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 第1章 《似曾》 文/盛世爱 楔子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公元690年,武则天在“武后为弥勒佛转生,当代唐为天子”的舆论造势下登基称帝,改唐为周,自号“圣神皇帝”。在武则天的统治下,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社会安定,百姓富足。然而如此功绩却并没有抑制住男权社会的反抗之声,为巩固政权,武则天采用非常手段任用酷吏,大兴冤狱,单单酷吏来俊臣一人,自任命以来,罗织罪名杀戮达千余户,百姓入睡时背不敢贴席。 公元697年,夜,俯瞰神都洛阳,灯火繁荣,好似与天上的繁星互为镜像。 洛阳城的西南角,花都药王似仲华的府宅设宴百余桌,神医似仲华的长子似华言大婚,大红喜字映照着奢华通亮的灯火,发出喜庆的光。 怪异的是,席间宾客噤声细语,气氛安静得诡异,鲜少有人脸上带着喜庆与祝愿,大多都是冷眼逼视着堂前莲步而出的新妇子,曾九念。 有入宴官员悄声低语:“新妇子拜堂不蒙盖头的,竟是头一次见。” 旁人怯生生的提点道:“莫敢大声莫敢大声,这新妇子可是曾九念,她爹爹来俊臣正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凡与圣上不同心的臣子,只要派来俊臣调查,定能有法子罗织罪名使其伏法。” 另一个文人模样的人道:“我听传言讲,这酷吏以诬告为生,如蝙蝠嗜血,蜘蛛罗网,荒唐的是,他不知告谁的时候,就使继女曾九念用弹弓弹射,击中了哪位官员的名字,就开始罗织罪名诬告谁,满朝上下人人自危,你没看到今日落座诸位,无一人敢高声语吗?唯恐被这来家女盯上,告到圣上面前去!” 听者痛恨道:“这个曾九念,果然如坊间流传的歌谣一般,嚣张放肆,似家竟也由她。” 另一官员模样的男子好奇道:“是何童谣?” 那人答: “来家女,不姓来, 尖嘴细腰瘦猴腮, 洛阳城里牡丹盛, 弹弓一打凤凰踩!” 来家女,指的就是来俊臣的继女曾九念,“尖嘴细腰瘦猴腮”说得是她体态削瘦,与唐朝女子流行的体态丰盈大相径庭,不符合大众审美,“洛阳城里牡丹盛”说的是女皇登基之前朝中有才华的忠臣如洛阳牡丹一般多,他们拥护正统的李氏王朝,却在武则天登基之后,被信用酷吏的武则天一一迫害,苦不堪言。 话音刚落,喜乐奏起,方才私语之人,皆都露出虚伪的喜庆之色,笑对堂前一对璧人。 曾九念柔情百转的看着似华言,他手握交杯酒,正一动不动的与她对视。 他的眼眸依旧如初见一般深邃,叫人沉沦。 司仪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两家好合,千载辉光,神佛拥护,门户吉昌,娘子贤和,儿郎忠良...” 曾九念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替他正了正衣裳,用只能为两人闻得之音柔声说道:“想不到我这匹浮尘野马,也终如洛阳桥下的浣衣女子,落于一室做妇。” 似华言高于她一头,俯视着她,眼中冷漠如寒潭:“这下,你满意了?” “满意…”曾九念故作担忧道:“可就是不知今日我这正妻堂前大婚,而堂后你那同日纳的妾可否满意,想来现在听着你我恩爱的鼓乐,却独守空房,怕是寂寞极了吧?” 似华言微微的抽了口气,眼睛闭上,再睁眼时早已云淡风轻,也抬手替她正了正头上的钗子,薄唇轻启:“做好你该做的事。” “自然,我会的。”曾九念若有所思的回答,面上挑衅,心里却随他眼中的冷漠而渐渐发凉。 一切婚礼程式都行完了,到了似华言敬宾客酒的环节,曾九念使开了要接她回新房的仆人,接过似华言的酒杯,柔声道:“你酒量不好,我跟在你身侧,看谁敢为难你。” 似华言也不看她,任由她手挽着自己,在宾客席间推杯换盏。 新妇子顾盼生姿的走在席间,面带和善之色,却依旧免不了人们的窃窃私语,偏偏有一人,声音高亢,完全不将两位新人放在眼里,他掠须冷笑,毫不避讳的对桌上的宾客说: “我大唐女子丰腴秀美,如洛阳之牡丹遍地盛开,不知这似华言怎的如此猪油蒙眼,娶了这样一个下颌尖细,嘴短唇薄的克夫相。我看这似老头被圣上封为‘花都药王’的巅峰荣耀,也快走到了尽头。” 此言一出,默默然的宾客都对此人投以敬佩的目光,敢这么大声的在曾九念面前直言相轻,着实大快人心!却没人敢笑,尴尬的看着老头身后的曾九念和似华言。 身着大红喜袍的曾九念,精美小巧的耳尖一动,便将那掠须低语的老者所说之言尽收耳里,她以似家女主人的身姿立在人群中,冷然一笑,莲步轻移,斜插在低垂鬓发中的嵌珠碧玉步摇随着腰肢摆动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说话的可是卢龄卢右丞?”曾九念施施然行了个礼。 卢龄昂头不惧,捋一捋胡须,眼中写满轻蔑之意:“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曾九念举起精致的白玉小酒杯对着卢龄一敬:“卢右丞对九念容貌不满,九念并不在意,可卢右丞说我夫君猪油蒙了眼,这不是顺带骂了自己的亲闺女?令爱此时钿钗礼衣等在堂后,虽是妾室,却也是我夫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说他猪油蒙了眼,是不是对令爱也不自信?” 卢龄被她一句一个“妾”字说得脸红,胸腔之气难以平喘,正欲张口好好同这个小丫头教训一番,没想到曾九念却兰指一竖,娇滴滴的打断他:“哦对了,卢右丞,现今陛下登基,已是大周的天下,切莫再提什么大唐,小心有心之人一本参到圣上那里,到时候遭殃的可不只您一人。” 卢龄瞪圆双眼,打了个寒战!手中的杯子倒在了桌上!酒水渗出,浸湿桌布,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按住那即将滚落的杯子,替他扶了起来。 似华言将杯子重新放入惊魂未定的卢龄手中,声音沉稳而恭顺: “岳父,华言敬您。” 似华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 他鬓前的发须虽微风轻轻摆动,指间微微泛白的关节,看在卢龄的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第2章 正文第一章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五年前。 李逾辉是冀州驿的一名最普通的驿卒,今天,是他入职的第一天。 带他的师傅刘驿卒一边与他骑马在驿道上驰骋,一边叮嘱他:“这次的赦令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逾辉还是个新人,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刘师傅,是啥?” “禁屠令。”刘师傅说:“圣神皇帝潜心礼佛,心血来潮,下赦令命天下人不许杀生,连鱼虾都不许捕捉,你说荒诞不荒诞?” 李逾辉笑笑:“不吃肉?那以后这往来传送,风吹雨打,我怎么有力气奔波?” 刘驿卒道:“你就是爬也得爬完这驿道,凡文书在途中耽搁的,晚到一天杖责八十呦我的孩子,要是耽搁了两天,要加倍!” 刘师傅说完,再也不闲聊,快马加鞭,带着李逾辉奔驰向前。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马蹄所踏之处扬起滚滚烟尘,驿卒身背公文袋,快马加鞭,穿过一条又一条驿道,来自东都洛阳的“禁屠令”呈放射状传向全国各地,很快便传到了冀州驿站。 曾家偌大的宅院里,清灰瓦片层层叠落,落日挂在墙头的那棵老槐树上,虎视眈眈的望着里头的人们,仿佛幽幽牢狱之中那躲在暗窗外面监视的眼目。 四个苍头1站成一排,各人手里都抓着一只竹鸡,低着头,不敢言语,那四只竹鸡偶尔扑打灰翅,发出咕咕闷响。 正宅堂前的坐床上,是冀州首富曾泓,方额阔脸,大眼圆鼻,尽管身处家中,一身淡青色的袍子也无半点褶皱,曾泓自从任冀州驿驿长,十年来接待大小官员无数,管理驿马死损肥瘠,事无巨细周周到到,而眼下,却为了几只待宰的竹鸡犯了难。 曾泓的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曲足香案,鼻息间不时发出愁叹之声。 “驿长,陛下禁止杀生…这竹鸡…是杀还是不杀?”庖长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搭在围裙上,面露难色,头巾上被烧开的水浸湿了汗。 曾泓闷哼一声,心里暗骂。如今这天下,女皇武曌当家,说不让干嘛就不能干嘛,她圣上潜心理佛不吃荤腥,也要全天下人都陪她吃糠咽瓜,她老人家一顿饭能把红薯作出百十样新鲜,却又不知道有多少以捕鱼为生的寻常百姓成为饿殍。 见驿长不说话,庖长厨驿皆失了主意,正在这时,拎着活鸡的矮小家奴只觉臂膀酸痛,忽然手一松,那竹鸡便挣脱束缚乱窜! “当心,别伤到那活物!”苍头们提心吊胆的互相叮嘱。 “咕咕咕咕!” 竹鸡拍打着翅膀四处逃窜,一时间鸡毛乱飞,打破了曾宅的宁静,苍头们追着鸡满院跑,曾泓摸了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头疼万分。 那竹鸡笨拙的跑到了门口,还没等出门,曾家大门的朱色门坎上便踏进了一只绣纹高腰靴,灵活的将它踢了回去。 这双高腰靴的主人正是曾泓唯一的女儿,曾九念。 女皇登基建大周,大周的女子女着男装便成了潮流,曾九念刚刚从外面办事而归,头顶男儿的幞头,外着紧身窄袖翻领长袍,内着青色长裤,足登黑色刺绣高腰靴,手握翡翠珠串,腰配玉环钱袋,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活脱脱一位俊秀男儿,只是一开口,便暴露了女子的柔和酥软。 “圣上不准杀鸡宰羊,不准捞鱼捕虾,四海宾客舟车仆仆的来到我冀州驿,没有半点荤腥,岂不是要笑爹爹你款待不周?” 曾九念这边说着,丫鬟红笺便迎了上来,接过九念身上的行囊,退到了一旁伺候。 “念儿回来了。”曾泓愁眉不展,见到女儿眉心才有一刻舒缓。 曾九念坐到父亲身侧的坐塌上,也不跪坐,只是很随便的垂着腿,接着道:“不出半月卢右丞就要抵达我冀州,这卢右丞是何许人也?一国之相,素来重捆而卧,列鼎而食,怎能与你我同食斋素?早前卢右丞便差人知会我府,说要品尝咱们的醪糟竹鸡,爹爹你不杀竹鸡,就不怕他杀了咱们?” 曾九念语气轻佻好似玩笑,曾泓便也跟着笑了: “一国之相固然尊贵,我也应竭力款待,可区区几只竹鸡吃不到嘴边,总不至于要我的老命吧?” 曾九念见父亲不以为意,收起玩笑姿态说道: “爹爹,汴州刺史因何故而被举家流放,你可还记得?” 曾泓督管驿站,自然是耳听八方,闻听此言,忽然像是被她点醒一般。 这件事还要从圣上长新牙说起。圣上虽年事已高,前阵子却如孩童一般长出两颗新牙,坊间相传圣上返老还童,福寿绵延,恰逢汴州长史章广元的小女儿长出新牙,章戏言道:“章某小女与陛下同日长牙,是为富贵命也。” 没想到卢右丞听闻此事,回到洛阳参了章广元一本,歪曲章广元的话语,状告汴州章广元说自家女儿与圣上同命,意图谋反,圣上龙颜大怒,流放了章广元。 尽管此事听起来荒诞可笑,可当今陛下任用酷吏,大兴冤狱,排除异己,打击政敌,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商贾农户,人人自危,章广元一案,也就不足为奇。 曾泓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这个卢右丞心狠奸诈不可惹及,便咬咬后槽牙,把头一晃,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杀吧,无妨。” 只要能让这个姓卢的高兴,免生事端,也就不管什么禁屠不禁屠了。 “父亲。”曾九念郑重的唤了一声,还是觉得不妥,黛眉泛起涟漪:“如今圣上鼓励告密,这每日赶往洛阳的告密者众多,光是我驿站今日接待的就有三人,如果爹爹真的杀了生,恐怕隔墙有耳,被那些进谗的小人听了去,他日到达洛阳,在圣上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上一嘴,那我父女的下场恐怕不比那章广元强上多少。时局特殊,街头卖饼的小贩尚且谨言慎行,爹爹怎能落人话柄?” 曾泓素来胆小心细,当即急得直跺脚:“那可叫我怎么办?不能杀鸡,不能宰驴,那食肉的卢右丞又怎会满意?” 曾九念见父亲着急,忙起身给父亲按了按肩膀:“爹爹,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曾泓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朝下人挥了挥,庖长便领着苍头们提着鸡退下了。 仆人散去,院里无人,曾泓回头看了看替自己揉肩的女儿,慈眉善目的说:“念儿,三月三就是女儿节了,若是你娘亲还在,定要为你忙活婚事了。” 曾泓话讲一半,便被曾九念打断了,她似乎早就料到爹爹所言何为,当即绕开话题道: “爹!女儿出去一整天,忽然觉得好累,明日还要出门去南宫县一趟,这就去歇息了!爹爹也不必为了卢右丞的接待发愁,女儿自有办法就是。” 曾泓见爱女面上有些许倦怠之色,心疼不已,拍了拍她的手,道:“念儿,幸亏爹爹有你在身边,帮我督管驿站的大事小情,女子当男,苦了你了。” 曾九念就知道自家爹爹好糊弄,寒暄亲热了几句,便回到了闺中。 待到掌灯时分,充满了书香气息的卧房里弥漫起熏香的味道,蜡烛灯笼纷纷燃点,照得整个房间亮亮堂堂。铜镜里反射出暖黄的灯光,曾九念坐在镜前,把头上的髻拆下,望着镜中的自己。 婢女红笺铺好床褥走过来,一身青衣印在镜子里,朴素温恭的样子。红笺见她端坐发呆,便抬手拿起梳妆案上的枣木梳篦,为她梳起头发。曾九念透过镜子看红笺,不出声,把红笺看笑了。 “你看我做什么?”红笺温温柔柔的问。 曾九念与红笺一起长大,主仆二人好似只长了一副心肺,不分你我。九念自小没有娘亲,视红笺如母如姊。红笺比九念大两岁,性情温恭,成熟体贴,九念不说话的时候红笺从不妄言,遇到心结的时候她却是她的知心。 九念看着她出神:“我看你越发像个大女儿了,温温柔柔,文文静静,不像我,或整日办事于坊市,或流窜在马厩驯马,半点不像个女子。” 红笺知道她定是被父亲催婚了,道:“上巳日乃女儿节,你要行笄礼的,行了笄礼,纵使你再顽皮,也算成年人了。” 九念骨子里的叛逆被红笺几句话给带了出来,轻哼一声:“行了笄礼,父亲定要让我嫁人的!” 红笺耐心劝道:“你不情愿也没有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这会儿你父亲已经把你的生辰八字交给媒人了,曾家虽不是什么达官贵族,在冀州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又常年为朝廷督管驿站,以曾驿长的地位,定会为你精挑细选个好男子,你又担心什么?” 曾九念闻言并不动容: “嫁了好男子又怎样?我常年同马儿们在一起,又能替父亲管理驿站,待到我落得一室做妇,会容我去马厩驯马玩耍吗?会让我抛头露面替父解忧吗?还不是要三汤五割侍候公婆?” 红笺放下梳篦,又打理一遍锦褥,道: “女儿家终归是女儿家,伺候丈夫侍奉公婆是本分,难不成你还想如男子一般去为官为将?” 曾九念嘟起嘴,只在红笺面前露出任性孩童之态,宽衣解带上了床去,一边脱靴一边反驳道:“当今圣上不也是女儿身?女儿又如何?北魏花木兰替父从军,大破柔然为国效力,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红笺扑哧一声笑了:“你也就骑骑马罢了,要你上战场啊,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好了好了,快睡吧,明日还要去市上给你那好姐姐采买礼品呢!” 红笺哄着九念合上了罗帐,退出了房间。 曾九念躺在床上明眸闪闪,心里暗暗合计着,若是爹爹再催她行什么成人礼,她就去往南宫县干爹那里住上小半年,与义姐崔仙芝相伴,等过了上巳日再回来,这样想着,心里踏实多了,九念双眼轻阖,安然睡去。 夜里,冀州刺史府内灯火通明。 王媒婆手握几只红信封,提裙迈过大门口,守门的下人立刻将她引进了内室。 冀州刺史吉懋正坐在床前替卧病在床的爱妻喂药,见王媒婆求见,便放下汤匙把人请了进来。 王媒婆在床前施了礼,眉开眼笑道:“使君,夫人,你们要的名门佳丽的生辰八字我给带来了。这些红信封里的八字尽是名门嫡女,既笄可嫁。” 吉懋喜上眉梢,回身对病榻上的夫人说:“我这就给云战择一门婚事,给你冲冲喜。” 夫人咳嗽两声,脸上半是痛苦半是喜悦,点了点头:“知道是为了我的病,但也要云战他自己同意才好。”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正是吉懋的长子吉云战。 吉云战微微欠身施了一礼:“父亲叫我所为何事?” 那王媒婆乌黑的眼珠拼了命的在吉云战身上打转。 素日听说刺史府的小公子吉云战俊美异常,目似琉璃,肤如白玉,面若莲花,有女子之色却有男子之气,今日一见,虽没有传闻那般夸张,却也配得上“俊美”二字。 吉云战的父亲为朝廷五品官员,而他又刚刚中了状元,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有多少女子想与他缔结姻缘。 吉懋对儿子说:“王媒人已经把名门佳丽的八字都带来了,顺便带了女子们的小像,你挑一个可心的,为父好早日替你上门求亲,给你娘冲冲喜。” 吉云战望都没望那些信封,坐到了母亲的床前,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之中带着几分骄傲: “叫她拿回去吧,冀州女子多粗犷,非我所爱,何况上巳前后我便要去洛阳,难不成要拖家带口?” 吉懋素来暴躁,抬手掴了儿子肩膀一巴掌,吉云战吃痛,扶着肩膀站起来,两条剑眉倒竖,白皙的怒颜煞是好看。 吉懋道:“他日你去了洛阳,妻子可以留在冀州,我和你娘替你照看,兴许你回来之时,儿子都已绕膝。” 吉云战觉得可笑,他又不是配种的马,把妻儿留在故乡,自己去奔仕途? “父亲,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不急。” 吉懋急了:“《吴越春秋》有云,女子十七未嫁,丈夫二十未娶,其父母有罪!” 吉云战见父亲又拿陈词滥调横眉立目,只好妥协:“好好,不要拿有罪逼我了,我娶便是。” 王媒婆闻听立刻将女子的小像送了过去,满脸堆笑。 吉云战在众多小像里挑来翻去,只见这些女子的容貌全都刻画在笔墨当中,一个赛一个美好,仿若名家笔下绝美的仕女图一般,不知是给了画匠多少打赏。 挑着挑着,偏偏有一幅小像与别人不同,方脸大鼻,贼眉鼠眼,脸上还点了一颗痣,令人看了作呕。吉云战簿唇勾起,轻笑了一声,拿着这幅奇丑的小像细细的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曾九念。 呵,这女子长得丑,就选她了。 爹娘不过想给他找个传宗接代的女子留在二老身边,如果选了个丑的,他日去洛阳为官,即使抛下她也不会觉得心疼不舍。 云战把小像递给媒人,狡黠一笑:“就她了,曾九念,给我找她的生辰八字。” 王媒婆赶紧接过小像,满脸堆笑,抽出了曾九念的生辰八字,一看,眉间忽然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将八字递给吉懋和夫人。 吉懋接过一看:“驿长曾泓之女?” 王媒婆回:“是。” 夫人言:“倒不是什么达官显贵。” 吉懋捋了捋胡须说:“曾家是冀州首富,也说得过去。” 王媒婆用眼睛瞟了一眼白衣俊朗的云战,对吉懋说:“使君,夫人要冲喜,新娘子的生辰八字也很重要,这曾九念的八字我看过,并不大合适。” 吉懋皱眉,这媒人是花重金聘来的,定是向着他们说话,便问道:“此女八字如何?” 王媒婆说:“此女八字有驿马,并驿马逢冲。” 吉懋与夫人惊讶得面面相觑。 王媒婆是出了名的懂八字的,滔滔不绝的说: “此女子,驿马逢冲,乃是一生奔波之命,驿马生旺,气韶凝峻,通变超时,或孤神吊客丧门之星,或离乡背井商贾之人,而女子天职相夫教子,奔波在外,总不能让人安心,且经营好动,容易红杏出墙...” 吉懋夫妻越听表情越是惊讶,而一旁站着的云战却不禁轻笑出声。 呵,长成那副样子,出哪门子墙? 吉云战伸出修长的手指撩撩额前垂下来的一缕青丝,在椅子上坐下,觉得有点意思,便端了一杯茶兀自小饮。 吉懋说:“那...王媒人,你给挑个与小儿八字相合的小娘子来。” 王媒婆在红纸间翻了翻,道:“这个不错,南宫县县丞崔敬之女,崔仙芝。” 1苍头:唐朝下人家奴用青布裹头,故称苍头。 第3章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小娘子,我这芸豆手串可以刻字,送人再好不过了。” “店家好心意,买一串。” “好嘞!请问娘子想要刻谁的姓名?” “给我刻崔仙芝,仙女的仙,灵芝的芝。” 冀州市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商铺的幌子随风摆动,闹市上的商品玲琅满目,九念带着丫鬟红笺正在给姐姐崔仙芝挑选生辰礼物。 九念上着短襦下着长裙,外罩刺绣锦缎对襟半臂,贵气十足,而红笺则一身织布青衣,头上梳了个低鬟,素雅清秀。主仆二人一个是红罗短襦,一个是青衣婢女,走在人群之中十分惹眼。 九念手握打磨光滑的刻字芸豆手串,对红笺说:“仙芝姐姐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刻有她姓名的豆子,她一定喜欢。” 红笺也觉得新奇道:“我不常入市,从不知道市上竟有贩卖这种东西的地方,新奇至极,看来以后要多多借娘子的光出来开开眼。” 九念自然喜欢与红笺分享,指了指闹市之中那些奇装异服的胡人牵着的骆驼,道:“你没见过的多了,你定没见过骆驼的模样,走,我带你去瞧瞧。” 红笺随着她的脚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胡人牵着一头巨大的牲畜,双峰耸立脖颈颀长,毛发似是画中雄狮一般威武,红笺惊叹止步道:“这便是骆驼?真吓人,娘子,我不要去...” 九念越见她恐慌越想吓她,硬拉着她的手作势靠近,笑话她:“骆驼体大却温顺,你胆子这么小以后怎么跟着我?走!” 主仆二人正嬉闹,就听得街上响起了鼓乐声,两人回头一看,但见两旁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大路来,前呼后拥,旗鼓开道,似是谁家娶亲队一般热闹,但仔细听这曲子,又不是结婚的喜乐,忽听得人群之中有人呼唤一句“状元来啦”,再一眼望过去,一匹金鞍朱鬃的高头大马款款而来,马上坐着一名帽插宫花的俊美男子。 九念当即便认出了那匹马,正是她在驿站里驯养的驿马“奔宵”。冀州最好的马匹尽在曾家所管的驿站里,专供驿卒骑着传递公文,一概不许他用,而这状元郎骑马游街,必是想用最好的马,前阵子听爹爹提起过,说是冀州刺史府想借调最俊美的驿马一用,以配状元郎的威风。刺史府向来仗势欺人,爹爹又怯懦怕事,便偷偷的将马借了出去。 九念看了看“奔宵”,再看向马上男子。 这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吉云战了。锦缎红衣,金鞍宝马,不仅穿戴贵气非凡,面相也是九念从未曾见过的俊美,正襟危坐于马上,大有蛟龙的气魄,却生了一副凤凰的姿容,称得上是龙章凤姿。 红笺也不由得赞叹:“今日出来值了,竟有幸一睹金科状元的容姿。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九念也沉浸在吉云战的气场中,回过神来时状元的队伍已经走近,那状元眼高头昂,目中仿若无人,煞是骄傲。 九念心想,今于百姓之中如蛟龙,他日去了洛阳面圣,也不过如低头小蛇一般卑微。这样想着,她索然无味的收回目光,拉着红笺继续往前走,红笺还没有看够,但见九念兴致索然便只好跟了上去。 红笺道:“我们还要去前面看胡人的骆驼吗?” 九念道:“要看要看,骆驼比状元好看。” 嘴上这样说着,九念的脚步却忽然一滞,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骆驼...! 她自小与驿马们为伴,最熟习马性,马儿生性细胆,见了相貌古怪的庞然大物都会受惊,以前有胡人牵骆驼到曾府拜访,马圈里的马儿皆声音嘶鸣大受惊吓。 九念驻足望去,只见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但那伙牵着骆驼的胡人却从没有看热闹的习惯,充耳不闻的走在街上互相交谈着丝毫不知避让。而状元的人马已经走到了近前。 果不其然,还差十米的距离,那匹高头大马的前蹄步伐已经开始凌乱了起来!坐在上面的吉云战大概是从没骑过马,当即收起了脸上的闲散,皱了皱眉,双腿夹紧了马肚! “咴儿——咴儿——”奔宵见到了骆驼惊慌不定,开始昂起它的脖子厉声嘶鸣! 围观人群皆往唏嘘后退,几个玩闹的孩童却并不懂事,几欲上前讨嫌。 吉云战俊美白皙的脸颊上越发苍白,惊慌的拉住缰绳,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掉下来,一时间场面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危险!向后退!后退!” 曾九念朝那些孩童大声呵斥,想都没想快步上前,用力的拍了一下“奔宵”的脖子,那马儿立刻无措的停顿一下,曾九念趁机踩镫,飞身上马,坐在了吉云战身后! “松手!”曾九念大声对他厉声喊道!吉云战大惊失色,立刻松手!九念抓住缰绳,用双臂将他夹在怀里,然后紧踩马镫,用力向后仰去,口中大声训道: “吁——奔宵!停下!” 那马儿竟真的听话,似乎是听到了曾九念的声音,双耳一支,渐渐冷静,开始驼着两人转弯跑圈。 “哒哒哒哒——” 马蹄扣在街道的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唏嘘,好似看着一场精彩的驯马表演,几个随从赶紧围上来,站在底下,不知从何下手。 九念单手拉住缰绳,从身上佩戴的锦囊之中拿出一颗石蜜来,马喜甜食,九念驯马常用这种糖块鼓励马儿,便有随身携带石蜜的习惯,她将那石蜜块子塞到“奔宵”嘴边,“奔宵”大牙一露便吃了进去,九念复又拍了拍它的脖子安抚,“奔宵”的蹄子才渐渐放慢... 曾九念这才松了口气,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松懈,忽然想起自己的双臂之中还坐着一个男人,倾身动作之间,免不了耳鬓相贴,而此刻她的脸颊正擦过他白皙的脖颈,等待看到他脖颈上凸起滚动的男子特有的喉结时,曾九念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双颊*滚烫,如蹭到了胭脂上面一样,绯红一片,而那男子,矜贵的状元郎,剑眉明目也正垂望着自己,仿若要把她看穿一般。 尽管害羞,但曾九念也不会如那些娇羞的小女儿一般扭捏造作,她放开吉云战,堕身下马,想要速速离开人们的注视,没想到马上的状元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扯住了她! 他抓了个空,只攥住了她的水袖一角,双目如同点漆一般明澈,深邃的望着她的眼睛,问: “你叫什么名字?” 曾九念觉得那眼神暧昧,不禁反感他轻浮,甩了甩袖子挣脱道:“驿马乃是为国效力而驯,岂是你能驾驭?招摇威风不成,当心摔坏了乌纱!” 声音不大,恰好只有两人听见,他执拗的攥住了她袖子一角不肯松手:“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我名字做什么?”曾九念反感的说。 吉云战慵懒的笑了笑,丝毫没有方才那般正经,看着她: “娘子救我一命,我好报答你呀?” 曾九念总觉得轻浮,都说自古文人多骚客,这个状元郎也不例外。遂心生厌恶,甩袖而去,头也没有回。直到那仪仗队的鼓乐声再次奏起,渐行渐远,她才回身望去,只见那状元已经安闲于骏马之上,忽然回过头,朝她的方向看了看,笑了。 吉云战单手握着缰绳随着仪仗队前进,将手中那只芸豆穿的手串摊在掌心,那芸豆手串乃是方才那位小娘子遗落在他身上的小物件,豆子上刻着三个字——崔仙芝。 云战的嘴角斜斜的勾了起来。 “阿忠。”喜庆的鼓乐声中,他唤了一声牵马贴身家奴。 “在,使君有何吩咐。” “回去给我找个锥子,要细一些的,扎进肉里不见血的,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畜生。” “遵命使君!” 第4章 【只是九念未曾想到,救了这一命,未来,却害了无数人。】 “炉饼炉饼!侯香臭炉饼世间独一份啊!” 状元郎的热闹一过,闹市又恢复如常。九念与红笺走在街上,打老远就听见了熟悉的叫卖声,两人穿过人群往一家卖饼的街傍小摊走去,专程去找这个卖饼的,侯香臭。 “娘子,前面那卖饼的怎么叫侯香臭?是我听错了?”红笺不解,哪有卖吃食却给自己取名为“臭”的?到底是香是臭? 九念故弄玄虚的一笑:“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卖饼摊前,只见一男子生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形健壮,两条手臂肌肉发达如两条黑棍,正卖力的揉面。此人头顶以藤编织的席帽,更显得高大了几分,由于天热,他的头上浮着汗珠,身上破旧的黑布袍子已经被洗得发白,干净熨帖,丝毫不像其他商贩那般油腻污浊,足登简陋的草鞋,脚趾戳破而露,可见家境贫寒。 “侯香臭”自然是他的诨名,原名侯思止。侯思止在冀州卖炉饼是一绝,他的炉饼面脆油香,椒盐润酥,远近闻名。卖饼的同时,侯思止也偶尔卖肉,城外病死的鸡,山上烂死的蛇,被狗咬死的鸭,他都摆到摊位上贱卖,一些馋肉的穷人就到他这里来买臭肉解馋,左卖香饼右卖臭肉,顾名思义“侯香臭”。 禁屠令一下,许多不敢杀鸡宰羊却又馋肉的百姓,就到他这里买一点不新鲜的肉,侯思止的生意竟比以往红火。 侯思止一抬头便看见了曾九念的身影,只觉得混混沌沌之中忽然寻到了一抹清素,即便心里是开心的,脸上却绷着,侯思止喜怒从不外露,鲜少笑,于是看见曾九念的时候,故作镇定的挠挠头,却挠了一脑子的面粉。 红笺看了看九念,再看看侯思止,笑他:“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不拘小节?你这样挠完了头发再和面,哪个还肯买你的饼?” 侯思止嗤之以鼻,傲慢的昂起头,一股子浓厚的雍州口音道:“老子的饼就是吐口唾沫和面,也有人买!” 红笺立刻皱起了鼻子嫌弃的把脸别了过去,小声道:“娘子,这人粗俗,你如何结识?” 九念笑了笑,看着侯思止。 她与侯思止如何结识?算来,曾九念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前年春,侯思止因吃了官司从老家雍州逃到冀州,居无定所,饥寒交迫,昏迷在城外树林,曾九念自小熟悉驯马之术,算囊里总是习惯置备几块石蜜块以作驯马之用,恰好那日她去出城探望干爹一家,途经小树林发现了饿昏的侯思止,遂急忙拿出算囊中的糖块给他,这才使侯思止捡回一条命。后来他暂居在冀州,卖饼为生,九念当他是好友,侯思止不敢与九念攀为友人,就连称呼都不敢妄加,却不忘表达救命之恩。 只是九念未曾想到,救了这一命,未来,却害了无数人。 侯思止看着红笺嫌弃自己,再看看曾九念,严肃的说:“你要吃炉饼不?我这就洗手,新给你做,干净!” 说罢,他立刻找了个木盆倒上水,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洗起那双粗糙的手来,生怕九念嫌弃一样。 九念笑着说:“侯大哥,我是顺道来看你的,听说你要离开冀州去洛阳,九念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十缗钱是我的一份心意,做盘缠用。” 侯思止心里感激,面上却遮掩不住自尊心:“钱你拿回去,我不要!” 九念把钱往他的案上一放,说:“侯大哥,九念还有一事相求。” 侯思止自然乐意:“你尽管说!” 九念把卢相国想吃竹鸡,而曾泓却怕违反了圣上禁屠令的事一说,侯思止擦擦手,爽快的说:“这件事我替你想办法,但我先给你俩做饼吃,我手都洗白了!” 红笺扑哧一笑:“你要是再长得白点,也算是个英俊男儿!” 侯思止当即怯生生的低眉垂目,抓耳挠腮不自在。 九念对红笺说:“你别看他生得五大三粗,羞耻心比姑娘家还重上个一斤二两呢!” 三个人说着都笑了。 五日后,曾九念带着两个护身的家奴,几匹上好的锦缎,骑上快马赶奔南宫县。南宫县县丞带着夫人早早的就等在了县丞府门口,远远的见九念牵马走来,一家人立刻迎了上去。 曾泓与崔敬两人是挚交,起初,两家夫人怀孕的时候,二位有人就把酒约定,指腹为婚,没想到生下来的两个娃娃都是女儿身,只好让两个人结为姐妹,曾九念嘴甜,颇得崔敬喜欢,一口一个干爹的叫着,一叫十几年。 曾九念与干爹干娘寒暄热络,忽然察觉姐姐崔仙芝不见来迎接,便问崔敬。 崔敬叹了口气:“在屋里头哭呢,九念,进门再说。” 曾九念与崔仙芝姐妹感情深厚,每每见面都是欢天喜地的,可今日却绷着个脸,一见到九念就把她拉进了闺房,任性的将爹娘关在了门外。 “姐姐,你怎么了?干爹干娘哪里招惹你了?”九念忙问缘由。 崔仙芝拉着曾九念的手,带着哭腔道:“你三两月没来看我,定不知道,我要嫁人了吧?” “嫁人?嫁给谁?”九念诧异的问。 崔仙芝说:“我爹娘将我的生辰八字交了出去,托媒人给我寻亲。” 曾九念调皮的说:“我爹也是,不过我找了个画师替我画了一幅奇丑的小像,偷偷的搁在了八字里。任谁见了都不敢娶我!” 崔仙芝摇摇头说:“我哪有你鬼点子多?我的八字谁知道怎么就传到冀州的媒人手里,前几天我父亲说,冀州刺史吉懋家来提亲,聘礼都下了!说明日就来娶我!” 曾九念心里咯噔一下,冀州刺史?难道... “姐姐你哭成这样?难不成那冀州刺史的儿子是个痨病残疾?或者傻子弱智?” 崔仙芝哭哭啼啼的说:“恰恰相反,那人不仅不傻,还是个绝顶聪明的,叫吉顼,字云战。” 吉云战?果然是金科状元吉云战。 曾九念松了一口气,既不是傻子瘸子,还是个状元,也不算下嫁。她坐下来,哭笑不得的拍拍崔仙芝的肩膀:“那你哭什么,你这脾气真要改改的,记得小时候放花灯,你非要红色的,结果没有红色的花灯,你就哭着把手里的撕了个粉碎。” 崔仙芝咬咬朱唇道:“不是我喜欢的,我就不要!九念,你可听闻那吉云战是个雌雄同体的怪物?” “噗!”九念刚想喝上一口茶就差点喷了出来:“你听谁说的啊?” 崔仙芝说:“坊间传闻刺史府的吉云战肤白貌美,如女子一般偏爱穿朱色衣衫,虽经纶满腹,通晓音律,却爱吟唱淫词滥调,风流成性,若我真的嫁给了这样的人,他或是流连青楼,或是...或是好什么龙阳之癖,我该怎么活?” 曾九念戳了戳她的额头,笑她天真:“姐姐你啊,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丫鬟婆子讲神弄鬼的,越发胆小无能了,实话跟你说,前几天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我见到他了。” 崔仙芝抹抹眼泪:“真的?妹妹你可别骗我。” 曾九念道:“不骗你,那个吉云战倒没传闻那般邪乎,只是长相好看一些罢了,我听他的声音,也有男子的浑厚。” 崔仙芝道:“那他可有真的穿朱衣?” 曾九念说:“金科状元骑马游街,不穿朱红色的衣裳穿什么呢?就像你明日大婚,你要穿青绿色的翟衣,他要穿朱红色的喜袍,这才是红官绿娘子!” 崔仙芝越发急躁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跟他是红官绿娘子!” 曾九念一见她如此抵触,实无办法,便哄了哄,单独去找干爹干娘了。 夜已深,灯还在掌着,九念敲了敲门,□□爹唤了进来。 “干爹,姐姐果真明日大婚吗?” 崔敬也是一脸愁容,不说话,崔夫人给曾九念砌了茶,面色也不好,崔夫人说: “女儿,干爹干娘也是没有办法,那吉懋是你干爹的上级,位高则权重,前阵子差媒人来,说是要结亲,一想到人家状元配我女儿,也不算下嫁,我和你干爹都很高兴,可那吉懋家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说是娶过门后先不给仙芝名分...等到生了孩子再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和你干爹以高攀不上为由,便拒绝了。” “既然拒绝了为何还要嫁?” 崔夫人说:“当时吉家也算识趣,并没有为难我们,哪成想过了两天忽然就派人抬了几箱聘礼,说是吉家公子吉云战非娶你姐姐不可,我和你干爹也没办法了,只好答应。” 曾九念一听,眉心褶皱:“吉家为什么这么做?” 崔夫人道:“那倒没有,只说他家状元郎要去洛阳为官,要仙芝过门后暂且留在冀州陪伴老人。说白了就是抓紧时间让两个人洞房,好让吉云战离去之后留下根苗陪伴二老。但不想给名分,是怕到时候去了洛阳都城,面见皇上,能够有幸攀附上皇室女子,也好说家中并没娶妻。” 曾九念握拳捶桌:“岂有此理!这世间的好处都叫他们吉家占去了?原以为我姐姐任性,这要换做是我我也不嫁!” 崔敬一听怒了:“你们妇人家就要想得这么复杂!人家说不给名分就不给了?也是行六礼娶过门的,只要她争气哄公婆开心,哄好了丈夫,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这些女儿家家的越发放肆了!都要反了天了!难道这世道真的已经变成你们女子说了算了?!” 话语一出,崔夫人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崔敬言语之意,指的是对圣神女皇的不满!崔夫人赶紧打断他:“你老糊涂了!这种话怎么也敢乱说!当心隔墙有耳被告密的听见了!我们一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可也巧了,这样说着,就听见屋顶似乎有瓦片响动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三个人却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房上有人! 第5章 曾九念和干爹干娘全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干爹,脸色煞白,九念还算镇定些,高声喊家奴进来,这样往门口一看,不禁头皮发麻! 乍一看去,窗边正潜着一个人,听到曾九念的喊声立刻逃跑,那黑影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若不是恰巧根本无从察觉。 很快,家仆便闻声推门进来了。 曾九念赶紧问:“你们有没有发现有人跑出去?” 其中一个家仆摊开手递过一支金色令牌:“没有!可是门上挂着这个...” 曾九念接过那令牌,上面刻着一团火焰图案,细细观察,正不知是何物,崔敬便慌张的将那令牌夺了过来! “风火教....”崔敬颤抖着望着那令牌,已是面如死灰。 曾九念年少不解:“干爹,风火教是什么?” 崔敬忽然把那令牌往手后一背!挥手撵她:“去去!九念快回屋!准备明天的婚事!” 曾九念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可既然干爹不肯透露,她便识趣的退下了。 ...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刚朦朦亮,曾九念做了一夜的噩梦,那梦里里有一团火,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缘故,赤火会和令牌在她心里成了一团谜。 崔仙芝躺在她身侧,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吓了他一跳。 曾九念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怎么一直看我?天色尚早,你再睡一会儿。” 崔仙芝细声细语的说:“我睡不着,就看看你,九念,我真的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会骑马,羡慕你如男儿一般聪明利落,羡慕你有一个从不阿谀奉承的爹爹。记不记得小时候玩秋千,我被男孩欺负,我只会哭闹,而你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剑,吓跑了所有人...要是我有你的魄力该多好,我现在就骑马逃走,越远越好。” 曾九念从,姐姐她真的静静的哭了一夜,怕是伤心透了,九念恨不得杀了那个自私自利的冀州刺史。 “姐,你不记得那剑是木头做的吗?我有能耐又如何,到底是一介女流。有些事,并非是你不想做就不用做的。何况,那吉云战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可怕。” 崔仙芝说:“不是可怕,是我不喜欢,男子汉就要像逾辉哥哥那样健壮阳刚而不是他那样男不男女不女的...” “逾辉哥哥?”曾九念坐起来,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双目发亮:“你喜欢逾辉哥哥?” 崔仙芝当即转过身去,拿被子蒙住脸:“你说什么呢...” 崔仙芝的反应明明就是一个动了心的小女儿才有的窘迫娇羞之态,曾九念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崔仙芝闹腾得要死要活的不肯嫁人,是因心里有人,而这个人,正是逾辉。 李逾辉是冀州驿的一名驿卒,负责在驿站间传递公文,护送往来官员与重要宾客。他俊朗健壮,爱马,爱驰骋,更是个严于律己的男人。崔仙芝见过他几次,总是念叨。 曾九念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喜乐之声,大概是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 第6章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吉云战。】 崔仙芝喃喃自语的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道理规矩我懂,可是只要一想到逾辉哥,我就无法做个听话的女子,我要嫁的那个人,是他才对啊...” 曾九念见她无助叹息,心疼万分,她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办法。 到底是同龄人,又是从小生长在一起,就像一棵树的两根枝丫,曾九念怎能不理解姐姐的心境呢? 喜乐声越来越近,很快,迎亲的队伍便到了县丞府门口,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而与外面的热络相比,钿钗礼衣冷清的摆在那儿,如同陈设在地窖。 干娘走到门口,也穿了一身绸缎衣裳头戴红花,她按照习俗将一段锦料挂在崔仙芝的闺房门前,寓意锦锦前程。干娘挂好了锦,敲敲门道:“女儿,梳洗打扮好了吗?” 仙芝刚要顶撞,便被九念拦住了。 九念冲着外面喊:“好了好了,快好了!” 干娘刚要推门进去看看,只见吉家的新郎官带着一群人进了大门,绕过正厅径直向崔仙芝的闺房走来。 干娘心里一气,暗暗的想,这人懂不懂规矩,迎亲要在门口,哪有到闺房里堵人的?简直不把崔家放在眼里! 她原本要开门的手停了下来,站在门口笑脸相迎。 “呦,郎子这般心急?新妇子还没准备好呢!”干娘道。 曾九念和崔仙芝在屋里头听着,越发觉得紧张起来,只听见门外传来许多脚步声,一个悠然惬意的男音自门外响起: “小婿从冀州到南宫,行路一夜才到达人困马倦,已无兴致再等,花车彩舆就停在门口,还望新妇子速速随我上车,但愿天黑之前赶到我府拜堂成亲。” 吉云战的话,两个女子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崔仙芝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扯被子:“九念你听听!他这哪里是娶亲!分明就是抢亲!” 曾九念听着也生气,更加觉得此人不可让姐姐托付终身,便悄悄对姐姐说:“为今之计,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崔仙芝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姑娘,眼中立刻有了希望,问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曾九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声对外喊道: “郎君心急,不在一时,素闻郎君倚马可待,下笔成章,何不做一首催妆诗?待你诗成,我粉也调完眉也画毕,便可随你上了七香车!” 九念说完,支起耳朵听,外面跟随吉云战的人,也都起哄一样想要一睹状元郎的文采。 吉云战的笑声自门外传来:“催妆诗?娘子想听,我也只好献丑了...” 曾九念趁这个机会赶紧回身,严肃的对崔仙芝说:“姐,你信不信我?” 崔仙芝用力点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迅速说:“虽然你是妹妹,但从小我都是跟着你,事事要你拿主意的,你说的我都听。” 曾九念拿起钿钗礼衣来,对她说:“我搭救过吉云战,我去和他谈一谈,你躲在屋子里不要出来,这盖头我替你戴,这喜袍我替你穿!” 崔仙芝断然拒绝:“不行!这是儿戏吗!我怎么能让你代我出嫁!” 曾九念道:“不是代你出嫁!从南宫县到冀州,骑马也要一天的路程,何况娶亲队伍那么长,一定走的慢,喜车到吉家之前,这期间我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悔了这门婚事!” 崔仙芝正欲反驳,门口便传来了吉云战的声音。 不愧是金科状元,吉云战果然七步成诗,倚马可待,须臾的功夫,便做出了一首催妆诗: “吉乐催连理,雕鞍万户达 朱门新妇锦,银马状元花。” 是时,五言律诗刚刚成熟,正是文人墨客最钟爱的。吉云战将前两句刚吟出,便有随从尽管道:“第一句中便藏了吉家和崔家的姓氏,而朱门对银马,对仗工整,好啊好啊!” 曾九念赶紧穿上青绿色的绸缎喜袍,一颗一颗的系扣子。 吉云战又颂道: “青鸟逐黄雀,金乌染赤霞。” 崔仙芝眼看着曾九念穿上自己的喜袍,脑子已经僵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阻拦妹妹,一时间失了主意。 闺房外面又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好不热闹:“青鸟追逐着黄雀,太阳染红了晚霞,状元郎七步成诗,喜哉妙哉。” 曾九念记好了扣子把喜帕递给崔仙芝,迅速的催促道:“姐,帮我戴上!快!” 崔仙芝颤抖着手,身子僵硬:“九念...九念...这...” 吉云战的声音又清晰的响起,大概是没有了耐心,索性将即兴而作的《催妆诗》的后一句全部颂了出来: “佳人妆慢慢,何苦误芳华?” 曾九念抓住她颤抖的手,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道:“姐,逾辉哥哥的布鞋已经快露出脚趾了,他曾说过,谁做的鞋都没有你一针一线,纳得舒服。” 崔仙芝倒吸一口气,坐在床上没有动。似乎是想到了李逾辉骑马驰骋在驿道上大汗淋漓的样子,想到了李逾辉孤身回道家中坐在炕上自己给自己脱下布鞋的样子,她的泪水便不自觉的在眼中打着转,终于流了下来。 一念之间,可能她便是李逾辉的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着他,过着恩恩爱爱的幸福日子,一念之间,可能她便要嫁了一个陌生人,从此挑灯夜坐,想得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孔... 吉乐催连理雕鞍万户达 朱门新妇锦银马状元花 青鸟逐黄雀金乌染赤霞 佳人妆慢慢何苦误芳华 吉云战的这首催妆诗,催的不是婚,催的是她崔仙芝的命啊... 崔仙芝被九念打动了,呆呆的杵在那里,如果那个人不曾出现过,那么她也就顺了那媒妁之言,做河流中的一朵花瓣,顺水而行,可既有了心爱的人,她定要做那河边的一棵树,坚定厮守。 曾九念哪里还等得她发楞,当机立断撂下了她床前的帐子,然后转身走到门口,自己给自己蒙上盖头,几乎是没有给崔仙芝反悔的机会,推门而出! “吱嘎——”两扇大门被她推开,曾九念只觉得眼前一亮,阳光透过红盖头映在眼底,满世界尽是一片迷茫的红色。 人群中先是一阵寂静,随后有人喊道: “新妇子出来了!” “新妇子出来了!” 曾九念轻移莲步,自门口往台阶下,忽觉得一双手握住了自己,低头透过盖头下面的空隙看去,只见一双男子大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那男子大手与她腕上的金包玉手钏相互相应,一样的白皙清透。 曾九念沉沉稳稳地走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上了花车,帘子落下来,才稍稍放心。 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伴随着近在耳畔的喜悦声,曾九念顺顺利利的离开了崔家。 马车行驶在南宫县的道路上,天色湛蓝,微风徐徐,曾九念坐在车里,偷偷的掀开红盖头,感受着微风从车窗外吹进来的清凉。她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一角,马车的颠簸中帘子开开合合,微微伸头看去,竟吓了一跳,原来那吉云战一直骑马走在马车侧面,与她的车窗近在咫尺,而她探头出来,刚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吉云战。 曾九念心跳不已,赶紧将帘子撂下了。 她听见吉云战发出了一阵轻笑,然后唤赶车的随从:“阿忠,我教你的那首《凤求凰》还记得多少?” 阿忠说:“阿忠不才,只记得两句了。” 吉云战洒脱的笑了笑:“无妨,背给我娘子听听。” 曾九念心头一滞,将盖头拿在手里揪捻捏扯。 阿忠昂着头朗诵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紧接着,曾九念听到吉云战的声音响起,那嗓音仿佛近在耳畔,他必定是转过头看看着她的花车低低念诵: “有艳淑女在闺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曾九念暗暗想,这个吉云战,不仅轻浮,而且风流。但这样一看,他这样年轻,这样浪漫,应该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待到行车休息时,再与他好好求情。 这样想着,她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刚把红盖头重新盖上,就听见车外吉云战的声音再次响起。 “停车。” “吁——”娶亲的队伍得令暂停。 九念心惊,糟糕,不会是□□爹干娘发现追上来了吧? 她沉了沉气,听见车外脚步声响起,有人撩起了帘子,一双手伸过来,吉云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靠近,说: “车内闷热,随我出来。” ... 曾九念壮着胆子骑坐在那匹高头大马上,而吉云战则紧挨其后,手握着缰绳,将她至于怀中,车马已经行驶在郊外的路上,阳光和煦、蜂飞蝶舞,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如海浪一般随风波动,耳边只剩下踏踏的马蹄声与吉云战清浅的呼吸声。 吉云战看着怀里的女人,她仍旧盖着盖头,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晃动,衣上的香气逐着袖子漂浮在鼻息间,胳膊上的臂钏仿佛鸟儿梭鸣,他将手臂紧紧的揽着她,像是怀揣着守护的珍宝一般,他知道,她还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但他给她建立起一座牢笼,要让她知道,她已然归他所有。 骏马闲逸而幽慢的踏着蹄子,他忽然将唇凑过来,贴耳道: “你在车上偷看我好几次,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 第7章 【呵,娘子想悔婚,却带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曾九念鼓起勇气道:“是。” 吉云战下一句话却让她吃了一惊。 吉云战说:“那我先问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街上,我们两个也是这样骑在马上,只不过,那时你在我身后护着我。” 曾九念吃惊,难道他知道了那红盖头下的新妇子不是崔仙芝而是她?这怎么可能! “你如何知道是我?”她惊讶的问。 吉云战说:“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是。” “呵,”吉云战温柔的笑了笑,将那串刻有崔仙芝名字的芸豆手串递给她:“幸亏有它,现在物归原主。” 曾九念还是不放心,将盖头掀开一角,接过那手串一看,便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吉云战把她当成是崔仙芝。 曾九念冷静且轻柔的说:“使君竟还记得当日之事,既然记得,小女子可否厚颜讨个报答?” 吉云战勾起嘴角,说:“你算搭救过我,尽管说。要脂粉要金银还是...”“承诺?” 曾九念说:“使君贵为金科状元,前程宏远,不知我区区一个小女子说这一番话会不会惹怒使君,使君可否答应我,听我把话讲完?” 吉云战勾唇,似笑非笑:“娘子别怕,你我耳鬓相传,外人听不见。” 曾九念道:“崔敬之女崔仙芝已有心上人,不肯出嫁,而我的确是你当日遇见的那名当街驯马的女子,我却不叫崔仙芝,我乃冀州驿曾泓之女曾九念,今早被迫代替义姐崔仙芝穿上喜袍,与使君商议退婚之事。” 话音才落,吉云战立刻拉住缰绳,大喝一声:“吁——” 整个迎亲队伍全都停了下来。 马蹄不停地缓着步子,曾九念心跳如雷,她能够感受到身后的男人骤然松开了自己,那忽然的沉默仿佛变成了一把匕首,就戳在她的腰间。 调换了新妇子,的确是过分,可吉家逼迫在先,这件事现在看来又因她而起,九念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姐的幸福被断送,若是如此这般求情也不顶用,九念就要回去求阿爹,动用曾家的势力与人脉,去毁掉这门亲事。 九念见身后的人不说话,立刻起身踩镫下马,刚一动,腰身就被他单手拦住了。 “你去哪里?” “我下马给使君下跪请罪。”九念放低姿态道。 吉云战看着她那红盖头下隐隐露出的尖细下颌,以及那轻轻抿着的红唇,静了静,也并没有去掀她的盖头确认,而是重新抱紧了她,扬了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马又缓缓的走动,曾九念的心,随着马背颠来颠去,而吉云战诡异的沉默,和周身骤然凝聚起来的阴沉气氛,叫她心惊胆战。 九念听到吉云战低低的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九念,九念,仿佛就在嘴边,下一秒才忽然想起来,不禁失笑道:“那幅奇丑的小像,画的是你?这怎么可能?” 曾九念知道吉家有势力,必是将整个冀州的成年女子的生辰八字都聚到了一起随意挑选,想必自己小把戏也被吉云战看到了,九念便点了点头。 吉云战觉得有趣,声音由先前的紧绷转为轻松: “错上加错,就是对了?你难道不想嫁人吗?还是得罪了画匠?无妨,你现在上了我的花车,就是我吉云战的女人。” 说罢,他将她用力一搂,紧紧的圈在了怀里。 曾九念本想挣扎,可一想如果自己像只待宰受惊的小鸟一样,必定不能震慑住他,更是一种示弱,九念任由他搂着,声音自那红盖头之下传出来,煞是镇定:“我可以叫你云战吗?” 吉云战有些得意,眉头一挑:“当然可以。” 九念柔柔的说:“云战,我刚闻到了花的香气,路旁田里开的可是油菜花?” 吉云战拉着缰绳缓缓骑行,转头一看,那成片的油菜花或深或浅,或黄或绿,乍一看去金灿灿的晃眼,蜂蝶星星点点的舞着,一阵风吹过,一株株宛若怀中温柔婀娜的迷情女子,柔和中带着耿直。 她这是要与他亲近,以便有求于他。 这女子沉稳镇定,心机颇深,却又如水一般柔和,刚毅果断。吉云战被她的声音撩拨得心里痒痒的,几欲掀开她的盖头,却忍住了。 见吉云战不做声,九念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在一片油菜花田里。那年,祖父因为一首诗被圣上举家被流放,当时我母亲已有了身孕,车马行至洛阳郊外便即将临盆,一行人将我母亲抬下车,风疾天凉,我母亲受了风,生下我时已经奄奄一息,押送我们的官兵蛮不讲理,催促我父亲和祖父赶路,活生生将我奄奄一息的母亲抛在了那片油菜花田里。后来我父亲趁着那些官兵天黑吃酒时逃了出来,抱着我连夜赶回了那片花田,可我母亲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我父亲发誓终生不娶,为我取名九念,九,是长长久久无穷无尽,念,是心心念念今心依旧。” 吉云战听了她的故事,没说话。 九念说:“使君,这些年来,我和我父亲始终坚信,我娘亲一定没有死,她一定还在洛阳,而九念,在找到她之前是不会嫁人的。” ... 冀州。 曾家宅邸。 曾泓坐在正厅的檀木床上,对面恭恭敬敬的站着一个打扮艳俗的媒婆,曾泓用手反复摸着几案上摆着的一个鎏金双凤纹银盒,说道: “张媒人,我就九念这么一个女儿,你看,她的嫁妆我都已备足了,就盼望她能早日出嫁,上次我托王媒人办事,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这次我请你来,务必替曾某寻一位贤婿。” 张媒婆道:“是是是,父母之心谁都懂的,令爱自小没有母亲疼爱,使君必是怕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才如此上心,这事儿啊,包在我身上。” 正说着,外头匆匆跑来了一个家奴,道:“使君!李逾辉求见!” 曾泓示意他放人进来,只见驿卒李逾辉大步流星走进了,施了施礼,身上还背着公文袋,头上大汗淋漓,应该是刚从驿道上下来。 “逾辉,什么事?”曾泓问道。 李逾辉说:“使君!我接到南宫县崔家的消息说,九念代替崔家娘子出嫁,坐上了冀州刺史吉懋家的花车!现在正在回冀州的路上!” 曾泓站起来,双眼一瞪:“什么?代替谁出嫁?!胡闹!胡闹啊!” 那张媒人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眼珠子一转,面露惊奇!冀州首富的独女曾九念,代替崔敬之女嫁给了金科状元吉云战?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那可真是轰动全城!这曾九念若是嫁了,那是她的福分,若是没有嫁成啊,估摸着也没有人再愿意娶她了。 ... 这边,吉云战抱着曾九念骑着马,日头正当午。 “你是说,你要去洛阳寻母?”吉云战问道。 九念答:“是。” 吉云战收起笑来,面无表情的说: “呵,娘子想悔婚,却带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我聘礼也下了,你就不怕我告你骗婚?” 他前一秒还笑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明显是不悦的语气,九念几乎能够听到他磨牙切齿的声音,仿佛是被惹怒了一般,然而却并没有发火,叫人捉摸不定。 九念当即“吁——”了一声,马儿停下,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那些家奴、侍女纷纷诧异的看着她。 她下了马,柔柔的跪下来,褪下手上带着的一个金包玉羊脂宝钏,头一低,双手呈上,说: “九念愿加倍补偿使君!” 吉云战使了个眼色,阿忠便将那手钏拿过来递给了吉云战。这手钏乃汉代羊脂白玉所制,质地上乘,如刚割开的肥羊脂肪,细腻无瑕。仅仅一个手镯,就已经抵过他糊弄崔家的哪几箱不值钱的聘礼百倍。 吉云战把玩着那手钏,看了看她,从马上下来。 “曾家不愧是冀州首富,你为了姐姐的一番苦心我也见识了。” 吉云战将她扶了起来,面对面站着,松开她的手,对阿忠说: “告诉他们,护送新妇子回冀州驿曾家。” 阿忠毫不知情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错愕在原地不动,问道: “使君,可...可夫人说娶亲队伍要尽快到达刺史府不得耽搁...” 吉云战摆弄着手里的羊脂白玉,懒洋洋道:“那就告诉他们,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阿忠傻了:“这...这是为何?” 吉云战笑了笑,忽然抬手挑起了那红盖头。 刹那间,日光晃眼,她的面容完完全全的呈现在眼前。 那正是她最美好的及筓年华。 细腻的肌肤瞬间让手中的白玉也失了色,她俏丽的黛眉像是夺去了萱草的颜色,双鬓之间挽着一段巫山烟云。 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可那潋滟的双眸,那满怀着疑惑的樱唇,那迷茫不定却又泰然处之的成熟,让人痴迷,一如那日长街拦马的女子,叫他魂牵梦萦。 她就像是这块包着金的玉,以脆弱剔透叫人看清,以独立稳重让人拜服。 曾九念此时也绷着神经,她的一番陈情似乎也打动了他,看来这个吉云战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蛮横霸道,毕竟他也是知书达理的文人,只要她继续维持着这样诚恳的态度,他没有道理再继续这桩一厢情愿的婚事。 吉云战最后看了她一眼,唇边漾出一个微笑,他的眼睛似水里散开的墨,有不甘,随即又忽然凝聚起来,同眸黑白分明,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对身旁的阿忠说: “听我的,这婚退了。”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曾九念长长的松了口气,双肩塌了下来。 阿忠的脸上堆满为难:“使君,这...这是为何...” 吉云战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她太丑,我看不上。” ... 他说罢,转身离去,那红盖头簌地撂下,她的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鲜红。 第8章 【而九念,连自己未来夫君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姒,是个郎中。】 吉云战并没有送九念回曾家,而是按照她的意思返回了崔家,与崔家和和气气的退了这门双方都不大同意的婚约,事情就在九念的三言两语下,异常顺利的解决了。 本想再在崔家逗留了几日,可崔仙芝黏她,迟迟也不肯放她回家,两姐妹这样留来留去,日子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半月后,九念便带着随从返回了冀州,爹爹是个保守的老头儿,一早就知道了九念代嫁的乌龙事,免不了要大发雷霆的,九念在路上就已做好了准备,回到家中,无论爹爹如何责骂,她只一副乖巧嬉笑的面孔,定能获得谅解。 可曾九念死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她从南宫县赶到冀州的时候,一个噩耗如晴天霹雳一般传来。 冀州城门口当值的官兵中有一对兄弟叫钱关和钱明,视九念为挚交。曾家经商,九念常在冀州城门口接待往来的外地商人,而她又是个善于打点的聪明人,所以每每有新鲜的瓜果和舶来品,都要分给城门口守卫的官兵一些。 一来二去,和当值的官兵们称兄道弟,似朋似友,而钱关和钱明两兄弟对待九念尤为热情。 九念的人马刚刚行至冀州城门口,便被钱关和钱明两兄弟截住了,兄弟二人一反常态的冷漠,就像是未曾认识过九念一样,坚决不让九念进城。起初九念不解,但看到钱氏兄弟不断的对她使眼色,九念便觉事有蹊跷。 九念骑在马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身后突然跑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九念定睛一看,正是大汗淋漓的侯思止。 侯思止跑到九念的马前,牵起她的马便往城外拉。 “侯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跟我走!进了城你就没命了!” “侯大哥!何出此言!”九念心急如焚,一纵身便从马上下来,牵住了马。 侯思止转过身来,看着她,那目光中噙满了同情和不忍,却还是用最直白的话语告诉了她。 “今天官府来人,把曾家抄了,你父亲已被押往洛阳候审,曾家所有下人也都被暂时软禁,不许出门。” 九念与随从们皆如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样!她不过是离开了半月而已! 思绪反应过来之时,九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身后的一个随从也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那随从颤巍巍的说:“曾公所犯何罪?要是到了被押去洛阳送审的地步,那定是重罪啊!那我们这些家奴轻则充为官奴,重责也要跟着问斩的啊!” 另一个随从也吓得向后退:“那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都给我闭嘴!”九念尖厉的喝止住了两个人的喋喋不休。 曾九念眼眶微红,死死地攥着缰绳,努力使自己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对侯思止说:“侯大哥...我知道你是不会骗我的...我父亲他,到底怎么了...” 若论事情的原委,侯思止还真的是了解,因为那日他恰好在场。 九念刚走的那天,冀州驿迎来了两拨人,一波是卢龄卢右丞的人马,浩浩荡荡,排场甚大,曾泓立刻给卢右丞安排了上一等的房间住宿,而另一波则是一对姒姓父子,父亲四十几岁,儿子刚刚及冠,轻车简从,据说是被诏进京为皇上治病的郎中,曾泓便给两人安排了二等房间住宿。 卢龄的到来提前了半月,这让曾泓有些措手不及,而九念离家之前便告诉过他,竹鸡的事交给市上卖饼的侯思止就可以,于是曾泓赶紧差人将侯思止请来,偷偷的杀掉了那几只特地为卢右丞准备的竹鸡宴客。 那日因为禁屠令而许久没有开荤的后厨肉香四溢,庖厨将那几只竹鸡煎炒烹炸各做出四大盘菜,就连焯鸡肉的汤水也没放过,焖炖在青菜里另成菜品。所有人都在为卢右丞的提前到来而忙碌着,谁也没有顾得上那对姓似的郎中。 宴席摆上,卢龄卢右丞、曾泓、冀州刺史吉懋以及一些地方官员大约有□□人围坐在桌上,谈天说地,桌上香气四溢,那卢右丞的眼珠子时不时的往那竹鸡肉上瞄一眼,恨不得拆骨入腹,大开荤腥。 桌上有竹鸡肉煎炒烹炸各一盘,时令蔬菜素炒四样,还有从波斯进口的三勒浆,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尽是上等的酒菜,生怕怠慢了这位卢右丞。 侯思止扮成曾家疱工的样子,把一盘刚出锅的醪糟竹鸡端上桌,香气弥漫。 卢右丞看看桌上的竹鸡,转头对曾泓道:“曾公盛宴款待卢某,卢某感激不尽,可是你可知道,圣神陛下已经下达赦令,天下禁屠,你这可是公然违抗圣令啊?” 曾泓给侯思止使了个眼色,侯思止立刻放下菜,跪在堂下。 侯思止一介粗人,言辞简短声大:“我乃冀州市集卖肉小贩,常从山野间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贩卖,这竹鸡非曾公所杀,是小人捡来的! ” 卢龄冷哼一声:“你说捡的就是捡的?若照你这么说,百姓都不用种田耕地,每天去山上捡几只‘被猛兽咬死’的飞禽来吃,岂不乐哉?” 冀州刺史吉懋赶紧接过话来,谄媚道:“卢右丞,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确实不是常事,我觉得,那山间野兽一定是知道卢右丞大驾光临,向您献殷勤呢!” 曾泓也文邹邹道:“卢右丞,陛下潜心礼佛,然,佛家有三净肉,连和尚都可以吃:一是不为我所杀,二是没有亲眼看见其被杀,三是没有听见其被杀时的哀鸣,是为三净肉,这肉于您就是三净肉,您又担心什么呢?” 卢右丞装作勉强的点点头,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竹鸡肉,忽然又撂下筷子,说道:“肉是可以吃,不过这个小贩说辞未必可信,来人呐,杖责二十,就在这儿打!”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这个卢右丞如此蛮横,但也没辙,他欠九念一条命,心想着只要帮了曾家的忙,挨几个板子不在话下。几个人把侯思止架起来,按在地上使劲打,侯思止健壮,被打之时闷哼了两声,却没有叫,黝黑的额头上斗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落。 那心狠手辣的卢龄坐看着侯思止一下一下的被打完二十大板,才拿起筷子假惺惺的念了句“圣上万岁”,遂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 曾泓和吉懋也在一旁一边擦汗一边陪笑。 晚宴结束后,曾泓知道侯思止挨了板子,特地叫人安排了食宿,让他暂住曾家,等到伤好了再送他回去,没想到就在当晚,那个卢龄卢右丞,突然就不行了。 侯思止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房门便被一伙人踢开了,正是卢右丞的手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将侯思止架到了卢龄的房里,而曾泓和几个庖厨早已跪在卢龄的床前,只见卢龄身体僵直,面如白纸,浑身不停的抽搐着,脸上有几颗脓包冒出,喉间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涌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一般。 卢龄的手下一口咬定是曾泓和侯思止下了毒,尽管两人一再解释都无济于事,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侯思止吓坏了,心说若是这个卢龄真的暴毙,那么曾家和他定脱不了干系。 正当屋内争执声不断之时,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粗布衣裳的老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子,手提药箱,五官英俊,面容白皙,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得白色薄衫,大概是救人心切。 “什么人!”卢右丞的手下用刀拦住了两父子。 那老头和和气气的:“在下是浙江来的郎中,姓姒,住在这驿店里。” 老头身后的年轻男子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盯着床上抽搐的卢龄,似乎在瞧看病情。 曾泓赶紧站起来,对卢龄的手下道:“这可是专程进京给皇上瞧病的神医!快放他过去给卢右丞瞧瞧吧!” 那老头围着卢龄瞧了瞧,转身对儿子讲:“言儿,像是中毒之症。” 那男子点了点头,上前用两指按在卢龄的喉咙处,压了压,回身问众人:“病人晚饭吃了什么?” 曾泓赶紧说:“就吃了些鸡呀...菜呀,哦对了,吃得最多的当属竹鸡,四盘鸡肉我们谁也没动筷子,全可着他吃呢!” “竹鸡?”青年男子思忖片刻当机立断,立刻对曾泓道:“要生姜汁一大碗,给患者灌服!” 曾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臂一样:“快去!快去给我捣一大碗生姜汁来!” 片刻的功夫,下人已经拿来生姜汁,给卢龄灌服,说来也神奇,几碗生姜下肚,流涎和抽搐的症状消失了,没多久,那看起来将死的卢龄竟奇迹般的开口说话了! “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病来...咳咳...”卢龄惜命,抓住青年郎中的手问道。 那俊俏的郎中面色如霜,淡淡道:“中食毒所致。” 卢龄立刻怒指曾泓:“好你个曾泓...竟敢...竟敢给本官的饭菜里下毒!” 不止曾泓,侯思止、和厨房里做饭的庖工们纷纷跪了下来,齐呼冤枉。 曾泓跪在床前,抓了抓那青年郎中的衣袖,慌张道:“小郎中!你可不要胡说啊!我没有下毒!没有下毒啊!” 那青年郎中坐在床前替卢龄摸了摸脉,确认再无大碍,便站起来,顺手将曾泓扶了起来,掸了掸白衣素袖,目光中有几分飘逸萧散,对卢龄说:“卢右丞所中之毒乃是生半夏的毒性,这竹鸡喜食半夏,宰杀之前定食用了大量半夏,而卢右丞又食用了大量竹鸡肉,遂中了生半夏之毒。服用生姜水绿豆水皆可,切忌动气。” 那日,卢龄虽放了侯思止和曾泓,却是怀恨在心,次日便动身返京,带着一身怒气离开了。 回到洛阳,怀恨在心的卢龄在圣上面前诬告曾泓谋反蓄意杀人,并查到了曾泓的父亲当年写谋反诗词的证据,圣上对谋反的态度,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掉一个,便下令将曾泓押送进京,交由酷吏来俊臣审理。 九念听完侯思止的讲述,复又听到来俊臣的名字,吓得双腿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马上。 她喃喃自语道:“来俊臣...来俊臣...来俊臣擅于酷刑逼供,到了他手上的人,明明没有罪,也会被凭空罗织出各种罪名,父亲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侯思止见她热泪盈眶失了主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娘子快逃命吧!被官府的人抓到就坏了!还有,红笺还被困在曾家,她让我把这个交给娘子。” 侯思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九念拿到手里一看,那信封是红色的,中间是两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婚书。 拆开信封,白纸上并不是曾泓的字体,而是几行极其苍劲老练的文字,上方写道: 二月二日夜,与仁兄倾杯对饮,畅谈达旦。 兄虽身远庙堂之人,然心怀忠直之志,弟亦常有此心。 与兄相见恨晚,惜东方既白,弟亦公事在身,实难久留。 愿兄保重,惟盼重逢。 听仁兄有言,令爱淑美,待字闺中。 恰犬子年方及冠,幸得仁兄抬看。 愚弟借酒,愿与仁兄结秦晋之匹,万望应允。 三月三日,待愚弟安于洛阳,定来迎亲。 立此为据,姒仲华长寿元年。 这封信里短短几句,却表达得非常清楚,姓姒的郎中救了卢右丞一命后,曾泓设宴答谢,两人对饮一夜,相见恨晚。 而九念不知道的是,她顶替崔仙芝上了吉云战花车的这件事,被一个姓张的媒婆听了去,不消三日,就传遍了整个冀州。 之前有意向曾九念提亲的名门望族,也都打消了这个念头,倒是还有几户小户人家不顾声誉想要高攀,一概被曾泓拒绝了。 那日曾泓一见姒家之子相貌堂堂,医术精湛,便知日后必成大器,遂借酒兴将女儿许给了姒仲华之子,姒仲华也敬重曾泓人品,便泼墨写下了一封婚书,立字结媒。 没有想到,姒家父子刚刚离开冀州,曾家,便出事了。 而九念,连自己未来夫君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姒,是个郎中。 第9章 【他阖目而睡,淡淡道:“不要自己溜走,你的病,只有我能治。”】 九念做了一个梦。 梦里黑漆漆的,曾家的大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守门官兵,她悄悄的来到曾家西院的院墙边上,如猫一般小心翼翼的唤着红笺的名字。 她清楚的知道这是梦,差点醒来,可她实在是太想念红笺了和爹爹了,便用意念控制着梦境维续下去。 “红笺!阿爹!” 漆黑一片的梦境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她便看到了红笺从院墙根下的狗洞里钻出了半个身子,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娘子...娘子...” 九念赶紧跑到那狗洞旁,蹲下身子,拉住了红笺的手! 红笺的脸上站满了灰土,只泪汪汪的望着她,不说话。 “我会想办法救你和阿爹的!”九念紧紧攥住她的手,也落下泪来,一时间,梦变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梦境,叫人揪心。 红笺忽然止住了哭声,拿出一个红信封来,正要递给她,却被一双大手夺了去! 九念回头一看,一个尖嘴獠牙的怪人穿着官兵的衣服,拿着一把大刀向她砍来! “啊!” 她猛然睁眼,冷不防惊出一身冷汗。 双手撑着坐在床上,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了茅草屋棚顶垂下的干草,再转头看看正在挑拨灯芯的侯思止和三个随从,这才回到现实之中。 她今晚暂住侯思止家,明日一早动身去洛阳。 九念下意识的掏了掏里怀,那封婚书还在,并没有如梦中一样被人夺去,她顿时舒了一口气。 三个家奴已经睡了,马也被栓在了门外,只有侯思止醒着,正在拨弄着灯芯,独自把玩着手中的一个锦缎缝制的香囊。 “你梦见什么了?”侯思止静静的问道。 九念感叹一声,心事重重:“红笺。” 侯思止的手一滞。 这样细枝末节的一个动作,恰好撞进了九念的眼,她不经意的朝那香囊看去,当即便认出了那是红笺的贴身之物。 “这个香囊是她送你的吗?”九念问。 “嗯。”侯思止的喉间发出一声闷响。 那日街上相见,红笺便与侯思止有了来往。 情这物,来容易,去却难。 也不知是哪一个眼神,哪一抹微笑,就像是吹开了遍地花草的微风。 让粗俗如他一般的男子,夜夜心头点起一盏难眠的灯。 九念不再说话,又重新躺下,转过身去,眼泪静静的、顺着眼角趟到枕头上。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是天塌了,亲人死在一起,也好过她孑然一身,在这世上独活。 侯思止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带着几分歉意:“明天一早,娘子就要动身去洛阳了,思止怕是不会护送,莫要怪我。” 九念点点头,虽泪眼婆娑,声音却是平静无痕的:“你是要留下来,救红笺吗?” 侯思止道:“我要救她,她说过,待我攒够了一箱绸缎,就嫁我。” 九念闭上眼,答应了一声。 红笺那丫头,比她还能臭美,素日最爱的就是绸缎的衣裳,过年的时候,九念送过她一件庶人穿的黄色锦半臂,还有一条罗裤,红笺高兴坏了,无奈身份低贱怕惹人笑话,她都压在箱子底下半夜才敢偷偷的穿。 九念闭着眼睛,默默的流着泪,泪水如同心事一般浑浊不堪,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睡了一夜,天际便开始擦亮了... 翌日,侯思止为九念送行,将之前九念赠送给他的一副蹀躞七事1拿出来,给九念佩戴在腰间,以作防身用。 至于那三个随从,如果继续让他们三个跟在她身边,万一三个家奴在路上歹心一起,偷了她的钱财再逃走,那便是隐患了。出门在外,尤其是亡命,哪里信得过别人? 于是主仆一场,九念把来时拉着的一辆车,一匹马,和一些小钱都分给了家奴,便放他们走了。而她只随身带了防身的七事,和一些钱,着一身布衣男装,骑着“奔宵”独自上路了。 从冀州到洛阳,少说要半个月,她只能快马加鞭的赶路,到了洛阳,除了父亲定下婚事的这个不知能不能发达的姒家,还有父亲这些年结交的一些高官权贵,到时候她一一去求他们,只要父亲能够捱到那个时候,九念定要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一个人的路途,寂寞而凶险,白天还好,走山道,过河滩,偶尔停下飞奔歇歇脚,和奔宵说说话,饮两口水,再接着赶路。 可是到了晚上,她骨子里属于女人天生的胆小便展露无遗,那种孤独和恐惧如同脊背后面的幽灵,如影随形,九念时不时的会猛然回头,望去只是一条空无尽头的夜路,偶尔响起几声乌鸦的鸣叫,都会叫她惊出一身冷汗。 赶上阴天没有星月的时候,夜路漆黑不见五指,她只能停下来找个地方暂歇,等天明。 这些天来,她的神经绷成了一根弦,救父心切令她不敢有一日怠慢,以至于行至滑州的时候,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像是生了病。 九念抬头看了看夜空,今夜有月亮出来,本适合赶路的,可她实在太困了,长期在马上坐着使她肩酸腿麻,必须停下来歇一歇了。 九念拍了拍马的脖子,问:“奔宵,你是不是也累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们歇一歇吧!” 奔宵的蹄子渐渐停下来,大眼睛在月光下发着光。 九念踩镫下马,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她的左手旁是一条小河,右边是一片林子,而脚下正是一条四人宽的土路,若想歇息的话,就要在林子边上找棵树倚靠。 九念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把马拴在树上,然后走到小河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盐面来,用清亮的河水漱了漱口,拿绢帕蘸着盐面擦了擦齿,又洗了一把脸,顿觉气清神清,精神许多,可是头还是很疼,隐约感到有些发热。 出门在外,怕是染了风寒,九念又往脑门上拍了拍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生病。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有马叫。 “咴儿——” 九念立刻警觉地转回身去,就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奔宵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一个老头正骑在它的身上,拼命地想要驾驭它,可“奔宵”是匹聪明的马,只在原地打转不肯动,不停地发出嘶鸣像是在召唤九念。 九念狂跑过去,边跑边将腰间的刀子拿出来,壮着胆子大喊:“偷马贼!从我的马上下来!” 偷马的人一惊,立刻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放到奔宵的鼻子下一闻,奔宵像是疯了一般,带着那人飞驰而去! “驾!” “言儿!父亲会回来救你的!”马上的人驾着九念的马飞驰而去,奔向了夜色之中,而九念一急,刚想拔腿去追,脚踝却被一双手给死死地握住了! 她头皮一麻,立刻警觉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来,低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倒在自己的脚下!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薄衫,腰间宽松只对襟系了一个细带,看来是贴身的睡衣,而那白色的薄衫上星星点点的浸着血渍,鲜红色,该是正在流血的缘故,如同雪地里的寒梅,黑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背上,发梢随着夜风飘动着。 若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差一点,九念就把他看成了女子。 “求你...”那人固执的趴在地上,攒足了他虚弱的力气握住九念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九念眼看着坐骑被偷,已经不见了踪影,气得怒火中烧,握着匕首怒指地上的男子,大喝一声:“求我什么!你这个偷马贼!你这个偷马贼!你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她抬脚挣开他的手,狠狠地将他踹开!那男子吃痛的哼了一声,也顾不得那么多,用胳膊扒着地,拖着不能动的双腿艰难的往九念脚下爬,再次用尽全力抱住她的腿:“求你...救救我父亲...让他走...让他走...” 九念浑身一滞,听见他说父亲两个字,不禁又气又恼,使劲跺了跺脚,眼泪便已经打了转:“你有父亲我也有父亲啊!他偷了我的马带走了我的钱!坏了我的大事啊你知不知道!” 九念太绝望了,她的行囊钱财都在马背上,追已经追不上了,她本就生了病,身子虚,被这样一股急火仿若毒蛇一般烧蹿在五脏六腑之间,瞬间狂躁愤怒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又踹了一脚那个白衣男子,忽然觉得头重脚轻,双眼一黑,重重的跌倒在了地... 人事不知的睡了一宿,她又做了繁冗凌乱的一场梦,想要醒来,眼皮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浑身像是掉进了火炉里,痛苦难耐。 她要病死在这路上了吧?一定是的。 爹,九念无能,路途还没走到一半,就落得如此下场。 她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抹冰冷落在了她的额间,不只是何物,倒是极其舒服,九念趁着这舒服劲儿,又昏昏沉沉的跌入梦中,睡了个天翻地覆。 大概是被清早的太阳晃了眼皮,她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皮没有那么沉了,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而她依旧躺在这四下无人的小路中间。 身旁有动静,她转过头,看见了昨晚的那个白衣男子,他的衣裳由于在地上爬动,已经沾染了一层灰土,此刻他正握着一块布,看似是从他衣襟上扯下来的,正从河边爬过来,一点一点的艰难的朝着九念的方向靠近。 九念赶紧把眼睛重新闭上,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没过多久,那男人便爬了过来,她的额头上忽然又是一阵清凉。 原来他是去河边为她洗帕子,交替敷在她烧热的额上,替她退烧。 偷马贼,定是偷了她的马而觉得愧疚! 九念猛地坐了起来,把额头上的帕子往他身上一甩,毫不领情的说: “偷马贼!别以为你假好心我就能原谅你!我就是拖也要拖着你着你去报官!” 那男子似乎是为她折腾了一晚,累极了,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卷起了一阵尘土,静静的望着天空。 “你的身上起了痘,却并未起浆,乃是患了热毒,内深达极点,已非药力所能控制。你想拖着我这副残躯去报官,恐怕也就活不成了。” 九念挽袖看看自己的手腕、胳膊,果然起了扁阔形的痘子,红红一片。 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偷马贼!你是郎中?” 那人沉吟片刻,道:“反正不是偷马贼。” 九念道:“笑话!你偷了我的马,不叫你偷马贼难不成要叫你爷爷!” 他阖目而睡,淡淡道:“不要自己溜走,你的病,只有我能治。” “偷马贼!你居然敢威胁我?你信不信我...” “叫我阿言吧...” 1蹀躞七事:挂有金属环的腰带,环上挂着七事,七事有: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是也,用于出行。 第10章 【阿言坐在她面前,见她望着自己发愣,便问道:“我很好看么?”】 活了十几年,九念自认是个早熟稳重的女子,与同年龄的女孩相比,她从未失礼过、轻狂过。 自小随父亲出入官场,迎来送往,长了一些见识,而在商场上,曾家三十二间铺子只要九念去了,掌柜的从不会拿她当作小孩子看待。 可眼前的这个偷马贼,打破了九念所有的冷静和礼数,让她几欲抽出匕首割破他的喉咙,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若不是他,她此刻也许已到滑州城内,带着奔宵补一补干粮,治一治她体内的热毒,然后继续马不停蹄的赶往洛阳。 可这一切的计划,全部被他给打乱了,她心爱的奔宵被他的同伙偷了去,而她高烧不退全身起痘,病恹恹的被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连口饭都吃不上。 可这个没心没肺的偷马贼,居然在烈日炎炎的晌午,躺在土道中间睡着了! 九念放眼望去周围的环境:左侧是一条宽度不过十丈的窄小河流,大概是黄河的一条很细的之流。她和阿言所处之处则是这河水裸露出的河滩,泥土柔软细腻,因为长期被行路之人踩踏而成了一条路,河滩往上走,开始零星的长出稀稀落落的草木,越往上草木越密,成了一片水杉林。 那水杉树树干笔直,要等到二月下旬才开花,此时树干上光秃秃的,只生了许多像胡须一样的小枝,冷不防看去,像是一根根山药扎在地上。 九念往林子里走,眺望了一下,林子不深,再往前走是一小片油菜花田,那些油菜花摇摇摆摆密密麻麻,被人用篱笆隔成了两片,中间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土道,大概是通往村镇的小路。 有篱笆就定有村镇,那顺着这条路走大概就能出去。 九念探查完地形,只觉口干舌燥,嘴里像是着了火一样,便去小河里捧了几口水喝,喝完擦擦嘴,并不觉得解渴,看来自己真的如那偷马贼所说,是被热毒给闹的。 她见他还在睡,便有些烦操,走到河滩上踢了阿言一脚,又把手里捧着的水“嚯”的一下全部浇到了他的脸上,冷冷道:“偷马贼!别睡了!醒来告诉我如何治病,我还要急着赶路!” 