨鸰做为一个高手暗卫的骄傲,还是因为墨鸰作为一个女子的羞涩?或许两者都有吧,所以墨鸰固执地不肯告诉我,却要坚持用她自己的方式解决。她想要杀了那个人。  只是我一次次地阻拦,甚至对一向恭顺的墨鸰发了脾气,所以墨鸰对四郡王没有再动过手,但只要相见,便是一幅想要冲上去扼住四郡王喉咙的凶狠神情。  此刻我依旧可以清晰地想起来墨鸰的纤指在我手中轻轻颤抖的情形,可是我却一直都没能理解墨鸰何以这般愤怒。  我也能够想起来,有一次相见我与墨鸰同行,她见到了四郡王,便立刻闪身档在了我身前,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  唉,不管怎样,墨鸰对我,总是很好的。她心中将四郡王当做了不可轻忽的对手,然而在面对对手的时候,也依然没有将我忽视了,仍是以保护的姿态站在我面前的。  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向墨鸰问个清楚吗?  若是在以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墨鸰也是个会害羞的女子的时候,我或许会去问她。可是现在,我怎么好去问墨鸰,那天你受伤之后,趁我去打水的功夫,给你包扎了伤口又留下伤药的人是不是四郡王呢?你那么恨四郡王,是不是因为四郡王给你治伤的时候,看到了你的肌肤呢?  这些话我怎么能对着墨鸰问得出口呢?  当然墨鸰再愤怒也不会对我出手,这一点确信我还是有的,但这样的问题,墨鸰恐怕还是不会回答。  可是,我可以视作仍旧不知道一点真相,若无其事吗?  四郡王那天晚上出现了,给墨鸰治了伤,又留下了伤药。那么,那个带头的黑衣人,四郡王也一定是认识的了,而那个黑衣人去劫道、却又杀了那一群言行下流的灰衣大汉,却又是谁呢。  缓缓闭上眼睛,已经过去了数月的情形,忽然清晰异常地出现在了脑中。  那天晚上黑衣人与墨鸰打斗之时,本来我全然不懂得的武功招式,竟也变得清清楚楚。  而后,我又想到了一个情景,和一个人。  可是我不敢再往下去想,因为那结果,让我无法解释。  有人轻轻敲了敲我房间的门,我忙努力起身,步履沉重,却仍是奋力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栓。  “姑娘……”紫鸳本是欢喜的声音在房门打开后,变得满是诧异:“你怎么没有点灯?你是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随便躺了一会儿,便没有想着点灯了。”  景芳斋的院子里,小小的石桌上摆满了点心与果子,院子里面没有点灯,却也并不觉得光线暗,微微仰首,便能感到这风清月朗的美景。  “墨鸰呢?”我问道。  “出去了,说是姑娘让她办事。”语燕答道。  我这才想起,墨鸰是去看林先生是否有回信过来了。  我刚刚坐定,却又紧张起来,忙问紫鸳道:“娘娘那边的晚饭应该还没有用完吧?”  紫鸳道:“天色还早,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结束吧?难道娘娘过节便不赏月吗?”  我心中暗自掂掇,娘娘今年的中秋节,未必会有兴致再细细赏月吧。况且已经是中秋,天气转凉,娘娘也不一定能够在室外多耽。  那么……返回慈宁宫的墨鸰。与离开慈宁宫的四郡王……  我连忙起身,给紫鸳和语燕留下一句“若是墨鸰回来不要让她再出去”,便匆匆推门而出。  与林先生交换消息的地方在慈宁宫西北方向,所以出了宫门我便径直往西北方向走了,穿过胭脂廊没走多远,还未走到约定的地方,便看见从西边路上几个女子的身影走了过来。  当年的女子身影窈窕,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冷,衣着还是颇为紧俏伶俐,我一眼便认出来是马文君。  马文君也见到了我,快步朝我走了过了,未等走到面前,便已经笑吟吟地道:“谢妹妹,好巧啊,正说这就到景芳斋去找你呢。”  “哦,马姐姐有什么事?”  马文君挥了挥手,示意几个宫女先回去,方对我道:“自然是找你一起过节了。这样好的月色,不赏岂不是可惜了?”  我看着马文君走来的方向,微笑道:“今晚福宁殿里自然也有大宴,官家难道不赏月吗?”  马文君不在意地一笑:“官家自然要赏月,摆驾在晨曦殿。听说丝竹管弦、舞乐美酒,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了。娘娘既不与众人一起过节,自然官家带着大家会过得更松散些。” ...( ) 第一一九节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既是这样,马姐姐怎么不跟着去呢?官家知道少了人,岂不是不好。”  “我回禀说身上不好,便告辞了,官家根本就不在意。”马文君笑道:“再说,就算我是悄悄离开,官家也不会发现的。十几位后妃,几十个宫女,还有一大群舞娘,我若不是起身告辞,官家恐怕都想不起来还有我吧。”  马文君的语气甚是轻松,仿佛在说着一件极其不关紧要的事情,但我知道,皇上看重与否,对于一位后宫妃嫔而言,是多么重要。她这般态度,只能说明一点,便是她毒皇上的恩宠,实则是丝毫不在意。  “那……那怎么会。”我还是略有些疑惑,“难道马姐姐你这般美人,官家竟会不在意吗?想必是官家体谅你累了,所以才让你回来的。”  马文君嗤地一笑:“若不是跟你相熟,我定然以为你是在笑我了。在你面前,我哪里敢称什么美人呢。说起来,今天谢妹妹你若是在,我便是悄悄走了也无妨的。”  我怔了片刻,方才想到话中含义,不由得又羞又急,要上前不依,却被马文君笑着避开。  笑了片刻,马文君方才拉着我的手道:“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急什么?虽然你不想成为妃嫔,但难道你进宫时,便没有可能成为妃嫔的心理准备吗?”  我默然不语,连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又怎能进宫辅助三郡王呢。不过我也早已经想到,皇上素来性情多疑,虽然召谢家女子进宫以示对谢家的恩惠,却也不会将谢家女子作为后妃。而进宫后,皇后更担心我会因为家中的变故对皇上怀有什么恶意,所以直接将我分到了太后身边。  马文君与我一同闲步,又道:“其实今晚的晚宴,即便吴圣人不在,官家也不会在意吧。”  我奇道:“那是为何?”但略一转念,随即恍然:“想必刘娘子今天晚上,占尽了风头吧。”  “咦,你怎知道?”马文君奇道。  “刘娘子姿容绝丽,又是新晋的御侍,官家宠爱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可你怎么不猜是潘婉仪呢?”马文君仍是不解。  心中微微一紧,皇上见疑于潘婉仪,但原因并未公诸于众,知道的只有寥寥数人。若不是因为此次潘婉仪有孕,皇上应该不会对她不加任何惩戒的。但虽然没有惩戒,皇上对潘婉仪的态度,明显是有些冷落了。  不过这其中的原因,马文君毕竟是不知道的。  我怔了怔,微笑道:“我只想到了这几日风头正劲的刘娘子,倒忘了潘婉仪了,”  马文君也不再着意,笑了笑道:“刘娘子也好,潘娘子也好,她们天天放在心上的,无非就是官家的宠爱,她们日日念着,在官家面前也总是打点精神曲意逢迎,官家对她们宠爱,也总算没有让她们白费了一番心意吧。”  能够如此漠视皇上恩宠的,后宫之中,我迄今见过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冯含熏冯才人,一个便是侍御马文君。冯才人早在进宫前便心有所属,她念念难忘也是情理之中,但马文君呢?她又何以可以做到这般淡漠皇恩。  我不由得想到了二郡王,想到马文君对二郡王说话时候的那般神情,想到她以一介后妃之身却为二郡王的事情奔走,心中便不由得暗惊。然而想到她与二郡王悬殊的不仅是身份还有辈分,却又绝难相信我的猜想是真的。  跟马文君一起去找墨鸰并不方便,好在刚才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太后那边的晚宴还没有结束。既然四郡王还在慈宁宫,那便不用担心他与墨鸰对面遇上了。  我与马文君一起往回慈宁宫的方向走去,我想便在慈宁宫附近,见到四郡王离去或者见到墨鸰回宫,我便都可以放心了。  “马姐姐是否知道二郡王现下在虔州的情形如何?”我本就是想问马文君这一些。  “咦,今日当真新奇,你怎么有功夫关心起伯玖了?”马文君笑道。  我脸颊上不由得微微一热,想要解释却又不便说些什么。  马文君虽爱玩笑,却也不是不分场合与轻重之人,见我不语,便低声道:“二郡王不太传消息回来,倒是我们这边经常传递宫中的消息过去。据我知道的最新的消息,二郡王在虔州之北进攻虔州。因为虔州之北是动乱的兵力主要集结的方位,所以二郡王组织带去的亲兵兵力主要攻破。”  “为何攻破动乱兵力的,反而是二郡王,而不是善战的大郡王?”我隐隐感到不妥。  马文君道:“这一点二郡王倒没有提及。想必不是官家的部署,便是几位郡王在虔州平叛时候商议所得的结果。”但随即又笑道:“谢妹妹,你别以为伯玖是个深宫王爷,自幼娇生惯养长大,便是个文弱之人,没有挥动刀剑的本事。那小子虽不像大郡王一样就在边境,经历过金戈铁马的生涯,但也是有些叱咤沙场的本事的,倒也不是个全无作用的人。”  虽然平素提及,马文君总是以“那小子”称呼二郡王,可是这一番说话,其中的赞誉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未进宫前,我便听过二郡王保护官家、制服刺客的事情。至于我在凤凰山上,千钧一发之际,也是二郡王出手相救的。”我道。  当日我从悬崖边上,腾云驾雾般地被二郡王救起,生死不过是在顷刻之间,心情激荡难以平复,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能想象二郡王是怎样将我救起的。  但事后再回思当时的情境,却也约略能在脑中模拟出来我的处境,以及二郡王是怎样在刹那间出手的。  二郡王的那番身手,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就连墨鸰,也曾在见过二郡王之后,从他的步履之间,判断出二郡王应是个身手高明之人。  此刻我再说起二郡王的身手,心中却不由得与另一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越发沉重。  马文君却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笑道:“伯玖当日究竟是怎样在悬崖边救了你?宫中传来传去也只说是有这件事,而你因为这件事被娘娘所赏识,可是至于二郡王怎样救你,却从不曾听人说过。”说着略有不满地撇了撇嘴:“伯玖那小子嘴紧得很,什么也不肯说。好妹妹,你来告诉我。”  那天的事情,我本也从没有忘记过,而且日后思及,当日的情形也只有更加清楚。既然马文君问起,我便将当日的情形告诉了她。不过我只说了二郡王救我的一节,至于黄公公、夏晴岚、蕙儿等事,都略去了。  马文君听完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伯玖是刚好路过吗?”  “是啊,二郡王本在我们之后,听到与那坠崖的大叔大声说话,方才往前赶了一段,恰好遇上了。”我道。  马文君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我被马文君笑得莫名其妙,问她因何发笑,她却只是掩住嘴笑个不住,许久,方才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道:“伯玖关键时刻,倒是很有些用处嘛。只是……嘻嘻,那么险的地方,他出手可是随时可能搭上一条性命的,也真亏得他!”  我仍是想不到马文君因何觉得这般好笑,想来是她联想到了二郡王的别的什么事吧。  “谢妹妹。”马文君的语气忽然变为郑重。  “嗯?”  马文君却忽然迟疑,片刻后轻叹道:“罢了,以后你终归会知道的。”  “什么啊?”我被马文君的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马文君轻笑一声:“这个嘛,我是不能说的,否则,那小子又要怪我多嘴了。你去问他,他是一定不会怪你多问的,不过肯不肯跟你说,我也不敢肯定了。”  这番话虽然有些含混,但其中那种说不清的含义,却也让我不由得感到脸颊发热。我去问二郡王,问他什么?问他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地救了我吗?还是,像马文君问我的那个问题一样,问他是刚好路过的吗?  难道,二郡王救我,并非巧合?  是了,说好几个郡王,是由皇后与几位后妃带同,第二天才去的。  可是二郡王,却与我们那些送供品、经文上山的人遇上了。  因为想到二郡王特特提前了行程,所以马文君才笑了吗?  嗯,其实马文君,并不是在笑吧。她轻轻拭去的笑出来的眼泪,真是只是因为好笑吗?  但为什么,马文君让我去问二郡王呢?  难道,二郡王当日提前上山,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难道,凤凰山上那一次,不是二郡王与我第一次见面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思绪不由得往另一件事情上转移,似乎有一个一直困扰我的疑团就要解开,但我却因为内心的惊怖不敢继续想下去。  脸颊愈发变得热了起来,心中也愈加感到慌乱。  马文君却忽然轻轻推了推我:“四郡王来了。” ...( ) 第一二零节 日子实在太寂寞了 马文君却忽然轻轻推了推我:“四郡王来了。”  果然前方不远处,四郡王正朝着这边走来。  无巧不巧,身后不远处,也响起了极其轻细的脚步声。我回头叫道:“墨鸰。”  马文君奇道:“这不是你身边那个美貌宫女吗?什么时候到我们身后了。”  我微微一笑:“想必她是去小西湖边看月亮去了,整天拘在景芳斋里,也难得出去走走。”  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觉得头疼。  庆幸的是总算没有让四郡王与墨鸰单独碰面,那样会发生什么我实在难以设想。但头疼的是,我并不是单独遇见了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他们两个还是碰面了,而巧的是,马文君也在旁边。  我只能挽住墨鸰的手,手上加些劲力来表示对她的警告,同时退到马文君的身后,只在四郡王对马文君行礼的时候,拉着墨鸰对四郡王行礼。  好在,马文君没能够看到她身后一边勉强行礼、一边双目炯炯的墨鸰。行罢礼抬起眼帘,我竟不敢直视四郡王。如果当日给墨鸰治伤并且留下伤药的人当真就是四郡王,那么,原因却是为何呢?就算四郡王的出现只是为了救治一条人命,那么那带头的黑衣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先是在道路上拦截我们,又在墨鸰被打伤、我们所有人的情形最危急的关头,毫不留情地杀掉了所有的同伙。  我清楚地记得那群人问道,谁是谢苏芳。也就是说,那一次的行动,一开始就是针对我的。  可是为什么,其中一个参与者,会是四郡王呢?  “四哥,你就要回去了吗?”四郡王身后,一个清亮又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  是五郡王郁林郡王。  月光与灯光交织下,年轻的郁林郡王迈着轻捷的步子走来。  端午大宴上没有能够看清楚,这一次离得近了,便可以看清楚五郡王的模样,身形虽略显清瘦,却是十分精神,修眉俊眼,却不同于四郡王超逸的书卷气息。  好在是五郡王这样经过,四郡王倒是很快便离去了。  为了防止墨鸰再去跟踪四郡王,我便让她先回去跟在紫鸳一起烹茶,说待会儿我与马御侍会到景芳斋赏月。  “二郡王在虔州北边突破叛军的主力,二郡王又带着御营精兵,且二郡王又是个颇有谋略之人,为何虔州却久攻不下呢?”四下的人已经全部走开,我又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  马文君微微蹙眉:“嗯,这一点我们这边也曾想过,不过据伯玖传回来的消息,似乎是因为叛军利用当地百姓进攻,他不想多伤百姓,所以虽是正面突破,却也很费时间。我想伯玖他们最终的想法,是要将叛军生擒,尤其是叛军将领,以查证这次动乱的真正原因。”  马文君的说法,与林先生的说法是一致的。  “那在虔州的其他……其他方向,情形又是如何呢?”我又问道。其实我是想问虔州的其他几位郡王,但想到当着马文君的面,终究是不便多问,便生生忍住。  “你问得这么详细,当真是决定以后帮伯玖出谋划策吗?”马文君笑了笑,却也没有等我回答,便续道:“其他方向,伯玖倒是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  “嗯,原来如此。”我道。  默然片刻,马文君忽然问道:“你是想问大郡王的消息吗?”  我不由得微微一惊。  马文君笑道:“上次你不是还像伯玖打听大郡王的消息吗?是你说的那个……那个给大郡王女儿伴读的小殿直打听的吗?”  我点了点头,索性直言:“小县君迫切想要知道大郡王的消息,但大郡王的夫人临产在即,小县君只有向她的伴读女官求助。其实此事,陪读的小殿直完全可以不管,不过她不忍看着小县君空自着急罢了。大郡王夫人的情形,马姐姐想必也知道一些吧。”  “嗯,大郡王成婚最早,也不是官家指婚,他的夫人家中没有什么背景,据说是大郡王在外奔走的时候,结识的平民女子。大郡王膝下一子一女,都是这位夫人所生,如今又有了身孕。大郡王家中还有妾室,是被封了郡王之后,徐惠妃央求官家与吴圣人,给他择选的。不过妾室虽都是出身名门,但都没有子息。由此,大郡王与夫人的感情,也可见一斑。”马文君说道。  “所以这一次大郡王忽然从边境到了虔州,大郡王夫人定然很担心。”当然我知道大郡王还曾回过京城,只是这一点,我却不能说出来,否则便又要牵扯的廖先生了。  “据伯玖说,大郡王其实是从边境回到京城,然后才奔赴虔州的。”马文君道,“不过至于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了。”  其中的原因,我却是知道的。据孟沁祥所说,是因为大郡王在边境时擅自调用兵权。所以大郡王被召回京,但官家并没有让大郡王进宫或者与妻儿相聚,直接让他到虔州平叛动乱去了。  当时我与孟沁祥也不免猜测,皇上让大郡王到江西虔州动乱之地,是为了趁大郡王远在虔州的时候,对他有所惩戒。所以皇上连皇后与徐惠妃都一起遣离了宫中,待大郡王到达虔州之后,皇后与徐惠妃方才先后从凤凰山回宫,为的便是防止她们得知大郡王匆匆赶赴虔州的消息,为大郡王求情阻拦。  此刻想来,大郡王从边境到京城,又从京城到虔州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不在宫中。  那便是廖先生。  想必遇上这样的问题,皇上应该是会与廖先生商议的,但廖先生,却刚好在那个时候,因病而告假了。  “是不是大郡王的夫人知道了什么端倪,所以才请那个小殿直来打听消息?”马文君问道。  “想来应是如此吧。”我道。  “既然这样,我便再传信到虔州,问一问伯玖大郡王的情形如何。不过最快的传信,乃是几个驿站的快马不停地接力,来回也要三日,还需在虔州、在路上以及在京城都没有丝毫耽搁。”马文君的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谢妹妹,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给他们打听这些消息,有着多大风险吧。”  “是,不过……”  “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日后他们想到此事,定然会疑心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你又怎么交代呢?”  “我自然会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不过,那小殿直是我的知交,我能帮到她的,自然要帮一些。”我道。  马文君问道:“是你进宫前认识的吗?还是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的?或者你家与她家有世交渊源或者姻亲关系?”  “都不是,我进宫当日才识得的,我家中与她家中也从未有过关系。”我道。  马文君轻轻一笑:“进宫当日才认识,又在不同的地方服侍,谢妹妹,你跟她见过的面数,还不如我这个中元节刚认识、到现在只一个月的人吧?”见我点头,马文君续道:“寥寥几面,你就敢称为知交?你就不怕突然有一天,你会发现她并不是你认识的样子,你就不怕发现她利用了你,或者出卖了你吗?”  且不说我犯了宫规、在景芳斋的那段拮据的日子里,孟沁祥曾雪中送炭,单是我当日对她一见之下的熟悉之感,便让我愿意相信于她。  但马文君的话,虽然让人心中不快,却也让我不由得惕然。  不过,不是为了孟姐姐,而是,另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四郡王,我意外地发现了他曾出现在我进宫的途中。还有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很快便要发现更惊人的秘密,却不敢去揭开那真相。  “怎么?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吗?”马文君笑道。  她从来都是这样直言不讳,并不会像许多人一样字斟句酌,这样的方式,我倒也很是喜欢。  “不是不爱听,其实马姐姐说的话何尝不是事实。只不过有时候,最难以让人接受的,往往便是事实。”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是不请自来,与你没有见过几面,便向你说了很多秘密的。”马文君忽然笑道:“当然一开始,我也担心你不容易接触,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想到马文君在中元节的那段时间,出现在景芳斋的回廊上的情形,我也不由得好笑。  “谢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我突然前来找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马文君忽然问道。  我微微一怔,愕然道:“这……”  马文君已经笑道:“日子实在太寂寞了,有多少谋划,能占据的也只是时间,心里的空缺,毕竟是占据不了的。忽然有你这样一个人出现,自然不能错过了。”  虽然是在笑着,马文君的语气却是十分真挚,我听了心中也不由得感动。只是也隐隐觉得,马文君的这些话,似乎另外意有所指。  “马姐姐,我自然是愿意……愿意与你一直以知交好友的身份相伴下去的。”我道。  马文君握着我的手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便即转身离去。只是她素来俏丽的背影,却被她离去时轻轻的、淡淡的笑,染得颇有几分凄然。 ...( ) 第一二一节 也只有愧疚一辈子罢了 马文君握着我的手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便即转身离去。只是她素来俏丽的背影,却被她离去时轻轻的、淡淡的笑,染得颇有几分凄然。  目送马文君离去,便问莫墨鸰道:“有回信吗?”  “没有。”  “嗯,今日过节,宫中走动的人多,想来没有机会回信。”我道,“明日再去看看吧。墨鸰,还有……”  “是。”  关于那个人是四郡王的事,每每话到嘴边,我却又无法对墨鸰说出口了。让墨鸰全然放弃报那一箭之仇的心思,恐怕非我能力所及,但我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墨鸰把四郡王怎么样了。  犹豫片刻,我方才缓缓道:“墨鸰,你以后会去哪里?回金国吗?”  少有情绪表现的墨鸰也显得惊讶,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姑娘要让我走吗?”  “我?我自然不想让你走,但是完颜王爷那边……”  “我……我会一直跟着姑娘。从姑娘离开别院的那一天,王爷便说过,从此我便是姑娘的了。若是有一天姑娘不需要我了,墨鸰便会横刀自刎。”  我心中一惊,忙拦住了墨鸰不让她再说。  