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将倾》 第1章 阴霾 天光微亮,云层像一块块上好的织锦浮堆在半空,淡金色的光芒从织锦的缝隙中勾勒出来,映出昳丽的光辉。湖塘上一丛一丛茂盛的芦苇,高高地随着晨风轻轻飘荡着,水波微晃,从芦苇荡划出一只小舟,戴着斗笠、赤着双足的渔女一面撑舟、一面唱着: 绿波春水桃花涨,□□秋风蟹儿肥; 芦花雪白洁如雪,烹鱼沽酒趁斜晖。 此大晋治下的临江郡临溪县,城东三十里外的一处山庄。越地自古比江临海,其境内七分山、二分田、一分水,是为穷地。还是数百年前五胡之后,中原南迁,人口渐渐丰富,加之天公作美,接连数十年气候宜人,风和雨顺,方兴富起来,到大晋治下,已然鱼米之乡。 这一处小山庄叫做虞家湾,只有百十来户人家,虽地处山野僻地,却也是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加之赋税轻淡,民风简单淳朴,颇似一处世外桃源。 那渔女将船泊到岸边,扔下篙,用绳子把小船绑住,然后跳下船,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找到自己的鞋子趿上,哼着小曲儿往村里头走去。 一路上已有早起的乡民,照面时互相停下问候。一个老伯问,“妹子这是去哪儿?” 渔女扬扬手里的鱼,“晨起的鳜鱼肥,打两尾给大小姐送去。” 老伯点点头,笑着催她,“去吧,快去!” 那渔女笑别了邻里,快步走到村庄顶北,来到一处青砖黑瓦的大宅前。这宅院虽大,修筑得却很朴实,黑漆门和铜环把手都有斑驳的痕迹,廊柱上贴着的桃符上书写着: 启期三乐,达生知足。 渔女停下脚步,嘴里轻“咦”了一声,只见那宅院的门前左右各停着一辆马车,皆是高高宽敞的厢壁,一个挂着翠色绸幔,一个挂着朱红帷幔,那朱红帷幔的车厢一角还垂着黄铜铃铛儿。 两架马车显是也刚到,车轱辘后头还带着尘烟儿,翠色绸幔的马车里先跳下一个婆子,穿着鲁绸比甲,扎着汗巾,一见对面那车,皱了眉。 朱红帷幔马车上的婆子也下了来,虽也穿着鲁绸,但那式样、装饰却精致了许多,脸也白白的扑着粉,一看就是城中来的。 两个婆子一照面,各自皱眉,尤以那翠车的婆子惊讶、气恼为甚,上前道,“你们怎么来了,今年大姑娘该去我们家。”那朱红车的城里婆子却回,“我只和老夫人说,不同你讲。” 渔女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摇头,且不理会她们,从边上绕过去,去打那黑漆大门。 不一时,黑漆木门便开了,一个十来岁,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小丫头的笑脸映到渔女眼前,“花姐姐,是你呀。”她甜甜地唤了一声,抿着小嘴儿笑,一面让她进去。 渔女稍侧点身,让她看到门外的两辆马车,小丫头看见,也是一讶,洁接尔撅起了嘴,“又要到中秋了,这些人真是讨厌!”拉着渔女的胳膊让她进门,“花姐姐,你进来,让她们先吵去。”重把门关上。 渔女花妹子道,“我是来给大小姐送鱼的。” 小丫头接过鱼瞅瞅,“是鳜鱼,太好了,小姐最爱吃了!” 里面的门开了,一个声音问,“豆角,是谁来了?” 豆角一拍脑袋,半懊恼着道,“哎呀差点忘了,我们老夫人说了,不能乱接邻里们的东西。”忙将手里的鱼还给花妹子,转过身噌噌噌得跑回去,过一会儿扶着一位穿着藏青色蝠纹襦裙的老妪走过来。老妪看着廊下站着的渔女问,“是花妹子啊,怎么不进来坐?” 花妹子忙也走下台阶,对着老太太,她颇有些局促,“老夫人,我是来给大小姐送鱼的。”说完把鱼搁到门廊的木板上,轻盈得跳上台阶,打开门,飞也似的跑走了。 老夫人摇摇头,“这丫头。” 豆角道,“老夫人,这鱼咱们就收下吧!花姐姐一大早去湖里打的,扔了多可惜。” 那老妪点着她额头道,“谁说要扔了?等会儿让花椒给人家送十文钱过去。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帮个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怎么能拿人家的东西呢。” 豆角听说留下鱼,笑开了,将鱼拎起来,“那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敬重着我们小姐。我这就给王妈妈送过去,小姐晌午回来了,就能吃到桃花鳜鱼了!” 她美滋滋得往厨下走,突然想到什么,折回来告诉老妪,“老夫人,老爷和冯家的人都来了,现都在门外呢!” 老夫人轻笼起老山眉,“都来了?”冯家的人来不稀奇,可是临江郡那里?去年中秋圆儿是回的临江郡,按照规矩,今年就当回冯家与母家同过,为什么临江郡的人也会来接?老夫人不认为她那继室儿媳妇会是因为想念圆儿,要接她去团聚,至于她那做了王府长史的儿子,老夫人的眼神一黯——就更不消说了。如果突然要接圆儿回去,那必定是苗氏的主意。 # 临江郡虞府。 虞仙因快步在前面走着,跟在她后面的贴身丫鬟雅青跌跌绊绊得一路追、一路劝,“小姐,小姐,您慢点儿。” 虞仙因哪里听她的话,手里揪着裙子仍是疾步前行,满面焦急,隐隐还有泪痕。 雅青好容易追上她,“大小姐,您听我说。” 虞仙因板着脸,“你紧拦着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我等不了了!” 雅青道,“好小姐,夫人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么,这不是一大早就打发了马车和童妈妈去了老宅,您这时候去,依着夫人的性子……” “夫人的性子怎么着?那是我的母亲!起开!”一把推开雅青,向她母亲、虞府的女主人苗氏的院子跑去。 虞府并不太大,虞仙因的父亲虞廉是会稽王府的长史,在大晋治下算是正四品官员,继室苗氏出自乡绅,家境殷实,这一处紧邻着王府的宅院,便是苗氏的陪嫁。 从虞仙因的香闺小院到苗氏的正院不过一进的距离,他们的二女儿乐音才刚八岁,还随母亲住在正院的厢房,这时候刚刚起身,乳母端着铜盆出来倒水,正看见虞仙因步履匆匆,走进正房。她想想最近听说的事,临江郡的第一才女太过锋芒,为王府的郡主所嫉,就要嫁给她那傻儿世子兄弟了,不禁摇摇头,默默退回到屋里。 虞仙因走进正房,收敛了焦色,颦眉这么一蹙,显出楚楚的神态来,还没说话,眼圈儿先红了,脱了鞋,小步小步挪到榻上,伏到苗氏的膝头,“阿娘……” 苗氏正在匀面,镶绿松石玉兰花边的铜镜上,依稀映着她秀丽的眉眼,她从白玉盒子里挖出一块香膏,均匀缓慢得在掌心中化开,再轻轻涂抹到自己的脸上,不一会儿,浓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在空气中,虞仙因抽抽噎噎的,“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苗氏没有说话,把脸上涂完香膏,又挖了一小块抹匀了手,虞仙因还在哭着,突然她把白玉盒子放到妆台上,“啪”的一声,仙因忙止了啜泣,直起身抱着苗氏的肩膀轻轻摇晃,“阿娘,您快想想办法,我不要嫁那个傻子……” 苗氏突然脸一冷,问,“是谁跟着小姐的?” 雅青拱缩着肩膀,战战兢兢进了屋,站到榻前。 苗氏道,“扶你们小姐回屋。” 虞仙因瞪大眼,“娘!” 苗氏看着她漂亮的、看起来很聪明的脸,眼睛那么亮,可怎么就……叹了口气,淡淡得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轻狂的毛病?你闯的祸还不够大?啊?!” 虞仙因委屈得分辨,“是申时云她嫉妒我,害我的!” 苗氏拨开她的手,“你还敢说?郡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虞仙因还想分辨,苗氏道,“只她是郡主,认真起来一根手指头就能压死你!” 虞仙因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着母亲秀丽精悍的脸,眼圈更红了,萎顿得跌坐到榻上,呜呜得又哭起来,“郡主她以前挺好的,待我们一向和气,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呜呜,母亲,你想想办法,我真的不要嫁过去!” 苗氏想继续责训,终于是不忍,缓下声道,“你先回去,好好得反省一番,这一个月不准你出门,将那经书抄十遍,你可服气?” 虞仙因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点头应是。 从正房出来,厢房里乳母领着二小姐善因走出厢房门,正要往正房去给苗氏问安。善因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一向不喜欢她姐姐骄娇二气,看仙因红肿着眼萎靡的样子从母亲房中出来,冲她做了个鬼脸。 “讨厌鬼!”虞仙因瞪她。 “娇气包!”善因毫不示弱,再吐了吐舌头。 虞仙因毕竟是大姑娘了,不与她计较,带着雅青走出正院。比之刚才的心慌意乱,现在她是安定了许多,只要母亲同意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仙因出去以后,虞廉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年近不惑、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此刻板着脸,对着门口的方向,“孽障,不知好歹的东西。” “好啦,”苗氏站起身,她的贴身侍女燕青上前收拾妆奁,苗氏对虞廉道,“毕竟还是个孩子,唬的怪可怜的,除了我们,她还能仰仗谁去。” 从六足折叠式雕花矮面盆架上的铜盆里亲自拧了面巾,递给虞廉,“老爷,此事还需要仰仗于你,同王爷说说,婚姻大事,怎么能凭闺阁中的一句戏言就定了论。”待他揩完面,又从团凤纹透雕衣架上捧来官服,服侍他穿戴了,仰起头问,“哦?” 虞廉却是有些心烦,没苗氏那般笃定。到铜镜前用小牙梳理了理及到胸口的胡须。苗氏从镜子里看着他问,“老爷?” 虞廉道,“我自有分寸。”抬起脚欲走。 苗氏在他身后冷笑,“总之我的女儿却不要嫁到那样的人家,你可别做梦想着拿她们的婚事攀高梯。” 虞廉转过身,一直绷着的面皮绷不住了,“你浑说什么?现下王爷的身体有恙,几乎不大理事,全是那王弟郡王爷主事——吓,这里头的事好多着呢,哪里有那么简单!” 苗氏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事在人为。” 虞廉嘟囔了一声,“知道了。”这时候乳母牵着二小姐善因来了,见到他,善因唤了声,“父亲。”虞廉嗯了一声,正正衣衫,咳嗽一声,走出房门。 注:启期,春秋时隐士荣启期。孔子问启期隐居山野,有何乐趣,启期说,一乐生为人,二乐为男子(古时候男尊女卑),三乐已长寿。启期三乐,后常被引用为知足常乐的典范。 第2章 盛光 山中多雾,虽然山下现在已经天光大开,但是在这山路蜿蜒的半山腰,依然是蒙蒙的雾气环绕。 山雾多变,倏尔那雾就起来了,一团一团,像聚集的云层雪球一样,翻滚着扑面而来,带着水润的潮湿气,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让人仿佛走在迷蒙的梦境里,又恍若腾驾在天边云海里一样。倏尔却又转瞬即散,或许只是转过一个山角,雾顷刻间就散尽了,青翠的沾染着新鲜露珠的树木、山岩,淋淋得显露出来。 同时显露的还有半坡之上的一间茅屋,以绿丛山岩为景,清泉为畔,一头铁色水牛正卧在藩篱之外,半睁着温顺的大眼睛,百无聊赖。 茅屋内有人。是一个少女和一位老者。 少女坐在窗下榻上,正在抚琴。七玄琴咚咚淙淙的,甚是动听,这抚琴的少女更是让人一旦瞧见,就移不开眼来。 钟灵毓秀,也再难描绘出这少女给人的感觉。她的脸并没有很美,眉毛似乎有些过长,眼睛好像也不够大,嘴唇也稍显得薄了一些,可是那一笔一画,一颦一笑,上天在画作这少女的时候笔尖一定运足了灵气。只是年纪尚轻,姿仪单薄,显得略有些弱不胜衣。 她弹了一会,停下了。 那老者问,“阿圆,尚未奏完,为什么停?” 少女回转身,看向老者,“无他。虽知人生无常,常别离,难相聚,终究是舍不得您走。”琉璃一样的眼睛看向他,满是孺慕和不舍。 老者五旬左右年纪,穿一身青色布衣,面容清瘦。闻言也是一叹,起身道,“我避居在此地十年,幸而有阿圆你的相伴。此一去,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得相见。” 那少女阿圆听他如是说,眼睛里蕴上了泪水,想到第一次见到老人时,自己还是三四岁懵懂的年纪,跟着家人来到这山上,不小心从坡上坠下,恰跌到老者的驴背上。毛驴吃痛哀嚎,老者却是将胖乎乎的女娃娃抱起来,彼时他正值壮年,胡须还没有斑白,没想到这一抱,就是十余年的师徒缘分。而自己心里,早已经把他当做父亲。 见她落泪,老者心里也是不尽疼惜,走到长榻上与她对面而坐,语重心长道,“为师走后,你还是须寻个机会,回到临江郡你父亲家里。” 阿圆没有答话,反而问他,“师父既然知道前路凶险,明明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勉强去为之?您不是常教导我,道法自然,应物变化吗?怎么又要去争那些不争之事?”说到自己,她又道,“在人间,皆有缘分和定数,阿圆没有父母缘,却有疼我的祖母,爱我的师父,阿圆足矣,便不入长史家门,又如何?” 她认真的脸孔显出超出年龄的早熟与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老者再叹道,“你还小。当初教你多读老庄,是不想让你小小年纪,因着父辈之事,自卑自怨自艾,罢,罢——”凝重了神色郑重道,“你且只记住,人生在世,种种不由心,有的时候,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了、避得掉。若能由你所愿,长居此山,与山邻为伴,自是很好,但若由不得你,躲不得、避不掉时,师父希望你,能直面命运,定心如涛中磐石,虽与风浪搏击不自摧。你,可记住了?” 阿圆点头,看着老者,珠泪一串串滴落,而后后退一步,恭恭敬敬长拜到底。 老人手抚过那张七玄琴,“这把琴陪了我大半生,今天就留给你,阿圆,保重。” # 虞家湾虞家老宅。 已经近晌午了,两辆马车的婆子都进了门,向老夫人行了礼。 这两个婆子,一个是临江郡长史、也就是老夫人的儿子虞廉,他的继室夫人苗氏身边的老人,一个却是他的原配冯氏家中的家奴。 二三十年前,虞廉原与现在的继室夫人苗氏青梅竹马,两家亦有意结亲,只是未正式下定。虞廉十五岁时,在洛阳做官的父亲被牵连遭罢官,横死狱中,虞廉便也没了官推的资格。在去洛阳为父亲收尸的时候,他偶遇太常寺少卿的千金冯氏,那虞廉生的相貌堂堂,又有才气,冯氏的父亲太常寺的少卿即相中他,愿将女儿许配。为前途,虞廉与冯氏结亲。 孰料不过几年,宫中又有变,冯氏的父亲被黜,举家迁回原籍,就在这临溪县左近,虞廉虽不至丢官,但也受了牵连,索性也回到临溪县。他与冯氏婚后并不和美,回来后听闻苗氏一直未曾婚配,二人竟续了前缘。 冯氏却是个骄傲刚烈的,听闻了丈夫的丑事,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却发现自己已然怀有身孕,勉强又回来。虞廉却告诉冯氏,苗氏也怀孕了,他们必须和离。冯家气不过,想来计较,虞廉却得了临江王的赏识,形势颠倒,逼得冯家同意了和离。 冯氏与苗氏前后脚各自生下女儿,就是阿圆与虞仙音,相差本不过两月。但苗氏却颇有心计,为遮掩自己与虞廉未婚先有苟且之事,避免虞仙音日后声名有污,借着王府的威势与自家的利诱,令得县令篡改了人口簿记,将虞廉与冯氏的和离日期提前了一年,虞廉续娶自己的日期也提前一年,相应阿圆的生日日期亦提前一年,虞仙音的生辰日期却不变,如此,才算圆满了。后首虞廉高升,举家迁到临江郡居住,谁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些明细。 阿圆便也比自己的实际年龄,硬生生大了一岁。 至于冯家,冯氏的父亲丢官后,家虽不至于败了,还有几个生意和钱,但早没了势力,迫于对方威势之下,只得忍气吞声,阿圆的生母冯氏更是悲叹自己的际遇,心灰意冷,索性避居到一处道观,做了道姑。 虞廉的母亲却是个中正之人,自将阿圆带回老宅,亲自抚育。自她六岁知事起,每年的春节、中秋二节,便送阿圆分别去临江郡虞家和冯家,一年一替。今年本该是去冯家,只不知道为何,临江郡却也派了人来接。 那苗氏遣来的婆子童妈妈也不啰嗦,向老夫人问了安,周全了礼节,笑着道,“阿圆小姐已然及笄了,夫人知道您疼爱她,愿意她在身边,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姑娘大了,还是要回到父母身边,今后才能谋一个好亲事。况她生母的那些陪嫁,夫人一直打理着,也该早早交给小姐才好,老夫人,您说呢?”阿圆久不在虞府,府里的人一直唤虞仙音为大小姐,而唤她则为阿圆小姐。 老夫人虽深深怀疑,却有些意动,听到她说阿圆“已然及笄”,心里头一下子疼的紧,问道,“阿满的及笄礼快了吧?还有三个月?” 童妈妈是知道往事的,但现下谁还敢提,干巴巴得笑,“可不是么,姑娘们都大啦。”拿帕子摁了摁鼻子边,“老夫人,您在想想,小姐终归是虞家的女儿,老奴听说,阿圆小姐每回去冯家,她那母亲也可见可不见她的,啧,心忒狠。我们夫人呢,”她想了想,想起临行前苗氏嘱咐的——不用将我说的好,继母就是继母,这么多年了,彼此都一心的数,说多了、过了反而不美,就从老太太最关心的事儿上说,没有说不动的,想到这,童妈妈笑了一下,继续道,“虽不能像亲生母亲一样的,可该做的也都尽力做了,不说别的,小姐的嫁妆一直打理的井井有条,每年老夫人您都有过目,银子都攒的厚厚的——我们夫人,也不想做那一等的恶人。” 又继续道,“老爷也关心阿圆小姐的事,年纪大了,谁不愿意子女们都在身边呢。况实话说,阿圆小姐毕竟是长女,咳,她的事说好了,后面大小姐、哦,后面两位小姐的事才好说,您说是不是这样,老夫人?”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人声,一个清凌凌好听的声音问,“祖母,我回来了,能进来吗?” 老夫人忙道,“快进来。” 打帘的却是冯家的婆子,掀开帘子,先是瞪了童妈妈一眼,那种不甘心、气恼的样子,想是在外面等了许久心燥了,趁着这个机会急忙进来说话,童妈妈浑不在意,眼睛一瞟,看见其后走进来的少女。她不由得愣了愣,站起身,只等那少女向老夫人问了安,站到老夫人跟前,才想起来说道,“这是阿圆小姐吗?瞧我,不过一年没见,竟都不认得了!”说着上来行礼,一面仍抬起眼,细细打量着她。 阿圆不喜欢她的眼神,淡淡得道,“这位妈妈好。” 老夫人在一边提醒,“姓童,你以前可能不常见。” “哦,”阿圆唤了她一声,微微皱起眉。 童妈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讪笑了一声,她一向乖觉圆滑,甚得苗氏的喜欢和重用,笑着道,“我该给小姐磕头的。”说罢真要跪下来。 阿圆侧避过身,“不敢,我年轻,不敢受这样的大礼。”说完向老夫人告安,老夫人点头,“你去梳洗吧,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桃花鳜鱼。” 童妈妈目送着少女离开房间,心里头不禁惊叹,这一位小姐,可真不愧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是叫做盛光吧。 对,是盛光。 第3章 安排 阿圆回房间略梳洗了尘土,换上家常的襦裙,豆角和花椒已经将饭菜抬到榻上的有束腰镂空牙条老漆条案上,她一看,果然有一道桃花鳜鱼,油炸的酥亮的,显是刚刚出锅。便问,“祖母吃了吗?” 花椒道,“您回来的晚,老夫人已经用过了,一共两条鱼,老夫人那条王妈妈给用的豉油做了清蒸。” 阿圆这才点点头,拿起碗筷。 山村乡下,并不像城里的大户人家那般讲究,阿圆将筷子把那饭菜各拨了多半到另个盘碗里,花椒见状道,“这鱼您给的我们太多了,是花妹子专给您打的。”阿圆说,“我也吃不了许多。”她便不再说,将盘子碗端到榻边上的小罗锅枨桌上,和豆角两个坐着小杌子,主仆三人一道用起饭来。 豆角年纪小,爱说话,边吃边向阿圆道,“这鱼是花姐姐一大早去湖里打的,她说谢谢您,要不是您出面,徐秀才也不会同意她弟弟回去读书。” 阿圆道,“拿十文钱给花妹子家送去,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 花椒接道,“我已经送去啦,老夫人吩咐的。” 豆角咬着筷子笑,“您和老夫人真是亲祖孙,出的价钱都一样。” 阿圆笑了。对豆角道,“就你话多。快些儿吃吧,当心别让刺卡着了。” # 吃罢饭,漱完嘴,门外传来老夫人的声音,“阿圆。” 阿圆忙起身,到门口扶着老夫人进来,“祖母,您怎么不休息?”老人的习惯午后是要小憩一会儿的。 老夫人道,“我有话跟你说。”她年老了,不惯坐榻,而是到长榻旁的月牙凳上坐下,让阿圆,“你也坐。”阿圆便将方才花椒她们吃饭的小杌子端过来,到老夫人旁边坐了,拿小拳头轻轻给她捶腿。 老夫人看着孙女梳得齐齐整整的垂练髻,发丝光洁柔亮,圆圆的顶心,青黑的发丝上泛着两个小小的半圆形的光圈,不禁拿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问,“怎么也不簪个花儿?绑个丝带也是好的。” 阿圆笑而不答,老夫人又问,“姜先生何时启程?” 阿圆道,“已经走了。” 老夫人叹,“十余年了,也不知他究竟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只是见他教你的那些东西,必定是大才大智之人。” “无涯,”阿圆道,“师父说,他有字叫做无涯。” 老夫人沉默一时,“怕也不是真名。” 阿圆抬起头,“有真心就够了。” 祖孙俩的视线对到一处,老人道,“阿圆,祖母想和你商量件事。” 阿圆却打断她,停下捶腿的手,将双手放在老夫人的膝上,看着她道,“祖母,您不必说了。既然规矩已经定下了,我中秋还是应该去外祖家。” “阿圆……” 阿圆不再说话,只把嘴抿得紧紧的,老夫人知道她,自小倔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孙女本极聪慧敏感,恐怕已猜出她想要她回临江郡父亲身边生活的意思。也不再说,从月牙凳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少女还是原样坐在小杌子上,她道,“阿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疼爱你,却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父母俱在,再没有单独立户的道理,更别说咱们大晋的女户,地亩都要收到公田的,难道你也要学你母亲出家做女道士?” 阿圆仍坐在原处,不做声,老人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离开。回到自己屋里,对老仆人周妈妈道,“我是不是做的错了,原先把她抱回来养,是想让她少受那苗氏磋磨,好好的孩子给养歪了、坏了。却没想,这十几年不在一起,父女之间能有甚么感情?阿圆又是个拗强性子,哎!” 周妈妈道,“小姐才刚送走了姜先生,这扔蹦一下您又要送她走,是谁也受不了,更何况她打小儿在您身边长大,真真的情分在那。慢慢来,再劝劝,小姐她心里明白着呢。” 老夫人方不语,但仍是老眉紧锁,心烦意燥。 那边花椒也在劝阿圆,“姑娘也要为自己的前程想想,没有紧呆在老夫人身边的道理,这一年一年的,慢慢儿您年纪就大了,该有的章程都得有。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跟姜先生亲近,姜先生对您也是真好,但毕竟是外人,说走就走了,您这将来,还是捏在老爷夫人手里。” 阿圆冷笑,“莫要说前程,我若是个男子,必要离了那个家,去赚一个前程来,但既为女子,能到哪里去?人是刀俎,我是鱼肉,与其与她们周旋,日日计较那些内宅勾当,不如远远的离开,那些钱财地亩,她们要,给她们就是了,我只要一个清净自在。且这些年我勘这世情,只这一个小小的虞家湾,百十户人,同胞的兄弟姐妹,父母也有偏这个,不疼那个的,更何况我与那苗氏夫人还隔了一层肚皮,前面又有那许多事,他们冷我、拒我,我不怪。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突然就提出想接我回去,谁知道这里面有甚么乌糟蹊跷?” 花椒知道,自家这位主子虽说看着最是中正平和,特别是她跟着姜先生学的那些本事,又帮着村民设计沟渠、兴修水利,又教导着姑娘、小媳妇儿们识字数数,大家都敬重她,小孩儿家家,一日日的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但在有些方面、有些时候却是很左性的,还想再劝,不料却听她又道,“也罢,我就去这一遭,有些话不妨趁早说清楚了,也好叫祖母定下心。” 原来阿圆转念又想,祖母为了我,已经十余年不踏入长史家,记得先幼时,逢年与中秋,他们还会来这老宅,后来自迁到临江郡,便再没有举家来过,每年不过是趁休沐时父亲独自一个人来一趟,待一二日全个景儿。那做父亲的再令人不齿,祖母为我却是尽心竭力,且与那一家生分成这样,牺牲巨大,我又怎么能再让她忧烦,不如就去一趟,彼此都把前程说清楚了,还跟这过去的十余年一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落一个便宜。 既拿定了主意,阿圆便打发花椒先去望老夫人小憩醒了来唤,待来说醒了,便来到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听说她愿意去,已然卸下眉头,不住拿手摩挲阿圆的肩头,连连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孙女儿,这么些年,你父亲是委屈你了。”一时间泪眼丝丝的,反而舍不得了。 阿圆强笑道,“我有祖母,比什么不强?只不过这一次去,我想先过个中秋,后首还回来,以后的事再说。” 老夫人知道她脾性,这一次同意去多半是为了让自己不烦忧,又是心痛,又是疼怜,全然答应下来。阿圆又道,“我也大了,又一年多没到他们家,有什么事怕周应不过来被人家笑话,周妈妈是老道的,祖母不如让她跟着我,还有在外头使唤的男仆,除了赶车的栓子柱子,让石头也跟着吧,他机灵,不怵场,我使着惯了。” 老夫人点头,“我儿想的周到。只可惜你把茴香放了嫁人,豆角一团孩子气,让人不大放心。” 阿圆笑道,“这虞家湾拢共百十来户人,谁愿意卖儿卖女?”她自十三岁起就暗暗立了志愿不嫁人,因此也不去操心这丫鬟的事,又宽慰她祖母,“等有了机会,再买一两个不迟。” 祖孙俩又细细得说了会话,把各色的事宜都安排好了,还须向冯家的人准备一番说辞,商量了小半个时辰,不再细表。 # 再说那临江郡长史家中,苗氏一整天也是难以安生。 虽然在虞仙因面前,她这个做母亲的是笃定的,在虞廉面前,她这个做妻子的是强势的,但这一回毕竟关乎到王府,如若顺利,丈夫那里能将这事只当是郡主的一句玩笑戏言拒了最好,如若不成,王府真的相中了仙因,苗氏想到这里,后背一时汗涔涔的,暗咬银牙,心道也只能拿老宅里的那位去挡灾了——当然,这也是需要一番谋划、令到王府认可的。 不要怪我心狠,她想,实在是若真没的选择,只能这般。 正思量着,侍女燕青告诉她,“老爷回来了。” 苗氏抬头,看见虞廉紧锁着眉头走进来,面色不善。 苗氏心里先一个突,也来不及为他更袍换带,问,“王爷怎么说?” 虞廉垂头丧气道,“压根儿没见到王爷。我去求见,下人们只说王爷身体不适,不见僚臣外客,却是郡王世子见的我。” 苗氏知道这位郡王世子,乃是临江王王弟的嫡子,那临江王膝下只得一子一女,世子即是那傻儿了,女儿申时云正是这次糊涂婚事的始作俑者。三年前临江王患病时常不能理事,王府大权便渐渐旁落到王弟郡王手中,跟着郡王世子也成了炙手可热之人。大家都说,临江王那傻儿子也不像是长寿的,因此王爷百年之后,这王位究竟会传落到谁手上,还真不一定。 换句话说,如果王爷薨了,傻儿世子再没有子嗣,郡王爷完全可以向圣上请求继承王位。 按理说,郡王一家当是最不希望傻儿世子有子嗣的人,但官家之人,虚伪就在于,他们往往会先给那个傻子娶一个妻子,然后用事实证明,看,不是郡王要谋王位,而是这傻子有问题,给他娶妻亦不能生,王位于我,是天道也。 苗氏问,“郡王世子怎么说?” 虞廉道,“他向我道喜,还问我……阿满的年岁。” “什么?”苗氏的头皮都要炸了,急忙抓住虞廉的衣袖,“老爷,那你是怎么说的?” 虞廉默了一时,看向她,“我说,我其实还有一个长女,叫做盛光。” 苗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闭目念了句佛,睁开眼睛,“老爷,我给您更衣。” 第4章 归家 第二日,阿圆告别了祖母,坐上了去往临江的马车。 车行了大半日,终于在下午申时到了临江。童妈妈让小厮子先去报信,他们的马车到时,大门的门槛已经拆了,车子直接进了门,阿圆以往也来过这个家过年度中秋,还头一回是这样隆重的待遇。 苗氏身边的管事大娘子徐娘子亲自在二门那里等着,见婢女花椒先下来,扶出阿圆,走上前福了福身,搀住她的另一只胳膊,笑着道,“大小姐来了,请随我来。” 大小姐?阿圆听着微蹙了蹙眉,对她道,“我的婢女扶着我就可以了,不敢劳您。” 徐娘子依旧笑着,“是。”退到旁边,一时又让个小丫头过来,将阿圆除下的帷帽斗篷皆捧了,自陪着阿圆主仆几个来到苗氏的正院。 虞廉今日逢十沐休,也在家中,徐娘子引着她主仆四人来到正屋,阿圆一见,父亲虞廉与苗氏都坐在正堂屏风前的带托泥云纹方胜雕花大榻上,两人之间的方几上摆着一个越窑千峰翠色山水图花瓶,里面插着几支金黄的艳菊,苗氏的脸上带笑,虞廉的神色却肃正,正对着他的大榻地前,一个红底万字锦团已然摆在那里。 阿圆心想,总归他生我一场,多磕一个头也不亏着什么。便走上前去,跪下叩首。 起身却不再动了,苗氏很适时得插话道,“我就罢了。”阿圆从善如流,向她微微福身。 虞廉皱着眉头,对她道,“这次来就住下,你母亲已经给你备好了屋子。” 阿圆道,“来时跟祖母说还是要回去的。” 虞廉立刻沉下脸,苗氏和气笑着,“这些事以后再说。阿圆累了吧,不如先回房梳洗一下,晚膳时我打发人去叫你。” 她主仆四个走后,虞廉黑着脸,“你看看她,没有半点规矩。” 苗氏淡淡道,“打小儿不养在眼前的,跟您能有什么感情。说不定心里头还觉得咱们亏欠着她呢。” 虞廉冷哼,然后道,“就让她留下!我是她父亲,我们不能管她谁能?你且多教导她规矩,总得能拿得出手才行。” 苗氏回想刚才阿圆进门一入眼时的惊艳,“她模样颜色还真是上好,看她小时候的样子,真没成想能出落成这样,”竟比阿满还要好些。转而又想,越生的好,王府那边就越得几分准头,才将心中的不舒坦给平复了。夫妻俩又商量了几句如何安排行事,此不细表。 # 徐娘子将阿圆主仆带到苗氏预备好的屋子,阿圆一看,这屋子却是在苗氏正院后面排房边上的一个小跨院里,离苗氏的主屋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比记忆中虞仙因的住处离正院还近。她问徐娘子,“这是夫人给我预备的?” 徐娘子笑着答是,阿圆没再说什么,待她走后,转身却向周妈妈道,“让石头去邻里街坊打听,最近这家里可曾有出现什么事情,尽快来回我。” 周妈妈知道她一向是有主意的,答应了,却也劝她,“老爷总归是您的父亲,一家子之间还是要多敞开着些心好。他们主动对你好,您也要多向着他们靠拢靠拢才是,这父母血亲的,都是一辈子逃不开的干系。”她奉着老夫人的命,还是以劝虞廉和阿圆父女和气为重。 阿圆道,“凡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哪有人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的?”见周妈妈眉宇间颇有些不赞同,扶着她胳膊笑道,“罢了,不过是多问一句,也不值什么,就当给小石头找点事儿做。”环顾这屋子的布置,走到窗下那张紫檀插绢绫墨叶竹屏扇围屏榻上坐下,笑道,“不过您说的对,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且在这富贵乡里受用几日。” # 晚膳时,一家子都到了,除了正在京城国子监读书的虞廉的长子虞信。 一家人围着食案而坐,虞廉指着阿圆对两个女儿道,“今日是你们大姐从老宅回来的日子,打今儿起,阿圆就要长居家里了,爹爹希望你们彼此和睦相处,莫要淘气。” 虞仙因看向阿圆,下午她就打发小丫鬟偷偷来瞧,那小丫鬟回来说这位乡下来的阿圆小姐挺美的,问怎么美,却说不出来,虞仙因自来是个美人,又素好胜,不然也不会凭白惹怒了郡主,听小丫鬟那样说,不以为然的同时却也勾起了好奇心。 当下细细打量阿圆,心内不得不承认,虽然对方的发髻衣着普通简单的不能再普通简单,但这位名义上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姐姐神姿极美,特别是那双光彩照人的眼睛,灯烛之下琉璃灿烂,又灵韵逼人——人,是要有那么一点精神气的,或许就是这么点灵气,给她整个人仿佛浇筑了一种流动的光彩,与众不同。 虞仙因先笑着举起杯子,“姊姊,欢迎你回来。” 虞廉道,“你们之间的长幼次序都要重新序一序,阿圆是这个家里的大小姐,都记住了吗?”对苗氏道,“今后家里人,包括奴婢仆役,不得再有人叫错。”苗氏点头,欠了欠身。 虞仙因从月牙凳上站起身,再向阿圆道,“姊姊,以前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我向你赔不是。”说罢满饮了杯子里的酒水,被呛着了,轻轻咳嗽。 阿圆对虞廉道,“老爷,既然是一家人,何须这般隆重。” 虞善因却向苗氏道,“母亲,善娘饿了。” 阿圆方对虞仙因道,“妹妹快坐罢,不过是一个称呼。” 虞廉举起筷子,其他人才跟着动起来。 晚饭后苗氏留虞仙因到自己房内,告诉她,“明日你随我去王府。” 虞仙因眼睛一亮,“郡主同意见我了?”那日闯祸之后她即给郡主写了一封道歉的书信,对方一直没有回,现下一听有回信了,当真大喜。 苗氏道,“此事成与不成,郡主那里很关键。你们自幼一起长大的,若不是你太过分,触了她的逆鳞,她也不会这样办你……” 虞仙因拧着眉道,“我哪里晓得她对那人也起了心思?他们可是一个姓……” “闭嘴!”苗氏光火,立起了眉毛,拿手打了她胳膊两下子,“你这张嘴,真是气死我了!我且告诉你,从今往后,那个人你想也不准想,提也不得提!你若再敢提他一个字,这些事我绝不再管你!” 虞仙因生受了那两下,却也不敢呼痛,咬着嘴应是。 苗氏厉声问,“见着郡主该怎么说,你可知道?” 虞仙因道,“我只哭求她原谅,唤起和她之间打小养出的情分,然后,然后再……”抬起头看向苗氏,“娘,非要把阿圆嫁过去吗?郡主原谅我,是不是这亲事就可以作废了?” 苗氏冷笑,“你这时候还知道心疼别人了,昨天是谁哭着求我赶紧把她接回来的。”虞仙因讪讪的,苗氏接着道,“我明白告诉你,郡主恼你乱点鸳鸯谱,许是因为咱们家的身份地位都正当合适,歪打正着的,郡王爷真就觉得让王世子跟咱们家接亲这是门好亲事。这门亲是必须得结的了,要么她去,要么你去!” 虞仙因白了脸,“既如此,那还是她去吧。”就算她命苦吧。反正她一直是命苦的。 苗氏道,“你父女两个倒都是一样,临到头又想做好人,坏人都我来当,一对自私鬼!”虞仙因少不得又安慰了她一番。 苗氏道,“我也不是天生就坏的!我是为了谁?”想了想,“不过这亲事对你来说不美,对她却未必,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片子,能嫁到王府做世子夫人,也算是烧了高香了。陪嫁什么的我多给备上就是了,也算对得起她了。” 第5章 大白 虞仙因随苗氏仔细梳洗穿戴了,来到临江王府。两人分别行事,苗氏去拜会郡王爷的一个侧妃——郡王府与临江王府本就在一处,两座府邸之间只有一条道隔着,连延起来几乎占据了一整个坊区,临江的百姓们便管那片街道叫做王府街。 郡王的王妃早年薨逝了,府内并没有正室王妃,苗氏拜会的便是郡王的一个年长侧妃,现正掌管着郡王府里的中馈。 虞仙因则去临江王府内,去见郡主申时云。 申时云正在自己的花园里,看婢女们打秋千玩儿。 秋阳灿灿,秋千架子就绑在大槐树下,婢女们穿着桐布做的轻衫,且黄且绿的大树下,几个身着彩衣的女子,飘带飞扬,笑语清脆,几只鸟儿在树梢上稍作停留,终是为女孩儿们轻快的笑声所惊扰,得愣愣地离开林梢,飞向水洗过一样的蓝天。 申时云坐在一把透雕麒麟纹靠背圈椅上,手拿一把团扇,边看边指挥着婢女翻腾出花样来,陪侍在她身后站着的贴身女婢暗香俯身到她耳边道,“郡主,长史家的大小姐来了。” 申时云先像是没听见,仍看着秋千架子那里,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儿绊倒了,大家齐齐得笑起来,申时云也笑的耳上的碧玺珠坠子一阵乱晃,笑停了,方举起团扇略略往额前一遮,向斜后方扫了一眼,看见虞仙因,淡淡道,“让她过来吧。” 虞仙因走过来,婢女们又搬来另一个圈椅,放在申时云的椅子旁,虞仙因略有些矜持得坐下,她其实还有些放不下身段,但想想苗氏的话,遂把胸中的那点子傲气压住,绽开笑唤道,“郡主……” 申时云看过来,剑眉下的丹凤眼打量着对方。她二人可算是手帕交,同时也是临江郡最有名气的女孩儿。虞仙因生的漂亮,又有才情,申时云则是以尊贵宽和闻名,两个人年岁也差不多,又是一对好友,但彼此却也心知肚明,其实对对方都还有些标着劲儿,谁也没有真正服气谁。 现下虞仙因一扫平素的骄矜,笑得那样谦和,表示着两个人终是分出了高下,申时云心里头涌出些许儿爽快,拿扇子在胸前摇了摇。虞仙因如昨日跟她母亲商量的,真的微红了眼圈。对方如此示弱,申时云亦不是那等等狗落水了还要杵三竿的人,问,“阿满,原来你还不是你们家的大娘?” “唔,”虞仙因谨记苗氏的教诲,沉住声气,将阿圆的身世来历说了。 申时云道,“这样一个乡下丫头,也不知道配不配得上我大哥。” 虞仙因道,“我阿圆姊姊虽说在乡间长大,但得祖母亲自教养,也是大家子气派。按我母亲的话说,我都还比不上她呢!” 申时云将信将疑,“真的?你不会诓我吧?要说有比你美的,我却不大信。”不多不少也拍她一下,虞仙因笑拉住她的手,“真的,郡主若是不信,自己见一见不就是了?” “你这样说,我倒真想见见了,”申时云往后靠到圈椅背上,“后天本来就要办一个赏菊宴,把你那大姐也一并带来。” “好。”虞仙因笑着应下,也靠到背上。侍女端上香茶果点,两个女孩儿在一块,商量起赏菊宴的游耍项目来。 # 阿圆等了一上午,不见小石头来回话。打发周妈妈去找,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周妈妈却回来了,告诉她连二门都没出的去。 不过半天的时间,她们竟与外头的老宅家仆断了联系。 这下连周妈妈也觉得有点不对了,告诉阿圆,“我刚才借口要去街上逛逛,买些老夫人交代采买的东西。看门的婆子专去找来管事娘子,告诉我想买什么写个单子,他们自为我买了送来。——这,这岂不是想将我们关在了这里?小姐,要不要去找老爷?” 阿圆正在习字,坐于围屏榻伏在黄花梨夹头榫大平头案上,闻言微微一顿,继续将字写完,告诉周妈妈,“不必了。” “为什么?老奴怕那苗氏夫人要对您不利。”周妈妈有些着急。 阿圆笑道,“若没有老爷的准许,苗氏何能这样。” “可是……”周妈妈对此却有些怀疑,毕竟虞廉是做父亲的,内宅里的妇人阴私,男人往往并不能知道齐全。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莫非,小姐早做了安排?” 阿圆摇头,“我又不是神仙。虽然觉得这次让我来必有隐情,但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急。”会是什么事呢,让他夫妇二人这么匆忙接回自己,将她软禁在这离苗氏最近的小跨院内,并且急急得要给自己正名,还她一个“大小姐”的称谓?昨日这几个人的神情态度一一在眼前回想过,其实虞廉与苗氏虽然急迫些,但和以往都还差不多,唯有虞仙因变化最大。她眼睛一闪,莫非,是虞仙因的什么事? 周妈妈心里头疼的紧,什么叫没料到事情会这么急,那一位是她的生身父亲,正常人怎么会想到做父亲的要算计儿女?大小姐的心里该冷成什么样,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得面对这些事。 正自责间,听阿圆道,“罢了,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且等他们都忙完了,我们再做计较。”将毛笔搁下,吩咐花椒,“收了吧,”又让周妈妈,“把老宅里祖母晒的柿饼包一份来,咱们瞧瞧善娘去。” 苗氏不在家,虞善因跟着乳母包氏在庭院里支了两张马扎和小丫头翻绳玩,包氏见阿圆带着周妈妈来了,忙站起身,虞善因本被她搂在怀里的,现在脱开来,站着和小丫头玩。 包氏让虞善因,“善娘,叫大姐姐。” 虞善因看了阿圆一眼,“不要,我和她又不熟。” 包氏便有些尴尬。 阿圆知道她,是个忠诚本分的女人,苗氏在主持内宅庶务和用人方面还是有几分才干的,将包着柿饼的油纸包拿出来,“是祖母在老宅做的,给善娘尝一尝。” 包氏忙接过,“原来是老夫人做的。”双手捧过。 阿圆道,“去装一个来给善娘尝尝。” “这……”包氏有些犹豫,不放心把虞善因一个人丢在庭院里,可是大小姐的话、特别是那是老夫人亲手做的柿饼,不去又不好。阿圆已经弯下腰来,接过小丫头的次序在花绳上翻了两下,虞善因一看是新奇的,“咦”了一声,“你这是怎么弄的?” 周妈妈对包氏道,“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包氏忙道,“不用。”见她姊妹俩玩了起来,忙匆匆走向厢房。 回来,见阿圆和虞善因还在玩翻绳,周妈妈和小丫头在旁边和气的说话,一切都和离开时一般的平静,包氏松了口气,过来将装着柿饼的托盘端上,虞善因一见,撇嘴,“黑漆漆的,谁要吃这个。” 阿圆笑着站起身,对包氏道,“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四下里逛逛去。” 包氏哎了一声,目送她主仆二人离开。眼见她们出了院子,包氏问虞善因,“刚才和你大姐姐说了什么?” 虞善因,“没说什么。” 包氏怕吃挂落,“你告诉我,我中午给你做蒸羔羊肉吃。” “当真?”见她肯定,虞善因才凑到她耳边道,“她问我娘和大姐去了哪里。” “就这个?”包氏还等着呢,却见没了。 “唔,就这个。”虞善因不耐烦了,央着她,“做蒸羊羔肉好费时的,你现在就给我做去。”也不翻绳了,将那碟子柿饼赏给了小丫头。 # 回到小跨院的房间,周妈妈急的脸都煞白了,吩咐花椒和豆角在门外守着,进屋在厅堂里团团转,“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小姐,如果真像你猜的——啊,老爷他怎么能如此的狠心!” 阿圆道,“妈妈,你别转了,头晕。” “不行!”周妈妈下了决心,“咱们不能在这里等,必须要让老夫人知道,咱们这就回去,趁那苗氏还没回来。” “好妈妈,您别慌乱,”阿圆摁住她,让她与自己一并坐下,娓娓道,那一双琉璃一样的眼光芒灿灿,“且不说这仅是我猜的,如果猜错了,咱们不必走,如果猜对了,咱们现下更是走不得。” “走不得?” 阿圆点头,“如若真像我猜的那般,老爷和苗氏二人已然是定了心了。这宅院不大,对咱们来说却像是铁桶一般的。我们几个弱女子,硬闯如何出的去?” 周妈妈又恼又恨,捶打着自己的手心,“我真没想到啊,我真没想到!啊,如果老夫人后首知道了,还不把自己给责备死?!这狠心的老爷啊,怎么能这么狠!” 阿圆扶额,“妈妈,您要是紧就知道这样,我带你出来却真的是白请了你来了。” 周妈妈一个激灵,忙抹干净眼泪,“我又糊涂了。小姐,您看现下这样了,咱们怎么办?” 第6章 逃跑 下午,苗氏来到阿圆房中,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女分别捧着衣裳包袱和首饰匣子。 进了屋,苗氏让燕青和阙青将东西放到榻上,展开来,只见包袱里是几件新做的裙子,一套是螺青色柿蒂纹绮窄袖对襟短襦,外罩红地联珠对鸟纹锦制成的直领、对襟半臂,配草黄色绞撷罗制成的披帛;一套是海棠红刺花枝绣袒胸小襦,浅黄色宝相花堆绫曳地长裙,同色轻容纱大袖长衫,配橘黄夹撷制成的窄披帛;还有一套藕丝衫子石榴裙,青色透团花图案的袖间飘纱。皆是簇新制的新鲜式样,特别是后面两套,十分精致华美。 苗氏又亲手打开黑漆抛光铜环双层的首饰盒,只见点翠花钿,一枚玉缕丹凤金簪,两枚玛瑙、花芯胜华,还有一支金镶玉坠草叶儿步摇、一支石榴石镀金穗子步摇,一对白玉手镯,两个不同式样的宝石戒子,上下两层抽屉填的满满当当,珠光闪耀。 苗氏道,“我看你穿的戴的都过于素淡,我们家虽不是那第一等的人家,几件好衣裳还是穿戴的起。你没见这临江郡,从王府往下,妇人们游玩赏乐,大都雍容盛美。再者说,女孩儿家还是应当多多打扮,用些儿色彩,才对得起豆蔻年华。 这几件都是你妹妹阿满新制的裙衫,没有上过身,我看你两个身量仿佛,只是你要纤瘦些,待会儿让阙青给你量一量,略改改,明日就可以上身了。” 阿圆道,“倒不用这么着急。” 苗氏见她没有推拒,脸上浮着淡淡的笑,“过两日王府的永安郡主要办一个赏菊的宴会,也请了你去。” 阿圆道,“这?——夫人,我着实不大想去。” 苗氏语气轻快,“你不用怕。郡主最和气不过的人,和阿满一向交好。你父亲也是王爷一贯得用的人,没人敢看轻你。” 阿圆想了一时,对她道,“这次来,阿圆还是想度完中秋就回老宅。” 苗氏也想了想,假意道,“容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阿圆笑着道,“您愿意出面就最好了。”指着那螺青短襦、红色直领对襟半臂的衣衫道,“我留这套就好,有劳阙青姐姐了。首饰也请夫人都拿回去吧,我这里也有几件,很可以戴。” 苗氏起身,“都是一家子,莫要太外了。”将阙青留下,自带着燕青离去。 花椒捧着首饰匣子问,“小姐,这些?” 阿圆道,“既然是她真心相送,先收着吧。” 豆角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两天的事情,捧着脑袋好奇得看阙青在里间的紫檀木四面平式加勾草浮雕画案上裁改衣裳,一会儿阿圆进来对阙青道,“裙子只将腰身收一收即可,不要锁边。” 阙青直起腰恭敬得道,“那样的话会有些肥。” “无妨,你照着做就行。” 豆角在一旁添声,“我们小姐就爱穿肥肥大大的,走道什么的都方便。” 阙青应了声是,回到案前。阿圆则到围屏榻上歪下,拿一本书看了起来。 # 这日一早,苗氏带着阿圆姊妹二人去王府赴宴。 虞仙因见阿圆,果然穿着那套螺青的新裙,头发简单梳了个分髫髻,上面插了把小玉梳,另一侧则簪着玉缕丹凤金簪,亦是平常简单。美人多看几次便也平常了,虞仙因想,这位大姐终归是乡下来的,当真不懂得时兴的妆扮。苗氏看着却觉得好,阿圆的妆扮很符合她的身份经历,特别是她挽上了发髻,心下很为她的懂事满意。寻思,她若是一直这般知事得体,或许到时候可以再多陪些钱财物件。 到了王府,苗氏领着她二人先去给王妃见礼这位临江王妃是临江王的继室,身份却是十分特殊,原是当今女皇的娘家甥女儿。大晋如今是女主称帝,此开天辟地第一遭也,那女皇霍昭先曾为太后,为登帝位,对皇族宗室大加杀伐,有传言说作为宗室的临江王正是因为娶了这位继妃林氏,两兄弟才得以保住性命,并飞黄腾达。林王妃则正是申时云的母亲。 三人来到正厅,只见十分宽敞的大厅用落地罩、屏风隔成几个区域。进得屋内,但闻见妇人们的香粉味儿,还有屋子里熏的迦南香味道。一些个贵妇们先到了,皆是盛装艳抹,互相交好的凑在一处,有妇人歪在托泥大榻上抽水烟,凤头履从纱裙里露出来,一个穿紧身衣裹纱帔的女伎坐在胡凳上,拨弹着琵琶。 林王妃和申时云皆在最里,一扇黑漆刻灰填蓝彩人物屏风隔断内外。林王妃坐在屏风前的榻上,珠光宝华,眉宇间有凌厉的傲气,申时云是今天的主人,她带着金色花冠,身穿绮罗银泥裙衫,曳地的鲸绡长帔如流云一般,她的长相本就比一般女儿英气,如此妆扮,更有一种让人不可直视的华贵。 苗氏给林王妃和郡主问安,着重介绍了身后的阿圆,“叫盛光,已经及笄了,一直在老宅由老太太教养着。” 林王妃略看了看阿圆,并没有多说话,申时云倒是有几分兴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对王妃道,“虞家湾的山水恁的养人,把盛光小姐润养的如此灵秀,母亲,我很喜欢这个姊姊。” 林王妃吩咐侍女赏给阿圆一对儿碧绿的玉镯。申时云起身道,“我领着小姐们去园子吧。”向王妃行礼退去。 # 这一次花宴申时云邀请了十几个官宦家中的女孩子,也有两个是大行商家的女儿,大晋的商人地位并不太低,这两个女孩家因是当朝屈指可数的富人家,常与官宦的小姐们往来玩耍。 阿圆跟着她们一起往园子走,开始虞仙因还与她一处,但她自来是这群女孩子们的中心,渐渐被几个女孩环绕,阿圆便落到了后头。 一路上,阿圆仔细留意所经过的每一间房舍庭院的位置、方向,结合方才从进门到去给林王妃见礼的路径,在心中默默演算。 十几年相处,自幼教导她的师傅姜无涯到底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阿圆并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他是谁,他都还同时有另一个身份——一位不世出的大才。诗、书、礼、经、艺、算、画,姜无涯可谓无所不通,无所不达。姜无涯曾感叹自己所学过杂,非是大道,但身边有一个精灵剔透、一点就通的小女娃儿,终是忍不住将所学倾囊相授,阿圆偏巧在算学和地制绘图上颇有天分,因此虽刚入王府,行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在心中推算出这王府的大致路径。 接下来的游园赏花,阿圆只是混在这群女孩子中间,默默无闻的,申时云也只是跟虞仙因说了一句,“你这个姊姊看着美,倒是挺老实的。”便丢开手没有再去多看她。 趁着她们作诗评鉴的热闹,阿圆跟一个小姐说了句,“我去更衣。”那小姐浑不在意。 从等候在园子耳房里的侍女中找到花椒,阿圆带着她离开了园子。 等有人发现她们不见了,已经是多半个时辰之后了。 # 凭借着脑海里绘制出的大致的地图,阿圆和花椒很快找到她们进府时的那一处壁门。 “小姐,这到底行不行?”临到近前,花椒心里很是紧张。 阿圆对她道,“莫要慌。” 两个人来到壁门。 马上有仆役和府兵拦住她们。 阿圆对那仆役道,这人也正是方才她们进府时引导马车的仆人。阿圆对他道,“我是长史家的大小姐,有急事要回府里一趟,烦你将我们的马车叫一辆来。” 那人还认得阿圆,见她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的,虽然只带了一个侍女,但也未怎生疑,说了句,“请小姐稍待,”王府的人办事爽利,不到一会儿,便见他领着她们来时的两辆马车中的其中一辆来了。 阿圆淡淡看了他一眼,含着赞意,那人很是受用。 车夫却十足犹豫。“我,小的想问问童妈妈。”苗氏身边的童妈妈也跟着来了,没有进府,在这壁门不远处的一个耳房里休息。 “咄,本小姐要回府,还用得着去问一个妈妈?”阿圆肃了颜色,美目圆睁。 那车夫心里道,“总归还是在我车上,了不得给她们拉回府里,却不能在这王府门前出事,闹起来没我好果子吃。”在自家时,他们可以听从苗氏的命令不让这乡下来的大小姐出门,但到这王府,却不可以明摆着不听从她的命令。就这么一念想,让阿圆主仆上了车。 花椒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儿了的,坐到车上,方渐渐平复下来,马车终于向前行去,她觉得耳朵里还轰轰的,紧张还没有完全褪去。 不多时,外面却突然传来声音,“停下!” 花椒心里头一个突,那声音又问,“这是谁人家的车?” 阿圆撩开车壁的侧窗纱帘,露出半张面庞,“我们是虞长史家的,出了什么事?” 那人见是位贵族小姐,在外头一叉手躬身道,“冒犯了。前面是西平郡王的车子要离府,请小姐稍待。” “嗯。”阿圆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放下纱帘,暗影里,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花椒的手抓紧自己的布裙,一会儿功夫,手心里捏满了汗。 第7章 遇险 等待的过程最是难熬,一息一瞬,时间像是一圈儿不断收紧的柔韧的丝,缓缓得掐在嗓子眼儿上勒紧,车厢里仿佛凝固了,花椒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饶阿圆练过养气的功夫,心比寻常人静,这时候也有些躁意。 终于车轱辘又动起来,大概是西平郡王的车马离开了,开始放行,阿圆稍缓了口气,约莫行到正门口,一个男子声音在外头问,“这是谁人的车?” 那车夫怕是巴不得有人拦阻,停下来,毕恭毕敬的声音答道,“回世子爷的话,是虞大人家的。” 问话的人正是郡王家的世子、申时云的堂兄申时洛,他与虞家十分熟稔,再问道,“宴未结束,缘何就走?” 车夫尚未答话,阿圆在车厢里问,“怎么又停下了?” 申时洛微微侧目,只因这管子声音一听便知里间是位不同寻常的美人,冰清玉润,激灵灵的有些冷冷的磁音,让人从心窍到脊上的毛孔都乍的一开,那车夫回答车厢里的问话,“大小姐,是世子爷问咱哩。”他还没来得及想这厢子里的人长得什么样儿,衬不衬得上这妙极的声音,“唰”的一下子,车壁窗上的帘子就开了。 盛光乍亮。 申时洛霎时眯了眼。其实再细一看,这分明还只是个女孩,身量还没有长成,该有的都还没大有,显得些微单薄;但那姿仪和架子都已经在那,像是一幅好画,构架已然不凡,只等慢慢得润色添加令到它丰满起来。 况这少女的眼睛灵动早慧,却又难免有专属于这个年纪的稚龄的意思在里面,略带着好奇看向他的时候,申时洛不由驭马向前迈了两步,居高临下着看着阿圆道,“某还以为是仙因小姐。” 阿圆浅浅一笑,“奴是虞家湾老宅来的,仙因是奴家的阿妹。”眼前的男子穿交枝绫通碧圆领袍衫,束起的发髻上戴着金冠,浓眉深目,两颊处微有凹痕,尚未蓄须,露出方正的下巴。乘一匹黑色骏马,颇有气势。 虞家湾老宅来的……申时洛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明白了. 阿圆又问,“你是……?” “申时洛。” “哦,原来是世子爷。”阿圆在车里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发髻上的丹凤金簪上的花叶子微微颤动,申时洛觉得她一举一动都美不胜收,令人赏心悦目,那典雅的仪态甚至连他那附庸风雅的婶母林王妃也比不了,心内不禁大为惊奇。 阿圆不等他说话,笑着道,“奴有事,要先回家去。” 申时洛没再说话,将马向后退了两步,壁窗的帘子放下了,他策马向府内,忽而又转过来,看了一眼渐渐离去的马车,方又转回来,进入王府。 # 虞家离王府并不远,车子出了王府街,阿圆和花椒迅速行动起来。这车厢是用整块的木头拼接起来的,并没有办法破开,阿圆用准备好的火石将一块事先浸过灯油和鬼石粉(注1)的大细棉布点燃,打开车壁窗,将棉布甩到车厢顶上去。 厢顶有幡帘布,抛上去的棉布上又有鬼石粉,当即腾得一下燃烧起来,街上的行人先发现了,“啊!这车起火了?!起火了!” 车夫也发觉了,急忙将车停住。花椒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救人啊,救人啊!” 有人围过来,车夫又慌又乱,急忙从车辕上跳下,又要赶紧救火,又还记着不要让阿圆主仆二人出来。 火烧的很快,熊熊的火舌在车顶上剧烈燃烧,整架马车像是马上都要淹没在烈火中,花椒在车窗处大哭,有人怒了,一个汉子一手提起车夫的领子将他抛跌出去,“还不赶紧让里头的人出来!”阿圆早戴好了帷帽,由花椒搀着跳下来,到安全处,步履虚浮。 一个大嫂说,“快让小姐坐下吧,可怜见的,都快晕倒了。”车夫眼见着她们下来了,急忙爬起身踉跄着要往这边跑。却又被才刚那汉子一掌拍住后心提溜到马车近前,手里被塞了一个水桶,那汉子喝道,“救火啊,娘的,还纯想指着俺们?” 车夫扭过头,只看到被扶着远离火场的主仆二人,只隔了几个人头,再也看不见了。 # 林王妃正和妇人们坐榻品茶观花,申时云身边的侍女君香匆匆进来,向她耳旁禀报。过一会,林王妃站起身,召唤苗氏,“阿苗陪我到园子里走走。”苗氏忙站起来,两个人前后离开正堂。 侍女将二人带到偏阁,苗氏本以为林王妃要与她单独商议王世子婚事的,不成想她转过来,面带寒霜,苗氏心里一个咯噔,林王妃道,“刚才丫鬟来报,你带来的那个继女,竟偷偷的溜不见了,你怎么说?” 苗氏脸上顿时像被打了一个大嘴巴子,火辣辣惊讶羞臊,结巴起来,“怎么会,是不是走岔了……” 林王妃一贯不是个好脾气的,冷笑,“走岔了?连着侍女一起没了影,本王妃真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正说着,一个仆妇来到门外,王妃问,“怎么说?” 那仆妇连忙进来,躬身道,“回娘娘的话,东南壁门上的人说,虞小姐带着侍女坐马车回去了。” 苗氏来不及惊讶,连忙跪倒在林王妃面前,“这丫头乡下来的,许是不懂得规矩,并不是故意走的——都是奴没有管教好,这就回去,带她来给娘娘赔罪。” 林王妃道,“我王府虽小,也不是甚么猫儿狗儿都能进来的——竟敢如此藐视王府,哼,这件事你办差了,虞夫人。” 苗氏只得听着,哪里敢说一个字,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涔涔。 # 阿圆早上温温顺顺得跟着苗氏去王府给人相看,不到一个时辰即大摇大摆得坐着家里的车从王府出来,然后主仆二人就把那车烧了,趁乱逃了走,虽然王府和虞家都没有宣扬此事,但马车当街被烧这事也太稀罕了,苗氏还不知道烧车的事,虞廉已经在衙所里知道了此事。 急忙赶回家,苗氏和虞仙因恰也刚回,夫妻二人皆是又恼又惭,那虞廉恨的问有没有着人去寻,下人们回说老宅跟着来的本住在后头巷子里的两个男仆栓子、石头也不见了—— “一准是早出了城门,回老宅了。这时候还去哪里追去。”苗氏道,坐到榻上。 虞廉气的脸发青,忽然想起来,“不是还有一个妈妈和小丫头,也跟着一起跑了?” 苗氏看着她,冷冷的,“她们倒是在,就在跨院的屋里。那是你娘身边使唤的人,你能杀了她?“ 虞廉恼羞成怒,“把那个小丫头拖出来打死!” 乱哄哄的一阵子,却又有下人哆哆嗦嗦来报说,“回老爷,屋子里只有周老妈妈一个人,那丫头——许是爬狗洞跑了!” 虞廉猛地站起,脑门那里一阵一阵发晕,苗氏在旁边冷嘿道,“你还看不出吗,咱们都被你那好女儿给骗了、耍了!丢这么大人,好好好……”她是个素好面子要范儿的,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这临江郡到虞家湾快也要半多天的路程呢,那奸滑的丫头最好路上出什么事才好! # 阿圆几个人分了两路,栓子人壮力气大,带着阿圆和花椒两人,骑两匹马,先走一步。石头则等到从狗洞子里爬出来的豆角,两人共乘一匹,其后跟上。 许是苗氏的诅咒奏了效,阿圆三人为防止虞廉派人来追,绕远走了山路,本是极熟悉的,不料半途中一条山道被几天前的暴雨毁损,不得已又绕走更远的另一条。 下傍晚下起雨来,开始并不大,但山路很快泥泞湿滑起来,阿圆观山云黑沉,重重压在不远的山头,恐怕其后还有大雨,便对栓子说,“今天怕是得在这山中过一夜了,明日一早雨停了再走。”好在几个人都是山里长大的,对山中很熟悉,当下循着人迹找到一处山庙,便决定在此地歇下。 阿圆和花椒升起火,烘烤衣衫,栓子在门外看着。 花椒道,“也不知石头豆角到何处了,遇没遇到雨。” 阿圆,“他们走的大道,应该到家了。” 花椒有些担心,“豆角不会没出来吧?”阿圆说,“应该没有问题的。” 她们将身上的裙衫都褪下来,架在火上烤,头发也都通了,散下来快着晾干,正说着话,突然栓子在门外面喊,“什么人?”紧接着“当啷”一声,是刀棍砍斫的声音,阿圆和花椒两个大惊,阿圆心道,长史竟然会派人追到这里?不会的!可又会是什么人?来不及多想,急忙从杆上抽出一片衣物,和花椒二人匆匆躲到佛像后面去。 “哐当”一下,山庙的门被踹开了,一个粗沉的声音道,“凭你是谁,你的仆人现在我手上了,赶紧儿出来,不然休怪某等不客气!” 他不知道怎么弄了栓子一下,栓子忍不住闷哼一声,“刺啦”一声,那人似乎抽出了刀剑,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问甚么,都杀了算了!”声音急切狠躁,原来拔剑的是他,阿圆此一际才真紧张起来,花椒已经抢扑出去,“不要杀他!求爷爷们不要杀他!” 第8章 因缘 阿圆来不及出声,花椒已经抢扑出去,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她心里又痛又急,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刚才烤火,两个人的裙衫都除下了,花椒身上只一件亵衣和长衬裤,扑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那些人却根本没有看地上衣衫不整的她,一人从火堆里挑拨了一下,说,“这火里有两件裙子,还有一人,快些儿出来!” 花椒连忙抬头,“就只我和栓子两人!”那人哼了一声,撮住她下巴略看看,回头对后面道,“让主子进来吧,不过是些寻常的乡下人。” 冷风呼呼得灌进来,雨果然下大了,刷刷的又密有急,火光时明时暗,阿圆在佛像后看那墙壁上的影,一行竟然有七八个人,有两人扶着一个身量高大的戴冠男子进来,或许就是他们说的“主子”了。 他们进来又燃了一堆火,栓子和花椒都被拘到一处,甚至还有人给花椒一件长袍,门关上了,外面显然还有人,阿圆听见有人吩咐着指挥护卫放哨。这些人行动间有条不紊,动静有素,显非匪类,除了刚才进来时的凶恶,现下十分有序——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就解除了,何况那位“主子”和另外两三人明显是带着伤的,看他们进来时那般凶急,难道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击?——阿圆思虑重重,仍然十分紧张。 待安定好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姑娘,请出来吧。” 花椒半直起身子向他们战战兢兢的,“我们适才烤火……”话未说完,一件袍子轻飘飘扔到佛像后面,那温和的声音坚持,“出来。” 阿圆道,“我包裹里有衣服,请让我的侍女把我们的衣物拿进来,容我们更衣,多谢。” 破庙昏光的紧张气氛里,突然出现这般冰萃甜稚的声音,跟冰块儿掉进琉璃碗里似的,且从容不迫的,没有半点儿羞臊慌张,就好像是在自家闺中一样,佛像外间不禁一静。 阿圆继续慢慢道,“我们是临江王府长史家中的女眷,爷爷们若是不放心,奴可以把眼睛蒙上。” 庙里仍然十分安静,除了外间的风雨声和柴火偶尔噼啪的声响,没人做声。花椒知道小姐素不会胡乱说话的,不禁看了那些人一眼,只见正中受伤带冠的人脸色虽然灰白,浓眉下的厉目却像是鹰隼一样,即使没被他看着,也让人着实骇怕,她心里头一个突,忙低下头来,缩成一团。 阿圆又继续说,“奴的两个仆人,都是十分忠心老实的家奴,才刚您也看见了,他们拼了死也要护住我,我的话他们再没有不听的。” 阿圆说完,一手扶在佛像上等待着,心绷的紧紧的,还要再讲,突然一丝儿灰尘飘进鼻孔,耐不住“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外面有动静了! 她看见一个人影走向花椒,没有拔剑,却是把她们的包袱抛过去,不由长送一口气,靠到佛像上。 主仆两个赶紧着上衣衫,为外出方便,她们多备了男服,大晋风气开放,女作男服十分盛兴,阿圆换上白色内衫、粗布圆领长袍,头发匆匆抓了个纂儿,又拿一块深色帕子将眼睛蒙住,这才让花椒将自己扶着出去。 众人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佛像,到火堆前来。 时隔许久之后,甚至自己的头发胡须都尽白了,申时轶仍能清楚得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小心翼翼,聘聘婷婷,她的身姿和风仪和那冰萃动听的声音十分相称,行到近前,即使蒙着眼,仍下意识得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顾过来,他当时心里头就一动,只一动而已,但后来时间越久,就越明白,就越清晰,以至于每每想到这一幕就不由得心悦,以至于后来在记忆中就觉得,他那一刻就看见了盛光的眼。 阿圆向着那群人中的“主子”的方向福了福身,“多谢爷爷们。” 一个男人道,“至少要将那两个仆人的招子给挖了!”是刚才破门进来时说“干脆全杀了”的那个急躁的声音。 阿圆急忙护在花椒身前,“我们长居乡下,并不知道爷爷们是谁,这是其一;其二,如若杀伤了我们,或失踪了人口,或要向外人解释原因,我父亲在临江府也有几分势力,认真计较起来,反而对爷爷们不利。不若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语气前快后慢,最后平复下来,莞尔一笑,“爷爷们不是凶恶之人,何苦造那杀业,也省的您处理尸首不是?” “主子!”那急狠的人又喊。 刚那声音温和的人却好像觉得她颇有趣儿,呵呵笑出声来。 这时,一个冷淡低沉的年轻声音问道,“你说你是临江王府长史家的女眷,是他家的什么人?” 阿圆知道,这必是那位主子了,打起精神告诉他道,“奴是长史家的长女,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 那急躁的声音更急躁了,“主子!” 主子并没有质疑她的身份,又问,“你针线如何?” 阿圆一愣,回答,“尚可。” “我后背有伤,劳烦你来处理。”他吩咐道,显然是久居上位习惯了这般说话语气。 阿圆听不出他低冷语气背后的意思,唯有应是。很快有人将她带到那人近前,除下眼罩,她不敢四处乱看,只盯着自己眼前,待他除去上衣衣衫,露出后背,只见一道十分阔长的伤口自上至斜下劈下来,伤口敷过伤药紧急处理过,但被雨水浸泡的肉已经发白,有些肿胀,裂处还有血渗出。 阿圆仔细看过,对后面道,“我要烧酒,越烈越好。还有我包袱里有针线,只不过不是鱼肠线了,这位爷爷担待些。” 申时轶听她稚甜的声音一口一个爷爷的,冷冷的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阿圆用烧酒净了手,又用它浸泡过的细棉擦淋伤口,申时轶背后肌肉不由一紧,捺住不动,很快有冰凉的手指覆在上头,大概是摸一摸肿胀的程度,他立时觉得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动了一下。听她道,“痛吗?我要开始缝了。” 申时轶觉得有些恼,笑话,他四岁起就和武将们一起练剑耍刀了,整个洛阳都城也没有几个能赢得过他的,且不说承袭了申氏皇族和女皇霍昭两个人的质性,狡如狐,狠如虎,忍性如狼,女皇深恶申氏,却独独爱他,常夸赞,“二郎最好,深肖朕躬。”这时候却被她一个女孩儿问是否怕痛,再不耐得冷哼一声。 阿圆却心无旁骛,开始小心得缝起来。她以前在虞家湾,曾有村民受过外伤,知道如何缝,但上手还是第一次,又怕这主子心意一转就将他们杀了,因此格外认真,尽量避免弄痛了他,动作不免慢了些。 申时轶问,“还没有好?” 阿圆精神高度集中,下意识就答,“奴怕您痛。” 有人呵呵得笑,仿佛又是刚才让她出来的声音温和之人,阿圆不敢回头,一针一线终于将伤口缝好,打好结,放下针线,一抬头冷不防那人已经转过来,她吓得赶紧闭上眼。 那人道,“怎么办,你已经看到我的脸了。”捉住她的下巴。 阿圆急急分辨,“我没有看清,真的,真没看见!” 他冷冷哼了一声,松开她,站起身。 阿圆低着头,一忽儿有人把她拖带到栓子花椒一处,将主仆三人皆绑缚了,那人冷淡的声音道,“明日一早,自将你们放了。” 她三人嘴也都被布堵了起来,不一会身后飘来一阵阵烤肉的香气,阿圆心里恼恨,这混蛋,她从上午从王府里跑出来就没吃东西,现下——真是饿了呀! # 第二日一早,主仆三人从睡梦中醒来,庙中人已走尽,火堆也灭了,除了手腕脚踝上被绳索绑缚的痕迹,昨晚那些人好像浑没有来过,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阿圆记得到后来,有人递过来一碗汤药要他们喝下去,然后就睡迷了,那应该是迷药了,好叫他们主仆昏睡过去,不知道对方何时离开,往哪个方向去。 花椒显然也忆起此节,哭起来,“小姐,我还以为咱们……” 这真是突如其来、完全未可预料的一场劫难——幸而结局还好,阿圆自己想起来也有些后怕,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行动有素,那受伤的主子更是显然不是一般的“主子”,其声气架势,还有说话的口音,或许是洛阳京都的贵人也不一定。想到这里,还有遥听的近日在王府做客的那位贵客,阿圆眼睛不禁一闪——难道,是他? 正色对花椒栓子二人道,“昨日之事,任谁都不许说一个字出去。”看看栓子腿上的伤,“就说路上栓子碰断了腿,咱们在这庙里过了一夜,其他的,什么都不许说,知道了吗?” 他二人急忙应是。阿圆知道他们,确是可信的,主仆三人踉跄着起来,好在马匹行囊俱在,忙收拾了,自向着虞家湾行去。 第9章 祖孙 申时洛走到庑廊下,由小厮通传了,进到室内。 他的父亲豫平郡王正在习字,见他来了,腰上的长剑还没除下,问,“寿安伯什么时候走?” 寿安伯名霍笙,是女皇霍昭的侄孙,楮国公霍既定之子,现为京都右卫将军。 临安王因娶了女皇的外甥女儿林氏,与霍家交好,论辈分,霍笙当唤临安王一声表姑舅父,与豫平郡王的世子申时洛以表兄弟称呼。 申时洛道,“他说还要待两天。” 豫平郡王问,“你们比剑了?” “刀剑骑射都比了。刚刚散。” 豫平郡王直起腰,目光如电,“他比西平郡王如何?” 申时洛回答,“他连儿臣都比不过,如何去比申时轶。” 豫平郡王没有再说话,过一会对他道,“你下去吧。” “是。”申时洛转身欲走,想想又回过头,“父亲,申时轶来,他也来,申时轶走,他过两天也走——我总觉得这中间……听闻陛下今夏中暑,到现在身体没有回复从前——还请父亲与伯父注意。” “知道。”豫平郡王又伏到案上,“你先下去吧。” 申时洛出门摘下刀剑,去隔壁后院拜见婶母林王妃。申时云也在,见他来了,对他道,“哥哥,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府里可是出了稀罕事了。” “什么?”怪不得林王妃的脸色不大好,不过后宅的那些事一向不是他所关心的,准备安慰一二便走。 申时云笑道,“虞长史家的长女,就是预备要说给大哥的,本以为是个乡下丫头没什么见识,没想到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真真我也看走了眼。”接着连阿圆当街烧车放火逃脱的事也说了。 “谁?”申时洛本来准备过耳听听的,却突然想到什么,留了神。 “虞长史的长女,虞仙因的姊姊。父王和叔父不是都选中了虞家……” 申时云还在说,申时洛想到上午大门口的偶遇,原来那个时候,她是急着要逃走。不,她并没有急,申时洛略略回想便记起,灿烂的阳光照在马车上,车壁帘打开,少女巧笑嫣然,一只胳膊搭在窗户边,像是跟人拉家常儿一般随意,看他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的好奇。 谁知道下一刻,她们就要去当街烧车放火。 他不由在心里头笑起来,有意思,申时洛想,真的有点意思。 # 再说阿圆主仆三人,晨起从庙里出来赶紧快马回到虞家湾老宅,石头和豆角果然昨晚就先到了,老夫人从豆角嘴中问不到什么,并不知长史府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夜没等到阿圆,正焦急处,忽而家仆报“小姐回来了!”她忙出来迎,见到他三个人。 栓子受了伤,阿圆将编的那番话说了,老夫人道,“你随我来,到底出了何事?周妈妈呢,怎么样了?” 两个人进了屋,阿圆把事情说了,她说的简简单单,并没有诉苦或抱怨,老夫人心中却如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阿圆反过来安慰她道,“如今我这般儿一闹,估计把王府彻底得罪了,他们豪贵人家,架子偌大,兴许就不会想着再让我去做儿媳妇。” 老夫人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圆儿,祖母差点害了你。” 阿圆知道她心里难受,故作了轻快道,“祖母,我这一路又累又脏的,想去洗洗。” 老人扬了扬手,示意她自去。 阿圆直起身子道,“我饿啦,让王妈妈给我们做碗鸡丝汤面,多放点儿蒜薹和胡荽。” 到了下午,睡醒午觉,花椒却来告诉她虞廉来了。“将周妈妈送了回来,老爷现在就在老夫人屋中。” 阿圆坐在被褥里,她长及腰际的头发洗过晾干了,此刻柔顺得披在肩上,花椒担心,“不知道老爷会跟老夫人说什么?他难道还想让您嫁过去?” 阿圆拢了拢头发,“他尽可以想去,总归这身子这脚是长在我身上。”琉璃一样的黑眼睛里都是主意,父大如天,但如果那做父亲的不自重,净出坏心,就别怪人家不敬重他了。 老夫人房中,虞廉正在苦口婆心。老夫人一句话不说,闭目坐在榉木三屏风攒边围子罗汉床上,已经整整一刻钟了。 虞廉知道母亲的脾性,如果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说透、说通,老太太是不会松口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一介罪臣之后,如果靠着循规蹈矩,怎么可能赚得大的富贵?况且他并没有比那些同僚、上峰更坏,又没有杀人越货,又没有贪赃枉法,不过是用子女的婚事谋前程——当年他连自己的婚事都可以牺牲,子女们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母亲毕竟是他的母亲,她终究会理解他的,就像当年娶了冯氏、又与她和离一样。 想到这里,虞廉重打起精神,不顾口舌已经说干燥了,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瞒母亲。与王府的这桩婚事,本来是阿满那丫头闯了祸,永安郡主一句戏言,没想到郡王爷认了真——王爷虽没有说话,但应当也是默允了的。细想想,这婚事也没什么不好,且不说阿圆过去了就是王世子夫人,正二品的外命妇,虽说世子身子有些不好,但只要嫁过去,就是一世的富贵,还很有可能能当上王妃——这是多少女子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结果!” 老夫人终于睁开眼,讽刺他道,“想不到,你竟还有说没拉纤的口才,既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把二丫头嫁过去?是阿满惹出的事,让阿满去得这富贵去!我们阿圆,不要这样的富贵!”骂的是儿子,苦的是自心,她扶住案子,咳嗽起来。 虞廉被骂的又恼又惭,好在四下里无人,他也顾不得脸红了,拿脚下的痰盂给老夫人接了痰,耐着性子继续,“阿满不能去,阿满我还另有安排——前几天西平郡王来了,那是天皇大帝(注:大晋四世皇帝,女皇霍昭之夫)与当今陛下的嫡孙,颇受陛下青眼。如今皇嗣不定,若不就是霍家的子侄,若不就还是先皇爷申家。咱家王爷郡王爷又是申姓,又与霍家交好,您没见这申、霍两姓都拉拢他。我想把阿满嫁给西平郡王,却有个名分就行,如此一来,无论以后谁来当圣人,都少不了咱们家的前程——母亲,儿子这都是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光耀门楣,耀祖光宗!” 他说完,去看老夫人,却见她直直得看着自己,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虞廉忙问,“母亲,您……” “好好好,”老太太痛心疾首,“畜生是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竟然如此贪心,既不知羞,也不知足!两个女儿的婚事你都盘算上了,还巴巴得要把好好的女儿给人家当小老婆——说什么光宗耀祖,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你心里,可还有半点儿的父女亲情?再不用说,你才多大的人物儿,就想去攀赌那天家的富贵,小心你算计不成,反误了性命啊!” 虞廉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母亲如此固执,问,“事已至此,母亲您说怎么办?” “去拒了王府的提议,都还没有提上日程,难道他们能拿刀逼你?” 虞廉一听,腾得站起身,半天道,“您容我想一想。”说罢道个饶先出了去。 这边虞廉走了,老夫人在罗汉床上自坐了一时,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叫周妈妈进来,让她,“去把阿圆叫来。另外你悄悄儿得去让石头和柱子备上马,在后门那里等着。” 周妈妈看她眼圈儿有点红,问,“老太太您怎么了?别和老爷置气,有话慢慢儿说。” 老夫人抬抬手,“你快去吧,让花椒别跟来,留在屋子里收拾姑娘的衣裳,”想一想,“把大毛衣服也都带上。” 周妈妈不再敢问,说了声是,赶紧去了。 不多时,阿圆来了,见她祖母坐在床上,日头已经偏阴了,光头斜到侧面墙上,老夫人的脸暗暗的,有种莫名的晦涩。 她心里头有点说不出的哽塞,祖母叫她来,是不是有难以开口的事。 上前唤一声“祖母”,坐到罗汉床前的脚踏子上。 老夫人定定得望了望她,声音有些干,“阿圆。” “哎。” 老夫人伸出手,让她坐到床上,揽到自己的怀里——阿圆心里有点儿酸,自她长到桌子那么高以后,祖母就几乎没有这样搂过她了。 “祖母,”她将头靠到老夫人的胸前。 “我的孙女儿……”老夫人略微哽咽着道,摸了摸她的头。就在阿圆以为她要开口让她跟着父亲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却将她坐正,正色道,“你这就到你外祖家去。我才刚已经吩咐石头和柱子备了马,就等在后门那里,你带着他们现下就去,马上走。” “奶奶?!”阿圆惊讶,有些不敢置信得看着老人,眨眨眼,嘴角扁了一扁,没忍住泪珠儿从眼眶里掉下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您会让我……” 老夫人没责怪她,用干瘦的手抹干净她脸上的眼泪,“你以为什么,我自己养大的丫头,我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多心的鬼丫头子!” “奶奶!”阿圆扑到老人怀里,嘤嘤得哭起来。 虽然早熟聪慧,她毕竟还是一个没到十五岁的孩子! “好了,”老夫人略拍了拍她,恢复严正,“你父亲左性了,我劝不了他,你也别太恨他,他毕竟是你爹,自古没有子女常恨父母的。你昨天在王府闹的好!这一回,王府不会为这个帮他,且当初和离时,本就具了书面的条程,你的婚事非得要经过冯家的意见。”老夫人桩桩件件,条理分明,“只管去你外祖家待着,省的在这里闹的不好看——临江那边,他们惹的事让他们自了去,别想拿我的丫头去筹算。” 她说一句,阿圆点一下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老夫人看多了她小大人家家的样子,像这样孩子模样的着实罕有,笑中带泪得看着她道,“莫哭了,这次去,在你外祖家多住一阵子,等过了年再回来,今年跟祖母一起过年,可好?” 第10章 血洗 阿圆主仆一行四五人,下午从家出发,天黑了才到冯家所在的庄子。 门上的老仆燃起火把,待看清来人,吓了一跳,“小姐怎么现在来了?”忙开大门让车进去,一时有人通传了,二管家过来迎,阿圆直接对他道,“外祖父安歇了吗?如没有,我想现在就见他老人家。” 那管家道,“老太爷在书屋。”阿圆的外祖母、冯氏的母亲早几年过世了,冯老爷、先天皇大帝文宗时候的太常寺少卿并没有妾侍,膝下也唯有一子一女,现女儿冯氏出家做了道姑,就在这庄子旁边的女道观里,儿子文不能成武不能就,在家中料理家族的庶务。 冯老爷年轻时就偏疼女儿,老了便爱阿圆,因不养在身边,却无法溺爱,对这个外孙女儿,疼爱之余更有几分欣赏。 这边阿圆来到书屋,与外祖父说话,那边冯氏的兄长夫妇也听下人说她来了,她舅母吴氏嘀咕,“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不是说今年要去临江过?” 舅舅冯兴不做声。 吴氏道,“这里面必有什么蹊跷。” 冯兴喝,“你少瞎猜疑。” 吴氏拉下脸,“她是什么金枝玉叶的水晶琉璃人儿?我好个奇都不成?我还是长辈呢!”往床上一坐,啪啪得拍被子摔枕头,“人人都把儿子稀罕,就你们家,儿子放着不疼不问,女儿倒跟个活宝贝似的——到头来呢,什么结果?你妹妹若不是被你爹养的那样的脾性,能落这样的地境?嗤!” 冯兴喝,“你闭嘴!” 吴氏吓的一个突儿,哭道,“你除了跟我狠还会甚么?我爹现还是正四品的官儿呢,我哥哥也是五品的武将,在西平郡王府里当差,你呢……” “好婆娘,你还嚷!”夫妻两个却打起来,翻到床下。 书屋里冯老爷听完阿圆的话,好半天才一声长叹,掐着胡子道,“你外祖父前半生也是恃才傲物,刚硬脾性,当年先帝龙体有疾,让皇后临朝听政,并封做天后——这前所未有的仪制让我来拟定,我却上书抗旨,得罪了皇后、如今的女皇。若不是先帝宽仁,恐怕连性命都丢掉。哎,如果知道后头要让你母女这样遭罪,”看向阿圆,“阿圆哪,你外祖父无能啊!” “外祖父哪里是无能,外祖父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戚戚人!”阿圆道。 冯老爷笑了,点点她的额头,“小阿圆哪,哪个有福气的男子若是能得你为妻,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阿圆俏皮笑道,“可惜,外祖父您是没可能有这福气了。” 冯老爷哈哈大笑,笑罢,满是皱纹的眼睛回复深沉,低声道,“明日,去见见你娘。” “好。”阿圆也静下来。 # 冯氏却没有见她。一个小道童告诉她静修师傅就要闭关了,只给阿圆带了两句话出来,“静修师傅说,她已是方外之人,这一次闭关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施主如果想见,不如过年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阿圆心里头有些怅然,让道童领着,在冯氏的小室外拜了一拜,起身对陪在身边的花椒道,“走吧。” 便在外祖父家住了下来。 # 虞廉从虞家湾无功而返,自己一个人从老宅回来了。第二日,苗氏却也收拾起行囊,虞廉见状,问她,“你这是要做什么?” 苗氏冷笑,“人家扔蹦就走了,我就不能走?我这就带阿满回娘家住去。” 虞廉气得将她推倒在榻上,“你糊涂!” 苗氏又惊又怒,“你打我?你是不是真想把阿满嫁到王府?姓虞的,你还有没有亲情良心?” 那虞廉在老宅被自己的老娘骂的狗血喷头本攒了一肚子气,现回到自家又被老婆拿同样的话说,当即气红了脸,一派相貌堂堂也不要了,攥住苗氏的手腕子,“我没有情分良心?我若没有,哪有你嫁到虞家来,哪有把你娘几个捧在手心里……” 正争吵不休时,仆人来报,“老爷,郡王世子来了,就在书房哩。” 苗氏当即消停了,扯着虞廉的袖子,“申时洛?他现在来做什么?” 虞廉怒哼一声,甩开她,“没有用的东西,带个大活人出去眼皮子底下都能弄丢,你还好意思说谁?我告诉你,阿满这事不怪别人,就只怪你!你怨不到我!”他到铜镜前理正衣冠,又说一声,“我没有良心?哼!” 苗氏歪在榻上,捂着自己胸口不能说话。 不过一刻钟时间,虞廉回来了,见苗氏收拾好了发髻正经坐在榻上,沉声道,“你可好了?” “好了。”苗氏木木的。 她这个样子,虞廉也不端着了,叹一声坐下来,“这回也容不得我去拒绝了。世子亲自登门,点名就说要聘阿满,应该是两位王爷的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了!” 苗氏也不再哭闹,过一会,脸埋在手心里哭了起来。 虞廉看看她,自己心里当真也难受得紧,声音沙哑着对苗氏道,“你若是心痛,我去跟阿满说,要怨,就让她怨我这父亲。” 苗氏放下手,露出红肿的眼,“怨什么?只怨她就这个命吧!”说到命苦,又想起阿圆,眼睛里划过恨意,“只阿圆这个丫头,她毁了我的阿满,自己也别想好过去,除非她一辈子不嫁人!” # 这一日,阿圆在冯家收到了祖母着人递来的书信,信上说,王府与虞家结亲,要聘二小姐虞仙因为王世子妇,已经问了吉,两人的八字为天作之合,就要请期定好日子了。 阿圆读罢信,来到院子里。 来送信的正是小石头,坐在葡萄架子下吃石榴,一面吃,花椒一面问他话。小石头笑嘻嘻的,吃了半个石榴不吃了,去撸架子上的葡萄下来吃,花椒骂他,“这就吃?脏猴儿,等我去给你洗洗去。” 石头见阿圆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阿圆问他,“我祖母可好?家里人可都好?”他都一一答了,“老夫人身体硬朗的紧,中秋过后那阵子,还帮着家里晒花生呢。大家都可想小姐了,盼着您早些儿回去,豆角一天得问十遍您啥时候回,王妈妈腌了桂花蜜,我给您带了一坛子来,还有一坛,说等您回去过年包汤圆儿吃。”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花椒笑着把葡萄递给他,小石头笑嘻嘻地接过。