阿言猛地被水浇醒,浓黑的眉毛皱了皱,脸上本来就沾满了土,被水一洒便和成了泥,成了已经看不清五官的泥人。 他吃力的坐起来,双腿还是动弹不得,仰起头看着她。 她的脖子上已经还是起痘了,马上就会蔓延到脸上。看来热毒之症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严重了。 阿言正想着在没有药石的情况下如何救她,胳膊却忽然被人架了起来! “你做什么?”阿言警惕的问。 九念夹着他的胳膊往树林里拖:“你这样横挡在路中间,行人要是骑马路过非踩死你不可!” 她的动作有些粗暴野蛮,不禁让他感到不舒服。 “衣服...衣服这样拖会磨破...”他抗议道。 九念像是听不见一样,蛮力将他拖到树林里扔下,然后筋疲力尽半蹲在他的对面,冷嘲热讽:“偷马贼,你大概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吧?还顾得上衣服?” 阿言靠在水杉树笔直的树干上,悄悄地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藏在衣袖里,提防的打量着她:她头发梳成一束,绑以银质青莲冠,英气逼人,看得出是女子,却生得龙睛凤颈。而她身着的青色男装虽是布衣,做工样式却是最入时且实用的胡服,窄腰绑袖,衣边袖口都有修纹和绸边,极其讲究,手腕上戴着深紫色护腕,腰间挂着蹀躞七事,足蹬昂贵的牛皮靴,身后还背着一顶防雨的尖头蓑帽。虽赶路多日身上却是一尘不染,不是达官显贵也是商贾之女。 阿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白衣已经变成了土色,胸前因为爬了一晚给她换绢帕去热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而脸上更是粘了厚厚的一层泥,干裂发痒。 他看着九念,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九念本能的想要甩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小臂。 架势倒是像在给她把脉。 九念半信半疑的问:“偷马贼,我除了除出痘发热并没有什么大碍吧?” 阿言松开她的手,沉吟片刻,道:“脉数有力,火毒炽盛,血为热迫,随火上逆,明日你的痘便会发痒,抓破既会溃烂结痂,热伤脉络,邪火入脑,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九念一下子站起来,以刀怒指他:“偷马贼!你不要装神弄鬼的来威胁我!” 阿言望着她震怒的样子,平静的说:“你平日也是这样狂躁暴动?若不是,则皆由热盛津伤,大热烦躁所致。” 九念一愣,的确,她从昨天开始就狂躁不安,失眠,浑身热得难受,总是觉得口干想喝水。 她压了压火气重新坐在他对面,真的有些怕了,语气不再这样生硬:“偷马贼...那我...” “叫我阿言。” “哪个言?” “你无需知道。” “那...偷马...不对,阿言...你说我的病,当下该如何治?” 他布满泥巴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望着她,忽然双手伸出来,像是孩童对大人讨要拥抱一般,对她说: “背我去河边洗一洗。” “...” ... 九念很听话,虽说由于阿言骨架太大没能背得动,但这次架着胳膊将他拖拽到河边的时候,动作还算温柔。 幸亏这路是河滩的细沙堆积而成,还算柔软细腻,否则这样拖来拖去,衣服早就成了布条。 阿言趴在河边细细的洗脸,九念就百无聊赖的坐在他身旁抬头望着天空,思绪放空。 三月三就快到了,按旧俗,三月三要在水边洗涤污垢,祭祀先祖,而她如今却是家散人散,同一个陌生人在水边洗脸,也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有没有束发的绳子?”身旁的人对她说。 九念闻声转过头去,就见他已然洗净了脸,倒是一副她未曾预料到的俊朗面孔,她微微愣怔着,看着他。 原来那血污之下的容颜,竟是如羊脂玉一般白皙的,九念曾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当属吉云战,可是眼前的人,五官虽没有吉云战一般精致妖娆,却多了几分温润正气,看着竟很顺眼。 阿言坐在她面前,见她望着自己发愣,便问道:“我很好看么?” 九念这才回过神来,不屑的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不止爱干净,还很自恋。” 阿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做声,低头默默地将自己破旧的白衣拿起一角,撕下一小条来。 他黑长的头发分成上下两层,将上层挽成一束扎在后面,下层垂在背上,登时利落了许多。 若是他的白衣衫再干净点,也算是个美男子了。九念这样想着,就见他开始解衣了。 “你脱衣服做什么?”九念问道。 “我的衣衫太脏,需要脱下来洗一洗,失礼了。”阿言先象征性的道了个歉,然后当着九念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薄衫脱了下来,只剩身下长裤。 大周女子并不像古人一般保守,九念也不回避,望着他平直的锁骨,问:“天这么凉,你不怕冷吗?” “我怕污浊胜过怕冷。”他说完,竟将衣衫丢进了九念怀里。 “你让我给你洗衣裳?”她攥着那血迹斑斑的白衫,不可置信的问道。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给自己洗过衣服,更别说给别人。 然而阿言却*着上身坐在她面前,用手撑在身后,一脸诚挚的说: “洗完衣裳,你的热毒会缓解许多,多谢。” 九念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偷马贼的。 ... 第11章 【她尽力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 尽管正午日头足,但上巳还没到,河水如冰一般凉,可九念挽起裤腿站在河中,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反倒觉得体内没有那么燥热,极其舒服,这大概就是在没有药石的情况下,阿言给她的治疗方法吧? 不过,让她洗衣裳的确算是占她的便宜了。 河水被日光照得波光潋滟,她笨拙却很认真的洗掉白衫上的污渍,找到一根干树枝撑起来,晾在了树上。 阿言还是背靠在那棵水杉树上坐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你知道吗?”九念洗完衣裳在他身旁坐下,歇一歇,望着河面平静的说道: “昨日,若是我吹个口哨的话,我的马定会将你父亲从马上甩下来,我只是顾念偷马之人是个老人,这样一摔,不死也会被摔得骨头散架,所以,我没有那样做。” 阿言静静的看着她,道:“你是个心慈之人。” 九念苦笑着低下头:“并非心慈,只因你唤他一声‘父亲’。” 阿言忽然定定的看着她。 两个人一时无话,各怀心事的靠在树上沉默着。 九念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怀里的一纸婚书,确定还在,便松了一口气,悄悄收回。 “阿言,”九念唤了他一声。 “怎么?” “阿言,待我稍作休息,去摸两条鱼给你。”她忽然一改态度,和气的说。 阿言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能够洞悉一切。 “你要走?”果然,被他猜到了。 九念道:“我想你必是遭了横祸才偷我的马,我并不计较。恕我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若是平常,我定把你带到镇上治伤,可我当下实在有要紧事需要赶路。还望你不要怪我。” 阿言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天空,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已经积了厚厚的云,怕是要变天了。 “你体内热毒未清,先不要运动,待到晚上下雨再走,蓑帽不必戴,淋淋雨可以清除体内热毒。至于我,我要在这里等我父亲,哪里也不会去。” 九念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去河里摸鱼,趁没有下雨时用火石生火,烤了两条,两人才美餐了一顿。 吃完了鱼,阿言在火旁烤衣服,九念站在河边,看风起云动,河水急流。 这雨来势不小。 云越来越低,大雨将至,九念站起来,看着已经重新穿上衣衫的他。 “阿言,我要走了,告辞。”她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等等,可否留下姓名?”他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虽然我不知能否活下来,但若有一日我得救,一定登门负荆请偷马之罪。” 九念是逃犯,定不会留下真实姓名,她回过身来,对他笑了笑: “我叫阿九,保重。” “保重。”她既不肯知会,必然也有她的道理,阿言也不强求。 他这双腿,没有百日是动弹不得了,本想求她带他脱离这无人之地,可既然她有要事也没有办法,毕竟他的父亲偷了她的马,而她不追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为今之计,只能坐在这河边等爹爹,或是,等死。 九念和阿言告了别,穿过了那片树林,独自上了路。 平心而论,尽管萍水相逢,但将一个双腿受伤的人丢在河边,她的确有些于心不忍,可出门在外,需要帮助的人太多太多,她无法做到见一个救一个,更何况她还要赶去京城救父亲。 这样想着,心里便舒服一些,九念穿过树林,来到那条两旁都有油菜花的小路上,两旁的田地里有农民在干活,九念上前打听几句,得知顺着这条小路走就有个小镇,高兴坏了。 天越来越阴,厚厚的乌云如同肆虐的魔鬼一般压低在上空,疯狂的滚动着。九念加快脚步行在小路上,忽然看见有人朝这边跑来。 是个村妇,她着急忙慌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喊: “当家的,大雨要来了!黄河要涨水,快随我回家吧!” 那村妇看见九念,热心肠的警告了一句:“哪里来的小哥,快往镇上跑吧!下雨要发水啦!” 九念一惊,忽然看见小路上跳出好多青蛙,成群结队异常壮观。 老人们说,动物成群出没,即是要临灾降祸。 听村妇这样一说,九念不得不加快脚步,飞快的朝小路的尽头跑去,可是跑着跑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如果黄河真的发水,那么以阿言的腿脚岂不是必死无疑?! 九念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握了握拳,想起阿言背靠在树干上咳嗽的样子,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她抽出腰间的短刀,靠近一片篱笆,那篱笆是用一根一根细木棍排成一排,用绳子绑成了墙,她把绑在横木上的十字花粗绳割开,篱笆顿时就散了下来。 她用篱笆上拆下来的粗绳子,将这些细木头绑成一片一人宽的筏子,再用一条最粗的绳子绑定在筏子的两端,一个简易的能够拉人的爬犁便做成了。 回想年幼时的冬日,玩爬犁拉人,都是在冰上的,且木板下要用冰刀才行,可耽误之急并没有那么周全,只盼这小路下起雨来能够滑腻一些,使她拉着他也能省些力气。 忙忙活活的,做了好一阵才弄完,她擦了擦额头上和鼻尖上的汗珠,拉着那爬犁原路返回,穿过树林去寻阿言了。 没想到刚刚走到水杉林,闪电如长龙一般划破了天空,紧接着,天际雷声响动,似要把乌云撕碎一般。 九念拖着爬犁,怎么都走不快,须臾的功夫,大雨便倾盆而至。 顷刻间树林里风声大作,泥泞不堪,九念拖着爬犁摔了一跤,又赶紧爬了起来继续往河边跑。 雨越下越大,九念忽然有些后悔去救他。 可是既走到了这里,也只能继续走下去,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眼看着即将穿过那片水杉林,她听见了河水涌动的声响,她大声高呼着阿言的名字,无奈雨声太大,刚一开口声音便被淹没在这大雨之中。 “阿言——”她好不容易穿过了树林,却不见河滩上有他的影子。最令人心悸的是,哪里还有什么河滩,晴天时不足十丈的溪流,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肆虐的庞大黑龙,咆哮着湍急而过,水渐渐漫上来,正往高处的树林上蔓延。 暴雨下的大河让九念从脚底到发梢都生出了敬畏与恐惧,她孤身一人站在暴风之中,是那样的渺小,仿佛下一秒那黑色的河水里就会跃出一只巨大的怪物,将她吞没。 九念紧紧地攥住绳子,拉着那沉重的爬犁,用尽了最后一点勇气大声喊道:“阿——言——” 她尽力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 如果再找不见他的身影,九念就要,落荒而逃去保命了... 第12章 【也许那一年狂风怒雨中,他随河涛逐走,而她一路逃命...两人再无瓜葛...也许这一生,便是一棋和局。】 “阿言——”雨太大,她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被这嘈杂又送回了腹中去,最后连九念都已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眼看着河水越来越急,慢慢向树林涌来,九念恐惧的向后退着,心一狠,攥在那爬犁绳子上的手关节愈发惨白,最终她的手一松,便松开了绳子。 可就在她松开绳子的一刹那,忽然感到有一颗石头打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啪”,那石子应声落了地。 九念忙寻着石头打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混沌大雨之中,一抹白影正在对自己招手,他抱着一颗水杉树的树干,手臂越晃越用力,生怕她看不到。 “阿言!”九念欣喜的笑了,像是捡着了宝贝似的,喜悦地朝他狂奔而去,穿过一棵棵树,脸上被大雨冲刷着,却并不觉得冷。 阿言筋疲力尽的抱着树根,望着她渐渐靠近的身影,她笨拙的拖着什么,浑身上下被雨浇得狼狈不堪,可脸上却是笑着的,那幅画面,似是在做梦,令他终身难忘。 直到多年以后,他还会经常梦到这一幕,她在绝望处朝他跑来。 他从没想过她会回来。 他以为他就会死在这里了。 “阿言,快跟我走!这里马上要涨水了!我们必须速速赶到镇子里去!” 九念走到他近前,伸手去拉他,可是他却一动不动,手臂微微的颤抖着,九念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面容已经苍白如纸,而那薄唇已经被冻得青紫,不停地打着颤,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活动,正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冷极了是吗?”九念问。 他眨了眨眼,僵硬到连头都不会摇了。 也是,春寒料峭,大雨淋身,怎能不冷呢?也只有她被热毒侵袭才没有察觉罢了。 九念把自制的爬犁往他身边一放,当机立断的抱住了他瘦削的身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阿言折腾到板子上,是半分也不敢耽搁,将那粗绳往自己的身上一套,就着滑腻的泥泞将他往林子里拖。 大雨滂沱,这大概是她此生最难忘的一夜。 她拉着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穿过了树林,踏过了小路,与死亡较量。 有好几次,她都在上坡的时候滑倒在地,而他也被颠簸跌落摔倒,却也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她一次又一次的将他抱起来,放置在爬犁上,然后重新握住绳子踽踽前进。 后来的某一日,他满目柔情的问起,当初萍水相逢,她为何舍身搭救。 九念的回答是:在劫。 回想起来,若那天那人不是似华言,九念也会拼尽全力去救。 那是对命运的一种抗拒,对磨难的一种证明,是她身上独有的能量与坚毅。 而如果流年回溯,让她选,她究竟还会不会这般热血相救? 答案是不会,也许那一年狂风怒雨中,他随河涛逐走,而她一路逃命...两人再无瓜葛... 也许这一生,便是一棋和局。 ... 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场雨,冰冷、滂沱、可怕、疲倦。 她套着那粗糙的绳子,仿佛身后拉着的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千金重的大鼎,阿言一直在身后喊着什么,雨太大,她听不清,只能咬着牙前进。 终于看到了一个类似于牌坊的木制架子,进了这个牌坊,就是金男镇了。 镇上荒凉一片,大概是大雨将至,家家户户都已关上了栅板准备睡觉了。 九念拉着阿言,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家还点着油灯的人家,只见一个小女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挂着黑纱,黑纱遮住了她的脸,一直垂到锁骨处。 “阿芙,你动作麻利点!”屋子里传出一个苍老的男音,尖利的命令道。 “哦!阿爹雨太大我举不起来栅板!”那小女子唯唯诺诺的高声喊,却小声嘀咕了一句:“哼!老不死的!就会指使我!” 九念是个颇有眼力的人,她赶紧先把阿言安顿在一旁,跑过去将那小女子手里沉重的栅板接过一角来,友善的说:“娘子,我帮你吧!” 那女子打量了她一番,没说话,与她合力将栅板安到了窗户上,拍拍手道:“怎么?没处落脚了?” 九念抱拳道:“我和我哥哥从外地赶路至此,雨这么大实在疲倦不堪,不知娘子可以收留一晚。” 对方答道:“谁知道你们好人坏人啊?” 九念这就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来:“娘子,我们是好人。” 那姑娘立刻接过银子用牙咬了咬,随即换了一副懒洋洋的深情:“看你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好人家的女子,你那阿哥可是腿折了不能动?我们家可不收留腿脚麻利的男人,万一是个色棍可如何是好!” “娘子放心,我哥哥双腿受了伤,需要养些时日才能走路。” 那女孩把黑纱撩开一个小缝,又不放心的朝阿言望了望,见他痛苦的躺在爬犁上不住的咳嗽,仿佛垂死一般虚弱... 那女子这才放下黑纱,冷冷地说:“随我进去吧!” ... 这女子叫罗芙,她介绍自己的时候,九念还以为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那个倾国倾城的罗敷,没想到那女子毫不客气的说:“我可比她好看多了。” 罗芙举着一根蜡烛走过来,应阿言的要求,拿来一些处理伤口的药,和换洗的布衣裳,放在了炕上,说:“我家屋小,就两间,我和我义父住西屋,你和你哥住东屋,不过东屋炕有点小,你们凑合一晚上吧!” 罗芙说着,把蜡烛插在烛台上,转身走了。 一坐到床上,九念就觉得这身子似有千斤重,连湿衣服都不想换,一头就栽到了炕上。 眼睛闭上了,昏昏沉沉入了梦,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她像一头拉车的老牛一样走在雨里,前方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感觉手上痛了一下,九念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正在为自己上药的阿言。 阿言的湿衣服已经换了下去,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穿得规规矩矩,头发梳成了一个髻,立在头顶,发丝乌黑乌黑的,在烛光下泛着丝丝缕缕的光。 他穿这样的农家衣服竟也如此好看,修长的手指干净白皙,尽管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见他肌肤之下青色的血管。 此时的阿言,正盘腿坐在炕上,俯身替她那双磨破的手掌擦拭清洗,然后用干净的白布条蘸着药面替她上药。 “醒了?”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很亮,看着她,柔声问。 九念想坐起来,却发现只要一动,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吃痛的皱着眉头,疲倦的靠在墙上,问: “我是睡着了?” 他摇摇头,目光中有掩盖不住的担心,语气却是淡淡的:“你昏过去了。” “啊...” 他又说:“万幸的是,淋雨的寒气冲散了你体内的热毒,痘子也消了。” 九念疲倦的闭了闭眼,嘴角有欣慰的笑:“病好了就好,病好了,我明天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阿言定定的看着她,道:“未必。” 九念疑惑道:“我已把你带到了有人的地方,剩下都事就要靠你自己了,为何我还不能赶路?” 他拿过她的手,继续握在手心里擦拭,垂眸道:“你拉着我这一路,劳累过度,已经伤到了肌腱,怕是明日你会浑身酸痛加剧,连这炕都下不去。” 两人正说话,就听见门口有敲门的动静。 第13章 这房子小,进门就是灶台,灶台的左右便是东西屋,两个屋子都没有门,只是挂了两个帘子,所以外面的动静听得是清清楚楚。 罗芙开了门,一见来人欣喜若狂。 “刘白哥,你咋来了呢?” 九念和阿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警惕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想你了呗!来,给哥亲一口。” 两个人看来是一对,亲热的声音很压抑,衣料摩擦的声音却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白哥,把我从灶台上放下来...” “没事...让哥亲亲你...” “亲归亲,可不许越轨啊...” ... 如果灯光再亮一点,九念脸上的通红一定格外明显,她与阿言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个是刚刚及笄的女子,一个是弱冠之年的青年,外头暧昧的声响足以让人无地自容,两人俱都尴尬的把头别向一侧。 那细细簌簌的声响还在继续,九念忽然看见阿言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来把她的耳朵捂住了。 他笑了。 他的眼睛就像是山顶的月亮,又近又亮,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耳上传递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原来会有人,笑起来这样好看。带着些不属于他的,一点点坏。 就这样盯着他的脸,发着傻,阿言的手却忽然放了下来,他方才的坏笑渐渐收起,眼中布满了警惕和凌厉。 外面小声的对话还在继续: “刘白哥,我就爱听你讲江湖上的这些事儿,可是我还从没听过有人姓‘姒’呢!” “那是你孤陋寡闻,古时候那个治水的大禹就姓姒,你听说过吧?” “自然是听过的!” “大禹死后啊,就葬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这姒姓后人便世世代代守护着大禹的陵墓...而我跟你说的这个姒仲华和姒华言,就是姒氏一族最有威望的两个人!武则天那个妖女,诏姒氏父子进京,名为请神医看病,实则想探寻龙脉,为她是‘真龙天子’造势!” “龙脉?真有那么邪乎?” “哼,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区区一个卑贱的女人,篡夺了男人的天下,就该千刀万剐!那姒姓父子偏偏为她效力,该诛该杀!我们教主已经下令了,一定要抓住这对父子,不许他们进京!” 这男人一说到这里,便莫名的亢奋起来,声音有些大,让偷听的曾九念都不禁呼吸一滞。 难道这么巧?风火教要追杀的姒姓父子,便是她父亲与之定亲的姒仲华?而他的儿子,叫姒华言? 曾九念望着阿言,忽然发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罗芙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声道:“刘白哥,我也要加入风火教,我要跟着你!” 那个叫刘白的说:“我们风火教倡导男尊女卑,你入了会可有你苦头吃的,我不许你去。况且我们这阵子正忙着抓捕姒华言和姒仲华,等人抓到了,自然引荐你入教。” 姒仲华,姒华言...两人是浙江绍兴人...大禹的后人... 难道... 九念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晚,那个老头偷了她的马时的情景... “言儿,父亲会回来救你的!” “求你...放他走...救救我父亲...” “我叫阿言...” “你无需知道。” 曾九念的脑海中忽然像是被人放了一把大火。 她猛地一回头,就看见阿言正直直的坐在那里,盯着她看! 九念一惊,碰倒了炕上的烛台!姒华言眼疾手快,迅速的将那蜡烛重新扶了起来! 火苗由暗转明,渐渐的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而正是这样细微的一个动作,却将声响传到了门外。 “阿芙!你家西屋有人?!”刘白警惕的问! 九念和阿言面面相觑,皆秉着呼吸,谁也没有动。 罗芙道:“有人啊,今天来了两个外地人,大雨走不了了,我就腾出屋子赚了点小钱。” 刘白站了起来,面色陡然变得兴奋起来:“两个人?可是一对父子?” 罗芙以为两人已经睡了,便极小声道:“不是!是一男一女,说是兄妹,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呵,我看倒像是私奔的。” 刘白沉吟片刻:“我去看看!” 曾九念闻言,这就要去摸腰间的刀,却发现匕首被放在了远处的柜子上! 她正慌乱之际,想要跑下床去拿刀,却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将她搂了过来! 九念还没反应过来,一床被子便被盖在了身上,阿言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他的目光就在她的上方,与黑夜之中发着凌厉的光,下一秒,他的脸便猛然靠近,冰凉的唇狠狠地压了下来! 九念本能的发出反抗的呜咽声,可他的身子太沉,复又拼命地钳制住她的手臂,使她根本动弹不得,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唔...阿言...唔!” 他疯狂的将她的挣扎吞没,狠狠地吻着,放开了她的唇又流连在她的颈间,再辗转回到了唇上。 他故意啃咬她的唇片,令她不自禁的发出吃痛的嘤/咛声... 罗芙和刘白进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两具*交缠着,盖着被子,女人不时发出类似反抗的声音,听在他们耳里却成了*之音。 “哎呦哎呦对不住!” 罗芙赶紧假装捂着眼睛,拉住了刘白的胳膊,而刘白则也傻愣愣的站在了门口! “快走吧!别看了!别坏了我的生意啊刘白哥!”罗芙赶紧赔礼道歉:“失礼失礼,我哥哥他喝醉了回家,走错了屋了!你们继续,继续啊...” 阿言停下了动作,垂着头,与九念对视着,并不看刘白。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却是气场十足: “滚出去。” “好好...” 那名叫刘白的男子,立刻撂下了门上的帘子,一边赔笑一边退了出去! 门外响起了罗芙的低语:“我说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吧...你看你,坏了人家的好事...” 第14章 【那一年曾九念十六岁,单纯,正义,大方中带着那么一点憨厚随和。】 阿言就是姒华言这件事,九念基本已在心中肯定了答案。 而他压在他身上轻薄的那一刻,九念的脑海中不停闪现的,竟是那一封婚书。 他就是那个父亲看上的,钱途无量的姒家长子。 也是她未来的夫君。 未经人事的她,被他吻得昏天暗地,尽管九念知道这是他的权宜之计,可那属于少女的羞赧与惊慌还是令她如同一匹受了惊吓的小马,想要一脚踢开他。他的气息,他的身躯,感染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陌生又恐惧。那股力量太过强大,让她想要抗拒都失了力气,徒留躯壳僵硬,魂魄亦不知散到了哪里去。 最后,还是他收的场。 姒华言看着她被吓傻得样子,身子从被里退出来,白皙的手掌拽住被子边沿,围在她的颈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轻轻的拍了拍那棉被,复又靠近了一些,刚刚吻过她的那两片薄唇张张合合,发出轻柔的声响: “别怕。” 九念黑黢黢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他,心脏突突地跳动,说不出话来。 阿言看着她,瞳眸中有某种雾气渐渐消散,低低的,带着歉意的说: “答应我,人走了再打我。” 他也知道自己该打。 “嗯...” 九念望着他,乖顺的点点头。 出门在外,保命要紧,她自然是要顾全大局的,现在风火教的人还在屋子里,她也只能按照他的计划来。 九念涨红着脸,从被窝里爬起来,蹑手蹑脚的下了地,拿起柜盖上放着的匕首,抱在怀里,才后噌噌噌又跑回土炕上,钻进了被窝里,与阿言保持了距离,背对着他躺着,惊魂未定的心被那一把冰凉的刀稳住了几分。 黑暗的夜,外面还在下着大雨。 那个叫做刘白的,与罗芙亲昵了几句便走了,罗芙进了东屋,同她的义父一铺炕也睡下了。 九念久久也不能合眼,她总觉得身后躺着姒华言,再看她。 九念悄悄的回过头去,只见他以臂当枕,阖目而睡,鼻间并没有寻常男子的呼噜声,而是很轻浅的呼吸。 她重新转回身去,掏出了怀里的一纸婚书,静静的展开了。 幸亏她用油皮纸装着,尽管有些字迹氤氲一些,但并无大碍。 九念借着那烛光细细的看去,果然落款是姒仲华。 没错,身后躺着的这个男人,刚刚轻薄过他的这个男人,就是他未来的相公,当然,若是没有手里的这一封书信,他便什么也不是。 九念将信折好,揣回怀里,心下捉摸着到底要不要和姒华言挑明她就是他订下婚约的妻子这件事。 良久,她背对着他,喃喃道:“阿言,你需应了我一件事。” 姒华言睁开眼,支起头,意味不明的望着她。 她就是开口问他要命,他都没有不给的道理。 姒华言静静的看着她,昏暗的烛光将她瘦削的身躯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映在墙上,那一年曾九念十六岁,单纯,正义,大方中带着那么一点憨厚随和。 “你说。”姒华言答应道。 曾九念怀里搂着已经捂热乎的匕首,说: “若有一日你回到洛阳,我会去找你。” “嗯。” “到时你定要答应我,把你父亲骑走的那匹马还给我...它叫奔宵,嗯...头顶有撮白毛...” 姒华言一愣,竟不自觉的笑了。 “奔宵?好名字,可是周穆王八骏之中野行千里的那个奔宵?” “嗯。”她喉头里发出一个思念的字节。 姒华言柔声道:“我答应你。” 两人一时无话,又各怀心事的睡下。 为什么不告诉姒华言定亲之事? 九念认为,以姒家父子现在的处境,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怕是也帮不上父亲什么忙了,如果她告知这件事,他就是她未来的夫君,而今夫君有伤,哪有把他丢在这风火教横行的镇子里的道理?那么九念便不能自己赶路。何况,本来也是为了救父亲她才想去攀一攀这桩婚姻的,如今这桩婚姻并不能为她提供帮助,何苦要将自己绑到这桩婚姻上去? 不如就假装糊涂,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九念再次下了决心。 非必要时,就只当他是萍水相逢的阿言吧... 心头万绪难平,丝丝缕缕,拉拉扯扯,渐渐织成了一张大网,九念如同一只被粘上去的小飞虫,浑身动弹不得,疲倦不堪,遂迷迷糊糊合上了眼,有那么一段人事不知的入梦感,没过多时,却又被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弄醒了。 她回过头去,只见阿言也睁着眼,也在听,见她醒来,便用食指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东屋传来了罗芙压抑的声音:“你放开我...唔...” 她好似被人捂住了嘴巴,紧接着是他继父苍老而猥琐的哀求声:“帮帮爹爹吧...乖...阿芙...阿芙...” “唔!唔...”罗芙的哼唧声更加强烈了。 “别动!小浪蹄子!”那老头的声音极小,仿佛洞里吱吱的老鼠,压抑而急促:“你方才跟那小子的春宫大戏怎么那么骚浪?我一米一粟的将你这副身子喂大!你让我摸一摸又能怎的!嘘...嘘!” 这穷乡僻壤的农家尽是这种乌合之事,那罗芙的声音越压抑,九念就越着急,她最见不得女子被欺负了。 然后姒华言却适时按住了她要抽刀的手,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两人起初顾及到家里有客人,皆是极小声的动作,后来不知怎得就撕打了起来,声音也控制不住的增大。 想来九念与阿言也算是倒霉,赶上了这么大的雨,本想寻一户普通人家好好歇上一晚,却没想到接二连三的出状况,先是那罗芙有个风火教的情郎来拜访,情郎刚走,那□□熏心的义父又生了事,看来这一晚也是休息不好了。 姒华言还是像方才一样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他的触碰就像是灼人的烙铁一般,温热的手掌撩起了她耳廓一片红热。 后来这两父女的争执声竟然连捂着耳朵也遮不住了。 罗芙很激烈的反抗,并扬言要去把刚走的刘白追回来杀了老头,那老头子骂人也是怪难听的,没多久,一声摔门响如惊天雷,罗芙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老头愤怒的走在厨房里找来找去,终于拿起了一把菜刀,又躲回了屋里。 一道吓人的惊雷在外面炸开,那刘白可能没走远,很快便被罗芙给追了回来。 刘白年轻气盛,见自己相好的女人被猥亵,怒发冲冠,握着刀便冲进了门,这一切只发生在旦夕之间,就在九念与阿言提心吊胆之际,事情随着罗芙的一声尖叫冷却,冰冻了下来。 罗芙眼睁睁的看着义父的菜刀砍进了刘白的脖子,霎时间头颅打了个斜,摇摇欲坠的挂在脖子上,碗大的口子喷血一丈来高,溅了那老头一身腥热。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起来,嘈杂的声响包庇住这一室惊魂。 那老头也吓坏了,望着那栽倒下去的断了脖子的不断往出喷血的尸体,罗圈腿剧烈的颤抖着,很快,裤裆里便湿热一片。 罗芙一怔,伤心已被惊恐榨干,抓着头发尖叫道: “杀人啦——” “杀人啦——” 女人的声音像是无数把尖刀,飞射在这紧张而凝重的空气里。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屋子里瞬间大亮!照亮了老汉狰狞的脸! 那老汉方才还吓得尿裤子,被她这么一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拽到了自己怀里,老汉抽出裤腰带来迅速的在罗芙的脖子上缠了一圈,一收力,凶相毕露。 “吼什么吼!再吼我勒死你!” “救命啊!咳咳!”此刻的罗芙,才想到西屋还住着一对男女。她拼命地叫嚷着,挣扎着,脸上布满泪痕。 曾九念就是这个时候冲出去的,那老汉背对着她,拼命地勒着罗芙的脖子,而那把这样的情形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九念只知道救人要紧,便抽出匕首胡乱的照着他的后背一桶! “嗤!”那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刀子进了肉的触感。 后背上有那么多骨头,她的刀偏偏透过脊背的骨缝处,扎了进去,九念一惊,下意识的□□,一股温热的血流就使得她的手变得滑腻不堪,“叮呤”一声,她的匕首便落在了地上。 老头当时就倒下了,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也不是立刻死的,两个女孩子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裤裆里泛出好些失禁的屎尿,然后他的手在地上爬了爬,抓住了罗芙的脚面。 罗芙“嗷”的一声吓成了石雕,九念也吓哭了,哆嗦的拿起地上的刀,闭着眼睛也不分哪里朝着那老头的身上捅去。 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耳边尽是罗芙的哭声。 九念杀了,浑身颤得厉害,她靠在一个柜子上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死尸,手中的刀子渐渐冷却下来。 她杀了人...她杀了人了...! 头脑放空之际,只看见罗芙“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罗芙抱着她的大腿哭喊着什么,九念完全听不到了,耳边尽是嗡嗡的耳鸣,整个人像是梦魇住了一般,梦魇在这一场噩梦之中。 “阿九...阿九...” 最终,是一个飘渺的声音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让她渐渐的恢复了意识。 九念回过神来,视线清晰了许多,她望见地上那两句尚还温热的尸体,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她听见姒华言坐在西屋唤她的名字。 曾九念坚强的用衣袖抹掉眼泪,可眼睛却还是重新蓄满了泪水,她跑到西屋的炕沿上坐下来,疯了一般抓住姒华言的肩膀无力的摇晃,带着哭腔说道: “你...你不是郎中吗?你快去看看!我杀人了!” “你去救救看!救活...救活...救救他!”九念一边哭着,牙齿一边打着颤,咯吱咯吱,她清楚的听见了自己那来自深渊的恐惧。 姒华言也是惊魂未定的。 他倒是不怕死尸,跟着父亲行医多年,他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倒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 她满身是血,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的心头骤然一紧,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九!”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曾九念像是疯了一般,颤抖着反复呢喃这一句话。 姒华言忽然将她揽在了怀里,紧紧的搂着,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就像是小时候做了噩梦,父亲安慰女儿那般。 “阿九,别怕,你听我说,那是恶人,你伤他有理,杀他也是无心。” 九念僵硬着身子,靠在他的身上,胸腔之间发出细小的呜咽声,像是一匹受惊的小马。 阿言缓缓的拍打着她的后背,无奈腿脚不便,下不了地,他高声喊了一声“罗娘子”,那还跪在外屋的罗芙便惊吓得尖叫了一声。 这样的场面,男人都会惊慌失措,何况是胆量如猫的小女子。罗芙早就躲在东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拿起了素日戴着的草编蓑帽,扣在了头上,黑纱遮住了她苍白的脸,牙齿不住的打颤。 “罗娘子。” “你进来。”阿言把声音放得低一些,唤道。 那罗芙恨不得离那两具尸体远远的,西屋毕竟有人,不会那么恐惧,罗芙想到这里,赶紧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室内并无灯照,罗芙又戴着黑纱头罩,他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抱着九念,怜惜而温柔的抚顺着她的后背,对罗芙道:“我妹妹因救你而伤了人,你打算报官吗?” 罗芙看着面容冷肃的姒华言,打了个激灵,赶紧摇摇头:“我...我怎么会恩将仇报...” “那便好。”他的眼神,仿佛在警告她,我们三个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姒华言吩咐罗芙:“你去找张被单将两人的尸首盖上,省得我妹妹见了害怕。” 罗芙也是女子,哪里敢,当即摇了摇头不动地方,为难的望着他。 姒华言眉头一挑,声音冰冷: “你也想躺在那里么?” 罗芙身子一滞,哭丧着脸,一边抽泣一边答应着: “我去!我这就去!” 等罗芙走了,他将她轻轻地推开,令她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拿起她那双沾满了血浆的手细细察看。 “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九念靠在墙上默默地落泪,惊吓恐惧已经转换成了一种软弱。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施予她这般劫难。 若是时间倒退一月,她现在说不定正因下雨睡不着,坐在软榻上缠着父亲下棋... 越是这样想,眼泪就如同外头的大雨一般落了下来。然而她并不敢放声哭,而是极尽压抑的咬着嘴唇,颤抖着双肩低头落泪。 姒华言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抬起手,截断了她脸颊上的溪流,嘲讽道: “真没出息,打我时那凶悍的样子哪儿去了?” 第15章 【这世上有三件事是无法隐瞒的。一是贫穷,二是咳嗽,这第三便是爱慕。娘子没有跟错人,他对你,是用了情的。】 九念含泪聚焦了瞳眸,望着他。 他的眼睛似一滩晴空之下的湖水,波澜不惊,让人镇定。 姒华言这样好似哄小孩似的逗了逗她,便再也没多说什么了。九念恍惚明白了,他眼底那么对于单纯逝去的默哀,投射在她的心里是一场无言的悲壮。悲壮于她纯白善良沾染的血渍,悲壮于成长路上即将被风干的天真。 这一路上,她口口声声说要救父亲,却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被命运置于鼓掌间鄙夷嘲弄了一番,若是这样没骨气的样子,即便眨眼到了洛阳,怕也成不了事。 九念不喜欢姒华言对自己的这种可怜,她灰白的眸中又燃起了光亮,强行抻直了纤长的脖颈,用最小的啜泣声召回了眼泪。 对!她是杀了人,她是为了救人才杀人,过了今晚,她还要去救父亲!也许,到那个时候,她还要面对更多的风险与血腥。 那罗芙将尸首盖好了床单,才怯懦的走进来,见九念已然镇定了许多,不禁心生畏惧。 九念坐在炕沿上,扭过脸来静静的看着她,面色冷冰冰的,泪痕尚清晰,与她坚毅的表情毫不相符。罗芙一见她这样,赶紧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方才若不是你出手,阿芙就没命了!”罗芙一边哭着一边叩头。 “你起来吧...”九念别过头去,虽知道她也是受害者,却并不太愿意面对。 阿芙并不起来,她给九念磕完了头,膝盖转了个方向又给阿言磕,声泪俱下的说:“求恩公给指条活路!求恩公给指条活路!若是明日天亮,阿芙该如何收场!” 阿言这时说话了,正色道:“我问你,这镇上可有许多风火教的人?” 罗芙点头:“是是是,我那位相好的就是风火教的,我们镇叫金男镇,以男人为尊女人为卑,我们这里的女人无论美丑都要头戴斗笠,遮黑纱,对男人唯命是从,那风火教反对当今圣上,极其推崇男/权,正迎合了我们镇的男人心意,风火/教传入我们镇上刚一年,却迅速壮大,镇上十户有八户男子入了风火教。” 阿言的眉间露出危险的担忧,转头看向九念,九念也明白他的意思,看来,若是明日把他留在镇上的计划已然是不能够了。 罗芙见阿言面露难色,便急忙说:“郎君!娘子!要不你们带我走吧!只要带我离开这个镇子,阿芙愿意为奴为婢!” 九念一听,当即摇摇头。 她和他都是逃难之人,如何带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赶路呢?实在是太冒险了。 九念张张嘴,刚要拒绝罗芙,却被阿言的声音给打断了。 阿言低着头,复又想起她在雨中用粗绳拉着自己,双肩磨破的样子,竟然异常痛快的应允了: “好,那就收你为婢,随我们赶路。” ... 第二天一早,恰逢金男镇有集市,九念在集市上买了一辆破马车和一匹短腿马,三人一同上了路。 这罗芙如何伺候九念自不必细提,但她胆大心细能吃苦,一路上出了不少力这倒是让九念觉得安慰。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婢女红笺。这一路只顾着赶路,似是与世隔绝了一般,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有没有被判刑,红笺有没有被侯大哥救出。 这一日傍晚,三人到达郑州,不敢住客栈,便在城郊的一所破庙里过夜。 九念用火石生起了火,阿言的腿伤也恢复得很快,能够一瘸一拐的走动了,他正将白天抓来的一只癞蛤/蟆放入袋中,不知要干什么。 罗芙依旧带着帽子和面纱,从行李中掏出几个白面饼来,背对着九念和阿言,鬼鬼祟祟的从上衣袖里掏出一小包药面来。 这么多天,终于有机会能够下手了。 罗芙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芙发现九念身上带着许多银钱,眼看着就要到洛阳了,罗芙盘算着,不如用刚买来的蒙汗药将两人放倒,再掠夺其银钱自己逃命,总比跟着进了京当个小丫鬟强! 罗芙心里合计着,便警惕的回过头去,看见两人都各忙各的,便将那白面饼拿出来,撒上些蒙汗药面,这药面粘在饼上,就好似薄面一般让人无法察觉。 下好了药,阿芙拿着两张饼走到九念面前去,一脸谦恭地笑容,道:“娘子,火生好了就吃个饼吧,走了一天也累了。” 九念接过饼,放到一边去,继续引火,对罗芙笑了笑:“你今天也够累了,赶了一天的马车,明天换我来赶车,你去车上歇着。” 罗芙道:“那可不行,我是婢女,您是娘子,我怎能让您赶车呢!您先吃个饼吧!” 九念一边生火一边道:“给阿言一个。” 罗芙笑着递给阿言一张饼,道:“娘子心疼着郎君呢,郎君也吃一个吧!” 阿言刚刚摆弄完癞蛤/蟆,看看自己修长的手掌,不禁皱眉:“多谢,我需洗了手再吃。” 九念见他摆弄那蛤/蟆已有三四天,觉得稀奇,便盘腿坐在破蒲团上,问他: “阿言,那老癞多脏,你老是摆弄它做什么?你的腿刚刚能走路,别再弄一手癞把胳膊烂掉了。” 她说完便觉得好笑,便把阿芙拉过来和她一起坐在蒲团上,阿芙也跟着捂着嘴笑。 阿言总是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他默默的站起来,将那癞蛤/蟆从袋子里取出来,拇指一按那癞蛤/蟆的下颚,便从嘴里抽出一个小布袋来,那小布袋里装着一块墨膏,奇臭无比。 九念刚想拿起饼来吃,一见此景,便把饼撂下了,一点食欲也没有。 罗芙透过黑纱看了看她,心里暗暗着急。 罗芙问:“您这是做什么?” 只见阿言将那小布袋里的墨块打开,用木棍蘸取,然后走到九念的面前来,在她的脚边画了一个杯底大小的圈。 他画完,便起身放了那蛤/蟆,然后出门洗手去了。 九念也并没在意,见他出去了,便拉过阿芙的手,让她坐得离火近了些。 “阿芙,来,这里暖和。” 阿芙假意道:“娘子我不冷的,别冻着您就行。” “还说不冷,”九念道:“你的手冰冰凉的,要不然你把头纱拿下来,烤烤火?老这么戴着,我倒现在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阿芙道:“我们镇上的女子,出嫁之前一律都要戴头纱的,不许教人看到自己的容貌,我虽离家在外,却也是乡俗难改,你就让我戴着吧!” 九念理解,道:“天下之人,虽都一个鼻子两只眼,却是习俗不一,需彼此尊重。我在家乡的时候,曾与我父亲接待过一波大食来的商人,大食的妇女,也像你一样,用头巾遮住面容。若她们把头露在外面,就是失去了‘依玛尼’,也就是她们的信仰。” 阿芙道:“娘子竟还见过大食人?” 九念有些感慨:“波斯人、新罗人、大食人,父亲自小把我当男儿培养,凡长见识的,都不能落下我。” 阿芙来了兴趣,竟也一时忘记了下药的事情:“娘子!我听说大食人的鼻子又大又高,髯毛格外浓重,而波斯人的眼睛是蓝色的,是真的吗?” 九念答:“当然是真的。” “我的娘...蓝眼睛不就是妖精吗?多吓人...” 九念见她这般胆小,忍不住笑了:“你倒是和我的丫鬟红笺一样胆小,她第一次见到波斯人的时候,吓得盘子都拿不稳,回到房间里还哭了一鼻子。” 九念说到这里,本还笑着的,忽然鼻腔一酸,眼睛也热了。 她想红笺了,特别想。 那个胆小的乖顺的凡事都要替她着想的小丫鬟,如今是否还安好? “娘子,你怎么哭了?”阿芙惊讶的问。 九念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来,含泪盯着看。 阿芙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平日里,罗芙用的簪子要么是木头的,好一点是骨制的,可这簪子可是纯银的,顶上还包了一颗剔透的珠子,是瞄一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宝贝! 九念望着那簪子,失神的说:“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叫红笺,这簪子是我出门串亲戚时给她买的,现在看来也没时候能给她了,阿芙,你这些天跟着我照顾我,我也无从答谢,这个簪子,你若不嫌弃,便送与你。” “送给我?”阿芙一怔,受宠若惊的望着她,连手都没敢伸。 “嗯,拿着。”九念把簪子往她掌心一放,脸上绽出一个诚恳的笑。 阿芙心里像是被这笑容狠狠地刺了一下。 尽管不知她的姓名,但从这些日子的接触中,罗芙可以感知,此人身上的大气和涵养必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虽漂泊在外,也没有娇惯之气,如今看来,竟能对一个婢女如此好,想必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阿芙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计划,若是用迷药对付了两个人,卷走的钱财未必能够用多久,而若是跟着她,说不定将来也有一番荣华,最坏也不过是做个婢女,照她这样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阿芙也吃不了亏。 听到九念这一番话,阿芙虽谈不上感激,感动也是有的,她慢慢的接过那簪子,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九念道: “实不相瞒,阿芙没见过世面,也是肤浅贪财之辈,今听娘子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阿芙也不多说啥了,愿为娘子舍心舍力,但求来日娘子发迹,不要抛弃阿芙!” 九念望着她的眼睛,直到读到了一些些她所期盼的忠诚,九念才稍稍放下心。 说话间,阿言洗净了手走进了破庙,无声的坐在她们两人身旁,于佛堂前烤着火。 两个女子闲谈,有说有笑的,他也插不上嘴,便拿起那张白面饼,放到了嘴边。 他尝了一小口,还没下咽,便深深地皱了一下眉,转头吐到了地上。 若是普通人闻不出曼陀罗花的气味,那是正常,毕竟曼陀罗花制作成蒙汗药后在普通人闻来是无色无味的,可姒华言自幼接触各类药材,只一闻,便知这饼上有药面的味道。 他立刻朝九念望去,只见她正和阿芙两人说笑,手里也拿着饼,刚要往嘴里送,阿芙的表情却骤然一变,然后一把夺过她的饼! “娘子!”阿芙这才想起自己往饼上下了蒙汗药,慌张的说道:“这饼方才被我弄到了地上!我去给你换一个吧!哦!对了!还有郎君的饼也是馊的!” 她心虚之下的面红耳赤也尽收入姒华言的眼里,他警惕的看着她,抬手将饼还给了她。 望着阿芙心虚离去的背影,九念微微眯起了眼睛。 看来她想的对,这个阿芙,有一些小心机,若不以心换心,让她见识了好处,人家又凭什么为你尽心尽力? 阿言靠近她坐着,偏头在她耳边说:“饼里有蒙汗药。” 九念冷然道:“你确定是蒙汗药而非□□?” “确定。”阿言点点头。 九念道:“她倒是有点心机,却并不狠毒,如今她把饼换了,良心发现,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阿言看了看她,没说话。 他们之间,也渐渐的生了一些默契。 ... 阿芙重新换了两张饼,分给了九念和阿言,九念转头看看阿言,他闻了闻后张口吃了,自己也便放心的吃了。 阿芙为掩饰心虚,便尴尬的寻找话题,她冷不防的低头,便看见方才阿言用臭墨画的圈里,落满了蚊蝇。 “娘子你看!那蚊虫全都跑到圈里了!真是神了!这样我们晚上睡觉就不会被蚊子咬了!癞蛤/蟆嘴里塞墨,再画个圈,是巫术吗?” 九念也觉得神奇,便笑着对阿言玩笑道:“看来你不仅是郎中,还是个巫师。” 阿言莞尔一笑,几口便吃完了饼,双臂搭在头上,就地躺在了干草上阖目而睡。 阿芙和九念是女人家,慢悠悠的吃着饼,说着悄悄话。 阿芙悄悄地对九念说:“娘子真是好福气,这一路上,我可是见识了什么是鹣鲽情深。” 九念知道阿芙一直认为她与阿言是私奔出来的,便只笑笑不说话。 阿芙又说:“郎君真是贴心,他是看你晚上总是被蚊子叮咬,才做了这个来给你防蚊的。” 九念说:“他也是个极讲究的人,哪里是特意为了我...” 阿芙摆摆手:“他若不是为了你,为什么自己躺的地方他不画,要在你躺的地方画圈呢?” 九念低头看看,果然,那个圈正在她的脚旁,而姒华言躺在不远处,却并没有用这墨汁。 阿芙见她发愣,便轻笑,小声说:“娘子,阿芙跟过几个男人,也对男女的感情有所尝识,这世上有三件事是无法隐瞒的。一是贫穷,二是咳嗽,这第三便是爱慕。娘子没有跟错人,他对你,是用了情的。” 九念觉得这丫头的道理真是一堆一堆的,有些可笑,姒华言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相依为命,哪里谈得上什么用情不用情的。 九念懒得听她的这些话,只当是逢迎之词,便戳了戳她的脑门,小声道: “你别净瞎说,快睡吧。” 阿芙不服气的昂首,调皮的笑:“我可没瞎说,我总是能看到郎君的目光注视着娘子,可娘子一看过来的时候,他又转头去看别处了。大抵是男人的爱都比较含蓄,可郎君对娘子的爱慕之心,是逃不过阿芙的眼睛的。” 阿芙话音刚落,两人只听到一声轻咳。 “咳咳...” 阿芙和九念俱都回头望去,只见阿言已经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九念脸一红,心里暗暗发烫,他大概是听见了吧?听见了两个女人在偷偷的议论他。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往出走。 九念忙问:“阿言,你去哪儿?” 阿言停住,月亮的光照进庙里,他颀长的身躯变成了剪影,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的答: “庙里太热,我出去透透气。” 第16章 【这一日,一根木簪成契阔,她带走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的心。】 九念、阿言、罗芙三人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上巳日这天,赶着城门关闭前,进了洛阳城。 神都洛阳内,最高的建筑便是象征武皇权力的万象神宫,九念一抬头便远远地望见了,心中不禁有些震撼。 万象神宫又名明堂,一改以往皇宫中轴线主殿为单层建筑的传统,名堂高三层,顶层为圆顶,上立高一丈的涂金铁凤,用九龙捧之,它以天下第一的高度傲然于世,睥睨天下,象征着女皇的威仪。 后世有诗写道,“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黄居壮,安知天子尊”,阿芙却早就用最朴实的话将这意境抒发出来了: “这真是不到天子脚下,不知道帝王家的繁华啊,这洛阳城太大太美了!娘子你看!前方搭了那么高的一个大台子,是在唱戏吗?娘子你再看那儿...” 今天是上巳节,也是女儿节,这一天,人们会用各式各样的笄将女子的发盘起,和男子加冠一样,从此以后便是成年人了。 于是今日洛阳城暂停宵禁,人们可以彻夜欢腾。那洛阳城里的坊市大开,街道两旁热闹繁荣,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鞍辔店、刀枪库,应有尽有。最热闹的要数那些傍街的小吃店,大碗的面片汤、新出锅的煎饼团子,在微冷的夜里冒着热气。自武皇定都洛阳以来,怕是那长安城也没有这洛阳热闹了。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也上了街夜游,有的锦缎裹身,带着婢女,有的荆钗布裙,也略施粉黛。也有王公贵胄家的公子郎君出来会佳人的,足见这洛阳城中多富贵,满眼都是腰系碧玉带的青年才俊。 九念越到这洛阳,越见识这可怕的繁华,便越是不安,他的父亲此刻说不定正在牢狱之中受着皮肉之苦,这满城的繁华又怎能入了她的眼? 九念也顾不上理睬阿芙,将车马停在了不远处的告示栏前,打算看一看有没有朝廷下发的消息。 姒华言也从车上下来,走路尚还一跛一跛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两人在告示栏前瞧看。 那密密麻麻众多的告示之中,姒华言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字,原来姒仲华为了寻找儿子的下落,于昨日亲手写了八百张启示,告知天下,启示上写道—— “吾儿见字如父,滑州一别苦相寻,今父承蒙皇恩于洛阳安家,思儿不见肝肠寸断,吾儿如见此示,速至洛阳药王府——姒仲华。” 姒华言终于展颜一笑,他父亲终究是逃过了风火教的追杀,回京见到了圣上,那药王府定是圣上赏赐的府邸! 姒华言欣喜万分,转身看九念,只见九念正愣怔的盯着一张奇怪的告示看,那告示上只有两个字——红笺。 “红笺——游击将军府侯思止。” 告示上除了这叫人看不懂的内容之外,再无他字,然而却令九念也是又惊又喜。 是侯大哥!是侯大哥先她一步到了洛阳! 九念马车也不要了,脸上有遮不住的期盼,转身对姒华言道: “阿言,我要走了!” 九念看着他,那时的阿言,比她高出一头还要多,青衣简朴,却是黑发飘逸,气宇非凡。 “你有了去处?”他低头看着她,目如星火。 “有了。”她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阿言本想让她同她一起去药王府,可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怕也不会跟从他,阿言便在心里默默的记下游击将军府,对她说: “我父亲已在洛阳安家,就住在药王府,若你需要我时,我姒华言万死不辞。” 他是平平淡淡的说出这一番情意深重的话。 九念懂他的一番心意,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短,却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她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现在也是强挺着露出一脸的爽朗,拍了拍他的手臂,潇洒的说: “待我办成了事,找你喝酒!” “会来吗?”阿言没笑,倒是很严肃认真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自然!”九念潇洒过后也是有些不舍,凝眉道:“阿言,你多保重。” 他点点头:“说什么保重,你要胖一些才是。” “嗯。”九念惦念着侯思止给她留下的那张告示,便无心留恋,正要带着阿芙离去,却又被他唤住了。 “阿九。”他嫌少这样叫她:“你可曾及筓?” 九念垂眸,回身望着这繁华的夜景,轻轻的叹了口气: “尚未,今天是上巳,也是女儿节,我父亲本来说今年要替我行筓礼的,我当时还不懂事的告诉他,我不想成人不想嫁人,可我现在多想能够与父亲团圆,让他亲手为我行成人礼。” 这女儿节的鼓乐声欢天喜地,不时有几对青年男女从身边走过,说说笑笑的往那红色的亭子里挂三生符。 他闻言,从怀里拿出一支木头簪子,走近两步,手一抬,便挽住了她的发。 他忽然的靠近,让九念当时便红了脸,木讷的站着,闻着他衣袖间浮动的淡淡药香,不敢抬头。 阿芙在一旁偷偷的瞄着两人,顿觉今夜如此良宵佳节,洛阳万千眷侣,都挑不出比眼前这对般配的。 他在替她行成人礼。 儿时,父亲带她去看皮影戏,那戏文中的唱词早已记不清了,倒是记得女儿节行笄礼的一个情节。 父亲说,要是女子在女儿节这天,被男子盘起了发,那么这个男子,定要娶她回家。 九念当时还问,“那娘亲的发也是爹爹给挽的吗?” 爹爹一愣,沉默良久才拍了拍她的背:“看戏。” ... 九念从遥远发黄的记忆中挣扎出来,再抬起头,恰好撞进了阿言深邃的眼眸。 姒华言把那根木头簪子为她插发而至。 “这发簪寒酸,却是当下我唯一能送你的。”眼看着要别离了,他低头望着她,很温柔的勾起了唇角,目光似星河一般,仿佛汲取了这满城的柔情。 尽管心如鹿撞,九念也不躲闪他的目光,她又怎会不知道,这根不起眼的簪子,是他这一路的心血? 当日大雨,阿言险些命丧河边,是九念用那树枝编成的爬犁将他一路拉回了金男镇,她的双肩至今还有两道深黄色的伤痕。 后来他们买了一辆马车即将丢弃那丑陋的爬犁时,阿言却取了爬犁上的其中一根粗木棍带到了身上。 起初九念以为他是用来防身,后来他借了她随身带的小刀,一得闲便削那树枝,不消一日的功夫,那树枝便成了一根以祥云为头,上粗下细的,小指那样粗的小棍。他总是放在手心磨着,磨着,一天过了一天,那白色的小木棍渐渐变得光亮起来,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是他做得一根木簪,是专程为她。 “不寒酸,”九念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这是我收到的最用心最别致的一份礼物了。” 阿言望着她的簪子,倒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她此刻穿得是男装,而她女装的扮相他却从没见到过。 九念正笑望着他,忽然看见他眉目一转,笑颜渐渐收拢,然后换上了平日里正经认真的脸庞,对她说: “阿九,木簪长留,他日我用我全部身家,来跟你换。” 九念一怔。 全部身家... 他这算是承诺吗? 九念尚在混沌之中,而他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收回,转身离去。 九念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还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此刻因为他的离去,突然变得喧嚣起来。 三月三,荠菜开花结牡丹。 这一日,九念及笄待嫁,已为成年。 这一日,一根木簪成契阔,她带走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的心。 他说将来要用全部身家来换。 ... 阿言走后,九念有些惆怅,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挥之不去。 身旁的阿芙倒是聪慧,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的跟着她走。两人穿过热闹的市上,市上的小摊商铺琳琅满目,阿芙看什么都新鲜,九念便出钱给她买了两个漂亮的头饰,又买了一双绣花鞋,虽没几个钱,却哄得阿芙高兴。 逛完了市上又来到坊间,两个人一边打听一边寻找着侯思止所说的游击将军府,然而洛阳那么大,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走在这整齐划一的坊间,九念欲言又止,最终对阿芙说:“阿芙,你看这洛阳城里豪门贵胄遍地,以你的聪明,兴许也能在这朱门内讨一份好差事,而我也是个落魄的人,你跟着我只会吃苦头,要不我赠你些银两,你去安身吧!” 阿芙依旧戴着黑色的面纱,与这洛阳城内开放的女子格格不入,尽管看不到她的面容,九念还是能够感觉出她不高兴了。 “娘子这是在撵我走?” 九念无奈的笑了笑:“我哪里是撵你?我是怕耽误了你。” 阿芙道:“娘子救我一命,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好也让阿芙感激,我算看出来了,就算在皇帝身旁做个妃子也不如在娘子身旁做个婢女舒坦,再说句没良心的话,娘子她日定是大富大贵,阿芙就是觉得跟着您有奔头,阿芙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 阿芙说话直,倒也让人感动。 人到底是有感情的动物,当日她也曾干过对不起九念的下作勾当,可朝夕相处以心换心,石头的心也软乎了。 何况在阿芙看来,九念是个让人颇为信任又依赖的人,她身上仿佛与生俱来就能给予旁人安全感,这是寻常女子不可能有的魅力,跟着她,阿芙愿意。 九念被她揽着胳膊,心里暖暖的,玩笑道:“那好,以后我吃肉你吃肉,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给我烧纸。” “呸呸呸,娘子净说不吉利的!话得这么说:以后你吃肉给我口肉汤就行,你吃糠我便也随你吃糠!娘子要跟我击掌为盟!” “好,击掌。我答应你。” … 主仆二人一路打听着,游击将军府还没找到,却走到了“来府”。 来府,正是酷吏来俊臣的府上。 按说王公贵戚三品以上,府邸的大门才能朝坊墙开,可这“来府”的大门竟也是朝坊墙开的,足见其主人的嚣张。 九念的父亲就是由这个来俊臣审讯的,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他这里。 九念在来府门前远远的站着,观望着,这来府的门面可不小,朱门高大,建筑气派,门口两排戟架,有阍者1带刀把守。 阿芙也识字,小声问:“娘子,这家姓来,可是癞蛤\''蟆来俊臣的府上?” 为何阿芙称来俊臣为癞蛤\''蟆,全因那日阿言用蛤\''蟆驱蚊引起的闲谈。 姒华言不仅精通医术,也是博学广识,耳听八方,他曾给九念和阿芙讲过,说在京城,有一个姓来的酷吏,叫来俊臣,他生性残忍,手段毒辣,发明了百十种骇人的刑罚,专门为圣上铲除反臣,被审讯犯人,凡是到了他的手上,非死即残,大臣们几次上书讨伐来俊臣的酷刑,都被圣上驳回了。 后来天下人为来俊臣取了外号,叫老癞,只要被他盯上,没有罪的人也能被罗织出千百条罪名。 洛阳城中有一首索命诗骂的便是来俊臣: 来者鬼吏胜阎差, 五更未到身离宅, 余魂犹在七窍内, 瓮中残躯骨肉开。 不用亲见,光是听闻,便会叫人恨得牙痒痒。 然而九念死也不会想到,这个阎王一样恶人,竟会是她的…父亲。 1阍者:守门人。 第17章 【自从他来到洛阳,寂寞无所依靠,自从他一步登天,荣华又无人分享,他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站在云端,在这一步踏错却不能回头的艰险路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游击将军,是杂号将军的一种,官四品,九念倒是不知这官衔具体是做什么,只知道汉武帝时期的韩说也是游击将军。 她本以为,侯大哥给他留下暗示叫她来游击将军府找,也许侯大哥比她先到洛阳,在将军府混了一份差事,于是买通了管事帮忙,将侯思止找了出来。 侯思止出来相迎时,着实让九念感到震惊。 他身着深绯色锦袍,腰缠金带十一銙,正是当朝四品官服。他锦缎缠身,昂首阔步,眉眼之中那几分春风得意之色,尽管他想掩饰,却根本遮不住。 若不是他那与绫罗绸缎全然不相符的黝黑粗糙的皮肤,九念断然不敢相认。 “九念!真的是你!”侯思止面上那些故人临门的喜悦并不是装的。 此时游击将军府尚且一片狼藉,皇上赏赐给侯思止的奴婢苍头们正忙着将罪臣李元名的一处府邸翻新,院子里、过道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而侯思止则正站在院子中央指挥着他们,同时享受着平步青云的得意。 九念正是这时劳烦管事的来通报的,侯思止一听曾九念到访,眉宇间尽是欣喜,一刻也不耽误赶紧出门迎接。 九念的震惊自不必说,然而她又是何等精明之人,眼见着这府上站着的十几号苍头婢女,而侯思止又穿着官府,便向后退了一步,以男子的身份双手抱拳做了个揖: “小的拜见侯将军。” “什么狗屁侯将军!”侯思止连忙上前扶她,黝黑的脸上羞臊得黑红一片:“九念!看来我侯思止也不算太蠢!知道在城门口贴告示,我就知道!你看到了定会找我!” 九念还是迷迷糊糊的,小声说:“侯大哥,你不蠢九念倒是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算侯思止速度再快,也就比九念早到洛阳半月而已,半个月的时间,由一介商贩变成了四品游击将军,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侯思止拍了拍她瘦弱的肩,似有千言万语,一两句也说不完,便道:“九念,说来话长,你随我进门!” 侯思止说完,回身对管事的吩咐起来,他的声音粗犷而浑厚,如今有了地位,倒更显得铿锵有力:“阿福!你去把舒王妃的那间屋子拾掇出来!给我妹子住!晚宴要请洛阳最有名的厨子,做一道洛阳水席出来给我妹子尝尝!” “是是!小的遵命!” 他似乎又想到了九念的逃犯身份… “还有!大门关上概不接客,若是有人登门拜访,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是!” ... 富丽堂皇的室内,摆着一张绸缎做的软榻,榻上的紫檀木矮几上,有一个小香炉,正袅袅的焚着香,侯思止用不习惯熏香,便捏捏鼻子,叫人来撤了下去。 九念和侯思止二人盘腿对坐在矮几的两端,她还是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屋子里吃酒,望着这还没来得及换去“舒王府”牌子的地方,不禁有些拘束,便按礼仪端端的跪坐着,侯思止怕她累,忙说:“你盘腿坐着就好,我们俩还见外吗?” 九念盘腿坐下,手搭在矮几上,摆弄着上面的银熏球,仔细的看着侯思止,觉得他比从前俊朗了许多,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黑皮肤。 “侯大哥,红笺和我父亲,你可有下落?” 侯思止的表情有些黯淡。 九念充满希望的眼神瞬间也跟着暗了下来。 侯思止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讲述了他平步青云的经过。 原来他在九念走后的第三日,曾家的全部女奴便被充了公,充给了威武总管王孝节的军队,也就是说,红笺成了军妓。 侯思止知道这个消息后,万念俱灰,却又束手无策,伤心之下便动身也去了洛阳。 他到了洛阳之后,在舒王李元名府上做饼工,失去红笺的侯思止经常去酒肆买醉,一次被舒王知道了,便命人杖责了侯思止。 被打以后,侯思止并没有戒酒,依旧出入酒肆,一次喝酒时,侯思止认识了一位判司,那判司说,皇宫门口有一个铜匦,是升官发财的捷径,许多人因为它而一步登天。 所谓铜匦,便是武后设立的一个告密箱。这铜匦是一个叫做鱼保家的奇士设计的,奇就奇在举报信只能进不能出,唯有武皇一人能够拆开。 于是天下告密者纷纷将告密信投入这铜匦之中,有的石沉大海,而有的人却是有幸被圣上召见,升官发财。 那判司得知侯思止被李元名杖责,便怂恿他去写告密信高发李元名谋反。 那判司说:“如今圣上正盼得能够灭掉李氏宗亲,杀掉了一个又一个皇子,我们何不举报舒王李元名谋反?消了你的杖责之怨,又能收获荣华富贵,岂不是一箭双雕?” 侯思止一介粗人,起初也并不为意:“且不说我不识字,就算识字,那舒王可是高祖的亲儿子,岂是我一个做饼的能够告得倒的?我告舒王谋反,证据何来?” 那判司摇了摇头:“你不会写字我可以代你写!你当真是不懂这个中缘由,只要是圣上要铲除的人,不过是借着告密者来立个案,等到舒王被送进来俊臣的例竟门,再清白也能罗织出他谋反的罪名之一、二,到时候你我便是维护大周王朝的肱股之臣!” 侯思止听那判司的说辞一套一套的,便动了心,他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心说不成功大不了一死,也总比像蚊蝇一般活着强。 于是他便和那判司商议,以侯思止的名义写了一封揭发舒王李元名谋反的信,投入了皇宫门口的铜匦之中。 那就好,侯思止做梦都是被皇上召见时的情境,有时是皇上要杀他的噩梦,有时是皇上要封侯的美梦,他甚至已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皇上召见他时的说辞。 或许是命运真的侯思止扔了一块大馅饼,不出几日,舒王府便来了一伙来俊臣的不良人,带走了舒王,数日后,舒王谋反证据确凿,全家被处死,而他竟真的被天子当功臣召见! 圣上长什么样,侯思止到现在也记不清,只记得朝堂之上,他伏地颤抖时的胆战心惊。 圣上飘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问道:“侯思止,那封揭发舒王谋反的信可是你写的?” 侯思止擦了擦汗,实话实说:“回禀圣上,草民只是个做饼的,不识字,但草民忠于陛下,见不得有贼人谋反,便找人代写以揭发其罪行。” 圣上对着朝堂上的大臣们说道:“卖饼的尚有忠良之心,舒王满腹经纶却忤逆谋反,如何叫人不寒心?侯思止举报有功,封游击将军,赏舒王府一半宅邸,另一半全部赏赐给刚刚入京的药王姒仲华!” … 侯思止的一番讲述后,下人也陆续将酒菜上桌了,九念饿了一天,却无半点食欲,心里五味杂陈。 红笺被充为了军妓,她的下场,九念连想都不敢想。而如今,侯思止却平步青云,成了将军。 而这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也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素闻武皇登基后,告密者如雨后春笋,却不想侯大哥深一脚浅一脚的也跟着踏进了这条血腥之路。 他无疑变成了一把刀子。 这把刀子上沾满了鲜血,在政斗之中被人任意挥舞。 “侯大哥,你将这些都告诉我,就不怕我传出去?”九念眯起眼睛,问道。 侯思止一怔,喉咙间发出一声嗤笑:“传出去又如何,我不过是圣上的一把刀,只要我这样的人还有用,谁也奈何不了我。” 九念低头不语。 眼前的这个侯思止,她竟有些不认识了。 侯思止替她倒了一杯酒,终于说到了曾泓的事:“你父亲的案子我打听过了,虽也与谋反沾边,可你父亲没什么官职,圣上并没有过多的注意,曾公目前被收押在狱,在来俊臣审讯他之前,我们要想办法救出曾公。” 九念急切的问:“你可有好办法?” 侯思止道:“办法倒是有,不过还需要你帮忙。” 九念道:“侯大哥尽管说。” 侯思止定定的看着她,那目光中闪耀着野心的光芒:“这什么狗屁游击将军我做腻了!我要做御史,与来俊臣一样有权力的御史!” “我侯思止一介粗人,身边没有个出谋划策的人不行,九念你睿智聪明,留下来帮我,我们一起救曾公出来,如何?” 九念原本是打算暂住在这里,可是侯思止眼中的复杂令她踟蹰,他不再是那个街傍卖饼的小贩,他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踏入酷吏大门的野心家,她又怎能与狼为舞。 九念婉转拒绝道:“侯大哥,九念不是谋士,怕是帮不了你,何况,如果你需要出谋划策之人,当初帮你写检举信的那个判司呢?你可以用他。” 侯思止冷战了一声,没说话。 那判司,已经被他杀了。 九念心里犹豫着,也不表态,侯思止也沉默了,手指扣在那檀木桌上,指节有些泛白。 “九念,你瞧不起我,是吗?” 九念是想点头的,她一贯是看不起那些踩在人头上步步高升的人。可她终究是因为他嗓音中的微颤而僵住了脖子。 侯思止仓皇的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是个无知的人,皇上封我做这游击将军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我以为将军是管军营的,那么说不定我能找到红笺…没想到皇上给我的这个官,倒是个虚职,就是哄骗我这个傻子的。” 九念的心头被他口中的“红笺”狠狠地刺了一下。 难得他现在还对红笺念念不忘。 九念始终记得临行前,侯思止的那番话: “我不能走,我要救红笺出来,她说过,等到我攒够了一箱子绫罗绸缎,就嫁我。” 想到红笺,想到父亲,九念的立场有些崩塌了。 侯思止是她目前唯一的靠山,如果想救父亲,就必须依靠他。 沉思良久,她叹了口气,举起一杯酒,坚定的说道: “侯大哥,是非曲直,善人恶人,我都不管,单单你对红笺的这份痴,我便相信你。他日如果你帮我救出父亲,我定感激不尽。” 九念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思止方才还绷紧的心,就随着她这一句话松开了。 自从他来到洛阳,寂寞无所依靠,自从他一步登天,荣华又无人分享,他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站在云端,在这一步踏错却不能回头的艰险路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直到在今日,九念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侯思止就感觉自己的双脚终于真真切切的踩到了地面。 侯思止也握起酒杯,高兴得饮尽。 如今他侯思止,在偌大的洛阳神都,终于也有了自己能够信任的,朋友。 第18章 【姒华言不仅医术高明,人长得也是异常英俊,不说有病的排队来看,就是没病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娘子,每天也要来好些呢,专程为了一睹他的容颜。】 一大早,阿芙依旧戴着她那从不肯摘下的面纱,喜气洋洋的踏进了将军府,手里托着一叠上好的锦缎。 “娘子,这是新到的一批蜀绣,你看这锦缎的面料,再看这花纹图样,真是精美绝伦!” 九念见她喜欢的样子,对阿芙说:“你给我留一件石榴红的,剩下的全部归你。” 阿芙惊讶道:“这可不行,这是侯将军给你买的!” 九念逗她:“我的东西怎么分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提醒我了?” 阿芙心里欢喜,做了个揖:“奴婢谢娘子赏赐!” 侯思止是踏着主仆二人欢笑进的门,迎面看见九念换了身新衣裳,那淡青色的丝绸襦裙飘逸又水灵,配上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算是相得益彰。 侯思止站在九念面前笑了笑,忽然想起红笺第一次与他约会时,在河边,也穿了一件这种颜色的襦裙,只不过料子不同,是粗布的。 侯思止对阿芙说:“这些锦缎给你家娘子挑,她相中的,你再给我买来一份压箱底。” 九念笑了:“侯大哥这是给红笺攒着吗?” 侯思止的面容微动,没有回答。转念道:“你要是都相不中,我再叫人给你买。胭脂水粉缺不缺?缺了就告诉你侯大哥。” 九念感激道:“一晃我来洛阳已有一个月了,侯大哥用最好的衣裳和吃食供着我,都把我养胖了。” 侯思止憨厚一笑:“胖些好,你看我家红笺,团子脸有福气。” 侯思止总是会时不时的提到红笺,一开始九念还会觉得揪心,如今已听得习惯了,就好像红笺就在他身边一样。 九念有些惆怅,转移了话题问道:“侯大哥,我父亲还好吧?” 曾泓还在牢里关押着,九念不方便探望,而侯思止如今大大小小也是个官,便拿着银钱去来俊臣那里替九念走动,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人放出来。 侯思止坐下来,道:“曾公的罪名不过是当年被流放时逃脱了,而卢相国告你父亲谋反,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如今被诬告谋反的案件太多了,怕是圣上早已忘记你父亲的事,眼下只看来俊臣那里肯不肯通融,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倾尽财产,也要将曾公救出来。” 九念闻言,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阿芙放好了锦缎回来,见九念站在窗前出神,知道她必是为了父亲的事思虑,于是上前来递了一把油纸伞,道:“娘子,外面正下着小雨,我听闻小雨中的洛阳不逊于烟雨中的江南,娘子平日里不喜热闹,不如趁着这寂静的细雨天出去走走,也散散心。” 九念凭窗望去,洛阳的天空雾蒙蒙的,细雨如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喧嚣繁华,多了几分恬静淡然,出去走走也好,她已经在这府里困足了好久。 … 九念并没有去闹市,而是带着阿芙往坊间走走。 前方便是洛阳城里有名的中桥。 侯思止的府邸本是舒王府的其中一半,而舒王府的另一半,在这中桥的另一端。 这中桥经过洛水的常年冲刷,桥墩旁的岸坡多次塌陷,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后来经过当今的宰相李昭德提议,用石头砌成桥墩,前为尖角形以便分水,减弱了冲刷损坏,这中桥才坚固无比。 九念与阿芙过了中桥,赏了一赏那洛水的景色,便往桥的另一端走去。 此时的小雨细如牛毛,即使不打伞,雨水如丝一般落在手背上,也是极舒服的。 青石路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而过,墙根边上也有几个乞丐瑟缩着乞讨。 “娘子你看那前方,好多人在排队。” 九念顺着阿芙的手指看去,只见前方有一扇不知比侯思止府门气派多少的朱门大开着,门口排着队,队里所站之人或是布衣或是富人,皆冒着雨翘首以盼。 阿芙想来都是好事的,拿出一枚铜钱来“叮呤”一声扔进墙根处的乞丐碗里,问道:“我问你,这前面排队的,是因何事啊?” 那乞丐灰头土脸的道:“当然是好事了!看病不要钱谁不排队?何况那坐诊的郎中还是花都药王之子!” 花都药王? 九念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清澈的声音—— “我父亲已在洛阳安家,就住在药王府,若你需要我时,我姒华言万死不辞。” 九念的眼睛立刻有了光亮,又给了那乞丐一个铜板,问道: “你可知,那花都药王之子,是不是叫姒华言?” 乞丐道:“我当然知道,姒华言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娘子没看见我们这些要饭的都他的门口混饭吃吗?” 有个目光精明的小乞丐见九念一边打听一边给钱,便也站起来,抢着回答道: “我听说啊,那姒华言不仅医术高明,人长得也是异常英俊,不说有病的排队来看,就是没病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娘子,每天也要来好些呢!专程为了一睹他的容颜!” 阿芙闻言,见九念的脸上有几分期盼,便悄悄的捏了捏九念的手臂,偷笑道: “娘子是该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九念的嘴角渐渐勾起。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他。 不知为何,她听见姒华言被人爱戴,心里竟有一丝欣慰与欢喜。 九念把阿芙手里的伞轻轻一推,有些迫不及待,刚要提裙迈步,却忽然觉得腿上被一只小小的手臂抱住了! “娘亲…娘亲…” 娘亲? 九念蹙眉低头,是在叫她么? … “娘亲...” 她的青色襦裙又被扯了扯。 九念确定了这童音是在叫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男娃娃的正眨着大眼睛望着她。那孩子也就三四岁大,虽然脸圆圆的,但明显是营养不良,双颊上染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他的头发稀疏地披散着,头顶上插着一根小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那发丝大概是出生后便没有剔去的胎毛,格外绒软微黄,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叫做衣服了,仅仅是两张破布片而已,脚趾头像是两条探头的小虫,暴露在他磨破的小草鞋上。 尽管如此,依旧挡不住这孩子漂亮的大眼睛和俊俏的小嘴所给人的一种讨喜的第一印象。 阿芙一边顾着给九念撑伞,一边扯了扯那孩子的衣服,斥责道:“小要饭的,我家娘子还没嫁人呢,让你叫了娘亲可怎么好?你要钱就说要钱,要饭就说要饭,别来抱大腿这一套!” 九念也知道,这种职业乞讨的孩子多了去了,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挣脱,可这孩子竟抱住她的大腿不放,眨巴着玻璃珠子一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娘亲...” 她本就喜欢小孩子,一颗心就快被这一声声的“娘亲”给叫得融化了。 不远处,也是一个头插草芥的女人贩子悄悄的望着这番情景,心里暗暗得意。 看来她的主意是对的,当初把这娃娃从大户人家里拐来的时候,当家的还说要卖到外地去,可她见这娃娃实在漂亮,就想着卖仆人才能卖几个钱,而这洛阳城里多富贵,要是有善心的看见这孩子漂亮客人,岂不是多赚好几倍? 于是她养了这娃娃一阵,训教他嘴甜,逢人就叫爹娘,不成想这孩子最近病恹恹的,女人贩子怕他死了,就合计着,赶紧出手,前几天在市上倒是有人要买,出的价钱实在达不到她的预想。后来女人贩子又发现药王府门口人多,尤其是年轻的富家女子居多,有好多都是冲着姒华言来的,而这种未出阁的富家小娘子往往心软又不经事,好骗的很,出手更是大方,这不,她方才就盯上一个,怂恿小娃娃跑过去抱大腿叫娘,告诉他认成了爹娘有肉吃。 九念被这小孩子一纠缠,药王府排队的人俱都朝她这里看过来,排队的时候无聊,终于有热闹看了。 九念见这男娃娃不肯放手,细软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浇湿了,她心生恻隐,便将阿芙手里的雨伞接过来,举到小孩头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便引来了一个哭天喊地的妇人。 那妇人脏兮兮的,头上也插着草,当即跪倒在九念面前,抱着男娃娃哼哼唧唧的哭唱道: “抛弃黄口儿 一乳母恩尽 但恨生不辰 莫怨父母恩。” 可也巧了,方才还细如牛毛的小雨被她这么一哭,竟渐渐大了一些,那妇人脸上雨泥掺半,也说不清是泪还是雨。 一旁的乞丐见识过她这套,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九念她常听说,每逢灾年,卖儿鬻女者屡见不鲜,可现在风调雨顺,又在神都,哪有什么灾,而那妇人的歌谣虽是字字锥心,却并不像她能够说出来的,哭声太假,看起来像唱戏的一样。 “娘亲...”那小孩依旧固执的揪着她的衣角不肯撒手,又唤了一声。 第19章 “娘亲...” 她的青色襦裙又被扯了扯。 九念确定了这童音是在叫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男娃娃的正眨着大眼睛望着她。那孩子也就三四岁大,虽然脸圆圆的,但明显是营养不良,双颊上染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他的头发稀疏地披散着,头顶上插着一根小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那发丝大概是出生后便没有剔去的胎毛,格外绒软,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叫做衣服了,仅仅是两张破布片而已,脚趾头像是两条探头的小虫,暴露在他磨破的小草鞋上。 尽管如此,依旧挡不住这孩子漂亮的大眼睛和俊俏的小嘴所给人的一种讨喜的第一印象。 阿芙一边顾着给九念撑伞,一边扯了扯那孩子的衣服,斥责道:“小要饭的,我家娘子还没嫁人呢,让你叫了娘亲可怎么好?你要钱就说要钱,要饭就说要饭,别来抱大腿这一套!” 九念也知道,这种职业乞讨的孩子多了去了,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挣脱,可这孩子竟抱住她的大腿不放,眨巴着玻璃珠子一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娘亲...” 她本就喜欢小孩子,一颗心就快被这一声声的“娘亲”给叫得融化了。 不远处,也是一个头插草芥的女人贩子悄悄的望着这番情景,心里暗暗得意。 看来她的主意是对的,当初把这娃娃从大户人家里拐来的时候,当家的还说要卖到外地去,可她见这娃娃实在漂亮,就想着卖仆人才能卖几个钱,而这洛阳城里多富贵,要是有善心的看见这孩子漂亮客人,岂不是多赚好几倍? 于是她养了这娃娃一阵,训教他嘴甜,逢人就叫爹娘,不成想这孩子最近病恹恹的,女人贩子怕他死了,就合计着,赶紧出手,前几天在市上倒是有人要买,出的价钱实在达不到她的预想。