墨鸰却仍在追问:“姑娘要让我走吗?”  我忙摇头:“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千万不得乱说。你若愿意,我自然会一直带着你。但若哪天你想要走,我也会想办法送你离开这里。我只是让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可不许你说什么横刀自刎的话。你明白吗?”  墨鸰的神情虽然明显明白,但还是惯性地点头:“是。但我不会离开姑娘的。”  我本是想问墨鸰,对自己的终身有什么打算,想告诉她若是她有一日要嫁人,我自然会设法送她离开宫中,却没想到竟得到了墨鸰这样决绝的回答,接下来的话,我却也不敢再说了。  八月十六日。  林先生有了回信,说是昨日凌晨已经快马加急派人送信到三郡王那里,询问大郡王的情况。回信还需耐心等待。  可是这边情况紧迫,我已经不免开始着急,孟沁祥亦是无计可施,至于大郡王的夫人,便更加没有耐心了。  看着林先生的回信,又想到昨天晚上马文君说的那些话,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有一个关键所在,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哪里。  刚过完中秋节,宫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中带着热闹之意。  刘琳月从七品的侍御直接被封为了正五品的才人,也算得这个中秋节最大的喜讯。刘琳月的加封,连带侍御林宝烨、朱解颜,以及刘琳月的妹妹刘琬云,都被封为正六品的“郡君”的消息一并传出,让宫人们又有了喧喧嚷嚷的谈资。  我到云思楼的时候,冯才人正在桑园中坐着。  没有弹琴,只是仰首看着最高的那棵桑树的树梢,上面有苍蓝而辽远的天空,以及照得树梢变成金色的阳光。  见我到来,冯才人微微而笑,示意我随便坐。  中秋天气,桑叶倒没有变黄,只是那绿色已经不如之前的带着鲜嫩,看起来越发苍实。  素心送来了茶,便即退了出去,这桑园一直都是冯才人喜欢独自一个人呆着的地方。  团圆佳节,对着冯才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静静地坐在一边,秋后的阳光再经过桑枝桑叶的过虑,只剩下了融融的暖意,很是舒适。  “冯娘子,我记得第一次到这桑园的时候,放琴的小木屋前那株最大桑树上,还开着呢?”我慢慢道。  “那是一株白桑,听说是西夏更西边的部落领地里的一种桑树。朵都是白色的,颜色淡雅,不起眼也没有香味。”冯才人道。  语气淡淡的,如同那些白桑一般,也有些像是在说她自己。  “那儿的确颜色极淡,也没有味道,但即便有些人看起来会觉得不起眼,终究会是会有人留意到的。而留意过的人,在看过姹紫嫣红,嗅过馨香怡人之后,却也始终不会忘了这一片片白。”我道。  冯才人似乎也明白了我话中所指,忍不住微笑道:“谢姑娘,多谢你这番好心了。”  “就只怕娘子你喜欢过这种清净的生活,我反而打扰了你。”我道。  “我喜欢无人问津的生活,只是因为不想与不投机的人敷衍罢了。不过若是有知己之人,我却只盼着能多见几次,却只怕我这样不祥的身份,反把你带累了。”冯才人轻叹。  我欢然道:“能被娘子成为知己之人,苏芳何其有幸。但既然是娘子的知己,又何惧什么带累呢。况且娘子也绝没有什么不祥,这一点,我自然是坚信的。”既然冯才人这般称我,我便也不再自称“婢子”了。  冯才人微微摇头,脸上的神色却十分和悦。这般淡淡地谈了一会儿,我见冯才人精神不错,起色也好了些,心中颇感安慰,便准备告辞。  冯才人忽然问道:“谢姑娘,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心中微微一动,不知冯才人其意何指,但脸上仍是带着笑意道:“娘子何出此言。”  冯才人摇头道:“你虽为我之知己,我却不是你之知己。不过苏芳,虽然我对你的事情可说是一无所知,我也能够看出来一点,你与寻常宫女、女官并不一样,你进宫不是为了官家的恩宠,但你也绝不会只是在宫中碌碌一生。”  心中觉得惊奇,却并不惊骇,也许是因为我与冯才人之间的这种特殊而微妙的感觉吧。  “我能察觉你的隐忧,虽然你将情绪隐藏得很好,能让你觉得为难的,想必不是小事吧。”冯才人缓缓道:“若是你有什么为难之事,我可以助你。”  很简单的话,很平淡的语气,但冯才人说来,却带着一股坚决之意。  我心中动容,却不愿将冯才人牵涉到我所谋划的事情里面,正待要拒却,却听冯才人又道:“我不想参与到几位郡王的势力之间夺位的争斗之中去,并非是因为我自身有什么立场,或者我对官家的权位由多么忠心维护。我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后宫女子,无牵无挂,只想简单平静地了此一生罢了。”  冯才人说得平淡,但我只刚刚听了开头第一句话,便觉得惊心动魄。而听到后来,却又难免感到心中凄然。  “但是对于三郡王,我的心中始终带着些愧疚之意。此次官家对我的惩戒,根本算不得什么,而我也并不指望这些些惩戒,能够赎清当年的罪过。我只是想,今后或者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或多或少地,能够帮到三郡王。”冯才人续道。  听冯才人忽然提起三郡王三个字,我心中自然又是一惊,听她说罢,我方才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是因为我再次,所以才提及三郡王。  “娘子想要帮助三郡王,是因为张贤妃的缘故吗?”我问道。  冯才人缓缓点头:“所以我希望姑娘你能够帮我实现这点想法。”  方才放下的心又紧了起来:“为什么……是我?”难道,我进宫之后,有哪些与三郡王有关的举动,被发现了吗?若是连消息最闭塞、最不喜欢操心宫中琐事的冯才人都知道了,那旁人岂不是就……  冯才人轻轻一笑:“猜测罢了。姑娘进宫的目的,不是为此吗?”顿了一顿,又续道:“你追查当年的事情,是因为官家的意思吧?但是谢姑娘,看起来你本身并不想引起官家的注意,但是你对那件事却十分上心呢。你很想给三郡王一个交待,因为你知道他对张贤妃的故世一直有心结,是不是?”  “仅仅因为这个吗?”我问道。  冯才人温然一笑,笑意中却略略带了些顽皮之意:“当然不是。我所以能够确定,其实是因为你方才的反应罢了。”  我不由得有些懊恼,但冯才人温然而略带歉意的笑,却抑住了我小小的恼意。  “谢姑娘,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冯才人问道。  “明明是娘子你帮三郡王,娘子说得太客气了。”我道,“可是,三郡王那边……”  “姑娘不需隐瞒他,若是伯琮不愿意我为他做一些事情,我也只有愧疚一辈子罢了。”冯才人道。  我本不想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三郡王的,却又担心冯才人不愿意让三郡王知道。而冯才人这般坦率的态度,令我惊讶之余,也十分赞赏。  “如此,等三郡王回宫后,我便将娘子你的意思告诉他。”我道。  看看时候已经不早,牵记着不知道林先生的回信到了没有,便又告辞。  冯才人道:“姑娘若是因为几位郡王这次去出征平叛的事情而忧急,我或许可以为姑娘出些主意。”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冯才人道:“我出身于武将世家,而那个人……也是死在边境战场上,我进宫的时候,家中指望我能在宫中得享恩宠,自然安排有供我驱使的耳目在宫中。除了那个人的死讯,我本想,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用这些人了……” ...( ) 第一二二节 传信 我自然知道,冯才人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她进宫之前,与之已经私下有了婚姻之约的人,但是冯才人的家中,皆不同意此事。后来那个人到了战场之上,等候在家中的冯才人也接到了进宫的旨意。  抗争自然是做过的,但夹在圣旨与家族织之间的冯才人,一切抗争只是徒劳无功。  因为当初的种种,所以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十分寂静,可以说是与世无争。唯一能让她欢喜的,便是得到那个人的一些消息吧。  不幸的是,今年的某一日,冯才人期盼的消息再一次传来,却是那个人的死讯。  这些便是我知道的,冯才人的情况。  或许是她在宫中的日子太过平淡安静,或许是我一起始认识的冯才人便是个与世无争的弱女子,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她竟也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女子。  冯才人愿意帮助三郡王,其理由和诚意,我都并不怀疑。而冯才人所说的她进宫时其家中为她安排的人,想必也都是些很能帮上忙的人,而冯才人在宫中的这些年的经历,虽说平淡了些,却也绝不是白白度过了,若想借鉴,一定有极大的用处。  但是这些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我倒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才好。  “谢姑娘若是用得着,我随时可以帮你。”冯才人轻轻一笑,脸色虽已不似前些日子的苍白,却仍是十分虚弱的样子。而她的笑意,柔弱之外,也仍带着几分挥之不去、掩之不下的倦怠。  这样的神色,让我不忍将冯才人牵扯进来,而事实上,在没有经过三郡王的允可之前,我自然也不能轻易让冯才人参与其中。但看着冯才人这样的神色,我却又心生恻然,不忍拒却。  我又转身:“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娘子是否可以帮我参详参详。虔州的情形,娘子大概也知道一些吧?”  “大郡王、二郡王、三郡王都到了虔州,二郡王与三郡王从虔州外的两个方向向进攻。据我知道的消息,两位郡王眼下都应是在积极备战,大郡王那边倒暂且没有消息。以他们胸中的才学与谋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平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他们之所以去了这么久,大概是想以杀伤最少的方式平叛。”冯才人说着看了看我:“其实我有些奇怪的是,三郡王眼下似乎进展顺利,不知道谢姑娘你在为何担忧。”  冯才人说话向来不快,足够让人一边听一边思考。  与林先生和我、马文君相同的,冯才人也没有得到大郡王的消息。但对于二郡王与三郡王的大概情形,冯才人所知不错。至于她对两位郡王在虔州耽误的原因,其猜想也与我们得到的消息一致。  以冯才人的身份,她手下的人得到的消息,既不是来自于二郡王身边的人所发出,也不是三郡王身边的人发回给宫中亲信的,但她能够同时得到两位郡王的消息,并且相当准确,也就说明冯才人的手下也是十分厉害的。  而冯才人的分析,证明了她素性聪慧,也证明了她武将世家的出身的确给了她一定的渊源。  “我担忧的,其实正是没有得到的消息。”  “大郡王?你竟是大郡王的……”冯才人诧异,随即摇了摇头:“你是与大郡王有什么渊源吗?”  “我与大郡王从未谋面也素不相识,更无任何渊源。但我识得一个人,十分担心大郡王的情况。”我道。  “海康郡王是先到虔州的……”冯才人沉吟道:“据说二郡王语三郡王到达虔州的时候,正是虔州局势十分混乱的时候,那之后,便只有二郡王与三郡王的消息了。这么说来,果然有些奇怪呢。我只想三个郡王或许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围攻,或者内外合击,但大郡王也不会毫无消息才对。”  “或许并不是毫无消息。”我道:“有人便得到了大郡王的消息,他在虔州城内。”  “是与另外两位分进合击?”  “也有可能,是被围困了。”我道。  冯才人讶然道:“被围困?”随即凝神道:“这样说起来,并非没有道理。正因如此,所以我的人才打听不到大郡王的消息吧。”  但我与冯才人对视之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而又是在同时,两人一起开口:“但是……”  冯才人对我点了点头:“是,姑娘与我想得一样。大郡王被困,我的人打探不到大郡王的消息,那么谢姑娘你认识的人,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飞鸽传书……  快马接力……  马文君的话,林先生的消息,还有孟沁祥跟我说过的话,纷纷又出现在脑中。  我匆匆对冯才人行了一礼:“多谢娘子。婢子现下有件急事,这就告辞。”  冯才人的神色略带愕然,但也只是轻轻点头:“听说大郡王此次骤然去到虔州,还有更深的原因,并非平叛这么简单。能够这般突然调动大郡王的,便只有一个人而已。谢姑娘你要帮大郡王的人,需得小心才行。”  我点了点头,对冯才人报以微笑,这也是眼下我唯一能稍作抚慰的表示。因为内心,又已经被新的不安充满了。  到讲筵阁找一个小殿直,本应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而且典籍与小殿直都是文官职司,差使上颇有几分共通之处,见面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但与我想象的一样,我去找孟沁祥的困难并不在于我们的身份,而在于,她很可能并不在讲筵阁里。  据孟沁祥所言,大郡王夫人将她近来与她相交甚深,此刻夫人住进宫中,孤立无友,自然将孟沁祥视作良友知交,来往甚频。而夫人临产在即,想必是孟沁祥前去陪伴了。  可是,大郡王夫人如今住在惠妃徐娘子玲珑馆那里,我要前去,却是多有不便,而要在那里与孟沁祥商议什么,更是无法实现。  冯才人还在思过期间,不能外出,于是我快步来到百宜阁。  “马姐姐,请你到玲珑馆一趟,帮我找小殿直孟沁祥,说请她来有事相商。”  “小殿直孟沁祥?”马文君问道:“就是打听大郡王消息的女子?是大郡王的事情吗?”  我点头应了,马文君也不再多问,转身便要去。  心中微微一动,忙叫住马文君道:“又耽误了这一天多,只怕事情有变,马姐姐,请你代我告诉孟沁祥,让她务必向大郡王夫人查探清楚,飞鸽传书得到的消息,是否是大郡王发出的。”  马文君听到“飞鸽传书”,脸色也是立时一变。  “果然不对吗?”我忧然道。  “自来为了保证消息准确,不外传,不被替换,传递信息人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他们有高强的身手与极好的耐力,可以熬得住长途奔驰,并且这些人经过训练,火漆密封的消息一旦在途中遇到危险,传递者会第一时间销毁消息。”马文君道:“正因为这一点,所以传递消息的工作必须专人来完成,至于飞鸽传书……”  马文君所言,我亦听父亲讲过,也更增加了我的确信。  大郡王夫人得到的消息,只怕多有不妥。  我颔首道:“只怕她们得到了错误的消息,轻举妄动。”  马文君的反应也是很快:“是大郡王情形不好的消息吗?”  “是。”  “原来如此。”马文君道:“我听说这几日,徐惠妃也在千叶玲珑馆里总不出去,只说大郡王夫人身体不佳,有人去探视却又不让见到夫人。想来也是怕大郡王夫人行事冲动吧。不过徐惠妃瞒得极好,以至于去探视的人见不到大郡王的夫人,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虽然情况紧急,我却仍是不由得莞尔,徐惠妃瞒得极好的事情,马文君仍能得到消息,并且从中看到端倪,不得不说她的消息来源与她的分辨力,都是很高超的。  “不过你放心,找到那个小殿直,我还是有把握的。”马文君对我一笑:“我想很快就会有她的消息了。”  似乎是相交熟识多年、已经经过了许多事情一样,简单了解了一些情况后,马文君便转身离去。  对马文君能去我自然放心,唯一的忧虑,是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大郡王夫人没有收到更坏更紧急的消息,而冲动行事。  “什么?”马文君的声音来自百宜阁的门口。  我忙走上前几步,迎面遇上马文君郑重而为难的神色。而马文君对面,则是一个宫女装束的人,看起来年岁与马文君差不多。  “你跟谢典籍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马文君对那宫女道。  “是。”宫女向我躬身:“婢子方才到玲珑馆,原来此刻惠妃不在那里。娘子问婢子有没有见到大郡王夫人以及一个小殿直装束的人,但婢子方才在玲珑馆外听说,大郡王夫人出去了。”  闻言亦是惊讶不已。脑中飞快地转过一个念头,原来马文君已经在我来之前派人到玲珑馆打听消息了,难怪她方才说很快就有孟沁祥的消息了。  但是,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徐惠妃不在玲珑馆,而大郡王夫人…… ...( ) 第一二三节 拦截 马文君与我相对愕然,看来她想打的,与我一样。整日守着大郡王夫人的徐惠妃此刻竟不在玲珑馆,而大郡王夫人也从玲珑馆离开……“那个小殿直呢?”我急切问道。宫女有些愕然:“婢子不知道还有个小殿直,所以没有问起,方才也没有留心看。”马文君伸手拉住了我,目光中带着叮嘱之意,似是怕我冲动之下便转身离开。她点头让那宫女退下,看着我道:“你怎么想?”“事情未免太过凑巧,但是否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未知之数。”我道。马文君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我既然想到了这里,现在须得找到那小殿直孟沁祥,设法阻拦大郡王夫人。”我续道。马文君一惊:“我就是怕你一时冲动,你知不知道,你此刻去,很有可能白白地连你也搭上了。”我心中也自紧张,却也只是勉力微笑:“我方才也说过,事情是否人为还是未知之数,只要不是有人有意如此,便不必担心什么。”马文君似欲再说什么,但樱唇微张,终于轻轻咬了咬牙,道:“好,我与你同去。”我更是惊奇,不由得脱口道:“马姐姐,我是份当所为,你又何必去冒险?”但“冒险”两字一出口,心中便已懊悔。果然马文君微一扬眉,反问道:“你也知道是冒险吗?刚才不是说不必担心吗?”我略感语塞,只得道:“一切尚是未知之数,所以……”马文君微笑道:“我知道劝你也是无益,所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她的语气甚是平淡,却有着十分笃定的意味,于我而言,也是劝亦无益。两人一起前行,片刻,马文君问道:“你想此时要去何处找?”“马姐姐也早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马文君点了点头:“想必大郡王夫人带着你孟姐姐,是要去求见官家了。在你我看来,这明显是眼下最不明智的做法,徐娘子久在宫中,自然最知道官家的脾气。徐惠妃之所以这段时间总是守在玲珑馆,想必也是为此了。”我点头道:“想来必是如此,所以徐娘子今天忽然不在玲珑馆,才让人觉得好生奇怪。眼下徐娘子有可能在两个所在。若是……若是在官家身边,那自然是要好些。看样子大郡王夫人已经迫不及待,是要去面见圣上求情。那么徐娘子在旁,自然可以看好时机,及时阻拦。但若是……”“若是徐娘子是在别的地方……”马文君看着我,目中亦有忧色。“事不宜迟,马姐姐,我们要快一些。”我道。“但现在去找大郡王夫人,恐怕不容易找到。”马文君道:“她即将临产,想必她在宫中走动,会尽量避开人。宫中房舍众多,岔道又多,只你我二人去找……”我微一沉吟,道:“我有办法。”“什么?”“大郡王夫人从哪里经过咱们虽不知道,但她会到何处,却是一定的。”我道。“你是说……”马文君不由得微笑:“只要我们找到官家的所在,静候在周围,然后再来个守株待兔……”话刚出口,马文君忙伸手掩住了嘴,眼中却流露出些微微的笑意。“昨晚赏过了月色,听说官家今日还要在外面设宴赏菊。赏月非晚宴不可,赏菊的话,想必宴会一会儿就要开始了。”看见有一队宫女手中捧着东西走过,马文君追上几步,便问出了官家午间设宴赏菊的所在。陶令亭。是专门赏菊的亭台。宫中亭台楼阁遍布,我进宫也有些日子,却也没有全部见过。据说单是赏赏景的亭子,便有八十座。而陶令亭则是赏菊的亭台之一。“那些宫女拿的是些食盒,这种大小的食盒,宫中是用来摆放点心的。”马文君回到我身边说道。“也就是说,现在陶令亭尚未布置好了。”我一直便在担心此事。皇上若是还未到陶令亭,便也有可能与大郡王夫人在半途遇上。“眼下怎么办?”马文君问道。“劳烦马姐姐你到陶令亭方向等候。”我道。“你呢?”马文君问罢,随即摇头:“你一个人,岂不危险?不然我跟你一起去。”“马姐姐,你也知道,陶令亭亦是他们可能相遇的地方,我们两人分开,便多一分把握。”“那么你去陶令亭也好。要不……”马文君迟疑了一下:“你不要去了,怎样?你也说了,你跟那小殿直也不过几面之缘,你跟大郡王夫人更是素不相识。况且伯玖也不在宫中,你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又有谁能助你?”我摇头道:“马姐姐,眼下我实在没有余裕去考虑那么多。你自己也要小心。”马文君终于又点了点头:“初一、十五之夜,官家必是独宿。但今日早朝后,他或许是到了别的地方。”我明白,皇上下朝之后,早膳或许并不在福宁殿用。福宁殿。我朝历代皇上居住的宫殿。我默思千叶玲珑馆的方向位置,与福宁殿并不算近,但大郡王夫人已经离开玲珑馆有一会儿了,所以径自往福宁殿的方向走去。沿途中鲜少遇见宫人,偶有遇见,也是往后园的方向走去。心中愈发忐忑起来,看来皇上是否还在福宁殿,实在难言。但若皇上不在福宁殿,一时之间要探知皇上在何处,也并非易事。而福宁殿殿门口略显出松懈的守卫,似乎也证实着我的猜想。皇上不在福宁殿。那么是在那位妃嫔那里吗?按理说刘琳月刚刚得宠,皇上十分喜爱她,赏宴席开始之前,去与她小聚片时,也是有可能的,但潘婉仪有了身孕,皇上虽然恼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却也难保不会因其子而善待其母,或者,今日这样的场合,皇上准备与皇后一起到陶令亭,也未可知,毕竟皇上开宴遍邀后宫,与皇后一起出席,也是以示郑重的方法。可能有很多,可我没有机会再去一处一处求证了。其实眼下,还有着一个极为简单的办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举步往前走去。明知此举并非明智之举,可是一时之间,我也实在想不到更多。表明身份,找一个与太后有关的由头,向福宁殿的侍卫询问皇上的所在,的确是眼下我能想到的最快最简单的法子。忽然手臂一紧,心中蓦地一惊,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转过身去。在我失声惊呼之前,我已经认了出来,拉着我往一边走开的,正是永宁郡王赵伯璟。“四郡王,怎么是你?”本是紧张忐忑的心情,再加上方才的惊诧,却在看清楚竟是四郡王的片刻,变得有些意外而欢喜。“跟我来,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四郡王道。“不……我要找的不是官家……”“我知道。”心中讶异愈甚,但我对四郡王的举动却没有反对。而是随着他走去。房舍之间狭窄僻静的通道,让我对这一带并不熟悉的地形越发感到陌生。然而在转过一处房舍之后,我却赫然见到了大郡王夫人与孟沁祥,刚从我面前不远处从左至右走过。来不及细思四郡王何以知道,我便快步上前。孟沁祥看见我的神色,与我骤然看见四郡王的神情应是相差无几。瞥眼看见前方不远处成队的仪仗,我来不及向大郡王夫人见礼,忙对她们低声道:“请跟我来。”大郡王的诧异远比孟沁祥更深,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婢子慈宁宫谢苏芳,夫人得到的消息恐怕有误,贸然惊动官家,只会将大郡王与夫人你都陷入更不利的境地。”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言,况且前面走着的人群也说不定会听见,所以既然开口言明,便是最直接的话语。但有一点,我终究没有说出,若是大郡王这样去求见皇上,孟姐姐也会被牵连其中。