花椒笑道,“你幸而不是个女子,这般还吃酸的。” 阿圆在一旁看着,抿着嘴笑。小石头比花椒小三岁,却就喜欢围着花椒转,任花椒怎么使唤、打趣他,他也从不恼。趁花椒回屋,便对他道,“再过一阵子我们就回去,你也能天天见到你花椒姊了。”小石头果红了脸。 让他吃过饭,阿圆让小石头赶紧回去,“不留你了,下午快些儿骑,晚上就能到家,给祖母报个平安,就说我一切都好。” 小石头自答应了回去不提。 # 当夜又下起雨来。阿圆发了梦,一忽儿梦见自己和师傅在一起转山探路,一忽儿却是母亲时远时近的脸,好像还有祖母,殷殷得像是在和她说着什么,但说来说去,她总是听不清。 “奶奶,您想说什么啊?”她说着梦话,上前想抱住祖母的胳膊,却不料扑了个空,面前的人一转身,竟然是那天在破庙里“主子”的脸,锐利如鹰隼一样的眼直看到她的心里—— “你已经看到我的脸了,怎么办?” “啊!”阿圆捂着心口猛然坐了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得落在地上,她一时竟觉得现下就在那庙里似的,真奇怪,当时他突然转过脸,自己霎时间就把眼睛闭上了的,以为没看清,但梦里那锐利冷淡的眼睛绝不是凭空而来。 正怔忡间,房门突然砰砰得响起来。 “阿圆,阿圆,你醒醒!” 是舅舅冯兴的声音。阿圆心里头一惊,本来平复下去的心跳又激跳起来,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敲自己的房门?难道——出了什么事? 急忙唤醒花椒,点了灯,略穿戴了打开房门。 冯兴的脸果然十分不好看,“父亲让你去他那里,就现在,快。” “出了什么事?”阿圆忙问,声音发颤。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梦到祖母的情景,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奶奶她——怎么了?”她身体一向很好,上午小石头来还这样说的! 冯兴没说话,拿蓑衣披在她肩上,“快。” 阿圆在祖父房里看见了小石头的尸体。 第11章 至痛 小石头才十三岁,此刻静静得躺在地板上,眼睛还微睁着,脸上焦急恐惧的表情永远定格在那里了,阿圆跪坐到他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冯老爷脸色凝重,“守门的老仆人听见他敲门,开门就见他躺在门槛子上,刚刚断气。” 冯兴略通武艺,蹲下来查看小石头的尸首,“他是跌伤了脖子,加上一路狂奔,颈子彻底断了死的,我才刚看了他的马,左前腿跛了,可能就是那时候把他跌下去的——其他没有伤。” 众人更加疑惑了。阿圆突然想到什么,解开小石头的上衣,往里面衬兜里一摸,掏出一样东西出来。 “阿圆?”冯老爷问。 “家里出事了!”她嚯的站起身,扬起手中的信,“这是我让他带回去给祖母的信。他还没有到家就折返回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急着回来要告诉我,惊慌失措跌下了马!”琉璃一样的眼睛急的泪光微晃,“外祖父,石头一向机灵,他是遇到了什么?” 冯兴安慰她道,“阿圆,你先莫要急,说不定他是路上遇到大雨滑倒摔伤才回来的。也怪我,不该这时候就叫醒你。”冯老爷也道,“你舅舅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样,都得等天明了再说。” 外祖父和舅舅的话并没有让阿圆的心放下来,反而心上像压了千斤的磐石一样,她再跪坐下来,看着地板上石头那张惊恐焦急的脸,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小石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 临江城内也是一片菏泽。 虞廉一早不到卯正就起身,领着王府的人去襄赞着郡守防洪排涝。正在府衙与司户参军(注:官职名,郡守之下,掌一郡民事)谈议防洪之事,王府里的一名侍卫长来找到他,“王爷让您现在就回去。” 虞廉一惊,“王爷起身了?”临安王已经多半年卧床不理政事,王府里的大小事体都由他的弟弟豫平郡王掌管料理。 “是郡王爷。”那侍卫长道。 “哦。”虞廉心里头有点惴惴。临安王为人雍容和善,与自己脾性颇为投缘,深得其赏识重用,但豫平郡王却是和兄长截然相反的性子,自他掌事,则颇为倚仗虞廉的另一位同僚,并不大理会虞廉。 豫平郡王已在议事厅里等候。虞廉见是和他单独说话,更有些紧张,看过去,郡王爷身穿朱色小科绫罗长袍,腰间系草金钩革带,佩银鱼袋,乌纱璞头下,一张脸丰神俊朗,申家人特有的浓眉深目在先文宗与女皇的嫡孙西平郡王申时轶脸上就是酷峻威严、令人生畏,到这位三十余岁的豫平郡王,却多了儒雅的丰采。但虞廉却知他是外宽内严,十分严格的性子。 豫平郡王道,“有一桩事,本应当王爷亲自同你说,但他身子实在不好,就由孤王代讲了。” 虞廉心里一阵激跳,站起身,“请郡王爷讲。” 豫平郡王走到他身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昨夜大雨,几个地方山体滑坡——虞家湾,就是其中一处。” 虞廉想了一下,才猜到这其中的意思,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嘴里喃喃的,“母亲……” “整个村庄都被泥石埋了——虞长史,你,节哀!”郡王的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表示抚慰。 虞廉心腹里剌剌的一阵痛,他心里头有怀疑,脸上却不能露出来,过一会抬起苍白的脸问,“我母亲那一家子,都……?” 豫平郡王轻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官府的人会去挖掘尸首,山路难,你们就不必去了。” 就是说整个庄子都被封闭了。虞廉抓了抓膝盖上的官袍,低哑着道,“知道了。” # 苗氏听说这样的噩耗,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阿满的婚事是不是可以延后了?”看见丈夫的脸黑的可怕,方低下头,好半天叹了口气,“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一时想到什么,“阿圆那丫头?” “应当还在冯家。” “哦。”苗氏说不出是惋惜还是什么,“若是她不出那幺蛾子,老太太定会陪着她到家里送嫁,那……”丈夫的脸色着实不好,她把下剩的话咽下去。 # 第二天,阿圆却来了。 苗氏正在房里与虞仙因说话,母女俩心情都不开,童妈妈过来说,“阿圆小姐来了。”虞仙因先腾得站起来,“她来做什么?让她滚!” 苗氏摁住她,“你先回房去,或许是为了你祖母的事。” 虞仙因冷笑,“她倒是命大,她怎么不死在那里!” “阿满!”苗氏喝,“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到有点城府?就这一点,你比不上她一星半点!”转向童妈妈道,“让她进来。”端正了容颜,拿出主母的气势来。 虞仙因没有走,复在榻子上坐下了。 不一会,阿圆进来了。虞仙因见她,穿着素白白的裙子,青色斗篷,一张脸苍白晦暗,那双本亮的像灿阳下的琉璃一样的眼睛深深得抠下去,忍不住拿话刺她,“你来做什么?若不是你逃婚,祖母怎么会躲不过这次大难。”这就是那老太太偏心的结果,她在心里头隐隐有些痛快。 阿圆没理会她,对苗氏道,“父亲在哪儿?我要见他。” 苗氏道,“你父亲还未下值回来。” 这一回见面,彼此双方都冷冷的,没有再装模作样。 阿圆点点头,“我到前面等他。”说罢转身要走。 虞仙因见不得她这样子,还要说话,阿圆冷冷瞥她一眼,“你闭嘴,好好备你的嫁吧!”虞仙因张大了嘴,将案上的杯子盏推倒到榻下。 阿圆丝毫没有理会身后的纷杂,苗氏的声音隐隐在说,“阿圆,你莫太过分了!你终究还是这个家的女儿……”她一步也没停,走下庑廊,走出正房的庭院。 # 虞廉倒是没有太晚回来,阿圆向他福了福身,父女俩沉闷无言,互相都没有称呼。 虞廉问,“你从哪里来?” 阿圆抬起头,“虞家湾。” “什么?”虞廉大惊,“你怎么竟会跑到那里?冯家的人呢?还是你……”提前回去了,昨晚也在老宅? 没有把话说完,阿圆问,“父亲这么惊讶做什么?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是阿圆不知道的?”她晦暗的眼睛里闪过火一样的光,小脸肃正,咄咄逼人。 虞廉把袖一拂,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先问你,你怎么会去虞家湾?官府把那里的路给封了,怕是再有泥石流。”脸上都是怀疑,差点被个小丫头拿话诈到了。 阿圆道,“父亲真相信是有泥石流?如果我告诉您,我昨天偷偷得跑回去,一路上根本没有泥石流得痕迹,庄子却被封上了,官兵们正在抬收尸体——整整一个庄子的人,都死了,”她哽咽了,当时她伏在远远的山头,看见官兵们将一具一具的尸身从屋子里抬出来,距离远,但凭借着对这个自小生长的村庄里每个家庭的熟悉,她依稀似乎看到了花妹子、徐秀才……他们被码放在空地上,自家的大宅却是在最远,看不到任何。 她心里一下子痛极了,祖母、豆角、王妈妈,还有栓子柱子,七八个像亲人一样的家仆……阿圆抬起头,直看向虞廉,“他们是被杀害的!” 虞廉看向她,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一样——着实,他从前也没有过好生看她,印象里只是生的不错,很像冯氏,还有就是知趣、懂事。当然前次王世子的婚事,说明他看走了眼,这个自己从来不闻不问的长女,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可是,他再没有料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胆大包天。 官府封闭了的庄子,她都敢去闯看,急忙问道,“你怎么偷跑回去的?你舅舅没有跟着你?有没有被人发现?” 阿圆大声道,“祖母是被人杀害的!你准备要怎么做?” “你喊什么喊!”虞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脸阴的可怕。 阿圆倔强得抿直嘴,眼睛又冷又亮得看着他。那目光让他感到想躲,痛声道,“你以为我就不难过吗?那是我娘!”他粗喘了几声,声音低下去,“可是这里头摆明了有蹊跷,但只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谁,因为什么屠了整个村子,王府、王爷、豫平郡王爷,他们都不想让我知道——不仅是不想让我,是不想让所有的人知道!这里头的事不小,你懂不懂?” “那又如何?”阿圆反问他,“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就不闻不问了吗?你就任由祖母的尸首,不,她老人家是不是已经过世了我们还不知道,”眼角处蹦出晶莹的泪花,“即使她故去了,你就任由她老人家的尸首横在路口街头吗?如果他们为了掩盖真相,说整个庄子都被冲埋了、所有的尸首都挖不到怎么办?” 虞廉颓然坐到凳上,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说辞很有可能。 阿圆奋力挣开他,向后一步一步退道,“我,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她转身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我自己养大的丫头,我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今年就跟祖母一起过年,好吗? 谁能够想到,又怎么会想到,那天在祖母房里的殷殷离别,就成了生与死、阴阳相隔的永别?祖母!祖母啊! 虞盛光痛得极了,猛然收住脚,有些痴起来,那晚做梦的时候,是不是祖母她老人家遭难的时候?祖母,您在梦里是要对圆儿说什么呢! 第12章 豫平 申时洛骑在马上,向街道两旁望去,前天夜里的雨大,临江城里多处都积涝了,特别是南城,数十余户人家被水灌进了家去,一整个坊间成了积水潭子。 他刚从南边巡视了回来,这东边的坊区地势高,靠近王府街,却是好许多,一点点积水早被排干净了,店铺照样开张起来。 他攒着眉头,忽然,眼睛一定,引动缰绳,驭马向一边靠去,唤道,“虞姑娘。” 阿圆循声转过来,撩起帷帽,像是辨认了一会,站在那处。 她撩起帷帽,露出的脸和表情和那天车窗里的那张大不相同了。彼时巧笑灵兮,孩子气的天真即使后来知道是作伪,仍觉得可爱,现下却是面色苍白,精神倒还好,只是一双眼睛抠下去了,显得出奇得黑、大,身上穿着白色襦裙,青色半臂,披一件素缎大氅,申时洛向她点点头道,“你,没事吧?” “我在外祖父家。”她好像知道他要问的什么,这样回答了。 虽然已经得知了虞家湾的死亡名单里并没有她,但乍然见到,他是一时忘情了才唤的,现在对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看过来,申时洛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如果她求我怎么办?他不由握紧马缰绳。 阿圆垂下眼,向他轻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里?”申时洛上前两步,“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少女放下帷帽,青色的帷纱隔开两人,“世子自忙去吧。” # 豫平郡王进到内室,穿过透光玫瑰圆光罩,天阴,屋子里的光线暗,床榻前的紫檀木素面彩绘方架子宫灯还燃着,他见架子床边上的经案上《金刚经》摊开着,檀香袅袅,旁边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沉香手串是兄长常在手里头摩挲的,便拾起来,秋色绣鹤潞绸帷帐里传来虚弱的声音,“是阿牧吗?” 豫平郡王应道,“是我,”掀开帐帘,到架子床边的鼓腿彭牙方凳上坐下。 临安王脸色青白,满是病容,双眼下的青黑色很深,豫平郡王问,“您今天睡的怎么样?”将手中的沉香手串递给他。 临安王动动肩膀,示意他放到自己手里,“只在天明时眯了一个时辰。” 豫平郡王道,“睡不好就别读经了,伤神。” 临安王叹气,“我一想到以前的事就……读读经心里还安些。”他说两句话已经十分吃力,看过来向着申牧道,“霍笙什么时候走?” 豫平郡王轻轻道,“他是陛下的侄儿,颇得重用,又领着右卫军的实权,我们也不好得罪他。” 临安王脸上显现出厌恶的神色,喘息着道,“我一辈子跟霍家的人周旋,为性命,咳,咳,搭上了一个老婆,还有儿子——世子是傻的,这都是报应!” “王兄!” 临安王摆摆手,“不要说,不要说。我最近时常像是梦到阿含,”他闭上眼,干涸的眼窝子鼓动了两下,复又睁开,看向弟弟道,“我的日子快要到了,以后就要靠你。让霍笙赶紧走,不要再留他。女皇也过耳顺之年了,从现在到她死,都是多事之秋,霍家、西平郡王,让他们自己争去,我们不要卷到那是非窝子里!” 申牧答是。 临安王指着圆案立几上的一个折子,“这是给洛阳的,我想现在就请封你为亲王。” 申牧忙站起来,“使不得。” 临安王道,“我意已定。就让阿蒙(王世子)快活的再活几年吧。”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了。豫平郡王拿起那封折子信,将兄长的帷帐放下,半天才轻轻离去。 # 豫平郡王袖子里笼着那封折子信,眉头却微锁,在马车里一路沉思。 到自己的郡王府门口,马车将停,听见外面侍卫突然一声大喝,“什么人?”他回过神,隔着竹制挡帘,依稀可以看到侍卫正在拿□□驱赶什么人。 “兀那女子,再过来休怪某不客气了!” 见只是寻常小事,申牧在车厢里没有出声,车夫自向着大门继续走,只留下那侍卫挡差。 “郡王爷,民女虞盛光,想问您虞家湾山洪一事,您是想在这里谈,还是进屋说去?”一个清越却稚嫩的女子声音突然扬声道。 那侍卫见她如此执拗,本来还怜她纤弱貌美,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因此未曾动粗,不料她竟嚷起来,好笑话,这王府的声威是白摆设的?当下扬起□□,就要照她肩膀上砸去。 阿圆咬住牙,准备生受这一棍子。未料那□□却未砸下来,抬起头,只见却是马车帘子开了,豫平郡王站在车门处,刚那侍卫听他的令已退下去。豫平郡王问,“你姓虞?” “是。”阿圆看着他道。 豫平郡王的脸很淡,看了她一会,坐回到车里,吩咐左右,“带她进来。” # 须臾,阿圆被带到一件会客的小厅。豫平郡王进来时,看见那名容颜盛光的女子已将素缎大氅搭在下首的圈椅上,正背身看方案上悬着的《江山鱼乐》图。她身姿纤弱,还未长成,背过去看,还是个孩子。 似乎是觉察到他进来了,阿圆转过身,对豫平郡王道,“民女的家乡虞家湾,现就如这画里一般是青山秋水、芦苇飘荡的好去处,”走过来向他深深一福,“民女盛光,拜见郡王爷。” 申牧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有所惊奇,但他年岁已长,见过多少人事了,当下淡淡的,“起来吧。”自到上首坐下。问,“虞廉是你什么人?” 阿圆看的出来,豫平郡王虽然外表儒雅,性格确是非常严厉持重的人,起身答道,“是民女的父亲。” 申牧说,“孤知道了,是他的长女吧——你并不像是在山野中长大的。” 阿圆道,“民女的祖母对民女一向教养严格。”她一下子跪到在豫平郡王的身前,切切道,“民女斗胆惊扰您的座驾,就是想请问虞家湾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是泥石流吗?还是另有别情?整整一个村子的人一百三十多个村民——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我大晋朝、临江城并不是王法无忌的地方,还是说,这作恶的就是王法,所以官府才替他遮掩?” 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过来,如琉璃煞火,悲愤欲燃,豫平郡王丝毫不为所动,神色反更淡了,“姑娘,你问的都是你不该过问的事,回去吧。” “那些人就合该着白死吗?他们犯了什么错!”她尖锐得问。“身为临江城的主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是天兵吗,还是十六卫(注:洛阳京都最高军事机构)的人,还是什么其他您都开罪不起的人物?” 申牧眉间一动,目光如电看向她,“多少人是被自己所谓的聪明害死的,你毋宁就相信官府的说法。你足够大胆,也足够聪明,但,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阿圆在身后道,“至少将祖母的尸身还给我们,我们,好给她安葬。” 申牧顿了一下,“让你的父亲来跟孤王说吧。” # 申牧走出房门,下了庑廊,看见庭院里站着自己的世子申时洛,他的马就在庭院里,显是刚刚赶来的。那边申时洛也看见他,躬身唤,“父亲。” 豫平郡王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申时洛没说话,豫平郡王便道,“既来了,你将她送回去吧。” “是。”申时洛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目送他父亲离开庭院。 他几步来到屋内,虞盛光已从地上起来,坐在椅上,双手捂面。申时洛咳了一声,他父亲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哪怕是当年女皇欲将身边的绝色近侍许之——世人都知道女皇陛下有多宠爱自己身边的近侍,比亲人多甚,都被他拒绝了,这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冷硬的心肠。她必定是不可能说得动他的。 轻轻走进屋内,阿圆听到有人进来了,轻吁口气,拿袖子抚了抚眼睛,抬起头,看见申时洛,有些儿惊讶,“世子?” 申时洛见她眼圈周围粉融融的,必是没捺住哭了,加上心里着实怜她遭遇,温和道,“我送你回家。” 阿圆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大氅,被这暗色素缎大氅一裹,更显的这小小的人儿娉娉婷婷弱不堪怜,脸儿也灰灰的没有颜色,好不萎顿,忍不住问,“你找我父亲做什么?” 阿圆将身子裹在大氅里,过了一时道,“我想请郡王爷——要回我祖母的尸身。” “我记得你上一回说,你是自幼随祖母在老宅长大的。” “是,”阿圆抬起头,告诉他,“我的母亲并不是长史府里的这一位苗氏夫人。” “我知道。”申时洛道。 “你知道?”阿圆有些疑惑。 申时洛看着她,“上回见过后,我也打听了一些你们家的事情。” 阿圆闻言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复抬头看着他问他,“世子,你能不能带我回一趟虞家湾?至少让我亲手葬了祖母。” 第13章 纸团 申时洛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殷殷如火的眼睛那样子迫切得看着他,才十七岁的少年郎,他本觉得自己已经和父亲一样足够冷静自制了,但她这样子看着他,他就有些受不了。过一会才道,“要去只能晚上去,你怕吗?” 虞盛光那张原本迫切紧绷着的脸一下子放松了,像是有清凉的溪水从冰冻的小河里流过,眼角眉梢都放出光来,粉光融滑的眼圈儿被那亮亮的光一映,星星点点的璀璨,“不怕,”抿着嘴略略笑了,冲着他一福,“谢谢你,世子。” 豫平郡王回到正院,身边的仆人告诉他,“世子刚才带着虞小姐出去了。” “跟着他们。”申牧吩咐。之前申时洛曾经为王世子婚聘的事找过他,说曾在王府正门门口遇见过正在逃跑的虞廉的长女,并建议此女不合适担任王世子妻子,没想到却是存了别样的心思。申牧回想方才虞盛光的音容言行,攒起眉,这样的女子,恐怕也非申时洛能够驾驭的了的。 # 申时洛带着虞盛光,盛光扮做了一个王府的小校卫,两个人骑马出了城。 前行不过十里,到郊外人烟稀少时,后面响起阵阵马蹄声。虞盛光看向申时洛,申时洛也觉到不对,那些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有人高声唤,“世子,请郡王世子留步!” 不留步也不行,来人统共五六个人,骑艺高超,一会子就追赶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带起阵阵尘烟。申时洛认出打头的是他父亲亲信的副统领侍卫长,唤道,“方叔叔。” 方雄信问他,“世子这是要到哪里去?” 申时洛有意无意得将虞盛光隐到自己身后,“没什么,出去打打马。”语气有些不快,反问他道,“方叔叔拦着我做什么?” 方雄信却不上当,直接问他,“世子身后的人是谁?” 申时洛知道不妙了,只是还强作镇定,“一个小校而已。” 方雄信没有当面质疑他,却是正色道,“郡王爷有命,请世子现下回府。” 申时洛沉默了一会,知道这是被父亲识破,但他少年的意气和面子却容不得他退缩,“回去我自会和父亲解释。”说罢调转马头,抓住虞盛光的马缰绳,直直向前。拦着他们的两个侍卫有些犹豫,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那方雄信沉声道,“将随着世子的人拿下!”率先带马冲将过去,两个侍卫得了令,齐齐将马并排摆开,拦住两人的去路,申时洛又惊又怒,“尔等让开!” 侍卫道,“世子,得罪了!”上前就要捉拿阿圆。申时洛急忙来挡,那方雄信从后方也冲将过来,他来势很猛,阿圆的马受了惊,奔嘶跳跃,方雄信一手提溜住她的后脖领子,将她生生得从马上扯了下来,阿圆不可抑制得低叫了一声,帽子掉了,流泻出一头乌丝。 方雄信将她掷到地上,阿圆咬住唇没有再发出痛呼,但手肘和膝盖一片火辣辣的,必是摔的破了。 “虞姑娘!”申时洛急忙要下马过来,方雄信侧马挡住了他,硬邦邦得道,“世子,您还是随卑职回去吧,王爷正等着您呢!”一面让下属过来,后面竟还备了一辆清油马车,“把这位小姐送回家去!” # 苗氏看着被王府亲兵用清油小车送回来的阿圆,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虞廉不在,管家来到内院说亲兵侍卫非要她出来见。 “奉郡王爷命,将贵府小姐送回。”那侍卫向她叉手略行了礼,说道。 王府的人一向是倨傲的,苗氏摸不清到底是吉是凶,“有劳了,”她点点头,上前掀开门帘子一看,阿圆穿着个校卫的服装紧绷绷得坐在里头,那侍卫又道,“小姐本与咱家世子一处,但世子还有公事,郡王爷便让将小姐送回来。” 苗氏脸上火辣辣的,带着惭意道,“有劳了。”让后面跟着的童妈妈,“还不快将她扶进屋里去。” # 阿圆的手掌、胳膊肘和膝盖果然都跌破了,她咬着牙撕开黏在伤处的衣衫,痛的眼眶里直冒泪。 不一会,花椒也被童妈妈带来了,“小姐,”她扑到她的坐榻前,看到那些伤口,眼泪流出来。 阿圆抬头问童妈妈,“童妈妈,能不能给我一些药。” 童妈妈说道,“老夫人不在了,小姐您可消停点吧。”自出去了。 花椒从小院的井里打来一盆水,告诉她,“院子门锁上了。”阿圆没有做声,默默得任她将自己的伤口清洗干净,“好在都是擦伤,”花椒道,看她一身风尘脸上也脏兮兮的,“小姐,您去了哪里?您可不能再出事,若不然,老夫人她在天有灵也难安啊!” 阿圆想到豫平郡王,如果不是他派人阻拦,她或许今天就能进到虞家湾,埋葬祖母和豆角他们了——自打出了娘胎,她还没有这样子狼狈过,被人当众提溜着扔下马,想到这里,阿圆的眼泪差点滴下来,她用手背蹭掉了,咬住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如今是完全没有办法。以虞廉之庸懦、苗氏之奸诈,必定万事都以王府的说辞为马首是瞻,难道祖母含冤而去,还要被草草埋葬,日后即使能有大白的一天,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吗? 阿圆深吸一口气,她也曾猜想是不是那天在破庙里偶遇的那群人动手行凶,可是如果是那样,他们为什么要杀掉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却至今还没有来追杀她这个“罪魁祸首”;而如果不是,又是谁能这样心狠手辣,还得临江王府的遮掩,难道真的是如她所想,是官府、甚至是上京都城里的人? 阿圆捧着脑袋,觉得头疼欲裂,耳边突然响起豫平郡王冷淡的声音,“你足够胆大,也足够聪明,但,这又有什么用?” 是啊,即使是知道了是谁又能怎么样,她现在甚至连安葬亲人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能达到,她有什么用?她有什么用?! “当”的一声,有东西砸在了窗户上,阿圆回过神,一抬头,花椒正一脸担忧得看着自己,屋子里已经很暗了,花椒已点了灯烛,看门外,黑苍苍一片。 “刚才是什么声音?”阿圆问。 “不知道,奴婢这就去看。”花椒见她终于从迷盾中醒过来,起身向门外跑去,不多时,拿着一个纸团进来,“小姐,您看这个。” 阿圆接过来,打开,这是一个普通的桑皮纸包裹的纸团,为了能引起屋里人的注意,里面还特意包着一枚小石头,纸上有字,阿圆忙对着灯火一看: 老夫人还活着。 阿圆大惊,忙爬起来往门外跑,花椒不知上面写的什么,忙也跟上。庭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风吹过树枝拂动的矗矗的黑影,阿圆拉着花椒的手走进屋,“你刚才出去拣这东西,有没有看到什么?” 花椒摇头。 阿圆问,“天这么黑,你怎么这么快就拣到了?” 花椒回忆了一下,“奴婢出来,这纸团就在门框子这里!” 确实是有人特意将石头丢到这里了,阿圆再展开纸团,上面的字十分粗糙,像是没怎练过字的人所书写。她的心激烈得跳起来,这又是谁?还有,这上面得话是真的吗?能信吗? # 虞廉回到家,苗氏将阿圆的事说了,冷笑道,“没想到她倒是个心大的,看不上王世子,倒自个儿相中了郡王世子,不过被郡王爷发现了,让侍卫给送回来——真是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得尽了!” 虞廉脸黑的像锅底,“真有此事?” 苗氏吊起眉,“我能编排她去?人我给锁在跨院了,省的再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您这位大小姐一身的好本事,就怕她能生出对翅膀儿,我那锁未必锁得住她!” 虞廉知道她是借题发挥,但想这女孩儿胆大包天的,还真有点不放心,让人领着他自到跨院看了,听到里头有她主仆说话的声音,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14章 哀事 申时洛回到王府,恰是天未尽黑,将将掌灯的时刻,那方雄信把他带到蓬莱阁,侧身道,“王爷正在里面宴请霍将军,请世子进去。” 申时洛绷着脸,将大氅解下扔给他,哐哐哐得走到屋内。 歌伎正在奏琵琶,恰到激越处,淙淙噌噌的,只听一片嘈嘈切切金戈铁马乱云起飞,忽而鸣金收声,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大喝了声好,唰啦啦的铜钱撒下去,歌伎旁边的小童子连忙把钱拾起,那歌伎躬身退到一边。 申时洛上前向他父亲行礼,又向霍笙,“霍将军。” “什么将军,叫表哥。”霍笙将怀里的女伎推给他,“抱这个,这个胸脯子肥,好摸。” 申时洛看向父亲,他仍是无风无色丰神玉面的样子,眼神甚至都很平和,对霍笙的粗鲁恍若不见,端是个如沐春风的主人。他身侧也坐着个纱罗裹的穿坦胸装的美人,但那女伎在他身边,正襟危坐的,靠都不敢靠近他,倒跟个良家子似的,仿佛也一下子圣洁了许多。 霍笙笑,“你看你爹做什么?你不会随了他,也不爱摸美人儿?” 申时洛不知怎的脑子里一下想到虞盛光,脸竟是红了,豫平郡王道,“坐吧。” 霍笙从案前盘子里割下一块蒸腊熊,用刀挑着,眼睛里闪过精光,“阿洛表弟刚才是去了哪里?该不会陪着哪个美人儿耍子去了吧?” 申时洛没说话,端起案上的酒杯饮了一口。 霍笙觑着眼睛道,“听闻长史虞廉家的长女,亦是在虞家湾长大的。他家的二女儿要嫁给你堂兄,这大小姐阿洛表弟是否熟悉?” 申时洛手上隐现出青筋,“腾”一下站起来,“姓霍的你莫要太过分!那晚的事已经够了,你若是敢再乱杀无辜试试!” 霍笙颊上肌肉扭曲,接着放松了大笑道,“不过是百八十个人,你还没上过战场哩。好,既然阿洛表弟你看上了那女子,哥哥就给你个面儿,放过她。”举起酒杯,“喝一盅!” 申时洛被他说的脸又青又红,不过或许是出于年轻气盛和叛逆的心理,他又向豫平郡王看了一眼,端起酒,仰头喝了。 霍笙走后,申时洛随父亲来到内室。 “寿安伯为人狠辣嗜杀,又有头脑,你刚才着相了。”申牧道。 若是以往,父亲说的话申时洛都十分敬服,但今天,想想下午的事,他忍了忍,还是道,“父亲为什么要让人拦我?” 申牧没说话,只是看他一眼。他不常用那种眼神看人,申时洛有点怵,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虞姑娘也没想着怎样,她是她祖母养大的,现下祖母死了,不过是想去安葬祭拜老人,若咱们连这个也拦着,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方叔叔粗鲁非常,把人家拎起来摔下马,人家一个姑娘家……” 申牧没有半点所动,淡淡道,“你两个私自单独出城,于礼数不合。那姑娘长于山间,是个野性子,以后莫要再与她来往了。” 申时洛急了,“父亲!” 申牧正正得看向他,这一刻他真的很抵触父亲的性格,他就像是风平浪静的一汪大海一样,表面看是风和日丽,实际却是无穷无尽的深与黑暗,任谁想要与他认真,只有被沉没溺毙的份。 申牧又道,后退一步,“你的亲事孤已有盘算,若你真的心悦她,可以让她做你的侧室。” 申时洛呆了一呆,做侧室?那怎么成,虽然相交不深,但他知道以虞盛光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同意的。未及说话,申牧却站了起来,“孤累了,你下去吧。” # 虞廉回到家,见苗氏气咻咻的一幅模样,问,“怎的了,又在生气?” 苗氏白他一眼,“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你那大女儿纠缠世子被卫兵送回来的事,实在是丢人。” 虞廉有些尴尬,“刚才贺夫人来了?”贺夫人是苗氏的密友,两人常来往。 他走过来揽着苗氏的肩膀,“好了,卿卿不气。” 苗氏一胳膊甩开他,认真笑道,“不气?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议论咱们的吗?先把二小姐送给王世子做妃子,又要拿着大小姐去巴结郡王世子,真真两个王府都被咱们盘算上了。”她戴着孝,头上只扎了银簪子和麻绳,那麻绳穗子翅翅动着,“你以为她做的事就只说她一人吗?累的是咱们全家!我一听他们说我们是故意送阿满去嫁给世子我就……恨不能上去撕了她们的嘴!”一手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面红咬牙。 虞廉也是沉下脸。他知道苗氏今日这话定有几分夸张的成分——但一来他自身本来也十分爱面,另一则,妻子是自己钟爱的人,那阿圆却着实可恶,若是拿着她惩处一番能让苗氏消消气——横竖母亲也过世了,不会再有人心疼——倒也是未尝不可。 苗氏见他只是沉着脸,不说话,问,“想什么呢?” 虞廉揉了揉她的肩膀,“明儿就是吊唁了,总要等丧事过去再说。” # 自那一日收到带着小石头的纸团,整整两天,阿圆每天都在想那人是不是还会回来,既然告诉她祖母没有死的信息——姑且相信这是真的,她当然情愿这就是真的!——应该会起码再来看看她知道消息后的反应吧? 但两天了,那颗小石头像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只在她心湖上落下一圈圈波纹,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阿圆看着跨院的砖墙,长史家的日子过得不错,这墙是用青砖垒的,还浇了米汁加固,高高的很结实。她昨天爬到树上,看见外面仆人们用白布裹了灯笼,奴婢们也穿上了白麻的孝衣,扎上麻绳,知道事要给祖母治丧了。她问花椒,“你说,咱们若是把床单帐子都拆了,结成绳梯,能不能翻过墙去?” 花椒唬了一跳,“这哪成!即便出了这个跨院,却怎么出大门?” 阿圆没说话,一会儿嘴角抿过淡淡的笑。花椒问,“怎么呢?” “我想到了豆角。若是她在这,定会说‘我看成,姑娘咱们这就弄吧’。” 花椒也想到豆角那娇憨天真的小模样,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哗啦啦”一阵开锁的声音,有仆人道,“老爷,请进。” 虞廉进得门,见阿圆仍坐在庭院的小杌子上,看都没看他一眼,怒气上涌,威严地咳嗽一声,严厉唤道,“盛光。” 阿圆淡淡回眸。 虞廉绷着脸,“明日就要给你祖母治丧吊唁,你这两日行为不端,今夜先去祠堂跪一晚,明日不许妄动。” 一个健壮的仆妇捧着斩衰麻衣走过来,立到她身边,虞廉严厉道,“莫要让我动粗,快些儿起来!” 阿圆缓缓站起身,面向他,“祖母她老人家的尸身送回来了吗?”虞廉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她又问,“是不是山洪太大,所有人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够了!”虞廉脸色发青,下颚绷的紧紧的,“这些都不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过问的事。” “是,”阿圆脸上带过一丝讽刺的笑,“这本该是你去问的事。” “啪,”虞廉没忍住,在她脸上重重砸了一巴掌,阿圆被打得歪过头去,虞廉指着她道,“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拎得清,你拎得清又有什么用?不知好歹的东西!” 又一个“又有什么用”、“又能怎么样”,虞盛光的眼里闪过恨意,一时间恨透了这些世故的老男人! “把她带下去!”虞廉厉声道,再指着她,“明日你若是敢给我出事故儿试试! # 长长的明旌用竹竿子挑起,立在前院的堂前西阶上,绛帛粉书,上写着:先妣虞母张太夫人。由于老夫人死于山洪意外,没了尸身,因此只将衣物装殓了,棺木停在灵堂内。 灵堂内置供案,青黑两色的孝帐下,老夫人的神位祔牌立在中间,案上摆着长明灯、银质的供器和法器,王府、郡王府、郡守及其下属官都送来了题书挽联,皆挂摆在灵堂内供案两边,显得十分隆重肃穆。 老夫人是揭难,故尔请了大圆通寺的和尚来主持法事,为她超度魂灵,渡劫免难。这大圆通寺是由王府供奉香火的皇寺之一,这次却将主持和尚请来做的法事,虞廉的面上是很有光的,多少冲淡了母亲意外遇难的苦楚。 那虞廉着没缭边的斩衰麻衣,头戴哀帽,在灵前与前来祭拜的亲朋宾客见礼,苗氏带着三个女儿,阿圆、阿满,皆跪在其身后,披麻戴孝,殷殷哭泣,小女儿善娘还小,由乳母领着也在姊姊们身后跪着,由着乳母摁着她叩首。老夫人唯一的男孙、在京城读书的虞信却正在赶回来的途中,尚未到家。 一时有司仪唱,“豫平郡王、临江王世子、郡王世子、永安郡主到!” 虞廉正哭的两眼通红,听到唱名,忙举袖子略揩干了眼泪,迎到门上去。 第15章 壁角 豫平郡王穿着深灰色小科布袍,束黑色腰带,挂银鱼袋,头上戴着白玉冠,披银灰色黑斓边暗绣钱莽大氅,步履沉稳,神色庄重。他身后的申时洛、申时云也都穿着素服,那申时云乌云发髻上只裹了蓝色帕子,插一根银簪,十分简朴,虞仙因的未婚夫婿傻儿世子却是被两个下人搀扶着手肘,跟在最后头。 到灵前鞠了躬、上罢香,家属谢礼,虞廉眼窝子乌青步履不稳,豫平郡王扶着他的手,“虞长史节哀。”拍一拍他的手,表示你受委屈了,王府都知道。 阿圆是长女,跪在苗氏后面最左边,听到司仪唱,“家属谢礼——”微微躬身向那几个人行礼。抬起头,看见豫平郡王也正看向她们,向女眷们致意。 两个人的视线稍稍碰上,即相互调转开,阿圆平静的脸,眼睛冰冷带着些许傲气,特别是看到豫平郡王与虞廉两个人双手握住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一乜——你要知道她这双眼有多灵,满满得将对这二人做作庸俗的鄙视表达出来,然后她看见郡王身后的申时洛,年轻的世子正也关切得看着她,阿圆灵慧的双目稍稍融化了,倾身向前,单独向他致意。 申时云上前,躬身与苗氏和虞仙因说话,以示安慰,虞仙因越过她,看向后面的王世子,那乳名阿蒙的男子其实并不太丑,不是撒疯乱跳的那种傻,而是自幼得的脑瘫。此刻他站在那里,也是高高大大的,只不过因为病面容有些臃肿扭曲,她看见他木木呆呆的眼睛斜着,一会儿口涎即从嘴角那里流下来,扶着他的仆人忙用帕子接住了,将他嘴角擦干净,虞仙因悲从心起,伏在地上当真大哭起来。 王府的人走后,又有许多宾客前来,有那素日里交好的携着眷属,也有交情一般的孤身来的。有那女眷们出于好奇,捎带着看阿圆、阿满姊妹俩,出去议论,“长史家可真都是美人胚子,二姑娘就是与王府说亲的那位吧,啧,可惜了。” “那最左边的可是养在老夫人身边的大姑娘?真是命大。就怎么独独她一滴儿眼泪也没有,二姑娘倒哭的呜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人倒了个个儿呢!” 又有人联系起阿圆烧车、勾缠申时洛的事,妇人们尽皆撇嘴,原来大晋虽风气开放,加上女皇临朝,不乏有已婚的贵族妇女豢养面首、或有一二个情夫的,当朝的宰辅中书令大人,就曾是女皇的妹妹楚国夫人的裙下之臣,这都不是甚新鲜事。但妇人们风流,多在婚后,若是在闺阁时就坏了名声,却是大大的不能容许。有句话说,相妇要看品格,所以务要娶个冰清玉洁的进门,但若婚后夫妇二人不协,或是那做丈夫的不在意理会,夫人们找个消遣打发寂寞的后宅时光,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此番有意无意的,阿圆的名声却是坏了,即便他的父亲门第不低,若想嫁到临江上好的贵族人家,却已是不大可能。 # 回到王府,申时云问申时洛,“你当真中意他们家的大娘?” 申时洛白她一眼,“不要胡说。” 申时云抿着嘴儿笑,“你别分辨,我都看的清清儿的,你看着她,她看着你的——呵,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中意她,跟叔父说就是了,现在外面倒传她巴缠你。”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明和真相是大相径庭,申时洛听到这样的传言,心里竟甜丝丝的。申时云观察他,拍着手笑道,“真着了相了,哥哥,你竟也有这一天。” 申时洛不稀罕理会她,就要走。申时云拦住他,“哎,你别牛气,若哥哥真想这事儿成,少不得我这个妹妹或还能在中间□□用,你若是以后用得着我呢?” 她这话让申时洛停住了,他兄妹之间素来亲厚,便跟她说,“父亲知道,但说只能让她做侧室。” “哦,”申时云满不在乎的,“我也曾听母妃提起过,父王和叔父都想在京里给你聘一个——必经你是咱们家唯一得用的男孩儿,定要好生想看一门亲事才好。虞盛光便是给你做侧室,也不辱了她什么。” 申时洛摇头,“你不懂,虞姑娘她不会愿意的。父亲对她好像也颇有成见,我倒觉得他是明知道不行才这样说。” “哦?”申时云来了兴致,笑道,“能让叔父‘有成见’这三个字,看来我这位小嫂嫂却不是一般人哪!” 申时洛被她打趣的俊面微红,申时云笑了一时又道,“放心吧,哥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必然会帮你的!” # 吊唁后就该是停灵安葬了,不需要在接迎宾客,苗氏与虞廉夫妻俩正在房里讨论如何安置阿圆为妥,那苗氏想了半天都想不到一个好方法,总觉得难以寻到一个既解气、又不失体面的法子来,正没头绪处,王府却来了人,说是永安郡主给姊妹们送礼,以慰其丧祖母之伤痛。 苗氏一看,却是一式两份,皆一样的,都是一串开过光的十八子的手串,因着孝期,用水晶、蜜蜡、迦南香等珠子串的;两盒上等檀香并一个铜质莲花香炉;还有精致的青色鲁绸内衬用护膝一对,无香白油膏一瓶。 “都是不犯忌讳的东西,这鲁绸,郡主特特查过了,孝期能用,白油膏子是用粮食沤调的,无香无荤,给姑娘们用,省的皲了脸儿。”前来送礼的嬷嬷道。 苗氏谢了,“多谢过郡主了,善娘那么小还劳她惦念着。” 那嬷嬷忙道,“三小姐的另有,是吃的素面果儿,瞧我这脑子——这两份却是给大小姐二小姐的,一人一份。” 苗氏只恐是听错了,那嬷嬷却一点更正的意思都没有。还继续道,“过两日,郡主想请两位小姐去王府坐坐去,姊妹们在一处,一块儿给老夫人抄抄经、说说话儿,还有就是,王妃请您也过去,说是商量两家的婚事。” 苗氏能说什么,只能咽着一肚子疑惑和郁燥应下了。 如此却是将夫妻两个的计划打乱了。 “你说,郡主这是要做什么?”她问虞廉。 虞廉皱着眉,“这不是郡主要做什么,是她背后的王府要做什么。”沉吟着道,“那申时洛不会真的看中了阿圆?” 苗氏应咽下去的那口子气更不顺了,捂着胸口子郁气乱窜。“不成!”她恨恨得道,“凭什么我的阿满嫁个傻子,她却……” “你可莫发昏!”虞廉斥道,“若真是个有用的棋子,干嘛不用?!” # 阿圆带着花椒在堂前守灵,将一片一片的纸钱放到火盆子里烧着,她依然是相信祖母没有死,但这丧事就当是为所有虞家湾无辜丧命的村民们办的,火光在她无暇的面颊上跳跃,阿圆双手合十,为以往的邻友们诵祷。 徐娘子带了人来,“阿圆小姐,”她手里捧着个托盘。 阿圆发现,苗氏用人着实有趣,每一次□□脸的总是这位徐娘子,而童妈妈就是那唱白脸的,现下徐娘子来,难道有什么好事? 她没说话,仍自将纸钱一片片搁到火盆子里。 徐娘子道,“小姐,郡主使人来给您和二小姐送了礼,夫人专让我送来了,后天还请您去王府与郡主叙话去。” “郡主?”阿圆偏过脸。 徐娘子点点头。她长得白,又是圆脸,富富态态的,确实比童妈妈更适合□□脸。特从托盘上拿起一件护膝,“这是郡主送来的,奴婢给您戴上试试?” “不用,”阿圆没有看她,“后天是吧?我去。” 苗氏听徐娘子回了话,对虞廉道,“看看,你这大姑娘可真不是一般人儿,她赶着去呢!”又道,“阿满若是有她一半也是好的。” 虞廉叹,“逆境界易打,顺境界难打啊!我们太疼的她多了些。” # 这一日到王府,见礼后,林王妃自与苗氏说话,郡主申时云带着阿圆和虞仙因到一处水榭处,她也和虞仙因说话去了,笑着对阿圆道,“阿圆小姐,你在这里稍等我们会,就来。” 阿圆沉着气,不一会儿,果然见申时云的侍女领着申时洛身边的一个小厮子过来,“虞姑娘,我们世子有请。” 阿圆站起身,“容我整整衣衫。”她将花椒留在原处,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蛐蛐儿笼子样的东西交给她,“若是我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就放这蜂儿出来,它自会找到我。”花椒应是,将笼子收起来,握的紧紧的。 阿圆随小厮子来到一处书楼,这里周边种的竹子,是消夏的好去处,如今却是近冬了,因而僻静无人。 申时洛在竹林里等着,不时得转圈子,心里头患得患失的,唯恐她不来,忽而见一件穿着素色裙子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禁不住惊喜得迎上去,“虞姑娘!”虽然统共没见过几面,但现下这样子私会,给人一种两个人已经很亲密了的幸福感觉。 阿圆向他福身,“世子爷。” 申时洛想说,你清减了,但又觉得这样子交浅言深,有点肉麻,看她素白白身姿单薄,凭白的在他眼睛里又多了几分楚楚和娇弱,一时又想到她为他担的那些名儿,一向自诩刚硬的心里竟多了百千道迂回婉转,略略自持着咳一声道,“那天真是对不住。” “哪里,”阿圆摇摇头,“是我逾越了。本就不该给你添麻烦的。” 申时洛想,父亲怎么会说她是野性子呢,明明是这般良孝,又大方知礼,若是一般女儿遇到这事,还不定怎么哭泣羞惭。 阿圆道,“世子,今次来还是有一件事要劳烦问你。” “你说。” “祖母业已下葬,没寻找遗体,终究是遗憾。听闻世子曾去过虞家湾,不知道有没有见到过我祖母她老人家的遗体?”她看着申时洛,此番出来,就是要问他这一句话,既问出了,心揪成一团。 申时洛停了一下,“我同你说,你莫要太过伤怀。” “嗯。”阿圆攥紧帕子。 申时洛看得出她是真心关忧自己的祖母,不由声音更软了几分,“你们家老宅遭了大火,一共八具尸首,除了几个仆役,有两具分不大清面容了。其中有一个——应该是老夫人的。” 阿圆一听,天旋地转,她这几日本就思虑不定,又被虞廉苗氏折磨,饭都没有吃上几口,本心里头抱着希望的,乍听到这话如何禁得住,申时洛连忙将她扶住,“虞姑娘!”急急道,“我已着人去将老夫人的尸首火化了,想着过几天偷偷交给你,你今后也好有个念想。” 阿圆想说话,却哪里说的出,一时想,祖母真的死了,还死的这样惨,一时想,若她老人家真的故去,那又是谁给我扔的石头纸团?一时又想,焦尸、辨不清模样,会不会那和祖母身形相似的尸首并不是她老人家的呢?心里跟油煎似的,恨不能飞到那一夜去看个究竟。连申时洛在耳边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申时洛扶着她,因靠的近了,闻到她领子口一股冷幽幽若有似无的香气,禁不住魂儿一荡,突然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大喊道,“阿洛表弟?” 申时洛立刻绷紧了身子,忙就势将阿圆的身子挡住。阿圆脸色雪白略带疑惑得看着她,“是寿安伯,”说话间霍笙的脚步已愈近了。申时洛连忙让她,“你进去书楼里,我将他引开。” 阿圆忙匆匆走进书楼。 不一会申时洛和霍笙两人竟也进来了。阿圆躲在东次间的书房里,谁知他们也要进到这一处,她一眼瞧见落地罩内一排书橱巨大,想将书橱门打开已然来不及,便将身子隐藏到书橱后的背影里。 落地罩外,寿安伯的声音道,“我看着像你的身影,天这般冷了,兄弟却到这里做甚?” 申时洛三言两语将他应付过去。又问他来这里做何。 “我明日就走,要与郡王爷道别,就约在这里。”霍笙笑道。 他如此说,申时洛和书橱后面的阿圆皆是心里一跳。 申时洛道,“父亲还没有来,这里气闷的紧,不如我陪哥哥先在外走走,待会儿再回来不迟。” 两个人一会儿出去了。阿圆在原地站了一会,并没有趁机离开,而是想了再想,打开书橱的门,钻了进去。 第16章 无涯 书橱宽大,里面一边儿堆了些书,另一边却是空地,阿圆小心地猫好,屏住呼吸。 约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有人进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寿安伯霍笙。 有奴婢端茶上水——阿圆想,他们为何要约在这样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话,想到自己推断,那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当下更是沉着气,抓住柜门里面的枨子。 “郡王爷,我明日就走,此番来,当真多亏了王府和您的照拂。回去后,必将回复我家老父亲,来日当报。”那霍笙先道。阿圆听他口齿,并不像外界所传一味是个莽夫,必是粗中有细之人。 豫平郡王声音低而和煦,“阿豹客气了,你我本是一家人。”原那霍笙本有一字唤作阿豹。 许是见申牧客气,那霍笙笑道,“表舅,您瞅着和气,必当看不上我这粗人。但这一回的事,其实是大功一件,实话说,即便是姑奶奶女皇陛下知晓了,也不会怪罪你外甥儿我的,您信是不信?” 阿圆听到这里,心跳砰砰,连申牧说了什么都没听清。那豫平郡王说话向来偏低、偏轻,她将头又往柜门上靠了靠,侧耳相贴。 外面霍笙又是粗豪大笑,把豫平郡王的话掩的更听个不清,阿圆听霍笙说到了“虞家湾”,但马上被申牧低平的声音止住,霍笙会意大笑,“哈哈哈,是外甥不对,那事却不必提了。表舅父来年进京,外甥只等给您接风洗尘。” 话到这里,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明说,但阿圆明白,那屠村杀人的必是这寿安伯霍笙了,只不知道是为何。她心里恨苦,身子发颤,肩膀抵到另一侧堆着的书本上,“咚”的一声轻响,阿圆背上立时一身冷汗,静滞在那里。 外面霍笙又是一阵大笑,两个人漫漫又攀谈了几句,阿圆心跳方渐恢复平静。 一时霍笙终于告辞,豫平郡王起身送客。阿圆听到郡王脚步声重新回来,许是在榻上坐了一下子,然后来到内间,她心跳重新加快,心道这人怎生还不离开。那脚步声却是越过书橱,大约是向着更里面的围屏后面去了。 唰唰的水声忽而响起,阿圆一愣,然后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不禁通红了满脸,但心却是放下来,只窝在原处等他结束。 终于他完事出来了,脚步声经过书橱,就在阿圆等着他走出去的时候,柜门刷拉一声却猛然被打开,一柄森森长剑破空袭来,如电如露直指咽喉,执剑之人正是豫平郡王,那双不输剑气的眼直视下来——阿圆措不及防,忙后退着紧紧抵靠到背板上,张圆了小嘴儿。 申牧趁人不防打开柜门,剑压下去,再没有料到看见的竟然是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双颊绯红,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惊疑不定的光摇影动,小嘴儿张成了半圆,显是吃惊极了。 “怎么是你?”申牧认了一下,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圆却是想,他定是早起了疑,方才去屏风后面全是为了迷惑我了,当下双颊克制不住的更红,说了声,“奸诈。” 申牧抛下剑,将她从柜子里拽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偷听孤王说话?” 阿圆在里面躲了多时,腿早麻了,站不稳,忙用手去撑那柜子,申牧不得已用手扶住她,凑近了,嗅到少女衣领处冷幽幽的一丝异香,竟是面色大变,铁钳一样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你怎么会有天骨香?” 阿圆却也是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回眸看他,申牧双目如电看定她问道,“姜乌是你什么人?!” 阿圆道,“我不知道姜乌是谁。” 申牧如何会信,“姜乌,号无涯士,你不知道姜乌,知不知道姜无涯?”观察着阿圆的脸色,突的松开手。 阿圆一个踉跄,忙重抓住柜子,想了一想,反而攀住他袖子问,“难道虞家湾的事与他有关?”她心里头顿时心乱如麻,“郡王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姜无涯他到底是谁?” 申牧见她不似作伪,神色复杂得看着她,“你既然有天骨香,可见姜无涯与你关系匪浅。姜无涯是谁?呵呵,三十年前我大晋的铁蹄大破金帐突厥,千里大漠靠的就是天骨香黑蜂指引道路——了却君王天下事,少年一战即成名……”一顿,“既你用了天骨香,该不会是有人现正备拿着黑蜂?” 阿圆承认,“我让侍女拿着,半个时辰若是不回去,便放出蜂儿来找我。”到时候黑蜂便会吸引着其他蜜蜂一齐飞到这书楼来。 申牧斥道,“蠢女,竟拿着宝物当儿戏用。”又想到什么,脸色凝重起来,果然门外侍卫道,“王爷,寿安伯折返回来了。” 阿圆也想到了。刚才自己在书橱中发出的声响,豫平郡王既然能发觉,那身为京城十六卫之一的右卫将军如何能没发觉?必然先是在外候着,然后见郡王久不出去,生了疑心,这才折返回来。 很快半个时辰就要到了,届时花椒依言放出黑蜂,到时候不仅自己性命难保,祖母生死未明,这宝物也要落到那恶人手中。阿圆不禁仰头看向豫平郡王,饶是她一向素有主意,也不禁慌乱起来。 豫平郡王犹疑一瞬,叹了一声,将宝剑落鞘挂回到墙上,低低一声,“得罪了,”将她囫囵儿抱起,走到外间松竹透光屏风里的软榻上。 阿圆讶然,手下意识攀住他的肩膀,抬头只见豫平郡王玉面丰神的一张俊脸平静无波,眼睛且清且深,危急的时刻,她心里头竟然掠过一个小小的心思,他这样看,也不像是个坏人。那申牧冷硬的手在她腰间关元穴一按,阿圆禁不住低唤一声,淋淋稚音,正好那寿安伯霍笙进了来,“王爷,”守门的侍卫道,“寿安伯求见。” 屏风内,阿圆红了满面,她还被他抱在怀中,凉凉的绸缎是冰蓝香的气息,除了祖母,她还从未曾与外人这般靠近过,更别提是个男子,虽说他是父辈,但仍是浓浓的男子气息,当下双颊仍犹如火烧,刚想稍稍坐正身子,被他摁住肩膀“啊”一声跌回去,撞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恰像欢、情中被发现了的惊惶。 豫平郡王低淡的声音道,“阿豹怎么又回来了?孤王现下却不好出去见你。” 那霍笙本还存着疑心的,但见那透光屏风内,两人身影紧紧相拥,那女子似还攀着男人的肩膀楚楚发抖,遂干笑一声,“外甥出去,想到刚才恍惚听见里间有动静,唯恐是有刺客,没想到却是表舅在好风雅——嘿,白让俺担心了。” 阿圆抬起脸,粉面上一双灵慧的眼睛急煞煞,能滴出水,申牧却没有看她,将她放开,起身正了正衣衫出去笑道,“让阿豹见笑了,不过是调/弄一个小野猫儿,嗳,你也别太促狭,省得臊到她,以后却让我难弄。” 霍笙看见他,更打消了怀疑,发出一声了然的邪笑,此一事,倒让他觉得与这位静水流深的郡王亲和了不少,拱手,“如此,外甥就不打搅了。”向他挤挤眼,示意他继续,离开了房间。 阿圆听见他终于离开了,心里头反更加嘈切,隔着屏风,看见豫平郡王影影绰绰坐到了坐榻上,却没有唤她出来。她心想,郡王是持重之人,即便之前不好,这一次还是救了我的,算了,他还是长辈,我却是要谢谢他,做的大方才好。 收拾好心情,抑住尴尬羞涩,起身出去,向他深深福了一下,“多谢王爷。” 豫平郡王恢复了之前冷淡的模样,“你的侍女在哪里?我让侍卫将她找来。”阿圆便告诉了他。 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反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我去外面等。” “不可,”申牧没有睁开眼,“霍笙为人多疑狡猾,你现下还不得出去。” 阿圆尴尬,时间一点点流淌,豫平郡王仍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耐不住,蹭到坐榻前,“王爷,您刚才还没有跟我说,姜无涯……他,到底是什么人?” 申牧睁开眼,眼前的女子,不、或许只能说是女孩,还戴着孝,她的皮肤很白,像冷月的光一样,整张脸严格上说没有多精致美丽,却给人一种容光难挡的感觉。其实他一向反感她这般性情的女子,说不上讨厌,但着实不喜欢。太有主意,做事百折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跟跗骨之蛆似的。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太宗皇帝晚年的近臣,先文宗帝最亲密的朋友。”阿圆听着,心里头不尽震惊。忽而豫平郡王却收住话题,沉下脸告诫她道,“虞姑娘,本王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去找阿洛,也不得再过问这些事情。你,懂了吗?” 第17章 挑明 申时云与虞仙因边走边说话,申时云劝她,“你嫁过来也没什么不好,我哥哥那个样子,父王母妃必不会苛求了你,王府别的没有,富贵还是有的,到时候便找两个可心的男郎,不也是很有趣?” 虞仙因脸色不好,却不说话。问,“虞阿圆与洛世子却是怎么回事?” 申时云道,“哥哥中意她呗。她嫁过来,最多也只是个侧室,哪有你正头夫人强。”虞仙因只在心里头冷笑。亲王的头号必定是要豫平郡王承袭的,日后洛世子成了临江王,虞阿圆岂不最少是个侧妃? 两个人转了一圈回到水榭,虞盛光却还没有回来,过一会豫平郡王的侍卫倒是来了,不知说了什么,带走了她的侍女花椒。那申时云想,莫不是又被叔叔发现了?却因着是申牧的侍卫,并不敢问,只想事后打听。 且说申时洛引开了寿安伯霍笙,本以为虞盛光趁机逃出来的,没想到小厮却告诉他虞姑娘并没有回去,他忙折返回书楼,半路上碰见她和侍女两个人。 “虞姑娘,”申时洛迎了上去,“你还好吧?” 阿圆轻轻福身,“我很好。” 申时洛见她正是从书楼的方向过来,稍稍疑惑,“你适才……?” 寿安伯霍笙却从转角的地方出了来,“洛表弟,哈哈又见面了,今天咱们可真是有缘。”将眼睛看向阿圆,“这一位姑娘却是谁?并不像王府里的人。” 听到他的声音,阿圆的脸即白了白,但她向是遇事心不慌的性子,侧看向霍笙,只见他个头不高,却生的十分魁伟粗壮,两只在盔甲里的胳膊像铁桶一样,未戴头盔,束了男子常束的顶髻,眼睛正也一瞬不瞬得看着自己。这就是杀害整个一个村庄的凶手了,阿圆心里道,以霍家如今的威势,申氏皇族尚且耐他莫何,豫平郡王那样的人物都要与他周旋、给他面子,自己一介小小女子,怎报这血深大仇? 申时洛却是想,霍笙明明知道她是谁的,却要在此做作,是有何意?还有,虞姑娘这一会才从书楼的方向过来,方才不是霍笙要与父亲在那里谈话,难道父亲有事,约会取消了?满腹疑窦的,强作了镇定道,“这位是王府长史家的小姐。” “哦,原来是虞姑娘,”那霍笙阴测测笑着,心道这小妞儿生的是不错,但平平板板还是个孩子模样,没想到郡王却好的这口。一时间三个人心中都是各有魍魉。霍笙转向申时洛,笑容里带着揶揄,“我和王爷说完了话,遍地去寻你,没想到表弟却是佳人有约,哈哈,有趣,有趣。” 阿圆知他想的肮脏,很生出一股怒气,淡淡对申时洛道,“烦劳世子送我回水榭吧。”霍笙却道,“慢着!虞姑娘知道我是谁吗?” 阿圆本已向前走了两步,听到这话,转身轻福身道,“寿安伯英雄盖世,谁人不知?”那霍笙又发出一声大笑,拍怕申时洛的肩膀,“老弟,快送你的佳人回去吧,我在前院等你。” # 当晚送行的宴毕,霍笙回到自己的客院,把下午所见之事当韵事说与了副手,也是他的参谋副将。 那副将却道,“豫平郡王一向洁身自好,会和儿子看上同一个女子?卑职总觉得有点不大可信。” “哎,”霍笙不以为然,“他再清净,总是个男人,我都见到了,你不必说。” “关键那女子却还就是虞家湾的人,这也太巧了吧。”那副将又道,向霍笙进言,“爵爷,事出反常必为妖,事若太巧则成书了。” 霍笙摸着自己下巴上的横肉,有些儿懊恼,“还是一了百了最省事,不过万一申牧动了真,我却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哎,当时杀的太急,若是留一两个活口就好了,不过她一个女孩儿,看着还没发育呢,能跟那姜无涯有甚么瓜葛?” 副将道,“爵爷,心慈手软可不是您的风格啊!” 霍笙嘿嘿的,“小娘儿生的是不错,那小声音,呵呵,爷我当场差点也没直起来,不过就是太瘦了,没有弄头。”也正因为如此,说申牧迷上她,他却是有几分信的。 副将习惯了他的粗话,见怪不怪,拐回到正事上,“还是小心的好。还是留个人在这,一则盯着申牧是否有异,二则若能通过这女子寻到姜无涯的踪迹,那可是奇功一件啊,陛下必定会重重嘉奖您。” 霍笙思量了一番,点头道,“我看行。” # 时间一日日过去,虞廉夫妇很识时务,因着王府的态度,表面上没有再苛待阿圆。阿圆在家中静心守孝,每天都还有个小小期待,希望不拘什么时候,那个扔纸团的人能够再来。 天渐渐冷了,虞府给仆人们都换上了冬衣,门上添上了细棉帘子,竹篾窗纸也加了厚,是以阿圆听到有小石子敲到窗纸上的时候,差点儿没听清。 她忙下榻,斗篷都没披就跑出去,一个人影立在庑廊下,阿圆惊喜交加,未料那人转过身来,她却一愣,“是你?” 申时洛偷偷前来,本有些忐忑,见她这样,反而把心里一直存的那点子疑惑勾起来,就问,“你以为是谁?” 阿圆没有回答他,看看左右,正色问他,“世子怎么会到这里?忒不合礼数了。” 申时洛从大氅里掏出一个瓷坛,“我前次说过要将你祖母的骨灰还与你,给。” 阿圆未料是这样,将坛子接过了。抬起头,“谢谢你,不过你却不该这样子来找我,请快回去吧。” 她转身要进屋,申时洛一个耐不住,捉住她的腕子,这十几天里,申时云又借故邀请了两回虞家的小姐,每一回虞盛光都借故推脱了,似乎有些躲着他的模样,联想到刚才她乍见到他时的表情,申时洛问,“你刚才却是以为我是谁?” 阿圆没说话,只看着他。他却亦不松手。 “我的侍女马上就要回来了,请放开。” “我就是候到她去拿膳食,才进来的!”申时洛有些激动,低声道。 “你窥视我?”阿圆眯起了眼。 “不是,我没有……我也是怕被人发现了会对你不好……” 阿圆依然不说话,冷月一样的眼睛平平得看着他。 申时洛松开了手。 阿圆向他福了一福。“世子,”她端正了神色,“谢谢你的帮助。我想你帮助我必是出于君子之心,如果我理解错了,那么很抱歉,以后请你——不要再这样了。”她说完话,便转身回屋了。申时洛看着那轻轻晃着的青色棉帘,终是没有敢闯进去。 # 老夫人的七七届满,林王妃请苗氏去王府商议王世子和虞仙因的婚礼。 这一回阿圆跟着去了,与苗氏母女一道下了车,来到正院厅堂,却见一屋子的女眷,统共做了六七人,皆在等着她们。 林王妃坐在托泥大榻正中软垫上,穿着深红色袒胸细墨绿线缠枝纹刺绣镶珍珠的短襦,月青宝相花长裙系到肋下,用宝蓝色丝带束着,宽大的披帛一直垂到榻下,额间点了翠羽花钿,高高耸起的发髻上簪着七尾凤衔珠华胜。她下首的紫檀木透雕黄花梨玫瑰椅上分坐了两人,一个是郡主申时云,另一个却是个秀美妇人,穿着花青细绫短襦,红色长裙,赭色厚纱披帛,肌肤丰匀,淡淡含着笑。 苗氏领着阿圆姊妹二人上前见礼,先问了林王妃好,然后向那秀美妇人,“江妃娘娘。”原她是豫平郡王的侧妃江氏,因郡王正妃早先没了,现这江氏正掌管着郡王府的中馈。 江妃见了两个女儿,均夸赞了一番,特别向林王妃和苗氏道了喜,盛赞了虞仙因,而后看向阿圆,“这大小姐我却不曾见,不若上来细瞧瞧?” 苗氏侧乜着阿圆,既怕她犯倔性子不配合脸上丢丑,又觉得江妃这样好像相看似的,望着她不拘哪里子不好让人相不中。阿圆倒是没怎么样,大大方方上前去了。 江妃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扭头对上面林王妃道,“这女孩儿生的这样好,我却都没有话夸赞了。”言笑晏晏的,林王妃因着前事对阿圆不喜,况她身份最高,何尝用凑着谁说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了了嗯了一声。 江妃倒没在意,笑眯眯让阿圆下去了。给虞仙因和阿圆一人一个琉璃坠子。 第18章 西平 今年临江的冬天出奇的冷,北风不过刮了几天,王府里的树就全落了叶子,管家指挥着小厮子们给大树扎上稻草甸子结成的“围裙”,又让下人将湖塘里的碎草枯叶子都捞将起来,湖心里的太湖石不用保养,却有一处大灵璧石是要打蜡的,忙了整整两天。 江妃巡了园子,对管家和下人们的辛苦表示肯定,让人封了赏封,想一想今日正好要向着豫平郡王说说这些庶情杂事,不如就将那事也提一提,总不费世子托付她一番。 既拿定了主意,江妃便带着侍女来到书房,侍卫拦住她,“娘娘,世子在里面。”江妃点头,“好,我到次间里等。”遂前往次间,坐到临窗下的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上,豫平郡王的书房布置的简洁透亮,博山炉里燃着清香,是寒梅味的,江妃不禁想到自己遇到郡王时的情景,到今天竟然已十余年了,多少平淡岁月就像是拖着长长的尾的流苏,想起来不过是轻轻刷过心头,虽不复年轻时那般柔软憧憬,却还有一些感触——总归这一生也是值的。 里间却突然吵嚷起来,江妃站起身,申时洛的声音道,颇为激动,“为什么就不行?您上次不是说如果我心悦她,可以做侧室吗?” 豫平郡王的声音低,江妃没听见,她握住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些惊讶,脑海里一下子闪过虞家的大姑娘穿着素纹褙子,亭亭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申时洛的声音更大了,“你不准我娶她,难道您……” 江妃脑子里轰的一声几要炸了,脸又红又白的惊诧无比,一时想着这么可能!想多听又不敢,还是退回到坐榻上,看见自己捏帕子的手都有些抖起来。 # 阿圆写到那一个“姜”字,凝神了许久,笔尖上的磨滴下来,在纸上晕成了一个大团,她咬咬唇,只得又将这张纸也揉成团,掷到榻下。 花椒进来,见坐榻下又扔了十余个纸团,阿圆还伏在榻上的无束腰竹制夹头榫翘头案上,上前将纸团拾起来,唤,“小姐,” 阿圆道,“都烧了,”待她出去,看向横条案上摆着的铜镜,里间的少女无疑是美的,但是一向有主意的眼睛却带了些迷惘。豫平郡王说她是蠢女,拿着宝物当儿戏,这话何其对也!她想想过去的一些想法,做的那些事,当真是天真幼稚。 能够拒婚成功,其实依仗的是祖母的坚持,而破庙里从那些人手中逃脱出来——阿圆现下只觉得后怕与侥幸。其实虞仙因有一句话她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只不过一直不敢去想。如果她不逃跑,即便虞廉苗氏二人给她强行定了婚,凭着祖母的明睿,大抵会前来临江,逼着父亲将婚事作罢,那样的话,虽然未必能挽救整个一个村庄,但祖母和多半仆人的性命却是保得住的。 况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算嫁给傻儿世子又能怎样啊,你不是不想嫁人吗,嫁这样的一个人等于没有嫁,岂非正合你的意!还有师傅,她心里头猛然像划过一道痕,姜乌,姜无涯,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给村庄引来如此的灭顶灾祸! 她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却再没那份底气像以往那样轻举妄动,理直气壮得去质问别人。颓然趴到案上,看着这回雪白的纸上空空的没有一个字,蓦的,她站起身,唤来花椒,“我们出去!” 花椒麻利儿的,“哎!”姑娘这样萎靡不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下不管她要去做什么,只要她能再振作起来,自己都一定会陪着! # 两个小姑娘来到王府街郡王府邸壁门上。阿圆交给门上的一封素笺,“我想求见郡王爷,烦劳把这个给他。”侍卫见眼前的女子戴着长幂离,背着一个长包裹,不似寻常人家女子,道,“稍等。” 当值的恰是方雄信,他一出来,看身形猜到是她,沉声道,“随我来。” 阿圆认出他就是那日把自己扔下马的统领,难免有些尴尬。好在有幂离罩着,她没吭声,跟着他一直到豫平郡王的书房。 申牧闻言微皱起眉,“怎么将人带进来了?” 方雄信叉手道,“单先生说过,寿安伯留了钉子在这,不能让您因为这个白生罅隙。” 申牧斥道,“胡闹。”一会儿慢慢道,“让她进来吧。” 阿圆进得屋内,摘了幂离,先向他跪拜行礼。直起身子,她抑制不住的耳朵有点红,上一回两个人的亲密情状多多少少对她还有些影响,申牧却很冷淡,“你又来做什么?” “谢恩,还有,请王爷听我奏一首曲。”阿圆说道,解下背后的包裹,豫平郡王像是与师傅有过旧交的样子,上回愿意救她,未必不是冲着他的缘故。而且她本以为申牧会问她天骨香的来历甚至索取它,他却并没有,这也让她由衷感到一种敬意。 如果他认识师傅,必定会识得这把琴。 桐木制的七玄琴,髹栗壳色漆罩以黑漆,琴身形状质朴,乍看一下十分无华,阿圆原地盘腿而坐,一起手,琴音圆浑透亮,古香古韵,她此刻全神贯注都集中到琴身上,纤指流水一样轻拨,悉悉碎碎如落了一地日光,紧接着那声却辽阔起来,如乱云翻飞,日照大地,千里大漠上金戈铁马后,橙红色的天地间唯余萧索与壮丽的景象—— 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 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吴会书难达,燕台路正长。 男儿久为客,不辨是他乡。 最后一个音阶奏完,她收回手,将琴仍置在膝上,看向豫平郡王。“这一首曲子以前我总奏不好,还是上回听您说了他的事,方有了感悟。” 申牧讶然,“竟然是孤桐么?” 阿圆点头。 “拿给孤一看。” 阿圆将琴捧上去,申牧接过一看,七玄琴圆池上刻篆书“孤桐”二字,抬头看向她,“姜乌竟然将孤桐留给了你,你到底是他甚么人?” 阿圆将双手高举到齐眉处,长拜于地,声音有些哽咽,“您告诉我,那霍笙屠了整个村子,真的是因为他么?却是为了甚么?他,他知不知道他们会那样做?”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如果师傅临行前已经意识到危险,为什么连警示一下都没有?!祖母与师傅,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致敬,却让她情何以堪,恨都没有办法。 申牧脸上依然是平淡,但其实却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女子在他面前哭的像个孩子一样的,他想起那天将她抱在怀里时的情形,水灵灵无知纯净的一双眼,像一束光一样投到他深井一样的心里。稚子无知,他却知道自己所有的反应。更何况她竟然与姜无涯有着莫大的干系,种种的机缘巧合,让人似乎无法抵挡。 正因为岁月熏养出来的足够的自知,这世间万物最奇妙处莫过于万物相生相克,此刻他看着女孩的眼睛,明明得感到内心深邃的打开,像是深渊一样的凝视她,那是违背却又顺应本性的贪婪和渴望,而这女孩子,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并不知道自己正临着深渊,只要一些些引力,就将失足跌落。 他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将琴还给她,“阿圆姑娘,有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女孩看着他,眼泪不再流了,那灵闪闪的眸子像注了火,一霎一霎,申牧感到心深处一股麻麻的暗流涌过。 “姜乌是先太宗姜皇后之侄,乃姜后父老年遗子,自幼大才,是太宗皇帝留给文宗皇帝的辅佐大臣。女皇还是皇后时,他曾劝谏文宗帝,差点儿废了皇后——后来他逃出来了,但是姜家一百零几口人却是尽皆被女皇所杀。现在,你明白了?” 阿圆白白的一张脸没有血色。 豫平郡王又道,“至于你其他的问题,我却没办法回答。但若你想安安稳稳渡过此生,最好将这张琴、还有姜无涯留于你的所有东西都忘掉。远离王府,远离临江城……”远离,我。 # 申时洛来到前院书房,却看见正门打开了,方雄信领着一个女子,带着幂离出来。他一眼即认出她是谁,待看到她的侍女花椒,更是脸上血色尽失。所猜想的正在发生——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冲上前去,定定得站在廊柱后,半天没有动弹。 # 江妃坐车来到王府,林王妃正带着申时云整理来客名单。王世子和申时云的婚礼过几日即要举行了,江妃听到宫里都会派人来,女皇陛下遣了一名近前的大监来贺,称赞道,“到底您是陛下的亲外甥女儿,才得这般厚爱。”林王妃自然爱听这话。 申、霍两家亦有许多人要来,申时云笑着道,“这些人在朝堂上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却在咱们家的一个桌子吃喜酒,有趣。” 林王妃正色道,“如今也只有咱们家能让大家都坐到一处,和睦方是最重要的。” 一时收拾清了,申时云去供佛花,有侍女煎了茶,捧上来,林王妃掌杓,向里面添了盐和肉桂,问江妃,“前阵子我恍惚听说阿洛想娶虞家的长女为侧室,怎么又没了动静?” 林王妃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江妃太阳上就一跳,这段时间世子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很僵,她自己也是竭力装作那天没听见父子两的争吵似的,但心里头却不可能真的平静了。端起茶含混着道,“许是王爷不大同意吧。” “郡王爷是有眼光的,”林王妃拿巾子拭拭嘴角,白白的圆脸正红口脂,却像一尊佛爷。“那女孩子生的太好,这还未大长成哩,性子又野,娶过来小心也守不住。” 江妃听她好像话里有话似的,忙问,“娘娘的意思是……” 林王妃笑笑,“吃茶,吃茶,以后你就知道了。” # 阿圆出了王府,组到街边一个拐角僻静处,申时洛带着两个侍卫从后面追过来,“虞姑娘,留步。” 阿圆转过身,申时洛翻身下马,“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阿圆撩起幂离,申时洛的脸有点紧绷,看得出在克制着什么。 “世子爷……” 他没有容她拒绝,有些急躁得说,“我想咱们应该谈谈,有些事需要说清楚。” 阿圆说,“好吧。”将幂离的罩面拂到后面打了个结,上了侍卫签过来的一匹马。让花椒,“你在前面茶楼里等我。” 申时洛跟了上去。 两个人来到近郊,阿圆勒住马,申时洛跟着停住,她转过来问他,“世子爷,有什么话,请说吧。” 少女澄清纯净的眸子,神色坦然,申时洛刚才乍见到她从父亲书房里出来所念的怀疑被打消了,但那眼见的却又为实,他其实还是宁愿相信自己所希望的。阿圆疑惑,“世子爷?” “你刚才去王府是到了哪里?”他终是问道,声音有点干。 阿圆微微蹙眉。上一回这位世子潜入虞家,她看得出他是生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心思,但无奈她没有,如果他还一直跟踪她,这一点她无法容忍。 “世子爷……” 见她没有正面回答,申时洛有点被激怒了,大声质问道,“为什么要找我父亲?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要去求他?”看见她粉光融华的眼圈,“你哭了?你对着他哭了?”他想来捉她的手,阿圆挡开了,“世子,你过分了!” 申时洛胸口急遽起伏,他忍了一刻,过来想抓她的马缰绳,阿圆侧马避过,两匹马碰到一处,轻轻嘶叫。阿圆驭马后退两步,幂离上的纱幔在她身后微微拂动,她冷声再说一句,“世子,你过分了!” 静滞之间,一阵寒风突然吹过,阿圆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回过头,刚开始她只疑自己看花了眼,只因那阳光太白,一匹黑色骏马慢慢得从远处行来,仿佛在踱着步子似的,上面的人也是一身黑衣,英姿雄健,他的身体和胯、下的马几乎融为了一体,随着那骏马的移动优雅得伏动,像是即要捕食的豹,充满了力量和即要爆发的感觉。 申时洛也发现了,看向那处。 那人渐渐走近,看向他们,锋利如鹰隼的眼角淡淡扫向她的那一刻,阿圆立时后背发麻,她想起了——这是那个破庙里“主子”的眼睛! 第19章 大宴 心跳骤然激烈起来,阿圆听到申时洛向那人道,“郡王爷。” 果然是西平郡王。 虞盛光这时候心里头却没有了猜中他身份的自得,反而是眉心间一皱。豫平郡王刚才跟她说的都是这个王朝最上层之间的争斗,和她当前所接触和能容纳的世界距离太远、太大了。她将头低下去,帽子立刻挡住了大半张脸。 申时轶的声音道,“四郎五郎都来了,大家约好了在你家吃酒,却是寻你不到。这女子——”他看向阿圆,淡淡扫了一眼,“一起带着吧,却好奏个曲儿。” 申时洛一愣,“二哥,她不是……” 阿圆自己说道,“抱歉,我不是歌伎。”向申时洛一点头,“世子爷,我先走了。” “你的琴快掉了。”是西平郡王的声音。 阿圆往背后一摸,果然刚才由于颠簸,包琴的布散了,露出七玄琴的一角。她将琴解下来,重新包好、系紧,背回到身上。 “你不是歌伎,出来为什么要带着琴?”黑马只一下,就挤过申时洛的马,来到阿圆近旁,她的马一个突儿,后退一步,喷着热气表示不满,黑马却毫不理会,高傲得仰起头,将脑袋偏向一边。“只奏给阿洛听?嗯?” 申时轶抬手去揭开幂离上的纱幔,阿圆急忙避过,冷斥,“郡王爷,请你自重。” 申时洛急忙上来,“二堂兄,虞姑娘真不是歌伎,她是王府长史的大小姐。” 申时轶闻言停下手,依然看着阿圆,对方依然是用帽子挡着自己,纱幔下的侧脸影影绰绰,过一会他笑道,“呵,王府长史家的长女,倒是与我上回遇到的女子一个称呼。” 申时洛煞是吃惊,“你们见过?”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申时轶在长安城和洛阳陪都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论身世才干,文才武略,只凭着外表,足可以迷倒一帮子少妇少女,如果他也瞧上了她…… 阿圆却否认了,“王爷必是记得错了,我从没有看见过你。”抖动缰绳,驭马离开两人,向着城里的方向飞驰而去,长长的幂离纱幔随着风飘散开来。直行了十息的功夫,她绷着的呼吸才逐渐喘匀,后背渗出汗来。申时轶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他实在是——太吓人。 # 王世子的大婚礼即要举办,临江王府上下铺陈一新,到处贴着喜字、福帖,檐柱上扎着红绳,门匾上罩上红纱,门廊、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正红的灯笼,洽又遇上了冬至日,申时云向林王妃出主意,“来了这许多亲朋好友,都在咱们家住着,恰逢佳节,又要举办婚礼,不如趁着冬至大家在一处赏玩一番,将临江城里那些个才俊、小姐们也都邀了来,又可以普天同乐,又可以让亲戚们见见我们临江的人才,岂不很好?” 林王妃最爱繁华热闹,却想显一显她在这临江独一份大,没有不同意的。 于是冬至的前一天,王府大宴,那临江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听闻因着王世子的婚礼,从长安、洛阳来了许多高客,那可都是第一等的贵人,岂有不愿意结交的。 苗氏带着两个女儿来到王府。大厅里已是衣香鬓影,贵妇人满堂。 林王妃特让人拆了隔断,将大厅铺开,托泥大榻后摆上了紫檀木正红底各色牡丹白仙鹤云纹屏风,那牡丹花和仙鹤都是用玉石雕刻的,光这一架屏风就值三万金。 过两天就是吉日,虞仙因自然是众人关注的主角,林王妃便让苗氏,“阿苗,坐到我这边,”让她坐到自己下首,苗氏推辞了一翻,被侍女扶去坐了。林王妃心情好,向她一一介绍,“这位是我娘家嫂子,镇国公家的杜夫人,我母亲楚国夫人要在洛阳陪陛下过冬至,却是没有能来,便让着嫂夫人来了;这是中书令大人家的三夫人高夫人,这是武德侯刘夫人和小姐,是叫端娘吧……”笑吟吟的,将七八个最重要的贵客介绍了遍。 苗氏看见郡守夫人远远得坐在下首,平时有宴,她都是坐在自己这个位子的,而林王妃介绍的这些女眷,哪一个都是正一品或是超品的贵妇人,看向自己的时候都带着矜持的笑意,她忙也抖擞了精神,一一致意回礼。 妇人们抹牌听曲儿高乐,申时云领着二十几位小姐们到萃芳园,这院子近是凉亭远是水榭,错落有致的布局和玲珑山石颇有奇趣,五六个京城里来的小姐新奇了一会儿,武德侯家的小姐刘端娘提议去望楼看男子们打马球。 一个小姐问,“这么冷也能打马球吗?” 申时云道,“是。你们来之前球场特新刷了漆,就是为打马球用的。” 刘端娘闻言更是哄着去看。 同是洛阳来的楚国夫人的孙女儿、林王妃的侄女林颐笑道,“你直接说想去看申二郎不是很好?”刘端娘倒是大方的紧,“你不想看?”她二人这样一说,少女们无论是洛阳来的,还是临江本地的,却都欢喜雀跃起来。 申时云脸儿没变,袖子里的手却攥了攥帕子,“端娘的提议好,我们不如就去那里。” 望楼实际上是一座高六层的塔,顶层风太大,少女们只上到三楼,从西面望去,果然正看到马球场。儿郎们还未开战,忽一人望向这边,一下子许多人都看过来,只见木塔的层楼边缘突然站了许多少女,皆锦衣重裘,穿红着绿,好不鲜艳。一会儿其中一人骑马过来,上来道,“姐姐们,我等在外面流汗受累,你们在屋里评论品鉴,既然取悦了你们,却也不能让我们白受苦不是?” 来人是一个伯爵家的小儿子,洛阳城里有名的诙谐儿,刘端娘林颐等人习惯了他说笑见怪不怪,那临江的小姐们却都觉得新奇,不住拿眼看他。 申时云是主人,笑着问他,“说罢,你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他笑道,“我们却也都是怜香惜玉之人,岂能劳累了姐姐们。待会儿姐姐们看我们哪边打的好,添两个赏儿就成啦!” 申时云赞道,“这个法子好!”将水晶琉璃托盘里随意拿一个香瓜掷给他,“姐姐我先赏你一个!”少女们齐齐笑起来,那少年毫不以为忤,做了个夸张的姿势,“谢赏!” 他走后,少女们叽叽喳喳得讨论以何做赏,这里面自是以申时云、刘端娘、林颐为首,一时也有说写诗的,也有说送花的,申时云见虞仙因坐在一旁冷冷的,攀住她的手,“我嫂嫂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才女,必要你说说看。” 虞仙因却又攀出阿圆,“我姊姊才是真神哩。” 众人目光便来到阿圆身上。刘端娘方才就留意到她,只见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蜜合色褙子,草绿暗金刺绣小袄,月白挑线裙子,月白滚边大氅,一张脸灵秀动人,隐然有光。上前道,“这位姊姊生的真好,依我看,倒可以同陛下身边的影儿姑娘相比。林姐姐,你说呢?”问林颐。 林颐问,“虞姑娘也会诗文琴棋么?若真的会,却可以和影儿姊姊比一比了。” 申时云也道,“你们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仔细看,阿圆却是和影儿挺像的。” 阿圆听她们说的,好似一个比一个与那名唤影儿的女子熟络,甚至以此为荣,谦逊道,“我是山野里长大的,怎么敢与陛下身边的姐姐相比,端娘你言过啦。”端娘却喜欢她的态度,到她跟前,“依你看,却以什么为赏呢?” 阿圆想了一想,“明日就是冬至,不如大家应个景儿,画几幅岁朝图,画好了请赢的那队填诗,罚输的那队出苦力去裱画挂画可好?” 林颐道,“这也太复杂了吧?” 刘端娘却拍手,“这个好,既雅,又有趣,还能看郡王爷到时候会在哪一幅画上题诗,好,真是太好了!” 其他人也都觉得新奇有趣,虞仙因瞪着阿圆,前几日她在家里天天跟活死人似的,一出来就来了精神,真是奸诈! 申时云也赞,“甚好。”让仆人们摆好了丹青笔墨,雪浪画纸。 刘端娘道,“咱们二十几个人,总要画出十几张才好。”申时云道,“那就两个人一组,阿满,我同你一组可好?”刘端娘对阿圆颇有好感,“我和盛光一组。”阿圆笑着,“好。” 第20章 岁朝 第二十章 女皇霍昭最宠信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妹妹楚国夫人,另一就是昭阳宫的总领太监刘永。她还喜欢年轻侍女的陪伴,拟诏的文书官皆为清一色才貌双全的女官,姜影儿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今年十六岁,不仅生的清丽脱俗,更有班昭之才,实乃陪都洛阳昭阳宫的一颗明珠。 这一回临江王世子大婚,刘永却代表着女皇前来参加,无怪林王妃如此的欢欣、有面儿。 而刘端娘为什么在那第一等的权贵圈里也有一席之地?只因她的祖父武德侯刘裘正是大太监刘永的弟弟,女皇对宠爱的人向来大方,十几年前一道旨意就将刘裘从山西老家的田地里传到长安城,封了个侯爵的爵位。冲着刘永的面子,哪一路的达官显贵,申氏皇族、霍家、官宦之人、还有勋贵们,都不会轻易与他家为难。 