后来女人贩子又发现药王府门口人多,尤其是年轻的富家女子居多,有好多都是冲着姒华言来的,而这种未出阁的富家小娘子往往心软又不经事,好骗的很,出手更是大方,这不,她方才就盯上一个,怂恿小娃娃跑过去抱大腿叫娘,告诉他认成了爹娘有肉吃。 九念被这小孩子一纠缠,药王府排队的人俱都朝她这里看过来,排队的时候无聊,终于有热闹看了。 九念见这男娃娃不肯放手,细软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浇湿了,她心生恻隐,便将阿芙手里的雨伞接过来,举到小孩头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便引来了一个哭天喊地的妇人。 那妇人脏兮兮的,头上也插着草,当即跪倒在九念面前,抱着男娃娃哼哼唧唧的哭唱道: “抛弃黄口儿 一乳母恩尽 但恨生不辰 莫怨父母恩。” 可也巧了,方才还细如牛毛的小雨被她这么一哭,竟渐渐大了一些,那妇人脸上雨泥掺半,也说不清是泪还是雨。 一旁的乞丐见识过她这套,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九念她常听说,每逢灾年,卖儿鬻女者屡见不鲜,可现在风调雨顺,又在神都,哪有什么灾,而那妇人的歌谣虽是字字锥心,却并不像她能够说出来的,哭声太假,看起来像唱戏的一样。 “娘亲...”那小孩依旧固执的揪着她的衣角不肯撒手,又唤了一声。 阿芙见九念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便悄悄地提醒她:“娘子,我们现在连家都没有,可不能再买个孩子啊!” “我知道。”九念何曾不懂得自己的处境?可这孩子实在可怜,她又狠不下心将他推开。 “娘子,你就一把伞,给他打了,你被雨水淋生病了怎么办?” 九念充耳不闻,一边替他撑伞,一边摸摸那孩子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娃娃仿若听不懂她说话一般,只会重复两个字:“娘亲。” 大概是小孩子被打怕了,不敢说话。 那妇人见九念迟迟也不买,便有些失去了耐心,道:“娘子跟我儿投缘,求求你收了他吧!我也是没办法才...” 阿芙断然拒绝:“买什么买!不买!叫你儿子抱别人大腿去!” 那妇人脸一冷,自知买卖做不成了,便站了起来:“凶什么!不买就不买!儿子!跟娘走!” 她说着就上来拉扯那孩子,那孩子常被她打,对她有忌惮,怯怯的不肯撒手,那妇人性子暴躁,便照着孩子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你撒手不撒手?” 曾九念眉头怒皱看不过去,站起来推了她一把!她与普通的较弱女子不同,毕竟平日是驯马又经常在外奔走的人,力气与她的长相半点不相符,那妇人当即便被推倒在地,坐了个跟头! 阿芙也被九念的气势吓了一跳,九念平时总是平平和和,仿佛什么事都好商量的样子,可一发怒起来竟如此吓人。 九念一甩袖,那孩子便抱得她更紧了,她见此景心生疑惑,便低身悄悄的问:“她是你的娘亲吗?” 小娃娃怯懦的摇摇头。 果然,怕是被拐来的。 九念眼一冷,居高而下的望着泥水中坐着的妇人,冷然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 那妇人的脸上有一丝心虚闪过,硬着头皮说:“当然是我亲生!” “若真是你亲生,我将你推倒,为何这孩子不哭闹心疼你,而是躲在我身后?且孩子不听话做娘的打两下合乎常理,可哪有亲娘打孩子的脑袋?你也真下的去手?” 妇人被九念凌厉的眼神逼视得通体冰寒,眼见事情败露,脸色一变,遂拍腿撒泼嚎哭起来: “都说你们这些达官显贵仗势欺人呐!我们娘俩本就活不起啦!” “你不买就算了还要欺负我们娘儿俩!我的老天爷呀!哪里还有天理啦!俺不活啦...” 她这样一哭闹,在寂静的雨天显得格外突兀。 这妇人嚎哭并非是让人看热闹,而是在给不远处的丈夫信号,她的男人总是与她合作得天衣无缝,每逢有人为难,都会出来解围。 阿芙赶紧用伞遮在了九念的头顶,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让药王府前排队的人们看她的热闹,然而如此一出好戏,哪里挡得住呢?人们或交头接耳,或指指点点,俄顷,队伍中忽然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刹那间,女子们的唏嘘声愈渐高涨了几分。 一双白色高腰靴缓缓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姒华言一身玄色长袍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两个苍头,一个苍头在他身后撑伞,另一个苍头快步走了过来,横眉立目的对那妇人训斥道: “大胆刁民!花都药王府是你撒泼的地方吗?” 这苍头长得可凶,大喝一声把那小娃娃吓得直往九念身后缩。那妇人的男人本想出来解围,却被这一嗓子吓得没敢动作。 九念也是顺着伞沿看到了姒华言,他如今的气势与装扮,令她差点认不出,再次见面他依旧穿得白色,只不过这次是华美的玄色长袍,袖口领口都秀有银线钩织的云纹,低调华奢,他的头发还是与之前在河边梳的相同,上面绾髻加冠,下面云发披肩,眉眼之中依旧是一贯的孤冷温润。 他正看着她的方向,不过因阿芙的伞挡着,九念又穿着女装,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然而阿芙的黑纱装扮可是洛阳城里都难找出的第二人,姒华言几乎是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他的目光于遮住九念面前的纸伞前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抱着九念大腿的孩子,转回身对停止哭闹的妇人道: “你要多少钱?” 那妇人眼中精光一闪伸出双手:“十缗钱!” 九念冷笑,十缗钱?真是狮子大开口! 姒华言看也不看她,独瞧见那孩子脸色潮红双目无神,病态十足,便走上前牵起了那孩子的手。 九念看见那男童乖巧的放开了她,随着姒华言走了。男童大概是被训练习惯了,讨好的、轻声的唤了一声“爹爹”。 姒华言驻足,看了看那孩子,对妇人说道: “你在这里鬻童已不是头一遭,我今就给十缗钱,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勾当。” 妇人一听,眉开眼笑点头哈腰:“是是是!草民遵命!” 姒华言给苍头使了个眼色,苍头立刻拿出好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来,那妇人刚要伸手去接,却被一双手截住了! “慢着!” 阿言心软,九念却并不纵容。若是这妇人真的拿到了好处,必定会加倍作恶,哪里会像姒华言期望的那样改邪归正? 她把钱袋拦过来,冲着那一帮乞丐抛撒出去,一缗钱差不多就有一千文铜钱,洋洋洒洒的抛在空中,如同下雨一般,那些乞丐见了都疯子一样趴在地上捡! 此情此景,就连姒华言也怔住了。 那妇人急红了眼!也要去捡,却被九念一把扼住了手腕! 妇人一抬头,便对上了九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九念牙关紧咬,丝毫不顾妇人的嚎叫,用力的捏住她的腕子,指甲似要抠将进去,那妇人龇牙咧嘴疼痛求饶,九念厉色问道: “给你你就敢要?嗯?你的阳寿可承得住这孙阴丧得的十缗钱?这孩子恐怕是你拐来的吧?” “你血口喷人!” 九念道:“走卒商贩,婢女苍头,各行各业哪一个不是靠本事吃饭?你偏做拐儿鬻女的勾当!就连这些不劳而获的乞丐也比你强上百倍!你可知骨肉失散肝肠寸断的滋味?”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你有钱有势!仗势欺人!无端欺负冤枉我孤儿寡母!哎呦!” “冤枉?”九念眉头轻佻,抓住她不放:“你喊冤枉我便不让你冤枉,正好我今日得闲,不如带你去官府走一遭,若你真是这孩子的生母,若我真的冤枉了你,我给你银钱双倍,下跪道歉,如何?” 妇人一听要去见官,立刻就怕了,若是往日有人怀疑她,她的男人自然会潜伏在不远处出来帮忙,可今天不想碰上了硬茬,她男人再厉害,也是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了! 妇人一苦脸,只好下跪作揖服软:“娘子饶命!娘子饶了我吧!钱我不要了!不要了!” “娘子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拐卖孩子了!” 妇人不住求饶,九念的脸色却并没有缓和几分。她一开始也只是怀疑试探,没想到她自己就招了,果然是个人贩子。 “送官!送官!”看热闹的人们不住的恨骂。 “拐孩子的不能轻饶!送官!” 一直没有说话的姒华言看了曾九念一眼,微微侧头,对连个家奴吩咐道: “你们两个,把她送到官府去,就说是我报的案。” “是!”苍头得令,将那妇人强行架起,拖去了官府。 那小孩一看,撒开了姒华言的手,又“噔噔噔”的踩着小草鞋跑到了九念腿边,仿若找到依靠一般,抱住了她的大腿。 “娘亲...” 第20章 【华言甩开向城的手,素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暗涌着焦急。】 阿芙悄悄地撩开了黑纱,仔细瞧看那小娃娃的脸,又迅速将黑纱放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这小东西倒是会识人呀?” 九念蹲下来,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手掌将他脸上的雨水都揩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看着他,柔声说:“不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摇了摇头。 小孩子的记忆是模糊的,他还这么小,话都说不全,怕是经过一阵子的颠沛流离,就已把本就记不清的许多事都忘记了。 华言走过来,单手将那小孩抱了起来,站在雨中眉目清澈的望着她,他还从未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若不是先认出奇装异服的阿芙,他可能会认不出。她素雅的青色襦裙,明亮的锐利双眸,相貌倒不是多么出众,可在场的这些洛阳女子,在他眼中,谁也不及她那般独特。 九念也站起来,两人对视着,短短一个月,好像分隔了许多年一样。 若是没有他赠簪时的那句话,今日一见九念定会潇洒豪爽的唤出他的名字,可那句“全部身家”的诺言犹在耳畔,倒将他们的关系染上了几分暧昧,加之她又独自守着两人已定亲的心事,再见他时,若是温柔便显得她不矜持,若是潇洒又好像辜负他那眉眼中若有似无的深情。 所以温柔也不是,潇洒也不是,聪慧如她,也犯难了。 最终倒是华言先开的口,他抱着孩子,站在她面前,将伞举到她的头顶去,那伞下仿佛就成了一个世界。 只有三个人的世界。 “阿九,你来取马,还是来看我?” 他的这句话明明是个缓解尴尬的玩笑,却莫名的让九念心尖发烫。 九念掩饰住自己心里那股难以言状的悸动,故作大方的道: “我也是赶巧路过,竟没想到真的是你府上,见到你自然是高兴,阿言,你还好吗?” 华言点点头,上下睥了睥她的青色襦裙。 除了婢女丫鬟必着青色衣裳外,什么样的女子会给自己穿一身青?除非她正寄住在别人家,图一个安分避嫌。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淡淡的答:“我很好,我们进去说。” 华言说完,也不顾旁人注目,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起她的手,进了药王府。 ... 药王府门口有管事的对外界喊道:“今日使君有贵客,明日坐诊,请大家先回去吧!” “吱嘎——”王府大门缓缓关闭。 华言已放开了她的手,九念与阿芙随他进了这偌大的药王府。 这药王府虽说和侯思止的府邸一样,同属罪臣舒王所建,却并没有像侯思止装扮的那般华丽奢靡,他带她进了厢房,一股淡淡的药香隐隐入鼻,厢房左侧墙边摆着药柜,中间是几幅字画几只花瓶,右侧是一张待客的坐塌,坐塌上放着一张木头桌几,阿言就是把那小娃娃放在了桌几上让他站着。 九念自打离家独自赶路,后来又躲难于侯府,无论是睡觉还是吃饭,她总是心慌慌的,一刻也不得安神,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将她抓走,可不知为什么,被他这样牵着,进了他的家,就好像这药王府的墙有千尺高万丈厚,只要在这里,才会有安全感。 可能令她有安全感的,是在他身边吧... 小娃娃见华言严肃的样子,胆怯而又讨好的叫了声“爹爹”,又求助一般看向了九念。 九念戳了戳他的小鼻子:“你这个小机灵,是不是见了谁都叫爹爹娘亲啊?” 小娃娃背着手,站在桌子上,像是罚站一般。 阿芙见九念可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怕她冲动想□□,连忙对华言道说:“这孩子真聪明,这么小就会识人!郎君将他收了吧,你那么大的药王府也不差这么一小口。” 华言看向九念:“你觉得如何?” 九念被他问得一愣:“我?那要看你喜不喜欢?你若尚未婚配,就收他做弟弟,你若娶了妻子,就认他做儿子好了。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东西的,身子这么小,脑袋却那么大,像个青团子,还会看人脸色...” 那小孩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又望着九念叫了一声“娘亲”,瘪瘪的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声。 华言眉心一舒,逗了逗小娃娃的下颌,慈爱的说:“你娘亲说你像个青团子,那你以后就叫团儿可好?” ... 两人再次相逢,按礼数华言自然要以丰盛的餐宴款待,可九念怕侯思止担心她,便没准备多留,也就让他免去了这些待客之礼。 华言知她惦记着自己的奔宵,便命人将团儿带下去吃东西,他带着九念来到马厩,药王府的马厩很大,养了十几匹骏马,九念还是老远就把正在吃草的奔宵认了出来,它看起来比之前肥壮了一些。 九念思马心切,一边靠近一边喊着奔宵的名字,那奔宵也格外通人性,看到了九念之后低头喷了几个鼻响,接着便兴奋的仰头长鸣! “奔宵!奔宵我就知道还能见到你!”她不停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奔宵也用脸亲昵的蹭着她。 人对动物的怜惜大概就是:它依赖你,需要你,只认你,这个时候它便不再是动物,而是朋友了。 华言见她高兴,便淡淡的笑了,摸了摸奔宵的背:“我父亲逃过了追杀,来到洛阳后,圣上便封了他为花都药王,我父亲一直视奔宵为祥瑞之骑,视你为救命恩人,可惜他今日去了相国府,没在家,不然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相国府... 九念一听到相国二字,便想到了诬陷父亲的卑鄙小人卢龄,看着华言,问:“阿言,令尊去的相国府可是卢龄的府上?” 华言自然是不知道她与卢龄之间的恩怨纠葛,表情稍有忿忿之态,答:“卢相国已经因谋反治罪,尚在狱中,我父亲今日去拜访的,是宰相李昭德。” 九念吃了一惊,随后忽然觉得胸中有畅快之意涌上来,她摸了摸马,冷嘲热讽喃喃: “如此甚好...” 华言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忽然皱了皱眉。 “甚好?哪里好!”一个年轻的声音突兀的从二人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衣服的俊朗男子牵着一匹枣红色大马立在面前,他的长相与普通男子不同,额宽颧低,皮肤竟比女子还要细腻,尤其是一双眼睛分外细长,不像是汉人相貌。他头戴闪闪银冠,腰束金玉带,雄姿英发,浑身散发着贵气,年纪不大,眼眸中却有将相之锐。 此人正是右卫大将军之子权向城,华言的挚友。 这个权向城本是高句丽人,乾封元年,高句丽发生内乱,向城的父亲投靠大唐,拜右卫大将军,而向城从小善骑射,虽只有十九岁,全洛阳的汉人箭手中却无一人能够与他匹敌。 向城与华言结识全因他堕马受伤。 华言来洛阳后第一个救治的病患便是向城,向城佩服华言的医术,华言喜欢向城的爽朗,于是十日有八日,向城都来药王府找华言,华言也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今日向城又来看华言,他有一批国宝级的汗血宝马,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匹相似,向城与马形影不离,每次下马都要亲自拴至马厩从不让下人来牵,方才至药王府,刚来到马厩,就听见两人这番对话。 向城把细黑的俊眉一立,目光在九念身上打探,竟有几分敌意,傲然道:“卢相国乃是被来俊臣诬告!来俊臣那老毒物不仅害了卢相国,就连狄仁杰也被他污蔑下狱!这是朝廷的一场浩劫,也是天下的一场浩劫!娘子怎能说是‘甚好’呢?” 向城之所以听到她的一句“甚好”便发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是恨极了来俊臣这个人。 早前来俊臣看上了他的汗血宝马,竟厚颜无耻的向他父亲讨要,父亲也是瞧不起他,拒绝后又冷嘲热讽的羞辱了来俊臣一顿,来俊臣一直怀恨在心。去年圣上办射箭比赛,选南北衙最擅长骑射的官员参加,向城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毫无悬念的拿了第一名。 可来俊臣却对圣上进谗言说: “这权向城虽厉害,却非汉人而是高句丽人,若是让他拿了第一,恐怕四夷皆会轻视汉人无善骑射者。而他的父亲也并不是什么善类,他能离开高句丽,也不一定对圣上有多忠心,圣上要提防才是!” 圣上听信了来俊臣,取消了权向城的名次,还单独召见他父亲去问话,怀疑父亲的衷心,父亲回家后悠思恐极大病了一场,险些命丧。 向城不能不恨来俊臣,他年轻气盛,更听不得别人站在他那边。 九念冷眼看去,这人身着紫色袍衫,必是三品以上的显贵,她只不过因卢龄而说了句‘甚好’,却不想被他针锋相对,她没兴趣与这不相干的人费口舌,也得罪不起,便微微施了施礼,摆出女子的低姿态,道: “民女愚笨,让使君捡了不愿听的话。” 向城俊眉一拧:“你是说我在你背后捡你的话听?” 九念不卑不亢,也不看他,没说话。 华言嗔怪的看了向城一眼:“你今日是吃了硫磺么?” 向城撇撇嘴,不服气的样子,嘟囔道:“哥你这交的是什么女子...” 向城的秉性总是让他说话没轻没重,可听在九念耳里却分外刺耳,她咬了咬牙,转身去马厩里解奔宵的缰绳。 华言见她要走,知道她面上挂不住了,正要训向城两句,还没等开口,九念便面无表情的将奔宵牵了出来,看也不看姒华言,说了句“我要回去了”,便骑上马奔出了马厩。 “阿九!”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他还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如果她真的就这样走了,他要去哪里找? 华言心急,刚要追,向城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哎?哥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我一起刷马吗?” 华言甩开他的手,素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暗涌着焦急,咬牙切齿的吓唬他: “刷马?我若是丢了她,回头便吃了你的马!” 向城一凛,哪里见过哥哥动这么大的肝火,立刻松开了他的袖子,望着他追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好半天,这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啊...好像闯祸了...” 第21章 【“苍头有眼...居然让我碰上了她!”】 阿芙,真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子,若问为何九念始终将她带在身边,大概就是喜欢她的这份灵巧与默契。 想起方才在药王府负气而走,九念骑马直奔前门,看见了阿芙,便停下了马,阿芙当时正在院子里等她,看见她面色冷然的骑马出来,竟是二话没说,直接上了她的马。 “娘子,这就走吗?” 九念想起向城那句“你交的这是什么女子”,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咬了咬牙,一挥缰绳: “走!” 若论骑马,没几个能追得上她。 待到华言从后院追出来的时候,药王府早已没了她的踪迹,要不是那团儿的小草鞋摆在桌几上,再见到她,就好像素日的一个梦。 ... 回到侯府,九念亲自将奔宵安置在马厩,拴好了马,她一进屋,就看见侯思止已经脱下平日里穿的绸缎,穿着一身布衣正往桌上端上热乎乎的炉饼,那股独特而浓郁的面香,恐怕只有侯思止才能做的出来。 “侯大哥,你做饼了?”九念上前问道。 “嗯。”侯思止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示意她过来坐。 阿芙正往桌上摆碗筷,道:“将军一定是听闻娘子前些天念叨着想吃饼,才亲自下厨的。侯府两个白案师傅,都不及将军的手艺呢!” 侯思止擦了擦手,在饭桌上坐下,低头一笑,健壮的小臂上还粘着一些薄面。 “九念,你来了快一个月,从不出门,今天怎么想着出去了?” 她看着那桌上热腾腾的饼,再看看侯思止带着围裙的样子,忽然就有了一种久违的,回家的感觉。 这些日子,侯思止的确往她身上放了不少心思,胭脂水粉为她张罗,吃喝也尽量依照她的口味做,粗中有细的他并没有让她有一点寄人篱下的委屈。 方才在药王府被向城顶撞时的气恼,也就随着侯思止的憨笑给抵消了。 九念也在桌前坐下来,道:“毕竟我现在是个逃犯,总出门怕惹麻烦,今日实在憋闷,出去转一转,见了一位路上结识的朋友,把奔宵带了回来。” 侯思止握着筷子夹了一张饼给她,也并没有问她那朋友是谁,面上有隐隐的喜悦,道:“我从来俊臣那儿回来,就一直等着你。” 九念现如今听到来俊臣相关,已经开始条件反射的蹙眉了。一个两个说他是癞蛤’蟆,三个四个骂他是个老毒物,来俊臣三个字仿佛已经变成了禁忌的黑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坏印象里。 “侯大哥最近与来俊臣走得很近?”九念试探的问。 侯思止没有回答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道:“我要和你说件事,你定会高兴。” “我父亲的事?” “嗯,来御史说,他认识一位会观天象的术士,那术士预测明日会有日食。” “日食...” 自古帝王登基、驾崩、改年号、结婚生子、祭祀天地、立太子、大寿或者遭遇日食、旱灾、洪涝、地震、蝗灾等,皆会大赦天下。 九念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侯大哥,你是说,若是明日有日食,圣上会大赦天下?那我父亲...” 侯思止很认真的点点头:“诬告你父亲谋反的卢龄已经入狱了。” 九念激动的点点头,她今日也听姒华言提起过这件事。 侯思止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来俊臣处奔走,也送了不少钱财给他,他向我透露,你父亲的谋反罪名只是卢龄诬告,毒害卢龄的杀人罪也不成立,现在唯一的罪名便是你爷爷写谋反诗举家被流放后,你父亲带着你逃到了冀州,与谋反相比并不算重罪,若是明日真有日食,圣上大赦天下,兴许曾公就会被释放。” 九念激动不已,脸上露出难得的灿烂笑容,她撂下筷子跑到门口,扶着门框,仰起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洛阳的口气,那胸口见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时间,她的世界也有了一丝阳光,就连一连下了三天小雨的洛阳,也跟着晴朗了起来。 “上天保佑,明日一定要有日食。” 侯思止展颜一笑,拿话逗她:“那可说不定,都说天狗食日,我做的饼这么香,说不定天狗都会来吃,到时候就不吃日头了。” 九念回过头来,感激的看着侯思止,难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那我先就都吃光。” ... 御史府。 一个探子径直跨进了御史的内室,由于一直在雨中奔走,被他的鞋底所踏过的地砖,留下了一排浅浅的水印。 内室左侧的帘子后,盘腿坐着一个削瘦的身影,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他手上握着一支毛笔,正在纸上来回来去的描绘着新刑具的草图。他的身旁形影不离的站着两个带刀护卫,名字不好听,一个叫阿发,一个叫阿毛,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探子的脸上还挂着雨珠,隔着帘子,双手抱拳施了个礼:“主公!” 帘子后的男子眼都没抬,懒懒地说:“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啊?” 探子道:“小的查探过了,那侯思止府上的确住着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且还会骑马,不知道对主公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男子放下笔,将纸上的刑具草图拿起来,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小胡须,得意的欣赏着,点点头。 探子低了低头,道:“那...小的是把那女子抓来还是...” 话音刚落,那男子眼风轻轻扫过来,眼窝极深,有皱纹堆上眼角,下一秒,他忽然皮笑肉不笑的看望着那探子,阴沉沉的问: “我让你抓她了么?” 探子被他那个诡异的笑吓得打了个冷颤:“没有...” 男子不乐意的闷哼一声,一声轻叹,面容虽不老,语气倒是有些沧桑: “那是我的亲闺女,我要见也得让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认门儿,哪儿能用抓的?你真是天生的走狗命,不懂主人的心思...”他说着,瞧了眼地上的脚印,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说:“又穿雨鞋进我的屋!你...” “是!是!小的该死!” 主公常是这样,翻脸跟翻书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护卫阿毛见主人生气了,连忙朝探子使了个眼色,故意骂咧咧地道:“你这猪脑子!主公爱干净你怎么总也记不住?快滚快滚!叫人来擦地!” “是、是!”那探子知道阿毛帮他,一刻也不敢多留,赶紧灰头土脸的退出了出去! ... 昱日,果然如那术士所言,日有食之。 武皇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皆无罪释放,曾泓也在释放之列,准五日后出狱。 曾家,为朝廷效力十几年,偌大的家业被一句诬告而全部充公,家破人散,却又因为一场日食,而被免去了罪责,救回父亲的喜悦之余,九念不能不觉得可笑和心寒。 不过,总归是留的青山在,一场风雨也总算要过去,九念再也不是个逃犯,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在这繁华的洛阳街市上,替即将出狱的父亲买一身新衣。 洛阳最大的衣帽肆里,九念正挑着缎子,阿芙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侧。 “娘子连曾公的肩宽腰围都只晓得一清二楚,这份孝心,没有几个女儿能够做得到。” 九念笑了笑:“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不肯另娶,有些事还需要我来照顾他,比如买穿裳。父亲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偏爱绸缎,从不肯穿布衣的,想来这阵子在狱中也没有好衣裳穿。” 阿芙道:“我看侯将军好像也尤其偏爱锦缎,我听说将军府里专门有一间大屋子,用来放绸缎箱子的,奇怪的是,将军从来都不用不穿,就那么攒着,放着,真是暴殄天物。” 九念莞尔一笑,侯大哥的执念,阿芙自然不懂。 红笺... 一想到红笺,她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 可惜父亲是被免去了罪名,红笺却平白无故遭了一场劫难。 ... 九念为爹爹做好了一身新衣,又给阿芙买了一匹她喜欢的料子,两人便出了衣帽肆,走在洛阳街头。 由于心情的关系,九念也打扮了一番。她今日穿得再不是青衣,而是一身亮眼的红色石榴裙,轻薄的纱料仿若胭脂入水一般,随着她的动作而飘逸,鲜嫩的红衬得她肌肤胜雪。头发是阿芙给梳的双刀髻,配以包金白玉簪,那白玉仿若生在她发丝上的春蚕,将她的一头秀发衬托得乌黑亮丽。 她最美的地方要数眼睛,那双眼睛眼窝深邃,龙睛凤颈格外精明,是女子少有的气魄。她的眉也是格外浓黑,细长且英气,今日的打扮,走在洛阳街头分外惹眼,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若非她今日穿得这般夺目,定入不了权向城的眼。 权向城再次见到九念,是带着团儿到街上来转转,瞧瞧孩童用的小号弓箭。自从华言收养了团儿,向城便格外喜欢这小子,虽然团儿才丁点大,但向城已经迫不及待的张罗着要教他射箭了。 “苍头有眼...居然让我碰上了她!” 权向城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远处走来的九念,竟觉得她与上次在药王府见面时气色不同了,真是人靠衣装,她这样一打扮,也是个脱俗的美人,难怪,难怪大哥他心心念念... 向城想到这里,抱着团儿快步走过去,一改之前的嚣张态度,嬉皮笑脸的拦住了九念的去路。 “又见面了啊?真巧真巧!” 一个男人抱着孩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打招呼,九念着实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那娃娃不是团儿是谁?再看向抱他的人,竟是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向城。 九念还是有礼貌的欠了欠身:“使君也来街上,真巧。” “嘿嘿,”向城和气的笑了笑,对团儿说:“团儿,这位娘子你还认不认得?” 那团儿还挺认亲,怯怯的看着九念,唤了一声:“娘亲...” “团儿乖。”九念怜爱的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团儿害羞的笑了,躲进向城怀里。 团儿这几天应该是过的很快乐,胖了些,也白了些,眼里那不属于孩子的忧郁也少了些。阿言那么细心的一个人,定然将这个孩子照顾的很好。 向城见九念与孩子亲近,便套近乎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讨好:“娘子这是去哪里呀?要不要去药王府坐坐?” 九念对他突如其来的讨好还有些不适应:“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回家,再会。” 她说着就走,向城一个箭步追上去,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芙皱皱眉:“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向城也不生气,俊朗的笑着:“娘子跟我去药王府走走吧,我哥在家呢,你要是去了他准高兴。” 九念不理会,越过他继续前行。 向城心一横,又抱着团儿追上来,随着九念的步子倒退,步步紧跟:“你就跟我去看看华言哥吧!你若是还生我的气,我给你赔不是,哥已经三天没理我了,再找不到你我就要发告示了。” 九念不说话,听着向城口中说着阿言如何惦记着她,心里竟是暖暖的,无法言喻。 最后,向城被她无动于衷的表情弄得没辙了,眼睛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索性趁她不注意,将团儿往她怀里一塞,扭头就走。 “喂!” 这下换九念追他了。 第22章 【那一年,药王府皇宠正盛。】 向城跑得可真快,飞身上了那匹枣红色的马,马蹄踏踏跑了一段忽然又勒住缰绳转了回来,眉眼之间噙着满满的深意,笑容却是轻佻: “记得天黑之前将团儿送回药王府,向城告辞!” 说罢,驾马而去。 大抵是女子皆比男子成熟的早,这向城虽年长九念几岁,却不及她稳重,竟把团儿就这样丢给九念,也是鲁莽。 阿芙道:“这个人,长得一副男人样子,行事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九念抱着团儿,无奈的笑了笑:“幼稚,还不如我的团儿聪明,是不是团儿?” 团儿老老实实的趴在九念怀里,眼巴巴的看着她。 “阿芙,我们回家。” “娘子,你不去药王府送孩子么?” 九念悠然道:“他让我今日送,我偏改日送,耽搁这几天见不到团儿让这个向城心急,后悔自己的鲁莽。” 阿芙道:“你跟他置气,别殃及到药王府的那位少主呀?人家可是痴痴的盼着你去呢!” 九念一想到姒华言深邃的眼神,心里就像添了一个包袱。 “一切,等我把父亲接出来再说。” ... 九念将团儿带到了侯府,就说是朋友的孩子帮着照看两天,侯思止心里一直疑惑她口中的这个“朋友”到底是谁,可问她也不说。 团儿这个小东西与九念颇为投缘,吃饭睡觉都要黏着她形影不离,可能是那日她在团儿面前教训了那个人贩子,团儿将她视作了庇佑。 说起人贩子,九念这两天也跟侯思止生气。 侯思止一直与洛阳知府关系不错,前日有个男人来侯思止这里找关系,说是自己老婆含冤入狱,让侯思止给说情,送的礼不多,偏对了侯思止的口,抬来了一箱上好的锦缎。 侯思止在吃饭的时候谈及此事,与九念一详谈,便提到了姒华言。 侯思止一边夹着菜往嘴里送,一边说道:“说是药王府姒华言报的案,告那女人拐卖孩子。” 九念一听,便联想到了那个女人贩子,问:“可是日食前一天报的案?” “正是,好在也不是大罪,我这几日与洛阳知府走得近,几句话的事。” 九念闻言蹙了蹙眉,冷笑一声:“想不到侯大哥的几句话能够抵消了大周国法。” 侯思止是信任九念的,才会在她面前不避讳的说这些事,没想到她竟会生气,侯思止便有些后悔了。 “九念,拿人钱财□□我也是...” 九念撂下筷子,从桌前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说:“贪就是贪,消了别人的灾,自己的也就不远了。侯大哥这点诱惑都抵不住,还妄想能够做御史?看来,九念看错你了。我吃饱了,先回屋了。” “九念...” ... 一顿饭不欢而散,九念回屋静了静。 侯思止自打当了这个有名无实的游击将军,就日日在外奔走,他的野心很大,四处应酬,攀识各路朋友,为自己的官途铺路,然而胸无点墨的他,简单,粗俗,像是一头被蒙了眼的马,只顾着一味的向前冲,必会走上歧路,最终堕入万劫不复的悬崖。 九念虽暂时寄住在他这里,与他也志趣不同,却也算得上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走了歧路,焦急之下,说话便冲了一些。 当日傍晚,侯思止悻悻然回了府,只因今日圣上亲临药王府,而侯思止却不在药王似仲华的邀请之列。 侯思止一进门,便看见九念抱着团儿坐在正厅里,教他写字。 侯思止虽然大字不识,却格外羡慕九念这样能够吟诗作对的文化人,有时候九念闲暇作画练字,他就坐在一旁看着。 然而今日不同,侯思止见她背对着自己,也不打招呼,知道她还在因中午的分歧而生气,便就不过去惹她不开心,刚要离去,便听见九念对团儿这样说: “团儿,你这一生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法’字。你知道什么是法吗?” 她与团儿离得那样近,实在没必要把声音说得那样大,摆明了是在给他听。 侯思止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碰巧阿芙进来了,对他道:“侯将军回来啦?娘子正在教团儿写字呢,将军不是一直说想学写字吗?一起学一学吧?” “好。”侯思止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在九念对面坐下。 九念也不看他,握着团儿的手,在纸上慢慢的写了一个大大的“灋”。 侯思止想与她和好,便笑着插了一句话:“这个法字怎么这么多比划啊?难写得很。” 九念看了他一眼,侯思止赶紧将眼睛低下去,假装看字。 九念又写了一个“法”,对团儿道:“‘法’字源于这个‘灋’字,后来人们将‘廌’字去掉,简化成了‘法’。团儿,我刚才跟你说,这个‘廌’字是什么?” 团儿乖巧的答:“娘亲说...是小动物。” 九念忍不住笑了,怜爱的摸了摸他绒绒的发:“对,廌,是一种像山牛一样的独角兽,现在叫獬豸。” 侯思止似乎起了兴趣,问道:“这独角兽和法字有什么关系?” 九念撂下笔,看着他的眼睛,道:“廌,就是獬豸,獬豸是一种能够辨别曲直的独角兽,若是两个人有了争执,獬豸能够用它头顶的角去触那个心存邪恶的人,然后将他吃下肚子。所以獬豸被人们视为公正执法的象征,古人依据獬豸发明了‘灋’字,意思是法能祛除邪恶,祛除不公。” 侯思止躲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她这是在劝解他,警示他。 九念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后来,人们便将灋字的廌去掉,简化成了‘法’字。之所以会将廌去掉,全因为人已有了公正执法的能力,再不用依靠獬豸这种神兽了。” 侯思止总是想做御史,而御史是监察朝臣之要职,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这个‘法’字。而他先学会的,却是个“贪”字,他今日敢收一箱丝绸纵容罪犯,明日就敢与奸臣酷吏为伍,这就叫做贪赃枉法。 九念实在不想他的侯大哥,变成与来俊臣一样,依靠刑鞭来抽打大周律法的奸佞御史。 九念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他听进去了,又用笔杆在字上划了一圈,假装与团儿说话:“法字左面是‘水’,一碗水端不平不叫法;法字右面是‘去’,邪恶不除枉立法,团儿,我们要学獬豸的公平正义,你学会这个字了吗?” 九念本也没打算让团儿懂,可没想到这孩子乖巧的点了点头,倒像是真的学会了一样。 九念对侯思止笑笑:“侯大哥,我要送团儿回去了,你晚上不必等我吃饭。” 侯思止望着纸上的那个“灋”字,似乎还沉浸在獬豸的故事里,心事重重的样子,闷闷的应了一声。 ... 药王府离侯府不远,过了中桥便是了,九念也没带阿芙,独自抱着团儿出了侯府,天已经黑了。 才走到中桥,就看见中桥上灯火通明,有一排侍卫把守,气氛肃穆。等过了中桥,药王府附近站着的两三百南衙千牛卫,皆是皇上的贴身侍卫。 药王府门口被封了,不许两头的人过,一些百姓都在在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 九念也站在其中,见一老者,便打听道:“老伯,这药王府因何站了这么些皇宫守卫?” 老者答:“今日是药王孙思邈逝世十周年,圣上亲临药王府,与姒家父子和文武百官一同祭拜药王,已经设宴一天了,真是热闹。” 原来是圣上亲临,难怪这么大的排场。一代女皇,也是千古独一人,尽管隔着厚厚的围墙,九念依旧能隐隐的感到当今圣上武曌的那一袭震慑人心的皇威。 那一年,药王府皇宠正盛。 九念本想与阿言见一面,怕是今日不行了,阿言此刻一定正在忙着陪王伴驾。 九念牵着团儿的手正欲离去,就听见团儿忽然小声的叫了一声“二叔”。 二叔? 九念顺着团儿的小指头看去,果然,药王府的门口正站着一个人,紫袍金冠,贵气至极,不是权向城是谁? 几日不见权向城的团儿兴奋不已,拧着小屁股就要挣脱九念的手,又唤了一声“二叔”! 权向城听这童音分外熟悉,猛地一回头,向人群里看去,一个小手正朝着自己摇摆,权向城当即露出一口白牙,灿烂的笑了。 “团儿?!” 团儿讨人喜欢就在于他认人,嘴又甜,权向城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团儿抱了起来,亲了又亲。 九念对着紫袍金冠的权向城施了施礼,道:“团儿给使君送来了,民女就先告辞了。” “喂!”权向城见她要走,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袖! 九念停住,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 向城尴尬的松开手,抱稳了团儿,商量的口吻对她说:“你先等等,圣上马上就摆驾回宫了,我哥这就出来!娘子不知道,我哥他想你想得...哎!出来了!” 正说着,药王府门口缓缓驶来了一辆顶级华丽的马车,马车前后跟着许多人马,药王府的大门里陆续出来好些官员,均在门口站好,低着身子等待着圣驾出来,没多时,门口有宫人陆续出来了。 正在人们想要一睹圣上威仪的时候,圣上的龙躯却被宫人们手里举着的巨大的扇子遮挡住了,只能隐约看到黄色的鞋子走向撵车,神秘而又威严。 围观的百姓远远地跪下了,齐呼万岁,九念与向城也跪在地上,伏下头去。 轰轰隆隆,浩浩荡荡,华丽的御车行了过去,人们还沉浸在圣上的威严之中。 九念从地上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浮沉,一抬头,便远远的看见了药王府门口,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 今日的华言,是她见过最威风气派的。 他的黑发高高束起,扣以镶碧鎏金冠,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借着辉煌的灯火,能够看见他精致的鼻尖,平直的唇角,以及那看一眼仿佛就会深陷的幽暗的幽暗眼眸,他一袭宽大的云纹紫罗朝服泛着流光溢彩,双肩宽大可挑日月,巍然如神坛上下来的天尊,而这华贵之中,却有着一份他所独有的典雅。 他站在夜风中,站在药王府门口的灯火下,身形笔直,一眼就望见了她。 目光之中有那么一瞬的炯灼,却像流星划过一般变成了空洞与深沉。 九念并没有来得及揣度那褪尽光泽的黯淡,他便收回了目光。 他连话也没说一句,甚至不再看她,转身进了府门。 九念的心狠狠地坠了一下,就连向城也愣住了。 第23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日在繁灯朱门之下,阿言的一个冷漠的眼神,仿佛成了一记锥心入骨的毒''药,随着这换季的阴潮丝丝缕缕的侵入九念单薄的身子里,化作一刻也不肯停歇的病痨,撞击着她的肺与咽喉。 “咳咳...”即使在伤寒之中,九念也不愿做出卧床之态,强撑着病躯,坐在侯府的花园里,将鱼饵轻轻的洒进陶瓷浴缸里,几条细弱的红鲤被她咳嗽的声音惊得四散奔逃,一只白鸽却落在了她的饵料旁,淡淡的看着她。 今日这将军府分外热闹,上午已经来了两拨人,这会儿又张罗着开席,不知是什么大人物莅临,九念是客坐侯府,自然乐得躲在这后院图个清闲。 阿芙走过来,抬头看了眼这阴云密布的天空,将一件锦绣半臂罩在了她的身上。 “娘子病成这样还出来走动,可怎么说你才肯听我的。” 九念剧烈的咳嗽两声,又恢复了平静,勉强撑起笑颜,道:“不就是风寒,哪个换季不得病的?” 阿芙连一板,说:“反正我是告诉你,你这身子不是你的,是曾公的,是我的,是侯将军的,现在侯将军大发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若是倒下了,我跟着谁吃香喝辣去?” 阿芙这个丫头嘴巴总是这样直接,*毫不掩饰,关心的话也从不得好说。 九念知道她担心自己,可这一句“侯将军大发了”的话却没听懂,便问道: “侯大哥升官了?”她就觉得今日侯思止府上门庭若市,必是有好事。 “娘子还不知道吗?明日我们就要搬家了,侯将军被圣上拜为左台侍御史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随即有两个脚步慢慢靠近,九念转头一看,是侯思止带着客人在花园里散步,便识趣的带着阿芙回避,进了一间厢房。 侯思止与那人就停在方才九念站的鱼缸处,贴着窗边,对话听得是清清楚楚。由于对话间不止一次的提到姒华言的名字,这叫本不愿听别人墙根的九念,不得不走到门口,朝门缝外瞧去。 “那个姒华言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样子,让圣上自打去过一次药王府,就不住嘴的夸他,有我好看?不就是个郎中...” 透过门缝看去,说话的人竟是个和尚。 那和尚也就三十挂零,颈挂佛珠,身着黄色布袍,长的是剑眉锋利,神采飞扬,光头上烧着两排香疤,足足有八颗,竟是住持才有的身份象征,若不是九念亲眼所见,断不相信这样一番话竟是从一个和尚口中问出。 侯思止对他甚是恭敬,低头俯视伴在他身边行走,就是皇上来了,这番谦卑也就到头了。 侯思止道:“自然是鄂国公好看一些,这天下哪个男子敢与薛师您媲美。” 鄂国公...薛师...那不就是皇上的面首宠臣薛怀义? 九念素日听闻过这个薛怀义,不过都是一些淫谈艳闻,都是在家乡随父亲在社交场上听商人们的私议,男人们喝起酒来可是什么都说,说女皇身边有个正得宠的假和尚,这假和尚原名冯小宝,膂力健壮,那/话儿大的惊人,因这番材用深得圣上宠幸,后赐名薛怀义,圣上为了名正言顺的将他留在身边,特地送他到白马寺出家,后来又被封为白马寺住持,拜鄂国公。 这薛怀义横行朝野,出入禁宫乘御车龙撵,宰相武三思为了讨好他,还给他牵过马车。 坊间传闻不能全信,但也不是空穴来风,九念今日一见,这和尚的妖冶姿态竟是比传言中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俊俏的和尚冷笑一声,露出一副慵懒的不屑状,与他这身佛家装扮极其不符,他将手伸进鱼缸,不停地搅着,逮到了一条小鱼便在手上玩弄拿捏,目露阴狠之色: “你不用奉承我,侯御史。如今,你也是一战成名了,一句‘獬豸尚不识字,却知道用角顶触谋反之人’,呵,简直是正正对上了圣上的口味,以后谁再笑话你不识字就想当御史,你便割了谁的舌头!” 原来,那日九念用“法”字劝告侯思止,侯思止倒是没听进去什么发不发的,那獬豸的故事倒是记在了心间。 昨日上朝,圣上为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等人被告谋反的事心烦,朝堂上下无人敢说话。 圣上揉着额头,烦躁道:“众卿没有奏本就退朝吧!” “臣有奏。”从不发言的侯思止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几乎是要把这个人给忘了,一时也没叫出名字来。 “你有何奏?” “臣侯思止,请圣上收回舒王府的宅邸。” 一听舒王府,皇上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粗狂的男人,便是高发舒王谋反有功的侯思止。 “怎么?赏赐你舒王府的豪华还配不上你的身份吗?” “配不上。” 侯思止此话一出朝堂上下皆哗然。 武曌冷笑一声:“朕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可就是个卖饼的,连字也不识。” 侯思止咬咬牙:“是,臣请圣上收回舒王府,全因这谋反逆臣的房子臣住不惯,臣就是住在原来的茅草房,也不愿住反贼的宅邸!” 武曌一听,便正眼瞧了瞧这侯思止,虽看起来没什么文化,骨子里倒是很有忠心。 “难得卿家衷心不阿,你不要宅子,你想要什么啊?不如,朕封你个御史可好啊?” 武曌这句话,却是笑着说的,明摆着是在戏谑他。满堂的朝臣也知道圣上没当真,让一个大字不识的伙夫当御史,岂不是笑话吗? 皇上笑着,大臣们也跟着笑,朝堂上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侯思止淡定道:“谢皇上。” 那笑声更大了,这个愚蠢的游击将军,还真把圣上的玩笑当真了。 皇上问:“侯将军,这御史可是监察文武百官有无失职的要职,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担当御史之职啊?” 大臣们都停止了嘲笑,纷纷盯着侯思止,可谁也没想到,目不识丁的侯思止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圣上,獬豸尚不识字,却能用角顶触谋逆邪恶之人。” “我侯思止虽不识字,但我对皇上的忠心就是我的角!” 顷刻间,侯思止的野心震慑住了所有人。 ... 薛怀义玩弄着金鱼,看了一眼侯思止:“侯御史?我听说皇上封了那姒华言为洛国公,比我的鄂国公还要风光,你觉得他配得上这样尊贵的封号吗?” “配...不上...” “呵,皇上那日还在药王府说,要让姒华言进宫做她的内侍御医,这不是明摆着是看上了他?皇上把我置于何地?我又岂能容他?” 侯思止何等聪明的人,也暂时不表态,不站队,道:“薛师所言极是,可姒华言是药王之子,是打着大禹后人的旗号进京的,皇上也是以他们姒家为尊,何况皇上的头疼病只要他去治了才见好...” “呸!”薛怀义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吐进了鱼缸中,另侯思止蹙了蹙眉。 “皇上哪里是被他治好的?那是一见了他那张白嫩俊俏的脸蛋就高兴了!开心了!”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像是个争风吃醋的市井泼妇。 侯思止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薛怀义道:“侯御史,我可没少在皇上面前念叨你的好,如今你新官上任,你可得弄一番动静来做给我看看!” 九念不自觉得被薛怀义那毒辣的眼神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听到他要对付阿言,那股恐惧便如尖刀一般刺上心头,她的呼吸一加速,这肺里的咳喘便窜上了喉头,如何忍也忍不住。 “咳咳!咳咳!”她的咳嗽声太过突兀强烈,打断了薛怀义的话语。 薛怀义警惕的向那屋子望去,大喝一声:“什么人!” 侯思止见状吓了一跳,不过他却是个脑子极快的人,当即便对薛怀义说:“哦,是思止的远房妹子,患了痨病,一直在这后院里养着!” 薛怀义本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听了去,却一听痨病,赶紧捂住鼻子皱眉道:“你家有害痨病怎么还把我往这院子里领!走走走!” “是!薛师请移步。” 待薛怀义转身之际,侯思止回头望了一眼那间闭着门的厢房,皱了皱眉,终是转身离去了。 ... 侯府里设宴庆祝升迁之喜,没有人注意到一抹纤瘦的身影牵着马出了府门,朝中桥的那头驰骋而去! 九念坐在奔宵身上,往中桥赶去,马蹄每颠簸一下她的肺里便是灼痛一阵,然而她去拽进了缰绳一刻也不敢耽误... 她要见他! 圣上看上了他的脸,要他进宫做内侍,这对阿言这样的男人来说,该是何等的羞辱! 她忽然明白了圣上离去后,阿言站在冷清的门前的那抹眼神,望着她仿佛望着另外一个世界。 似乎在对她说,阿九,不要过来。 她大概是真的如阿芙所说的那般,爱上了他吧?才会仅仅因为他一个眼神而郁郁成疾,才会在得知皇上青睐于他时,胸腔中窜发出巨大的失去与心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是那夜她知道阿言便是自己的夫君的那刻起。 或许是他凝眸吻下来的一刹那。 又或许是洛阳城门一别,他赠簪的诺言。 阿言是她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冒出来。 阿言是她的!他的全部身家都是她的,她又怎么忍心看他承受如此屈辱! 肺里的灼痛蔓延到喉咙间,马上的疾风吹散了她的鬓发,一股腥甜涌上来,被九念生生的咽了下去,然而嘴角却溢出了一丝鲜红。 ... 旦夕之间,药王府到了,九念踩镫下马,身子有些发飘,双目熠熠,立在门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阍者将她拦在了门外。 “来者何人?” 九念险些站不住了,勉强握着胸口虚弱的喘息,声音却是铿锵有力: “冀州驿曾泓之女曾九念!求见药王!” 第24章 【“你总唤我阿九,你可知我的名字?”】 姒仲华从宫里回来,刚歇住了脚,举着一盏茶,唤姒华言的贴身家奴戟天进来,冷冷的问道: “戟天,公子这两天还是没有出门吗?” 戟天恭敬地答:“回明公,公子这两天闭门不出,为百姓的坐诊也取消了,整日闷在药房里看医书...” “哦?剑也没有练吗?” 戟天回:“剑也不练了。” 姒仲华闷叹一声:“越长大越不懂事,心眼死成了石头!” “报!明公!门外有客求见!”阍者上前禀报。 姒仲华刚坐下,想着又要见客,心里不耐的很,语气烦躁的问:“来者何人呐?” 阍者答:“说是冀州驿曾泓之女曾九念。” “谁?”姒仲华一下子站了起来,眨眨眼,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眼睛斜在一侧,仿佛在细细回忆,待他终于想起之时,表情又变得有些不耐,索性挥一挥衣袖,下了狠心一般:“你就说我不在!” ... 九念等在门口,天已经黑了,洛阳城里阴潮湿冷,令本就难熬的她腹痛不止,肺里又阵阵灼烧一般,昏昏然。 奔宵的蹄子动了动,将身子往她的方向靠了靠,九念顺势倚在奔宵的身上,煎熬的闭上眼睛,等待。 药王府的大门口,一辆马车驶过,赶车人的左右各坐着两个彪形大汉,那两个彪形大汉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方脸小眼,眉心长着黑痣,是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来俊臣的近侍——阿毛和阿发。 马车侧面的小窗帘被掀开,黑暗中露出一双深邃的眼,朝药王府门口的那么虚弱的背影看去。 那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水色襦裙,倚在一匹骏马身旁,她背对着他,模样看不着,但只看那乌黑的秀发以及白皙的脖颈便知是个美人,隐隐还能看见她尖细的下颌。 像是病了,阖着眼,偶尔强撑着睁开,观望着门口有没有动静。 “停车...”车里飘出一个慵懒的声音。 赶车人将马车停在了药王府门口的不远处,静静的,仿若地狱驶来的幽冥。 没多久,阍者便出来对那女孩答道:“我家主公不在,请娘子改日再来。” 女孩心急如焚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不在?那...那你有没有告诉药王,我是冀州驿曾泓之女,曾九念!” “曾九念...”来俊臣的双唇碾碎了这个名字。 “曾九念...”他略显苍老的眼角布满了细纹,眼里渐渐升腾起一抹浑浊不堪的雾气: “九念...长长久久,心心念念...” ... “对不住,娘子,我们家主人真的不在,请你改日。”阍者看也不看她,退回了门口站成了雕塑一般。 九念一听,头皮忽然麻了一下,不知怎么头脑便不清醒了,她倚着奔宵的身子,大口大口喘气,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就在她头脑里一片天昏地暗之际,只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来到药王府门口,对那阍者说:“去叫你家主公出来,这位娘子求见。” 那阍者定睛一看,来者竟是来俊臣的近侍阿毛还不是阿发,总之就是来俊臣的人。阍者先是一惊,接着二话不说立刻就进去禀报了。 待到九念想要看清来人,那人却已走远,只看得清背影雄壮,还带了一把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后,然后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那马车就开走了。 没多时,药王府厚重的大门便“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华衣的老者站在门口看着她。 九念刚要说话,突然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她弯下腰来剧烈的咳嗽着,霎时间眼前天光大作,就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般,昏厥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躺在一张精致奢华的木雕大床上,窗前落着纱帐。 九念睁眼嗅了嗅,忽然闻到一股药味,这药味绝不是一碗汤药的味道,而是这床,这枕头,这房间里的每一缕空气中都嵌着的,九念心头燃起了希望,她知道,她在药王府。 “醒了醒了!”戟天正端药进来,看见九念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戟天大喜,对着门口处站着的那抹身影兴奋的说道。 门口处立着的那抹身影,僵直的一滞,袖子动了动,悸动了一缕清风,却并没有转身。 “醒了就把药喂了。” 她听见了阿言的声音。 “阿言...阿言?”九念坐起来,一边用双脚踏进鞋子,一边痴痴地望着他,唤道:“阿言,是你吗?你怎么不进来?” 戟天把药端过来劝道:“娘子千万别下床!娘子风寒侵体,气郁化火,本就上逆犯肺,若是再下床走动,恐怕会病情加剧啊!” 九念哪里管他,越过他的药碗便往门口走,谁知才走了两步,脸色就变了。只觉得肺气大作,当即咳嗽不止,站也站不直了。 “咳咳——” 九念弓着腰身,似是要将那肺给咳出来,每一声剧烈的咳嗽都拉扯着五脏六腑,拽着生疼! 一双鞋子走过来,九念抬头一看,是一身素衣的华言站在了她面前。 他望着她,那双眼睛,仿若暴雨过后屋檐下滴落的一滴水珠,沉寂而孤独。 阿言瘦了,也憔悴了。 饶是在黄河河畔被困在雨中时,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狼狈神色。 九念的心狠狠的一揪,诧异的望着他,压抑的咳嗽起来。 “把药喝了。”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面色也是死水微澜,淡然的看着她,像是在下一道命令。 九念摇头,嗓音像是一把钝刀刮在了石头上:“你干嘛躲着我...你若是想让我喝药,何不亲自喂我?” 华言的嘴角扯开一抹苦涩的笑:“我为何要亲自喂你喝药?” 九念咬咬牙,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华言的眼中闪过一抹残存的星火,很快就转为冷漠,别过头去。 “命是你自己的,喝不喝随你。” 他说罢,转身往出走,九念用手撑了一下桌子,借着这力道跑了过去。 “姒华言!”她用身子堵在他面前,双臂伸开,夜风吹透了如纸一般的薄衫,却吹不散她眼中的执拗。 华言望着她苍白的脸,望着她血液干涸的嘴角,咬了咬腮,警告她:“若是你再这样折腾,命丧我府...没人替你发丧!” 九念用力的伸直双手,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目若星河:“阿言,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吗?” 华言昂着头,看向当空的月:“你拖着这副身子连夜闯进药王府,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九念放下手,咳喘着,低下头去,声音忽然变得低不可闻:“阿言...我来是因为...我想你...” 华言忽然低下头望着她... ... 洛阳城们一别,她时常都会想起他。 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吻。 想起赶路时一起在马车上看月光。 想起他们一起共同经历的短暂却又刻骨的日子。 那时九念不敢住店,他们总是挑一些破庙、旧屋将就,阿言为了不让她夜间被蚊虫叮咬,可算是费了一番功夫,他曾叫阿芙抓了两只青蛙放在水缸里,置于九念睡觉的地方,那水缸阴冷,那蚊虫便喜在水缸前飞舞,最后统统被青蛙吃掉。 记得那夜九念站水缸前,看月亮的倒影,然后托着下巴偷瞄他的侧脸,感慨的说:“阿言,若是我们都各自安好,不经历这样的磨难,该有多好...” 阿言负手立在月下,黑发泛着月光,他总是这样站得笔直,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比九念高上好多。 “阿言,你说,如果没有在这么窘迫的境况下遇上你,我们碰面,还会不会成为朋友?” “哪里有那么多如果,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答。 九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言低头看了看她的手。 “你这性格我喜欢,要是没有经历这些,你我结识,也定能成为挚交。” “谁要和你做挚交?” “不做就不做,”她闻言忽然很失望,悻悻的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缸里,惊扰了那青蛙:“等到了洛阳,我们就各奔东西好了...” 华言见她生气了,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是说...如果没有经历这些...我可能不会对你...” “怎么样?” “...为你做抓青蛙这样的蠢事。” ... 尽管这些日子,九念在极力的克制自己,想要在一片混乱的琐事中暂缓内心的情绪...可一听说阿言被圣上封做内侍,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他一面。 “阿言...” 她看到了姒华言眼中暗涌的情绪,那双眼死水一般的眼眸里霎时间变得熠然,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使她第一次见识到一个男人眼中的宠溺与怜爱是多么让人心动。 “阿九...你...” 九念放下了手,捂着灼痛的胸口忍住咳喘,道: “你总唤我阿九,你可知我的名字?” “我叫曾九念,是冀州驿曾泓之女,那日你路过冀州解了卢龄之毒,你父亲便将你我二人定下了婚约。” 华言愕然。 “你就是我父亲提过的未婚妻?曾九念?”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阿九...九念...曾九念... 九念松了一口气,疲倦的笑了,却疯狂的咳嗽起来:“你看...咳咳...一听说你被别人看上了,把我吓得...心急火燎地就...咳咳!” 她话说多了,咳嗽便止不住了,华言的心狠狠一刺,面色的冰封似乎被她痛苦的样子给融化了,他立刻扶住了她瘦弱的肩膀,长臂一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肃然对戟天说: “戟天,把门关好,不要让别人进来,我爹也不行。” “是!” 第25章 尽管这些日子,九念在极力的克制自己,想要在一片混乱的琐事中暂缓内心的情绪...可一听说阿言被圣上封做内侍,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他一面。 “阿言...” 她看到了姒华言眼中暗涌的情绪,那双眼死水一般的眼眸里霎时间变得熠然,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使她第一次见识到一个男人眼中的宠溺与怜爱是多么让人心动。 “阿九...你...” 九念放下了手,捂着灼痛的胸口忍住咳喘,道: “你总唤我阿九,你可知我的名字?” “我叫曾九念,是冀州驿曾泓之女,那日你路过冀州解了卢龄之毒,你父亲便将你我二人定下了婚约。” 华言愕然。 “你就是我父亲提过的未婚妻?曾九念?”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阿九...九念...曾九念... 九念松了一口气,疲倦的笑了,却疯狂的咳嗽起来:“你看...咳咳...一听说你被别人看上了,把我吓得...心急火燎地就...咳咳!” 她话说多了,咳嗽便止不住了,华言的心狠狠一刺,面色的冰封似乎被她痛苦的样子给融化了,他立刻扶住了她瘦弱的肩膀,长臂一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肃然对戟天说: “戟天,把门关好,不要让别人进来,我爹也不行。” “是!” 【你与我,究竟是情火如荼还是半生陌路,只你一句,我便跟随。】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亮的落地灯笼在床头摇曳着,将阿言的素衣镀上了一层暖黄。 九念被他这样抱着,自然而然的就要搂上他的脖子,除了上次在金男镇那惊心动魄的一晚,她还未曾与他这样接近过,他的手就托在她的腿上和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男子的温度,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再熟悉不过的药香。 九念也是刚及笄的女子,尽管刚才抛下了全部的自尊和脸面说了那样一番表白的话,可她还是会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华言一只腿的膝盖顶在床边,托着她的身子将不停咳嗽的她放到床上去,那股小心翼翼的温柔,让九念觉得自己就像个婴儿。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脸,眸中有微光随着这烛光的倒映而摇曳,九念尴尬,更是尚不懂得如何与那番柔情对视,便将眼睛看向别处去,直到他将她在床上放好,打算一起身的时候,她才急切的揪住了他的衣袖。 “哎...”她病成了一张薄纸,不比这烛火结实哪儿去,倒还忘不了警告他:“你不许躲了...我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就算是...” “就算是请你瞧病的陌生人,你也该给个答复了...” 华言低头看了看她揪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遂在床边坐下来,虽说还是改不了大夫的习惯,像平常一般正经严肃,但他的目光却像是三月的河水,柔和而潋滟。 “阿九,你要什么答复?” 九念把头别到墙根去,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朵羞云,手上还恋恋的揪着他的袖子,道: “抛我一句两厢情愿,或是...赏我一句自作多情。 姒华言闻言,心头一动。 这“抛”和“赏”反过来用,听起来叫人心疼。 阿九永远都是这样洒脱与果敢。 即使今夜她以这样卑微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却依旧是高傲的,独立的。 这世间的情,不过是两种下场,要么情火如荼,要么半生陌路。 你与我,究竟是情火如荼还是半生陌路,只你一句,我便跟随。 姒华言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进退两难。 他抬手想替她捋一捋额前浸湿的发,却终是攒成了拳放在一侧,缓缓的说:“两厢情愿又如何?” 九念转过头,诚挚的望着他:“若是你心里也有我,我就嫁你,这样皇上她就不会…” 一提到“皇上”二字,华言别过头去,脸上一阵红白,像是受到了折辱。 九念收了声,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的自尊,好半天,才听见他说:“你不是说,你是一匹野马,不愿嫁做人妇?” 那时他们赶路,坐在马车上,九念心疼的看着拉车的老马说:“这马真可怜,一生都要被套牢束缚,就像女人被婚姻套牢,我情愿做一批浮尘野马,为流水里的落红而活,为草原上的太阳而活,终身不嫁。” 九念的脸红了红,低声嘴硬道:“我也不愿嫁给一个整天板着脸的郎中,可婚都定了...” 华言沉沉道:“谁定的婚?” 九念蹙眉:“你父亲和我父亲,我这里有信。” 她说着,从怀里掏信,却掏了个空。 华言见她着急的样子,挑挑眉。 不用想,定是父亲将她的婚书拿走了,她昏倒在药王府的时候,是父亲命人将她抬进来的。 “我的信呢?”九念见他如此淡然,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是你拿去了?” 华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阿九,你记住,你和我之间,再没有什么婚约。” 九念的眼中登时蓄起了泪水,委屈的看着他。 心里的痛一点一点的漫上来,从五脏六腑再到眼睛,所到之处皆如刀剜,她并非多么极端的女子,也深知阿言压迫了许多无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一字一句的听到了耳朵里,还是会痛得无法呼吸。 一番无望的对视,她忽然松懈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来,道: “没有...就没有吧...”她咬咬唇觉得心痛极了,疲惫的咳嗽几声,想起刚才自己的一番不矜持,觉得可笑,又扯出一个仓皇的笑来:“我...我这闹得太晚了,要回去了,否则……咳咳,家人会找我。” 她说着,便想撑着身子坐起,谁知道他忽然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算不上温柔, 他的心脏突突的跳动着,原来抛去那层波澜不惊的躯壳,这才是真实的他。 狂热,炙烈。 她躺在床上,而他的眼就在她的头顶,很近,很近,两人之间像是有一股强大的磁场相互吸引,可是却都彼此克制着,在对抗着这股情不自禁。 尤其是他,似乎在他的身体里,正经历着一场激烈而惨痛的战争。 九念的脸被他看得发烫,她猛地又咳嗽起来,怕自己的传给他这风寒,赶紧将头别过去,无奈双肩却被他的手掌压着,头一动,颈间的起伏便更显白皙纤丽。 她有着一双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的聪慧的眼,阿言觉得她爽快的性子和正义的作风更像个男子,与她相处的大部分的时间,九念都像朋友兄弟一般待他,可偶尔在月光下她露出小女儿之态,他都会忍不住心动,然后一个声音问自己,若是从今往后,她只为他一人娉婷,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可这幸运来了,他却怕将她变成不幸。 华言的喉结动了动,忽然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 他什么动作也没有,灼热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脖子上,耳垂下,霎时间便放大了千倍的声响,一声一声的敲击在她的心上。 九念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额疲惫的抵在她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她想做个吞咽的动作都害怕吵到他。 “阿言…”她动了动唇:“你这些天…过得很不好吧?” “嗯…” 这一声,仿佛缴了械的败兵。 九念伸出被他沉重身子压着的手来,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背。 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像是挑断了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理智。 她看到了他因急迫而变得浑浊的眼睛,在她的头顶深深的望着她,还没等她来得及定睛,他的唇便已堵了上来! 她的惊慌,在阿言热烈的唇里被辗转碾碎。 他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十指交叉在她的指间,唇瓣一下一下的吻在她的唇上,离离合合,让九念心悸沉沦。 她不安的挣扎着,弱小的力量却推不开他的胸膛,尽管他的唇上落下的只是一个个零碎的浅吻,然而这样的姿势却是叫人害羞与不安。 他停了下来,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憋在胸腔里的咳嗽声呼啸而出,脸颊潮红。 待她咳嗽完了,刚要说话,他的唇便再次凑近,吻得她天昏地暗。 她最终是不再乱动了,也成了缴械的败兵,双手攥住了他的手,握成拳。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九念慢慢的闭上了眼。 真的不知为何,她竟在这番悸动中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难以言喻的梦。 屋子里灯火通明,阿言正坐在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而他手边摆着的药碗,已经空了。 她不记得她喝过药啊… 第26章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她浑浑噩噩的醒来好几次,每次都看见他坐在桌前,每次都想和他说话,但都无法开口。 这次苏醒,九念的咳嗽之症已经消解,只是头热未消。华言正坐在桌前挑灯写信,撂下笔将那白纸塞入信封里。 信已经写完了。 九念揉了揉额头,脑子里浑浆浆的,口干舌燥,不大舒服的,强撑着才说了一句话: “阿言…你在给谁写信…” 华言也不看她,道:“凤阁侍郎李昭德。” 李昭德位居宰相,是圣上十分器重的大臣。李昭德一直有很严重的胃疾,食冷热酸辣之物皆会胃痛不止,然素日应酬颇多,酒肉难免贪食,那一日饮酒后胃部突然痉挛剧痛,汗珠如黄豆粒一般大小,疼得他差点寻死。 李昭德将华言请了去瞧病,华言将自创的平胃散给他服下,没过多久胃痛既消。 毕竟胃疾是慢性病,昭德经常便亲自来药王府求诊,两日来一次,治病期间常与华言交谈甚欢,赞他少年英才,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如今他的境遇,也只能向李昭德求助。 九念迷迷糊糊的听不真切,只觉得这虚弱的身子尚在混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华言又端着一碗药朝她走来了,他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宽大冰凉,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她滚烫的额头。 九念的眼皮太沉,又再次昏睡过去。昏睡之前,只觉得唇边有药汤流入,苦涩难咽,她咳嗽一声又吐了出来,迷糊中,又是一股苦药入口,只不过这一次,有柔软的舌尖抵住了她正要紧闭的齿...咕嘟,那药汤便被强行灌注了她的口中。 她又睡了过去,人事不知,这一次,是真的睡到了天亮。 当第一缕晨光晒开了她的眼缝,九念清醒一番,看着这陌生的床帏,猛地一惊,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 室内闭着门,空无一人,华言已经不在了。 她的病已经好了多半,起身下床去,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隽秀有力的写着两行诗: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这几个字,尽管漂亮,细看笔画之中总有那么一丝丝弯曲,想来是他颤抖着写下的绝句。 意思是说,昔日虽有情,但今日开始,就要变成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辰星,彼此遥望。 九念握着那纸角,眼眶一热,手也跟着攥起来。 他这是在和她划清关系。 昔日听闻太平公主爱上薛绍,薛绍却早有发妻,圣上为了让薛绍成为公主的人,赐了他妻子白绫与毒酒。 九念何尝不知道阿言是为了保护她?若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那么后果将不仅仅是连累她,也会殃及她的父亲和朋友。 昨晚她大闹药王府,想来也真的是病糊涂了,太过感性,失去了理智。 说到父亲,今日是他出狱之日,九念摸摸眼泪,心一狠,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便默默离开了药王府。 那张纸静静的躺在桌上,两行小字书于其上: “感君千金意,不争朝与暮。 生当共日月,死当并穴嵞。” … 侯思止昨夜也是没有归府,于来俊臣府上畅饮达旦。午时才派人来给九念传话,说是曾泓已经被释放,正被来俊臣安排在府上喝酒,特派人来接九念去看父亲。 阿芙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着车前坐着的一个带刀的护卫,那护卫眉心有颗痣,面色黝黑,双眼圆瞪,冷不防的回头看她一眼,吓得阿芙瑟缩着撂下了帘子,回身对九念道: “来俊臣的护卫可真吓人!娘子,你说过来俊臣跟曾家往日没有交情,怎会叫曾公去府上喝酒?还要接你过去?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阿芙抱住了九念的手臂,担忧的望着她:“我听说这个来俊臣喜欢强夺人/妻,在洛阳城里是出了名的色鬼,他会不会是对娘子有什么企图?” 九念的风寒还未痊愈,但已不向昨日那般眼中,闻言不禁又开始头疼,本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的接出父亲,半路却杀出个来俊臣。 今早出了药王府,她便心如死灰,面色暗暗的,也没有笑过。心像是被人剜走了一样,胸腔里空落落的,现在除了父亲的安危,她什么事都没力气去想了。 九念叹了叹,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父亲既在他手上,我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 马车很快便将她们带到了来府,九念在初来洛阳的时候便曾这里路过,来府的大门朝坊墙开的,格外气派,她一下车,护卫阿发便将她引进了宴客厅,豪华的菜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一跨入门槛,九念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陈醋味。 来俊臣是雍州人,这桌上的美食无一样不是雍州特色的秦菜,味道酸辣突出,烹饪手法很讲究,以石烹饪,颇有特色。 九念最不喜食醋味,微微蹙眉,掩住了鼻子,那护卫阿发格外恭敬地对她说:“娘子先请坐,侯御史和曾公正与我主人在内室参观刑具,稍后便出来。” 九念心里不由的发毛,这个来俊臣,嗜好真是变态,竟会愿意与客人参观刑具,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微微欠了欠身:“小女子就先不坐了,就在一旁等待他们入席。” 阿发道:“娘子安心坐下便是,他们都已经吃过了,这一桌雍州特味,都是来御史特地烧给娘子吃的。您尽管享用,若是见外,来御史便会责怪小的们。” 都是为她一个人做的? 这令人不安的殷勤叫九念惴惴。 她也不再客气,挑了一个客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待到这呛鼻的醋味儿散得差不多了,只听后厅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笑声,来俊臣、侯思止、曾泓三人便前前后后的出来了。 来俊臣和侯思止说笑着,曾泓便在后面跟着,低着头,也不说话,九念一见父亲,立刻就站了起来! “爹爹!” 曾泓闻言抬头,那张脸苍老了不知多少岁,身上穿着的绫罗也松松垮垮的,形容枯槁。 他望见九念,表情有一刹那的慈爱与思念,可那双期盼的眼很快便黯淡了下来,空如黑洞,唯唯诺诺的朝她点了点头,也不答应。 九念心觉不对劲,父亲多日未见她,不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吗?何故如此冷漠? 曾泓在她对面坐下,九念眼眶温柔,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父亲: “爹,您怎么了?” 还没等曾泓说话,一个阴柔的声音便截断了她:“曾公刚刚参观我的新刑具,怕是吓着了。早知他如此胆小,我就不带他去了。” 说话之人正是御史中丞来俊臣。 九念定睛一看,这人约是四十岁出头,不高,黑发美人尖,大概年轻时也是俊美的男子,岁月似乎都不敢靠近他的脸,尽管已成熟男子的凌厉棱角,肤色却是极白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他尖脸细鼻梁,眼窝深陷泛着精光,两撇小胡子翘在人中两侧,一副奸相。 侯思止见九念望着来俊臣发呆,赶紧引荐道:“九念,这就是来御史。” 九念从不屑于向来俊臣这等酷吏阿谀,但父亲在旁,不能被人笑话没有家教,便微微朝来俊臣欠了欠身,道:“小女子曾九念,拜见来御史。” 素来听闻来俊臣是个面柔心狠的人,今日一见果然总是一张笑呵呵的面孔,加之长相俊美,倒像是个慈祥的长辈一般。 来俊臣一笑,那眼角丝丝缕缕的皱纹便暴露了他的年纪:“坐坐坐,听说女儿病了,今日可有好转?” 在九念的老家,称呼别人家女孩子的时候也可以称呼为女儿,九念也就没在意,看也不看他,笔直的坐着,淡淡的答:“好了。” 九念不再看来俊臣,起身坐到了爹爹旁边,握起他的手,只觉得爹爹的老手是透骨的冰凉,便关切的看着他:“爹爹,您瘦了,您见到念儿不高兴吗?为什么不跟念儿说话?” 来俊臣始终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父女俩。 曾泓向来胆小,此时握着九念的手,微微颤抖:“念儿...那‘突地吼’...那‘逆臣泪’...太吓人了...” “突地吼?逆臣泪?是什么吓到了爹爹?”九念疑惑道。 侯思止坐在九念对面,对她说:“‘突地吼’是来御史发明的一种刑具,真是绝了,只要犯人套上了突地吼,便会不停地转圈,极其难受,犯人一般熬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招供。还有那‘逆臣泪’,将犯人头冲下吊起来,用一口锅煮醋,待到醋沸了之后,呛进犯人的鼻腔,犯人咳也咳不出,不停地淌眼泪,很快便会招供。” 九念听着就头皮发麻,看向来俊臣,她不知道来俊臣带着父亲参观刑具的目的是什么,总之这个人阴狠狡诈至极,定是要在她身上图什么。 来俊臣听见侯思止的讲解,面露得意之色,像是听到了别人在夸赞自己一般,他抬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到九念的碗里,微笑着说:“女儿,尝尝这个。你该爱吃。” 九念动也未动,冷然道:“谢来御史美意,不过我本冀州人,吃不惯这雍州特色。” 来俊臣的筷子僵在空中,笑容立刻就冷掉了。 这时曾泓瞧着来俊臣的脸色,说话了:“念儿,你祖父就是雍州人,父亲也是雍州人,你忘记了?念儿...你就...尝尝吧...” 来俊臣方才收起来的笑容又在嘴角漾开了,固执的将那肉放进了九念的食碟里,口吻慈爱毫不做作,竟像是九念哄团儿吃饭一样: “好女儿,你怎么会不是雍州人呢?你爹爹是哪儿的人,你可不就是哪儿的人?” 第27章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 九念觉得今日的气氛简直是诡异极了。 父亲低眉顺目的坐在她身侧,也不说话,而侯思止竟像是成了来俊臣那边的人,独留九念一人,面对这如坐针毡的场面,像是案板上的鱼肉。 这碗里的菜,经了来俊臣的筷子,她便一点都不想动了。 来俊臣见她不吃,也不逼迫,商量的口吻说道:“女儿,你难道不喜欢吃酸味吗?” 九念冷冷的,看着自己的碗,那一口一个的“女儿”,叫得她十分不舒服。 “不喜欢,只喜欢我们冀州菜。” 侯思止见来俊臣挑了挑眉,知道他生气了,赶紧道:“九念,要不然冀州你就别回去了,曾公的家产已经被圣上没收了,你们回去怎么生活?来御史说了,给曾公在洛阳置一处宅院,你们就在洛阳安家吧!” 九念对侯思止今天的表现实在瞧不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侯御史如今飞黄腾达可以忘本忘乡,我曾九念可做不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来御史的好意我没有这个福分消受,我曾九念生在冀州死在冀州,就算安身洛阳凭我一己之力也能安身立命!不需要他人帮衬!” “啪!”顺着她的话音,一双筷子重重的撂了下来! 曾泓打了个哆嗦,瑟缩在桌旁。 来俊臣深邃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也不冲九念发作,反而去找曾泓撒气,厉声道: “曾泓!你就是这么教育女儿的吗?” “这...这...”曾泓一拍大腿,拉了拉九念的手,道:“念儿,来御史对父亲很好,你休要这般的态度!” 九念倒是冷静理智,非要问个明白,她看着来俊臣,目不转睛:“那请问来御史,因何故对我父亲这么好?” 侯思止可不想让九念受委屈,也劝道:“曾公原于来御史是旧相识,两个人颇为投缘,想认你做干女儿呢,九念,你别不懂事...” 九念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失望的看着侯思止,侯思止便不再说话了。 旧相识? 九念并不是糊涂之人,若是换做平常,有父亲的朋友想认她做干女儿,九念一定会乖乖听话,可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的一言一行,她都能拿捏得*不离十,如今侯思止说来俊臣是父亲的旧相识,她怎么没听说过?而父亲的反应又是这样的惧怕?绝不是旧友。 答案很明了,父亲是被来俊臣的淫威逼迫的。 “干女儿?”九念觉得这个称呼简直是猥琐极了,仿若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她转头对曾泓问道:“爹爹...您真的要我做他的干女儿吗?” 那是她一向敬重的父亲,宠爱她的父亲,明摆着那来俊臣对她有所图,怎么会因为懦弱,而将她推给他呢? 来俊臣的目光始终在九念的身上,不动声色。 曾泓深吸一口气,像是割让了至宝一般,沉重的点点头。 九念如遭雷击,脑海中霎时天旋地转。 她万万没想到,死都没想到,从小疼爱他的父亲,竟会将她给卖了... “父亲...” 九念缓缓地站起身,一双手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心如刀绞,泪水也在眼眶里打着转。 来俊臣一见她要哭,赶紧给侯思止眼色,让他给劝劝,侯思止刚要说话,却被她一声冷笑给打断了。 “呵...”九念死死逼视着曾泓,心灰意冷的摇着头,轻声说:“念儿九岁时父亲就教我背《离骚》,一句‘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我还记得父亲那时教导念儿说,就算举世皆浊,我也要做个正直高洁的人...” 来俊臣的脸色愈发的严肃起来,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年纪不大,竟然会义正言辞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九念吞咽下眼泪,面容痛苦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可如今父亲却要我认贼作父?” 曾泓缓缓地抬起头,诧异的看到了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浸满了泪痕,仿佛魂魄早已凌驾于头顶,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念儿...来御史他...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是...” “父亲!”九念突然怒吼一声:“你可知我为了救你,这些天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曾泓站起来,想要去伸手拉她坐下,可刚触碰到九念,便被她一把甩开了! 九念失望透顶的望着这饭桌上的每一个人的面孔,摇摇头,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地上。 “父亲,你却觉得我这副身躯是受之于你,可以随意让给他人,我便将它还你!可我的灵魂却是自己的,若叫我屈从这个酷吏,除非我死了!” 三人皆是一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那抹瘦弱的身影飞奔于堂柱处,“砰”的一声闷响,那柱子上便如开花一般溅上了鲜血... ... 这一瞬,她的人生被逼上了绝路。 灵魂仿佛出了躯壳,飞翔起来,飞到了一片漫天刺眼的油菜花中,父亲抱着儿时的她,在花田中行走。 她问娘亲在哪儿,父亲说,就在这花田里。 