孟沁祥虽诧异,却是很相信我的话,大郡王夫人却因为我来的突兀,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但此事关系到大郡王,她终究还是在迟疑之后,跟我与孟沁祥走到了宫墙之后。“谢妹妹,你何以知道信息……信息是假的?”孟沁祥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了阻止大郡王夫人,我急切间只得说出信息有误的话来,但要告诉她们我如何知道信息有误,却难免牵涉甚广,牵扯到二郡王,三郡王,马文君,林先生……甚至,还有我自己的身份。“孟姐姐,从你第一次因为这件事情找到我,我便也在设法辗转打听。眼下虽没有得到大郡王的消息,但也没有任何消息能证明大郡王有事。但若是你们这样贸然出去到官家面前,官家却是难免疑惑你们何以知道军中之事。到时候……不管大郡王情形如何,都反而要因为私自传讯回来,而牵累了他。”我道。孟沁祥缓缓点头,目光移向夫人。大郡王夫人却仍有些不放心,凝思片刻,问道:“谢姑娘,你是从何处、如何得知大郡王的情形?又何以能证明,我们收到的消息是假的?”“夫人,孟姐姐,听说大郡王传来的消息,是飞鸽传书,是吗?”眼见大郡王夫人颇有怀疑之色,我便如此问道。“那便怎样?” ...( ) 第一二四节 嘱托 “那便怎样?”大郡王夫人问道。  “婢子听闻重要信息传递,多是以快马为主,飞鸽传书……夫人的消息,确定是大郡王传来的吗?”  大郡王夫人的双眉微微蹙起,垂首不语,片刻,方才猛然抬头,惊道:“如此说来……”一语未毕,微蹙的眉头蓦地一紧,口中不由得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孟沁祥与我虽都没有经见过生育之事,但看到夫人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都将目光看向了她隆起的肚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上前扶住了夫人的手臂。  “夫人,你怎么样了?要不要……要不要叫人?还是要传医官?”孟沁祥急道。  大郡王夫人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轻轻吁了口气,方才缓缓说道:“不妨事,还走得回去。”  “孩子是要……是要出生了吗?”我亦十分关切。  大郡王夫人微微一笑:“刚只是刚开始,想必还有一半天的光景呢。”  我与孟沁祥不大了然,心中担心,却又全然不知该怎样才好。但想到大郡王夫人已经育有一子一女,必然是知道的,方略略放下心来。  “谢姑娘,你的消息从何处得来,我且不问。只是,你能确定大郡王他眼下……眼下……的确安然无恙吗?”大郡王夫人问道。  “至少,婢子并未听说大郡王如今有何危险。但若夫人你们贸然出现在官家面前为大郡王求情,却决不会对他有益。”我道。  “夫人,你方才说得到的飞鸽传书的消息……”孟沁祥迟疑问道。方才夫人就是想到了这里,表情骤变,引起了腹痛,可见这一点,应是十分令她震惊的。夫人此刻的情形,实在不应再问她这些问题,但眼下却又是不得不问。  “眼下我亦不能断定,若非是谢姑娘提起,我本是想不到这里。但若细想,却未必是毫无可疑的……但是事情关乎大郡王的安危,我却又怎能不理会……”大郡王夫人凝神缓缓说着,却又忽然蹙起双眉,紧紧咬牙。显然是在强忍痛楚。  “夫人,我这就叫人护送你回玲珑馆。”孟沁祥急道。  “不……不行……”夫人忙摇手阻拦,“既然不去面见官家,便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我出来过。此处离官家他们经过的地方不远,惊动了人来,难免……难免……”  “那眼下怎么办?”孟沁祥急道。  “我需得……需得回去……”  “那婢子与孟姐姐扶夫人从小道回去如何?”我问道。  “就是……就是这样……”夫人说话已经开始显得有气无力。  “夫人,你还能……还能走路吗?”孟沁祥关切道。  夫人渐次变得苍白的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意:“这是自然……这还是刚刚开始疼,距离生产,总还有……还有一段……”  当下我与孟沁祥扶着夫人往回走去。  “夫人,你不是说距离孩子出生,应该还有十余日吗?”孟沁祥问道。  “算起来是这样,但想必是连日劳心过度的缘故。”夫人说道,“不过眼下还不要紧,我还支持得住。先回到玲珑馆……啊……”  手中扶着的夫人的手臂忽然在瞬间变得无力,就在我与孟沁祥刚刚意识到的瞬间,大郡王夫人的身子也已经跟着软弱下去,几乎是摇摇欲坠。  我与孟沁祥不由得同声惊呼,但也都迅速反应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夫人……”  大郡王夫人整个人已经无力,全靠我们的扶携方才勉强站立。但脸色苍白,神色痛楚,却是显而易见。  “不要怕,扶我回去。”夫人的声音虽然细弱,却仍是颇为镇定。  孟姐姐的手微微发颤,我用力撑持着夫人,让她倚在我身上站好。我看了看孟沁祥,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的手臂与我挽在一起,撑在夫人的背后。  孟沁祥虽害怕,却亦是丝毫不失沉着之风,点了点头,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位置吗,站在夫人右侧略偏后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准备与我相握。  “血……”孟沁祥忽然失声惊呼。  我闻声亦是大惊,侧首向夫人身后一看,襦裙的下摆,果然有小片的血痕。  初次经见,我与孟沁祥皆是不知所措。  倒是夫人仍保持着镇定:“暂且不妨……但是回去的路上,千万……不要被人发现……”  通过小道回到玲珑馆的路程并不算远,却是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辛。  直到看着夫人与孟姐姐一道走进玲珑馆,我一直紧绷的情绪方才略有放松。片刻之后,便有宫女匆匆从玲珑馆跑出去,想必是去汇报徐惠妃以及官家,并且安排医官为夫人接生。  “谢姑娘,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夫人请讲。”  “大郡王……大郡王……”  “夫人是要让婢子打探大郡王的消息吗?”  “不,不是……若我生产的消息传出,到明天官家仍没有召回大郡王的意思,那么请你一定……一定设法通知二郡王或者三郡王,让他们一定……一定助大郡王脱险。”  这是大郡王夫人在回去的途中与我说的一番话。  当此情景,我根本没有办法拒却,也没有时间去细思,便答应了下来。  待略有余裕,回思起来,大郡王夫人话中的疑点,渐渐便理了清楚。  我能够得知大郡王的消息,又不是大郡王下属的人,那么必然是与在虔州的二郡王或者三郡王有联系。  大郡王夫人能够想到这里,并不为难。  但令我不解的,是让二郡王或三郡王助大郡王脱险。  大郡王夫人何以判断,大郡王是有危险了呢?  若是大郡王夫人生产的消息传出,但到了明天皇上还没有召唤大郡王回宫……  大郡王夫人在宫中生产,有帝后与徐惠妃的照料,又有宫中的医官诊治,理应是极为稳妥的。大郡王正在虔州平叛动乱,是否能赶回宫中,实在并不要紧啊。  何以夫人,会这般紧张?  我不能总是留在玲珑馆附近,眼下首先是要到百宜阁,让宫女去找马文君,告诉她已经成功拦截下了大郡王夫人。接着,便是要与林大鼐先生取得联系,与他商议大郡王夫人的话,确认大郡王此刻的情形。  向玲珑馆再看一眼,便回头匆匆举步。  转过一处房舍,却发现四郡王的身影站在那里。  方才一路紧张,几乎已经将遇见四郡王的事情忘记了。  我快步迎了上去,向四郡王行礼道谢。  “你有你自己本来要辅助的人,其他的事情,管得太多,只会将自己陷进麻烦之中。”四郡王轻轻颔首回礼,继而淡淡地说道。  我心中蓦地一惊,不意四郡王竟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很是直白,却又有着些,关切之意。  其他的事情,自然是指大郡王的事情了。但四郡王所言的我要扶助的人,应是指的二郡王吧。毕竟四郡王与二郡王是十分交好的,四郡王也知道我通过二郡王打探大郡王消息的事情。  “我与二郡王……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我道。  四郡王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被不相干的事情,牵扯进去就好。”  “可是大郡王夫人……”我虽感念四郡王的好心提点,却仍迟疑。  “大嫂虽只是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却很识得大局,一心一意,都在为大哥谋算。”四郡王又是淡然说道。  这本是极普通的话,却在大略思索之后,让我领会到了其中的一些含义。  “四郡王的意思是……”我犹豫道。  “我的话只到此为止,该如何做,凭你自己决断。”四郡王道。  我虽来不及细思四郡王话中的真正含义,但也知道他这些话,是一片好意。所以对着四郡王转身的背影,连忙道谢。  “不必客气,只是有人托我照料与你。”四郡王虽然言语清淡了些,却总是极有礼数的,对于我的道谢,也回过头颔首致意。  我微微一怔,立时便想到是二郡王的意思,脸颊不由得发热。想到二郡王的这一番嘱托,便要想到了为何今天四郡王会在紧急关头出现了。  “不管是谁的嘱托,也仍要感谢四郡王你。”我道。即便是被嘱托要照顾我,但只要我遇到危难便会出现,还是要感谢四郡王。  “他们在战场之上,平叛内乱,身历险境,我不过为他们解决些后顾之忧,何足挂齿。”四郡王道。  四郡王的语意之中,似乎略略带着些失落之意。  我略一思索,恍然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低声道:“四郡王,你在为不能亲自到虔州平叛而感慨吗?”  四郡王轻声一笑,转身离去,却并不答话。  五郡王年幼没有经验,除此之外,便只有四郡王没有被派到虔州。  我一直只是以为,四郡王是个耽于诗书、与世无争的淡然之人,没有争夺皇位的心思,甚至对于那些纷争都向来是处身事外的,却没有想到,对于家国之事,他毕竟也是这样在意。 ...( ) 第一二五节 仁君 我怔了片刻,也跟着举步而行,距离缓步而行的四郡王只有几步之遥。  “我本是个闲散之人,没有临敌时杀伐的才能,也没有勇武之力,所以官家不让我去虔州,而是派了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去,也不过是知人善任的明智之举。我所感慨的,不过是自己不能为虔州的内乱,做出分毫努力罢了。”四郡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应我方才的问话。  四郡王语气淡然,但他这些看似不着意的话,却总是能触动我心中的某些想法,隐隐地,似乎与我心中的某些念头共鸣,或者说,让人有了些感同身受。  苍穹高远,天与地之间一片疏朗。  四郡王淡水蓝色的长衫衣袂轻扬,与这仲秋的天高云淡隐然有几分相似的淡然悠远。  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却是无从安慰。况且这样孓孓独行的四郡王,身上带着清高孤傲的气质,又岂是会接受一个小婢的安慰可怜。  心中略略转念,我道:“四郡王,我朝历代的皇上,你最崇敬景仰的,是哪一位?”  四郡王恰走到两堵围墙的尽头,眼前便是一片郎阔精致。他似是料不到我会这样问,不由得驻足,回头向我看了片刻,方才问道:“你既有此问,可见对我朝历代帝王,颇有所知了。然则你呢?你又最崇敬景仰哪一位?”  四郡王的眼光明净而又淡然,不似二郡王那样,总带着让人捉摸不透、又能洞悉人心思的笑意,也不似三郡王的眼光,沉着冷静,能洞悉人心,又带着些让我敬畏的严厉。  四郡王的神彩,只是真正的平和淡然。  与之面面相对,不须在心里转着什么心思,不须像对待二郡王或三郡王那般,在心中转着小小的机巧心思,与他们斗智斗勇。  此刻我心中,亦是平和淡然。  “太祖皇帝勇武过人,他是凭着双手打下的我大宋的大好江山。结束了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的更迭,前蜀、后蜀、吴、南唐、吴越、闽、楚、南汉、南平、北汉等诸多割据势力的纷争。自李唐盛世衰落渐至灭亡,数十年的动乱局面,皆被太祖皇帝一手平定。自来为皇帝者,少有如太祖皇帝那般的英雄人物。”我道。  四郡王轻轻颔首,眼中自然也带着一份敬慕之色。  “太宗皇帝亦有武勇,他迫使吴越王钱俶纳土归附,让被割据的漳、泉二州重归大宋疆域。太平兴国年间,御驾亲征太原,灭了北汉,也是沿袭皇帝之志,彻底结束了唐末以来分裂割据局面。”我续道。  四郡王又点了点头。  “真宗皇帝虽没有太祖与太宗的勇力,却也曾御驾亲临澶渊。一道澶渊之盟,换来了宋辽长久的和平。亦是一件惠民的大功。”我又道,“我朝最善战,最有武勇的皇上,便是这三位了。”  “听你言下之意,你最推崇的,是太祖皇帝了?”四郡王问道。  “太祖皇帝,我素所敬仰。便如我朝历代千千万万的子民崇敬太祖的心情一样。”我看着四郡王道:“但若说我最推崇的,却是另外一位。”  “哦?哪一位?”  “这位皇帝,生性恭俭仁恕,宽厚和善,他在位四十余年,我朝边境平靖安定,少有战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他知人善用,善于纳谏,度量宽宏,因而在位时期名臣辈出,国家安定太平,经济繁荣。”我看了看四郡王,微笑道:“他在位期间无甚战事,他驾崩的讣告送到辽国后,‘燕境之人无远近皆哭’,时为辽国君主的辽道宗耶律洪基亦闻讯大惊,在宋国使者面前号啕痛哭,说道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这样的皇帝,能让以往与我大宋敌对甚至交战的国君都为其逝去而痛惜,鸣鹤小小女子,自然万分敬仰。”  “仁宗皇帝,的确是值得万民敬仰的仁君明君。”四郡王说道。  四郡王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听到我的话,自然很快便知道是仁宗皇帝,他虽是一直在听我说话,并未开口,眼中赞同激赏的神色,却早已经明白流露了他的心思。  “仁宗皇帝在位期间不兴战事,仁宗皇帝也没有太祖、太宗、真宗那样御驾亲征的勇武之事流传下来,可是他是位明君的事实,却是不争的。在我认为,能够平叛战乱,远不如没有战乱来得可贵。”我道。  “鸣鹤……”四郡王对着我轻轻唤道,声音虽仍是低低的,却带着一股激扬的情绪,“有你这番开解,伯璟心中再不以此为结。”  “四郡王,你叫我……叫我什么?”我讶然道。  “你方才不是以鸣鹤二字自称吗?”四郡王微微笑道。  经四郡王提起,我亦恍然记得,方才说到情绪激荡之时,我的确是说了鸣鹤二字,这是我自幼用的名字。  “鸣鹤是你的小字?”  “是我幼年的小名,我这一辈是鸟字辈,家中姊妹,名中皆有鸟类。”我道。  其实当年跟着爹爹读书,我是有字的,叫做“清商”。“鸣鹤”二字,来自于“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一句。而清商二字,则源于“彩凤鸣朝阳,玄鹤舞清商”一句,一语双关我与姐姐的名字。  不过自从进宫,爹爹便命我改名为“苏芳”,说这才是寻常女孩应用的名字,鸣鹤与清商,只能当做爹爹对我的美好祝愿,深藏之。  “既是不为人所知的小名,以后我还是以‘谢姑娘’称呼你便是。”四郡王说话待人本就颇有疏离之意,再说出这样的话,更是让我感到疏远之意。  “四郡王肯以小名称呼我,我自然欣喜。只是这样乱了尊卑之分,我坦然受之,却是对四郡王的不敬了。”我道。  四郡王忍不住朗声大笑,道:“你若介意什么尊卑之分,也不肯以那样恳切的话来劝解我了。”  我微微一笑,算是回应。由此,也算是两人彼此心照。  “我还有一个问题。”四郡王又道。  “鸣鹤,你以仁宗皇帝来劝谕我,难道就不担心我以仁宗皇帝为志,与你要扶助的人去争夺吗?”  我亦是坦然微笑:“我崇敬仁宗皇帝,是因为他仁信惠爱,恭俭仁恕,将天下与百姓放在心上,却并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代帝王。”  四郡王又是朗声一笑,却只是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片刻,他方才道:“耽了你这么久,你还有要紧事吧?”  想到还要去与马文君会合,我忙向四郡王行礼道别。  又想到马文君是要去官家赏菊的大宴上,未必能去了便回来,而我又不便在陶令亭附近找她,便径直到了百宜阁。马文君果然未归,我便让那里的宫女到陶令亭去转告马文君,我已经回来了。  我正寻思着回去后,写一个怎样的消息让林大鼐林先生继续打听大郡王的消息时,忽然瞥眼看见远处几个内侍宫女行色匆匆地往北边跑去。  内侍们疾步走起来,小宫女们便追赶不上,一个个只跑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  看着他们跑来的方向,又不自禁地往北边看了看,心中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大郡王夫人那边,是有什么反应了吗?  一路回到景芳斋,让墨鸰带了消息出去,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属。  紫鸳给我沏了菊茶,我亦没有心情去细细品味。  终于还是匆匆赶来的马文君给我带来了消息。  单是看到她略显凌乱的鬓发,我便隐隐感到事情不好。  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大郡王夫人难产。  我对于难产一词,尚无明确的概念,然而看着马文君郑重的神色,想到大郡王夫人襦裙后摆上的点点血迹,却让我不由得不心惊。  “难产……是会生不下孩子吗?”我虽觉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问道。  马文君摇了摇头:“或者只是辛苦一场,母子平安,或者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早早夭亡。或者孩子能够生下来,母亲……母亲却性命不保,又或者……到了最后,母子俱亡。”  脑中“嗡”地一声响,与大郡王夫人分手前她对我所说的话,又清清楚楚浮现在耳边。  “若我生产的消息传出,到明天官家仍没有召回大郡王的意思,那么请你一定……一定设法通知二郡王或者三郡王,让他们一定……一定助大郡王脱险。”  当时只觉得夫人的话似乎太过言重,她在深宫中生产,有主人照料,有医术精湛的医官,有最上等的药材,她又是生育过两个子女的人,这一次寻常的生产,官家想必不会特特将大郡王从动乱之地调动回来。  此刻才恍然想起,是不是夫人早已经料到她会经历难产,所以,才对我有此一言呢?  我不敢多想大郡王夫人难长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忙忙求了马文君,请她一面速速再打听大郡王的情形,一面派人时刻留意着官家的动向,看他是否有意向召唤大郡王回宫。 ...( ) 第一二六节 托孤 我不敢多想大郡王夫人难长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忙忙求了马文君,请她一面速速再打听大郡王的情形,一面派人时刻留意着官家的动向,看他是否有意向召唤大郡王回宫。  若果真夫人难产,情形十分危急,而皇上还是没有召大郡王回宫的消息,那么大郡王……  果然是处境十分危险了吗?  等候消息的心情充满焦虑。  然而关于大郡王在虔州的消息并非是那么快就可以得到的。马文君为我带来的消息,仍是夫人的情形。  大郡王夫人难产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宫中,稍有些年纪的宫人,听到消息都是一脸肃然的表情。  眼看便是黄昏了。  虽然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却让人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  而最要紧的是,皇上那边,仍是没有召大郡王回宫的消息。  孟沁祥到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饶是她素来端方,此刻神色也是十分惊慌。  “怎么办?官家到此刻还没有下令……”孟沁祥道。  “马御侍离去未久,说是到徐惠妃那里探一探消息。”我虽也心中忐忑,却仍极力保持镇定劝道:“起更之前,马御侍定会带消息回来,等到有了消息,我们再行商定。”  孟沁祥却似并不关心马文君去打探消息的事情,闻言只是满脸忧色地发怔,片刻后方才摇头道:“就怕官家……根本不会下这个令了。”  大郡王夫人在宫中生产,与她因为难产而命在旦夕,是两种不同的情形。若只是平安生产,自然可以不用知会大郡王,但若是夫人命运难言,皇上顾念大郡王夫人、孩子与大郡王的夫妻、父子之情,是有理由让他回京一趟的。  但自古忠义便是不能两全之事,大郡王夫人难产之事,与虔州内乱,在皇上眼中相较究竟哪一个更重要,我也无从推测。况且皇上的心思,并非是我可以揣度的。  “夫人不是说等到明天吗?孟姐姐,且耐心待到明日正午再说。”我道。  孟沁祥只是怔怔不语,似乎对于明天能够得到消息,并不抱什么希望。  我思索着夫人说过的那些话,总觉得其中还有些什么我没有想到的隐秘。  忽然孟沁祥站了起来,我愕然抬起头站起,却迎上了她决然的目光,看见了她轻轻咬着下唇的样子。  “孟姐姐,你……”  “我……我回讲筵阁了。”方才的神色一晃而逝,孟沁祥极力保持着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心中不由得一动,忙伸手拦住了她,急道:“孟姐姐,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话刚出口,孟沁祥忙改口道:“我只是回讲筵阁。”  我却并不放手,只是拦着她道:“孟姐姐,你不能去官家那里。”  孟沁祥微微一惊,随即缓缓摇头:“原来你都想到了。可是眼下……我还能做什么?”  “那你到了官家面前,你又能做什么?”我问道。想到一段时间之前,在小西湖畔偶遇皇上与刘琳月同行的时候,便见到孟沁祥准备面见皇上,今日一早,她与夫人一同,又是准备面见皇上,而此刻,她依旧是想去当面向皇上求情,心中不禁为她的重情重义而感到动容,却也不禁为她的情形感到担忧。  “孟姐姐,官家是否是个听劝之人,徐惠妃不比夫人和你清楚吗?就算官家能够听人劝说,你这样前去,又能劝得了什么?你最多不过是以一个小殿直的身份,对夫人与两个孩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的可怜情形向官家陈说,说他们母子思念郡王,除此之外,你还能说些什么?你能对官家说,夫人和你已经知道大郡王的情形很危险,请官家一定要保证大郡王的安危吗?”我手上家中了力道,紧紧握着孟沁祥的手,似是担心我一松手,她便不顾一切地从我身边走掉了一样。  “苏芳,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孟沁祥反手握着我的手,手指却在轻颤,她又续道:“你知道为何我今天来得这么晚吗?夫人难产,整个玲珑馆都已经忙成了一团,徐惠妃也无暇再去照应两个孩子,小县主还好些,小县君哭闹不休,连乳母也不肯要,是我一直在哄着小县君,直到她安睡了,方才过来找你。我跟小县君总算有半师半徒之分,我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看到孟沁祥已经有些近乎绝望的势态,我只得用力扳过她的手臂,凝视着她的双眼用力说道:“可是你能做的事情,就一定有意义吗?或者说,你不顾一切道官家面前求情,的的确确是尽了你的心力,但若后果适得其反,你确定自己就能为了尽力做了一件事,而感到心安吗?”  孟沁祥向我看了许久,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极其疲倦又极其无力地点头:“苏芳,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到。但是眼下,我有一些疑问……”话音未落,紫鸳敲了敲我的房门:“姑娘,有人来了。”  