阿圆知道刘永,也知道刘端娘与他的关系,来赴宴之前她还在想若是能结识到刘永,被他选中进宫陪伴女皇,或许是攀爬到高层的一条捷径,后头才能有机会寻到祖母的下落。没成想刘端娘主动就与她结交,两个人说上几句话,脾性颇为投缘,阿圆想这真是一个好头,事在人为,这主意或还真不是异想天开,遂拿出十二分的功夫来将那岁朝图画好。 岁朝图是每逢新年贺年岁更迭所画的一种图画,因寓意吉祥,画的内容多为兰花、牡丹、水仙、石榴、佛手、香橼等花木,简单易为,文人士大夫也爱,闺阁中的女子们亦喜欢这样的主题,可谓雅俗共赏。 阿圆画的是青山梅枝,刘端娘刚开始注意力还在楼外的赛场上,一刻钟回来一看,青山野茅已具雏形,梅花疏落有秩,不禁道,“呀,虞姑娘,你当真会画。” 阿圆笑着道,“你叫我阿圆就好。” 刘端娘又看了一时,忍不住也拿笔上来填凑,一会儿道,“其实,我叔祖父就很爱画岁朝,画的也好。” 阿圆没有料到,刘端娘直起身子仔细品鉴了一会,又道,“岁朝好画,其实又最难,看这幅的构图、用色,还有用意——哎呀,让我都有了诗兴了,阿圆姊姊,你若在京里,真的可以和那姜影儿比一比去。” 她听到那影儿姑娘是姓姜,不禁偏过头来一愣,这时候后面不知道是谁向她撞了一下子,阿圆一个趔趄,颜料盘打翻了,刘端娘惊呼“小心”,忙将盘子拾起,但见画纸上已然撒上了黑褐色的墨彩,两大团,还有一串儿小点,就在画纸的下半部,端娘惋惜极了,“哎呀,这可怎生好!” 回过头,一个小婢怯生生得站在后面,连忙跪到地下,“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虞小姐您不要……”竟然哭了起来。 女孩儿们多正在合作构图,或是聚在窗边观看比赛,突然这样的刺耳哭声,不禁都看过来,有不知道就问,“怎么了?大过年的,干么打骂婢子,真晦气!”还有的说,“那不是虞家的大姑娘。” 刘端娘生气,指着那小婢,“你起来!阿圆都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打翻了颜料盘还哭!”转脸看那画,“太可惜了,这么好的画!” 申时云走过来了,“竹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弄脏了画?” “奴婢没有!”竹香连忙向她分辨道,“奴婢刚才不小心碰了虞小姐一下子,真不是故意的!” “是你撞的我,你是不是不小心我不知道,却也并没有责过你一个字不是,哭什么呢?”阿圆静静说道,声音清冽,“好了,现下你起来吧,不要再打扰我画画。” 申时云没料到她这样沉得住气,且条条理理的把话都说清楚了,向她道,“阿圆,你莫生气,回头我再罚她。这画还能补吗?需要什么你尽说。” 阿圆笑着摇摇头,“谢郡主好意,不再需要什么了。” 女孩子们见事情解决了,便还回到各自的事上,那竹香自被带下去不提。 端娘欢喜,“真的还能补吗?” “能,”阿圆告诉她,“比赛快结束了,你不如去看去,我待会儿就好。” 端娘说了声好,然后却又道,“不了,申二郎打球我在洛阳也看的多了,这里的对手还不如洛阳的,咱俩一起画吧。” 阿圆看她一眼,真的笑了,“好。” # 豫平郡王陪着刘永探视了病中的临江王出来,刘永边走边叹,“几年不见,王爷竟然病到这样,哎!”想当年现下的林王妃、当时还在闺阁中的林小姐,就是相中了已有妻室的临江王,死活要嫁给他,女皇为了外甥女儿,逼着临江王杀妻娶她,刘永摇了摇头。 申牧向他道,“九爷,我陪着您到前面走一走。” 刘永记起来了,“你们家的园子是叫慎思吧,当时还是陛下给题的字,好,好。” 一行人迤逦行向园子,途径望楼,却听见一片欢声笑语,望过去,二十余匹骏马站在楼前,小厮子们抱着主子们的球棍狐裘看着自家的马在外面候着,熙熙攘攘的,煞是壮观。 刘永跟着女皇,亦是个爱热闹的,申牧便让人去问,一会儿那仆役回来道,“小爷们刚打完马球,分了胜负,小姐们画了画儿,让爷们在上头题诗呢。” 刘永问,“谁赢了?” 申牧笑着道,“还能有谁,必是二郎。” 刘永笑笑没说话,“走,咱也看看去。” # 望楼的大厅里十余幅画一一摆开,儿郎们正在品鉴提诗。少女们也有站在厅堂中央的,也有站在楼梯上的,若是见谁在自己的画上题了诗词,不由双双欣喜,有那没被题的,却是暗暗焦急。 虞仙因和申时云合作的是寒梅青松,上面已有两人题词,其他也有一首的,也有没有的,端娘站在楼梯上着急,她和阿圆合作的画看的人倒不少,却没有人题。 大家都猜申时轶会题哪个,他却只是看看,没有动笔的意思。 申时洛一方输了,只能看,不能题,他看着靠在楼梯栏杆上和刘端娘站在一处的虞盛光,今天的她又显得很温婉,前一段时间丧失祖母仿佛让明珠蒙尘的那一道暗尘现下没有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更将冷月一样的肤光互相映照着,小手扶着栏杆,身姿卓然,不仅是美,更有一种世家女子都难以比拟的镇定大气。 他偷偷得看她,虞盛光并没有多看向申时轶一眼,申时轶倒是到她的画前驻足过,向楼梯那里看过去时,她不知道是凑巧儿还是怎的将头偏过去了,盈盈得和旁边的女子说话。如果我赢了就好了,申时洛在心里想,我一定要为她题上最好的诗句。 门开了,申时洛回头,看见父亲陪着刘永站在门口,身后站着侍卫仆从。 “呵呵,你们年轻人在闹什么?咱家也来凑凑热闹好不好?”刘永步向室内,边走边说道。 “九爷,”“啊,是九爷。”“郡王爷。”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儿郎们纷纷顿足行礼。 申时轶和申时洛上前,先向刘永施了礼,面对豫平郡王,一个唤堂叔,一个唤父亲。 刘永道,“咱家也爱画岁朝,你们今日画岁朝,倒是应景儿,让咱家也看看好不好?” 申时云过来道,“刘爷爷,您来的正好。您若是不来,我们还想请您去呢!” 刘永微微做了个躬身的样子,“郡主娘娘越发嘴儿巧了。”慢慢移步过去。 第一幅图就是申时云与虞仙因合作的寒梅青松,岁朝是静物画,画上亦是青松挺拔,寒梅怒放,有诗题曰: 江山映红梅,霜雪见青松。 □□蒙千里,烟波几万重。 刘永点点头,道了声好。 还有一幅画着几案,上面摆着花瓶,牡丹、香橼、水仙,一个水晶盏倒了,葡萄咕噜噜得滚下来,从桌子上一直滚到地下。 刘永道,“这一幅倒也有趣儿,静中有动,不错。”凑上去看作者,“哟,是林小姐,怪道呢!” 被点到名的林颐立刻抿着嘴笑,“刘爷爷您过奖啦。” 题诗是: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走了泰半,没有见到申时轶的题词,问他,“怎么,这么多小姐的佳作,郡王都看不上吗?” 一个儿郎道,“谁不知道申二郎只给影儿姑娘题字的,九爷您明知故问呐。” 这句话一出,许多小姐不由碎裂了少女心,阿圆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着刘永,就快要走到她和刘端娘的那张了,她不由煞是紧张,手心子里都渗了汗。连豫平郡王皱眉向她看过来,都没有发觉。 申时轶笑道,“哪里,只是某的字太差,恐脏了小姐们的大作。” 刘永站到下一张画前,先看作者,“呵,是我们家的小端娘啊!”准备草草而过,不料一看之下,咦了一声,再细看看,摸住了下巴。 盛光的心跳的扑通,眼睛扑朔如火,申牧看着她的样子,心下已猜到什么,一片了然。 第21章 不是 刘永停到那幅画前,摸了摸下巴,先呵呵笑道,“怎么还有两只猫儿啊?” 他这话一说,旁边有人笑出来,但他接着又道,“青山的着色极好,咦,这种调色的技艺和运笔的手法——青山隐然,疏梅几枝,没画出树干是对的,梅枝像是从画外面伸出来,引人浮想——这梅是从哪里来的呢?像是春风吹来的,好,好啊!”转身看向刘端娘,“丫头,这可不是你画的!” 其实刚才看见刘永摸下巴,别人不知道,端娘却就放心得紧了,叔祖父只有真有兴味时,才会摸下巴呢,笑道,“叔祖父,您可说的对了,”牵着阿圆的手一同下楼,“这画儿是由这位姊姊主笔,虞盛光,王府长史家的大小姐。” 各色各样的眼睛看过来,阿圆的小脸微微生出晕红,却只让那冷月一样的肤光更加明媚,她集中精力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位女皇身边的大红人身上,却还是觉到西平郡王锐利的目光看过来,那样刺利,能刺到骨髓里似的,带着戏谑和讥诮。 王府长史家的大小姐,呵! “九爷,”她很大方得给刘永施了一礼,动作轻盈优美,仿佛行云流水。 刘永微微点了点头,有一些儿惊讶,一是为眼前稚龄少女的罕有的容光,更为她的无双姿仪,他一生侍奉内廷,知道这女子的举手投足,动静之间,若不是打小儿韬养,很难有这般浑然天成的仪态。 和蔼问道,“为什么还有两只猫儿?岁朝一般只摹静物,像你梅枝斜入意喻春风送梅就已很好,何故又添猫儿?” 原那画下方被墨泼到的地方,阿圆加了两只幼猫,一只耸身直立,一只团身看向自己的尾巴,憨态可掬。 阿圆回道,“山村家中,猫儿是重要的牲畜,且形态讨喜,盛光便自作了聪明,将猫儿填到画中,请九爷指教。” 刘永确认道,“小姐是叫做盛光么?” “正是。” 刘永不语,看着她良久,点点头,“岁朝是格式画,小姐出新并非不好,但咱家认为,若是没有猫儿,确方刚刚正好。” 阿圆福身受教。没有分辨什么。 刘永突然显得非常兴致,问,“恰此画无人填词,盛光姑娘不如自题一首,如何?” 阿圆却不想独出风头,向刘端娘,“端娘妹妹,你来。” 端娘摆摆手,“叔祖父知道我,没有这个才情。姊姊你便来吧。” 阿圆便不再推辞。 一边早有侍从们磨好了笔墨,在黄花梨插肩榫大画案前候着了,又有女婢将画平铺其上,刘永走上前去,一众人跟着上前,围绕在画案边。 阿圆立在头发花白了的、仿若儒士的刘永身边,长帔曳地,身姿笔挺而又婉约,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灵慧的眼睛,略微思索了一下,俯身写道—— 山中元岁无他事,插了梅枝便是年。 她将将写完,刘永念了出来,摩挲着光滑的下巴,赞道,“好,好!质朴自然,应景切题。”转向豫平郡王,“王爷,没想到临江城竟有如此灵秀的女子啊!” 申牧的目光保持着平淡严肃,阿圆像是才发现他似的,微微低下头,对他,她有种好像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的感觉,豫平郡王一再嘱咐她要淡出人们的视野的,必定不赞同她现下这样吧。紧接着那刘永又问申时轶,“怎么样郡王,你觉得这样的画和题词却是怎样?” 那人往这边一照,阿圆便觉得后背似有芒刺在背被一扎的感觉——许是那晚他揭开她蒙眼布的瞬间太过突然,还有虞家湾出事的当晚她做的噩梦,令到她对那利隼一样的目光太过记忆深刻,轻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镇定得看向申时轶,正对上他看过来,还是不由胃里有紧张的痉挛感。 不过表面上应当看不出来。 申时轶嗤的一笑,懒洋洋看了她一眼,转向刘永,“好不好的九爷已然说了——孤却是肚子饿了,阿云妹妹,有吃的没?” 众人哄笑,申时云款款上前,抿着嘴儿向刘永笑道,“刘爷爷,不如咱们就去宴席如何,母妃应当已候在那里了。” 气氛轻松,刘永与大家又说笑了几句,最后向阿圆微微点头,当先走出了大厅。 # 阿圆随侍卫来到书房,门前站着的侍从对她道,“请进,王爷正在里面等着。” 她颇有些忐忑,进去,豫平郡王果然冷着一张脸,直接问,“你想做什么?” 阿圆原地坐了一会,才抬起头,“王爷,我只能这么做。” “什么意思?”申牧凝神,“你只能这么做?” “是。”阿圆忐忑却坚持,就这样告诉他。 他看着她那一张明明还很稚气的脸,怎么就忘掉了她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心里头不由攒了怒气,沉声道,“你是想在刘永面前表现,让他带你去昭阳宫?”见阿圆没有反驳,气的笑了,“荒谬,”他淡笑着,“然后呢?你能杀了霍笙吗?你是这么想的吗,阿圆?” 阿圆没有说话,但倔强的样子在申牧看来已是回答。她在心里头道,如果能杀掉霍笙当然是最好,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祖母,她老人家身子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遭此大难,现下却不知在哪儿,又怎么样了? “女帝临朝,政局虽不能说诡谲多变,但亦是暗涌重重、危机四伏,从先文宗皇帝患病女皇听政到现在,你番唱罢我登场,皇宫内廷、朝堂之上,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怎么样才能爬到女皇身边吗?你知道为她做事,背后要付出多少的代价?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凭什么认为能够达成所愿?”豫平郡王问道。 “还有,你今日题诗,用的是楷体,并不是你常用的字体吧?想来你的书画也是姜无涯教的了。一个人的字体怎么变,痕迹都是改不掉的。若是被发现你们之间的关联,你以为你还有命可活?” 阿圆心乱如麻,但是一横心,这不是她现在需要想的,如果做什么事都把困难想到前头,结果只能是什么都做不成。她抬起头,“王爷,如果这就是我想要的呢?我虞盛光,或者想要的就是这种风光无量的生活,如果权势能够帮助我复仇,那么就将我自己献给权势又怎么样?” 她直起身子,小腰挺的直直的,不顾对方皱起的眉毛,向他行礼道,“盛光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尊重您,也感谢您,但这是我自己的事,请您……不要再说了。” 豫平郡王没有再说话,过一会才道,声音极淡,“你很令我失望。出去。” 阿圆有些儿颤抖,被他冷淡的语气,仍向他行了大礼,方慢慢出去。 # 晚上回到虞家,苗氏和虞仙因出奇的冷淡。虞仙因想到自己三天后就要出嫁了,嫁给那样一个傻子,虞阿圆却是大出风头甚至得到了大监刘永的青眼有加,没有忍得住,讽刺她道,“你行啊虞阿圆,你巴结刘永有什么用?难道你想进宫?”她觉得自己说了个莫大的笑话,呵呵冷笑。 阿圆看着她,“今日那撞我的婢子,是你指使的吧?” “我没有!”虞仙因立刻反驳。 “不要分辨了。”阿圆转过头,“不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就凭你,也就这么点水平能耐。” 虞仙因大怒,霍得站起来,指着她手发颤,“虞阿圆你别得意!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几时,你……” 苗氏走进来,面如寒霜,“吵什么吵!阿满马上就要出嫁了,你做什么总欺负她!还有你,总是讨没趣,你也不嫌臊得慌!”看着自己女儿,一脸恨铁不成钢。 阿圆站起身,“我回房间了。” 她走后苗氏责怪虞仙因,“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这一回再不能让她提前摸到半点儿消息,这丫头鬼精的很,你要出气,就给我沉住气!” 虞仙因方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得答应了。 # 净房斗室,一灯如豆,少女如瀑一样的长发倾泻下来,一直到腰际,她解开自己的衣衫,站到水波氤氲的木桶里,莹白的肌肤发出珍珠一样透润的光泽,将头舒服得枕在木头边缘。 这一天真的是累了,这样子四肢百骸泡在温热的水里,方觉到真心的疲惫。一会儿她站起身,将长发挽起,灯光将她曼妙的体态映到窗户纸上——微微的像羽毛一样鼓起的胸,纤细的让人几乎不忍掐握的细小腰肢,还有它下面温柔而浑圆的隆起,少女的身子曲线漂亮极了,特别是那现下最为饱满的地方,臀部又圆又翘,双腿笔直,这样子抬起手臂去扎挽头发的侧影—— 突然,什么地方悉嗦了一下,阿圆看向窗户,窗纸竟然被捅破了,一双利目出现在了那里。 她“啊!”的一声,从迷糊中醒来,忙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水声哗哗的,阿圆过了一会方意识到自己正团身坐在浴桶之中,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而四周遭静悄悄的,净房里根本没有窗户,哪里来的有人偷窥—— 竟然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可是那双眼睛,那个人——还有竟梦到自己的体态映照到窗户纸上,栩栩如生,这真是太荒唐了!她低下头,掩耳盗铃的捂住耳朵,看见水光浮动中自己那一张比水波还潋滟的脸,已经红的透了,竟含了一股子不熟悉的姿态。 阿圆忙打向水面,将那画面击碎拍散,这不是她!怎么竟然会对那个人做了这样一个梦,她感到难以理解。 第22章 有趣 当晚寿安伯霍笙抵达临江,副将与他说,“申时轶已经来了,带的人不多。” 霍笙睨他,那副将又道,“申时轶为人太过有城府,上一回咱们一击不中,只令到他受伤,实在太过可惜。陛下问他时,他却只说是被熊所抓,但一转身就杀了我们二十几个好手,金吾卫的中郎将却又被他举荐的人所担任。”霍笙想到他的手下三天之间被人割杀了头颅,尸身吊在郊外,金吾卫竟然毫无办法——他们当然没有办法,这本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身为金吾卫左将军的申时轶指令所为。霍笙的父亲霍既定坐不住了,向女皇诉说,女皇却是不怕人狠、只怕人庸的,况且为的什么她难道不知道——申时轶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如昭昭白雪,她只当了一场笑话,让申时轶、霍笙二人在一个宫廷晚宴上殿前比武,最终以霍笙落败告终。 想到这里,霍笙黑了脸,却还是沉沉道,“不行,一击不中,他已有准备,近期不可再轻举妄动!” 那副将遂转到另个话题,“豫平郡王又与那姓虞的姑娘会面过几次,真是没有想到。”霍笙却不以为然,“你是没有见过那女子。” 两人却抛开这等闲话,翻捡拜帖,王府、郡守府的各路官员都有。霍笙略略一看,见居然还有文官来拜,笑道,“这些球囊的酸人谁要见。”里面也有王府长史虞廉的,把他挑出来道,“这个见见也罢,也算是自家亲戚。” # 豫平郡王现下却正在单独宴请大监刘永。 酒过数巡,刘永问起申牧的私家事,“王妃已然去世十年了吧,王爷就再没有相中的人吗?”临江王两兄弟很怪。当初临江王杀妻娶女皇的外甥女儿林氏表忠心,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霍昭登基称帝的申氏中人,是以得以保全性命,甚至拥有一定权势,但女皇每每说起这兄弟二人,却明显更重视一直隐在兄长背后的豫平郡王。“豫平啊,”她会这样说,“朕有些看不懂他。” 刘永觉得,能够让一个皇帝说看不懂,这本身是一件挺犯忌讳的事,但陛下说话的语气却又状似轻松,着实吊诡。令到刘永自己对着申牧,便也带着几分谨慎。 申牧却慢慢答道,“最近确实看中了一人。” “哦?”刘永被勾起好奇心了,将金盏放在面前攒牙子着地管脚枨小食案上,“是哪一家的姑娘能得到王爷的青眼?” 申牧道,“王府长史虞廉的大姑娘,九爷今天在望楼见过她。” “啊!”刘永真是吃了一惊,摇头笑道,“真没有想到哇,咱家本来还想着,若是这位虞姑娘有意,便带她去昭阳宫。陛下最喜欢这等聪明灵慧的女子为伴……”笑了两声,手指摸到自己光滑的下巴,却突然涌上怪怪的感觉,好似这位郡王爷就是因为猜中他的心思,为了不让他这样做才故意先一步这么说。他重新拿起酒盏,掀起眼皮子偷偷看向申牧,果然他仍是平静模样,哪有半点儿动情的意思。 豫平郡王果然是一个怪人。 # 阿圆再次来到豫平郡王的书房,守门的侍卫大概都熟悉她了,直接给她带到次间,告诉她,“王爷正在见客,小姐稍等。”见她捧着一个一尺左右的广口小铜钵,里面插着红梅与松枝,没有多问,自退了下去。 大概是听到外间的声音,豫平郡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谁?” 那侍卫道,“回王爷话,是虞大小姐。” 申牧顿了一会,“让她进来吧。” 阿圆听见,便站起身,那侍卫捧着厚铜小钵跟了进去。 豫平郡王坐在宽榻正位,下手左边的交椅上却是西平郡王申时轶。 阿圆没有想到,先上前向申牧深深一福,再向申时轶也行了礼,站起身,“见过王爷。” 申牧向她介绍申时轶,“这是西平郡王。” 阿圆再微低着头向他福了一福,转向申牧道,“上回见过。” 申时轶坐在旁边一直未说话。 申牧问她,“你来做什么?” 阿圆转身从侍卫手中接过厚铜小钵,将它放到坐榻右手边的五足高几上,今日豫平郡王甚是平和,许是碍着人的缘故,但无论如何,应当不会再将她撵出去了,她此时心中,竟有些偷偷的庆幸。微微笑着对申牧道,“前日见妹妹和郡主合作的画儿好,正好折了梅,便将它做成插花,供王爷一乐。”以往在山中每每师傅生气了时,她便是这样腆着脸装作无事似的另说他事的来道歉,百试不爽。 少女以为她是足够镇定了的,但那小模样能骗得了谁。申牧看向小钵,一尺左右大小,浅浅的土壤铺洒的极匀,只有红梅两枝,松枝若干,简简单单的插贮了,参差不伦,意态天然。抬眼向她道,“你也尽了些心思的。” 阿圆松了口气,浅浅笑了,轻轻一蹲身,“谢您夸赞。”她今天梳了元宝髻,双鬟上戴着珍珠发箍,系着玫瑰红遍地金大氅,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大氅的颜色映照的,竟是艳光照人。刚要再福身告退,申时轶却出声道,“孤在这里看不清,不如请虞姑娘到这里,让孤与堂叔共赏。”他音色低醇若酒,说出的话似是漫不经心。 阿圆惯于皮厚镇定的,此时脸儿却红了,只因那申时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模糊,乍听之下,不知道他说的是人还是花。 不禁拿眼去看豫平郡王。 申时轶笑道,“你看堂叔做甚,我能把你给吃了?” 这话调、戏的意思很浓了,阿圆想到上一回在近郊时,他也是这么样对她,难道只因她是山野乡下来的女子,对于他这种天潢贵胄来说,就那么不值得尊重? 心里头也不知道怎的,又气又委屈,豫平郡王似是叹了一声,柔声问她道,“阿圆今日是来做何?” 她方连忙回复过来,慢慢道,“今日郡主和端娘小姐邀请我来赏梅,我…先到您这来了。王爷,请容盛光告退。”许是因为方才心头的委屈,本就冰萃动听的声音里稚音更重,显得有点娇。 申牧点点头,益发温和了,“去吧。” 阿圆行了礼,看也没有看申时轶,快步出去了。 # 申时轶在半路骑马追上了她。 “你竟打着堂叔的主意,”他高高骑在黑马背上,说的是她,眼睛却看都没看下来,声音轻慢,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阿圆没说话,继续向前走,花椒有些紧张得跟着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马上的人。 “你怎么敢?”他忽然横马向前,拦住了她的路,花椒抖着身子想上前,却被申时轶的侍从轻易制住了,带到远处。这四周是一片树林,左右无人,阿圆突然感到非常紧张。 “还是那个愚蠢的侍女,”他轻笑,居高临下得看下来,“虞阿圆,你很有趣,”笑着道,“跟你的侍女一样,大胆,愚蠢,天真可爱。” 阿圆想极平淡极平淡的表示自己的愤怒,根本不去看他,却发现直视只能对着黑马黝黑的大眼睛。她抬起头,申时轶的马鞭抵在她下巴上,“堂叔那样的人,我都不敢惹,你玩不过他的,小盛光,不如跟我玩怎么样?” 阿圆气的发抖,竟忘了后退或是推开他的鞭子,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现下被怒火冲的,简直漂亮极了,申时轶不由拿马鞭想去触碰她的嘴,阿圆悚然一惊,像是兔子一样跳开了。她往后退,对方便驭马向前逼近,一人一马配合得极好,他伏在马上,马儿的肌肉与他的身体完全同时行进,优雅却冷酷。 阿圆没办法,去捉马缰绳,申时轶笑道,“你别动它啊,它会发脾气踢人的。”阿圆闻言,反而伸足去踢马腿,黑马果然想踢她,被申时轶勒住了。她忙趁机跑了开去,申时轶嘴边噙了一抹笑,眼睛更加深亮了,“蠢女,”他笑着道,只两步便追上去,一手握缰,身子斜斜一倾便将少女拦腰抱了起来,姿态极其彪悍潇洒。 阿圆惊叫,身子一腾即落入一个强壮坚硬的怀抱,她被烫的一缩,挣扎着要下去,被腰间的胳膊勒住,身子重新跌回去,后背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 她要哭了出来,这一回和上次和豫平郡王时不一样,申牧虽也抱着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自制与轻柔,且是为事所迫,这申时轶却是明明故意,让人如堕深渊。 第23章 孤岛 阿圆自小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这样子被紧紧勒在他人怀里,身上像有一万只虫在爬,“你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申时轶将她抱上马,应当说亦出乎了自己的所料,似乎是手一滑就这样做了,他不否认自己对这位叫盛光的小姑娘有点兴趣,但也不过是想逗逗她、觉得有趣而已——有着长安洛阳双都第一男神之称的西平郡王,还真不是见着美人就失心落魄的人。只是这一抱上来,就有点松不开手了。他用胳膊丈量了一下少女的小腰,似乎纤细的只要双手掐紧就能合拢似的。申时轶立刻想象了一下自己双手掐着她腰的样子,顿时就火辣辣的鼻腔里很干,他今年一十九岁,该懂的什么不知道,当下一张线条刚硬的俊脸,竟然也有些微微发红。 他自下了马,只让阿圆一个人留在马背上。少女的脸也是红红的,微带着疑惑的看向他,纯真可爱的样子,让他一时想干脆撕碎揉烂了她,畅快的蹂、躏,一时却又想将她再揽到怀里,只轻轻亲一亲她的额顶心。 阿圆脸上的红晕加深,垂下眼睫,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申时轶却突然想,她或许就是这样勾引申牧父子的,恰阿圆说道,“你误会了,王爷对我有恩。” 申时轶笑,“谁?堂叔么?你的意思是他对你只是一个长辈?” 她在马上,他站在马下,两个人四目相对,阿圆却还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看着他重变得冷冷的、锐利的讥诮的眼,我不该解释的,阿圆想,我为什么要解释呢?这样子真蠢。遂也冷淡得收回视线,摸索到脚蹬子下了马。 “你的骑术不错。”申时轶道,从她的姿势能看出来。 阿圆没有做声,“请你把我的侍女放了吧,”她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留下申时轶一人一马,黑马轻轻晃动脑袋,向着他不满轻嘶,它还没有被其他人骑过呢,遑论还是个母的。 # 圆拱枨雕花方胜纹大食案上摆着乌雌鸡汤、炙串脯、炙秋刀鱼、光明虾炙、八仙盘、五生盘和逡巡酱等,共十八道菜肴,件件佳品,酒是玉壶春、石明春,点心是玉露团和雪娘子。十几个少女围坐在食案旁,申时云今天穿了一身杏黄色胡服,头戴男冠,她身姿修长,长眉入鬓,特别适合这样英气的打扮。 林颐画着洛阳最时兴的飞霞妆,两靥画成醉红,额贴花钿,嘴唇也画成樱桃口,临江的小姐们看着皆觉得新奇而好看,不禁跃跃欲试,便有人向她讨教如何描画。 另一个洛阳来的小姐却问阿圆,“我就喜欢阿虞这样的肤光,真能发光似的,我见你不大吃这五生盘、逡巡酱,是不是这些生食对皮肤不好呢?”五生盘是将羊、猪、牛、熊、鹿的新鲜嫩肉切成细脍,腌制后和同样经酒醋腌调的菘菜丝拌在一起,味道鲜美,逡巡酱却是将鱼片和羊肉片快烹,只汆成断生,再用胡荽、韭菜等制成的香酱拌匀,亦取一个鲜字。 阿圆笑着道,“怎么会,我只是不大爱吃羊肉。” 刘端娘坐在她旁边,攀住她肩膀与她说话,袖间长长的披帛拖到地上,侧挡住阿圆的视线,打断了两人交谈。 “你别理她,”她对阿圆道,“她和阿林一向不睦,眼见阿林不喜欢你,故意拿你气她呢。” “林小姐不喜欢我?为什么?”阿圆下意识向林颐望了一眼,林颐和她的姑母林王妃长得很像,珠圆玉润,眉宇间也肖似,总掐着一股傲气。 “因为你生的美,也比她有才气。她除了影儿姊姊,谁都要妒忌一下。”刘端娘道,“阿圆你字写的真好,叔祖父怎么说的来着——姿媚骨正,架子端圆。你素日里都临的什么帖?” 阿圆道,“也就是卫夫人的帖子,还有曹全碑,没甚特别的。” “你也写隶书吗?”刘端娘笑,“我也爱隶书呢!陛下娘娘就是隶书体,却是比男人书的还好。” 阿圆想到那天豫平郡王跟她说的话,果然自己还不够小心,差点儿说漏嘴,笑道,“我也只是爱临隶书,写的却不如小楷好。” 端娘点头,“这也自然,女孩儿写楷书更适宜些。” 阿圆很喜欢端娘的性情,那端娘亦对她有同感,有些惋惜得同她道,“你若是能同我们一起去洛阳就好了,告诉你,女皇陛下就喜爱你这样聪明灵慧的女子陪伴,我叔祖父还想问你想不想去昭阳宫陪伴娘娘呢。” 阿圆听到这里,心里扑通起来,她强作镇定,静静等着对方继续说,同时在心里头盘念,我是一下子就同意的好,还是作态说要问一问父母的意思。不料那端娘却说,“可惜……哎,不过豫平郡王虽然比你大的多了些,但其实也是正当壮年的伟男子,只不过洛世子年岁大了些。” 阿圆听她竟扯到豫平郡王,“端娘你在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端娘抿嘴笑,“看我,总改不了心直口快的毛病。抱歉抱歉。”觉得自己是交浅言深,惹的对方臊了。 “不是的,”阿圆并不傻,隐隐的听出了其间的意思,“不是的,”她握住端娘的手,“九爷跟你说了什么吗?为什么又扯到郡王爷身上?” “原来你竟不知道,”端娘略一思索,许是郡王看中了阿圆,却还没有挑明,这下自己却成了捅破窗户纸的人了,笑的也含了些羞意,“兴许你过阵子就知道啦,总之是好事。” 阿圆脑袋里蒙蒙的,接下来怎么过的都不知道,终于没忍住找个借口提前出来,再回到豫平郡王的书房外面。 侍卫见她一天来了两回,有些把握不住,进去请示了申牧,恭恭敬敬将阿圆带进了内室。 这一间并不是见客的屋子,而是更里的内间。落地罩内,一道青色透影纱帘垂下来,看不大清里面,阿圆感到有些局促,刘端娘的话又回响在她脑子里,她看见地板上有一方万字纹羊毛隐囊,便席地坐上去,豫平郡王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阿圆默了一刻,还是道,“有些话想问问王爷。” 申牧呵了一声,似是笑她问题不少。一直跪坐在落地罩内侧的婢女上前将纱帘卷起、系好,玉坠子轻轻晃着,申牧吩咐婢女出去,也起身正坐,将正读着的书卷放在案上。 “刚才刘端娘告诉我,九爷有意带我去昭阳宫,”阿圆抬起头,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但是却被您阻止了,是…这样吗?” 申牧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 阿圆攥住自己的袖子,“您跟九爷说了什么?” 她心跳的很快,多么希望豫平郡王告诉她这不是真的,都只是端娘的猜测而已——刚听到时觉得荒谬,现在面对到他,她自己却突然觉得端娘说的太过荒谬了,而自己似乎又犯了莽撞的毛病。 申牧却平淡得道,“我跟他说我看中了你。” 血一下子涌到那张冷月般皎白的脸上,然后顷刻间又如潮水般褪尽。“这不可能!太荒谬了!”阿圆身子些微发抖,“您怎么竟可以这样做,撒这样的谎!您明明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去昭阳宫!”她跪伏到地上,恳求道,“请您去和九爷澄清,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不想让我涉足危险,但您大可不必为了我这么做。而且,即使没有祖母的事,我也想要离开那个家,我想去昭阳宫,这是我一个很好的选择!请您,王爷!” 豫平郡王一直没有说话,室内的气息暗暗流动,阿圆伏在地上久了,两个人的呼吸思绪,和这空间的空气尘埃,涌动着仿佛不断交汇的缓缓的潮涌,终于达到一个不能忍受、或是令人洞悉的点。她猛然间生出一个更为荒谬的领悟,猛然间手撑着地抬起头,“您不会是…”可是,“为什么……” 她抬头看见了他的眼睛,一时间像是被定住了,像是突然间才发现,原来豫平郡王也是一个英俊非凡的男子,也会有这样露骨的眼神,心如乱麻的虞盛光,羞怯、迷惘、不解,“您是真的想娶我吗?是…娶我?”她咬着牙问出来,对自己尊若父辈的人说出这样的话,麻麻的逆恶感爬遍全身。 申牧眼睁睁看着她在临近深渊的崖边上摇晃挣扎,却不准备提供任何的协助,能够让她的心里好受些。 他看着她脸红、看着她苍白,看着她颤抖,看着她挣扎,甚至是那难以忍受的逆恶,直到她重新抬起头,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才道,“自然是娶你,我并不缺侍妾。” 阿圆说不清听到这话是被安慰了还是更无助了。坐在隐囊上,像立在一方孤岛。“不行,我不能同意。我不能嫁给您,王爷。” 第24章 何去 阿圆将头微微低下,冷静下来,“我一直把您当做长辈,对您的提议,恕阿圆不能答应。” 豫平郡王低低笑了,“阿圆,抬起头来。” 阿圆抬起头,她的眼睛,澄透莹然,豫平郡王却更是神态悠然,风采照人,丝毫没有介意她的话。他正坐在带托泥古铜兽环的平尺满地铺大榻上,褪去小科官袍,身穿的玉色燕居缂丝绸衫显得他年岁轻了许多,大晋以武功立国,武风盛行,豫平身上却有一种当朝男子十分罕有的儒雅质气,文质彬彬,却绝不会因文生弱,而是像玉山雪松一样挺拔俊雅。 他脸上带着笑,那几乎是包容的,“阿圆,你以为我需要你的同意吗?”见女孩愣住了,因为紧张,小嘴也抿住,继续淡淡的,“如果在昭阳宫,女皇做主将你赐给一个大臣,你能说不吗?——权势,就是这样的。”我要娶你,你必当从之。 少女的脸变白了,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是说,她还以为……不,她一直以为的太多了,这里不是虞家湾,豫平郡王也并不是师傅。年少无知是一段好时光,但它终究要逝去了。 申牧又问,“按出生簿记计算你已满十五,但我看你还更小些,你现下实际年龄几何?”阿圆没有说话,他便柔声道,“你现下若是想离开,便还都来得及。” 阿圆却抬起眼,不自觉间将脊背挺的直直的,若是祖母看见,必要说她犟劲又犯了,“继母将我的年龄改大了一岁,到来年三月,才是及笄的日子。” 豫平郡王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表情,难以判断是欣慰还是惋惜,“哦,”他眼睛撇过她的身子,在胸前那里停留了一会,淡淡道,“确是太小了。” # 却说阿圆离开了树林,申时轶收回视线,见随身侍卫手中提着一人对他道,“王爷,此人从豫平郡王的书房一直跟随我们到此处。” “哦?”申时轶用手卡住那人下巴,那里已经被捏碎了,防止他自裁,那人倒也硬气,没有吭一声,表情死板僵硬,一看便是个死士。“是霍笙的钉子,许是一直盯着豫平郡王,不知为何,顺道来盯上了咱们。”侍卫告诉他,手心里亮出一枚刚才从那人后槽牙里抠出的□□。 不知道为何跟着盯上了他们?申时轶略略一想,想到方才的虞盛光,“呵,”他笑道,“霍笙的钉子?堂叔真是好涵养,既如此,孤却替他清扫清扫吧。”将手放下,侍卫会议,扣住他的咽喉,那人哼了一声,头软软搭下。 申时轶翻身上马,对侍卫吩咐道,“枭首,送礼。”抖落缰绳,黑马载着他离去。 # 霍笙大笑着走进屋,“你道那虞廉找本爵爷做甚?他竟有意将长女许配于本爵爷做侧室,哈哈哈哈,马巴个羔子,老子差点没一口茶喷他个满脸!看来他还不知道那姑娘与表舅之间的事……” 进门到交椅上坐下,刚要端起茶盅,突然,一滴血从上面掉下来,直直得落到盅子里,他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从椅子上跳起来,边摸腰间的剑边抬起头往上看,侍卫见他的神色不对,忙也拥护上来,唤道,“保护爵爷!” 他们全都愣住了,房梁上竟搁着一颗人头,因为下巴脱臼,嘴巴还半张着,下方的灯火烘托上去,十分得骇人。 霍笙脸上倏然变色,“是阿丁,”死士仅有数人知道,他的心腹副将上前耳语,阿丁便是一直留在临江窥视豫平郡王的密探。“难道是豫平郡王?” “不会!”霍笙送回剑,想到在洛阳死去的自己二十余名下属好手,皆是被枭了首投放到府衙家宅周遭,脸上横肉扭曲,“是申时轶,一定是申时轶!”那横肉跳动了几下,他霍然转身,向外走去,副将忙在身后呼喊,“爵爷,将军!您莫要冲动!” “姓申的都骑在某脖子上拉屎了!”霍笙抽出长剑,斩去近旁的八仙案一角,“是可忍,孰不可忍!” # 七八名乐工坐于堂上,皆戴平幘,衣緋大袖,奏着坐部伎的九章之一《景云乐》,一个舞伎身着大袖长裙,白面峨眉,红唇花钿,穿着白袜的双足轻巧得在长榻上移动,手姿翩然。 堂下的的男宾女客皆看得津津有味,申时云对林颐道,“这是临江最有名的贺大家,也曾去过洛阳,为陛下表演。”林颐点头,“果然很好。” 阿圆盯着台上,心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对面男宾席间,申时洛在偷偷看她,她一会儿觉察到了,将头低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贺大家并不年轻了,姿态步伐却像二八少女一样轻盈,她一舞完毕,林颐倾身问,“大家,这个舞我也曾学过,今日看你跳的好,向你请教一下如何?” 贺大家做了个请的手势。林颐便上到台上,先向她行礼,贺大家侧身避过了,她转回头看见申时洛还紧盯着虞盛光,便唤,“阿虞,表姐,不如一起来吧?” 申时云摇头,指着自己身上的男装,“我今日这衣衫不合适,”向阿圆道,“阿虞去吧。” 阿圆见林颐站在台上,看自己的神态方向皆一派盛气凌人,有心不去,但人是不能过于退避的,否则便会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便站起身,遥遥向台上的贺大家一躬,缓缓上去。 林颐见她来了,申时洛的眼睛果然就跟上来了,心里不由气苦,竞技的心思就更浓了。 她今日穿的也是大袖襦裙,蔷薇色绞撷罗披帛长长曳地,将裙子稍稍提起,露出白袜,亦学着方才贺大家的姿势,轻轻转了几圈,身后的乐工稍稍配合,底下高高的叫好声响了起来,林颐笑着问阿圆,“阿虞,你怎么不跳?” 阿圆摇头道,“我以前没跳过这种舞,”向贺大家,“请大家教我。” 贺大家道,“小姐的身姿十分优美,定然跳起来会好看的。”说着做了一个简单的姿势,将双膝微屈,双手合十于胸前,一会一手翻转,眼睛随着手向后看,坐部伎《景云乐》的配舞讲究姿态,节奏缓慢,姿仪要如云卷云舒,意境悠然。 阿圆跟着她步骤,只见她亦步亦趋,柔韧的身体犹如柳枝,双手的伸展却如花瓣层层打开,虽然不若贺大家娴熟有韵味,却是更加优美,让人移不开眼睛。 众人看得似都忘记了喝彩,她二人一起跳了一个阶段,正要结束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被人冲撞开,霍笙手执长剑大声喝道,“咄!申二郎,你在哪里?快来受死!” 宾客们皆吓了一跳,申时洛站起来,“霍表哥,你这是做甚?” 那霍笙满面黑怒之气,“阿洛,今日的事你不要管,只叫那申时轶出来!”他身后突然又出现了七八个随身侍卫,皆拿着武器,凶神恶煞一般的冲到屋内,女孩子们尖叫起来,申时云站起身,“阿豹表哥,你太过分了!堂兄不在这里!” 霍笙哪把这些瑟瑟发抖的人放在眼里,他一眼看见站在台上的阿圆,突然想到阿丁就是留在这盯梢豫平郡王和她的事才丧命的,一时恶从心起,心说碰不到申时轶,不如就将这女娘泄泄愤,横竖她父亲也是要将她送给我的,豫平郡王心似海深一样的人物,定不会为个女人跟我着急。 遂大跨步向前走去,林颐早躲到了一边,她知道这恶霸的名声,发起狠来在洛阳城里也乱杀人的,苦主只能说晦气,阿圆也想躲,可是她向哪边霍笙便冲向哪边,竟就是冲着她来的。 申时洛也发现了,快步抢上,“霍表哥,你想做什么?” 霍笙一把把他推开,眼瞅着阿圆冷笑道,“少管闲事!” 申时洛见他恶意昭彰,一咬牙挥拳向他试图拦阻,霍笙挥臂隔挡,申时洛没带兵刃,便肘击足踢,一面道,“你既是要找申时轶,为什么又冲着别人?” 霍笙狞笑,“哪个别人?你心里的人,还是你爹枕头边的人?”他声音低,众人又都吓得躲到远处,是以没什么人听见,他登时大怒,侧身回旋一个猛踢向他的肋骨。霍笙用手肘回挡开了,拿剑指着他道,“申时洛我警告你,别惹毛了老子,断你一只手来!” 那申时云只在后面喊,“哥哥,快回来,他是个疯子!”一面早吩咐侍从去唤人。 有男宾客想来帮忙,但皆被霍笙的人拿剑压制住了,申时洛肩膀受了伤,跌到地上。 趁着申时洛与霍笙打斗,阿圆急忙想逃,退到台后暗处,可是哪里都没有出路,仓惶之间,腰间突然被一只铁臂搂紧,她吓的“啊”了一声,申时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她不知怎的心中大定,下意识投靠到他怀里。 申时轶一愣,而后阿圆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想脱离开,却被他紧紧搂住不放了。 他俯身到她颈边,呼吸间带出的热气,阿圆觉得自己的脸到耳朵、脖颈那里一定都红了,“你站在这里别动,”他对她道。阿圆不由抬起眼,昏暗的光线下,申时轶一双眼睛依然锋利,与之对视的时候总有被吞噬的错觉,她想她依然是怕他的。 但他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阿圆愣住了,听他低笑了一声,放开她,走上前去。她却靠到背后的墙壁上,想到了豫平郡王。 第25章 装乔 霍笙将申时洛击倒在地,一面回身一面狞笑,“那女子在哪儿?不如就陪我……”话未说完,一个东西即砸到面上,力道深重,霍笙蹬蹬后退两步,被那物砸的满嘴是血,吐出了两颗牙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琵琶。他又惊又怒,抬起头,申时轶竟站在不远处,从舞台上慢慢踱步下来,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下?” 霍笙为人残忍嗜杀,但素来极能沉得住气的,无奈这申时轶横起来比他还狠,霍笙想,那宁王申重(注:申时轶之父,女皇霍昭幼子)那样绵软怯懦跟兔子一样的性子,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被压制在后面的宾客们见申时轶出来了,一阵小小的鼓噪之后又安静下来,只因这二十年来霍氏实在是跋扈惯了,有女皇的纵容,谁人敢惹。 申时轶步步向前,霍笙拿着剑的却站在原地犹豫不定了。 “喜欢孤送给你的礼物吗?”他问道,浓眉深目,那眼睛简直像烈日里最炫亮的光,唇角微微歪着,说不出的自信与睥睨一切的气态。霍笙见过这种样子、这个姿态,就是在他的姑祖母女皇霍昭身上,每当她要嘲弄某一个倒霉的大臣、或是笃定了要与群臣争辩时,就是这样子高傲却极包容的样子,所谓的王者之气。只不过申时轶是男人,更年轻、更锋利,而霍笙也是个雄心勃勃的男人,被这种锐利刺痛的同时,他生出一个大胆到极致的想法——现下他就一人,又没带兵刃,我何不……不死也弄他个重伤! 举起剑向着他道,“满意,时轶表弟,哥哥这不就给你回礼来了!”左手一挥,七八名在后方跟随着他的侍卫齐齐举剑向舞台冲来。 那些人冲将过来,竟然全无声息,杀气却森森扑面而来,阿圆靠着墙壁,不禁喉咙发紧抓住衣袖,申时轶却站在原地,双脚微微分开,纹丝不动,气息沉凝像结成了一面无声的墙。难道他一人能当那么多人吗?她心里怀疑并担心。 须臾,她听见什么东西破空而出,霍笙的侍卫中有一人应声倒地,有人喊,“上面有人!”众人一看,原那高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早伏了十余人,清一色的劲衣□□,箭头冲下,形势陡然反转之间,申时轶踏步向前,足尖一勾将地上的琵琶卷起直直踢向霍笙,有人喊,“爵爷小心!”挺剑向他刺来,他便不收回踢出去的腿,直接向下一劈,当啷一声那人手中的剑被震掉了,申时轶右手闪电般击出,锁住对方的咽喉。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申时轶收紧手指,那人的喉咙便咯吱作响,霍笙急忙道,“快放开他!”原被擒住之人就是他的心腹副将。 申时轶笑,堂堂而又直白残忍,“霍笙,你既要玩,就须得玩得起!” 一个清淡的声音问,“你们在做什么?” 霍笙闻得此声,如聆仙音,忙回转身作揖道,“表舅大人!” 豫平郡王出现在大门处,众人忙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申牧步履稳重,在这兵荒马乱桌倒椅歪的大厅中,由于他的出现,仿佛全部的慌乱一下子都恢复了,所有人都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申时云哭着跑过来,申时洛也被人扶起,唤了声,“父亲。” 他看向申时轶,“二郎。” 申时轶一扬手,梁上的人收回弓箭,杀气消于无形。 “今日就看在堂叔的面子上,”他笑着道,端详了那副将一下,“不过听说你生了一双好耳朵”——那人却是专为霍笙安插钉子收集情报之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柄匕首,“就借你耳朵一用,好叫你今后长长记性!”手起刀落,于平静中突然又这么血淋淋一下,有胆小的女孩发出惊叫。 霍笙还想说什么,豫平郡王道,“年轻人火气大,你们今天也闹的够了。”一句话将事情定了性,霍笙脸上横肉抖动了两下,将话咽到了肚子里。 申牧处理完了他二人的事,将视线看向申时轶身后。他没有问,可是虞盛光已然觉得紧张感布满全身,事实上从豫平郡王刚刚踏入大厅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压抑,从脊背压到胸腔,喉咙里都梗的慌。 真真是很奇怪,那分明是同一个人,然而却永远不是了。 申时轶也觉到申牧的目光停留在哪里,笑吟吟得回转身。 少女很紧张像是走不动路的样子—— 申时轶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拉扶她,却见她视线只怔怔得看向豫平郡王那一处,然后,低下头,越过自己,缓缓向申牧身后走去。 ——你误会了,王爷对我有恩。 呵! 他收回视线,召唤自己的随从下来。向豫平郡王道,“今日二郎莽撞了,请堂叔有多包涵。”申牧身后的那个女子,正在由王府的一个侍卫陪着,他认出那是申牧的亲信之一方雄信,大抵是听到他说话,向他看过一眼便又转过去了,那脸竟是比方才还白,仍一幅纯洁无辜的模样,同方才和上午一样。 她那装纯的样子,申时轶却觉得自己更想要她了,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盛光,直到她受不了,竟拿手半掩住面庞。 呵! 申牧向他道,“等一会去我书房。” 申时轶点头,收回视线,自带人出了去。 申牧向身后看去,女孩依然用手挡着侧脸,鸵鸟一样的再也不愿意放下。 霍笙也来告辞,说的与申时轶差不多的话。申牧听毕,却向前一步,凑近他的耳朵,“永远不要打她的主意,无论你做什么。”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笙一愣,他从没有听过豫平郡王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依然是音色很低,森冷的仿佛是从地底渗出来一样。他马上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刚想分辨什么,对方的手已经离开他的肩,回过身去,仿佛刚才只是在关心一个后辈。 他莫名其妙的,竟是打了一个寒颤。 # 从大厅出来,已是晚霞满天。申时轶骑着马,一个人踱步,后面他的心腹——亦是当晚破庙之中声音温和之人、叫做齐生的,跟上来。知道他烦什么,说道,“那女子先利用申时洛,又同他父亲有收尾——况那天看她在破庙里的表现,是个大胆不知羞的,爷你很不必看中这样的人。” 申时轶烦躁,勒马向他道,“爷中意一个女子,跟她的德行有甚么相干?” 那齐生跟他自幼一起长大的,笑道,“娶妻娶贤,有俗话说,娶错一房妻,糟蹋三代人。还是你只想睡她?” 申时轶大笑,拿马鞭做势虚点他一下,“你知道个屁。”心里却禁不住的去臆想,只方才在房梁上看那女子舞蹈,他就至少想出了七八个花样——她那样惯会乔装,不知真到枕榻上,会是什么样的风光? # 虞廉回到家,也不要苗氏给他更衣,先问她,“阿圆那丫头在哪里?是否回了来?” 苗氏看他那光景,一向最重仪表的,官袍也皱了,璞头也歪了,问,“又生了什么事?自她回来,没有一日的安生!” 虞廉道,“她到底有没有回来?” 苗氏见他真急了,便说,“回来了,就在她的房中,好生生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那霍笙竟不要她?” 虞廉坐到榻上,似哭似笑的,一时倒把苗氏给骇住了,忙命燕青去煎茶,过了半晌那虞廉方道,“方才我被豫平郡王爷叫去说话,你知道他跟我说的甚么?他说他要娶阿圆,我的长女!你说这可不可笑,他竟然要娶阿圆!我向寿安伯说的事他也知道了,你没见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他灵光一闪,“就像是他才是阿圆的爹似的!” 苗氏瘫坐在榻上,呆呆的半天方一句,“豫平郡王今年多少岁了?三十四还是三十五?他可不就能当她的爹了么!我的天爷啊,后天阿满就要嫁到王府去了,我们这都是什么命啊!” 第26章 何从 虞盛光在纸上写了一个申字,烛光跳动着,忽明忽暗,昏昏晃晃,看的时间久了,那一竖仿佛变做了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扑棱的向人瞳仁里捅过来。底下的曰又好比深深的井,魂灵儿都要抽干了化成烟被它吸食进去。太阳那里抽抽的疼,她把纸揉成团,仰倒在榻上。 “阿圆,你在吗?” 虞盛光坐起身,花椒掀开门帘,苗氏带着虞仙因来了,她后天就要出嫁了,脸上却全无新嫁娘的喜气,反比平日沉闷不少。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你二人终究是姐妹,外人眼里你们都是姓虞……”苗氏带虞仙因坐下便一个劲的说,刚开始干巴巴的,到最后倒真有点润呼了,让燕青上前,打开手里捧着的匣子,对虞盛光道,“这是你母亲当年留下的所有嫁妆清单,有庄子、物件、铺子,都在这里。” 盛光看着那个匣子,觉得有点好笑,耳边想起豫平郡王的话——这就是权势了,不过苗氏倒也真真是个干脆利落人儿,虽然说形势比人强,但这膝盖说割就割,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与父亲,倒也般配。 她母亲和离时把嫁妆都留在了虞家,想来也是能够名正言顺得把这些东西留给她出嫁,虞盛光有一些迷惘,她的母亲,究竟是爱她,还是不爱她? 见她看了匣子,但没有说话,苗氏还想开口,却听盛光道,“这些东西都还是你管吧,你给我兑成银子,银子不成就金叶子,还有这些年的收益,考虑到你管顾的辛苦,就打个八成,”她在心里略算了算,“应当也有一千两银子吧?” 苗氏一惊,“你想做什么?” # 虞仙因终于是出嫁了。 这一日红纸香炮染红了临江城二里地,王世子成亲,娶的是临江城最有才貌的虞家小姐,不管议论不议论,人人却都争着去王府管事那里领一份封红赏钱。 这是林王妃的大手笔,大婚当日凭你是谁,只要到王府说一声恭喜,就有一份封红回礼,更遑论迎娶时洒出去的铜钱像雨一样,一直到几天后据说还有乞儿从路边不起眼的缝里抠出几枚铜板来,这一日临江城里真是人人欢欣,交口称赞。 刘永侧眼看着,想这林氏二十年前杀了那临江王的嫡妻,现下这样为她儿子操持婚事,凭林氏的心胸,大抵因着世子是傻的,故尔才如此慷慨。他是贵客,女皇的天使,席间饮多了酒,提前回到居住的院落,今日主人家都忙着喜事去了,却见到刘端娘坐在那里等着,遂笑道,“哟,咱家的小端娘怎么不去看新娘子,却来看伯祖父来啦?” 端娘站起身,搀住他的胳膊,“伯爷爷,您跟我来。” 刘永打她,“慢点儿、慢点儿,爷爷喝了酒,差点就跌跤啦。” 端娘吐吐舌头,福身道歉,却是道,“就因为您吃了酒,才想陪您出去走走,您跟我来,再没有错的。我知道有个好地境。” 刘永想,小丫头也不知道要耍什么鬼花样,也罢,就跟她出去逛逛去。 他二人边说边走,转过几个院落,来到一处小榭。今晚并不冷,月光又好,刘永走了这一阵,却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只见这一处小榭乃是依山而建的小山房,层叠有致,半映着一池湖水。寿山石和台阶子上皆白银银的,刘永奇道,“咦,并没有觉到太冷,怎却有如此大的霜?难道是饮酒所致?” 端娘在旁笑弯了腰,“傻爷爷,那哪里是霜,您再看看!” 刘永定睛一看,却原是月光照在上面,真的是那一句:人间悲欢梦一场,疑是月色发已霜。 他点头赞,“此景甚好。”不禁想,这里若有一管箫倒好。刚这样想着,便听到一声清清箫音,如乘着月色,渐渐而来,刘永听那一个起乘已然大好,便站住了,那箫转而幽幽,正进入曲调,却真个是——呜咽绵长,恐静静不能书其悲也。你道那大悲是怎么样的,却不是嚎啕,而是——时而悠扬,时而气息滞涩,悠扬时轻喜淡乐,回转时伤婉难抑,便如至痛时心孔喉头煞那间堵住,哪里都诉说不出,唯有吭吭两声,怆然而已。这箫声行到此处,却也不尖利,只是薄薄的几处气息咽下,袅袅余音中,更让人流连折返,禁不住的,刘永竟感到自己眼眶子湿了。 他站了良久,方问,“是谁?请出来吧。” 台阶上便走下一个少女,刘永一看,不由喃喃说了句,“啊,怎么是你,”然后展眼才发现,这少女并不是那人,她穿着雪青色上襦,月华长裙,月色中那一张小脸也如霜华一般,眉眼灵韵,只不过是年岁尚小,还一派青涩之气。 他认出了她,道,“是虞姑娘啊,咱家乍见一下还以为是广寒宫的那位仙子下了凡,方聆得如此箫音。” 虞盛光执箫向他行了礼。刘永打量她道,见她神情并无过多悲苦之意,便问,“看你小小年纪,缘何发方才那一种悲音?你莫非是经历了什么事么?” 盛光道,“不久之前,奴刚痛失了祖母和亲若家人的忠仆。” “哦,”刘永点点头,并没有问她具体之事,反而道,“你的箫已经吹的很好了,能发乎情,却不浸于情,可见是个心胸豁达的。” 盛光便再谢礼。 端娘走过去扶起她,“我伯爷爷见过多少人,没有比他看人更准的!” 刘永笑着摇头,“马屁精,说罢,你两个丫头把咱家引到这里却要做什么?” 虞盛光深深福身,“九爷,请您老带我去昭阳宫。”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若寒星。 刘永没料到是这样,皱起眉,“你不是……” 端娘性子急,先替她说道,“伯爷爷,您不知道,阿圆她只是把豫平郡王当做父辈,全无男女之意。她实在是可怜,父亲如豺,继母如虎,亲自抚养她的老祖母还过世了,伯爷爷,您就答应她吧!” 刘永沉下脸,“胡闹!” 虞盛光道,“九爷,奴虽然有家,却似无家,虽有父母,却从未得过他一日恩慈。我虽不才,但能书写、会音乐、懂琴棋,小有才尔,且曾立下重誓,今生不想与人婚配。不瞒您说,见到您之前,奴曾想着,如若不能有合适的机会自立女户,便出家当一个女道士也是行的。但既见到您,便起了一个心思,女皇如日照大地,千古第一人,如果能有机会进到洛阳城、昭阳宫内,侍奉女皇陛下,才不枉我人身间走一遭啊! 此为我的私心,于您和陛下来说,将必不会辜负您的举荐,穷我一生侍奉明君!” 说着拜伏到地下,五体投地。 端娘拿眼看着刘永,不住着急。 刘永眼睛闪烁不定,良久,方道,“你起来吧。” 虞盛光抬起头,“您答应我了吗?” 刘永道,“我不答应你便不起来吗?” 她缓缓起了身,刘永道,“此事我要想一想,你先回去,明日必给你信。” 虞盛光大喜,再次福身,“谢九爷!” “我还没有答应你哪。” 盛光笑着道,“您愿意给我机会去考虑,盛光已无比感激。” 刘永淡淡笑了,觉得这女孩子实在难让人生出恶感。 # 与刘永祖孙分开,虞盛光原路返回宴会厅。 申时洛突然从庑廊柱子后面出来,“虞姑娘。” 虞盛光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申时洛抓住她的胳膊,“她们说我父王要娶你,是真的吗?” 盛光没有说话,申时洛低喊,眼睛发红,“是不是真的?” “世子爷,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申时洛暴躁起来,求而不得的痛苦,特别是父亲的举动让这个原本骄傲自负的少年发了狂,月色如霜,眼前的少女美的像月宫里的仙子一样,他突然抱紧了她,低头向她吻去。 虞盛光连忙想躲,但少年男子的力气有多大,将她硬摁到墙壁上,头低下来。 “啊!”申时洛却突然动作一停,软软得倒在了地上。 阿圆心脏激跳,全身发抖,看见申时洛倒地后,一双讥诮的厉眼出现在眼前。 她身上颤的厉害,双腿好像被定住了,没有办法动弹,惊恐万分的样子,申时轶取代了刚刚申时洛的位子,手臂撑着墙压下来。 “不要,”虞盛光本就惊魂未定,现下更是骇得极了,他身上的热气不仅没有让她觉得温暖,反而抖的更甚,身子就势就想往下出溜。 “不准出溜下去,”申时轶盯着她道,“你若是敢再溜一分,我就真的会亲你,亲的你等会儿根本没法回去见人。”盛光立时红了满脸,一双灵韵透透的眼睛这光景儿像是要滴出水一样。申时轶歪着嘴角笑,呵! 第27章 奇货 申时轶往下看的时候,暗光下姑娘粉红的脸,他没有抱住她,甚至两个人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接触,但在这样占尽优势的姿势下,她在他的空间里像一个圆,柔软的,平滑的,充塞到他整个的怀抱里。 而他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现在,大小姐,告诉我你刚才和刘九说了什么?”申时轶问。 虞盛光抵着墙壁的背微微挺直,“你跟踪我吗?”她的膝盖仍有些发抖,但仍勇敢得强撑着。 申时轶在黑暗中亮出白牙,“对,我好奇。” “好奇?” 清冷夜色中,她的声音尤其有一丝甘甜的意思,哪怕知道那不是刻意的,申时轶索性将手臂完全贴在墙壁上,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饱满的圆被挤压扭曲,临到极致,仿佛再一息,或是再向下一点点,就会“嘭”一声彻底爆开,无法收拾。 他向她吻过去。 虞盛光紧张极了,她虽然小,但分明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膨胀扭曲的异样气息直压到喉头那里,见他竟真的亲过来了,慌忙扭过脸,那炽烫的唇便落在她的耳朵上,她心脏跳的厉害,膝盖再也撑不住,申时轶给人的压迫感太重,做什么都是直截了当像是重锤一样砸下来,没有被他砸到那心儿肝儿也要碎震震的恨不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被他亲到的耳朵像是火燎一样烫的不行,腿软站不住,申时轶便捞起她身子撑住她,手掐住她的下巴,暗夜里亮亮的眼带着贪意看着她,“你想要什么,我也能给你。” “申时轶,你想做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阿圆愣了愣,而后直直看向他道,“如果我说我想做西平郡王妃,你会娶我吗?” 申时轶顿住了,而后松开手,退后一步。男人便是这样,这浓情蜜意的时候,你如认真同他开条件,便当真是大煞了光景。 他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虞盛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对方现下看过来的眼光是居高临下而带着审视的,她挺直了脊背,在那锐利的视线下慢慢得将自己抚平衣衫,发髻扶正。 抬起眼,申时轶笑道,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申时洛——他方才被他敲昏了,还没有醒来,“你同堂叔他父子二人也开的是这条件?” 盛光没有理会他。 申时轶又问,“那又找刘永做什么?”笑了笑,“得亏陛下只喜欢男子。” 盛光心里头大怒,衣袖里的小手攥成了拳,月光下那一张小脸雪白,冷冷道,“你既跟着我,难道没有听到?” 申时轶笑,“那刘永带的是御前的侍卫,我虽好奇你,倒还不至于为了这个去冒犯他。” 盛光便也笑,“原来您也有害怕的。”说罢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个很优雅的礼,扬起脸儿甜甜笑着道,“总归我还是要谢谢您的,郡王爷,世子这里就偏劳您了。”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款款得离开。 # 一家人忙完婚礼回到了家,那虞廉与苗氏进得房内,苗氏心里像揣了个兔子,坐起来一会又站起,站起来一会又坐下。 虞廉从净房回来,已换上中衣,躺在床榻上,“你莫晃了,这时节了担心还有什么用,看阿蒙世子那样——恐怕是不能人道的。” 苗氏心里头一阵烦,“你别说了。”过一会还是同他讲了,“老爷,我告诉你,阿圆她——让我把她母亲的嫁妆和这些年的收益都换成金子。” 虞廉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她想干什么?” 苗氏说,“我看她——并不想嫁给豫平郡王。” “什么?还有这等事?我还以为……”虞廉先是怀疑,而后想到这个女儿跟他一向不同心,也保不齐会是这样,那苗氏看他神情,继续道,“她若不想,不如便顺着她。你想想,她嫁过去能有什么好?老爷你别想从她那里借到半分力,不害咱们就不错了。再一者,就成了阿满的婶婶,这像什么样?” 虞廉迟疑,“恐怕王爷那边不是好打发的。” 苗氏恨他庸懦,“我倒有一策——不如把她外祖给搬来,她的婚事,总要经过冯家的。”冯少卿脾气大,又极纵爱外孙女,也是个不顾忌世俗和自诩清高的,如果阿圆不想嫁,冯少卿多半会顺着她。 虞廉想一想,露出笑容,楼苗氏到自己怀里,夸赞道,“卿卿,你真生了副好头脑。” “那是,”苗氏难得也露出笑,“我这就是在临江,若是早二十年在皇宫……”后面的话虽是玩笑,却也不敢乱开,转而道,“我看她那样子,是不是想自立了门户做女户?” 虞廉躺回榻上,打了个呵欠,“做就做吧,若是真拒了郡王爷,她也别想再嫁人了。”说罢闭上眼。 那冯氏吹了灯随后躺下,却是又想到虞仙因,复心内一团一团得又烦躁起来,过了许久,才朦胧睡去。 # 第二日,刘永起了个大早,他深居宫中多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喝了一点豆粥,略坐了一会子,便到院里练拳。一套拳打下来,天也光亮了。一个侍卫过来道,“九爷,郡王爷来了。” “哦?”刘永擦了擦额上的汗,抖平衣衫,“快请。” 豫平郡王踩着永远的稳重步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见到刘永一拱手,笑道,“孤还是来的晚了,本想同您一道打打拳的。” “哦?王爷也爱这个?”刘永来了精神,“来来来,老夫却并不累。” 申牧笑着解开外袍,“请。” 刘永素日里见他惯穿着小科官袍,劲瘦十分的模样,不料褪去外衣,却显出强健结实的体魄来,和素日里的劲瘦截然不同,赞道,“王爷好体魄!” 两个人推了一遍拳,那刘永到底上年纪的人了,胡子眉毛都是汗水,大呼痛快,问申牧道,“王爷一早前来,必还有什么别的指教吧?” 申牧先道了个恼,“什么都瞒不过您,”二人笑了一阵,申牧问他什么时候走,刘永道,“已叨扰府上多时,打算还是明日一早,同西平郡王一道。”申牧点点头,让人从外面领进来两名身姿修长的女子,只见她二人一般儿高、一般儿模样、一般儿打扮,皆是明眸皓齿、朝气蓬勃,一看就是聪明灵光的。 向刘永道,“却有一事要拜托九爷。”指着那两个女子,“陛下喜用年轻女官,这是我临江王府进献的女子,若能得九爷的照拂,孤等感激不尽。” 刘永眼神闪了一下,各个王公大臣都想向皇帝举荐人才——对他们来说,宫廷中最好有自己的人,当然不能去做耳目,但人熟好办事,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这豫平郡王此举——联系着昨晚上的事,未免太过巧合,笑道,“昨晚上虞姑娘找老夫的事,看样儿您都知道了?” 申牧坦然道,“并不敢窥听,只不过那女孩儿不懂事,要做的什么,孤倒还能猜到几分。” 刘永呵呵笑了,“看来王爷对这位姑娘是真动了心。” 申牧道,“不然为何要娶她。”说着看向刘永。 刘永知这豫平郡王一向是深不可测之人,城府极深,这样看着自己,何尝不是给他压力,稍稍一静,而后仰首大笑,“王爷好畅快——不过,”摸了摸下巴,“这位虞姑娘老夫看着倒真是好,无论模样、性情儿、才气,还有那样的性格,老夫以为,陛下真的会很喜欢她。”俗以为女子掌权,爱用男子,但女皇霍昭却不然。朝堂上不去说他,那为官的都是男子,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内廷中却是极重用女官,“女子有才能者,不逊于男子,且其忠心、能干、听话、效率,比男子更甚,故朕喜之。”她还更偏爱有能力、会好强、知上进的女孩子,认为人只有有了才能才会去争强好胜,这不是缺点,只须引导,中庸平和并不能格外得到她的青眼。所以在女皇的这一用人策略下,昭阳宫的女官几乎个个姿秀挺拔,风采过人,是皇宫的一道风景。 “况且,她自己个儿的心思还是最重要的,”刘永笑眯眯的,“不如王爷先将这二位姑娘带回去,容咱家再想一想。” # 与刘永交涉未成,豫平郡王回到自己的书房,淡淡皱眉对心腹道,“孤今日心急了。” 那谋臣姓李名顾,已跟随他多年,道,“您这样关心虞姑娘,只怕刘永已将她视为奇货。”沉吟一下又道,“他素对女皇忠心耿耿,但也常在申、霍两家中盘旋,竟是左右逢源,都与他交好,可见是走一望三的人物,想的是陛下身后的前程。 王爷,现在有人说,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您就是刘恒,而西平郡王过于锋利,图有勇尔,就是刘章(注)。刘永恐怕定是要带走虞姑娘了。一来为奉承女皇,如他所言,姑娘这样的女子,只要稍有机会,或能得陛下的喜爱,更有她是您心仪的人,陛下必比常人高看一眼;二来——也未必不是为以后考虑。” 申牧皱眉,“世人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好事。”沉默了良久道,“申时轶果然是狡猾至斯——你可记得他今年才只有一十九岁,倒真不愧是霍昭的子孙。” 注:刘恒,汉文帝,刘章,朱虚侯,吕后执政时唯他敢与吕氏相争,后与陈平、周勃灭吕氏诸族。 第28章 色戒 虞盛光听说豫平郡王派人来接她,沉默了一会,换好衣衫,如今虞廉、冯氏皆不大管她,她便只带花椒一人,来到郡王府。 近到书房中堂,却听到熟悉的笑声,盛光一愣,门打开,果然见到外祖父冯少卿与豫平郡王于长榻上对坐,那豫平郡王先看见她,淡淡的一瞥,盛光几步向前,拜伏到地上,“外祖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那冯少卿笑吟吟的,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阿圆哪,你订婚这样的大事,我再不来,难道你要瞒着外祖父吗?” 盛光闻之大骇,看向豫平郡王,申牧脸上波澜不显,平和笑着,仿佛说的都不是与他,她直起身子,“外祖父,不是的,我……” 冯少卿打断了她的话,“罢罢罢,你女孩儿家家的,是我不该提。”却把脸色一正,“我看王爷是极好的,虽说年岁比你大多了些,但你性子忒野,正好倒要他这样的夫君管教管教,”向豫平郡王笑着道,“王爷啊,以后这丫头就交给你了!” 申牧以晚辈礼回,“不敢,您以后就唤我子叔。” 虞盛光站起来,干在那里生气,她对外祖父是百无禁忌向被他宠爱惯了的,但对豫平郡王还是说不清的又敬又畏的感觉,心道总之那事儿是已经定下来了的,或许郡王爷还不知道,等会子出去再跟外祖父讲清楚就是了。是以也不再争辩,安静下来,站在原地。 一会子冯少卿起身告辞,虞盛光也想跟着走,豫平郡王道,“阿圆,你留下来,我同你有些话要说。” 冯少卿也道,“你们聊。我就住在这王府里,一会儿再来我这。” 虞盛光心里先有些别扭,后首想,外祖父一路颠簸来到临江,虞宅是肯定不能去的,总不能再让他老人家去住客栈,便没再说什么。 送走了冯少卿,申牧对她道,“随我来。” 盛光见他将自己带进了内室,就是上一回他说要娶她的地方,于心内有些抵触——这样生活化的地方、这样生活化的穿着燕居常服很英俊年轻的豫平郡王,不是她所想要见到的,便站在内门处,迟疑着不想进去。 豫平郡王已坐到平尺满地铺的大榻上,看着正在门口边迟疑的少女,“阿圆,进来。” 虞盛光走进屋,这一回地上没有隐囊,榻上豫平郡王的对面却有一个坐垫。 她不想再矫情,只再顿了一下子,轻轻走上去,到他对面坐好。 “我请你的祖父过来,是为了向他求娶你。”豫平郡王开口道,声音平和。 虞盛光抬起头,“我也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她真诚的说着,眼睛明亮,“我…不能嫁给您,刘公公九爷已经答应我,要带我去昭阳宫,服侍女皇陛下。” “这件事我和你外祖父也已经讨论过了,”申牧完全没有被激怒,继续道,“刘永明日先回洛阳,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订婚礼,再将你送去昭阳宫。” 虞盛光满脸不可置信,“您在说什么啊?这不可能!不行,我不同意,太荒谬了!” “你若想在昭阳宫站稳脚跟,必须得有一个靠山,就让本王做你的靠山吧。”豫平郡王淡淡道,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声音平和却隐隐含着了威严。 虞盛光还是摇头,“为什么,我不懂……” “刘永会决定带你走,就是因为看出了孤喜欢你。”申牧告诉她。 虞盛光心里别扭着,为他轻描淡写得说出那样直接的话,“可是,你之前就是用要娶我的理由不让他带我去。” “一个王妃和一个被夫君喜爱的王妃是不同的。”申牧看向她,“阿圆,你能理解吗?” 虞盛光似懂非懂,申牧又道,“你才只有十四岁,在山野中长大,那姜无涯教的你无拘无束的性子,到了皇宫,你识得谁?该怎么做?女皇大严似宽,心性狠辣,你既在他们心中与我有了关联,莫不如就以我的未婚妻身份进宫,这样,才是最好的。”他声音低平,缓缓而谈,眼睛看过来,几乎就是包容。 虞盛光心里头乱如一团麻,她倒有些听明白了他的说法,但是只还在想,自己怎么能嫁给他呢,这个父辈一样的人,这样怎么可以?她是那样的尊敬他,甚至是畏对于敬,就像小时候淘气了不敢面对师傅的那种怕…… 倏尔,她的下巴被抬起来了,豫平郡王看到她下颌那里的指痕,“阿圆,你是不是喜欢申时轶?” 虞盛光身子一颤,下意识摇头,“没有!” 申牧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虞盛光紧张而尴尬,别扭得扭过头,“不要。” 申牧反将她搂的更紧,近到她能够闻到他衣衫上熏的冰蓝香的味道。 他吻了吻她的头发,然后是耳朵,女孩身子立刻颤抖起来,努力着想挣脱出去。 申牧低低地笑了,“我日后就是你的夫君,阿圆为什么要这样怕我呢?” 终于没有做的更过火,将怀里颤抖的小身子拥的更紧,少女还这样小,须得教导她许多东西,才好放心把她送到外面去。 # 花椒好奇得看着面前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女,她们一般儿高矮、一般儿身材体态,脸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左边的眉心有一颗美人痣,她是姐姐。 “令爱的外祖父冯少卿已经同意了咱们王爷的求婚,因着大小姐又被九爷选中了,要进宫去侍奉陛下,王爷的意思,不如就先订婚,恰大小姐还要守着老夫人的孝,两年后再完婚。”豫平郡王身边的一个近臣来到虞宅,在见客的厅堂里跟虞廉道。 虞廉没想到他们昨晚上刚谋算着要去请冯少卿来拒婚,这边厢豫平郡王竟然已经将老头儿请来了,还同意了婚事,更没有料到阿圆竟然被刘永看中要进宫去两年,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道,“二女儿是王世子妇,大女儿嫁过去却要做她的婶婶,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那人哈哈大笑,掩不住的倨傲之意,拍了拍他肩膀道,“老兄也是在王府长侍奉王爷的人,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只有那小家子才讲究辈分常伦,天家是什么地方?王府是什么地方?别说姊妹分别嫁给叔侄二人,就是嫁给父子也是有的,虞老兄好福气啊,养出的好女儿,才有这样的造化。咱们豫平郡王是什么人?您还愁他的前程吗?” 一席话说的满满当当,虞廉哪有置喙的地方。 花椒走进屋,问阿圆,“小姐,这两个女孩儿是王爷送给你的奴婢吗?” 虞盛光皱着眉,想着今日下午在豫平郡王书房的情形。除了亲了亲她的头发耳朵,申牧倒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将她偎在怀里,教她一张一张认识宫里头重要人等的画像,她跪坐在他的双膝之间,又像是情人,又像是女儿。 后来他叫来了两个少女,告诉她,“这是王府打小儿培养的两个女子,就陪着你一道进宫。” 花椒又问,“这两个姑娘叫做什么名字?” 一个甜甜的声音在外面问,“小姐,我们可以进来吗?” “进来。”见虞盛光从榻上站起身,没有反对,花椒道。 那对双蚌儿便进了来,齐齐向她施了礼。 花椒问,“你们叫做什么?我叫花椒,若是没有名,就让小姐给起一个吧。” 那眉间有痣的姐姐笑着道,“不用了,王爷新给起了名,奴婢叫做色戒。” “奴婢小空。”妹妹淡淡的。 花椒眨巴眨巴眼,“怎么这样怪?” 虞盛光想到豫平郡王说出给她二人新起的名字时,还向她看了一眼,总觉得他起这样的名字是别有深意似的。 色戒向花椒笑着道,“花椒姐姐,以后就多承您照顾了。” 花椒连忙摇手,这两个女子容貌、体态、气度皆是不凡,比好人家的贵族小姐还强的模样,也就是在自家小姐面前稍落一乘,哪里像是普通的奴婢。说道,“你客气了。咱们齐心协力服侍好小姐就成。” 色戒笑道,“那是自然。” 那小空倒一直未言语。花椒才看出来,她二人虽说酷似,但姐姐色戒温柔甜美,十分可亲,妹妹小空却是身姿矫健,是一个冷性子。 心里想道,那豫平郡王能将这样的人来给小姐做奴婢,又亲自请来冯少卿提亲,也是十分尽心的了,本来觉得他年岁大不衬小姐的,因着这个,遂对他添了一层好感。 第29章 恭喜 林王妃走进内室,玫瑰圆光罩里的佛香幽幽的飘到外面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临江王的房间就总是浸淫在这弥漫着佛香的青灰青灰的阴暗里,她起初是那么迷恋他,到现在也不过是几天来看他一回。 大概也是出于对她的尊重,知道她闻不惯香味,临江王让侍婢将他扶到外一间的黄花梨三屏风绦环板围子罗汉床上坐下,他久病,脚已经浮肿,侍婢将他的脚搬起来搁在罗汉床下的有束腰圆形脚踏上,拿厚垫子抵住腰,临江王将手臂放在两人之间的鼓腿彭牙桌案上,问她,“阿蒙怎么样?” 林王妃答了,大抵是很好的意思。 临江王道,“他有病,不能圆房就不要强迫他了,那些个药是绝对不能用的。”又道,“对媳妇儿好一点,只要不太过分,尽随着她些。”那林氏一一点头应是。有一些人家,也有这样的傻儿,为了留下血脉,便给傻儿用助兴的药,强行圆房,临江王现在,只求他的傻儿子能平平安安得寿终正寝,死了以后牌位旁边有一个相伴的,其他都不重要了。 林王妃知道他有意请表将王位传给豫平郡王申牧,但是她有一些忧虑,“阿牧要娶虞廉的长女,不说那女子的身份配不上他,教养也不好。你劝劝他吧。” 临江王道,“阿牧一向懂得分寸的。” “你不知道,”人若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哪里还会有理智?林氏是过来人,再没有比她知道了,“阿洛也对那个女子有意,父子相争一个女人,这像什么话?” 临江王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让他自己处理吧。”说罢闭上眼,林氏有一种错觉,好像她的丈夫,临江王府现在的主人,早已经化成了他卧室青烟的一部分,不过是每回她来看他时,暂时幻化出了人形儿,应付她一下罢了。 如果知道最后会这样,当年她还会不会那样做? 林氏站起身,缓缓走出房门。 # 申时轶在路上遇到刘永,拱手向他道,“您去哪里?我让侍卫过一刻钟去找孙统领。”今天是他二人离府的日子,约好了巳时二刻出发。 刘永笑呵呵的,“郡王去哪里?” “哦,”那申时轶道,“昨日和折冲府的都尉一道出去了,没有参加晚上的送别宴,现特向堂叔道别去。” 刘永道,“咱家正好无事,便同你一道吧。” 申时轶道,“如此甚好。” 两个人边说边走。 刘永几乎是看着申时轶长大的,两个人再熟不过,刘永便问他,“二郎,我问你,前天晚上我和小端娘她们在小榭那边说话,你是不是就在左近?” 申时轶淡笑,“唔,不过九公公,我可没有去偷听。” 刘永眼中精光一闪,促狭道,“呵呵呵,二郎却是为了跟着谁?你若是中意端娘,咱家回去就向陛下请命去。” 申时轶大笑,“行啊,只要您乐意。” 刘永指了指他,“你啊!” 背着手走了两步,“是为了虞家的小姑娘吧,难得见你主动看中一个人,不过她不是你的咯。” 申时轶浑不在意,“听说我堂叔要娶她?” “唔,不过,你一个月后还能在京城见到她,”刘永停下脚步,笑眯眯道,“咱家已经答允了她,带她去昭阳宫侍奉陛下娘娘,郡王爷本不愿意的,后来咱家说服了他,便同意了他二人定了婚便将她送去昭阳宫待两年。” 申时轶有点意外,“哦,”他没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一敛去,那酷似女皇的冷厉之气就显出来了,过一会笑道,“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干系。”却没有再看他,向前走去。 刘永略略拉下半步,若不是打小看着他长大,哪里会知道他心里的真意思。 # 虞盛光跪坐,伏在榻上的插肩榫翘头案上,对着画像默写昨日看到的昭阳宫重要人等的姓名、官职、家世。 豫平郡王今日要送客,没有去料理公事,亦在书房看着她。过一会他到她的身后,指正道,“这一位是陈国公夫人,她与河阳侯夫人是姊妹俩,长相也接近,难怪你记得错了。”跪坐下来,一张一张检查,盛光在他怀里仍然很不能适应,一会儿申牧看完了,向她道,“很不错,只这一处错误。陛下喜爱宴请当朝的达官贵人,妇人们常出入昭阳宫,你须记得牢了,才能避免出错。” 那虞盛光抬起头,心里想,豫平郡王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这些夫人们的容颜、喜好、甚至家仆等信息都知道。 许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申牧微笑着,告诉她,“你轻易不要用隶书体写字,虽然陛下喜爱这个,这一个月时间,务必要将楷书练的十分自然才行。” “好。”少女重新低下头。 申牧低下身子,握住她执笔的手,虞盛光没想到他这样,偏头看他之际,嘴唇刷过对方的脸颊,她霎时间脸微微红了,虽然敬畏他如师如父,但毕竟对方也是一名男子,申牧却好像没有觉察到,握着她的手,“你的字已然很不错,但这里若是能再收一点——”在纸上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圆字。 侍卫在门外报,“王爷,刘总管和西平郡王来了。” “哦,”申牧放下笔,尚未来得及起身,刘永和申时轶已进了来。 申时轶一看之下,虽申牧已站了起来,但大榻上两个人的动作姿势,却像画面一样在那一扫之下在脑海里印的清清楚楚。 少女伏在案上,粉面若芙蓉,男子则带着清隽的笑,看着怀中的佳人,两个人贴的很近,她完全在他的怀里,显得静谧美好,不知道刚刚分享了什么。 虞盛光也站起身,因为他二人的突然到来,脸上还有未及褪去的红晕。他两个一个深沉峻雅如玉山雪松,一则清丽灵韵像月中仙子,站在一处,端是一对璧人。 刘永打趣儿道,“哦哟,我们来的不巧,叨扰了贤伉俪。” 虞盛光通红了满脸,屈膝行礼缓缓儿道,“九爷莫要说笑。” 豫平郡王则道,“阿圆还小,九爷多照看她。” 刘永笑道,“那是自然,未来的郡王妃,咱家也应该行礼的。”他虽这样说,身子却未动,仍是说的玩笑话,盛光尴尬极了,突一下看见申时轶正冷嘲嘲地看过来,下意识将书案上的画像——有几张散落了、还有纸张都收拢起来。申时轶眼里的讽刺意味更重了,豫平郡王却现出不易觉察的柔和笑意,对她道,“阿圆,你收拾一下,便先去里间吧。” 虞盛光点点头,将纸张都收拢好了,下榻又向刘永二人行了礼,走进内室。 申时轶看着她的背影,转过来面向申牧,两个人的眼睛对上。 “还没有向堂叔道喜,恭喜你了,抱得美娇娘。” 申牧走下榻,微笑着让他们坐,申时轶听他与刘永言笑晏晏攀谈着,两个人不时发出笑声,心里第一次有了耐不住的感觉。 不至于啊,他在心里头想,不过是个工于心计的小女人,却忍不住去想那虞盛光在豫平郡王的内室里,两个人会是像方才那样温柔和谐,还是有更缱绻旖旎的景象? 他忽然发现,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 申时洛从酒案上抬起头,眼前迷迷瞪瞪仿佛是霍笙的脸,“走,走开!你这个欺负她的坏人!”他撑起身子,要去摸案子上的剑。 霍笙气的笑了,“她?哪个她?是虞家那个小女子吗?” “不准你提,提她!”申时洛突然大怒,挣起来。 霍笙摁住他,他毕竟有酒,不怎么费劲就被摁住了,那霍笙笑道,“洛表弟,我吓唬吓唬她就是坏人,那你爹呢?豫平郡王已然向虞家提了亲,小佳人就要成你的妈了,你怎么说,你爹是好人还是坏人?” 申时洛先是瘫下了身子,而后突然一个顶起,竟将霍笙掀翻在地,“梆”一声一记重拳砸到他面上,霍笙本得意洋洋压着他的,根本没有防备,脑袋被砸的嗡嗡响。 “还不快把他给我架起来?!”霍笙气急败坏。 他几个随从连忙将申时洛从他身上架起来,霍笙重重一拳揣到他心窝那里,申时洛痛得缩成一团,霍笙骂道,“好小子,有种跟你爹狠去,跟我横,你们姓申的了不起?”又打了他几拳。 申时洛早已喝的醉了,这几下过去,更是痛的昏醉过去,霍笙的心腹副将——就是被申时轶割下了一只耳朵的那个,走过来对他道,“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洛世子经此一事,性情必有所乱,这是我们的机会。” 第30章 父子 方雄信进来告诉申牧,“世子在酒铺里喝酒,与寿安伯打了一架,现下寿安伯的人将他带走了。” 申牧摆摆手,“霍笙不会将他怎么样。” “可是…要不要将世子接回来?”因着虞家小姐的事,太容易挑拨,让父子二人离心。 申牧没说话,这世间的事何其妙哉,少年人慕少艾,这本是极平常普通的事,如若任其自然发展,即使得不到,也不过是一段遗憾的过往,现在因为自己,阿洛恐怕对虞盛光真的要刻骨铭心了;而若不是因为姜无涯,他又怎么会真正去留心小阿圆。 世事如流水,但一起了头,后面的涓涓涛涛,千百个支流不知道就要从哪里伸过来、叉出去,或终成枯竭,或聚成江河大海,岂是人力所能完全掌控的。即便是女皇,若不是文宗皇帝的病,也断完不成那千古一事。他所能做的,唯有等待、引导和进击。 “青年人势必要经历这一课的,他不过要更痛些。不用去接他,让他明日回府再来见我。” 方雄信答是。 过一会儿申牧还是道,“看着霍笙,不要让他乱来。” # 大榻上摆着五颜六色的二三十种衣料、布匹,色戒一一说给虞盛光听,“这个是红罗、黄罗、五晕罗、单丝罗,夏日里娘娘夫人们最爱用这个制成衫子、裙子,还有长帔,若是能加上泥染,既轻盈、又华贵,所以贵妇人们都爱它。”色戒手巧,将黄褐色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和一件单丝罗绿底银泥长帔搭在一处,告诉盛光,“您看,这样的搭配就很适合陛下娘娘这样年纪的人穿着。” 外一间里,花椒问小空,“你姐姐会梳头、懂得梳妆搭配,那你呢,你会什么?” 小空冷冷的先没有理她,花椒道,“你既也喊我一声花椒姐姐,我问你话都不答?” 小空没说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团极柔韧的铁丝一样的东西,在手指中玩了一会,那铁丝在她手里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突然,花椒见她手一抖,将铁丝抛向十几尺外圆几上的矮脚托盘上,“吧嗒”一下锁住了一块点心,她再将手一提,收回了那块点心。点心是玉露团,最绵软轻盈不过,这样被抛过去甩过来的,居然半点儿没有损坏,在铁丝间颤颤悠悠的,小空将铁丝除下,仍放到袖子里,捧起玉露团吃了起来。 花椒看的目瞪口呆,“原来你会变戏法儿。” 小空差点没被噎住,花椒又道,“这倒也方便。”她终于没憋住,呛了出来。 # “姑娘是十分聪慧之人,姿仪极佳,琴棋书画亦十分卓绝,只是那些服侍人的活儿,配衣衫、梳理发髻、点翠妆扮,却是不大在行的。”色戒这样告诉豫平郡王。 申牧便对虞盛光道,“看来姜无涯真把你教成了大小姐。”分明是把她当做公主一样来教养了,也是,那姜乌本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一直陪侍在太宗皇帝身边,太宗皇帝以国士之礼待之,又怎会教出一个善于侍奉别人的女子。 虞盛光问,“王爷,我的师傅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申牧笑道,“他叱咤风云的时候,我也不过是孩童而已。” 