可是下一刻,却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 所有的花都变成了血红色,最后,天慢慢黑了下来。 ... “呼——呼——” 一小缕轻柔的风吹上额头。 九念像是从泥沼中拔出来一般,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看到这陌生的床帏,呼吸着这浓烈的药香,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娘亲...”一个熟悉的小儿声音在耳边唤她,九念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一转头,便看见团儿正站在床边,给她的额头吹气。 “团...儿...”她虚弱的叫出他的名字。 “爹爹!二叔!娘亲真的醒了!”团儿兴奋的手舞足蹈,噔噔噔跑到外面去,把院里站着的两位俊朗男子唤得一滞,皆快步走进屋里来! 九念再睁眼,便看见向城的脸居高临下的出现在头顶,正探寻的望着自己,将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而视线中突然又进来一张面孔,素净,憔悴,正深深地望着自己,是华言。 团儿爬上了床,蹲在了她的身边,双手像是青蛙一样撑在她的脑侧,用嘴不停地往她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上吹着气。 “呼——呼——娘亲不疼。” 九念的心一软,想要笑,就这样一扯唇,便牵动了整个肺腑,登时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动还好,这样一咳嗽,脑袋里仿佛有东西在摇晃,头晕恶心,伤口隐隐发疼。 姒华言赶紧坐下来,以掌轻抚她的前胸,他的手法很奇特,不出几下,便止住了她的喘息。 “阿九,不要说话,”他低低柔柔的对她说:“你的头受了很严重的创伤,需要静养。” 华言说完,又对团儿道:“团儿,给你娘亲倒碗水。” “哦!”团儿殷勤的下了床,去给九念倒水去了。 向城见她醒来,悬着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我真的以为你会死了呢!侯思止带你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没救了,最后背着你送到药王府,还有来俊臣那老贼,还敢威胁我哥一定要治好你,呵,我哥要是真治不好你,恐怕他也活不了了!” 向城把团儿的水接过来,也在床边蹲下,将水匙抵到她唇边去,好奇的问:“这位叫阿九的娘子,你究竟是什么来头?那侯思止都给我哥跪下了,来俊臣也是围着你团团转,你这伤不像是那两个奸人所害啊?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念努力的回忆,这才想起她头撞柱子的那一幕,全因父亲要让她认来俊臣做干爹,她抱辱自尽。 这件事,该如何与阿言和向城解释?恐怕连她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来俊臣偏要她做干女儿。为何纵使懦弱却也不至于如此的父亲会答应了来俊臣的要求。 来俊臣是像在曾泓身上得到什么,还是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若是只像阿芙说的,贪图她的美色,那么为何在她受伤之后如此焦急的带她来药王府求医? 想不通,她的头愈发的疼痛难忍了。 华言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痛苦,用手臂一挡,便将向城支到了一边去,然后接过他手里水碗,一勺一勺的氤湿她干涸的唇。 “向城,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她现在忌思虑,你别说话。”阿言瞥了他一眼,警告道。 向城似乎对九念煞是好奇,站在床边望着她搓下巴,俊美的眉头好奇的褶皱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九念喝了一口水呛到,又是一阵咳嗽,华言为了不让她头痛,便又用手掌在她胸前反复推着。 向城还为阿言训他而记仇,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坏笑,问道:“哥,你这是什么掌法?也教教我,等到我有了心爱的女子,她咳嗽我也推她胸前替她止咳!” 他这样一说,华言的手便顿了下来,九念一看,刚好停在她的胸前。 九念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头疼使她眼睛辣辣的,她抬起手臂搁在眼镜上,正好挡住了这一份尴尬。 华言见她刻意遮面,便伸手将她的胳膊拿了下来,严肃的望着她,似乎在解释给她听,道: “医者父母心。” 意思就是说,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她治病,别无杂念。 九念当然知道,便也严肃认真的点点头,有点傻。 向城“噗”的一声,笑出了声。 华言将被子替她向上拉了拉,道:“你先休息,我让团儿陪着你,若是你有不想见的人,我便不让他见。” “嗯。”九念乖巧的点点头,他说得不想见的人,一定指的是来俊臣他们。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华言站起来,把盛水的碗交到团儿手中,附身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团儿的头发,交代道:“给你娘亲揉揉手脚,哄她入睡,不要让她想心事。” “团儿知道了,爹爹和二叔去忙吧!” 向城狠狠地揉了揉团儿的脑袋: “这小子!二叔最稀罕你!” 第28章 【“面”即是容貌,他容貌俊美,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风华绝代,“首”便是头发,头发乌黑浓密的男子多半肾好,想必定能够将皇上服侍得舒心,薛怀义即使靠此功力得宠的,想这姒华言也差不到哪里去。】 九念这厢被团儿陪着,躺在药王府的客房里养病,而华言则与向城步至宴客厅,宴客厅里,药王姒仲华正设酒招待着三位贵客,分别是圣上的宠臣来俊臣,左台侍御史侯思止,还有曾与姒仲华结交的九念的父亲曾泓。 曾泓一见华言和向城出来,第一个站了起来,来俊臣与侯思止也是一脸关切的望着华言。 曾泓憔悴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华言以晚辈之姿恭敬道:“已经苏醒,正在休息,并没有大碍了。” 侯思止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果然是药王之后,名不虚传!幸好幸好!” 曾泓也擦了擦额上的汗。 来俊臣始终冷着脸,起身就要进去看九念,却被权向城用身子挡住了去路。 “哎?来御史,我哥说了,病人需要静养,谁也不见!” 来俊臣停住,阴沉的看着向城。 姒仲华呵斥道:“向城!不得对来御史无礼!” 姒仲华是圆滑的,他虽知道权向城家与来俊臣有过节,但也不想得罪了来俊臣,要知道,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向城被长辈呵斥,不大情愿的让开了路,咬牙切齿的望着他。 来俊臣轻飘飘的望着尚不成气候的向城,冷笑一声,便要往出走去客房看九念,却被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唤住了。 “来御史留步。” 说话的可不是什么已故大将军的儿子,而是当今圣上的宠臣,新晋封的洛国公,姒华言。 来俊臣回过头来,正望见姒华言那抹对峙的清冷目光,他高出他一头,气势上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 来俊臣听闻圣上对姒华言的器重,又忌于姒华言地位远远高过他,遂没敢动步,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说:“老夫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干女儿,这份焦急的心思洛国公不会不理解吧?” 姒华言道:“你既求我治病,我便要对病人负责,九念也是我的朋友,在我药王府静养,我必悉心照顾,还请来御史放心。” 言下之意是见都不许他见了? 这个姒华言... 尽管被这晚辈两句冷言冷语说得心里发堵,可来俊臣转念一想,九念那样烈的性子,再见到他恐怕也还是会动气,不如一切都等她病好了再说。 来俊臣握拳鞠躬朝姒华言深深地施了一礼,皮笑肉不笑的答:“那就有劳洛国公了...” 姒仲华见华言并不搭理来俊臣,连忙过来扶住了来的手,给他台阶下,道:“来御史客气客气,想我与曾公也是朋友,九念姑娘留在药王府养病,你们就放心吧!” 至此,姒仲华将冀州与曾泓结亲之事,却只字未提。 ... 九念苏醒的第二日,华言便派人将阿芙接到了药王府。阿芙着实生了她好几天的气,除了给九念喂药,其他时间一概不和她讲话。 向城道:“瞧你这个主人当的,你贴身的小丫鬟理都不理你,你倒要上赶着和她说话。” 白天华言在药王府为百姓坐诊,团儿和向城便在药王府后院陪着九念,向城从初次见九念起,就把她给得罪了,现在不知为何,怎么看她怎么顺眼,天天带着团儿围着她转。 九念已经能够下床了,站在院子里喂鱼,听见向城这么说,回身拍了拍阿芙的手:“阿芙,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阿芙“哼”了一声,气她那日不管不顾的去寻死,把她也吓得半死。 说好了她是她的依靠,无论什么情况下,也不能糊涂到结束自己的生命,阿芙怎能不气? 九念笑了笑,将手伸到阿芙的肋条骨去抓她的痒,阿芙头上的黑纱依旧不动,黑纱之下却发出一阵压抑的笑来。 团儿个子小,跑到阿芙的身边去,仰着小脑袋张望这那黑纱里头的模样,看了半天,却只看到一个下颌两只鼻孔。 “小姨娘长得像猪...” 阿芙轻轻的踹了团儿一脚:“去去去,你才像猪!” 向城也好奇的抱着手臂望向阿芙,道:“你若不像猪,为何要把脸面罩住?难不成生了一副倾城貌,怕祸国殃民?” 阿芙从不是软弱的姑娘,当即回道:“权将军说话越发轻佻了,我遮住颜面是我的事,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 向城好脾气,嬉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嘴真叼,我玩笑两句也不行?” “不行!”阿芙好不给面子,转头便走了。 向城望着阿芙离去的背影,凑到九念这里,给她递鱼食,好奇的问道:“九姑娘...” 向城到现在也记不清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叫阿九,还以为排行第九,便一口一个九姑娘的叫着,九念也听习惯了。 “嗯?” “你这个贴身的小丫鬟到底长什么样?” 九念见他只出于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便笑了笑,给小鱼喂食,道:“确切的说,我也没见过,不过一定不丑就是了。” 向城望着阿芙黑色的丽影消失在回廊的转角,搓了搓他那尚未坚硬的下颌,眯起了细长的眼睛。 一个小丫鬟,这么神秘,他倒要看看,这黑纱之下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 四月二十八,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姒仲华知道这些时日圣上一直在为政事繁忙,心情烦躁,便提议皇上在药王菩萨诞辰这日,于洛阳龙门香山寺上朝。 武曌觉得此提议新鲜,一时兴起,便在率朝臣来到了望春楼。 这望春楼是哪里? 在洛阳龙门群山,以香山景色最美,松柏如林海,泉溪似白绸,在这香山之上,有一座香山寺,香山寺规模宏大,其中最著名的建筑便属寺里的一座石楼,名曰望春楼,华丽的建筑呼应着环山的美景,似人间仙阁,武曌自迁都洛阳后,每年春天都会来一次这望春楼一游。 皇上的近臣几乎全都随御驾来到了这里,就连鲜少露面的姒华言也位列群臣之中。 天子在龙椅上落了座,上官婉儿在左,薛怀义在右。 薛怀义看见皇上的目光始终在姒华言的身上流转着,难以掩饰欣赏之色,薛怀义嫉妒得发狂,用眼睛剜着姒华言,恨不得将他那张俊美的小脸割破。 武曌放眼群臣,见到了几张生面孔,再看看那满目的春景,不禁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笑容祥和道: “今日是药王菩萨的诞辰,朕与众卿游龙门,欣赏这春景,为菩萨贺寿辰,一扫多日阴霾情绪,这里景色实在不错,比那压抑的朝堂舒心多了。” 姒仲华道:“圣上今日像是吸了这香山的精髓,容光焕发。” 皇上闻言笑了笑:“今日华言也来了,过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她说罢拍了拍薛怀义身旁的椅子。 女皇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这样对华言说话,像是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并不显得多么违和。 华言一身素朴的白袍,大方的走过去,坐在了武曌身旁。 朝臣都看着这位年轻的洛国公,不动声色。 这个姒华言,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圣上的面首。何为面首?“面”即是容貌,他容貌俊美,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风华绝代,“首”便是头发,头发乌黑浓密的男子多半肾好,想必定能够将皇上服侍得舒心,薛怀义即使靠此功力得宠的,想这姒华言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如今有了姒华言,薛怀义就只能站到一旁去,暗暗生闷气。 说是上朝,可面对这山水之色,皇上便来了兴致,叫群臣即兴作诗。 宫女将笔墨纸砚已摆好,群臣皆伏案作诗。 趁这样的时候,武曌拉过姒华言的手,问:“华言,朕听说你近日在药王府为百姓坐诊?” 姒华言将手缩了回去,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回圣上,是。” 武曌望着他的闪躲,他越是这样刚正不阿的样子,她便越是欣赏他。 武曌道:“等朕忙过了这阵子,接你入宫可好?” 姒华言的两腮鼓了鼓,面色如纸一般白皙,权当没有听见。 没多久,就有人写好了诗。 上官婉儿将诗呈上来,高声诵读道: “春雪满空来, 独处如花开, 不知园里树, 若个是真梅。” 武曌听后,细细品读,点点头问:“是谁这样才思敏捷?如此短的时间竟能写出这样好的诗来?” 朝臣之中有一个瘦高的男子走上来,对皇上弯腰失礼: “臣吉云战,参见吾皇。” 武曌一看,竟是一张生面孔。那面容生的,比起姒华言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圣上年岁已高,记性不大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上官婉儿在她耳侧提醒道:“圣上,是今科状元吉云战,上巳时的宴会上您见过的。” “哦?”武曌细细回味,竟想起来了,朝他招了招手,道:“吉云战,走上朕的近前来。” 吉云战今日是华服出席,一走一动之间尽显雍容华贵,然而她刚走了两个台阶,身后便有人突然道: “陛下,臣也写完了!” 武曌闻言望去,说话的人正是宋少连宋侍郎。 宋少连三十岁出头,也是生得一副好面孔,此时正拿着纸快步的走向皇上,路过吉云战身侧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 吉云战觉得他那副奴才样子霎是好笑,以手抵拳笑了笑,便也不争,退到了一旁去,一走一过间,便与姒华言对视了一下。 姒华言看看他,吉云战也看看他,两人都礼节性的点点头... 第29章 【那卢画屏的两条细眉蹙了起来,不甘心的对九念问道:“那...你会写诗吗?你会作画吗?古筝可会弹?刺绣又懂得多少?”】 这个宋少连是皇上的内侍官,颇有才情,写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更是传遍大江南北,只是为人高调又喜爱阿谀奉承,令许多朝臣对他都斜眼相看。 宋少连弓着身子等着上官婉儿念他的诗,而皇上则闭着眼睛打算仔细品读一番。 上官婉儿郎朗道:“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 这首诗可是真的长,大多都是华而不实的辞藻,美是美,倒叫人听了犯困。 吉云战站在姒华言身侧,侧头低声道:“这么长的诗恐怕三天三夜也写不完,看来,这个姓宋的为这次龙门游下了不少功夫。” 姒华言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我皆不屑的位子,有人却是挤破头了想要。” 吉云战仔细的看了看姒华言,淡笑没说话。 上官婉儿终于念完了这一首奇长的诗,朝臣也没听明白写的是什么,唯有最后一句,让武曌本闭着的眼慢慢睁开了。 宋少连的诗最后一句写道: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这一句体现君主勤政贤明的诗,可是正对了武曌的心思。 武曌转头看向吉云战,问道:“吉云战,宋侍郎的诗比起你的,如何呀?” 吉云战拱手上前,头一低,谦恭道:“臣不才,赶不上宋侍郎一半才情,最后一句堪称绝句,也是我主圣明之写照。” 他虽这样说着,薄薄的唇角却微微吊起,煞是不屑。 圣上接过上官婉儿手中的诗,将它递向吉云战,道:“作诗并不是写得快便是好的,吉云战,你作为后辈,要多向宋侍郎学习,这首诗,朕便赐给你。” 吉云战作为朝堂新人,缓缓地走进皇上,身子弯下去,双手一伸,准备接那首马屁诗... 然而就在吉云战伸手一接,武曌一递的刹那,自那望春楼的窗户里便突然射出了一把飞刀!那飞刀“叮”的一声扎进了武曌身后的那根大柱子里,不偏不倚刚好是她额头所在的位置,若不是她做出一个向前递东西的动作,那么这只飞刀便会插进她的脑袋。 群臣皆大惊失色,武曌也慌了,站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第二只飞刀便由这望春楼的另一侧窗户里飞了进来! 吉云战是在第一刀飞来之后,做出了迅速的反应,他再往另一侧的窗户看时,刚好看见了一个黑衣人正在瞄准。 那第二刀飞过来的时候,吉云战几乎是本能的用身子护住了皇上,因为当时只有他距离皇上是最近的。 “圣上小心!” “哧——”吉云战清楚的听到了那飞刀穿过自己的肌肉发出的声响。 拿刀子极快,入肉之际并不觉得疼,可他刚一动,胸腔里便喷出了一股鲜血! “护驾!护驾!”千牛卫齐整整的围在了武曌身边,将她保护起来,而吉云战和姒华言离她最近,也被包围到保护圈里! 姒华言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正要昏厥的吉云战,混乱之中,吉云战苍白着嘴唇竟还不能确信自己中刀了,挣扎着抓住了姒华言的手臂! “救...我...” 吉云战说罢,便双目一闭昏死过去。 ... 华言已经是五天未归,据下人说,他因由要事被皇上安排在香山了。 上午,药王府的后花园里春意盎然,九念坐在园中心的小亭子里,吹着春日的微风,教团儿学写字。 九念执笔教团儿写姒华言的名字,那“華”字比划颇多,团儿怎么学也学不会,于是费了好多张白纸,满满的写的都是“姒华言”三个字。 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尽管现在他与她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九念握着笔,望着纸上的名字出神,忽然一阵微风吹来,将那白纸卷落到地上,飘飘洒洒飞出去好远,恰好落在了一双紫靴上。 那双靴子的主人被院子里的树挡着,看不清脸,九念立刻撂下笔站起来,一脸的殷切盼望。 “姒华言?怎么都是言哥的名字?”说话者声音清亮活泼,是日日都来陪她解闷的向城。 九念失望的坐了下来,魂魄似是丢了一般。 向城款款而来,嘴角带着一贯的戏谑:“我大哥不过五日未归,你就这样想他?” 阿芙瞪了他一眼:“他都去忙着陪王伴驾!哪里值得我们娘子想他!” 向城伸出修长的手弹了弹阿芙头顶的黑纱帽子,笑着打招呼:“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猪头妹!” “你别动我...”阿芙嘟囔着扶好帽子 向城笑着望着她。 阿芙别扭的推了推他的手,躲得向城远远的。 她越是躲,向城便越是觉得有趣。 正在这时,向城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九念这才发现,原来向城来时,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男子剑眉星目,一身利落的胡服,腰间配着一把名贵的镶玉宝刀,此刻正严肃的打量着九念。而那女子也是十六七岁,长得格外水灵,珠当映鬓,锦缎缠身,头上梳着入时的祥云髻,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女子道:“向城哥哥,你为何叫这小丫鬟猪头妹?难道她那头纱底下真的罩着一张猪的面孔吗?” 这女子说话也真是任性的做派,和权向城一个样,九念见阿芙的手揪在衣角上,生气却不敢发作的样子,便站了起来,打断了那女子的言语。 “向城,你带来的两位朋友,不介绍一下么?” 向城光顾着逗趣阿芙,这才想起这茬来,便赶紧让了让身,让这一男一女与九念照面,并介绍道: “九姑娘,我怕你一个人闷,便带了两个朋友给你认识,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也是言哥的朋友,叫狄远光。” 那狄远光虽与向城年龄相仿,却明显比他成熟稳重得多,当即朝九念点了点头,招呼道:“在下狄远光,幸会。” “幸会,小女子曾九念。”九念也欠身施了个女儿礼。 向城又指了指那位漂亮的娘子,道:“这位是卢画屏,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尽管向城没有介绍两位的府上,可单单见着装和听姓氏,九念便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权贵之后。 九念朝卢画屏施了施礼,卢画屏却未还礼,毫不避讳的盯着九念看,对向城说道:“向城哥哥,这就是你说的言哥爱慕的女子?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貌...” 不知为何,九念与那卢画屏初次见面,便从她口中辨出了莫名的敌意。 向城弹了弹卢画屏的脑门,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言哥就喜欢九姑娘这样的。你看到没有,她头上戴着的木簪,可是言哥亲手做的。” 卢画屏揉揉脑门,倒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子,她仔细上前看了看九念头上插着的木簪,直接朝九念摊了摊手: “九姑娘,能把你的簪子借给我看看吗?” 她倒要看看,言哥哥亲手做的木簪子,到底长什么样。 九念淡定的看向权向城,挑了挑眉。 权向城有些尴尬,赶紧打断了卢画屏的手:“哎呀人家的定情信物能给你看么!你怎么这么傻!” 那卢画屏的两条细眉蹙了起来,不甘心的对九念问道:“那...你会写诗吗?你会作画吗?古筝可会弹?刺绣又懂得多少?” 九念闻言不自觉得微笑了起来,坐在石凳上品茶,不说话。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九念每天听着向城唠叨,现在向城又找来了他的朋友一起唠叨,这下日子可热闹了。 卢画屏不屑的“哧”了一声,嘟囔了一句:“都不会啊...也不过如此嘛...” 向城不知道这卢画屏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没有礼貌,赶紧揽过她的肩膀小声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到言哥府上玩了啊!” 卢画屏一听,立刻努起了嘴,不出声了。 向城见气氛有些尴尬,赶紧对两人道:“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其他的地方转转,远光你不是说想看看言哥为百姓坐诊的地方吗?” 狄远光点了点头。 向城说着,便将两人支走了,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走到九念的跟前道:“我是不是又给你添堵了?” 九念扶了扶簪子,没说话。 向城又道:“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脑子正需要静养呢,不能生气。你看,我总是好心办坏事,本想给你介绍朋友解闷的,但看样子好像你们并不能玩儿到一处...” 九念兀自坐着,摇摇头吹着茶,好笑的望着他:“我生什么气啊,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向城松了口气:“不生气就好,不生气脑仁儿就不会疼了,我可是答应了言哥,要照顾好你的。” 向城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院门响起,四个人往门口一看,正是姒华言回来了。 九念也缓缓的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拱形石门处出现了两抹身影,一白一红,白衣男子是姒华言,黑发随意的绾了一段,有一半披在肩上,衣袂飘飘,白衣如白纸,黑发如浓墨... 而他身旁跟着的红衣男子,若不是看个子与肩宽,看长相还以为是个女子,容貌煞是好看,虽有女子的媚态,却生了一副邪气的剑眉。 两人一左一右相谈甚欢,就这样进了院子,一白一红,如同一幅风华绝代的美人图,将那花丛中的蝴蝶都引到了身上。 卢画屏眼都看直了,拉了拉向城的手臂,讷讷道:“言哥这回可真是带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回来...” 狄远光摇了摇头:“你没看他喉结突兀,怎么会是女子?明明就是个男的。” 四人之中,唯有九念没有说话,因为她发现那人越走越近,便越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30章 【吉云战笑笑:“华言兄不必这样敏感嘛,我又没说九念是风火教的人...”】 九念望着渐渐靠近的吉云战,耳畔不禁想起昔日与他的一些交集...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好报答你...” “娘子想悔婚,却带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错上加错,就是对了?你难道不想嫁人吗?无妨,你现在上了我的花车,就是我吉云战的女人...” ... 是他,吉云战。 九念没有想到,竟会在洛阳见到他。 他还是那副样子,喜穿红色,龙章凤姿,一张净颜难掩风流。 “这药王府环境不错。”吉云战边走边称赞。 华言淡淡的道:“圣上赏你的将军府比这里要大上几倍。” 吉云战想着背上渐渐愈合的伤口,苦笑道:“我这可是用命换来的。”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园中央的水榭亭前。 卢画屏的小女儿心态又发作了,拉着狄光远的胳膊不住的摇晃:“光远哥你看那人,一颦一笑怎么那么好看?他的牙齿是汉白玉做的么?” 狄光远的嘴角抽了抽:“长得不阴不阳的,有什么好看。” 向城见华言,便牵着团儿迎了上去:“哥你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去香山找你了。” 华言抱起团儿,摸了摸他的头,对向城道:“望春楼之宴出了意外,有人行刺了皇上。” 狄光远闻听便凑了上来,关切的问道:“行刺?是何人所为?皇上现在如何?” 华言让了让身子,吉云战便站在到了众人面前,华言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幸亏吉将军英勇,为救皇上受了伤。” 向城对英雄总是极为推崇,满眼羡慕的望着吉云战,问道:“兄台英勇,舍身救驾,皇上没升你官做吗?” 吉云战笑了笑:“倒是封了个徒有虚名的辅国大将军。” 辅国大将军虽是散官职称,却是从二品的,看来皇上是真心感激吉云战的救驾之恩。 正说着,卢画屏插话进来,朝吉云战施了一礼,眼里写满了爱慕:“小女子卢画屏,拜见辅国大将军。” 吉云战并不动容,只勾唇笑了笑,对卢画屏道:“看来这称呼我还要适应一阵。”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九念也不参与,独自坐在石凳上,将那一张纸写有姒华言姓名的纸张草草的收起来,免得被他看见了笑话。 可团儿却出卖了她,拉着华言的手往亭子里走,奶声奶气的道:“爹爹快看,团儿写的。” 华言这才看见九念也在。 她背对着他们,坐在亭中央的石凳上,草草的收拾着笔墨。 阿芙小声地提醒她:“娘子,他在看你呢!” 正说着,姒华言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随手拿起她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白纸,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她的字迹,华言曾在她的那首“感君千金意,不争朝与暮,生当共日月,死当并穴嵞”里见过。 她的字潇洒有力,并不像女子写出,而论诗作,除了曹操,华言鲜少见有人敢用“日月”的。 他将那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放回桌上,见她额上还缠着白布,本想淡然的问一句,可一开口,这声音便蕴含了掩盖不住的关切:“你...头还疼么?” 自从他与她划清界限,九念便对他冷冷淡淡的,此刻也是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回道: “不怎么疼了。” 两人一时间也再无他话。 ... 向城是个豁达的人,喜欢结交朋友,此时正与那吉云战说话。 “我叫权向城,这位是我发小,卢龄卢相国的女儿,卢画屏。这位呢,是狄光远,他的父亲便是赫赫有名的狄仁杰狄丞相。那个小不点,是我言哥收养的义子,叫团儿...” 吉云战一一认识过,复又见那亭中坐着一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模样,而姒华言此时正温柔的望着她。 “那位莫不是华言兄的妻子?”吉云战问向城。 向城笑了,回身对九念道:“九姑娘,你不要过来认识认识吉将军么?” 九念早已听到了吉云战的说话声,便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望着他: “吉将军,好久不见。” 她这样一回身,仿佛隔了好几年一般... 吉云战冷不防撞进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禁一滞,他从没想到曾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还活着。 吉云战又惊又喜,嘴角刚要绽出一丝微笑,却在看到她身旁站着的华言时,笑容冰封在了唇边。 华言走过来,站到九念身侧,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九念微笑看着吉云战,不大愿意在阿言面前提起那结亲的乌龙事件,便答曰:“我和云战是同乡,见过一次。” 吉云战见她这样讲,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然一笑:“那么九念现在是华言的...” “朋友。”九念打断了他的猜测。 华言目光低垂,并没有什么表情,而吉云战嘴角的那抹冰封的笑容便陡然扩大了起来。 ... 自从上次的香山行此事件之后,从吉云战身上取出的飞刀上刻着的火纹图案判断,行刺圣上的正是反武组织风火教的人所为,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风火教的一事,出入洛阳的百姓被抓起来许多人。 而与此同时,救驾有功的辅国大将军吉云战便住了进了洛阳城中最豪华的宅邸。据说宅子的瓦片是给武皇修明宫时剩下的,金银珠宝赏赐无数,前来道贺的贺礼一车一车的堆在大将军府,需要好些人来抬。 九念作为“同乡”也应邀来参加吉云战的喜宴,华言始终跟在她身侧,虽来俊臣和侯思止皆在席内,却迫于华言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颜而并没有靠近九念。 来俊臣倒不是多么惧怕姒华言,只是眼看着九念额头上还挂着伤,知道她排斥自己,便懒得去碰这个壁,想着一切等她伤好再说。 宴会上吉云战一身绯色华服,雍容华贵,分外夺目,酒过三巡,宾客渐渐稀疏,吉云战、姒华言、九念、团儿四人一同来到了湖心的一座亭子里,团儿非要看牡丹花,九念便带着他下了亭子。 九念一走,华言便远远地看着她和团儿。 吉云战笑他:“怎么,这不是还在视线里吗?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看着,还怕谁把她抢走了不成?” 华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足足盯着九念和团儿看了好半天了,听吉云战这样一说,自觉惭愧,便低头笑笑:“将军府太大,阿九和团儿不常出门,我怕他们走丢了。” 吉云战莞尔一笑:“放心吧,在我府上,不会让她丢的。” 吉云战说着,从腰间的牛皮袋子里取出一支匕首来,借着亭中灯火辉煌,眯起眼睛看着那匕首上刻着的小字。 “一抔黄土,武媚易主 两壶毒鸩,六尺之孤 三河北尽,七彩翚翟 四方来士,扒皮妖狐” 这是风火教教义,是一首反诗,写得叫人心惊。 这是那日从他背上取出的飞刀,若不是他替皇上挡了这一刀,如今这飞刀上刻着的风火教教义,便已经实现了。 吉云战望着这匕首道:“如今圣上杯弓蛇影,下令严查洛阳境内出入的人,却不知这风火教早已渗透入城中,城内的一家酒楼,一间书肆,都有可能是风火教的聚集地。” 华言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九念和团儿玩耍的身影上,淡淡的答:“风火教有几千教众,圣上也不是第一次下令彻查,可每次查来查去,都会断了线索。” 吉云战道:“那是因为朝廷里有内鬼,而且不止一个。若是百姓为风火教卖命尚不足惧,就怕有朝臣也是这其中一员,那便对圣上是大威胁。如今皇上命我查风火教,我新官上任,竟不知从何入手。” 华言道:“我希望云战兄能够公正严明,切勿伤害无辜百姓。” 吉云战笑了笑,没说话,忽然话锋一转,也看向了正在陪团儿玩耍的九念。 “我听向城说,九念前阵子受伤,是来俊臣将她送到你府上求医的?” 华言听出了吉云战话中的异样,便挑了挑眉,望着他。 “的确是来俊臣送她来我府上,不过我猜测是阿九为救父亲在来俊臣那里受了委屈,不肯就范才受的伤。” 吉云战笑笑:“华言兄不必这样敏感,我又没说九念是风火教的人...” 见华言的脸色冷了下来,吉云战又笑着说:“这事情是我昨日听我父亲报给我的,说是南宫县丞崔敬家里搜出了风火令,崔敬加入风火教之事证据确凿,而我与九念是同乡,我可听说,这崔敬与曾泓交往甚密,而九念,便是崔敬的干女儿。” 姒华言闻听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忽然有了一丝恐惧,却被他的气魄很好的掩饰住了,姒华言冷冷的望着面前的这个心沉四海的辅国大将军,沉声警告他: “云战兄,九念绝无可能与风火教有关系,若你再说半句,我姒华言与你恩断义绝!” 吉云战浑身一滞,竟没想到他会这样迫切的维护曾九念,遂轻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永远是一副不动气的样子,道:“华言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云战怎么能忍心与你恩断义绝,我不说,不说便是了。” 第31章 【华言拧了拧眉头,像是在给她瞧病一样认真,语气是少有的轻佻,道:“我从不知道,你竟也有这样刻薄的时候...” 一晃在药王府养病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尽管这府里安全,不会被外界所烦扰,可是九念心里到底是惦念着父亲,那日她受辱撞柱,当时是怨恨父亲,可事后冷静想想,父亲必定被她吓坏了,也定然很愧疚。 于是九念便写了一封问候的信件,让阿芙送到来俊臣府上去,看看父亲还好不好。 当天阿芙便把回信拿回来了,父亲的字迹九念认得,信上说他被来俊臣安排在来府暂住,让九念放心,也不再提让她认来俊臣做义父的事了。 父女之间又哪会记仇呢,九念便将自己在华言这里被照顾周全的事情写到了信上,叫父亲放心。而阿芙变成了她的信使,经常往来府跑。 按照九念的打算,是准备带着父亲回冀州的,虽然曾家现在没落了,但他们可以去南宫县投靠义父崔敬和妹妹崔仙芝,毕竟总在华言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九念趁华言没有为百姓坐诊,独自去找他,华言鲜少出门应筹,要么开诊,要么便是呆在药房里。 九念行至药房处,只见那药房的大门敞开着,从门内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闻声探头去看,那女子的背影正是卢画屏。 卢画屏乃是卢龄的女儿,那日向城将她介绍给吉云战的时候,九念听了一耳朵。那卢龄阴险狡诈,曾诬陷过她爹爹,九念不能不恨,且这卢画屏刁蛮任性,并没有给九念留下什么好印象。 九念站在门口,正欲进门,一台头便看见那卢画屏倚在了华言的怀里。 华言的药柜前摆着一张檀木桌子,桌上放着一支精致的玉盒,那盒子敞开着,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而此刻卢画屏正半倚在他的身上,华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样的画面映入眼帘,让九念的心狠狠地一缩,一股妒火烧上肺腑,她停住了脚步,立在门口,动也不会动了。 然而那药房很大,华言光顾着揽着卢画屏,并没有看见九念的到来。 “卢姑娘...你怎么了?”华言的声音依旧淡淡地,扶了扶她瘫软的身子,然而这卢画屏却像是一滩迷醉的烂泥一般,不停地往他身上靠去。 卢画屏恹恹的扶着额头,脸颊靠在姒华言那充满淡淡药香的胸膛,目光迷离,声音沙哑,道:“言哥哥...这玉红草...怎么闻一下...就这么醉人呢...” 九念乍一看他抱着这卢画屏,还以为两个人在谈情说爱,可再一仔细看,便不难看出是这卢画屏一味的往华言身上靠,还说什么玉红草。 九念的嘴角泛起一抹嘲笑,后来再看看华言手足无措的样子,竟觉得格外好笑了。 她收了收笑,以手抵拳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了姒华言那里,姒华言抬头一看,竟是九念立在门口,正面无表情望着他们。 华言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蹭啊蹭的卢画屏,赶紧站直身子,条件反射的将她一推,没想到力气用大了,那卢画屏便被推到了桌子边上,险些打翻了玉盒。 九念故意摆出一副非礼勿视的尴尬表情,看着华言,道:“我是有事要找你呢,现在看来好像不大方便,不如我先走...” 那卢画屏险些栽了跟头,揉了揉磕痛的手肘,看清来人后,那双灵动的眼睛立刻泛起了怒意! 哼!知道不方便还进来!还咳嗽!还故意这么说!假惺惺的! 华言见她扭头就要走,立刻唤住了她,语气中有些急迫:“阿九!” 九念停住,回过头来。 华言顿了顿,正色道:“画屏送了我一株玉红草,你要不要来看看?” 九念见他正殷切的望着自己,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自从进了洛阳,便始终处在寄人篱下的境遇,鲜少穿好看的衣裳,今日也是一样,只穿了一身庶人女子朴素的青衣,虽是绫罗布料,颜色却是低调安分。 而卢画屏,则是短襦袒胸,半臂飘幔,恨不得把七彩的颜色全部穿到身上,恨不得将胸前那对丰满挤上脖子。 九念走到卢画屏身边,低头望了望那玉盒之中的珍奇,不过是一株长得像车前草一般的干草,并没什么稀奇。 卢画屏一见九念查看,手一抬便将那玉盒给扣上了。 卢画屏抬起下巴望着她,道:“九姑娘还是不要看了,这玉红草吃一棵要醉上三百年,我刚才只是闻了一闻,便有些站不住了。” “是么?”九念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望着那玉盒,道:“玉红草出自《尸子》,乃是传说中的异草,而《尸子》却是杂家之作,除先秦,后世不知加了多少旁门左道进去,旁门左道卢姑娘也信?我听闻有邪士以曼陀罗浸泡干草,冒充玉红草,确实有迷醉功效,但也不至于闻一下就醉了。” 卢画屏杏眼圆瞪刚要反驳,华言便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华言也是没想到卢画屏竟会借着玉红草的名义往他怀里钻,便站在九念这边,道:“卢姑娘,你找我来鉴定,我明确告诉你,这玉红草确是曼陀罗的气味,怕是你被江湖术士给骗了。” 卢画屏见自己方才在华言身上的迷醉之态被拆穿,一时间又羞又窘,无地自容:“既然是假的,这破东西不如摔了!” 说着便将那玉盒扬起,准备摔到地上去,却被九念握住了手腕! “你拦着我做什么!” 九念道:“我听闻来俊臣喜欢贪得无厌,偏喜欢这世间珍奇之物,你不如拿些这样的东西送给他,好让你那尚在狱中的父亲少受些苦。” 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卢龄等重臣前阵子被来俊臣诬陷下狱,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而如今卢龄尚在狱中,卢画屏作为卢龄的女儿,竟然还有心整日出来玩乐,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 卢画屏被九念这样一说,更加无地自容,脸上一阵青红,当即搂着玉盒甩袖而去! 卢画屏负气而走,药房里就只剩九念和华言两个人,华言忽然抱起肩膀,不动声色的望着她,微微眯起眼睛。 方才对卢画屏勾引阿言的举动,九念是动了气的,若不是她来救场,面对那卢画屏的纠缠,这个木头阿言还不知道怎么对付好呢! 九念尚在气中,被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眨了眨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华言拧了拧眉头,像是在给她瞧病一样认真,语气是少有的轻佻,道:“我从不知道,你竟也有这样刻薄的时候...” 九念本不是刻薄之人,但当她看到卢画屏扑在华言怀里蹭啊蹭的时候,简直气坏了,这姑娘难道不知道“矜持”和“廉耻”两个词怎么写吗?用这样低级的小心机来当痴姑,不损她两句,九念今夜会连觉都睡不着。 九念并不看他,轻飘飘的埋怨道:“亏你还是个神医,连玉红草这么扯的药你都信...” 华言平直的唇角缓缓上扬... 九念正要告知她自己要带着父亲回冀州的事,可还没等开口,便有一个苍头急匆匆的跑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出事了出事了!” ... 九念和华言闻讯赶到的时候,向城正赤膊坐在正堂里,华言的几个徒弟正在为他包扎伤口。 “嘶——”向城俊秀的五官拧作一团,偏头望着自己肩上那正在流血的伤口,偶尔发出一阵吃痛的闷哼。 向城生得好看,皱眉便看起来格外惹人心疼,只是九念听了缘由后,便不觉得他可怜了。 “团儿,你二叔怎么回事?”华言问。 团儿现在本就是在学习说话的年纪,这样一惊吓,又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了:“二叔...射箭...我...” 向城见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一着急,便对九念说:“九姑娘!你快去追阿芙!你告诉她,我不会把她送到官府的!” 九念疑惑道:“关阿芙什么事?什么送官?” 华言听见团儿说射箭,便知道必定是射箭时发生的事,便叫来一个一直伺候的仆人来到近前,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那仆人走上来,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权向城对团儿一直是视如己出,特地为团儿制作了一套小弓箭,几乎是每天都会带着团儿去学射箭,团儿又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也颇有骑射的天赋,一段时间下来,也是学得有模有样。 今日正午,两人刚从靶场回来,一进药王府,便见到阿芙给九念送信回来,向城嘴贫,凑上去逗她。 “你天天往来俊臣府上跑,不会是那酷吏的奸细吧?” 阿芙懒得理他:“我是给我家娘子送信的,什么奸细!” 向城俯下去学团儿的样子看她的黑纱下面,阿芙走一步,他便也走一步。 向城道:“你说你不是奸细,那你给我看看你的脸。” 阿芙捂住面纱,不理他,越过他的身子走远了。 团儿今日在靶场头一次射中红心,便背着小弓箭上前拉了拉向城的袖子,道:“二叔,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个神箭手了?” 向城望着阿芙的背影,唇角斜斜的勾了起来,拿起团儿的那把小弓箭,拍了拍他的脑袋,道: “二叔今天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神箭手...” ... 第32章 【“你来吧,对她,我可真下不了手。”】 华言听到这里,俊眉一拧,质问道:“你居然用团儿的箭射下了阿芙的面纱?” 向城低头不语,神色有些幽怨,仿佛还在细细回味着什么,薄薄的嘴角泛起浓浓的笑意。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问了。 阿芙曾说过,她自小成长在金男镇,那金男镇之所以取名为“金男”,便是重男轻女极其严重的,所以镇上每个女子都要带着面纱出门,而她的面容,也只能给心爱的男子看见,否则便会招来厄运。 所谓十里不同俗,尽管外人觉得荒谬可笑,但那毕竟是阿芙从小就守着的规矩,这样生生被人侵犯,必然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所以那支箭插上她的帽子落在了地上的时候,阿芙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她猛地一回头,惊滞的双目冷不防的撞进了他的眼中,向城望着她的眼睛,竟缓缓的松开了弓箭,愣在了原地。 最后当阿芙怒气冲冲地将那箭头扎进他的肩膀时,向城才猛地清醒过来,而阿芙望着他肩膀上的血,头上立刻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她没想到向城傻呆呆的居然没有躲... 阿芙怕了,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她眼见着向城肩上的血如同黑色的牡丹花一般盛放在他尊贵的紫衣上,耳听见仆人们慌张的跑过来,阿芙望着向城的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扭头便逃! “喂!”向城想伸手拉她,却扯到了肩上的伤口。 ... “吁——”门外的院子里响起一阵马的嘶鸣,众人回头向外望去,这才发现,九念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门,此刻正骑在一匹骏马之上,而那匹骏马正是向城的至宝,汗血宝马。 向城不顾身上的伤,立刻夺门而出,诧异的看着她。 她居然...她居然能够驾驭他的马? 要知道这马性情极其刚烈,除了他意外的任何人都不能驾驭! 而她居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坐在马背上,还把它骑到了姒家的院子中潇洒行走! 九念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礼仪了,缰绳一拽,对向城道:“向城!祸是你闯的!借你的宝马一用!我去把阿芙追回来!” 她虽是她的丫鬟,也是她的姐妹,九念怎么能让她受了委屈自己跑掉呢? 说罢!她如一阵疾风一般驰骋而去! 哒哒哒... 马蹄声渐行渐远,华言望着九念消失的背影,轻轻一笑,转回身来走到向城身边,坐下。 华言接过徒弟手里的草药,以木匙轻轻的往他的伤口上涂,突然手重了一重,疼得向城呲牙咧嘴的。 “嘶——你轻点啊!”向城俊俏的五官拧做了一团。 华言冷笑,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虽然心疼弟弟,却还是忍不住嘲讽他两句:“怎么?做神箭手的滋味如何?” 向城痛苦的表情一转,忽然换成了一脸的痴迷,嘴角总是忍不住扬起,道: “…值了!” ... 傍晚,太阳已经坠落西山,可九念和阿芙还是没有回来。 华言在厅堂里踱步,团儿坐在榻子上把玩着自己的小弓箭,而向城肩膀上绑着绷带,也是一脸的焦急。 团儿摆弄着弓箭,道:“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团儿饿了…” “去给团儿弄些饭菜过来。”华言吩咐道。 下人问:“您不吃点吗?” 华言摆摆手:“吃不下。” 不多时,华言派去寻找九念的家仆门回来了,足足有十几个人,皆没有寻到九念的下落,唯有一个仆人询问百姓,有人看到她往东去了。 没多时,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跑回来了,被仆人牵了进来,然而马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向城望着哥哥着急的神色,心里也像长了草一般,转念一想,忽然站了起来! “哥,有人看到她去了东边,不会是被来俊臣抓走了吧!” 虽然九念从不肯说和来俊臣是什么关系,但不难看出,来俊臣始终是盯着九念的,而他又是出了名的喜爱强抢民女,若是九念落到了他的手里,也并不稀奇。 姒华言不说话,望着院子里拴着的那匹汗血宝马,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双眸此刻如千年冰封,他面色如沉,气息也并不安稳,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是十分焦灼的。 向城待不住了,拳头一握,咬牙切齿的说:“我去来俊臣府上要人!” “站住!”姒华言喝住了他的冲动! 权家本已是那酷吏的眼中钉,华言如何看着年少气盛的他去往枪口上撞? “阿九不在他那里。“华言道。 “不在他那里在谁那里?那个老色鬼明明就是盯上了九姑娘!” 华言指了指那匹汗血宝马,道:“若是真的碰上了来俊臣,你这马还能回得来?” 向城一想,也对,那来俊臣曾因觊觎他的汗血宝马而诬陷过向城的父亲,若是九念真的碰上了来俊臣,这马儿怕是也会不见。 “哥,那怎么办?九姑娘知书达理,就算是没找到阿芙也不会这么晚不归,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华言沉了沉声,眼中皆是悔意,后悔竟没有看住她,沉思良久,华言道: “若宵禁还未归,就搜遍全城。” ... “呃…” 阴暗潮湿的地下刑室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木炭闪烁着清幽的光,火苗偶尔跳跃,发出细小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九念已经苏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双手撑开,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她的双眼被蒙着黑色的布条,什么也看不见,用力的动了动面部,才能隐约看见那鼻翼处有个小小缝隙,缝隙下可以看见她的脚旁放着一盆烧红的炭火。 她丝毫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知如何来到这里,只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 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黑暗,捆绑,空气中皆是发霉的味道。 她心里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极点,然而那炭火细弱的爆破声,却叫她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现在怕也没有用,她要回想一下,自己是被什么人弄到了这里。 她记得她冲动之下骑着向城的马去追阿芙,出了药王府她问过了府门口的守卫,说是阿芙朝东边走了,于是她快马加鞭的也像城东走,刚走到拐弯处,她便被一伙穿着官军制服的人拦住了。 一共两个人,带着刀,说是今日严查城内可疑之人,抓捕风火教教徒,让九念下马配合检查。 她许久不出门,不知外头的情况,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跑出来,可是官府的人发令,她无法不从,只好下了马,没想到脚刚一落地,后脑就中了一闷棍! 她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便被绑在了这里。 … 她镇定了一下,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这地方似乎很潮湿,棚顶不停地向下滴着水,而那每一滴水珠落到地上,都会发出空旷的回音,证明这里很大。 那么她便并不是被什么街头拐子采花大盗给绑了,绑架她的人,定有做出这么大牢狱的资本。 “吱嘎——”一声艰涩的铁门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后便有约莫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传来。 九念顿时心惊肉跳,可理智却不断地告诫她冷静,她把头一低,装作昏迷不醒。 原本看守她的奴仆方才打了个盹,一见有人进来,立刻跳得老高,鞠躬哈腰的迎道:“主人!” “还没醒啊?这小娘子这么不经打?”说话的男人,声音倒并没什么特别,只不过他说话那股子阴沉傲慢的强调,倒叫九念觉得仿佛在哪儿听过。 “回主人,还没醒呢!”奴仆道。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只说了一句,便让九念浑身一颤,因为那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吉云战! “谁让你们这么绑的,多不雅观?给我放下来!” “是!” 九念感觉到几个人围着她开始解绳子。 吉云战…为什么吉云战也在这里! 难道他是来救他的? 然而吉云战的下一句话,却让九念觉得自己愚蠢,从头到脚发凉发寒。 吉云战说:“绑到铁床上去吧,你别碰,我亲自来。” 她知道这么多人,自己逃也没用,只好装作昏迷,绳子一解便瘫软到了地上。 有人走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像是抱着宝贝一样,轻轻的搁在了一张坚硬的铁床上。 那人将她放好,又站在她的身旁停了停,便回到了原处。 另一个被唤作主人的男人再次开口,道:“你看看这烙铁上的图案,是不是和你抓住的那两个自杀的风火教刺客背上的一模一样?” 吉云战接过他手中的烙铁,左看看,右看看,狭长的眸子里写满了认真与钻研。 然而他看了许久,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便将那烙铁放进了刑架旁边的火盆里,搅了搅。 待到那烙铁红了,他一转身,目光淡淡的扫向那几个奴仆。 那些奴仆皆都吓得发颤,有一个竟没站住,向后退了一步,吉云战的嘴角便露出了一抹戏谑的笑来,朝他勾了勾手: “你过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那奴仆百般求饶,吓得涕泗横流,剩下的几个奴仆为了保命,赶紧将他架起来,拉到了吉云战面前! “把他衣服给本将军扒下来。”吉云战懒懒的说。 几个仆人三下两下便将那人的袍子扯了去,叫他背对着吉云战。 吉云战的那双手从来只握笔,生的是白皙修长,他的中指在奴仆的身上滑来滑去,忽然停在了一个位置点了两下,借着,那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杵上了奴仆的后背! “嗞——”随着白色的冒烟,散出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那人惨叫一声,叫得撕心裂肺! 吉云战将那烙铁一拔,收了回来,奴仆的背上便多出了一枚杏子大小的烙印来,那烙印的形状恰是一团火焰,加之血肉渗出,竟如真的火焰一般。 吉云战皱着眉摇了摇头,忽然感叹道:“一样,真的与那刺客身上的一模一样!” 而此时正躺在铁床上的九念,早已被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坏了,黑布下的眼睛已经渗出泪水。可她依旧咬着牙,抑制着身体的颤抖,静静的听着。 另一个人得意道:“呵,当然一样,我可是找了全洛阳最好的铁匠和画匠做的,不过人已被我杀了。” 九念听见他最后一个尾音,猛地就想起那日在侯府的后花园,她透过门缝看到的那个和尚。 薛怀义!另一个人是薛怀义! 吉云战居然和薛怀义联合起来绑架了她!他们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薛怀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道:“我听说这姒华言现在可是满洛阳的在找她,这小娘们儿果真对他很重要。兄台你不仅书读得好,看人也尤其准哪?啊?哈哈哈!” 吉云战将那烧红的烙铁递给薛怀义,抽出绢帕擦了擦手,道:“你来吧,对她,我可真下不了手。” 薛怀义笑了笑:“无妨,对女人就要狠一点。” 他刚要拿着烙铁靠近九念,却被吉云战拉住了手臂。 “怎么了?后悔了?” 吉云战望了一眼九念,道:“还是我来吧。” 吉云战转身对那些奴仆道:“你们都把眼睛给本将军闭好了!露背的时候谁也不许看!谁看把谁眼珠子丢进火盆里!” 那些下人都乖乖的转了过去。 薛怀义诧异的望着他,正欲说话,吉云战便推了他一把: “你,也转过去!” 第33章 【吉云战...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做一柄你手上的烙铁!在烈火中承受炼狱之苦!在烧焦的皮肉里,窒息而亡!】 1武侯:唐朝夜里有宵禁,晚上不许百姓出门走动,犯夜禁要被捕审问,武侯,是宵禁巡逻兵。 九念闭着眼睛,心脏仿佛被人掏了出来,悬挂在耳边。 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仿佛想要逃离这个身体,逃离这座骇人的地下监狱。 她在想着,要不要动,要不要挣扎,若是挣扎了,反抗了,后果会是什么样。 可如何想办法,结局都是无力的,徒劳的。 这地牢里最起码有七八个男人围着她,她反抗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她已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插翅难逃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那汗水顺着她脸上的黑布条滑到了睫毛里,又湿又痒,她怕极了,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汗。 她听见吉云战的脚步声朝自己靠近,一步一步都像是索命的铃。 直到她感受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巨大的恐惧翻天覆地的笼罩在她整个身子上。她的手脚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压制住,如同一场梦魇。 她毕竟还是个刚刚及笄的女子,如今就是让她反抗,她已经吓得没有了力气。 九念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人了,就像是一个濒死的动物,不会思考,说不出话,只会让恐惧束缚住全身,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感到他的手掌将她翻了过来,使她趴在那铁床上,然后轻轻的,慢慢的扯下了她的衣服。 她雪白的肩头暴露在这潮湿而肮脏的空气中,与这沾满黑色血渍的刑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九念不知道吉云战对自己下手时的那一刻表情是怎样的,只记得那烙铁接触她皮肉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痛! 那种疼痛让她终身难忘! 九念的脖子,下颌,额角全都鼓起了粗壮的血管和青筋,双眼通红,似要冒出血来!那灼烧的疼痛使她浑身的肌肤仿若一只烧红的虾子,斗大的汗珠划过脸颊,嘴里的血腥是伴随着痛苦的惨叫而自行咬破的。 “呃——”她压抑着,咬紧牙关,牙缝中不断地溢出折磨的声响。 真的好痛! 她咬着牙,尽量忍住那惨叫,将它化之为无比压抑的闷哼,她哆嗦着,在烙铁终于被拔下的那一刻蜷缩成了一团,不停地扭动着,终于眼睛一黑,不再动了... 若是就这样死了该有多好。 她此时此刻,一点求生的*都没有了。 她不知该为谁而活。 九念睁开眼,还是一片漆黑,在这样的王朝,她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看到的便只有黑暗。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疲倦之际,背上烧焦的肉仿佛已经不是她的了,整个身子也都没有了知觉,她太痛苦了,痛苦到想要咬舌自尽,可是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 昏厥之际,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正抚在她的后背上,那指尖凉得如同腊月的坚冰,轻柔的、怜爱的滑行在她的疤痕上,最后替她穿好了衣服。 吉云战... 吉云战... 黑暗之中,她仿佛来到了地狱,她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反反复复嘶吼着这个名字。 吉云战...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如果我还活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吉云战...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做一柄你手上的烙铁!在烈火中承受炼狱之苦!在烧焦的皮肉里,窒息而亡!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是被自己腹中的轰隆隆的声响叫醒的。 一切就像是做了一次噩梦。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在一条湿漉漉的麻袋里,麻袋的小口并没有被系上,她打开麻袋爬出来,发现自己竟在中桥之下的一个小石洞里!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烧伤一碰,还是会痛,不过没有一开始那样疼了。 天已经漆黑,洛阳城里的宵禁已经开始。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几百步便有一个武侯1在值夜巡,见到有谁胆敢触犯宵禁,在街上乱走,他们都会抓到衙门去问审。 今晚中桥附近的武侯格外多,增加了一半的人手,就连几个即将退役的老捕快,也都给拉来凑数,全因为洛国公正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子。 这是她失踪的第几天,九念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中桥底下,而这中桥便是姒华言的家门口。她出了麻袋刚要从桥下上岸,忽然便停住了。 等等!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那日她出了药王府的门,就被吉云战和薛怀义的人盯上了,可以推断他们早就计划想要绑架她。而绑了她又在她身上烙下了风火教的火疤,然后再将她活着放回药王府门口,那么,他们就是想让她醒来之后去找姒华言? 九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一场栽赃嫁祸的阴谋! 薛怀义和吉云战知道九念住在姒家,便将她身上烙上风火教的标记,放她回府,吉云战吃定了姒华言会将她留在府上,那么九念便变成了他们诬陷姒家的一颗毒药! 九念此时还并不知道,南宫县县丞崔敬,她的义父,已经被定罪为风火教的反贼,而她能够想到的大致也就只有这些。 不行... 她不能回药王府,只要进了药王府的门,吉云战和薛怀义不定会用什么计谋去对付阿言! 九念没有上桥,而是又退回了桥根的石洞里,抱着那麻袋想对策。 桥上站着三个巡逻的武侯,在桥上来回来去的走。 这三个武侯里,两个是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是老头,那两个年轻的正哈欠连天的在桥上瞎转悠,转悠够了便坐在桥上玩骰子,长夜漫漫,总能在工作中开点小差。 然而那老头不同,拄着官刀立在桥上,双目圆瞪,精神奕奕,活像一尊关公相! 那老头有五十来岁,头发黑白掺半,下巴上坠着一绺胡须,他的右耳少了一半,鼻梁上印着一道小拇指那么长的一刀疤,疤痕亮闪闪的,在月光下泛着光。 老头叫姜竹内,曾是一名衙役,因为年纪的关系刚刚退下来,想他年轻的时候,方圆十里的小偷劫匪都怕他,他的耳朵和鼻子都是在抓捕罪犯的时候受的伤,高宗在世的时候,洛阳令还曾表彰过他,为他提笔写过“恪尽职守”几个大字,就被他裱在家里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昨日接到官府的紧急调遣,说是要增加夜间武侯的人数,便将刚刚退了的老衙役凑上了数,再次有了用武之地的姜竹内兴奋不已,一晚上都在摆弄武侯的制服,今日再次上岗,能够再次为朝廷效力,他不能不激动。 “嘿,你看这老头!”年轻的武侯发出嘲讽的笑声。 “他愿意站着就让他站着呗,值个夜嘛!何必这么认真?眼睛瞪得跟头牛似的!” 姜竹内不动,铜铃般的眼睛盯着自己负责的这一小片区域。 “停!”他忽然支起耳朵,脸色一变,突然大喝一声:“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把骰子给我停喽!” 两个人一愣,随即又玩了起来。 一个没用的老衙役,眼看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谁把他当回事儿? 姜竹内已经老了,惹不起晚辈,没法子,只好自己提着刀下了桥。 “什么人在桥下!”姜竹内警惕的走过来。 九念这边,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心里一惊,赶紧蹲下来用河泥将自己的脸和衣服都抹了抹,退回石洞去。 姜竹内远远就看见了她钻进石洞里,便快步跑过来,堵在了石洞口,以刀威逼。 “出来!哪个这么大胆,大半夜的还在街上瞎晃悠!” 九念出动的时候,头发也是乱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拱手道:“武侯饶命,我...我是要饭的,没处住,就在这桥洞下安身。” 这姜竹内可不是一般的人,做了一辈子的衙役,这点洞察力还是有的,她脸上的泥巴明显是一条条后抹上去的,其他的地方白净的很,而且一看就是个女的,身上穿的是绸缎。 上头可是下了命令了,洛国公要找的,正是一位姓曾的女子,倒是不清楚是好人,还是犯了事的人。 姜竹内将刀抽出来,挡在她的身前,双目岁苍老却格外凌厉,厉声道:“是不是要饭的,跟我去趟药王府就知道了!药王府现在可是彻夜敞着门,正在寻找一位姓曾的女子,闺女,对不住了,老夫职责所在,就算你真是要饭的,也要带你前去验一验!” 九念刚要说什么,他却一脸无情的将刀挡在了她的身前。 没办法,九念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桥,而姜竹内则拿着刀跟在她身后。 ... 这中桥可是洛阳城中最大的桥,步行走也要走上一阵子,姜竹内带着九念走上了中桥,路过那两个年轻的武侯身边,见他们仍旧在玩着骰子,不仅失望的摇摇头,小声叹道:“现在的晚辈,一点都不懂职责的意义!可悲,可悲呀!” “若是国家的官兵都像他们,那我大周...唉!” 九念听着他一遍一遍的絮叨着,心想这也是个正直的官差,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捉摸着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跑掉,或是同这老头商量商量,放她走。 她真的不想连累阿言、团儿还有向城。 “老人家,我真的只是个要饭的。”九念回头对他做出一个哀求的表情。 姜竹内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较真,道:“闺女,我也不想抓你,可是没办法,上头下的命令就得执行不是?” 九念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姿势,道:“小女子没见过世面,可不敢见什么药王,求求你放了我吧,你听,我肚子现在还咕咕叫呢!” 说实话,她真的是饿了。 后背又隐隐作痛起来,九念忽然觉得有些乏力。 姜竹内大手一挥,商量道:“闺女,等你到了药王府,你若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老头我给你拿烤红薯吃!” 九念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有点无力。 这老头,当值也太认真了。 正想着,对面的桥头忽然驶来一架马车,那马车极其华丽,马车前带着两盏镀了金的灯,中间坐着车夫,两边坐着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卫,眉心都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九念认得他们!那是来俊臣的贴身护卫阿毛与阿发! 当官的夜间出行,这些小武侯自然是管不了的,桥头站着的两个武侯赶紧给让道,那马车以极快的速度迎面飞驰而来! “闺女,给那酷吏让个路。”身后的姜竹内十分不屑的对九念说道。 九念现在的样子,怕是来俊臣迎面走来,也认不出自己,她向后退了一步,为那马车让路。 “哒哒哒哒...” 那马车如一阵疾风一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渐渐的驶向了桥头。 可正在那马车即将下了桥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 九念一回头,心里疑惑道:难道这来俊臣认出了自己? 那马车掉了个头,复又朝他们的方向行驶了过来,正正好好,停在了姜竹内的身旁。 “呦!看看这是谁!”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来俊臣一身官府下了车,背着手朝姜竹内慢悠悠的走过来,一双精明的眼和气的望着他。 姜竹内冷哼一声,拿下眼皮看他: “看见你了,一个犯了夜禁的酷吏!” 来俊臣压根没注意到一连污泥的九念,抬起手拍上姜竹内健壮的的肩膀,听他这么说,竟也不生气,大笑一声,道:“老姜!怎么今日叫你来巡夜了?你都不知道,你退了以后,我看不到你巡逻,晚上走了夜路都心慌慌的...” 姜竹内用刀鞘支开他的手,刚正不阿的说:“你怕,是因为你害人太多!跟我值不值班有何干系!” “啧啧啧!”来俊臣摇摇头,惋惜道:“这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你老姜,那是英雄楷模啊!要不这样,老姜,你来我这儿,给我当差,怎么样?我给你十倍月钱!” 来俊臣这个人,说来也奇怪,他用人,只要他看上眼的,软磨硬泡也要纳为己用,也是一点不亏待。 这个姜竹内,在衙门当差的时候,来俊臣就听过这个人,他恪尽职守,胆大心细,在衙门是出了名的好衙役,可是也是过于耿直老实,所以一辈子都未得重用。 来俊臣为了将这个人纳为己用,着实费了好一番心思,逢年过节差人去送礼,表示赏识,却被他全都给退了回来。 有时候这人吧,太耿直,太死心眼儿,也叫人头疼,可来俊臣爱惜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便也就礼待有加。 要说整个洛阳城的人都怕来俊臣,姜竹内可不怕。 姜竹内眼睛一翻,道:“我老姜空有一副正义胆量,却可惜没长出一颗给酷吏卖命的心肝!” 来俊臣闻言,一挑眉,笑容收了起来。 又骂他... 都这么长时间了,他真的是一点软的都不吃啊! 看来,是他对这老家伙太仁慈了... “阿毛阿发。” “属下在!” “属下在!” “请老姜到我府里喝个茶!” “是!” “是!” 九念始终在一旁默默听着,趁机想逃走,她慢慢的向后退着,只见阿毛阿发上前去架那老头的胳膊,她赶紧掉头就跑! 职责在身的姜竹内此时还不忘自己的差事,一眼就见到九念逃跑的背影,他的两只胳膊虽被架住了,嘴巴却还焦急地冲着桥头的两个玩骰子的武侯喊道: “哎哎哎!抓住她!抓住她!她就是药王府要找的那个姓曾的女子!抓住她——” 来俊臣闻言,忽然转过头来: “老姜!你刚才说抓谁?” 姜竹内气得“哎呦”一声:“你这酷吏!我还在当差呢!人要是给跑了我老姜拔了你的胡子!” 第34章 【“狄丞相,再会。】 来俊臣的马车缓缓地使下桥,阿发和阿忠坐在前面,身子笔直,面相凶恶,像是两道坚实的城墙守卫着车上的人。 姜竹内被捆成了粽子,那张总是想骂来俊臣的嘴被堵得严严实实,不断地发出不依不饶的闷哼。 九念坐在来俊臣的对面,冷冷的看着他,还是一副并不屈从的样子。 来俊臣的眼睛始终在她狼狈的身上打量着,似乎是生气了,语气冰冷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何故弄得如此狼狈,那药王府为何要派这么多人寻你呀?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告诉爹爹!” 九念冷笑一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颜无耻?人家老伯不肯为你所用,你死皮赖俩的将人绑上了车,而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什么女儿,我只有一个亲爹!” 来俊臣瞥了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九念忽然问道:“我爹呢?” 来俊臣别过头,去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不假思索的答:“死了!” 九念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来俊臣一见她生气了,赶紧挥了挥手:“坐下,坐下!我说死了你就信?曾泓他回老家了,雍州老家。” “何时走的?” “昨日,他留了一封书信给你,在我府上。” 九念狐疑的看着他,但见他表情认真诚恳,倒不像是在说谎。 她还是不大相信,道:“我父亲为何不回冀州而是雍州?明明我干爹在冀州,而雍州他谁也不认得。” 来俊臣收起了懒洋洋的表情,倒有几分严肃的望着她:“干爹?是那南宫县丞崔敬么?” 那崔敬,听说已经畏罪自杀了。 来俊臣并不打算将这糟心的事儿告诉她,便不耐烦的说:“去没去雍州,你看信不就知道了么?不信也罢,我没工夫跟你废话!” 这丫头的疑心病也真重,跟他倒是有一拼。 九念不在言语,先抛却父亲的事情放到一边,心里盘算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来俊臣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九念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说话。 来俊臣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她说:“行行行,我不问了,你必定是在那药王府呆不下去了,不如就住进我的府里。” 他这样的一句话,到了九念的耳朵里便多了几分莫名的猥琐。 九念狠狠地望着他,高傲的说:“看来你要把我也绑起来了,要我住进你的府,除非让我住监牢!” 来俊臣一听,嘿,这丫头怎么就那么倔!上次他好心好意的设宴,不过让她做自己的干女儿,她没说两句就撞柱子自尽,今天他已不再提此事,光说先收留她,她竟也不肯! 来俊臣也是犟脾气,被她这样一讲,便咬牙切齿的指了指她,目光凶狠的,一开口却失去了几分威严:“行行行,你看着,下车我若不把你丢到牢里去!我就跟你姓!” 九念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屑看他。 姜竹内想赞叹九念的刚直不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来俊臣抬脚踢了踢姜竹内的老腰,道: “还有你!” “呜!” ... 九念和姜竹内皆被关进了来府后院的监牢里。 那监牢在地下,阴暗恐怖,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刑具,九念被押进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正在受刑,那人的脑袋被套进一个大的枷子里,浑身都被固定住,有两个行刑者正手握着木椎,顺着那枷子往她的头颅里捶,那人的口中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仿佛下一秒脑浆就会崩裂出来。 “招不招!你招不招!”行刑者不住地问。 “不——招——”这大概是个当朝的某位官员,死也不承认自己谋反。 “让你嘴硬!”行刑者用了一捶,那人立刻就没了动静,因为脑壳已经碎了,脑浆飞溅在墙壁上... 九念和姜竹内一前一后的被押解进来,倒是没像犯人一样上脚镣,一路看到这恐怖的行刑场面,就连姜竹内曾经办过无数案子的老衙内看了,都忍不住作呕。 九念好久都吃东西,干脆也吐不出来什么,被一个狱卒推到了一间牢房,上了锁,而姜竹内就在她的左边关着。 九念坐在这牢房之中,望着这潮湿肮脏的地方,害怕与恐惧似乎已经在这两天,成了习惯。 对面的牢房和她的只隔了一个过道,尽是落地的铁栏杆,所以互相做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对面坐着一个老者,大约六十岁出头,四方大脸,胡须好久没刮了,他打坐在稻草上面,倒像是个老道。 老者缓缓睁开眼,望着九念,似乎太久没和人说话了,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然,道:“小女子,多大了?老夫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小女子进了这监狱还这么冷静的。” 九念猜想,被关在这里的多半都是被诬陷的官员,且不是小官,九念便叹了口气,道:“我怎能不冷静?这已是我今日第二次出入监狱了。” 耳边传来了一声空旷的惨叫,如同她被吉云战烙下烙印的那一刻。 九念痛苦的闭上眼睛,也在枯草上坐下来。 姜竹内就在九念旁边的监狱,他方才听到对面有人说说话的时候,就觉得熟悉,走到栏杆前往前一望,双目立刻变得雪亮! “狄丞相!您可是狄仁杰狄丞相?” 狄仁杰闻听左前方的牢房里有人叫他,便淡淡的问:“这又是哪位被陷害了啊?” 九念一听,狄仁杰?这对面的老头便是大名鼎鼎的当朝宰相狄仁杰? 听闻狄仁杰今年二月,狄仁杰等人被告谋反而入狱,武皇给狄仁杰下了免死令,让来俊臣负责审讯,没想到她竟在狱中见到了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 姜竹内见到狄仁杰兴奋不已,双手抓着栏杆道:“狄丞相不认识小人,小人乃是洛阳的一名普通衙役,以前在当值的时候见到过您几次!真是三生有幸!” 不怪姜竹内如此激动,这狄仁杰是何等人物?他掌国家之刑法大权,不畏权贵,秉公执法,他明察秋毫,拆诉冤狱,破获要案无数,是百姓中最受崇敬的好官清官,高宗在位时称他为“狄公”,连武皇也叫他“国老”。 可如今奉公执法的人却被无事法律的人关了起来,如何叫人不心寒,不悲叹。 狄仁杰听他这样讲,讽刺的笑了,倒也乐观的开起了玩笑:“在这里相见,老兄你也真的是三生有幸啊!” 姜竹内收起辈态,关切的问:“丞相,这里看起来并不是死牢,看守没有很严格,您被关在这里,那其他被诬告的六位大臣在何处?” 狄仁杰道:“他们被关入死牢。想来必定是收了一番折磨。” “那您为何没被关进死牢?”九念问道。 狄仁杰无奈的笑了笑:“那酷吏不过是想要个谋反的口供,我给他就是了,如今大周革命,万物惟新,我是唐朝旧臣,甘愿一死,后世必为我洗刷罪名。只可惜其他六位国老不肯招认,白白受那皮肉之苦。” 姜竹内道:“原来是这样...丞相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逃过一劫,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必定留的青山,才有一线生机。” 九念忽然想起,自己在药王府的时候,向城曾给他介绍过一个朋友,九念立刻对狄仁杰道:“狄丞相,我前几日,曾见过狄光远。” 狄仁杰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忽然剧烈的波动起来:“光远...你见到光远了?” “是,我与姒华言是朋友,而光远也是他的朋友,前几日打过一次照面。” 狄仁杰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光远...我的儿子...他还好吗?” 九念答:“还好。” 狄仁杰点了点头,这才对两人熟络一些,也觉得莫名的交心,便问道:“你们如何被关进来?按照你们的资历,那来俊臣纵使如疯狗,也不至于咬你们这些小肉塞牙。” 姜竹内道:“他要我给他当差,我哪里肯,这位娘子,他非要认人家做女儿!” 狄仁杰打量起九念来,眉头一锁。 这女子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虽一身污泥,却也难挡清丽,狄仁杰沉思片刻,摇摇头:“那来俊臣倒是个怪人,专爱抢夺别人的妻子做老婆,人家越不肯的,他便越是疯狂,这位娘子,你可有婚配?” 九念恭敬地答:“会丞相,小女子尚未婚配。” 狄仁杰又摇了摇头:“那便没有道理了,谁都知道,来俊臣只喜爱人妇,对你这样的小娘子可并不大感兴趣。何故偏要让你做女儿?” 九念道:“小女子不知。” 正说着,远处便有狱卒的脚步声传来,三个人皆坐回各自的位置,沉默了。 ... 那狱卒端着一个大木头托盘,那托盘里摆着四个食碟一碗浓汤,那股浓浓的饭香飘散在这从来之后小米粥的牢房里,格外诱人。 狱卒将九念的牢门打开,竟是满脸堆笑,将托盘往地上一放,道:“娘子,吃口饭吧,这是来御史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您做的,没有醋,您尝尝。” 九念望着那菜品,抬头望了望对面的狄仁杰,发现狄仁杰竟也正在打量着她。 “这饭菜里怕是有毒吧?”九念虽饿,却是不敢碰。 狱卒立刻拿起一根新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道:“来御史说了,要是您怕有毒,就让我试吃给娘子看,总之千万不能不吃饭。” 九念心里越发的疑惑起来。 为何从始至终,那来俊臣对自己这样好?而他却并不像男人对待女人那般感觉,倒像是个父... 九念打消了自己愚蠢的想法,问道:“那狗官还说什么了?” 狱卒笑着嚼着嘴里的肉,说:“来御史说了,娘子若是想明白了,害怕了,就告诉小的一声,小的就放您出来。” 九念沉了沉,没说话。 “你退下吧!” “是。” 那狱卒走了,却没走远,就守在走廊的转角处。 九念躺在那草甸子上,闭上眼睛,沉了沉,脑海中似有无数匹快马飞驰而过... 她忽然猛地坐起来,抓住栏杆唤那狱卒: “你过来!” 那狱卒点头哈腰的走了过来。 “我不要吃牢饭!我要出去吃!” 那狱卒眼前一亮:“好好好!娘子想通了就好!小的这就给娘子开门!” 狱卒打开了门将九念放了出来,跟着她,九念左右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姜竹内,最终看向稳坐如钟的狄仁杰,意味不明的说: “狄丞相,再会。” 那狄仁杰猛地一睁眼,看了看她,复又将眼睛闭上了,点点头。 第35章 【“我再说一遍,我、要、把、她、接、回、来!”】 当一个人死都不怕的时候,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可怕的事了。 九念如今的心境便是空的,父亲的确留下了书信说是回了老家,其中缘由九念也不想多想了,反正她现在孑身一人,背上还顶着一枚罪人的烙印,她在哪里,哪里便是是非之地。 那干脆就让她躲在这来府,对她反而是最安全的,就算被发现了,她能够以自己的性命沾了来俊臣一身的污,也算值得了。 而阿芙,团儿,向城,这三个她牵挂的人,仿佛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至于阿言,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晃,躲在这来府上已有数月。 眼看着夏天在她眼前走过,又只剩下一条温热的尾,九念的心,仿佛也进入了沉静的秋季。 夏秋交替,心如落叶。 听说,狄仁杰谋反的案子迟迟定不下来,被诬告的七位大臣已在狱中带了近半年,皇上对政事越来越疏懒,已经有几日没有上朝了。 这些事,是九念听巧姑说的。 巧姑敦厚聪慧的女人,三十多岁,据来俊臣说,巧姑以前在宫里头是专门为武皇梳头的,因梳头的手艺好,什么双刀髻,望云髻,华贵的,朴素的,她都信手拈来,因为手巧心灵,人家都叫她巧姑。 巧姑出了宫,便被来俊臣花重金给九念请来做女仆,她性子醇厚,说话有分寸,九念与她算是亲近。 巧姑今早又为她梳了一个堕云鬟,再插上精致璀璨的金步摇,镜子里的她,华贵却不失清丽。 巧姑看着镜子里的她,慈眉善目的笑笑:“娘子可不能再整日宿曦不梳了,你看,这样才是风华佳人该有的风采。” 九念苦涩的笑了笑,问道:“巧姑,我今儿一早便听闻宅子外面有喜乐声,听那轰动的阵势想必是哪家大户娶亲?” 并不是来俊臣的宅院小,而是九念为了在他这里躲着,便让来俊臣备了一处最偏的宅院给她,这宅子的墙根贴着坊墙,外头便是荒凉的老街,平时鲜少有人,可今早的喜乐声的确格外刺耳。 巧姑不仅手巧,也是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是权大将军家的公子权向城娶亲,能不轰动吗?” 九念一听“权向城”的名字,竟陌生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在来俊臣府上躲得太久了,生如同死,仿佛一切都已是前尘往事一般陌生。 “巧姑...你说是权向城?” “是啊,娘子,这人长得可真是英俊,我也是听说,他娶得这位女子,并非贵族,竟是个婢女。” “婢女?” “是,据说这女子并非汉人,整日以头纱遮脸,无论走到哪儿都要戴着,有人说她那面纱下可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要不然能够让堂堂右卫大将军的公子倾心追求吗?” 九念闻言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望着那一道墙,嘴角竟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阿芙,是你,真的是你,你嫁给了向城。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之人。 如今你的喜宴上,有吃不完的山珍,你的卧房里,有用不尽的绫罗,你这个傻丫头一定高兴坏了吧? 眼里慢慢的敷上一层水雾,喉咙间泛起一股温热。 阿芙,真是对不住,我竟连礼钱都不能给你。 我本想好了,要为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呢… “娘子,你怎么哭了?” 