本有些略微的欣喜,但一转念间,立时想到紫鸳这般说,来得一定不是马文君,便道:“是哪位?我这便来。”  “是找孟姑娘的。”紫鸳道。  我与孟沁祥对视一眼,看来她也不知道来者是谁。  上前见礼的是个宫女装束的人,孟沁祥见到那宫女,便急切问道:“夫人的情形怎样?”  宫女亦是满脸忧急之色,只道:“吃了催产药,但似乎还没有动静,夫人让我来是……”  “是夫人让你来的?”孟沁祥惊道。  “是。夫人趁着喝药的功夫,交待了我两句话,让我务必转告孟姑娘你。”宫女道:“夫人叮嘱我转告你,她跟你说过的话,让你一定不要忘了。否则的话,夫人一定不会……不会放心的。”  宫女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但离去的时候眼眶中有盈盈泪光的情形,却与怔在院中的孟沁祥别无二致。  “孟姐姐,怎么了?”我轻声问道,知道大郡王夫人对她说过的话,必定非同寻常。心中也隐隐感到不安。  “夫人今早分手的时候,叮嘱我,一定不要再到官家面前去说任何求情的话。说我单独一人去,只会害了自己。”孟沁祥道。  心中蓦地一动,不安的感觉更加深了些。  “夫人还说了什么?”我问道。  “夫人让我在她生产后、不能出门走动的日子里,务必好生照顾小县君。说她信得过我,所以希望我好好教导小县君。”  ……  “那么请你一定……一定设法通知二郡王或者三郡王,让他们一定……一定助大郡王脱险。”  “一定不要再到官家面前去说任何求情的话。你单独一人去,只会害了自己。”  “务必好生照顾小县君,希望你好好教导她。”  ……  大郡王夫人说过的话,跟我说的,跟孟沁祥说的,断断续续出现在了我的脑中。  “不好!”我心中蓦地一紧,拉着孟沁祥便往外走。  “怎么了?”虽不知我想到了什么,孟沁祥却已经从我的举动中感到了异样。  “夫人她……她恐怕……”我疾步而行,却对孟沁祥的问话感到不易回答。  “她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夫人现在的情形是怎样的,但我却从夫人的话中,感到了不安。极度的不安之感,因为我意外地觉察到了,夫人的话中,带着托孤之意。  如果,夫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长,所以才跟我和孟姐姐说了那些话,那么话中那种隐含的意味,便能够理解了。  刚走出慈宁宫,迎面便看到马文君走来。  “马姐姐,有什么消息没有?”  “谢妹妹,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与马文君不约而同地开口。  “官家那边并没有召大郡王回宫的消息。”马文君说着向孟沁祥看了一眼,又道:“但官家命吴圣人在玲珑馆照应,又下令医官院竭尽全力,保证大郡王夫人顺利生产。看起来对于大郡王夫人以及她的孩子,官家的确是十分尽心的。方才我临走时,他还在遣人去打听最新的情况。你们呢?”  “我想去玲珑馆一趟。”我道。  马文君与孟沁祥,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知道夫人现在怎样,我想……我想去看看。”我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将我想到的说出来。  “你以为妇人生产的地方,是轻易进得去的吗?”马文君道,“如今玲珑馆还是一锅粥,你们去了,也见不到大郡王夫人的。”  我不由得止了脚步,想到马文君的话的确是实情,心中很是犯难。  “我或许有办法。”孟沁祥道。  玲珑馆外的守卫内侍还是寻常的样子,但远远看去灯火通明的样子,便已经明示着这个地方今晚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  院子里垂首站着几个宫女内侍,想必是各处打听消息的、或者负责传递消息的。  侧厅上亦是灯火通明,门外站在许多医官院的小内侍,他们是往来于医官院与后宫之间的。由此可知,侧厅里此刻,一定有好几位医官正在里面,想必是在商议病情,或者随时待命。 ...( ) 第一二七节 谋算·真心 前堂的正厅也是一样的灯火通明,几个宫女站在那里,坐着的想必是宫中的妃嫔等。  马文君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径自往前堂走去。  孟沁祥轻轻一拉我的手,顺着游廊,则往后堂走去。  后堂的院子里也站了几个宫女候着,孟沁祥留我站在一边,上前问道:“惠妃呢?”  “徐娘子在屋里呢。”一个宫女道。  看样子孟沁祥这些日子经常出入玲珑阁,与大郡王夫人伴在一起,故而她来到这里,宫女也没有觉得不妥。  孟沁祥向我看了一眼,随即问那宫女道:“夫人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  “夫人吃了药,医官说要等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才见效,现在半个时辰马上过去了,里面还没有动静,想是药效尚未发作。”宫女道。  外面有宫女匆匆走来,低声道:“谁去回徐娘子一声,吴圣人来了。”  一个宫女进去通报,很快徐惠妃便跟着走了出来。看到孟沁祥站在院中,微微一怔:“你怎么又回来了?是小县君有事吗?”  “小县君一切安好,已经入睡了,此时乳娘在照顾着。”孟沁祥道:“婢子担心夫人,所以想来看看。”  徐惠妃微微叹了口气:“她这会儿还好,刚才还在问小县君,你去看看、让她放心也好。我去陪吴圣人说两句话,有什么情况,定要立时叫我。”  徐惠妃走出后堂的院子,孟沁祥便携着我一同走了进去。宫女们只以为我是孟沁祥的随侍,便没有在意。  内室里有一股浓重的药气,药气之下,是一股难言的淡淡的腥气,却又不是全然的血腥之气。  内室里站在两个年长的娘子,都不是寻常宫女装束,看来是专门服侍生产的娘子。  大郡王夫人斜倚在榻上,面容略显浮肿。比之早上相见,却又明显憔悴了很多。  “夫人……”孟沁祥低声唤道。  夫人略略颔首,目光却是对着我:“你来了。”  “两位娘子,我有些口渴了,不知能不能进点热饮?”夫人道。  “夫人能吃得下饮食,待会儿才会有力气,婢子们这就去准备。听说厨下有参吊的汤,夫人觉得怎样?”一个娘子问道。  “嗯,我想要些甜的,要热热的,还须问问医官是否跟药性相冲。或者两位娘子去看看厨下准备了什么,选两样来我看看也好。”  夫人勉力打点精神,让两位娘子欣喜不已地走了出去,剩下我与孟沁祥,她便是勉力想笑,也显得那样虚弱。  “夫人……”孟沁祥低声唤道。  “孟妹妹,你去门口看着,徐娘子或者别人来了,好有准备。”夫人低声道。  孟沁祥本就知道此行我是想要见夫人,让我二人独处说话,她也并不在意。倒是我,对于夫人也抱着与我一样的想法,想要与我单独说话,感到有些讶然。  “你想说什么?”沉默片刻,倒是夫人先开口。  “婢子是想……来看看夫人。”我道。  夫人嘴角轻扯,烛光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白了几分:“可惜不曾早些见到你。”  此刻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让我心中暗惊,而她刚才唤的那一声“孟妹妹”,已经让我心生疑窦。  我只是勉力笑道:“等夫人大好了,若夫人有暇,婢子自当多陪伴夫人聊聊。”  “等我大好了……”夫人幽幽地说罢,顿了一顿,方道:“谢姑娘,若非我知道命不久长,若我真的还能再好起来,我其实并不甘心……但如今,不说是吴圣人有此安排在先,单是孟沁祥她的为人,她对小县君的样子,我也……我也可以放心了。”  每一句话,都令我心惊。尽管有的话,印证了我所想到的事情。但也有的话,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夫人……”其实想问的有很多,但心绪激荡之下,我能够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我求你的事,你一定能帮我,对不对?”夫人双目直视着我,殷殷问道。  “当然。明日午时若无消息,我自会依夫人的话去做。”当此情形,即便再多的顾虑,也都无法拒却。  “还有一事,我要求你。”  “夫人请说。”  夫人的神情变得很是低微,尽管如此,却仍是低声说道:“其实我不该求你这么多,你我毕竟没有交清,我知道你这般着急,卷进这场是非,都是为了孟沁祥。可是,这件事,我非求你不可。因为……因为这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了……为了孟妹妹。”  “夫人别这么说,便不是因为孟……孟姑娘,我也愿意为夫人你稍效微劳。”我道。夫人既称孟沁祥为“妹妹”,我再直接以“孟姐姐”称呼她,多有不妥。  “多谢了。谢姑娘,我求你,以后要多多照顾孟妹妹。大郡王不常在宫中,她势单力孤,还带着三个孩子,一定会……很不容易的。”夫人缓缓言道。  心中的念头如电之闪,我也终于确切明白的夫人的意思。  三个孩子……是连上腹中的这一个了。  夫人是决意,拼死要保住孩子吗?  喉头似有东西卡着,堵得难受。  许久,我方才用力压制住情绪,道:“夫人可曾想过,你自己去带小县君和小县主呢?度过眼下的难关,还是……还是一如其旧。而夫人你的这个孩子……孩子,以后还是会有的。”  夫人轻轻一笑,笑容颇有嫣然之致。  “谢姑娘,有些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相信你会懂的。我告诉你,有医官跟我说过,我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夫人满足一笑,“能多一个,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蓦地想到四郡王对大郡王夫人的那一句评语:大嫂虽只是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却很识得大局,一心一意,都在为大哥谋算。  宫中的尔虞我诈、机巧心思太多,甚至于夫人跟我说的这一番话,也含了太多的心思与谋算。  但复杂的深谋远虑之后,毕竟还是这样的真心与情意,我自然为之动容。  “谢姑娘,你……答应了吗?”夫人急切道。  “是,婢子答应了。”  “真好……以后就要劳你费心了。”夫人嘴角的笑,带着知足的样子,“其实我应该跟孟妹妹说些什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给她的担子太重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她。可是我看见她,却又不能不心中难过。毕竟……我也只是个寻常女人。在我还不知道腹中的孩子可能不保的时候,我求她去求见皇上,毕竟……我当时的用心,是不堪的。”  心中又是一震,想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孟沁祥匆匆地脚步声:“两个娘子来了。”  “谢姑娘,你快走吧。你今晚能来,我当真……感激不尽。”  郑重点头,未及走出门口,双目便已经发胀。用力咬了咬牙,回头再看夫人一眼。四目相对,我与她今天一天的相识,始于早晨,终于起更,至此永别。  小县主出生的消息与大郡王夫人过世的噩耗同在八月十七卯时三刻传出。  又经过了昨晚一夜的痛楚煎熬,夫人终于将腹中的生命带到了世上,她自己,也已经熬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刻。  得到消息,马文君到景芳斋看我,问我是否昨晚没有休息好。事实上,昨晚从玲珑馆归来,我便没有合眼。虽然已经几乎确知,却还是在隐隐期盼着会有万一的可能,大郡王夫人能够渡过这一劫。  大郡王夫人在宫中去世,马文君只匆匆过来看了看我,便赶去玲珑馆。  等到中午,皇上还没有召大郡王回宫的消息。我分别请马文君与林大鼐先生传信,请二郡王和三郡王照应大郡王。  孟沁祥因为要照顾小县君,所以也在玲珑馆。  宫中发生了大事,我却不能参与分毫,哪怕那个人,几个时辰之前,还跟我说过一些令人心惊的话。  心中抑郁无可排遣,连一尽哀思,也不是我的身份所适合的。  郁郁之下,信步而行,竟走到了云思楼。  冯才人也知道了大郡王夫人去世的讯息,她与她几乎没有什么交集,感叹最多的,还是女子的薄命。  “飞鸽传书的事情,你向她问清楚了吗?”冯才人问道。  “夫人似是察觉了有些不妥,却终究没有机会跟我说明。”  “若当真是有不妥,自然是可以查明的。”冯才人道。  “夫人所以去世,与收到这飞鸽传书的消息,过度劳心有很大关系。只是现下大郡王究竟情形怎样,谁也不知。消息是误传还是真实,仍是无法确认。但若消息果然是假造,那么传这个消息的人,用意实在不堪细思。”我道。  “所以等你确认了大郡王的情形,你会设法查证此事?”  “说起来,数日之前,孟沁祥便托我打探大郡王的消息了。我受人之托,终究需要给她一个交代。”我道。  冯才人轻轻叹息:“如果是假造的消息,那么查证的结果,你知道了,必然又是一场灰心。” ...( ) 第一二八节 无可挽回的结局 冯才人轻轻叹息:“如果是假造的消息,那么查证的结果,你知道了,必然又是一场灰心。。しw0。”  也不必冯才人再说的更多,我已经明白她的话中之意。查证的结果,无非是,又牵扯出宫中的另一桩斗争出来。一桩接着一桩,无休无止。  可是进宫、扶助三郡王,是我的素志,也是我早就决定的,斗争,本就无可避免。  给大郡王夫人传递大郡王处境危险的消息,大郡王夫人去向官家求情,官家会从中发现什么?传递消息的人又会从中得到什么?  冯才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道:“你若想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是谁得利,你不妨先想想,你为什么要阻止大郡王的夫人跟孟姑娘去官家面前求情呢?”  “开始我也不曾怀疑夫人得到的消息是有人刻意所为,我只是想到,以惠妃徐娘子跟大郡王的关系,她定是会竭尽全力保护大郡王的。但连她也不敢在官家面前多说什么,必有她的道理,想必她也是担心,她与大郡王夫人的身份去向官家求情,后宫女子干预军国之事,官家定会疑心。  “后来我也想到,我们虽没有得到大郡王没有危险的消息,可也从未得到过大郡王有危险的消息。对于大郡王在虔州的动向,我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官家将大郡王从西南边境调到虔州,期间又刻意回避了徐惠妃,一定有一个原因,但这一番周折,难道仅仅就是为了置大郡王于危险境地吗?我不知道,却也不敢贸然断定什么。  “而且,我对于夫人和孟姑娘向官家求情事,也毕竟怀着一些私心。我不想让孟姑娘牵连在其中,可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大郡王夫人即将临产,面圣多有不便,而夫人当时被请进宫养胎,连府上原本的侍女也没有带,所以多半是由孟姑娘去求情,可是她去为大郡王而求见官家……”我轻轻摇头,后果会怎样,我也无法想象。  冯才人点了点头:“你想得很是周到,也的确是这样的。但大郡王夫人当初被一个人请进了宫中,名为养胎生产,实则的用意却难免让她多想多虑。再加上收到了大郡王被调到虔州的消息,大郡王在虔州有危险的消息,她一定是会非常着急的。那个时候,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向官家求情了。  “求情之后呢?便是如同你所担心的一样,她一个女流之辈,却去过问那些事情,官家会对她如何想?又会对大郡王怎样想呢?官家若对大郡王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得益的又会是谁呢?”  心中微微一凛,那自然是,与大郡王有利益冲突的人了。  “姑娘觉得会是谁?”  “可能性太多。我不能断定。”是不能断定,还是不想说呢?是不想吧。因为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其余四位郡王了。可我,不希望是二郡王,不希望是三郡王,不希望是四郡王,也不能平白污蔑了并不相识的五郡王。  冯才人微微一笑:“有的人会因为一点小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怀疑一切,包括相熟的人,身边的人,你呢,却不愿意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任何人,哪怕是并不相识的人。”  冯才人也没有说出她觉得是谁更可疑,她也并不是一个信口而言的人。冯才人见我有郁郁之色,便安慰了我一番,虽然言语轻淡,却让人心中渐渐感到平静。  马文君与林大鼐先生的消息都在几天之后传来,二郡王与三郡王已经开始首途回京。  好消息的传来,紧接着大郡王夫人的死讯未久,甚至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虔州的叛乱已经平息,平息的方法,是首先到达虔州、打进虔州深处的大郡王,与后来到达的二郡王与三郡王里应外合,终于平定。  而大郡王没有跟着其他两位郡王回京的原因,也很快知道了。  大郡王需要清剿叛军的余孽,并且镇守在江西一段时间,监督地方官员建设恢复虔州,安抚虔州百姓。  消息不过迟到了十日左右,却造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结局。  孟沁祥这段时间很是忙碌,我到过讲筵阁两次,都没有见到,还是辗转让马文君帮我找她,才知道大郡王夫人的葬礼在郡王府中举行,小县君不肯离开孟沁祥,吴圣人与徐惠妃便让她一同去了大郡王府上。而夫人刚出生的小县主,则留在宫中,由徐娘子指了乳母抚养。太后对于这个刚出生便丧母的小县主甚为怜爱,听说小县主生下来颇为瘦弱,便一再叮嘱徐惠妃好生照护。  大郡王夫人的事情,暂且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马文君虽常来看我,却总是神色急急,言语之间,显然是盼着二郡王快些回来。  与马文君相识了这许久,我也主家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如今见到她起及二郡王时候的神情语气,心中渐渐恍然,却也暗暗心惊。  在候着二郡王与三郡王回来的时间,林大鼐先生又给我传来了一个消息。  当日到提刑官秦昌时手下赴任的杨炜,果然不出三郡王的所料,刚赴任不久,便被秦昌时寻了一个差错,革了公职。  革去官员公职,是尚书省门下吏部的职责,秦昌时只是一个提刑官,仗着秦太师的权势,不经过吏部,便擅自处置了。  我有这般疑惑,朝中自然也有正直之士,注意到了这一点。  但对此事的弹劾,收效也不过是将此事重新交由吏部处置。  而吏部处置的结果,也未见得比秦昌时的处置好多少,杨炜便贬了一级,成为了一名八品的小吏,远至闽地赴任。  “这自然还是秦昌时的手脚了。”我写消息给林大鼐先生。“到远处赴任,远离秦昌时,远离秦太师,对杨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才能,一样可以从新有所作为。”  林大鼐先生的回信,却是担心这次迁官,对杨炜未必是好事。  我拿着墨鸰带回来的字条,看后便烧掉。  心中却在琢磨着这件事情。  当时三郡王本是想阻止杨炜到秦昌时手下赴任的,但三郡王的阻止也没有成功,因为还有另一个人插手,秦太师秦桧。  当时我与林先生便在推想,若非杨炜有什么过人之处吸引了秦太师的注意,便是杨炜知道一些对秦太师不利的事情。  如果秦太师千方百计将杨炜留在其侄子秦昌时手下的原因,是为了将他收为己用的话,那么这一次,秦昌时绝不会将杨炜撤职,或者将他远迁。、  换言之,杨炜应是知道一些对秦太师不利的证据。  可既然秦太师害怕这证据泄露,便更不会让杨炜离开自己的控制范围,以免证据被泄露。  除非,他们能够确定,杨炜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或者,他们设法,不让杨炜泄露什么。  比如,杀人灭口,一劳永逸。  我与林先生不约而同,想到了这里。  千里到闽地赴任,一个是被迁官贬官的小吏,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太师……  林先生告诉我,三郡王虽然已经首途回京,但他与二郡王一路回京途中,要到各个地方,考察民情,查看各地官员执政的情形,真正回到宫中,不确定要多久。或者他们这一番考察很快便会结束,或者他们会到多一些地方游历锻炼。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在回宫的这一途中,因为处所经常变化,接收宫中的消息,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能及时联络三郡王,我与林先生也不能任由杨炜被秦太师等人灭了口。  “林先生,可否派人保护杨炜?”  “派人保护,并非长策。即便能保护杨炜一路平安到达闽地任上,又怎能保证他到了任上,能够始终平安呢。可若不派人保护,刚出京城,杨炜就会性命不保。”  “或有一法可行……”我传信给了林先生。  “虽是行险一招,但若成功,却是反败为胜的良机。”林先生回应,“但眼下还有一个难处。”  “何事?”  “人手。三郡王手下有高手,但他不在,我能调动的不多。实施姑娘的计划,便有些不足。”  “待我再斟酌一番,看可否改动计划。”天色已经昏暗,我也闷在屋里无事,索性跟着墨鸰一起去传递消息。  需要身手高明的人……  明日便是杨炜从京城出发的日子了……林先生能够调动的人手已经在杨炜住所附近待命,不过料想秦太师不会在京城动手。  但若是出了京城……  缓步而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往何处去。本来二郡王手下应有些人手,但马文君今日与另外两位才人一道去了大郡王府上,还不止何时回来。  我慢慢走着,墨鸰也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忽然墨鸰拉了拉我的衣襟,低声道:“姑娘,前面不能再走。”  微微一怔之下,我认出了夜幕之下,前方不远处便是禁苑。  心中正自惊诧自己何故会走到了这里,却看见一个身影朝着我缓步走来,而墨鸰,也已经在我不经意间,侧身掩在了我身前。 ...( ) 第一二九节 自当义无反顾 有时候,人在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往往流露出本心所想。 比如,墨鸰总是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立时挡在我身前,比如,我今日遇到困境,竟走到了冷香阁附近。 四郡王走了过来,对着我点一点头,并不停步。我也知道这冷香阁自从上次端午宴之后,又增加了许多侍卫看守,所以也并不多话,只跟在四郡王身后。 “你找我有事?”走出一段后,四郡王低声问道。 我走到冷香阁,只是遇到了问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四郡王,其实心中并未想着要四郡王帮忙。但此刻经他提起,心念一转,道:“不知四郡王可知道一两个身手高明的人?眼下……眼下我有些用处。” 我跟着便想起了进宫前走到太湖边的那天晚上,那些拦路之人的首领,那个黑衣人。 四郡王应是识得他的,他们显然是一道出现在那里的。 黑衣人携人拦路在先,在我们危急关头斩杀了一众手下在后,而最后又有四郡王为重伤的墨鸰送去了伤药。 来来往往,到了濒死边缘却又被救,救人的却本是要害人的。 那些人的意图,确切地说,是那个黑衣人的意图,我实在不能明白。 但四郡王应该知道一些高手,是绝无可疑的。 四郡王还未开口,墨鸰却已经十分诧异地侧过头来,虽在夜幕之中,借着道上掌起的灯光,却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双目炯炯,满是诧异。 心中一动,立时恍然。 高手,可笑我这半天一直在为找不到高手而焦虑,将所有可想到的人一一想遍,竟忘记了墨鸰。 或许是因为墨鸰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让她离开我的时候。 “高手……”四郡王沉吟道。 