盛光看了看他,很难想象豫平郡王是小孩子时候的模样。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他才高冠世,落拓潇洒,睥睨世俗,而又心怀怜悯之心,是大质朴、大诚善。我想你与他相处那么久,应该能够有所体会。他喜欢有男子心性的女子,呵,这当然不是指悍妇人,而是心志坚强霍达、知书达理,有品位、有才能的女子。这一点,你也颇为类似。” “是皇帝陛下那样的女子吗?”虞盛光突然问。 申牧一顿,收回视线看向她,惊讶于她的灵慧,点头道,“是的,陛下确实爱恋过他。” 盛光觉得难以理解,“她杀了他所有的族人……”还有虞家湾,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所有与姜无涯有关联的人,都已经死掉了,哪怕是那些无辜的村民。抬起头,豫平郡王正静静得看着她,意思深沉,慢慢对她道,“陛下对姜乌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你轻易不能暴露与他的关联。” 阿圆背后的寒颤还没有完全消退,“可是我也是虞家湾的人。” “陛下是一位女政治家,并非杀手,”申牧道,“她杀姜氏一门,更多是出于清除门阀的考虑,至于霍笙屠村,则有他自己要讨好她的意味。所以,陛下不会因为你是虞家湾的人马上就杀掉你。” 虞盛光听他一点点抽丝剥茧般的讲述这些事,不禁觉得齿间寒冷。 “但你还是有危险的,皇帝知道你在虞家湾长大,可能见过姜无涯,必然会因此注意到你,至于能让她喜欢你、还是厌弃你,就看你个人的本事和造化了。而你是我未婚妻这样的身份,至少不会让她轻易得去杀掉你——如果你不幸被她厌恶的话。” 盛光认真听着,问道,“如果我没有想一定要去皇宫,您还会不会跟我说这些事?” “不会,”豫平郡王淡淡笑了,坐回到她的身边,一伸手,阿圆便再落入到他的怀里,现下他拥抱的模样,肩膀在哪里,手是怎么样环住她,还有彼此身体上的贴服,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很清楚了,身体都是有记忆的,还有那衣衫上永恒的冰蓝香的味道。她轻轻抬起头,申牧也看下来,“如果你不是一定要去,就只会是我的小妻子,我会把你藏起来。” # 申时洛来到他父亲的房间门前。 “进来,“豫平郡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顿了顿,推门走进去。 父亲清隽而儒雅,坐在带横条大案后面,雕蟠龙烛台上的灯光将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釉,确实是风采照人。申时洛心中有一点苦涩,有这样一位父亲,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恐怕永远都要在他的光环之下吧。 申牧看见他脸上的伤,申时洛也没有遮掩,甚至是有一些刻意的表露着,年轻的胸膛微微起伏,无论怎么样,他都是他的父亲,他不信他会对自己完全的无动于衷。愤懑、不甘,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情绪,充塞在这个少年的胸间。 看见他眼里的关切,申时洛觉得又是痛快,却同时也有一些难受。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儿?”申牧问。 申时洛没出声。 “喝酒,打架,然后呢?霍笙带你去了哪里?“豫平郡王只是询问,没有责备,也没有讽刺挖苦。 这样的态度让少年没有像皮球一样立刻反弹起来,“既然您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申牧站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阿洛,”他唤道,“我和虞家的婚事让你受到了伤害,你是我的儿子,你心有痛,我亦心痛之。但,婚事已不能改变。” 申时洛看向他的父亲,自小他就崇拜着他,学习着他,他知道自己或许终其一生都不能超越父亲,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夺取自己的青春爱恋。 怎么可能不痛呢,怎么可能不苦呢!哪怕抢走她的人是申时轶,都不会让他现在如此得痛苦。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为什么?”他向着申牧大吼道,“你说你心痛我,可是你真的关心我的感受吗?我怎么可能喊她一声母亲?!”少年的眼睛通红,双手攥成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着。 蜡烛在静静燃烧,父子俩一时间都没说话。申时洛道,“我要去京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您,霍笙邀请我加入右卫军,我想出去,离开这里!” 申牧拍了怕他的肩膀,走回到大案旁,拿起两封书信。 “阿洛,发生这样的事,你要知道,虽是我所选,然非我所愿。你只记住,你能承受的,就是你能扛起的。这里是两封信,一个,是给甘肃守军常将军的荐函,一份,是给金吾卫大将军苏稳的荐函,还有你刚才说的霍笙的右卫军,或许还有别的路——你要去哪里,为父希望你慎重考虑,自己来选。” 他拿起申时洛的一只手,将两封信全放到他手中。申时洛怔怔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把信扔掉,可是看着豫平郡王严肃却不失关切的眼睛,而后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一时竟有些迷惘,终是将手里的两封信攥紧,走出房门。 第31章 女皇 是堕落崩塌,还是面对现实?这是一个问题。 堕落肯定是容易的,因为那是惯性,而直面必定是不易的,因为那需要勇气。或许这一刻独处时积攒的一点点勇气,在看到众人时,一个嘲弄的笑容,一个窃窃私语的议论,或是明明故意的挑拨,就会霍然崩塌,重归堕落。或许父亲确实爱着他这个儿子,但他必定是更爱自己,不会因为爱着他就将虞盛光拱手相让——人性总是先要自私,哪怕他是他的父亲。 申时洛握着豫平郡王给他的那两封信,一个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坐了许久。在这迷惘的一刻,他突然很想见到她,不用相问,不用说话,甚至不用让她看见他,他只是有一种直觉,只要见到她,自己的那些问题不用回答,就能得到解决。 # 虞盛光在灯下习字,短短几天时间,少女好像成长了许多,不是以前那种装着小大人的样儿,而是真有些沉静下来,像一颗圆润的珠,慢慢磨绽出她的光彩。 小空进了来,“姑娘,外面有人。” 虞盛光将笔搁在砚台上,“是谁?” 小空道,“是洛世子,猫在前面的屋檐上。” 盛光有些意外,而后站起身。 申时洛伏在墙头,见门帘打开,披着雪青色大氅的少女走了出来,惊喜卷到心头,他的身子却缩了缩,有一种想立刻就走的冲动,却还是缓缓现出身形,跳了下来。 虞盛光遥遥向他施了礼。 “虞姑娘,你告诉我,你心悦什么样的男子?就是我父亲那样的吗?还是申时轶?” 夜色中,彼此都看不清,少年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 “就是郡王爷那样的。”她告诉他。 申时洛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了。”一拱手,“告辞。”飞身上了房檐,消失在夜色中。 如果不能娶了她,就做一个她所期望的人吧!这是他能为自己找到的、免于崩塌的最好的理由了。 第二天,他告诉豫平郡王,“我要去甘肃,常将军那里。” # 这一年洛阳罕见得下了一场雪。这在天气一向偏于温暖、但偶尔也会出现寒冷冬季的大晋可太不常见了。 最兴奋的莫过于达官贵族家中的小姐公子们。你要知道他们多会玩,这不,女公子们一个个穿上保暖又华丽的轻裘——这要多少年才能穿上一次啊,怎么也得再配上骏马华钗,才好叫过一个有雪的冬天。男儿们则是锦衣重裘,需把那熊皮、狼皮、狐狸皮、豹子皮等制成的厚厚的大氅随意得扔到雪地马匹上,或者让小厮们捧着,重重得直遮挡住眼睛,他们则是仍穿着素日里的夹袍,显露出强健的体魄来。 一群人在中书令高冕家的大园子里,用水将马球场浇成了冰场,拿粗布将马蹄子裹住,打冰场马球。 不到一刻钟,已经有两匹马受不了滑骨折受了伤,众人有些泄气,也不知哪一个道,“过几日高丽的使团来,陛下应诺了人家要与他们赛冰场马球,他们是在寒地,咱们却难得天冷,谁会去练那个——要是申时轶在就好了,他准能行。” 一人道,“陛下娘娘忒也好强了……” 话未说完,头上的发簪子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叮”的一响,他一摸,上好的一根和田玉簪豁了一个口子,他大怒,转身骂道,“哪个小妇养的没长眼睛……”突然眼睛一亮,“郡王!你回来了!” 其他人也转过身,只见申时轶骑着他那匹傲骄的黑马,懒懒洋洋,却毫无生硬之感得显出雄姿勃发,正向他们这边踱步而来。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一帮小年轻激了动,吐噜噜得皆纵马而来,将申时轶围在中心。 刚那簪子被打豁了的青年,是威远伯家的世子,唤作魏青,笑着道,“哥哥,你才回来,为么先碎了我的簪子?” 申时轶乜他一眼,笑着道,“谁叫你胡说八道,陛下也是你能编排的?” 女皇霍昭,当然最是争强好胜的脾性,意气上来了,简直不可理喻让人无法容忍,但她却最爱听人赞她宽容平和,没少为这个发火。 魏青咧嘴笑,“哥哥,没您不圣明。” 申时轶道,“陛下既然与高句丽定好了冰场之赛,咱们就必须得赢!我从辽东请来了何将军下属的骑兵来,你们不会,他们会。五天,谁学会了,谁就上场比赛,若是学不会,给爷滚蛋,我带着辽东的兵也能把高丽的人给败了。”环顾着他们道,“你们行吗?” 这些个纨绔,让他们学业他们是一个个缩着不干,在玩乐竞技上却是唯恐不能为先的,当下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喊,“行!行!二郎,你可不能抛下我们!”好笑话么,若是连年关这一场最重要的赛事的赛场都进不了,以后还怎么勾搭小娘儿,在她们面前耍范儿? 热闹了一时,众人热身等着辽东兵来教导。趁这档儿,那魏青问申时轶,“郡王,听说你的堂叔豫平郡王要新娶一个小姑娘?才十五岁,有无这事?” 申时轶正在与旁边说话,像是没听见,倒有人关心这个,接上了茬,“我也听闻了,据说是位小美人。豫平郡王看中的人,想来是非常不错的。”言语间有向往之意。 一人坏笑着,“又美,又嫩,啧……” 申时轶一直没做声,直到魏青又笑着向他道,“哥哥,论辈分,你也还得唤她一声小婶儿了哩!”他说的油滑,众人不禁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黑马突的嘶鸣了一声,扬了扬前蹄,申时轶冷着脸,“你们一个个天天脑子里有没有点正事?关心这些个事体,闲的你们!”翻身上马,恰那边一队十几人的辽东兵来了,他当先一人,迎了上去,留下那一堆子纨绔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那句话不对开罪了他——总之,个个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不好的预感,等下子会□□练的很惨。 那申时轶驭马向前去,一面心里头禁不住些些烦乱。以为忘掉那么个女孩子是很容易的,却总是有人会提起她,东一个、西一个,着实令人厌烦。 “吴别将!”他笑着向那辽东兵的头领拱手,厉目俊颜,神采奕奕,一派皇族世公子的峻朗做派,心里头却猛不丁得又想起刚才魏青说的,小婶儿,操! # 刘永弓着身子,一面在鳝鱼黄的澄泥砚上轻轻旋转着磨墨,一面笑着对皇帝说道,“西平郡王去找了辽东折冲府的何必辉助阵,让他派了一队精通冰场的府兵,来教洛阳的各位小爷们,今儿已练了一天了,老奴听说,个个都累的爬不起来。” 霍昭已是耳顺之年,登基不过三载,把持朝政却已有三十年了。她中量身材,肤色白皙,头发花白了,精神却十分健旺,双目炯炯有神,已经忙了一天,却还不怎么太困。 “嗯,所以说二郎做事就是让朕放心。都说我偏爱二郎,可你看看,二郎他衬得上朕的偏心。”刘永磨好了墨,霍昭躬身下来,到案子上写字,一面说道。 刘永知道她说的“都”是指霍家的那起子人,在一旁陪笑没做声。 女皇写了几个字,问,“霍笙还没回来吗?” 刘永回道,“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在临江又打了架?” 刘永回,“老奴当时没在场,是豫平郡王劝开了他们,都是年轻人,气盛,谁也不让谁。” 女皇半天没说话,后首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哼的谁。 “哦,对了,陛下,”刘永像是刚想起来,其实是瞅准了时机,向前对霍昭道,“豫平郡王新要娶一个女子,是王府长史家中的大女儿。这女孩子钟灵毓秀,才能过人,老奴一见之下就很喜欢。” 霍昭淡淡道,“既然阿牧要娶她……” 刘永跟随霍昭几十年了,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就陪侍在她跟前,也只有他敢拦她的半截话,笑着道,“陛下,郡王爷十分钟爱这个女子。” “哦?”女皇写完一个字,停了下来,“这倒不多见啊,阿九。”十分钟爱?申牧吗? 女皇看过来,刘永就知道她要问什么话了,仍笑着不紧不慢得道,“所以老奴就与王爷商量好了,正好这女孩儿要为祖母守两年孝,她本人亦仰慕陛下的紧,老奴便将她带进宫来,过几日就到。” 女皇果然露出满意的意思,“嗯,阿九,这样子很好。”临江王的两兄弟是申、霍两姓之间的特殊存在,她沉吟一下,“等她来了,就让她和影儿一处吧。” “是。”刘永应诺,见霍昭眼角有了滞涩之意,唤侍女们进来侍奉她梳洗。 第32章 同去 除夕前一天纳吉,王府将豫平郡王与虞家大娘的生辰八字拿去问卜,果然是天作之合。 上午,王府女眷来虞家送问吉帖,并贺喜,因着两府没有长辈女性,林王妃本人对这桩婚事并不热衷,托病未来,来的女眷便以保媒的郡守夫人为首,还有王世子夫人虞仙因等,代表林王妃出席。 豫平郡王和虞廉在书房说完话,来到未婚妻居住的跨院。 郡守夫人、虞仙因、苗氏、还有虞盛光的舅母吴氏等,七八位女眷满满得坐了一屋子,虽然彼此都各怀着心思,特别是那苗氏和吴氏,互相几乎都没搭理对方一句,虞仙因则一身珠光宝气,神态高冷,但在郡守夫人的强力融汇之下,彼此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气氛喜庆而不热烈,正正刚好。 申牧进门,郡守夫人率先迎到厅堂中央,“王爷好福气啊,大小姐可真是个仙女儿一般的人儿,妾身给王爷贺礼了!” 一屋子女眷皆站起来,向他行礼,申牧顺着郡守夫人的话向站在坐榻边上的少女看过去,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夹衫,黄色宝相花堆绫曳地长裙,粉色云头踏缎鞋从裙角稍稍露出一个头儿,长发垂肩,微垂着头,前面挽起的半髻上只簪了一枚带着金色流苏穗子的金刚石宝簪。 姑娘站在那里,因着与自己的喜事,她当然是怯怯的,同时脊背是那样直,那么坚强,那么美。 郡守夫人见豫平郡王端详着未婚妻的神色,了然笑道,“王爷,可以插笄了吗?” 原来大晋婚礼中有一礼,乃是女皇霍昭做天后时推行的,就是双方问吉订婚之日,男子需要当着男女双方女眷的面,为未婚妻插笄,有一绾青丝,发结情深之意。 申牧道,“夫人们先回避可好,吾想自为阿圆插笄。” 郡守府人笑的更开怀暧昧了——毕竟这男女之间的情谊啊,虽她早过了花信之年,仍不妨体会其中的美好。特别是看着豫平郡王清隽风雅的容颜,郡守夫人心里头想,怪哉,一直见惯了他的,亦知道他俊美,怎个今儿的心倒跳的快了。含着笑意,带女眷们都退下,将房间留给他二人。 申牧将白玉云朵笄插到盛光的发上,抬起她的下巴,小阿圆双眼澄透如净空,只是她化了妆,脸儿用蔷薇粉涂的白白的,嘴唇也用口脂染红了,化成樱桃小口的形状,两靥上一边一个小红点儿。申牧不由就笑了,用拇指将那鲜红的颜色擦掉。盛光一愣,豫平郡王自己好似也愣了一下,将手背到身后,盛光便拿出自己的帕子,将他的手捧起,擦去上面的胭脂。申牧看着她低头为自己擦手的样子,觉得她真的像自己的小妻子了。 “我们要提前去洛阳。”他告诉她道。 虞盛光不解,抬起眼,“我们?” 豫平郡王摁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再擦了,将拇指放到嘴里轻轻吮去剩余的胭脂,“高句丽、大食国、东瀛和高昌国六国来拜,陛下决意举行大典,临江王府也需去贺。” “高昌国…”虞盛光在脑子里想了一下,“我记得您跟我说起过,他今年夏天有失臣礼之举,朝廷疑其有入寇之嫌。” “不错,”申牧赞许得看了她一眼,为她的敏感度,只须一点题便知其意,“所以女皇要举行朝拜大典,显我□□之威。” 太宗时,高昌的邻国焉耆有失臣礼,太宗命大将恺勇率三万大军攻打焉耆,可怜那焉耆的国王本仗着天气干热、地处沙漠的天险以为大晋不敢进犯,不料听闻到恺勇真的领军来袭,竟不用攻打,忧心三日,自吓死了。 女皇是女性,内政十分严谨,甚至比太宗、文宗有过焉,然外交却比两位先皇柔性许多,是以这一次高昌失礼,并未直接下令攻打,而是颁出朝贺诏书,令四方来朝,显示国威。 虞盛光问,“我朝现下比太宗时富庶许多,文贤武勇,那高昌弹丸小国,为什么不像太宗皇帝一样,直接攻打?” 申牧笑道,“你以为女皇和你一样莽撞吗?” 虞盛光红了脸。 申牧敛去笑容,正色道,“我将你送到洛阳,参加完大典,几日后就要返回,你便要一个人留在昭阳宫。我只问你一句,还有没有什么事未曾告诉于我?” 两个人四目相接,有一瞬间,虞盛光的心脏跳的很快,好在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因着刚才的话题又有些脸红,故尔觉得自己竟掩饰过去了——她的确一直没有告诉豫平郡王曾有人给自己投递纸团的事,还有最初从王府逃走的那天,在破庙里偶遇过申时轶。为什么没有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或许自小师父姜无涯和祖母对她的教养,让她觉得哪怕再信任一个人,也应当有所自我保留,何况那是攸关祖母性命的最要紧的事。 豫平郡王却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道,“我给你把胭脂重新涂上吧,不然等下咱们出去,她们定要促狭你。” 盛光刚开始没听明白,后来突的想到他方才吮手指上口脂的动作,低下了头。 那申牧见她这等模样,知道小阿圆并不是拿一等十分不容易开窍的女子,唇边勾起微笑,找到妆奁盒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 因着女皇要举办六国来朝大典,与高句丽的冰场马球之赛推迟到了上元节。马球本就是对抗激烈的运动,加上冰场,更在速度、力量和掌控上增加了许多难处,这些天申时轶领着二十几个优中选优出来的队员,跟着辽东兵勤学苦练,不知折断了几多马腿,摔伤了几多人员。 他自己也摔淤了胳膊,脸上也青了一块,回到家中,那宁王申重唉声叹气,“如今我申氏一门,各个夹着尾巴做人,唯恐被人看见,只有你,偏要显出来!我通共就你和你哥哥兄弟两个,但凡你有什么好歹,为父却要怎么办?” 申时轶没做声,只脱了半边衣服让侍婢继续给他包缠绷带。 申重看着他的脸,那样的坚毅冷峻,裸、露出来的肩膀和手臂结实而强健,衬着那张脸,男子的阳刚气扑面而来,坐在几尺开外的大榻上都能感到那股子热烈之气。 二郎自小是个倔强性子,心智早熟,别人与他相处,往往都要忘了他现如今才只有十九岁,也唯有他这个父亲,才时时想着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少年。 申时轶很像他的□□父太宗皇帝,也与申重的同胞兄弟、先雍怀太子申予十分肖似。想到申予,申重的心里不由一阵刺痛,三哥那样英武能干,可还是被他们的母亲、女皇陛下杀害了,甚至三个孩子也都没有留下——而申时轶,与申予类似的相貌、同样的秉性,却深得女皇的宠爱,可是谁又能体会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忧心,二郎如此优秀,最终呢,会不会也和三哥同样的命运? 申时轶抬起头,看见父亲坐在大榻上,双腿盘膝,手放在膝盖处,背有些驼了,歪着头,眼睛里有忧思,也有泪光,似乎是在看着他,似乎又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他知道他的心事,站起身,坐到他的身侧,没有盘坐,而是腿放到榻下面,因此比申重矮了一头,“爹,” “哎,”宁王回过神,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现在做的事,都是正确的事情。相信我,爹爹。” 宁王看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一生被极强势的人所围绕,他的母亲、兄弟、儿子,他自己没那么强势,便越来越弱下去,经历了那么多,最后能做的,只是为儿子担心而已。 申时轶也看着宁王,父亲才只有四十几岁,却显得比女皇还要苍老了。最后宁王道,“小心,一定要小心!特别是霍…家那起子人!他们巴不得你出错,把你……!” 申时轶应了一声,而后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形一下子挡住了后面桌台上的灯光,在佝偻着腰的申重面前,像一尊凛凛的天神。 申重望着他,脸上的表情骄傲与担忧相互交融,“这些年经过陛下的打压,亲近申氏的大臣不多了,即便是心里头亲近,脸上也不敢露出来,左骁卫的□□将军是一个,你若用的到,便去找他吧,总能帮得上点忙。” 申时轶又答应一声,向申重微微躬身,穿好衣衫,走出房门。 # 相较于宁王府的冷冷清清、门口罗雀,楮国公霍既定的家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许多。 霍既定,山西并州人氏,为女皇霍昭兄长之子,现为中书舍人、兼吏部尚书。 前几天霍笙回来,霍既定看见他牙都被申时轶打掉了两颗,气的骂娘,拿鞭子狠抽了霍笙几下。还是老婆在一旁劝,“儿子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你还这样骂来喝去的,难怪他没出息。” 霍笙心道老娘怎么如此不会劝架,果然那霍既定听了此话,更来了火,“都说我几个儿子里就他最能干,最能干的也干不过申时轶,”指着老婆道,“爹怂怂一个,娘怂怂一窝,都是你这个烈货,养不出好苗来。” 霍既定统共有万般不好,却只有一个好,就是怕老婆,不仅妾侍通房一个都无,而且几乎唯老婆话为尊,非气狠了不会这样失态。 他夫人便道,“霍老三,你再说一句试试!” 霍既定马上不说话了。 第33章 偶遇 霍既定对夫人像三孙子一样,对自己的儿子和属下门客却是一等一的凶狠专断,说一不二。 他亦不是豪奢之人,小厅里,虎回头鹰展翅的八连幅托座屏风内,霍既定身穿布袍,头戴乌纱璞头,与霍笙和几个心腹议事。 霍既定盘腿坐在榻上,其他人围坐椅上,中间的方案摆着几道珍馐美酒,一个歌姬在边角处弹奏。 他面色黑沉,大抵是刚受了老婆的气,胸中不顺,还是霍笙先道,“申时轶与高句丽的冰场大赛,乃是大典当天的重头戏,要让他败了才好。” 霍既定道,“你这是为了给自己报私仇,还是正经说?大典乃扬我天、朝之威的重大事体,岂能当成儿戏,还是当以国事为重。” 霍笙道,“爹,这国若是您的国,自然当维护,但若是别人的国,咱维护个鸟啊!” “啊哼!”霍既定重重一咳,“休得胡言!”脸色更加深沉,却看向其他人,“你们以为呢?” 一人道,“女皇酷爱排场面子,在内政上如此,在外交上更不必说。若是让申时轶在大典上给陛下丢了面子,却是个很好的时机。须得让陛下觉到申氏无人,才好图谋后来。只不过,申氏后人中,除了申时轶,还有豫平郡王。” 霍既定冷冷得笑,“豫平虽然深沉,但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人太聪明了就少了一种冲猛劲,遑论他之于陛下,还算是旁枝,不足为惧。” # 马车近到洛阳,天气愈加寒冷起来。这一天终于快到城门,道路却堵塞了,侍卫去前面探问了回来,告诉豫平郡王,“这几天连续下了两天的雪,桥路面有些损毁,城门将正带着士兵们抢修。预计一个时辰可以修通。” 申牧看看后面,现在想退回去转到其他城门进入已不大来得及,便道,“那就等等吧。” 他回到车厢,告诉虞盛光还须等一个时辰。少女在他的滋养下,越发有华贵的意态了。她刚歪了一会子,脸上有一些薄晕,申牧摸了摸她的脸颊,还有袖子里的手,虞盛光脸上的薄晕加深了,豫平郡王委实是一个很奇怪的人,那一天在他的书房内室,他抱着她,亲吻她的头发耳朵,盛光以为他会像申时轶一样想要“欺负”自己。可是这大半个月以来,对方除了喜欢抱一抱她在怀里以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以礼相待,仿佛在刻意得保持着一种距离。 就像现在,豫平郡王的手触到她的脸颊,虞盛光觉得他还要流连,往下到脖子里的时候,他却收回了,只是温和的告诉她,“前面是永平郡王的马车,看见了我们的侍卫,要我过去他那里坐一坐。” 虞盛光知道永平郡王是宗室里较为年长的一位郡王,因为是瘸腿,身体还有其他疾病,几乎是废人一个,躲过了女皇的屠杀。坐直身子,送他下了马车。 小空上来对她道,“永平郡王的车在最前头,离咱们有五里地。” 虞盛光未料到竟堵了这么远。 过了不久,后面传来骚动,似乎是什么人在驱赶排队的车马人群,硬让别人让路。 哄哄嚷嚷的声音愈发逼近他们的马车,一个侍卫上来报说,“小姐,是楚国夫人的马车,咱们让吗?” 楚国夫人,女皇霍昭的幼妹,最受她宠爱、亦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女人。虞盛光道,“让。” 侍卫领命下去。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道路本来就窄,这几天更聚集了从外地赶来参加大典的王侯贵族,加上一般的百姓,拥塞了这么长时间,可以说是流水不通。楚国夫人车马宽大,他们的马车避让到了一边,可是还有许多百姓被从后面挤过来,拥到这一处周遭,楚国夫人的车根本过不去。 虞盛光听到外面楚国夫人的卫侍们呼喝着用皮鞭和长棍驱赶百姓,不时有人的痛哭和哀嚎声传来,还有孩童的嚎啕,打开车壁帘往外看,只见人们被挤得像潮汐一样左右摆动,纷纷躲避着皮鞭棍棒,好一些不幸被击中的满脸鲜血,她心揪在一处,诧异于楚国夫人竟如此霸道,就算挤到最前,难道路没有修好她就能过去么?吩咐小空拿来大氅。 虞盛光刚踏出马车,就见一身着楚国夫人徽号服装的侍卫,或是驱赶不动人群,终是烦了,举起长、枪就向一人刺去,不由娇斥一声,“慢着!” 她的声音小,同时一根长鞭破空而来,卷住侍卫的长、枪,微一用力,便令到侍卫收回攻势,一个低醇冷厉的声音道,“你这枪应当是杀贼人,破敌虏,怎么往百姓身上招呼去了?” 虞盛光听到这声音,身子一震,望过去,果然是申时轶就在楚国夫人的车马牵头,高高得骑跨在黑马上。她看向他,他却像是没看到她,转身对车厢里道,“姨奶奶,你的人不懂事,孙儿无礼,替您管教了一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曼曼道,“二郎做的好。” 她转而又问,“现下可怎么办呢?”竟还是要过去。 申时轶便朝虞盛光这边的马车看过来,淡淡的一瞥,“既然百姓不能再动弹了,就只得拆车了。” 楚国夫人依然娇娇曼曼的,“那就拆吧。”也不问那是谁人的马车。 豫平郡王不在,一个跟随的属官跑过来,想上前交涉,侍卫们全都看向立在车首处的虞盛光。盛光小脸严肃,白狐裘堆在颈间,轻云一样得直到脚下,令到她像踩在云上一样。 贵人们争执,百姓不敢多言,畏畏缩缩得挤在一起,也有人往两边看,面有愤慨,刚才哭的孩子还在哭着,声音已经嘶哑。 “臣女虞盛光,随豫平郡王一道进宫觐见陛下。”盛光的声音不大不小,将将传到楚国夫人车马这边,“郡王不在,无法拜会夫人。我家王爷最为忠君爱民,体恤百姓。今道路拥塞,实因前方桥梁毁损,正在抢修,若是夫人确有急事,为百姓故,我们愿意拆车。” 她见那抱着孩子的民妇被挤的无法动弹,气都喘不过来,孩子也哭的苦了,双眼翻白就要晕厥,让侍卫道,“让她坐到我的车辕边吧。” 大家听这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说是愿意为了百姓拆车,皆抬起头来,又见她衣饰华美,灵秀不可方物,端似仙子一样的,不由生出好感,那被撑住坐到车辕上的妇人更是不住道谢,口里喊着小菩萨。 楚国夫人曼曼儿问,“豫平?”着人掀开马车最外面的一层夹帘,立面还有丝光竹骨的透光内帘,虞盛光便看见一个云鬓高耸的妇人身影映在帘子上,不多时有一华服妇人出来,“夫人请这位小娘子过来一坐。” 两辆车之间全是人,无法行进,盛光不由踌躇。 一个大汉说,“姑娘踩着我们身上过去吧。”马上有人附和,“对,对!” 虞盛光红了脸,“这如何使得。” 申时轶在楚国夫人的马车边上,心里面迷惑,却忍不住那黑马前蹄动了一动。 却见她身旁一个侍女弯下腰,将少女背起,一个鹄子飞起,略略踩点了两三人的肩膀,轻轻巧巧落在楚国夫人的马车前辕上,将盛光放下。 那妇人看了小空一眼,将帘子掀开。小空当仁不让,扶着虞盛光一起进了去。 虞盛光便觉眼前一暗,却马上适应了那柔和的光线,一种说不出的异香扑面而来,柔和好闻,她不慌不忙跪坐到锦绣隐囊上,行礼,“臣女虞盛光,拜见夫人。” 楚国夫人问,“你是豫平何人?” 盛光道,“臣女是郡王爷未过门的妻子。” “呵,”楚国夫人支颐轻笑,声音仍然曼曼的,有一种婉转娇媚在里面,“你多大,及笄了吗?” “是的,臣女今年一十五岁。”因订婚需要女子及笄,是以年岁仍用簿记上的,未曾改回来。 “抬起头来给予看看。”楚国夫人道。 虞盛光便抬起头。 两个女人眼睛对上,各自有一份惊异。 盛光眼里,楚国夫人头发依然乌黑浓密,高高绾成望仙髻,其皮肤白腻,眉眼艳丽,已经近五十的人了,脖颈上都没有什么皱纹,酥胸高高隆起,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坠子躺在酥胸间深深的沟壑那里,看着才有三十有余,乃是千娇百媚一妇人。 她看着自己,不知是不是错觉,虞盛光却觉得那笑容却冷淡了,楚国夫人身后突然一声隐隐的吼声,虞盛光一凛,只见一只黄底黑点的猎豹竟然从暗影里起身,缓缓走近两人座位旁,旁若无人。 没有人出声,楚国夫人仍闲适的半倚半靠坐在原处,豹子在她脚心处蹭了蹭,看见虞盛光,便向她这里走过来。 盛光不由屏住了呼吸。 “你不用怕,它叫阿泰,是予的一个玩物儿。”楚国夫人的声音淡淡道。 虞盛光却觉得这东西可怕极了,特别是它走过来,嗅了嗅她周围的味道,而后一爪前伸,竟作势要向她扑抓过来。 申时轶在马车外,突然运力蹬离马背,飞身到马车边上,问道,“姨奶奶,我可以进去吗?” 第34章 爱苦 车厢里先是一静,令人窒息的静,而后他听到阿泰“哦噢”一声低吼着呜咽,申时轶打开车厢门,只见楚国夫人还是半卧着坐在矮榻上,不过一只胳膊撑了起来。她的对面,刚才背负着虞盛光跳跃过来的侍女护在她身前,一手持一柄短剑,另一手则拉着一根极细的铁丝,那铁丝将豹子的前爪缠绕住了,猎豹许是觉得勒的疼,正拿嘴去啃那铁丝。 楚国夫人慢慢将眼睛移到门口的申时轶身上,刚才引虞盛光进来的妇人上前,厉声斥责小空,“尔竟敢伤了夫人的猎豹?” 小空没有理会她,缓缓收回了铁丝。 虞盛光脸孔雪白,但仍岿然而坐,对小空道,“你退后吧。” 小空遂收起刀刃,回到她身侧坐好。 猎豹好似怕她的紧,舔了舔爪,仍回到车厢后面去了。 楚国夫人娇艳的脸冷冷的,没有再掩饰对她的厌恶,“出去。” 虞盛光有些愕然,明明她刚刚进来时,楚国夫人虽然倨傲,但态度还算正常,但其后突然发难,现下又摆出这样的冷脸。她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出马车。 申时轶已回到黑马背上,见那侍女仍将虞盛光背负了,回到豫平郡王的马车上。她一直没有再看他,他便也调转了目光,看向别处,心里像压上了一层无形的霾,闷而不是滋味——英雄救美?呵,连机会都没有。 # 道路疏通,进城到驿馆内住下,豫平郡王让虞盛光将方才在楚国夫人马车内的情形详细描述一遍,听完,不禁沉吟,“你说她刚开始还好好的,突然就发难了?那豹子什么时候出来的?” 阿圆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形,幽暗又柔和的珠光,充满异香却十分宜人的室内,楚国夫人让她,“抬起头来,让予看看你。” 她突然灵光一闪,“是在她让我抬起头以后!” 那么说,就是阿圆的脸…… 申牧抬起盛光的下巴,少女无疑是极美的,她的五官不是很出色,但合在一起就让人移不开眼睛来,虽然现下年龄尚稚,但不难想象她长成时会是什么样的容光。楚国夫人自来亦是位美人,又有做了宠妃、后来是皇后的姐姐,若干年前真乃长安第一娇客。她一生未婚,裙下之臣无数。诚然,作为一位资深美女和位高权重的贵妇,她有理由不喜欢盛光这样的小美人,但也决不至于看见她就要动了杀机。 除非——小阿圆让她想起了什么她极为厌恶的别的人——申牧想,如果是这样,又会是谁呢?他的眼睛深沉起来。 # 楚国夫人见到虞盛光以后,情绪大变,回到城内便直向皇宫,申时轶甚觉蹊跷,一直跟随。 申时轶自幼倔强顽皮,不知怎么就入了女皇的眼,连带着楚国夫人、还有女皇的母亲韩国夫人都喜爱他。今日是护送楚国夫人去郊外庄子上,不料回来就遇见了虞盛光,更不料见到了她,楚国夫人的反应竟这样奇怪、这样大。 来到昭阳宫的正殿未央宫,恰今日女皇闲着,未招纳男宠侍寝,楚国夫人匆匆就进去了,申时轶留在外头,一会儿一个身姿飘逸、容颜绝丽的少女飘然而出,见到他,浅浅得一笑,“郡王爷。” 申时轶转过头,“影儿姑娘。”叉手为礼。 姜影儿向他回了礼。她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比虞盛光大了几岁,生的明眸皓齿,更难得是一身书卷,气质高华,实在是女皇身边的女官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以深得霍昭的宠爱。 姜影儿自来是有一点点高傲的,但对着申时轶,因为对方血统尊贵,为人也是文韬武略,人物风流,乃长安、洛阳双都第一倜傥人物,因此便愿意尊重于他。申时轶亦写过几首赞美她的诗词,那一帮纨绔们常把他二人凑成一对。这样的雅笑,两个人都开的起。 问道,“您的冰场马球练习的如何了?陛下十分重视。” 申时轶淡笑道,“不敢说打包票,只望幸不辱命。”那样的凌眉厉目,这样子和善得笑出来,几乎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了,十分出尘而自信。 姜影儿抿嘴笑,“如此,奴先预祝您成功。”又问他,“楚国夫人这时候来做什么呢?”楚国夫人虽在外骄纵狂肆,但在陛下面前却从来都是谨慎的很,她很怕自己的姐姐。每回进宫,都会提前请示,鲜少这样直接就跑进来。 申时轶缓缓收住笑容,“或许有什么急事。”心思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楚国夫人为什么突然对虞盛光这样的敌意深重?难道她让她想到了什么极厌恶的人? # 未央宫内,女皇正在护养皮肤,让侍女将玫瑰、栀子花、桃花和杏仁粉、珍珠粉、天门冬粉和在一起,用牛乳和蜂蜜调匀,均匀得涂抹在自己全身的肌肤上。 “阿穆,你怎么来了?”霍昭看来今日的心情不错,没有计较她不告而来,她闭着眼睛,看不见妹妹的脸,让她,“脱了衣服去泡一泡,和朕一道做吧。” 楚国夫人霍穆穆没有去净房,却在她身畔跪坐了下来,“阿姊,”她的声音有点干,“阿牧——申牧他来了,你见过他了没有?” 女皇道,“还没有,你看见了?” 霍穆穆这才想到,自己也是刚才在城门口偶遇的豫平,姊姊怎么可能见到。 女皇觉察到她有点怪,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看向她,“你怎么了?” “阿牧要娶一个新妻子,那个女孩子,她像一个人。”霍穆穆缓慢得道,艳丽的脸庞因着回忆,像蒙在了一层光里,蓦的,她的脸扭曲起来,看向女皇,“她像她!真的像!那神情、那动作、那悲天悯人骄傲的小样子……姊姊,姊姊,你杀了她对不对?你已经杀了她对不对?否则姜郎怎么会那么恨你,那么恨我们……” “啪!”话音未落,女皇坐起身,狠狠得扇了她一个巴掌。 楚国夫人的脸被甩得偏了过去,霍昭赤着身子,蓦然坐起,滋养肌肤的糊糊在身上流淌。两个侍婢早已跪到地上,沉沉得低着头,熏着梅悦香、灯光温暖的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女皇低沉沉道,“扶朕起来,”是对那两个侍婢说的。她们赶紧起身,拿长袍将皇帝裹住,扶她站起来。 霍昭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其间的情绪,只比平时低一些。侍婢们扶她走到净室,细心而沉默得将她身上的糊糊都清洗干净,霍昭将身子沉入水中,唯有头颅露出来。楚国夫人则一直跪在原处。 诸苦以爱为本。得爱则喜。犯爱则怒。失爱则悲。伤爱则恨。爱尽苦灭,得安乐处。 爱尽苦灭,得安乐处。 她将头枕在浴池的边缘,深深的眼看向头顶上富丽的房顶,过一会,闭上了眼。 # 天色已晚,洛阳城内的各道坊门都落了锁,雪过天晴,星星布满了这一座陪都的上空。 突然,临近皇宫的驿馆——这是天家的一处驿馆,唯有宗室子弟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使用,门前突然来了一队身着黑色胸补锁子甲、骑着彪悍大马的金吾卫。驿馆的掌管听到动静,连忙迎到门上。为首的金吾卫头领骑在马上问他,“豫平郡王何在?” 掌管道,“正在馆内。” 头领问,“其未婚之妻何在?” 掌管默,还带问人家未过门的妻子的? 那头领一扬鞭,在空中虚抽一响,“咄,还不快快回话?” 金吾卫都是皇帝陛下的扈从,掌管连忙跪下,“是,当同郡王一道,亦在馆内。” 头领也不下来,命他道,“去唤豫平郡王与其未婚之妻子出来,陛下有旨。” 掌管见真是皇帝的事,不敢耽搁,连忙起身。 不一会儿申牧同虞盛光一道出了来,盛光抬起头,只看见骁衣悍马,明晃晃的火把。 “陛下有旨,请豫平郡王和虞氏盛光即刻进宫,觐见天颜!” 申牧与盛光二人面面相觑,那豫平郡王虽神色淡定,但火光在他幽深的眼睛里,被噬吸的仿佛是一个点。虞盛光面带疑色,女皇为什么要召唤的这么急?会不会和楚国夫人有关? “阿圆莫怕,”豫平郡王握住了她的手,少女的手,有点凉。 他淡淡笑着说,“有孤陪着你。” 那头领让后面人牵过来两匹马,对他二人道,“速速上马。”接着调转马头,当先离去。 有两名侍卫踱步到豫平郡王和阿圆的后头。 “可以了吗,郡王爷?”他们问。 申牧则道,“须得问问孤的未婚夫人。” 虞盛光抓好马缰绳,“可以了。”深吸一口气,她的身子已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千方百计来到洛阳,不就是为了能够见到女皇吗?那么,就去吧! “驾!”她抖动缰绳,随前面的人,奔向苍苍的夜色之中。 第35章 知道 昭阳宫,一个缔造并见证千古唯一女帝历史奇迹的地方。它巍峨耸立,在寂静的星光和夜色下。 虞盛光不是神人,自然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出现女帝,但至少在现在,前无古人。即使是汉代的高祖嫡妻吕后,也绝不能和这位问鼎龙椅、让四海臣服的女人相比。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虞盛光跟在执戈的金吾卫后面,通过长长的城门拱道,来到内宫大门。 自来内宫一般是不允许外男进入的,但自霍昭做了皇帝,常要召见大臣,这样的规矩便几乎形同虚设。然而像今晚这样的深夜,宫门已然落钥,金吾卫是拿着女皇的手谕重启宫门,因此情形极为特殊。 盛光身边的豫平郡王,脚步沉着稳健,身姿卓然,虞盛光自己是有点紧张的,到未央宫门口,两个体型矫健、容颜娇美,梳着垂挂髻、点着梅花钿的宫女上前,替换了金吾卫,将二人带到内殿。 一路铺陈着青金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檀香的味道充斥着整座宫殿。女皇坐在沉香木制成的带托泥卷草纹透雕龙椅上,穿着云帛方锦的燕居常服,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半髻上簪着一根浑圆的珍珠簪,虞盛光一进去,那一种数十年积威而成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她随豫平郡王一道跪下,行礼。 “吾皇万岁,臣,申牧,拜见陛下。” “豫平,你来了。”女皇的声音很平和,是浑圆悦耳的女中音,“这么晚了把你们叫来,没有不方便吧?” 豫平郡王答非所问,“臣有三年没有觐见天颜了。”女皇登基,临江王率先上表恳请女皇的第四子申正禅让帝位,由霍昭称帝,那是临江王兄弟最近的一次出现在都城的朝堂之上。 豫平郡王这样说,自然让霍昭想到彼时的情景,大家都是浸淫朝堂多年的人了,等闲不会平白的晒功劳,霍昭道,“你起来吧,坐。” 然后将视线看向虞盛光,“你就是虞氏了?把脸抬起来,给朕看看。” 女皇的声音不大,像豫平郡王一样,给人以压力,虞盛光轻轻抬起头,看向前方。 一张没有很美的脸,稚龄偏偏,已见风姿之美。 回忆是一抔长河里的水,一点一滴的,从这里就能折返回那里,只因为熟悉。 霍昭刹那间,理解了妹妹楚国夫人顷刻间召唤出猎豹的心情。 “虞盛光,你今年几岁?”女皇问道。 “回陛下,臣女已年满十五。”盛光答,抬起眼看向女皇。 这样灵动的一双眼睛,净若澄空,霍昭在心里想,如果她不是她的孩子,他却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样相似的人。 “你是临江王府长史虞廉的长女,你的母亲是谁?”霍昭问。 “回陛下,臣女的母亲冯氏,是前太常寺少卿冯少卿之女。”虞盛光答。 女皇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哦,是她。”说完陷入一阵不短的沉默。 她问一个问题就停顿一下,申牧手里不由些些出汗。 她接着又问,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总是要陷入回忆似的,而是回到平素的威严,“你自幼在虞家湾长大,那你识不识得一个叫做姜无涯的人?” 申牧心里头咯噔一下子。由于某个他不知道的原因,很有可能是阿圆的容貌气质类似于女皇姊妹曾经认识的某个女子,令到霍昭直接把阿圆与姜无涯联系起来。而从女皇直接问起虞家湾这一点,在他们进宫之前,霍昭已提前对阿圆的身世来历进行了简单调查,然后连夜将他们召集进宫。 更为麻烦的是,如果她认定了阿圆与姜无涯有关联,恐怕这疑心更会延伸到自己身上——知情不报,便是异心。 事出突然,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教阿圆如何应对,一向波澜不惊的心,不由暗暗焦急起来。 虞盛光此时,身子也微微发紧,“姜无涯?”少女神情紧张中带着疑问,不似作伪。她自然得看向豫平郡王,这样子下意识的依赖也恰到好处。 申牧想说话,霍昭却很有耐心,“他不是本地人,应该有——五十多岁年纪,清矍优雅,很有学识。他应当会帮助你们开沟渠、利农事,教小孩子读书,给村民画年画。他应当是就住在你们湾子不远,但绝不是和村民们一起,嗯,或者是在不远的山间,可能还养着水牛和猫,种着水仙和牡丹。你应当识得他的,盛光小姑娘。” 她说的越多,虞盛光的脸就越白,不是作伪,而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女皇陛下,究竟对师傅了解的有多深,竟把他日常的生活几乎都描绘了出来。同时内里心念如电转——豫平郡王曾再三告诫她,在未摸的准女皇对姜无涯与她有师徒关系的态度之前,不能暴露自己与师傅的关系。虞家湾的人都死光了,如果她说不认识,女皇即便去查,也查不出铁证来,至多只能是怀疑。可是如果她像楚国夫人一样,只凭一个感觉就动了杀机,便她说不认识,又能改变什么? 有时候,万般周虑不如做回自己,遂坦然道,“知道。” 知道。 她刚说完,就立刻感觉到女皇和豫平郡王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到她的身上。女皇看向申牧,“豫平。” 豫平郡王不急不慢,站起身。 “如果您说的这个人就是姜无涯,那么臣女不仅知道他,更与他有十年的师徒之情,”虞盛光抬起头,平静地道。 霍昭立刻从豫平郡王身上收回视线,手放到龙椅扶手上,“说下去!” “臣女的母亲不容于父亲,在生下臣女之后即与父亲和离,臣女自小便与祖母在老宅中长大。大约是三岁时师傅来到虞家湾,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唤他一声乌先生,里长说,师傅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猜他是退隐的官员。师傅对臣女极好,臣女也视他为父亲一般。几个月前,师傅说有要紧的事需要处理,离开了湾子,再也没回来。后来,山里突发了泥石流,臣女恰那一日在外祖父家中,整村的人都死了,父亲将臣女接回到临江,便遇到了豫平郡王。” 她说的很清晰,态度坦然,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女皇凝视了她许久,深深吁了口气,“朕乏了。” 侍女扶她站起身,女皇对申牧道,“今日晚了,你们便不要回去,都歇在宫里。这个女孩儿朕很喜欢,就留在昭阳宫奉驾吧。”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面试。 申牧躬身答是。 霍昭让虞盛光,“平身吧,你愿意留下来吗?” 虞盛光大拜于地,“能够侍奉陛下,是臣女无限光荣。” # 申时轶一早来到未央宫,当值的女官告诉他陛下昨日睡的晚了,尚未晏起。他便候在外殿。 女皇的宫殿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自然是非常熟悉了,忽然之间,或许是侧门那里光线的微微一晃,他抬起头,向那里望过去,心里头怀疑,眯起了眼。 两个身着常服的女子正通过侧门,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个腰特别细,在宽大的襦裙里随着她走动的姿态仿佛可以看到细小腰肢的款摆。 仅凭着几个步伐,他便认出了是她,只是,她为什么一大早出现在了这里? 虞盛光夜里并没有睡好,时睡时醒,梦影连连。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跟着带领她的女官走进大殿的时候,她无由来感到一阵心悸,待抬起头,却看见西平郡王站在不远处,像在临江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看见了是他便调转回视线,不去看他,但对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虞盛光不由有些羞恼,他就是爱这样大喇喇得看人吗?根本不分场合时间。 同行得女官也看见了申时轶,轻轻对她道,“那是西平郡王,陛下的孙儿,定是奉旨前来。陛下经常召唤于他。”带着她一起站住,向申时轶行礼。 申时轶没有过来,那女官便道,“我先进去看看陛下是否起身,姑娘在这里稍等。” 虞盛光怕他过来骚扰,便站到近门处,那里有宫女站候着,不料申时轶一直并没有靠近,一会儿听到里面有女皇晏起的声音了,她松了口气,却心里头又好像隐隐有一些失望似的,不禁偷偷抬起头,脖子微微转着向后看——这一下,正看见申时轶含着一点点讥诮得看过来,她霎时间晕红满了脸,强自镇定得把脖子转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欠呢?盛光在心里头咒骂自己。 “郡王爷,”一个侍女走出来,遥遥向申时轶福身,“陛下请您进去。” “嗯,”申时轶举步过来,他是那样高,存在感极强,经过虞盛光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双臂不由得向里紧缩,申时轶目不斜视,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她一样,昂首阔步得走进了内殿。 第36章 云粉 盛光同女官一道,也进入到内殿。 内殿极其宽大,却不是昨夜女皇召见他们的地方了。一座巨幅带托泥座紫檀木边围的屏风做主隔断,屏面是整幅的画页,一个身穿月华长裙的妙龄仕女侧身回望,其意态动人,竟有几分盛光的味道。 虞盛光看到那画,不由顿了一下,女皇悦耳的女中音说道,“看着是不是有一点像你?” 她抬起头,看见霍昭走出屏风,站在那处,长裙大帔,面目雍容,忙拜伏下去,口中唤,“臣女拜见陛下,请圣恭晨安。” 申时轶走到虞盛光身侧,躬身行礼,“孙儿见过陛下。” “嗯,”女皇道,“二郎来了。”向虞盛光,“起来吧,我这里不需要时时得下跪。”并向她微微伸出一手,“随朕来用膳。” 虞盛光站起来,看见女皇的胳膊微微向自己这里抬着,当即有些楞住,申时轶看她那呆样,冷哼一声,“还不快过去!”盛光身后的女官也提点她,“扶陛下去用膳。” 她同时也领会过来了,上前扶住女皇的胳膊,有点不好意思,“臣女愚笨。” 霍昭笑了,竟拍了拍她的手背,和颜悦色的,“朕这里规矩不大,不要拘着自己。” 虽这样说,虞盛光还是恭恭敬敬得扶女皇到榻上坐好,有宫女上来布好饭菜,她一看,除了一盘茱萸鸡子,其他都是极为养生的食物,原那女皇霍昭是极为自律之人,饮食保养无不注意,除去一样,就是嗜辣。 霍昭问申时轶,“你们的马球练的怎么样了?要人要东西要马都行,只一条,可不准丢了朕的脸面。” 申时轶放下碗筷,“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看我们和辽东兵打一场。” 霍昭想了一下,“也好,就今儿下午吧,统共也没几天时间了。”回头命跪坐在旁侧的女官,“绯儿,你记下来时间,告诉刘永,把下午原先的事先推掉。” 宋绯儿就是领阿圆进来的女官,起身道,“微臣这就去。” 原来宫中的女官是可以自称微臣的,虞盛光不禁觉得新奇。 而从宋绯儿即刻起身,亦能看出来,女皇是十分注重执行和效率的人。 服侍女皇起居的一个脸儿圆圆、形容娇美的侍女笑着道,“陛下,想想那冰面之滑,马匹力量之大,还要在上面打球进击,高句丽的人常年在雪上,是打惯了的——可也真是太难为郡王爷他们了。”一双秋波似的眼看向申时轶,是在为他说话了。 世人都说女皇对自己身边的人极是宠爱回护,虞盛光真是见识到了,这侍婢言语自然,看来经常这般插话,而竟又当着皇帝的面向西平郡王表达好感,盛光一双眼睛睁的亮亮的,女皇转过来问她,“盛光小姑娘,你觉得呢?” 虞盛光又是一愕,“臣女吗?”她想了想,笑着道,“臣女怎么觉得,这所谓的冰场马球,就是一个噱头呢。” “哦?”女皇微笑着,示意她说下去,“不要拘着,有什么就说,朕最不爱那等扭扭捏捏的样子。” “是。”虞盛光应道,看向申时轶。他双腿分开跪坐在榻上,两手平放于案,其肩宽背直,眉眼英俊而气态凌然,像一注强光,很难与他对视。 他一看她,她不可避免的心尖尖处又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袖子里的手指头掐紧了,却恬淡得笑着问道,“敢问郡王爷,冰场马球,对冰场的冰有多厚有要求么?” 申时轶心里头惊奇,脸上表情却很淡,“没有。”北地寒冷,一般都是在自然结成的湖面上赛斗,洛阳却是多温暖潮湿,偶尔今年有雪,也绝到不了湖水结成厚冰的地步,只能在马球场上浇冰比赛——而他们,也正打算要在这冰的厚度上做文章。 女皇顷刻间明白了,虞盛光继续道,“既厚度有限,马匹沉重,球杆力大,臣女有个赖皮的想法,郡王爷不如令全队务要控制好前一刻钟,将冰面踏碎击碎,对方的优势便不再明显了。”她说完,向霍昭微微躬身,“臣女鲁莽,说的错了,陛下勿怪。” 那霍昭大笑起来,“小阿圆啊,你这个耍赖的法子好啊!”看向申时轶,“阿狸,你觉得怎样?” 阿…狸?虞盛光圆睁了一双猫儿样的眼,很难将毛茸茸妩媚的狐狸与眼前这个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眼里漫起笑意。 申时轶没说话,一张俊脸绷着,只看着她,面无表情。 盛光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怎么能还这样子看人呢?皇帝都还在旁边呢!她有一点儿慌,耳朵根子泛起红潮。 霍昭看向他二人,“西平,你有没有见过盛光?” 阿圆不知道为什么,顷刻间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见过,”申时轶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炙肉,放进嘴里咀嚼着,淡淡得扫了她一眼,“虞家的大小姐,刚刚与堂叔订了亲。” 少女听见他提到豫平郡王,立刻就收敛了轻松的样子,垂下眼,申时轶想起那日在书房与申牧告别,他不过是看了她几眼,她就忙慌着将桌子上的那些纸往里面收拢,这女子心里头向着谁,明明白白的很清楚。可是面对着他的时候,偏还总一副天真无邪的勾人样子。 霍昭嗯了一声,没有觉察到这一对少男少女间的暗潮汹涌,接过他的话,“照理儿,你该唤她一声小婶婶的。” 申时轶将那口肉重重得咽下去,“呵,”他笑了笑,眼睛灼灼重看过来,盛光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都要烧着了,“小婶儿,”英俊的少年粗噶着唤,“谢过你为孤等出谋划策。” # “砰!”几匹马撞到一处,马蹄子乱踱,马背上的人一面拉拽缰绳控制马身,一面倾身挥杆去击打刚刚发出的马球,争取先机。申时轶的黑衣黑马在其间尤为显眼,须臾,他突抢出来,一记侧身撩杆将球击传到前方队友那里,洛阳皇家队气势大盛,他与另一人趁势纵马压上,身子完全贴在马背上,几乎与黑马一体,所到之处,无人可以与之争锋,所向披靡。 下午的比赛照常进行,但没有用冰场。看台上的女皇穿着黑黄二色制成的龙袍,身披鹤氅,眼睛追随着赛场上男儿们矫健的身影。 她问身旁的虞盛光,“你会骑马吗?朕年轻时也爱马球。” 虞盛光说会。女皇便道,“好!改日你们女子们也比试一场!”说着竟抓住了她的手。 阿圆惊讶极了,偷偷得往上看,女皇的注意力完全在赛场上了,甚至比场上的男儿们还要意气风发,这大晋英勇矫健的男子们啊,都是她的臣下! 而女皇与她的亲密姿态落入所有人的眼睛,一时间大家都知道,豫平郡王的未婚妻成了皇帝陛下的新宠。 两个老臣窃窃私语,“临江王府惯善于逢迎女主,申氏……哎!” 那霍笙的眼睛几乎发了直,脑袋转了两圈,想到虞盛光是从虞家湾出来的,而虞家湾——那不是有姜无涯吗?!他不禁儿想,我怎么净想着杀与那姜老贼相关的人了,果然是恨有多切,爱有多深,女人的心变幻莫测,你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想怎么样,就连姑祖母这样的巾帼英雄也不例外。若是我再细心一些,这样的功劳就是我的! 豫平郡王幽深的眼看向看台最中央的女皇和她身侧的少女,平淡而平静。 # 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小黄门捧来几盘子牡丹花。 “这都是暖房里种的,”霍昭率先拿起一朵一拂黄,侍女将它别到她的发髻上,接着她替虞盛光挑了一朵云粉,花朵儿小一些,粉嫩嫩的还带着露珠,侍女将云粉也簪到盛光的鬓旁。 姜影儿走上前,“陛下也为影儿挑一朵吧。” 女皇笑看了看她今日的装扮,笑道,“影儿生的婉约贵气,却要用姚黄。”姜影儿蹲了蹲身,“谢陛下夸赞。” 接下来一人一朵的都分散了,楚国夫人拿了一朵紫姝,却不簪上,只在手里拈着打着圈儿,兴致不高,脸阴阴的不时看向虞盛光。 盛光见几个陪着女皇的贵妇人、连着宫女、女官们抚摸着头上的牡丹,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不由不解,姜影儿道,“这些花儿等下是要赠给场下的男儿们的。” 虞盛光早在下午她一出来时就注意到她,果然如刘端娘所说,丰姿秀丽,文采光华。 “原是这样,”她笑着谢过,并问,“姐姐准备送给谁?” 姜影儿未及说话,早上女皇用膳时为申时轶说话的贴身宫婢、名唤叶柳儿的道,“影儿姐姐自是要送给西平郡王爷的了,”她大抵是不满虞盛光一来就受到女皇的格外宠爱,隐隐有些敌意,然后却向影儿,“我也要送给郡王爷,看他会戴谁的!” 姜影儿笑了笑,没有在意柳儿的挑衅,向盛光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不送也是可以的。” 虞盛光下意识摸了摸鬓旁的云粉,看向赛场。 第37章 天崩 楚国夫人走近大殿的次间门口,里面传出洞箫的声音,悠扬动听。 “陛下正在唱曲儿,”刘永出来,看见她,恭敬得到。 女皇的心情显然很好,霍穆穆定了定身子,走进去。 霍昭手持一把墨丹折扇,身穿九幅云水裙,她保养得当,虽已六十多的年纪,又曾生养过几个孩儿,腰不免圆了些,但皮肤白皙,姿态端方,有宝相庄严之美。 此刻的女皇却是婉转的,将折扇缓缓举到头顶,随着音奏,轻轻唱出一首清音: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 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何忍独醒,归去…… 清音的曲调悠长,拖音多,女皇一曲唱罢,已是微微薄汗。那霍穆穆站在一旁,听到“少年人,往往奇遇”,已然是痴了,过了良久,方幽幽叹道,“阿姊,您已多年未开音了。”还是那样清澈如水,明媚如辉,和她说话时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 霍昭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下来,看她一眼,“你来做什么?”面容收住。 霍穆穆知道,女皇这样的态度就是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可是想到方才观球的情景,还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不杀了她?你不是最痛恨她吗?!即便她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年龄不对!可是他为什么要要养出一个这么像她的人!”她越说越激动,难以克制自己,凤目圆睁,胸口不断起伏。 室内一片静默,刘永早已将里面的乐师侍婢都带了出去,只余下两姊妹。 霍昭道,“你来就是想惹我不痛快?” “我想不通!我看不下去!我受不了!”楚国夫人嘶喊出来。 “那是无涯的‘孩子’!”霍昭大声说道,声音浑厚重如斑斑青铜,她的脸刚毅坚决,同时却有一种柔情,隐隐如宝相佛光,润淌在这样的脸庞上,没有让她显得软弱,只让它更加灿绚夺目,不可直视。 “她与他生活了十几年,是他教养出来的女孩!朕爱不得他,便就要爱他养出来的孩子。我愿意宠爱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站起身,姊妹俩面面相对,霍穆穆先转过身,疾步出去。 # 虞盛光送走豫平郡王,一个小内侍带着她回居住的宫殿。 小内侍十二三岁年纪,唤作宝穗,生的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一个小男孩,一路走,一路和她聊。 “陛下在内廷中设了文姝院,也仿照前廷有文武女官,影儿姊姊为陛下拟诏撰文,便有内相之称。”宝穗向她介绍,“陛下当然对姊姊们都甚好,尤其宠爱影儿姊姊、绯儿姊姊和柳儿姊姊。不过,奴婢在这宫里呆了七八年,还没有见过像虞姑娘这样一上来就那么得眼的——即便是影儿姊姊,那也是经过数次大宴,诗词书画,出口成章,才渐渐得陛下的喜欢。” 宝穗的声音清脆,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说到最后,掩不住对盛光的羡慕。 虞盛光心里其实满满的对女皇态度有不安惊疑,脸上却笑着道,“你才多大,能看了几年的事。” “真的!”宝穗认真得道,“奴婢的记性最好了,宫里的每个姊姊,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我都记得住!” 阿圆笑了,看着他一时却想起豆角,那笑容便又收了回去。 一阵风吹过来,她扶了扶大氅的兜帽,狐狸毛的兜帽下,那朵云粉露出来,还在她的发髻上。 走在她前面的宝穗,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虞盛光愣住了,站住脚,刚想俯身去看,后面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他不妨事,不用担心他。” 盛光一听到这声音,脊背立马僵直了,不用担心宝穗,那要不要担心她自己?想也没有想的,她跳过宝穗的身体,发足狂奔。 风呼呼得向后面灌,天渐次暗了,这一处回廊更显得无比幽暗狭长,四面八方都是陌生,阿圆心跳的快的紧,其实怎知道要去哪里,又怎么能逃得掉,她转身看见这座小殿侧门旁边有一个退避的地方,便躲到那里面去,蹬上窗台,不要露出裙摆。 还没有一息的功夫,申时轶就出现在退避前,掐着她的腋下将她抱了下来,盛光觉得一阵眩晕,“你要做什么?” 申时轶盯着她,“我要我的花。”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倾身向她的耳边,虞盛光觉到对方带着热力的呼吸,还有赛场上下来余有的汗味,也说不清是紧张、嫌恶,还是抵触,从耳朵到颈后脊背,一条线儿的酥麻下去。申时轶咬住那朵云粉,而后松开了,向下舔了舔女孩可爱的耳朵,“我上次亲的是这边吗?” 他接着托起她的颈子,没有容她再逃离开,吻上了她的嘴唇。 霎时之间,天昏地暗,天崩地裂。 这个吻像花朵上的露水,它晃啊晃,它颤啊颤,透明的,晶莹的,饱满的,它以为它是谁。最终敌不过地心的重量,掉下来,跌一个粉碎。 # “嗬!”虞盛光从噩梦中醒来,蓦的从榻上坐起身。 梳妆案台上,那朵云粉还在,静静得躺在广口浅底的水碟子里,她回来以后竟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放水里养起来了,现在在漆黑的夜里,那一点点淡淡的粉白色,鲜活无比。 “你睡不着么?”姜影儿的声音问。 女皇的吩咐,她二人暂时同住在一间,这寝殿阔大,二人的床榻遥遥相对,深夜里发声,竟有一点回音。 虞盛光响起刚才的梦境,竟然有一种荒诞的悬疑之感——或许夜里人总是有些混沌的,怀疑它有没有真实得发生过。 她担心自己刚才说了梦话,平静了一下,方道,“没有,我做了个梦。”许是梦境的原因,声音尚有些软弱。 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月光穿过云层,透射到这一间殿内。 两个少女,皆拥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床榻上,长发流淌,遥遥相对。 “虞姑娘,你的名字是叫做盛光么?这名字很美,是谁给你起的?”姜影儿问。 虞盛光道,“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她是谁?” 虞盛光自己心里头也茫然了。自小,母亲这个词对她就是一个遥远的定义,她几乎没有怎么见过冯氏,而楚国夫人和女皇又认为她像某一个未知的女子。令到她不由去想,会不会,她并不是母亲的女儿?满腹疑窦,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沉默让姜影儿以为对方是不满自己的逾越。她准备躺回去,却听到虞盛光问,“你…是姜家的后代,是吗?” “是。” “姜家除了你,还有谁活下来?” “大都死了。”姜影儿平静得答,“男人们都砍了头,女人们当时有一些自杀了,还有一些,这些年陆陆续续得也死去不少。” 虞盛光又沉默了,想到姜无涯,一瞬间,觉得好像亏欠了对方许多,她在掖庭里奋力挣扎的同时,自己却是在享受着师傅的关爱和照拂。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姜影儿道,“但是陛下那里,我是不会让着你的——我,才是陛下最需要的人!” # 奴婢推开移门,告诉豫平郡王,“王爷,虞姑娘来了。” 申牧抬起头,看见纸门上映着一个亭亭的影,“进来吧。”他道。 虞盛光进门,见豫平郡王穿一身天青色燕居常服,腰间缀着一枚玉佩,起身下榻相迎,她微微福身。申牧问她,“陛下对你怎么样?” “极好。”盛光答,抬起眼看向他,“王爷,为甚么?” “好便最好,问那么多原因做甚?”申牧笑着道。 “我总要知道一个原因。”盛光却是执拗的。“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陛下会因为我和师傅的关系对我好?那为何还要让我隐瞒?” 对待女孩,豫平郡王是极耐性的,“陛下心思缜密,疑心极重,非极熟悉她的人不能参透她的心思。” “那么说,您也十分了解她了?” “不,”申牧慢慢道,“是刘永。刘永愿意带你进宫,我便知道你危险不大了。刘永陪伴女皇四十载,有多少她的故人都倒下了,他却能做不倒翁,凭的就是揣摩上意,更是小心谨慎。可以说,当今世上最了解陛下的便是他,她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楚国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与那未知女子的相似,刘永必定早也发现了,而你的岁朝、书法,还有出自虞家湾等等所有的点,无巧不成书啊小阿圆,我猜他必也早参出了你与姜无涯的干系。 至于我,并不知道你像着什么人,但既然刘永认可了你,就可以放手一搏,让你去。为什么让你隐瞒,却是因为陛下的多疑,原想让你慢慢儿让她自己发现,或是最安全的,却还是没有料到陛下会这样心急。” 他眉眼含笑,说的清清楚楚,虞盛光却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我进宫并没有危险,您为什么要娶我?” 第38章 羞辱 少女还是天真的,申牧微微笑了,转过去看案子上其他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她,虞盛光也没有办法再问出来。她低下头,感到有点茫然。似乎是稀里糊涂的,就闯到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里,变化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凭自己那点子掌控能力,根本无法支撑。 而他之前是警示过她的。 正有些发呆,豫平郡王从后面将她搂住,带着有些哄慰的语气,“在想什么?” 虞盛光僵了一下,身子不自觉间抵触。 申牧笑了,“才几日没抱你,就又不习惯了吗?”说着将她搂得更紧,低低得笑着。 “王爷…” “叫我阿牧,或是二郎。”申牧道,虞盛光身子一个激灵,想到另一个二郎。 “小阿圆昨日的花为什么不送给我?”豫平郡王今天的声音低稠,这是在与她调、情吗?盛光很不能适应,即使这近一个月来已经接受了对方将要是自己的夫君这样的事实,可是让她与真的与他亲密相处,心里头还是有障碍的。 “您别这样,”她尽力挺直脊背,想脱离他。对方却不容,继续淡淡得问,“是谁都不想给吗?” 谁?哪个谁? 少女的脸儿白了白,惊疑之中被调转了身子,他将她抱起坐在案子上。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脸还是那样平静,像是没有一丝风的静的可怕的海,眼角处有一些细纹,让他显出与申时轶完全不一样的成熟男子的魅力。 “阿圆是心悦西平郡王吗?”豫平郡王像是在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一根手指划过她的脸,挑起她的下巴。 虞盛光的脸彻底白了,然后变成匀净的水粉色,那双眼睛里的光啊,害怕、羞恼、不解、惊疑,她竭尽全力得想拿出点气势来,可是他掐住她的下巴,俯身哄着道,“乖,张嘴。” 少女哪里肯,挣扎着想要下来,下巴那里的手指却收紧了,这一下有点痛,她哼了一声,对方强制得抬起她的脸庞,吻了下来。 虞盛光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种说不出的愤懑与禁忌荒唐的感觉,令人泛恶,气压直堵到喉头。她想躲,可是他掐着她的下巴,根本动弹不得,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申牧制住了,锁起来扣到背后,小小的胸脯被迫着挺起。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口吻相接,几乎就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然后他松开她的唇,手却摸向那小小的胸部。 “不要!”女孩惊叫,脸孔变得雪白,像被抽干了血,申牧骤然松开了她,淡淡道,“离申时轶远一点,你还应付不了男人。” 虞盛光身子晃了晃,坐在案子上,像是被猛然间打了一鞭子,巨大的羞耻涌上心头,她推开他,颤抖得系好自己的大氅,走出房门。 # 回宫的马车上,少女坐在里面,心里有些凉。这一刻,虞盛光觉得自己是轻贱的,她变得不像是她了,有眼泪想涌到眼眶里,她忙抬起头,瞪着车顶的承尘,直到它们又酸又胀,泪意消退。 起码我如愿到了宫廷,她这样想着,不管师傅与女皇、还有那未名的女子之间有什么样的曾经往事,现下女皇对自己的态度是正面的,这已然是天赐之机,多大的幸运!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去怨天尤人呢?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祖母,至于其他的,都并不重要。 回到她与姜影儿居住的重华殿,这里是内廷女官们居住的地方,影儿为尊,住在正殿东室,虞盛光与她一道。 姜影儿并不在,她的两个侍女玄朱、凝碧正在收拾房间,凝碧在廊下用小泥炉炖着汤水,有红枣和当归的味道。看见她,站起来行礼,“虞姑娘回来了。” 虞盛光问,“影儿姊姊呢?去当值了?” “是,”凝碧答道,“掌文今晚不回来,让姑娘自歇下,不用等她。” 她走进屋,玄朱正在晒书签。虞盛光一看,大都是五云签,还有鱼子签、流霞签,满满得摆了一整个无束腰裹腿卡子花的大案,原本案上摆着的花瓶、插屏都移到了别的地方。玄朱比凝碧冷淡许多,见到她,微微福了福身是个意思,仍弯下腰做自己的活计。 盛光见外间都占满了,便回到内室,拿一本书在椅上看着。 一会儿,有人来访。 虞盛光本没有听,但她们提到了她。 “……陛下离不开影儿姊姊,她都要时常的值夜,这位虞姑娘到底是怎么安排,难道绯儿姊姊也不知道么?” 宋绯儿的声音道,“陛下只让我将她安置好,其他的一概没说。” 便有一人不服,“她究竟是谁,凭的是什么这样特殊,一来就要压了我等一头,我们便还算了,我却不信,连影儿姊姊都不如她么?” 似乎有人拦住她,不让她再说,内外两室之间是用玫瑰圆光罩相隔,虞盛光透过透雕的玫瑰向外看,只见三四个宫装的丽人站在厅堂中央,那玄朱却是个妙人,还低着头检查书签。盛光将书放下,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各位姊姊。”她遥遥向她们先行了平辈礼,然后慢慢走过去。 见她出来了,几个少女不再说话,但是看她的眼神却并不客气。她们都是文殊阁的女官,大都出身世家,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经选擢入宫,大晋朝现下是女主为帝,她们并不是嫔妃,而是以文武之才侍奉帝王,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女。连楚国夫人的孙女儿、临江王林王妃的侄女林颐都没能入选,若没有真本领,光凭着女皇的宠爱,绝不能令她们服气。 虞盛光道,“姊姊们若是来找影儿姊姊,她并不在,若是来找我,请到里面坐来。” 宋绯儿想说话,刚才最后一个说话的少女上前一步,她眉眼明快,直背蜂腰,可见是一个爽利的性子,毫不客气地道,“这是影儿姊姊的屋子,我们来自是找她的,你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摆什么主人架子?” 宋绯儿拦住她,“阿阮……” 这少女名叫阮秀,出身将门,却读的好书,写的好字,又通武艺,可谓文武双全。 虞盛光笑了,“这位女官人,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坐,既不是来找我,客客气气说便算了,何故这般犀利?我都并不识得你!” 阮秀见她这样,也即冷笑,“请我们来坐?谁给你端茶倒水?你不会连影儿姊姊的婢女都要占着吧?”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宝穗的声音,“虞姑娘在吗?…凝碧姊姊好。”边说边笑着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皆是梳双丫髻,穿青衫红裙,一个温柔恬淡,一个神色清冷,却不是色戒和小空是谁。 宝穗向几个少女行了礼,笑嘻嘻道,“各位女大人好!虞姑娘,方才豫平郡王爷遣人将这二位姊姊送来,刘爷爷让我把人领到您这里。” 色戒和小空步伐一致,走到虞盛光身前,行了礼,色戒温温柔柔得站到她的身后,小空则是目空一切,眼神斜着房梁的方向斜着下巴站到虞盛光身前,八字步迈开。 阮秀与另一个少女互相看了一眼,她柳眉倒竖,几乎就要被小空那鸟呼呼的样子激怒了,宝穗滴溜溜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宋绯儿却看向那新进来的双胞胎姊妹,生的明眸皓齿,容色极佳——只论容貌的话,这样的女子在宫中也属上乘,遑论这二人一动一静,一文一武,显是有十分人才——这样的人,豫平郡王竟将她们给虞盛光做婢女用。她不由又仔细看向小空身后的少女。 虞盛光想想就明白了。刚才去驿馆,大抵豫平郡王就是想让她带回色戒和小空,但二人刚才那个样子,却把这茬给忘了。对待豫平郡王,她总是有摸不透猜不着力不从心的感觉,他方才那样羞辱她,却又马上把侍女给送来,这就是不负气、成熟稳妥的大人的节奏吗? “小空,退后。”她轻轻道,然后面向几个少女,“几位姊姊,盛光来到昭阳宫,与各位一样是为了侍奉陛下,并没有任何特殊。” 阮秀哼了一声。“我们都是经过再三的擢选,你呢?就凭着是什么人的未婚妻吗?豫平郡王有多了不起吗?” 小空耐不住,哈了一声。 阮秀怒,“你哈什么?” 小空淡淡道,“你哼什么,我就哈什么。”见她气急,想要动手的样子,笑着道,“你想跟我打,劝你别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阮秀听她这样刺激,如何还忍得,箭步上前,要拿她腰颈紧要处。她出身武将之家,很有几分功夫,也是凭着武艺弥补了文才的不足,才被选为女官,素日很以自己的身手为傲。却不料这一步上前,还没拿到对方,只觉其身移影动,手一虚没有抓住对方的腰间,反而身子一腾,被她拿住了腰带,提将起来。 “轰”的一声,阮秀但觉臀部一阵剧痛,被重重扔了出去,恰跌坐到玄朱正在晒花签的大画案上。各色的花签如花瓣雪片,散落一地,那画案也破裂了。 门口传来姜影儿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39章 想通 玄朱脸煞白,怒了,“花签都脏污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小空,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是姜影儿的侍女,素来在宫里颇受尊重,何曾见过这样放肆的人。 小空道,“弄脏了你的花签纸,不好意思。不过看见别人打架吵架,你本就该把那些东西先收起来,而不是还铺满了一桌子在旁边忙活着——哼,装给谁看?” “你们在做什么?”姜影儿走进屋内。但见一片狼藉,大画桌裂了,花签纸洒了一地。众人见她进来,宋绯儿和另一个少女刚把阮秀扶起来,玄朱也走过来,那小空走回到虞盛光身后,一下子就分出两个阵营。 阮秀忍耻道,“影儿姊姊,是我不好,弄乱了你的屋子。” 姜影儿看向虞盛光。对方没有说话,平和的站在原地,眼睛清亮,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女随在她的身后,神态自然。 她问宋绯儿,“这是怎么回事?” 宋绯儿道,“也是阿阮太冲,但——虞姑娘的婢女确实刁蛮。”她们都是宫里的女官,是天之骄女,今日竟然被一个侍女打了——同为文殊阁的女官,宋绯儿虽性情平和,但这时候自然向着阮秀,问虞盛光,“虞姑娘,我说的公允不公允?” 盛光道,“是阮女官先要打的小空。小空的力气大,以后我会教她小心些。” 玄朱忍不住抢白,“那我们那些花签就白脏污了?” “住嘴!”姜影儿斥她。玄朱委屈得收住声。 盛光态度诚恳,“这些花签纸是过年赠礼所用的吧?影儿姊姊如果不嫌弃,盛光也懂如何制签,一起做的话,几天就可得了。” 姜影儿道,“可以。”话锋一转,“不过你的侍女以下犯上,宫里不比外面,最是讲究规矩,却是要罚。” 虞盛光轻轻皱眉,“影儿姊姊若是想公事公办,也非不可。不过一来今日打架的是二人,又是阮秀姑娘挑衅在先,要罚不能只罚小空一人;二则姊姊是文殊阁的掌文女官,难道也司着惩处宫人的职责吗?” 众人不料她竟如此较真,阮秀臊红了满脸,此时此刻,她倒是最不希望把这事儿公开出去的,姜影儿问,“你说阮秀先要打你的婢女,有什么证据吗?” 虞盛光看向宋绯儿几人。她几个却都不做声,那阮秀屁股痛的紧,只红着脸咬牙撑着,小空却笑了,向前一步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文殊阁的女官们,”向虞盛光道,“小姐,奴婢愿意领罚。” 盛光柔和着道,“无论怎样,她伤了,你却好好儿的,又砸了花桌子,罚也罚得。”小空应是。虞盛光便对着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宝穗道,“宝穗小公公,烦劳你领着她去尚官局领罚。”又问姜影儿她们,“女官人们还要派人去盯看着吗?” 她几人都没有说话,最后姜影儿道,“好,就这样吧。宝穗,如果高尚宫有什么事要来询问,直接让她找我。” “是。”宝穗小机灵鬼儿,哪一头都不得罪,皆唯唯应下,虞盛光对她几人道,“阮女官不如先回去疗伤,色戒,你帮着玄朱把屋子收拾一下。”说着微微颔首,“失陪。” “不过是仗着陛下宠爱她。”一人道。 “不要再说了。”姜影儿淡淡道,说这些没有用的有什么用呢?今日明显是对方之势压过了她们。她对阮秀道,“阿秀赶紧回去吧,请太医来看看,不要伤了骨头。” # 小空被打了十板子,送回来。虞盛光与色戒主仆二人安顿她、要汤药,宝穗和另个小太监一直跟着忙前忙后,玄朱在旁冷眼看着,没有再多言。 晚上,姜影儿去未央宫当值,色戒来到卧室。 “小空脾气躁,给姑娘添麻烦了。”她坐在床榻下首对虞盛光道。 盛光问,“她伤怎么样?” 色戒摇头,“不妨事,也没打得重。” 虞盛光看着色戒,心里头却想到了豫平郡王。白天的那个吻,现在想起来仍有些不适,让人感到恶心,但是他却是与她定了亲的人,是她未来的夫君。至于申时轶——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要知道羞耻和道德,所以无论从哪种角度,自己都不应该再放纵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吸引。 既然将道理想通了,虞盛光决定接受现实,好在豫平郡王大典后即要回临江,不会再有亲密的举动,而申时轶——有小空在自己身边,他也难再来纠缠。 既然他们可以成熟睿智,淡定从容,那么她也可以的。而且她更重要的事要做。 # 女皇下罢了朝,回到未央宫,见虞盛光听召候在殿内,笑着道,“哦呵小阿圆,你来了啊!” 盛光忙行礼,“陛下圣恭安。” 霍昭道,“起来吧。”走到屏风内更衣,一会儿换上燕居的宽松长裙出来,盛光见她,丹凤眼、琼鼻红唇,额头和两腮都微微突出,下巴方圆,虽上了年纪皮肤略有松弛,但仍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一名神采奕奕的美人。 “看什么呢?” 盛光微笑着说,“臣女在想,陛下年轻时候,必然风姿过人。” 霍昭笑了,真喜欢少女这样缓缓儿说话,声音悦耳,灵慧动人的样子,那般柔和而尊贵,是大家子风范。 “听说你们昨日在重华殿打架了?”霍昭让阿圆到隐囊上坐好,自己坐在螭纹透雕铺锦垫大榻上,叶柳儿跪在榻下三云上给她轻轻捶腿。 虞盛光道,“也没有什么,我的侍女许是不懂得宫中的规矩,臣女已经让她去尚官局那里领罚。” 霍昭问,“是豫平给你的侍女?他调理出来的人会不懂规矩?”笑了,撇开这话题,问她,“你在宫里住的习惯吧?有人刁难你就跟我说。” 叶柳儿一边捶腿,一边拿眼斜着看虞盛光怎么回答。 虞盛光起身道,“都很好。只是臣女仰慕陛下,这才央着郡王爷来到宫里。如今臣女也来了,见到文殊阁的姊姊们都敬慕得紧,臣女想能进到文殊阁,与姊姊们一道侍奉陛下娘娘,方不枉了这一生,有幸陪伴千古唯一的女帝。”说罢跪下身,大拜到地板上。 女皇笑了,“小阿圆啊,你这小嘴儿倒甜的紧。”让她起身,看着少女微微泛红的脸,显然她说的是实情,这女孩子是真心想进宫做女官,陪侍在自己左右,语气更柔和了几分,“你却不用着急,对你,朕另有安排。” 虞盛光疑惑,微微侧头,霍昭让叶柳儿退下,招手唤阿圆,“你过来,写几个字给朕看看,我要看看,你师傅把你教得怎么样。” # 申时轶回到值房,准备更衣,他的副将进了来,掩上门,“郡王爷,霍笙的右卫军这几日有几个人鬼鬼祟祟,行迹可疑。” “哦?”申时轶问,“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有跟踪常世子等人的,也有的去武侯铺子、牧畜司那里打听消息。”那副将将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详细说来,然后问,“他是管宫禁各门,却为什么要插手京城内的事情?” 申时轶道,“霍笙做事不择手段,为伤敌一千,常常宁愿自损八百。大典将至,难保他会想出什么歪主意。你还是要盯紧点,时时向我汇报。” 那人应是,自退下。 # 他回到宁王府,在父亲的院子前看见了豫平郡王的侍从,不禁攒起浓眉。一个侍卫告诉他道,“豫平郡王来拜会王爷。”他嗯了一声,走进房内。 申牧与宁王申重正在大榻上说话,申重对临江王府的兄弟俩素无好感,但又不敢很得罪他,更有那申牧与人说话,最擅长春风和睦,因此二人倒也坐了小半个时辰。申重一时觉得与申牧交谈轻松愉快,一时却又为自己的软弱心烦,下人一声,“郡王爷来了。”他方定下心,找到了主心骨儿。 申时轶先向父亲行礼,然后向豫平郡王,“堂叔。” 申牧看过来,两个人的眼睛对上,申牧淡淡的,“二郎果然是好人才,”对申重道,“堂兄生的一个好儿子!” 申重觉得对方是话里有话,却听不明白什么,干干得道,“总归我们都是太宗爷爷的后代,正统的申家人。” “呵呵,”豫平郡王笑了,“谁说不是呢。”站起身,那朱色小科官袍上几乎没有褶皱,仿佛衣衫到他这里都要像水一样贴服了。他向申时轶看过来,“二郎,能不能陪我走一走?” 申时轶微微一笑,对比丰神儒雅的豫平郡王,他的英武神骏,带着少年人不可一世的冲嚣劲儿,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呵,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40章 结盟 这个时代的洛阳天气偏暖,虽今冬已属寒冬,但也没有太冷到哪里去。宁王府的小湖显得很萧条,树木光秃秃的,没有生气,草地上还残着些小片小片的残雪。 申时轶与申牧二人,一人着黑色劲衣长裤,一人着朱色官服,灰色大氅,都没有带侍从,从主院一直走到湖边。 临江王先是杀死正妃娶了女皇的外甥女,又率先请表请肃宗申正退位禅让皇位,可以说是申氏皇族的异类和叛徒。有多少人唾骂。申牧则总是隐身在临江王身后,像一个影子。 而霍昭自文宗病重到把持朝政已有近三十年,那些唾骂过临江王、同时也都是女皇政敌的人,大都已被各种名头整治死了,因此至现在,虽废帝郑王、宁王才是文宗的嫡亲血脉,反而临江王府的豫平郡王才是申氏中更有声望的那一个。 宁王申重是懦弱性子,处理不了那么复杂的关系,又被母亲的铁血手段吓怕了,无从选择,只将自己当做鸵鸟,埋在破败的王府中,战战兢兢得过他一个人的日子。申时轶是晚辈,与长辈之间隔了一层,恩恩怨怨的没那么直接,他又素有志向手段,一直以来却与临江王府和豫平郡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甚至之前,他是积极主动得向临江靠拢的。 