九念擦擦泪,回过头,冲巧姑微笑:“没事,我高兴,高兴...” 阿芙嫁给了向城,这是她几个月来听到的最开心的消息。 “哑娘!娘子在呢,你就先别收拾了啊!”巧姑忽然回身对院子里干活的老妇人说道。 九念放目看去,又是这个哑娘。 哑娘是来府里负责运泔水的,来府里每天产生的泔水都要她来一桶一桶的提到门外的泔水车里,哑娘的身上很臭,很嗖,总是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沉默的,勤恳的从人们的视线里经过。 没人会和她说话,她也从不跟别人开口。 “巧姑,这是哑娘的活计,让她做吧!”九念转身进了屋子。 今日,她要陪来俊臣去靶场射箭,她本来从不陪伴他做任何事,可她今天还是想再试一试,能不能进到监狱去见一见狄丞相。 这几个月来,她曾和来俊臣提起过去监狱看看,可来俊臣十分警惕,将她的请求都驳回了。 今日去靶场看看能不能得到机会。 ... “言哥!”向城一身大红的喜袍,匆匆跑来药王府。 华言坐在盛大的喜宴上,正与凤阁侍郎李昭德商议要事。 这个李昭德,是圣上十分信任的近臣,前文提到,他是华言的忘年之交,若非他不怕掉脑袋的反复在圣上面前劝告,不能不注意男宠的恶劣影响,恐怕华言早已被圣上召进宫做面首了。 李昭德身穿绯色缎袍,头戴金冠,方方正正的脸上散布着些许皱纹,捋一捋胡须,笑起来便没平日那般严肃正气了,道:“向城啊,你今日可当了新郎官,还来缠着你华言哥哥啊?你那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啊,你叔叔我,甚至你华言哥哥到现在也没见着啊?” 向城见李昭德在先草草的行了个礼:“晚辈拜见李侍郎。” “好好。” 华言见他面色中有几分急迫,便道:“向城,说吧,李侍郎是自己人。” 向城看了眼李昭德,这才说道:“我的手下刚刚抓到一个来俊臣的探子,那个贪生怕死的探子说,九姑娘的确就在来俊臣的府上!” 华言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向城,你这婚礼我怕是不能参加了,我要去趟来俊臣的府上,我...” “言哥,你先别,你听我说...”向城似有为难,一把拉住了华言的手臂。 华言今日为弟弟的婚礼,也是盛装出席,一身淡紫色华服,他的肌肤本就白皙,竟比向城还要更配着贵气的淡紫,头上虽没有戴华丽的冠,但随意挽起的乌黑秀发也在日光下泛着明亮的光辉,为他凭添了几分仙气。 他一听见九念有了下落,本疲惫松懈的冷硬面部线条忽然被这喜宴上的喜悦吹开了喜色,那双眼眸里仿佛闪动着万种琉璃的光彩,清澈动人。 “向城?”他不明白,向城为何要拦他。 向城明明知道的,他应该能够体谅,这几个月来,失去了阿九的下落,他过的是什么非人的日子。 自责,怪自己让她一个人跑出去,害怕,害怕她正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遭受磨难。 “哥...那探子说,九姑娘在来府住得格外好,来俊臣也对他格外好。” 华言俊眉一锁:“‘格外好’,是怎么个好法?” 向城低头,仿佛心里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想搬开那石头告诉他真相,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就来连他也不信。 华言的面色陡然转冷,沉声厉色,仿佛心里正经历着一场风诡云谲。 “向城,无论她受了怎样的欺侮,我都相信她是被迫的。” “可是哥...” “我再说一遍,我、要、把、她、接、回、来!” 他冰冷而愤怒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的从牙缝中挤出,他不会在乎那些可笑清不清白,他说过,他的命是她的,全部身家也是她的! 如今阿九就像是那日他被困在翻滚汹涌的水边时的绝望境地,他又如何能对她置之不理? 向城吞咽了一下,沉声道:“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九姑娘如果被欺负了你也不会嫌弃她,可是问题是,你可知道,她是来俊臣的女儿?” 华言的身子顿了一下。 向城看着他的眼睛说:“亲女儿。那探子亲口说的!” 见华言震惊不言,向城复又说道:“她不仅是来俊臣的亲女儿,也是那个贪赃枉法的侯思止的好友,你忘了?那日他受伤,那两个人送她来的?” 华言猛地吸上一口气:“这绝不可能,一个探子的话岂能相信!” 李昭德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也皱起了眉头,道:“你们的这个朋友,听着也十分可疑,你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不怕她是来俊臣安插到你们身边的细作吗?” “不会...”华言摇摇头:“她不会的,我与她一同从来到洛阳,共同经历过生死...” 向城道:“哥我知道,我也觉得不会,可是我们不能不防啊!就算九姑娘无意要加害我们,保不齐她父亲会利用她啊!而且你不是和我说过,吉云战说她是风火教的人吗?她身上真的是太多可疑之处了!” 李昭德在一旁,忽然皱了皱眉。 “向城!”华言打断他,目光坚定:“我即刻就去来府!” 向城拉住他的手,百感交集:“哥!你冷静点!你这样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我啊!” 华言顿住脚步,回头冷冷的看着他:“向城,我不会害你。” 向城咬咬牙,无力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我陪你去!” …… 今日的来府格外热闹,王弘义、卫遂忠、万国俊,以及最近混得风生水起的侯思止全部都聚在一起,这些人皆是来俊臣的党羽,一时间酷吏云集,仿佛这御史府上空都被黑暗邪恶的乌云所笼罩。 众人吃过了酒,便集体驾车来到了郊外,许多侍卫跟随保护着,于郊外建起了一个射箭的靶场。 而九念,被来俊臣单独派了一辆最豪华的车马,也参与了这场游乐。 而她不知道,华言和向城正快马加鞭的朝这里赶来… 第36章 【九念拿起一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她如今对来俊臣叫她女儿的事,已经淡然了。就当是,叫她姑奶奶好了。】 为保证官员们的安全,靶场周围布满了守卫,近来越发得志的侯思止带得人手最多,其次是来俊臣。 其实来俊臣的那两个贴身守卫阿毛和阿发,就已相当于侯思止的二十几个守卫,他们二人武功高强,每年的洛阳比武擂台上,二人都是并列第一名。 为何去郊外野游还有带着如此庞大的队伍?很简单,这些臭名昭著的酷吏,圣上的刽子手,作孽无数,得罪的人太多太多,光是来俊臣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杀了千户。怎能不怕有人来刺杀他们?所以每次出行都要跟着许多守卫。 九念作为这队伍里的唯一女眷,是以来俊臣义女的身份出席的。 下了马车,那片广阔的靶场已经被下人们设好了座榻,万国俊、卫遂忠、王弘义、侯思止、来俊臣五人并排坐在草地的座榻上,饮酒唱诗。 那万国俊常与来俊臣一同办案治狱,刚被封为左台临察御史,喝得格外起兴,便说起了一些自己往常治狱的“功绩”。 九念坐在这几个老男人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脸沉默,偶尔听到他们说起一些残忍的虐待犯人的事迹时,还是会微微蹙眉。 来俊臣一看女儿并不大习惯他们这样的对话,便举起酒杯打断了万国俊的胡言乱语,由于两个人认识得最早,所以互相之间说话也不分你我,万国俊曾编写过《罗织经》,颇有文化,来俊臣骂道: “你这个陋儒!没看见我女儿在这儿?说什么惩罚女犯的肮脏事!说点别的不好吗?” 九念拿起一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她如今对来俊臣叫她女儿的事,已经淡然了。 就当是,叫她姑奶奶好了。 万国俊猥琐一笑:“好好好,不说我,说说你。” 卫遂忠在这里最不得济,赶紧拍马屁道:“你们可听说过‘请君入瓮’?” 侯思止是外来人,摇摇头,大笑一声:“什么请君入瓮?把人请到缸里来吗?” 王弘义一边喝酒一边吃了一口小菜,解释道:“周兴你知道吧?那曾经是我大周最厉害的文昌右丞,也是来御史的老师,后来有人告周兴谋反,圣上叫来御史审问他,说白了,圣上不过是想要他的命。” 卫遂忠见马屁被人截了,赶紧又把话接了过来,奉承道: “来御史便将周兴请到家里喝酒,问周兴,如果犯人总是不肯招供,该用什么办法好。周兴那老贼以为咱们来御史请教他呢!便夸夸其谈说:‘审问犯人啊,你还是没我在行,如果犯人不肯招供,你就用一个大瓮,大瓮地下围上火,烧开了水,把那人放进去煮,没有一个不吓傻的。’” 王弘义又想抢话,卫遂忠便瞪了他一眼,迅速的接下去,一点空隙也不给他留,卫遂忠说:“咱们来御史听完这话,便叫人找来了一口大瓮,烧上水,对周兴笑着说:‘周师,有人告你谋反,现在太后要我审问你,您看这翁已经烧好了,您自个儿钻进去还是我抬您进去呢?哈哈哈!” 王弘义有把话抢过来:“结果周兴那老鬼被来御史吓得尿裤子了,什么都招了!” 这个“请君入瓮”,听得九念后背发凉。 素日听说这帮酷吏残暴不仁,以重刑治狱,而重刑底下多冤案,他们的平步青云皆是靠这一声声惨叫的堆叠而成,如今九念融入他们其中,便觉得传闻真的是毫无添油加醋之说,这些人真的是瞪眼杀人,嗜血如命。 九念猛地想到那一晚,她被囚禁监狱时所承受的巨大的折磨,不禁将手上的茶杯攥紧,无声的放到了桌上。 来俊臣是极其会看人脸色的,他见九念一张小脸煞白,脸上方才还洋溢的得意之色慢慢收了起来。 他对那王弘义笑笑,眯起眼睛说:“王蒿子,吃你娘的酒!废话连篇!” 王蒿子这个称呼或许只有来俊臣敢叫,王弘义在审讯犯人的时候喜欢把犯人关在一间小屋,屋子里堆满蒿草垫子,用火烧,那蒿草的味道实在熏人,犯人只有乱咬别人谋反才可以被放出来。于是王弘义的诨名便叫做王蒿子。 王弘义大笑一声,一饮而尽, 几个人又喝酒吹嘘一通,一转眼,桌上杯盘狼藉,酒坛也快空了。 酒醉后的几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唯有侯思止没有醉,独自清醒着,来俊臣酒量好一些,此时也眯着一双微醺的眼,对侯思止说道: “思止啊,你新入职不久,便替我办了许多案子,功劳不小啊,今日野游,我也叫你看看我们的游戏。” 侯思止恭敬的微微低了低头,道:“谢御史夸赞。” 九念转头望了他一眼,轻蔑的冷笑,而侯思止也看见了她的眼神,咬咬牙,面无表情的将眼睛别向了靶场的方向。 ... “驾——”权向城一身红色喜袍,与姒华言并驾齐驱,快马加鞭的往靶场赶。 两人去过御史府后,在阍者那里得知,来俊臣携家眷去了靶场射箭。向城和华言便骑上马奔向郊外。 华言御着风,鬓前的黑发随风而飘散,坚定的目光锐利且气魄! 他在风中侧过头,对向城道:“向城,哥对不起你。” 向城豁达的笑了笑,挥手扬鞭:“不是哥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阿芙,我用心良苦的追上了她,得到了她的心,却在大婚之日骑马跑了,她回去定要拧我的耳朵罚我不准上床的!” 华言轻笑一声:“阿芙跟你如此恩爱,定不会为难你的。” 向城得意的扬眉:“那是!我娘子她深明大义!怎么舍得罚我?眼下重要的是将九姑娘抢回来,好让哥你早些把她娶回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和阿芙可以等着你们二人一起拜堂!” 两人很快便赶到了郊外的靶场,下了马,便见到几个带刀官兵守在靶场门口。 向城牵着马,高声道:“我乃右卫大将军之子权向城!叫你们来御史出来见我!” 向城的父亲是大将军,向城的身上也自小就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气魄,而二人皆比来俊臣的官职高,说话格外霸气。 没想到那守卫把刀一支,一副驱赶面孔:“我们家来御史说了,野游之时不见客!” 华言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乃药王府姒华言,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谈。” 姒华言是当今洛国公,虽没实权,地位却高,又有药王府做后台,那侍卫一听便将刀放下了,却依然一派严肃的抱了抱拳。 “洛国公恕罪,我家御史确实说过,除非当今圣上来,否则概不接待。” “好大的口气!”向城正欲上前,却被华言伸手拦住了。 他们二人既没弓箭又没刀枪,这靶场门口守卫的就有二三十人,更不要提里面了,硬闯定是不行,为今之计,只有等晚上他们野游结束,再去府上拜访,那时来俊臣便没有不见他的理由。 “向城,我们打道回府。”华言跨上马,带着向城调头回去了。 向城一路上愤愤不平,走到半路却忽然灵机一动,双眼放光的对华言说: “哥!我怎么这么笨呢!这靶场我来过不下百次,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很,这靶场东边有座小丘,我们可以爬上那小丘便能望见靶场底下的场景,一目了然,不如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九姑娘真的就在里面!” 华言一贯冷静理智:“小丘只能看,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我们四拳难敌百刃...” 向城道:“我们就去看看嘛!如果真的见到了九姑娘!晚上去来俊臣府上咬人的时候也有底气不是?” 华言一想,有道理,毕竟他们的消息也只是从一个探子的口中得知,实难相信,不如亲眼去看一看,若是九念不在来俊臣家眷里,另当别论,如果在,那么他们晚上就算是拆了来俊臣的府上,也要将她夺回来。 “走!去看看!” “驾——” 二人马蹄踏踏朝着靶场东面的小山丘而去。 ... 再说九念这边,她的计划本是想趁来俊臣高兴,找机会和他请求看看能不能去监狱一趟,就说是去说服那姜竹内给她做贴身侍卫,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得出,来俊臣对自己还是颇为在乎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利用着来俊臣的心理,她便能找到机会就狄仁杰狄丞相出来。 可是一到了这靶场,他们喝酒的喝酒,吹牛的吹牛,讲得那些东西不说九念爱不爱听,光是这彼此之间的争相拍马就让九念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将酒坛喝空了,来俊臣又将众人带到了靶场中央,说是要来一场“游戏”。 酷吏的游戏又有什么好观望的呢,九念懒懒的坐在榻子上,用绸缎盖着脸,防菜草地上的蚊虫叮咬,而巧姑则站在她身旁给她扇扇子。 向城和华言爬上了小丘,方眼一望,果然这千平见方的靶场里,景色一览无余,他们一眼便望见了来俊臣一伙人,正站在草地上谈笑着,他们的对面放着许许多多个靶子,那靶子上竟刻着字。 虽看不清字,但好像都是三个字两个字左右,猜想可能是人名。 向城遗憾的摇摇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杀气:“真是可惜了啊,今日没带弓箭来,若是带了,我一张弓射死这大周的败类!” 华言不动声色,挨个的看着这些人的脸,竟没找到一个女子,再往他们身后看去,一个仆人模样的妇女正给座榻上盖着脸的女子扇扇子,而那女子用锦缎盖着身子,慵懒的晒着太阳,看不见脸。 “向城你看,那个人。” 第37章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来俊臣一回头,看见九念正蒙着脑袋躺在座榻上,便背着手走过来,问道:“怎么了丫头,嫌这太阳毒辣?” 九念躲在绸缎里,没动。 “巧姑,你陪她去那边那个亭子里歇息吧!”来俊臣道。 九念一听,便把身上盖着的绸缎掀了开来。 不远处,华言和向城站在小丘上,恰好看见她掀开了绸缎... 他们之间的距离,虽听不见说话,但却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华言望着她久违的一张脸,虽说还是以前的清丽模样,却比往日丰腴了一些。 而另华言惊讶的是,九念掀开锦缎的那一刹那,竟是对来俊臣笑了... 九念笑望着他,脸上是一副自己都觉着恶心的讨好。 “我不去亭子,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来俊臣一见她微笑的小脸,心里也跟着高兴,这丫头难得冲他笑,今日不知怎么,这般高兴。 “说吧,我这些日子也没空去后院看你,你是有什么短缺的吗?”来俊臣背着手,像个父亲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九念走过来,竟是无比温顺的替他掸了掸身上的杂草,道:“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来杀我。” 来俊臣哈哈大笑:“这梦我经常做,一晚上不做都觉得不舒服。” 九念微微蹙眉,心里骂他,却换上一副没有破绽的笑脸,道:“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是个女流之辈,胆子小了去了,我想跟你说说,能不能把姜竹内找来给我当差?” 来俊臣道:“那个老姜,这小半年来天天在狱中骂我,我就让他骂,骂死在狱里也让他见不了天日。你想都不用想了,他是不肯给我办事的。” 九念道:“我有办法让他为我办事。只要我去狱里亲自接他。” 来俊臣方才还笑着,此刻的笑已经只是浮在脸面上了,露出了一丝丝警惕:“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牢里做什么,你要为了这事找我,爹爹不能依你。” 他说罢,转身走了。 九念重新在榻子上坐下,气坏了,将头重新蒙上,吩咐巧姑也坐下了。 山丘上,华言面色冰冷,向城也看得呆滞。 “哥...九姑娘她...方才...方才是在替来御史掸衣服吗?还笑得那样...开心...” 姒华言沉了沉,微微眯起眼睛,道:“被奸人所困,总要假意妥协一二,阿九是个聪明的女子,怕是这样才不会吃亏。” 向城背过手去,望向九念。 ... 巧姑望着万国俊、来俊臣等人在前方射箭,便道:“娘子,你看那靶子上,竟写着许多个人名。” “嗯...”九念被来俊臣拒绝,心里很不舒服,心情不大好,闷闷的回了一声。 巧姑虽是仆人,却是识字的,她抻着脖子向远处的靶子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呢喃着靶子上的人名: “姒华言...王国忠...苏启望...李牧远..狄光远...天哪...这些可都是当朝重臣的名字啊!” 九念一晃神,便恍惚中听见了姒华言的名字,猛地掀开脸上的绸缎,问道:“巧姑,你刚才说什么?” 巧姑其实也是迫于来俊臣的淫威才入来府做仆人的,内心对来俊臣也是颇为不满,此刻竟没有藏住心思,道:“我说,他们这几个人,好像在每个靶子上都写下了朝臣的名字,若是射中了哪一个,就去诬告哪一个。” 九念坐起来,也抻着脖子向那十来个靶子张望着,那靶子上的确写得都是大臣的名字,不过九念不懂朝政之事,并不认得几个,只是在看到姒华言的名字时,不禁心惊肉跳。 万国俊、王弘义、卫遂忠三个人已经拿上了弓,而来俊臣和侯思止正站在一旁负手观看,这其中的乐趣,也只能在他们此刻嗜杀的眼神里读取。 自从垂拱二年武皇打开告密之门后,李唐皇族多半死于这些酷吏之手。他们是皇上的鹰犬,所杀之人也是皇上要杀的人,可是日积月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越发的猖狂起来,经常会因为私怨为残害忠良,如同一条条咬人的疯狗! 他们杀红了眼,直到杀到不知该杀谁,便想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手段,便是用这靶子写上人名,射中哪一个便去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诬告,以此立功。 九念的视线在姒华言的名字上停了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浓浓的担忧,然而她再往右看,湿润的眼眸忽然像是结冰的湖沼,刹那间溢满了仇恨。 写有“姒华言”的靶子在最左面,而那十几个靶子之中,最右边,则是一个九念夜夜做噩梦都会切齿的名字,吉云战。 她的手死死地扣在座榻的扶手上,那木头仿佛成了吉云战的喉咙,她的指甲处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却没有察觉,依旧生生的抠着... 卫遂忠走到来俊臣面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弓箭呈给他,贼兮兮的眼里溢满了谄媚:“来御史,您请吧!” 来俊臣慢悠悠的接过他手里的弓箭,活动活动手腕,一一扫向那靶子上的名字,侧头对侯思止说:“思止,你希望射中哪一个?” 侯思止微微抬了抬下巴,刚要说话,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父亲。” 来俊臣眉头一皱,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凝固了一般,耳朵嗡的一声,回过头去,拧眉望着那抹俏丽的倩影缓缓而来。 她一步两步傲然轻盈,三步四步志在必得,五步六步已经走到他面前,那张细看之下,与他极其相似的眉眼噙满了笑意。 “你方才叫我什么?”来俊臣讷讷地问。 九念压了压嗓子,只感觉自己体内的骄傲与正气全部被逼到了九霄云外去,复又唤了一声:“父亲。”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而脸不要了,叫这老贼一声“父亲”又何妨。 九念见来俊臣愣住了,便笑着说:“父亲这游戏实在是新鲜,九念在院子里呆腻了,见这新奇的玩法便也动了心,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九念还没有射过箭呢!” 其实她在冀州的时候,跟一名叫做李逾辉的驿卒学过射箭,只不过她太瘦弱,臂力不稳,总是会射偏,学过几次便失去了兴趣。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从方才的惊喜又换回了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将弓箭递给她,道:“果然是我的女儿,你早该这样!” 九念接过弓箭,手心发汗。 她来到那靶子前,冰冷的目光早已看不到别的东西,她只能看得见一个靶子,那上面写着令她恨之入骨的三个字:吉云战。 吉云战... 枉费华言救你一命,将你视作朋友,而你却想至他于死地。 吉云战... 你用那烙铁烧焦我的皮肉,让我终生都被烙上罪人的烙印,害我不敢再见阿言,再见团儿,害我在这酷吏的手下苟且偷生。 这些债,我一定要还! 九念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名字,搭弓瞄准。 她的周身散发着杀气,即使隔得很远,向城与华言也能够感受到。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华言失望的看着她,英俊的脸颊越发苍白。 向城握了握拳,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果然是和来俊臣一伙的...” 姒华言没有回答,沉着脸,脑海中尽是关于她的回忆。 她恨恨的骂他偷马贼,急得快要哭了的样子... 她背负着一身秘密,不肯告知他姓名的时隐忍的样子... 她大汗淋漓的拉着木爬犁跑到河边朝他挥手的样子... 她被来俊臣送到药王府生命垂危的样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枚毒药,贯穿他的肠腑... ... 九念举着弓,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借着来俊臣的手报复吉云战。 她的箭术虽然并不算准,也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有一点是九念可以决定的,那便是避开姒华言。 姒华言在最左,而吉云战在最右,她就算是射得再不准,也射不到姒华言的靶子上。 若是射中了吉云战,那算幸运,若是射不中他,就算他侥幸。 九念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前敦厚的侯大哥,自从坐上了这御史之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相似。 原来手握别人生杀大全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快意,尤其是自己的仇人。 九念闭上一只眼,手上的箭微微颤动着。 来俊臣负手站在她身后,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丫头,你尽管放箭,射中了哪个,就算哪个,开工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箭下去,我们下半年便有活干了。” 九念咬咬牙,刚要放手,忽然一双粗糙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九念回头一看,是侯思止。 侯思止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将她的身子稍稍向右斜了斜,小声说:“妹妹,你要再往左一点,才能射到你要射中的人。” 九念一惊,难道他知道?这绝不可能啊... 鬼使神差的,九念便按了他的话保持住姿势,而那靶子都离得太远,想要瞄准也并非易事。 她的心一横,手上一松,那箭便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嗖——啪——” 那箭不偏不倚,正落在靶子上。 然而九念定睛一看,脑子里便嗡的一声!炸开了! 不是吉云战... 她射到的是吉云战左边的那个靶子! 方才一直盯着吉云战看,被仇恨蒙了眼,竟没有发现,吉云战左边的那个,竟是权秉忠的名字! 这权秉忠是谁? 权向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父亲!九念射向的是她的父亲! 向城与华言对望一眼,扭头便上了马!华言也震惊的最后看了一眼九念,驾马追了上去! ... 九念愤怒的摔掉弓箭,转过头去看侯思止,没想到侯思止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你!侯思止!你故意的对不对!” 侯思止不说话。 九念赶紧抓住来俊臣的衣袖,反复强调:“不能算!这不能算!” 来俊臣心照不宣的看了侯思止一眼,点点头,哄她: “女儿,我都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休要任性。” 第38章 【侯思止,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其实,九念的那一箭,只不过是来俊臣哄小孩子的逗趣罢了。 早在年初,来俊臣向权秉忠索贿不成,来俊臣便在搜罗诬告权秉忠谋反的“证据”。 这谋反之罪,要找到其谋反的理由。 权秉忠与威武道总管王孝杰是拜把兄弟,王孝杰曾打过多次胜仗,深得圣上器重,权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便是王孝杰送给义子权向城的。 而这问题,就出现在这匹宝马身上。 这日一早,侯思止便带着一箱子银钱去了权秉忠家登门拜访,这位不速之客,被权向城拒在门外一个时辰有余。 然而侯思止却并没有生气,就坐在马车里等候,当下人第十次通报的时候,久在官场的权秉忠坐不住了,即使听儿子说这酷吏要加害于他,也要请他进来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在权家华丽的高句丽式的厅堂里,权秉忠黑着脸,只喝茶不说话。这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很久,最后权秉忠一看,不说话实在不行了,便冷冷的开口问:“我听说,昨日侯御史跟着来御史去郊外射箭了?” 侯思止一听他冷不防的提这事儿,又迟迟不肯接待他,便心里猜想昨日在靶场的事权家有可能知道了。 无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也省得他挑明了。 侯思止十分恭敬的看了看他抬来的一箱子银钱,道:“思止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权向城坐在一旁,一张俊秀的容颜轻蔑的一笑:“呵,侯御史还用求别人么?该我们求你吧?” 侯思止开门见山,道:“我听闻权将军与王孝杰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 他话还没说完,权向城便警觉起来,打断他:“侯思止!我义父正在安西四镇打仗,为国家对抗吐蕃!你休要打他的主意!否则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门!” 权秉忠也没拦着,喝口茶,冷笑一声。 侯思止镇定的瞧着,这权家和王孝杰果然是交情深厚,他笑了笑,解释道:“少将军别误会,我知道今年年初王孝杰将军便主动请缨去收复安西四镇,对抗吐蕃,然而我的请求很小,我只想问王孝杰要一个人。” 权秉忠听出来了,这个侯思止是来威胁他们的,也是来做交易的,便皱眉道:“什么人,你说来听听。” 侯思止道:“我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今年二月被充为军妓,我查过,今年王孝杰率兵去安西四镇之时,她就被送到这支军队里,我希望权将军能够帮我写封书信,待到我派人去接她的时候,让王孝杰放人。” 他一开始还称王孝杰为将军,说到后面的时候,便直呼其名了。 权秉忠觉得这酷吏还真是嚣张,竟为了一个卑贱的军妓来府上威胁他,想他也是堂堂右卫大将军,曾先后三次出兵为国征讨,立下赫赫战功,之前被来俊臣那疯狗咬了一口,圣上都没有将他如何,还怕这区区侯思止? 权秉忠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侯御史还是个痴情种,我若不写这封信,你又奈我何呀?” 侯思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冰冷起来:“权将军考虑清楚了?只是一封信,放了一个军妓,如此也不肯卖我一个薄面?” 他好不容易熬上了今天的这个位置,有了谈判的资本,侯思止没想到这个高句丽人如此不通人情。 权秉忠咬咬牙,啐了一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饼的疯狗!要我给你面子?跟我平起平坐?我告诉你,那下贱的军妓我是不会让孝杰放了她的!你休要威胁我!” 侯思止始终是怀着求人的态度来的,也备了礼,没想到这权秉忠这么顽固,侯思止有些气恼,但还是商量道:“军妓又如何,卖饼的又如何?权大人,思止做游击将军的时候,也曾先来拜访您,可每次来,大人都会嫌我身份低微将我拒之门外,如今思止也是朝廷重臣,实在是怀着谦恭地心态来求大人的,您可否替我给王将军写封信?” 这一番话,倒是老实诚恳,权秉忠收了收方才的力气,面子上挂住了,便沉声道:“你回去吧,我考虑考虑,还有,把你那一箱子的钱拿回去。” 侯思止看到了希望,站起身来,道:“谢将军,若是将军答应了思止的小小请求,思止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侯思止走了,还是固执的将那一箱子礼钱留在了权府。 他刚出了大门,权秉忠望着那一箱子银钱,问向城:“城儿,你说,这封信,我要不要给你义父写?他不过是要一个女子,若是我不给,那这疯狗可会咬人的。” 向城思虑再三,觉得可疑,道:“父亲,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权家,若你给义父通了这封信,万一他们在这信中做手脚,将义父也牵扯进来,那该怎么办?” 权秉忠沉思片刻,觉得儿子言之有理:“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这个酷吏杀人不眨眼,怎么会为了一个军妓来求我?这其中恐怕有诈,我们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三日后,侯思止再来权府,再次被拒之门外,这一次,管家顺着门缝扔出来一封信,是权秉忠亲手写的。 侯思止以为是给王孝杰写的信,满怀期望的拆开,却发现那是一封谴责酷吏的骂文,满满三页纸。 侯思止年轻的双眸陡然变得阴狠起来,狠狠地将纸攥成了一团... ... 十日后,来俊臣坐在马车上,鼻孔都气圆了。 他的对面,坐着面色苍白的曾九念,她的胳膊上缠着白布,布上星星点点的渗出血来,此刻正躺在巧姑的腿上,恶狠狠的瞪着他。 “我说你你就不听是不是?你再瞪我!”来俊臣气得发抖,也横眉立目的对着九念。 巧姑看不下去了,赶紧劝道:“明公,您就少说两句吧,娘子都这样了,你看这小脸,这嘴唇,哪还有一点血色呀!” 来俊臣更气了:“谁让她总是往手臂上划道子!该!” 九念憔悴的双眼布满血丝,愤恨道:“你若一天不让我见侯思止!我就划一道口子!你若一年不让我见侯思止!你便将这胳膊划烂给你看!” “你!”来俊臣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见她咳嗽虚弱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心疼,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就说吧,你见了他又能如何,那权家父子已经在侯思止手上,圣上也下令彻查了,你见了侯思止又能左右什么?” 九念恶狠狠地瞪着他,倔强道:“那一箭是我射的,若是你们真的杀了权家父子,我便即刻咬舌!” “哎呀呀你可别气我了!”来俊臣靠过去按住了她的身子,向来捉摸不定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乱作了一团,哄着说:“你看看,我这不是驾车带你去侯府嘛!你能不能不闹啊!” 九念沉了沉,甩开他的手,不说话了。 ... 侯思止从监狱的方向打道回府,坐在撵车里,脑海里全都是权秉忠在狱中受刑时所说的话。 他说侯思止,你休想再威胁我,我是不会给孝杰写信的,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侯思止紧紧的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那句“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仿佛一把牛刀,将他的心肺全部剖开了一般。 他黝黑的肌肤上,渗出了一丝薄汗,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把刀生生的剥去了。 良久,他混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再次睁眼,那目光中竟多了一丝杀气。 不错,权家败了。 就在仅仅十天的光景。 先是有人秘密告发权秉忠在修建长城的工程中贪腐受贿,又有王孝杰在安西四镇与吐蕃将领互通信件,意图谋反,皇上本是不信,但侯思止又把王孝杰的一些陈年旧事搬了出来,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 这王孝杰常年在吐蕃,对吐蕃内情十分了解,高宗在位的时候,王孝杰与刘审礼西讨吐蕃,在大非川被吐蕃擒获,刘审礼重伤而死,而王孝杰却奇迹般的被放了回来,还被吐蕃赞普墀都松赞赏赐了一匹汗血宝马。 回朝时向圣上陈说被放理由,竟是说那颂赞觉得他长得像他的父亲,还在他面前哭了一通,不忍杀他,便赐马释放。 如今有人告发王孝杰谋反,这旧事被提出来,圣上一听,便开始觉得可疑,而侯思止说,王孝杰将这匹汗血宝马赠给了义子权向城。 王孝杰远在安西四镇,是否谋反尚未可知,但权家父子常与王孝杰互通书信,交往甚密,若是审理此案,还需将权家父子审讯一番。 于是,权秉忠与权向城便被押进了“例竟门”。 这“例竟门”是何处? “例竟门”其实叫做丽景门,这丽景门内,是皇家监狱,称为“推事院”,是由来俊臣等人负责审案的地方。 后来官员们都戏称,只要进了这丽景门,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无一例外。 于是这丽景门,变成了“例竟门”... 第39章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来俊臣带着九念到达侯府的时候,侯思止刚刚发了一通火气。 原是那权家的新媳妇,九念的婢女罗芙,带着贿赂的银两来找他。 那女子依旧面带黑纱,性子不像往日一般活泼,说话时略带沙哑,想来也是哭了几日闹腾的。 今日,侯思止的脑子似是被权秉忠的那句话给冲洗了一般,一身的气愤无处发泄,任那罗芙百般乞求也不应允,倒是十分享受这般滋味。 呵,他权秉忠不是高贵么?何苦要一个女子来向他求饶? 那罗芙也是个性子烈的女子,见那侯思止软硬不吃,便将她痛骂了几句,侯思止本就烦躁,便命人将罗芙轰了出去! ... 阿芙带着下人刚刚离了侯府,来俊臣的马车便驶来了,两辆车擦身而过,就这样错了过去。 一进门,来俊臣便一脸无奈的对侯思止说: “我女儿说,有匹马叫奔宵,一直在你这儿,便过来找你讨要。” 侯思止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伤痕累累的九念,道:“九念妹妹,随我去马厩走走吧!” 曾九念眯起眼睛咬咬牙,跟了上去,来俊臣却忽然叫住了侯思止:“这丫头天天闹自杀,你可不兴跟她吵!” 侯思止动了动唇角,点点头:“放心吧...” 二人来到了侯府后院,奔宵在马厩里吃着草,九念远远地看见了它的背影,本来想打个口哨,一抬腕子,却痛得皱起了细眉。 侯思止从她身后走来,背着手,一身还未来得及脱去的官府,光滑的绸缎在太阳下泛着光。 “你自杀过?”侯思止问道。 九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无力的笑了:“我?自杀?呵,不过是苦肉计吓唬那老毒物罢了,我的命还要留着,杀光你们这些狗官呢!” 侯思止闻言,冷冷的抽了一口气:“九念,我也有我的苦衷。” 曾九念走到奔宵身前,靠在他身上,这些日子折腾得她又消瘦了一圈,却依旧挡不住她眼眸中的锐色与坚韧。 九念虚弱的站着,收一收那眼中的锐气,脸色一变,小声道:“侯大哥,你放了向城,好吗?” 侯思止刚想说话,却见她忽然膝盖一软,便跪倒在侯思止面前! 她的膝盖“砰”的一声磕在马厩的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侯思止浑身一滞,眼眸陡然变得惊慌起来,紧忙上去扶她,却被她甩开了手臂。 “侯大哥!”九念双目幽幽,将眼泪吞咽,低着头恳求他:“侯大哥,权向城是我的朋友!我求你,求你放过他!放过权家!”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九念会给他下跪,今日被权秉忠惹怒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 “九念,你这是干什么...” 九念一听他语气中尚有微颤,知道他还是有一丝慈悲的,便三下两下跪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官袍一角,哀求道:“侯大哥,向城不能死,我不能看着他死!就像是你不能看着我死一样!如果向城死了,阿言也会痛苦难过!会恨我!侯大哥,我求求你!你就算...就算看在红笺的情分上!答应我!” 不提到红笺还好,一提到红笺,侯思止便又想起了权秉忠说得那句话来。 “侯思止...” “你想要的那个女人...” “正在军营中被万人骑....” 侯思止狠狠的闭上眼,负手立在她面前,沉声道:“九念,红笺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戳破了一般,泄了气,眼里也再无往日的精神。 九念揪着他的官袍,颤抖着,摇了摇头:“红笺也不会想要看到现在的你。” 侯思止心一狠,甩袖道:“你不用求我了,事情已然闹成这样,权秉忠是必然要死的。” 九念一听,双拳攒着拄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将身子撑了起来,再站起来,身子有些打晃,却努力的站得笔直,刚毅的看着他,道:“侯思止,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场野心,不过是你被人瞧不起之后积累下的怨念的爆发,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红笺,你是为了你自己!” 侯思止眉头一扬,吞咽下一股痛涩的情绪,问:“那你呢?你留在来俊臣身边做备受宠爱的干女儿,又是为了什么?” 九念气结,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她的委屈,她的遭遇,她背上被人烙下的伤疤,能向他说吗? “你侯思止,从今以后,不再是我曾九念的朋友。” 她定定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咬了咬牙,眼里溢满了酸楚。 那个为她做饼的侯思止,那个她用一块蜜石救下的侯思止,那个憨厚朴实的侯思止,再也不是眼前的这个,利欲熏心,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不会把自己隐忍着的秘密告诉他,因为他已不值得信赖。 侯思止将颤抖着的手背过去,昂着头,仿佛被推上了高坛之上,再也不敢向下看一眼。 他忽然就想起在冀州时,他说要去洛阳,九念便送他银两,还将蹀躞七事送给他。 那时的思止说:“你真好,跟我称兄道弟,一点都不嫌弃我是个卖饼的。” 九念一身干静白色男装,背着手,在树荫下踱步,俊俏的马驹就立在她身侧,显得她风度翩翩像个白面书生,她回过头,对侯思止爽朗一笑,道: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 推事院。 阴暗冰冷的监狱里,权向城只穿了一身白色薄衫,秀发脱去了金冠,有一丝凌乱,他盘着腿,闭目在狱中打坐着,听着这狱里不断发出的哀嚎,波澜不惊。 权家从高宗在位时投靠大唐,便是忠心耿耿履历功勋,权家之人也绝不会因为几个酷吏发明的劳什子刑具而哭号求饶。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为他上刑,反而好酒好菜供着他。 他听说,这是侯思止的意思。 来俊臣背着手,从走廊里缓缓走来。 来俊臣的身旁跟着一个秀才模样的老头,那老头贼眉鼠眼的,细长脸,手里端着文房四宝,这人是来俊臣的笔墨先生,善于模仿各种人的字体,许多犯人的认罪状都是他模仿写下的。 来俊臣背着手,隔着监狱的栏杆,笑呵呵的看着权向城。 “贤侄,这蹲牢狱的滋味儿,如何啊?” 权向城闭着眼,就当他是一团空气。 来俊臣从笔墨先生手中拿过一封信,隔着铁栏杆举着,说:“你父亲的认罪状都写好了,你的什么时候交给我呀?” 向城眼睛一睁,年轻的骨头里有着难得的刚毅:“不可能,我父亲忠孝国家,何来罪责?” 来俊臣将那纸斗了斗,笑了:“你看,白纸黑字,是不是你父亲的字迹?” 这认罪状上的字迹是来俊臣找笔墨先生模仿的,依照的却是权秉忠写给来俊臣的那封骂文信。 权向城看都懒得看,切齿道:“你让我找啊?那就把我送到你那狠毒的刑具上去试一试如何?小爷我最近皮痒痒,正好给我松松骨!” 来俊臣呵呵一笑:“我倒是想呢,我最近新发明了一款凤凰晒翅,正适合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不过我可不敢碰你,我女儿这几日为了救你,胳膊都要划烂了...” 权向城一听,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你女儿,救我?明明是她射中了我的名字!你们都是一个贼船上的人,亏我曾经当她是朋友!” 来俊臣摇摇头:“我女儿也把你当作朋友,为了你,昨儿个还给侯思止下了跪。” 权向城顿了顿,目光中有几分温暖闪过:“她真的这样做...?” 来俊臣夸张的拧起眉头:“可不是?我女儿她那么正义,那么善良,若是你死了,她不就成了凶手?” 来俊臣忽又笑了,那笑容有些狰狞,眼中带着一丝占有欲,道: “可我要她成为凶手。只有你死了,她才会完完全全的没有了退路,就会完完全全的变成了我来俊臣的女儿。” 来俊臣说完,给笔墨先生以眼色,笔墨先生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放到栏杆里,说道:“少将军,您父亲已经招了,而您的任务,就是供出王孝杰来,如果您招的话,那不就可以免去一死了?别听来御史吓唬您,哪儿那么容易就要您的命呢!是吧?” 向城看都不看他,心说哪里来的狗奴,少将军也是你叫的? 他望着来俊臣,英俊的脸庞有些脏土,笑容却是干净清透,道:“来俊臣,你不过是圣上的一条鞭子,一条恶狗,我死了,我义父回来定为我昭雪,而若是哪天圣上用不着你,杀了你,呵,你定会被这洛阳的百姓扒皮吃肉,挖眼削骨!” 来俊臣似乎已经听惯了这样恶毒的诅咒,云淡风轻的笑笑:“是啊,我死了会被挖眼削骨,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不说美味佳肴,就是这别人的美丽妻子我都尝过百十来个,可你死了,这么年轻,你那刚刚过门的妻子可听说是倾国倾城的貌...” “来俊臣!”向城睛目一瞪!当即便站了起来! 来俊臣赶紧向后退了一步,离那监狱远一点,幽幽的道:“唉,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被人吐口水,我可是新换的衣裳...” 向城咬咬牙,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不屈的眼睛凶气毕露,警告的望着来俊臣。 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却困在牢笼。 良久,他合了合眼,突兀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好...” “我写...” 第40章 【她将那簪子递给他,喉咙间轻轻的发出一声细弱的低语,像是脱去了硬壳的蜗牛,柔软而小心。“阿言,给。”】 这些日子九念总是梦见向城。 她原以为向城一定会是恨自己的,在梦里也会掐住自己的脖子索命的,可是他没有。 梦里的向城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太阳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明朗。 哒哒哒... 他的马走得很慢,马尾有规律的左右甩着,他一身紫色华袍,头上的金冠闪耀着贵气的光。 他忽然将马头调转,那马儿满满的在原地打了个圈,向城的容颜便回转过来,白皙的皮肤漾起微笑,细长的眼睛变成了一湾清泉。 他的声音好似来自远方,笑声也模糊听不真切。 他说:“九念,我哥他正找你呢,跟我回家。” 九念按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泪随着气息间的抽痛溢出眼眶。 “向城...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她伏在地上,向着依旧微笑着的向城撕心裂肺的痛哭。 向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依旧是友善的,温暖的。 “九念,我都知道,我不怨你。”他微笑着抬头,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他鬓角的头发。 九念抬头看他,他的金冠与紫袍皆不在了,一身白色的薄衫,脏兮兮的,黑发也蓬乱着,随风摆动。 他的眼睛里有巨大的不舍,却还是勾起唇角,一拉缰绳,轻飘飘的对她说:“我该走啦...” 九念从地上爬起来,不住的摇头,呼喊着他的名字。 向城!向城!不要! 向城!不要走... 哒哒哒哒... 那马儿跑得飞快,转眼间,他的背影便化作了日光下的一团烟尘... “向城!” “向城!” 九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眼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痛苦。 巧姑赶紧跑过来,拿着帕子给九念擦脸,心疼的问: “娘子,又做噩梦了?别怕!巧姑在这儿呢!” 九念梦见自己痛哭流涕,她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眼,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 巧姑道:“娘子别摸了,郎中说这叫无泪症,你这些日子流的眼泪太多了,眼睛已经哭坏了,不会再有眼泪了,巧姑刚刚给你煎了药,你吃了吧!” 九念低下头,捂住双眼,轻轻的摇了摇头,疲惫的说:“巧姑,我是不是只做了个噩梦...向城他...是不是没有...” 巧姑唉声叹气道:“你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问一遍,娘子,都已经头七了,你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头七... 九念闭上眼,感觉心肺都在颤抖着,巨大的自责与愧疚令她通体冰寒。 没错,向城,过世了。 侯思止说,他是在监狱里畏罪自杀,写下了一封认罪状,还有给她的一张纸。 九念心里清楚,什么认罪状,不过是侯思止等人伪造的罢了,而那纸给她的绝笔,才是向城的字迹。 然而侯思止还算有一点人性,他将向城咬舌自尽之前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九念。 那白纸上已经被人写好了“认罪状”三个字,而他却在空白处,曲曲折折的写下了六个字—— 九念。 护我阿芙。 ... 这日,是向城的头七。 向城是畏罪自杀,尸体不准按照官爵礼遇下葬,华言冒着被人污垢同党的危险去请求皇上,要回了向城的尸身。 权家此时已经是空无一人,就连跟了权秉忠十几年的老管家也卷铺盖逃走了。 权家偌大的宅邸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风刮过正堂上挂着的高宗亲手写下的“露胆披诚”的牌匾,徒添了几分荒凉。 阿芙一人,身披白袍,头戴白纱,身子像是魂魄一般轻飘飘的从大门内出来,回身,吃力的合上了门,走向药王府。 今日,药王府有丧。 圣上不许权家将向城的后事大操大办,然而姒华言却在药王府的门口,挂起了白花,将向城的灵柩摆在家里的正堂前,插上旌铭1。 药王府上上下下,皆沐浴整齐,批白戴孝,严格按照周礼丧葬制度置办。 姒华言一身白衣白靴,立在棺材一旁,神色肃穆而哀伤,以主人的身份迎来送往,而阿芙则跪在棺材前,眼神机械而空洞的烧着纸,不见哭啼。府外倒是来了十几个官员,稀稀疏疏的,谨慎的行着祭拜之礼。 向城是高句丽人,在他们的家乡,有一种祭拜之礼,叫“招魂礼”,所谓“招魂礼”,便是让一小童站在高处,手拿着逝者生前穿过的衣服挥舞,与死者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魂魄告别。 华言将团儿抱上了一张高高的案子上,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小脸,对他说:“团儿,你告诉你二叔,晚一点再走。” 团儿原本像青团子一样肉乎乎的小脸,已经微微露出了纤细的下颌,两只眼睛肿得像桃核,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把向城为他定做的小弓,不停地挥舞着。 “二叔,爹爹让你慢一点走...” “二叔,团儿还没有变成和你一样的神箭手...” “二叔,”团儿咧开嘴,露出小牙,小手停止挥动,蹲在高案上伤心的痛哭起来:“团儿想你...二叔...呜呜...团儿想你...” 华言的清澈的眼泪在眼眶中闪动,他将团儿抱起来,让他在高案上站直身子,严肃而认真的道:“团儿,再伤心,也要将礼数行完。” 团儿坚强的点了点头,站直身子,挥舞着手中的弓箭。 团儿的眼睛在高处望得更远,他脚下的宾客来来往往,皆是草草行过了礼便赶紧离开了,那些大人的眼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尽相同。 这众人之中,吉云战也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袍,走到华言面前,关切的看着他。 “华言兄,逝者已矣,节哀。” 华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微微阖首,并无多言。 吉云战安慰道:“向城是你最好的兄弟,如今他去了,若是华言兄不嫌弃,云战愿意代他做你的兄弟。” 华言的嘴角动了动,并不看他,淡淡的说:“向城无可代替,谢过云战兄。” 有些人,初识尚可,深交便会觉得心机颇深,吉云战便是这种人。 吉云战望着姒华言冷峻的面容,自讨了个没趣,表情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站在高案上的团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忽然惊喜的望向大门口,喊了一声: “娘亲——”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华言越过吉云战的身子,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一刹那的怔忪过后,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霎时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女子一身白色襦纱裙子,裙底的轻纱随着她跨进门槛的动作而泛起涟漪,她瘦削的下颌,苍白的面容,深邃的眼窝,相貌出尘脱俗,一双被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美丽,她的头上梳着两个低鬟,镶着一根木头簪子,耳鬓戴着一朵白色纸花,小小一枚,沉得她越发清丽动人。 来俊臣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贴身侍卫阿发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后,警惕的望着这府上的每一个人。 九念的眼神空洞洞的,一进门便望见了向城的棺木,有了焦距,她望着那棺木前那写着向城名字的旌铭,旗幡每飘动一下,便像是在她的心上划上了一刀。 九念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步入灵堂,向左望见了一众打量的眼,向右望见了吉云战惊讶的眼,而正面迎上的,却是姒华言那双冰冷彻骨的双眸。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却依旧是面色如霜,庄重肃穆的,在向城的棺材前跪了下来。 手撑在地面上,头低低的俯下去。 第一叩,想念向城明朗的笑容,以及如同三春暖阳一般的待她... 第二叩,请向城宽恕她的罪孽... 第三拜... 九念抬起头来,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棺椁,心里默默的立下誓言:向城,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阿芙。 她拜祭完毕,提着襦裙站起身来。 可她刚一转身,一只手掌便淬不及防的掴上了她的脸颊! 霎时间,左脸火辣辣的痛,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慌张窜过。 九念捂着脸,瞠目望着去!只见阿芙站在她的面前,尽管她依旧看不到阿芙面纱下的表情,不过听她颤抖着的声音推测,阿芙定是恨极了她! “曾九念,你还有脸来?你以为你做过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吗?”阿芙握着拳头,颤抖着哭泣着:“向城已经告诉我了!你这个凶手!” 九念放下手,低下头,对阿芙道:“阿芙,我并非故意,我答应了向城要好好照顾你...” “啪——”话音未落,阿芙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打得是她的右脸颊。 “谁稀罕你照顾!假惺惺!” “你不许打我娘亲!”团儿从高案上爬下来,跑过来抱住阿芙的腿。 九念此刻的心,就像是被烙铁贴上了一般,焦灼疼痛。 原来,阿芙都听说了,那华言也一定知道。 阿芙情绪有些激动,用力掰开团儿的小手,吼道:“她不是你娘亲!她是个坏女人!” “阿芙。”一个清冷的声音制止住阿芙声音,是姒华言。 阿芙停下了动作。 姒华言立在堂上,望着这出闹剧,看九念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吉云战也站了出来,对阿芙说道:“怎么能动手打人呢,九念姑娘是华言兄的旧相识,来者皆是客嘛...” 他说罢,饶有兴趣的看向九念。 九念转过身来,双颊虽还带着淡红,目光却是泰然自若,她三步两步走到吉云战近前去,站定,然后冰冷的攫住他的眼睛,镇定道: “将军切勿乱说,我与洛国公总未见过,何谈旧识?我倒是与吉将军您熟络得狠呢,将军忘了,咱们可是同乡。” 吉云战的表情变了变,向后退了一步,僵笑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九念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她的眼神,竟让吉云战不寒而栗。 “吉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呢,看来往后我要多多拜访,好让您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吉云战阴沉沉的望着她,别过头去。 呵,懦夫。 九念嘲讽的笑了笑,说罢,转身就要走。 阿发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往出走。 “站住。”是姒华言叫住了她。 九念没有回头,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他听见姒华言的脚步声在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好沉重。 他立在了她的身旁,九念甚至能够感受到背后他森冷的气场。 “你回去告诉来俊臣,向城一事,我姒华言绝不会善罢甘休。” 九念沉了沉,想哭,眼里却一滴泪都没有,眼角肿胀得发疼。 “好。”她沉着的应了一声,转回身,望着他。 她的目光在他的双眼处流连,仿若是即将要与赖以生存的清净之地生离,她抬手拔下了头上的木簪子。 她耳鬓的一朵白色丧花也随风落地,飘到了他的脚边... 她将那簪子递给他,喉咙间轻轻的发出一声细弱的低语,像是脱去了硬壳的蜗牛,柔软而小心。 “阿言,给。” 姒华言艰难的抬起手,喉结滚动一番,将那簪子接过,攥在手心,微微颤抖。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的一声,那木簪便断成了两段,那尖锐的一端扎进了他的手心,刮破了皮肉,渗出血来。 九念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断了,原来太痛的时候,会变得麻木,反而让她笑了,嘴唇不住的哆嗦着。 姒华言明眸冷对,薄唇轻启:“曾九念,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想起她对来俊臣讨好的笑着射下那一箭时的样子,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你会后悔的。” ... 1旌铭:灵柩前书写死者姓名官衔的旗幡。 第41章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镜中的这张脸,竟然与来俊臣的脸庞越来越相似,如今就连这冷漠而深邃的眼深,也像是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阴暗的天牢里。 九念扬着鞭子,一遍一遍的抽打在卢龄的身上。 “啪——” 那刺耳的鞭声回荡在寂静的监狱里,被放大了无数遍。 九念从药王府参加完向城的葬礼回来,就同来俊臣申请了想见被关押在天牢里的卢龄,来俊臣知道这卢龄曾陷害过曾泓,便从了她的意愿任由她发泄。 “求你...别打了...”卢龄的老脸扭曲着,涕泗横流,嘴上不住的哀求。 九念一介女流,又是第一次用鞭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力气,抽了半天,连卢龄的皮也没有抽破,然而那鞭子的尖抽在人身上,也是难耐的。 九念大汗淋漓的粗喘着气,放下鞭子,眼圈里布满了血丝,恨恨的望着他。 “卢龄...你可知道,我是谁?”九念咬牙切齿的问。 “老夫不知!” “我便是冀州驿驿长曾泓之女曾九念!你记住我的名字!” 她说罢再次扬起鞭子,这一回,她见鞭子入不了他的皮肉,便往他脸上抽!几鞭下去,那卢龄的脸上便布满了红色的印子! 来俊臣站在不远处,背着手望着九念,他身后的阿发阿毛皆跟在左右,来俊臣侧头问阿发:“阿发,你有没有觉得我女儿,有些像我?” 阿发并没有从哪里看出九念想他来,老实的摇了摇头:“没看出来...” 阿毛的脑子灵活一些,当即踹了阿发一脚。 来俊臣沉吟一声,有点不高兴,对阿毛说:“你去,把娘子叫回来!再打下去胳膊酸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是,主公!” 阿毛跑过来的时候,九念已经是满头大汗,她疲惫的握着鞭子拄着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却依然盯着卢龄皮开肉绽的脸,余怒未消。 她今天太难过了,难过得恨不得死去。 向城冰冷的躺在棺材里,是被她害死的。 阿芙掌掴她的那两个巴掌,如今还在脸上火辣辣的。 团儿站在案上招魂时的痛哭,她多想去抱一抱。 还有阿言,他攥断那根木簪子时那决绝的眼神...已经将她杀了无数遍。 心里的痛楚像是快要爆裂了一般,她找不到人诉说,只能想办法发泄出来,于是便想到了卢龄,这个打破她平静生活的卑鄙小人... 阿毛蹲下去,将刀拄在地上,对九念道:“娘子,主公让我跟你说,鞭子用太久胳膊会酸,胳膊酸会睡不着觉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九念将呼吸沉稳片刻,闭了闭眼,一滴汗水地落在地上。她站起来,忽然轻松地一笑,目光冷冷的没有温度。 “好啊,反正我也累了...”九念站起来,竟对他破天荒地打量起来:“你叫什么来着?” 阿毛一愣,没想到她会注意自己,头低下去,恭敬地回答:“小的叫阿毛。” 九念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阿发:“那他呢?” “他是我弟弟阿发。” 九念走到来俊臣身边去,皱着鼻子看着阿发,道:“阿毛,阿发,这都是什么烂名字?” 阿毛低眉顺眼的看了一眼来俊臣,道:“回娘子,这是主公替我们取的。” 来俊臣哄着道:“好啦好啦,你气也出够了,该回去了吧?” 九念不理他,皮笑肉不笑的问阿毛:“你们姓什么?” “姓秦。” 九念轻飘飘的掸了掸袖子,将手里的鞭子丢出去好远,指着阿毛道:“以后你就叫秦正,你弟弟就叫秦义。” 来俊臣眉头一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不悦道:“你这丫头,是在羞辱你爹不成?” 给他身边的人取名叫“正义”,多可笑啊? 九念表情一变,换了一副任性撒娇的姿态,道:“我不管,我就是觉得秦正和秦义好听!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我就这么叫!” 来俊臣眉眼一弯,见她对自己恣意撒娇的样子,笑了:“好好好,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阿毛阿发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满头的冷汗。 来俊臣背着手,享受着女儿走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慵懒的道:“走吧!跟爹回家吃饭!” 九念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是血的卢龄,不屑的冷笑一声,随着来俊臣走出了天牢。 ... 住在来府的日子冗长而乏味。秋去冬来,很快便到了腊月。 这日傍晚,巧姑去外头置办年货尚未归府,九念一个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床下暖暖的火盆不时地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她昏昏沉沉的,正欲入梦,便忽然听见一个脚步声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她将眼睛微微的眯开一条缝隙,床下渐渐靠近的脚步并非巧姑,而是一个粗布衣裳的老妇,正小心翼翼的朝着她的床边走来。 九念闭上眼,闻到了一股馊味,再将眼睛打开一条缝隙,便发现正是那倒泔水的哑娘在头顶上看着自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这样偷看她。 这哑娘有时候会在清晨挑水的时候,站在窗户边看着她,有时候会在傍晚倒完泔水的时候,趴在门缝里望着她,举止行为十分古怪,九念心机深沉,不动声色。 可今天这哑娘却胆大了起来,竟走了进了她的屋子里! 九念猛地睁开眼! 那哑娘吓了一跳,刚要向后退,却被九念迅速的起身掐住了脖子! 这来府里她谁也不信任,就连对待巧姑她都是防范三分,而这哑娘形迹可疑,不能不叫她怀疑! 九念死死的扼住哑娘那干柴一般的脖子,狠狠地将她的头压到火盆上方,哑娘不停地向后躲,她不住的向下压,眼看哑娘的脸就要贴进那炽热的火焰里,哑娘的喉咙间不时地发出惊恐的“呜咽”声! 然而九念并未手软,她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目光阴狠的将她向下按着,冷冷地问: “你到底是谁!为何每天都在监视我!你是来俊臣的人还是外头派进来的!说!” “啊...啊...”哑娘颤抖着,因为焦急不停地发出凄厉的叫声。 九念又将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加大了力道! “你是不是一直在装聋作哑?说!是谁要派你来害我?” “啊...啊...”哑娘不停地摇着头,那凄厉的叫声让九念有一瞬间的清醒。 她在做什么... 她何时变得这样多疑,这样暴力... 听着哑娘的哭泣,九念的手渐渐松了一些。 正在这时,屋子里的门猛地被推开!来者正是来俊臣。 来俊臣原本是打算来看女儿的,谁知刚走进门口就听见惨叫声,他头皮一麻赶紧推门进来,却发现惨叫声并不是来自九念,而是出自哑娘之口。 来俊臣一见九念掐着哑娘的脖子往炭火盆里按,吓得脸色煞白!立刻跑过来掰开九念的手腕,将她用力的推开! “住手!”他大喝一声! 来俊臣毕竟是个中年男子,力气大得很,九念脚下一绊,便被摔到了床上! 哑娘握住自己的脖子大口的喘着粗气,口中“啊啊”的叫唤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九念坐在床上,惊讶的望着来俊臣仓皇而又失措的脸颊,也被他的愤怒震慑住了! 自打她进了来府,来俊臣就像是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冲着她,记得她初次见面时撞柱自尽后,来俊臣竟命人将正堂前的那棵大柱子给锯了下去... 可是面前的这个一身馊味的哑娘,却让来俊臣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动手推她!这令九念着实震惊! 九念诧异的望着黑着脸的来俊臣,讷讷的问道:“这个哑巴...是你派来监视我的吗?” “不是。”来俊臣闷哼一声,冷冰冰的看着她。 “那她是谁!为何从早到晚的盯着我看!”九念愠怒道。 那哑娘闻听此言忽然闭上了嘴,她向后退了一步,竟在来俊臣的注视下夺门而出,跑掉了。 ... 屋子里只剩下来俊臣父女二人。 来俊臣看着九念坐在床上发丝凌乱的样子,知道自己方才下手重了,便走过来,叹了口气,道:“你别老是疑神疑鬼的,在我的府上,不会有人害你。” 九念也缓了缓胸中的怒气,她想起自己方才将瘦弱的哑娘往火盆里按的狠毒样子,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愧疚。 都这么久了,若是哑娘真的想害她,她早就没命了,有可能她真的是太紧张,太多疑了。 来俊臣见她不说话,便在床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喝。 那茶杯的边沿被他的嘴唇含住,挡住了来俊臣的半张脸,待到他一口热茶下肚,放下杯子时,表情早已经变回了平日里难以捉摸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那个仓皇失措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来俊臣道:“爹爹刚才是生了一肚子气回来的,你别怪我失手推了你。” 九念站起来,坐到梳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镜中的这张脸,竟然与来俊臣的脸庞越来越相似,如今就连这冷漠而深邃的眼深,也像是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九念心烦意乱,将镜子一扣,转身看向来俊臣,道:“你去侯思止的府上了?” 来俊臣一听侯思止的名字,当即不满的哼了一声。 九念目光一瞥,嘴角不着痕迹的露出一丝得逞。 来俊臣受了侯思止的气,要从向城的那匹宝马说起。 年关已到,前几天来俊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给弄到了手,一时新鲜喜欢,便开始学骑马,可无论如何那匹汗血宝马都不让他近身。 九念精通马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宝马驾驭了,来俊臣向来对九念都是大方的,当即便想将这匹马送给她,没想到九念却不要。 九念骑在马上,骄傲的说:“我有奔宵,要这畜生做什么?眼看着到了新年,你要送我就送点女儿家喜欢的丝绸锦缎。” 来俊臣道:“丝绸锦缎满大街都是,你要的话我让巧姑给你买来就是。这马可是个好东西,你不要你就是个傻丫头。” 九念沉吟片刻,道:“我从前住在侯思止家的时候,见到过一匹稀世珍奇的缎子,那匹缎子有四种颜色,阴天一种颜色,晴天一种颜色,白天一种颜色,晚上又变了一种颜色,侯大哥说,这缎子是一个奇士赠与他的,若是穿上了这缎子做的衣裳,定能神官发财出入平安。” 来俊臣是最喜欢收集这些世间稀奇玩意的,一听她这样说,立刻心动了:“果真有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侯思止这个人喜欢绸缎我倒是有所耳闻。” 九念道:“不信你可以亲自去侯府看一看啊,侯大哥敬重您为来师,别说看一眼那宝贝,就算是送给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于是来俊臣果然在今日得空去了侯府,没想到侯思止却遮遮掩掩的告诉他没有这种缎子,来俊臣又说想去他的后院看看,也被侯思止拒绝了。 来俊臣坐在榻上喝着茶,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侯大哥愈发猖狂了,连我这个老师也不放在眼里,亏我当初在圣上面前提携他!” 九念点点头,起身,给来俊臣倒了杯茶,道:“您不是常教导我说,狡兔死,走狗烹吗?他嘴上叫您来师,是因为您可以依附,若是有朝一日真让他骑在了您的头上,我看他也不一定会顾念您当年的提携。这眼看要过年了,侯思止一次都没踏进过来府,我看他现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您。” 来俊臣冷笑一声:“这个侯思止!真以为他当上了御史就能跟我来俊臣平起平坐?” 九念哼了一声:“现在可不就是平起平坐的?” 来俊臣攥了攥茶杯,目光里染上一丝阴毒:“哼,他比你爹我,还嫩着呢!” 九念的表情变了变,嘴角浮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第42章 【“狄丞相,下次再见,便是青天白日,到时丞相不要忘了请九念喝酒。”】 经过了哑娘的事后,九念便患上了“疑心病”,经常喊着头疼,心口疼,失眠烦躁。郎中给九念诊了诊脉,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日下起了小雪,九念坐在暖和的屋子里,翻看着来俊臣和万国俊编写的《罗织经》,这本书乃是来俊臣这些年来是奉圣上所得出的一些阴谋论,字字心机,笔笔惊心。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然而就在炉边的九念却浑身发冷。 来俊臣在书上写道:“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耻其匿怨而友人也。” 九念忽然就觉得,这句话倒像是在描述眼下的自己。 人与人的情感多半是做出来的,虚伪,世俗,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而她现在对待来俊臣的甜言蜜语,和颜悦色,毕恭毕敬,也都是因为心中藏着怨恨而伪装出来的友善。 看完了这本书,九念才恍然大悟,为何一向英明神武的圣神女皇,会对来俊臣这样的人加以重用。 来俊臣在书上说:“上无不智,臣无至贤。功归上,罪归己。戒惕弗弃,智勇弗显。纵为恶亦不让。诚如是也,非徒上宠,而又宠无衰矣。” 意思是说,皇上是聪明的,而做臣子的也不必做到最有德行,有功劳要让给皇上,罪孽的事要留给自己去做,戒备和警惕之心永远不要抛弃,就算是做穷凶极恶的事也不躲避,如果能够做到这般,圣上的宠爱就不会衰减。 九念放下书,暗暗叹服来俊臣的心机深沉,竟将圣上的心理揣度得如此透彻,难怪他想诬告谁圣上就杀谁,并不是他控制着圣上,而是懂得揣摩圣上的心思,圣上有意想杀的人,就是他想杀的人。而他只不过是那承担罪孽的一条血淋淋的鞭子。 九念放下书,巧姑便端着一盘除夕夜剩下的糕点来,九念推了推,食欲不振。 “娘子,少看些书多吃点东西吧,看您瘦的。” 九念摇摇头:“不吃,放下吧。” 恰好来俊臣从外面办事回来,抖了抖一身的雪,推门进屋,来看她。 来俊臣进了门,九念的眼睛立刻转了转,便用拳头轻轻的往额头上敲着,不住的摇头。 来俊臣不时走到近前来,问巧姑:“这丫头还是头疼吗?” 巧姑忧心道:“可不是嘛,见天儿的敲脑袋,这么敲下去不都敲坏了?” 来俊臣坐下来,焦虑的看着她,把她的手拿下来:“你别总敲脑袋,这样脑子被坏掉的。” 九念难得笑了,继续轻轻的敲打着发际线:“不敲我疼啊,郎中说这个病药石无用,是心病,我现在每天睡觉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看我,睡也睡不踏实。” 来俊臣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办好!” 九念的眼睛转了一圈,忽然将手搭在了来俊臣的手臂上,乖巧的拍了拍:“爹,我都提了好多次了,让那个姜竹内做我的贴身侍卫,我就是觉得他负责任又厉害,可您就是不肯答应。” 来俊臣道:“哪里是我不肯答应?那老姜比牛都倔强,死活不肯给我当差,我不管他个三五年解不了我的气。” 九念道:“他不肯给你当差,也没说不肯给我当差呀?您只要让我去一趟监狱,我定将他收为己用。” 来俊臣思索片刻,点点头:“你若真喜欢让那老姜给你当差,你便去试试吧,不过那个老东西喜欢往人身上吐唾沫,你可躲远点。” “嗯。”九念乖巧的点点头。 来俊臣走后,巧姑悄悄地对九念说: “娘子,你说你不想给他做义女,可是我看他可是对亲女儿一样待你,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他也一把年纪了,娘子以后就想开点,认了这个爹吧!” 九念捧起那本《罗织经》来,笑容深沉的浮动在嘴角,点点头。 “嗯。你下去吧。” 巧姑闻言退下了。 九念翻开书,继续看着。 方才她落下了一句话。 来俊臣的“纵为恶亦不让”前面还有一句话,这恰恰也是当今圣上所认同的想法—— “虽至亲亦忍绝。” ... 记得半年前,九念曾和姜竹内一同被关进过监狱,九念就是在那里遇见了狄仁杰。 一晃半年过去了,狄仁杰还被幽禁在这所监狱里,而其他六位不肯招认谋反的重臣则被关押在天牢里,其中就包括九念上次鞭打的卢龄。 时隔半年再次来到这狱中,身后跟着来俊臣的心腹阿毛,也就是秦正。 来俊臣到底是防着她的,特地派聪明的秦正来监视她,九念让秦正在门口处候着,她要与姜竹内单独谈谈。 姜竹内已经五十岁了,在这监牢里关押了小半年,胡须和头发疯长像头狮子,然而他依旧是精神矍铄,一双大眼珠锃亮,他一见到九念,起初没有认得出来,细细打量才认出了她。 “你不是那个...来俊臣非要认你做女儿的小娘子吗?”姜竹内双手扒着栏杆,惊讶的看着她。 如今她穿着打扮都贵气了起来,一身石榴红的衣裳,头戴金钗,朱唇艳丽,雍容华贵的样子,看来,她能进来,就已经是做了来俊臣的女儿。 九念转过身去,对不远处打坐着的狄仁杰道:“狄丞相,好久不见。” 狄仁杰诧异的望着她,这女子与半年前一见,着实变化不少,褪去了往日的清丽,变得更成熟了,眼中竟有几分狠力妖冶之色。 狄仁杰笑了笑,动了动:“好久不见。” 九念深知机会难得,便直奔主题,小声说道:“狄丞相,今日之机,我寻来不易,若你信我,我给丞相一刻钟的时间,你写一封沉冤书,我想办法帮您带出去,交给狄光远,让他为您洗刷冤屈。” 狄仁杰一听,表情即刻变得肃穆起来,这女子,跟来俊臣的关系匪浅,他能够信任她吗? 狄仁杰犹豫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若是他搏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不信任她,自己的下场还是在这狱中慢慢老死。 他已经受不了这样不生不死的日子了,他要上书,他要告诉皇上他的处境。 左右是死,不如赌一把。 狄仁杰想到这里,便将自己身上的棉衣里衬撕下了一大片,用力的咬破了指头,就着鲜血在布料上写下一字一句。 九念咬了咬牙,此时已转回身去,到了姜竹内面前。 “老姜,我父亲让你出去替他当差,你可愿意?”九念故意道。 姜竹内一听,依旧是死也不肯的口供:“不可能!我姜竹内就算死!也不给酷吏当差!” 九念故意激他,说了好些触犯他的话,那姜竹内性子火爆,最后连九念都骂了起来。 一晃一刻钟过去了,秦正过来瞧了瞧,见那姜竹内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同意,便走过来,对九念道:“娘子,要不然我们回去吧,这老东西太顽固,早就该杀了,娘子何苦在这儿受他的臭嘴喷粪?” 九念也假装气愤的对秦正说:“好,我这就回去,你再门口等我,我最后再和这老东西说两句话。” 秦正一走,九念赶紧到狄仁杰的近前,小声道:“丞相!我要走了,你写得如何?” 狄仁杰恰好写着最后一个字,指头上的血干了,他当机立断又咬破了一根指头,将最后几笔写完,递给九念。 九念看见他的手已经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九念定定的看着他,看着他慌乱失措的眼,拍了拍他的手,坚定的说: “狄丞相,下次再见,便是青天白日,到时丞相不要忘了请九念喝酒。” 狄仁杰愣了愣,喉咙间发出一声沙哑的应承,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九念便已经将那沾满了鲜血的布片塞进了衣服里,利落的转身而去。 那姜竹内见九念走了,还不明所以,抱着栏杆不知疲倦的喊着:“你怎么走了!我还没骂够呢!你给那酷吏当干女儿!也不怕折了你的寿!我呸!” 九念随意的挥了挥手,留给姜竹内一个无所谓的背影:“老姜,我会吩咐狱卒今日不给你水喝的!” “哎?你给我站住!”姜竹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急得直跳:“不能不给水喝啊!老夫要渴死了!” ... 翌日,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洛国公姒华言、凤阁侍郎李昭德等官员正在狄府聚首议事。 近日安西四镇传来捷报,王孝杰将军成功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镇,圣上大喜,举国欢庆,而王孝杰将军即将带着功勋回朝,之前被扣上的谋反罪名得以昭雪,李昭德、狄光远、姒华言等人便一同商议,想趁此机会扳倒来俊臣、侯思止,救出狄仁杰等人。 几人正在府中商议,便又阍者来报,说是门外有一小生求见。 狄光远问:“是什么人?” 阍者道:“是一个白面小生,也没说叫什么,手里托着一套破棉衣,说是狄丞相在狱中的旧棉衣受了潮,让您给翻新翻新。” 狄光远一听,微微眯起眼睛。 父亲在狱中的旧棉衣,让他给翻新? 这怎么可能? 姒华言眉头一凛,觉得此事蹊跷,便站了起来,对那阍者说:“你将那人搜身之后,带进来。” “是。” 第43章 【“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九念骑在马上,望着那白面小生被请进了狄府,便一拽缰绳,骑着奔宵马不停蹄的回府了。 九念将狄仁杰的血书就缝在了旧棉衣里,暗中差人送进了狄府,不知道那狄家的人能不能够成事。 这个忙,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回到来府恰好碰见来俊臣从门口出来,九念有些心虚,从马上下来,讨好的笑了笑,主动唤了一声“爹爹”。 来俊臣此时正吩咐家奴将一口口大箱子往出搬,见九念骑马归来,便随口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九念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指了指东边:“我在家呆不住,总想骑马,就去了东郊转转。” 来俊臣乌黑的眉毛一拧,忽然严肃的盯着她看。 九念的心突突地跳动着,赶紧看向别处。 来俊臣说:“你往后不要一个人出去,身边总要跟着个人嘛,下次我让阿发,啊不对,我都叫习惯了...下次我让秦义跟着你,你落了单就会很危险知道吗?” 九念暗暗松了一口气,乖巧的点点头:“知道爹爹关心我,我下次带上秦义就是了。” 来俊臣不再管她,指挥着家奴们将那一口一口的箱子运上马车,面容有些许心疼之色。 九念疑惑的问道:“爹,这箱子装的什么?” 来俊臣看着她这一身石榴红的绸缎裙子,道:“你以后也不要穿锦缎出门了,皇上下了赦令,在剿灭风火教之前,除了皇室,天下人都禁止私自使用丝绸。” 天下禁绸? 九念忽然就想起了前一年,圣上下诏“天下禁屠”时,爹爹曾泓让仆人满院子抓竹鸡时的好笑景象,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爹爹曾泓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轻轻的飘进耳朵里... “念儿...” “念儿...你给爹爹拿个主意...” “念儿?”来俊臣见她站在门口出神,唤了她一声。 “啊?”九念猛地回过神来,便看到了来俊臣那张关切的脸。 来俊臣挥了挥手:“念儿,你往边上站站,这下人们出出进进的,撞到你。” “哦。”九念躲到一边去,望着这一箱一箱被运走的丝绸,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圣上看来真的是老了,为了信佛,天下禁屠,不知饿死多少捕鱼为业的人,而如今又天下禁绸,那么卖绸缎的商人,养蚕的农户,岂不是失去了饭碗? 她问来俊臣:“爹,圣上为何要这样做?” 来俊臣道:“圣上派吉云战调查风火教的事,查出某些地方有风火教的人用丝绸仿制官服冒充官员,圣上听后龙颜大怒,便暂时对丝绸加以管控。” “是这样...”九念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望着那滑腻艳丽的缎子,脑子里忽然一闪。 那是离开冀州前的一夜,九念从噩梦中醒来,侯思止一身粗布衣裳,坐在烛光下发着呆。 他说,我恐怕不能护送你了,我要救红笺... 她说过,等我攒够了一箱绸缎,就嫁我。 九念紧紧的攥着那匹缎子,闭上了眼,手一松,便站直了身子。 待丝绸都运走了,来俊臣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儿,你傻愣愣的想什么呢?” 九念换上一副乖巧微笑的面孔,道:“我哪里傻愣愣的,倒是爹爹最近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要不我去给您泡壶茶,陪爹爹聊一聊心事?” 来俊臣唉声叹气的,背着手往门内走,道:“唉,多事之秋!” ... 来俊臣的愁事,便是王孝杰打了胜仗即将归朝。 权向城和权秉忠都是王孝杰一派的,如今王孝杰荣耀回朝定会为权家平反,现在所有想除掉来俊臣的人都在蠢蠢欲动,等待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女二人坐在火炉前,九念将一个精致的翡翠暖手炉递给来俊臣,道:“爹,就算是他们想除掉爹爹,但您觉得皇上想失去您吗?” 来俊臣揉了揉额头,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皇上深知我的衷心,怎会舍得除了我?可是念儿,你要知道,对于皇上来说,我不过是这精致讨喜的暖手炉子,好用是好用,可若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摔了我,皇上也不会手软的。毕竟暖手的炉子有的是,找不到翡翠的铁的铜的也能用啊!” 九念笑了,摇摇头:“暖手的炉子还是翡翠的用着舒服,那铁的铜的盛上了汤岂不是会烫手?所以爹爹放心,圣上就算是迫于王孝杰的压力,也只会丢掉一些破铜烂铁,不舍得杀您的。” 来俊臣一听她话里有话,便凝眉问道:“念儿,你可有主意?” 九念将来俊臣手里的翡翠手炉握在手里,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白嫩的手掌抚摸在那精巧的炉壁上,将它蹭的发亮。 九念道:“人皆有敌也。敌者,厉害相冲,死生弗荣;未察之无以辩友,非制之无以成业。此大害也,必绝之。” 来俊臣捋了捋胡须,眉宇间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我的念儿读了爹爹的《罗织经》?” 九念冷笑一声:“爹爹这书,写得固然好,只是这段话中,应该再加上一句。” 来俊臣问:“哦?加上哪一句?” 九念眯起眼,咬了咬腮,轻巧道:“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来俊臣反反复复的捉摸着这句话,忽然一恍惚,怔忪的问:“你是说...要我在友人之中找替罪羊?” 九念停住脚步,转回身来,看着来俊臣,她稚嫩的脸上已经开始初现棱角,细长的黛眉微微拂动之间仿佛两柄杀人于无形的温柔刀:“王孝杰回朝,定会替权家平反,如今朝内怨声载道,皇上迫于压力,御史是要杀一个的。而权家的案子,并非爹爹经手,爹爹怕什么?谁申错了案子就让圣上去办了谁,给王将军出一口气就算了。” 来俊臣沉声没有说话,好半天才道:“侯思止...” 九念挑挑眉:“怎么?爹爹还舍不得吗?您忘了侯思止连一匹缎子都不肯借您瞧瞧吗?” 来俊臣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决定一样,目光阴狠: “念儿,你说得多,这把火,不引到侯思止身上,就会烧死我,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九念点点头,说:“我之前在侯府住的时候,发现侯思止有个怪癖,他尤其喜欢搜集丝绸锦缎,一箱子一箱子的积压在后院的宅子里,待我走的时候,他的锦缎已经堆满了三间屋子。” 她说罢,缓了缓,将那小巧的翡翠暖手炉又递给来俊臣,低下头,俯视着他,眯起眼睛认真的说: “爹爹,你今日就派人去侯府蹲守,我敢保证,侯府的绸缎,一箱都没有运出来...” ... 转眼便出了正月,洛阳的街头再也看不见穿锦衣绸缎的人,无论贫贱富贵,百姓们皆穿一身布衣,一时间,卖布匹的铺子生意竟火了起来。 