四郡王不是向武之人,手下若没有身手十分高明的人收为己用,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据我所见,那个黑衣人的身手固然在墨鸰之上,而他冷静的气度,辛辣的手段,也都非墨鸰所及。那样的人,究竟是何许人,我想不到,但料想他与四郡王结交会有可能,却不似一个甘心供人驱策的人。 “我府中有两个侍卫,一直是他们保卫府上的安全,反应迅敏,身手干练。但功夫如何,是否能到姑娘所说的高手地步,我……”四郡王有些迟疑。 我若非是在金国王爷完颜雍的别院里生活过一年多的时间,听他闲聊时讲述过暗卫的等级,讲述过一些武人的事情,我亦无法从一开始见到墨鸰,便能够判断出她是一位高手。 而见到墨鸰之后,我划分高手的标准更加明晰了许多,身手与墨鸰差不多的,应该便是高手,身手高于墨鸰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四郡王不能分辨一个侍卫是否是高手,说明他平素里对着些事,实在不够留心。 “姑娘有何差遣,墨鸰愿往。”墨鸰没有让四郡王的迟疑多做停留,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只是她的话语中,颇有几分不容我推辞的含义,我一怔之下,才发觉这个执拗的姑娘,是在跟四郡王斗气一般。 我看看四郡王,又看看墨鸰,想到当日四郡王以黑布遮面,为身受重伤的墨鸰包扎了伤口。墨鸰虽未看见四郡王的面目,却已经将这个见到自己肌肤的人当做深仇刻在了心里。 进宫之后,凭借着一个高手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一个女子敏感的本能,墨鸰早就察觉到,四郡王便是当日给自己裹伤的人,处处敌对。 四郡王当然早就知道墨鸰随我进了宫,想必也知道墨鸰对他神色不善的原因。 可是这件事情,墨鸰实为奇耻大辱,不愿对我启齿。而四郡王,自然也不会跟我说。 我当日只见到那个男子的一个影子,若非是偶然留意到装着金疮药的瓶子,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当日出现的竟是四郡王。 只是我虽然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墨鸰与四郡王却似乎都不知道事情已经被我知悉。 这件事情说来不仅尴尬,亦且牵涉到一个我尚不知悉的重大秘密,所以我即便知道,也只有暂且压抑。 “是为了何事?”四郡王问道。 “四郡王近来对浙东提点刑狱公事秦昌时的事情,可有耳闻?”我既知四郡王为国的一片热忱,又知道他无意于皇位,所以才会将这件事直言相问。 “你说的是从政郎杨炜被贬官一事?” “正是。” “贬官之事,确不寻常。你是要设法保护杨炜平安到达闽地?” “平安到达,或者只是开始。闽地远在数百里之外,到了闽地,或许才更加凶险。” “原来如此。”四郡王随即会意,“看来只有在途中抓到意欲对杨炜不利之人,方能有证据找到是谁要让杨炜永远禁口。如此将真相呈于官家面前,他才有活命之望。而下令动手的人,官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吧。” 四郡王能够这般敏捷地想到我的计划,又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由得让我又惊又喜。 “正是如此。”若官家能够因此注意到秦昌时,甚至将焦点放到秦太师身上,对他有所警惕,继而疏远于他,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谢姑娘,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连去把杨炜灭口的人也抓到了,却也可能仍是无法用来指证浙东提点刑狱公事?”四郡王看着我,很是认真地低声问道。 是啊,即便抓到了去灭口的人,却也未必能够指证秦昌时。这一次明明是秦昌时未经过吏部,便擅自革了杨炜的职,有真凭实据,却又能怎样呢,杨炜从革去官职变成了远迁贬职,秦昌时却仍旧跟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我甚至在想,究竟有官员检举秦昌时违例处置官员,皇上到底知道不知道。 父亲说秦太师权势熏天,在皇上身边翻云覆雨,我亦听说过不少秦太师在朝中左右政局的事。 这次秦昌时将杨炜贬官一事,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四郡王的话,当然有道理,我也有着同样的担忧。”我道,“但若因为这一层担忧,便不去做了,不但任由杨炜平白地被灭了口,而且连这一点可能当做证据的东西,也都放过了。放手去做,未必成功。但若知难而退,连成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四郡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很好。” 我欣然道:“这么说,四郡王你是会帮我的了?” 四郡王声音虽低,却是十分肯定:“既是大义所在,伯璟自当义无反顾。” 四郡王的这一个“伯璟”,让我心中微微一惊,跟着亦是感动。有人信任,有人愿意以诚相待自己,永远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姑娘,不需他帮忙,姑娘有什么事,难道墨鸰不能为你办到吗?”我说话的时候,墨鸰不敢插嘴,但四郡王开了口,墨鸰却回应地直截了当。 好在这一次,墨鸰并不是直接驳斥的四郡王,总算我屡次叮嘱,有了些作用。 四郡王只是微微一笑,也并不以墨鸰的话为忤,道:“谢姑娘,你安排了高手出去,若对方在还是派了杀手,硬碰硬的话,你要保护杨炜是不成问题。但若对方事先也有安排,或者途中起了什么变故,你派去的人,便未必能对付得了了吧。” 墨鸰清冷的声音含着微怒:“你……你说什么?” 我拉了拉墨鸰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道:“四郡王说的情况,我也想到过。只是……” 林先生不能离宫,我自然也不能离开。可即便如墨鸰这样伸手高明但性格耿直的人,果真遇到对方使什么计策,却未必能够对付。 “放心。”四郡王轻声说道。 我惊喜之下也略感愕然,不知四郡王又有何良策,仰头却遇上了四郡王坦然微笑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恍然:“四郡王,你是说……” “我说过,大义所在,我自当义无反顾。”四郡王微笑回答。 心中欢喜无已,却又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这一来所有的担忧都迎刃而解,再也不必担心对方会在追杀杨炜灭口的途中耍什么花招。但四郡王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着实让我惊讶。 “可是……可是四郡王你……”这样的决定,毕竟与派一个高手侍卫是不同的,我不能不心生担忧。 “你还有何顾虑?”四郡王问道。 “自然是你的安危,以及……” 墨鸰并没有从我们的对话中听出四郡王的打算,所以虽然有些警惕地站在旁边,倒也没有再插话。 我的目光从墨鸰脸上扫过,继而转向了四郡王。 四郡王明白我的意思,不由得轻声而笑。但很快,四郡王便收敛了笑意:“秦太师的势力范围很大,想必沿途都有他可以调用的人手。杨炜本人并不足虑,但他既能引来秦太师的注意,必有可取之处。若我们举措得当,他亦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证据。”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却无法预料到途中会发生什么。 “四郡王,你想路上会有什么不测吗?” 四郡王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看墨鸰。 我点了点头,嘱咐墨鸰先回景芳斋去。 第一三零节 结义 四郡王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看墨。 我点了点头,嘱咐墨先回景芳斋去。 墨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四郡王,随即向我躬身道别,低声而警惕地叮嘱我小心,方才轻轻掩没在夜色之中。 墨便是这样,虽然执拗,却总是让我无法对她生气。 “四郡王,你亲自前去,一路数百里之遥,对方不知何时下手,那实在……太过危险了。”方才听四郡王言道他亲自去,我心中自然欢喜。有他在,那么不管斗智还是斗力,我们都不会输于对方。但转念再想,四郡王一个堂堂郡王,却又是个全无功夫的人,他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够亲身涉险。 四郡王轻轻摇头而笑:“难道我没有勇武之力,便只能呆在高墙之内,毫无作为吗?” 我忙道:“四郡王,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你的才智与身份,去做此事,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四郡王不由得一笑:“在你眼中,我是个有大材之人吗?” 我正色道:“自然是的。四郡王,以前我虽不认识你,却也知道,能被官家选进宫中,封为郡王的,又岂是寻常之人。听说太祖皇帝之下,绵延的赵氏子孙到了你们这‘伯’字一辈,共有千余人之多。单是太祖皇帝后嗣这一身份,便是足以令己为之骄傲,让人为之欣羡的了。而你们五位郡王又能够从这千余人中脱颖而出,那么才智人品如何,自不必多言。 “我不敢说如今算是与四郡王相识,但即便只是这寥寥数面之缘,我也可以断定,四郡王你的胸襟报复,才华气度,能够匹配你的身份。 “我今日走到这里,其实是无心之举,但内心深处,自然是想向四郡王你求助的。这次的事情会发展成怎样我也难料,实在不应让四郡王你亲自涉险。你只要将那两个侍卫相借一用,我便感激不尽了。” 四郡王看了我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姑娘好口才。” 我不由得一窘,待要说什么,四郡王已经正色道:“太师承当大权,朝中正义之臣用武无地,与此相关之事,绝不是小事。伯愿为此尽力,只怕仅此一事,不足以对太师有何撼动。” 当此情形,再劝说阻拦,反而显得多余。 我郑重点头:“四郡王,我实在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四郡王微微一笑:“你已经将我说得那么好,我不尽力,才是不该。” 我略感不好意思,道:“四郡王……” 四郡王微微蹙眉:“你总是这样称呼我,听来却是很不自在。” “那我怎么称呼四郡王你?永宁郡王吗?” “何不直接以姓名相称?”四郡王道。 我微微吃惊:“那怎么行!”脑中立时想起了马文君的一个个“伯玖那小子”,但让我直接称呼四郡王为“伯”,我却是无法开口的。 “姓名本就是用来称呼的,难道你这般在意那些所谓的尊卑礼法吗?”四郡王微笑道:“你若愿意,我二人在此结拜,如何?” 我愕然抬头,嘴巴微张想要说什么,却也什么都不会说了。 “你不愿吗?”四郡王仍旧微笑,却带着一些恍惚的黯然之色。 “不是不愿,我是……”脑中有些转不过来,我与四郡王结拜,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四郡王素来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见我出神,也并不打断我的思绪。 如此沉默良久,我方才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四郡王神色欣然,微笑绽开,连这仲秋时节月光的清辉,也不再冷淡。 四郡王看着我,见我怔怔,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若说不妥,我心中自然也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妥,见四郡王问,惘然道:“就算你我结拜,你是兄长,我也不能直呼你的姓名啊!” 四郡王朗声一笑:“结拜之后,那自然是要以兄长来称呼我。”说罢看了看天色:“你该回去了,还要劝说你身边的墨。明日一早,我派人来告诉她相会的地方。” 想到劝说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商定大事的欢喜也不由得带上了愁闷之色。 我对四郡王福了一福:“那么待四郡王你归来,我们再补行拜天之礼。” “在宫中想要祭拜,多有不便。只要你我心照,又何须定要行礼?”四郡王道。 这般洒脱,又能够这般以至诚待人,我心中大有知己之感,不禁脱口道:“四郡王之言甚是。” 四郡王眉头微蹙,神色却是温和如昔:“你怎生称呼我?” 我轻轻掩口,不由得一笑,但那个称呼要出口,却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看着四郡王明净坦陈的神色,还是轻轻开口,唤了一声“哥哥”。 墨便候在慈宁宫的宫门附近,手中掌着一柄轻巧宫灯,照亮了她身边的一片地方。 “姑娘……” “嗯,明天我会让你去的。” 墨看着我,眼中露着欣喜:“墨一定不负使命。” 看着墨单纯的欢喜,我心中很是感动,但想到接下来墨的反应,却又忍不住想笑。我走进墨,温声道:“虽然你会有一段时间不在我身边,但我的话,你还是要听的。” “这个当然,姑娘不管有什么命令,墨都会听的。” “那么,在你明天出去后的一路上,你都要,听四郡王的话。”我说的很慢,也很着力,因为我知道,墨接受起来这个消息,一时间并不是那么容易。 果然,墨的神情在我眼中,变成了圆睁的双眼,与圆圆张开的嘴,共同组成一个词,不可思议。 “四郡王,他会跟你一起去。” “做事情不要冲动,一定要听四郡王的意思。” “四郡王没有功夫,所以,你报保护他。” “还有,虽然不是在宫中,你也不可对四郡王无礼。” ……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墨对我的话,没有立刻说“是”。 交代完了应说的话,我便同着墨一道沉默。 心情有些忐忑,不知墨接下来的反应会是如何,但心中亦忍不住有些微的好笑,想看看墨这个固执的姑娘,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 四郡王为墨裹伤,看到了墨身上的肌肤,由此墨便恨上了四郡王。 作为一个女子,我可以明白墨羞恼的心思,只是她的反应,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来得更干脆直接。 但作为墨的同伴,作为一个关心她的人,或者说作为主仆关系中的“主”,我却对四郡王当日为墨治伤的举动,带着感激。 只有在墨受伤的时候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悲痛,才会在她被救治的时候,体会到失而复得的美好与珍贵,才会对救治她的人心怀感激。 这一点,墨暂时还没有办法明白。 而我,定会找到当日一切事情的真相,给我,给墨一个交代。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墨。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地为她担心,所以,我才会感激救治她的人。 在我脑中转着思绪的同时,墨也在想着什么。 终于,墨开口:“是。”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我却不由得觉得一向倔强的墨有些可怜。 因为不能违抗,所以便答应了,无关她心中所想所愿。 我拉着墨往回走去,低声道:“墨,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理由,但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所以有时候,有的事情看起来,便显得没有道理了。我不敢说我的理由一定是对的,但是对你心中的疑问,我一定会给你解释。”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宫女装束的女子到了景芳斋。 她将四郡王约定的相会的地点告诉了墨,看着墨的背影离开了景芳斋,转身对我行下礼去:“墨姑娘回宫之前的时间,由婢子来服侍姑娘。” 我微感惊讶,那宫女道:“是四郡王安排婢子来的。慈宁宫的娘子有时候说不定会从景芳斋门前经过,若是少了一个人,说不定会被察觉。姑娘只要出景芳斋的时候不带着婢子,便没有关系了。” 我点头道:“四郡王想得周到。”略一转念,这宫女既知道四郡王与墨要出宫的事,必是四郡王告诉她的,看来她亦是四郡王身边很受信任的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婢子花楹。” 细细打量,花楹的容貌姣好,不在紫鸳之下。且声音温柔,举止大方,谈吐清晰,虽然年纪不大,却有着比寻常宫女不一样的气度。 看来花楹,也并不是一个寻常宫女。 只是第一天见面,我也不好多问,只是将她与紫鸳、语燕引见了。 景芳斋的日子一切照旧。 我仍是每天到福慧楼去,整理打扫一番。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干燥清朗,从夏天的时候便开始收拾,到了现在,书籍也终于被重新翻动整理了一遍。 二郡王与三郡王还没有回宫,太后仍是每逢斋日到福慧楼诵经。 安闲的时候,我拿出了当日从书架上找到的那一卷用契丹文字和女真文字记录的金国书籍,开始细细翻阅。 第一三一节 斑竹 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掳,徽宗皇帝后宫上至皇后妃子,下至才人御侍,以及皇子皇女,皆被金人掳走。 当今的太后韦氏,也是当年因此而到了金国。 福慧楼是皇上迎太后回宫之后,特地在慈宁宫起建的,专为娘娘藏书所用。 娘娘回宫之后,整日念经礼佛,福慧楼中多数都是经书。 而我找到的这一卷,却并非经书一类。 听闻当今皇上在临安登基之后,太后虽在金国,却也依循礼制,遥尊韦氏为太后。 而经过宋金多年的商议,终于在数年之后,将太后迎接回宫。 金国完颜氏灭了辽国契丹人耶律氏而得国,因为女真人长久僻处蛮荒之地,语言粗疏,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文字。在长期与契丹人、汉人的接触中,习得了契丹文字和汉字。相信这些零散的书稿,便是太后从金国回来的时候,从金国带来的。 作为慈宁宫的典籍宫女,我整理、翻看这里的书籍,是职责所在,也是被允许的。 眼看这些书稿破散不堪,又被放在那样不起眼的地方落了灰尘,带着潮湿,显然是被遗忘了许多年的东西。 不知这些书稿是记载何事,在请示太后之前,我至少应该将书籍稍作清理,整理一番。以免太后看到残破的书籍,心中不悦。 我在金国住过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能听懂不少金国话。金国的言语本就较汉人的语言简单,并且金国建国立邦之后,金人也都纷纷学习汉人语言,金人的重要文书,也都用汉子记录。 我在完颜雍王爷的别院里,那些服侍的人有金人有汉人,但都说汉话。比如我身边的语燕,虽然母亲是金人,但自幼在汴京长大,汉话说得倒比金国话还要好很多。再比如完颜王爷,虽是金国的天潢贵胄,但日常所用,也都是汉话。 这些书稿一共十余册,前两本看起来不过是记载了一些日常琐事,风土人情,各处风物。缺失的书角,我也只能用白纸补上,至于该补上些什么,却是不知道了。 渐渐往后翻看,笔迹却有些不同。 前两本的字迹粗疏,而到了后面,笔致却变得颇为柔和。显然不是同一个人所书,但内容上看起来却差不了多少。 这般一边修补,一边试着理解其中所书之意,虽然并不全懂,却也已经看得大费心神。 秋日的午后阳光正好,虽然已经不若夏天的炽热,不若春天的和煦,虽然略带冷清,但也让四周都是融融暖意。 我不由得得困倦,双眼也渐渐迷蒙,只是修补了边角,书册中所写的东西,便只成了一个个符号,再也想不到是什么意思了。 手上木然地又翻过一页,待要比着缺损的边角裁剪纸张,却恍惚看到了一片汉字。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却果然是一片浅浅的笔迹,写在书册装订之处的夹缝里。 一枝斑竹渡湘沅,万里行人感别魂。 知是娥皇庙前物,远随风雨送啼痕。 短短的四句诗,乃是唐代元微之所作,意思也并不深奥。相传舜帝有娥皇女英二妃,在舜帝驾崩之后,二妃啼哭,泪洒竹枝,竹枝尽斑。 这首诗本身并没有什么,自古以来歌颂娥皇女英的诗词也并不在少数。 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为何在这些用契丹文字和少数金国文字写成的书册里,会有这样一首诗。 金国人固然是有不少通晓我汉人文字的,但不管怎样的通晓,之多也只是知道那些著名的诗词。元微之固然是有唐一代著名的诗人,但他流传后世的著名篇章,却并不包含着这样一首。 也就是说,这些字若是由金人书写,断不会写下这样一首诗在这里。 况且这一本书册上的字,笔致柔软轻细,书写那些契丹文字看得并不明显,书写这些汉字,却可以明显看出一笔一划之间的法度,显然是受过长期的习练,才写得出来的字。 这是…… 一个汉人女子写的字。 是太后娘娘! 我不觉恍然。 进宫许久,我从未见过太后提笔写字,不过福慧楼中,也有几幅娘娘抄录的经文。与记忆中娘娘的字一加比对,便可以判定,这些的确是娘娘所书。 娘娘在金国多年,学些契丹文字和金国文字,并不足为奇。 娘娘在用金国文字抄录什么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有感而发,随手写下一首诗来,也并不奇怪。 但我却对着这首诗,反复细读。 靖康之变,徽宗皇帝与当年的龙德宫韦贤妃一道,被金人所掳。 两年之后,建炎二年,当今皇上在南京登基,韦贤妃被遥尊为“宣和皇后”,被迁移到了五国城,与徽宗皇帝相会。 徽宗皇帝于绍兴五年驾崩,那时已经距离靖康之变八年了。 而直到绍兴十二年,太后娘娘方才得以扶徽宗皇帝的灵柩回宫。 也就是说,徽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后娘娘又独自在金国度过了七年了的时光。 单是想一想,便觉得十分难熬。 这一首诗,看来是在徽宗皇帝驾崩之后,娘娘所写下的吧。 想到这里,再回头看诗中的意思,娥皇女英追思舜帝,泪洒竹枝而成斑竹,而太后娘娘对徽宗皇帝,自必也是这样的心情。 掩卷长叹,心中亦是难过。 徽宗皇帝在我心中,在爹爹心中,在天下万万大宋子民的心中,是一个怎样的君王,自不必待言。 但在太后心中,这个人,是他寄托终身的夫君。 徽宗皇帝病逝,不知当时大宋的百姓听到了是怎样的心情,但当年的太后听到,自然是心痛难禁。 天色还早,我却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收拾了书册,便回到景芳斋。 花楹与紫鸳坐在廊下做针线,从大门看去,红墙黄瓦绿栏杆,她们两人静静而坐,就像是一幅图画。 花楹性格极为温和,谈吐、针凿都很出色,比之言语沉默、不事针凿又总是保持警惕的墨,确实更容易相处。 我回到内室,花楹便斟了茶送去:“姑娘近两日总有倦怠之色,是福慧楼的差使太过繁忙了吗?” 我微笑接过茶水:“福慧楼的差使很是轻松,不过有时候我在里面藏书,容易忘了时刻。” 花楹微笑:“婢子听紫鸳和语燕说了,姑娘很爱看书。” 听花楹自称“婢子”,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我刚开始听紫鸳以仆婢自居,心中总是转不过来一样。 花楹不算谈锋很健的人,但是因为性情温柔和顺,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会给予一定的回应,至少也会静静倾听,所以与她说话,总会让人觉得有话可说。 相处几日,我也渐渐在谈话中发现,花楹喜欢听我说起墨,因为在我挂念着墨的时候,也总会提到另一个人,四郡王。 “姑娘总是担心墨,你与她的情意必定是非常深厚了。” “我与墨她们相处了这么久,她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自然我会牵挂。” “姑娘好像很担心墨不听四郡王的话?” 我不由得一笑:“墨她……性子比较执拗。