然而现在两个人之间,那微妙的平衡,似乎更微妙了。 申牧先道,“我昨日去看了郑王爷,他瘦的很。”郑王是女皇第四子,禅让皇位的申正,现被拘押在皇宫内,等闲人等不得靠近。 申时轶道,“堂叔有心了。”眼神依然锐利。申牧发现,申时轶其实是十分平静的,非常沉得住气。只不过在他的平静状态下,锐利就是他的表情,所以让世人误解了他。 这或许得感谢小阿圆,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对他有了更多的观察和留心。 申牧继续道,“郑王的状态不好,他还问起你父亲,关切之情很令人动容。陛下现在,就只有你父亲兄弟两个亲生的子嗣了。”看向申时轶。 申时轶额间一跳。申牧的意思很明白,直指嗣位。女皇一日的心思不定,郑王、宁王就像是躺在刀锋上睡觉,她已经杀了三个儿子,女主为帝,心思难猜,保不准会不会将皇位传给霍家。 他站定,直接回看向申牧,“堂叔的意思在哪里?” 申牧也抬起头,这一刻,两个人的视线再次交汇。男人之间的直视并不常见,特别是在他们成年褪去青涩之后,即使是兄弟之间也不常有。申牧淡淡道,“临江王府是旁支,所以较你父亲他们从容一些,” 申时轶静静听着,这一句是真话,也是假话,问鼎只有在朝局稳定之时才看血脉,动荡之时从来就只看实力,距离不是问题,甚至性别都不是问题。 申牧继续道,“女皇已过春秋鼎盛之年,身体稍有不豫,首当其冲就是郑王爷与宁王爷。” 这一句是实话! 他们都是心思深沉复杂的男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这一回申时轶先道,他说的缓,声音低沉,“大晋是□□爷与太宗爷打下来的天下,如果让它永远改姓为霍,堂叔,你我都是罪人。” 两个人像执着画卷的各一轴,至此,话如展图,已见其峰。申牧听的出来,申时轶已理会得他的意思。 申时轶又道,“当初郑王爷退位,临江王府功莫大焉!” 申牧,“说下去。” “但我却以为堂叔是在筹谋,就如那赵氏孤儿,”申时轶看向萧条的湖色,“生有何易?死有何难?活着,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比一死踌躇,更有壮志。”他年轻,但是用低缓的声音把这番话说出来,那申牧听到,一向平淡的双目亮出光彩,有如海面上升起的明亮波涛,那一等玉润金质的风采。 风吹过他的大氅一角,申时轶想,豫平郡王这样的人,也不愧是太宗皇帝的血脉!无论他心向如何,哪怕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与这样的人为友为敌,申时轶一向是刚硬好强,竟隐隐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申牧亦感到对方侵略热烈的男子之气,着实是阳刚夺目,天之骄子。想到小阿圆在球场上看他的样子,她摸了摸头上的花,一次,两次…却再没有向别的地方看过一眼。阿圆她正值豆蔻年纪,会被申时轶这样的男子吸引,也确实是很正当的事。而自己,好像确实是太老了一些。 淡淡道,“我回临江之前,会与你堂婶再来看望你父亲。” 申时轶愣了愣,方想到这堂婶就是那小婶婶,心里面一动,“堂叔娶她,不是只为了姜无涯的缘故吗?” 申牧笑了,眼睛灼灼得看向他,“二郎,我也才只有三十四岁年纪,并没有老到哪里去。”有一种光从他的眼角流过,他再笑了笑,沉稳得背过身,向回路走去。 # 姜影儿将用牡丹花汁染制成的花签纸呈递给女皇,“陛下,这是盛光妹妹制作的花签,您看。” 霍昭果然留了意,拿起一看,只见纸面光洁,有淡黄、粉红和浅绿色,华而不艳,起了兴趣,抬起头看向她道,“这个小丫头,挺有心思。是用什么做的?” 姜影儿道,“是拿牡丹花汁用胶液涂染而成。” “牡丹,牡丹好啊!“霍昭将花签放下,吩咐道,“从今以后,宫中的御用花签都改成这个。” 姜影儿恭顺得应是。回到书案处,叶柳儿走过来,下巴轻抬,那意思是,看,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陛下现下有度宠爱那女子。 宫人们报说虞小姐来了。不一会儿,身穿淡绿色衣裙的虞盛光进了来,女皇拿起花签问她,“丫头,这是你做的吗?” 盛光一愣,霍昭道,“这是你影儿姊姊见你做的好,拿过来给朕看的。” 虞盛光笑了,“真巧,这几日在宫内无事,便做了这些东西。后来想着,这物虽小,不值什么,但不能光给影儿姊姊啊,若能陛下一笑也是好的。”从兜里拿出几份各色的花签,呈到案上,看向姜影儿道,“臣女与影儿姊姊想到一处了。” 霍昭大笑,“好,好。你两个和睦最好。可不许再搞别扭!” 虞盛光与姜影儿二人皆站起身,躬身应是。 霍昭道,“过两天就是除夕了,宫中要摆大宴,朕决意收阿圆为义女,封为公主,影儿,你才情高,给朕想几个名字出来。” 姜影儿应是。 虞盛光却是大震,跪到地上,“陛下!”这太突然了,她一双亮澄澄的眼睛看向女皇,摇首道,“陛下,这不行,臣女不配。” 霍昭道,“你起来,不要扭扭捏捏,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向姜影儿,“就以花为名,要有一种花,衬得上我们小阿圆。” 虞盛光双颊如火烧,衬得一双眼睛更是水盈盈的,这突然而来的天大的盛宠太过让人猝不及防,她心里面更多的是惶恐和难安。 姜影儿沉思不过两息,便道,“陛下既要以花为名,却不要牡丹。牡丹是花中尊者,我朝已有女皇陛下,是其他人再不能当得的。” 霍昭微微颔首,没有反对。 “牡丹之下,便是海棠,素有花中贵妃之称。虞姑娘既已与豫平郡王订婚,日后已然是妃子……” “朕的公主,比一个郡王妃高贵。”霍昭道。 “是,”姜影儿躬身,“海棠有花贵妃、花神仙之称,有诗云: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在牡丹之下,她便是第一等的了。虞姑娘身姿卓然,有仙人之姿,又有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便是借月说花,意境优美。微臣的意思,便拟以‘崇光’二字可好?” 虞盛光听她出口成章,博览群书,果然十分机智敏捷。 那女皇霍昭沉吟一时,问她道,“阿圆,你觉得呢?” 虞盛光仍跪在地上,“臣女出身乡野,资质鄙陋,又无尺寸之功,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对阿圆好,阿圆全记在心里。实当不得这样的名分!”大拜于榻下。 霍昭凝神,“你起来。朕封你做公主,你便是公主,什么人敢议论?此事不要再说。”她近十年来,荡平朝野,已然十分恣意,任何事皆是说一不二,见那盛光退却之意全无作伪,全无喜意,不禁心中不快,话到这里,已然隐隐不悦。 虞盛光咬牙道,“飞来横福,亦如祸也。陛下若真疼爱臣女,请您收回成命。” 霍昭登时冷脸,不悦之色跃然脸上。姜影儿站在原地,垂着颈子,叶柳儿则更是屏气凝神,心中道这姓虞的小姑娘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敢挑战天威。 过一会,霍昭竟然笑了,淡淡的一丝,室内气氛便松懈下来。“果然是和他一样执拗的性子,”她似是这么轻声叹息了一句,缓下口气说道,“也罢,便封你做郡主,就叫做崇光。阿圆,不要再推却了,再推,朕可就真的不高兴了!” 第41章 暴雨 “陛下要收那女子为义女,封为郡主?”霍笙听到这话,眼睛吊起来,不知怎的,想到那日午后在豫平郡王书房内,看到申牧从屏风内出来,眉目中略带了春情的模样,下意识说了一句,“操,那豫平郡王就跟通了灵似的,怎么总能压到宝?”还好艳福哩。 对他爹道,“听闻有那一等人,灵魂儿能够死而重生,所以总比别人占到先机。爹,您说这申牧是不是就是这样,才总能拈到好牌?”随随便便娶一个孤女,若是他,最多玩玩算了,怎么就入了女皇的眼,还要封为郡主!那可就是大晋王朝除了陛下和楚国夫人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霍既定呸,“放屁!别说没有什么劳什子重生,就是有,那蠢的依然是蠢的,给他十次命也翻不了身!你却就是个蠢材——我问你,那虞家湾的事,陛下知晓不知晓?” 霍笙耷拉着脑袋,“不知。” “你怎么就没想着把那女娃儿娶了来?”倒是把所有人统杀了干净。 霍笙辩,“我哪里知道……” 霍既定指着他,“这就是你与豫平的差距!” 霍笙想,确实是,特别是那女孩的父亲还曾想着把她送给自己做妾,越发觉得想要吐血。突然想到什么,抬头道,“申时轶也对那女孩有点意思,护着她呢。” “哦?”霍既定摸着脸上的短髭,忽而点点头道,“好,好。大郎,你这就选几个精干的人,这女孩既封了郡主,就要赐殿单独居住,必定要将咱们的人安插、进去。” # 刘永看着面前站着的一溜儿奴婢,十个宫女,十个太监,眼睛从一张一张脸上扫过。 陛下欲收虞盛光为义女、并封为郡主,已颁发册封制书,并责成礼部和太常寺统筹册封之礼,于除夕大宴行之。关于封号,后来那霍昭却想着崇光虽好,却是借咏月喻花,她不喜欢,改之一字为崇元,一为说盛光乃是她第一个女儿之意,另则,崇元,谐音为“重圆”,这样子唤着,便有缠绵之意,唯她自心知之。 女皇赐明宣殿给虞盛光居住,命总领大监刘永亲自擢选服侍的宫人,又自拨了一直跟随自己的秋阳大嬷嬷做明宣殿尚宫,一时间,洛阳皆知道了这名出自临江的崇元郡主。 刘永一个一个看着躬身垂首站在面前的奴婢们。这一张张脸,背后有多少人想往明宣殿塞人,也只有他,才懂得如何将什么样的人、怎么个摆法,把他们放到明宣殿去。 ——陛下却也为这名女子费上了心思。 “我不管你们是托了什么人、搭上什么线,最后站到这里,陛下是圣明的,陛下是宽容的,进了明宣殿,你们就是郡主的奴婢,伺候的好,自然有尔等的前程——但凡有一丝儿异心异动,也要叫你们试试咱家的手段。”刘永做到女皇身边的第一人,近些年来越发是和气,今日这最后几句却说的阴冷,带着测测阴风,下面的人想到他以往的威名,那可不止是传说而已。 刘永亲自把人带到未央宫,盛光与影儿二人正在南窗下对弈,两名少女,一个穿鹅黄衫子戴珍珠花箍,一个着淡紫宫服簪晶石发钗,那虞盛光自是灵韵天然,姜影儿却也书卷芳华,二女交相辉映,暖阳铺照的南窗下仿若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因临着除夕,一连数日的休沐日,没有大朝,女皇却没有闲着,在大案前将影儿事先整理好的文书一卷一卷阅着,决定下午接见哪些大臣。她头脑极其敏锐,臣下上报的事宜,哪怕再复杂,只消一刻钟时间便能阅读并领会,如人亲至。故尔霍昭对奏折和文书的要求极高,务必要清晰、条理,不怕细致耐烦,不要文句工整,宁细不简。也只有影儿整理的文书最合她的心意。 见到刘永,说,“阿九来了啊。” 刘永躬身道,“老奴将明宣殿的奴婢们带来了,请陛下过目,另外请郡主也先看一看。” “嗯,”霍昭就是喜欢刘永这一份无论到了什么地位,十年如一日的勤谨和恭敬。 那边盛光和影儿也过了来,向刘永问好,唤九公公。 霍昭对虞盛光道,“你叫他阿九就行。” 盛光道,“陛下,这可使不得。” 霍昭佯怒,“你叫我什么?” 盛光小脸儿便有些微红,还是不大习惯,“母皇,九公公是常服侍您老人家的老人儿了,儿臣不敢托大。” 霍昭嘴角抿过一丝笑,“好。”抚了抚她的头发,“来吧,看看都给你选了什么样的人。” 一边是宫女,一边是内侍,秋阳大嬷嬷领着他们。 盛光见一名宫女生的尤为英姿,且个头高挑如鹤立鸡群,虽恭敬站着,却威风凛凛,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郡主话,奴婢唤作暴雨。” “暴雨?”盛光心中不知怎的,却是一凝。 她旁边一个却是文质彬彬的女子,举止不凡,想是长于文才,也问她,“你呢?” “奴婢春衫,见过郡主。” 刘永道,“她们是去年考文殊阁的备选女官,愿意到明宣殿为郡主效力。” 怪不得不似普通的奴婢,虞盛光道,“母皇,这等优秀的人才还是应当侍奉陛下左右,儿臣身边已有色戒和小空,已然够了。” 女皇道,“你是朕的郡主,什么人用不得?一殿之中,好多事务,做朕的郡主也不是玩儿哩,这些人还是少了,阿九,须再选十人来。” 那几乎就是公主的倚制了,刘永躬身应是。 当场封色戒、小空、暴雨、春衫为五品司正,做崇元郡主的贴身女侍。 # 却说豫平郡王听到要册封虞盛光为郡主的消息,大案前轻轻皱起了眉头。 幕僚李顾道,“听闻陛下起初还要封虞姑娘为公主,是姑娘力辞才改为郡主的,封号崇元——这可是了不得的尊荣,会不会…陛下会插手郡主的婚事?” 这李顾乃是十分聪明睿智、见一知十之人,申牧凝神。 一个郡王妃,怎么比得上霍皇的女儿尊贵。霍昭一向自视甚高,对但凡与自己沾了边儿的人,皆是毫不吝啬,给予尊宠——却不是血缘,而是她看的上的人。但同时,女皇一生骁狠谋断,起手无废棋,被她宠爱的人皆能、也皆要为其所用…… 睁开眼,淡淡道,“这些都尚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去让人打探打探,刘永给明宣殿都招了什么样的人。” “是。”李顾遵命,轻轻退下。 # 除夕夜,昭阳宫的正殿御正大殿,殿门大开,凡京中四品以上宗亲、官员、勋贵,皆可携眷参加女皇的更岁大宴,几百号人将御正大殿的后殿永乐殿挤的满满当当。正时到,钟磬鼎鸣,数百众人齐齐起身,待见到金黄色明亮的毕阶之上,女皇正装大帔,着山河日月曳地裙,戴龙凤金冠,奕奕精神得走出来,礼官唱奏,众人躬身下拜,山呼万岁,阔大恢弘的大殿内,但听回声阵阵,檐柱簇簇,真真是波澜壮阔,撼动人心。 霍昭心情极好,“平身。”是浑圆悦耳的女中音,极为动听。 众人起身落座,看到女皇座位右手下方的食案前,是一名着从一品郡主服色的少女,生的钟灵毓秀,天资璀然,不由得引人赞叹,仿那上天造人之时,是运足了灵气在这少女身上,引的人移不开眼。便知道,她就是那新郡主虞盛光了。 这女孩真的是乡下来的吗?不由有妇人疑惑,看她年龄虽稚,气态却万千,在女皇和楚国夫人面前,丝毫没有被两人的气势所掩盖,反而流露出自己的风华,难用笔端描述——这样子的少女,莫说是霍皇的郡主,便说她是她的公主、自小在宫中养大的也能使人相信。 宁王申正的座位就在她们对面,相比楚国夫人的挺胸昂首,冷艳淡漠,他夫妇二人就显得恭敬了许多,甚至头都不怎么抬,那申时轶兄弟却和一帮子宗亲勋贵子弟坐在大殿中侧,遥遥向盛光这边看过来,有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一个见申时轶亦用烈烈目光看向那边,用肩膀撞他,嘿嘿笑道,“小婶婶,小姑姑,二郎,这女子你也要得。” 另一人却道,其鼻若鹰钩,唇上一抹短短髭须,年岁较申时轶他们略大些,看起来有点邪气,“她是女皇的郡主,又已与二郎的堂叔定亲,却不是那么好弄的。” 先那一人道,“别人不行,二郎还不行?你看那小脸儿、那小腰,那小胸脯……啧啧,再说了,贵妇人们便有一两个情夫有什么得紧——哎哟!” 申时轶拿酒杯砸到他面门上,虽未用力,也使他唇齿那里木木的。其他人忙也住了嘴,原地坐好,申时轶端起一尊酒,放到嘴边慢慢饮着,酒入腹中,犹如火烧一直到下腹处,为什么她那样端庄明媚得坐在上头——他想到那日在临江王府的小花榭,她在自己的臂弯之下,倚着墙壁,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他却犹如怀抱一个完整柔软的圆。该死,他更想要她了! 第42章 姑姑 因正月十五要举行六国朝拜大典,吐蕃国的大王子图日雄浑率先于除夕之前抵达洛阳,亦作为藩国贵宾出席了今日的除夕更岁大宴。 他似乎被女皇新册封的崇元郡主迷住了,几支歌舞之后,图日雄浑突然走出几案,向宝座上的女皇拜倒在地,“万能尊贵的皇帝陛下,臣要向您请求一个恩典,请把崇元郡主赐予臣为妻,我以普贤王如来衮德桑波的名义发誓,一定对她忠诚,对大晋效忠!”说着右手向上,捂到左胸口处。 女皇发出悦耳的笑声,“图日雄浑王子,你的好意朕代郡主心领了,不过她已有婚约,却不能再嫁给你了。” 图日雄浑道,“四十年前文定公主出使我国,嫁给了臣的祖父,两国交好至今,臣愿意重蹈覆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郡主的夫婿是谁?我要与他决斗!” 众人先听他用的词,不免莞尔,不料见他又站起来,那身如铁塔,眼似铜铃,双臂粗壮,便是上百斤的石锁举起来都没有问题,不禁都把目光看向宝座上的女皇和坐在宁王下手的豫平郡王申牧。 女皇笑着问申牧,“豫平,你怎么说?” 虞盛光却向她道,“母皇,这事事关儿臣,您为什么不问问儿臣,却只问郡王爷?” 霍昭的眼睛一亮,大笑,“好,好,是朕的不是,你只管说。”她歪到宝座上,以手支颐,柳儿将一方华毯盖在她膝上。 虞盛光站起身,向殿上的图日雄浑,“王子,我大晋女儿的婚姻,一从父母,二从本心。本宫与郡王爷已经媒妁,两心相悦,你下去吧。” 她声若冷铃,带着些些儿稚音,在大殿上这样缓缓儿说出来,显得单纯而又坚定,真真是敲到人的髓骨。 图日雄浑道,“郡主真性情!我求娶你的心思更强烈了!即便不允,也让我和你的夫婿打一架,见见我的气魄!” 话音刚落,就听一朗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子若只是想要比武,不如就由孤王和王子比试一番,算作给陛下和大宴的庆礼,你以为如何?” 图日雄浑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宽肩劲腰、目如锐刀的英武男子从座上起身,慢慢上殿,见他回身,“孤王西平郡王申时轶,王子可愿与孤打得?” 图日雄浑见是女皇之孙,又见他身材虽然高大,却不比自己健壮,十有九之自己能赢,应道,“可!” 下面一人道,“既然比武,便要有彩。” 众人热闹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愿意为二郎添彩,拿我的玉芦珠!”其他女子也笑,“我也愿!”“我也愿!” 图日雄浑笑道,“原来你是个风流王子。”扯下自己胸前戴着的青铜佩,“这是在普贤王如来衮德桑波座前开过光的,如果你赢了,就把它送于你!” 有小侍将玉佩捧到盘上。 申时轶转向虞盛光,“王子心仪殿下,不如就拿郡主鬓边的海棠为彩,如若王子赢了,便将它赠给阁下如何?” 图日雄浑大喜,“好!”说罢熊喝一声,向他扑将过来。 申时轶侧身闪过,那图日雄浑底盘功夫倒也了得,沉沉站定,回身又扑,却被申时轶再次闪过,他接连几下,次次扑空,不禁笑道,“风流儿,你便只会躲么?” 再一次扑将过来,抱住了申时轶的肩膀,不禁大喜,将要将他拔地摔倒,不料对方竟然稳稳得站着,脚下像生了根。 图日雄浑想,我这一举,几百斤的石锁都不是问题,这人难道是铁打的,怎生这样沉定,不禁讶然。分神之间,申时轶身子一扭如滑鱼般从图日雄浑臂锁间脱出,再反手回握,抓住他一侧肩膊,图日雄浑顿觉自己如被铁夹钳住,那申时轶身比电快,快速回身,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只见图日雄浑庞大的身躯被他过肩摔倒在地,好大一声声响,撞翻了两三个食案。 大殿上立刻彩声一片,宝座上的女皇也露出笑容。那图日雄浑被申时轶扶起,又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惭愧,但对方笑吟吟地过来扶他,强势而大度,他将小侍盘中的青铜佩递给申时轶,“殿下武艺超群,图日不能及。” 底下一人道,“你输给他却也不用丧气,他乃是洛阳第一勇士,你却并不亏!”他方觉得颜面挽回了些。心道,都说女主为帝,必然柔弱,不料这大晋的男儿如此骁勇,却把对大晋的轻视不臣之心稍稍收拢了。 申时轶拿着青铜佩,向女皇道,“臣愿把这祥佩献给陛下。” 霍昭笑道,“给你姑姑也好。” 他便看向虞盛光,神采奕奕,又兼着他自有的神骏热烈。 虞盛光淡淡的,也没怎看他,“郡王自留着吧。” 侧首向女皇露出柔和的笑容,“听闻下一个是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吧?儿臣等不及了。” # 第二日是元旦(春节),女皇领群臣祭天,中午回宫,却是只召了宗室与霍、林几个自家亲戚到宫中过节。 申时轶担任女皇护驾,与她一道回宫。虞盛光等人在次殿里带着宫人们搓窗纸写对联,霍昭进内室更衣,他便来到盛光跟前。 “我是该唤你小婶婶,还是小姑姑?”申时轶凑近少女的身边问。 盛光抬起头,穿着金吾卫黑色制服的申时轶显得更加英挺,深目迷人。 她略退后两步,没有搭理她,侧目过去,见小空在门口处想要过来的样子,对面的暴雨却是盯着小空。 刚想唤人,却想这毕竟是在皇帝的寝殿,他再大胆,也不至于怎样,便仍俯下、身去看案上的制图。 “呵,”申时轶咧开嘴笑了,“这么冷淡,是因为上回么?” 盛光的脸立刻浮上晕红,竭力克制住胸中升起的怒气和想要去瞪他的冲动,只自己再做的自然些,不要去理会他。 申时轶贪恋得看着少女脸上泛起的浅浅粉色,像是水一样,从额头双颊那里一直洇染到胸口,呵! “你不适合穿这种衫子,”他淡淡道,虞盛光一直没去看他,所以没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胸口,被他这突然的一句下意识看过去,不禁羞煞。 宫中女眷盛行坦领服装,盛光既为宫里面除了女皇的第一人,自然也新制了许多时兴的衣衫。昨日更岁大宴和今天的燕居常服都是坦领,孔雀绿绣着银线的小衫包裹着少女微微鼓起的、羽毛一样的胸部,不像那些个丰满的贵妇、少女深深得挤出深沟,虞盛光的胸前只描绘过可爱圆润的曲线,但是那孔雀绿映衬下晶莹酥嫩的肌肤,白的像瓷雪一样,还有年轻的丰匀淡粉的意思,申时轶看的移不开眼,偏还要批评。 虞盛光想,与其在这里和他角力,不如走开,便转过身。 女皇从里间出来了,看见他二人站在一处,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盛光没有做声,申时轶却笑着道,“我跟郡主说话,她却不怎么搭理我,孙儿怪她忒也无情,好歹我昨天还为她同别人打了一架呢。” 虞盛光想说话,但终没有他那般大胆无耻,女皇却笑道,“你野性惯了,没大没小的,阿圆却是个斯文人。有没有叫你姑姑?” 盛光这时候已经回到女皇身边了,有她在,对着申时轶还容易些。 那申时轶笑了笑,眼睛灼灼得看着她,单膝下跪在地,“小姑姑,西平给您见礼。” # 午宴后回到自己的明宣殿,虞盛光觉得骨头都要散了架一般。这宫里面像深海一般,不知哪里,处处险滩,她初来乍到,却突获盛宠,虽然她自幼长于乡间,又得师傅和祖母的庇护,对宫廷的争斗并不熟悉,但跟着师傅读的那些书,还有父亲虞廉和继母苗氏的原因,加之她本身自是聪明灵慧,领悟很快,却对这人性的丑陋与险恶有足够的认知。 博得巩固女皇的欢心,还要慢慢处理应付好其他的关系,刘永、姜影儿、楚国夫人……偏偏还有那二人,一时间,烦躁塞满了心间,其他的都还好说,但对这两个人,她真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做梦了。 自己好像是一只小鹿,身后有野兽的追捕。她跳过山涧,躲过丛林,越过山岗,但那兽却依然紧追不舍,她看不见他,不知那兽是何物,只觉得紧张,突然,他现身了,竟是一只银灰色的狐狸,扑将过来一下子将小鹿掀翻在地,身子踏进她双腿之间,锐利的眼睛和牙齿,一下子咬住她的喉咙。 “啊,王爷救我!” 少女倏然坐起身,歇歇喘着,仿佛还在那梦中。 “郡主,您怎么了?” 虞盛光侧目一看,是跪坐在榻边的一个小侍女,才十三四岁的模样,生的有些瘦弱,长了一双大眼睛,满面关切得看着她,一手拿着美人拳,一手拿着一方帕子。 “你叫什么名字?色戒她们呢?” “奴婢夭桃,色戒姐姐出去了,小空姐姐和暴雨姐姐就在外面,需要叫她们吗?” 虞盛光问,“你拿着帕子做什么?” 夭桃道,“郡主方才睡的不安稳,好几次流眼泪了,奴婢在给您擦泪。” 盛光一愣,果然觉得眼角有些滞涩,问,“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夭桃道,“您说,让王爷救您,然后就醒了。郡主,您渴了吗?奴婢去给您倒水。” 虞盛光听到自己说的梦话,愣住了,然后双手捂住脸,肩膀塌下来。 感到有柔软的毛毯裹住她的身子,夭桃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说要去唤小空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榻边上守着她。她突然之间,想到了在虞家湾时,身边的豆角和花椒。 第43章 遗弃 午睡之后,一众宫女进来为虞盛光梳妆打扮,盛光坐在榻上,铜镜上映着她的金黄色的、柔和的半身影像。 春衫向她阅读了明日的一天安排,上午巳时以后恰有一个时辰的空闲,便问她,“郡主,去临渊阁赏梅可好?今年的绿萼也都开了。” 夭桃善于梳头,又细致精干,色戒便将她提拔做虞盛光的衣帽宫女,今日第一次近身伺候,见郡主并不反对,是接受了她,夭桃便上手给她梳一个百合髻,果然将少女的活泼娇俏凸显出来,正将一支草虫金翅小步摇簪到发髻上,虞盛光道,“我要见郡王爷。” 春衫问,“是豫平郡王吗?” 虞盛光在铜镜里看着自己,淡淡的,“还能是谁呢?” 春衫躬了躬身,记下了。 第二日近到时辰豫平郡王却没有来,盛光让色戒去打听,回来却告诉说是女皇将申牧召了去,虞盛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起身道,“走,我们也去。” 色戒和春衫皆拦着她,“郡主,这样好吗?” 女皇召见豫平郡王,无论是什么样的事,贸然前去都是冒险的,色戒问,“不然…奴婢再去看看情形?”春衫却道,“陛下虽然宠爱郡主,却也绝不容许别人打探她的事,郡主当谨慎才行。” 虞盛光却十分坚决,“我要去。” 四婢互相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未央宫内悬挂着崭新的更岁灯笼,琼州新进的琼脂天香萦满整座宫殿,充满这芳香而祥和的气息。一个中年司正将虞盛光迎进次殿内,向她请安,“郡主来的不巧了,陛下正在接见臣下,您不如在这里稍后。” 盛光问,“陛下见的是谁?” 那司正却笑笑,没有回答,“郡主请坐吧。”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那里等待。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霍昭的声音,虞盛光急忙走出次殿间,果见豫平郡王陪着女皇从书阁处走了出来,女皇雍容万千,心情很好的样子,申牧则是一贯的中正平和,看不出什么。 盛光迎了上去,向女皇行礼,站起身,看向豫平郡王,“郡王爷。” “阿圆来啦,”霍昭笑着道,“你来的正好。朕等会要接见波斯国的来使,你也一道吧。” 虞盛光却道,“母皇,儿臣的服装不够庄重——儿臣想与豫平郡王去临渊阁那里看看梅花,不知可否?” 叶柳儿不禁朝她看了一眼。陛下临时召豫平郡王觐见,又临时让她陪见国使,就是不想让她和豫平郡王独处的意思了,这小郡主是太蠢看不懂,还是太过胆儿肥,恃宠而骄? 霍昭沉吟了一息,“也好,豫平你便陪阿圆去转一转。” “臣遵旨。” “谢母皇。” 霍昭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回内殿。 # 临渊阁是未央宫的一处内御花园,以梅为景。 一道带坞游廊伸向梅林,接天的珍珠梅,花如雪海,虞盛光让四婢全守在游廊尽头,直接问道,“王爷刚才和陛下在说什么?” 申牧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伸手抚过一枝伸进游廊的梅枝,嫩弱的花瓣只经轻轻一抚,便落下了枝,坠落到台阶上成了雪海中的一点。 “阿圆,女皇当权,经她的诏书,至今一共杀了一百零二人,申氏皇族四十一人,霍家十二人,还有许多勋贵大臣。这都不包括他们的亲眷。”他转过身,看向盛光,“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申氏中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临江王府还存在?” 虞盛光觉得身子发颤,有一种寒意从心底深处涌起。 豫平郡王的眼睛深静,如无法透视的海底。淡淡的道,“不过是因为我兄弟二人总能想她之所想,为她之想为。”一个字,顺。 他的手再伸向那枝伸进来的梅枝,这一次却是将它下压,那梅枝弯而不折,到极致处,蓦然松手,“啪”的一声,枝头高高弹起,飞落下一枝雪瓣。 “想之则易,为者则难。”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盛光抬起头,不知觉间,一滴清泪流了下来,“您,是不要我了是吗?” “一个郡王妃,配不上霍皇的女儿。” 一个郡王妃,怎及得上朕的公主高贵! 虞盛光想,他果然是聪明,陛下心里想的什么,不用说出来,他全部都知道。 她呆呆得站着,身上长长的浓绿色泛着丝光的裙裾垂在地上,像一池汪汪碧水。 而后木然得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回走去。 突的,盛光回过身,快步冲回到申牧的身边,身子一纵,投入到他怀里,“不要!王爷,求您别舍弃我!”师傅、祖母、现在是他,为什么心中的依靠要一个一个离她远去,少女眼泪流了满脸,像一片光,她抓着他的衣袖,仿佛就抓到了所有,“我会做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妻子!”她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将舌尖轻轻探到对方嘴里。 她的身子颤抖着,说不清是由于被遗弃的害怕、惶恐,还是因为仍然不能适应的恐惧痉挛,对方很快占据了主动,盛光嘤咛一声,头颅被捧握在他有力的手心里,细小的腰肢几乎要被折断了,发髻上的草虫裹儿小步摇掉了下来,无数的花瓣像雪一样飘落下来,她的唇痛的发麻,呼吸间却全是最纯净清滢的梅花香味。 她蜷缩在他怀里,像一个即要失怙的孩子。 “嘘,嘘,”申牧轻轻哄着,告诉她,“霍皇不会让你轻易得嫁人,你要长大,宝宝。你或许也会经历男人,”他握着她的下巴,神色复杂,抑郁的气流在胸口处鼓窜。压抑着道,“我把色戒和小空留给你,她们的命就是你的。” “然后呢?”盛光从他的怀里脱出,目如流火,“你还是要和我解除婚约是吗?你还是要……” 对方静静得看着她,仿佛方才的那个热吻不曾存在。 怒火在少女的心底燃烧,到她握紧的双拳,她愤怒的眼,每一根神经末梢,“啐!”她啐了他一口,“懦夫!申牧!你是一个只知道苟且的懦夫!” 她冲出游廊,跑了出去。 # 女皇接见完波斯的国使回宫,女侍告诉她,“崇元郡主在等您。” 霍昭眉间一挑,“知道了。” 少女坐在大榻上,定定得看着隔扇外,听到唱奏,回过来,她的脸有些苍白,双目如火,嘴角抿得很直。见到女皇,向她大拜而起。 刘永将宫人们都要带出去,霍昭却道,“做什么?都在这里。”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刘永看看虞盛光,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你做什么?”霍昭问她。 虞盛光道,“儿臣不愿意和豫平郡王解除婚约。” “哈。”霍昭冷哼。 “一个郡王妃、即便是临江王妃,配不你。”她还愿意解释,已经是十足的耐心了。 虞盛光没有说话。 女皇道,“你贵为朕的女儿,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儿郎,你要什么样的没有?” “我只要嫁给豫平郡王!” “那你为什么和朕的二郎眉来眼去?”女皇喝问。 “我没有!”虞盛光愣了,瞬时间涨红了脸。 女皇笑了,走过来抚她的肩,“好了好了,朕知道豫平对你有恩情,你喜欢他,不过是一种恋父的情结。人这一生有多长,你怎么知道最合意哪一个,朕会给你最好的。” 刘永在边上松了口气。 虞盛光却向后一撤,“我不要您给的最好的,我只要我自己选的那一个。我要嫁给豫平郡王!请陛下成全!” 霍昭一愣,脸渐渐阴了下来。 不知道多少时光之前,也有人这么样的大声说着,“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对我最好的?你怎么知道我心是如何想的……” 虞盛光继续道,“如果陛下认为豫平郡王配不上我,就……”话没有说完,刘永走上来,使劲拉了她一下,“咄,伺候郡主的奴婢们都在哪里?郡主身体不适,快带她回宫去吧!” 女皇沉沉站着,“你让她说,让她说完!” 那叶柳儿站在旁边,也在可惜,恨刘永居中捣乱,就让她说完,看陛下怎么整治她!不知好歹的东西! 刘永使劲捏着盛光的手腕子,半向着她道,“郡主,话容易说出来,可就不容易收回去。你也该懂些事。”然后向女皇,“郡主才十五岁,陛下跟她置的什么气!” 色戒和春衫连忙上前,把盛光扶住了。 那刘永上前,让女皇搭住他的手腕子。女皇看着虞盛光眼含泪光仍然苍白倔强的模样,虽声音止了,心气儿还是不服的,沉声道,“崇光郡主身子不适,让她一个人在明宣殿呆几天,什么时候恢复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见朕!” 第44章 夜吻 三彩莲花香炉里,佛悦香燃出来的烟气袅袅婷婷的,大殿内很安静,女皇趴在莲花纹四足锦榻上,刘永正给她推拿脊背。 不一时,刘永即大汗淋漓,花白的头发润湿了。 霍昭叹息道,“阿九,听闻你每日早上都要推拳?” “是。”刘永道,“老奴老了,不时常练练,怕哪一天连给陛下推背的力气都没有。” 霍昭半晌没做声,过一会道,“你啊……”这老精鬼是在提醒自己要念旧,她知道。 “你干嘛老为那个丫头说话?”她沉沉问道。 刘永停下来,跪下,老泪凝到眼里,“老奴是心疼陛下!陛下您一生,喜欢的东西太少了,就留着些儿吧。” 女皇笑了一下,“老东西,别作假了!你以为我会把她怎么样?人年少时才见真章,有一点锐气不是坏事,你怎么能指望将星光兜藏。我把她未婚夫都赶走了,若是这都一声不吭,不是太过懦弱,就是太过心机无情,小小年纪,这两种的资质却都不好。”即便她自己,十几岁时亦绝不是唯唯诺诺的性子,锐是其心,是学不来的,平滑却可以后天雕琢,人如果起先就是一块平滑的石头,她怎么可能做到女皇。 刘永知道,其实还有一则,就是皇帝还是喜欢虞盛光的,所以愿意给她改过的机会,但亦由衷道,“再没有比您更宽容的人了。”这却也是实言。女皇一生行事,只问需要,意气用事的却是很少。 “让她静一静也好,琢磨琢磨,方不负了我对她的心血。” 刘永领会得,应声道,“是。” # 诺大的殿堂,宫人们一不在,就显得尤其的大、空旷。 虞盛光将四个婢女全撵到外面,却留下了夭桃在身边,月上中天,她抱着膝盖坐在月洞大窗的窗沿边,呆呆得滞想。 和一般的不受宠的和离子女不一样,她自小并不缺乏关爱。师傅姜无涯,还有老祖母,他们并没有将她教导成只会在宅门里怨斗的女子。后来他们都离开了。一个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哪里,一个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内心原本安全的堡垒摇摇欲坠。 她举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豫平郡王的放弃会是压垮她心中堡垒的最后一根稻草,会让她内心里被遗弃的感觉那么重。 女皇是天一样的存在,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同时天威亦是难测,更何况它来的那样突然。 而豫平郡王…他不一样。虞盛光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刚开始他的冷峻淡漠,到后来对方身上冰蓝香的气息已经成了记忆里的一部分。或许他就是这样春风化雨一般的,不小心回头,已然水漫金山。豫平郡王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撑起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内心堡垒,哪怕这个撑起可能是虚幻的,而现今事实证明,它确实是虚幻的。 # 第三天,秋阳大嬷嬷来到内殿。 “郡主,老奴有话要和您说。” 虞盛光坐正,她的脸还有些苍白,但是精神已经好多了。 秋阳大嬷嬷在她对面坐下来,“老奴刚才遇到影儿姑娘,她要来明宣殿看您,老奴说要问问您的意思。” 盛光没有说话,看着她。 “您要让老奴怎么回话?”秋阳大嬷嬷是霍皇身边的老人了,十分精利严板的女人,行事一丝不苟,工整刻板。 虞盛光道,“不用了,代我谢过她的好意。”顿了一下,“另外,还烦劳大嬷嬷代我去一趟未央宫,就说,阿圆知道错了,想去拜见母皇。” 秋阳大嬷嬷精睿的小眼睛亮了亮,向她一躬,站起来。 “您这样很好,”她说道,干瘦的脸上现过一丝赞许,“宫里就是这样的。” “是,我自己犯的错,还是自己来弥补比较好,不需要别人提点。”阿圆道。不管其他人是不是真的出于好意。 秋阳大嬷嬷更点点头,“老奴在陛下身边二十年,没有见过陛下像对您这样对待过别的人。您真心把她当做母亲,必然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荣和富贵。” 虞盛光微微躬身。 秋阳大嬷嬷下榻穿鞋,走了出去。 # 申时轶走进自己的书房,他的心腹、亦是那先前破庙之中声音温和的男子、唤作齐生的,告诉他,“我们跟着霍笙的人发现了线索。他们像是想在马匹上做文章,割折赛马的腿后跟腱,让咱们在比赛时大败。” 申时轶眉峰挑起,“好生歹毒。” 齐生道,“谁说不是。那霍家将江山视为其私人之物,私心过重,社稷决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中!——二郎,你看要不要在他们行动时给他们来个人赃并获,揭发到陛下面前,让她也看看……” 申时轶抬起手,“不可。如今陛下心意未定,我等之间的私人纠纷怎么搞都可以,但论到朝事,她素来多疑,又正好抓一个人赃并获——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必然会责怪我们居心不良,疑心到别处去。这样的事不能由我们来做。” 齐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甘,“那难道就又要作罢?霍笙那等厚颜无耻之人,即便当面戳穿了他,也不会怎样,说不定背后还有更歹毒的伎俩。” 申时轶笑道,“那倒也未必。须得要找到合适的人说才行。” 齐生转过话题,“听说陛下将崇元郡主关在了明宣殿,却是因为郡主不愿意和豫平郡王解除婚约,这事二郎你知不知晓?”看他的神色,“你必是已知道的吧?” 申时轶没说话,半晌嗯了一声。 齐生看他的表情,隐忍侵略的意思很重,那眼睛更加深亮,甚至带着压抑的血腥气息的鼓噪,问,“你还想要她?” 申时轶道,“是。” 齐生道,“陛下不中意豫平郡王,却会把她许给谁?会否是霍家——或者二郎你也有机会。” 申时轶道,“难说——她年纪还小,我倒是觉得陛下暂时不会为她选取夫婿。” “会不会……”齐生心里升起一个奇念,“陛下是把这女孩子当成了皇后的人选在养。” 申时轶目光锐利,“陛下自有她自己的考量,咱们都别猜了。” 齐生叹,“这女孩的命运倒也非凡离奇。” 申时轶脑海里闪过少女的形象,“她那样的容光风仪,当得起我大晋的公主。” # 正月初五,被禁足了两天的崇元郡主陪女皇一同接见了来朝的东瀛国使臣。女皇心情很好,甚至还携着郡主一道向东瀛国的使臣展示了上邦茶道,宫廷内外皆已知道,陛下对崇元郡主的宠爱,还是独一份的。 未央宫的庭院里,少女们的欢笑声一片。 两队少女,一队为文殊阁的女官,一队则是内廷的女侍们(女侍们也有品级),正在拔河竞赛。 那一条绳索极长,在锦衣盛装的少女们之间绷的紧紧的,来回摇晃,倏尔,铃声大作,只见中间悬挂的彩色小旗终于偏向了一边,女侍们抢扑到地上,那赢了的女官姑娘们也是由着惯性仰到在地,你踩到了我的裙子,我压到了她的花儿,香汗淋漓,檀口绣语,站在台阶上的女皇朗声大笑,对身边的虞盛光道,“盛光,你也去玩玩。” 虞盛光笑着道,“母亲看我这身子骨儿……” 女皇笑道,“果然,你比朕当年还要瘦一些,到哪一处也只能当个小砣砣儿,不压秤哟……”说的周边的人都趁兴笑了,姜影儿站在后方,舒展的笑容十分得体,那叶柳儿却仍有些不服,斜上去看了盛光一眼,在心里头冷笑。 一只雪白的小绒球出现在众人眼前,大抵是从宫殿里跑出来的。 “这是什么?”几名平素受宠的女官比赛完毕,皆来到台阶前,发现了这物,纷纷问道。 女皇道,“你们别吓坏了它。” 叶柳儿上前将那绒球抱起,原是通身雪白的一只奶猫,大约只有三四个月大,长毛蓝睛,额头还有一个黑点儿,憨憨的模样,也不怕人,见众人看它,娇声娇气得喵了一声。 霍昭道,“这是波斯国贡来的猫儿,阿圆,拿去你宫里养着吧。” 叶柳儿将小猫交给虞盛光,虞盛光见猫儿眼睛碧蓝若海,额间的黑点儿更是俏皮萌人,整团儿身子软得像一块奶油,不由露出笑容。 “给她取个名字吧,郡主。”一个宫人道。 虞盛光偏头想了想,“她是波斯国来的,就叫她——扎姬夫人。” # 夜深了,铜漏壶滴水的声音在静夜里发出轻微的声音。 虞盛光不知怎的突然间醒来,坐起身,心里莫名的惊悸。 她不知道方才梦到了谁,是祖母,还是虞仙因,申时洛,豫平郡王,还有他——蓦然间发现牡丹花半透明的锦帐外面,恍惚一个矗矗的影,心内顿时一片凛然,冰凉的感觉像蛇一样,在心肺间滑过。 “小空…暴雨!” 少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阔的寝殿里回响,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寂静的铜漏壶滴水的声音——啪嗒。 还是在做梦吗?她盯着那纱帐外面的影,掐紧手心,感觉到了痛的同时,扎姬夫人喵儿一声——不是在做梦!她心跳快速搏动起来,那人像是发现她醒了,走过来,掀开纱帐,果断得将她抱起。 “啊!”他将她吻住了,虞盛光惊吓中燃起怒意,确定了来人的同时,心脏跳动在胸腔上像击鼓一样,转身想去脱离。可是他轻易就掌控了她,并且轻轻笑着,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双手锁在身后,一手掐紧了她的下巴。虞盛光顿时双脚离地,小腰向后弯折,受力的手腕子一下就红肿了,耐不住痛哼出声。申时轶仿佛这才记起了少女的娇弱,将她抱起放到一旁的大窗台子上,盛光来不及去推他,可是他动作有多快,少女没反应过来即悍然得硬挤到她的双腿之间,捏着她的下巴命她抬起脸,暴虐激烈的吻压下来。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姿势,盛光心里掠过模糊的念头,后来她方明白,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姿势。 然而现下暗夜里这般迷幻又激烈的侵略,盛光快要窒息了,对方将她的舌头卷进去吮吸的时候,她竟有一种要被他吃掉的荒谬的恐惧感觉。扎姬夫人跳了上来,蹲在窗台子上好奇得看着,喵儿——它又叫了一声,虞盛光羞愧极了,握着小拳头硬抵在他胸口前,湿润胶黏在一处的唇终于分开了,盛光偏过脸儿,申时轶俯下、身子,额头抵住她的,追逐着轻啄她可爱的面颊。 虞盛光一直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平稳,“你怎么会来?” 申时轶轻笑,“我本就负责宫中的宿卫。” “你忒大胆了!”现在自己全部在他的掌控中,盛光心里不能不说是害怕的,尽力平静着心气与他说话,“我的婢女们……” “呵,区区她们,还拦我不住。你放心,不过是让她们昏睡一会儿。” 虞盛光迟疑,“暴雨和春衫…是你的人?” 申时轶没有否认。 “我想像暴雨那样对你,”他抬起她的下巴,锋利的眼睛在深夜中像幽寒的剑,又含住少女花瓣一样的嘴唇,声音低哑,“然后再像最薄最软的春衫,贴在你光、裸的肌肤上……”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消失在又一个亲吻中。 第45章 裙下 这个吻依然很深,他是要连她的呼吸和生命也一并夺走,窒息让思想似乎也停滞了,申时轶无疑是异常强大的存在,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但此刻的虞盛光却并不想就此沉沦。 “你想做什么?”静夜里她这样问他。扎姬夫人软软得走过来,有些委屈得在旁边叫着,她饿了。 申时轶摸到她半髻上的发簪,是那根白玉云朵笄,皱眉道,“你怎么还戴着这个。”将它拔了下来。 “你做什么?”虞盛光一惊,被他的动作扰乱了刚刚建设好的平静,伸手去夺,申时轶把那根簪举得高高的,皱眉道,“别闹!” 虞盛光怒,“那是我的!” 申时轶压下来,“你是在缅怀什么?原来小姑姑是个风流的性子——你心悦他吗?还是觉得被人甩了不甘心而已,嗯?” “你并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虞盛光怒斥着反驳,伸长了手臂去够它。 申时轶将那根簪丢了出去,落到地上,“啪”的一声响,让人身上一震,这明宣殿是金砖地,那簪子那样薄,必定是碎裂了。扎姬夫人以为是在游戏,喵呜一声跳下窗台,撒着欢儿扑了过去。 虞盛光愣住了,而后惊怒,“你做什么?你凭什么!”她向他挥掌过去,想当然得被攥住了,对方压迫着她将她推到在墙壁上。那是连吐蕃王子图日雄浑都撼动不了的身子,她如何能敌,虞盛光没有办法,心里面恨得急了,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蛮横——抓住申时轶另一只手狠狠得咬了上去,申时轶一动不动,鲜血和眼泪一起浸润了手上的伤口,少女细细地哭泣着,松开了他,“你走,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申时轶将她抱起揽到胸前,怀里的女孩还是僵硬得抵抗着,头转向一边。他觉得有点儿新奇,打小到现在,他便是在一个奇特的刀光剑影的环境中长大,心性自来是刚悍,又历练打磨的那性格是强硬无比,何曾有过惜香怜玉。但现下怀里搂着这女孩子,她轻轻哭着,是真的伤心和没有办法,哪怕是挺矫情的,更过分还是为了别的男人,但是那柔软的想要去抚慰和呵护的情绪却像是一种本能,好像他骨子里就会似的—— 虞盛光感觉到他凑到自己的耳朵边,手指抚摸着自己泪湿的脸颊,低声问道,“你是在撒娇吗?我却是愿意娇嗲你的,可是别人谁吃你这一套?” 她一愣,没有说话,还是想从他怀抱里抽离。 申时轶便锁住她的下巴,命令她抬起头,“我是为你好。既然已经解除婚约了,还戴着那根笄有什么用?现在陛下要为你做主,谁也娶不起你!!”他说着说着又硬声起来,看她这几日的表现,应当是已经想通其中的道理了,又为么还要把个破簪子留着。 “那你呢?”虞盛光与他对视,拼命让自己坚强,眼睛里却晃动着泪光,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申时轶一静,周身犀利的气息沉静下来,他咧开嘴笑了,松开她的下巴,抬手将盛光身上穿着的宽大丝裙的一角贴到自己的唇上,对上她泪盈盈的澄净的眼睛,“二郎愿意做您的裙下之臣,小姑姑。给你快乐,供你驱使。” # 宝鼎燃香,女皇让侍婢将青云签一封一封拆开读来,“这都是写给我们小阿圆的?” 未央宫的宫正、正昱大嬷嬷在一旁陪笑道,“臣子们为郡主在更岁大宴上的风采所倾倒,这些都是歌咏郡主的诗词。” 侍女在一旁念,“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女皇闭着眼睛,“这一首倒还可以听得。” 盛光在一旁道,“母亲,快些儿别读了,有什么听头。” 霍昭笑道,“小阿圆臊了。”打量着她的身体道,“你还太小了,还经不得男人,不然倒是可以给你找两个温柔可人的伺候伺候。” 虞盛光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红脸,她听说过女皇时而会召唤男宠,如今最得宠的便是被封为国禅师的弥安大师,侍驾时甚至姜影儿等女官都在大殿值夜过。 女皇自抽出一张签,“这一首好!……梅上枝头春意闹,海棠无香真花魂,何妨折去并相思,早晚叫,有个人知。”看签下的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西平。 问虞盛光道,“二郎是在追求你吗?” 虞盛光没有说话。女皇呵呵笑着,“他生的好,像他的曾祖父太宗,也像我。”申时轶几乎是承袭了申氏皇族和女皇本人最优秀的基因,天之骄子当之无愧。 一旁的叶柳儿看着母女二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阵强烈的嫉恨,故做了笑容插话道,“陛下,郡王爷有一十九岁了吧,王爷和王妃怎么也不给他擢选王妃。” 虞盛光停住笑,沉思得向她看过来。 霍昭,“哦?你还关心这些事?”一停,陡然间发了怒,坐直身子沉声道,“朕看你是想着要朕把你赐给西平吧!把你那点龌龊的心思收起来,滚出去!” 叶柳儿自侍驾以来,凭着机灵伶俐一直备受女皇宠爱,何曾受过这般的发作。她先是愣了,而后才扑通一声跪倒,脸白白的,豆大的汗滚下来。 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为她求情,叶柳儿心里又怕又悔,知道自己平素一向高调得意,这一下还不知道遂了多少人的心愿,暗自把虞盛光恨的要死。 也不敢抬头向上看,起身弓着腰退出去了。 霍昭面向虞盛光,声音恢复了平静,“阿狸骁狡,阿圆与他相处,要警心些。” 虞盛光应是。 # 明宣殿的侧殿内。 暴雨和春衫忧虑重重。 “这两天郡主都没有让我二人近身伺候,凡事只唤色戒和小空,甚至那夭桃都越了我们去……”暴雨英挺的眉拧起,在眉间结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会不会,郡主还念着豫平郡王,所以不愿意见到我们。” 春衫不语。 暴雨道,“如果这样,我们怎么能完成主上交代的……” 春衫道,“噤声!既到了明宣殿,郡主就是我们的主子!这也是王爷吩咐的。” 暴雨还是皱眉,“郡王爷这么好,郡主难道都看不到?” 正说着,夭桃过来唤,“两位姊姊,郡主让你们过去。” 她二人对视一眼,春衫领头,向内殿走去。 # 寝殿也是由一架大屏风相隔,虞盛光半卧在罗汉床上,扎姬夫人在脚踏子边上,正秀气得在玛瑙碟子里进食。 小空跪坐在地上,目光冷淡又哀怨得看着扎姬夫人,这只猫虽然出身高贵,但是个十足的吃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别的人都不要,就最喜欢她来伺候。夭桃用精面粉煮成的糊糊对上蛋清、牛肉碎煮成的猫膳食,非要她在一旁看着,才肯细细得吃下去,然后偎在她怀里蹭着打滚儿。可怜小空万千斤的力气,对着这个黏住了自己的奶油团子挥使不得,突然感到一注幸灾乐祸的眼光朝她看过来,她一抬头,果然是暴雨嘲讽得看着她,眉毛翘起。 和她的主子一样讨厌!小空在心里头暗骂,冷冷得回她一个大白眼,又转回去看向扎姬夫人。小猫冲她嗲嗲得叫了一声——她头垂下去,哎! 暴雨看着小空的衰样儿,顿觉这两日被冷落的抑郁气消散了无形。 虞盛光装作没有看见两个婢女之间的你来我往,暗自较量。那晚以后,再见到暴雨与春衫二人,总是会想到申时轶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荒唐话儿,即便现下再瞅到她两个,心底头还是觉得赧然,缓一缓方道,“春衫,你最有学识,坐下,我有话要请教于你。” 春衫连道不敢,“奴婢站着就行。” “你们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虞盛光一一从四个婢女脸上看过,色戒温柔内敛、实则精细,绵里藏针,小空寡言少语、性情直率,暴雨武艺比小空还要好些,但喜欢瞎琢磨,春衫则是博学多识,是个女军师。“我知道你们都各有来处,但九公公说的好,既来了明宣殿,一则是你我有缘,二则…我们既是这殿里的,便是休戚与共,荣辱一体,我自要倚仗着你们,你们也须把心都向着我,才好在这宫里站稳了根。你们可理会得?” 四婢、连着小空,她听到这话站起身,齐齐躬身应是,扎姬夫人见她起来了,不满喵哼。 虞盛光让夭桃把小猫带出去,对四婢道,“咱们今日好生说说话。春衫,你先告诉我,大晋的皇宫有史以来,公主们……是怎么样的?” 她承认,今天女皇说要赐给她男宠,当真是有些把她吓到了,而且豫平郡王和申时轶都提点她,女皇似乎把她的婚姻当做了一件事情来筹划。霍昭一生敏于思而善于行,是起手无废棋、走一想三望四的人物,她一下子把自己抬的那样高,难道只是出于对姜无涯的旧情?还是想借着这段旧情为由头,另外还想达到别的目的?虞盛光觉得,既然命运已经将她推到这里,必须要做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那么她起码首先要知道,怎么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公主。 第46章 之侄 “大晋立朝至今六十五年,共计有七位公主。”春衫不紧不慢,逐一说来,“太、祖皇帝的娄山大长公主,巾帼英雄,战死在沙场。太宗皇帝的四位公主,有两名为当今的陛下所杀,一人幽禁,一人远嫁。文宗皇帝的两个公主皆不是女皇陛下所出,也是先被幽闭在冷宫,后嫁给了守城门的郎将,听闻日子过的很艰难。” 也就是说,七个公主,归宿都不好。 虞盛光沉默一时,“皇帝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雄主,千古一帝!历史长河,必然会留下霍皇陛下的光辉。但是,”春衫话锋一转,“与这样光芒万丈的人在一处,郡主,很容易被她所灼伤。” 虞盛光何尝不懂。 “陛下纵横朝堂三十年,睥睨群臣,其势、威目前还无人能够挑战之,或许只能交给岁月,”春衫说道,“而无论她想经由您达到什么目的,郡主殿下,现下陛下扶植您的用意很明显,您须得要借她之势,培养、巩固自己的根基。” 虞盛光想起申时轶那夜的裙下之约,灼灼看向她,“我的根基在哪里?”是申氏皇族吗,她要看看春衫会怎么回答。 春衫伏地,“奴婢等既到了明宣殿,就都是郡主的人,如您所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回郡主殿下,您的根基——现在就在皇帝陛下那里。无论是申家的人,还是霍家的人,您都需得要做到不远不近,只有皇帝陛下,才是您最亲的人!” “好,很好!”虞盛光半晌没说话,缓缓坐起身,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已学到了一点霍昭的姿态和神情,问其他三人,“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色戒三人也伏地跪下,“奴婢等唯郡主之命是从!” 虞盛光站起身,“我思索几日,你四人不能都在我身边服侍,需要有一人去统领外殿的那些宫婢。一则,你们是两位郡王推荐来的,陛下自然十分清楚,申氏的痕迹太重;二则,外面的那些人,也须一人好好带领。你们谁愿意去外殿?” 四婢两两互相对视,都不做声,暴雨最为警惕,因她与小空都是以武艺见长,技能上却是重叠的,果然虞盛光道,“小空和暴雨……” 暴雨急忙直起身子,“奴婢不走!”说罢重重叩首。反正她要赖定了在虞盛光身侧。 小空鄙夷得看了她一眼,“郡主,奴婢愿意去外殿。” “很好。”虞盛光点头,“小空性子冷,倒是能压得住那些人。” 当下将四个婢女做了分工,色戒主管寝殿事务,兼协助着秋阳大嬷嬷总领整个明宣殿;春衫做书记女官,相当于机要秘书;暴雨负责盛光的防卫,小空则去外殿统管其他宫婢。 春衫问,“空出的一个名额,郡主准备擢补谁?” 虞盛光道,“我想请陛下另外赐我一个,你觉得呢?” 春衫想一想,“皇帝愿意疼爱您,您多向她撒娇,定然会高兴的。”而且让女皇的宫女来身边当贴身侍女,才是真正把自己交给皇帝、母女俩没有间隙的意思。虞盛光轻轻点了点头。 # 当晚盛光果然就抱着小猫来到未央宫。 “扎姬夫人太小,女儿宫里没有善于养猫的奴婢,母亲不如就赐我一个能干的婢女,也好顺便教教儿臣和明宣殿那起子人宫里头的规矩。” 霍昭闻得此话,凤目流过一页儿光,故意道,“有秋阳在,你还担心什么规矩?不够她干的这事。” 虞盛光笑道,“秋阳大嬷嬷是老人儿了,儿臣不想多劳累她,何况她还要统管一殿的事务,哪里来那么多时间。母亲连一个宫女也不舍得给我吗?” 霍昭果然开心,没有再多说。朝身后的婢女溜了一眼,唤道,“著绯,” 一个高高的身材圆润穿着红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是我宫里最会调弄猫的,便让她跟着你去吧。”霍昭道。特意吩咐著绯,“你去就是帮衬郡主,不要因为是我宫里出来的就有了骄气。” 著绯像虞盛光福了福身。虞盛光欢欣笑颜,“母亲调理出来的人,怎么会那样。”她妙目一转,让小空把扎姬夫人抱过来,或许那著绯真的是有猫缘,扎姬夫人立刻就接受了她,任她抱起蜷在臂弯里。 虞盛光又让扎姬夫人下地,拿丝棒儿略逗了逗她,小猫果然欢腾扑跃,肥肥短短的身子煞是灵活,在空中翻几个滚儿去扑那丝棒,喜杀了人,逗得女皇都笑了。虞盛光问道,“著绯姑娘是什么品级?” 著绯道,“回殿下话,奴婢是五品司正。” 虞盛光便向女皇道,“著绯都是五品司正,她伺候着扎姬夫人,母亲便封扎姬夫人一个四品夫人吧,好不好?” 女皇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拿手点她的额头,“阿圆哪,你可真是个……”虞盛光看着她真心欢悦的样子,不知怎么想到了祖母,心里头一酸,脸上却仍带着撒娇的模样,顺势轻轻牵住女皇的衣袖,“母亲送给儿臣的,一定要是最好的!” 霍昭看着少女灵慧而坚定的脸,真的是一半儿像他,一半儿像自己似的,“好,”她的声音浑圆动听,“就依你!” # 女皇不仅御赐波斯进贡的名种波斯猫给崇元郡主,还在郡主的央求下,将三个月大的小奶猫封做四品夫人,并专赐了猫奴女官,申牧听到这个消息,嘴角泛过一丝笑容,同时却又有一丝微微的关忧,在书案上摊开一页纸,挥毫洒墨,不一会,一只憨态可掬的波斯猫就出现在画纸上。 目光停留在榻角小几上的七玄琴上,虞盛光没有把琴带走,而是留在了他这里。懦夫,申牧,你就是个只知道苟且的懦夫!他一向深海无涯的心中,突然一下抽痛,二十年来,这世间骂他兄弟二人的多矣,多少文人墨客的辞藻辛辣讥诮,但申牧觉得,再辛辣的嘲讽怒骂也比不上她的一句。 门开了,一个黑发蓝眼约莫三十岁年纪的艳丽女子走了进来,“牧爷,”看着他停笔的神情,还有桌子上的画,由于方才申牧的停顿,有两滴墨滴了下来,洇成两个墨点。女子也是冰雪聪明的人,立时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里含着敬慕和怜惜对他道,“牧爷,您心太苦了……” 她上来为他按摩头部,申牧没有拒绝。那女子却突然从后面搂住了他,“牧爷…让妾伺候您吧,还像以前一样的…好不好!” “扎姬,”申牧没有推开她,甚至都没有睁开眼,但是那全身冷淡的光华,让人没有办法再去冒犯。 扎姬颤抖着,松开了手,两个人之间静默了一会,转到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虞姑娘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它是波斯来的——就叫她,扎姬夫人! “不知道,”申牧很平淡,“或许,她喜欢你吧。” # 未央宫小小的一处角落,叶柳儿已经被女皇冷落整整三天了,她急的快要发疯。 有人来到她的房门前。 “谁?” 来人露出脸,“我有办法让你重新回到陛下身边,不过,你却要怎么报答我?” 叶柳儿抿紧唇,抱紧自己的身体。 # 虞盛光与姜影儿正在伺候女皇梳妆,申时轶走进大殿。 隔着屏风,霍昭听到他来了,“二郎来做什么?” “陛下,”透过屏风,申时轶可以看到里间几个人的影子,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细细的腰肢,浑圆的小而翘的臀,虞盛光对他也总有一份敏感,再想到那晚他说的那些话儿,句句荒唐,两个人后来没再见过面,现在听到他来了,顿时就觉得这屋里头不一样了,轻轻往外瞟了一眼,那人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可真是高大。 “陛下,”申时轶道,“今日孙儿休沐,想请小姑姑出去逛逛。” “哦?”女皇扬起眉,看向一侧的虞盛光,少女不像最开始见到西平就那样慌的模样了,掩都掩不住,但颊畔依然有淡淡的芙蓉一样的粉红。 “盛光想去吗?”她问道。 “儿臣……”虞盛光停顿了一下,慢慢克服了羞怯,“却是好久没有去宫外转转了。” “嗯,”霍昭没有再说什么,那姜影儿将女皇的衣装都抚平,自退到一旁,神色亦非常平静。 霍昭便向外面,“阿狸,你要照顾好你小姑姑。” “遵旨。” 申时轶好像并不喜欢被人唤这个乳名,虞盛光嘴角勾起。 他便听到里间少女清凌凌铃铛一样的声音在问,“母亲,为什么西平会有这么个乳名?怪可爱的。” 申时轶挑起眉,这位好像真把他当侄儿了。 霍皇道,“呵,他生下来小的很,那么软软的一团,跟狸猫似的,不要他的母妃,却要我,我见着却也很喜欢,让宫人抱来养到我身边,每晚搂他睡觉,谁想到能长成这么大的个子。” “原来母亲这般疼爱西平,”少女道,一时笑起来,“噗,是狸猫啊,我还以为是狐狸,阿狸!” 她甜甜软软的声音叫出来,申时轶顿觉心中一阵激燥,女皇笑着道,“他可不就是只狐狸!”申时轶压抑住想要现在就把那女孩子从里间揪出来的冲动,不急,他锐利的眼盯紧屏风,呵,不急。 第47章 窃听 不一会儿女皇领着众人从内寝出来,虞盛光随在女皇身侧,只见她穿着一件白色月华裙,嫩绿抹胸,霞色和粉绿相间的披帛缠绕在手臂间,挽着松松的随云髻,一副明月珰垂在耳畔,整个人像是蒙在一层华贵却不逼人的光晕里,清丽难言。已然不是几个月前临江城里简衣素服的小女子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西平,你要带我去哪儿?”虞盛光看向申时轶,第一次首先和他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很从容。 “随小姑姑的心意。”申时轶道。他端的是彬彬有礼,但盛光总觉得那勾起的唇角和眼睛里的邪意思,怎么看怎么惹人嫌恶。 “你二人出去要有侍卫跟着,”女皇道。 “陛下还信不过孙儿?”申时轶向女皇道。 “你姑姑若是有什么不好,朕揭你的皮。”便是不再反对了。 姜影儿在一旁插话道,“陛下,中书令大人和霍大人在紫光阁正在等您,是晋南遭遇暴雪成灾的事情。” “嗯。”霍昭看了一眼姜影儿,少女一如既往的恭敬,颀长的脖颈微微垂着,仪态端庄。 “影儿,”霍昭在去往紫光阁的路上对她道,“二郎不适合你,盛光来了,你别要有什么失落,你和她不同。” “陛下,微臣从来没有对西平郡王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微臣只愿意终其一生,陪侍在陛下您的身边。” “嗯,”女皇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你惯是个懂事的。”君臣二人抛开这个话题,不再说话。 # 虞盛光换了一身男装出来,天水碧的圆领缺胯袍,腰系束带,腰带上系一方玉佩,一个锦袋荷包,黑色靴子,头戴乌纱璞头,璞头中间镶嵌着一颗羊脂白玉,衬的小姑娘明眸皓齿,明明一个女扮男装的小贵公子模样。 “走吧,”她淡淡得向申时轶道。 申时轶眼里闪过笑意,“不唤我西平了?” 虞盛光看向他,对申时轶,她永远都能记得他骑着黑马从烟波淼淼的远处慢慢踱步过来的样子。那样优雅,那么缓慢,那么——充满爆发力。无论从长相、能力和气势上来讲,申时轶都是一个你不想他成为自己对手的人,他的骁悍,天经地义。 可是她却不能让这个人太过侵入自己的生命和内心。或许只有像方才那样有女皇在身边,她才敢于和他嘲笑,但是现在—— 申时轶却没有计较对方对自己的忽冷忽热,他的心思永远比她直接,凑近了对她道,“如果小姑姑喜欢,也可以唤我阿狸。”虞盛光却是向后一步,以后他又要亲她,警惕得看着对方,申时轶好像根本没有要做什么,嗤的笑了,看着她脸上紧绷的神情,“郡主,”他声音倏尔变得粗噶低沉,“你可以吊着我,但要掌握分寸,最好不要让我渴你太久。” 虞盛光一张俏脸憋的通红,“申时轶,你无耻!” “呵。” “这就是你的裙下之臣?”少女的眼睛由于激动而熠熠发亮,在粉晕满面的小脸上,亮的像星子一样。虽然被他莫名得吸引,但与他一开始她就是被动的,如果可以选,虞盛光不会选择申时轶这样的挑战,因为在男女追逐的游戏中,本身也是一场对抗,他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她并不喜欢太过压迫性的臣服。所以即便是这样被动的关系纠葛,即便内心为对方所吸引,在两个人之间,她依然想要到一些控制,对方却永远那样强势,根本不给人呼吸的机会。深吸一口气命自己恢复平静,“我想如果你一直这样,我们没有办法合作。” “合作。” “是,合作。”虞盛光勇敢得抬起头,与他对视。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郡王,有一个战战兢兢的父亲还根本没有存在感的母亲,在女皇的掌控里,他不能真把你怎么样,她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合作,小姑姑想做什么呢?” 虞盛光一噎,竟没有办法回答。 申时轶道,“我今天是想请郡主去一个地方,看看霍笙在做什么,怎么样,你去吗?” # 瞌睡了有人就送来了枕头,虞盛光对这个送枕头的人却远谈不上感激。她一直苦于无法在一种很自然的状态下接近霍家,更不要说去打探他们的消息,她也一直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慢慢等待时机。 但这是个她没有办法拒绝的邀约,虞盛光看着申时轶的眼睛里全都是怀疑,甚至怀疑对几个月前虞家湾的那场屠杀,他究竟知道多少,在其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可是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是素白着一张脸,告诉他,“我去。” #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 申时轶与虞盛光踏进艺舍的厅堂,便听见这样一声嘶哑的读诵声。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隔扇屏风遮挡了里面的人,一楼堂下却有人大赞道,“好诗!” “皇帝宠爱崇元郡主过甚,一个小小的猫儿,居然就被封为了四品夫人,穿红著绯——这位崇元郡主到底是何来头?非宗非贵,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妖物。”他话没有说完,同行的人即捂住了他的嘴,“他喝醉了。”架着他离开。 其他人没说话,但看神色,却深有戚戚焉,只不过心思各异。 申时轶凑到虞盛光耳边,“恭喜你,小姑姑,如你所愿,扎姬夫人一事后,你盛名远播。” 虞盛光偏头问他,“我们去哪儿?” 申时轶没说话,先向前走。盛光跟住了他。 他们穿过中堂,来到后院。有人带着他们避开众人,来到一处高墙下,“爷,我只能送您到这了。两刻钟后,还在这里见。”申时轶给他一锭银子,那人隐身而去。 虞盛光见这高墙似是一处小楼的后墙,夹道很窄,明明外面是大白天,这里却显得很阴森。抬起头,申时轶正看着她,“上来到我背上。”蹲下身子。 虞盛光站着没动。 “怎么,难道你自己爬的上去?”申时轶回头望她。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怎么知道霍笙现下在这里?” 申时轶笑着道,“这间木峡谷是洛阳最大的产业,却是霍家的私产,一般人不知道。霍笙是这儿的少东家,把这里当做他的隐秘巢穴,最爱在这里与勾结他们的朝臣密谈议事。你现在多问一句,就少听他们谈话一句。怎么样,上去吗?” 虞盛光疑问,“你经常到这里来?”窃听霍笙?只身入敌穴,他也太胆大了些。 “也没有来过几次。”他笑容一收,催促她,“快点!” 虞盛光犹豫了一下,还是趴上去了。对方低声笑了一下,她虽极力自持,还是觉得耳根发热。“你怎么这么轻?”他低声问道,轻轻松松腾身跃起,抓到墙上。因他姿态轻松,虞盛光便没有搂住他脖子,而是紧紧抓着他肩膀的衣衫。就在一停之间,忽然感到一只大手握到了自己的臀上,还捏了捏,她一惊,还没有反对,申时轶却在那翘、臀上拍了一记,“搂住我脖子!” 他的手又从小屁股上松开了,好像方才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似的,虞盛□□苦,胸口里哽了好大一口闷气。 少女身子僵硬,但还是搂紧了他。申时轶在前面露出白牙。对这个小女孩,他就是喜欢这样子百般得无赖欺压,就是要让她恨极了说不出话才好,拿他没有办法。 正要纵身跃向小楼的时候,耳朵上却是突的一痛。轻轻的、带着磁音勾到人心肠子里的声音在他耳边道,“申时轶,你再敢非礼我,我…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申时轶身子一僵,差点从墙头歪下来。“别闹了!”他沉声斥道,咬着牙略平复了一下,向小楼飞跃过去。 申时轶从墙头跳跃到小楼的一角,这里正好背着阴,隔着一层墙壁和隔扇窗,里面传来了说话声,虞盛光一下子就听到了霍笙的声音。 “崇元郡主的一只猫都能当个四品的夫人,这小娘皮了不得啊,邪乎,可真是邪乎。” “听说已经有人要写奏折进谏陛下,这样子做太过荒唐。” “操,陛下才不会理这帮只知道满嘴喷粪的几巴玩意儿,你瞧好吧,赶着去巴结这小娘皮的,只怕会更多!” 虞盛光默默听着,一动不动。 他们说了一时,一人道,“大郎,不如你娶了她!陛下这样爱她,娶她划算的紧。” 虞盛光身子一颤,申时轶勾住她的腰肢,“小心,”他低声道,“看来想做你裙下之臣的,不只我一人哪,小姑姑。” 虞盛光伏在屋檐上,根本一动也不敢动,只得任由着他撑着自己。 “我却是不行,”霍笙声音里有点可惜,“不过某在晋中的堂弟不几日就要进京,他曾任卫府的边将,叫做霍煌的,你们当听说过他。” “哦,是他!”里面人纷纷谈开,“是不是曾随卫大将军立过军功的那一个?寿宁伯小爵爷?哎哟,他一来,这京都要热闹咯。” 里面的人像是被振奋了,一片笑声。 “可不是!”那霍笙洋洋得意,仿说的是他,“申时轶将郡主视为禁脔,囊中之物,我霍家偏要和他争一争。” 虞盛光听到在话,心里头翻腾的紧,小手握成拳头。看向申时轶,他也正看着她,她烦躁得别过眼。 说道申时轶,里面又谈起了马球比赛。听到他们要在马匹上动手脚,虞盛光很是惊诧,再看向申时轶,对方却好像早已知道似的,还对她笑了笑。 里面一时却传来咿咿呀呀的女子调笑声,霍笙说了句荤话,不堪入耳,虞盛光忙将头埋到申时轶肩膀处,双手捂住耳朵,“我们走。” 第48章 呆呆 两个人从艺舍里出来,虞盛光感觉很沮丧。女皇把她推到这个位置,就是想这样吧?把她变成一个香喷喷的肉骨头,四面都是狼,而她自己,却不得不依从她的意愿,做好这根骨头,才能真正在女皇身边站稳。 她忽然想到许久之前豫平郡王对她说的,你知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为她做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做好心理准备和真的事到临头,还是不一样的。 她抬起头,深呼出一口气。 申时轶一直在后面观察她。看着她刚出来时脚步有些虚浮摇摆,但慢慢的,又稳定起来。恰虞盛光转回身,“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她看着他几步走到她的身边,“没事的小光,我会保护你。” 虞盛光愣了,申时轶走到前面转回身,“走啊,发什么呆。” 申时轶带她来到敬业坊的一间大屋门前,这大屋子门挡风上够画着一个大大的金边元宝,两个胡人迎上来,“二位爷,里头玩一把?” 虞盛光抬头一看,门匾上写着“东风赌坊”四个大字,并有一副对联: 贪心莫伸手,痴心莫回头。 她狐疑得看向申时轶,赌坊? “进去吧,”申时轶托住她的后背,“希望今天能恰好看到一场好戏。” 虞盛光不明白他说的好戏是什么。两个人在赌坊里转了一圈,那陪伴的伙计见两人只看不摸,没了兴味,又去招呼别的客人。约莫过了一刻来钟,赌坊大门哗啦一声大开,一人闯进来道,“这东风赌坊是谁人的?却要让给爷爷开几天!” 申时轶眼睛一亮,“来了!” 凭着身高手长,带虞盛光挤到二楼凭栏处,正好一个视野俯瞰下方。 虞盛光见那闯门的人粗布衣衫,满面胡须,赤着半片胸膛,只是一个混混儿模样,不禁疑问,这样的人凭什么来夺取赌场?赌坊的人不给他打个臭死。仿佛看出她心中疑问,申时轶俯身到她耳边,“别急,你且看。今日你真好运气,真就有这样的好戏看。” 虞盛光还是不明白,申时轶道,“嘘,别问,只管去看。” 只见那人放出大话,赌场里的局头和伙计们却并不慌,而是清出一块空地来,众读客可有抱着膀子看热闹的,也有还醉心于赌局的,竟都习以为常。那局头和来的混混几句话一说不和,一声令下,打手们一拥而上,底下人鼓噪起来,充满了围观热闹的兴奋,却见那混混就地躺到,双手抱头屈膝夹住肾囊,护好要害部位,打手们手执棍棒,乒乒乓乓得打将起来,局头站到一旁,手里搓着一对儿铁胆。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问申时轶,“小哥,你说这厮能不能挺过打?我两个却赌一场好不?” 申时轶没有理会他,“边去,找别人玩去。” 那人见他冷狠,不由不服,却被他犀利的目光神情又不敢造次,看见他长手揽着的虞盛光,“呸,原是一对儿兔爷。” 虞盛光没听懂,她注意力全放在楼下的殴打上,从她的角度,看不见躺地的混混现在是如何的模样,但砰砰砰的棍棒打在*上的声音,还有周围人大声的叫好说笑声,令到她惊怔中更多是疑惑,约莫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局头把手一抬,“好了,哥们够劲儿了!” 打手们立时停住,四下散开,周围人纷纷赞叹,那赢了混混挨打赌局的自是欢欣,一人赌输了,不服气,呸一口唾到地上,局头眼一乜,“这位爷,把这口痰擦去,别让咱们请你。” 那人脸通红,上去拿袖子擦净了,扭头掩面溜出赌场,众人一片哄笑。 有伙计抬来一片门板,打手们将已然重伤在身的混混儿抬到板上,拿一块红布披他身上,局头上前一起手,“这位爷,姓甚名谁待会儿请说与我们书爷,今儿咱们不打不相识,从今起,在场的各位给做个见证,我东风赌场每月给这位爷一吊子钱,结个善缘!” 旁边的人鼓噪起来,纷纷叫好。申时轶对虞盛光道,“好了,可以走了。” “你是想告诉我,霍笙就是刚才混混那样的人?”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无赖凶狠,但有女皇为依仗,大家只能容忍,与其虚与委蛇。熙熙攘攘的马路上,申时轶牵着虞盛光的手,像是兄长带着小妹妹。盛光见他嘴角噙着笑,问,“你笑什么?” “我笑刚才赌坊里的那人不长眼,”他眼睛往她腰那里看,“你腰那么细,屁股翘翘的,怎么能把你看成男的。” 虞盛光气的脸通红,才意识到自己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抓着了,立刻想甩开,申时轶将她拥到怀里,避过茶楼里突然冲出来的抱着扎花灯的伙计,楼上一个穿着金黄色沙丽头巾上缀着铃铛儿的胡人女郎将手里的绢花投到他肩膀上,“两位小官人,上来坐坐啊!”艳丽的光彩从眼波中流动,红唇妖冶。 申时轶向胡女飞了个眼儿,眼睛勾着却俯身笑吟吟对虞盛光道,“小姑姑需得要像那美人儿一样,才更可爱啊。”虞盛光发现他这眼睛一抬一乜的,明明冷厉至极的,居然也十分有风流的意思,这一下俊美无匹,盛光不禁呆了一呆,继而回过神,拿脚狠狠在他脚上踩了一下,“做梦去死!” 申时轶大笑,觉得得意极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到两人身边,楚国夫人慵懒冷艳的声音道,“是二郎吗?” 车壁帘打开,虞盛光脸生晕红还含着羞恼之意,下意识循声抬头,却看见车厢内背向而坐的豫平郡王,车厢内略暗的光线遮住了他上半边脸,他端坐在那里,好像不是在马车里,而是佛龛里的一尊像。 她愣了,豫平郡王怎么会出现在楚国夫人的马车上? 申牧淡淡看了她二人一眼,虞盛光面容收紧了,转向申时轶。 楚国夫人冷冷瞅了眼虞盛光,拿手指拨了拨垂在窗沿上的拿金子鎏过的几个镂空小香球,对申时轶道,“真真是巧啊,予请豫平郡王去我那里吃酒,你们也一起吧。” 申时轶向二人打了招呼,道,“时轶今日是陪小姑姑出来玩耍,却要问问郡主的意思。” “哈,”楚国夫人抚过自己一侧的云鬓,“二郎的这张嘴可真是甜,你有了小姑姑,姨奶奶的话就不听了?” 虞盛光不知道女皇姊妹以前与师傅姜无涯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纠葛,令到她对自己的敌意这么重,她并不想去,这时候听到豫平郡王说道,“二郎和郡主还有事,夫人,我们走吧。” 楚国夫人斜着眼向他笑道,“豫平,你倒是大方。你看他二人在一处,心里就不酸痛?” 虞盛光觉得身子发僵,听申牧笑道,“夫人,你我已非少年人年纪,他们这样,亦很好。” 申时轶看向他,两个男人之间,平平得流过一阵气流。 楚国夫人笑的花枝乱颤,“哈哈哈,好,好,好,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大度至极的,我却偏不是这样。” 虞盛光抬起头,对申时轶道,“申时轶,我们走。” 楚国夫人收起笑容,“好笑话,我一个楚国夫人,还请不动你们了?”眉毛立起。 楚国夫人和女皇霍昭真是两个极端的典型,如此的情绪化。虞盛光转过身,“不就是去吃酒吗?”她看着对方道,“好,我们去!” 她没有看豫平郡王,而是又回转向申时轶,“阿狸,你的马呢,我们骑马去。” 楚国夫人熏的乱七八糟的臭车子,她才不要坐。 第49章 毒饼 楚国夫人的家宴,洛阳第一宴,一票难求。 申时轶骑在马上,神色有些冷峻。 “怎么了?”虞盛光问他。 申时轶看了她一眼道,“没什么,等一下你别离开我的视线。”他又恢复了那个锐利冷静的西平郡王,显示出超出年龄的成熟,虞盛光没说话,一会儿他又安慰她道,“没事儿,你不用太紧张,我只是以防万一。”他说着向她笑了笑,“小姑姑,阿狸会保护你。” 虞盛光脸有点红了,刚才确实是刻意唤他这个名字的,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卑鄙,“谢谢,”她轻轻说了一声。申时轶深邃的眼睛露出促狭的笑意,双腿一夹,催促黑马跟上楚国夫人的马车,虞盛光也驾马跟上。 # 楚国夫人宅邸异常阔大,占据了几乎小半个坊。 从刚一进门,虞盛光这一路的庭院游廊,园林花草,其精致程度竟不亚于大内,又联想起在临江时林王妃——她正是楚国夫人的女儿——的做派,也是不吝金银,只求豪奢,不禁再一次讶异于女皇对妹妹的偏宠与厚爱。 楚国夫人故意慢下几步,到她身边,“你是不是觉得,有了陛下的宠爱,早晚有一天也会享有这样的富贵?”冷冷的眼看着她,丝毫不掩饰其间的厌恶,“小姑娘,你到我姊姊身边到底要干嘛?” 虞盛光有些无奈,也淡淡道,“夫人,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国夫人冷哼,撇下她,自到前面去了。 虞盛光没有再看豫平郡王,同申时轶一道,进入设宴的大堂。 “王爷,”申牧停下脚步,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侍卫。那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的脸沉下来,像阴云下墨蓝的没有一点波光的海面,“我知道了。”他道,然后又短促得吩咐他,“去看一看,到底用的是什么。” 那人应是,然后问,“如果确认,卑职…要干预么?” 申牧脸色依然平静,从外人的角度看,他不过是在和自己的心腹耳语几句,交代什么平常的事情,一切的涌动都在寂静无声的表皮之下。 “不用。”他轻声道,那声音很轻,像是怕吹落枝头早开的花瓣,那名侍卫几乎没有听清,想再确认时,申牧已回转身,向屋内走去。 # 已经是申时,美酒和各色美食流水一样得摆到每个人的食案前。 楚国夫人的门客众多,也有依附她的一些大臣,穿着华丽的衫子、点着额黄花钿的家伎在男人们身畔殷殷侍奉着,楚国夫人问申牧,“豫平,你看你身边的侍女,小嘴儿都快撅成葫芦了,莫非你不满意她么?” 申牧道,“豫平一向如此,夫人当知道。” 楚国夫人凤目里婉转的光在流转,半晌叹息道,那声音酥柔媚人,却丝毫不给人突兀之感,“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她说罢故意看向虞盛光,一名侍女上前在盛光面前的夜光杯里注满了葡萄酒,她脸一沉,“崇元,你怎么不喝?” 申时轶笑着道,“小姑姑脾胃弱,饮我的茶就好。”说着将自己的杯子递给了虞盛光,那杯茶是他饮过的,虞盛光将茶杯放到案子上,“我不渴。” 楚国夫人面带寒意,“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时轶仍然笑着,不过却很坚持,他坐在那里,英姿勃勃,虽然年轻,却也不容人小觑,“姨奶奶,咱们都是一家子,凡事多为陛下考虑的好。” 他将霍皇抬出来,霍穆穆冷哼,举起长长的袍袖,丢一块肉给伏在软榻下的猎豹阿泰,不再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起来,那坐在下手的大臣、门客原本还有一两人想上前与崇元郡主等人厮见,但观上首四人情态微妙,便丢开这想法,自只去奉承楚国夫人一人。 虞盛光起身更衣,回到座上,却见申时轶不在位子上,旁边的侍婢告诉她,“有金吾卫的人来找郡王爷。”她盘子里盛着一只金黄色的饼,那是方才申时轶给她挑的,只吃了一两口,摸一摸还是热的,便又吃了几口。 # 申时轶得知属下来找他并非是什么急事,而是以为自己有急事传唤于对方,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子,急忙打发了他,回到殿堂。那里面还有豫平郡王,盛光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他心中这样想着,但禁不住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直到进到屋内,看见虞盛光好好得坐在原处,方把心放平。 走到她案旁边坐下,那回旋舞正舞到激烈处,嘈嘈切切的琵琶和铃钹声大作,忽而少女软软的倒在了他身上,“申时轶,我好疼。” 申时轶脸色大变,先看向对面的豫平郡王,申牧正也向这边看过来,度不出神情是意外还是关切,只觉他一双向来平静的眼也燃烧起来,他心思如电转,再看楚国夫人,她娇媚的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冰冷和得意。 申时轶扶着虞盛光起身,将她揽在自己胸前,“郡主不舒服,我先带她回宫。” “坐下!”楚国夫人厉声道,她的猎豹站起来,向着申时轶,“今日是予设宴,不完结谁也别想走,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说!崇元不舒服,”她唤来自己的侍女,“扶郡主去堂下歇息。” 一些宾客还没有发觉上面的纷争,离得近的几人却发觉了,慢慢的,乐声止住,大家齐齐往上面看过来,有人的酒杯倒了,他忙将它扶住,掩住将将要出的酒嗝。 申时轶狞笑,抽出长剑,一手执剑,一手揽着盛光,少女的意识已经接近昏迷,乌纱璞头掉落了,倾泻出一头的乌发,更衬的脸上惨白如雪,软软得偎在申时轶的怀里。 “谁敢拦孤?——嗯?”申时轶将长剑指向殿内欲要向前的侍卫们一圈,走到大堂中间,睥睨着他们,双目灼灼整个人像劈云而出的烈日,夹带着冷淡血腥的戾气,欲要杀戮的狂暴威势压制住了在场的侍卫。 “反了!”楚国夫人坐起身,猎豹一声咆哮,冲将出去。 申时轶将虞盛光往肩上一扛,以手护住她腰,少女的头软软垂下,青丝晃荡到眼前,他冷哼一声,透过如瀑一样的青丝,仍然迅速得将利剑稳稳插、进了猎豹的眼睛。 “阿泰!”楚国夫人站起身,快步过来,衣袖拂倒了案上的酒壶。 申时轶将剑抽、出,他的脸上有豹子的血,此刻便如修罗一般,抱紧虞盛光,飞奔出大堂。 # 虞盛光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无休无止的轮回噩梦,有人拼命得唤她,把她倒过来,还在不停得奔跑,她吐了,全吐在那人的身上,鼻子里被呕吐的秽物堵住,她感到那人将她抱回到怀里,用手指将她嘴里的脏东西掏出来,捏着她的鼻子让她擤鼻涕。 虞盛光这一生再没有这般难受过,她虚弱的睁开眼,恍惚看见一张焦急的刚毅的脸,一脸的血迹,仿佛修罗一般。 好吓人。她重新将眼闭上,我是不是还在虞家湾出事那晚的梦里?盛光将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 申时轶抱着虞盛光跑进未央宫的时候,霍昭正在让叶柳儿给她梳理晚髻。柳儿重新回来后,谦恭了不少,女皇很满意。 “陛下,陛下!” 铜镜前的两人侧首一看,宫人们簇拥着申时轶奔跑过来,那向来神骏无匹的申二郎一身的脏污,又是血、又是像人呕吐的秽物,霍昭看到他怀里抱着的女孩,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郡主中了毒!”申时轶跪到在地。 霍昭的脸沉下来,命左右,“快传太医!” 太医很快来了,聚集到内殿给虞盛光诊治。