这锦缎分好坏,布匹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有的商人偷偷的将丝织进布里,那手感柔软细腻,吸汗又舒服,穿上还有些冰冰凉凉的,人们称这种布料为“西施柔”。 这种“西施柔”的布料在洛阳十分流行,价格也被一度抬高,几乎成了洛阳女子的新宠,就连皇室也仿照民间工艺做成,大量使用。 这日,九念也买了几匹上好的“西施柔”,带着阿发,也就是秦义,来到了权向城的府宅。 权府自从失去了主人之后,便连门口把守的阍者也没有了,几个修建杂草的师傅正在院子里干这活,准备将府里打扫干净,好让王将军回来看到权府的时候不至于那样脏乱冷清。 九念抬头望着这府门口上的“权”字,不由得暗暗咬了咬牙。 向城,你放心,九念定会为你报仇的... 九念推开权府的门,迈步进去,秦义拿着布匹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的保护着。 九念对秦义说:“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叫阿芙,现在嫁给了权向城做夫人,虽说我们与权家是两派,但我答应了已故的向城要好好照顾阿芙,便来看看她,秦义,若是来御史问起,你就这样告诉他。” 秦义憨厚的点点头:“娘子放心,娘子拜访朋友,主公不会责怪的。” 九念点点头。 虽不知怎样面对阿芙,但她向城说过,要好好照顾她,九念就算是被阿芙骂死也不会断了和她的联系。 九念进了府里,见还是没人来招待,便望了一眼那花园中剪草的师傅,唤来一个问话。 “你们家女主人呢?” 剪草的回答:“您是问我家少夫人吗?” “是。她在吗?” 剪草的答:“我们少夫人在权将军过世之后没几天便失踪了,洛国公派人找了好久,也没她的消息。” 九念惊讶得倒退了一步,差点站不稳,讷讷的问:“怎么会失踪了呢...” 那剪草的倒也不关心,又走回去干活去了。 正在这时,花园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哭声,九念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是团儿。 九念快步走过去,穿过月亮门来到花园的另一头,就看见团儿正拿着一把小剑,正站在石凳上罚站,一边咧着小嘴嚎哭着,一边掉豆豆。 狄光远、卢画屏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正坐在亭子里说笑,卢画屏正笑话着团儿是个“男子汉臭豆腐”。 而姒华言,也握着一把剑,拄在团儿身侧,严厉的训斥着他:“不许哭!站直了!” 团儿吓得立刻照着他手里的剑,站得笔直,嘴里却止不住的哭泣道:“爹爹...团儿不想学这个剑,团儿想学那个箭...” 九念扶着月牙门,看着这一幕,嘴角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来,这是她许久都没有发出的真心的笑容,望着胖乎乎的团儿,望着一脸严厉的阿言。 早就知道他喜欢练剑,剑法也是极好的,今日见他拿剑的样子,与拿着药碾子的他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 她就这样扶着门框贪恋的看着,竟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华言用剑柄推了推哭闹不止的团儿,两道剑眉一竖,训斥道:“你怎能如此不懂事,爹爹教你练剑,是想让你长大不被人欺负,你若想学射箭,就只有你二叔能教你,我怎么会?你给我下来!” 团儿被他这样一威胁,只有乖乖的下了石凳,站在华言身边抹眼泪:“可是这剑法太难学了...太难学了...” 男人训教孩子的方式总是最直接的。 华言叹了口气,语气缓和的对团儿说:“我再教你一遍,咱们就回家吃饭,如何?” 团儿赶紧点头:“好好好!” 华言说罢,便将那把锋利的宝剑舞出了几个简单的招式教给他看。 衣袖浮动间,那剑光来来回回闪闪烁烁,化成了一道道难以捕捉的光,他的剑法极快,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便是那剑尖所刺... 亭子里的友人看了,皆拍手称赞。就连狄光远这样的自小习武之人,也对华言的剑法赞不绝口。 只是忽然间,他的剑,却在一处停住了... 九念浑身一滞,赶紧缩了缩身子躲到门口去,她背靠着墙壁捂着胸口,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他刚才的眼神,刚好撞到了她的目光。 他看到了她! 九念朝秦义一挥手,两人便快步离开,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华言追到了月亮门处,冷冷的呵斥一声: “站住!” 第44章 【“这是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侯思止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也学不会的一个字。”】 九念的脚下就像是被人拽住了一般,定在了原地。 姒华言的气场很强,他站在她的身后,光用沉默便能将她撕碎。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的语气是质问,是怀疑,是警惕。 他如今看到她,眼里就只剩下警惕。 九念虽已早就知道会如此,但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慢慢的转过身来,缓缓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知以什么样的眼光对待他,干脆就仓皇的笑了。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阿芙。” 姒华言目光尖锐的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抠出一丝丝的恶意,然而他却并能如愿,九念的眼神是透彻的,陌生的。 “阿芙失踪了。”他说完,又打量着她:“该不会和你们来家有关?” 你们来家... 在他的心里,九念已经是另外一个邪恶阵营里的人了。 九念放下手,摇了摇头,语气平平:“我真不知道...” 此时在花园里说话的姒华言的朋友也都跟了出来,那狄光远和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九念身后的秦义正握着着刀目露凶光的样子,赶紧也不示弱的拔了刀出来! 秦义本来是以防卫的姿态握刀而立的,但见狄光远拔了刀他也惊了一下,赶紧将刀□□。 这一系列的变故只是一瞬发生的事,两伙人皆都僵持着。 那秦义是什么人?洛阳城里有名的高手,就算狄光远自小习武,健壮骁勇,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九念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便会对峙起来,这恰恰是她不愿见到的场景,若是不欢迎她,不想见她,她走就是了,何苦惹这争端。 她刚要命令秦义放下刀,还没等开口,就听见“嗖”的一声,紧接着有冰凉的锋利抵上了自己的喉咙! 她一凝眸,便对上了姒华言那双幽冷的眸子,望着她仿佛望着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阿言...”她吞咽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阿言会用剑抵住她的喉咙! 那剑尖太锋利,九念一介女流,又怎会不惊慌害怕?那锋利接触肌肤的触感简直太恐怖了,她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而他却步步紧逼,进了一步,想威胁住她,控制住她,却不想刀剑无眼,失了手... 尽管握剑的手再稳,动作之间也有了一毫的失算,那剑尖已然抵上她的喉咙,扎进了皮肤一毫,刹那间便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劐开了铜钱直径大小的一条口子! 华言倒吸一口气,猛地收了剑,那尖锐才没有更见深入,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颤动之下,剑尖与肌肤接触的地方已经渗出一滴血来。 九念根本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脖子一凉,有一条湿润的液体滑下来,不多,却叫她心惊胆战! 姒华言本想收回剑的,可是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时,他再次毅然保持住了用剑指她的动作,将眼中的一抹惊慌心疼逼走,将冷漠拽出来,蒙在眼前,夯实。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姒华言笃定地望着她,下颌微抬,努力的用自己的冷漠向她示威。 他更像在跟那个惊慌心疼的自己示威。 九念低下头,他的剑就在她的下颌之处,只要他稍一用力,她的喉咙便会被刺穿。 伤口处终于传来了刺痛,火辣辣的,九念皱了皱眉,仍旧还在震惊当中。 而她身旁的秦义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脖子上的血,当下就怒了!他职责在身,护九念周全,而九念却被人刺了脖子,秦义不拼命是不可能的。 秦义大喝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宝刀便像姒华言砍去! “秦义不要!” “叮!”狄光远用刀挡住了秦义的刀,两把刀的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秦义和狄光远僵持着,互相都咬着牙铆足了力气压着刀,然而终究是秦义力气大一点,大喝一声,挡开了狄光远的刀便朝姒华言砍去。 姒华言也不是等闲之辈,用剑剥开他的刀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手很敏捷,转身绕到了秦义身后,长剑一挑,那秦义小臂上的布料刹那间便开了个大口子,鲜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秦义尽管受伤,但若是真这么打下去,姒华言必定也会伤在他的刀下,九念见状,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吼一声: “秦义!给我住手!” 就在她下命令的一刹那,秦义一转身,姒华言的剑便再次精准的落在了他的另一只胳膊上,然而他这一剑却并没有下去,他放弃了偷袭,收住剑,向后退了一步,站在远处看九念。 九念眼睁睁的看见了姒华言放了秦义一马,便赶紧走上前来拉住秦义,命令道:“你不要再打了,跟我回去。” 秦义看了看她脖子上正在淌血的小口,横眉立目:“可是娘子...” “你要看我死在这儿吗!”九念说罢,情急之下怒了,也不管他,调头便往权府门外跑! 秦义一看她走了,赶紧追了上去。 跑了几步,狄光远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你回去告诉你爹!”狄光远咬牙切齿的忿然吼道:“他的死期就快到了!” 九念站住,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来狄光远一眼,看来,他看到了狄仁杰的血书... 九念将目光转向方才差点杀了自己的姒华言,他此刻正将剑缓缓收进剑鞘之中,目光复杂的望着她。 九念缓缓地说道:“狄光远,话我会带到,我等着这一天。” 她说罢从容地转回身,再也没有回头,转身出了权府。 ... 九念没有回来府,她在街上找了一间小医馆,给自己脖子上的小口上了一些药,又给秦义手上的胳膊也上了药。 这医馆虽小人还不少,郎中忙来忙去,给秦义包扎了一半又忙着给一个刚送进来的孩子诊治去了,九念便接过了秦义手上的绷带,替他细细的包扎起来。 秦义哪里受过这等待遇,有些惶恐。 “娘子,还是让郎中来吧!” 九念道:“包扎伤口我也会一些,幸亏姒华言手下留情,你的伤口虽长,却不深,只要按时换药,不沾水就没事了。” 秦义坐在医馆里,看着九念垂眸细心的替自己包扎的样子,她柔软的手不经意的撩过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关切,丝毫没有主人的架子。 秦义别过头去,不看她,严肃的说:“若不是娘子拦着,我今天非给你报仇不可。” 九念无所谓的笑了笑:“报什么仇,你若是真的为我好,就答应我一件事。” “娘子但说无妨。” “今日你我在姒华言处受伤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你主人?” 九念不希望,今日这场无端的矛盾,会引起来俊臣对姒华言的不满,要知道,来俊臣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姒华言伤了他的人,来俊臣就算不即刻报复,也定会伺机陷害。 他舍得杀她,而她又怎么舍得他有危险? 秦义是个憨人,哪里懂这个中缘由,只是见九念恳求的望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软,又有些受宠若惊。 秦义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声:“一点小伤有什么好说的,你放心吧,我这阵子连跟我哥洗澡都不在一起了。” 九念“扑哧”笑了一声:“你都这么大了,还跟你哥一起洗澡呐?” 秦义脸一红,尴尬的说:“就...就搓搓背啥的...” “哈哈哈!”九念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一声,仿佛对待朋友一样随意。 秦义见她这样大笑,不禁问:“你方才受的委屈都不在意吗?” 九念似是想通了一般,回答:“这对我来说,已经算不得委屈了,若是这点小伤都承受不住,那我真的会憋闷而死。” 秦义道:“也对,就像我上街买东西,人家有时候也会偷偷瞪我,但我也不能被瞪一眼就去砍了人家,那我得杀多少人?” 九念忽然用手弹了弹他眉心的黑痣,道:“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比你哥强。你说得对,做人切忌活在别人眼中,你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 王孝杰回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圣上以军功拜他为左卫大将军,果然不出所料,王孝杰一回朝,便首先翻出了他被诬陷谋反一事向圣上讨说法,而此时,伺机而动的大臣们也趁此纷纷向圣上上书,告发侯思止以重刑审案,致官员枉死。 就在侯思止出事的前一天,一切都还很平静,九念亲自到侯府,探望了他一次。 侯思止已经病了多日,恹恹的坐在空荡荡的酒桌前,就着几张炉饼,自斟自灼。 本是备了一桌好菜请他平日里私交甚好的一些同党们吃饭,可现在大家都知道侯思止在风口浪尖之上,皆都避之不及,竟没有一个来探望他的。 侯思止咳嗽着,一杯酒下肚,喉咙辣得难受,一抬头,九念便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人喝酒啊?”九念问。 侯思止苦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也给她倒了一杯。 “我正想着你呢,你便来了,我真高兴。”侯思止道。 九念拿起一张炉饼咬了一口,问:“这是你做的?” 侯思止答:“我就这点能耐,不再多用几次,怕也没机会了。” 九念也没安慰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九念很平静的看着他,叫了声“侯大哥”。 侯思止点点头,好久也没说出来一句话,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舍。 良久,他用中指在酒杯里占了一些酒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一个字,九念细细看去,竟是一个“法”字。 “这是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侯思止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也学不会的一个字。” 九念的心立刻如刀绞一般疼痛,往日一起欢乐的时日历历在目,然而如今却是形同陌路。 九念忽然站了起来,她没法再面对这样绝望的侯思止,没法面对自己朋友的绝望。 这绝望还是她赐予的。 她走了,侯思止却也没叫她,可走了几步九念终究是不舍的转回身来,三步两步走到他的酒桌前去,双手撑着桌沿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叫了一声“侯大哥”。 “侯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跟我交待的吗?” 侯思止一怔,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期望:“我可以吗?” 他在这偌大的帝都,九念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然。”九念有些哽咽了。 侯思止站起来,慢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了桌子上,颤颤巍巍的,目光里再没有了往日的野心,剩下的只有诚挚和请求,他说: “九念,若是我死了,你就拿着这些钱,给我买一身进城时穿的青布衣裳...” “再买一辆牛车,随意将我拉到那个树林里埋了,再立块碑...等到你找到了...红笺,就带她来看看我...” “墓碑不要木头的,要石碑,不然我的名字会看不清楚...就认不出了...” 侯思止说了,眼泪便掉了下来,他用袖子一抿,便坐了下去。 九念的眼睛和喉咙刺痛着,然而她早已患上了无泪症,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难受极了。 她用力的抓住说上的那一串钱,逃命一般跑出了侯府。 ... 祸来如狂潮。 就在见过侯思止第二天,李昭德便率领一伙人,围住了侯思止的御史府。 有人密谋高发侯思止贪赃枉法,私藏锦缎,李昭德受皇命委托彻查此事,遍搜了侯府果然搜出无数箱锦缎丝绸,积压如山。 侯思止望着那一箱箱锦缎被抬走,双眼空洞的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当所有证据全都呈到圣上武曌那里时,圣上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沉静而威严的吐出几个字。 “仗杀于市,以儆效尤。” 什么叫“仗杀于市,以儆效尤”?就是让侯思止公开受刑,尸体不必收起,任百姓处置。 这是对某些贪赃枉法的御史们的一种警示,也是对死者的一种惩戒,一般来说,像侯思止这样臭名在外的御史,定会被百姓分尸泄愤,死无葬身之地。 而侯思止行刑的当天,左卫将军王孝杰、洛国公姒华言、辅国大将军吉云战、凤阁侍郎李昭德皆出席了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行刑,洛阳城的百姓也是纷至沓来,如同一场手刃酷吏的庆功大会。 侯思止躺在刑床上被那一杖杖痛打的时候,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被打得是谁,只不过被这气愤煽动着,也就跟着起哄。 那行刑的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侯思止也已皮开肉绽,血液不停地流下刑床,然而他却依然不断气。 王孝杰将军看不下去了,三步两步上了法场,将那行刑者手中的杖子一夺,狠狠地朝他砸去! “狗杂种!臭卖饼的!老子杀了你!你害死我的向城!害死了我的老哥哥!我打死你!” 一下两下,那王孝杰的力气实在大,没一会的功夫,侯思止便闷哼一声,咽了气。 死了。 侯思止直到死也没有一句求饶的话。 这一场平步青云的梦折了他的阳寿,他那疯狂攒下的箱箱丝绸也都空了。 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都空了。 … 那王孝杰终于撂下棒子,喘着粗气下了法场。 李昭德大手一挥,对百姓们道:“酷吏已死,暴尸市上,任由百姓处置!” 有几个好事的男人凑上来,踢了侯思止的尸体一脚,一些百姓便像是疯了一般连连叫好。 这么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场,惩治贪官酷吏,百姓们不能不兴奋,有些人围了上来,就要扒侯思止衣服,还有人抢着往他那尚还完整的脸颊上吐口水,一时间人声鼎沸气氛高涨。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自围观百姓身后传出,那声音极其尖利,霎时间便喝止住了百姓的动作。 “我看谁敢动那尸体——” 第45章 【吉云战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眉宇之间有些恍惚:“曾九念,你若是按照这个路数闹下去,恐怕会活不成。”】 其实有时候九念真的捉摸不透自己这个义父。 他并不是完全信任自己,但有时候却会无条件的宠惯着她的一些要求。 比如说昨日她提出想去法场接回侯思止的尸首,他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九念知道,如今来俊臣深知自己子在风口浪尖上,不宜再生事端,可最后他竟是站了起来,对她说: “明日我陪你去。” 法场周围混乱的扰攘声因为一句尖利霸气的声音而变得鸦雀无声,踢打尸体的人们皆停住了动作,回头一看,人群中自动分出一条路来,那路的尽头,赫然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了一身孝白布衣,头上簪着一柄白玉簪子,素丽的容颜如悲伤的工匠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清丽动人,她深邃的眼窝蓄含着悲伤,两道锋利的细眉却拧出一个霸气的弧度,步步威逼的朝侯思止的尸身走来。 一时间,百十来人皆成了布景。 姒华言望着她缓缓靠近的身影,手掌不禁握住了扶手。 他在担心什么? 担心她不应该来这样的场合吗?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错的。 她早已不是那个他印象中会因为一条蛇被吓哭的女子,她强大的气场凌驾着众人,甚至使台上这几位坐着的重臣都变成了摆设。 而她身后则跟着许多人,其中一张面孔是洛阳百姓无人不晓的魔鬼,来俊臣。 来俊臣带着王弘义、卫遂忠、万国俊等五六个朝中友人,像是后盾一样站在九念的身后,而他们的对面则坐着李昭德、姒华言、王孝杰、吉云战等朝中重臣,霎时间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仿佛他们的头顶上空顶着一团乌云,而李昭德他们那里却还是青天白日。 一黑一白两个阵营,如此诡异而兴师动众的对峙,让百姓们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看谁敢动那尸体——”来俊臣尖利的声音穿透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仿佛一道最有威慑力的刑具,摆在了百姓们的面前。 那几个踢踹尸体的人即刻便停了下来,缩手缩脚的躲到一旁去了。 来俊臣在朝廷兴风作浪这么些年,官职虽不是最高的,阴沉慑人的气场却是难寻第二,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就连法场上坐着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也都讶然吃惊。 人群中分开的路越来越宽,九念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庄的走过去,脚步在侯思止的尸首边停了下来。 侯思止已经咽气了,尸首被百姓们撕扯踢踹到了行刑的台子下面,仰躺在地上污浊不堪,他的眼痛苦的长着,眼珠似乎要冒出来,腿上,背上,正缓慢的渗出血来。 九念异常平静的望着他,缓缓地蹲下来,伸出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目光闪烁,又再次站了起来。 她一眼便望进了姒华言的眼里,因为他也正在看着她。 李昭德站起来,走到九念身边去,问道:“圣上有令,侯思止的尸体归百姓处置,你们想干什么?” 九念镇定的对着他,施了施礼:“小女子难道不是百姓么?这尸身若是无人处置,我来处置又有何妨?” 来俊臣上前一步,大笑一声,对李昭德说:“李侍郎何必较真,不过是一具尸身罢了,我女儿要,就给她算了。” “荒谬。”说这话的人,是姒华言,他今日竟穿了一身的黑衣,身上一处修饰的花纹也没有,神色肃穆,不可逼视,仿佛在参加一场重要的祭奠。 他本不是爱热闹的人,也从来没参观过什么法场,可今日行刑的是害死向城的侯思止死,他不能不来。 他坐在台上,动也没动,手里抚着一盏茶,原本担忧的眼睛遮上了一层轻蔑。 九念不看他,谁也不理,轻轻的朝身后一挥手,秦义便将一头牛拉来,那牛身后拉着一辆简陋的木板车,停在了侯思止身旁。 没错,她就是荒谬。 她越是这样荒谬,越是兴风作浪,来俊臣便越会将来俊臣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而她曾九念如今谁也不怕,大不了就一死,赎了向城的罪,葬了侯大哥的尸,最好再拉一个酷吏下马,她便也算没有白活。 她说过,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便是这世间的强者。 来俊臣见姒华言讥笑他,便背着手走上台去,靠近姒华言,嚣张的的说道:“凡事讲究礼尚往来,当初权向城的尸身还是我女儿哭着求我我才肯归还洛国公的,如今我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不提向城还好,一提向城,姒华言锋利的眼神似乎要将来俊臣刺穿! 而一项暴躁的王孝杰此时可坐不住了!抽出刀来便指着来俊臣大喝一声:“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就让本将军割了你的头一同祭奠我的城儿!” 来俊臣竟躲也没躲,故意上前凑了一步,皮笑肉不笑的气他:“王将军当中杀了侯思止,现在还想杀了我吗?我是皇上的人,我看王将军现在是功高震主了!” 他之所以这样不惧,是因为身旁还跟着秦正,王军就算再强壮,功夫也是不敌秦正的,若是他真的下了刀,秦正也不会看着来俊臣受伤。 姒华言一听“功高震主”四个字,眼眸一紧,立刻握住了王孝杰的手臂! “将军!”姒华言用眼神示意王孝杰要冷静。 而台下这边,秦义已经将侯思止的尸首抬到了牛车上。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九念虽没落泪,却在暗暗的哭泣,心痛难当,她望着侯思止凄惨的样子,拿出手帕替他细心的擦拭着脸上的尘土。 侯大哥,九念来接你了。 这辈子你走错了路,来生就做个简单的人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在街坊里有个诨名,能在家里有个爱你的妻。 “侯大哥,安心上路吧,九念不会让你暴尸街头的...”她低低柔柔的说。 这两派人因一具尸身对峙着,百姓都被驱散到一旁,而这些人之中,唯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这个人,便是吉云战。 吉云战坐在高台之上,在这尚寒冷的正月居然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他的手死死的扣住那座榻的扶手,直勾勾的望着九念的牛车,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那张绝色的俊美面孔泛起了痛苦的涟漪。 他微张的瞳孔仿佛看到了某个晚上,他焦躁不安的守在魏王府的门口,大门一开,姐姐衣衫不整的被放在一辆牛车上拉出来时,已经断了气。 那牛车,那月亮,是他这一生都难以剐掉的耻辱。 吉云战望着九念满目怜惜的替侯思止擦拭脸颊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动,仿佛看到了为姐姐尸首擦拭脸颊的自己。 “明日戌时,用牛车将你姐姐拉来陪我睡一晚,本王便可以考虑考虑。”魏王武承嗣的嘴脸再次出现在吉云战的眼前,令他冷汗涔涔。 再说台上,王孝杰这边正握着刀与来俊臣僵持着,姒华言夺过他的刀□□了刀鞘之中,而李昭德也走了过来,对王孝杰小声劝道: “他今日明显是来将你的军,你何苦中了他的计?他要侯思止的尸体,给他便是,你放心,他也猖狂不了多时了!将军,快放下刀莫冲动。” 王孝杰气得不发话,官兵们便一直围着九念不放人。而正在此时,吉云战便起身走向了九念。 他此刻已是另一番的云淡风轻,若不是额角有些许薄汗,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并不是他。 九念一见到他的这张脸,有一刻的恍惚,仿佛还停留在去年他搂着她同骑一匹马走在油菜花田时的情景,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九念便觉得通体冰寒,似乎喉咙都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这大概就是无形之中对他的恐惧吧... 很快,这种恐惧便化成了恨意。 九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要拉侯思止走,却忽然被吉云战扼住了手腕。 他不是唯恐避他千里的吗?怎么会在众目之下拉住了她的手? 吉云战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眉宇之间有些恍惚:“曾九念,你若是按照这个路数闹下去,恐怕会活不成。” 九念一怔,讥讽的笑了:“呦?你这是在给我忠告吗?难道吉将军还怕我死不成?” 吉云战顿了顿,别过头去,仿佛在调换某种情绪,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便是一派随意了,却藏不住眼中的欣赏:“你一个小女子,哪里来的这般从容镇静?第一次见你是,第二次见你也是,现在你居然能让来俊臣为你撑腰,着实让我惊讶。” 九念冷笑一声,不想与他多言:“多谢吉将军夸奖,尸首我现在可以带走了吗?” 吉云战忽然凑近,语气近乎于低微的商量,小声道:“尸首我可以让你带走,但你要记住我的人情,他日再见到我时,可不可以减轻一分怨恨?” 这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算是求她原谅? 九念莞尔,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摇摇头:“一分都不会减。” 吉云战站直身子,眼睛一眯,正因为她倔强的眼神,心头莫名的一动。 他无奈的点了点头,对官兵挥一挥手,下令道:“罢了,让她走。” 那些官兵瞬间便收起了刀,九念头也不回的拉着牛车走了。 来俊臣等人见吉云战放了人,便和气的笑了笑,对李昭德、王孝杰、吉云战、姒华言拱了拱手,道:“多谢各位,多谢各位给下官这个薄面。” 王孝杰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啐了一口:“你等着,总有一天,本将军也要亲眼看着你被这牛车拉走尸身!到时候就让你女儿替你收尸吧!” 来俊臣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了。 九念拉走侯思止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救红笺再次在王孝杰的军营大帐里遇见他,遇见姒华言。 不过那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可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到那么久。 第46章 【九念一听,急了:“让我们给洛国公沐浴更衣?”】 自从替侯思止下了葬,九念便没有一日能够安稳入睡,睡时多梦,醒来神慌,也不知是何缘故。 九念不止一次的对巧姑说自己胸口闷,巧姑也整日魂不守舍的,对九念道: “娘子,通常暴雨来临之前,天气也都是闷闷的,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你整日这样,我也跟着害怕。” 巧姑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她这样说,必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九念的心理很矛盾,她既期盼着来一场风暴,又有些畏惧这场风暴,然而令她吃惊的是,就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来俊臣却提早为她做好了安排。 这日他带了个和尚来家里,起初还故作轻巧的对九念开玩笑。 “念儿,父亲恐怕要送你去宝应寺里住一阵子了,或者...不是一阵子,一年两年也未可知,你可要听爹的话,先舍去你那一头长发。” 来俊臣说话向来是拐外抹角,很少说得这么急促直接,什么要去寺里住一阵子,什么又叫做舍去一头长发? “爹爹,您怎么了?难不成要我去做尼姑?”九念望着那四十来岁的中年和尚,不解的问。 来俊臣让和尚坐下,又唤了秦义进来,秦义刚一露面,九念便震住了,他怎么剃了个光头? 秦义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仓促的瞥了一眼九念,很快又低下头去。 来俊臣道:“这位是宝应寺住持,宽池方丈,是爹的挚友,你先随他藏匿在寺中,扮成和尚,避一避。” 九念立刻警觉了起来,她知道可能是狄仁杰的事情奏到了皇上那里,不禁有些欣喜,却在看到来俊臣凝重的眉目时,不知为何有了一丝不忍。 “爹,出了什么事?”她故意探问道。 然而来俊臣并不与她多说:“爹爹将秦义派给你,他会跟着你,保护你,你在寺中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爹爹度过这一劫,再回到洛阳,定会来接你。” 九念一下子呆住了。 她原已做好了东窗事发后与来俊臣同归于尽的准备,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来俊臣竟然在危难之中,为她悉心做了稳妥的安排,这着实让九念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阴狠毒辣的老头竟然对自己这般?开始是这样,最终也还是在顾念她的安危。 而他似乎并没有从她的身上觊觎过什么回报。 九念疑惑的发着愣,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来俊臣,这样的表情看在来俊臣的眼里,还以为她在害怕。 本不想多说的来俊臣此时不得不安慰她,叹了一句,道:“念儿,你别害怕,爹爹实话跟你说,一旦出了事,圣上不会真的杀了我,大不了就是被贬,只不过现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爹爹,爹爹实在不忍让你与我一起流亡,你暂且藏在寺里做个女扮男装的假和尚,这是我目前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我让秦义跟着你一同出家,再让巧姑在寺里安排个差事照应着你,你等着爹爹好不好?” 九念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望着他那双因担心而略显苍老的眼神,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楚。 来俊臣竟将自己的左膀右臂卸下来一只保护她,还为她安顿了巧姑,与住持做好了人情,不得不说,他的安排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九念的嗓子有些干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 来俊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语气中有遮不住的烦躁,他站起来,背着手,对巧姑吩咐道:“一会儿带娘子去剃头,今夜便随宽池方丈入寺。” 巧姑赶紧应承了,来俊臣便头也不回的带着手下离去了,他连头也不回,只留给了九念一个消瘦的背影, 那时候,来俊臣还是四十岁出头的、挺拔精神的男人,甚至还称得上俊美,可几年后再见的时候,他却是有了沧桑之态。 ... 这变故来的快,来的猛,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笼罩在了来府的上空。 九念自从来到洛阳,颠沛流离这四个字便是她最好的写照,侯府、药王府、来府,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属于她的,如今她又在门禁之前被秘密送出了洛阳城,来到了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间寺庙——宝应寺。 龙门有十寺,其中以香山寺为首,前文书表,香山寺有个望春楼,武则天曾在那里被风火教的人行刺,被吉云战所救才保住了命。从此以后,武则天便再也没有踏入这龙门十寺半步,而这宝应寺,便是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座寺庙,也是最冷清的一座。 来俊臣买通了这里的住持,宽池方丈,让九念和秦义在此藏匿,做假和尚,这办法听起来实在荒诞,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里是整个洛阳城最安全的地方。 九念被剃光了头发,在这里度过了最舒心平淡的日子... 一晃便是三年。 … 关于来俊臣的事,九念还是来寺里一年后偶遇姜竹内才知道的。 那日姜竹内陪同夫人来寺里上香,可能是他本身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最擅识人,几乎是一眼便从来来往往的小和尚里认出了曾九念。 那时候的姜竹内已经因在狱中结识狄仁杰,而被狄仁杰提拔做了一个小官,他告诉九念,当时她偷偷为狄仁杰传出来的血书被狄光远呈给了皇上,皇上才重审狄仁杰等人谋反的案子。 其实早在血书之前,来俊臣便伪造了狄仁杰等人的《谢罪书》给圣上看,但武则天心机深沉,知道他是伪造,并不拆穿,更没有给几个人定罪,尽管来俊臣一再催促,武则天还是将这个案子拖了整整一年。 直到侯思止被处死后,狄光远将父亲在狱中的血书呈给皇上,那书中揭示了来俊臣屈打成招的过程,来俊臣伪造《谢罪书》的事实昭然若揭。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一边倒的请求皇上治罪来俊臣,然而皇上却并没有置他死罪,而是将他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做官去了。 狄仁杰出狱后便放了姜竹内,还告诉了他九念帮他的事情,姜竹内知道自己误会九念,十分敬佩,连连称赞。 九念得知来俊臣没有死,心里竟没来由的放松了起来。 这三年间,还发生过一件大事,就是圣上的宠臣薛怀义放火烧明堂,举国震惊。后来薛怀义被圣上处死了,如今最受宠的,便吉云战了。 不过,旧恨也好,旧爱也罢,这外界的一切都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 春去秋来,九念竟在这小小的宝应寺里混了三年,九念的眉眼本就比女子锋利许多,面额又有棱有角,身高比一些小个子的男子还要高一点,声音压低时更像是个变声期的男孩,剃光了头穿着布衣混在这寺里,挑水劈柴,日光一晒,便和其他一些清秀的和尚别无二致,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分不清楚自己是男还是女,是和尚还是俗人了。 九念喜欢这里的生活,宁静,简单,起码不用整日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来来来!小师弟!赌大还是赌小?嗯?”绿意盎然的山间,一个长得极其俊俏的光头和尚拿出两枚骰子,放到了倒扣着的木桶上,目光中闪着灵气的光。 这个小个子的俊俏和尚是九念的二师兄清无。 九念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坐在河边晒太阳,一动都不想动,长期故意压低的声音让她的言语听起来有些哑,问道:“二师兄,我都快累死了,师父要我们挑八桶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清无道:“今天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啊,花都药王选了咱们寺,要来行净礼。” 九念原本慵懒的神色忽然一变,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花都药王... 那姒华言会来吗? 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有些陌生了。 三年了,三年没有见他,九念白天夜里的跟着小和尚们混在一起,被人“清境清境”的叫着,几乎把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 清无见她不搭理自己,便又叫了一声九念旁边正在打水的秦义,道:“清止,你来跟我赌一局。” 清无做和尚之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怕被人家砍了手脚才出家的,出家之后却还是改不了好赌的本性,有时候九念都睡着了,还要被他拉起来赌上一把。 秦义,也就是现在的清止说:“清境不玩,我也不玩。” 清无道:“嘿!你这个榆木疙瘩,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你是欠了清境的钱不成,干什么事事都要听他的?他可是最小的!” 清止不说话,老老实实的帮九念往桶里打水。 正在这时,大师兄清学自远处来了,清学为人严谨,沉默寡言,是他们四人之中最有悟性的人,清无一看清学往这边走,赶紧将骰子收了起来,一双眼珠子乱转。 九念心里还是在想药王来寺里的事,一见清学过来,赶紧起身问道:“大师兄,我们打水就是要给药王行净礼用的吗?” 清无拎着桶,面无表情的在河边舀着水,回答道:“药王病了来不了,洛国公会代替他来寺里,你们三个抓紧打水,洛国公酉时就来了。清境,你若是拎不动,大师兄帮你拎一桶。” 清学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对人还是很好的。 清止憨厚的问:“大师兄,我们是不是只负责打水就够了?” 清学回答:“佛家的净身礼自然要打水人到场。” 九念一听,急了:“让我们给洛国公沐浴更衣?” 清学皱了皱眉头:“有何不妥吗?” 清无走过了,摆弄着骰子傲慢的说道:“咱们师父是这寺里最厉害的法师,而我们四个又是所有弟子中最聪慧的,被选中去给洛国公施礼,这是无上荣耀啊!” 想当初他们四人刚入寺,便赶上了寺里四年一度的换师大会,寺里法师级别的和尚必须换一批新的弟子,他们四人的师父——宽明法师,在众人之中选中了他们四个,收做徒弟,取名为“清学”“清无”“清止”“清境”,是为“学无止境”。后来九念心里暗暗发笑,这个老和尚,大概是年纪太老的缘故,竟一下子选了两个假和尚,还有一个是六根未尽的赌徒,真是老花了眼。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被分到了一间屋子,一铺炕,九念睡在最西边靠墙的位置,而秦义则背对着她睡,将她与其他两个和尚隔开。 后来,他们四人在宽明法师的教导下,果然在本就没有几个正经和尚的小寺里,成了四个悟性不错的弟子。 今日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宽明法师选择不露面,让他的四个弟子替洛国公沐浴更衣,更衣之后,洛国公要在寺里住上一夜,念上一夜的佛经,才算是对药王菩萨的最大敬意。 向来无人问津的宝应寺那里承办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间全寺上下都忙了起来,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置了一个宽大的檀香木桶,用半透明的纱布帘子挡在木桶前,找二十个和尚坐在地上念经,而清学、清无、清止、清境四个人就站在纱布帘子后面的木桶前,等待着洛国公的到来。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九念却像是被人凌迟了一半,不停地发汗。 大概当初来俊臣委托的那个宽池方丈是老糊涂了,也或许是年头太多把她和秦义给忘了,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儿家而一个男人沐浴受洗呢? 这个男人,又是她的...旧识。 九念还是觉得不妥,尽管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但姒华言兴许会认出她来,到时候这寺里她就呆不下去了。 “大师兄...”九念用手拽了拽清学的袖子:“我想上茅房...” 清学皱了皱墨黑的眉,用一种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说道:“清境,师父交代过一定不能出岔子,你忍一忍可以吗?” 九念皱皱鼻子,小声乞求道:“大师兄...要不你找个人替我吧...反正那个洛国公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弟子对不对?人有三急啊!” 清无头上纹丝不动,嘴角却悄悄地溢出来嘲讽的话语,小声说:“小师弟你每个月都要嚷嚷几次肚子疼,数你最会偷懒。” 清止的头也不敢动,站得像个木头人,眼睛瞥了清无一眼,反驳道:“人有三急,你不也是三天两头偷吃肉拉肚子?” 清无瞪了他一眼:“师弟,话可不行乱说啊,谁偷吃肉了。” 九念这边记得冒汗了,大师兄却还是一副铁面无私不通人情的样子,道:“不许去,给我憋着。” 九念气鼓鼓的站在那里,脑子里飞速的想着别的办法,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站着的两个看门的和尚提醒道:“洛国公来了。” 几个地上坐着的和尚,因为偷懒而不念经,此刻也闭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敲着木鱼诵念起来。 九念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赶紧低下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第47章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那是她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容易熬过来,他的面容似乎已经被时间磨砺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刻意去想,九念早已不能完全拼凑出他的样子来。 或许是选择性去强制遗忘的结果,只有偶尔在山间挑水劈柴的时候,望着远山墨墨欲雨,才会想起他如黛的眉眼,或有时候在大师兄浅笑时露出的一口整齐的白牙,让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阿言在对她笑一般。 若论起来,她与阿言之间的感情,并非多长,只是那短暂之中深刻的纠缠,和年少时彼此许下的承诺,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执念,容颜已远,心动却还在。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令她这般悸动和心痛了。 于是再见他的时候,他进门时所印刻在九念眼眸中的模样,像是记忆被撕去了那层厚厚的膜,霎时间清晰起来。 然而令九念心惊的是,就在他那对着她这一侧的左脸颊上,竟有一道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条深深地疤痕,那道疤痕已然有些时日了,比他脸上的肤色稍浅一些,并不丑陋,却格外明显。 他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 九念还来不及思考,那个接待他的和尚已经将他引到了浴盆的方向。 九念赶紧低下头去,还好冬天的天黑得早,酉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尽管禅房里点着十几根蜡烛,却依旧吞没了他们这些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小和尚的脸。 姒华言并没有认出她来,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睁眼看这些不相干的和尚们,甚至都没有听身旁的法师说什么。 住持宽池方丈太老了,眼睛花了,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让其他的法师来代为接待洛国公这样的重要客人,而姒华言之所以选择宝应寺这样小的寺庙,也正是因为这里人少,又寒酸,必定不会将仪式搞得太复杂。 他虽为重臣,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以前九念刚听说他是郎中的时候,便曾半开玩笑的问过他: “人家都说郎中救死扶伤是改了阎王殿的生死簿,将来死后下地狱是要被问罪的,阿言,你怕不怕?” 那个时候姒华言倒是平静而淡漠,仿佛世间所有的惊慌都奈何不了他,而他的面相本就长得善良清俊,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给人好的印象,这大概就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一种魅力所在。 “我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神佛,我只信这些医书,还有我这双手。” 九念不信他什么都不怕,便故意吓唬他说:“真的有地狱的,而且有十八层的。” 姒华言终于嘲讽的勾起一抹笑来,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有一丝费解:“你就这么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九念不可置否,她当然喜欢,她喜欢他的沉寂淡漠,也喜欢他除了沉寂淡漠以外的一切样子。 他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不为上阵杀敌,不为辅佐君王,只消能够减轻他人的苦难,便不算白活,下了地狱又何妨。” 他的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九念一定会觉得是做作矫情的惺惺之言,然而从他的口中说出,配上他淡薄的语气,九念倒觉得狭隘的自己被教化了一般。 以前听说他们姒家是大禹的后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大义无私,心系苍生,后来愈发的了解了阿言,就愈是觉得他的身上真的有那么一股子正直慈悲的情怀,不得不叫人佩服。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可她从都不怪他。 ... 陪同姒华言一同来的,还有李昭德,李昭德始终在门口和法师谈论着佛法,九念并没有注意到他。 就在九念晃神之际,只听见师父宽明法师的声音响起,他本不愿露面的,可不知何故他竟然到场了。 九念这才注意到李昭德也来了,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师父,而师父也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某种交集,却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李昭德对宽明法师恭敬极了,跟随他的脚步进了禅房,华言也对宽明法师施了一礼,随即便向浴桶的方向走来。 宽明法师已经六七十岁了,银须黑眸,使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仙人般的模样,九念鲜少敢主动与师父搭话。 宽明法师站在那巨大的布帘之外,落座与蒲团之上,开始为姒华言的沐浴之礼诵念佛经: “四大无病,所生清净,身体常香,肌体润泽,多饶人从,拂拭尘垢,方白齐平,威光得大...” 师父这样清境而悠远的诵念着,身后弟子空灵的木鱼声响起,姒华言在这一片隆重之下,缓缓地走进了布帘之后的木桶。 这木桶与其说是木桶,不如说是木头做的浴池,这是九念见过的最奢华最大的浴池,池里注满了八公德水,也就是他们师兄弟四人从山下挑来的新鲜河水,清澈的池底铺着金沙,金沙里扑上了许多新采的莲花,这个季节自然没有,这些各色的绝美莲花是从皇宫里运出来的,由皇室专门养花的地方提供。 大师兄和二师兄走过去,按照仪式将姒华言的华丽外衣轻轻的解开,脱去,最后他的长臂伸平,就只剩下最里面的贴身薄衫了。 和她初次见他时一样,他的身上也只穿着这样一袭薄衫,然而大概是他平日将身体调理得极好,那样寒冷的天气也并没有将寒气侵入他的体内。 洛国公的外衣宽大而华丽,且做工复杂,光是这重量便有几斤沉,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了不让衣服落地,便一人拿着一端,走到一旁用手呈着,而下一步,便需要由九念和秦义来做了。 九念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庆幸,幸亏有这布帘挡着,行礼之时李昭德等人不可擅自进入,而姒华言又是背对着他们四个和尚的,所以并不会被发现他和秦义。 秦义倒是很镇定,毕竟他跟着来俊臣那么多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 九念走过去,弯腰将他的内衣的带子解开,他的衣衫便松开了,从后面慢慢褪下他的衣服,下一秒,他白皙的后背便呈现在眼前。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可是回忆起当年在河边他晾衣服时,自己也是见过他这样,便给了自己镇定的理由。 这个过程,姒华言始终像个没有灵魂的神尊雕像一般,背对着她,而当她的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肩膀时,不只是错觉还是什么,九念感觉到他的身形一滞,紧接着变得更加僵直起来。 脱去了上衣,剩下的就是裤子,秦义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对于九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很主动地承接了这个活计,弯下腰来很恭敬地将姒华言的外裤,亵裤一一褪到了脚踝。 姒华言的脚掌从裤子里走出来,□□的背影颀长而挺拔,他乌黑的发披散在腰际,美得好似一幅画,他缓缓的步入了浴池里,那泛着烛光光亮的清澈浴池,莲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那圣洁莲花仿佛得到了他的召唤,随着水波轻轻的舞动起来。 最终他慢慢坐入了池中,留给九念一个肩膀和背影。 实在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一番尴尬的场面,后面的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她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站在一旁,耳边充斥着繁冗的诵经声。 直到沐浴结束,姒华言从浴池中出来,以同样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师兄弟们忙着帮他擦干身子,为他穿一身参禅的衣服,九念才回过神来,却木讷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禅房里的烛火摇曳着,姒华言的身影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柔柔的佛光,那样伟岸高大。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来,让九念赶紧低下头去,两只手掌合起来装作佛家施礼状,遮住了自己的办张面孔。 清学,清无,清止也学着她的样子合手施礼,谦恭地低下头去。 不只是幻觉还是什么,九念竟感到一道灼灼地目光正望向自己,可当她偷偷的抬眼望去时,却看见姒华言正微微低着头,谦卑的合掌,对他们四人表示感谢,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垂在地上的,浓密纤长的的睫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九念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念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姒华言离开宝应寺的第二天,寺里却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那火起得异常凶猛,整个寺里的五十多个和尚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乱,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可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寺庙的大门。 大门,后门皆不知为何在外面被封住了。 一时间,大火再干燥的冬天愈演愈烈,更是不停地有火把从寺院的墙外丢过来。 有人试图翻墙而逃,却被人用刀捅了回来,死了! 九念是被秦义叫醒的,二师兄和大师兄也被救火的呼喊声吵醒了。 然后九念很快便发现了门墙已被封堵的事实。是寺外有人,而且有许多人,那些人企图要将宝应寺封起来,将寺里的人全部烧死! 已经来不及多想,宝应寺本就很小,寺里的火越烧越旺,如同一个大火炉,大师兄在慌乱之中想到了隔壁住着的师父,于是兄弟四人便跑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像是一尊佛像般巍然不动,窗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浮动在他的脸上,却并能使他的表情动容半分。他闭着眼睛,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手边还放着一封被打开的心。 “你们四个不要往外跑,”师父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那些人是要我们的命,被火烧死化成了灰,会比变成一具烂尸干净许多。” 大师兄最尊敬师父,怎么可能看着他死,此刻已经急得额角冒汗:“师父!快跟我们逃命吧!” 三年的相处,师父就像是他们父亲一样,虽威严少语,却是对他们四个百般照顾。 宽明法师还是巍然不动。 九念急了,她最小,斗胆上前拉住了师父正合十的手掌,急切地道:“师父!二师兄平时偷偷溜下山的时候,在后院的墙根处挖过一个洞,我们可以逃出去!师父!跟我们走吧!” 宽明法师摇了摇头。 二师兄是个急性子,见他执拗不肯动,便踹了秦义一脚,趴在他耳边说道:“清止!你不是会功夫吗?你把师父打晕了,我们将他背出去!别跟他废话!”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秦义觉得这办法可行,便上前一步用手掌在师父的脖子上一砍! 那力道可不小,宽明法师当即便昏了过去,秦义健壮,将瘦弱的师父背了起来,在大师兄二师兄的簇拥下往外跑。 九念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看了一眼地上被拆开的信,直觉告诉她这封信一定有什么蹊跷,师父像是早就料到了寺里会有灾祸,那么八成便和这封刚被拆开的信有关,九念将它胡乱的塞进了衣服里,快步追上去逃命了。 这场灾祸发生得太突然,危难面前人人都会求自保,师兄弟四人已然顾不得别人,只是背着师父来到了寺里后院的墙根,九念和二师兄合力半开一口腌酱菜的缸,缸后的墙上果然有一个洞。 二师兄经常来后院捣酱,原来是偷偷的挖墙根,好溜出去下山玩,此时竟成了救命的通道,不禁让人唏嘘。 师徒五人一一出了宝应寺,回头再看寺里,已是惨叫连连火光冲天,他们五个赶紧找一处外人鲜少知道的小路,逃下了山去。 下了山,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四个人找了一处土地庙暂时安身。 庙里很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场惊魂大火是个梦。师父还没有醒,四个人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全都惊魂未定,沉默着。 九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打开,静静的看着那纸上的几行类似于诗的字,上面写道: 战马各争鸣 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九念皱皱眉,觉得这首诗怪异极了,却说不出来哪里怪,她不禁抬起头,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起师父的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谁这样狠毒,竟然放火烧了整个宝应寺,宝应寺虽小,可也有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 原本有一瞬间,九念猜测,莫非是阿言认出了她,对她心怀怨恨? 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惑,不会的,这不是姒华言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可能。 想到姒华言,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再次映入脑海...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窜出来,扰乱了她的思绪。 九念站起来走到土地庙的门口,望着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忽然觉得自己三年的平静生活,就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结束了... 第48章 【二师兄上前嘲讽道:“小师弟,以后别总吹牛说你在冀州朋友多,你叫人家名字人家都不搭理你!”】 离开宝应寺的师徒五人,皆换去了和尚的装束,穿上布衣,头戴幞头,扮成庶人的模样,九念带着他们几人找到了在洛阳城里做了个小官的姜竹内。 姜竹内自从知道九念救出了狄仁杰之后,便无比佩服她,恰好九念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得罪了上级被罢职,闲在家里,新娶的夫人也嫌他丢了官职离开了他。 姜竹内是个仗义的人,看在九念的面子上,为师徒五人安排了住处,住了几日后,一行人便开始商量何去何从。 有人想害宝应寺里的人,且九念是来俊臣的女儿,洛阳肯定是不能够久留,经过一番商量,九念告诉几位师兄,说自己在冀州老家还有些人脉,去冀州安身倒是个稳妥的办法。 二师兄清无是个混世的主儿,他发现跟着九念和秦义,总是有花不完的银钱,便决定跟随九念一同上路,秦义更不用说了,始终带着要保护九念的使命忠心耿耿,而师父虽年纪大了,却也有意想要离开洛阳,倒是大师兄清学,不想离开。 最终的商量结果是,清无留在洛阳,二师兄清无、秦义、师父还有被罢官闲在家里的姜竹内五个人跟着九念去冀州。 出了洛阳城,和大师兄清学别离的时候,二师兄还多愁善感的哭了一鼻子,九念也想哭,毕竟这三年来,同吃同住的感情十分深厚,他们四个一起挑水,一起劈柴,一起在诵经的时候偷懒,一起在敲钟的时候看日出,这些枯燥的一千个日升月落,因为年龄相仿的师兄弟在一起,才得以变得美好而有趣。 大师兄清学虽然为人古板严肃,却是对九念照顾最多的那一个。九念和大师兄拥抱了一下,再分开,恋恋不舍的看着他。 清学摸了摸她已经长出涩涩发茬的脑袋,安慰道:“小师弟,照顾好师父,不要跟你二师兄学坏,知道吗” 二师兄清无刚才还在落泪,此刻捶了清学一拳:“小师弟只能跟我越学越好!怎么会学坏呢!你这个闷葫芦,以后听不见我打呼噜的声音,可别睡不着觉!” 九念原本悲伤的表情就这样被二师兄逗笑了。 秦义那样木讷的人,竟也破天荒地对大师兄说起了感性的话:“大师兄,山水有相逢,我们还会回来的。” “嗯嗯!” 九念看向秦义,秦义也看了看她。 这些日子以来,秦义似乎一直坚信,被贬的来俊臣还会东山再起,回到洛阳。可他并没坚持让九念留在洛阳,而是很衷心的跟随着她,保护着她。 最后大师兄和一直沉默的师父拥了拥,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出了城。 ... 九念在入寺之前,就将奔宵养在了山下的巧姑那里,此时也派上了用场,九念在巧姑处将奔宵牵了出来,在路上给师父当坐骑。 他们这样的队伍,一路上还是没有吃亏的,姜竹内和秦义都带着刀,一个是洞察力极强的老捕快,一个是功夫一流的高手,而二师兄虽是个不着调的赌徒,却是机灵又圆滑。师父倒还是一副出家人的样子,沉默寡言,而九念的男儿扮相,也还是一副白面小生的面孔。 姜竹内比较关心坊间散播的一些朝内大事,亦或是边疆战况,而二师兄钟爱打听市井趣闻,所以一路上九念、秦义和师父从不会寂寞,光是听他们二人讲的这些市井奇闻、国家大事,竟比那说书唱戏的还要有趣。 听姜竹内说,自从圣上登基之后,番邦霍乱便从没停止过,先有吐蕃占领了安西四镇,后有突厥侵扰灵州,如今就连地处东北的营州也被突厥占领了。 九念、姜竹内、秦义、二师兄、师父五人刚刚进入冀州城的时候,九念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耳际,九念觉得这样丑极了,还不如光头的时候顺眼些,便不分昼夜的戴着青色的幞头帽子。 ... 远远便望见了城楼上那个两个熟悉的“冀州”二字,九念有些感概,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二师兄催促道:“小师弟,你看了半天了,进城啊!” 九念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被马上坐着的师父唤住了:“清境,你看,这城外连怎么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都没有,如此冷清?” 师父十分信任九念,他觉得九念虽是徒儿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稳重最有心计的,便事事都喜欢和九念商量,而没一句正经的二师兄和木讷的秦义,师父向来很少问话。 九念也发现了,这城外竟是诡异的安静。 城门口有两排官兵把守,九念远远的瞄了一眼,竟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以前,在九念还是在冀州的时候,同这些城门口的官兵处得极好,尤其钱关钱明两兄弟,更将九念视作挚交,在曾家出事的时候,钱关钱明还曾为救九念而阻止她进城。 可是如今竟是一张熟面孔都没有了,而且,这些城门口的官兵个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并非冀州本地人的模样。 师父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他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便让所有人都退到了城外的树林里,没有贸然进城,观望着城门口的动静。 果然,打老远便看见,有个背着行囊的老者走到了城门口,双手合十在和那官兵乞求着什么,那官兵不耐,老者便跪下了,非要进城,没想到城门里突然走出一个拎着刀的官兵,二话不说,直接将那老者的头颅砍了下去,手起到落,那老者便躺在了血泊之中。 “天哪...”二师兄吓傻了,握了握九念的胳膊:“小师弟,这就是你所说的富饶美丽的冀州城?” 九念也躲在树干后呆住了,怎么会这样,那老者不过就是想进城而已,身为朝廷的官兵怎么能随便杀人呢? 姜竹内眯了眯眼睛,突然说道:“那不是朝廷的官兵!” 秦义问道:“不是朝廷的官兵怎么会站在冀州城门口守城呢?” 姜竹内当了一辈子的捕快,洞察力极强,说道:“你看那些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鼻高额宽,不想中原人,更像契丹人的长相,且他们方才杀人时的动作,是内握刀柄往上挑,而不是砍,这是契丹人握惯了短弯刀的习惯!” 九念不由心惊:“难道这冀州城被契丹人占领了?可这么大的事儿,来时路上我们四处打探,并没有听人提起啊!” 正说着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踏踏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驿卒穿着的人骑着马在驿道上飞奔而来。 九念回头一看,竟然意外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逾辉! 李逾辉是谁,正是冀州驿的一名驿卒,也是姐姐的崔仙芝喜欢的男子。 九念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她与李逾辉的交情十分深厚,便想拦下他的马问他个究竟。 “李逾辉!我是曾九念!逾辉!”她兴奋的冲上了驿道,朝越来越近的他招了招手。 这是李逾辉今天的最后一趟奔走,传完了信件他便可以回家休息了,可是就快到城门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个白面小生冲上了驿道,叫喊着他的名字。 李逾辉正捉摸着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阻碍驿卒办公,定睛一看,却让他吓了一跳! 曾九念。 那可是前冀州驿驿长曾泓之女,他的好友曾九念! 李逾辉本想拉紧缰绳停下来,可转念一想,忽然就松了手,不行,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不能与曾九念有任何交集。 想到这里,李逾辉马不停蹄的往前走,权当作没有看见她。 “哒哒哒哒——”李逾辉骑着驿马一溜烟儿似的从她身边而过,九念急了,为什么不停下!她分明看见李逾辉已经看到了她! 二师兄上前嘲讽道:“小师弟,以后别总吹牛说你在冀州朋友多,你叫人家名字人家都不搭理你!” 曾九念眉心一凛,望着那驿马的背影,忽然将手指放在唇边,有规律的吹了三声马哨!这马哨一响,就连她身旁的奔宵都是仰头鸣叫了一声! “咴儿——” 李逾辉的坐骑耳朵一支,忽然就停了下来! 任凭李逾辉如何鞭打,那马儿就是不肯走,九念一高兴,立刻又吹了两声口哨,只见那马儿像疯了一般调转头来,驼着李逾辉朝九念奔来! 二师兄、秦义,还是师父,三人皆是惊愕的神态,望着那匹朝他们狂奔而来的骏马。 “我的老天!”二师兄对秦义道:“那马是因为听懂了小师弟的口哨吗?” 秦义惊讶的摇摇头,嘴巴微张,也觉得不可思议! 九念望着那匹毛发黑亮且头上戴着一繓白毛的驿马,双眼弯成了两个月牙! 这匹马儿的名字叫“越影”,是一匹九念看着它出生,训着它长大的驿马,除了奔宵以外,九念最常骑的就是越影了,所以它对九念的哨子十分敏感。 李逾辉不得不被越影驼到九念面前,无奈之下,只好踩镫下马,表情有一些拘谨和慌张,赶紧看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人。 九念有些生气,便问道:“李逾辉!你为什么看到我却不理我?就只隔了三四年没见,你便认不出旧友了?” 尽管九念现在一副落魄的样子,可李逾辉从前尊敬她的习惯却还是没有改掉,一见她生气,便也有几分不知所措来:“娘子...我真的不便同你讲话...” 二师兄凑上来奇怪的问:“娘子?你叫谁娘子?” 九念现在是男儿扮相,并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徒加解释,便打断了二师兄的话,问李逾辉:“你告诉我,冀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逾辉左右望了望着四面,确定了没有人才小声说道:“契丹人派奸细杀死了冀州刺史吉懋,占领了冀州城,你看门口守卫都换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们快些离开这里!” 几个人皆被李逾辉的话震惊了。 九念问道:“可你怎么还在当差?你替契丹人传递文书?” 李逾辉露出为难之色,道:“我是少数几个能够出城的驿卒之一,负责帮契丹人传递朝廷公文,他们控制了我的妻儿,我实在没办法...” 李逾辉又补充道:“九念,契丹人占领了冀州城的事已经被朝廷知道了,圣上已经派了王孝杰将军的军队,你们快立刻这里,避一避吧!” 李逾辉说完,不等九念反应,便急匆匆的上了马,一拽缰绳,离开前特意请求道:“九念,切勿再对越影吹哨,若是我晚了半刻钟回去,你姐姐就没命了...驾!” 望着李逾辉离去的背影,九念张了张嘴,有些失神。 姐姐...李逾辉娶了她的姐姐崔仙芝。而崔仙芝正和这冀州百姓一样,都被困在城里? 其他几个人也都听见了方才李逾辉说的话,二师兄焦急的说道:“没想到冀州也被契丹人占领了,看来冀州是去不成了,我们赶紧去别的地方避一避吧!滑州不错,我倒是挺喜欢那里。” 九念没有动。 姜竹内气愤的说:“大丈夫怎么能让区区契丹人吓跑?可恶!老夫就等在城外!等到王将军的军队来了,我便参军去!打跑这些该死的契丹人!” 秦义没有说话,师父道:“阿弥陀佛,满城契丹,岂是我们几个就能打跑的?清境,你是如何打算?” 九念看着这熟悉的故土被外族侵占,再一想到姐姐和这城中百姓正遭到契丹人的禁锢,心里压抑憋闷,最终叹了口气,转身对几个人说道:“师父、二师兄、老姜、秦义,我自小生长在这冀州,城里还困着我的姐姐,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逃到别处去。” 姜竹内将刀一推,无比赞同她的话:“你说的对!” 二师兄上前劝道:“小师弟,你别听那个老捕快的,你不逃你在这儿干嘛呀?就你这小身板,还想跟契丹人拼命不成?” 九念没有答话,秦义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此刻定是在计划着什么,便说道:“天就快黑了,要不我们现在这城外住一晚,再商议。” 九念看着那渐渐堕下夕阳,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49章 【那是她好久都不曾使用的柔声细语,望着巡逻兵的眼睛,竭力使出自己身体里的那股陌生的柔媚:“军爷,怎么?有事吗?”】 在冀州方圆十里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对曾九念来说,并非难事。冀州城外有个比较富庶的小镇,叫做望山镇,九念与这镇上首富郭天书交情匪浅,以前曾家在冀州城里开的十来家衣帽肆,都是在郭天书这里进的布匹,郭天书比与九念大十岁,待她极好。 九念带着姜竹内、二师兄、秦义和师父来到望山镇的时候,郭天书很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起初郭天书望着她头上齐耳的短发竟没敢认,后来九念胡乱编了些遭遇才敷衍了事。 郭天书热情的招待让一心想走的二师兄清无改了主意,他本想离开冀州这个是非之地,但他渐渐发现,他这个名不经转的小师弟倒是有几分本事,一路跟着她吃香喝辣的不说,到了冀州竟也能够被这样的人物大鱼大肉的款待,实在不简单。 大周的军队与占领了冀州的契丹军队正僵持不下。 契丹人杀了冀州刺史吉懋,那吉懋是辅国大将军吉云战的父亲,吉云战怒不可遏,主动请缨要亲临战场,手刃契丹人,圣上便命王孝杰将军为总管,吉云战为副总管,洛国公姒华言为大周监军使,对抗契丹,夺回冀州城。 可这冀州城哪里是说收复就能收复的,连续打了好几天的帐,也没有攻下冀州城。 然而望山镇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城内的百姓受着煎熬,城外的百姓还照旧过日子。 一连在望山镇住了好些日子,二师兄清无觉得舒坦级了,手也开始发痒,便提出要集市上转转。九念知道他赌瘾又犯了,便提出要跟着他去。 虽是小镇,赶集的时候也是十分热闹的,集市上人流攒动,二师兄似乎是故意想甩开她,便趁着九念看鬻马的功夫,便如同老鼠一样偷偷溜走了。 九念跟丢了二师兄,便抻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着。 寻了半天,也不见二师兄的踪影,九念心说算了,随他去吧,便独自在这集市上逛了起来。 望山镇并没有受到契丹人的影响,依旧繁荣热闹,集市上的新奇玩意层出不穷,一处卖花布的小摊子吸引了九念。 大概有三年了,她都没有穿过女儿的衣裳,尽管整日素面朝天,头发也才长到耳后,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见到这花布料子便也想上去摸摸。 可就在她刚要靠近那布料摊子的时候,一个女子的身影却让她猛然顿住了脚步! 那女子正在那布料摊子上挑布,微微低着头,一张一张的翻看着。 她挑布料时的动作,是右手翻看,左手触摸,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熟悉... 那个人是... 红笺...? 九念不禁深深的抽上一口气,只觉得从不会流泪的眼睛仿佛就在那一刹那蓄满了温热! 她定睛看去,那女子的脸微微朝她的一侧歪过来,又别过去,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九念还是更加确定了是她。 还有谁!挑布料子的时候是那样的动作?还有谁?恰好左脸颊上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九念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她正要张口喊她的名字,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拍上了肩膀! “哈哈!小师弟!吓你一跳吧!”二师兄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逗了九念一下。 就是这样一晃神的功夫,九念再往那布料摊子看去,哪里还有红笺的身影! 九念不顾二师兄的召唤,拼命地追了上去,就在集市的转角,再次见到了红笺的背影。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兵卒模样的男人,不耐烦的催促着她,三个人进了一家药铺,又很快出来了。 那两个人,穿得正是行军打仗的军服,一左一右将红笺带走了,九念跟出去好远,直到跟出了望山镇,她向来谨慎,然而眼看着已经快走到了军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红笺!” 叫出这一声的时候,她便已经后悔了,因为前方可是军营,她这样孤身一个女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举动。 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就是想叫一声红笺,因为她太想她了,太想念她了... 这清脆的一声呼唤,仿佛魔咒一般,让正要踏进军营内的女子,顿住了脚步。 红笺猛地回过头来,往后一看,待到看清那人熟悉的面孔时,不禁一时忘了身处何方,年岁几何。 她从没敢想过,这辈子居然还能再见到曾九念,从来,也没有想过... 红笺的嘴角还凝固着一块指甲大的血痂,就这样随着她失神张嘴的动作而裂开了一道小口。 “娘子...”是她,真的是她... “娘子!”红笺的第二声回答,几乎是哭喊着,有些失控了。 曾九念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焦急地跑了过去,红笺已是泪流满面,却一步也动弹不得。 就在九念还有两步便到了她近前的时候,两个兵卒忽然架住了红笺! “大胆!你嚷什么!进去!”兵卒凶巴巴的走过来,架住了红笺的胳膊。 这里可是军营门口,许多兵卒轮流把守,皆看见了这一幕。 两个小兵的动作有些粗暴,仿佛红笺只是一头牲口,毫不将她当作女人看待,红笺猛地一滞,忽然像是发疯一般朝着九念哭喊道:“娘子!救我啊娘子!” ... 幸亏,九念此时是男儿的装扮,那些官兵才没有将她一同拉进军营。 也幸亏,一直跟着她的二师兄拼命地拉住她,才避免她冲进军营。 回到望山镇后,已经是黑天,二师兄绘声绘色的将九念在军营前与红笺分离的那一段讲给了大家听: “哎!那小娘子,定是小师弟心爱的女人!那凄惨分离的场面,实在叫我揪心。” 九念咬了咬牙,第一次觉得二师兄很聒噪:“你能闭嘴吗?” 清无张了张嘴,被一向乖巧的小师弟顶撞,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了:“要不是你师兄我拉住你!你先在早就被那些士兵乱刀砍死在军营了!” 师父见九念脸上实在不好,便问道:“清境,那女子是你什么人?” 九念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红笺哭喊时痛苦而绝望的样子,沉沉的答:“我的丫鬟。” 二师兄道:“小师弟,你不会是因为这个丫鬟而出家的吧?真是痴情啊!” 九念猛地站起来,心里烦躁不堪:“不行!我要去救她!” 以前知道红笺在军营里做军妓,那是因为离得太远,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可是今天红笺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在距离望山镇不远处的军营大帐里,声泪俱下的向她呼救,她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遭受苦难而够袖手旁观呢! 师父叹了口气:“清境,擅闯军营可是死罪。” 二师兄也被她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说:“是啊小师弟,师兄错了,你可别去啊,你说你这么一副小身板,怎么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师兄嘴贱,再也不说了好不好?” 九念摇了摇头,充耳不闻,对身旁的秦义说:“秦义,你跟我去!” 秦义从不会拒绝九念,便淡淡的说了句“好”。 “老夫也想随你去,”姜竹内虽然已有五十岁,却是阵阵拉落不下的人,尤其是对九念提出的一些建议,他半数都是无条件支持的,但这一次却持反对意见:“可是我们真的这样闯进去,不就相当于送死?那里是军营,不是谁的王府。清境,你先冷静冷静吧!” 清境,她现在如何能够清静下来? 九念无力的坐下来,恨恨的捶上桌子! ,,, 第二日一早,九念、姜竹内、秦义还有二师兄四个人便隐藏在军营附近的林子里,从早守到晚,终于等到了两个兵卒押着一名女子出了军营。 也和昨天的一样,那女子进了一间医馆,又出来了,被两个人押往军营。 四个人悄悄地跟着他们,跟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 事先就埋伏在通往军营路上的秦义和老姜突然冲到了两个小兵面前,三下两下,便将两人打晕在地。 按照计划,几个人合力扒下了小兵的衣服,穿在了九念和二师兄的身上。 二师兄本来不愿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可是姜竹内太老,秦义又太高,尤其惹人怀疑,只有二师兄和九念中等个子,穿上这身军装正正好好。 那女子看似是一名军妓,吓了个半死,自然是怎样都肯配合的,九念和二师兄便扮成了假士兵押着军妓进了军营。 临走之前,秦义十分严肃的对九念道:“千万小心。” 九念点了点头:“我要是没出来,不要来救我。” 秦义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无奈看着她,其实若是按照他的心意,为了一个丫鬟,实在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然而秦义看得出九念一晚没睡的焦虑样子,便也就依了她。 二师兄一脸的不情愿,像是交代遗言一般,对姜竹内道:“老姜,你可得给我作证啊,要是我真帮小师弟就出了他的心上人,他要给我一缗钱的!” 姜竹内煞有介事的说:“是,老夫给你做担保!放心的去吧!” 二师兄哭丧着脸,跟着九念往军营的方向走去。 ... 走到军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三个人进去得异常顺利,这军营太大,若不是有这被挟持的军妓带领,九念和二师兄就算进来了,也找不到这些“芙蓉帐”的位置。 按理说此次收复冀州,王孝杰不该带什么军妓来的,但这个屡立战功的王将军偏有这带军妓的习惯,皆因他常年带军镇守在安西一带,荒芜而偏远的地方整日连一只鸟都见不到,枯燥的驻军生活让王孝杰不得不想办法稳定军心,于是大肆搜罗一些罪臣的女眷,亦或是当地的罪犯妻女,来充当欢愉之姿,军中无事得的时候,也让将士们在这“芙蓉帐”中得到些许慰藉。 久而久之,王孝杰行军必带军妓。 别的将军若是打了胜仗,便会释放这些军妓,待到打仗的时候再重新选人,可王孝杰将军不同,他向来待这些“芙蓉帐”中的女子较为照顾,且认为能够打胜仗这些军妓也有一些“功劳”,所以只扩充人数却从不放人,有些军妓一从军便是七八年,白天做饭挑水,晚上便侍奉将士,除非病死,否则根本没有机会出得了这军营。 九念打晕了那个挟持来的女子,将她放在暗处的角落里,然后将这“芙蓉帐”挨个的翻找,寻找红笺的身影。 那些帐中点着明亮的烛火,从外面看来,整个帐子仿佛一个巨大的青色灯笼,里面不时地传出莺莺燕燕的笑声,与这军中肃冷的气氛截然相反。 九念刚进了一个帐子,便被两个女子推了出来,其中一个女子笑了笑,道:“军爷,今儿个王将军不是说了嘛!洛国公刚来军营,我们帐里要为他排演舞曲,就先不伺候你们了!” 另一个穿着波斯裙帽的女子也笑意盈盈的说:“去别的帐子吧,啊!” 帐帘被撩下,九念忽然愣住了。 她刚才没有听错吧,洛国公? 他怎么会来冀州,且是在这军营里? 正发愣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女人对两个凶巴巴的小兵说道:“我刚才假意晕倒才逃过一劫的!军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真的有人混进军中了!” “不好!”三师兄反应极快!一听便知是方才被打晕的那名军妓,竟去向巡逻的告密,而此时那些巡逻的士兵正挨个搜查帐子! “小师弟!快躲起来!” 二师兄赶紧拉着九念跑到了一个帐子里,一进这帐子,一个人也没有,帐子里摆满了兵器和铁架子,铁架子上搭着各种各样的女子衣裳,大概是跳舞时才会穿的华丽衣裳,九念和二师兄反应极快,立刻脱去这身军服换上了两套波斯女子的衣帽。 这波斯女子的帽子是尖桶装的,上窄下宽,扣在头上,金灿灿的面纱遮住半张脸,系在耳畔,只露出眼睛,倒是正好遮住了两个人刚长出的短发和面容。 九念本就是女子,穿上这身衣服倒还合适,只是二师兄扮成这样,倒是又奇怪又好笑。 尽管是这样危急的时刻,九念也还是忍不住对着二师兄笑出了声! “噗...二师兄你...” 还真别说,二师兄的五官之中,也就一双眼睛还算漂亮,大大的,双眼皮,这样挂上面纱只露眼睛的话,还真的挺像个女子。 