平素又少接触外人,我怕相处起来,难免会有些磕碰。” “墨她……会保护好四郡王的吧?” “当然了。”这一点,我还是可以确信的,只要墨答应了我,便一定会做到的。“墨是个固执的人,但这样固执的人,答应了别人什么,就一定会做到。” 花楹轻轻一笑:“姑娘真的很了解她,并且……很喜欢她呢。” 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若是不喜欢墨,我又怎么可以用这样容忍的心态看待墨的固执。 “姑娘,你与四郡王,相熟吗?”花楹迟疑片刻,终于轻声问道。 “我与四郡王……”论起相交,不过几面之缘,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便是这样,有些人相识多年却从不知心,有些人寥寥数语便可以倾盖如故,但若说起四郡王的情形,我的确不能称得上一个“熟”字。 “并不相熟,不过是在宫中的几面之缘。” 花楹道:“姑娘与四郡王相识,是起源于当日端午节的大宴吗?” 端午大宴我到禁苑外的事情,阖宫皆知,我自然也不需避忌,便点了点头。 “那姑娘你是……”花楹略略迟疑:“识得禁苑里的那个人吗?” 我略微觉得奇怪:“不认识。” “那姑娘到禁苑去……” “是为了一个认识的宫女,听说她在那里,所以想去看看。但当时却不知道,冷香阁是不能踏足的地方。”我道。 “真如宫中所说的那样了。那么姑娘你……”花楹微微失望:“真的不认识禁苑里的人?” “后来我知道,她与四郡王的关系很不一般。” 花楹点头:“那……是四郡王在宫中的养母。” 闻言,心中明了,花楹果然是四郡王身边很受器重的人。所以,她知道四郡王的很多事情,并且,很关心四郡王。 “姑娘……四郡王这次出去,是因为你,对吗?” 第一三二节 抱负 “姑娘……四郡王这次出去,是因为你,对吗?” 花楹稳得很是认真,她双眼微微发亮,带着孩童般期盼的神情,等着我的回答。虽然花楹知道四郡王的很多事情,虽然看起来花楹似乎与四郡王很是相熟,但她的神情,与四郡王有很多一样,也有很多不一样。 四郡王与她平素都是很温和的样子,但是四郡王的温和让人有一种疏离感,而花楹,却让人觉得很是亲切。四郡王的那般气质,并不是轻易能够沾染到的,况且没有四郡王的那些经历,便不会有他那样的感触。 “花楹,在你的感觉中,四郡王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问道。 “四郡王……”花楹几乎没有思考,“他看起来不爱说话,有些沉默,虽然待人有礼,但又有几分略略的冷清,让人不由得想要疏远。其实,四郡王是很温和的,只是他不太懂得怎么跟人接触,也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心意。但他是个很真诚的人,比之许多看起来热诚无比的人,反而更要真实。” “那……关于四郡王的理想抱负呢?” “抱负?”花楹似乎微觉奇怪,但随即点头:“姑娘这样问,看来你也知道,四郡王并非是一个只想着安闲度日,在宫中过着平淡闲散生活的人。他对大宋,有着不输于其他任何一个郡王的热忱。只是,他并不在乎名利地位罢了。” 说着花楹轻轻叹息:“可惜……官家对四郡王,从来都没有重用。四郡王有的抱负,却难以实现。” “四郡王此去,的确是因为我求他帮助。但他不仅仅是在帮我,他是在为了他的抱负,为国为民,而做他想做的事情。他帮到的人,将会因此受惠的人,岂止是我。”我道。 花楹闻言欣喜,却也并不再追问是什么样的事情,只是问道:“姑娘,四郡王会有危险吗?” 花楹已经是第二次问起,可见她真的是十分关心四郡王的安危。 “所有的高手,都会保护四郡王的,还有墨在,你放心好了。” 花楹点了点头,半晌,方悠悠地叹了口气:“若是官家能够对四郡王多一些了解,多一些重用,四郡王也不必为了想要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而承担这些不必要的风险了。” 对于皇上与四郡王之间的事情,我并不知晓,便问道:“四郡王当年也是官家亲自从赵氏的子孙中挑选出来的,何以到了现在,反倒待四郡王并不器重了呢?是不是……跟四郡王的性情颇为冷清有关系?” “姑娘的疑问很对,四郡王是官家从千余赵氏子弟中挑选出来的,几位郡王,是分别被挑选出来的。虽然挑选的时候,几位郡王都还年幼,但资质悟性,胸襟抱负,根骨品性,都是官家细细择选的。若非十分心仪,十分中意,也不会特特将他们接到宫中,在他们长大之后,加封为‘郡王’了。”花楹道。 “但四郡王的性格冷清,或许并非天生是这样的。”花楹续道:“可能……是跟禁苑中的人有关系。” “你说……是因为养母被关禁之后,四郡王的性格才变得冷清了吗?”我心中不由得恻然。 “我跟随四郡王的时间并不算长,所以知道得并不清楚。”花楹道,“但跟四郡王熟悉一些人,都说他在养母朱氏被关到禁苑之后,非常难过。”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道。 “还是四郡王,进宫只有短短几年的时候吧。具体,我并不知道了。”花楹的语气颇为遗憾。 “那四郡王,是几岁进宫的?” “听说,二郡王与三郡王、四郡王都是七八岁的年纪就进宫了。官家在宫中为他们安排养母,也有因为他们年岁尚小的原因。” 七八岁进宫,短短几年后,一直在宫中照顾他、抚育他的养母便被关进了禁苑,四郡王心中,自然是很苦的。 跟着我又想到了三郡王,他的养母张贤妃亦是早早故世。但张贤妃故世之后,皇上给了她死后的哀荣,三郡王也在张贤妃故世之后,被皇上交给皇后抚养。虽然三郡王没有再认皇后为养母,但宫人皆说,皇后待二郡王与三郡王一视同仁,三郡王并未因为养母张贤妃的故世而受到什么冷遇。 相较之下,四郡王的养母虽然在世,母子却不得相见,甚至于因为其养母的缘故,带累四郡王也不受太后的喜爱。端午节不过提及冷香阁,太后便在大宴当场离去,全然没有顾及到四郡王的想法,而四郡王,也似乎对太后以及宫人们的态度安之若素,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怨怼。 我想问问花楹,是否知道四郡王的养母是因何见罪于太后,但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想必,那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所以太后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慈和,也会因为偶一提及那件事而当众现出怒意。 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进宫了这么久,却从未听谁提起过此事。 想必,那件事情,跟禁苑一样,是宫中的禁忌,所以没有人提起。 既是如此,我还是不问的好。 “姑娘,你知道朱才人……”花楹微微犹豫,但终究还是问道:“是因何被关进了禁苑?” 心中微惊,但同时有一个问题已经了然于胸,花楹也并不知道四郡王母亲获罪的原因。 我缓缓摇头。 “四郡王没有跟姑娘你说过吗?” “我与四郡王只是数面之缘,对于他的事情,他实在并未跟我说过什么。也只是在端午节大宴之后的一次偶遇,四郡王说禁苑中人是他在宫中的养母。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花楹点了点头,目光中却有些微微的失望。 一直温和微笑的花楹一旦露出失望之色,很容易让人心生不忍。 “花楹,怎么了?” “姑娘也不知道,四郡王也没有跟我说过,我也不敢贸然去问。可是……”花楹轻轻垂下了眼帘,似是在回避我的目光:“看到四郡王每每远远地绕到冷香阁附近走一趟,回来之后,总要郁郁很久,我心里……是很难受的。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花楹说着忽然抬头,眼波盈盈,双颊却微微晕红,似乎是因为不小心吐露了心意,而感到羞涩。 我只有假装不懂得花楹的心思,平和了语气道:“四郡王本就不善表达心中所想,心中有不快的事情,亦不会对人提及。这样的性子,难免让人为之担心。” 花楹眼中露出祈盼之色:“姑娘,既然你也这么想,四郡王又……又对你很是看重,你能不能……想办法帮帮他?” 如果能帮到四郡王,我自然愿意。可是,我该如何做呢? 冷香阁,朱才人,太后……当然,还有皇上。 这样的困局,我该怎样才能帮到四郡王。 四郡王何尝不想见到朱才人,不想让她走出禁苑,可是凭他的身份与能力,尚且做不到,而我,又该怎样做呢。 我沉吟片刻,实在毫无头绪,想起一事,问道:“花楹,你在宫中,可曾听谁说过朱娘子是如何被关紧禁苑的吗?四郡王不提起,难道……难道宫中连传言也没有吗?” “没有,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花楹摇头:“在宫中,冷香阁,朱娘子,似乎就是不存在的一样。其实,也不是没有刚进宫的人问起过禁苑,或者无意间经过过那里。但只要偶然提及,见到宫中人讳莫如深的态度,便是谁也不敢多言了。姑娘那一次……只是赶得巧,被太后先知道了。其实若是姑娘先问问宫中的老人儿,也不至于……” “娘娘知道我是无意,也并未责怪我什么。”我淡淡一笑,随即敛容蹙眉:“其中的原因,看来只有问了四郡王,才知道了。” “姑娘,那……” “放心,我会小心向四郡王问清楚的。毕竟此事涉及到娘娘,不理清楚,贸然在娘娘面前说话,只会弄巧成拙的。” 花楹不方便走出景芳斋,所以整日便呆在里面。 四郡王与墨前去保护杨炜,因为一直在行进,又是暗中保护,没有特别预备的传信之人,所以无法传递信息。而林大鼐传来的消息中,我也只知道二郡王好三郡王还没有回京。而大郡王,消息也是十分明了,镇守虔州清除余孽,一时间虔州的风声很是清肃。 太后一如既往地诵经礼佛,也会依时到福慧楼去。太后还是会跟闲闲地我说起一些事情,有时候是牵挂几个郡王,有时候是期盼早些见到潘娘子的孩子,还有二郡王尚未成婚的事情,她亦时有提及,有时候也会说起云思楼的冯才人,然后派人给她送去衣食用具。 我没有什么事情,仍是在福慧楼看书。 自从看到那首诗之后,我对这几本书册,格外留意起来,渐渐地,也从其中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第一三三节 求死怜稚子 用契丹文字记录的,仍是简单的日常的东西和事情,但书册装订地方的缝隙里,却偶然能看见一些汉字。 笔致纤细,字迹小如蝇头,又写在缝书的地方,是以不特意去看,很难留意到。因此我刚刚从书架上发现这些书册的时候,草草翻阅之下,只看到契丹文字与女真文字,分辨出这是金国人的书册,却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这些汉字所书写的,有时候是一首诗,有时候是半阙词,有时候只有或诗或词的一句。有些诗词我曾读过,有些却并无印象,看起来不似出自哪个名家之手。 这些诗词的意思都并不深奥,但看其意思,都是关于分别与思念。 语意虽浅,但念及太后当年的处境,却是让人时时心酸。 想到这是太后所书,我也曾有过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修补这些书册,还是应该向太后请示。 只是想到这些书册中的诗词,都是与那些伤心悲痛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我便又消了给太后看的念头,太后难得如今心中平静,何必再将这些事重新提起,引她伤心。 犹豫之间,随手翻开一本破损得最为严重的,装订书册的缝隙之间,发黄的纸张上,墨迹已经不明显,且纸张上斑斑点点似是水浸之后的痕迹,将墨迹冲得更淡。隐约看到是两行小字:求死怜稚子,苟生愧天地。 心中一个激灵,翻着书册的手轻轻一颤,书册便即合上了。 我不能想像太后在金国的生活是怎样的,也知道太后是平安从金国回到了大宋,但看到“求死”二字,还是心中大惊。 当年徽宗皇帝被掳,金人给他加了一个二品“昏德公”的名号,以此来表示对他的羞辱。但当今皇上登基,当年的太后便迁到了五国城与徽宗皇帝在一起,当年的韦贤妃也被遥尊为宣和皇后,虽然寄人篱下,想必金人也只是意欲扣押帝后,以图从大宋得到更多的好处,却不致对帝后有何损害。 我细看这下,这本书册已经是第四本,若是按着顺序,太后当年写到这本书册的时候,徽宗皇帝已经驾崩,那么太后孤身一人,不愿多活、想一死追随皇上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稚子”两字,又从何说起呢? 难道,徽宗皇帝虽然薨逝,却留下了一位皇子吗? 稚子……那么这个皇子,看来是已经出生了的,但我从未听爹爹说起过,也并未听说当今皇上还有一个皇弟,看来这个消息,爹爹他也不知。而当年宣和皇后以太后娘娘的身份回到大宋,扶着徽宗皇帝的灵柩,却不曾听说还带着一位皇子。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皇子,在五国城便故世了。 丈夫去世了,孩子也跟着去世了……我不敢想象当年太后是如何挺过那段时间的。 但掩卷沉思,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即便徽宗皇帝被封为昏德公,明显是以此来侮辱大宋的皇上和大宋的百姓,但毕竟大宋的新皇已经在临安登基,宋金还是相对而立,若是那个时候有一个大宋的皇子或者皇女在金国出生,难道大宋竟会完全不知吗? 墨不在身边,想要传递消息给林大鼐先生,也十分不便。我没有身手功夫,只怕遇到有人,躲闪不及。 只是心中存着疑惑,还好我想要见林先生,还可以通过马文君。 马文君知道林先生是与我爹爹相识,我与林先生相见,她安排起来倒也很是方便。 几位郡王只有五郡王在宫中,东宫诸位郡王的处所都空了下来,一时间甚是清净。马文君安排了侍卫在外,便也要走出去。 我道:“马姐姐,你也留在这里吧。” 马文君微微一笑:“有我在,你与林先生说话多有不便。” “我不过是想起一些旧事,想问明白。只是想着林先生有些年纪,亲身经见的,所以才相烦马姐姐请了他来。马姐姐不妨也帮我想一想,或者有些事情,你曾听说过呢。”我道。 自从跟四郡王结义,再称呼马文君为姐姐,便颇觉得有几分别扭。 马文君倒没有留意,只是奇道:“什么事?” 我放低了声音:“靖康之年,曾有许多皇子、皇女被一并掳至金国,后来他们如何?”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马文君倒还好些,林先生的神色却是瞬时变得十分郑重。 “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些?”林先生问道。 “我只是偶然想到这些旧事,有一件事,很想问问。”我道。 林先生神色十分郑重:“姑娘,此事在宫中,万万不可随意提及。” 马文君亦道:“这件事情,比起你误闯禁苑,可要厉害得多。” 我颔首:“进宫前爹爹多有嘱咐,先生和马姐姐都请放心。” 马文君点了点头,轻轻叹道:“当年金人掳走了徽宗皇帝和靖康帝,还有他们的皇后以及后宫数十位后妃,以及徽宗皇帝膝下的数十位皇子和帝姬,还有许多亲王的王妃、妾妇,以及宗室子和宗姬,难计其数。其中还有……还有当今官家当年的夫人邢氏。这些……虽然已过去了二十余年,但你总也听说过吧。” 当年徽宗皇帝退位,太子即位,该年号为“靖康”,所以人们称呼其为靖康帝,乃是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兄长。 我点了点头,林先生则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马文君续道:“这些年,传到我朝的消息,只有邢皇后薨逝的消息,徽宗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有徽宗皇帝和靖康帝被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又是追封徽宗皇帝被封为天水郡王,加封靖康帝为天水郡公。至于其他的那些皇子、亲王世子、帝姬、宗姬的消息,便不为所知了。或者官家曾收到过他们的消息,但不曾对外宣布。”说着看了看林先生,道:“我所知的,便尽于此了。” 我与马文君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林先生。 林先生却看着长窗,目光悠远,隔了片刻,方才沉声道:“徽宗皇帝的皇子跟皇女……听说有许多,都在金国过世了。在金国当俘虏,不过是被分派到各处,干粗活,或者服侍金人的王公们,即便他们是皇族,也并没有受到多少优待。不,应该说,恰恰因为他们是皇族,所以金人才对他们加倍折辱。” 我与马文君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们不敢相信,遭到这些待遇的,竟然便是昔日我大宋朝的天之骄子,掌上明珠。 “干粗活,服侍金人……”我诧异地重复道,“林先生,此话……当真吗?” “不然还会怎样?难道你以为,金人会好心地,把成了俘虏的大宋的皇族,当贵客一样供奉起来吗?”林先生缓缓摇头,十分沉痛的样子。 靖康之难,我大宋受殃之惨,我并非从未听说过。 金人是怎样占据了一个一个城市,终于兵临城下,占领了昔日繁华的汴京城。金人是怎样驱赶着大宋朝那些小脚伶仃的妇女,是怎样屠杀了宋朝的百姓…… 可我总以为,我们的皇族,昔日住在汴京皇宫中、高高在上的皇族,锦绣萦绕、珠翠堆叠的皇族,他们总还能在被俘虏之后,保存一些尊严。 双目胀胀地,带着灼热的疼。我不敢看马文君也不敢看林先生,不敢看他二人的神情,也不愿让他们看见我的样子。 但我听到林先生的声音,看到马文君攥得发白的指节,我也已经分明于心,靖康之难的屈辱,凡我大宋子民,一体同受。 静默许久,我方才想到自己想问的事情,轻轻道:“那么在金国,是否还有新的……皇子或皇女出生?” 林先生颇为奇怪地看着我:“出生?什么出生?” “徽宗皇帝当年被掳,皇后和后宫数十位后妃,还有数千宫女,都一并……”我觉得不易措辞,便顿了一顿:“徽宗皇帝当年被封为二品公,虽说……虽说是金人为了羞辱我朝而封,但毕竟,毕竟曾是我朝皇上。当今官家登基,遥尊韦贤妃为宣和皇后,后来金人也曾送宣和皇后与徽宗皇帝相聚。不知那些年里……徽宗皇帝膝下可曾有皇子或者皇女出生?” 我本是想问不知宣和皇后当年是否为徽宗皇上生过孩子,但那本书册的存在毕竟不是可以宣之于口的事情,况且书册是太后所书也只是我的推测,并未求证于任何人,所以我只得换了问法。 林先生虽与马文君并不熟识,两人还是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神色,接着一起看向了我。 “姑娘这么想……实在……”林先生干咳两声,续道:“颇为奇特。” 马文君闻言,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 林先生摇了摇头,神色也跟着略略一松,但随即叹道:“那么多皇子皇女,被掳走之后只是无尽的痛苦生涯,再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岂不是……白白地身为皇族,却只能伴着屈辱长大?那些年没有皇子出生,实在应该庆幸!” “也就是说……那些年徽宗皇帝膝下,没有孩子出生了?”我追问道。 林先生捋了捋胡须:“老朽所知并没有,姑娘是听说了什么吗?或者有新的皇子出生,消息被秘密隐瞒的?那老朽便也不知道了。” 第一三四节 五国城的新生 “况且……况且……”林先生低低地“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应该是……没有皇子出生的吧。” 见我似乎还要再问,马文君忽然抿嘴微微一笑,冲我递了个颜色,我虽不大了然,但还是没有接着再问下去。 看着林先生的影子迅速没入树影之中,马文君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马姐姐,什么……什么好笑?”我不由得有些局促,从刚才开始,马文君看着我的神情,便有些异样。 马文君又是微微一笑,随即叹道:“太后娘娘,当年的韦贤妃,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还有当年的郑皇后、乔贵妃,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位份高的妃嫔年岁已长,位份低的,都被派遣到金人贵族手下当了奴婢,根本没有机会在金国还陪在徽宗皇帝身边吧? “而众所周知的,也只有太后娘娘、那个时候的韦贤妃,因为被当今官家追封为宣和皇后,所以在被俘虏两年后,辗转也到了五国城,那个时候,宣和皇后已经……五十岁了。而刚到金国的那个时候,官家也已经……已经年近半百了,又倍历忧患,被俘之后,不过七年间便故世了……” 我有些似懂非懂:“那……那又怎样?” 马文君摇头笑道:“宫中所知的,徽宗皇帝最小的皇子,生于宣和七年,是靖康之难的前两年,那个皇子是有封号的,我忘记了。最小的帝姬是纯福帝姬,生在宣和六年。徽宗皇帝有三十多位皇子,三十多位皇女,可都是在宣和七年之前出生的。从宣和七年之后,到靖康年间,已经没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了。靖康之难之后,想必也没有了……” “再没有了?为什么?”我奇道。 马文君笑着斥道:“傻姑娘!等你以后嫁了伯……嫁了人,你就明白了。” 听到“嫁人”,我不由得一下子红了脸,片刻后方才恍悟,马文君是一个“伯玖”没有说完,更加有几分羞不可抑。 好在马文君并不是一味口舌轻薄的促狭之人,见我害羞,便不再继续说了,只是微微含了笑意道:“我也只是依情理推断,你若要坚持认为有,我可也不能断定。” 我虽然不甚清楚马文君的意思,但也明白她其意所指,是夫妻间的那些事情,不便对我言明。 我自然也不便再行追问,但通过马文君的这些话,我却是得到了一个跟我的预想全然不同的消息。 我起初是想问问,在金国出声的皇子皇女有哪些,如今的下落如何。得到的消息却是,徽宗皇帝到了五国城后,膝下便没有孩子出生了。 我本是想通过这一番求证得到一些消息,想要明白太后当年“求死怜稚子”的心情源自于哪个孩儿,如今,却是重又陷入了迷雾一般。 看来这些书,不是太后当年所写的了。 我差一点忍不住这样想了。 但我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一个想法,因为太后的墨宝,我明明白白见过。这几本书册是上的字迹,毫无疑问是太后的。 花楹缓缓走到我身边,给我斟上热茶,温声道:“姑娘坐了半日了,用点茶润润嗓子,歇一会儿吧。” 这般软语温存的花楹,她的要求很难让人拒却。 本是困在沉思中的我,也不由得因为茶碗上温香袅袅的雾气和花楹的软语放松了情绪。 “这两日娘娘也没有到福慧楼去,宫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姑娘何以这样闷闷?”花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四郡王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 我忙笑道:“最近只收到了一次关于四郡王他们的消息,就是前天的那一个,那又是四郡王他们在好几天前发出的,说是一切安好,我已经给你看了那消息,此外便没有了。你也知道他们这样行路,想传个什么信儿回来很不容易,若有消息,我定会立时告诉你的。不过四郡王带了那许多人,个个都是高手,他的安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也不要总是担心。” 花楹微微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方才问道:“那姑娘是为了什么在发愁呢?” 我微笑道:“不过是福慧楼里整理书籍,遇到了一些小事。” 花楹微笑道:“婢子进宫这些时候,见过不同地方管理书籍的人,也有其他宫室的掌籍、典籍、司籍宫女,不过像姑娘这么勤谨的,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紫鸳与语燕恰好也走了过来,听见花楹的话,紫鸳微笑道:“姑娘做事用心,虽然典籍本身的差使并不复杂,但姑娘做得很细致,她不单是整理书籍,每本书她都要细细翻看,一点点修补了。我虽没有见过别的典籍,但想来姑娘做得,绝不比任何人差。” 语燕早笑了起来:“花姐姐不知道,我们姑娘哪里是在当典籍女官,她看了那么多书,是要准备考状元的。我看这世上,就没有姑娘不爱看的书。” 花楹笑着看我对语燕佯怒,轻声道:“姑娘这一点,可也是跟四郡王一样。” 