申时轶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头,浓眉拧着,他不应该出去的,或者,他根本就不应该让她去楚国夫人家。 明黄色的披帛漫到眼前。 “你说你的身手值得朕将信任托付于你。”女皇的声音比平素重。 申时轶跪下来,“臣,无能。” 女皇没有再说话,那披帛像流水一样,远去了。 # “怎么样了?”霍昭来到内殿,责问一众太医。 “回圣人话,”首领太医上前道,“幸好西平郡王及时将郡主带回来,又给她催了吐,已然稳定。只是——” “只是什么?”霍昭阴郁着脸,催促他,“你快说!不要磨磨蹭蹭!” “是。”那太医道,“只是从郡主中毒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微臣等怕有余毒未了,会给郡主玉体造成侵害,为保险起见,最好圣人能够请弥安大师来亲自为郡主疗毒,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女皇有些烦躁,“那还等什么,传朕的话,让国禅师即刻进宫,为郡主治疗!” 第50章 木头 虞盛光睁开眼,看见一张仿佛是仙人的脸,墨染一样的头发垂在他莲青色的长袍上。她眼里露出怀疑的神情,干涩的声音问,“申时轶呢?” 那人拿手指在唇间嘘了一下,这是个极女性化的动作,但他做出来却丝毫不令人觉到女气,“郡主,现在先不要说话。” 她觉得嘴里木木的,整个人像是被封闭到了一层说不清的隔膜里,动动手指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感受到的不是绸缎的丝滑,而是整个手掌都很木然,“我是怎么了?” 那人没再说话,用手合上她的眼睛,“再睡一会儿吧,你醒的早了。” 弥安走出侧殿的寝阁,向女皇行礼,“陛下。” “朕的郡主怎么样了?” “郡主中的是天竺国的曼陀罗醉天使,这种毒侵入的是人的机表和内体,令人全身麻痹,重则死亡,轻则完全失去神智。郡主送治的及时,生命已无忧,只是,会遗有痹症。” “什么意思?” “食不香,嗅无觉,肌表触感退化,”弥安向女皇一躬,“臣下现在亦是无能为力。” 女皇闭了闭眼睛,“那么她的头脑呢?会不会受到影响?” “不会。”弥安道,“臣会教给女医针灸按摩之法,可以帮助郡主逐渐恢复感官知觉,但要多久,臣也不能准确预计。” 女皇抬了抬手,“尔下去吧。” 弥安道,“陛下今日亦辛劳,让臣留下吧。” 霍昭没有拒绝,叶柳儿进殿告诉她,“陛下,楚国夫人到了。”霍昭对弥安道,“你去后面等朕。” “是。”弥安退下,长长的素青色的袍裾擦过叶柳儿身侧,她不禁一个冷冷的激灵。 # 申时轶走出皇宫,夜空已缀满了闪亮的星星。他心里仿佛烧足了一盆火,焦灼的意思隐隐要化透皮肉,喷薄到最表面的皮肤上。 他离开宴席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可是想到豫平郡王在那里,他以为……他终于还是以为错了。 翻身上马,一个人从墙根处走出来,是他的好友齐生,“二郎,豫平郡王的人刚才找过我,让你今晚不要去找他,他明日自会找你。” 申时轶冷笑,他的长剑背在身后,手提起马缰绳。 齐生知道他的脾气,上前抓住马缰,黑马不悦轻咴,“二郎,听他的!皇帝陛下有可能盯着你们。” “我今日务必要见他。”申时轶道,“你去,让他想办法。” 他转过马头,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一掌,两掌,楚国夫人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嘴角渗出血来,刘永递上手巾,女皇擦了擦自己的手。 “阿姊!”霍穆穆回过来,脸上没了浓妆,终于显出这个年纪的老态。 “你真让我失望。”女皇的声音如低沉的钟,冷厉非常。 “你以为你杀了她,你是我的妹妹,我就不会把你怎么样,嗯?是谁让你这么想?” “是!”霍穆穆嘶哑着道,“我就是要看看,陛下,您的妹妹,比不比得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 “啪!”女皇再一掌,而后锁住了她的下巴,她手劲大,霍穆穆被捏得牙齿格格作响。“你疯了?如果真的疯了,告诉朕,朕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处置!” 合适的处置! 霍穆穆回过脸,永远的属于未央宫夜晚的橙黄色的灯烛下,女皇面如金纸,一双凤目斜斜上挑,仿佛佛堂里的一尊像,至是慈悲,至是无情。 “我怎么会疯…这么多年,阿姊你放过了谁。留着我,给我尊宠,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几分用吧……”她眼里含着泪光,身子摇摇欲坠。 “你明白就好。”女皇的声音很沉,“你做了这样的事,还能站在这里,不过就是因为你是朕的妹妹。”她抬起手,刘永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腕。 “永远不要挑战朕,穆穆。没有人可以。”她向一旁侍立的姜影儿道,“降楚国夫人为涪陵郡夫人,即刻启程,赶赴封地。” # 申牧来到与申时轶约定的茶室,申时轶已经到了,坐在榻上,双手扶案,挺直的脊背如一杆标枪。 外面的人将移门关上,小小的斗室内,只余下他二人。 “她是怎么中毒的?”申时轶直接问。 申牧没有隐瞒,“你出去的时候,有仆人换了她碗里的饼。” 申时轶站起身,“好。”他走到移门处还是停下来,“你就这样眼睁睁得看着?如果我没有冲出去,或者我也像你一样,屈从于楚国夫人的意志,怎么办?” 斗室里一阵长长的沉默,微弱的烛火在台子上跳动。许久,申牧方淡淡地道,“你不会的。” 申时轶冷笑,手扶到门上。 “二郎,”申牧唤住他,“楚国夫人冒险试探女皇,以陛下的性格,这一回不会宽恕她,她很有可能会被驱逐出京城一段时间。”霍昭或许会对自己宠爱的人给予十分的尊荣,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干涉她的思路和布局。扶植虞盛光,是她晚年重要的一步步棋。 他接着说道,依旧是心平气和,“如果我想着与你虚与委蛇,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阿圆是女皇现下要扶植的人,楚国夫人因为往事丧失理智,是阿圆取代她的一个很好的机会,霍家的势力会损伤,而我们,必须联手!” 申时轶没说话。他想到之前有人告诉他的,豫平郡王申牧是申氏皇族的异类,一面做着背叛皇族的事,一面却在尽自己的力量挽救一些申氏子弟的性命。 “他太聪明了,”那人说,“这样的人能见未来,却无力改变,所以选择屈从。这种人可以利用,并不是太过可怕。当你足够强,他会倒向你。”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申时轶怀疑,豫平郡王真的仅仅是聪明而不可怕的人吗? 为什么他从心底对这个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申牧转过来,看向他,“二郎,你怎么说?” 申时轶环顾这间斗室,这间茶室开在西市坊闹市诸多商铺中间,普普通通的一间,很不起眼,不料却是豫平郡王的一个据点。“堂叔的这间茶室应当是经营了二十余年的老铺了吧?”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过话题,然后道,“你知不知道,虽然我已拼尽全力最快时间得赶到皇宫,但盛光的余毒仍然不能完全清除干净,她或许一辈子都再没有了感觉。”申时轶道,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也无所谓,是吗?”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移门推开,再重新合上。 # 虞盛光再次醒来,已经是躺在了自己宫殿的床榻上。 扎姬夫人蹲在床尾,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确认她醒了,喵呜一声滚过来,爱娇得在她身侧磨蹭。虞盛光摸了摸她的头,毛茸茸顺滑的感觉觉不到了,她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记起自己昏迷时也有醒来,那个为自己治疗的青衣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侍女们发现她醒了,小步跑过来,夭桃离得最近,扶她坐起身,含泪道,“郡主,您终于醒了。” “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未时,您睡了整整一夜和上午。”夭桃道,拿锦垫靠到她背后。 色戒、春衫等人也围拢过来。 虞盛光问,“我的手怎么了?”不,不止是手,她皱眉,还有嘴里,麻麻木木的,用手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居然只是有一点点痛而已。“我怎么了?” “郡主,”色戒勉强道,“您中了毒,余毒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暂时…会是这样。圣上已命弥安大师每日为您针灸理疗,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虞盛光闭了闭眼,夭桃端来了燕窝粥,“郡主,喝一点垫垫肚子吧。” 她接过碗,舀一口到嘴里,香味没有了,甜丝丝的味道也没有了,她猛得打翻了碗,那碗骨碌碌得滚到床榻下,扎姬夫人急忙跳开,略带了惊吓的小表情狐疑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盛光自己。 侍女们都跪下了,殿内一片静默。 秋阳大嬷嬷走进来,正看见这景象,虞盛光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还不能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她将地上的碗拾了起来,“郡主不喜欢这燕窝粥,换别的再做了端过来。”她吩咐道,夭桃赶紧站起身,接过碗走出去。 色戒挪来一个锦凳,秋阳大嬷嬷坐在那上面。 “陛下为了你,把楚国夫人降为了郡夫人,命令她连夜赶去新的封地,在涪陵,离洛阳有几千里地。” 虞盛光没说话。 秋阳大嬷嬷又道,“郡主,您一向是懂事的,知道要怎么做,现在不是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是,”好半晌,虞盛光方缓缓道,“劳烦嬷嬷给我更衣,我要去未央宫谢母亲陛下。” 秋阳的眼笑起来,“不用。陛下已经着人来通知了老奴,再一个时辰,她会来看您。您可以哭,可以向她老人家撒个娇儿,但是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主动提楚国夫人,明白了吗,殿下?” 第51章 影儿 金丝楠木的平顶翘角马车,翘起的四角上悬挂着金质的垂铃,宽大带着香风的车厢和拉车的两乘骏马,怎么看怎么都是京城里最上等人家的豪奢做派。但为什么跟随的从员们一个个却是沉默的发蔫,哪里有上京一等豪奴的风采,后面还跟着一队着甲士兵,倒像是押送着这一队车马。 一早起来,天还没亮,驿站的驿倌就迎来了这样的一支车马队伍,老驿倌今年已是五十六了,却也见过世面,想二十年前,有多少王公贵族、世家大臣,被发配边疆的时候路过他们这间驿站,曾经的辉煌得意,到这一步,癫狂的有之、不服大骂的有之、平静麻木的有之、期待侥幸得到宽恕翻身的有之,甚至一个前皇爷家的王子,刚到这里马车还没有停稳,就被随后赶来的皇宫侍卫用白绫当场绞杀在驿站门口,那可是文宗皇帝的血脉…还是他帮着收的尸,摸着王子被勒断的头颈骨,彼时还是小年轻刚上岗的老驿倌,当时手都在发抖。 不过近些年这样的事却渐渐得少了,小驿倌也变成了老驿倌,不再动辄为这样的事情惊心,迎来送往的那么多人,一茬一茬的,还是他这个小人物,在这盛世的岁月里享太平。 激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虽说已淡定了的,老驿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难道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上演?却见灰蓝色迷蒙的晨雾里,一人骑马疾行而至,他嘘了口气,还好只有一人。 那人到了,翻身下马,只见他高高劲瘦的身材,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一道疤从他的左眼角一直下划到嘴角,可怖的同时却给这人添加了奇异的魅力,老驿倌不由的心里还是一抖,以他四十年察人的眼光,此人像一把嗜血的古剑,饮人血多矣。 “夫人在哪儿?”这人将马缰绳丢给老驿倌,直接问队伍里的一个侍从,声音喑沉嘶哑。 那侍从却好像不识得他,“你是……”谁字还没有问出,另一个年长的、穿着体面的老者见到了他,神情激动起来,“啊,啊!公子,您来了!”向他一揖到底,展开手臂,“快,快!快随我来!” 这队伍正是奉旨连夜出城、赶赴涪陵封地的楚国夫人、不,现下是涪陵郡夫人一行,而疾驰而来的青年,却是那日霍笙嘴里谈及的寿宁伯霍煌。 霍煌登上马车,看见霍穆穆干坐在隐囊上,长发披散下来,她的身边,是那头已经被申时轶刺死了的猎豹阿泰。 霍煌向她行礼,唤,“姑祖母。” 霍穆穆冷冷得看他一眼,“终于轮到你出头了是吗,呵,霍既定可真没出息,这下你父亲死也能瞑目了。” 霍煌道,“我父亲只比二叔三叔早死了两年而已。” 霍穆穆沉默了,然后道,“是啊,三个兄弟,对不起我母女三人,一个也没放过。你父亲却是那罪魁啊,哈哈哈,姊姊将你母亲活活饿死的时候,那时候我可真痛快!”她先是笑,接着咳嗽起来。女皇陛下胸怀四海宽容至极?可笑啊可笑,她是她此生见过最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谁能比她更情绪化、更不讲道理?她的手发颤,回过眼神正看向霍煌,“你见过陛下了没有?” 霍煌道,“天明即去。” “天已经亮了,去吧。”霍穆穆干干得道,“我这一去,要看时节何时能回来。阿甲!”她唤。 刚才那老者上车而来。 “把名单给公子。” “是。”阿甲从袖中掏出一个红泥封好的信笺,双手交到霍煌的手里。 “帮我好好在京里经营着,你若是真行,我却也有容人的胸怀的。” 霍煌看了那信笺一眼,将它收入怀中,喑沉的声音道,“姑祖母放心。” # 夭桃将一支芍药剪去茎叶,插到虞盛光的鬓边,“郡主您看,这花儿在温室里栽植的真好,跟春天里的一个样,还有香味呢。”她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连忙将嘴闭上,欠了欠身。 虞盛光看着铜镜,从表面上看,她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们不必这样,”她说道,“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病人,还和以前一样就好。” “是。”夭桃福身,上前为她簪好这一朵含露的绿芍。 春衫走了进来,“等一下弥安大师会来为您针灸理疗。” “好,”虞盛光站起身,长长的裙裾在金砖地面上流动。 “有什么事吗?”春衫的神情有一点怪。 “是,”她走近道,“弥安大师…陛下极为宠爱他,他本也是一位世家公子,因通晓佛性自幼被送往白马寺为僧,才二十岁的年纪,陛下已将他封为正一品的国禅师。陛下视他为禁脔,不容他与别的女子接近,曾经姜掌文都因为无意中犯了忌讳被陛下惩处,差点伤了性命。” 虞盛光微思,“也即是说,他来为我理疗,未免会让陛下内心里不爽快。” “正是这个意思。”虽说理疗的事是女皇应允的,但难保这件事就会让她心里头扎了根刺,况依着女皇的脾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多了,虞盛光道,“去请九爷。” # 女皇回到未央宫,脸色有些阴沉,后面执扇持伞的侍女们亦是无言,小心翼翼得侍驾至殿前。 更衣后,霍昭看见书案上一卷莲花纹的《心经》,问,“国禅师刚才来过了?” “是,”叶柳儿款步上前,“大师方才给郡主针灸理疗后,过来给陛下进献了这一部佛经,是他本人用金池墨书写的,加了护持,能助陛下安眠。”最近女皇陛下的心绪不好,夜晚常常失眠,她不知道为什么,冷嘿了一声。 “郡主怎么样了?” 叶柳儿道,“大师并没有说。” 霍昭没有再说话。 姜影儿进来了,“刚才九爷来说,今日弥安大师给郡主针灸的时候,他也带着宫里最好的两个理疗医女去学着了,郡主请大师教导女医们,想来几日便可以学会。” 柳叶儿听她这般讲,不由转脸看了看她。 未料女皇听了这话,竟而动怒,恰一个小宫女奉茶上来,她没有接,却将茶盅拂开,那茶水浇了小宫女满手,她并不敢言声,急忙端好退到一边。 “这是什么意思?!”女皇峨眉轻立,脸凝下来,“让弥安去给她理疗,做什么又要让阿九去,又要拖拽着医女?朕是不放心医女手生,耽搁了她的治疗,所以才让弥安亲自执针,一个两个的,接帮拉伙,把朕当成了什么!”顺手把案子上的佛经扫落到地上,鼻子里重重一哼。 所有人把腰弯的更低,低垂着头。 女皇发火,言语里涉及了弥安、崇元郡主和刘永三个人,都是她现下最为宠爱之人,谁感言声。那叶柳儿盯着金砖地上雕刻的莲花花纹,按照吩咐的,一个字也没有。 姜影儿却直起身,上前扶住女皇道,“陛下,您近来本就肝火旺,做什么又要生气。”回头吩咐宫女,“给陛下煮一碗糖水,要荸荠、绿豆和甘蔗,快点儿送来。” 霍昭仍面色不郁,却没有拒绝她搀扶过来的手,“你又要为谁个说话?” 姜影儿笑道,“微臣还真要为郡主说一说。” 她扶女皇到窗下的椅上坐下。“那弥安大师是青年男子,又是陛下的爱宠,青年男女独处一室,怎么着却也不大像,所以才请来九爷,当一个见证,郡主这是玲珑心肠,陛下当高兴才是。难道她不识人情的您才喜欢?” “更有,弥安大师事务繁忙,郡主的症状却不是一天两天得好的,须赶紧让女医们学会,这又有什么错呢?陛下疼爱郡主,郡主却能不恃宠而骄,难道依仗着您的宠爱天天让大师过去吗,那也太轻狂了。” 说罢跪到地上,抬首道,“微臣说的哪里不对,陛下您多宽恕些个。”一双眼睛盈盈的煞是聪慧,态度又那般温婉,让人不能不爱。 女皇的脸色渐渐和缓,“罢了,我身边幸而还有你。”抚了抚她的肩膀,“起来吧,你有什么错。” 那姜影儿谢了恩,站起身。 叶柳儿在一旁不解暗自度她,不知道她这一番到底什么意思。 宫人们传道,“崇元郡主求见陛下。” “让她进来!”女皇的声音已恢复平静。 叶柳儿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再落后了,忙迎到中门,扶住虞盛光的胳膊,面含微笑着道,“陛下正念着郡主的身子呢,您就来了。奴婢扶着您。” 自进入这皇宫以来,叶柳儿还是第一次这般的殷切,虞盛光看向她,目光带了点审视,那叶柳儿笑容真切,嘴角边一边一个小梨涡儿,倒也甜美。 “谢谢柳儿姐姐。”虞盛光没有拒绝叶柳儿的殷勤。 两个人走进内殿。 女皇坐在椅上,面上带着慈和的笑,“阿圆,你好一些儿没有?过来让朕看看。” “母亲昨日不是刚看过儿臣,”虞盛光笑着道,走到近前,转了两个去圈儿,“您看,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跟以前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又不是那琉璃人儿,您不必太过记挂儿臣。”说罢坐到她身边。 哪有老年人不喜欢懂事的小丫头,女皇看着她,面色当真柔和下来。 第52章 合作 这一日小朝会。 本次小朝主要议论六国来朝大典一事,议论完毕,未几,洛阳令出列,“臣有一事,要奏吾皇陛下。” 霍昭聆听。 “两日前在附近的一处山野,有哨卫发现十余匹马匹的尸首,因觉着古怪,上报京城,经臣等勘查,却是南衙衙门兵马司丢失的战马。臣有一折,上有细情,请陛下详看。” 刘永走下毕阶,接过奏折。 大晋乃是马上得的天下,战马是彼时国家重要的武备资源,其花费昂贵,甚至有专门的兵马税,不要说死亡,就是丢失一匹都要记录在案的。洛阳令发觉了战马尸体后,并不敢隐瞒,第一时间向女皇禀报。 “马匹的四足皆有被割伤筋腱的痕迹?”女皇浏览数行,抬头皱眉问道。 “正是。”洛阳令小心翼翼答道。此事甚是蹊跷,不要说十余匹战马集体丢失、被杀、弃尸荒野,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办得到,更有马蹄居然都被人为动了手脚,凭着多年浸淫朝堂的经验,他鼻端似乎已经闻到了某种风雨来临之前的腥气,遂只上报事实,一句评论的话都没有。 女皇将奏折合起,“查。” “遵旨。” # 申时轶走出南衙府门,刚跨上马走过一个弯角,尚未进入市街,一人从后面唤道,“申二郎!”声音喑沉,带着些微嘶哑。 申时轶转过身,一个高高劲瘦的身影慢慢走来,风吹过他的衣衫,他背后背着一杆标枪。 申时轶锋利的眼睛看向那人,“霍煌?” 霍煌向他一拱手,“正是!”他也看了他一时,笑道,“二郎果然好风采人物。不过,就不知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一面说,一面突然从背后将标枪抽、出来,说到中字时,臂上运力,那枪直直向申时轶刺过来,申时轶忙向后折身,平躺在黑马背上,标枪从他面上擦过,他一腿劲抬将标枪踢飞,那霍煌纵身抢上,从空中将枪身抓过,申时轶从马背上坐起,霍煌挺、枪又向他刺来,申时轶没有兵刃,对方来势又十分威猛,他低喝一声,飞身离马,转身用剑鞘隔过霍煌的标枪,两个人缠斗到半空中。 “山野里的战马,是二郎表弟的手笔吧?”霍煌低笑,用标枪将申时轶抵困到墙壁上,欺近问道。 申时轶不语,忽而脚底一滑,溜出困境,同时反手仍用剑鞘将那标枪一抽,标枪弹了两下,枪杆自打到霍煌的肩胛上,他未防到这一招,蹭蹭蹭向后退了两步。 申时轶道,“小爵爷有两把刷子,不过要在洛阳城混,你还欠点儿。”那黑马早已昂着头踱到他身边,申时轶翻身上马,看也不看他,扬长而去。霍煌用手背蹭了蹭脸上方才划出的血迹,眼睛一直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 霍既定恶狠狠得看着霍笙,“你怎么敢偷试战马?” 霍笙一贯霸王似的的人物,此时脸不好看,“只,只用了三五匹。”他急急得想解释,“他们练习时折损了不少马匹,便挑选兵马司的马匹补充,我们定要先试试割腱时的深浅,所以才……但是,只有三五匹,怎么会发现了十余匹尸首!定是有人在陷害我!” 霍既定看着他,这个儿子胆大心黑,也算个人物,可是胆子太大了,却没有足够的、能够与那些人匹敌的智商来匹配,他当真有些心凉。 仆人道,“大人,寿宁伯求见。” 霍笙霍得起身,“不要让他进来!”他小时候一贯欺负霍煌惯了,虽然在外间提起这个堂弟一副洋洋得意与有荣焉的样子,但是自己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丑,着实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 霍既定狠狠剜了他一眼,“把他从晋中叫来,就是要用来用的。没有用的东西,”对仆人道,“让他进来!” 霍煌进屋,向二人行了礼,“五郎,如今这件事,你却怎么看?”霍既定问他,并没有交代前情。 霍煌也不点明,“堂叔,依侄儿的意思,此事先要将其压住。大典将至,此乃陛下最为关切的事情,她老人家必定要确保一切以大典为先,切不能出任何漏子——否则谁要是让她在这节骨眼儿上不痛快,呵呵……咱们做臣子的,又是陛下的亲人,务必要以陛下想为所想,所以,赛场上需要尽力拼杀,确保将高句丽打败,给大典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后面才好叫圣上息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霍既定听罢,虽然不语,心里面却是认同。看着恭敬立着的挺拔男子,暗自惋惜他不是自己儿子的同时,对此人却也有深深的忌惮。“嗯,”他半天才发了一声,表示认可。 霍笙急了,“难道我们还要帮助申时轶打赢这场比赛?” “怎么能是帮呢,”霍煌一笑,“侄儿要加入球队,与申时轶一道,共同为陛下的荣光而战!” # 申时轶召唤来自己的心腹好友齐生,“霍煌已经到了洛阳,此事你可知晓?” 齐生道,“知他要来,却不知已到。” 申时轶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霍煌因为祖父与女皇的恩怨,一直被霍既定父子趁势排挤,与霍笙不同,他寿宁伯的爵位,却是硬拼着军工一刀一枪干出来的。为了建功封爵,霍煌甘愿从最低等的斥候做起,九死一生。五年前的戍边之站,他才十七岁,身为斥候却偶遇对方首领,只身拼杀,重伤首领,也令到陛下看见了他,这才得以封爵。 齐生半晌没说话,眼下的情形很清晰,霍既定一系缺乏人才,所以将霍煌召唤进京。 申时轶道,“此人心机深沉,霍既定父子有他相助,必然如虎添翼。” 齐生道,“当务之急,是先将大典办好,取得比赛胜利——霍煌一来,必然也会力劝他父子这般,说不定还会想要亲自上场,抢一抢二郎你的风头。” 申时轶大笑,“呵,申霍两家势不两立,却在这事上达成共识了,就合作一把又如何?”霍煌想要在陛下面前长脸面,只要与公有益,大事在先,自己必不会阻拦,“有了霍煌加盟,霍既定又不敢捣乱,大赛稳胜矣!” 思及此,申时轶锐利的眼睛绽放出光彩,那一等神采奕奕的男子气,“不过,需要找人专门盯住霍煌。”这样的人到了洛阳,必定不甘心只是一名配角。 # 野山发现战马尸首的事发不到一天,当天傍晚,西平郡王申时轶与寿宁伯霍煌联袂出现在女皇的未央宫,提请霍煌加入马球战队,共同应对高句丽。霍昭龙颜大悦,称二人为,“朕的好儿男!” 申时轶经常出入皇宫,霍煌却是第一次入内宫觐见,只觉这里到处香风阵阵,奢华而不荼蘼,自有一股肃穆庄重。陪侍在女皇身边的年轻女子清贵明丽,一双眼睛慧而有神,他听女皇唤她影儿,知这便是有“内相”之称的姜影儿了。 一会儿有宫人来报,“崇元郡主来了。” 霍煌心中一动,崇元郡主迅速获宠,是女皇身边的新贵,女皇待她,大不同,然而霍煌却以为,与刘永、姜影儿这些人相比,这位小郡主根基太浅,前程不明。今日倒要仔细瞧一瞧陛下待她的情状,究竟如何“不同”。听女皇悦耳的声音道,“快让郡主进来。” 虞盛光刚一进来,霍煌心中先是有些失望,这女子太过瘦了,他接着见她向女皇行礼,姿态优美,转过身时,霍煌度她长相五官,并不如姜影儿秀美。 “二郎,”女皇唤道,“你有几日没见到你姑姑了吧。” 霍煌一愣,意识到从辈分上说,这小郡主确是他二人的长辈,不过皇宫里一向不大论这些辈分,难道还真要向她行晚辈礼? 却见那申时轶走上前,单膝着地,真个唤道,“小姑姑。”站起身时,把一双眼睛切切得看着她。 有外人在,虞盛光不想太过与他亲密,而且中毒当天昏迷的时节,她记得自己有唤过他的名字,但是醒来以后,不知为何,却有些不想相见。 “起来吧,西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一时间,仿佛这灵魂也被关在一层壳子里了。申时轶看着她,盛光却只把脸儿转过去。 “还有一人,你没有见过,”女皇笑着道。 虞盛光随着女皇的视线,一齐向霍煌看过来。 霍煌忙也向前,咬了下牙,也跪倒在地,行了晚辈礼,“寿宁伯霍煌见过郡主。” 女皇笑吟吟的,“三郎是我大哥的孙儿,是个男子汉,在前线杀过不少敌人。” 霍煌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这是从女皇口中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把他唤作“大哥”,也是第一次对自己功勋的肯定,却是当着这一名少女的面。 他不禁抬起头,再次审度起虞盛光来。 第53章 感觉 虞盛光不喜欢他的眼神,太过直接,审度的意味很浓,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经过楚国夫人一事之后,她对霍氏一族更没有任何的好感,他们像是一群饿狼,凶险狠毒,见血即扑,全无半点儿这个层级的贵族当有的尊贵和体面。奇异的是,女皇就出自这样的家庭。 向霍煌冷淡得点头示意之后,她寻个机会走开。 就霍煌而言,昭阳宫的新贵、盛光小郡主似乎是有些太过骄傲和冷淡了,她远没有姜影儿成熟,如果是寻找女皇身边的盟友,这位小郡主并不是上好的选择。 相较于稚嫩羸弱的虞盛光,更令霍煌感兴趣的,却是申时轶——相较于上午两个人交手时的凶悍傲慢,现在,那厮看起来却像足了一头瞄准了猎物的大狐狸,热烈而小心,一面将毛茸茸的大尾巴圈住那小郡主在自己的两尺之内。 霍煌嘴角显出鄙夷,申时轶把女人的嘴脸——可当真不怎么好看。 忽而他沉下脸,才明白了,刚才那申二郎哪里是在跪长辈,不过故意放低了姿态跟对方调、情罢了!操,还带累着他一起跪了。 “爵爷在看什么?”一个柔婉的声音突然在身侧问道,霍煌回过神,是姜影儿,顺着他的目光一齐看向那二人。 “没有。”霍煌道,“某第一次来到未央宫,有点紧张。” “爵爷并不像容易紧张的人。” 霍煌一笑,喑哑的声音回答道,“天子的威力。” 两个人相视一眼,有些话不用说,姜影儿会意笑了,仍看向那边二人,“爵爷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有些事情是求不得的。” “哦?怎么说。”原来自己在观察申时轶他们的时候,姜影儿也在观察自己,他觉得有趣。 “郡主是陛下最宠爱的人,西平郡王是她最疼爱的孙儿,陛下有意撮合他们,爵爷可别犯了傻,念了那不该念的。” 霍煌眼光闪动,正面过来看她,姜影儿仍是清贵秀丽的模样,唇边勾着淡淡的笑。 他喑哑的声音道,“掌文也有这样的苦恼么?你可是陛下身边的第一人。” 闻得此话,姜影儿垂眸一笑,似是自嘲,再抬起头,“我言已尽,爵爷请便。”说罢要转身离开。 霍煌并没有叫住她。他看着女子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来,虞盛光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盟友选择,但若是作为妻子——这也正是霍既定父子让他进京所希望的,而那女孩子虽然不是顶美,但他娶了她也不算太亏,同时如果再有姜影儿这样的女人成为盟友,霍煌想,这却是一个完美的组合。 # “你今日对二郎很冷淡。”申时轶与霍煌皆已离去,女皇看着虞盛光,似乎只是无心一问。她执起少女的一只手,与自己的已经衰老了的手相比,对方的手柔滑细腻,指尖纤纤,烛光下泛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的光泽,这样年轻的美好的手,竟然没有了触觉,这样原本灵蕴敏感的少女,竟然身体被关在了一层隔膜里,成了木头美人。霍昭道,“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他已经尽力了。” 虞盛光张了张嘴,“我……” 女皇笑了,眼里有些许慈爱,将她揽到怀里,“你遭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好啦,别装小大人儿了。”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虞盛光尽力柔软了身子窝在她的胸怀内。“母亲,我会否永远变成了这样?” 女皇道,“朕寻遍全天下的灵药,也要把你治好。弥安也说了,会慢慢好的。”一时又问她,“二郎和五郎,你觉得哪一个好?” 虞盛光心里头一惊,差点没稳住身子,还没说话,霍昭却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朕刚进宫时,十分仰慕太宗皇帝,那时候他四十岁,正当盛年,呵呵,二郎就像他。”第一次侍寝,太宗几乎碾压撞碎了她,忆及此,她身体里漫过难以言喻的滋味。 低下头来看虞盛光,“嗯?” 虞盛光摸不清女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突然想起之前豫平郡王说的那句,你或许会经历男人…心里也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又记起他曾经与她说过的,女皇聪明而多疑,狡猾而嬗变,万事对她莫如用之直,抬眼道,“儿臣还小,不想过早考虑男女之事,但若非要问,还是觉得西平更好些。” 霍昭果然笑了,“阿狸别看他生的凶巴巴的眼神儿,对女子嘴巴其实最甜,人又英俊,很是赖皮,阿圆的眼光不错,”抚了抚她的头发,“常人家的女子,十五岁可以订婚了,不过你是大晋的公主,确还不用着急。这天底下上好的男儿多哩。”慈爱的眼神温柔的手,仿佛真是一对寻常人家讨论女儿春心的母女。 虞盛光却想到她之前说过要给自己男宠,急忙道,“儿臣是凡人女子,怎敢跟母皇天人相比。儿臣不要男宠,儿臣…使不得他们。” 女皇又顺了顺她的头发,却是笑而不语,转过话题,“十五日大典,明皇宫要招待各国的王后、夫人,这一次阿圆你来主持。” 大晋没有皇后,之前都是楚国夫人充当这般的内宫第一夫人的角色,虞盛光想了想,“儿臣怕做不好。” “一应的事情都有章程,影儿也会帮你。” 虞盛光应是。 # 藕荷色绣着金色、红色海棠花的纱幔静静垂着,著绯凑近了烛火,给扎姬夫人剪指甲。 扎姬夫人惫懒顽皮,最怕剪指甲、清耳螨这样的苦差了,奈何那著绯最擅弄猫,不理会小猫在怀里拱来拱去的不依,一面剪一面轻轻道,“扎姬夫人乖,若是你不小心挠伤了郡主,就吃不成鱼肉糊糊啦。” 那扎姬夫人没有别的,就是个馋,像是能听懂似的,当即喵呜一声,没了挣扎,小手举起乖乖的。 忽然烛火一灭,著绯趴到了桌子上,扎姬夫人正举着手呢,见状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从她腿上跳下,在来人腿边亲昵得蹭了一下,欢快得溜去外间食盆子那里了。 虞盛光感觉睡梦中有人摇醒了自己,“小姑姑,”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唤,“小光。” 他将她搂到了怀里,可能是在半梦半醒的缘故吧,她觉得心里面有点酸,“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申时轶低声道,把嘴唇贴到她额头上。 虞盛光觉得自己像隔着一层皮,他的怀抱应当是炙热、至少是温暖的,他的嘴唇应当是滚烫的,她感受过,哪怕当时并不是出于自愿,但是现在,自己在他的怀里,却什么也觉不到,甚至鼻子里嘴巴里全是茫然的苦苦的,味同嚼蜡,全身都像隔着一层撕不掉揭不开的蜡皮儿,她嗓子里突然塞的厉害,想去推他,申时轶却根本不容许,反而将她圈的更紧,虞盛光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是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这是她醒来以后第一次哭,哪怕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有,这一刻她好恨他。 申时轶低头寻找她的嘴唇,虞盛光开始还想躲避,后来她容许了,眼泪和津液混合在一起,虞盛光问,“我的眼泪什么味道?” “咸的。”他的声音很低,吻了吻她的眼睫。 “我的嘴巴呢?” “甜的,甜的甜死人。”申时轶轻啄她,慢慢吸吮,直到她快不能呼吸了,方施恩松开她的嘴唇,口气里响过暧昧的口水声。 “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虞盛光看着他,微垂下头。 申时轶没说话,转身撩起了藕荷色的帐子,外面案子上的灯透过屏风照进来,他原本锐利的眼睛在这样的灯光下,深邃又迷人。 “小光。” 虞盛光抬起眼。 “想看看我吗?” 燎原一般的热火,从麻木无觉的表皮下,冲天一般的在身上蔓延开来。虽然仍是无感的,但虞盛光可以肯定自己必定是脸红了,甚至从耳根到脑仁里都是嗡嗡的在不受控的作响。 申时轶褪掉了自己的外衣,还有中衣,小麦色的、属于男子特有的健康而强壮的胸膛、胳膊,露了出来。他的手还继续往下,那白色的中衣已经敞开,一直到下裤里扎起的那部分。烛火的跳动里,男子结实的腹部隐藏在尚未完全解开的、衣服暗黑色的影里,她可以看的清,但却不敢看,他坐在她的床上那样锐利而诱惑得紧盯着她,虞盛光不由闭上眼。 “为什么要闭眼?”对方又欺上来,执起她的一只手,让她在自己敞露的胸膛上抚摸,“啊,”他低低得凑到她耳朵边上呻、吟,“小姑姑,你要把我弄死了。” 虞盛光还是不敢睁眼,身子轻轻颤着,哪怕现下是他要她掌握主动。 “你流汗了,”申时轶托住少女的头颅,让她仰起来承受自己的亲吻,“阿狸让你热了,对吗,小光。”燥热的汗也在他结实的胸膛和脊背后流淌,“你仍然可以对我有感觉的,”他伸出手,摁上她左边的胸膛,“因为这感觉是在我们心里。” 第54章 何毒 有一种很热很热的液体从眼角渗出来,和刚才一样,虽然觉不到,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虞盛光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到他的胸前,这时候她不想再亲吻,只想这样静静得靠一靠他。 申时轶却哪里做得到收发自如,少女柔软的身体偎在他的怀里,他犹如抵在火山口上,终于还是将手去捉住一团柔软,盛光有些惊慌,“别躲,别动,”他压制住了她,低声,“给我就摸一摸,不然真的耐不住……” 盛光的脸再度红了,出于少女的拘谨保守,她当然是想推开他的,可是从对方的言语动作,她能感觉到他真心的疼惜,以至于觉得哪怕忍受住这种羞怯,去稍稍满足一下对方也是可以的。申时轶却哪里能够得到满足,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呼吸越来越浓重,然后隐隐骂了一句,是个脏字,掀开帷幔,下了床。 “你怎么了?” 她掀开帷幔的一角,见申时轶背对着她站在地上,仰起了头,一手叉腰,一手去擦自己的脸。 扎姬夫人吃饱了夜宵,重新溜进寝阁。她看见申时轶,正想过去再蹭一蹭表达一下感谢之情,却停下小爪,歪过脑袋,那男人鼻子下面一道红红的,是什么? # 晋人已经懂得给马蹄上掌,加上包了厚布,因此球杆将冰面敲碎,虽然到处都是冰碴,但并未对马匹造成什么伤害,只有飞溅起来的冰末将儿郎们的脸有的划伤了,但在激烈彪悍的马球场上,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申时轶打的是前锋,因为霍煌的加入,本来他配合惯了的一个后翼被顶下场,一时整个队伍都不太能习惯。 终于又一个球偏了,申时轶纵马到霍煌身边,“你若是再不行,就还让原来的人上。” 霍煌活动了下肩膀,他勒着一根额勒,更显出眼底深处的血光,“某在晋中,规矩和这边不大一样,别急,不会拖你后腿。” 申时轶冷哼,回转身,霍煌在马背上看着他笑,“你若是欲求不满,某倒愿意陪你玩玩。” 申时轶似是没听见,黑马走了约莫七八步,他突的左手向后一甩,小球带着冰碴子箭一般向霍煌袭来,不用回头,那小球就像长了眼,划过一道弧线,直直向他面门扑来。 那霍煌却也像是做好了准备,当的一声,用杆勺将球就势落地扣住,半弯下腰挥击,小球复向申时轶袭去。 申时轶这边上已转过身,也将球迎面击扣住,前面是对方球门,后面是己方球门,他与霍煌两个人在空中对视一眼,驾马向前冲去,霍煌却也是向前,没有与他对攻,同向对方球门奔去。两个人你来我往,小球在地下空中来回传送,他两个都是马上高手,又都精通武艺,因此这一翻定点配合十分好看,众人看的眼花缭乱,不禁高呼痛快,最后球到球门处,申时轶本执杆带着球的,那霍煌却冷不丁伸杆来取,两人球杆击撞到一处。黑马一声轻嘶,仗着膘肥体壮,侧身踩着小碎步,宽翘的屁股硬将霍煌的马挤到边去,申时轶微微侧身,劲臂一展,小球轻轻落入网袋。 其他人皆在赛场外鼓掌叫好,申时轶将马调转过来,正对着霍煌,“不准你打她的主意。” 霍煌似笑非笑,喑哑的声音道,“谁?” 申时轶冷笑,霍煌道,“难道陛下已经将郡主许给你了?你既要得她,我也要得。你将她调理的好一点,说不定我还会感谢你。” 他说起虞盛光时那一种意、淫的嘴脸,申时轶登时大怒,挥杆向他击来,霍煌轻轻松松避让过了,到他身侧,“你我心态不同,二郎,你已经输了。”说罢大笑,扬长而去。 # 虞盛光将胳膊从案上收起,对面的弥安问她,“郡主这两日觉得怎么样?” 今天是弥安国禅师最后一次为她亲自扎针治疗,那两名女医已经学会了穴位和力道,可以接替上手。 “这几日有劳大师了。”盛光答。 弥安道,“郡主年纪虽小,突然遭此劫难,这一份沉着的定心实属难得。” 虞盛光没有说话。 弥安继续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所谓感觉,不过都是相由心生,郡主现下这般,倒是参禅的好时机。”国禅师的声音低沉温柔。 虞盛光有些意外,抬起眼。弥安这是什么意思? 弥安又道,“听闻郡主师从姜无涯先生,我的长辈大人,却也与无涯先生有过渊源。”他音线柔和,吟经时常如歌唱,这样子缓缓说来,果然娓娓动听。“为故人故,我有一言,要劝郡主,不知当讲不当讲。” 虞盛光道,“请讲。” “郡主如今正值芳龄,慕少艾乃人之常情。那西平郡王英俊倜傥,人中龙凤,郡主以青眼许之实属长情。然则,若是郡主能将你那双漂亮的眼睛再往旁边看一看,那一颗纯洁的心再稍等一等,说不定有更好的选择,就在不远处。” 交浅言深,弥安虽给她诊疗几日,但两个人加起来说话不到十句,现在突然这般言语,不能不让盛光怀疑。看着少女度他的眼神,那弥安倒笑了,“郡主,不用猜心,我所指的并不是我。” 虞盛光站起身,“大师忠告,本宫听到了。”意为送客。 弥安向她行礼,“《老子》有言,坚强处下,柔软处上。别人都道郡主纯真柔弱,本座观察,郡主却深得无涯先生的真传也。”说罢一笑,转身离开。 # “弥安说的,很有可能是指寿宁伯霍煌。”春衫对虞盛光说道。 “霍煌。”盛光自己也是这么怀疑,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个男子,眼睛里透露出赤白的、不加掩饰的审度和眼底的血腥气。 她眼里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女皇曾经问过她申时轶和霍煌哪一个更好,现在弥安突然又这么说—— “弥安为什么要为霍煌说话?这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陛下跟他说了什么?”虞盛光皱眉,一想到霍家的男子,她就想到霍笙,想起虞家湾,心里头不由恶心。 “郡主,”春衫答道,“未必是陛下使他所言。弥安是陛下的爱宠,已经三年几乎没有再召唤过别人侍驾,目前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宠臣地位,他却一心向佛,从来不曾干涉朝政,这正一品的国禅师也是陛下硬给他封的,却也只是荣誉,白马寺的主持另有其人,因此朝臣们虽然私下里对陛下的私生活有过微词,对弥安大师却没有太过伐挞。” 低调、平和、一心向佛却甘为人宠,却又向她举荐霍煌,纳其为入幕之宾,虞盛光扶住额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春衫道,“如今楚国夫人不在,您就是万众瞩目的‘帝后’位置,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和事找上门来,郡主,虽然表面上要以陛下为仗,但您必须选定、扩充自己的势力啊!” 虞盛光想到了申时轶,还有豫平郡王,心里复不能平,她不再说话,春衫蹲了蹲身,轻轻退下。 色戒和小空在次间看见春衫出来,小空冷冷道,“郡主恐怕早已将王爷忘却了。” 色戒却不愿意编排主子,她们看见著绯抱着猫从宫门处走来,不再说话,色戒向内间走去。 # 申时轶回到家中,齐生告诉他,“今天豫平郡王派人来过了,让你还去上次那个地方。” 申时轶眼睛闪烁,齐生问,“二郎去吗?” 申时轶问,“什么时辰?” 齐生说了时间。他点头道,“去,我也正要找他。” # 茶室里盈溢着清清的茶香,申时轶看那申牧,穿着天青色的长衫,发上簪着根白玉笄,是祥云样式的,风采依旧,看着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坐。”申牧道,同时也打量着劲酷英俊的少年。 申时轶在他对案坐下。 “你愿意来,恐怕是因为这个吧,”申牧从案下拿出一物,放到案上,申时轶一看,是一个纸包,里面是馅料的模样,已经干了。 申时轶抬起头,“堂叔已经知道她中的毒并不是曼陀罗醉天使。” “不错,但你那天那样说,我还是让人去找来了这毒饼的材料,很像曼陀罗,但并不是。” 申时轶冷嘿,“这种毒依然是致命的。” 申牧没答,看着他,“阿圆那天没吃完的饼,应该在你手上吧。” “是。那天所有她喝的东西、吃的东西,我都检查过,唯有那块饼最有嫌疑,所以……”少女歪倒在他怀里,发难之际,申时轶已经将她盘里的饼顺到自己的袖袋里。 申牧的声音有些微晦涩,“你对她却是真好。” 申时轶道,“我心仪她,不想让她受罪。” 申牧没有说话,申时轶有一种本事,他做什么事都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比如宗室里没有人敢和霍家的人为难,偏他就敢,杀的霍笙霸王样的一个人下不来台,女皇不闻不问,若是别人这样,恐怕脑袋早掉一百次了。比如女皇将虞盛光置于高处,明显用意不会让她那么早选定夫婿,偏他就要大张旗鼓得去追求,这一种非我其谁的王霸气,还真的既像太宗皇帝,又像女皇本人,许多人却误解为刘章之勇。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刘章。 他道,“这种毒解掉就是解了,不会另身体患得痹症,陛下身边的弥安不简单,他这样对盛光,恐怕没有好意。”将案上的一个小盒推给申时轶,“把这个丸药给她,可护住心脉筋络,另外所谓的针灸理疗不要再做了。” 申时轶道,“你为何不自己去给她?” 申牧淡淡道,“她不会再相信我了。”将盒子推到对方手中,站起身。 第55章 先隐 申时轶没有再说话,将盒子收起,“我会告诉盛光,这是你给的。”他也站起身,对申牧道。 申牧看着他,目光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然后微微一笑,“谢谢。” # 这一个夜晚没有月亮,星空也隐藏在云层里。就在申时轶与申牧二人在茶室聚谈的时候,两个紧身劲衣的黑影出现在东甲坊的一片民宅之外。 洛阳城夜晚实施宵禁,街上有武侯巡逻,非有金吾卫核发的令牌不得在街间行走。这两个身影身手却异常矫健轻盈,很轻松得避过了巡逻的武侯,隐到民宅之内。 一户人家的门窗松开了,女主人先听到异响,未及去推躺在身边的男人,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已经抵在她的喉间,那做丈夫的也醒了,喉头上同样抵着把刀。 “你是南府衙门兵马司的谢都头吗?”持刀的人问。 男人浑身筛糠一样的抖起来,他早就知道帮着那人偷出战马危险,但终是没禁住银钱的诱惑,现下悔之,已然晚矣。 “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那人嘿嘿冷笑,两柄刀同时切断了他们的喉咙。 次间里,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两个奴婢,男人的老父亲,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全都在这静寂的夜里躺在了血泊之中。 # 洛阳令司徒无忧这两日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战马失踪死亡一事,由于霍煌加入马球队,奇异地就恢复了平静了。所谓高层斗法,往往是小鬼遭殃,看情形是申时轶先发现了霍笙要通过马在马球比赛上动手脚,便先发制人将战马杀死弃尸野外,其目的不在于让人查出霍笙要做的事情,而是借着他这个官府的嘴告诉霍家的人,你要做的事我们知道了,如果不收手,后果自己担。 好在霍家终于没有敢在大典这样的事上明明白白得去触女皇的霉头,他们退了一步,晋中来的霍煌加入马球队,申、霍二人带领球队取得胜利,没有比这样更好的结果了。想到这里,司徒无忧老头儿轻轻吁了口气,等着大典完美落幕,趁着陛下心情愉快,战马的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吧,自己已经快七十岁了,要不要早点退休的好…… 他的摇椅忽然摇不动了,摇椅的后方、自己的身后像是立了一个人影,屋里的灯烛放在高处,书柜的影正好投到前面的墙上,看不见身后是否真有人影,但司徒无忧觉得,自己的手脚霎时间已经冰凉,一阵寒意直窜上后心,那里像是被抵上了一把寒刀。 摇椅忽然又轻轻摇晃起来,但司徒无忧的心已难以平静。一个喑哑的声音道,“司徒大人,某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摇椅继续轻轻摇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喑哑的声音犹如鬼魅,它继续道,“明日一早,你的手下会发现东甲坊住着的、南府衙门兵马司的谢俊谢都头,一家人惨死家中,喉咙都被切开了,四个主人两个仆人,没有一个活口。” 司徒无忧静静听着。那人却不再说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 “大人只须提早着人去封锁现场,不要让邻居发现了尸身再来报官,弄的沸沸扬扬——然后,亲自去陛下那里将此事禀告于她老人家。”就是让他一边把事情捂住,一边只去报女皇知道。 司徒无忧沉默一时,“大典将至,这样子好吗,爵……” “嘿嘿,”一只手压到了他的肩膀上,司徒无忧顿时觉到一种死亡的压力传递到骨间喉头,“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他拍了怕他的肩膀,“剩下的,都交给我就好——大人家的小孙子还不到百日吧,呵呵,生的真实粉雕玉琢,摆百日宴时,某一定要来讨一杯酒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摇椅缓缓停下了——那个人敢只身冲入敌人临时搭建的营帐,重创首领,杀死几十人,自己则只受了轻伤脱逃出来,司徒无忧这时候觉得冷汗从背后渗出来,他看见自己在摇椅扶手上的双手,在发抖。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退休。 # 虞盛光来到未央宫,听见女皇愤怒的声音从书阁那里传出来,“你说的都是实情吗?” 引她进来的、名叫簪花的侍女道,“郡主去里间等陛下吧。” 虞盛光问,“里面是谁?” 簪花不语。虞盛光拉着她手道,“好姐姐,我知道陛下平日里最疼你,常夸你懂事,你说给我听,我也知道个好歹,等下好不触霉头。” 簪花度女皇平时对盛光的模样,终不想太得罪她,轻轻道,“是洛阳令大人。” “他?”盛光有些惊奇。洛阳令做什么一大早跑到了未央宫,还惹皇帝这般不快? # 书阁内,霍昭在上首来回踱步,她刚用完早膳,不料洛阳令司徒无忧就给她带来这样的消息,愤怒和猜疑让她的双眼邃亮,眉头深深拧起来。霍昭一向不信奉喜怒不形于色的华夏传统威权美德,特别是朝局稳定之后,益发恣意起来,属于女性统治者的特有的任性恣意时常让她显得有些喜怒无常。 “说,你为什么想到一大早就跑到朕这里来?”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若是一个政治上同等英明的男性皇帝、比如太宗,就绝不会这么问,但女皇是女人,她就这样问了。 司徒无忧不敢迟疑,连忙道,“因听闻属下报说,死的人是南府衙门兵马司姓谢的都头,一家子都死了——恰是他最有嫌疑偷盗战马,兹事体大,臣一面让手下封锁现场,一面就赶紧来向圣上汇报!”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霍昭狞笑,“你莫非是认为是霍既定和霍笙派人去杀的他们吗?什么兹事体大,一个七品的都头死了,也值得你一大早就过来?” “老臣不敢!”司徒无忧叩拜,服侍女皇许多年了,知道她的脾气,这正是气急了,才把话往反了说,恐怕她现下心里最疑心的就是霍笙或其他人,所以才如此急怒。 他没有辩解,女皇终究是讲道理的,发作了一时,渐渐沉静下来,“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司徒无忧缓缓起身,“陛下息怒,一切都要以大典为重。”还有三天就要举行大典了,这件事必要隐而不发,这也是那人的目的吧?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凛,为他的步步精心算计。 霍昭没有做声,向他挥了挥手,“你知道怎么做的。”她沉沉道。 “是。”司徒无忧躬身退后,走出书阁。 # 申时轶傍晚时来拜见女皇,女皇问起比赛的情况,他回答道,“有寿宁伯加入,我方大胜的几率益发更大。”女皇满意,赞许了他几句。 祖孙俩又说了些别的。不知道为什么,申时轶觉得今日女皇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总带了些审视,他装作未察,从怀里掏出豫平郡王给他的盒子,“陛下,这是孙儿寻到的药丸,对缓解痹症十分有效,我想给小姑姑送过去。” 女皇道,“药也是混吃的?”将盒子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溜儿十余个玉绿色的小药丸,闻起来十分清亮幽香,吩咐左右,“让太医院的人看看,再给郡主服用。” 申时轶道,“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如一道去看看。” 女皇允许了。 到太医院,说明了来意,申时轶问,“上回给郡主治疗的王太医何在?他对郡主和那□□的了解最深,不如还请他来看。” 当值的一人却告诉他,“王爷,不巧了,王太医家中有事,已经请了两天的假了,明日才能回来。” “哦?”申时轶心中怀疑更甚,脸上却笑着道,“这般不巧,那赶紧快派一个最精毒物药理的人来。” 一时有一个刘太医随他来到了明宣殿。 虞盛光见他领了一个太医来,有些纳闷,申时轶说明来意,刘太医道,“微臣先给郡主把脉。” 申时轶道,“不用再号,有弥安大师诊疗,不必再号。你只须看这药物就好。”说罢捻起一颗,递给了他。 刘太医检查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常见的散瘀去邪的药物,便道,“郡主可以服用,不过此药效力微寒,一次不可多服。”他还想再一一检查剩余的丸药,申时轶笑骂道,“孤会害郡主吗?检查一颗就得了。出了事,孤担着,祸害不到你身上。” 刘太医连称不敢,却也不再执着一一检查剩下的药丸。 送走太医,申时轶将方才那颗检查过的药丸抛到痰盂内,将装着剩下丸药的盒子交给虞盛光,盛光狐疑抬起头,“这到底是什么?” 第56章 暂不 听完申时轶讲述的,原来自己的痹症竟是弥安做的手脚,虞盛光好半天没有说话。 申时轶抬高她的下巴,锐利的眼睛看向她,虞盛光至今仍是不能适应对方太过神采的男子气,申时轶自幼在宫廷里长大,比这诡谲再百倍的事情都见识过,想对她说,宫里就是这样的,却是问道,“小光的家乡虞家湾,是什么样儿的?” “虞家湾…”虞盛光闭了闭眼,眼前出现那青青的山脉,湖面上飘荡的芦苇,花妹子经常撑着船去捞鱼,哼着她教他们的小曲儿,还有师傅慧而温暖的眼睛。她是在从小不匮乏爱的环境里长大,所以自然会对人回报以感情,“虞家湾是个很普通的小山村,乡民们都唤我做‘大小姐’。祖母和师傅都怜惜娇纵着我,让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申时轶道,“你现在贵为大晋的郡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着实可以无所不能。”捏了捏她的下巴,“宫里就是这样的,正因为你如此紧要,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打你的主意。” 虞盛光问,“那你呢?” 申时轶咧开嘴,白白的牙和闪着光的眼睛,女孩这时候有点后悔了,想躲,申时轶掐着她的胳膊将她举起来,“你是我的战利品,我的使命,我的荣耀。”他边说边亲吻她,“你的裙下只能有我一人,小姑姑。” 少年的脸是那样神采奕奕,在这个年纪他是那样的自信,虞盛光不知怎的,心房饱满得撑开膨胀,却同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楼紧他的脖子。 “弥安还向我推荐霍煌,”一吻结束后,盛光告诉他,“他劝我不要只留意你,示意霍煌是更好的夫婿人选。” 申时轶闻言挑眉,将她放回到地上,半日方道,“好一个弥安大师,果然野心不小。他这一次能有机会接近你,为你诊疗,当晚先给你治疗的那名太医甚是可疑,我刚才去太医院,他却偏巧请假了。——蜘蛛善于结网,如果我没有料错,弥安在陛下身边三年,恐怕不动声色,早已勾结了一帮人为他所用。” 虞盛光道,“如果他和霍煌交好,会不会对你不利?” “会。”申时轶道,“陛下宠爱弥安,人非圣贤,况且陛下已是高高在上惯了,不像一开始那样知道内敛,这样的爱宠对她必定有一定的影响力。陛下现下对申氏还是以打压为主,霍家有这样的助力,可说是如虎添翼。而且弥安如此静心低调,却暗中结交势力,恐怕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一个真正的才高八斗、一心向佛的少年郎,怎么会甘心为女皇的禁脔,这种人更有可能的是有大志向! 虞盛光又想起来一件事,告诉他,“今日一早,圣上刚刚用毕早膳,洛阳令司徒大人就来到未央宫,不知道向陛下说了什么事,惹得她大为光火,发了好大的脾气。” 申时轶听住了,半天摸着她的脸道,“我的小姑姑,你说的这个事太重要了!” “怎么呢?”虞盛光问。 申时轶却止住她,“有些事你现下还不必要知道。”重新拿起桌子上的盒子,“这个药是豫平郡王寻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或许能缓解你的症状,针灸也停下吧,慢慢的或许就会好。” 虞盛光听到豫平郡王,先是一愣,然后越过他,看着盒子,“我在想,弥安让我患上这样的病症,应该不会想要真的害我,而是想要趁机接近我,甚至可能将我治愈来卖人情——我想再忍耐一段时间,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申时轶皱眉,锐利的眼看向她,“你确定吗?” “就像你说的,我已置身在这漩涡中,无法仅仅做一个旁观者。”虞盛光轻轻一笑,抬头看他,申时轶将她搂到怀里,心里想,我何时才能足够强大,保护好自己所在意的所有的人。 # 正月十四,六国朝拜大典的前一天。 昭阳宫从清晨伊始即开始忙碌起来。姜影儿、宋绯儿等人簇拥着虞盛光来到明皇宫,这里是要接见和宴请六国的王后、使臣夫人的地方。 这座宫殿并不太大,却是整个皇宫最为奢华的一处。整个宫殿皆铺着紫檀木地板,玉璧凿柱,毕阶上的凤座是用黄金和宝石打造而成,背后是百鸟朝凤的大插屏,端是华贵无比,秀丽难言。凤座前是珍珠和玉石制作的垂帘,密密匝匝的,也可收起,据说楚国夫人宴请私密的好友女眷时,曾经就隔着这样一道珠帘在凤座上与男宠欢好。 盛光见波斯地毯从阶梯一直延伸到下面,因是灯节,房梁上悬挂下新制的檀香木彩绘宫灯,几十余张食案皆已铺陈好,一一相对,为方便贵夫人们侍女侍奉,后面还设了小几,专给侍女们所用。 姜影儿细细地向虞盛光讲述宴会的流程,最后道,“明日绯儿妹妹会做引到女官,一直跟随郡主,您不必太过紧张。” 虞盛光向她致谢,“这一次真的多谢影儿姊姊了。” 姜影儿蹲身,“微臣不敢当。” 虞盛光轻声道,“你为我在母皇陛下面前说话,盛光十分感激。” 姜影儿道,“您与陛下母女和睦,让陛下得以享受天伦之乐,这就是微臣等作为臣子的幸事。” 一行人从明皇宫出来,向着内宫走去,宋绯儿见崇元郡主与姜影儿一路皆喁喁着说话,两名少女都是国色天香,天资人物,从后面看十分赏心悦目,心里道,“她二人何时竟这样和睦了?”又想姜影儿在女皇身边苦心经营多年,这崇元郡主一来却皆夺走了女皇和申时轶两人的注意和宠爱,不禁仍为她感到惋惜和不甘。 却又在想,一个人一个命,影儿姊姊既然都能从容处之,我们又何必替人家嗟叹呢,遂打定主意也要对那崇元小郡主更加恭敬,心中却是对影儿更加敬服。 # 快到未央宫,路过一处花园时,宋绯儿先听到有小猫的喵喵声,循声抬头一看,却见一株大树上,一只奶油白的小幼猫不知怎的竟爬到树上了,却下不来,正急的使劲叫唤。 虞盛光她们也听见了,她们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素日里再持重,看见小猫儿小狗儿的也是稀罕的不得了。当下一行十几个人都来到树下,小猫看见人来了,更加叫的厉害,在树上探头探脚的欲下又止,好不可怜可爱。 宋绯儿见这也是一只波斯猫,道,“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猫儿走丢了,郡主殿下,是不是您的扎姬夫人?” 虞盛光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是,我的扎姬夫人,额头上有一块黑点儿,是叫做忠心痣,这只小猫却没有。”看向后面,“暴雨,你快些儿把它救下来吧。” 暴雨应是,刚要起身,后面一个喑哑的声音道,“慢着。” 女子们散开,只见是寿宁伯霍煌,大步向这边走过来。他生的虽不是十分英俊,衣饰也朴素简单,但自有一种历经战场厮杀的塞外悍勇之气,与京中男子相异,甚至脸颊上那一道斜斜的疤,在一些女子眼里都别样有魅力。 女官和侍女们向他行礼,唯有暴雨立着,准备上树。霍煌先向虞盛光一躬,唤了声郡主,他可唤不出申时轶那样的一口一个小姑姑,而后瞥到盛光身后的姜影儿,仍把视线回到虞盛光身上道,“郡主是否需要帮忙?” 虞盛光不耐烦见他,淡淡道,“不用,我的侍女就可以。” 暴雨挺起胸膛,睥睨着霍煌。 霍煌笑了,看一眼树上,“哎呀,这不是我要送给郡主的猫儿么。”陡然提气,只在树干上一蹬,轻飘飘飞身到树上,捉住那猫儿,再轻飘飘落地,过程不过一息的功夫,那小猫在他手里老实得缩着,不再叫了。 霍煌捉着那猫儿,低哑的声音道,“听闻陛下赐给郡主一只波斯猫,我在晋中闲来也养过三两只,一只猫儿太孤单了,不如把这只也送给你,好叫给扎姬夫人做个伴儿。” 女官和侍女们互相看了各自一眼,寿宁伯此举,追求崇元郡主的用意很明显,不知道郡主会怎么回答? 就听虞盛光冷冷道,“爵爷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不过并不需要。”说罢转身,其他女官和侍女们也默默向霍煌行了礼,急忙跟上。 霍煌站在原地,那小猫在他手心里喵呜一声,他用手随意得将猫儿绕过手掌,小猫顺着他胳膊爬到肩上,盛光小郡主太骄傲了,霍煌冷嘿了一声,看向自己肩上的小猫,“她看不上你,怎么办,嗯?”心里涌现出嗜血的冲动,这骄傲冷淡的小女孩,若是将她压到身下,会是个什么滋味? 第57章 国威 虞盛光在未央宫又见到霍煌。他站在女皇身边,姿态恭敬而又从容,叶柳儿拿一个金球逗地毯上的小猫,小猫扭成一团儿,身子又肥又短,简直像一块奶油糕儿,霍煌看见她进来,直起身,女皇也看见了,笑着招手道,“阿圆哪,你过来,阿舜带来的这只猫很好。” 阿舜,这大概是霍煌的小字,女皇对他已经熟稔到可以以小字呼之的程度了吗? 虞盛光走上前去,小猫大约是听懂了女皇在夸她,坐直了身子望着盛光,脖子下追着一颗小金铃铛。叶柳儿道,“这只猫聪明,方才床幔上的一个小金铃儿掉了找不见,就是这小东西给寻到的。” 霍昭向她道,“你宫里的扎姬一个太孤单了,两只猫儿一起长大倒是最好,这猫亲人,阿圆给起个名儿吧。”小猫果然蹭到盛光的脚边上,一脸渴望的抬头看着她。 霍煌站在女皇身后,脸上的表情是阴沉、笃定和讥诮,那是意欲要征服的目光——申时轶也会流露出这种想要征服的、强压过来的神情,那会让她心房战栗,而在霍煌眼睛里,那浓郁的嗜血和黑暗只让盛光感到厌恶和冰凉的恶心。 霍昭正在等着她。 “德宝,就叫她德宝吧。”她淡淡得道,坐到女皇的身边。 “德宝夫人,”叶柳儿将小猫抱起,笑嘻嘻得举到盛光胸前。 霍煌——弥安,虞盛光没有接过猫,唤著绯过来抱它,略微沉思得看向叶柳儿。 # 第二日一早,是个绝好的艳阳天。 这一年的元旦(春节),大晋的女皇霍昭将年号改为证圣,证圣元年正月十五,高句丽、吐蕃、大理国、大食国、东瀛和高昌国六国来到大晋的陪都洛阳,向大晋的皇帝朝拜称臣。 巳时正,昭阳宫的正门正阳门大开,身穿锁子甲、头戴金色头盔、手执利戈的左右卫兵士,神情严肃,雄姿矫健,骑马列队而出。 八支纵队、约三百人的方阵队伍步调整齐一致,马蹄似乎都踏在一个点上,马背上的男儿们坐姿笔挺,手中的利刃根根直立,形成一片银枪之林。黑压压的骑兵阵很快在宫门外对面集结列好,阳光照耀在男儿们古铜色闪着点点汗水的脸上,他们金色的盔甲和锃亮的利戈尖端上,偶尔闪耀出刺眼的光芒。 这是大晋的雄兵!无声、寂静、纪律是他们的生命! 正阳门之上,一声清越而不失雄浑的长号响起,已经在门前列好、等待朝见的六国元首、使臣们抬起头,彼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尚未照到正中,但阳光灿烂,正阳门二层月台已是一片金黄的灿然。一个着明黄色大裘冕、头戴通天冠的身影已然立在正中,身后簇拥着盛装华服的大臣、王公们,礼部尚书音色浑厚,唱奏曰,“圣天皇帝陛下驾到!” 引导官示意,使臣们连忙行礼,礼毕起身,方才集结在正阳门外左右两侧的方阵士兵齐声唱喝,声音短促有力,将手中的利刃上下交错,刃锋斜斜指向上空,动作与声音一气呵成,在宽阔宏伟的广场上形成低沉的回响,一示敬意,一示国威。同时,礼炮奏响,鸣击上空,碧蓝的天空上,可见礼炮发出的阵阵青烟,一行大雁远远得飞过,那一等庄重与肃穆,直击人心。 礼炮声毕,方阵士兵收回利刃,仍以一手竖持,众人耳边还回响着方才的炮声,就听一个浑圆柔和、同时亦威严庄重的女声从城墙上传来,“友邦来朝,朕心悦甚。大晋,非大晋人所独有也,乃四方共有也!尔与我臣,大晋,便在尔国身后!欢迎你们!” 她短短几句话讲完,六国的来使们再齐齐下拜,众人齐声山呼万岁。城墙上,霍昭微微向后,伸手握住了以正一品公主服色穿戴的虞盛光的手,她的手温暖而些微湿润,显示出了女皇内心亦不免激动的心情,虞盛光微微向上看她,只见女皇饱满而圆润的额头与下颚,玉珠垂下来的眼睛里是炫目而耀眼的光芒。 这样的人……虞盛光不禁想到师傅,他是那样睿智而清高,同时不失体察人世凡人的温暖,女皇现在握着她的手,究竟是在握着她,还是通过她实际上是去想够摸师傅。而师傅,现在究竟在哪里? # 千里之外,贺兰山下,大晋与突厥临界的边城草原。 一个身穿青布布袍、须发斑白了而面容清隽的老者正站在帐篷外,看向中原的方向。 一个老仆人走到他身旁,“先生,您在看什么?” 老者正是一别而去、再未露面的姜无涯,曾经的太宗口中的“国士无双”,潜居在临江城虞家湾十余年、与虞盛光结下师徒之缘的姜乌,姜无涯。 “阿猪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那被唤作阿猪的老仆道,“正月十五上元节,霍昭在昭阳宫接受六国朝拜。”他虽只是个老仆人,生的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邋遢,语气对当今的圣上女皇陛下,全无半点敬意。 姜无涯笑了,指了指他,“你啊。”撩一撩袖子,“走,咱们去望望咱们的羊去。” 阿猪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说,“先生,霍昭为什么要封阿圆小姐做郡主,他想要把她怎么样,您就不管她了吗?” 阿猪跟随姜无涯几十年,在虞家湾时与盛光最熟,他是个实心性子,当真担心阿圆。 姜无涯道,“道法使然,我不能拂之。” 阿猪在嘴里咕哝,“我们整日价这样东躲西藏,又是什么道?” 姜无涯不语。两人走上一处小山岗,风吹过他们的衣袍,阿猪问,“上一回在西下镇,我与追我们的人过了手,那人点子精、路子正,没有邪气,自称是西平郡王的人,如果真是申时轶——我们为什么不能干脆出现,帮他一帮?他虽是霍昭血脉,但毕竟也是太宗爷爷的嫡亲重孙。” 姜无涯看着远方,此时太阳还好,远没有到近西山的时候,淡淡得说,“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啊阿猪。” 那阿猪沉默了,过一会轻声说,“先生,我老了,身手大不如从前,怕就怕关键时候护不住您和老夫人。” 姜无涯闻言身子一动,转过来,看向老仆,执起他的手。 两个人之间不需要再说多余的话,一时姜无涯道,“我考虑着,找到一个妥善的地方,把老夫人主仆二人安顿下来,她跟着我们太过辛苦,也不安全。” “好。”阿猪应道,忍不住还是又道,“阿圆小姐怎么会跟着申牧跑到洛阳去,她会不会知道了老夫人没有死,或者想去寻霍笙拿狗贼报仇——这都太凶险!霍昭那女人心狠手辣,身边的人,一个两个,不是贼、就是狼,我真为阿圆小姐忧愁。” 姜无涯想到阿圆的风姿模样,还有昭阳宫霍昭身边的众人,虽然二十年不踏朝堂,但那一个个人等的鲜活面容和情状,几乎就在眼前。 阿圆会经历什么,他洞若观火,霍昭对她的心思,他也几乎是了于明心。如果说原有的各方人事,在既定的轨道上是一个个恒量,那么突然来到洛阳、又迅速被霍昭宠爱拔高到取代楚国夫人这一位置的阿圆就是一个变量,霍昭做宫妃时最擅长的莫过于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把持朝政许多年,这一手玩的更加纯熟。不过虞盛光并不是又一个楚国夫人,霍昭对她心性的把握——特别是一个自己教出来的人的心性把握,又能到何种程度? “阿圆性子外圆内方,她知道该怎么做。”姜无涯简单的一句,并没有让阿猪满足。 身后传来豆角的声音,“姜先生,猪爷爷,饭得了,老夫人喊你们去吃饭。” 姜无涯回过头,豆角穿着皮布袍,脸晒的黑了,也长高了,阿猪搀着姜无涯下坡,三个人向帐篷走去。路上豆角问,“猪爷爷,你们在说什么?有没有小姐的消息了?” 阿猪敷衍了她两句,豆角还在说,“小姐当了郡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哎!” 姜无涯走在最后面,他又向着洛阳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那边,应该正该是最辉煌热闹的时候吧。 第58章 挑拨 虞盛光穿的是朱红与墨绿二色搭配的裙衫和长帔,她梳着乌云髻,头戴纯金冠,露出了一小片酥胸,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链,酥胸雪白,衣裙浓重的颜色丝毫没有压倒她,反而将少女映衬得雍容而带一点倦懒,那是只有彻底从容于这样盛大的场合,才会流露出的举止神态,有一种自然的优雅在她的举手投足和笑容间流动,浑然天成,盛光照人。 霍煌方才从月台下走过的时候,差一点儿没认出来她,后来他发现崇元小郡主的美是遇强则强的,她可以只是内廷里诸多优秀的女子中不那么亮眼的一朵小花,也足可以这样盛装华服,站在千古一帝的女皇身边,丝毫没有被其强烈的气场压制住,反而如珍珠一般的光华,和皇帝陛下相得益彰,让人由衷得从心里觉得——大晋的公主,就该是这个样的! 骑马在他前面的申时轶也在往月台上看,霍煌看见他锐利的眼睛在一瞬间里紧紧地盯着小郡主,像猛兽盯着自己相中的猎物,虞盛光似乎也在看他,霍煌心腹中不由漫过一种奇异的感受,对面高句丽的球队也走到赛场正中了,双方面对面站好,申时轶出列代表大晋的球队和对方的队长互相致敬,霍煌握紧手中的球杆,微微倾身向前,捕猎是吗——好,就痛快得厮杀一场! 标志开赛的鸣锣响起,申时轶率先开球,一杆将小球传至前场中线,十余匹骏马争先恐后,冰面光滑,镇南伯世子先碰到球,挥杆的同时球杆重重砸向冰面,击起一阵冰屑,那大晋一方的其他人也都是这般,高句丽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了他们的思路。 “晋人奸诈,要尽量快攻!”他们是王世子带队,本就精兵强将,这下子发了狠,所有人员全线压上,力求速胜。 晋人在冰上作战的实战太少,虽然经过集中苦训,但统共还不到一月,对方大举压上,二人夹攻一人,这边颇有些应接不暇。那高句丽方两员猛将率先冲上,左右两侧夹击正在传球的镇南伯世子,另一人则横截负责防守的队员不让他们追上。 冰面光滑如镜,镇南伯世子的马在左右两名猛将的突击下渐渐力不能支,四蹄错滑,那王世子有心显威,一面俯身将球拨出,一面故意大力侧面撞击马匹,镇南伯本就难以把控,此番更是脚下大滑,暗道一声,“不好,此番要丢大丑也!” 就在他心中骇然以为自己要马倒落冰之时,想象中的轰然落地的场面却并没有出现,看台之上,女皇亦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只见一骑黑马从后方拼杀而出,悍然挤入镇南伯世子和高句丽王世子之间,是刚刚发球的申时轶,他冲出了包围,来到前场。黑马一步、两步,四腿交错着向右移动,冲撞开王世子的马匹,与此同时,申时轶双腿还勾踏在脚蹬之上,却是离马起身向左——但见黑马向右、他人向左,借助着疾驰而来的速度和自身的雄力,身体倾斜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硬生生将欲要坠落的镇南伯世子的马匹顶托起来,那镇南伯世子也不是怂人,忙就势拉住缰绳,稳住马步,马匹稳住脚下,扭身直立起来。 文中详细,实际场上不过一瞬,然已足够击中观者的心灵,看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的,虞盛光觉得手心里都是汗,方才那一下,人马分开的时候,真是够担心他会不会反跌马下。半晌,看台方有人轻嗽一声,那场上申时轶已冲出镇南伯世子和高句丽王世子之间,由于王世子拨球的同时有心撞倒镇南伯世子,分了些心,又被申时轶突然从后冲撞,小球早滑到前面,申时轶冲出、捞球、回转向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看着对方,高高地将球杆挥起,停住,把球短传给跟上来的队友的同时,大片敲击而起的冰屑飞洒到对面刚刚站稳的高句丽王世子面上。 “大晋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鹰隼一样的利眼,雄健挺拔的坐姿,才十九岁的西平郡王、女皇王孙,脸上带着属于少年人的傲气和超出年龄的沉着成熟。 “是你们先耍赖!”王世子不服,握紧缰绳。 “呵,”申时轶嘴角勾过一丝笑,他俯身低声道,“有本事,把这场比赛搬到高句丽去打。” 霍煌从边上纵马奔过的时候,正好听到这句话,他看见王世子不甘心、但不得不隐忍住的眼睛,这一刻,霍煌有一种纵怀大笑的冲动,这一刻,他想他也是喜欢申时轶这个人的,哪怕他注定是他要去征服和清除的对手。 有本事,把比赛搬到高句丽去打! 这就是大晋!这就是大晋人的骄傲和流氓!什么叫上邦大国,大国就是制定规则的地方,大国就是对着你耍流氓你也不得不服气的地方,大国就是要一定胜利的一方!霍煌喉间一声清啸,带着嘶声,全身泛起在战场上厮杀的快意和激潮——他像箭一样纵马抢断到最前,闪身到马腹之下,越过前面正在拼抢小球的二人,长臂一伸,探身偷袭将双方球杆中的小球截击过来,高句丽的守门一方但觉眼前一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骑已到眼前,小球直直射、入网袋。 看台上一片欢呼,女皇扬起下颚,凤目里流露出无比满意的光芒。 # 霍笙看着到女皇座下单膝下跪的霍煌,大监刘永亲自将女皇的赏赐递给他,“谢陛下隆恩。”霍煌站起身,恭敬而从容,下去坐到自己的座上。 球赛大胜,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珍宝与西平郡王申时轶与寿宁伯霍煌二人。霍煌一战成名。 霍笙饮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他不喜欢霍煌,一点也不喜欢。代表霍家与申时轶抗衡的,应该是他才对! 洛阳令司徒无忧或许是晚宴上另外一个较为沉默的那一人。毕阶之上的女皇笑容宴宴,笑语如珠,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陛下心情很好的表示——今天的大典非常成功。女皇执政、登基,虽对内清除门阀、严掌政权、发展经济,致民众受惠颇深,但在对外的领土扩张和安定四夷上,女帝不及太宗、文宗皇帝多矣。今日的大典,六国虽各自还心怀盘算,但在朝堂之上,却都呈现出了恭敬拜伏的姿态,球赛亦是大胜,显示出大晋男儿的雄悍,那申时轶、霍煌二人甚至被东瀛的使臣称之为神将——庙堂之高,四海升平,皆女皇陛下霍昭的裙下之物,怎不令她龙心大悦! 申时轶与霍煌在女帝座下,亦是身姿卓然,他们和气得说笑着,眼睛不时会有交汇,都说西平郡王乃龙子凤孙,如日月般光明,但司徒无忧一直以为,他的心机谋略不输这大殿之上的任何一人,甚至那潜藏的煞气,和战场归来的霍煌可以相提并论。 他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心里一阵紧缩。 今天的大典辉煌和睦,然而南府衙门兵马司都头谢俊一家灭门的惨案,好像这华丽盛大的繁荣之城之下的、已然在暗流潜动的黑色潮汐,女皇、申氏、霍家,恐怕哪一个都不会善罢甘休——众人皆醉我独忧,司徒无忧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是叫错了。 # 晚宴结束,还不到亥时,女皇回到昭阳宫,脸沉下来,对刘永道,“把司徒无忧叫来。” 刘永道,“今日陛下高兴,不如明天再……”他看着霍昭面容沉沉,不再说,应了声,“是。” 虞盛光在明皇殿送走诸位夫人,回来到未央宫,仍然是宫女簪花将她拦住了,把她带到女皇素日里小憩的花隔,“陛下正在召见大臣,郡主在这里稍待。”今日这大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虞盛光没有再问。 色戒和暴雨皆在最外面,盛光一人在花隔间等待。出了什么事?她在心中思量。 不多时,进来一人,虞盛光以为是侍女,站起身,见到来人,却蹙起眉,那人高高劲瘦,身若标枪,竟然是寿宁伯霍煌。 “郡主,”霍煌直接过来,向她见礼。 “伯爵大人,”虞盛光向他点了点算是致意,仍坐到原处,拿起案上的一本书,并不打算交谈。 霍煌走了过来,“郡主缘何对某如此冷淡?”他站得有些近了,居高临下看着虞盛光。 虞盛光将书放回到案子上,“伯爵,你站得近了,离本宫远些。” 霍煌笑了,不仅没有退后,反而俯下、身子,虞盛光惊怒抬头,霍煌道,“郡主只对申时轶一人青眼,未免太不公平。霍煌亦有意入围,请郡主考虑。” 虞盛光,“伯爵,请你起开!” 小郡主脸上还敷着浓妆,然则遮不住其本身才十五岁青春年华的澄透肌肤,一双眼睛纯真而诱人,霍煌益发觉得,这真是一桩不赖的交易,只不过美人难驯,况她心中已有人同样是人中龙凤的申时轶,霍煌拧住盛光的下巴,“我能在深夜里出现在未央宫,即就是陛下的意思,郡主珠玉般聪明灵透的人,怎么会领会不到陛下的心意——太过于偏向哪一个,陛下她老人家都不会开心。申时轶很好,某也不差——” “放开!”虞盛光挥开他的手,腾得站起来。 霍煌再笑,反而将手指放到嘴唇里去吸吮指间的香粉,看着身子冷硬一脸厌恶的小美人,阴测测的目光含着嗜血的光,“申时轶、申牧,他们真的对你好吗?虞家湾一百多人的性命,他们只忙着自己的事,何曾管过你?” 虞盛光僵直的手轻颤起来,她尽力握住。 “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也没有关系,”霍煌的声音喑哑,“如果某献给郡主一份大礼,郡主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把你美丽的眼睛也看一看我呢?” 第59章 论狗 洛阳令一进门就跪到地上,“臣恭请陛下圣安。” 女皇的脸不像方才对着刘永时那般阴沉,但也绝没有了晚宴时的欣悦,淡淡得对司徒无忧道,“谢俊灭门的案子,你查清楚了吗,明明白白得说吧。朕,要听实话。” 司徒无忧伏在地上,一时间内心里天人交战。陛下虽是女子,毒辣了些,但终究是圣明的,或许可以向她陈述实情,虽然寿宁伯风头正劲,但他要做的事太过大胆,根基又浅,未必能够撼的动霍既定父子。 打定了主意正要开口,却听侍女的声音走近女皇身边唤,“陛下。” 司徒无忧识得这个声音,是女皇的近侍叶柳儿。 “嗯,”女皇的声音很轻,隐隐不快,她不喜欢与臣子说话时被打断。” 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似是站在门口,“陛下,是臣。”是女皇的男宠、国禅师弥安。 司徒无忧听见他走进来,在自己身后向女皇行礼,“陛下,还需要臣在这里等待吗?” 女皇想起来,她今日是传召了弥安侍寝。弥安一向不喜热闹,未曾参加晚上的宴席,她吩咐他晚宴后过来。便缓下神色,抬了抬手。 弥安道,“臣,在麒麟阁等您。” 司徒无忧身上一个冷丁,麒麟阁——他的快要过百日的小孙儿,乳名正是麒麟!耳边仿佛响起霍煌略带着嘶哑的声音,大人的小孙孙过百日的时候,某要来吃一杯酒。刹那间冷汗涔涔,从背上泛起。霍煌——弥安,他这一句绝非巧合。即使是巧合,司徒无忧也无法去赌,霍煌如狼,身上有一股亡命之徒的血悍气,弥安似蛇,盘踞在内宫多年,从不显山露水——如果这两人勾结到了一起—— 他把汗默默得流到衣衫里,抬起头,“臣,不敢隐瞒……” # 大典过去两天,洛阳城就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春雨,色戒从明宣殿门口一路小跑穿过大殿,奔到最里面,“郡主,郡主!” 明宣殿的宫人们何曾见过这明宣殿的二管家、一向沉静有定数的色戒姐姐这般不沉着,皆带了些微惊奇。 色戒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咳嗽一声,将木屐褪下放到一边。 走到虞盛光身边,“郡主,奴婢刚才听说,陛下今早传下旨意,将寿安伯霍笙削去爵位,收押下了大狱!” “什么?”盛光站起身,这消息太过突然,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她猛然间想到那一天霍煌所说的,如果某送给郡主一份大礼……看向色戒,“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色戒摇头,“奴婢只听到只言片语,秋阳大嬷嬷还有事留在了未央宫,奴婢便赶来了。” 正说着话,春衫也是匆匆进了殿,“郡主,”她望了色戒一眼,近到盛光身旁,“西平郡王适才让人来传话,寿安伯霍笙昨儿晚上在木峡谷被拘拿了,陛下有旨,削去了他的爵位,收押下狱。” 虞盛光道,“色戒说的也正是此事。郡王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 春衫道,“因为什么南府衙门都头谢俊一家子灭门的事,谢都头曾帮着霍笙偷盗战马,后来事发了,霍笙害怕陛下追究,欲要掩盖罪行,便将那一家子都杀了。” 虞盛光沉着脸想了一会,“郡王爷还说了什么没有?”她越想越觉得不对,豫平郡王曾经说过,霍笙虽然心性狠毒,但并非没有成算的鲁人,灭人一家性命,这种事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但也太过乍眼,这不是往女皇的刀尖子上冲吗,他会如此愚蠢? 问,“郡王爷还说了什么?” 春衫低声道,“王爷还说,陛下虽然处置了霍笙,但似乎对他产生了猜疑——他今日稍晚会来看您。” 虞盛光道,“告诉申时轶,让他小心。” “是。” 春衫退下后,虞盛光坐在原地,心纠到一处,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申、霍两家势不两立,霍家的人出事,是人第一个就会想到这是不是申氏的手笔,再自然不过,况之前战马被偷、被杀,再到被官府的人发现,本就是一笔两边互有动作的烂账。霍煌那天的话再次响到耳边,大礼—— 满室静悄悄的,只有扎姬夫人和德宝夫人两个无忧无虑,从地毯一直互相追赶玩耍,两只累了,窜到软榻上,扎姬夫人很自然得上前要蹭虞盛光撒娇儿,不料德宝一个箭步即冲上去,一脚故意踩在扎姬夫人爪儿上,扎姬夫人喵呜一声,不明所以,还呆呆着呢,德宝就先跳到了虞盛光的膝头,抬起头软绵绵得叫了一声,卧在她膝上。 秋阳大嬷嬷回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见扎姬夫人还在软榻上站着,上前将她抱起,“我们扎姬夫人又吃亏了,”向虞盛光行了礼。 盛光也抱着德宝站起来,没有受她的全礼。 秋阳大嬷嬷平素严板,却也是爱猫之人,当下笑眯眯的,“德宝就像那小家子里的庶女儿,掐尖要强,动不动就欺负我们扎姬夫人。” 著绯在旁笑道,“谁说不是呢。她最爱谄媚郡主。” 德宝大约是听到说她,喵了一声,皱着眉,她是德宝夫人好不好,虽然没有品级,但名字里也是有夫人二字的! 盛光虽厌烦那送猫之人,但德宝还是可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将猫交给著绯。 