二师兄将那面纱挂到耳朵上去,摇了摇这满身的流苏和金丝,瞪了她一眼,惊魂未定地说:“都怪你!你还笑!” 两个人将军服藏好,互相整理了一下这复杂而华丽的衣裳。 正在这时,帐子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两个巡逻兵站在门口探进头来,向内察看,仿佛正在寻找那军妓口中所说的假扮士兵的贼人。 九念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赶紧低下头,拉着二师兄的手,往帐子外面走,可刚出了帐子,越过那两个巡逻兵身侧,便被其中一个人给叫住了。 “站住——”那巡逻兵尾音懒懒的,拖得老长,听起来像是在怀疑,又像是在调戏。 若是被发现,他们两个就会命丧在这军营里。情急之下,九念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握了握二师兄的手,示意他别动,独自壮着胆子漫步过去。 “小...”二师兄担心的看着她的背影。 那是她好久都不曾使用的柔声细语,望着巡逻兵的眼睛,竭力使出自己身体里的那股陌生的柔媚:“军爷,怎么?有事吗?” 九念将脸上的面纱放下,头上戴着的尖桶帽很好的遮住了她的短发。 她的面容配上这样一身装饰,俨然是个清丽的美人。 那巡逻兵看清了她的脸,先是一愣,然后便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呦,咱们芙蓉帐里还有这样的小娘子?你是哪个帐的?” 九念根本不懂他们的芙蓉帐还分哪个帐,怕自己说错,便露出一个任性耍赖的撒娇之态来:“就不告诉你...” 她的声音软软的,嘴角噙着笑,就算是没有正面回答,也让那巡逻兵笑意越发的深了,那巡逻兵刚要再调戏她几句,九念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催促的声音—— “你们两个衣裳都穿好了怎么还不上场呀!洛国公可都来了!快快快!” 第50章 【他方才还觉得姒华言不会喜欢这样的场面,现在看来,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催促的中年妇女横极了,手劲儿奇大,不由分说地便将她和二师兄两人推进了这一众扮成波斯舞娘的人群中。 芙蓉帐的位置在军营的最后方,走到军中最大的帐子,还需要一段距离,九念和二师兄几次都想找机会逃脱,却无奈这周围每隔十步便又一个士兵守卫,而这些士兵见了这么多舞娘路过,又如何不多看几眼?所以,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就没有机会脱身。 这些管事的中年妇女像是被赶鸭子一般将舞娘们送进了最大的将军帐。 王孝杰将军是大周的一员悍将,戎马一生,有大半辈子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所以不仅在行军作战上有经验,他的军队的后勤工作做得也比其他军队强上几倍,这军队里小到一座帐篷都是十分讲究的。 将军帐是军营里最大的帐子之一,足有几百平米,金顶圆帐,威严华贵,处处彰显着大周富贵大气之姿,就连这些随军的将士们骨子里都散发着傲气,根本不将那些还没脱离原始社会的契丹人放在眼里。 九念和二师兄跟着这些波斯舞娘进入帐中,但见这些人在入帐时便早已排好了队形,九念和二师兄站在最后面跟着,除了服装一样之外,举手投足间的慌张与笨拙都与这些从容地舞娘们格格不入。两人为了不露馅,赶紧站在了最后一排不显眼的位置。 十米开外,高高的宴席之上,坐着的是王孝杰将军,王孝杰的左边坐着副总管吉云战,右手边坐着刚刚抵达冀州的洛国公,也就是圣上派遣的监军使,姒华言。 姒华言本是行医之人,按理说不该与军事挂上关联,然而能够被圣上封为监军使却不是行伍出身的人,大周朝只有薛怀义一人,而薛怀义早在九念出家后的第二年,因为狂妄的纵火烧明堂,犯下了重罪,而被秘密处死了。 足可见这年轻的洛国公,是有多么被圣上垂青和信赖。 不过一向暴躁专断的王孝杰将军,却从不把监军使放在眼里,所谓监军使,不过是圣上的耳目罢了,以前薛怀义在的时候,王孝杰连理都不理,这次是因为已故义子权向城的关系,王孝杰与姒华言往日便有较好的交情,听说他来到军中,便破例设宴款待。 九念远远的看着席上坐着的姒华言,他今日穿得极为正式华丽,头戴镂空雕花银冠,横插一支簪,将他浓密乌黑的秀发高高束起,正映衬了他雕刻般的脸型。姒华言的眉目秀丽俊雅,鼻挺而直,平直的嘴唇薄薄两片,一丝弧度也没有。这样俊秀的容貌,却被脸颊上的一条深色疤痕夺了风采,然而尽管如此,他眸中凛冽到近乎没有一丝温度的淡漠,却依然让任何女子看了都为之吸引。 他今日穿了一件墨色的缎子衣袍,裁剪得体,身躯凛凛,正襟危坐,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似玉山之将崩。 而坐在王孝杰另一侧的吉云战,他的面容比姒华言还要精致几分,眉是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相比起姒华言的淡漠,吉云战此时则眉目含情的望着这一众舞女,仿佛每一个都是他那对脉脉的桃花眼中独一无二的情人,有的舞女偷偷看了他一眼,恰好他的眼睛扫过来,便叫那女子惊心的低下了头去,双颊漾起两朵红云。 吉云战的目光挨个儿扫过来,到了最后的九念这里,嘴角的笑却是一收!狭长的眉皱起来... 九念此时也正恨恨的望着吉云战,见他看过来,赶紧低下头去。 王孝杰对姒华言亲切的说道:“贤侄,这是我芙蓉帐里最美的一帐女子,都是上等将士才可享用的上等之姿,前几日给吉将军表演,吉将军也是赞不绝口。” 姒华言轻轻的吸了口气,目光涣散的望着这些穿得都一样的波斯舞娘,眼底如同一片雨雾中灰蒙蒙的湖,兴趣索然,却还是客气的说道:“多谢王将军如此用心迎我,华言受宠若惊。” 姒华言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孩童从帐外跑了进来:“爹爹!这里怎么样热闹?” 已经站好了队形,正等待开场的舞女们,全都循声望去,九念也回头看了看,却看不清楚那孩童的面孔。 那孩童是七岁左右孩子的身高,蹦蹦跳跳的跑到这些舞者中间,好奇的看看这个女子,翻翻那个女子,尚不懂事。 九念在最后一排,竟也被那孩童抱住了大腿,不由得一惊,小男孩便从她的面纱底下调皮的掀开了一个角,问道:“咦?你们为什么都遮住脸?让我看看?” 正是这样近的距离,九念忽然脑中一闪,那孩童的面孔是那样熟悉,不正是团儿? 她对团儿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四五岁的时候,然而尽管隔了三年,团儿褪去了婴儿肥的脸孔,成了一个七八岁的清瘦男孩。尽管五官长得更加开散,可九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团儿尚且幼细的头发被束成一个髻,额前留了几绺细碎的刘海,下颌尖尖,眼睛大大,一身利索的胡人装束,像个小大人,他的背上绑着一把成人用的弓箭,快要赶上他的个子大小,看起来十分不协调。 这是团儿第一次随着华言上战场,对这军中许多事都好奇,此时正在掀九念的面纱,满眼的天真好奇。 就在九念出神之际,一声严肃而清澈的嗓音自高座之上传来: “团儿!不得无礼!” 说话的人是姒华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掠过九念的身上,本是无意对上了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却惊讶的发现,那双眼睛竟是那样熟悉... 曾经他也曾见过一个女人,用这样惊慌失措的眼神看过他,那夜她不顾一切地跑来药王府上,对他说—— “阿言,我来是因为,我想你...” 王孝杰将军听到团儿进来,不禁大笑一声,召唤道:“臭小子!到本将军这里来!” 王孝杰喜欢这孩子,是因为团儿与权向城小的时候,实在是像得不得了,身上背着一把比他都大的弓箭,蹦蹦跳跳的,机灵又淘气! 团儿跑过来,王孝杰将他抱在膝上,一转头,便看见姒华言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后排的一个舞女看。 他方才还觉得姒华言不会喜欢这样的场面,现在看来,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王孝杰颇为得意的向舞者们挥了挥手,奏乐声便适时的响起,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女子此时也随着乐曲舞动起曼妙的身材,霎时间衣袖浮动,金灿灿的舞衣如同一只只异域风情的金蝴蝶,在将军帐里翩翩起舞。 九念猛然从晃神中醒悟过来,赶紧跟随着这些舞者做相同的动作,其实舞蹈的动作十分简单,九念虽然慢了半拍,却总算能够学得来。 而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始终定在自己的身上,让她心惊胆战。 她不禁担心的看了看身旁二师兄,二师兄竟然跟随着这些女子的动作学得有模有样,跳得比九念还要好,不时得意的朝九念抛几个媚眼,让九念一直悬着的心忽然镇定了下来。 这个二师兄,什么都难不倒他,真是不佩服都不行。 行军的军妓,哪里懂得什么波斯舞,不过是扬扬手臂抖抖肩,动作极其简单,只不过队形经常变换,方才还是规规矩矩的方阵,此刻又变成了一个圆圈,如同一个巨大的转盘,每一个轮到将军席的女子,都卖力的朝着座上的两位英俊男子搔首弄姿,用尽了眼中的柔媚之色。 二师兄竟是大方又从容,轮到他靠近坐席的时候,竟也将女子的柔媚姿态学得有模有样,抛了几个媚眼之后,他便随着队伍翩翩离去,身后的九念便踩着鼓点走到席前,学着二师兄的样子舞动起来。 乐曲声悠扬婉转,充满了异域风情,九念动作之中抬眼偷瞄了姒华言一眼,竟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看! 原来那道目光并非错觉,带着疑惑,带着惊讶,复杂极了,众多舞者当中,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好不容易等到了她靠近,姒华言便看得更加认仔细认真。 九念心惊,难道他认出了自己? 不会的,这波斯舞衣将她的容貌掩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他又怎么会认得出呢? 九念这样想,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因为她此刻手上的动作已经因为惊慌而变得杂乱无章,跳得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若不赶紧镇定下来,怕是会惹人怀疑。 九念赶紧随便舞弄了两个动作,便迅速的离开了将军坐席,下一个人早就等不及了,迫不及待的上前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舞蹈大约持续了又一刻钟,便停了下来,所有舞女都顺从的低着头,王孝杰带头鼓起掌来。 就在此时,吉云战忽然站了起来,背着手走下了席座,悠闲地在这些上等姿色的舞女之中信步。 “王将军的芙蓉帐果然名不虚传,虽没有一览这些女子的芳容...”吉云战忽然走到了九念身边,低下头好奇的朝她的眼睛看了看,幽幽说道:“单凭这些人的眼睛,便能看出别样一番风情。” 当他玩味的看着她时,九念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的舞衣,仿佛全被扯了去,吉云战的眼睛太过精明锐利,不得不让她再次陷入心惊胆战之中。 王孝杰得意的笑了,摸摸团儿的脑袋,说道:“云战,华言,你们若是中意了哪一个,便挑出来带回帐中,在我这里,不必拘束!” 团儿仰起脑袋问王孝杰:“带回帐中做什么?” “啊?哈哈哈哈!”王孝杰因为团儿的一句童言无忌而掠须大笑。 吉云战眯起眼睛,忽然将手伸向了九念的下颌,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霎那,高座之上却传来了姒华言清冷的声音:“王将军,云战身侧的那名女子,倒是与众不同,我今晚,就要她来伺候。” 九念一惊,不禁倒退了一步,身旁站着的二师兄也是大惊,转过头来担心的看着她! 小师弟...这岂不是要...败露了? 王孝杰很是高兴:“贤侄一向清心寡欲,难得有这样一面,来人呐,将这女子送入洛国公的帐中,沐浴更衣。” 两个小兵来到九念近前,却被吉云战挡住了,他转身对姒华言道:“华言兄,这女子可是我先看上的,你怎能夺人所爱呢?” 姒华言沉沉的看着他,脸上是一副不容商量的面容。 王孝杰知道他们二人不睦,便打圆场,对吉云战说道:“云战,好看的娘子有的是,你看你身后的那个,眼睛不是更好看?方才跳舞的时候,我一直看在她,数她的眼睛最勾人,本将军就将她赏给你,可好?” 吉云战一回身,刚好撞上了二师兄的眼睛,二师兄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低下头。 二师兄心里这个后悔,早知道刚才就不那般卖力的表演了! 吉云战沉了沉气,胸中有些不甘,可他还是选择息事宁人,并不想因为区区一个军妓而与姒华言发生不快,让人看了笑话,便又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王孝杰说:“那就谢过王将军美意了。” 吉云战转身,疑惑的看了九念一眼,随即很快便看向她身旁的二师兄,然后伸出手指在二师兄的面纱上弹了弹,满眼的风流魅惑:“那今天晚上,就你了。” 二师兄打了个哆嗦,求助的看向九念,可九念也是自身难保,被两个小卒带走,去了姒华言的帐中。 ... 姒华言的大帐并不奢华,却是异常的干净利落,除却军事用具,这帐中的东侧是一张大大的床榻,床榻之上用蓝色的纱幔挂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以确保他在入睡时不会被蚊虫叮咬。而帐中的西侧,则是用竹帘隔断开的空间,帘后是个大大的木桶,搭着白色布帕,是他洗澡的地方。 帐子虽不大,却是用品俱全,保障了洛国公在行军时最基本的个人需求。 九念被押到帐中的时候,两个站在门口的中年侍女接待了她,而那两名送她来的士兵,便守在门口没有进来。 屋里有人,外头有人,九念想逃都逃不出去。 “动作快点,慢吞吞的,待会儿洛国公就回来了!”一个老侍女拿过来一套叠好的朱红色衣裳,凶巴巴的对她说。 九念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沐浴更衣?可是不喜又不行,这两个侍女像是雕塑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一眨不眨的等着她看。 无奈之下,九念只好接过她手中的衣裳,道:“我沐浴时候你们就守在外面吧,我不喜欢被别人看。” 老侍女似乎是在军中有年头了,说话十分老练,道:“军中规矩,将军帐里的侍女不得出门。你是哪个帐子的?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九念无奈,只好烦躁的说:“那你们站到这个竹帘后面去可以吗?” 两个人瞪了她一眼,退到了帘子后,九念脱去了那身波斯舞娘的衣服,只能在他们的催促之下洗了个澡。 这帐子里唯一能够出入的地方,便是那道门,可是门口又站着守卫,屋里的两个侍女又看着她,她想跑也跑不了。 快速的洗了澡,换上那身朱红色的衣裳,姒华言还是没有回来,夜已经深了... 帐外有蛐蛐儿的叫声,静静的,仿佛正在安慰九念这颗浮躁而忧虑的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帐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是姒华言回来了。 两名侍女赶紧迎向门口,九念一时惊慌失措,慌乱中又躲进了那珠帘后面,双手扶着浴桶不敢回头。 姒华言大概是喝醉了,一进帐子的脚步声有些不规律,深一脚浅一脚的,九念躲在帘子里不敢出声,就听见他醉醺醺的径直走到了床前,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的躺在了床上。 九念轻轻的走过去,顺着帘子的缝隙看向帐子里的情景,只见姒华言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有脱,两只脚就这样垂在床榻边,他的一只手臂挡在眼睛上,似乎是睡着了,可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希望他就这样睡过去吧... 九念望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竟有一丝心疼。 可就在她以为姒华言会因醉酒而忘记一切的时候,便陡然听见帐中传来了一声冰冷而磁性的声音: “过来——” 第51章 【几乎所有熟悉九念的人都会赞叹,赞叹她倔强而果敢。而在阿言面前,她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把这一生的温顺柔情,全都捧出来,给他,不尤不怨。】 九念怔忪之际,那老侍女便走到浴帘后面,拽住了九念的胳膊,低声责备道: “过去呀!又不是第一次伺候男人!” 另一个侍女见到九念的头发只有一指长,不禁错愕了一番,可是最终两人却都什么都没说,将九念从浴帘后面拽了出来。 实在不是九念胆子小,只是这朱红色的衣裳,做工太让人难为情了... 与其说是衣裳,不如说是纱幔,这薄薄的布料只能裹住她的锁骨以下大腿往上,且是透明轻薄,使她的身材一览无余。红色的轻纱围在她的胸前,凸出了那曼妙隆起的曲线,白色的亵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九念赤着脚,捂住胸口处,生怕那稀少的布料掉下来。 这大概是军中女子最常穿的衣裳,用来侍寝,正合了男人的心意。 她为救红笺阴差阳错成了军妓,现在连红笺的面都没见到,竟被人奴役到了帐中。床上若是躺着的是别人,九念一定宁死都不会过去,可是姒华言那一声冰冷的召唤,却让九念的心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此时帐中的烛火已经被那两个侍女吹灭了一半,依照他们的经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已经用不着点上那么多的蜡烛了。 屋子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床便的几盏灯还在明明灭灭的亮着。此刻的九念,双脚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然而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步一步的朝他的床边走去。 床上的蓝色幔帐遮住了他的身躯,他的腿垂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安静的帐中,能够听见他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九念莫名的有些心疼,她蹲下来,将他的两只靴子脱下,摆在床边,接着在床边坐下,望着他那用手臂遮住的半张脸,轻轻的叹了口气。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和阿言求情,看看他能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她一马。 正在她不知该干什么的时候,床上躺着的人,唇间又动了动,并没有什么语气的说道: “衣服脱了。” 他口中的话,就像是一把冷箭,直插九念的心脏,她错愕的低头看向姒华言,可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起伏,她甚至怀疑刚才跟她说话的是个死人。 “阿...”她本能的想叫他的名字,却顾及有婢女在不方便说话,便收了收声。 她身上本来就没剩什么了,再脱的话... 九念紧紧的捂着胸口,没有动,她沉静的动作似乎让躺着的姒华言很不满意: “脱!”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退两难。 九念一贯是刚烈的,当初来俊臣要收她义女,九念都豁得出性命来也宁死不从,如今姒华言用这样的口吻待她如军妓,九念自然不能轻易服从,于是她想了想,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脱衣服,便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沉默,她用沉默在抗议这样的侮辱。 九念正欲离开这令人压抑的床边,却突然听见身后的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他猛地坐了起来,不由她反应,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一瞬间天地仿佛倒转了过来!九念被他一拽,重重的摔在了床上,姒华言沉重的身子压上来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床上的蓝色帐幔,那纱幔瞬间落了下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罩在了这浓浓的酒气之中。 九念的脸完全被那纱幔挡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胸膛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不禁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可刚咳出两声,便觉得自己的唇被一股浓重的酒气封住了。 姒华言也被这纱幔缠绕住,不禁有些烦躁,他想要看见纱幔下的那张脸,可手臂一动便被这繁冗得纱幔纠缠住,最后他完全失去了耐心,眼中只能看到九念脸上唯一露出的下颌和如同缺氧的鱼儿一般微张的嘴唇。 姒华言的双眸一紧,几乎是粗暴的,含住了她尖细的下颌,然后辗转吞没了她的咳嗽声! 这不是吻,更像是一场厮杀,醉酒后的阿言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霸道,野蛮,暴力,重重的压制住她的双手双脚,疯狂的封住她的唇舌,让九念想喊都喊不出。 这一切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她恐惧和害怕,她身上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力量,那样的炽热和刚硬,仿佛一把游走在骨缝里的快刀,使凌驾于痛苦之上的颤抖蔓延在她每一寸血液之中。 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混沌之中,九念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布料悉数被褪到了腰际,冰凉的空气侵袭全身,他身上的墨色缎袍也大大的敞开来,丝滑的布料摩擦在她腿间的肌肤上,撩起一片冰冷的微颤。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头往她白嫩的颈间探去,九念终于有机会说话了,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令她清醒过来! “阿言...阿言!” 浓重的酒气和布料的摩擦声淹没了九念的低语,她以这样屈辱的姿势躺在他的身下,就连合上双腿坐起来都不能。 她一时又羞又急,却又不能大喊大叫,这幔帐蒙住了她的双眼,纠缠着她的四肢,不安随着他手上的力道而变得愈发庞大。 “阿言...” 他的动作随着她的呼唤声渐渐缓了下来,吻在她颈间的唇也渐渐变得柔和。 九念也因为他的陡然转变而变得放松。 他的吻如细雨般渐渐落下,这是记忆中他们第二次如此亲密。 第一次是在药王府,她带着病身去和他表白心迹,他也是这样吻了她。 “况我连理枝,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她与他如同参星和辰星一般遥遥相念了三年,当初分别的誓言如同黄粱一梦,如今回想起来却教人心痛。 九念忽然陷入了他这般温柔里,一时间挣扎的动作也渐渐成了温从。 见她温顺下来,姒华言的动作忽然也停止了。 他趴在她的身上,头抵在她耳侧的帐幔里,闭着眼,低沉的开了口: “我以为你死了。” 九念的身子一僵,心底那份刻意掩藏了许久的情愫就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释放出来。 他这样的哀伤的语气,是什么意思,是得知她没死时失而复得的感慨吗? 阿言还在乎她,是这样吗? 九念的心里软了软,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便又让她狠狠地跌进了谷底。 他的手掌轻轻的抚摸着她头上黑亮的短发,似乎对于她这样短的头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终于将头抬起,那双眼眸充满了锐利,带着浓浓的醉意逼视着她,语气却是阴沉而警惕:“军妓?你这副青涩扭捏的样子,哪里像个军妓?曾九念,你混入军营,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九念本来放松下来的身躯为之一振! 原来,姒华言根本就没有原谅她,从来都没有... 在他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跟在来俊臣身边为非作歹的祸害,是害死他兄弟的凶手! 那么如此看来,同他解释什么,他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九念放松了身子,想要合上双腿,却被他卡在身子间一分都动弹不得。 九念望着他执意探求的面孔,望着他恨不得从她口中得出什么惊天大阴谋的眼神,忽然笑了。 “好...”她忍不住哂笑出声,仿佛在跟一个胡闹的小孩说话:“我是契丹的奸细,你信了吧?” 她这样玩笑的无助样子,竟让姒华言愣住了。 姒华言感到自己被愚弄,有些恼火,当即钳制住她的下颌,切齿道:“你若是不说,我便即刻将你丢出去!” 九念道:“呵,你让我说什么?我混入营中,是要救我的丫鬟,这个理由,你信了吗?” 姒华言眉心一皱,说不上是头痛还是在思索她说的话。 九念趁他出神,赶紧去推他的身子,可刚一动,却再次被他用力的压制住了! “去哪里!” 九念将态度放软一些:“阿言,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红笺还没有救出,二师兄又被带走了,如果再耽误下去,说不定就会出大事! 可姒华言喝醉了,根本就听不进去她的话,一听说她要走,湿软的唇便又覆上了她的面颊! 他真的是喝多了,胡乱的在她的脸上、颈子上吻着,沉重的身子压得她近乎窒息。 “阿言...不要!”她焦急地避开他的失态,不停地推搡着他的身体,然而她越是挣扎,他却将她抱得越紧!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他不停地怨恨着,呢喃着,哀伤的声音忽然像是一把锁,牢牢地将她定在了床上。 也不知是为什么,九念的心仿佛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收紧,再收紧,那般滋味,竟比当年的那把烙铁烧在身上的感觉还要疼。 她的手慢慢的搂上了他的腰身,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轻抚上他的后背。 “阿言...” 九念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够听得见,能不能够听得见她为他而变得柔软的心。 阿言的这句话,仿佛是一把有力的刀,撬开了她尘封已久的柔情。 原来他对她,是有感情的。 ... 疼痛,喜悦,旖旎,沉醉,都是这一晚上阿言赋予她的复杂感觉。 他仿佛在她身体里穿行而过,泼洒下许多不会发芽的种子,九念想哭,却流不出泪,想呼喊,却只是被动的承受着。 他和她的疯狂,几次消解,又几次重燃,仿佛到了黎明才算真正疲倦下来,仿佛用尽了一辈子的狂热。 帐外渐渐亮起,大概已是黎明。 九念动了动疼痛的身子,被他霸道的搂在胸口处,仿佛是被装进布袋里的猎物。 她抬起头,想要看他,却被他再次按住了头,强迫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闭着眼,鼻息间的声音有些浓重,淡淡的酒气飘散在九念的周围。 九念像是个自我防卫的刺猬,蜷成一团窝在他的怀里,沉闷而又疲倦的说:“天亮便放我走,好不好?” 她抻头朝帐外望了望,刚要起身,却再次被他拉入了怀中。 没有办法,她只好老老实实的等待着天光破晓。 他沉寂片刻,喉咙间发出一个冷清的声音,与他方才的疯狂而炙热的声音判若两人:“嗯。” 九念深吸一口气,又轻轻的吐出来,闭上眼,窝在她的怀里屈从于这昙花一现的温暖。 几乎所有熟悉九念的人都会赞叹,赞叹她倔强而果敢。 而在阿言面前,她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把这一生的温顺柔情,全都捧出来,给他,不尤不怨。 而今夜,她竟以这样的方式,成了他的女人。 ... 很快,帐篷外便有了曦光,九念从床上坐起来,唤婢女将她脱下的波斯舞娘的衣帽拿过来,背对着床上那个不知道睡没睡着的男人,她利落的穿好衣服,停顿了片刻,头也不回的说了声“多谢”。 姒华言睁开眼,没有动,俊美的眼眸闪了闪,仿佛被那一句“多谢”的洒脱所刺痛,九念看也没看他,毫不拖泥带水的走出了这华丽却又冰冷的将军帐,急匆匆的赶奔军妓营。 姒华言再也睡不着,他坐起来,扶着沉甸甸的脑袋,轻轻的捶了捶。 两个侍女走过来,其中一个为姒华言端茶递水,另一个则收拾床榻。 收拾床榻的侍女望着床单上的星星血迹,忽然惊奇的停住了。 这王孝杰将军的军营里难道还有处子? 侍女发愣之际,姒华言回过头来,望着她手里斑斑血迹的床单,目光愈发幽深了几分。 那侍女见姒华言的目光幽黑得可怕,便赶紧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将那床单收起,走开了。 第52章 【那冰冷的刀刃抵在清无脖子上的时候,他的心理防线便崩溃了,先是一滞,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当即哭着喊道:“小师弟!小师弟!救命啊!”】 九念已经找不到二师兄了,索性趁着日头还没升起之前,赶奔芙蓉帐的方向,打算先寻找红笺。 黎明的空气有些寒冷,九念仅仅穿着这样一身薄薄的的舞裙,不禁在走路的时候抱紧了肩膀,守卫的士兵见她从姒华言的帐中出来,皆是用着异样的眼光目送着她。 踏着这微凉的空气,按照着来时的记忆快步的走向芙蓉帐,九念的脑子里似是着了魔一般,不断地闪现着昨晚的缠绵。 那肌肤摩擦的声音仿佛从不停歇的撞钟声,纠缠在她的耳畔,他灼热的呼吸以及那因为酒醉而揉碎在唇间的低呓,也余热未消的流窜在她的身体里,与这外界的冰凉空气形成巨大反差。 “阿言...”她记得昨晚她惊心又无助的呢喃着他的名字,那是久别重逢后最真实的炽热,剥去了现实的外壳,只剩下她最最柔软的部分。 而他也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经验,只用最原始的姿势压制住她,擒制住她,无止境的在她身体里肆意的掠夺着,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离开。 幸好,那样昏暗的烛火下,那样混乱的局面里,她背上的烙印没有被他发现。 九念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摆脱掉这一晚的旖旎,迫使自己回到了救人的正轨之上。 她挨个芙蓉帐里找,大概每个芙蓉帐里都有二十铺床榻,每一铺都用帐子隔开,床上皆躺着熟睡的军妓,军中有令,过了子时士兵便必须离开芙蓉帐,所以九念走在这帐中,还算安全。 她一张脸一张脸的瞧看着,这个帐子没有红笺,她便向下一个帐子里走去。 这样挨个的找了五六个帐子,还没找到红笺,心急之际,九念便突然听到了帐外有喧哗的声音。 “芙蓉帐中的人!速到帐外集合——” 那兵卒的声音如同震耳的号角,不停地吆喝着,帐子里睡着的女子陆续苏醒过来。 九念赶紧钻进了一张床帘里,想避一避,可正是这样撩开帘子的刹那,恰好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红笺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九念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身旁的床位上有人说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红笺才猛地反应过来,吃惊的望着九念! “娘子!” 九念也是一喜,下意识的对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士卒撩起帘子催促道:“都起来都起来!快点!将军都来了!” 那些军妓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军妓问道:“军爷,这一大早的!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兵卒道:“方才在吉将军的帐中发现了一名细作!是你们芙蓉帐出来的!将军要彻查还没有同党!快点快点啊!都动作快点!” 红笺是个聪明的丫头,一听便知可能和九念有关,便焦急地说道:“娘子!快钻到我的床下去!” 九念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和格格不入的短发,如果真的出去必然会露馅,便下意识的钻入了红笺的床下。 军妓们都陆陆续续的出去了,只剩九念一个人躲在床下,而赶巧的是,集合的中心就在这个帐子前,所以外头说的话,隔着薄帐的布料,清晰地传进了九念的耳朵里。 军中的大大小小的将领,皆被这细作之事惊动了,站在帐外严肃的望着这些集合的军妓们,因为女人太多,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成了吵闹的浪潮,使九念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有一个洪亮的兵卒高声通报“王将军、吉将军、洛国公到——” 这些军妓们似乎都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了,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九念侧耳倾听,似乎是听到了二师兄的声音。 “将军!军爷!我真的不是什么细作!” 清无被五花大绑的跪在这些将领前,还穿着波斯舞女的衣服,只不过脑袋光秃秃的,明显是个男人,此时像个待煮的螃蟹一般,不停地求饶。 清无的败露,还要从一个屁说起。 昨晚他被吉云战挑中去帐里侍寝,可吉云战却始终在帐内独自喝着闷酒,情绪并不高的样子,竟少了几分当时的轻佻姿态,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清无自然心里暗喜,若是今晚他不召唤他“侍寝”,那么事情便不会败露。于是清无跪在床边一晚上,膝盖都快碎了,那古怪的吉云战却还在喝酒,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酌着,期间出了两次恭,回来又是继续自斟自酌。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时分,清无的双腿已然不是自己的了,他想动一动来缓解腿上的酸麻,没想到这一动,却带出了一串响屁来—— “噗——噗噗——” 刚放出一声的时候,清无的脑子霎时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紧接着第二串第三串响屁放出来的时候,清无的面容上已然写着四个大字——生无可恋。 吉云战的目光这才被这床边跪着的“女子”吸引过去,不禁嫌恶的皱了皱眉,本就抑郁的表情更加阴沉了。 他似乎是突然好奇起来,一个眼睛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会做出这样失态的举动。 他站起来,忽然伸手一挑,便摘下来二师兄脸上挂着的面纱! 要说二师兄眼睛好看,那是真的,单拿出来还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可是面纱一摘,那宽脸蒜鼻大喉结一下子让吉云战警觉了起来! “你是男人?”吉云战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赶紧大喝一声:“来人!” 于是二师兄便被五花大绑的捆到了这些将领面前。 军营之中混进了其他人,还是个光头,着实不是一件小事,王孝杰将军向来是个暴躁的人,当即抽出刀来指着二师兄的脑袋,呵斥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军妓之中是否还有你的同党!” 二师兄恐惧的摇摇头,不停地求饶,他毕竟只是个小老百姓,在这吓人的军刀之下,他也有些犹豫了,到底要不要供出他的小师弟。 吉云战在一旁把玩着手里的宝石蒙古刀,眼中还带着迷离的醉意,幽幽说道:“这细作方才在情急之下还咬掉了我卫兵的小指,真是该死,我方才都问了他,他坚称没有同党,这要是来俊臣在,就什么都查出来了。” 姒华言的表情似乎并不宁静,他平直的嘴角紧紧抿着,似乎有一丝不安在上面隐约浮动着。 王孝杰一听吉云战说他不如来俊臣,本来就暴躁的脾气愈发的愤怒起来,他一把抽出刀,恶狠狠地抵上了清无的脖子,说道:“再不交代!本将军一刀送你归西!” 那冰冷的刀刃抵在清无脖子上的时候,他的心理防线便崩溃了,先是一滞,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当即哭着喊道:“小师弟!小师弟!救命啊!” 九念是听到了二师兄这样濒死的凄厉声响才猛地从床下爬出来的!她心急如焚,死死的握着拳,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红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立刻跪在了王孝杰面前,哀求道:“贱婢该死!贱婢该死!贱婢便是他的同党!” 王孝杰放下刀,走上前来揪住了她的头发,像是揪住了兔子的耳朵,红笺痛呼一声,急中生智道:“这男人是我的相好,是想与我见面才偷偷混入这军营的!实在不是什么细作!” 九念心一惊,红笺这是在替她挡刀! 王孝杰气坏了:“混账!” 他一脚将红笺踹倒在地,几个士卒冲上来,纷纷揪住了红笺的头发。 红笺痛苦的尖叫着,听在九念的耳里实在揪心,她终于忍受不住这般折磨,将头上的波斯帽子一扯!疾步冲出去!撩开了帐帘! “住手!” 她凛然立在了那帐门口,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二师兄万万没想到她真的会出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小师弟,而躺在地上的红笺,嘴角的血痂再次裂开,淌出鲜红的血来,焦急地大喊了一声:“娘子!” 她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死就让她来替她死好了!红笺绝望的看着她,眼泪不停地落下,反正,她也是活够了... 吉云战有些错愕,王孝杰好半天才认出她,眼中的凶光更加深了几分,而姒华言,淡漠的眸中似暴风前的深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表情,只不过他紧握的双拳背在了身后,身子异常僵挺。 九念一步一步的踱步出了军营,冷静而理智的看了一眼被控制住的红笺和二师兄,也顺从的在王孝杰面前跪了下来。 立刻上来两个兵卒,用刀指着她。 九念左右看看,咬咬牙,解释道:“王将军,我便是那个同党,那军妓是被我要挟才会这样说,和她并无关系!可我和他也绝非细作。” 王孝杰哪里还给她解释的机会? 尽管只在侯思止行刑那日见过她一面,但王孝杰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她是来俊臣的女儿,是那个害死他义子和兄弟的酷吏之女! 王孝杰的刀不由分说的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吉云战和姒华言皆是一惊,王孝杰冷冷的笑了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呀?” 吉云战连忙上前,语气有些焦急的对王孝杰说:“王将军,她是来俊臣的女儿,来俊臣虽作恶多端,却对皇上忠心耿耿,她定然不是什么细作...” 九念微微抬头,冷然看向吉云战,她万万没想到,吉云战脸上那永远趾高气昂的神色竟为她而变得惊慌,语气中还带着请求的意味,这着实让她讶异。 而令她心寒的是,她的仇人站出来替她说话,可姒华言却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屹立在她的面前,冷然相对。 仿佛昨夜那个与她不分你我的男子,那些浸透骨髓的炽热,都不是他一般。 王将军见吉云战替她说情,微微有些诧异,问道:“贤侄可是与这女子有过什么交情?” 吉云战微微收了收脸上的失态,冷静道:“并无交情。” 王孝杰点了点头:“无论是不是细作,擅闯军营都是重罪!” 正在这时,二师兄忽然急中生智,呼喊道:“将军!将军我们是来从军的!” 王孝杰一听更恼火了:“你当本将军是三四小孩子吗?由着你们这样糊弄!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我杀了!” 九念听闻要杀二师兄,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冲上去,却被人两个人扳住了肩膀,九念挣扎道:“王将军!我与他混入军中不过就是为了救个军妓!你身为威武道总管!是不是细作难道就一点辨别的能力都没有吗!凭什么滥杀无辜冤枉好人!” 王孝杰气息一扬,怒击反笑:“你个小丫头居然敢指责我?” 二师兄纵使到了这个时候还总是语出惊人,嘴欠的插了一句:“他不是小丫头,他是我师弟!” 九念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想死的话就闭嘴,然后凛然对着王孝杰道:“你不过是记恨来俊臣,我是他的女儿,你有本事冲我来!放了他们!” 王孝杰为之一振,竟想不到这样一番话竟是从一个小女子口中说出,他不禁气得发笑,转头看了看吉云战和姒华言。 “嘿!你们听听,你们听听!” 吉云战和姒华言的脸色皆不怎么好,姒华言鼻息间的呼吸仿佛都在秉着,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那张倔强的脸。 九念看了眼二师兄,他的目光也正复杂的看着她。 “娘子...”红笺趴在地上低低的哭泣。 一个是与她一同长大的红笺,侯思止心心念念想要救出的红笺,一个是本就是来帮她的二师兄,九念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出事? 王孝杰戏谑的看着九念,仿佛看着一只挣扎着的,待宰的羔羊,他走过去,缓缓说道:“冲你来?呵,先不说你们是不是细作,你的这位朋友,咬断我军营士兵的一根小指,你若是能够替他承担,我便放了他!” 王孝杰使了个眼色,架着九念的两个兵卒便放开了她,九念血性的眼眸一紧,几乎是一点都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当即捡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将左手置于旁边的石台之上!手起失落!“哐”的一声!那石头便重重的砸碎了她的小指! “不要——” 手掌间瞬间流出了温热的鲜红色,那血多得吓人,在这料峭的早晨升腾起白雾。 第53章 【姒华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涩的模样,耳边曾经环绕着的那些谣言仿佛被一点一点的粉粹。】 她的动作太快的,手里的石头几乎是追赶着王孝杰话语而落下的,所有人都惊愕的望着她,望着那石台上慢慢流下的鲜血。 “呃...”九念疼得差点死掉,所谓十指连心,当那强烈的钝痛从手指蔓延到全身的时候,她当时便跪在了地上,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攥住了左手的手腕,痛苦的闷哼一声,连看都不敢看那杂碎的指头,她跪在地上,头顶在石台上,像是一只被烫熟的虾子,不停地用脑袋刻上石台,那是极度痛苦之下不择手段的一种方式。 身后的那一声惊慌的阻拦,不知是谁发出的。 然而她已顾不上这么多了。其实此举并非冲动,而是她没有任何退路,因为除了吉云战还象征性的替她说了两句类似于求情的话语之外,姒华言的无动于衷,让她心灰意冷。 她颤抖的趴在石台上,快要疼昏的一刹那,感觉自己的身子忽然腾空了。 一股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息里,她痛苦的闭着眼,耳边贴着他混乱的心跳。 “王将军...你要...说话算话...!”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呢喃的最后一句。 “小师弟!小师弟!”二师兄痛哭流涕的声音渐渐飘远,消失在一片耳鸣之中。 ... 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了,九念身上的波斯舞娘衣服已经被换了去,身着一件青色长袍,这长袍料子薄且有些宽大,更像是贴身的衣裳,但这淡淡的药香。 “娘子!你醒了!”红笺仿佛一直在等待她苏醒,此时一脸的高兴,端上一碗热粥来,坐在了她的床边。 这张床榻,是昨晚她与姒华言... 九念一想到他,心里莫名的抽痛,但很快,那感觉便一闪而逝了。 “红笺,”她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左手被包上的小指,问道:“我二师兄呢?王将军有没有放了他?” 红笺的感激的望着她,说道:“王将军并没有食言,不过跟你一起来的朋友不是说过自己是来投军的吗,王将军便故意刁难他,真的发了一身小兵的制服给他了。” 九念这才放下心来,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觉得火辣辣的,看来已经肿了,不过却没有断。 红笺心有余悸的说:“还好你力气小一点儿,只是指甲被砸碎了,指腹也裂开了,但是没关系,只要没断,养一阵子便会好了,可是娘子,十指连心啊,红笺不值得你这样做...” 红笺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九念心疼着她的苦命和善良,便拍了拍她的肩膀:“红笺,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红笺回道:“出去什么,王将军说了,让你那同伴在军营里当兵,而我呢,就服侍你。” “服侍我?那我呢?也留在这军营里?”九念下意识的问道。 红笺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娘子,昨晚...昨晚在洛国公帐中过夜的那个人,是你?” 九念的脸上有一丝微红,却没必要和红笺说谎,便浅浅的点了点头。 红笺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来:“难怪...洛国公和王将军说了,你是他的女人...” ... 契丹人从柔然突厥时代便是默默潜伏在中原的一大隐患,等到了唐朝,一举崛起,他们人强马壮,铁骑横扫,凭借着独特的战术以少敌多,野性剽悍。 王孝杰的军队是带着大周傲骨而来,起初根本没将那区区契丹蛮贼放在眼中,然而收复冀州城的战役打了十几天,却意外的被契丹人的军队打得节节倒退,王孝杰不禁发起愁来。圣上闻后特派梁王武三思屯兵胜州,做为第二道防线,以备策应。 这日军中战马忽然像得了瘟疫一般,有二十几匹皆是拉水,腿软无力,个个眼中带着泪,仿佛极为痛苦。 战马是最重要的作战工具,此时震惊了王孝杰,他唯恐是马瘟,便来马厩问话。 九念的手指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指甲尚未长出,摩擦着布料有些难受,此时正在姒华言的帐中休息,红笺便急匆匆的从帐外跑了进来。 “不好了,娘子!王将军要军法处置清无呢!” 九念一听:“二师兄又惹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一直在马厩喂马吗?” 王孝杰不肯放人,将清无安排在了马厩,作为喂马的一名小兵,而她,以一种类似于军妓却又独独伺候姒华言一人的身份,也是无法离开洛国公的军帐半步。 已经在这里待了两日了,姒华言每天都在为契丹人的事发愁,很晚才会回帐中,每次他回来,九念便装作睡着的样子,躺在床榻的最里侧,而他便在床边和衣而卧,并不多言。 红笺道:“军中战马似乎得了瘟疫,已经有二十匹瘫软在地了!清无和那些喂马的小卒们都要受到军法处置!” 九念一听便心急的站了起来,走到军帐门口,却被两把军刀挡住了去路。 她留在这里本就是王孝杰网开一面,看在姒华言的面子,而这两个兵卒是绝不会允许她离开营帐半步的。 正焦急之际,姒华言正从不远处走来,看到九念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便挥了挥手,两个兵卒放下了刀。 姒华言一眼掠过她面容里的焦急之色,便知道她的为了什么,用身子挡在她面前,负着手,语气平淡的问: “你又要赶去救人?这一次,又要断哪一根手指?” 九念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坚定的看着他,冷冷的说:“放我出去!” 姒华言墨黑的眉眼之中有些倦意,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劝告她:“你以为你是谁?能够救得了所有人吗?” 九念抬了抬下巴,眸中升起一道透明的、疏离的城墙:“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事,我曾九念做不到。” 她是在怨他。 姒华言的眼波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她便越过他的身子走出了大帐。 姒华言拗不过她,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九念和姒华言赶到了军营的马厩处,王孝杰正在怒不可遏的对着两个兽医训话,一群马倌小兵都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作声,其中便有二师兄一个。原来战马生病的消息传到王孝杰那里,有人举报说马倌、兽医玩忽职守,对战马照顾不周,致二十多匹马生病,而他们竟在军中玩起了骰子,带头赌博的正是新来的小兵清无。 眼看着军中战马有可能得了瘟疫,迎来灭顶之灾,战事不顺的王孝杰大发雷霆,焦躁万分。 九念正是在他气头上赶到的,本想去求情,可还没等九念说话,姒华言便侧头拦住了她,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去马厩里看看,到底是不是瘟疫。” 他往日便知道九念自小最擅长与马打交道,这是在给她指出路。 姒华言说完,便上前一步,与王孝杰交谈,九念趁机进入了马厩,在这些瘫软在地的战马中摸摸拍拍。 这些马有的正在拉肚子,透明的臭水从马屁股里排出来,发出粪便的气味,九念丝毫不嫌弃,低头在地上闻了闻,然后又翻看了每匹马的眼睛,皆有流泪之状。 她站起来,望着这些瘫软的马儿,陷入了思考。 以前,冀州驿的驿马也出现过此类症状。 王孝杰那边,正急得横眉立目,对那兽医说道:“竟敢在军营中行赌?玩忽职守,害我的战马得了马瘟,简直罪不可恕!来人呐!军法处置!” 两个小兵走过来,架住其中一个年轻的兽医,手起刀落,便将他的人头砍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磕头求饶! 王孝杰又问另一个吓得尿裤子的兽医说:“本将军就给你个赎罪的机会,明日之前若是治不好本将军的战马,你,还有你这个光头!你们这些喂马的也得军法处置!” 二师兄哆哆嗦嗦的,帽子都掉了,光头上一冒汗,显得更亮了些。 王将军回头,不经意间瞥见了九念,冷冷的哼了一声! 王孝杰走后,姒华言走到九念身边,看着她问道:“看出什么了没有?” 九念还是不肯正眼看他,只是回头蹲在地上,摸了摸其中一头战马,道:“不是瘟疫。” 姒华言挑了挑眉:“能救吗?” 九念站起来,远远的叫了一声还跪在地上的清无,道:“二师兄!你过来!” 清无已经两天没见到她,此时见她穿了一身青布衣裳,这布衣有些像庶人男子的款式,她短短的头发,仍旧是锋利如男子的眉眼,受伤的手上还缠着布。便赶紧跑过来,握住了九念的手,担心的问:“小师弟,这指头没断吧?啊?给二师兄看看。” 二师兄鲜少露出这般正经的神色,只因实在感激九念的救命之恩,此刻拿起九念的手,心疼的摸来摸去。 姒华言轻咳一声,将目光扭向别处。 九念笑了笑,又忽然转了一副责备的面孔:“你瞧你刚才吓得,出息,我平日说你什么来着?不让你赌不让你赌,你偏不信!这下捅了大篓子了吧?” 二师兄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从地上捡起帽子戴上,忧愁的说:“这下完了,我死定了!” 九念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那几个跪着的小兵面前,说道:“你们几个,想活命的话,现在就去帮我找二十根干竹条来,再生上火。” 那些人知道见九念如此气场,身后又粘着姒华言,便赶紧去找竹子了。 军中许多工具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并不难找,干竹条找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九念让这些人将竹子剖开,放在火上烤,然后在这些马肚子下面刮来刮去,有些像是给人做刮痧。 这些人都不想被杀,所以干活格外卖力,九念也亲自拿着竹条,与二师兄一起,一人握着一头,挑了一条病得最严重的马,卖力的刮了起来。 傍晚时分,王孝杰还是不放心这些战马,又来马厩里查探,便看见了这样一幕,橙红的落日下,九念穿着男子的衣裳,袖子撸到了手肘处,正带着一群人用烧热的竹子在马肚子上“刮痧”,这样的场面,他竟还是头一次见。 而姒华言始终也没有走,就站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额头不停地滴下汗水,看着她撸起袖子卖力的样子,看着她怜爱的摸着每一匹马,偶尔会对清无露出一丝安抚的笑。 她是那样自信,独特。 可她昔日在来俊臣面前讨好的样子,她射出那一箭时眼中的冷漠,以及她与来俊臣一同出现在法场时招摇的神色,都与此刻眼前这个善良,勇敢的她大相径庭。 而来俊臣将九念送入宝应寺的第二天,那宽池法师便出卖了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李昭德。 “华言,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她是来俊臣的女儿啊!” “就算不是亲女儿,她也是与那酷吏有染。” “来俊臣祸害了多少女子,又怎能放过她?” 姒华言忽然想起那一晚她青涩的模样,耳边曾经环绕着的那些谣言仿佛被一点一点的粉粹。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曾九念。 姒华言低下头,转身离去了。 ... 替生病的战马“刮了痧”,几个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二师兄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身子,转头看着落日,对九念道:“小师弟,你这主意能成吗?” 九念也喘气,有个喂马的小兵感激的给她递过水来,九念说了句客气话,便仰头将那皮囊里的水一饮而尽。 畅快! “能不能行,就要看明天早上了,”她转过头,对坐在地上累坏了的喂马小兵们说:“以后啊,你们可要记住了,大周的战马,喂得都是精饲料,像豆饼啊之类的东西,一定要煮熟或者炒熟才能喂马,霉绿色、有酸味的豆饼全都不能给战马吃。” 一个小兵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喂得是豆饼?真神了。” 九念笑了笑:“从粪便里就知道了。” 马儿吃东西和人不一样,总喜欢‘囫囵吞枣’,所以经常会拉肚子。这一招是以前冀州驿养马的老师傅教九念的,不想如今却用上了。 二师兄望着日落感慨道:“哎,这一天天的,脑袋别再腰上过活,还是在寺里好,这要是大师兄知道你干了这么重的活,一定会帮你分担。” 大师兄对九念是真的照顾,而九念此时想起的却是秦义:“我也想念大师兄,可清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不见我们俩回去,一定急死了。” 二师兄转过头来,忽然认真的看着她:“小师弟,以后二师兄照顾你!” 九念噗嗤一声笑了:“算了吧...你不给我惹祸就比什么都强!” ... 第二天,生病的二十多匹战马已经能够站起来进食了,王孝杰担心的马瘟根本就不存在,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免去了对清无等人的处罚。 王孝杰虽然瞧不起九念的爹爹来俊臣,但那日九念断指的气魄还是使他颇为打动,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如她这般有魄力,且这次又替他医好了战马,王孝杰便十分欣赏她。 “不愧是我贤侄的女人。”王孝杰望着这些重新活蹦乱跳的战马,再看看姒华言,阴霾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些喜悦:“你想要什么赏赐,本将军都依你。” 九念站在王晓杰面前,抬头看了看姒华言。 姒华言也平静的望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欣赏。 九念拱手施礼,对王孝杰说道:“将军可否放了我和我二师兄?” 王孝杰笑容收了收,虽然他欣赏她,却不信任她:“战事结束前,你先不能出这军营。” 九念心里的希望被一下子浇灭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说道:“那请将军给九念安排别的职务,就算是当一名养马的小兵也可以。” 王孝杰道:“哦?在洛国公的帐中,不比当个小马倌轻松多了?” 九念的眼神毫无温度的掠过姒华言的脸上,执意道:“将军让九念侍奉在洛国公帐中,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第54章 【其实她有时候真的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得到厌倦,一种对仕途的厌倦,她认识的阿言,就只想做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而已。】 九念不知道当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姒华言的表情是怎样的复杂。 其实她并非是赌气才会这样说,只是这般处境的确令她感到侮辱。她虽是商贾之女,却也是自小读着礼仪诗书长大,她的教育无法让她接受以军妓的身份,糊里糊涂的与一个男子同床共枕,尤其是这个夜夜背对着她男子,是眼睁睁看着她处于险境却视而不见的姒华言。 那感觉,仿若一把冰冷的剑抵在她的喉间。 她并不是什么痴男怨女,若是一段感情真的到了如剑抵喉的地步,那么她宁可逃得远远的。 王孝杰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九念如此请求,他倒也并不为难,将九念和二师兄安排在了马厩饲养战马,而让九念觉得感激的是,姒华言将红笺留在了自己的帐中伺候,免去了军妓之苦。 九念和普通男子一样,穿上了小兵的服帽,在马厩里做一名小小马倌,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捉摸着如何出了这军营,给还在望山镇担心的秦义、师父、和老姜报个平安。 其实她最惦记着的,是秦义。 秦义虽说只是来俊臣派来她身边保护她的一个下人,可是不得不说的是,这三年来秦义对她寸步不离的守候,让九念已经将他当成了割舍不掉的一家人。 秦义原本长的是又高又壮的,面目棱角分明,十分有男子气概,可是这三年的青灯斋素下来,秦义变成了一个消瘦的男子。记得刚入寺院的时候,九念和大师兄、二师兄两个男人睡一铺炕,心里十分不踏实。 大师兄在炕的最东边,二师兄挨着大师兄,九念睡在最西边,和他们两个人中间隔着秦义,那时候九念与秦义接触不深,加之他是来俊臣的人,她便更加不信任他,最开始的一段日子,她几乎是夜夜睁着眼睛到天明。 后来,她渐渐发现,大师兄睡觉有磨牙的习惯,二师兄睡觉有打呼噜的习惯,只有秦义,永远是背对着她,安安静静的,全然不像其他男子一般,他甚至连翻身的动作都不曾有过,始终用宽大的后背背对着她,将她瘦小的身子与其他两个人隔开。 有时候九念甚至怀疑秦义根本就没有睡着。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九念睁着眼失眠,实在无聊,翻过身来,黑暗中,除了秦义的背影,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试探性的伸出手来,用指头点了点秦义的头发,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谁知手指刚刚碰到他的头发,他便猛地坐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九念看到秦义像是一头被侵犯领地的雄狮子,警惕的僵着身子望着四周,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九念的眼睛里。 她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禁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下颌,然后眨着眼睛看着他。 “喂...是我...”九念将一只手伸出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说。 秦义松了口气,仿佛未从刚才的惊慌中反应过来,语气有些生硬,道:“睡觉的时候不要碰我!” 九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秦义这样对自己说话,奇怪的是,她竟有些心虚的吐了吐舌头,然后温顺的点点头:“好...” 秦义又躺了下来,依旧是背对着她的姿势。 “你胳膊不会酸吗?”九念忍不住小声问。 秦义没说话,好像是睡了。 于是秦义真的就用这样的一种姿势睡了三年的夜晚,九念不知道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不过每次睡去或是醒来,她都有一个用宽大后背做成的小小空间,这个空间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和秦义的感情,超越主仆,超越男女,是一种肝胆相照的亲密,九念被困在军营的这半个月来,她不敢想象秦义该是怎样的着急,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找个机会溜出去给秦义报个平安。 ... 契丹占据冀州城,王孝杰的军队攻城未果,与契丹军僵持不下,契丹人下了最后通牒,若是三天之内大周不退军,就要屠城。 大周军队往往是“将士未动,粮草先行”,然而契丹军队却不同,西至关内,东极山东青、齐二州,北至河北滑、冀二州都靠抢劫百姓充盈粮草。契丹人暴虐凶残,每至一地,那里都会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如今冀州失陷,百姓于水火之中,大周派来的军队从三万增加到三十万,契丹人便用全城的百姓性命作威胁。 这日九念与一个相处较好的小兵一起混出了军营,这名小兵是负责采买药材的,九念便谎称要帮生病的战马买药,到了街上趁他不注意便溜开了。 赶到望山镇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九念跑得满头大汗,敲开郭天书家的大门,郭天书一见她穿着军装气喘吁吁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召唤秦义等人出来,师父正在院子里打扫,放下笤帚便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师父!”九念拉着师父的手,看着他苍老慈爱的眼睛,笑了。 “孩子,回来,回来就好!”九念第一次见到师父这么激动的样子。 他们四个师兄弟,大师兄不在,师父如此高龄,行在外地,定是将他们当成了依靠。 九念有些哽咽,站在门口都忘了进来了,直到老姜从屋子里跑出来,嗓门大得惊人:“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在军营了!你再晚回来一天秦义就要去同州找来...” 老姜欣喜的走过来,刚要说出来俊臣的名字,却适时的收住了声。 “老姜!”九念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叫以为我死了啊!我福大命大怎么会死了呢” 她一抬头,远远的看见秦义朝她走来,他的腰上依旧别着一把刀,下巴上生出了许多茂盛的胡茬。 “我回来了!”九念把声音说得特别喜庆。 秦义快步走过来,在她身上上看看下看看,确定毫发无损才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来:“进门说,喝口水。” 他的笑容有些释然,让九念觉得安心极了。 ... 在郭天书家把这些天的发生的事简单的一说,手指受伤的事轻描淡写的讲,被当成军妓陪了姒华言一晚上的事情她更是省略掉,众人这才放心。 秦义说:“那就别回去了,反正都逃出来了。” 老姜也说:“对对对,当什么马倌,大周的军队也真是没用,被区区一个契丹打得进退不能。” 师父道:“清境啊,你不回去,你二师兄他...可怎么办?” 九念道:“我就是来报个平安,军营我还是要回的,如果他们发现我逃出来会怀疑的,到时候二师兄还是会遭殃。” 秦义反对道:“我不同意,那个军营我是不会让你会去的。” 秦义很少这样反对九念的决定。 郭天书说:“是啊,九念,这契丹人太厉害了,王孝杰的这只军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灭顶之灾,而且契丹人三日之后就要屠城了,你听说了吗?” 九念一听到“屠城”二字,打了个冷战:“屠城?” 郭天书说:“我听说啊,契丹人给大周军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内不撤退,冀州就要被屠了。” 九念的心立刻像是被放进了油锅里。 屠城...姐姐崔仙芝还在冀州城里,难道她就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姐姐跟着这冀州百姓被契丹人残忍屠杀吗? 想到这里,九念便再次陷入了担忧之中。 “郭大哥,契丹人要屠城的消息准吗?”九念问道。 郭天书说:“这消息,是我从我们望山镇的杨瘸子那里听到的,准不准我不知道,但这个杨瘸子和契丹人有点关系,他说出来的关于契丹人的事大概是□□不离十。” 老姜敏感的问道:“一个小镇上的瘸子怎么和契丹人有关系?” 郭天书答:“这瘸子是个普通人,倒也没什么稀奇,可他有个妹子,那是方圆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小女子二八芳华,面目似西施,身段赛小乔,我们这儿的人都叫她杨小娇。” 郭天书是个耳听八方的商人,夸夸谈起这杨小娇,眉眼里尽是艳慕。 杨小娇是河北一代出了名的美人,凡是见到他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的乱了心魂。都说红颜女子是非多,但这杨小娇在这小小望山镇安家,却是没人敢惹,因为她背后撑腰的男人,正是契丹首领孙万荣。 这孙万荣是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的首领,曾被圣上封为永乐县公,与大唐成了藩属关系,后来武曌摄政,政局动荡,赋税增加,万岁通天元年,契丹发生饥荒,营州都督不予赈灾,惹怒了契丹人,孙万荣举兵反唐,先后攻陷了营州和冀州。 孙万荣占领冀州后,在冀州城里□□妇女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尽管已经五十多岁,却依旧是淫心不改,也不知是从何处听闻了杨小娇的美貌,便来到这望山镇里寻找,果然喜得佳人,宠爱不已。孙万荣想把杨小娇接进冀州城,但杨小娇怎么都不肯,孙万荣没办法,只好隔一段时日便来这望山镇与她一会。 杨小娇有个瘸腿的哥哥,叫杨瘸子,这杨瘸子就是指着妹妹这颗摇钱树到处招摇敛财,如今和契丹首领有了交集,杨瘸子更加神气起来。 契丹人要屠城的消息,就是杨瘸子传出来的。 九念听完了郭天书的讲述,不禁陷入了沉默,反复思索之后,她问郭天书:“这杨小娇的家住在哪里?” 郭天书答:“就在镇东。” 九念也没再说什么,在郭家待了片刻,便独自赶回了军营。 回到军营并没有被发现,九念依旧是喂马,干活,直到天黑,她才从马厩里出来,走向了将军帐。 将军帐在军营的最中心,外面围着一圈兵卒守卫,九念想靠近半步都难,她只能谎称有要事求见监军,姒华言才命人放她进来。 天已经黑得彻底,将军帐里灯火通明,红笺替来人撩开帘子,一见是九念,便诧异的看着她。 九念小声问她:“你还好吧?” 红笺也是低低地回答:“娘子放心。” 九念越过她走向姒华言,姒华言正在烛光下读着一本医书,见她进来,便抬起了头。 柔和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更显儒雅。 其实她有时候真的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得到厌倦,一种对仕途的厌倦,她认识的阿言,就只想做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而已。 “拜见洛国公。”九念远远的施礼,正如这军营里再普通不过的兵卒。 姒华言瞄了一眼她身上的这身装束,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来,站定:“你还有喂马多久?” 九念低下头,也不看他,保持着施礼的谦卑姿态,道:“应该不久了。” 姒华言挑了挑眉,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问:“今日混出军营,去做了什么?” 九念这才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有些惊讶,但还是笃定地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这件事,关乎冀州城里百姓们的性命。” 正在这时,床上突然传来了小孩子的咳嗽声,九念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便看见团儿正熟睡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偶尔咳嗽两声。 团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像个小大人一般,九念真的好想走过去看一看他... 姒华言盯着她怜爱的神情,忽然说:“他受了凉,有些咳嗽。” 九念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光景一般,愣怔片刻,便很快收回了怜爱的目光,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我有要事想跟洛国公商议。” 姒华言探究的看了她一眼,又转身走回书桌前坐下,道:“红笺,看座。” 第55章 【说起来九念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只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 九念从将军帐出去之后,姒华言在帐中坐了很久,直到书桌前的蜡烛燃尽了,红笺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秉着一只新的,替了那截矮蜡。 姒华言直直的端坐在那里,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挑拨着烛心,墨黑色的眼眸中跳跃着暖暖的火光。 桌沿上还放着九念方才用过的杯子,杯子周围溢出了一小滩水,红笺拿着一条布帕子将这小摊水擦干,眼底染上几分心疼。 娘子左手的小指看来还是没有好,方才见她握杯的时候手有些发抖,那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 猝不及防的,擦着桌子的红笺低着头,便落下了一滴泪来,她赶紧随意的抹了一把,转身退下去。 “红笺。”姒华言忽然叫住了她。 红笺转过头来,看着姒华言,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你叫红笺?”姒华言问。 红笺有些惶恐,直直的立在姒华言面前,低着头搅着手里的帕子:“回洛国公,正是奴婢的名字。” 姒华言有些倦懒的意味,背靠在榻背上,似乎在看她,可目光却是散开的,问:“谁给你取的名字?是何意思?” 显然对这样的问题,红笺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了,因为一般都奴婢都叫牡丹、杜鹃之类的俗名,唯独她的名字拗口又不常见。 红笺唯唯诺诺的答曰:“奴婢六岁那年,被娘子从奴隶贩子手中相中,买回曾府,那年娘子她五岁,已经开始习字,曾公为她备了许多颜色鲜艳的笺纸。” 红笺见姒华言不说话,静静的听着,便不知该不该停下来,索性继续说道:“娘子说...这些笺纸十分名贵,是用胭脂树的花浆染色而成,质地细腻,融墨如意,她希望我是一个细腻随和的人...娘子又偏爱朱红,便为我取名叫红笺。” 姒华言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远很远,仿佛在勾勒出九念儿时的样子,良久,他问道:“所以你们一同长大?” “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姒华言点点头,这才聚精会神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丫鬟,她虽然做了军妓,却没有被沾染半点俗气,说话也是条理清晰颇有内涵,应该是个极聪慧的丫头。 原来是一起长大的情分,难怪她要舍命护她。 姒华言起身,走到床边,替团儿盖了盖被子,淡淡的看口:“她小时候也像团儿这样淘气?说要干什么,就不管不顾的去?” 红笺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方才九念在帐中与他交谈的事,红笺也听到了一些,不禁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红笺低着头,恭敬地回答:“那可比他淘气多了,娘子小时候最爱背的便是《木兰诗》,虽知不能上战场,却也做了许多男子都不及的事,在冀州,曾家大大小小四十多间铺子,只要听说她要去了,管账的都要预先准备,没人敢当她是女子。娘子豁达擅交,她的朋友在冀州城能够支出一张网来。还有...” 红笺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便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去,怯怯的望着姒华言,姒华言朝她摆了摆袖:“你说。” 红笺稍稍收敛一些,只道:“娘子的御马术也是叫人佩服的。” 她说完,偷偷的瞄了一眼姒华言,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又从床边站了起来,出了帐子。 红笺猜想,这么晚他出帐,定是去找王将军了。 ... 翌日一早,九念便被唤到了王孝杰将军处。 王孝杰问:“你昨日与洛国公禀告之事,可否属实?” 九念先是为溜出军营请了罪,又将在郭天书处听到的传闻讲了一遍,王孝杰听后沉思了片刻,吉云战道:“王将军,这倒不失于是个好办法,虽然手段卑劣一些,但为了冀州城万人性命,可以一试。” 九念道:“王将军,小的请求前去。” 王孝杰一怔:“你去?” 姒华言反对道:“你不可以。” 九念看向他,目光坚定道:“洛国公,若我不去,你们连那杨小娇的住处都找不到。” 王孝杰道:“你是想立功?” 九念冷然一笑:“小的之所以冒险而行,不过是因为我的姐姐也被困在这冀州城里罢了。王将军派我前去,再给我十名兵卒,我定设法成功,若是不成,将军也没什么损失。” 王孝杰沉吟片刻,将曾九念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你真的是那个贪生怕死的来俊臣宠爱的义女?” 九念答:“小的生在这冀州城。” ... 九念带着那十个健壮些的兵卒出了军营,一行人打扮成庶人的模样,赶往望山镇。 从军营到望山镇,要走两个时辰,到了郭天书家,秦义、老姜和师父都很诧异,没想到她第二天便又回来了,九念安顿好这些兵卒,又将自己的计划说给了秦义和老姜听,老姜跃跃欲试的说:“好主意!老子已经在这小镇子待得发毛了!” 秦义道:“契丹人给出的条件是三天之内,今日是第一天,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可如果那个契丹王不来,怎么办?” 九念也是担心这个,便说道:“赌一把,总比无作为强得多!” 说起来九念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只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 她让郭天书告知了杨小娇的住处,与秦义和老姜商量好后,便带着人赶到了杨家。 杨小娇虽然有契丹人孙万荣撑腰,却依旧与这镇上的百姓一样,住着最普通的房屋,这房屋大概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被翻修过,院墙垒得高高的,独门独院,在外看不出什么不同。 杨瘸子有喝酒的习惯,这日傍晚,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的回了家,刚要进门,便被一把冰冷的刀抵在了背上。 那刀尖穿破了衣服扎在他的皮肉表层,瞬间吓醒了他的微醺,杨瘸子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举起手来做投降状。 “好汉饶命!爷爷饶命!我是杨瘸子!杨小娇的哥哥!好汉要打劫也请给个面子,我妹妹可是契丹王的媳妇儿!” 秦义冷冷道:“少废话!进去!” 杨瘸子被迫举着手,进了屋。 谁知道一进门,便看见妹妹杨小娇就坐在床边的地上,手脚被绑着,嘴巴也被堵上了,正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带刀的男人,正拿刀指着杨小娇那纤长白皙的脖颈,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杨小娇可是杨瘸子的摇钱树,他一见妹妹这般模样,急得赶紧跪了下来!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你们如果是要钱我给你们就是了!求你们放过我妹妹!不要杀我!” 就在他跪地磕头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靴子,杨瘸子猛地抬头,便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蹲了下来。 “嘘——”九念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紧不慢的说:“杨大哥,我不是来杀你们的,别害怕。” 杨瘸子见这白面小生说话阴沉沉的,不禁打了个冷颤:“那...那你们要干什么!” 九念道:“我听说你妹妹颇受契丹首领孙万荣的宠爱,可是确有其事?” 杨瘸子始终将契丹人当作靠山,此时毫不避讳地承认道:“确有其事确有其事!契丹首领对我妹妹可是爱如至宝,你们若是伤害我和我妹妹,契丹人会找你们算账的!” 九念不屑的笑了笑,拍了拍杨瘸子的肩膀:“哦?真的吗?我不信呢?这契丹首领在冀州城,他怎么会来望山镇这样的地方见一个女人?你要是真的能够证明你和契丹首领有联系,我便考虑放过你。” 杨瘸子急于证明的说:“我妹妹已经与契丹首领有了小半年的交情!孙万荣隔半个月就要来我家一趟!还有...还有我杨瘸子可是这镇上唯一能够进出冀州城的人!通行文书就放在我的柜子里!你们可以看!如果真的伤了我,你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劝你们还是拿钱走人!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哎哟爷爷爷爷!” 秦义的刀刃冷冷的贴上了杨瘸子的脖子。 九念走到柜子前,翻翻找找,果然找到了通行文书,那文书是用契丹语写成的,看来是真的。 九念的心底忽然多了一分把握,便将通行文书塞进了杨瘸子的怀里,继而转身,走到杨小娇面前去,蹲下。 杨小娇恐惧的望着她,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面来,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是□□,便拼命地摇头,尽管她的嘴巴被堵上了,但目露惧色、梨花带雨的模样依旧能够看得出是个绝色美人。 “呜呜!”她口中塞着的东西被九念扯了出来,立刻求饶道:“求你放过我。” 九念拿出一只碗,将那药面倒入水中冲得浓浓的,端过来,也没时间心软,左手扼住她的下颌,两只用力捏紧她的两腮,杨小娇的嘴巴立刻张成了鱼嘴一般,九念右手上的药汤便趁机倒入了她的口中。 她的动作有些粗暴,杨小娇痛苦的呛了一下!有许多药汤从嘴里溢出,然而九念不停地往她嘴里灌着,竟也喂下了一大半! “咳咳咳——”杨小娇不停地咳嗽,恐惧而愤怒的问道:“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九念扔掉碗,站起身来擦了擦手,然后走到杨瘸子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冰冰的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用蝎子蜈蚣配以黑心莲制成,服此□□的人在三个时辰内便会全身肌肤溃烂而死?” 杨瘸子浑身一僵,看着杨小娇满嘴都是黑乎乎的药汤,刚才的傲气荡然无存,立刻发抖起来:“小爷求您饶命啊!我妹子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可不能毁了啊!” 九念道:“解药在我的另一伙兄弟那里,我现在就要你进城,你就说你妹妹要病死了,一定将孙万荣给我带到这里来,否则...” 杨瘸子一听,更加为难了:“爷爷你这是要我的命啊!那可是契丹首领啊!是我能骗得了的吗?” 九念见他贼眉鼠眼的样子,冷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只匕首来,走到杨小娇面前,在杨瘸子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那刀刃便打横着在杨小娇的脸上比划了起来... “杨大哥,你是关心契丹人呢,还是关心令妹?午时一过,你若是回不来,令妹这张倾国倾城的小脸,怕是要变成篱笆了...” 第56章 【就是这闭眼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在金男镇的那个恐怖夜晚,为了救阿芙,她也是这样将刀子刺入了一个大活人的身体里,结束了那人的生命。】 要说这杨瘸子,还真有点本事,果真拿着契丹文书在夜里进了这冀州城。 契丹首领孙万荣已经五十多岁了,最近正在犯头风病,早早的就睡下了,可心神不宁,总是睡不着。 孙万荣翻了个身,枕边的小妾正在熟睡,黑暗之中,他看不太真切,便将她当成了杨小娇,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耳朵,谁知才刚一动,那小妾便醒了,一开口,并不是那杨小娇温柔似水的声音。 孙万荣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入夜,孙万荣有些头疼,怎么睡也睡不着,撑起身子下了床,仆人在前面掌灯,他便披着衣服到院子里走走。 忽然听见门口有嘈杂的声响,孙万荣皱皱眉,吩咐仆人过去看,不一会儿,仆人回来了,道:“可汗,是个瘸子,说是什么杨小娇的哥哥,有急事求见。” “哦?”孙万荣一听便知是那杨瘸子,“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孙万荣反正是出来散步的,此时便走了过去,只见杨瘸子正在刺史府门口与阍者争执,嚷着要见他。 “可汗出来了,不许喧哗!”仆人呵斥道。 杨瘸子急得满头大汗,此时一见到孙万荣出来,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孙万荣的近前。 “可汗!救命啊!救命啊!” 孙万荣背着手,一脸严肃的看着杨瘸子:“救命?发生什么事?” 杨瘸子顿了顿,他此刻真的很想将被人挟持的事情说出来,毕竟他们只有区区三个人,可是转念一想,妹子还在他们手里,服了□□,解药又在另一伙人手中,若是跟契丹人说了实话,就算杀回去,妹妹没有解药,也会毒发身亡。 杨小娇可是他的摇钱树啊,杨瘸子根本无法想象,若是妹妹今后没了,那他的日子可怎么过! 杨瘸子摸了摸泪,佯装说道:“可汗!小娇她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孙万荣一听,倒吸了一口气:“你把话说清楚,小娇她怎么了?” 杨瘸子道:“谁知道是怎么了!今日忽然就发病了,心口疼得厉害,叫郎中瞧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病发得格外凶猛,我妹妹她一直念叨着说想见见可汗!” 杨瘸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说得跟真的相似。 孙万荣沉吟片刻,表情有些凝重。 孙万荣虽是契丹人,却也是与中原人无异,孙万荣的祖父孙敖曹曾投靠大唐,被唐高祖李渊将族人安排在营州,所以孙万荣自小便熟悉中原文化,审美也与中原人相似,那杨小娇的长相是最典型的中原美女,虽只是个与他来往了小半年的新欢,却是最得他心的。 为什么没把她接进城里,这里有另外的原因,他现在率领契丹部落举兵反唐,不宜迎娶外族女子,而这杨小娇又是个骄傲的主儿,哪里肯当妾,孙万荣索性就金屋藏娇,隔一阵子便来看一看她,也倒恩爱新鲜。 可她的哥哥满头大汗的跑来,一说杨小娇生了急病,孙万荣就慌了,赶紧带了军中最好的郎中,又带了四个贴身的高手,便随着杨瘸子马不停蹄的赶去探望。由于是私会女子,孙万荣出城的事并没有同其他将领商量。 孙万荣到望山镇的时候,九念的十个兵卒早已埋伏在了后院。一个放哨的小卒站在暗夜中的树上,身上围满了柳条,伪装的极好,此时对院子里的九念说道:“来了来了!一共七个人七匹马!” 九念接到通报,便赶紧和老姜跑进了屋子,杨小娇的雕花大床与墙壁之间有个一人宽的距离,九念和老姜钻了进去,老姜的位置靠外一些,手里握着刀,一张脸绷着,蓄势待发的样子。 七个人陆陆续续的进了院子,一个侍卫负责牵马,带着马去马厩了,其他两个侍卫在屋子的门口站成一排,还有一个正四处探看着,察看异常,秦义埋伏在了下屋的房顶后,两只眼睛挨个的在这四个契丹侍卫的身上探看,纹丝不动。 杨瘸子、郎中和孙万荣进了屋,杨小娇就在床上躺着,见到孙万荣进来,那满眼的恐惧可不是装的,娇嫩的身子不住的发抖,因为她刚刚服了□□,眼看就要过了子时,而床后还站着两个歹人,她不能不怕。 都说西子捧心,亦增其妍,这孙万荣一见杨小娇这般姿态,赶紧走过来心肝的叫着,哪里还有什么首领风范,杨瘸子站在身后,贼眉鼠眼的望着桌子上的一碗药汁。 郎中走过来,给杨小娇诊了诊脉,并没诊出来什么病,但也心知肚明是这女子小题大做罢了,便也给留了几分面子,对孙万荣说道:“这...