紫鸳与语燕只顾着笑谑,我却留意到了花楹的这句话,不由得回头去看花楹。花楹本是无意间出口的话,眼光与我相触,片刻后却随即垂下来眼帘,双颊微微晕红。 相较于马文君对二郡王赵伯玖的情意,花楹对四郡王赵伯的爱慕,要明白得多。 毕竟马文君与二郡王身份悬殊有别,绝不存在丝毫可能,所以我一开始无论如何,都没有留意到马文君对二郡王的神态,竟是处处蕴着情意。 而花楹的身份相对要简单许多,她温婉的性格,也并不太会隐藏自己爱慕的情绪,倒是容易分辨得多。 无人之时,花楹常一个人怔怔发呆,面带忧思。我不便表现出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之时在不经意的时候,想法劝慰,说四郡王定会平安。 花楹当时听了劝慰,神色定然会缓和很多,但不久之后,独自一人之时,仍旧是郁郁之色。 到了无人之时,我方才叫过花楹,轻声问道:“花楹,那你呢?你这整日郁郁,却又是为了什么?你不只是在为四郡王的安危担心吧?”我试准了花楹的性格,知道绕弯子问,花楹为了不让人为她担心,必会婉转否认,所以便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 花楹微微一惊,说道:“姑娘,不是的,我……我……” “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况且你我也都在为四郡王的境况担忧,这番心情是一样的。你又什么事,不妨对我直言。” “婢子的确是……是为了四郡王。但并不单是为了他这一路。”花楹终于缓缓开口:“便是……便是那天,我跟姑娘提过的事情。” “冷香阁的朱娘子!”我轻声惊呼。 花楹点头:“是她。” “你想……帮她?”对于这个我进攻未久,便因为涉足她的所在范围而被太后见罪的神秘女子,我不由得有些迟疑。未见其面,便已经感觉到朱娘子的非同寻常,想要帮助她,谈何容易。 “婢子知道很难,可是婢子想让……让四郡王能够开心起来,能够真正在这宫中,与其他四位郡王平等而立。”花楹心绪激动,几句话说完,已经双颊发红,但双眼中却闪烁着兴奋而坚定的目光,并不为前途的困厄而受阻。 “姑娘,你说四郡王此次外出,是为了他为国为民的抱负,并不是因为你的请求,我当然相信。但婢子也知道,若没有姑娘的请求,四郡王很有可能仍是置身事外,并不会去冒险出宫。”花楹认真地看着我,“婢子不敢问姑娘与四郡王如何结识,有怎样的交情,但婢子可以肯定的是,姑娘对四郡王的意义不一般,而四郡王对姑娘,也是很重要的人,是不是?” 我无法再隐瞒,终于点了点头,看着花楹道:“我也很想帮助朱娘子,但此事牵连实在重大,而我对其中的过节,所知又太少了。我只怕自己举动失当,一不小心触动了谁,反而弄巧成拙,害了朱娘子,更连累了四郡王。” 花楹眼中欣悦的神色又淡了下去:“这么说,连姑娘也没有法子了……” “办法不外乎人想,首先便是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一直都在想,四郡王对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 花楹看着我缓缓摇头:“四郡王从未对我提起过,我原以为,姑娘会多少知道一些……” “那也很简单,等四郡王回宫,我们再问问他便是了。”我道。 花楹仍是摇头:“若是有心去问,四郡王定然不会说的。他向来避忌这个问题,不肯向谁提起。有时候我其实觉得,恐怕连四郡王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我不由惊奇:“四郡王自己都不知道吗?” “婢子只是猜测。” “那……朱娘子被关进禁苑,究竟是哪一年的事?” 第一三五节 谁见湘妃晚妆来 “那……朱娘子被关进禁苑,究竟是哪一年的事?” “婢子只知道是在四郡王小的时候,但具体的时间,却也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进宫。想必在宫中有些年份的人,都应该知道,只是……婢子试着试探过,却是谁也不愿提起此事。”花楹低声道。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对花楹道:“也许我能找到知情的人,打听一下。” 云思楼的桑园。 桑树的叶子经过了秋露,早已经失去了青翠之色。但桑园里的生机却是不减往昔,桑树之下,摆着数盆菊花,在这颜色已经暗淡下来的园子里,无异于是点睛之笔。菊花虽只有寥寥几本,却是幽香暗暗,更添幽寂。 冯才人闲闲地修剪着几株一人左右高低的桑树,见我到来,浅浅一笑:“近日很忙吗?” 自大郡王夫人出现变故,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到云思楼看望冯才人了。 “倒没有什么大事,是我自己终日庸碌,竟不觉时日之过了。”我凑到一株白色菊花上深深嗅了一口气,一股带着淡淡苦涩的微凉的香气一直透入胸臆,让人精神为之一爽。看过这本白菊,我又走到紫菊旁边,细细分辨,香味或有些许不同,但又说不清楚是哪里有异,总之各有各的美妙,让我不由得熏熏如醉。 我看一朵,闻一朵,赞一朵,连日烦扰在心中的繁杂,霎时间竟一扫而空了。 冯娘子微笑道:“原来姑娘你爱菊花。” 我鼻中嗅着一本黄菊的清香,侧首道:“以前并未觉得特别喜欢,今日看到娘子你的这几本菊花,闻到这股清馨,只觉得胸襟爽朗,凡俗尽消。此刻我的确是极爱这些菊花的。” 冯娘子闻言轻笑。 我侧首看她,一身极浅淡的缥色衣裙,站在颜色已经暗淡的桑树前,却无端地让入秋的桑枝桑叶添了颜色。 温然的笑,仿佛当日我在桑园的桑树梢头,看见的那一朵花儿,颜色纯白,衬得桑叶格外青翠。 我道:“冯娘子,这几本菊花都是什么品种?听说菊的品类最多,我却不懂了。” 汴京城中多菊花,汴梁人也最爱菊花。菊花至于汴梁,便犹如牡丹至于洛阳一般。幼时我曾听爹爹讲过,宋室南渡之前,旧京汴梁城一到秋季,满城菊香。 汴京城中有“吹台”,相传春秋时节乐律大家师旷在那里吹奏乐曲,由此得名。吹台一年一度的菊花会,最是有名。在菊花会上,可以见到的不止是罕见罕闻的名品,更有一些巧夺天工的造型。 只可惜我在金国的时候,虽也度过了两个秋季,虽也在秋季闻到了菊香,也在王爷的别院见到了不少名品,然而身在异乡为异客,总觉得那菊花的香气里,带着无尽的萧索。 今日此刻的心情,是在旧京之中,所无法拥有的。 “这本白色的,是白绣球,另一本则是白牡丹。那株粉色的,名叫粉荷,那本金黄色的,叫做兼六香黄,那本大红色的,叫做泥金牡丹。还有那一本,里面的花瓣黄绿而外面的花瓣醉红的线菊,叫做湘妃晚妆。”冯娘子不紧不慢地一一介绍,目光也在不同的菊花之间流转,神色温和,颇有一种如数家珍的感觉。 “湘妃晚妆!”我微微惊呼,前年在汴京时,到了秋天,完颜王爷也曾送了不少菊花到别院。我听花匠说起过湘妃晚妆这个名字,只说是十分难得的名种,这一次没有找到,只有等来年再设法求一本。不过去年秋天送去的菊花,仍没有这一本。当时并未在意,如今听到这个名字,方才恍然记起。这样难得的名品,我能在这里不期而遇,实在是一种幸运。 这些花本就很美,再加上这些贴切而别致的名字,更赠韵致。 “这些花原本放在哪里?怎么我以前都没有留意到呢?不过花没有开的时候,的确是不容易被留意到。”我看着湘妃晚妆,不觉欣羡:“娘子种这些菊花,定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冯娘子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微微敛去:“这几盆花,是官家遣人送来的。” 官家也会依时往慈宁宫送时新花卉,入秋之后,也常见宫人们捧了菊花,往不同的宫房去,所以这个消息听来十分寻常。 而让我感到有些不寻常的,却是冯才人那一瞬的神情。 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不由得轻声问道:“娘子,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语罢,我忙解释般地说道:“我是说,你这段时间,衣食供奉,都还……” “衣食无缺,供奉一如往昔。不,或者说,比往常还要好一些吧。”冯娘子淡淡一笑,随即奇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忙道:“婢子过过一段冷清的日子,是以忽然想起,担心娘子过得不好。” 话虽如此,我却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冯娘子在禁足的这段时间内,衣食无缺,我早就是知道的。我之所以这样问,其实是想知道,皇上对冯娘子的真实态度,究竟是怎样的。 因为就在方才,看见冯才人提起官家时,微微敛去笑意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当日皇上来到这桑园之中,而我躲在桑园的小木屋里的时候,皇上在园子里,追问冯才人当年害了张贤妃的事情。 我忽然想起,当时皇上低沉的声音喊的一声“含熏”,想起皇上俯身看着斜倚在树干上的冯娘子,深沉悠远的目光。 官家对冯娘子…… “想什么呢?”冯娘子对我微笑:“你今天来,不知是为了来看花吧?” 我忙回过神来,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问娘子你。” “你想问何事?我必定知无不言。”冯才人说着微微一笑:“是关于三郡王伯琮的事情吗?” 冯才人的笑似乎颇含深意,我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热,随即忙道:“不,是关于四郡王的事情。” “你说……伯?”冯才人的神色明显有了些变化,而且“伯”两字,说得缓慢沉重。 冯才人进宫一年有余,太后从金国被迎接回宫。 那么,若是太后下令将朱才人关进禁苑之中,冯才人必定是知道的。 果然,选择来问冯娘子,得到了一些别人不敢回应的答案。 绍兴十二年,太后回宫。 也就是在那一年,皇上从赵氏子孙中最新选择的小郡王进了宫。那个郡王,名叫赵伯,不过皇上还没有给他定下封号。那时候,四郡王年方十岁。 实则皇上物色的郡王,都是从他们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进行各种考验了。而赵伯是在八岁的时候,被官家选中的。那一拨皇上选了几个孩子,最终接到宫中的,只有他一个人。 当时宫中已经有了赵伯、赵伯玖和赵伯琮三个孩子,且分别为徐惠妃、皇后和张婉仪抚养。 宫中一时没有资历更深厚的妃嫔,所以,官家一时间并没有给赵伯定下养母,只是暂且将他交给一个后妃照顾。 “这个人,就是我。”冯才人的声音虽轻,却仍是让我大惊。 我本想着能问到一些我想知道的消息,便已经足够了,但此刻我开始隐隐觉得,有一些本在我意料之外的,我从未想过的事情,正在渐次浮出水面。 而这水面之下,便是我想追寻的真相。 只是,此刻看来这真相,更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那时候,娘子你是……” “才人。”冯娘子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并对我的问题毫不介意,“我朝的后妃,一品的妃,二品的嫔,是高位的妃嫔。三品婕妤开始,及其以下,都是低品级的后妃。虽然没有名确的规定,但是作为一个郡王的养母,品级太低,总是不相称的。只是当时宫中并没有别的合适的后妃了,所以官家才将四郡王暂时交给我照顾吧。 “其实虽说是照顾,四郡王在宫中是另有住所的。我也不过是四郡王在宫中读书、跟太师、太傅等人学习的时候,遣人去问问他的衣食罢了。况且还有皇后和惠妃等人的关心,我实在没有照顾到什么。” 我心中不住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就算那个时候宫中没有妃位、嫔位的后妃,但比冯才人位份更高的,绝不是没有。 冯才人当时不过是个进宫一年多的新人,皇上却将一个郡王交由她照顾。 皇上对冯才人…… “那……后来呢?”我连自己也觉得恍惚,此刻我更想知道的,究竟是关于朱娘子的事情,还是关于冯才人的事情。 绍兴十四年夏天,也就是太后回宫后的第二年夏天,一个新人进宫了。刚一进宫,皇上便将她从御侍封为了才人,短短一个多月,因为照顾生病的皇上有功,又被升为了美人。 那位美人,进宫进的突然,进封又十分迅速,一时间风头无俩,引得宫中许多年轻的后妃侧目。 我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几成,却并没有开口询问。 果然,冯才人续道:“升为美人没有多久,官家便决定,将四郡王交由她抚养,并且让四郡王正式认了她当养母。” 第一三六节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果然,冯才人续道:“升为美人没有多久,官家便决定,将四郡王交由她抚养,并且让四郡王正式认了她当养母。” “这个新进宫的美人,便是……” “朱娘子。”冯才人点头道:“就是如今的朱才人。” 心中愈发感到不安,朱娘子不知是怎样得罪了太后,才会有后来的事情。 “那么,从美人降为才人,也是……也是当时朱娘子被禁足冷香阁的事情了?” “是被禁足的时候,但,不是美人降为才人。”冯才人轻声叹息:“是从婕妤,降为才人的。” “婕妤?后来朱娘子,又晋升了?” “算不得后来,其实,也就是在四郡王认她为养母的时候。” 我又是一惊,我朝后宫妃嫔晋封,历来因功不因宠,不管皇上有多么宠爱,都不能作为随意加封后妃的理由。 当然,抚养一位郡王,的确可以当做加封的理由,但朱娘子这样刚进宫几个月,便屡屡晋封,实在,是太快了。 “太快了,是吗?”冯才人问道。 “是。不过看起来,朱娘子的每一次晋封,都是有理由的。” 冯才人微微摇头:“看起来的确如此,况且官家做的决定,任谁也不能反对。可是宫中当时难免议论,朱娘子的封赏来得太快,甚至有人疑惑,官家将她从才人升为美人,是否当真是因为有功。” 我想起冯才人方才的话,朱娘子被封为才人之后,短短一个月,又因为照顾生病的皇上有功,被升为美人。这一节,在朱娘子被封为美人的当时,似乎并不会被人注意,但等到她又得到了抚养四郡王的权利,被升为婕妤,再回头思索,便难免让人疑惑了。 或许,是皇上为她创造的机会,也未可知。 我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问道:“那朱娘子……很美貌吗?” 虽然这件事情,起因并不会是一个简单的理由,但一个刚进宫便恩宠无限的女子,她得到这番幸运的理由,能让人想到的,仍是这样最简单、最直接的一个。 当今皇上的后宫,为我所见到的几个后妃,皇后与徐惠妃年纪虽长,但气度高华,眉目间风致不减,姿容最好的以前是潘婉仪,现在自然是刘琳月刘才人了,而冯才人娴静文雅,单是这股恬静温柔的气质,便不输于别人十分的美貌。 若说是因为美貌,我实在想不到,朱娘子是怎样的绝丽之色。 冯才人微微一笑:“后宫之中,美貌女子向来不缺。说到容貌,朱娘子虽不算庸碌之色,但也并不很出众。比起潘婉仪,刘琳月和姑娘你,就差得很多了。” 我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娘子只说潘婉仪和刘才人便是了,何必要加上我?” “因为姑娘你的姿容品貌,不在她们两人之下啊。”冯才人微笑道。 “若是如此……”我沉吟道:“既不是因为容貌,那必是因为朱娘子有过人的才情了。” “才情如何,因为接触的少,所以我也并不深知,只是当时即便是与朱娘子有所接触的人,也没有说过关于她因才情而被官家喜爱的话。”冯才人以手支颐:“究竟个中原因是怎样,人们当时也只是各种各样的猜测罢了。” 好容易有些眉目,却又因为这种不知由头的恩宠变得扑朔。 “那……官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总是有踪迹可循的吧?”我有些不死心地追问。一件事情,总要有他发生的理由,更何况,是官家的无上恩宠。 那么,皇上喜欢怎样的女子呢?皇后的端庄大气,徐惠妃的温和平易,潘婉仪与刘琳月的美貌,当然,还有连冯才人自己都没有察觉也不会相信的,她的清雅。 而这些特质,在朱娘子身上,总会有迹可循吧?我这样想着。 “官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冯才人的神情既感到疑惑,又有些恍惚,许久,方才摇了摇头,歉然道:“这么多年,我竟不曾留心过。不够官家对先皇后邢皇后,当今的皇后吴圣人,徐惠妃,故世的张贤妃和潘贤妃,还有其他几个妃嫔,都是很好的。就算是我,虽然犯了很大的错被禁足,官家也仍是厚待于我。” 冯才人的声音渐渐变的低回,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官家对于朱娘子,不必说是很好的。印象中,我并未见到过朱娘子的笑容,她似乎总是……是有些严肃的。嗯,她的眉目算是很清秀的,但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加上脸上总是带着的一抹忧然之色,的确不像那些年纪轻轻便进宫的女孩子们,那般明媚娇艳,活泼动人了。 “但朱娘子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是一般的妃嫔所没有的。她不单是沉静凝重,更有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嗯……”冯才人说着微微蹙眉,似乎正在努力找寻一个可以与朱娘子的气质相匹配的词来,许久,她的眉目骤然松动:“是了,是与四郡王那孩子有些相像的,但又有很多的不同,我……我说不清楚。” 说起与四郡王相像的气质,我方才渐渐有些恍然。冯才人的这种描述实在没有提供太多的准确消息,但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朱娘子,并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形容的女子。 “朱娘子她……多大年纪?”我忍不住问道。 “她虽比我晚进宫一年,年纪却比我要大几岁。”冯才人说着又摇了摇头:“当时朱娘子刚加封才人的时候,我记得是二十五岁的年纪。” 我不由得微微一惊,虽然刚才听冯才人的描述,我已经想到朱娘子的年纪或者已经不轻,所以才有那样一问,但没有想到,朱娘子刚进宫,便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了。比起我朝后宫女子进宫的适宜年龄十三到十八岁,显然并不相称。 但作为一个十岁的郡王的养母,却又是差不多的年纪。 似乎知道得越多,对朱娘子反而越觉得好奇。 我知道,那是因为真正重要的事情,还不为我所知。 冯才人与我不约而同地一阵沉默,片刻后,我又问道:“那么后来,朱娘子又是因为何事,被关进了禁苑?是因为……她与太后有什么冲突吗?” 冯才人若有若无地缓缓摇了摇头:“当日的罪名,的确是朱娘子冲撞了太后。可是究竟事情的真相如何,除了太后娘娘、官家、朱娘子三个人在场之外,宫中的人都没有亲见。” “朱娘子的性子应该很是沉着,却为何会去得罪娘娘呢?”我很是不解:“难道是因为她过于受宠,娘娘有些不满吗?还是因为她在宫中有什么不妥的言行,娘娘不喜欢?” 冯才人笃定地否认:“不是的。朱娘子与娘娘冲突那一日,是她二人第一次见面。” “什么?”我又是一惊。 “朱娘子进宫的时候,娘娘刚刚到凤凰山去避暑,那一年秋天,娘娘并没有回宫,而是继续住在山上。大约过了一年的修行生活,娘娘方才回宫。那个时候,朱娘子晋了婕妤已经十个月了,以四郡王养母的身份,去拜见刚回宫的太后。”冯才人轻叹:“而那之后,便是禁苑中长达九年的监禁生活。” 似乎已经问出了事情的真相,这真相却让我无力接受,而更令我无法感到轻松的,是我已经看到,我知道的真相背后,还有着更大的未知。 回到景芳斋,天色已经不早了。 看着花楹静静坐在回廊下绣花的背影,我竟有些不敢举步往前。 我的确找到了当年的知情人,也的确问出了当年发生的事,可是我知道的这些,并不足以给花楹一个放心的答案,却只有让她更增忧虑。 可我还能去问谁呢? 问太后,问皇上,还是问朱娘子呢? 景芳斋的门是半掩着的,语燕和紫鸳想是正在哪里忙着,我轻轻地跨进了房门半步,又不由得退了出来。 不知该去哪里,我慢慢地又踱到了福慧楼。 静下心来,细想之下,其实我无法面对的,不只是花楹,更是四郡王。因为意气相投而结拜,可我却无法帮到他。 百无聊赖之下,我又打开了那几册让我同样感到困惑的书册。 修补书册已经不是那么要紧了,倒是书册上那些最初引起我困惑的话,又一次吸引了我。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接着上一次的,翻了几页,我看到了这八个字。 语出自《诗经》,但为闺阁女子所熟知,则是因为《列女传》。 我朝闺阁女子,多熟习列女传中的故事。 楚国白公胜的妻子在白公死了之后,携子在白邑城守夫墓,最后与白公合茔而葬。 因为白公的妻子守节有义,吴王称其为“楚贞姬”。 太后写下这八个字,是在称赞楚贞姬的节义吧。 太后虽不能为徽宗皇帝守墓,却也早已下定了决心,是要终生追随徽宗皇上的。 我虽看懂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却又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对。 第一三七节 我心伤悲,与子同归 我虽看懂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却又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对。 是哪里有些不妥,我却又说不上来。 看看天色已晚,我便也不再看下去,念着“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几个字,回到了景芳斋。 花楹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气,我也只有假作不见。 不知道该怎么对花楹解释,终日呆在在福慧楼,有意无意地在逃避。而不知道该怎么理清朱娘子的旧事,也只有将一门心思都放在那些书册上——虽然,这只是另外一个我解不开的谜团,并不能为我的思绪提供多少安逸。 列女传上的句子又有出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是诗经之中的句子,《列女传》中用以歌颂卫寡夫人。 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 这是《列女传》中,息君夫人眼看着夫君被楚国所俘虏,而说出的话,这是她誓愿生死相从夫君的决心。 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 齐杞梁殖战死,他的妻子赴淄水而死。《列女传》上的批词是: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 看到“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开始,心中隐隐感到的不对愈发明显,终于渐渐明了。 太后所写下的,都是赞颂古代节妇的。 那些都是列女传上,盛词赞扬,并用以警示、教导后世女子的典范。 有的女子在丈夫身故之后,守节不嫁,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有的女子被逼迫改嫁,则力拼一死,追随亡夫。 很容易联想到的,是徽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后的心情,应是如同那些女子一样,所以才有了类似的感触。 然而转念之间,却终是让我既感到深深的困惑,又心中暗惊。 守节不嫁,守节不嫁…… 太后所写的,都是历代的节妇,她们的品行固然堪称典范,可以世世流传,以为后世女子的楷模。 可是,太后的情形,与这些女子并不相同,又怎能会有相似的心情,以至于写出这些句子呢? 太后与她们固然都是亡夫的女子,但遭际虽同,所处的情形毕竟大异。 就算是被金人掳走,就算徽宗皇帝被封为“昏德公”,但当时的韦氏,仍是大宋皇上遥尊的“宣和皇后”。 就算屈居在金国的五国城,就算“昏德公”亡故了,韦氏仍是被大宋皇帝遥尊的皇太后。 却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让太后产生了与历代节妇一样的心情呢?