问秋阳大嬷嬷,“嬷嬷什么事?” “郡主,陛下刚刚小朝回来,请您去未央宫商议春行的事。” “春行?” “唔,”秋阳大嬷嬷笑着道,“每年春夏,陛下就爱到附近的行宫住上一阵子,今年她老人家心情好,提前想着了。也没那么快,现在准备着,怎么也要到下个月。您赶快去吧。” 陛下刚刚将自己一向爱重的侄孙收押下狱、削去爵位,她的心情会很好? # 明宣殿一行人来到未央宫,姜影儿、宋绯儿等四五个得宠的女官也在。霍昭见到虞盛光,脸上露出笑容,“我们的小公主来了。” 她这一句话,是口误?又不像口误,宋绯儿抬头向姜影儿看了一眼,叶柳儿却在一旁笑着打趣儿道,“陛下,您唤错了,不过让郡主变作公主,还不是圣上您一句话的事。” 霍昭笑而不语,虞盛光上前行礼,对叶柳儿道,“柳儿姐姐就爱说笑。” 那边上姜影儿等人亦向盛光见礼。 深宫里的女孩子们对于出游总是期盼的,叽叽喳喳得讨论了小半个时辰,霍昭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盛光在身旁。 告诉她,“朕刚刚将你的堂侄儿、寿宁伯霍笙削去了职位,收押下狱。” 女皇竟然亲自同她讲了这个。 虞盛光道,“他定是犯了过错,母皇才如此处置。” 女皇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是,他是犯了错。” 虞盛光走到她的身侧,跪坐在榻上,对于自己身边的人,女皇并不是一个肢体上很有疏离感的人,并不排斥别人的亲昵,她轻轻捏着皇帝的手臂,一面暗暗思索,这件事难道真的背后的人是霍煌?他初来乍到,一下子干出这样大的事,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申时轶说女皇猜疑到他,他会不会被牵连,大典前洛阳令清晨的突然来访、陛下震怒,和这事有没有关系——还是她自己想的多了,如果,如果那霍笙真是如斯狂妄,此事确是他所为,陛下因为谢都头一门六口的性命将他治罪,虞家湾一百多人的性命——这会不会是一个好的时机,把虞家湾的事也借机说出来,陛下会不会杀了霍笙! 她心中微微激荡着,默默按摩霍昭的手臂,霍昭伸手握住她的,凤眼里带着探究看向她,“阿圆,朕问你,假若你原先养了只狗儿,虽然调皮些,会闯祸,但是还有用,养了许久,也有了感情。但是现下,你又寻到一只更好、更能干也更得力的狗——偏原先那只狗还犯了错,朕问你,你会怎么做?” 虞盛光一怔,手停了下来,她本是冰雪聪明的人,霎时间把女皇的意思明白了,心中的激荡平静下来了,酿过一阵苦意——陛下把霍笙比作狗,虽然他犯了错,她也惩罚了他,但对他还并无半点杀意,虞家湾的事还不能提。她睫毛扑朔,将心事都掩藏起来,问女皇,“为什么不能两只狗儿都留下?” 霍昭看着她道,似是教导似是自言,“只能留一只,两只都留下,他们会打架,一家子最怕窝里斗,狗咬狗,不得好。” 虞盛光陪伴女皇已有一段时日,知道她虽然为人狠辣有决断,但并不太喜欢同她自己一样太过心硬的人,但也不能没有主见,不然会遭她轻视,遂带了几分沉思的口吻道,“儿臣以为,既然要挑一条好狗,就还是要以能力取断,既然后来的那只更能干,就留下他吧。”陛下已经有了决断,霍煌来到京城虽才短短几天,但他以往的战功、在大典上表现出的胸怀、能力,女皇定是已取中他作为霍家下一代的主力军。对霍笙,恐怕只会小惩大诫吧。 霍昭问,“那前一只呢,你打算怎么办?” 杀了他!虞盛光一手自然放下,掩盖在宽大的衣袖里握紧,抬起眼向女皇道,“如果它没犯什么大错,就饶了它好啦!不过他留在身边又会惹事,不如将他远远地打发了。” 霍昭笑了,摸了摸她另一只被自己握着的手,“我们小阿圆真是心善。” 第60章 各自 虞盛光在心里面想,女皇将霍家的人比作狗,那么申时轶呢,在她心里,也是一条狗吗? 她不禁抬起头看向女皇,女皇也正看着她,虞盛光毕竟年轻,心里藏不了那么多事情,霍昭突然问她,“阿圆自到了宫里,还没有见过郑王、宁王吧?” 少女有些意外,低下头,“是。” 女皇道,“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朕对自己的儿子,还不如对侄儿们?” 虞盛光看着自己衣裙上的花纹,“陛下自然是有您的理由。” 因为申氏离那把椅子更近,因为这天下原本就是申氏的!女皇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但亲情亦敌不过她个人对权力的热爱和追求,万事都是有取舍的,舍下来的就是代价,谁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单一属性的人,然而最终落实到结果上,却恰恰就是非此即彼! 女皇的声音淡淡道,“二郎很好,五郎也不差,你身为朕的郡主,要和朕一样,做到不偏不倚。” “母亲!” 之前霍家无人,女皇很明显是偏爱申时轶,现在霍煌出现了,她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霍昭看着她道,“朕允许他们接近你,是让你去统驭他们、管理他们,为你所用,不是让你去爱的!男欢女爱,都未尝不可,但要到最后才能做出选择,他二人都是矫健男儿,哪一个不可以?” “可是母皇陛下,儿臣并没有想要统驭他们!儿臣也不愿意做第二个楚国夫人!儿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话音未落,霍昭怒了,站起身,“你是无涯教养出来的孩子,是朕的女儿,怎么会是普通的女子?普通女子会坐在明皇殿的凤座上,款待诸国的使臣吗!以后休要再说这样的话!” 虞盛光不再出声,跪伏在榻上。 霍昭继续道,“你上一回跟朕唱反调是为着豫平郡王,这次又是为了西平,一个女子,最不要有的就是痴心,心要放在自己身上才好,才最安全,你懂了吗,崇元!” 虞盛光将头贴在榻上,“儿臣谨遵母皇教诲!” 虚掩的门外,叶柳儿站在门缝那里,倾身侧耳,姜影儿从她身后道,“柳儿,你在做什么?” 叶柳儿差点一个突,转过身,指指里面,“好像…陛下在训斥郡主。” 姜影儿道,“她们毕竟是母女,陛下还是爱重她的,跟咱们不一样。” 叶柳儿讪讪得退后一步,“掌文说的是。” 姜影儿想要离开,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看看她笑着道,“柳儿妹妹最近倒是不常提西平郡王了。”说罢莞尔一笑,款款走开。 申时轶——叶柳儿掐紧自己袖子里的手指,再缓缓松开。 # 霍笙犯的是偷杀战马和杀人性命之罪,被关在了大理寺的九狱之中,那衙门的人也没为难他,将一个单独的小间,收拾的齐整,又奉上酒肉菜撰,但那霍笙如何能吃的下——历来只有他冤害别人的,今次竟然被人诬害了,还一下就丢了乌纱和爵位,还有脸面!——此刻便像一头困兽一样,在牢笼里游走打转。 不一时霍既定和霍煌来了,霍笙抓着牢门,“爹,定是那申时轶害的我!爹,您去跟姑祖母说,我没杀人!让她去查,查申时轶,肯定能查的出来!”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以前杀人越货,那么多事都做了,比这过分的多了去,陛下都一笑了之,怎么今次就这样认真! 一时又望到霍煌穿着的武将服色,脸色一变,“你穿的是什么?” 霍既定代他回答,声音低沉,“五郎接替你,担任右卫将军。” 霍笙面上横肉抽动,那霍煌则谦和得道,“等堂兄平冤出去,职位自然还是归还于你。” 霍笙喉中冷哼,突然啐一口唾沫到他脸上,“算你识相,霍煌!你不过是我霍家的一条狗!” “大郎!”霍既定低喝,“你在这里好生呆着,这件事我会去查,你不得再给我惹事!” 从牢狱出来,霍既定对霍煌道,“你大哥脾气暴躁,并没有恶意。” 霍煌笑了笑,微微躬身,“侄儿来到上京,本就是要为堂叔效犬马之劳。” 霍既定没说话,将手背在身后,看了他一眼,“嗯。” # 霍煌目送霍既定离开,抬手将面上的唾液擦干,眼里显露出阴沉。 回到自己的住处,一个小沙弥等候在他房间里,小沙弥生的清秀恬淡,颇有弥安大师的风范,待向他传完话,霍煌露出似是不甘、又似是戏谑自嘲的神色,他沉吟了一会,向小沙弥道,“女人不懂事,就是欠教训,不过郡主还是小女孩,告诉你师傅不要太过分了,小小的惩戒一下就好。” 小沙弥的表情依然恬淡,像是聆听庙里的佛音一样,起手躬身,“是,一定将檀越的话带到。” # 天下着雨,申时轶穿着金吾卫的右将军服色,在雨中大踏步走着。雨水在他年轻英武的脸上流淌,黑金二色的盔甲不一会儿全湿了,小厮举着伞,在后面小跑着跟随。 齐生追上了他,“二郎。”两个人一起在雨中走着。 申时轶问,“查的怎么样了?” 从大典之前虞盛光告诉他洛阳令清晨去未央宫致女皇大怒那一天起,申时轶等人就在动用所有关系去查这件事情,很快他们得知了谢俊被灭门的事,但只能从执行杀人的杀手入手——而霍煌的动作实在太快,兵贵神速,曾有名将点评霍煌善于突袭和偷袭,他确是把他在战场上的那套用到了京城。还没有查清楚杀手,女皇对霍笙的旨意就下来了,而申时轶自己,竟成了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齐生问他,“你没事吧?陛下不会那么糊涂,真以为是你。” “陛下当然不会。”申时轶冷笑,“现在在她心里,这件事是谁做的,霍笙还是霍煌、甚或是我,都没有差别了,她找到了一个更适合替代霍笙的人,这是最重要的。”而骄傲如他,怎么能够容忍霍煌踩着自己的肩膀往上爬。 “接下来,陛下可能会更加打压申氏。”齐生默然。 “借力打力嘛,帝王的位置,决定她可以用这样的心术。”申时轶停下脚步,“霍煌基本未曾涉足过京城,他和豫平郡王不一样,申氏是百年之虫,申牧兄弟亦是在宫廷内长大,所以虽人在临江,在京城早有根基,霍煌如何能一上来就有这样强大的助力?”兵贵神速,那也是要强大的实力来托底的。 齐生眼睛一亮,“楚国夫人!” 申时轶锐利的眼睛盯向远方,“查下去,一定要把真凭实据拿出来!” # “然后呢,他会把证据呈报给女皇吗?”下雨,房间里很暗,问话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宽肩厚膀,像一员武将,却穿着文官的官袍。 对面的豫平郡王几乎完全隐藏在昏暗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却像是一处黑暗的源,光线在那里似乎都被吸食了的感觉。 “不会,”申牧过一会才说道,“他会交给霍笙。” 那人明白了,“哦。” “需要帮他吗,爷?” “申时轶自己可以搞定。”申牧说着话,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然而又道,语气却绷紧了,“霍煌这个人太没有定数,像是颗流弹,弼尧你要帮我盯住了他!” 那被唤作弼尧的人答应了。“爷,您过些天就要回临江了,临行之前,就不跟郡主告个别吗?” 申牧在阴影里沉默了,过一会才淡淡道,“要见吗?”声音很轻,几乎没有。 弼尧听他意思是松动了,“郡主聪慧灵敏,爷您对她的好,她不会不记得。” 申牧苦笑,呵呵一声,“恐怕现下正恨着我哩。” “也罢,”就在弼尧准备退下的时候,申牧却突然从阴影里探出身子,露出那一张玉面风神的脸,眼睛里微微闪动,“就去见一见吧!” 门开了,扎姬一直守在门外,她听到牧爷这最后一句话,看到他一双微微闪动的眼睛,不知道心中似悲似喜,怕客人看见自己的神情,忙低下头恭送着他走出去。 第61章 雨晴 申时轶到明宣殿的时候,雨还在下,虽然还未到酉时,宫里面已经掌上灯了。他没有让宫人们禀报,自己走进内殿,虞盛光正在灯下习字,她穿着华贵的衣裙,头发绾成繁杂的样式,美人自来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见到她的第一面,破庙昏光,瓢泼大雨,聘聘婷婷的一个小女子从佛像后面走出来,任谁也没有她那时候动人。 那晚在茶室,豫平郡王对他说,“有一种情谊,叫做不去守护。二郎,你有你的事,她也有她的,女皇座下不比其他,你们可以相悦,但现在说爱,太过早了。” 这女孩像是一只颇具灵根的幼兽,不过还没有长成,就被光溜溜得掷到了荆棘丛里,他能想象她素日平静下的惊惶,就像那晚在破庙里一样。他想申牧也是没有料到女皇竟然会把她收为养女。 申时轶站在门那里看了她许久,虞盛光终于停下笔,抬起头。 两个各自受到了忠告的人,站在原处默默看着对方,时间有一瞬间的停顿。 然后申时轶走了过去,大踏步的,像是方才在雨里一样。他将她抱起的时候,虞盛光毫不犹豫,搂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女皇像是一张沉重的剪影,立在心房后面,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正确,理智告诉她必须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她已不再是虞家湾有着一点小名声的普通少女。 可是情感是什么呢?它是一根针,它是一场豪雨,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隐秘的事,它是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它或许转瞬就消失了,它或者一段时间就变化了,可是她现在在他的怀里,心里有多快乐! 申时轶低头寻找她的嘴唇,盛光迎上去。“小姑姑,”她听见他发出难耐的低吟,轻轻得将舌尖递进去,刷过他的唇瓣。哪怕这一刻自己仍然没有知觉,可是她依然愿意去取悦他、影响他。 申时轶将她举起来,狠狠得抵到墙上,女孩头上戴的华胜步摇悉穗穗得响,虞盛光不会也不懂,全凭着对方的动作。扎姬夫人和德宝夫人两只猫好奇得从大榻上跳下来,侍女们都出去了,唯有她们被允许待在屋子里,她们对视了一眼,德宝觉得这实在是没有肉糊糊饼有意思,走开了,扎姬夫人却唯恐申时轶欺负了小主人,喵喵叫了两声,忧心忡忡蹲在几案上。 “我刚才去陛下的未央宫,她让我随户部、刑部一道,去山西查赈灾粮。”申时轶扶着少女的肩,告诉她道。 虞盛光一怔,有些忧心,“这个时候陛下让你出京,她是不是…在疏远你们?” 申时轶知道她说的你们包含了郑王、宁王。略带了些苦笑,捏捏她的下巴,“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离开一段时间,倒也不是坏事,”等霍笙知道了杀谢俊的人是霍煌,势必会有一番风雨,他不在京城,正好脱了嫌疑。 他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小姑姑。” 虞盛光想到霍煌,“那个人,我害怕。” 申时轶道,“有陛下在,他不敢怎么样。” “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晚上跳进来?”虞盛光一直担心这个。 “不会,”申时轶笑了,“金吾卫掌宫中宿卫,我是滥用了职权,陛下一直防范卫军中的串联,左右卫的势力,还渗不到内宫里来。” 虞盛光听罢,方稍稍放下心。 申时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告诉她,“这里面的几个人,你有需要尽可以去找他们。”又道,“若是有万分紧急的事,就让春衫去到春晖堂,找一个叫老八的人。” 春晖堂?那是给先帝年老妃嫔们居住的地方。虞盛光记下了。 “平时有什么事,可以多和陛下身边的姜女官商量。” 这一下盛光很意外,“姜影儿?”她看着他,眼里的光在动。在临江时,楚国夫人的孙女儿林颖和刘端娘都说过申时轶与姜影儿很是登对,两个人之间当是彼此欣赏,虞盛光以前没有在意过,但现在却深深怀疑起来,他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申时轶竟如此信任姜影儿吗? “姜掌文——是你的人吗?”姜影儿是女皇宠信的女官,和刘永一样,地位超然,怎么会倾向申氏。 “说不上,但她绝对值得信任。” 虞盛光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很不舒服,或许是为他斩钉截铁毫不置疑的语气,或者是她自己心里头隐隐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她想想姜影儿平素的模样,她浸淫深宫多年,是才华横溢而成熟的,同时却也争强好胜不容侵犯——陛下最需要的人是我!姜影儿曾经这样骄傲而淡定得警告她——从同性的角度来说,虞盛光并不会太喜欢这位影儿姑娘,申时轶却对对方这样信任,她思量着看着他,蹙起了眉。 #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煦暖,春回大地。 虞盛光带着侍女来到女皇的未央宫,一路上见那迎春花儿都开了,迎着阳光娇娇颤颤得吐露着嫩黄的蕊,柳树的枝头也发了芽,微风迎面拂动,吹起了少女们身上的纱帛,那阳光灿烂的,仿佛把人的整个心扉都能照的透亮了。 女皇却不在。今日不朝,大概是去照月殿(书房)会见大臣了。虞盛光看见叶柳儿正在和一些内廷的尚宫、宫正们嘱咐一些事宜,她进到霍昭的内殿,几个小宫女在擦拭那架紫檀底的少女图画的屏风,一会儿叶柳儿进来了,对着小宫女道,“轻些儿,这是陛下最喜爱的屏风,摆在这里多少年了,若是哪里磕了碰了划了,仔细你们的皮!” 柳儿泼辣,最能管治下人,小宫女们都怕她。她声音脆生生的,盛光不由抬头,又看向那架屏风,第一次到这未央宫内殿时,女皇刚刚晨起,问她,“你看这画上的人儿,有没有一点像你?” 叶柳儿走过来,向她请安,“郡主。”自从上回被女皇发作过,叶柳儿再回到她身边侍奉,对盛光谦虚柔和了不少。她顺着虞盛光的眼睛也看过去,很自然的,笑着道,“郡主和这画上的人儿可真像,那一等的风姿光华,真真是公主才能有的!” 虞盛光不喜欢她,也不想与她敷衍,“柳儿姐姐快人快语,不过这公主二字本宫现下还担当不起。” 叶柳儿脸上仍是笑着,甚至有一点阿谀,“郡主知不知道那画上的人是谁?” 虞盛光一怔,笑着看她道,“此画甚美,难道还有真人,柳儿姐姐知道?” 叶柳儿摇头,“奴婢其实也不知道,只是随在陛下身边久了,除了这一幅画屏,还见到过几幅小像,也是这个女子,因她太美,是以一见到便认出来。我也是猜,或许真有这么个人儿吧,若是真人,该是什么样儿?不料郡主就来了!”她看着虞盛光,语气里有夸张的成分,眼底却带过真心的艳羡和嫉妒,别人都说这位小郡主入宫的时间还短,根基太浅,可不管怎么样,她确是越来越有皇家的风范了。 叶柳儿是想要告诉她什么?虞盛光看着那屏风上侧身向后的少女,她的衣裙很长,身姿清瘦,梳着代表着未婚女子的双鬟,其余的长发披散下来。有的女子需要繁华的衣饰来修饰,有的却是简简单单一件素裙就能倾国倾城。她突然打了个寒颤,记忆里师傅有时候会凝神看她,就像她现在注视这画上的女子一样——这画中人,难道是真有这个人,难道师傅就是照着她来将自己教养,难道她就是女皇姊妹初初见她,如此失态的原因? # 她没有再理会叶柳儿,来到小书阁。 不一会儿弥安来了。虽然是料到会有人来,看见弥安,虞盛光仍不免有些紧张。 “臣,见过郡主殿下。”弥安穿着莲青色僧袍,眉目如画,声音如玉落檀盘,深沉而动听。 “不敢当,你是母亲的臣,并不是本宫的。”虞盛光没有起身,仍回到书本上。 如果对方有话,自会上来与她诉说。小手轻轻在衣袖里握紧。 “郡主身子是否好些了?让臣给您请脉看一看。” 虞盛光看向他,“你我都是单身男女,虽大师是佛门中人,这样毕竟不好,况已有女医给本宫诊治,本宫再次谢过大师。请您出去吧,本宫想静一静看会书。” 弥安慢慢向前,到盛光对面坐下。“郡主是怕和我有瓜田李下之嫌,惹陛下不痛快吗?” 盛光凝起眉,面带肃然,“大师是陛下的人,请放尊重。”她站起身欲走。 弥安从袖中拿出一支步摇,盛光定睛一看,是在临渊阁与豫平郡王分手时掉落的草虫裹儿小步摇,怎会到了他手里——她看向弥安,冷笑道,“这是我的,又怎么样?想拿这个去诓骗陛下,说我心仪你么?你倒可以去试一试。” 弥安仍然清淡笑着,仿佛说出的都是佛语,“郡主错怪本座了,本座把它拿出来,只是帮您找到了遗失的小东西,归还于您罢了。”说着真的将它放到桌上,推给她。 “本座不仅能找到这些个您无意间遗失的小东西,在这宫里,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比如陛下内殿里那架屏风上的人,您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第62章 拒妾 他看向她,那神情甚至是宽容而慈悲的,像是弥勒面向不解混沌中的人类,愿意去施救或点拨,虞盛光伸出手,将对方推过来的草虫小裹儿步摇拿起,在对方刚刚抛出提议的一刻,她显然是有些惊诧的,他是问到她的心里去了,但少女转而从容起来,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弥安大师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本宫并用不着。一个画里的人,是真是假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母亲需要本宫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知于我。”她向他点了点头以示告辞,头也不回向门口走去。 # 虞盛光没有再在未央宫逗留,带着宫人回到明宣殿。 一路上她心跳很快,一直到自己的寝殿坐下,都还有些平静不下来。 她刚才的表现并不很好,拒绝得太迅速生硬,如果是姜影儿,应当会比自己更加圆滑成熟。 可是,盛光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面对这些人真的很难。弥安和霍煌,他们太善于去勾发人的表皮之下阴暗的东西。她当然想知道自己与那未知女子的关系,当然想报虞家湾灭门之仇,找到祖母的踪迹——可是越是渴求,就越不能为它所累,否则很容易为人所拿捏。虞盛光内心,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并没有想依靠或倒向申、霍的任何一方,哪怕在感情上是倾向于申氏。 色戒进来,轻轻道,“郡主,豫平郡王来了,他想见您。” 盛光一顿,在手心里低低得道,“不见。” 色戒有些失望,但没有说什么,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她道,“等等。” 她忙转过身,虞盛光从坐榻上站了起来,“请郡王爷去书阁。” “是。”色戒仍是温柔清丽的模样,她飞快地福了福身,脚步匆匆走了出去。 # 豫平郡王申牧,从她见他的第一面起,时远时近,他好像从来都是那样,不远不近,即便她曾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从未看清楚过他。 盛光向他微微躬身,没有看见他看到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 “我要回临江了。”他对她道,声音清朗而平淡。 “哦。”虞盛光到他对面坐好,正视他。 “这张琴,你之前忘了带走,我想以后你或许会有用。” 是那张七玄琴,孤桐,姜无涯留给她的礼物。 虞盛光没有说话,申牧问,“阿圆,不为我再弹奏一曲吗?” 盛光忍不住,嘴角划过一抹讽刺,“弹琴都是为知音,我想您再遇到我师傅的那一天,或许可以让他弹给你听。” 申牧笑了,低低的很开怀包容。这女孩子还是怨他们都抛弃了她不是吗,眼睛幽深起来,“我曾经说过,如果你不执意来洛阳,就只会是我家宅里的小妻子。” 虞盛光红晕布满了脸,豫平郡王外宽内严,不常流露出那种吞噬人的霸气,可是所有人却都不敢轻慢于他,哪怕是女皇,给予他的尊重比任何人都多。 “您可真会盘算,”她轻笑,“可是您算来算去,是想得到了什么?” 申牧没有说话,虞盛光后悔了,觉得自己还是孩子气,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都收拾好,她看向他道,“陛下寝殿里有一幅少女的画像,国禅师弥安像是知道女皇姊妹和我师傅以前的事。我想知道那个少女是谁。还有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申牧应道。他眼底里都是笑,像是很满意她的要求。 虞盛光不喜欢他的表情,“这是你欠我的。”她站起身,轻轻道。 “是,我愿意做任何事去帮助你,只要你说话。”申牧也缓缓站起来。 盛光有些无言,摆出了送客的姿势,“您一路平安,我的侍女花椒——拜托您照顾好她。” 申牧告诉她,“等一会我要去见陛下。她可能会问我你的婚事,你不用怕,她还不会将你那么早嫁人,只是提前筹量。” “她为什么会问你?”虞盛光苍白着脸。 申牧继续,语气平和清淡,“在申时轶和霍煌之间,我会建议霍煌。” 虞盛光顿时全身冰冷,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冰窖里,她竭力让自己在原地站稳,可是仍禁不住身子轻轻打颤。 申牧没有去扶持她,而是继续说道,像是在处理一件公事,“陛下将女儿嫁给娘家,再挑选娘家的一名女子嫁给申氏,这样的搭配最为合理,成算最大。我这样建议,女皇最终却不见得会这样做,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都有变数,或者真正实施也要到一两年之后了。但是阿圆,这确是几率最大的,你需要清醒。” 虞盛光背过身去,不想再去看他,“多谢您的提醒,祝您一路平安。” 她很想哭,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察觉到对方在身后默默得看了她一时,终于脚步声离开了房间,她再也撑不住,手扶着案子,跪坐到了地板上。 # 霍昭果然问申牧关于崇元郡主夫婿的挑选一事。 申牧照着方才与虞盛光说的,向女皇说了。霍昭看向他,“阿牧,这是你的真心话?你果然想将阿圆嫁给五郎?” 申牧苦笑,“郡主在来洛阳之前,已是臣相中的人物,若陛下问臣的本心,臣当然希望能够重新求娶她。但您问的是崇元郡主的婚事,以上是臣作为一个臣子的回答。” 女皇半晌没说话,过一会道,“阿牧,你很好,很好。” 申牧躬身,“臣微薄,不敢当陛下谬赞。” 霍昭说道,“你兄长请表,将王位直接传袭给你,他身子不好,撑不了几天了,朕的意思,就等他百年之后,这件事再办吧。”就是同意了兄终弟及的事。 申牧跪下谢恩。 霍昭又道,“你的儿子现在是在西北的大营吧,一个郡王世子从斥候开始做起太过低微了,传朕的旨意,封他为四品车骑将军。” 申牧道,“小儿从微末历练,方成参天大树也,陛下此赏太重,请您收回。” 霍昭笑道,“你倒是谦虚,四品不行,就五品吧,不能再低了,再推朕要恼了。” 申牧方再次答谢了。 霍昭让他平身,赐坐,笑着道,“你把小阿圆从临江带到朕的身边,朕还没有谢你。十年前你拒绝了朕身边的美人,今次仍要赏你,豫平,你觉得当否?”唤外面,“柳儿,进来。” 那叶柳儿就候在门边,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见突然喊自己,忙躬身进来,向女皇一福,看向申牧。 女皇道,“这是我身边的叶女官,豫平,给你当个侧妃可使得?” 叶柳儿闻之,心内惊然,但现下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只把头微微垂下,说不上心里头是悲是喜。 申牧却一笑,淡淡道,“陛下好意,臣依然不得当之。” “哦?”霍昭凝眉。 申牧仍是一派从容自然,往上看向女皇道,“臣一向清心寡欲惯了,况现下对她仍是心向往之,不想再看其他人。” 女皇闻言微笑了,“难道你日后做了临江王,就不娶妃子了?” 申牧道,“以后的事自然等日后再说。至少现下,还没有娶妻纳妾的心思。” 霍昭调侃道,“你这样说,越发让朕觉得过意不去了。” 申牧躬身,“陛下对臣兄弟二人的赏赐,已经足够多了。” 女皇看着他那样丰神俊朗、却从容臣服的样子,微微一笑,自是心中非常满意。 第63章 选择 未央宫的中官来到宁王府,宁王小心得坐在上座,他亦是个长相英俊儒雅的中年人,只不过眉宇间总是笼着深深浅浅的忧愁,让他看起来气势弱了很多。 中官大马金刀,坐在下首,腰间束着的织金腰带上缀着硕大玉扣,拇指上戴一枚翠玉绿扳,将拂尘一抖,正色向宁王传达女皇的旨意,却是霍昭让宁王即刻去宫中面圣。那中官道,“王爷,您请快些换衣裳去吧,咱家在这里等您。” 宁王回到内室,意外又不安,下意识得想让人唤申时轶,才想到他已于两日前去山西公干去了,王妃李氏问,“要叫大郎吗?”他摇摇头,“算了吧。” 李王妃帮他穿戴面圣的大衣裳,忧心忡忡,“突然叫您去,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宁王没说话。李氏给他束腰带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碰到一处,都是冰凉凉的。两个人默默无语,宁王终于穿戴好出去了,李王妃慢慢坐到榻上,这屋子庑廊深,又是老房子,时已入春,虽然外面阳光灿烂春风拂地,但是那阳光好像永远也照不到这房间里,总是这般阴凉,透入骨中。她坐在榻上,像是沉重布景下的一个虚渺的影。 # 崇元郡主邀请京中的贵族少女们到临渊阁赏梅。 冬梅谢尽,春梅又怒绽了。一树一树,红的像云,绿的像雨,少女们穿着锦绣华服,贴着额黄花钿,在林间廊下轻快得交谈,她们娇贵鲜艳的长长的裙帔沾上了花瓣泥土,没有人在意。陛下计划下个月去附近的行宫春行,达官贵人们自然要跟随同行,恰一年一度的进士科考又要开始了,到时候各省推荐的举国一流的青年才俊们都会来到洛阳,春风得意,走马观花,却是挑选夫婿的好时候,想想就又是一番热闹绚烂的盛景。 刘端娘和林颐陪坐在虞盛光的桌案边上。林颐冷眼看着,崇元郡主今日穿了件黄罗绿叶儿绣银泥裙子,宝蓝色束腰,琉璃蓝罗银泥长帔,酥胸半露,梳着半番望仙髻,一颗浑圆的灰珍珠从步摇上垂下来,到鬓边上摇摇坠着,她一手支颐,半偎在背后的灰绸靠垫上,露出瓷白色光滑手腕子上的金丝玲珑镯,略带着娇懒的雍容,一张嫩如花瓣、明媚如春光的小脸儿,端的是丽色无双。 刘端娘在提议举办士子游园大会,女孩子们兴味盎然,那崇元郡主懒懒听着,她身后站着的风姿秀丽的侍女到她耳边低语,随后她直坐起身,赞许刘端娘,“端娘子这个提议好,本宫便回过母亲,却要在士子们进士科考毕后再走不迟。” 少女们欢呼雀跃,刘端娘道,“或者让取中的进士们一同去行宫也很好!”到行宫那里,比在京城还更自由些。也有人犹疑,“陛下会否不同意。” 虞盛光道,“十五已过,陛下要祭天、示春耕、还有进士考,排排算算,出行总也要到一个半月以后了。母皇一向疼爱咱们女孩儿们,和才俊们行宴这一等大事怎么会耽搁我们,不拘是在洛阳还是行宫——本宫去和母皇说!” 大家顿时欢腾起来。 那林颐眼瞅着虞盛光,心里头想,那本该是自家祖母楚国夫人的位置,略带着不大自然的笑容道,“郡主真好。等一下去陛下那里,我也许久未去拜见姨祖母了,同您一起去可好?” 虞盛光向刘端娘,“端娘也一起吧。” # 少女们且说且笑来到未央宫,宫人们将她们引到偏殿,一路上整个宫殿的宫人们都是屏息肃目,他们就是女皇心情的晴雨表,几个人脚步都轻起来,收敛了方才的欢欣。 快到内殿的时候,虞盛光看见宁王申重从里间出了来,他穿着亲王的服色,腰却有一些弯,似乎是承受不了那大科明紫色的绫袍和头上的紫金冠。叶柳儿随在他的身后,低头直行,虞盛光一顿,簪花提示她,“郡主,”两行人在门□□错开。 林颐和刘端娘随虞盛光进到内殿,林颐心里面颇有些惴惴的,不料女皇见到她们,眉眼缓缓舒展开来,犹如被春风吹透了眉间,她跟在盛光一侧,一直屏息温婉笑着,谦恭十分。留意到女皇看了她几眼,眼里没有任何不快,方渐渐放下心,也随着说笑了几句。 # “陛下将叶女官赐给了宁王做侧妃。”回到明宣殿,春衫已经得到消息,告诉虞盛光。 盛光没有想到,提出自己的疑虑,“我隐隐觉得,叶柳儿像是和国禅师弥安有勾连,陛下怎么会将她赐给宁王?” 春衫让色戒,“请色戒姐姐说。” 色戒跪下,“郡主,豫平郡王让奴婢告诉您,据他们观察,弥安似乎是在为陛下做打探群臣消息的事。” 虞盛光明白了。文帝病重、霍昭还是做天后时,为巩固政权、打击异己,专门在刑部、大理寺和九卿之外设了铜雀台,重用酷吏作为台使,命群臣、百姓,无论是谁,都可匿名向铜雀台告状揭发有罪之人,无论真假绝不处罚告状者。 那十年死了多少人,有人说铜雀台的监牢和大堂上,殷殷碧血渗入地砖,再也洗刷不净。 随着霍昭逐渐掌稳政权,铜雀台不再需要,她亲自下旨废除了这个机构,几任台使,臭名昭著的酷吏们,全部不得善终。 原来那为女皇搜罗情报机构并未真正消失,只不过从台前转入到台下,白马寺的国禅师弥安,正是执掌这隐形的铜雀台的人。 “陛下向郡王爷提出过把叶柳儿赐予他为妾,郡王爷拒绝了,”色戒继续道,“现在却将她赐给了宁王。” 豫平郡王可以拒绝,宁王却不可以。 总之女皇是不打算将叶柳儿再留在身边。她是发现了柳儿与弥安私底下的勾连么?却又没有把她处死,而是赐给了儿子为妾。 虞盛光一面慢慢揣摩女皇的所为,一面又想到申时轶,突然间隐隐有一丝忧虑,总觉得女皇在申时轶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会做出些什么。 她向春、色二人道,“我刚才与陛下说,打算近些天在明皇殿设宴,邀请一些官员、名士、贵夫人们,陛下同意了。你二人给我拟个单子,九爷会来帮着看人。” 春、色二人互看一眼,春衫笑着道,“崇元郡主的猫儿都能封四品夫人,如今您开宴,恐怕来宾要用趋之若鹜来以形容。” # 汾州,折冲都尉府。 一名副将模样的人匆匆来到西平郡王申时轶下榻的院落。申时轶正与部下们议事,见那来人情状,解散了众人。 “郡王爷,家里出事了。”这副将是宁王府的府兵,是以以王爷呼之。 “怎么?” “陛下新赐给王爷的侧妃叶氏,举告王妃、孙侧妃巫蛊咒害陛下,王妃、孙侧妃昨日已被陛下收押到了内宫之中。” 李王妃,正是申时轶兄弟二人的母亲,是宁王发妻,与他结缡已二十余年。 申时轶站起身,年轻英武的脸顿时印下好大一块阴霾,一双利眼暴出精光,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飞逝的闪电。他喉头抽动了一下,抓起方才解下来、放在案子上的佩剑,走了出去。 # 证圣元年二月十五日,大晋的陪都洛阳发生了一件记载到《晋史》中的事。 正史记载:女皇霍昭赐给宁王的妾室叶氏,因不满宁王申重对其冷淡,向女皇诬告宁王妃李氏、侧妃孙氏巫蛊毒咒女皇,被下到内廷禁狱。五日,二妃瘐毙。 明宣殿内,崇元郡主虞盛光从椅子上站起来,鬓旁的步摇穗子随着她动作一阵剧烈摇晃,“两位王妃现在何处?” 色戒道,“两位娘娘在禁狱内受了刑,孙娘娘熬不住昏厥了,李娘娘…也厥过去几次。两位娘娘都没有招供,现在已被挪送到了洗玉宫。”洗玉宫,是昭阳宫的一处冷宫,因二十年没有了妃嫔,早已形同荒废。 虞盛光站在那里,半天没做声,步摇的穗子在她鬓边微微晃动着,突然,一个大动,几绺珠穗勾到后面的头发上。“我要去看看她们。” 并没有与李、孙二人有过深交,只在各式各样的大典宴会上有过几次照面,只是那李氏…她是申时轶的母亲,如果他知道了母亲现在是这样的境地,会怎么想? 色戒跪到地上,拦住她,“郡主不可!” 春衫也跪倒,抬头急急得说,“郡主,不可以!两位王妃所涉的是巫蛊重罪,虽然没有招供,但陛下所为,显然没有消除对她们的怀疑!您万万去不得!” 虞盛光问,“陛下的旨意如何?”没有证据,没有口供,只凭叶柳儿一个人证的几句说辞,霍昭并没有将两位王妃定罪,而是扔到了冷宫中。 春衫艰难得道,“恐怕是要……将二人瘐毙。” 就是不闻不问,饿死她们。 虞盛光轻轻一晃,背上泛起凉凉的麻。这皇权深宫的沉重险恶,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得有所体会到。 色戒也道,“宁王把自己关在了王府中,不敢出来。陛下派人去问话,听中官们回报,他只是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没有敢向陛下为两位王妃求情。郡主,圣意已决,咱们能做的,唯有远远看着,装不知道才好。” 虞盛光问春衫,“你怎么说,你曾是宁王府的人。” 春衫闭目流下眼泪,将头贴到地板上,哽咽着道,“陛下心性之刚强多疑,比男人更甚。先太子赢曾为先文宗皇帝淑妃的两位公主求情,为陛下所恶,说他‘心忒软,不中用’。这是他们娘母子之间的事,您……不能去。” 虞盛光心里面大乱,慢慢退回到椅上坐下,她的脸比方才苍白,半晌缓缓低声道,“你们都退下,让我想一想。” 第64章 母亲 申时轶翻身上马,齐生疾跑上前拉住他的马缰绳,“二郎,你做什么?!” 申时轶斥,“休再说,吾为人臣,吾亦是人子。让开!”纵马一弹,冲发出去。 忽而一柄长棍从背后袭来,他听到风声,急忙转身避过,前方三五个侍卫滚身上前拦截马蹄,黑马受阻,高高扬起前蹄,那后面又有几人飞身将申时轶围在中间,申时轶不敌十余人的围攻,摔下马,立刻被众人死死得摁压住。 申时轶暴喝,“齐生!齐生!”嘶哑着吼道,“齐生!我cao你妈,操|你妈!” 刚那持棍的人上前低声道,“郡王爷,得罪了!”将一支麻镖扎入他的颈下。 申时轶双眼充血,几要眦出眼眶,他不再说话,咬牙发力硬是将两名侍卫甩脱出去。 齐生低声道,“松开王爷。” 几名侍卫松开了手,申时轶摇摇晃晃得站起来,齐生与众人,皆在他身后跪下了。夕阳将年轻的儿郎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他踉跄着向前,金色的光辉庄重得洒在他的身上,他不能敌挡,终于双膝跌跪下,倒在地上。 母亲。 # 霍笙被逮捕下狱,霍既定将木峡谷的产业交给了霍煌打理。 霍煌年轻有雄心,人生的又自有一种魅力,很快便有头牌艺妓愿意委身。这日从美人香闺中出来,上回那个清秀的小沙弥又来了,告诉他,“师傅让小僧给檀越带个话,郡主娘娘不愿意入彀呢,屏风上少女的身份,没有能够打动她。” “哦?”霍煌没有料到。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生的冷,这样子的笑不仅没有让他的面目柔和,反而更加多了残意。 “不急,”霍煌想了想,指示小沙弥道,“告诉你师傅,他不用动,我来。” # 申时轶整整昏睡了五天。 醒来时,齐生正守候在他的榻前。见他醒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切,低下头。 案子上有一张飞鸽传来的信笺,已经被打开了。齐生跪到地上,向他大拜。 申时轶喉咙里滑动了一下,握紧拳,起身下榻。 看着他沉重而坚定的步伐,上回持棍的武官想说话,齐生止住他,低声道,“不用再拦了。让他去吧!” # 五日前,明宣殿。 虞盛光让色戒和春衫进屋,告诉她们,“我思量许久,还是要去探视两位王妃。” “郡主!”春、色二人齐声唤。 “你们不用说了。”虞盛光止住她们,橙黄色的火光在她脸上涂抹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睛,澄透而坚定,像是天边最亮的星和冬夜里最暖的火。李王妃是阿狸的母亲,虞盛光想,他很可能赶不回来了,自己救不得她,但也不能看着他的妈妈在最孤苦和凄冷中死去。 她向春衫道,“你去春晖堂,去找一个叫八爷的人,”交代了她如何与八爷联络,“告诉他,我只要送一送两位王妃就好。” 春衫知道八爷,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是低头应下了。 色戒跪下,捧起盛光的手。这位小郡主的决定一点都不明智,而且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可是自被豫平郡王送到她身边到现在,她第一次由衷得对她生出了敬意。 “郡主,我们陪着您。”她仰起头对盛光道。 “是,”春衫也跪下,“我们陪着您!” # 那位不知名的八爷果然是自有神通,第二天傍晚,虞盛光带着色戒和暴雨二人,依着指示,顺利得来到洗玉宫羁押李、孙二妃的地方。 虞盛光不知道八爷是什么人,但是这宫里藏龙卧虎,能人未必都显山露水。看押二妃的人并没有去查看这三个头戴兜帽的女子身份,只是简略得交代她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说罢便关上门。 李、孙二妃在木栅栏内,两人身上的华服都被剥去了,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血迹斑斑,头发蓬乱。李王妃盘腿坐着,孙妃倒卧在她的怀中,头搁在她膝盖上。 虞盛光将兜帽除下,跪坐到栅栏外的草地上,那上面肮脏湿冷,散发着积年*的臭味。 李氏大约是已经被告知了她要来,干黄的脸上露出笑容,“郡主,您就是阿狸心仪的姑娘。”她异常平静,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认真端详了盛光一会,向她行礼,“以前只照过面,都没说话过。谢谢你。” 虞盛光回礼,“您的身子……” 李氏的手脚上的血已经干了,皮肉和衣服粘在了一起。她道,“是在禁狱,陛下还是恩慈的,给我等留了体面。”禁狱是内廷羁押审讯内宫人犯的地方,施刑的都是女官和中官。 虞盛光看着她怀里的孙妃,“孙娘娘她——” 李氏低下头,用破碎不成形的手抚了抚孙妃的脸,“她恐怕要比我先走,这样也好。” 虽然只短短交谈了几句,但虞盛光能感觉到,宁王妃李氏是一个宽善和平的人。申时轶眼角眉梢,也有一点像她。 “您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申时轶,还有宁王?”虞盛光问,“我带了炭笔,您可以写下来。” 李氏抬起头看她,过一会摇摇头,“不必写。”她说。“告诉阿狸,我走的很平静,让他莫要冲动,陛下还是疼爱他的。至于王爷——”李氏想了想,微笑着道,“不必说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他所有的苦我都感同身受,相信对我,他亦是然。” 她说完,解下颈上的坠子,将它交给盛光,“请把这个给阿狸,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他。”那做母亲的眼睛里的光啊,她很快低下头,再次向她行礼,“郡主请走吧,保重!” # 虞盛光等人走出洗玉宫,天已渐次黑了。 洗玉宫地处偏僻,八爷的人带着她们走过一处宫墙,停住了——那甬道前立着一个高瘦的影。暴雨立刻上前,那人转过来,喑哑的声音道,“郡主,我很有诚意,什么人也没带。”慢慢得走过来,“让你的侍女退下,我们谈谈。” 暴雨想动,八爷的人低声道,“听他的。”一面慢慢隐身到墙后面去。 虞盛光让暴雨和色戒也退后,自己停在原地,“爵爷有什么指教?” 霍煌嘴角带过一抹讽刺,深夜里他晶亮的眼睛,像一匹孤狼。“这么晚了,郡主方才是去了哪里?” 虞盛光道,“本宫的行程,还要向你报备吗?” 霍煌打量着她,天暗了,阴暗的墙角下,面容五官看不大清楚,只依稀有淡淡的少女的清香被风吹送过来。他问,“没有意义的事,郡主为什么要做呢?真不明智。” 虞盛光没回话,“你还有别的事吗?” 霍煌讨厌她高傲冷淡的样子,恶意地轻轻笑着,“高贵英武的申二郎,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被饿死,你说他现在怎么想,呵呵。” 虞盛光冷笑,“人所以为人,皆有恻隐之心。爵爷将心比心,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霍煌眼中闪过精芒,他的祖母亦是死于女皇手下,但细节未曾对外公布。欺身上前,“我的祖母也是被陛下施刑后饿死,郡主知道的这样详细,是终于肯关心我了吗?”伸出手,坚硬的手腕扣住她的下巴。 盛光吃痛,错后一步挣脱开,反手一掌打到他面上,霍煌眼里透出阴狠,“你知道痛——你的痹症好了?” 虞盛光轻轻的,语气饱含着轻蔑,“你们只会这些害人的勾当吗?霍五郎,我看不起你!” 她唤来色戒和暴雨,三个人向甬道另一头走去。 黑暗里,霍煌一个人站在原处。少女带着稚音的又娇又冷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他把手指拿到鼻尖嗅嗅,那上面仿佛还留有她的体香。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子,他想。 # 几天后,宁王妃李氏和侧妃孙氏的尸首被中官们敛入棺中,抬回到宁王府。 宁王申重不敢也不忍去面对正放在他院子里的那两具棺木,他将被子捂在自己头上、身上,在里面瑟瑟发抖。 突然有人打开门,带着哭腔告诉他,“王爷,二郡王回来了!” 申重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陡然从被子里伸出来,他马上又哭了,拍着案子低嚎,“让他走,让他走!这时候他怎么能回来,陛下会生气,陛下会杀了他的,陛下会杀了他的!!我的儿啊,陛下会杀了他的!” # 未央宫的内殿大门紧闭,袅袅婷婷的梅乐香从鎏金莲花炉里散出来,这轻盈恬淡的春日的香气却丝毫没有让女皇霍昭开怀起来,盯着下面跪着的自己最钟爱的孙儿的身影,沉声道,“你正在公干,李氏的丧葬可以不必参加,明日就回去吧。” 申时轶答,“母丧,请祖母成全。” 女皇压抑着,“你爹和哥哥还没死呢!” 申时轶不语。 殿内的气氛,顿时压抑到了极限处。 突然一个重物被抛出,击到了他的额角,是一方黄泥砚台,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鲜血立刻从额头上流下来,滑过他英气而刚硬的脸。 女皇愤怒的声音有如浑圆沉重的青铜钟鸣,在大殿内回响,“没有良心的东西!你一生下来就被抱到朕的身边,是朕夜里哄你睡觉!是朕给你把屎把尿,抚养着你长大!是朕给你尊荣,让你做一个得意的申氏的郡王!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母亲,哈,谁是你的母亲,啊?!” 第65章 十一 日上中天,春阳灿灿。 阳光从隔扇门的缝隙和窗页里照进来,琉璃窗页将光线变幻出七彩的盛色,把未央宫的寝殿照耀得富丽而辉煌。 女皇一个人坐在大榻上,脊背挺直,她一半的脸隐藏在暗影之中,另一半却在那光辉的亮光之下,几十年身处在皇权顶峰、压服世间一切众生的庄严感,已经深深得融入到了皇帝陛下的血液和举手投足之中,她现在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孤独,却依然是高高在上。 门开了,有人从后面走进来。 “陛下。”是姜影儿。她走到女皇面前,跪到她的脚下。 “弥安告诉朕,郡主去看过李氏。”女皇对她说道。 姜影儿轻轻哦了一声。“陛下,”她柔缓得说着,“您是这天下的至尊,是万民仰望的太阳,您光芒万丈,赐予万物光明,是光辉的、是灼热的,让他们可以生长。郡主却好比是夜晚的月亮,是皎洁的、是舒缓的,月光有什么用呢,却给人在黑暗中的慰藉。微臣以为,郡主这样很好。”日月交替,方是人间,恩威并施,方显出至尊的气象。 女皇良久不语,过一会说道,声音虽还严厉,语气却和缓了,“影儿的意思,朕的治下,也有黑暗的一面咯?” 姜影儿仰起头,脸上带着真切的崇敬,“没有金刚手段,哪显菩萨心肠。陛下三十年的文治武功,还需要微臣说什么呢?”她捧起女皇的手,虔诚得吻上去。 # 姜影儿走出内殿,迎面遇见了国禅师弥安。 “掌文。”弥安彬彬有礼,向她致意。他是世族大家出身,原本王姓,是琅琊王氏的后人,其相貌举止,无一不是最上等的风流。 “掌文真是好口才,”弥安道,“前日本座向圣上禀报郡主前去探监一事,挨了好一顿发作——陛下对掌文却真是不同。” 姜影儿微微笑着,“能够想陛下所想,让她老人家少操劳一点,宽慰身心,这一点我与大师,是一样的。”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弥安先起手,“掌文请。”目送着她离开。 # 西平郡王申时轶从晋中公干因母丧回京,刚回来就被皇帝陛下以怠慢公务为名着千牛卫打了三十鞭,并着侍卫们将他押回到了宁王府,禁令不许出门。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不出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还被关在大牢里的霍笙听到这消息,本该是最该开心的那一个,可是在看到手下的人送来的、执行杀害南府衙门谢俊一门的凶手的姓名时,他笑不出来了。 “让我爹来,快去告诉我爹,让他马上来!”他停顿了一刻,猛得穿过栏杆,揪住送信人的衣领,捏住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那人的手骨捏碎。 那人哪里敢呼痛,忙应下了,小跑着出去。不多时听到后面霍笙门洞的方向那里,传来暴烈的摔砸东西的声音和怒吼声。那人激灵灵一震,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 女皇让崇元郡主虞盛光代表她参加宁王妃李氏的葬礼。李、孙二妃在宫中瘐毙,却并没有以被抓捕时巫蛊恶咒的罪名定罪,而是有些不明不白,就这样死了,同时霍昭让崇元郡主参加葬礼,从一方面也显示了圣人对宁王和两位王妃的宽宥。对于宁王府而言,这样的处置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事情毕竟没有变的更坏。 然而大晋的上层社会,那些敏而多思的,却已隐隐然察觉到,从郑王申正三年前被软禁之后,女皇霍昭,已经着手再一次掀起了对包括自己儿孙在内的申氏的沉重打压。 # 葬礼当日,下起了绵绵细雨,整个宁王府笼罩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之中。那种压抑,甚至冲淡了这个府邸丧失女主人的悲伤感,一盏盏白色的灯笼,青色的挽联,僵板的仆从,皆是静止和沉默的,还有宁王,他和大儿子一道出现在了灵堂上,低着头颅不言不语,接受着来自各方的、形态和心思各异的眼光。 王府的二郡王申时轶没有出现在灵堂上。 # 虞盛光祭拜完毕李王妃,让侍从们带她来到申时轶的院落——自三天前被鞭打押送回府,执行鞭刑的千牛卫们仍然看押着他,不许其走出院落。 “本宫是奉陛下之命,来看西平。”她对领头的将官说。 那将官看看她,没说话,躬身退让开。 色戒和暴雨在廊下为她退下沉重的木屐,色戒打开门,和暴雨一道守在门外,那暴雨横眉对众侍卫们道,“郡主和郡王爷说话,尔等一概退后三尺!” 申时轶在屋内听到声响,一回头,看见门口处站了一个亭亭的人影。 她款款得向他走过来,素蓝色的丝光裙在这阴沉的屋子里像是掀动起了粼粼的光,申时轶干苦的嘴里终于觉到一丝清新的同时,感到些许狼狈,他坐在榻上,背靠在墙后,微微扬起头,没有说话。 虞盛光走到他身边,从最开始相遇,申时轶就是雄姿英发魅力非凡的,他承袭着这天下最高贵的血脉,似乎是无所不能。确实,抛开这个,仅就这个男子本身而言,他有着最为矫健英俊的身姿,最为坚定不可一世的意志,和最为压迫人心的男子的魅力,像是一头披着最为华丽皮毛的雄性的兽。她不止一次为他感到战栗。 或者,以往在他华丽表面的背后,申时轶也曾经经历过申、霍两家夹缝中的痛苦——女皇大杀申氏皇族,嫡亲的血脉也仅余下郑、宁二王两个儿子,而郑王一家还在被软禁。但这一次,却大不相同。 那双如利刃一样的眼睛仿佛更加深沉了,含蕴着火光,脸色由于近日来的奔波、鞭打和丧母之痛变得苍白,星星点点的胡茬子从下巴和脸颊处冒出来。 “我父亲他…还好吗?”他低声问道。 “王爷和大郡王都在灵堂上,王爷一直扶着棺。”虞盛光告诉他道。 申时轶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一贯懦弱却最为敏感的父亲,这一次为了他,直接去承受众人的目光…… 虞盛光坐到他身前,第一次主动投身入怀,她将唇贴上他的,拉着他的手揽住自己的头,申时轶僵硬了一下,很快将她整个儿拥到自己怀里。两个人的唇齿相依,津液纠缠,申时轶贪婪得吸咬着少女柔嫩的唇瓣,将她的舌头含到嘴里吸吮,听着自己心仪的女孩细细的喘息和不时的忍受他啮咬的轻吟。他将自己粗糙的面颊贴在她花朵一样匀净的脸颊上,紧紧得搂住她,亦或是让她跪起身支撑着他,低低得唤,“小姑姑!” 虞盛光轻轻抚过他的背,感到他微微的痉挛——那里刚遭了鞭打,应该还没有全好。 “申时轶,”她轻轻得低声问他,“我可以叫你十一郎吗?” “什么?”对方显然有些困惑。 虞盛光偎在他的怀抱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里有许多奇怪的女孩子,她们都很喜欢你。她们叫你申十一。” 申时轶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你总是做奇奇怪怪的梦。” 盛光低下头,没有告诉他她曾经梦到他去偷看自己洗澡。 她从荷包里拿出那枚玉坠,放到他手心里,申时轶认出了它,将两人略略分开,看向她。 “这是李娘娘让我带给你的。”虞盛光仰着头,一手轻轻抚摸过男子的脸颊。 申时轶知道她去为母亲送行,陪着他母亲度过最后的一程,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他想问母亲最后的情状,却竟有些不敢。他的眼睛,焦灼而又迟疑,原本强大无匹的男人,此刻像一个不敢去承受那一份痛苦的怯懦的孩子。 “嘘,”盛光搂住他,双手揽住他的颈子,像小时候打雷祖母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一样,“王妃走的很平静、很安详,阿狸,你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李氏一直到生命最后,也没有放弃她的那一份从容,女皇或许夺去了她的生命,但没有夺走她的尊严。 申时轶在她的手臂间,一直沉默着。 “她让你不要记恨陛下,陛下依旧是疼爱你的。让你不要流泪,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我带了药丸过去,但是她没有吃,怕累带我,阿狸,你母亲她,真的很伟大。” 申时轶静静得听她说着李氏最后时刻的事,这一刻,他感到怀中这个女子与自己生命产生的前所未有的关联,它甚至超越了欲、和情,或者它就是和欲与情,种种复杂的不可言说的情感糅杂在一起,他捧起女孩的头,迫她张开嘴,深深得吻了下去。 这个吻是焦灼而痛苦的,虞盛光从他的吮吻中感觉到对方内心的焦躁和苦意,她的嘴唇被吸得发麻,整个唇瓣都麻麻木木得疼,舌头像是不再是自己的。他接着扯开了她的衣衫,娇嫩粉白的圆被敞露并迅速捉住的时候,根本来不及闪躲和害羞,他的指尖划过顶端,虞盛光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感到他含住一边,轻轻得吸吮起来。 虞盛光愣了,她根本不敢看现在自己胸前的情状。申时轶坚实的手臂将她强悍得承托起,自己的一只嫩圆儿被他捧着攥着娇嫩得挺立着,另一只则被含吮在他嘴中。 她应该推开他的,可是他对待它们的样子,竟而不像是在情|欲里,或者这也是在情|欲里,但那更像是一种膜拜,对这一对母性的图腾的膜拜。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把手轻轻得垂下去,任他哺乳一般得吸吮着。最后他捧起少女圆润饱满的乳、房,将脸贴到上面,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第66章 请求 虞盛光回到皇宫,下了马车,不料正看见霍煌着右卫将军的戎装站在内门处。 “陛下让我接郡主去她那里。” 少女裹在素纹缎的斗篷里,淡淡向他道,“请爵爷先代我回禀母皇,崇元先回明宣殿换过衣裳就来。” 霍煌道,“我陪郡主一道。” 虞盛光道,“不必了。”自向前走去,专门在内宫里行走的小车已等候在那里。 霍煌突然道,“郡主,你东西掉了。” 虞盛光没有理会,却是脚下一滞,是那霍煌一脚猛得踩住她的斗篷,唰的一下,素纹缎子的斗篷差点儿被扯下来,盛光急忙拉拢住它,下意识回头,电光火石之间,霍煌已经看到她被斗篷包着的里间的衣衫松松得敞开了一角,白玉般的脖颈上有着点点红痕。 抬头看向对方胀红的满是怒意的脸,那张看起来甜蜜蜜的小嘴显然是被吻肿了的,霍煌阴沉得笑道,“郡主原是快活去了!” 主子之间说话,侍从们一般都跟在后面,是以色戒、暴雨二人均站在几步之后,但一直保持着警惕。眼见着这般,那暴雨急忙上前,一面搀扶住虞盛光,一面肩膀大力斜顶,霍煌不妨,退后了两步,只见到身材高挑满脸英气的侍女正轻蔑得睥睨着自己。 “霍爵爷,郡主身子娇弱,又刚办了陛下的差事回来,正乏着哪!您站得太近了,没得熏着了殿下。”那一脸的嫌弃与鄙视。 色戒也过来了,向霍煌轻轻一福,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盛光扶着上了小车。 霍煌嘴边噙过讽刺的笑容,主子高傲,连身边的丫头都这样高傲惹人嫌,想到方才看到的美人颈子上的红痕,他眼睛暗下去,带过狠意,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崇元小郡主。 # 早些天在宫内摆设的宴会,给虞盛光招徕了不少前来投奔、示好的臣子、名士。 有人含蓄,以献诗文示意,有人却直接,拿着名刺、拜帖直接就来求见了。 刚刚从湖北道被重新召回到京城、担任大理寺少卿的贺思,就是那直接的一个。 春衫介绍贺思:年五十,大家世子,从武出身,曾经是公开的申氏保皇党,因立下赫赫战功,又很早就被流放在外,幸运得从女皇的绞杀中逃脱出来。后来转为文官,辗转得竟做到了太守,官声卓著,且再也没有陷身于党争。如今陛下把他从湖北调回来,直接就任了大理寺少卿,那大理寺卿年届退休,不出一二年贺思即可接任,可见对此人能力才干的信任。 这个人递来的名帖,春衫将它放到“必须要见”的首批名单中。 贺思来到明宣殿拜见深得女皇宠爱的崇元郡主,心里其实也有一点好奇。能够让那一位牵动了情肠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珠帘打开,贺思行礼起身、往上一看的时候,心里头漫过一点惊诧的笑意,还只是个女孩子么,至多十四五岁吧,贺思打过仗、断过案,善于观颜察心,这位小郡主生的纤秀玲珑,骨秀姿蕴,有一种流动的光华在她身上,那是从心而来、又经过慢慢移养的,让人难以移的开眼。她的美并不刺眼,但有句话说,美人美在皮相易,至骨却难,这位盛光小郡主,年龄虽还稚嫩,却正就是后者了。 同时又觉得,能让那一位动了心的,在以往头脑的臆想中,或许就该是这般模样,而这世上竟然真就有这般模样的女子——不禁让人生出嗟叹,老天造人,终究是有偏倚的。 “请贺先生坐。”虞盛光吩咐侍女道。 “殿下,臣字弼尧,您可以直接唤臣的字。”贺思说道。 一只通体雪白、额上一个黑点儿的小猫跳到虞盛光的座上,还有一只,来到贺思脚下,略闻了闻他,转身走了。 “这一位是扎姬夫人吧,”贺思看着虞盛光身边卧着的那只小猫,打趣道,“好在臣现在关至三品,不然见到夫人,亦还要行礼的。” 贺弼尧是个心有丘壑、却宽和风趣的人,虞盛光觉得,自己会接纳喜欢他。 # 霍既定回到家中,将所有的幕僚都屏退,自己一个人在灯烛下喝酒,一壶又一壶,案子上摆满了空酒壶,整整一个时辰,他都没有说话。 妻子张氏训斥他,“才说戒酒,又作死的喝,没定性的老不休,喝死你,该!” 霍既定难得的瞪眼,拍案呵道,“滚!你懂个屁,滚出去!” 张氏唬了一跳,想计较,却看那霍既定满面阴霾,目露凶光,是动了真气。她虽凶悍,却也是疼夫君、爱儿子的人,自白着脸出去了,把门掩上,唤心腹的丫鬟让她守着,“熬汤,看着爷,”转过身对着里头低骂了一句,“酒壮你个怂人胆,你等着!”气哼哼得走了。 霍既定查实了消息,现下已知道是霍煌借助了妹妹楚国夫人留在洛阳的势力,杀害南府衙门看马的都头谢俊,威胁洛阳令司徒无忧,诬陷霍笙,并嫁祸申时轶。 引狼入室,还已经被恶狼狠狠得咬了一大口,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爹,杀了他!杀了那个狗逼养的!儿子霍笙在监牢里的怒喊,他们父子心下其实已经晓得,以女皇霍昭的性格,或许已经知道了霍煌的所作所为,但仍将他拔高上位,但十几年陪伴在皇帝身边,他们为她做了多少事?就是养条狗,也还是会有感情的吧!因此此刻,霍既定心里总还是有个奢侈的想法,或者,陛下并不完全清楚这件事呢?是不是该要为大郎去争取一下? 将又一壶酒饮下,霍既定咄的起身,“来人,更衣!” # 霍昭看着座下哭的一脸老泪的侄子霍既定,他满身的酒气,是借着酒胆才在这傍晚跑到未央宫的。 听完霍既定三言两语,把事情的大概说了清楚,女皇问,“这件事当真是五郎做的?” 霍既定并没有真凭实据,其实只要让洛阳令将那执行杀害谢俊一家的几个凶手拿下,就可以真相大白,但这等霍家的内斗阴私,怎好去这样揭开。 因此也不说去惩处霍煌,只为霍笙喊冤,“笙儿确实没有杀人,他一心想着陛下,盼望着能出来再为陛下做事。” “割马蹄、想让二郎在大典上丢丑,这件事他有没有做?”女皇威严得沉沉道。 霍既定一噎。 霍昭继续,“公私不分,为了私人恩怨,不顾朕的大典,霍既定,你父子两个的眼界就是这样!哼,你们太让朕失望了!” 霍既定嗫嚅着不能语,装出来的酒疯也醒了大半,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伏地大拜。 “你们不要怪朕偏心,”霍昭和缓了语气,谆谆着说道,“朕有朕的难。这天下这么大,唯有你们和我是一个姓的,最该体谅、忠诚于我的,也是你们。大郎过几天就出来吧,朕的意思,到下面去历练一下,再回来为朕做事不迟。” 这就是一锤定音了。 霍既定不敢再说什么,虽实在不满意,也只有先行退出。 他走以后,霍昭唤人召来弥安,“司徒无忧办事不力,看看他平素有什么不妥的。” 弥安应是。 # 千牛卫打开门,年轻英武的西平郡王显是刚刚在房间里练完拳脚。他赤着脊梁,只着一条长裤,古铜色泛着光泽的年轻肌理上全是漉漉的汗水,从胸膛上一直流到平坦结实的小腹下面。 “郡王爷,”侍卫长向他行礼。 申时轶嗯了一声,将外衫从椅背上拿起罩在身上,他背后的鞭痕已经结疤,交错纵横。 侍卫长道,“卑职等都是奉命行事,咱们对郡王爷,从来都是敬佩有加。” 申时轶横了他一眼,“都是为陛下做事,爷是那一等小气的人么?” 侍卫长大喜,跪下道,“都说郡王爷英武宽仁,最是英雄,果然如是!恭喜郡王爷,陛下撤了您的禁令,让您进宫面圣。” # 霍昭问跪在下面的申时轶,“你可知道错了?” 申时轶叩首道,“孙儿不顾大局,私自返京,孙儿错了!” 霍昭缓缓道,“罢了,天家的事,各自有各自的不得已。你过来,让朕看看你背后的伤。” “是。”申时轶起身,走到女皇近前,侍女上前,为他解开衣衫,背后的鞭伤露了出来。 霍昭道,“赐西平郡王上等伤药,不要留了疤。” 申时轶转身道,“孙儿是男子,留着疤怕什么?都已经快好了。” 霍昭道,“你留着疤,是要记恨我吗?” 申时轶一愣,跪到她脚下,“怎么会,您永远是孙儿的祖母!”他说的豪不作伪,目光烈烈如朝阳。霍昭哼了一声,没做声。申时轶接着道,“孙儿有一个请求,请祖母、陛下考量。” “你说。” “母亲李氏、侧妃孙氏,既然祖母您已经宽宥了她们,也举办了葬礼,奔丧的人无数,恳请陛下隆恩,给她们一个正名,洗脱巫蛊的罪名。叶柳儿是诬告,当处死。” 霍昭和缓下去的面色顿时不虞。 申时轶坚持,叩首。 霍昭看着这个自己最优秀出色的孙儿,面色复杂。通过强杀李、孙二妃,她已经向朝堂上发出了继续打压申氏的信号,进一步阻止大臣与申氏结交。还其正名、处死叶柳儿,不会对大局产生影响,而如果自己不同意,这个孙儿恐怕会拼着她不高兴也会自行去杀了叶柳儿吧。 这就是申时轶,这就是她和申氏结合出来的血脉后人。 霍昭心情复杂,面对这样的子孙和后人,她既感到新圩骄傲,又不免生出忌惮恐惧。 “就依你。”女皇沉思了一会,淡淡道。 “谢陛下!”申时轶重重叩首。 有女孩子说笑的声音传来,是姜影儿,和几个侍女捧着一盘子牡丹花进了来。 “陛下,”影儿对女皇道,向申时轶行了礼,“花园的牡丹花新开了。” 女皇看着花儿,想到申时轶幼时,曾经最爱为她和楚国夫人等人选花。 那申时轶却就上前挑出了一朵,来到女皇身边,“祖母,”他面容英俊,神色和小时候一样的崇敬孺慕,“孙儿给您簪花吧!” 霍昭没有拒绝,申时轶将花戴到她发髻上。 “你明后日就回晋中去。”她对申时轶道。 “是。”申时轶站起身,“孙儿现在想去望望小姑姑。” 霍昭没有做声,默许了。 第67章 交心 申时轶来到明宣殿,听到里面传来盛光的笑声,还有一个洪亮但平和的男子声音,他走进会客的侧殿内,青金砖地面,明亮的橱几桌案,藕色屏风上绣着大朵娇艳的海棠花,立在靠窗的一面,让人整个心情都不由爽朗起来。 虞盛光穿着新制的嫩绿春衫,石榴裙,娇嫩的像枝头新鼓起来的茸茸的小果子一样,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坐在凤座上,却又是那般端正华贵。见他来了,眸子扑闪了一下,点点欣悦又娇羞的意思从照进她眼睛里的细碎阳光中显现出来,却又被女孩儿长长的睫毛一扇,遮抿住了。 “西平,”她雍容得笑着道,“你有没有见过贺先生?” 贺思贺弼尧,申时轶眸光一闪,那边上贺思也站起身,向他行礼,申时轶忙道,“竟然是先生,久仰!” 各自落座,虞盛光对申时轶道,“弼尧先生正在给本宫讲儒之五常。” “哦?”申时轶看向贺思,“孤尝闻贺弼尧大马横刀,一刀斩落高昌国王的首级,现在先生潜心静气二十余年,原却是读书做学问去了?” 西平郡王锐如新刀,果然如是,贺思谦和却不失风范得答,“然。某武官出身,文化不行,唯有以勤补拙。然二十载沉心阅来,书读的愈多,愈发觉得,应当亲近人世。”所以又回洛阳。 “为道者读书远世,为儒者读书近世,可见先生内心深处,还是热衷的!”申时轶道。 “正是。”贺思毫不讳言,有一种坦荡而挺拔的气度,在他略微佝偻着的高大身躯上显出。 申时轶目如利刃。他想,太宗曾赞姜无涯是无双国士,这国士二字,贺弼尧却也当得。问,“弼尧如何看五常?” “五常者,仁、义、礼、智、信。礼、智易为,仁、义、信难也。然若无后三者,则礼、智只能带来虚伪和狡诈。”贺思道,“我望这天下,重建真正的五常!” 申时轶道,“陛下心赏先生甚之,若是听到这样的话,未必开怀。” 贺思笑了,看向他,“若郡王是多嘴之人,某也不会这样说了。”起身向虞盛光躬身道,“臣以至诚待郡主,此——信也!” 虞盛光缓缓道,“不知为何,本宫见弼尧先生,总是会想到本宫的师傅无涯先生。”贺思立刻正身肃容,“臣不敢当。” # 贺思走后,申时轶告诉虞盛光,“贺弼尧是豫平郡王的人。” 虞盛光微微一愣,偏过头来看他。 申时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对她道,“小姑姑,你过来坐,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临江山间的破庙里。” 虞盛光点头,不禁抓紧袖子,少年的神情是那样凝重,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又有所不同了。 听他继续道,“那时候我刚从临江王府做客出来,因为打探到了姜无涯的行踪,带着人想去找他。” 盛光的身子轻轻颤栗起来。 “霍笙却一路暗暗尾随于我,见我带的人少,进行偷袭,然后,我受了伤,才在那间破庙里遇到你。”他看向虞盛光。 “然后呢?”少女轻轻问,紧张的手指绞拧起来,霍笙发现师傅是不是就是由于这一次的尾随?虞家湾被屠杀的时候,西平郡王府的人在不在那里?祖母到底有没有死,向自己投掷石头发出警报的人到底是谁? “然后我回到洛阳,留了人手在那边继续寻找姜无涯,霍笙的人同时也打探到了虞家湾。然而我们都晚了,你师傅业已离开当地。霍笙屠村的时候,我的人就在现场。” 虞盛光的眼睛闭起来,眼泪滑下面庞。 “我的祖母,”她艰难得道,“有人告诉我她并没有死,是你救的她吗?” “不是,”申时轶摇头,“当时现场混乱,我的人仅有三两个,”他们都只是在旁观。 “但是,”他紧接着继续,“他们发现了在屠杀中,有人偷偷从村子里救出了两个人,并一直在跟踪尾随,现在他们跟到了阴山脚下——那就是你的师傅姜无涯和祖母,小姑姑,他们现在在一起!” “啊!申时轶,申时轶!”虞盛光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起伏,扶住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对方有力的手撑起了她晕软的身子,“我在,”他轻轻吻着少女的额头,“我在,小姑姑。” “你没有骗我吗?没有骗我吗?”她的眼泪流出来,看向他,“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申时轶深深吻进她的嘴唇里,“对不起,小姑姑。可是之前,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 少女忍不住抽噎着轻哼出声,他细致而温柔得吻她,像是在舔食最可口珍贵的食物,盛光随着他的动作仰起了颈子,申时轶亲吻着她敏感的脖子、肩胛,一手熟练得握住嫩绿色春衫下的粉桃儿,“我还要吃,”他抬起身子看她,眼睛锐利而严肃。 虞盛光羞红满了脸,他生的高大英武,严肃起来像一头锐不可当的雄狮,那身体也几乎有她的两倍大,那天却像个孩子一样吸吮自己的胸部。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呢,对方已经将她的衫子又扯破了,春衫有多薄,一下子就被男子的大手撕扯到了底,“小姑姑,阿狸还要。”申时轶轻哼着道,钳制住少女的手臂不让她去遮掩。 “申时轶,你是无赖吗?!”眼睁睁看着自己这样尴尬的样子还被他欣赏,羞耻之中,一股异样的驿动在心绪间涌动,头脑里好像充了太多的血,都不会思考了,没有察觉也不知道自己的双峰已经紧绷起来。 申时轶索性仰倒身子,把盛光置在自己的体上,看着它们圆圆又尖尖得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啊,你在看什么?”虞盛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虽然不经事,但她亦是有感觉的,更别提这男子的眼睛和表情,全是丝毫不去伪装的贪婪和无赖,还更将她身子摇了摇,让那一对儿无辜的圆圆晃的更甚。 “不要看!”虞盛光声音又软又娇,哪里有半点气势。 那头狐狸却出奇的听话,从善如流,闭上眼,“好,我不看,”他仰起颈子去摸索着够那软桃子去了,“阿狸吃,好不好?” 因为看不见,这一吃,就是舔的乱七八糟。 虞盛光禁不住轻轻得哼吟出了声,英俊雄伟的男子这样闭着眼张着嘴够舔咬自己的样子,她彻底软了身子,任对方重坐起身,将她撑坐起埋首到胸口处大嚼。 “好痛,”利利的牙齿,扎人的胡茬子,自己娇嫩的肌肤和那嫩嫩的小尖儿怎么能经得起,申时轶的动作却越发悍猛起来,“小姑姑,你真小,看,我一个手就可以抓着它们玩。” 虞盛光的美,细致到细枝末节,她身子纤细,那里已经丰润起来了,却还是精致小巧的,现在那里已经被玩成了桃粉色,申时轶显然越来越掌控不好力度,盛光眼中渗出晶莹的泪水,“痛,不要了!” 男人的那种心思哪是说停就停的,将女孩推握到软榻的靠垫上挺|身激烈得吻着,一面握着她的一只手来到自己的衣衫里面,“摸我,圆圆,摸我。” 手底下是男子坚硬而炽烫的肌肤肌肉,她的手刚刚覆盖上去,他就禁不住呻|吟了,那声音,虞盛光的脸更红,挣扎着要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立刻被攥的紧紧的,申时轶咬着她的脸颊,带着她手继续往下,像是恳求其实是无赖强硬着道,“我明后天就又要走了,小姑姑,摸摸它,我想射。” # 霍煌走出木峡谷,夜已深,洛阳城内已经宵禁。 月光将他高瘦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男子挺直的脊背,犹如一杆标枪。 突然,身后的屋檐映在地上的影,一只飞鸟扑棱棱飞起来,两个身影犹如离弦的箭一左一右向他飞袭而来,霍煌是在对方敌营中做过斥候、能够隐藏伏击的人,早已觉察到危险,在那二人向他袭来的前一息,已然腾身跃起,他蹭蹭蹭前跃上墙,躲过第一击,而后顺势回转,两柄薄刀飞出,一人正中了脖子,倒地不起,鲜血汩汩得从切口处流出来,他双腿在地上蹬了几下,喉咙里咯吱咯吱说不出话来,不一时,头颅终于歪到一边。 另一人却中到眼睛,尚未发出呼痛的声音,一只铁钳一般的手已经掐到他喉咙处。 霍煌掐着他的脖子,几乎把他的身子给提起来,很难想象他劲瘦的身躯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一步一步,他不言语,黑黢黢的夜色下,自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压沉而来,那人后背一顿,被压制到一面墙上,心里不由生出害怕。 “是霍笙,还是霍既定?”喑哑的声音淡淡得问。 那人咬紧牙,不说话。 “呵呵,爷不杀你,”喉咙间倏然一松,霍煌收回手,喑哑的声音道,“无论是谁,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要杀我霍某人,他们现在还不能够。” 他转过身,步伐稳定而缓慢,一步一步,那劲瘦挺拔的身姿消失在夜色里。 第68章 戏弄 “啪!”霍既定一掌砸到霍笙的脸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是谁让你去刺杀他的?我这正想尽办法,好容易求到陛下答应了把你放出去,你再给我出烂污!你也三十多了,怎么还这么不中用!” 听到不中用这三个字,霍笙颊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他跪到地上,“爹,我不离开洛阳城。” 霍既定叹,“陛下说的也对,你暂时离开,总比在这受人白眼儿强。”儿子的个性他知道。 “爹,”霍笙抬起头,“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霍煌有能耐,我服!你们不是总说我历练的少吗?这一次就是我的历练,为什么还非要把我撵出去呢,爹,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证明给你们看,我霍笙经得起历练!” 霍既定眼睛闪烁,怀疑得看着他。 “爹!”霍笙重重得磕头,额头上顿时一片乌青。 “好,好。你若真这样想,这一回倒也值了……”霍既定犹豫一时,背过身去,细想如何去说服女皇。 霍笙抬起头,看向地面的方向,他的脸上,刚才的求情的表情凝固了,眼睛阴沉得盯着土砖的缝隙。 # 申时轶到母亲灵前上完香,出来,宁王告诉他,“昨天宫里的人来了,叶氏她——被执行了绞刑。” “哦。” “她临死前哭着要见你,又打打杀杀的喊着要见姜女官,弥安大师。” “姜影儿?”申时轶站住,看向父亲。 “是。说有人诓害了她,一会说姜女官,一会说弥安。”宁王看着申时轶,满脸关切,“二郎,这些事就过去吧。爹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你娘在天上,也是这么想。” “放心吧爹,二郎有数。” # 出城的路上,贺思等候在一间亭子里。 二人见面,行礼过,申时轶目光灼灼看着他道,“先生来送我,不怕探哨报给陛下吗?” 贺思朗声大笑,“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低下声音,眼睛带过一丝狡黠,“陛下最恶人畏畏缩缩藏头露尾,贺某光明正大得来送,她反倒不会说什么。” 申时轶笑道,“没想到弼尧先生还有如此诙谐的一面。” 贺思正色,“兵法云,兵者,诡道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难道郡王爷你,不也是深谙此道?” 申时轶一笑,执起他的手,“先生,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打哑巴猜了。说吧,堂叔让您来,是要和孤说什么?” “霍笙刺杀霍煌不中,郡王爷觉得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申时轶看他,贺思继续道,“霍笙虽恶,带兵还有一套子,最近他的心腹在京城里频繁召请右卫中他原先的属下,霍煌却一直按兵不动。这二人相争,必定会掀起一层风浪。” 申时轶道,“霍笙想做什么,只要暗地里帮着他去做就好了。” 贺思眼睛闪动,“无论想做什么?” 申时轶坚定的,“无论是什么。” 两个人之间出现一段不短的沉默,那贺思叹,“牧爷也是这么说。”申时轶道,“这两个人之间最后,无论谁败了,哪怕是霍煌再上一层楼也好,对霍氏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我只怕他事小,不怕他事大。就让他得意一时。” 贺思抚掌,“您之所言,与牧王爷概之大同。” 申时轶笑道,“我哪里有堂叔的韬略。”看向远方,“祖母接下来要大力扶植自己的娘家人——呵,即便是千古以来的第一人,祖母她也难以免俗。咱们只有等。”转身看向贺思,“京里就交给先生了。我父亲为人软善,经过母…亲这一事,已唬破了胆了,郑王务必要保住他的性命。还有郡主,先生大才,定要护得她的周全!”说罢退后一步,长揖到地。 贺思连忙还礼。心里头道,怪也怪哉,不怪也不怪哉,这叔侄二人,所思、所想、所交代,竟然都是同样的。你说他有情,情也有限,你说他无情,偏又总脱不了牵挂。 那边申时轶已辞别了他,翻身上马,略向他一揖,年轻雄健的背影,随着骏马渐渐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贺思将手背过身去,也罢,大丈夫之行事,当如是也! # 虞盛光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春风吹过她粉色的衣裙和淡蓝色的飘带,少女的眼睛里带着沉思。 祖母和师傅在一起!这个消息突如其来,晕眩的解脱的同时,却按捺不住想要即刻去与他们重逢的冲动。 还有申时轶,那天他们像孩子一样探索对方的身体,滚烫的激情似乎是将人的心灵都融化了。 想到这里,虞盛光的脸红了,一直热到耳朵上,把脸埋在衣袖中,长长的睫毛垂下。 一个黑影从背后走来,把阳光遮挡了,来人的手抓住正在轻轻摇晃的秋千绳索,秋千立刻停止了摇动。 虞盛光抬头,霍煌正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她不由蹙起眉,脸庞下意识就冷淡了,粉色的晕从颊畔褪去。 霍煌的眼底闪过讽刺,将那秋千绳索高高得摇晃起来,“郡主喜欢荡是吗?我陪你玩。” 他力气有多大,又故意运了内力,两三下那秋千架子就高高得腾起来,似乎要飞到半空中。 虞盛光脸色发青,紧张得抓住秋千绳子。秋千被甩得几乎和地面平行,她像是一只被缚住了绳索的鸟儿,下一息就会挣脱了飞出去,心都要从腔子里悠出去的感觉。 她听见暴雨她们跑过来,怒斥着霍煌,那个人将手背着,标枪一样站在原地,她压抑住喉咙里想要发出的尖叫,紧绷着等待秋千慢慢停下来。 忽然,一根绳索不知怎的崩断了,虞盛光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接纳住,她害怕之中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衫,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得看着对方。 霍煌扯过一个冷淡的笑,那脸上的神情甚至是批判的,残忍得看着掌心底下的小鼠,“这样子荡好玩吗?郡主喜不喜欢?” 他将她放到地上,侍女们拥过来,霍煌淡然扶着盛光的胳膊,凑到她耳朵边,“腿软了吗?是不是像被|操过一样?” 虞盛光似懂非懂,但直觉上他是在羞辱她。 “放开我。”她竭力控制着不去理会。 霍煌依言松开她的胳膊,暴雨扶着主子,又想将他隔开。 霍煌冷淡着哑声道,“陛下让我陪郡主参加士子的游园大会,郡主,请快些更衣吧。” 第69章 考校 崇元郡主像是一道光,出现在凤仪园的时候整个园中一静,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她穿的是银紫色的冰云锦制成的衣裙,那料子华贵万分,上身之后全身会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冰紫色的珠光之中,且在阳光下是暗色的,到阴影处却显出来,与盛光自然雍容的气度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传说冰云锦是用雪域的冰蚕吐丝所成,要三千两雪花银才得一匹,通年也不过能得三五匹,女皇竟把全部上贡的锦缎都赏给了明宣殿,少女们看着,禁不住内心欣羡。 郡主修长的脖颈上戴着璀璨的金刚石项链,饱满的额头上点着朱红的梅华钿,乌云高绾,红宝石和金刚石串成的华胜步摇垂坠下来,小郡主神情略微冷淡,脊背挺直,肌肤透润瓷白,一件透明的、绣着牡丹花的长帔披裹在她的身上,将曲线优美的肩膀和手臂隐隐露出来,即便是见过无数场面、最为挑剔的女官和尚宫们,也难以对这样的容光和风姿说出半点不是—— 她们不禁在想,这位盛光小郡主,比以前的楚国夫人更像是这未央宫的女主人,真真是风华绝代。 今次陪在美人身旁的是寿宁伯霍煌。 林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面仰望着上面,一面忍不住想,虞盛光倒是和谁都是满搭的,之前与豫平郡王在一起时就是娇贵清丽的小女孩,与申时轶一处时是那样华贵娇慵,她必定是喜欢他的,那眼睛里的情意挡都挡不住——现在与霍煌一道,一幅冷淡微肃的样子,倒像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了。 他们会成为一对那样的夫妻吗?林颐素白着脸,看着虞盛光冷淡高贵的样子想。 # 游园会很热闹,虞盛光称职得扮演了一个女主人的角色,她的一双眼睛,在慢慢挑选合适而有才华的新进进士们。 霍煌不是一个多话的男人,一直默默得陪在盛光身旁。 虞盛光不时会和前来做引导女官的宋绯儿、侍女春衫等人说话,对于自己左侧的人,她当他不存在。 霍煌看向虞盛光,她的肌肤是最漂亮的瓷粉色,涂了胭脂,但不重,顺着璀璨的金刚石耳坠往下,少女圆圆的胸部已经丰润起来了,虽然没有深深的沟壑,但他不得不承认,看着那衣衫下微微显出的阴影,着实让人口中干渴。 他倾身上前,在她樽中倒满了酒,一面低声道,“郡主在生我的气?我道歉。你这样子冷淡,现在可是在人前。” 虞盛光略微侧过来,横了他一眼,“爵爷对本宫也是颇有成见吧,既然两看相厌,何必假惺惺。” 霍煌低笑,“我可没有郡主那么任性。” 虞盛光冷冷道,“本宫是陛下的女儿,有资格任性。”对春衫道,“给我换个酒杯。” 霍煌脸阴沉下来,那春衫恭敬的一个“是”字,躬身上来取案上的酒樽,霍煌一把握住春衫的手腕,看向虞盛光道,“都是陛下的子孙,郡主对申时轶那般热情,对某却如此冷酷,未免太不近人情。” 虞盛光冷笑,“我自是喜欢他,关你什么事!”说罢拿起杯子,将里面的酒水泼到他的脸上,霍煌不妨被兜头兜脑浇了满脸,一怔,缓缓抬眼,眼睛里迸出噬人的凶光。 “抱歉,我没有拿稳,”下面已经有人发现了,好奇得看上来,虞盛光从容而平淡得转过脸,吩咐侍女,“扶爵爷去更衣。” # “都说你不喜欢寿宁伯,阿圆,是不是这样?”午后,女皇让虞盛光陪她一起按摩保养身体,这样问她道。 泼酒一事果然已经传到了女皇耳中,事实上恐怕不止女皇,整个洛阳城的上流社会,都已经传遍了。 “是,”虞盛光毫不讳言,“他杀气重,举止粗俗,儿臣不喜欢。” 霍昭笑了,“你呀,还真是个孩子。” 虞盛光睁开眼,用胳膊撑起身子,光润的肌肤像是瓷粉色的凝脂一样,女皇的眼里透着慈爱,“阿圆生的好,我见了都忍不住喜欢,别提儿郎们。” 虞盛光道,“母亲,我是您的女儿,这天底下没有比我更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的了,您说是不是?” 霍昭还没说话,门开了,姜影儿走进来,“陛下,”她向女皇行礼,接着向虞盛光,将手中的一卷文书捧给霍昭,“制令拟好了,请圣上过目。” “嗯,”霍昭将文书看了一眼,告诉姜影儿修改一两个文字,向虞盛光道,“你表侄儿霍笙犯了错,本想让他去外地清醒清醒,他却愿意在京中悔改,就留在京中做个守城门的小官儿吧,阿圆觉得可使得?” 姜影儿听女皇竟是询问虞盛光的意见,不由向她看了一眼。 “霍笙…,”虞盛光思索着道,“据儿臣所知,他性格直率暴躁,这一回——”她本想说这一回吃了那么大的亏,留在京中会不会只是个幌子,实际要出乱子,但猛然想到申时轶告诉她的都是绝密的事情,在女皇面前是绝对不能说漏嘴的,便接着道,“这一回又犯了大错,是不是还让他去外地静心反省的比较好?” “嗯,”女皇不置可否,又问,“影儿,你说呢?” “是,”姜影儿见女皇也问道她,淡淡一笑道,“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个人若是诚心悔过,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陛下既然对霍大人有信心,想来这样的安排是不会错的。” “嗯,”女皇听完,点了点头,将文书还给姜影儿,吩咐她,“拿去办吧。” “是。”姜影儿福身,接过制令,轻盈得退下。 女皇重新卧倒,问虞盛光,“小丫头啊,影儿呢,你喜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虞盛光道,“姜掌文着实能干,但儿臣觉得,她总是这么顺着您说话也未必就好。” 女皇笑道,“你是朕的郡主,喜欢、不喜欢一个人,都要学会与他们相处,有的人,开始见到未必喜欢,但时间长了,或许就会发现他们的好,或是习惯了,也就没那么多开头的不喜欢了。