身子却是有些虚空,可能是忧思过度所致,我给开副药吃下去,三两天便好了,不打紧的。” 孙万荣一看杨小娇的样子,便知道没什么病,可她娇弱担忧的姿态实在惹人怜爱,不过就是和自己撒娇罢了。便将杨瘸子和郎中打发出去,只留两个人单独相处。 孙万荣一坐到床边就动手动脚的,说了两句半是责怪半是心疼的情话,杨小娇一看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按照计划行事,便对孙万荣说:“可汗少来哄我,若不是我病得快死了,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来我这破地方?” 孙万荣的嘴凑过去,在杨小娇年轻而娇嫩的脸上胡乱亲了一通,说道:“哪里能够?我这几天就想我的小娇想得睡不着觉。” 杨小娇拱了拱唇,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碗尚还冒着热气的药汁,撒娇道:“那你去把药给我拿过来,我要你喂我!” “哎!”孙万荣竟像个仆人一般,乐颠颠地把药碗拿过来,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她唇边去,她却别过脸去不喝。 “小娇啊,你得喝药,不喝药我可会心疼的。” 杨小娇道:“这药忒苦!” “是药都苦,苦口良药嘛!来!” “不,这药格外苦!” 孙万荣其实是想早点喂她喝完药,好行极乐之事,毕竟已经半月未见,他也想搂着美人好好亲热亲热。 “格外苦?” “是呀,不信可汗你尝尝。”杨小娇盯着他的眼睛看。 其实杨小娇并不喜欢这个孙万荣,他是契丹人,不说长相,就连这发型,她都看不习惯,契丹人习惯梳髡发,是中原人接受不了的审美。什么是髡发?就是将四周的头发都剃光,剩下头顶或是两侧的部分,蓄出两绺长毛来,垂在耳侧,看起来怪异极了。 孙万荣愣了一下,很快便又淫邪的笑了。 “好好好,那为夫就替你尝尝,用嘴喂你可好啊?”孙万荣笑着将嘴巴凑到碗边去,喝下一口,可这一口药刚下肚,孙万荣的脸便皱成了一团。 “这他奶奶的是什么药!这么...”他说着便觉得口里沾过这药汤的地方好像都被冻上了一样,出奇的僵硬,尤其是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当孙万荣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手已经僵了,仿佛这僵麻的手臂已经不在他的身躯之上,他手里的碗猛地掉在了床上,浸湿了杨小娇的被子,杨小娇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瞪圆了眼睛,吓得不停往后缩,屁滚尿流的爬下了床,往床缝的位置不停地磕头。 “我...我把药让他们喝了!求求你们快快给我解药!”眼看到了子时,杨小娇心急如焚生怕自己皮肤溃烂而死。 曾九念和老姜听到孙万荣那里只能发出“呃”的声响,知道药力起了作用,便迅速站了出来! 老姜抽刀压在孙万荣的脖子上,孙万荣错愕震惊,然而已经动不了,九念抬脚一踹,他便直直的栽倒在床上! 老姜迅速抽出绳子,将孙万荣五花大绑。 而在这小小的院外,四个契丹侍卫慢慢的向后退,他们眼前是十个大周最健壮的兵卒,还有步步逼近的秦义。 九念将绑成螃蟹一般都孙万荣从门口拽出来,刀往孙万荣的脖子上一架:“都把刀给我放下!” 四个侍卫虽是高手,却也顾及首领性命,慢吞吞的放下了刀,而其中一个却转了转眼睛,手中的长刀攥紧,打算拼死一搏,刚一出手,就被秦义砍住了刀刃,三招两式之下,秦义便将刀尖刺入了他的心脏! 那契丹人口吐鲜血,当场暴死在地,其他几个人一见,再没一人敢动。 兵卒们围上来,将这个三个契丹侍卫绑了起来,杨瘸子和杨小娇还有契丹的郎中也被堵上了嘴捆成了粽子模样。 被绑的一共有七个人,皆被放在了屋子里,孙万荣还昏迷着,药力没有过,九念又让人给他喂了大半碗,以防他醒过来。 老姜看着这一屋子人,道:“孙万荣带回军营,这些人如何处置?若是被他们其中一个跑了,恐怕被通风报信,我们回军营还需要一段路程,若是中途走漏了消息...” 九念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把防身的匕首,她走到其中一个契丹人面前,蹲下,思考着老姜说得话。 没时间犹豫了,契丹人马上就会屠城。 想到这里,九念眼睛一闭,便将那匕首扎进了契丹人的脖子。 一时间鲜血如注,有几滴溅到了她的脸上! 就是这闭眼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在金男镇的那个恐怖夜晚,为了救阿芙,她也是这样将刀子刺入了一个大活人的身体里,结束了那人的生命。 她有些发抖,将匕首抽出来,站起身,咬了咬牙,平静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狠戾:“那就...都杀了!” 老姜当了一辈子捕快,让他抓人他可以,可以听九念说“杀”这个字眼,一时间有些发懵,可他刚想说话,便听见身后有一声闷闷的哀嚎,一回头,只见秦义已经踩住一个契丹侍卫的身体,手起刀落,割了他的喉! “秦义你!”老姜吓得目瞪口呆,九念才刚刚说杀,秦义他便动起手来,他手下就像是在替鸡鸭抹脖子一样,动作简单利落,不出片刻,屋子里除了孙万荣,全部变成了死尸,一股腥热的气味扑鼻而来。 老姜愣怔的望着秦义,再看看九念,目瞪口呆:“我的天老爷...这真可见是来俊臣的人啊...” 秦义不说话,又在挣扎着的人身上补了一刀,然后收起刀看向九念,淡淡的问:“接下来呢?” 这是下策,九念心里也不大舒服,但并无他法,你争我夺本就是残酷的,便收起了恻隐之心,道:“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天亮之前将孙万荣带回军营!” 一行人夜行出了望山镇。 乌云遮了月,几声鸦叫回荡在林间。 第57章 【姒华言是圣上派来的监军使,何为监军? 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他的身份代表着大周的皇权,虽无军职,可一旦参与指挥,便有最终决定权。】 几声鸦叫,让将军帐中的红笺惊出一身冷汗。 从小憩之中苏醒过来,红笺看看外面,天际已经露白,黎明降至。 再一回身,姒华言已经穿戴整齐,浑身上下都还带着寂静的夜色,如墨的双目中却早已有了晨曦的清亮。 团儿嘟嘟喃喃的揉着眼睛,小孩子对起早这种事皆会闹情绪,可姒华言只要皱皱眉,团儿便清醒了许多,再不敢赖床,穿戴整齐背着自己的弓箭随他出了将军帐。 父子俩已经在外头待了半个时辰。 红笺念及露重霜寒,便拿着两件披风走了出去,此时的天空还有些属于黑夜的暗蓝,空气凉丝丝的,她将那披风分别替两位主人披上,也留了个私心没有进帐,就站在他们身后伺候着。 姒华言立在军营门口,如同一颗生了根的树,远远的朝九念去时的路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团儿则摆弓弄箭,一刻也不老实,一会儿对着这个兵,一会儿瞄准那个卒,搞得守军营的士兵惶惶不安。 大概此刻也只有红笺能够了解姒华言心中那悄无声息的焦灼了。 九念离去的时候曾说,若是这个黎明不回,下个黎明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红笺是个多么聪慧的丫鬟,她自然看得出九念和姒华言的感情,虽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让两人有隔阂,但他们彼此心中都装着对方,是一定的。 “露重霜寒,贤侄在这里站了多久了?”身后传来王孝杰将军浑厚的声音。 姒华言竟没有回头,他的眼前尽是一片望不尽的路,那路被晨雾所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无心应付王将军,只是胸口沉沉的起伏了一下。 吉云战跟在王孝杰身边,神清气爽的背着手,语气闲逸又略带一些嘲讽,说道:“王将军定是近日未战事心烦,才会用一个女子和十个小兵来解闷儿。难不成王将军真的相信那个曾九念能够擒住契丹的可汗?以至于这么早便出来守在军营门口等候佳音?” 王孝杰笑了笑:“睡不着的也不只我一人,你们两个不也来了?” 姒华言望着远方的晨雾,淡淡的问道:“若是真的成了事,王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孙万荣?” 王孝杰沉吟片刻,只是笑笑:“我倒是并未抱有希望,那来俊臣的女儿定是随了她的爹爹诡计多端,趁机逃了也说不一定。本将军有意放她一条生路而已。难不成真的信了一个小女子?” 吉云战道:“如果真的抓到了那个孙万荣...哦不,是孙万斩,将军则应慎重考虑,要不要按照曾九念所说的计划,放了他,去换冀州一城百姓的性命。” 王孝杰掠掠胡须,面上也有为难:“契丹人虽残暴,还是信守承诺的,若是真能抓到孙万荣,用他的性命去要挟契丹,契丹便不会屠城。” 吉云战道:“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抓住了孙万荣便是扼住了契丹人的喉咙,如果将军因为一城百姓的性命而纵虎归山的话,恐怕会搭上数万将士的性命。” 王孝杰说:“吉将军所言甚是,不过就算杀了孙万荣,还有李尽忠统领契丹,若是真的能够擒获孙万荣,那我们便有了和那野蛮的契丹人谈条件的资本,能使一城百姓免于被屠。” 吉云战又说:“那王将军有没有想过圣上?圣上自从知道孙万荣举兵反唐之后,便赐名孙万斩李尽灭,足见圣上最这两人恨之入骨,若是知道将军擒获孙万荣又放了他,上达天听,定会怪罪。相比于战胜契丹人稳定家国,一城百姓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一直未说话的姒华言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吉云战。 王孝杰素来知道吉云战这个人不择手段,那孙万荣又对他有杀父之仇,他说出这样的建议并不惊奇,且他说的话也并无道理,王孝杰一时也是愁云不展,背着手转过身去,为难的叹了口气。 “王将军。”姒华言的目光并未从那条路上移开,叫住了王孝杰。 “贤侄...”王孝杰转回身来看着他。 姒华言转过身来,认真而郑重地看着他,道:“做您觉得正确的决定,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华言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王孝杰一怔。 姒华言是圣上派来的监军使,何为监军? 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他的身份代表着大周的皇权,虽无军职,可一旦参与指挥,便有最终决定权。 若是真的抓到了孙万荣,又为了冀州百姓而放了他,这么大的事情,圣上怪罪下来,姒华言是想一人承担。 王孝杰早就能够看出他的心思。 别的监军使大都是仗着是圣上的宠臣和耳目,傲慢招摇,也有在军营里指手画脚之辈,可姒华言与他们不同,他的性子太过与世无争,也太过纯良,王孝杰常常能够感觉到他的无奈和淡漠,只不过圣命难为,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并不是你不想要,就不要的。 王孝杰愣怔片刻,忽然紧张的发笑,大声说道:“这人还没有抓到,我们说这些为时尚早啊!本将军不过是出来转转,现在也要回去了,你们也随我进帐吧,等在这里也是白等,说不定那来俊臣的女儿早就跑去找他爹哭去了!” 王孝杰和吉云战转身离去了,唯有姒华言还站在原地,目光与这晨雾融为一色。 正在这时,站在高处的哨兵有了动静。 团儿正举着弓箭玩耍,眼力甚好,竟比那哨兵们先开了口:“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王孝杰和吉云战刚走出不远,便听见团儿的呼喊声,一齐回过头来。 红笺激动的上前一步,竟施礼的越过了姒华言的身前去,兴奋的说道:“回来了回来了!是不是娘子他们回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现姒华言的脸绷得紧紧的,那脸上仿佛承受了千金紧张,万分心急,俊眉微拧,张望着的眼眸似要冲破那层层雾障看个清楚。 吉云战和王孝杰也走上前来,打发几个小兵跑过去。 红日自山际悄悄地冒出了一个头,天地间霎时变得光亮起来。 曾九念骑着大马,由于赶了许久的路,反倒是快到了军营的时候,马儿却慢了下来,而她紧绷的神经也随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军营而放松。 她右边的马上坐着秦义,左边的马上趴着尚未苏醒的孙万荣,孙万荣的左边是姜竹内骑马护送,那是个小兵也在后面陆陆续续的跟着。 十几个人,队伍不算浩荡,竟有了一些隆重的气派。 她的面容穿过雾霭越发清晰,身上穿着离去时的庶人衣服,半长不短的头发被一条青色的布巾围着,瘦削而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就像个白面书生,面容上有一丝倦意,却依旧挡不住她眼中的英气和尚未退去的警惕,她的马一步一步的朝军营靠近,而她则转头对身旁的两个人说着什么,那两个人点了点头,马匹也停了下来,纷纷在原地停下,目送着她继续前进。 九念也看见了军营口的几个人,便突然拉紧缰绳呵斥一声,那匹疲倦的马便忽然快速的奔向军营,而同时,她的手里还攥着另一匹马的绳子,同时驾驭两匹马对于她来说驾轻就熟。 当她带着马上绑着的人奔过来的时候,吉云战和王孝杰的脸上皆露出了惊讶之色,而姒华言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忽然绽出了一个足以让云雾拨开的笑来。 “她这是...那马上是...”王孝杰一时震惊的说不全话来,压抑着嘴角那抹欣喜的笑! “吁——”须臾的工夫,九念便跑到了军营门口,踩镫下马。 而她身后的不远处,一直跟着她的两个护送的人,也一同驾马离去了。 九念下马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却有力:“王将军,契丹首领孙万荣已被擒获!” 吉云战赶紧上前查看,王孝杰也走过去将那马上昏迷的人看了又看,当即喜上眉梢。 “是孙万荣!果真是孙万荣!”王孝杰叫人把俘虏绑了,便过来将施礼的九念扶了扶,赞叹道:“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女中豪杰!” “小的不敢。”九念略显疲倦道:“不过是侥幸罢了。还望将军能够击退契丹,救冀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就连一直持怀疑态度的吉云战此时看她的眼神也不同了,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异样目光打量着她。 其实,九念眼角的余光中一直有一个身影,那抹身影站在吉云战和王孝杰的右后方,始终凝望着她,注视着她。 团儿疑惑的注视着被簇拥的九念,扯了扯姒华言的披风,问道:“爹爹,这人是谁?” 团儿的声音清晰透亮,吸引了九念的目光。 王孝杰大笑起来:“这是我军的功臣!” 九念看着团儿,团儿也歪着脖子透彻的看着她,想当初她离开的时候,他也只有四岁,小孩子的记忆是模糊的,她现在又是这样一副装扮,团儿大概已经认不出那个当初哄他睡觉教他写字的“娘亲”了。 九念的目光从团儿身上移开的时候,恰好撞进了姒华言的眸子里,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看她脸上的半边脸上还粘着三滴干涸的血迹。 姒华言走上来,拉开颈前的绳子,解下披风替她披上,伸手之间仿佛是个拥抱一般,叫九念的心跳漏掉半拍。 饶是方才备受瞩目身披荣光,此时也被一张带有他温度的披风罩住了全身。 “有没有受伤?”他低头看着她,并没什么表情,只是微蹙的眉心随着她脸上的血迹而渐渐加深。 九念忽然有些慌,又觉得异常安心,便顺从的摇摇头。 姒华言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很自然的揽住她的肩头:“到我帐中歇息。” 九念难得没有拒绝,王孝杰和其他人也都明白两人的关系,便也召集众将领去商议孙万荣的事。 此时,红日冲破天际,散发出荣耀之光。 ... 九念真的又困又倦,这军营之中也就姒华言这里还算宁静。姒华言去王孝杰的帐中议事,她便在红笺的服侍下躺在他的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九念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四肢无力,灵魂像是出窍了一般,梦里是漆黑一片,乌鸦站在窗棂上发出瘆人的鸣叫,她被困在杨瘸子家的小屋里,打不开门。 昏暗的室内发出森森的哭声,杨小娇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凄厉的笑着,从她的眼前飘过。 九念大叫一声,不停地向后退去,另一个血淋林的身影再次扑了上来! 窗棂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打雷的声音,暴雨将至,阿芙在门外关着栅板,他的义父突然转过头来,嘴里淌着血,怨恨的望着九念。 “对不起...”她恐惧的向后退着,而那杨瘸子忽然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伸出双手想要来掐她的脖子! “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啊——”九念猛地坐起来!抽上一口气! 一场噩梦!那些恐怖的血淋林的嘴脸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九念将手捂在脸上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整个身子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是彻骨的冰寒! 一双大手伸过来,覆上了她的手掌,九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用力去推,双手却落入了一双温热的掌中! “做噩梦了?” 第58章 【“将士死,是为国,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将士又为谁而战?”】 九念抬起头,便坠入了阿言的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的眼中尚有惊恐残存,黑亮的瞳眸如同受惊的小鹿,来自他手掌的温度渐渐将她带回了现实,使她的呼吸稍稍平缓了许多。 姒华言很识礼的放开了她的手,目光清澈的问道:“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九念轻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吞咽下一大段情绪,闷闷的说:“没什么,只是噩梦而已。” ... 军帐中王孝杰召集了众将领和谋士,正在商议着处理孙万荣的办法。 吉云战和姒华言不在,清边道行军副总管苏宏晖说:“圣上派来的这两个白面书生,一个指手画脚,一个事不关己,实难胜任军中之务,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回到朝廷去,做他们的清闲面首。” 张说道:“吉将军虽傲慢,也是机敏过人,洛国公心系冀州百姓,主张以孙万荣性命换取冀州百姓免于被被屠,有何不对?” 清边军监军孙承景道:“洛国公与我同为监军,我本应与他意见一致,但放了孙万荣一事,孙某不敢认同,圣上痛恨这孙万斩,若是知道我军俘虏又将之放还,惹怒了圣上,你我头颅皆要离身!望王将军三思。” 苏宏晖又道:“不如六百里加急快报,让圣上来定夺。” 王孝杰冷哼一声,看向苏宏晖:“六百里加急?明日就是最后期限,我平日说你蠢都是抬举你了!” 上达天听,以圣上生杀予夺的作风,绝不会为了一城百姓的性命而放过一个契丹首领,圣上常说,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 苏宏晖低下头,表面顺从,却是暗咬牙冠。 这时,王孝杰的军师房遗说话了:“参天大树必有其根,环地之水必有其源,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小的‘姒’姓,那是大禹的后人,世代在会稽山为大禹守陵。连秦始皇都要去禹王陵拜祭,高祖在位时更是每年春秋都遣使去禹王陵拜祭。圣上对姒氏一族也是恩宠有加,姒华言如此年轻便享此尊位,如今又为我军监军,他在这军营之中就代表着皇权,洛国公的决定,王将军不能不从。” 房遗的话说完,看向王孝杰,王孝杰也吸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将士死,是为国,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将士又为谁而战?” ... “噩梦?”姒华言坐到床边,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躲避,却并不起身,而是替她将腿上的被子向上拽了拽,轻声问道:“什么噩梦?” 九念低下头,心有余悸的双手交握,指甲陷进肉里,让自己清醒过来:“梦见许多人向我索命...梦见阿芙...梦见阿芙的义父...” 提到阿芙的时候,姒华言的眼里的温度骤然冷掉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了向城,他的眸里闪过一丝痛楚。 九念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丝微小的情绪,她的心头一紧,知道有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始终也无法消解,便又低下头去。 姒华言从没见过九念这般沮丧的模样,便眉头一舒,像是哄骗团儿一般哄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这里是将军帐,鬼都不敢进来的。” 这是他与她决裂之后,他第一次对她笑,九念不知为何,就呆呆地愣住了。 这时阿芙走了过来,端着一碗药汁,道:“娘子睡了一天,头上的热还没有退,快将这碗药饮下吧!” 九念忘记去接,那药碗便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瓷勺撞击在碗沿的声音响起,姒华言拿着汤勺在唇边吹了吹,将药递到了她的唇边去,见她的唇不动,姒华言眉头挑了起来:“你在晨雾中受了寒,正在发热。” 九念依旧不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探究的望着他,她垂目看了看这药,再看看他永远是淡漠而良善的眼,忽然冷笑了一声:“你这也算,医者父母心吗?” 姒华言的手一滞,微微低下头,也看着这勺子里的药汁,默默的答:“不算。” 四目相对,药香袅袅。 一旁站着的红笺见姒华言端着碗,手僵在空中给九念喂药,而九念却纹丝不动,红笺忽然轻咳了一声,给九念使了个眼色,九念瞄了红笺一眼,便不情愿的把嘴凑了过去,可是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喜悦。 九念喝了一口药,问道:“你说,他们会同意用孙万荣去换冀州百姓吗?” 姒华言收回勺子又舀了一些,摇头吹了吹,再递过来:“我猜会。” 九念道:“你是清边道监军,你还用猜?” 姒华言苦笑了一声:“很快就不是了。” ... 姒华言猜得对。 孙万荣被俘的第二天,王孝杰便将他作为人质与契丹谈条件,以他一人性命换取冀州城百姓免于屠杀,契丹人虽凶残,却是守信用的,两军正面交锋,并未屠城。 不到两日,孙万荣的事便上达天听,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姒华言一人头上,圣上一道赦令便将姒华言召回洛阳,兴师问罪。 九念尚在病中,看着这些兵卒随从进入帐中,为姒华言收拾东西,她不禁心急如焚。 圣上究竟会如何处置姒华言下令放走孙万荣的罪过,尚未可知,而姒华言又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仿佛就算被杀了头,也认了。 姒华言动身回京的前一日,军营外,秦义带着一伙人马,求见王将军。 红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红笺,发生何事?”九念披着衣服下了床,望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以为是姒华言出了事。 红笺的表情很复杂,有些高兴又有些疑惑:“娘子,军营外有一拨人,说是来接你出去的,协商之下,王将军已经答应放了你和你二师兄,还有我!” 九念皱皱眉:“谁来接我?” 红笺说:“说是娘子的父亲派来的人!” “父亲...” 九念与曾泓已经失去联络好几年了,自从曾泓去了雍州之后,她在洛阳城中自身难保,处境艰难,只能靠着来俊臣的关系,拜托官府的驿差帮忙和雍州的曾泓通信,而来俊臣出事之后,九念便再也无法给父亲寄信,也就失去了联系。 那么红笺所说的,自称是她父亲的人...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姒华言便进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秋衣,是庶人的淡青色袍子,素雅清致,面容清俊白皙,比往常看起来轻松许多,他步入将军帐,见九念杵在门口,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替她罩上了,平静的语气与红笺的焦急形成了鲜明对比,道:“来俊臣的人马在军营外面,要接你回去。” 九念一下子握住了他的小臂,心里有些发慌:“来俊臣不是被贬到同州了吗?” 姒华言看着她的双眼,似乎在辨析那之中是关切还是害怕,用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说:“来俊臣被圣上召回了洛阳,升为洛阳令,任司仆少卿。” “洛阳令...司仆少卿...” 洛阳令虽只有四品,然而洛阳是大周京都,能被封为洛阳令,足见圣上对来俊臣的信任,然而少卿虽是副职,但圣上还是让他重新执掌刑部,这也是很大的职权。 九念忽然想起三年前出事一别,来俊臣曾对自己说—— “念儿,你别害怕,圣上不会杀了爹爹。” “你先跟着秦义,等爹爹再回到洛阳,定会来接你。” 这酷吏果真东山再起! 而他刚一复职,便查到了九念下落,竟追到了前线的军营来要人,这着实让九念震惊。 女儿... 念儿... 念儿你不吃饭怎么行... 九念忽然陷入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之中,这恐惧一直埋藏在她心底许久许久,九到她早已刻意去忽略,可是来俊臣独独对她才露出的慈祥面目和亲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与曾泓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已然叫她分辨不清... 为什么父亲曾泓一再的说他和来俊臣是旧识?为什么父亲不顾她的反对要让她认来俊臣做义父?为什么自从她做了来俊臣的女儿,曾泓就刻意的对她疏远,最终消失在她的面前?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个包着薄纸的谜团,仿佛用手轻轻一戳便会戳破,可她却不敢去戳破。 当她从这些繁杂的思绪中狠狠地抽出身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拥在姒华言的怀里,原来不知何时,姒华言已经将她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下人们在帐中收拾东西,红笺也在忙着收拾她的行囊,而他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抱住了她,他的身上那股熟悉的药香钻入了九念的鼻息里,让她清醒了几分。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那温柔恍如隔世。 “你...”九念头脑一热,忽然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问道:“你不是还怨恨我?我可是...来俊臣的女儿。” 姒华言始终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九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吞咽了一声,那情绪很复杂,仿若重千金,忽然又化作一潭深水,平静的回答: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他们之间,不仅有过婚约和承诺,如今也有了夫妻之时。 九念很想就这样答应他,可是再一想到他即将回京获罪,便心生担忧。 九念轻轻的推开他,望着他略显孩子气的执拗脸颊,忽然有些不认识这样的姒华言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违心的说:“圣上还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你,你即使带我回京,也是让我跟着你受罪,不是吗?” 姒华言的两腮处动了动,眼睛看向别处。 九念柔声问:“阿言,你可相信我和来俊臣之间,有污秽之事?” 姒华言对上她的眼睛,坚定的摇摇头:“从来不信。” 九念心脏一松,舒缓的笑了:“那就好...我不便与你解释更多,我还有许多事尚未弄清,来俊臣既派人接我,我便要随他回去,回京之后,若是圣上下罪于你,我才能替你出一份力。至于我和你...” 她觉得自己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来人的心真的会变得越来越硬。 “我想现在并不是谈论男女之情的时候...你路上小心,我会跟在你后面保护你。” 第59章 【姒华言忽然笑了,手搭上她的脸,指腹在她的唇角摩搓:“从我一开始认识你,你就在保护我,如今也还是一样,我怎么那么傻...原来你始终未曾变过...”】 九念和华言离去的时候,王孝杰携众将领亲自在军营外为二人送行,秦义带来的来俊臣的人马就等在军营外。 王孝杰这个人与她虽有过节,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暴躁将军似乎对与九念的态度改善了许多,由一开始的充满敌意,到她立功后的敬重,虽接触不多,但九念还是对他十分敬佩,且她看得出来,王孝杰很喜欢姒华言,大概是心里还是缅怀着已故的义子向城的缘故。 “这次的事,是我害贤侄你背负了一切罪责,以这样的方式将你送走,我实在是心中有愧。”王孝杰立在军营口,眼中的不舍并不是装出来的。 姒华言无所谓道:“王将军不必愧疚,华言最多是被褫夺封号,左右这虚名悬在高处不胜危寒,早些罢了去也正合我意。” 王孝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你厌倦官场,不争名利,我明白,可你有宗族,是族长嫡子,圣上又倚重你的人品,实难逃脱这俗世繁华!” 吉云战闻言,说道:“王将军也不必为华言兄担忧,他如今正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之时,圣上又怎么舍得真的降罪于他,正所谓‘赐金分帛奉恩辉,风举云摇入紫微’,华言兄的前途还长远着呢!” “吉将军说得是。”王孝杰迎合着说。 一直站在姒华言身侧不出声的九念,忽然冷笑了一声。 吉云战上前一步,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眼底含笑的盯着九念看:“娘子笑什么?” 九念没理他,姒华言却接过了吉云战的话,冷冷的说:“宋少连这等媚流之诗,恐怕她听不顺耳。” 吉云战的表情变了变,倒也不觉得恼,只是意味不明的看着九念。 王孝杰大笑一声,给三个人的尴尬对话解围,他看向九念,对她说道:“小娘子,你回去告诉你那爹爹,我王孝杰是看在你的面子。若是换了别人,他来俊臣就是来一个军队的人马和天底下最善辩的白衣说客,都别想从我这里要回人去!” 九念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权当玩笑话听,不卑不亢的说:“小女子谢过王将军照顾之恩。王将军以百姓安危为己任,不以军功为重,晚辈佩服之至!” 王孝杰赞许的笑看着她,对姒华言道:“贤侄,这女子深明大义,难得,难得啊!” 姒华言点点头:“愿王将军凯旋回京,早日回来喝华言的喜酒。” 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再平常不过,却有几分坚定,让九念不禁惊住。 王孝杰也是一怔,继而心照不宣,不羁的大笑:“好!贤侄你定要将这宝贝从来俊臣那老贼手里抢过来!” 九念低下头去,有些窘迫,自己就这样成了男人们口中的谈资... 她拱了拱手,施了个礼,打断王孝杰和姒华言的对话,道:“既然吉将军方才用了宋之问的诗,我也来引一句...” 王孝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知道她害羞了,便收起笑声故作严肃道:“好好好,你来说。” 九念这就准备告辞了,便客套的说:“‘绿柳合复开,红尘散还聚。’九念祝将军凯旋回京。” 宋之问的这句诗,本是“绿柳开复合,红尘聚还散”,然而九念却将这“开合”和“聚散”都掉了个儿,将凄然变成了美好祝愿,实在应景。 王孝杰道:“好一个‘绿柳合复开,红尘散还聚’!妙哉!二位,送别难舍,你们快些赶路吧!” ... 姒华言被召回京,路途遥远,恐有危险,随身也配着宝剑,又带了三十个带刀护卫,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在前面,而九念和秦义的人马就跟在他们的后身。 九念的队伍也不小,来俊臣派来的高手包括秦义有十一名,还有一名白衣说客,加上二师兄、师父、老姜和红笺,十七个人的队伍为姒华言断后,倒也平平安安的出了河北。 出了河北,没有了契丹人,众人便松了一口气,吃住都有朝廷的驿站招待,一行人行至郑州,已是夜晚。 郑州的奉宁驿,以郑州军号奉宁命名,是闻名天下的驿站。由于郑州地处漕道咽喉,交通通达,来往的官员、商人、驿车、驿马络绎不绝,城门常常在夜间开启,这使郑州成了一个“无宵禁”的开放之城,虽然已是夜晚,但城内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你二师兄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热闹的晚上!小师弟,你说,这么晚大家都在街上瞎逛,武侯不来抓人吗?” 九念牵着奔宵,走在这热闹的街上,道:“国有国法,城有城规,每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这郑州城确是有宵禁的,但地处要塞,经常要开启城门迎来送往,宵禁实行起来十分困难,久而久之便有了夜间的繁华。” 二师兄眼前一亮:“那赌馆现在开不开?” 师父道:“清无啊,你休要惹事,老老实实的去驿馆休息。” 秦义道:“这郑州开放异常,也是凶险异常。” 老姜道:“我们还是赶紧跟着洛国公的车马去驿站落脚吧,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 正说着,前方的尊贵车撵停了下来,姒华言下了马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九念微微低下头,其他人也跟着低头行礼,齐刷刷的尊称道: “洛国公!” “洛国公!” 姒华言略过众人,低下头看着九念:“我看你今日脸色不太好,离驿站还有一段路,你要不要坐我的马车?” 九念恭敬地低着头,道:“多谢洛国公挂念,我骑马习惯了,坐不惯马车。” 姒华言拧眉:“你非要这样客气疏远吗?” 九念抬起头,见他似乎生气了,便眨了眨眼,语气放软,小声解释道:“可这里是郑州城啊,不比荒郊野岭,你是洛国公,身边那么多护卫,我礼数还是要遵守的...” 姒华言一时语塞,顿了顿,终究是没说什么,黑着脸回到了车上。 洛国公的车马缓慢,九念的人马跟在后头,二师兄依旧在和姜竹内聊着什么,秦义不说话,跟在九念身边,师父年迈,只能骑在马上,身子微微弓着。 他们说了什么,九念都没有听,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片刻,就快到奉宁驿的时候,姒华言的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个贴身护卫跑到队伍的后身,对九念道:“公子,洛国公唤你去车内议事。” 九念始终是男子装扮,这队伍中恐怕除了姒华言、秦义和姜竹内,没人知道她是女子,便始终以“公子”称呼。 姒华言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唤她过去九念不得不从,九念随着护卫过去,撩开车帘上了车,一上车,便看见姒华言正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 “起车。”他对外面命令了一声,马车的轮子便轰轰隆隆的动了。 九念从没坐过这样宽大的马车,身子随着车动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姒华言伸手拽住了她的小臂,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侧,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压充斥在这车内,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尴尬极了。 “你躲了我一路,阿九。”他这样叫她,声音很温柔,并没有任何侵略性。 九念仓促的笑了笑,也不看他的眼睛,道:“有吗?我可是紧紧跟随了你一路,何谈躲你?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姒华言的脸便忽然凑近,将她逼仄到了马车的角落。 “还说你没躲?”他审视着她的眼睛,薄唇就快要挨上她的鼻间,清冽的男子气息扑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带着火一样让她双颊火热异常。 九念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他便又靠近了一寸,反正这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中竟多了一些平日不曾见过的轻佻。 他们之间已经有过那样的亲密,可他忽然的靠近还是会让九念心如鹿撞,他是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男子,纵使九念一贯再冷静自持,也抵挡不了这样的姒华言。 “我...我没有躲你,我只是太紧张了...”她僵硬着脖子,说。 “紧张什么,紧张我?”姒华言的眼里漾起一丝温柔。 九念望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眸如同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黑色琉璃,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我心里总是慌慌的,虽然从冀州到郑州异常顺利,可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没出河北的时候,九念就担心被契丹人盯上,出了河北,她又要提防着风火教,眼下风火教依旧猖獗,毕竟姒华言曾被风火教追杀过,若是他的行踪被风火教的人知道了,趁赶路的机会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是她经历得太多,想得太多了吧... 又或许,她太在乎他了。 姒华言忽然笑了,手搭上她的脸,指腹在她的唇角摩搓:“从我一开始认识你,你就在保护我,如今也还是一样,我怎么那么傻...原来你始终未曾变过...” 四目相对,九念看见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的唇慢慢靠近,她也跟着心头一动,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头响起驿丞恭迎的声音:“奉宁驿驿城曲展元,恭迎洛国公大驾——” 九念猛地推开了姒华言!却被他拉住了手! “阿言!别闹!”她压低了声音,身子离出去好远。 姒华言望着她窘迫的样子,手上却抓得更紧,执拗道:“今晚来我房里。” 九念脸色嫣红,随即狠狠地摇摇头。 姒华言叹了口气,诚挚给她看自己纯良的眼睛:“我和团儿等着你。” 一听到团儿,九念便犹豫了,她与团儿阔别三年,始终也没机会说上几句话,念及于此,九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姒华言的手一松,便将她放开,九念整整衣冠,正襟危坐在马车的另一侧,两个人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在议事一般。 奉宁驿到了,一切都看起来,如此顺利。 可是秦义说得对,这郑州开放异常,也是凶险异常 第60章 【当初在药王府前,阿言送走了圣上的轿撵,于辉煌灯火之下对她投过来的那一瞥黯然,像个寂寞的傀儡。】 这奉宁驿是天下名驿,建筑华丽,客流不断,驿中有马神庙、鼓楼、厢房几百间、左右马房各一间,来往官员落脚时按品级安置,身份等级越高,享有待遇越尊贵。 姒华言的队伍一到,奉宁驿驿丞曲展元便以最尊贵的礼遇接待了他。这个曲展元四十多岁,慈眉善目,通达干练,九念看着他尽心接待姒华言时的样子,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曾泓。 早年间,父亲在冀州时,也是这般通达干练,迎来送往比他还要周全,那时候九念还是个孩子,总是在驿站的马房里玩耍,每当有客人抵达时,她都会蹲在马房的拴马石上数那些源源不断牵来的马。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今日的客马二十匹,真好,都是我的!”小小的她最喜欢与马儿打交道,无论什么样的马,在她的眼里,都是与人一样有阅历,有故事的跋涉者。 那时候父亲总是说:“你这丫头,像匹野马,以后浑身都是马膻味,一定嫁不出去!”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总喜爱拿她嫁人说事儿,九念不喜欢听,可他偏喜欢说,每次听她说不会嫁人的话,父亲都会仰头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消遣。 可纵使再不愿她家人,一到成年的岁数,父亲还是时常不顾九念的反对,偷偷的替她操心婚姻大事。他是天下最普通的一类父亲,不舍得让女儿出嫁,却又希望能有个人来代替他照顾,让女儿做个最普通最幸福的女人。 九念正望着奉宁驿曲展元出神,正与曲展元交谈的姒华言便看见了她愣怔的样子,停止了谈话,走到她的身侧,看看她身上染尘的胡服,对她说:“想什么呢?” 九念仓促的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姒华言说:“我让曲驿丞为你们安排上间,如何” 没等九念开口,二师兄便接过话来:“好好好!太好了!多谢洛国公照顾!多谢洛国公照顾!” 这一路走来,因为没有身份地位,在驿站里从没住过好地方,一听到是上间,二师兄不禁兴奋起来。 九念想都没想,便拒绝道:“驿站有朝廷的规矩,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来俊臣虽派人来接她,可他派来的这些人有的是隽养的高手,有的是江湖白衣,根本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在驿站落脚时也只能是住下等间,奉宁驿客流多,房间紧俏,九念是不想让姒华言开这个口寻特权而已,免得落人口舌,说洛国公居高自傲,随从都要住上等房。 姒华言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便也不勉强,用目光扫过秦义、二师兄、师父、老姜这一票和九念同吃同住的男子们,道:“无妨,左右你晚上也要来我这里。” ... 夜半,九念躺在大通铺的最边上,右手边躺着秦义,秦义旁边是二师兄、师父、老姜,红笺和其他女眷睡在隔壁的下等间里。 这房间挨着马房,窗外不时传来一股马尿的膻味,让本来有上等房住的二师兄睡不着了。 “我说小师弟,人家洛国公都说了给咱要个上等房去住,你一口就给回绝了,你说说你,你是不是傻?” 秦义正和衣而眠,此时睁开了眼:“你才是傻。” 二师兄眉心一皱眼睛一挤:“去去去!你个抱着刀睡觉的木头,你当然睡哪儿都一样!” 秦义再次闭上眼睛,不理他了。 九念其实也没睡着,她总想着姒华言让自己去他房里的事,本打算着等大伙儿都入睡了,她自己悄悄溜出去赴约,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二师兄的呼噜声,她也不敢动。 二师兄“唉”了一声,嘟囔道:“不过啊,小师弟,你跟这洛国公有啥渊源?为啥他这么器重你,回京也要带上咱们?” 他一直以为,保护秦义和九念的这队人马是姒华言的人。 九念道:“二师兄,旧相识而已。” 二师兄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越过秦义的身子朝九念张望着,问:“这一路我都在听你这么说,旧相识旧相识,你怎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旧相识,小师弟,你以前是干啥的?” 秦义闭着眼睛把手里的宝刀向上窜了窜,那刀从鞘中伸出了一点,在月光下露出寒光。 二师兄老老实实的躺回去,嘟囔道:“你这劳什子的东西能不能拿远点!” 九念翻过身来,眼前是秦义宽大的后背,她叹了口气,道:“二师兄,睡吧,好不好?我都困了。” “嗯...”二师兄哼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马儿的嘴里发出的“突突”的声音。 二师兄再次睁开眼睛,话痨似的嘟囔道:“哎?你们说,这洛国公到底有啥能耐?年纪轻轻竟然被皇上封了个这么尊贵的国公?” “...” “你们看那奉宁驿的驿丞,就像供祖宗似的招待他,我们住着破马房,人家洛国公那可住得一整层楼!” “...” “...” “你说他一个人住进去,干嘛整层楼的房间都要空出来呢!这不是浪费吗?” 九念无奈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二师兄,睡觉吧!” 二师兄又答应了一声,没了动静。 九念刚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静静的等待着大伙儿入睡,却没想到又一个人说话了。 这回说话的是老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我们这位年轻的洛国公是谁吗?” 二师兄答:“我听传闻说,是个绍兴的郎中啊!” “呵!”老姜嫌弃的笑了,道:“那你知道为何圣上将洛国公捧到一个万人敬仰的位子上,像个神像一样供着吗?” 二师兄突然压低了声音,贱兮兮的笑了:“我听说呀,是因为这洛国公皮相好,先前不是有个防火烧明堂的薛怀义吗?那薛怀义风光的时候,不比这个洛国公差。” “呵呵,”老姜又笑了,摆出一副你愚钝你肤浅的姿态来,道:“我给你说一段,你听着啊,别打断我。” 二师兄一个骨碌坐起来:“老姜你说!” 九念一听,眼睛翻了上去,完了,老姜要是讲起故事来,那是长篇大论没完没了,不比街头那些说书的差。 ... 老姜做了一辈子捕快,街头巷尾,坊间市间,他是耳听八方,见闻颇多,官场里的趣闻,民间的传说,没有他不知道的。 老姜道:“我就给你讲讲这姒华言,到底厉害在哪里!” 老姜这样一说,就连九念都开始好奇起来,她与姒华言萍水相逢之时,他便被风火教追杀,后来进了洛阳,他扶摇直上成了洛国公,可每每与他接触,九念都只觉得他再寻常不过,除了医术不错,并没有任何稀奇,唯一特别的,也只有他姓姒,说是大禹的后人。 九念听着老姜神乎其神的讲述,竟也入了其中情景。 .“相传啊,大禹的母亲,因为吞食了薏苡而生了大禹, 苡同姒,所以大禹姓姒,叫姒文命,后来姒文命治水有功,人们便称他为大禹。” “大禹治水你听过吧?” “听过听过!”二师兄答。 “你想想啊,这黄河的水患,多少部落首领都没办法解除,为何大禹去了,就给治住了?”老姜故意停顿了一下,二师兄已经听得入迷了,九念也悄悄地听着,却还是听不出和姒华言到底有什么关系。 老姜又道:“发大水,和什么有关?龙!龙王要是不给你面子,这水谁也治不好。直到现在,每年各地有水患的时候,圣上都要亲自祭天,祭龙。那你想想,为何大禹的父亲治了九年的水患,都没能成功,大禹去了,水患便解除了?” “你看大禹的出生和死去的地方:出生在北川,死去葬在会稽,这北川与会稽山相连,便是一条盘着的龙,正是龙脉所在!而大禹生在龙头葬在龙尾,恰恰说明了大禹是这条真龙的使者,是龙派他来到人间治水,消灾解难。” “几千年来,有这么一群姓姒的人,他们划姓为族,世世代代隐居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一代,他们是大禹的后人,生来的职责便是为大禹守灵,而这姒华言呢,便是姒氏一族最有威望的宗主也就是姒仲华唯一的嫡子。” “大禹是真龙的使者,那么如果连大禹的后人也要向当今圣上俯首称臣,做她的使者,你想想,咱们圣上,是什么?” 二师兄听得瞠目结舌:“那圣上就是...是真龙天子啊!” “哎!”老姜在精彩的停顿了一下,点点头。 ... 老姜又绘声绘色的讲了许多,什么姒家掌握着龙脉的秘密,什么大禹留下了治水时用的神器就在药王府,这些九念便没有听到了。 她越听,觉得的心惊。 这些神乎其神的传闻,既在老姜的口中说出,那必定是坊间传开了的,姒华言入京时圣上刚刚登基不久,正需要舆论造势,姒家父子便成了她取代男子掌控天下、自诩为真龙天子的一杆幡旗,难怪... 难怪姒华言会成为众人瞩目高高在上的国公,也成了反武党徒的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九念的心像是被人揪了起来。 当初在药王府前,阿言送走了圣上的轿撵,于辉煌灯火之下对她投过来的那一瞥黯然,像个寂寞的傀儡。 他拿着剑指着她时探寻过来的目光,质疑、伤心,满目的疮痍,看她与看那些处心积虑接近他的人并无两样。 还有他来寺院时被迫要做仪式,他木然倦怠的神情。 以及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 九念这样想着,眼睛忽然一片温热,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 夜色如沼,众人在洛国公的故事中渐渐入睡。 九念听到了二师兄和老姜的呼噜声,慢慢的坐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这些安静沉睡的男人们,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大通铺,本想穿鞋出去,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又转回身来,低头看了看秦义。 秦义背对着她,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然而她知道,他没睡。 她方才穿鞋的动静,足够将他吵醒。 她低下头去,唇靠近秦义耳边,小声说:“我去找姒华言。” 果然,秦义的喉间很快便发出了一声回应: “嗯。” . 第61章 【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个师父,不该再带回洛阳城。】 从下等房出来的时候,正是夜半。 一轮明月当空,前方是秋雨积蓄的小水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九念路过那小水坑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看看倒影中的自己。 男冠、荒眉、不施粉黛、唇上因为干燥的天气有些干裂,她舔了舔唇站起来,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随身带一点胭脂,起码能在见阿言的时候涂上一抹,不至于这样狼狈。 姒华言大概是早已吩咐了侍卫,以至于九念走上这二楼的上等房,侍卫们都恭敬地施礼,并未阻拦。 他的房间里还点着灯火。 九念轻轻的敲了两声门,房间里便很快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 “进。” 九念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房间实在是大,好几个套间,他穿过了正厅来到侧室,才看见姒华言正走过来。 他穿着布料微薄的白色长袍,外罩银灰色皂纱衫,干净素雅,浑身散发着低调却华丽的气质。他看到她,寂寥的眼眸猝然亮起一抹星火,随即亲和的笑了笑,说了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九念有些尴尬,站在那里搓了搓手,这样一来姒华言倒像个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而她却像个愣头青,性别都调换过来了。 九念道:“哦,他们总是闲谈不肯睡,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睡了,就溜出来了。” 说话间,姒华言已经信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拉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随我来。” 九念任由他牵着,他的房间里充满着甜腻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进九念的鼻息里。 侧室是一张雕花大床,几盏落地烛台,窗棂前挂着金丝钩边的纱帘,一张双人座榻中间摆着檀木矮几。矮几上有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正煨着一只小砂锅,袅袅热气从锅盖的孔里冒出来,九念猜想,这屋子里甜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团儿呢?”九念脱了鞋子,在座榻上跪坐下,有些拘谨的问道。 “在隔壁的房间,已经睡下了。”姒华言见她跪直坐着,像桩木头一般,便挑了挑眉,道:“你紧张什么?” 九念眨了眨眼睛,将跪坐着的腿换成盘坐的姿势,手伏在矮几上:“没有啊,我才没有紧张...” 跪坐是一种礼仪,盘腿坐着便是不拘小节了。 姒华言也在榻子上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 他将桌上摆着的一只青花瓷碗拿在手里,打开了炉上煨着的盖子,舀出一勺晶莹剔透的羹来放入其中。 空气中甜腻的香味占据了她整个神经,九念眼看着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一勺一勺的舀着汤羹,一声不发。 自从重逢后,她与姒华言便鲜少这样平静的独处过,在军营里第一次见他,便是那样的酒醉迷乱,恍若南柯一梦,天亮她便匆匆离去。后来也有几天她是在他帐内度过的,可姒华言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九念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久而久之,她和他之间,仿佛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生疏,竟比见陌生人还要尴尬。 而自从她冒死将俘虏了孙万荣归来,姒华言对她的态度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仿佛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那些事情。 “这是什么啊...”九念眼见着他将瓷碗推过来,问道。 姒华言说:“曲驿丞送我的桃胶,煨了些桂花银耳桃胶羹给你。晚上可吃东西的习惯?” 九念以前在冀州的时候,每年都会有求曾家办事的百姓送来这种桃树上分泌出来的桃脂,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女子,父亲便命人熬给她喝,有滋补美容的功效。 算起来,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尝过这样上好的东西了,近年来的日子清苦,饮食上多半也是对付。 九念竟真的有些馋了,道:“有时候晚上也会饿,但也找不到东西吃,你竟然会做这个?” 姒华言见她不好意思动手,便将碗拿回来,放在手心里舀了舀,去掉热烫,将勺子递过来。 九念看了一眼他清俊的面孔,再看了看他脸上的疤,乖乖的将嘴凑过去,尝了一口。 姒华言定定的睥着她因为汤羹而氤湿的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空空的羹匙又收了回来。 九念吞咽下那剔透的桃胶羹,嘴里嚼着银耳,眼巴巴的望着他。 “甜么?”他问。 九念点了点头,一双乌黑的眸子望着他,弯了弯:“甜...” 姒华言原本绷直的嘴角瞬间漾起一抹笑意,整齐白皙的牙齿露了出来,随即又舀了一勺给她。 九念将脑袋往前凑了凑,在勺子是吹了吹,一口喝了下去,咀嚼着。 姒华言道:“唇干肤躁,以后多喝一点桃胶羹。” “哦...果然是郎中啊...你这样,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场景。”九念调皮的笑了笑,终于放松了一些。 “什么场景?”姒华言又喂了她一勺。 “以后若是谁嫁给了你,你会不会经常要给她煨各种滋补养颜的汤羹?” 姒华言的手顿了顿,又舀了一勺给贪吃的她,盯着她的眼睛说: “那你要不要嫁我?” 九念脖子一僵,心跳骤停了一拍。 他竟然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如此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接着凝视着她,看得她心如鹿撞。 九念不说话,沉默,心事重重。 姒华言的目光又在她僵硬的笑容上停留片刻,眼底划过一丝受伤,但很快便若无其事的再次拿起勺子,温柔的喂她饮羹,也不再谈论这暧昧的话题。 九念低头看着他干净的指尖,乖巧的喝下一口又一口。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温柔的照顾过她了,他的平静与温柔,似乎让九念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终于喝完了一碗,姒华言将汤碗放在桌子上。 见姒华言的面色有些冷然,九念忽然有些心疼,弯了弯眼睛:“还要喝...” 她是贪恋这温暖的甜蜜的,忽然很想任性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资格对他任性。 姒华言把碗又拿起来,衣袖浮动,又舀了一碗晶莹剔透的桃胶羹,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去。 “在那个小小的宝应寺,粗茶淡饭,吃不到好东西?”姒华言问道。 九念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宝应寺...” 姒华言冷笑了一声:“来俊臣居然以为自己能够藏得住你。” 九念错愕,难怪,他见到她的头发一点都不惊讶,难怪那一夜他醉酒的时候,他便说什么“我本以为你死了”... 原来她在宝应寺的这三年,他一直都知道? 九念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来俊臣明明买通了那个住持。” 姒华言喂给她桃胶羹,她却不喝了。 他把勺子放进碗里,沉了沉:“这不重要,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个师父,不该再带回洛阳城。” “我师父...为什么不能带他?他不跟着我和师兄,他无处可去啊!”九念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姒华言会这么说。 姒华言见她站起来,怕她要走,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阿九,坐下。” 九念听话的坐了下来,这一次她的心里像是生了火一样,不安起来。 “阿言,我在寺里与师父相处了三年,师父待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姒华言打断她:“可你知道他在出家之前,是谁吗?” 九念摇了摇头,这个她怎么会知道。 姒华言叹了口气,将汤羹又拿起来,喂给她,九念机械的张开嘴,已经无法察觉这汤的味道了。 姒华言娓娓道:“十二年前,武后临朝称制,独断朝纲,激起了唐室大臣的愤怒,李敬业起兵反叛,一呼百应,掀起了一场动荡。” 九念点点头,李敬业反叛后来又被镇压的事,天下皆知。 姒华言将碗放下,炉火里热气袅袅。 他继续说道:“当时有一篇震惊天下的檄文,出自一文人之手,叫《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此檄文慷慨陈词,长篇大论,历数当今圣上伪临篡位,罪不容诛,你今日所听闻的风火教教义,皆摘取自该檄文。而你的师父,正是这檄文的著者。” 檄文...反武...风火教... 九念猛然间抽上一口气! 不可能!师父怎么会是... 心底一直压制着的疑惑忽然间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们逃出寺内的那一天... 大火吞噬着寺庙,火光冲天... 她和几个师兄去劝师父逃走,可师父的表情十分诡异,手边放着一封展开的信。 后来在山下的土地庙里,借着熹微的晨光,九念拿出那封信,无论如何都读不懂。 “阿言,你有笔墨吗?”她猛然回过神来,脸色一片苍白。 “有。”姒华言起身将笔墨拿来,探寻的望着她。 那封书信虽然九念还留着,却没带在身上,她凭着记忆草草的在纸上写了几行,最后一笔勾画完,皱起眉头看着这首诗: 战马各争鸣 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姒华言见她兀然沉思,便将她手里的纸拿过来,放在自己眼前。 他眯起眼睛,鼻息间发出一声轻轻的担忧,仿佛早就看过一般,朝她摊了摊手:“阿九,笔给我。” 她将笔递给他,就见他在纸上勾勾画画,将“马”和“各”圈在一起,将“家”上面的“宀”和“兵”圈在了一起,又将第三句中的“主”削去了头,剩个“王”字。 姒华言画完,将那张纸又推给她,面色有些凝重,却仿佛早已了然于胸的样子。 九念不禁哑然。 这第一个字是“骆”。 第二个字是“宀”加“兵”,并不成字。可兵的意思是须眉,“宀”加须眉便是个“賔1”字。 那么第三个字,便是“王”。 骆宾王... 九念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在梦里一脚踩空,坠入了深崖。 1賔:唐代字,同“宾”。 第62章 【二师兄啃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的问:“小师弟,你是洛阳城中哪家名门贵族的公子啊?”】 骆宾王,这个消失在朝野十二年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九念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师父与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在九念八岁的时候,便会背诵骆宾王的诗。那时候,几乎刚刚念书的孩子都会背诵骆宾王的那首《咏鹅》,后来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就告诉她,以后骆宾王的诗,一首都不能背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九念就问父亲:“爹爹,为什么?这个骆宾王又是哪个王?也被杀了吗?” 父亲沉下脸,责怪道:“念儿,不要乱说。这个骆宾王并不是什么王,可他写了一首辱骂天后的檄文,和叛党一起被处死了。” “爹爹以前和念儿说,骆宾王九岁就能写出《咏鹅》这种诗,是个有灵气的诗人,可是连一只鹅都会赞许的诗人,为什么要辱骂天后呢?” 曾泓道:“不仅因为这天下姓李不姓武,也是因为天后是个女子,女子管天下就要被人骂。” 九念又问:“那念儿也是个女子,爹爹为何让我读书管家?” 曾泓默不作声,假装恼怒却又喜欢的样子看着她。 那时九念八岁,尚未被灌输什么王朝思想,童言无忌道:“天下姓什么有何妨?男子女子管家又有何分别?这个骆宾王真该多养养鹅,闲来无事骂什么人嘛!” 曾泓被她逗笑了,怜爱的摸上她幼细的发:“你这个小机灵鬼儿,和你娘一样刁钻!” ... 关于骆宾王的那篇反武檄文,一直以来是天下禁阅。可是风火教在民间猖獗,在各地都有人偷偷抄印骆宾王这篇檄文,有时候散布于闹市,有时候又洋撒到贵族文人的庭院里。在武曌临朝的这十几年,屡禁不止。 九念也曾在曾家的大门缝里捡到过这样的手抄,有的是字迹潦草,有的是字迹工整,九念是个谨慎的人,守护着曾家这么大的家业,哪里敢读这种东西,皆命家奴焚之,可骆宾王的这篇关于讨伐圣上的檄文不知被风火教的人抄了多少份,散布于坊市间,十几年来,朝廷抓了无数教徒,却依旧缴不尽这样的现象,久而久之,人们在地上看到躺着一张被踩脏的檄文时,便不觉得奇怪了。 九念从姒华言处归来,在角落里坐下,秦义睡了,二师兄和老姜发出一串呼噜声,最西边躺着的师父,静静的,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骆宾王,骆宾王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如何又成了这小小宝应寺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法师? 九念心事重重的想着与师父认识以来的过往,睁着眼,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 ... 翌日,洛国公的人马离开奉宁驿,赶往洛阳,九念依旧和来俊臣的这一队人,跟在后面,从日出赶路到现在,姒华言都一直坐在车撵里,直到午时,随从提醒他用膳,他才下了车,透上一口气。 此时已是深秋,沿途草木干枯,满目萧肃。 姒华言向队伍后面望了望,忽然眉头一皱,对送餐来的随从问道:“曾公子的人马呢?” 一个贴身侍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呈上:“回主上,曾公子一队在岔路与我们分离了,走了去洛阳的另一条路,这是他让我交由主上的信。” 姒华言惊愕,一把扯过那信封,拆开,九念的几行小字呈现在眼前: “阿言,师父若真是风火教之人,在你身边恐不安全,我于他路去洛阳,免你危机,恕我不能仅因疑虑而抛弃师父,路上小心,洛阳见——九念留。” 姒华言将那信纸攥紧,无奈的吸了一口气,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曾公子一队走了有多久?” “两三个时辰了。” 姒华言望着来时的路,想必他们早已走远,他的脸色并不好,立在车前好久。 “主上,请用膳。”随从将食盒呈了上来。 姒华言用手挡了挡,收回袖子,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车。 坐在车上,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即使知道那老和尚身份可疑,她却执拗的不肯丢下他,为了保护他,她将自己的队伍与他断开,姒华言不能不生气她的自作主张,可是她做的决定,谁又能挡得了她? ... 九念的这条路,虽也能到洛阳,却是绕了个远,一路上她是提防着,暗中审视着师父,可是她依旧看不出师父有什么异样,他还是那个寡言的老头,偶尔会训教二师兄两句,读一读佛经。 一路平安。 当他们到达洛阳城的时候,九念猜测,姒华言已经比他们先到了好几天。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门,九念、秦义、老姜、二师兄各自牵着一匹马,师父穿着棉鞋,带着草帽,默默的跟在他们的身边,也进了城。 一进洛阳,二师兄指了指离城门最近的这间酒肆,对师父道:“师父,小师弟说,就在这家酒馆先落个脚,喝口水,再安排咱们的住处。” “好。”师父随着他走。 二师兄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痞里痞气的,待师父却是相当恭顺。 “小师弟本事大,您就放心吧!您看那酒肆,可是官家开的!啥吃喝都有!要不然能开在这城门口吗?” 说话间,九念、老姜、秦义等人已经到了那酒肆的门口了,师父走得慢,二师兄就耐着性子跟着他慢慢往酒肆走。 因为进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城门口又不让开店,只有官家盈利的一间酒肆,九念看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便找了离城门最近的一间酒肆,准备点些吃食好好犒劳大家一顿。 这十几个人,一进门,店家便给开了一个大桌,九念也不分尊卑,让随从们纷纷落座。 此时正值午市,酒肆很大,有二层楼。来往行人颇多,店里挤满了外来人,有胡人商队,波斯商队,他们这十几个人也并不算显眼。 “秦义,”九念道:“我们应该先给师父和二师兄找个住处,安顿好他们再回来府。” 秦义点点头:“是。” 二师兄啃着鸡腿,往师父手里塞馒头,撇撇嘴,学着秦义的口气:“是!” 秦义瞪了他一眼。 二师兄啃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的问:“小师弟,你是洛阳城中哪家名门贵族的公子啊?” 九念看了他一眼,再看看秦义,没言语。 二师兄最看不惯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转头对秦义说:“清止,我猜,你是他们家的家奴,所以才对小师弟不离不弃唯命是从,对不对?嗯?你是他们家花多少钱买的啊?” 秦义冷冷的瞥了一眼:“本来想给你留几个钱度日,但我这个家奴的钱,恐怕你也不屑要。” 二师兄立刻谄媚道:“师弟!师弟!都要分别了,说两句玩笑话都不行吗?我还是不是你师兄?” “呵。”秦义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目光随意的一瞥,却忽然定住了,喃喃道:“师兄...?” 二师兄满意的点点头:“哎!这就对了嘛!” “大师兄?”秦义忽然大声说道。 正在吃饭的九念一听到大师兄,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秦义已经站了起来,望着不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的男子。 清学一身利落的庶人打扮,头上戴着幞头,正喜出望外的朝他们快步走来,隔着好几米便惊喜的说道:“等了你们好几天了!我就来酒肆里讨口水喝,便叫我遇上了!万幸!万幸啊!” 说话间,清学已经走到了近前。 “清学小兄弟。”老姜抱拳道。 “清学,你怎么在这里。”师父问。 二师兄叫了一声大师兄后,九念也高兴凑上去,一拳捶在清学的肩上,很亲昵的同他打招呼:“大师兄!真的是你啊!没想到回到这洛阳城的第一天,便又碰上了你!” 故人重逢,瞬间将旅途的奔波抛到了脑后,九念伸出手臂,想与他相拥。 没想到一向同她熟络的大师兄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嘴角,低下头,竟做了个下级的姿态,道:“小师...不是不是,娘子,小奴在城门口恭候多日,终于等到了您。” 众人皆是一愣。 二师兄上来就凑到大师兄面前,将他帽子摘下来,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他还未蓄长的头发,确认此人正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大师兄,便道:“清学,你脑子没病吧?你这是哪一出啊?什么小奴?什么娘子?” 清学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将幞头从二师兄手中拿过来,从新带上,然后低下头去,对愣怔中的九念施了个礼。 九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大师兄...你...你这是...” 清学看得出很开心,可是又似乎有什么顾虑,又把头低下去,道:“小奴戟天,奉洛国公命,在此等候娘子。” 九念一滞,不禁眯起眼睛:“你说什么?洛国公让你在这里等我?那你跟洛国公是什么关系?” 清学抬起头,方才重逢时的喜悦渐渐收敛,应道:“小奴名叫戟天,是洛国公身边的一名近侍,三年前娘子刚刚入寺,小奴便被洛国公安排到了寺里保护您。” 戟天? 这个名字很陌生,却又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戟天... 她好像听到过姒华言唤过这个名字... 不过那次她夜闯药王府,病得太重,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随从,后来有一阵她客住在药王府,也没有见过这个下人。 九念猛地抓住了戟天的手臂,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那个不动声色照顾着她的老好人大师兄,便问道:“你是姒华言的人?” 戟天也不慌不躲,点点头:“正是,大火之后,我坚持留在洛阳城正是因为想去给洛国公报平安,没想到刚回到药王府,却得知主人已奉命去了冀州。”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梦一样,一时间还是有点不相信,心中的疑问像是被人劐开了一个大窟窿。 姒华言是如何知道她在寺里的? 她的记忆忽然跳到了那一晚,他在酒醉之下抱着她的身体,失控的呢喃: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第63章 【“你还会喝酒?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御史台。 “主人,娘子一行人已经到达洛阳城了。”秦正从外面回来,拱手禀告道。 来俊臣刚刚送走来贺礼的客人,笑逐颜开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阴沉:“哼,还知道回来!怎么还没到家?” 秦正道:“回主人。娘子带着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跟着洛国公的家奴去了一所民宅。” “老头?”来俊臣皱了皱眉:“曾泓早已烂在了棺材,她带着的老头又是谁?” 正说着,家奴来禀报,说是娘子回来了。 来俊臣冷哼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回府。” 时隔三年有余,九念再次踏入来府,仰头望着府门上的牌匾和灯笼,以及门口站着的面孔陌生的阍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只记得初入洛阳城的时候,她是为了救父亲,是阿言替她行的成人礼。路过来府的时候,阿芙的言语犹在耳畔—— “我算看出来了,就算在皇帝身旁做个妃子也不如在娘子身旁做个婢女舒坦,再说句没良心的话,娘子她日定是大富大贵,阿芙就是觉得跟着您有奔头,阿芙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 “那好,以后我吃肉你吃肉,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给我烧纸。” “呸呸呸,娘子净说不吉利的!话得这么说:以后你吃肉给我口肉汤就行,你吃糠我便也随你吃糠!娘子要跟我击掌为盟!” “阿芙,我答应你。” 红笺望着她踟蹰不前,问道:“娘子怎么了,好像不大高兴。怎么不进去?” 红笺不认得字,更不知道什么来俊臣,九念恍惚的笑笑:“红笺,我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个姑娘,我欠她的,更欠你的。” 红笺愕然:“娘子竟说没正经的话,你如何欠我?” 重回故地,往事浮上心头,九念道:“等我有了时间,慢慢告知于你。” 红笺点点头,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娘子就是红笺的命,也是红笺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嗯。”九念点点头,望着阍者和下人们恭敬的样子,面色一冷,迈步进了来府。 ... 来俊臣已经先她一步回了来府,备了一桌菜肴,特地吩咐庖厨长不加醋,坐在饭桌前等他,听到九念进门,来俊臣板起了脸,盘腿而坐。 九念远远地就在堂下施了一礼,叫了一声“父亲”。 “嗯,回来啦...”来俊臣严肃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完全没有往前的慈爱和热情。 九念在榻子上跪坐下来,身板直直的,望着这一桌菜,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恭恭敬敬的:“父亲特地在等念儿吗?备了这么多酒菜。” 来俊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着她,一双深邃的眼像是掉进了漆黑的山洞里。 九念抬头看他,猛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不过依旧掩盖不住他俊美的容貌。 来俊臣的目光也在她的身上打转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你怎么瘦成这样?” 九念道:“经历了太多事,风里来雨里去的,自然是长不出肉来。” 来俊臣没说话,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扔到了她的碗里:“多吃肉!” 九念听话的加起一块,放进嘴里,嗅了嗅,突然又放下了,没敢吃。 来俊臣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跟她憋着一口气:“怎么?怕我给你下毒啊?” 九念道:“这肉...” “圣上的禁屠令早就解了,放心吃肉!” “不是,我是说,这肉是...牛肉?” 大周律法,主人不能擅自屠宰自己的牛和马,更是禁止食牛肉,否则要服一年的刑,就算是来俊臣这样的官员,每月也只有羊肉发,哪里弄来的牛肉。 来俊臣倒是满脸的得意,道:“牛肉怎么了,就是亲王的肉,在这洛阳城里,你要是想吃,你爹也能给你弄上一块来。” 九念心里冷笑,好大的口气,看来这三年后的东山再起,来俊臣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气焰嚣张了。 九念勉强将牛肉放进嘴里,品尝之下,的确觉得牛肉味道最香。 她从小到大都很少吃到牛肉,只记得十岁生病的时候,郎中诊脉说她太瘦了,需要多吃肉,尤其是是强健身体的牛肉,父亲听了郎中的意见,特地让下人偷偷的杀了一头牛,谎称自家的牛病死了,炖了一阵子牛肉给她补身体,打那之后,九念小身板便健壮了许多。 想到这里,九念忽然很相念父亲,沉默许久,便撂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来俊臣板着脸,用眼睛瞄着她。 九念笑了笑:“念儿想给远在雍州的父亲写一封信,三年多没有联系,实在不孝,也不知爹爹身体如何了。” 来俊臣向后仰了仰身子,挑起一边的眉头打量着她。 “爹爹,怎么?不可以吗?”九念问。 “啊,可以,可以啊!”来俊臣的语调是上扬的。 九念高兴极了:“好,那念儿今天就写,一会儿就写!爹爹让官家的邮差帮我送达爹爹那里!” “行啊!”来俊臣的语调又是上扬的。 九念想了想,夹了一块牛肉到他的碗里。 “您也吃。”一别三年,她嘴上哄人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 来俊臣把肉又丢回了她碗里:“我不吃!” 九念一愣,有点捉摸不透这个酷吏了。 来俊臣沉吟一声,悠闲地说道: “你跟我说说吧,你暗中帮助狄仁杰搞垮你爹之后,这三年,都发生了哪些事啊?” 九念又是一愣,筷子差点拿不稳。 她帮助狄仁杰的事,这酷吏都知道了? 也对,他那样神通广大,她的那些小伎俩,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三年。 九念不知作何反应,竟笑了。 “那就从我入寺庙讲起吧...” 避而不谈出卖他的事,一副“有本事你杀了我”的赖皮,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吃定了来俊臣拿她没办法... ... 第二天,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利用来俊臣的权力,托去往幽州的邮差送达到父亲的住处,九念心情大好,吩咐厨房炖了一锅牛肉,带着两个下人,提着食盒,给师父和二师兄送去。 秦义去找哥哥秦正了,两兄弟久别重逢,也有说不完的话,只剩下红笺跟着九念,往师父和二师兄落脚的民宅走去。 红笺说道:“清无肯定乐坏了,估计他长这么大都没吃过牛肉呢!” 九念掸了掸身上新做的男装,也笑了:“其实像二师兄这样的人,很容易满足的,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开心得找不着北了。” 红笺道:“我说嘛,娘子身边的朋友,论文论武都有两下子,偏偏这个二师兄,什么也不会,娘子却依然对他很好。” 九念沉默半晌,羡慕的说道:“其实二师兄也不是什么都不会,记得我在宝应寺里出家的时候,一开始经常睡不好,做噩梦,精神恍惚。后来二师兄发现我不开心,就带我去后院偷偷喝酒,我们后院放了许多酱缸,酱缸之下被二师兄挖了好多洞,用来藏酒,那时候就觉得,那时候觉得二师兄惬意极了,举着酒杯对着月亮,对我说,他说清境,人活一世就图个乐呵,愁也一天笑也一天,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做什么。” 九念幽幽的叹了口气:“我真羡慕他,活得那样平凡,自在。” 红笺道:“我记得娘子十来岁的时候总是对我说,要做个像花木兰一样的女英雄。现在倒是追求平凡自在了。” 九念说:“那是年少轻狂,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了...” 红笺忽然换了个暧昧的笑脸,逗她:“娘子说是过日子,和谁过日子啊?” 九念拧了一把她的腰,红笺咯咯的笑了起来。 “娘子想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是洛国公吧!”红笺笑着说。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怎么听见有人提到我?” 九念和红笺一回头,便看见姒华言正立在坊间的青石路上。 他一身庶人的衣裳,头戴玉冠,白色锻袍,正笑意盈盈的望着二人。而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侍卫,左后方站着戟天。 红笺赶忙收起嬉笑,施了个礼。 九念望着他,淡淡的笑了。 “好巧,在这里碰见你。”九念道。 姒华言走过来,俊朗的眉目微微波动:“巧么?这来俊臣的地界,我还从没来过。” 九念被他毫不避讳投过来的目光,看得绯红了脸,说:“我是想去药王府拜访来着,可是怕令尊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所以回来便没有来得及联系你。” 姒华言道:“嗯,你这是要去哪里?” 九念看了看他身后的戟天,亲切的叫了一声“大师兄”。 戟天走上来,在姒华言面前,不得不对她恭敬以待:“娘子有何吩咐。” 九念特别不喜欢自己一向熟悉的大师兄清学变成了这副疏远的样子,嘟起嘴,走上前来:“有何吩咐?大师兄,三年,三年了你居然一直知道我是个女子。还让我挑水?你真是瞒得我好苦啊!” 戟天依旧是好脾气的笑了:“我不是一直在帮娘子挑水吗?若是我照顾不好你,主上要怪罪我了。” 姒华言微微侧头,嫌他话多。戟天便识相的向后退了一步。 九念见戟天唯命是从的样子,不愿意了,拉住戟天的袖子向前拽了拽,对姒华言说道:“你不许欺负他。” 姒华言挑了挑眉:“哦?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九念道:“他虽然是你府里的,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大师兄。” 姒华言轻笑一声:“除非他也变成我的大师兄。” 戟天被九念扯着,尴尬的杵在那里。 一句话,九念来不及反应之时,红笺却已经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啊...”九念回头看红笺。 “没...没什么...” 九念转回头来,就看见姒华言也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除非他也变成我的大师兄。 “你也想出家么?”她愣愣的问。 姒华言一怔,笑意在唇边扩大。 红笺为了不让她丢人,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 从前觉得娘子是绝顶聪明的女子,可为什么在男女之情上面,这般迟钝。 九念依旧不依不饶的拉住戟天的手臂,道:“大师兄,我带了些牛肉去看师父和二师兄,给你也拿一些,你尝尝?” 姒华言一直在她身侧看着她,越是过于平静的眉眼越是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快,她现在对待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亲切自然,偏偏见到他,不知说什么,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他很吓人么? 戟天终于不再拘谨的叫她娘子,而是说:“小师弟,主上在...我还是改日再吃吧?” 九念终于正眼面对着姒华言了,倒是换上了拘谨的语气,少了似男儿一般的爽快,柔柔的征求道:“阿言,让戟天跟我一起去师父家里聚聚,如何?” 姒华言道:“他想去就去好了。” 戟天高兴的与九念互相握着手,欢笑着,像是得了天大的恩赐。 姒华言瞥了一眼两人的动作,轻咳一声。 “咳咳!” 戟天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姒华言道:“你们聚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板着脸,转身就走。 红笺赶紧上前对九念贴耳道:“娘子!你有好吃的难道都不让洛国公尝尝吗?你看他,明显生气了!” 九念一看他远去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追了上去! “阿言!” 姒华言停住,转身看着她。 “怎么了?” 九念走到他近前,脸上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容:“阿言,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去?” 姒华言俯下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孩子气: “你终于想起我了?” 九念眨了眨眼,怒了努嘴,眼神不知往哪里放: “我一直想着你啊...” 姒华言忽然笑了,脸上的阴霾瞬间变了晴天:“好啊,去做什么?” 九念憨厚的笑笑:“兄弟在一起,往往就是就是喝酒吃肉,彻夜长谈啊!” 姒华言点点头,跟在她身侧,随着她的脚步走:“听着倒是有趣,不过我不会喝酒。” “无妨,我替你挡着。” “你还会喝酒?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