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惊得我刹那之间一身冷汗。 我不敢再想,这样的念头,说出来,便是杀身之祸,就算单单是在脑子中想一想,也是大不敬的罪过。 可是说念头这种东西,虽然无形物质,却并非虚无,一旦产生,想要将其打消,便是不可能了。 我惶恐地翻着剩下的书册,手指竟止不住轻轻发颤。 再看到后面,又有一处,写着一则《列女传》上关于楚平王夫人伯嬴的批词: 阖闾胜楚,入厥宫室,尽妻后宫,莫不战栗,伯嬴自守,坚固专一,君子美之,以为有节。 伯嬴自守,坚固专一。 坚固专一…… 我拼命抑制着自己内心的那个念头,然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是我大宋的宣和皇后,是我大宋大宋皇太后,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可是太后亲自写下的这些字,却在渐渐反驳着我的推测,也在渐渐冲垮我的意志。 比之那一天,听到林先生讲述当年徽宗皇帝的皇子皇女在金国被俘之后的生活,我悲愤不可抑制的心情,今日的沉痛悲愤,简直已经到了懊丧欲死的地步。 “今欲求一死而不可得,痛悔当日之屈从也。奈何妾命一薄至此,既逢乱世,又遇离殇,苟活至今,愧对天地,愧对大宋,愧对列祖,愧对先皇……” 屈从,这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我本已经发胀的双目。 求死怜稚子,苟活愧天地。 我再一次想起了这两句。 指甲掐进了手掌,刺得手心尖锐得疼痛,却并没有刺破头脑的懵然。 徽宗皇帝驾崩在五国城,而当年的太后,也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葬送在了那里。、 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我,迫使我想要逃离。 我迫不及待地整理了那几本书侧,放在书架的最下面,严严密密地用油布裹好,再仔细收好。 我收藏地细致,就好像,我要把这个无意间窥破的秘密,深深埋藏起来。 离开福慧楼,却又不想立时回到景芳斋。 不,确切地说,我是不想呆在慈宁宫里。 哪怕见不到太后,但只要呆在慈宁宫这个宫房,我便忍不住觉得害怕,觉得心痛,觉得悲愤莫名,也觉得深深痛惜。 脚步漫无目的,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走到哪里去。 就算走出了慈宁宫又能怎样?就算走出了这座皇宫又能怎样? 就算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又能怎样?就算我烧了那些书册又能怎样? 一时间,我脑中有声音在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有着抹不去的踪迹,再也无法泯灭了。这已经注定是事实,再也抹不去了。” 但一时间,脑中却又有另一个声音说道:“没有关系,宫中没有人知道,宫外也没有人知道,或者金国还有知道的人,但是看起来,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出去。只要我不说,太后自己不说,这件事情,就可以当做从没有发生过。” 那个声音出来反驳:“真的可以当做从没有发生过吗?一件曾真真实实存在过得事情,难道当真能瞒过所有的人吗?若是能够瞒得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既然能够知道,就会有别的人知道,终究是瞒不住的。” 劝慰的声音软弱无力:“就算瞒不过……也是瞒得一时算一时吧。这个大的事情,难道太后不会想办法吗?官家……官家想必也知道,难道官家不会想办法吗?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瞒住这件事情的……” 两个念头此起彼伏,在脑中交替着,激烈地冲突与纷争,一时间,整个脑子都是眩晕的。 远远地,一个身影从东往西地走着。 我只是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中的事情,却也对经过的人并不在意。 直到一声“谢妹妹”传入耳中,我方才发觉,走过来的竟是马文君。 一段日子没有见,马文君带着笑意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色。 “马姐姐,这段时间,你可辛苦了。” “别的妃嫔都别走不开,倒是我平日闲散惯了,到大郡王的府上去帮忙照顾着,一面主持葬礼,也当是送大郡王夫人一程。”马文君道,“只是遗憾到了最后,大郡王也没有能赶回来。” 自从大郡王夫人故世,马文君多在大郡王府上帮忙料理后事。这也是官家的意思。上次见到马文君,还是在东宫二郡王的处所,与林先生一起议论靖康之变的事情,那一次,是马文君在料理丧事期间,回宫的一次。 “也不知大郡王凯旋回到京城,方才得知夫人已经亡故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亦不由得感叹。 世事无常,生离就这样变成了死别。就算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也能感觉到深深的悲凉,更遑论当事之人了。 马文君轻轻一笑:“你也别太难过了。大郡王夫人虽然亡故了,总算给大郡王留下了三个孩子。尤其这最后一子,更是弥足珍贵的安慰。” “孩子呢?”我问道。 “小县君和小县主都回到府上参加了葬礼。刚出生的小县主留在宫中,惠妃徐娘子照顾着。” 郡王的孩子,男孩是县主级别,女孩是县君一级。 “这么说,孟沁祥也在大郡王的府上了?”我问道。孟沁祥是小县君的伴读,小县君一直都十分依赖她。 “是。” “那……玲珑馆的那个小县主呢?他好不好?”刚出生的孩子,会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呢? 马文君轻轻蹙眉:“小县主先天体弱,可能跟夫人生产之前那段时间整日忧心有关吧。听说小县主总是哭个不停,声音却很是细弱。好在,有徐娘子亲自照拂,徐娘子挑了最好的乳娘,又有几个医官轮流照顾,小县主一定可以平安长大的。” “马姐姐。你说,小县主不住啼哭,是不是因为,他在想他的母亲?你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回到身边了?” 马文君轻轻地笑着说了一句“傻丫头”,却也忍不住跟着长叹:“这样可爱的孩子,任谁都会舍不得。但为了给孩子生机,大郡王夫人走得义无反顾。这就是母子天性。” 母子天性,我恍惚想到了什么。 稚子…… 回景芳斋的路上,我无意间又重复起了那句话,求死怜稚子。 林先生与马文君却都说,徽宗皇帝到了金国之后,膝下便没有皇子皇女出生了。 徽宗皇帝没有,然则当年的太后呢? 稚子,那个稚子,究竟是谁的? 第一三八节 千头万绪 回景芳斋的路上,我无意间又重复起了那句话,求死怜稚子。 林先生与马文君却都说,徽宗皇帝到了金国之后,膝下便没有皇子皇女出生了。 徽宗皇帝没有,然则当年的太后呢? 稚子,那个稚子,究竟是谁的? 徽宗皇帝到了金国便膝下无子,太后当年却有一个稚子。 剪不断,理还乱,当真是心乱如麻,千头万绪。 这个晚上,注定是夜不能寐。 因为墨鸰不在身边,我跟林先生传递消息很是不便。为了谨慎起见,我与林先生很少有消息往来。况且这件事情,我也实在不方便去问林先生。 清晨早早便起身了,但思虑良久,却不知道该怎么释清疑虑。 冯才人,马文君,林先生…… 往日能为我提供帮助的人,都已经问过了。 可是随着谜团一层一层地解开,又有新的谜团一个一个地展露。 何况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虽然独自一人守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让我无比惶遽,可是我知道,这个秘密事关重大,大到,关系着所有大宋人的荣耀与屈辱。 紫鸳她们也都起得早,在厨房忙碌了许久。早点十分精致可口,我一见之下,便想到着啊哈斯紫鸳特地为我准备的,想是她已经发觉我近几日神思郁郁,担心我的身体,故而变着法儿的想让我多用些饮食。 语燕见我称赞早点做得精巧,满脸喜容道:“紫鸳姐姐还担心姑娘不喜欢呢。连花楹姐姐也说姑娘胃口不好。我早说了,姑娘只是看书发了痴,不必担心的,她们却只是不信。让她们问问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又不肯问,却巴巴地一大早给姑娘做了这么多点心。她们还把姑娘当小孩子呢。”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我将一块红豆糕分给语燕,也不由得好笑,这孩子想法单纯,却把别人都当成了孩子。 紫鸳闻声也走了过来,微笑斥道:“又在这里说孩子话了。跟了姑娘这么久,一点都没有长进。” 语燕咬了一口糕:“怎么是孩子话了。我觉得我跟以前一样啊。倒是姐姐你,越来越唠叨了,说我的语气,倒像我我娘一样。” 紫鸳轻轻啐了一口,还没有说什么,语燕又笑道:“不,不,紫鸳姐姐还没有我娘那麻烦。我娘完完全把我当个小孩子,紫鸳姐姐有时候还会说我懂事呢。” 紫鸳笑道:“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笑我。” 语燕的母亲是汴梁本地人,父亲是金国人,语燕自小在汴梁出生。她的母亲也是完颜王爷的手下,以前也在我住过的别院帮工。不过王爷完颜雍不止有一处房舍,我住的那处别院人口少,事情也少,语燕长大些之后,她的母亲便去了别处帮工。 听语燕提起娘亲时喜悦甜蜜的语气,心中感到温暖,却也有些酸楚。 想到了我早逝的母亲,想到了大郡王夫人的逝去,以及她新生的孩子,当然,不由自主地,也想到了出现在太后手书的那些书册中的那个“稚子”。 这些事情让心中的温暖变得稀薄,我忍不住想要再多听一些什么。 “语燕,你娘很疼你吧?你家有几个孩子?” “六个。我是最小的,娘自然最疼我了。”语燕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我上面是五个哥哥,爹和娘都想要个女孩儿,好容易生出了我,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家里摆酒宴请亲朋。娘说别人都是老来得子,爹是老来得女。” 老来的女…… 林先生与马文君说的那些并不十分明白的话,突然又闪现在脑中。 “语燕,你爹娘现在多少岁了?身体都还好吧?” “爹娘都快六十岁了,但身体都还很好呢。”语燕说着微微嘟起嘴:“说起他们,我真是有些想念他们了。” 我忙微笑道:“等有机会,我送你出宫。让你回家与家人团聚。” 语燕有些惊慌:“姑娘不喜欢我、不要我跟着你了吗?” “当然不是,不过你长大了,总不能永远呆在这深宫里。”我道:“宫中有旧例,赶上盛大的喜事,会放适龄宫女还乡。我一定会给你找到机会的。” 语燕微笑道:“只要不是姑娘不要我,就好了。娘跟我说过,我长大了,要好好跟着主人,好生服侍,便是尽了本分。只要我好生服侍姑娘,爹娘一定会放心的,只要姑娘喜欢我,即便见不到爹娘,我也很高兴。” 语燕这一番话,真情流露,我心中自也感动。拉住了语燕的手,温言安慰。 六十岁,那么语燕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都是四十四五岁的年纪。 徽宗皇帝出生于元丰五年,靖康之变之时,他是四十七岁的年纪。 四十七岁…… 马文君和林先生说,徽宗皇帝最小的皇子皇女,都是在靖康之变两年前出生的。到靖康之变之时,期间的两年,就没有皇子或者皇女出生了。所以到了金国,徽宗皇帝膝下更没有孩子出生了。 为什么……不会再有孩子出生了呢? 我禁不住地想,却又知道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情,不由得一阵脸红。 四十七岁……似乎也并不是很大的年纪,坊间流传着一句话,老来得子,方才语燕也说过,可是多少岁才算老呢? 而且,那个时候,太后是多少岁呢? “姑娘,快吃吧,别理语燕这丫头。”紫鸳微笑道:“今天娘娘不是要到福慧楼念经吗?” 我微微一怔,是了,连日东想西想,竟差点忘了今天是九月十五。 香炉里燃着檀香,香烟徐徐升起。 太后轻轻啜了一口茶,微笑道:“这两日风清气朗,你都在干些什么?宫里的菊花开得正好,你见了吗?” “婢子见了不少菊花,不过不大识得是什么品类。”我道,“娘娘喜欢菊花吗。”话刚出口,我忽然想起这段时间,慈宁宫中并没有新鲜菊花送来,而以往有了时新花卉,皇上皇后一定会送到慈宁宫,供太后赏玩的。我想到或许太后并不喜欢菊花,但是话已经问出了口,也就罢了。 太后倒并没有在意我的问话,却明显有些出神。 我看着太后,头发花白,挽着最简单的髻子,簪子是一支乌沉的木簪,簪头雕着一朵花,也是十分素净的款式。鬓角有一块银方胜,也是最简单的如意花纹。 除此之外,太后的配饰,不过是颈间的、腕上的佛珠。佛珠用的都是名贵的木材,因为长久的把玩,有了温润的光泽,但佛珠手串本身,却很是简素,没有金银珠宝这些配饰。 太后的首饰,隐在她花白的发丝间,更加不明显。也越发显得素净。 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旧事。眼角的皱纹蔓延,直到接近鬓丝。 我想起了太后常常念叨的话,我已经老了;想到了于娘子等慈宁宫中的年长侍婢侍从们常说的话,太后是有年纪的人了。 那么太后,究竟是什么年纪了?五国城里出生的那个稚子,究竟又是谁? “先皇当年……”太后终于缓缓开口:“很喜欢菊花的。” 我知道了太后在徽宗皇帝驾崩后的思念与痛苦,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每到这个季节,宫中必定会有不同品类、不同颜色的菊花,各个宫室,不管主仆,都会前去观赏,像是盛会一样。”太后缓缓说着,眼中却是不胜伤怀的神色。 我几乎便想要开口劝慰,却终是知道不妥,并未开口。倒是于娘子在门外的说话,打破了我的尴尬。 “娘娘,五郡王来了,在宫中等着你呢。”于娘子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想必她早已经知道太后会因此感到欢喜,“娘娘是这就回去呢,还是婢子请五郡王过来?” 于娘子说着推门而入。 太后果然开心起来:“伯琋来了吗?这孩子,好几日不往这里来,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明知道他三个哥哥都不在宫中,也不常来。” 于娘子笑道:“听说五郡王读书十分用功,学得勤勉。” 太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嘴上却道:“爱读书是好事,也别太累着了。伯琋知道用功就好,可别让那些先生们逼得太紧了。” “娘娘是太疼五郡王了,其实他小小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呢。娘娘不知道,听说五郡王前几日问起问题来,将宫中的老先生都问倒了。”于娘子见太后开心,说得愈发起兴,笑道:“那些先生在官家面前夸五郡王,说他的学问,就要赶上四郡王了呢。” 四郡王这三个字,太后,于娘子和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的。 但是我不敢说什么,于娘子话出了口也不敢再说,而太后,脸色微沉,却也没有计较。 但气氛,终究是有了短暂的沉寂。 “说起伯璟,也有好几日不见他了。”太后开口。 “四郡王跟官家说了,要出京去一段时间。婢子前几日听说了,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娘娘。” 第一三九节 修慈悲心,度众生苦 “四郡王跟官家说了,要出京去一段时间。婢子前几日听说了,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娘娘。” 太后微微叹息:“官家都让他留在宫中,这个时候,又出去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扶了于娘子的手起身,道:“官家允了吧?” “应当是官家答允了。娘娘知道,四郡王办事,想来都很是稳妥的,必会请示了官家和圣人的。”进宫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起来,于娘子对四郡王,倒是很客观的,只是在太后面前,即便有什么话,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太明显偏向四郡王。 “他有什么事请求官家,难道官家还会不答应吗。”太后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似在跟谁说话。 于娘子也并未回答,只是陪了笑道:“娘娘这就回宫去吗?若是不想走动,婢子去请了五郡王来也好。” 太后笑道:“我也累了,早点回宫,看看伯琋也好。这孩子,你不去叫他,他是一定会等在宫里的,不像伯玖,宫里找不到,自己就跑到福慧楼来了。” 于娘子亦笑:“不管娘娘到了哪个宫房,二郡王总是有办法找到娘娘的。听说江西虔州的事情已经平定了,二郡王和三郡王沿路巡视几个地方,便会回宫了。说不定再过两天,二郡王就突然出现在娘娘面前了。” 于娘子的确是很懂得太后的心思的,她总能在三言两语之间,让太后欢喜起来。 福慧楼只剩下了我,我顾不得收拾太后的茶具,怔怔坐下,想起了太后方才的话。 于娘子之所以能轻易劝得太后欢喜,主要还是知道太后的心思,太后最喜欢二郡王,也喜欢三郡王和五郡王,所以于娘子懂得该怎么去让太后欢喜。 那么,冷香阁朱娘子的事情,于娘子一定也是知道的了! 心中快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然而欢喜只是片刻,随即便暗了下去。于娘子纵然知道,也是不可能告诉我什么的,她对太后那样忠诚,是绝不可能说只言片语对太后不好的话的。 难么当年的事情,于娘子应该也是知道的了? 当年的事情,于娘子知道吗?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我虽然不能直接问于娘子关于太后昔年的那些事情,但有一点,我还是可以很快打听到的。那便是,于娘子跟随太后的时间。 果然,于娘子是太后回到宫中之后,方才跟着太后的。 不仅是她,还有慈宁宫其他的娘子,宫女,以及内侍,包括黄同宣黄公公,这个资历极老的内侍,也是太后回宫之后,官家从福宁殿拨过去服侍太后的。 也就是说,整个慈宁宫,或者说,真个皇宫中,并没有一个人,是跟着太后从金国回来的。 这应该,是人为安排下的吧。 既然金国会放了太后回大宋,会让太后扶着徽宗皇帝的灵柩回到大宋,大宋有人迎接,金国当时也派了人护送,难道,这个过程中,就没有一个与太后一起在金国的人,与太后一起回宫,继续服侍陪伴太后吗? 金国当时既然有了与大宋修好之意,难道竟没有派人陪伴太后回大宋皇宫吗? 小石头忽然传来廖先生的邀约,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廖先生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前段时间用作见面的托词的那些经文也都整理好了。见面也只是略略地闲聊。 其实我并不想见到廖先生,听到小石头请我到宝文阁,我甚至有些不太情愿。 首先廖先生为人精明,与他见面,总有一种似乎要被窥破心思的感觉。另一方面,廖先生与皇上的关系很不寻常,看样子是十分得皇上信任的人,可是对于皇上,我的情绪却是十分复杂,并不愿意与皇上有什么牵连或者接触。 上一次,廖先生转述皇上的命令,让我查清楚当年害了张贤妃的人。 而那之后,又命我去继续查这些年来,后妃无故丧失孩子的真相。 每一件事,都不是我应该参与其中的,也都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并且让我觉得恐惧,只是我却没有办法拒却。 我只是想着,能够拖延一日,便算一日吧。 表象背后,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我没有勇气去揭开。 寒暄的话很容易便说完了。 “姑娘这两日在忙些什么?”廖先生问道。 “没什么,在福慧楼整理整理书籍,修补修补旧书的缺角。然后就是一应如常,服侍太后斋日念经。”我道。 廖先生微微一笑,笑意中带着些我捉摸不透的意思:“太后读经,还是那么勤谨。还是每月十个斋日都去吗?” “十个斋日是一定回去的,有时候斋日之外,娘娘也会到福慧楼。”我道:“其实娘娘就算是在寝宫,也是每日诵经礼佛。只不过娘娘说寝宫里不够安静,念佛需要定心,需要清净心,身安乐处,方是心安乐处,所以斋日为了郑重,还是会到福慧楼。” 廖先生又是微微一笑:“娘娘每日诵经礼佛,看来姑娘也深受了熏陶感染。” “我不过是粗略看过一些经文,经中的含义,却所知甚少。至于念佛诵经,为的是修心明性,修慈悲心,度众生苦,婢子连边儿都挨不上,跟太后想比,更是相去甚远,实在惭愧。”我到。 廖先生仍是带着那一抹古怪的神情,但这一次,不仅更加古怪,亦且差点笑出了声:“修慈悲心,度众生苦……”廖先生的声音虽低,语气中的讥嘲,却是甚为明显。 我骤然听到廖先生这样的语气,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由得一惊,怔在那里,倒不知该如何才好。 廖先生很快意识到了我的失神,也意识到了他自己的失态,忙收拾了神色道:“姑娘不要见怪,老朽只是在想,诵经念佛,当真有那般大的好处吗?” “经书上是这样说的,娘娘有时同我讲起,也是这样说的。”我道。我一时间,捉摸不透廖先生方才的反应是为何,但在我的感觉里,廖先生并不是一个不善控制情绪的人,他方才,定是想到了什么。 廖先生微微一笑,许久不语。 “廖先生,若无要紧事,婢子先告辞了。”我起身告辞。 廖先生恍然回过神来:“谢姑娘,你要走了?” “婢子回福慧楼还有些功夫要做。” “福慧楼……”廖先生轻轻地道:“福慧楼里的藏书,娘娘还喜欢吗?” 其实娘娘常看的书,一部分在她的寝宫,一部分在福慧楼的佛堂里,而福慧楼的书架上的那些书,太后并不看。太后也常说自己年纪大了,书上的字看不清楚了,所以偶尔想起来什么经文,会让我找出来,用大些的字抄写。 至于有些书籍,太后连提起都没有提起过,就比如那些书册,好像是已经被太后遗忘了一样。 “喜欢。娘娘对书籍,尤其是对佛经,是十分诊视的。”我道。 “那些书籍是十年之前,老朽奉官家的命令择选安放的。”廖先生道,“那个时候,福慧楼刚刚开始兴建。” “原来廖先生跟福慧楼还有这样的渊源!”我微感惊奇。但想到廖先生是皇上十分器重的饱学之士,由他来为太后的书房捡择书籍,也是情理之中。 也就是说,廖先生知道福慧楼所有的书籍了。那么,那些书册呢? “这个自然。”廖先生看着窗外道:“当初想到能够迎徽宗皇帝的灵柩和太后娘娘回京回宫,莫说是宫中人,京城人,普天之下,又有哪一个不是欢欣鼓舞。老朽想到自己一介文人,官家竟委以重任,让我负责娘娘的书房,委实激动万分。徽宗皇帝虽然驾崩了,灵柩总算回到了大宋,太后娘娘流落金国十五六年,总算也回到了金国,老朽真是……激动无已,却又不禁惶惶,只怕选的书不合太后的心意,一点也不敢怠慢。” “娘娘虽然贵为太后,却是个很随和的人,即便先生选的书有不合意的,想必也不会有事。”廖先生今日的神色明显有些异样,我不明原因,只有继续与他交谈。 “是的,不会有事,何况太后还是个虔诚念佛之人,我当然不会有事。”廖先生的神情语气,浑然不似他平日的模样。这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看着廖先生脸上露出浓浓的悲凉与倦怠,我忍不住出声道:“廖先生,你是否是倦了?” 廖先生缓缓将目光挪到我的脸上,片刻方才点头:“是的,我倦了。今日请姑娘来此,是想问问姑娘福慧楼近来有事没有,老朽要告假一段时间。” “告假?”我记得前不久,廖先生刚告过一次假,“廖先生,你是否身体不适?” “老朽是要回乡一趟,家中有去世的故人,过两日便是他的冥寿。” “先生上次告假,是……”难道上一次廖先生告假,是因为家中有人故世吗? “今夏雨水太勤,前段时间回去,是整理坟茔。”廖先生道。 原来如此,我不便深问,只道福慧楼近来没有什么要紧事,请廖先生放心。 告辞离去的时候,再看廖先生,只觉得他的神情里,有无限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