能用的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闷闷的。 女皇毕竟是疼爱她,又道,“罢啦,你不喜欢他,我暂时少让他去扰你就是了。” “当真?”虞盛光一下子坐起身,抓住霍昭的手臂,“母皇万岁!” # 证圣元年三月底,原洛阳令司徒无忧因若干件积年的罪状被投发下狱,大理寺少卿贺思上书请女皇立“九州鼎”,以证圣人之言、之功、之德,女皇大悦,亲自颁发诏书,认命贺思接替司徒无忧担任洛阳令。 洛阳令乃是治理京畿的重要实权职务,非皇帝之心腹莫能担任,又因他于一个多月前投奔到了崇元郡主门下,人都道,郡主的一只猫儿都能被封做了四品夫人,这贺思贺弼尧能那么顺利得从一众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女皇钦点为洛阳令,怕其中也有小郡主莫大的功劳。 一时间,通过各种关系投奔明宣殿的臣子、士子们,趋之若鹜。 第70章 出云 霍煌抓着正俯身在自己身下的女子的头,面容冷峻,身下的动作根本不顾那女子死活,事毕,女子软软得滑落到地面,几近晕厥。 “来人,”侍女们赶紧进来,两人把那女子架拖出去,一人在盆架子上搁上水盆,也低着头退出去了。 霍煌光着上身,赤足拎着中裤,他瘦,但全身的肌肉坚硬结实,像钢铁岩石一样。发泄完以后,男子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淡,眼中隐隐然仍有阴霾。冷眼瞥到架子上放着的一朵玉石花,那是游园会后女主人崇元郡主赠给来宾的,一人一朵,他走过去拿起它,摩挲了一下,轻蔑得丢到地上,花朵立刻裂碎了。 走到铜盆处,霍煌自己清洗着身体,他一向厌恶女人在身上留下的□□,清洗也从不假手于侍婢,女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用来发泄生理需求的东西。这个崇元小郡主,明明也是一个行为轻薄的贱|人,偏偏要对他拿乔装玉女,不过,她有一句话说的对,两看相厌,她之于他的功用,除了权势上以外,其他也不过是一个工具。 # 四月中旬,女皇携文武百官至洛阳西百里的伏牛山出云行宫春行揽胜。伏牛山是避暑胜地,夏日里最是舒爽,今年皇帝提前驾幸,因而大家猜测,或许得要到九月才会重新回到洛阳。 千牛卫、金吾卫和左右卫等六卫选派精良将官侍卫随行出云行宫,至半路时,霍煌来到女皇的车座问安,虞盛光对女皇道,“母亲,我出去透一透气。” 霍昭应允了,看见她走后,霍煌追随她离去的身影,看向车门,对他道,“阿圆是个娇贵性子——姜无涯教导出来的世家女子的习气,免不了骄、娇二字,阿圆则更是脱俗出尘。也正因为此,我才让她做大晋的公主,我大晋需要这样的公主。你可明白?” 霍煌应是。 “去吧。”女皇道。 霍煌离去,姜影儿上前对女皇道,“郡主对西平郡王的感情,怕不是说收就能收的。” 女皇没说话。“不着急,”她半晌淡淡道,“每个人都应该学会选择,不是吗?” # 虞盛光漫步在灿烂的阳光里。她的脚步轻盈,走上一个小坡,申时轶已经去晋中两个多月,看女皇的情形,还不会让他很快回来。他们一直在通信,盛光知道他已与豫平郡王结盟,现在的洛阳令贺思则是申氏一族的中流砥柱,而贺思明面上,却是自己的人。 申氏有申时轶、豫平郡王这样雄心韬略的人,有贺思这样胸怀坦荡、国之大才的能干得力的大臣,随着女皇的日暮西山,虽然有她在世时的竭力打压,但申氏的崛起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师傅,一直隐身于未知名处,他常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这世间有四大,而人则居其中之一,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而道纯任自然——师傅一直没有出现,是在等待什么? 小坡下面,有几个将官和侍卫在走动。虞盛光看见一人,心思一凝。 霍煌走到她的身边,她瞥见他,问,“霍笙也来了?” 霍煌顺着她眼睛看过去,简短得答道,“是。” 虞盛光蹙眉,霍煌问,“霍笙屠杀了郡主的家乡,这事一直未处水面,也难怪郡主不喜欢他。若是我能将他首级取下献给郡主,你会否对我能好一点?” 虞盛光转过身,霍煌比申时轶大了两三岁,脸上却多出经历了风霜的峥嵘之色,这个人的危险蕴藏在眼底骨中,年龄虽轻,却威势盎然,不容人轻慢小觑。他不像阿狸那般从容骄傲,是无愧的天之骄子,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依着女皇的教导、把他作为一个臣子来看,亦不得不承认,霍煌自有他的能力和魅力。 只不过—— 虞盛光略敛了面容淡淡道,“本宫对现下与爵爷的相处和关系很满意。” 霍煌拦住她的脚步,低沉的声音微微沙哑,“可是我不满意,远没有达到满意。”他居高临下,一面说,一面黢黑的眼睛看着她,他的面容挡住了天空中的烈阳,那道从眼角划下来的疤痕更加明显,眼睛里面冷淡却蕴藏着狂烈的要征服意思,对于不是自己的爱人流露出的这种表情,虞盛光克制住内心的抵触和不适,噗嗤一笑,她今日为出行方便,穿的是男装,璞头下的小脸儿像是一块明玉一样,笑容仿若清清湖面上晃动着的水,“寿宁伯一表人才,何必将目光只放在本宫一个人身上,你也应当把你那双深邃的眼睛到四处里瞧一瞧,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芳草才对。”说罢轻轻绕过他,走向女皇的马车。 # 霍煌跨上自己的马,一个长相平常的普通将官打扮的人跟上来,“霍笙果然打的是那主意,他们恐怕要在到达行宫之后动手。” 霍煌撇过一丝冷嘲,“蠢材,我来洛阳之前,还以为他有多霸道,若不是有‘霍’这个字罩着,他能活到今天也实属不易。”向那人吩咐道,“务必要把他和霍既定摘开,我那位好堂叔,现下还离不开他。” “是。”那人接令,转身调转马头,消失在一众侍卫之中。 # 出云宫不若昭阳宫宽大,虞盛光随女皇住在主殿太月的侧殿中。 今日弥安侍寝,虞盛光早早得回到自己的寝殿,宫人们告诉她,“德宝夫人跑不见了。” 原来傍晚时著绯与夭桃等人带扎姬夫人和德宝夫人在园子里玩,扎姬夫人一直老老实实跟着侍女们,德宝却淘气,一错眼就没了影儿。 著绯向虞盛光行礼认错,告诉她,“夭桃带了人去寻了,天还没全黑,希望能找到,不然过一夜,也够那小东西受的。” 盛光自然不会在这事上过于追究,先就这样放下了,侍女们陪伴郡主用膳、读书不提。 不料过了一个多时辰,夭桃等人还没回来。 虞盛光沐浴出来,色戒拿大巾为她拭发,这些事如今都是夭桃在做,虞盛光问,“夭桃还没有回来?” “是。”色戒也觉得奇怪,“这孩子心眼实,刚来到这出云宫没几天,会不会猫儿没有找到,自己跑迷了路?” 虞盛光担心,想到申时轶和贺思与她分析时下形势时所说的,霍笙反常的隐忍,霍煌的按兵不动——贺思一再告诫她要警醒,便道,“让小空带几个人悄悄儿去找她们,不要大肆的声张,找不到赶紧回来告诉我。” “是。”色戒忙出去安排布置。 小半个时辰后,小空回来了,“郡主,”她上前道,“没有找到夭桃二人。我们是悄悄的,只在内宫各处寻看了一遍,内门已封,各宫都是女武官们在巡守,没有异常。” 但是夭桃不见了,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春、色二人上前道,“郡主,要不要去禀报陛下?” “怎么说?”虞盛光反问道,“说我的两个侍女走不见了,为这个就去惊动陛下?”女皇现在正在与弥安一处,夭桃两人不知所踪,却不知到底事大事小,她想了一下,让色戒,“你去找九爷,让他马上来我这里见我。” # 霍笙与十来个人在距离西侧内门不远的一处偏僻的小屋,灯光昏暗,窗户又用衣衫等物遮挡住了,从外面看看不见这里面有人。 他横了一眼被绑缚着双手丢在墙角的两个宫女,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歪着躺在她们身边。 “是崇元郡主的猫和侍女,”一人认出了她们,告诉霍笙道。他们今日一人潜伏在内宫里坚实动向,没想到被走失的德宝撞见了,窜跳到哨探的肩上,紧接着小猫的叫声吸引过来闻声寻来的夭桃二人,那人眼见行踪暴露,只得将两人制住,带回这里。 “晦气!”霍笙在心里暗骂,吩咐手下道,“将她二人杀了,等会丢到尸身堆里。”今日的事情绝不能露出半点马脚。 “郡主殿中走失了宫人,只怕会着人出来寻找。”一人忧虑,“大人,看来我们要提前。” 霍笙眼中迸出凶光,虞盛光对于他来说就是个不祥之物,自她出现后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日后若是寻得机会,定要将她也杀了,他在心中想,问另一人,“霍煌那里怎么样?” “一切正常。” “好。”他沉默了一会,因为谋划了多时、终于快要实施的计划,眼睛眦张出来,“动手!” 这个时候,天刚刚擦黑。 # 女皇驾临行宫,只带了六卫中的部分精锐将领侍卫。 左右卫把守外宫诸门,金吾卫执掌内外宫之间的卫戍和内宫宫门,两相的职责分明,互不干涉。因此金吾卫的一名将官看到右卫的侍卫来到内宫宫门,将长|枪对准他,“来着何人,报上姓名、职务。” 那人将手伸向内兜,“某奉将军之命……”一边说却一边突然发难,右手横握一把匕首,将它插|入那将官喉中,同时有三五人从守门的侍卫背后现出,拗断他们的脖颈。 “换衣服,快!” 三人飞快得换上死去的金吾卫的盔甲,执枪站立,一队巡逻的金吾卫远远地走过来,没有发现异状。 剩余的三人将尸身藏匿好,翻过城墙,进入内宫微黑的夜色之中。 # 刘永没有耽搁,很快来到太月侧殿,虞盛光三言两语将事情告诉他,“希望是我小题大做,但我那两名侍女素来懂事谨慎,若不就是失足跌落到了哪个地方,请九爷帮着四处寻看一下。” 刘永细长的眼眯了眯,“郡主,您在这宫里待好,四门紧闭,不要出去,老奴去回禀陛下。” 姜影儿却告诉刘永,“陛下服了乐遥散,现在正发着汗呢。” 乐遥散是助兴之物,服下去之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神智迷离,刘永皱眉,心中不安怪异的感觉更重,怎会这么巧? 两人正说着话,大门处突然一阵响动,姜影儿望过去,只见虞盛光宽衣长发,脚步匆匆向他们这里走来。 事情紧急,小郡主只披了一件长长的袍子,头发也都散下来,眸光如火,上来对刘永道,“九爷,我的侍女发现内宫中有人窜进来。” 刘永颊上一阵痉挛,吩咐四周,“快,闭锁宫门!” 虞盛光问姜影儿,“陛下在何处?” 姜影儿道,“和弥安大师一处,在内殿……”她话未说完,盛光已提起衣裙,带着侍女匆匆向内殿跑去。 # 弥安望着御床上正平静躺着的女皇,她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神态安详。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那是乐遥散正在发力的功效。 看着这个足以做自己祖母、此刻正平静躺着的女人,他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只需再往上一点,就可以扼住她的咽喉,无数个夜里他曾这么想,可是,他把手又收回去。她是他权势的源泉和路径,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去结束她的生命呢? 大门突然开了,弥安从御床上抬起头,昏昏暗暗的铜灯闪动中,一个年轻女孩轻盈的身子快步奔来,她张开的大袖和行进间飞舞的长发像是素色的蝴蝶的翼,是小郡主崇元。 “郡主,”弥安揽上衣衫,将下|体遮掩住,只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优雅得在床榻上行礼。 “母皇怎么样?”虞盛光扑到床前,见女皇闭目躺着,抬头看向弥安。 这床榻之中有荼蘼的麝香和男女之间糜烂的气息,小郡主却丝毫没有害羞不适,只用一双澄透的眼睛看着自己。 弥安道,“陛下服了散剂,正在发汗。” “守住母皇,唤医女,将陛下唤醒。”虞盛光吩咐左右,并向弥安道,“请大师先去偏殿吧。” 弥安系紧自己腰间的带子,从容起身,“这种散剂没有办法,只能慢慢等陛下醒来。” “你有办法吗?”虞盛光抬头,问他。 弥安笑着摇摇头,将头发在身后顺好。 “那就出去。”她轻斥道。 弥安一愣,顺发的手缓缓放下来,躬身应是。 走到门边,只见宫人们正在簪花的指挥下收拾床铺,为女皇穿衣,盛光小郡主则在灯前,微微垂头,缓缓踱着步子,衣裙在她脚下拖着长长的摆。 “宫里是不是出事了?”他状似善意得询问,“郡主派人赶紧去寻寿宁伯吧,他定能护得陛下和您的周全。” 虞盛光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一个清灵澄透,一个优雅翩翩,在昏暗的光线中交汇。 侍女燃起更多的灯烛,殿内渐渐亮了起来,少女道,“多谢弥安大师再次提醒,”她的声音如玉,清透、稚嫩,却坚定、动听,“现在,请您出去。” 第71章 狼狈 女皇仍然在昏睡中,虞盛光和刘永守在她的床前。 色戒进来,神色紧张,“郡主,有十几个人闯进来,现在正在殿外与女武官们厮杀。”好在她们发现及时,提前关闭了太月殿的正殿所有大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永和虞盛光想的是,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们对视一眼,色戒接着道,“内宫外面的侍卫们应该很快就能听到声响,他们当会及时赶来。” 刘永和盛光不做声。如果作乱的就是金吾卫、千牛卫或者左右卫的人呢?能悄无声息得突入内宫,来人绝非等闲之辈。 “有刺客!有刺客!保卫陛下!”殿外女官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大殿的窗纸,一处一处的红光在殿内的墙上、屋顶上、和每个人的脸上晃动闪过,窗外的厮杀异常激烈,短短几息,不时传来女子的惨叫。 姜影儿冲进来,跪到虞盛光脚下,“请您立刻派人去通知右卫将军霍煌!” 虞盛光道,“金吾卫执掌内宫卫戍,我来主殿之时,已派人去唤金吾卫待命。” “金吾卫迟迟不来,定有其故,请您现下立刻派人去通知外宫宫门的霍将军前来救驾!”姜影儿直起身,咄咄得看向盛光。 虞盛光目光亦炯炯,反问她,“金吾卫可能出了变故,掌文怎么知道右卫那里就一定是安全的?如果他们也遭遇了袭击呢?”她转向刘永,“九爷,我们应该发信号,给宫外驻扎的卫戍军,让他们进宫救驾!” 姜影儿急道,“卫戍军进宫,这是何等大事?郡主要闹的天下尽知吗?” 刘永沉沉道,“你们别吵了,陛下醒了!” 虞盛光和姜影儿连忙扑到女皇床榻边,霍昭睁开了眼,但尚没有完全恢复神智,“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在?弥安呢?”她声音昏沉。 虞盛光握紧她的手,刘永扶着女皇坐起,他看了姜影儿一眼,低声对虞盛光道,“郡主,去通知霍将军吧。” # 殿外的女武官们渐渐支撑不住了,来人虽然只有十几人,但个个都是精兵好手,以一敌五,甚至更多,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内宫各处赶过来的百余名女官们已被清杀大半,殿外尸横遍地,血水浸流到台阶上。 “咚!咚!”宫门被沉重的石块撞击着,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里。 暴雨、小空和殿内的四五名女武官们,把女皇等人围在中间,时间一息一息得过去了,忽然,刺客们发现了隔扇窗显然更容易突破,他们放弃了殿门,打碎了窗户,只见一柄长剑刺进来,从把守窗户的小太监的耳朵中贯出,虞盛光听见外殿里宫娥尖利的叫声,她苍白着脸想,这作乱的到底是谁,他们竟想弄真的吗?! 刺客冲击了内殿大门几下,突然停止了,紧接着外殿厮杀的声音大起,一个低沉中带着沙哑的声音道,“臣霍煌,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殿内的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但各个人的神情都不同。女皇的神智在慢慢恢复,虞盛光感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渐渐有了力气,看向她,只见她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中犹如一尊雕像,没有半分神情。 外面斗得很凶,“哐当”一声,大门被冲开了,一个黑衣刺客疾扑而来,寒剑森森,直接指向被众人包围中的女皇。 暴雨等人急忙来挡,但那人武功奇高,像是在密雨中穿行的一道闪电,躲过众人的阻挡,瞬息间扑到床榻跟前。 几乎没有在头脑中考虑,虞盛光唤了声,“陛下!”她的手本就握着她的,急忙反身扑倒了女皇,两个人跌到床上,用自己的脊背遮住了来袭的长剑。 那人一击不中,又将剑下戳,虞盛光急忙拱起身,电光火石间她看见女皇玉石般平静的眼,我要死了吗,我怎么这么傻——她头脑里一瞬间这样想,然而意想之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陡然间感到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拦腰抱起,从那死亡的一线中被拖拽出去,身子跟着那只胳膊腾到空中,还没有回过神,脚尖刚刚碰触到地面,被一股温热腥甜的液体热雨一样的喷洒了满脸。 是血。 霍煌一刀斩杀了那人,几乎将他的头颅完全斩下来。 少女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接着是不能控制的巨颤,霍煌丢开她,来到女皇座下跪下,“陛下,您受惊了。” 女皇的声音很低,“朕乏了,你们都出去。照顾好郡主。”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微弱了,霍煌的人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是,”他站起身。刘永和姜影儿上前服侍女皇,霍煌一扭身,见小郡主还呆呆得站在原处,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她素淡的长裙拖在地上,裙幅上沾淋了串串血迹。 霍煌站到她身边。 虞盛光回过一些神,有些呆滞得看着他,她的脸上泼洒上了血,将那张绝美的脸庞勾画出妖异的美丽。 霍煌道,“陛下要休息,郡主随我来。” 两个人来到旁边的隔间,虞盛光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霍煌用手将她脸上的血抹去,捧起她的脸,深深得吻了下去。 虞盛光措不及防,被他的舌头侵入了,她的头颅被控制住,被迫着仰起,腥甜的血液和着那人的强悍的气息,汗味、男子刚刚厮杀过的躁动和激烈,他的舌头重重得喂压进来,她胃里一阵一阵翻涌,女孩死命得挣扎着,他接着往下摸索她的身体,虞盛光一只手得了空,在他脖子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他猛然间松开了她,退后一步,盛光被嘴唇里的腥味和对对方突然侵犯的愤怒,胃里绞压成一团,弯腰呕吐出来。 霍煌淡淡得嘲笑,上前用手抚净她的嘴角。 “滚,”盛光推开他。 霍煌掐紧她的脖子,“应当有人好好教你规矩,郡主。” 他的手那样重,虞盛光顿时呼吸不过来,脸胀成了猪肝色。霍煌紧接着将她抱起,压制到一旁的大榻上。虞盛光刚得到空气不过一瞬,身体即被重重得押到了大榻的墙壁之上,霍煌再一次吻下来。 男子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响着,虞盛光全身泛起恶心的颤麻,她动弹不了,霍煌将她的衣衫撕开了,她全身绷紧了试图抵抗,喉咙间急促的嘶叫着。霍煌似乎很享受她的挣扎,来到她脖颈间逡巡啮咬,少女来之前刚刚沐浴过,虽然经历了方才的宫变,流了汗,但瓷粉色的肌肤依然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和着血腥,在燥烈灼热的气息中,这样浓重又轻盈交错的香气简直可以撩起燎原的热火。 宫人们都在外面统一的指挥下清理收拾宫殿,没有人注意这一间小室内发生的事情。虞盛光听到暴雨在外面寻找她的声音,可是门口显然有侍卫,欺挡了她们进来查看的脚步。她们走开了。 “爵爷,”清淡优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国师弥安。 霍煌离开女孩的嘴唇,看着她在他身下被扭着双臂丝毫不能动弹的模样。并没有松开对她的钳制。 虞盛光立刻想尖叫,但他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头也没回得问弥安,“什么事?” “霍笙被抓住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弥安说道,霍笙的计划鼓动右卫中一部分中级将领,让他们今晚哗变,以霍煌辖制不力为由,趁乱杀了霍煌。没想到派出的人中有几人竟与其他几个不知名的人一道,转而攻击了出云宫内宫,一直杀到太月殿。他们在外宫门处遍寻不到霍煌的同时,知道上当了,紧接着就被埋伏的人拿下。 霍煌道,“杀了他,给他个痛快。”少女的衣衫碎了,他眼睛顺着她破裂开的衣服往里看,一颗粉粉的小尖在里面若隐若现。 他另只手隔着衣服掐到那里,虞盛光猛的一缩,身子拼命摇动抵抗,狠狠咬住他的手。 霍煌浑不在意,手仍被她咬着,一面索性将她衣服褪到腰间,一手拧握着少女的酥胸,一面强压着她吻下去,弥安只看见少女两只手被摁在榻上紧紧的不能动弹,承受着男人狂烈的亲吻。她拼了命在扭动,指甲在榻上都掀开了,蹭出斑斑血迹。 “你要看吗?”霍煌喑哑的声音问。 弥安轻笑,“我有药,可以让她老实点。” 霍煌看着底下人愤怒得燃烧着的眼睛,淡笑,“那有什么意思。” 弥安出去了,霍煌将虞盛光抱着坐起,让她赤|裸的上身贴到自己冰冷的盔甲上,虞盛光摸到他腰际拴着匕首的牛皮袋,趁着他亲吻抚摸自己的胸部,将它抽了出来。 她狠狠得向他颈边扎去,霍煌是什么人,早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一挥手,虞盛光滚到了榻下,她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把它给我。”他居高临下,看着她道。 盛光被摔的这一下子,胳膊和半边肩膀几乎要断掉,霍煌蹲下来,眼睛与她平视,他嘴边勾过轻蔑的笑,“你能做什么,嗯?杀了我?”他轻笑出声,故意去看她浑圆可爱的胸部,娇贵骄傲的小郡主,这样赤,裸的样子最适合她了。 虞盛光将刀刃抵到脖颈处,霍煌眼中的讽刺更浓。“嗯”,锋利的匕首划破了少女的肌肤,虞盛光想到之前申时轶带她去的那间赌坊,混混用无赖的手法取得赌坊的妥协,刀越割越深,几乎见骨,她疼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喉咙也被他刚才的紧掐撕伤了声带,沙哑着道,“你很得意,可是如果我现下死了,你怎么向陛下交代?” 第72章 封赏 霍煌不动声色,看着她用刀刃割伤自己,他唇上沾了刚才吻她时的血迹,看见她的动作,眼底讽刺的意味更浓,像墨池一样黑暗。伸出手,只轻轻一捏,匕首从少女的的手心里掉落了,“想死是吗?”他低声道,抓住她的头发,猛然间带着她的身子狠狠得向墙壁上撞去。 “啊!”虞盛光发出一声嘶叫,双手下意识向前推挡。 鼻尖就要触碰到墙壁的一瞬间,霍煌停住了,盛光双手虚软得趴在墙上,刹那间屏住的呼吸回了来,急促的喘息着。 “不是想死吗,为什么还要挡?”他松开她的头发,轻轻抚摸到脊背上,女孩这样双手摁扶着墙面,桃粉色的小尖翘着紧贴在墙壁上的样子,霍煌眼睛中深黑的颜色更浓,如果现在不是在皇宫,他真的会把她给弄死。 他终是站起身,轻蔑得道,“死,从你这样的娇滴滴的小姐嘴里说出来,太轻亵了。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死亡。”将衣衫抛到她的身上。 虞盛光揽过衣服,轻颤着用它笼住自己,双手环抱在胸前。他让她感到屈辱,同时升起想要反击的*,“你喜欢别人怕你,是吗?”她轻轻问道,“用恐惧来建筑自己的力量,让别人屈从于你——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属下,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我!”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身子轻颤着,可是脊背那样直,眼睛那样亮,霍煌原本轻蔑的嘴角抿直了。 “我是怕死,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怕你,永远都不会。”她轻声把话说完,站起来。 # 经历了惨烈的厮杀,夜深了,太月偏殿静谧十分。 虞盛光将自己完全浸没在热水中,手捂住脸,温热的水在指缝间流动,申时轶,她在心里默默得念,眼睛里一阵酸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他。 更衣的时候,侍女们跪在地上,暴雨异常自责,伏地大拜不愿起身。 “不要这样,”虞盛光道,“不怪你们,当时那么乱,我们都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 睡梦中她再一次梦见了申时轶,他在梦里狂烈而温柔的亲吻她,抚摸她的身体,“阿狸,”虞盛光轻声梦呓,眼角滑过泪痕,“你回来了,真好。” 可是猛然间梦里那双锋利英俊的眼睛变成了黑色漩涡一般,血色充斥了整个梦境,霍煌面上带着冷淡残酷的笑,扼紧她的咽喉,沙哑的声音道,“不是想死吗?我成全你!”手中的长剑戳入她的腹中。 “啊!”小腹那里深切的剧痛,虞盛光猛然间醒来了,淡淡的昏黄的灯光下,床铺上一大片血迹,她刚刚从梦魇中醒来,看见床单上的血,厉声尖叫起来。 # 侍女们一早将绣着百花神的荷包垂挂在郡主的床帐上,簪花进来看见了,到正在梳妆的虞盛光身前,“郡主,恭喜您了。” 虞盛光回过头,见簪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床帐上的百花神荷包,脸上轻轻刷过粉红,“母皇起身了吗,我正要过去。” “陛下正是让我来请郡主过去。”簪花上前,用抿子为虞盛光将鬓边发髻抿好,将她扶起。盛光觉到她今日异常热情,便就让她扶着,一起来到主殿。 殿内外的尸身、血迹都已经打扫干净了,宫人们撒上了木樨香,用来遮掩血腥气,是以大殿内外弥漫着比平素浓郁了许多的香气。女皇恢复了平素威严,正在听霍煌向她汇报昨晚之事。 虞盛光看见霍煌的时候微微收住脚,到一旁去整理窗台上花瓶里的花朵,女皇唤,“阿圆,你也过来。” “是,”她坐到女皇身侧。 两个人的视线一碰而过。虞盛光很严肃,而霍煌还是平素的冷淡。 霍煌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了,女皇越听越怒,问,“霍笙何在?把他带来见我!” 霍煌道,“昨日混战中,霍笙已遭伏诛。” 女皇不语。她一向优待娘家,自她掌权,虽然诛杀了以前慢待过自己的兄弟们,但对几个侄子却是封官封爵,霍既定做到了中书舍人,相当于副宰相,另外几个侄子、侄孙在军中也都担任重要的官职,如今霍笙却试图掀起宫变,向她本人挥出屠刀,内宫里泰半的女武官都死掉了,杀况惨烈,霍昭本就是情绪与理智都异常丰沛之人,当下面黑如雨,“这个畜生!”将手边的盅子打落在地。 “霍既定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你去!”她命令霍煌,“去问霍既定,他儿子干的事情,他竟会一点都不知道?” 霍煌道,“恕臣直言,大人未必知晓。堂叔或许和姑祖母一样,皆为亲情蒙住了眼睛。” 他这句话看似大胆,说的却极为巧妙,既全了女皇和霍家一族的脸面,又将霍既定不着声色得摘出去,同时显出自己的仁义。女皇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吗,阿舜?霍既定父子那样对你,你却能以德报怨,很好。” 她接着看向虞盛光,“阿圆,你昨天也可立了大功。” 虞盛光忙起身推辞。 霍煌道,“郡主能提前发现有人闯进内宫,实在很了不起。” 他声音低哑,据说是做斥候时遭遇敌军受的旧伤,这样子沉沉说来,虞盛光觉得他语气里有不怀好意的意思,平淡得道,“是我的小猫无意间走失了,侍女去寻找不回,这才去找了九爷。”转向霍昭,“都是母皇洪福齐天,想是上天预警了猫儿。” 女皇握着她的手,“你很好,很好。”对姜影儿道,“拟旨,封崇元郡主为崇元公主,大宴三日。霍煌救驾有功,封二品济宁侯。” 虞盛光唤,“母亲……” 女皇道,“不要说了,朕意已决。” 他二人忙跪下谢恩。 女皇看见虞盛光锁骨上包着白布,问,“阿圆昨天受伤了?” 虞盛光身子一僵,霍煌在下方道,“是臣失手,无意间伤了郡主。”虞盛光根本不去看他,女皇对她道,“阿舜救了你的性命,既然是失手,阿圆也莫要太过怪他。” “是。”虞盛光勉强道。 女皇又向霍煌道,“昨日的刺客,有没有活口?” “有两人幸而未死。”霍煌答。 虞盛光闻之心中一动,抬起眼睛——听昨晚上弥安和他说话的语气,这一次的宫变固然有霍笙作乱的引子,但霍煌等人似是趁势将火烧得更猛,既然如此,霍笙都被趁乱杀了灭口了,为什么还会有活口? 霍煌接受到她看过来的目光,却没有理会,继续对女皇道,“臣已将这二人拘押在狱,谨遵陛下指示。” “还用说吗?”女皇沉声道,“把他们交给大理寺,给朕好好得查!” # 虞盛光从大殿出来,在廊庑上停住脚,霍煌背身前面,转过来,手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奶油一样的小猫。 小猫被放到地上,看见她,娇呼着跑过来。盛光蹲下把德宝夫人抱起,德宝委屈得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冲她叫唤。 霍煌走了过来,暴雨等人想上前,盛光止住了。 霍煌看着德宝,它白色的皮毛依偎在少女粉盈盈的胸口上,质感十分诱人。 “这小东西着实是你我的祥瑞,是吗?”霍煌看向虞盛光。 “我的两个侍女怎样了?”她抬起头。 “我们赶到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杀害了,只有这小东西还活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德宝的毛,手指几乎撩到少女的胸口肌肤。 虞盛光后退了一步。 霍煌扶住她的胳膊,“郡主小心。恭喜你,郡主,不,应该是公主殿下,”他凑到她的耳边,意有他指,“听闻公主已经成人了,呵呵,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第73章 孰对 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 贺思在殿下廊庑退去木屐蓑衣,进殿后,春衫已在门口等候,“先生,郡主正在等您。” 贺思的神色有些严峻,告诉虞盛光,“霍煌留了两个活口,恐怕要对申氏不利。” 虞盛光问,“您听到了什么吗?” 贺思道,“臣在大理寺的旧僚,听说陛下还派了弥安的人去协助会审——铜雀台那一套的手段,假的也能逼出真的来。” 窗外雨声大作,密密得敲击在门廊上。虞盛光站起身,往外面看,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太月大殿的月台之上,昨夜和今天上午已经用水清扫过了,但是隐隐然还有暗红的血被冲刷出来,流淌到台阶下面。 “贺先生,您告诉我,你们到底有没有在这件事上暗中使劲?是申时轶,还是豫平郡王?” 贺思斩钉截铁,“没有。一开始是想推波助澜,让霍笙和霍煌二人斗的更激烈,但后来发现霍煌的行踪极其诡异,他的人都是楚国夫人临走之前悉数留给他的,而楚国夫人在京城经营多年,积累之深,非两位郡王爷可比——水太深,看不清,则只是旁观。”可以说,最终演变成一场宫变,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但也再一次让他们对霍煌的胆大冒进感到惊奇。 而现在看来,霍煌所图,不仅仅是霍笙一人而已。 想到二十年前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贺思拧紧了眉,面色凝重。从另一方面来说,女皇威权的建立,何尝不是通过恐惧。 虞盛光看着外面的雨,“我倒是觉得,”她的声音轻,刚开始似乎还有些犹豫,但立刻坚定起来,转过身道,“陛下让弥安去协助审理,是不是是在试探他呢?” 贺思眸中一亮,“此话怎讲?” 虞盛光道,“我陪伴陛下一段时日,虽然不长,但观陛下,着实是帝王心性!古往今来,帝王皆多疑也,况母皇年岁又大了。人因衰弱而生疑,因疑而生怖,这一次宫变,陛下或许对任何一方都不再信任。势均而平,如果她真的一味相信霍煌、弥安,直接将那两个活□□给弥安审理就好,把他们送去大理寺,就是要一个真相的意思,而同时委派弥安,是安抚、也是试探!” 她抬眼看向贺思,“先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此是其一,其二,我总觉得,陛下或许会大力打压申氏,抬高霍家,但不会真的将申氏一踩到死,为她的身后事,绝不会那样——她不是刘汉末年的曹氏,也不是后来的司马氏,她应当比他们,更具有长远的目光和心智!” 贺思的眼里闪过惊奇,这一个小小的女子,果然灵透十分,虽还是稚龄,说出的话语,竟而是与千里之外的豫平郡王是一样的。 他转过话题,“听闻陛下之前曾问过郡主关于霍笙的处置,郡主建议把霍笙流放在外,不要放到身边。” “是的。” “好,”贺思赞许道,“郡主待人,心至纯至诚,这一次又有扑身救母的举动,如果陛下再问您的意见,您,”他目光灼灼,看向虞盛光,“就大胆得按照内心想的说吧!”说罢起身长揖,“陛下晚年有郡主的陪伴,圣人之幸,申氏之幸,大晋之幸也!” # 女皇桌案上是长长的一份名单,上面用朱砂够画出来的,都是因本次宫变而要受到牵连审查的人们,有的已经定了罪,有的马上要被逮捕。 女皇问虞盛光,“崇元,你看看这些人,你怎么想?” 如今女皇在政事上常问小郡主的意见,姜影儿已不复之前那般惊奇。 虞盛光一个一个看,放下纸张,“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反对陛下?对那些着实有证据的谋逆之人,再怎么处罚都不为过,但是儿臣总觉得,不要牵连太过了。” 女皇又问姜影儿,“影儿认为呢?” 姜影儿道,“唯有霹雳手段,方能镇住异心。” 女皇吩咐她,“按这个折子上的名单去办。”就是她虽然听了盛光的意见,但仍没有取纳。 “是。”姜影儿躬身道,将名单捧到手心里,肃穆而立。 女皇又问她们,“大理寺向朕汇报,说两个刺客骨头甚硬,但只言片语中,隐隐说西平的人参与到了其中,你们怎么看?” 她仍先看向虞盛光。盛光站起身,“儿臣不懂,儿臣只知道,申时轶绝不是那样的人!” 女皇面色阴沉,“如果他怨愤朕杀了他的母亲呢?” 虞盛光道,“他既念生恩,对陛下的养护的恩情只会更加感念!一个人的人品,点点滴滴中自可以看到,母皇您心中何尝没有感触?”霍煌说女皇因为对霍笙的舐犊之情蒙蔽了双眼,但申时轶和霍煌,何尝是同一范畴的人物!她继续大胆而认真得道,“儿臣倒是觉得,自从西平离京,金吾卫办事就没以前那么稳当。儿臣不懂那些大事,只凭心说话,儿臣就是觉得,有西平在身边,这心里头觉得安全。” 她的声音清澈、稚嫩而又坚定,一个一个字落地,像玉珠子那样响亮,姜影儿不由抬起头看向她,从一定程度来说,虞盛光着实是一个大胆的几近鲁莽的人。 可是她真诚!从某些方面来说,虞盛光和申时轶真的是很像,对于那些光明的、在深宫里看起来荒唐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他们皆可以光明正大的做出来,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做光明正大的事情,姜影儿眼中闪烁过迷惘,以至于女皇问她的时候,她一顿,方缓缓道,“微臣也认为,以西平殿下的为人,当不至于为此等事。可是,兹事体大,陛下还是慎重的好。” 女皇闭上眼,“朕乏了,你们下去吧。” 在外殿,姜影儿主动向虞盛光行礼,“郡主。” 虞盛光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看着她道,“陛下不会只让霍煌独掌大权,恐惧自然能将人暂时压服,但忠诚,才是维持长远的关键力量。掌文,你是母皇身边的肱骨之人,你要三思。” 第74章 隐忧 短短三天,因宫变被牵连入狱的官员多达百人,大理寺在行宫临时的衙门一时间人满为患。 一些资深的官员们和贺思一样,都想起了二十年前先文宗帝刚刚驾崩时的情景,那时候霍昭身为太后执掌实权,从垂帘之后直接坐到太仪殿宝座上,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对包括自己儿孙在内的申氏皇族和支持他们的大臣们高高挥起屠刀,砍去头颅一片。 距离上一次大案大杀,也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但是与往常每一次的大案发生时的气氛不同,这一次,百官之中异常的平静,对于大理寺和刑部的秋风扫叶一样的速度拿人,三天了,没有一个人上表反对。 整个朝堂之上,处于一种诡异反常的平静之中。 与此同时,女皇册封郡主虞盛光为公主的盛大宴会,在出云行宫热闹得拉开。 # 新公主虞盛光无疑是宴会上最为瞩目耀眼的人物。她穿着明黄色绣着百鸟朝凤的衣裙,整件裙子上绣着千余颗一模一样大小的珍珠,发髻上簪着只有皇贵妃和公主才可以佩戴的八头钗的华胜,中间的金凤口中衔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随着美人的动作轻轻摇晃着,那眸如灵星,顾盼生辉间的丽色,令人美不胜收。 霍煌专门请了假,依旧做护花使者,坐在盛光的右手下面。他今日穿了天青色云缎圆领袍,乌纱璞头的飘带垂到肩上,指上戴了一枚青黑色的玉扳。素淡的颜色没有减轻他身上的血杀之气,这个人年纪轻轻,但既沉且严,威势已凝于骨中。 几个年轻的公子聚在一处,眼睛看向上面。他们都是参加马球大赛、一向跟着申时轶的小兄弟,一人道,“姓霍的什么玩意?老子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另一人则说,“公主小娘儿是不是移情别恋了?”说着说着,好大为申时轶不服。 但听门口处一阵喧哗,宴席上静下来,中官的声音唱道,“陛下驾到!”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站起来,果然见女皇身着日月山河的宴居服,向大厅走来。 虞盛光走下宝座,率领众人叩拜了,起身扶霍昭坐到自己的凤座上,宫人们另抬一张案子,要置到下首处,女皇道,“就摆在朕的身边。”众人讶然。 皇帝的兴致高,不时与公主、霍煌说话,霍煌拿金樽与盛光碰杯,虞盛光也举起杯子,总是不想与他对视,霍煌倾身到她耳边道,“你敢不敢再泼我一脸?”虞盛光偏过头,不去理会他,但在众人的眼睛里,二人这一状态十分亲昵。 “公主不是对那蝗虫不假辞色吗?为何现在变了?”一人耐不住,拍了案子,是方才那帮年轻公子中的一人。 “那女子本就是这样漂移的性子,有什么稀奇?”林颐在他们身旁,闲闲得道,她是楚国夫人的孙女儿,与这帮京城中的少男少女们本就玩的最熟,继续说,“咱们的小公主不是凡人哪,先和豫平郡王订婚,后来又倾心于二郎,不过现在,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我阿舜表哥,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拉倒吧,”一个公子道,“你不过是不忿殿下累带了你的祖母大人。” 林颐脸色稍稍变白,横了他一眼,“那咱们走着瞧!哼,过几日,各地的王妃们受邀来出云宫拜见陛下,我姑姑、临江王妃也来,还带着她的儿媳妇儿一道,你们可知她是谁?”一顿,见吸引了众人注意,不无得意得轻笑道,“那便是咱们公主殿下的亲生妹妹!” “公主还有妹子?” “岂止,她父母一概俱在,还有一个嫡亲的弟弟在太学里读书……” “你们可曾听过咱们的公主殿下提过她家里人的半个字?”林颐冷笑,“连自己的家人、父亲母亲大人都不管不顾的人,呵呵!” 他们沉默了,大晋虽然风气开放,然为数千年的礼教文化所浸淫,忠、孝始终是第一位的,林颐的指责,让人无法辩言。 清脆的一声锣音,众人安静下来,林颐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刘端娘看她的神色,有些怀疑,“你刚才跟徐晋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林颐不耐道,“陛下要说话了,别出声。” 女皇和蔼得对虞盛光道,“阿圆哪,今日有一位稀客,要为你庆祝。”语毕,一阵有节奏的铜铃声,女皇示意她看,只见一个身着红金二色的高挑女子,踩着铜铃的音点,半舞半走得来到大厅中央,她身子纤细而丰满,其黑眼雪肤,红唇似火,乌黑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身上,直达臀际,戴了一顶黑红二色的圆形小帽,体态矫健,从容大方,来到大厅中间,先向女皇和盛光行了礼。 虞盛光道,“看这位女郎,似乎是突厥人的打扮?” 女皇笑着道,“阿圆说的没错,她就是东突厥人的小公主,蕾拉。” 太宗时大晋人踏破了西突厥人的王帐,西突厥残兵被赶至阴山西北,接下来的许多年,大晋的铁骑始终保卫着绵长的国土,与东突厥互有几次小规模的战争,三年前霍煌所在的军队杀了东突厥的摄政王,霍煌也正是在这次战役中立功被封了爵位。 蕾拉公主向虞盛光道,“我向公主殿下献舞。”音乐声响起,她飞快得旋转起来,跳起了回旋舞,只见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飘散而开,红裙绽放,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花,欢快的音乐声让宾客们也驿动起来,忽而鼓声一收,蕾拉定定然站住,像钉子一样稳定,众人大声叫好,她向虞盛光嫣然一笑,“公主,请随我一起跳吧。” 虞盛光婉拒了,蕾拉转向她身侧的霍煌,“霍将军的声名,在我东突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她虽是异域来人,汉话说的字正腔圆,且那一双美目灼灼,如耀眼繁花,带了些迫切得看向霍煌,火辣辣的情意自在其中。“不知霍将军能否与我共舞?” 霍煌淡淡的,面对突厥公主的美艳就像是风吹过石头墙,他是不怎么懂得、遵守礼仪的人,淡淡得回绝道,“我不会跳舞。” 女皇笑了,“看来公主的魅力没有打动阿舜。” 霍煌起身道,“臣只倾慕我大晋女儿的美丽。” 女皇笑而不语,唤另一名儿郎陪蕾拉公主舞蹈。霍煌坐到原处,虞盛光起身向女皇告恼,“母亲,儿臣要去更衣。”带着侍女离开大殿,去往宴息处。 # 虞盛光来到宴息处休息,这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小室,窗下置着软榻,里间是供女眷们如厕的地方。 宴息处已有一人,是林颐。 双方见过,虞盛光发现,林颐近来比之前光彩许多,已然从祖母楚国夫人被贬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本就是张扬的性子,在临江时是眼高于顶不屑于与自己说话的,现下回复了往常,骄矜之色不由得就又带出来。 行礼后,林颐并没有离开,而是笑着与盛光攀谈起来,“昨儿收到姑妈的信,哦,就是临江的王妃,公主应当还记得吧?”她做出恬淡的样子笑着道,“过几日姑妈也来,她信中说要带着仙因嫂子一起来,她是您的妹妹吧,不知公主知不知道?” 虞盛光道,“林小姐这般关心本宫的家事,你有心了。” 林颐不然不硬碰了个钉子,但如今楚国夫人虽然被贬外地,但霍煌的风头又起,林、霍两家本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着实没有什么好真的害怕这位所谓的公主的,又道,“臣女听闻陛下有意让申时轶回京,公主您陪伴陛下,不知道知不知道申时轶大约什么时候回呢?哦,如果我问多了,请恕臣女多言。” 林颐突然将话题转到申时轶身上,话里话外有示威的意思,虞盛光觉得她话里有话。 见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凝神看向自己,林颐觉得些微得意,嘴角却伤感得下垂,“这一次霍笙的事情,有人谣传说是二郎挑唆的,霍家有些糊涂的人,竟然跑去宁王家里挑衅,还打伤了人——这些公主都不知道吧,也是,公主整日里忙于大事,又怎么会留意这些小事。”她挺了挺脊背,不无骄傲得继续道,“还是我去找了阿舜表哥,才把这事打发过去。申、霍两家,不管外面人怎么说,其实都是一家人,不过那些外人又怎么会明白呢?”说到后来,脸上竟泛起一抹娇红。 # “她是什么意思?”虞盛光看着屏风上消失了的影子,问色戒和春衫。 色戒垂下头,春衫却冷静,“虽然陛下已经听取了您的意见,或许不用过太久就会召唤郡王爷回来,但您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公主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预感,不是吗?” 虞盛光抬起手,“别说了。”她坐到软榻上,一身闪耀华贵的金钗玉衣下,脸却暗淡下来。 第75章 回归 没有人为宫变牵连过广上书,这一天,女皇的桌案上却摆上了一封弹劾崇元公主的奏折,上表的人是御史台的一名御史,以清廉刚正著称,弹劾虞盛光对生父不闻不问,是不孝女,不配做大晋的公主。 女皇看见,怒而生笑,将折子掷到地上,“这是给朕好看呐!” 姜影儿将折子捡起来,躬身道,“树大必然招风,有一些人,就是以敢于犯上邀名,陛下不必太计较。” “朕要是计较,早被他们气死了!”女皇声音大声道,是真发了火,一屋子的宫人皆把腰弯下。“三十年来,我大晋盛世辉煌,百姓安居乐业,四边恭敬臣服,朕比那些个男子,哪一点差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女皇的声音如斑斑青铜,在殿内回响。 “陛下息怒,”姜影儿娓娓轻轻,“微臣觉得,就事论事,是否请陛下给虞长史封一个爵位比较好?” 女皇没有说话。宫人报,“陛下,公主来了。” 见她来了,霍昭便与她议起此事。那虞盛光自进了皇宫,还是头一回有人直接将矛头对准她,又是个朝臣御史,当下那折子读罢,心中自也不大舒服。 “朕便赏你父亲一个伯爵当当,过几日不是临江王妃要来吗,让他夫妇二人也一并来这里面圣,你觉得如何?” 虞盛光道,“子不言父之过,全凭母皇做主。只是若要封赏,我生母也当封得。” 霍昭言道,“你生母业已出家,是方外之人,便给她在当地起一个道观,做个真人吧。” 盛光叩拜谢恩。 霍昭又道,“你的外祖父,朕还有印象,是个倔老头儿,不知还能出仕否?” 虞盛光听她有启用自己外祖父的意思,想一想回道,“外祖父年岁大了,不如儿臣先问一问他的身体。” “姜子牙八十才为相,你外祖父也只比朕大不了几岁吧。朕的意思,仍让他回太常寺,官复原职,封常山爵,你父亲就做山阴爵,一并进京来吧。” # 虞盛光走出太月大殿,心内些些积郁,想到虞廉、苗氏等人的嘴脸,更是烦闷,亦不知因着自己外祖父重新出仕,对他老人家是喜是忧。 侍女们陪她来到花园散步,天渐次暖了,柳树枝头温柔得染上了新绿,桃花、梨花、海棠花开了满园,一株大大的樱树植在花园正中间,繁樱似雪,照耀在粉蓝色的天空上,美得像是不真实一般。 盛光望着雪瓣一样堆积在枝头的花儿,确是神思复杂,叹了口气。 “侯爷,”是暴雨提示的声音,虞盛光转身,看见霍煌身穿黑色甲衣,站在不远处。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大好春光,公主为什么叹息?”霍煌问道,眼睛犀利,不无讽刺,“公主高洁芳华,却有人跳出来指摘你不孝,还得到了不少臣子的赞同,平白无故得就被泼了盆脏水,这滋味着实不好受吧?” 虞盛光现下对这个人,既不想再之虚与委蛇,又觉无话可说,只想离得他远远的,但偏偏三番他五次来扰,那一双秀丽的眉微微蹙起,转身欲走。 霍煌上前一步,“我把那泼污你的人杀了,公主能不能开怀些?” 虞盛光问,“霍煌,你就知道杀人吗?谢谢,本宫不需要。” 霍煌嘴角微微一乜,回复平时的阴沉,告诉她,“某已向陛下请求赐婚,恳请陛下能够将公主您赐嫁于我。”他沙哑的声音低低的,看着少女的反映。 虞盛光白了脸,一片花瓣飘落到她的肩头,那右边的肩胛上的伤口已经结疤,被巧手的宫女们画成梅花的形状——这后来成了大晋仕女们最喜爱的卧梅妆,此处不赘提。霍煌眼睛瞄向那朵梅花,瓷粉色白皙肌肤上那一点猩红,像是一颗火种,投到躁动的血液中。 他抬起头,看着少女苍白惊疑的脸。 “不可能,”她这样说着,声音干巴巴的很单薄,连自己都信服不了,“陛下不会答应的!” 霍煌第一次咧嘴笑了,脸上的疤微微扭曲着,“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同意,但我会努力娶到你,公主殿下。”说罢微微一躬,转身离开。 # 半个月后,大理寺终于交出了宫变的审理结果。两名人犯处腰斩之刑,参与宫变的侍卫家族满门抄斩,夷三族,这不稀奇;最奇的乃是,此案还是牵连到了申氏,被软禁中的郑王申正的幼子,才十二岁的小郡王的侍从牵涉到了其中,女皇一碗□□赐下,鸩杀了小郡王,这是申正死去的第三个孩子,他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但依然得带着妻儿在被囚禁的四方小院子里向前来宣旨的中官谢恩。 明明是霍家自己的人作乱,却仍搭上了一个申氏的小郡王的性命,百官积攒了多时的积郁平静被打破了,两名大臣上书,一个为小郡王求情,一个直接指摘女皇不仁。霍昭这近二十天来,等的却也就是这个,龙颜大怒,当朝将这二人拿下,那后一人当天就死在了牢狱中。 第二日,女皇下诏,恢复铜雀台,国禅师弥安出任台使。 # “轰隆隆,”亮白的闪电划过天际,像利斧斩开阴云,然而那厚重的黑色云团马上再次聚累起来,压在半空,暴雨倾盆而下,密密匝匝得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水花。 申时轶从出云宫这一间最偏僻简陋的小院子里走出来,身后的侍卫立刻把门关上,黑色的利枪交叉着封挡在门前。 他耳边似乎还回想着郑王呼哧呼哧呜咽的哭泣声,他生的胖,是天生的,只不过以前是一个富贵白净的胖子,现在是一个肮脏窝囊的胖子。 连最下等的贱民的生活也不如啊! 密密的大雨中,前方立着一个人,身穿黑衣,高而劲瘦的身材,像一杆标枪。 申时轶停住。两个人在雨中面面相对。 又一道闪电击过天空,似要把上天撕扯成两半,大雨中,两个人影已经缠斗起来。 他二人身手都十分了得,上一回不同,虽然这次都没有用上兵刃,但徒手打来,比上回更激烈万分。 申时轶步步紧逼,霍煌毫不退让,两人一拳一脚都用上了十分的力气,一个猛力相撞,两人蹭蹭蹭都后退几步,霍煌阴测测道,“你早就发现了霍笙图谋不轨吧?想旁观我们内斗,坐享渔翁之利,申氏的人也不过如此。成王败寇,”他指着小院子的方向,“你堂弟这一条命,要算在你的头上!”嘴角扬起。 申时轶疾步抢上,二人手肘缠到一处,申时轶英武的面庞绷紧,眼睛利刃一样得扎向他,他腿往前击,别住霍煌的一腿,上臂力压,霍煌咬牙不让自己膝盖弯曲跪下,脚下一错,虽然挣出了对方的钳制,但申时轶大力推击,将他重重得击飞出去,霍煌差点跌倒,申时轶跟上,重重一脚再踏到他胸口,霍煌蹭蹭后退,申时轶上前揪住他的领口,“以前我敬你霍煌是条汉子,现在来看,不过是条卑鄙的狗!” 霍煌嘴角勾过讽刺的笑,“申时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六十年前,你申氏也不过是塞外的混血儿,你哪里就比我高贵?”他一顿,喑哑的声音在暴雨中几乎听不清,“而且现在这条卑鄙的狗,就要娶到你的心上人了,你觉得怎么样?” 申时轶眼中爆裂出火光,雨水沿着他刚毅的面孔流下来,霍煌指着他身后的、刚刚走出的小院子,“申时轶,你娶的了她吗?你敢向陛下请求吗?听闻陛下有意让你娶我表妹,你敢违背她的旨意吗?你身后还有那么多的负累,呵呵,父亲、堂父、申氏皇族的荣耀,高贵的申氏的子孙,你们这一家子,希望可都在你身上了!哈哈哈,我倒是觉得,我这个自小就没了祖父父母的狗,比你!”他收住笑声,声音嘶哑,血色的眼底像刚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恶狠狠得要用那利齿,咬上这人间,“比你!可是幸运的多得多了!” 第76章 心痛 女皇看着座下跪着的申时轶,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从他头发、脸上、衣服上滴下来,很快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滩,颧骨上有瘀肿,眼睛幽深得像海一样。 外面的雨势已经减小,殿内没经她的吩咐,没有燃灯,她看着自己这个最为疼爱、也最引以为傲的孙子,没有责怪他衣衫湿重就来面圣——本应该是天潢贵胄的大晋皇孙,现在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申正的那一个儿子,自己几乎没有见过,申时轶与那孩子之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这无关感情,这是一个皇族的骄傲和尊严。 祖孙之间的隔阂鸿沟,不可避免得越来越大了。 “你去看了郑王。”霍昭的声音低沉。 “是的。”申时轶亦低声道。 他抬起眼睛。有万千的话语想像女皇问出来,在许久以前的孩提时代,童言无忌,他曾依偎在她的怀里问她,为什么以前见过的大堂兄不见了——那是申正第一个儿子,彼时还是皇太孙,而她是一向疼爱他的祖母啊,有什么话不可以问。女皇当时递给了他一颗糖和一把小弓箭。 然而现在,两两相望,俱是无言。她不记得对他的疼爱吗?他不记得她对他的疼爱吗?可是有一把叫做至高权力的刀,在二人之间划下深深的鸿沟,越来越大,无可弥合。 “下去吧,”霍昭淡淡道,“明日到金吾卫复职。” “是。”申时轶站起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大殿。 # “西平殿下回来了!”侍女急促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像是夏日里一阵急密的细雨,斜斜得打向平静的心湖。 虞盛光站起身,她的眸子瞬间亮了,向门口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重新到榻上坐下。 “殿下,”小侍女是夭桃故于宫变后,新从外殿擢升上来的,关切得看向自己的主人。 一时色戒来了,向虞盛光点点头,盛光甚至觉得有瞬间的眩晕,申时轶真的回来了。 “郡王爷在大殿向陛下回话,”色戒告诉她,“他去看了郑王,出来时和霍大人两人打了一架。” 虞盛光听到那个人,脸白了白,想到宫变当晚他对自己做的事,虽然她是无辜的,也常常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每回想起,总是深深的羞耻。 如果女皇真的要把她嫁给霍煌…… 鸵鸟从沙坑里钻出来,看见的会是什么景象? 她站起身,来到窗前,外面的雨势减弱了,但仍然密集,天还未开,色戒道,“郡王爷要和陛下说话,得等一下才能结束。” 虞盛光半晌没说话,雨一直下,方才怒击长空的雷声,现下化作了一阵隐约的鼓点,遥遥消失在天际。她忽然有了一点明白,临渊阁与豫平郡王一别时,满树的珍珠梅真美啊,美的刺痛人眼。 重新回到榻上坐下,小公主坐直身子,却垂下颈项,“或许,”她淡淡得道,“他不会来了。” # 西平郡王申时轶从山西归来,仍担任金吾卫右将军一职,宫变霍煌立功,女皇赏其为济宁侯,却没有提升他的官职。大理寺卿年老,乞骸骨,女皇命贺思兼任洛阳令和大理寺卿,并将二十多年前先文宗帝时被罢官驱逐回家的太常寺少卿、也即是崇元郡主的亲外祖父召回,仍任原职,公主的势力和地位,大大得到提升。 这一日女皇登山巡游,带心爱的公主、臣子们同行。 临时扎帐完毕,虞盛光与女皇一道,更换了戎衣出来。只见天清气朗,青山绵延,脚下一大片缓坡直通山下林中,是行猎的好去处。这是皇家山林,平素不准百姓进入,是以那些小动物们也不怕人,一头麋鹿远远得向这边望过来,看见山头上旌旗飘扬,有猎狗的咆哮声,转过身,弹跳着跑开。 女皇心情不错,戎衣和头盔显出她的圣人英姿,虞盛光的马就在她身侧,看向下面一身明光铠甲的申时轶。 她昨晚梦见他来到她的宫殿,自己穿着宽大的衣裙,哭湿了他的前襟。此刻阳光强烈,在眼前闪耀过七彩的斑点,一瞬间她不清楚昨天夜里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就像他和她之间的第一个吻,他在某一个偏僻宫殿的窗台子上捉住了她,她倾身一斜,像是花瓣上的露水跌落到地上,骄矜的少女心再珍贵,也敌不过吸引的重力。 罢了,如果申时轶想法有了变化,必定是有他的不得已,虞盛光想到他的父亲、郑王、还有他的母亲,年少的轻快像是浮在这些沉重布景上的繁丽的花,当事情发生了,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当做那沉重的东西不存在。繁花再美,或许都会像那颗露水一样,化成一颗一颗,消弭在这空气里。能够被记住,或许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如果他已做出了选择,她也不能够再沉浸缠绵下去。 然而想通了就会不痛吗,决定了就可以把它立刻切割下去吗?真的就不怨愤吗?当出发的哨音尖锐响起,她纵马跃出,马儿像离弦的箭,一径冲发到山谷下面。 “跟着公主,保护好她!”女皇命令女武官和侍卫们。 “是!” 其他人也呼喝着猎狗,百余匹骏马向山下的林间分散着出发而去。 # 到中午时,大家的收获已经颇为丰富。 野兔、松鼠、獐子、麋鹿、狐狸,林林总总得堆了一地,听说儿郎们还猎到了一头熊,女皇也亲自猎到一只小狼,大是开怀。 晚间才有宴,中午她命虞盛光与年轻的少男少女们一处,自己则和贺思等几个臣子叙话。 少女们出来总是事多的,让侍女们用包袱里的石榴裙围成一个圈儿,嘻嘻哈哈得在里面稍作更衣休整,那边儿郎们则是被命令着宰杀猎物,烧烤成炙,另有巧手慧心的侍女用溪水做出冷淘,香气很快散到石榴裙围圈内,诱的人食指大动。 刘端娘到虞盛光身边,关切得询问,“阿圆殿下,你还好吧?”不远处林颐的笑声像是黄鹂翠鸟一样,最近贵族之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西平郡王申时轶已然快二十岁了,至今还没有定亲婚配,陛下有意为他指婚,人选就是楚国夫人的孙女儿林颐。 申时轶是未婚少女中向往的优秀儿郎,一时间有多少人羡慕她,林颐扬起头,她这个神情派头,越发像临江府的林王妃了,甚至直接朝虞盛光这边看过来,胸挺的高高的。 “是真的吗?陛下要让申时轶娶她?”刘端娘问道,她与林颐关系不错,但自在临江结识以来,却与虞盛光更加投缘,心中是偏向她的。 “不知道,”虞盛光道,勉强扯出一丝笑,“陛下自有她的考量。” “不嫁给申时轶也罢,但是那济宁侯……”说到这里,刘端娘有些儿怜悯不再说下去,本次宫变,霍煌推波助澜,女皇再次大开杀戒,重立铜雀台,百官忿之唾之。看向小公主略微苍白的脸,那双眼睛曾经是那样灵动,现在比以前深黑了,人却变得更美,心中一叹,自古红颜多薄命,更添她是帝王家。就像叔祖父所说的,就是陛下嫡亲的公主,皇帝一句话,任谁也得嫁了,何况她与女皇又隔了一层。 东、突厥的蕾拉公主也来了,走到她们身边,“你们在说什么?”她个头丰满高挑,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穿着骑装十分飒爽,蕾拉公主是个直性子,直接道,“我恍惚听到你们说起济宁侯?”火辣辣的眼睛看着虞盛光,火辣辣得问,“听说公主殿下要嫁给济宁侯,是这样吗?” 虞盛光不是很习惯这种直率,但也不反感,刘端娘道,“那都是谣传,请殿下不要以讹传讹。”端娘为人质朴可爱,喜欢谁就要把她护得死死的。 蕾拉道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霍将军非常厉害,你们没听过他在战场上的事迹吗?他是你们大晋国的英雄,我们突厥人都佩服他!” 刘端娘好奇,“他不是杀了你们的世子、摄政王吗,你们就不恨他?” 蕾拉笑了,带着点狡猾,“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她指两个国家,“不谈仇恨。而且,即便有一些人恨他,我们心中仍然是敬佩他的,就像敬佩你们的卫青、霍去病、李靖一样。” 端娘不说话了,对于霍煌的战功,她也是无话可说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让虞盛光嫁给他啊,他到京城来以后,干的全都是坏事。 蕾拉向虞盛光道,“公主殿下,如果传言果然为假,那我要向你发出挑战,我也想嫁给济宁侯!” 第77章 比舞 端娘听到这话,向盛光看了一眼,笑了。 “公主,”她唤蕾拉道,“我倒是真希望你能成功,”微微一笑,显出大晋贵族家少女的气度来,“用尽您一切的办法吧!祝您达成心愿!” 蕾拉面上闪过一丝疑惑,“难道公主殿下并不心仪霍将军吗?”接着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道,“如此是最好的了!” # 晚上的宴会仍回到出云宫,不过女皇兴致很高,吩咐在宫内湖畔的空地上露天举行。 红彤彤的篝火将场地映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火光又给气氛增加了许多异趣。女皇更衣后,仍身着戎装,崇元公主却换上了华服,云鬓绾的简单,只佩了一支造型繁复华丽的金穗钗,右边锁骨上点着幻化了的梅花花钿造型,成了日后长安、洛阳贵族少女们竞相模仿的妆容。 酒过三巡,东、突厥的蕾拉公主身着红、黑二色女子戎装,发髻绾成男子的式样,英姿飒爽,赤足走到宴席中间铺着的地毯上。 “皇帝陛下,公主殿下,”她右手抚胸,鞠躬道,“蕾拉愿为陛下献舞。” “哦?”霍昭微笑,“朕听说蕾拉公主乃是阿尔泰山第一颗明珠,东、突厥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今日公主要跳什么舞?” “不敢,陛下谬赞了,”蕾拉直起身,眉眼明艳,落落大方,一扬手,使女弓着腰快步上来,手中捧着两柄短剑。蕾拉接过剑,躬身向女皇道,“昔日有公孙大娘,一曲剑舞最雄妙,空将女子爱戎装。蕾拉愿以一首《剑器》,献给皇帝陛下、公主殿下。”她侧过身,面向下面席案间霍煌的方向,邀请道,“如果可以,我想请霍将军同我共舞,不知可否?” 蕾拉公主的大胆热情,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大晋宫廷也是引人注目的,一时间有多少眼睛看向霍煌,女皇也性质盎然,问霍煌道,“济宁侯,你怎么说,跳吗?” 有人大声起哄鼓噪,蕾拉落落大方,一直含笑看着霍煌。待安静后,只听霍煌喑哑的声音淡淡道,“某的剑只杀人。公主自请吧。” 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蕾拉向女皇行了一礼,鼓声起,她一手持剑横在前胸,一手向侧前,眼神一定,舞起。 剑器舞乃是大晋的健舞之一,节奏快,以鼓为奏,男子舞时,其势如虹,昔日少将军裴森曾在太宗皇帝座下演绎,雄壮慷慨,青衫与长剑浑然一体,被一向喜爱音乐的太宗皇帝称为大晋三绝之一。 蕾拉今日亦是有备而来,只见她动作矫健有力,又有创新。一为将奏乐改为鼓声与浑脱一体,更添气势,一为弃长剑为两柄短剑——但见热烈欢快的乐声中,红裙如云如光,短剑森森,如电如影,她动作极快,每一步都踩在浑脱乐的鼓点上,忽而一个静止亮相,红唇黑眸,飞扬的黑绸一样的发丝,电光一样的美直击人的眼球和喉头。 一曲舞罢,喝彩声不断,女皇亦点头赞道,“剑器舞是我大晋的舞蹈,蕾拉能跳的这样好,实属难得!” 蕾拉微微喘息,躬身谢赞。又一名少女从座上起身,向女皇道,“陛下,臣女虽然不擅剑舞,却有一套越女剑法,愿与蕾拉公主切磋一下。” 女皇一看,却是林颐,她亦还着着戎装,火光下明眸皓齿,纤侬合度的身材,亦颇有几分英姿。 见女皇绽出笑容,有鼓励之色,林颐更添了几分信心,快步走上台,躬身道,“陛下,臣女这一套越女剑法,还是少时西平郡王教的,请陛下指点。” 女皇向右侧的虞盛光,“崇元,听听你表妹这话,你们才有多大,就敢说少时,呵呵……” 众人却听的是后半句,近来女皇要为申时轶指婚的传言甚嚣尘上,如今林颐这般含羞带怯的公然说出两人小时候的事,似是青梅竹马之情谊,有人便去看公主的反应,只见她面色如常,那一双初时灵动纯真的眸子,如今静深了许多,火光将她洁白的脸庞涂染出橘红色的光,小公主静静坐在那里,没有笑意,更没有黯色,那一种浓郁沉重的美,真的是一位尊贵而冷淡的大晋公主了! 林颐的越女剑舞得倒也是有模有样,中规中矩,虽不若蕾拉的剑器舞精彩,但众人自然是向着自己人的,一套下来,喝彩声甚至高于方才的蕾拉,林颐将长剑反手持着,竖立在自己身后,两颊红彤彤的,向女皇和众人致谢。到申时轶时,她许是今日得了彩头,抑制不住兴奋激动,小跑过去,半是仗着女皇威仪,半是撒娇耍痴,举起申时轶案前的酒樽,“申表哥,小妹谢你教剑之恩。” 场上一静,紧接着有人哄起来,特别是围坐在申时轶旁边的那些小兄弟们,一半儿沉默,也有几个憨的,他们一是与林颐等人自幼玩的熟稔,二来厌恶虞盛光“移情别恋”,三来虽然霍家对不住申氏,但与林氏联姻,现下实在是申时轶最好的选择,便益发卖力得哄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申时轶接过酒樽,缓缓饮了下去,淡淡道,“你客气了。” 见他喝了酒,林颐一张俏脸更是笑容绽开,艳比三月桃花。 蕾拉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是客人,离女皇的宝座近,问道,“公主殿下,您平素喜欢什么舞蹈?” 林颐笑着插话,“公主殿下从前在临江,坐部伎跳得倒是极好。” 坐部伎是慢舞,讲究姿态手势,且多为女伎们所舞,今日露天篝火,并不合适。 虞盛光没有搭理林颐,回答蕾拉的问题,“最近喜欢拓枝。” 蕾拉眼睛一亮,“西域的拓枝?此舞身姿优美,节奏明快,甚妙,甚妙!” 那林颐又在下面接话道,“不知道公主能不能赐我等一赏殿下美妙的身姿?” 她屡屡挑衅,偏还挂着甜美无垢的笑容,直直得看向盛光。 虞盛光将酒樽放下,“呵,”她淡淡扫了林颐一眼,“有何不可?”转向女皇道,“母亲,崇元为您献舞!” 连女皇也未想到,她竟是答应了。趁她下去换衣服,霍昭问宋绯儿,如今她常跟着明宣殿,是公主的女官,“公主还会跳舞?” 宋绯儿恭敬得道,“殿下不仅舞蹈,琴棋书画都是极好得。” 那林颐在下面听见了,心内冷笑,这是在为虞盛光圆场吧! 不多时虞盛光在侍女的陪伴下回来了。只见她发髻仍是原先的模样,那一只繁复的金穗钗垂到鬓侧,金光闪耀,身上却是换了一套拓枝舞衣,杨柳萦桥绿上衫,玫瑰拂地红裤裙,金色的腰封将纤腰勒得细细的,腰封上和红色锦靴上缀着细小的金铃,女皇笑着道,“阿圆这样穿,好看得紧哪!” 乐声起,没有人会想到,这位平素端庄美姿仪的小公主,跳起西域的拓枝,竟是如此的轻盈狂野,鼓铃声动,虞盛光随着节奏尽情得折身旋转着,她在舞蹈里加入了回旋,翘起的绿色衣袖,旋转中似见繁枝点点,红裙里的双腿笔直有力,又不失纤美,红色小靴点在地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只闻金铃声悉悉穗穗,加上鬓上的金穗子淙淙的声音,小公主面上仍是没有一丝笑意,偶尔瞥得见她的眼睛,亮的像天上的星。她跳的激情而痴狂,矫健而奔放,完全不是平时的那一个她了。 最后,但听“啪”的一声,金穗钗架不住旋律的速快,从虞盛光鬓上掉落了,女子黑绸一样的秀发倾落下来,她恰是一个折腰的动作,或许是凑巧,正对上申时轶的案子方向。 颠倒的火光、黑夜和人影里,两个人的眼睛对上。 你有没有试着去看这一个颠倒的世界? 脚下似乎是有一点乱了,虞盛光奋力一点,轻盈得站起身,浓稠的黑发像一件斗篷,披散在她的身上。乐声恰好停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得向女皇一福,“儿臣失仪。” 霍昭兴致高的很,大赞道,“吾儿甚佳!”蕾拉也站起身,“公主殿下实在是大出我的所料,跳的太好了!” 霍煌站起身,“臣护殿下下去更衣。” 他大步走到场地中央,忽而一下将虞盛光抱在怀中。 众人哗然,虞盛光亦抓紧了他的袖子。 “你的脚崴了,不想出丑就别做声。”霍煌淡淡道,没有理会宴席间的喧哗,向外走去。 公主的女官、侍女们急急跟上。 申时轶轻轻得将酒樽放在案上,眼前仿佛还是刚才盛光折腰时碰巧对过来的那一眼,火光和深黑的湿意盛满了那双眼。 每有人注意,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有一颗细小的水珠从那里面曾经掉下来。 第78章 荣耀 虞盛光在霍煌的怀里,僵硬得像一把拉开了的弓弦。 到临时用帐篷围起来的宴息处,霍煌将她放到椅上,对身后的女官和侍从们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殿下说。” 侍女们都看向虞盛光,暴雨尤为忍耐不住,倾身欲前。 “你们先出去吧,”虞盛光此时有些木然,已经平复了刚才在宴会上的激动和狂野。 女侍们都围在了帐篷门口。 室内,霍煌捧起盛光受伤的左脚,除去她的红色小靴。 虞盛光抓住他的衣袖。 “你的脚受伤了,需要治疗,”霍煌看了她一眼道,“现在唤女医也来不及了,殿下等一会马上还要回到宴上,一瘸一拐的,刚才不就全白跳了?” 盛光没有再做声,霍煌除去她脚上的布袜,白嫩嫩莲藕一样的小脚丫到掌心里那一刻,他不由攥了一下,而后摁住她的伤处,“是这里吗?” “往上一点,嗯!”火热的带着疼痛的治疗,虞盛光抓紧圈椅的扶手,身子绷紧了。 霍煌让她把脚放地下试一试,“应该可以保你今晚无虞,明天还是要找女医医治。” 虞盛光没做声,弯腰自己穿上鞋袜。 “以后不要跳这种舞,”他仍蹲在椅前,去撩少女因倾身穿鞋垂落下来的黑绸一样的秀发。 虞盛光立时身子僵硬了,顿在那里,霍煌更低更哑的声音隔着那层秀发,“太浪。”细细的小腰,浑圆的又小又翘的臀,笔直有力的的双腿,那样子做出拓枝舞里的动作时,他的眼睛暗了,想去摸她的小脸。 虞盛光立刻挡掉他的手。 霍煌一使力,擒住她的下巴,虞盛光后倾靠到椅背上,脸庞露出来,“你想做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陛下今日是清醒的,你不敢对我怎么样。” 霍煌冷嘿,声音喑哑,“起码我敢抱着你出来。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里?” 少女眼中燃起了方才的火,怒瞪着他,“他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霍煌嘲弄得笑,“他怕了,胆怯了,退缩了,放弃了!认命吧小公主!” 虞盛光静静坐着,眼睛里的火光仍在闪烁,她知道霍煌是在打击她内心中支撑着她的力量,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虽然有那一份爱存在,这力量却着实在摇晃,虽还不至于坍塌,但着实是在摇晃着了。 爱是什么呢?如果它婉转屈服于一个又一个不得已中,被抛下割舍的人,如何能再去坚持?而没有了信念支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幻而不持久的。 她虽然会爱,但并不打算去做一个痴情的、只为了爱情存活的人,或许霍煌是对的,这一刻的伤痛再痛再难,它毕竟会随着时光远去,注定会被遗失,这才是最让人痛楚和无奈的。而她此时就像是守着这一份注定的无望,不知道哪一刻就戛然而止,到了头。 她闭上了眼。 # 这一日,临江府的人到了。女皇特召崇元公主的父亲、外祖父和临江王世子妃进宫面圣,事毕,又专留了常山伯冯少卿说话,那虞廉和虞仙因自到偏殿处等候。 他父女二人是第一次进宫拜见女皇,被皇宫的威势所震,皆有些拘谨。想着方才看见虞盛光在女皇身侧,尊贵而倍受宠爱的模样,虞仙因心里头百爪挠心一般,一时倒是把虞廉这次不带苗氏过来的怨愤给忘了。 殿内,霍昭问冯少卿话,主要是二十多年临江、临溪乡的变迁,百姓生活,那冯少卿皆一一答了。霍昭不掩心中得色,问他,“老卿家看朕,将这江山调理的如何?” 冯少卿躬身,“陛下治下,长治久安,百姓生活开始富足,确是绵延了我大晋开国以来的盛世之况。” 霍昭有些不虞,这些个脾气耿直的老头儿就是这样的,说出来的话总不让人那么舒坦。罢了,她毕竟是宽容的,淡淡道,“仍复你少卿一职,当得否?” 冯少卿再躬身,“多谢陛下还挂念着臣,老臣尽力!” 愿意再次出仕,比二十多年前到底是进益了。霍昭嘴角略缓,向虞盛光道,“阿圆,陪你外祖、父亲,好好在园子里转转。” 女皇走后,冯少卿握着虞盛光的手,不无忧心,“本想着你年龄小,随豫平郡王一道来这京城里走一遭,见见世面,没成想……哎,如今女皇给我们加官进爵,老头儿我也要重回殿堂,”看着她,“这一大家子,就怕要带累了你啊!” 虞盛光安慰他,“外祖父如何要这样说。师傅尝云,心静则安。管它泼天的富贵也罢,一无所有的精穷也罢,只消守得住本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少卿观她小小人儿,说话、行事益发有度,并没有被那突然的耀眼的尊荣所迷失,心里安慰的同时,倒是冷哼一声,“你师傅,哼,你倒还记得他。姜无涯那老鬼……哎,罢了!” # 夜色染上星空,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耀眼,比洛阳的还要亮一些。 夜色下巍峨的群山和宫殿隐隐显出峥嵘的轮廓,他们是这样安静而壮美,绵延着一直向无尽的远方。 申时轶蹲在宫殿的檐角上,女皇霍昭迷恋建筑高楼,从长安城的辉堂、洛阳的煌堂和天堂,出云行宫亦建造了高五层的山堂,浑圆庄重的斗拱之上,他静静得蹲坐在那里,看着远方。 没有人知道,这个英武少年的心里,在想着什么。这十几天来,他的父亲和新王妃正在与林氏的家族议谈婚事,据说楚国夫人抑或也要回来,有女皇的旨意和支持,那即将举行的正式指婚订婚的仪式必然是要盛大而瞩目的。 每一个人都在期待或等待它的到来。 夜色益深,宫殿檐角上的诸位神兽,从龙、凤、狮子、到海马、狻猊、獬豸和斗牛,十二樽像威风凛凛,昂首挺胸,申时轶坐在最末一个的行什兽旁,似乎和他们一道,凝固成了一樽雕像。 一直到天光微绽,灿阳从山峦间铺照而出,投射到人间,申时轶缓缓站起身,他的脊背宽而挺直,骁勇矫健的背影像是又一座矗立起来的新的山峰,沐浴在山川之间、新生的骄阳之下。 金黄色的、灿烂的光芒笼罩了他,他转过身,像是从那阳光中走出来的一样,年轻英武的脸上被描绘出淡金的、坚毅的轮廓。 齐生蹬上屋顶,走到他的身边。 “您已经决定了,殿下。”童年的挚友,他没有再唤他为二郎。 “是的。”申时轶答,短而有力。 “阿生,”他回转身,让他一同去看那缓缓而出的太阳,“一个男人、一个皇族的荣耀是什么?” 齐生道,“请殿下说。” 申时轶看着他,“我想了许久,也矛盾了许久。但是,没有人的荣耀是靠交换而来的!” 他不再说,伸出手,齐生亦伸出自己的,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吾王,无论您的决定是什么,臣等都誓死相随,不离不弃!”齐生单膝下跪,低下头。 # 今日是一个艳阳天,从拂晓时分,太阳就刺眼的紧,虞盛光近日心绪不佳,加上暑热,颇有些中暑,却还是不得不陪着那些各地来到出云宫的贵夫人和女眷们行宴游园。 上午好容易得了个空儿,向诸位夫人告了恼准备回宫休息一会儿,宫人们抬着肩舆,稳稳得走着,尽量不要颠簸里里面的主人。藕荷色绣着金凤凰和菊花的帷幔落下,为公主稍微遮挡一下太过猛烈的骄阳。 忽然,肩舆停住了,“公主,”是暴雨小声的唤。 虞盛光睁开眼,微微向外面一看,心一下子被攥紧了,两重纱幔之外,明明立着一个矫健高大的身影。 她一时心乱如麻,这是他从山西回来之后,一个月了,第一次主动出现在她面前。除了在篝火晚宴上颠倒着对视的那一眼,他们几乎没有再相视过。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渴望、忿恨、无助,还有无力,种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最终,只不过是无语凝噎,真的是,无语凝噎。 “小光,对不起。” 小光,对不起。 虞盛光在肩舆里,克制不住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他做了决定了是吗,他终于做了决定了。 两个人隔着纱幔,四周遭像死一样的安静。虞盛光不知道要往哪一处去看,虽然知道这必定将成为现实,可是当它终于来临的时候——她再也忍耐不住,肩舆的扶手上,扑簌簌一串珠泪洒坠下来。 “走吧。”她低哑得吩咐宫人,用手背将眼角剩余的泪水拂去,没有再说一个字。 # 色戒飞快得跑进侧殿,“哐当”一声,撞翻了小空手里的铜盆,铜盆掉到地上,摔出诺大的声响。 春衫走出来,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宫女,“怎么了?公主刚刚睡下。” 色戒一把推开她,继续快步跑进殿内。春衫吓了一跳,问小空,“你姐姐怎么了?” 小空与姊姊一向心有灵犀,一向淡然无所谓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二人丢下手中的事,忙随着色戒匆匆进屋。 “公主,公主!”色戒飞奔到床榻前,跪倒在地,眼中含泪。 虞盛光刚刚躺下,心中还沉浸在方才的抑塞之中,冷不防帐子被撩开,色戒含泪的大眼睛迫切得看过来。 “公主殿下,西平郡王刚才拒绝了陛下的指婚,高昌国造反了,他自请去攻打高昌!” 虞盛光愣了,“你说什么?”她猛然抓住色戒的手。 色戒不住点头,眼泪扑簌簌得掉下来,说的又急又快。 “刚才小朝,说到高昌国造反作乱,骚扰周边邻国,大将军们主张要打,西平郡王自请带兵。然后,陛下说他不能去,该要成婚了,殿下当庭就跪下说还不愿意成婚,要去打仗。陛下勃然大怒,让人,让人把郡王爷绑到了庭前的华表柱上!” 什么,什么! 色戒的话,一个一个钻到耳朵里,脑子里,又好像一个一个蹦在半空中,那样清脆,又那样不真实。虞盛光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对不起,小光。 这不是要告诉她他要屈从于联姻的安排,而是要告诉自己,他要离开,行去远方,是吗! 她身子一软,色戒和旁边的暴雨连忙撑住了她。 “更衣,我要过去。” “殿下,那是前堂!”侍女们劝。 “不!”少女无比坚定,“我要过去!” # 烈日当空,像是天火一样燃烧在大殿前的空地上。 申时轶被剥去了金吾卫右将军的上衣,只着长裤,双手被缚绑在山堂前的华表柱子上。 女皇的怒火就像这天上的烈阳一样,她站在堂前月台之上,遥遥看着自己这个最为疼爱、现下却在人前公然反抗着自己的孙儿。 她还没有提出和林家的婚事,但这段时间以来,谁人不知晓?申时轶说不要成婚,就是公然拒绝了指婚。 一众臣子站在女皇的身后,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虞盛光站在侧殿的二楼,正看见空地上申时轶被绑缚的侧影。 他古铜色的身子贴在滚烫的华表柱上,表情沉毅。 “朕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还坚持要去从军?”女皇的声音远远传来。 “是的。”听不见,但他肯定是这样说。 盛光抓紧了手中的栏杆。 第一道鞭子击打下去的时候,虞盛光瑟缩了一下,那声音是那样沉闷,血珠飞溅起来。 再一鞭下来,执行的千牛卫见女皇动了真火,不敢留情,每一鞭都实实在在打到了实处。 虞盛光不忍再数,过了一会,见两个侍卫上前,将申时轶手锁解开,翻转过来,继续鞭打他的背部。 烈日如火,申时轶握紧拳,抵着柱子,尽量让自己血肉模糊的前胸不要贴到上面,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当一百鞭执行完毕的时候,两个侍卫将他彻底解下来,饶他再年轻强壮,终于还是腿发软,跌跪到了地上。 虞盛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铺满了整个脸庞。她闭上眼,对着那皎皎的烈日,任眼泪肆意得流淌。这样的申时轶,这样的二郎!他从烟气森森的远处走来,锐利的目光戳中她的心脏,他抱着她像抱一个完整的圆,他吸吮她的胸部像一个娇嗲的孩郎,他现在虚软得跌跪在那里,像一条虚弱的狗,她却觉得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力量! “从今日起,废西平郡王申时轶郡王爵,贬为庶人,戍边从军!” 女皇浑圆厚重的声音,在山堂前沉重得响起,隐隐有回音。 “陛下!”多半的臣子们跪下去,一个老臣抖着花白的胡须道,“请圣上三思啊陛下!” 女皇抬起头,“朕意已决。”日月山河裙一摆,女皇离去。 臣子们连忙跟上。 山堂前的空地上恢复了平静。 申时轶支撑不住,跌趴到了地上,炽热的阳光和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前方对面的小楼上,一个风姿卓然的少女的身影。 她是在哭吗,还好这次不是一滴,当是滂沱大雨。 他突然觉到原本沉重苦楚心房中,漏出一丝甜蜜,咧开嘴,笑了。 第79章 伤离 眼前的光圈像是在一点一点得放大,汗水流进肿胀的眼皮里,辣得生疼。意识在半空中回旋,剧烈的疼痛中,申时轶却不舍得闭上眼,仿佛看见他的公主在向着他这里跑过来,她跳动在光影里,又像是幻觉。一双清凉的小手将他的头颅温柔的捧起来,温热的泪滴在他的脸上、焦渴的嘴唇间。 这是真实的吗?为什么想抬起手去抚摸她,她却好像隔了几重山那么遥远,怎么也够不到。 “申时轶,阿狸……”少女低低得唤,樱唇落到他的额头上,脸颊贴上他的。 泪和汗濡湿在一起。 他们下一次相见,会是在什么时候? “对不起,小光……”男子的声音低低叹息,没有了方才面对女皇皮鞭的坚定和毫不迟疑。 “不,不要说!”虞盛光止住他,擦干净泪水,“我等你回来!申时轶,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申时轶抚上她的脸,湿漉漉的苹果一样的小脸,多么可爱的、可敬又贴到人心肠的女人,他贪婪得看着她,虞盛光想挤出一个笑容来给他,却忍不住嘴角还是扁了,偏过头,一串珠泪簌簌落下。 申时轶执起她的手,一起贴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前,“我以我死去的母亲的名义,吾爱,等吾回来。” # 霍煌是在外宫门的值房听到山堂前发生的事,刚一听到,他愣了一下,坐在椅上,看着前方。 心腹的副将也沉默了一下,继而一人道,“不做郡王爷去做庶人,申时轶真是一等蠢人!” “自毁长城……”属下们兴奋起来。 突然间霍煌“腾”的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剑佩到腰间,大步向外走去。 “将军,将军!”一行人急忙跟上,簇拥着他出去。 # 空阔的广场上,华表柱前,那两个人影在灼灼的日光中像是虚浮的点。 霍煌看见她的侍从们远远得站在后面,虞盛光低着头,她的手在他的心坎上。 而后,远远得走来一人,是大监刘永,他对她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公主殿的侍卫们扶起申时轶,准备将他送出宫门。 霍煌吩咐身后的人,“走吧。” “将军?”那人疑问。 霍煌道,“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们掉转身,向铜雀台所在的方向走去。 # 广场上,刘永对虞盛光道,“殿下,该回去了,陛下还等着呢。” 虞盛光仍往宫门的方向看了一会,“好,”她应道,转过身,那张略微苍白的脸蛋上,血和泪已干,比他想象的要冷静和自持,刘永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豫平郡王离开的时候,彼时她哭闹了一场,像一个孩子。 心中不禁微微唏嘘。 “我先回宫略梳洗一下,九爷帮我跟母亲这样回。” “是。”刘永微微躬身,不自觉中带了些微恭敬。 虞盛光换了衣衫,净了脸,来到太月主殿。 霍昭面色阴沉,“你方才都看到了。” “是。”虞盛光跪坐到她榻前。 “你怎么看?”女皇的语气烦躁,“觉得朕残忍是吗?” 虞盛光先顿首大拜,起身,声音冷静,“陛下,申时轶是您最优秀的孙儿……” “优秀?!”女皇粗暴得打断了她,厉声道,“优秀有什么用?优秀、不听话、不服从安排,倒还不如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傻瓜庸才!” 盛光不再说话,静静得垂首坐在那里。 “你怎么不说话?”霍昭质问她,“哑巴了?!都和朕虚与委蛇!” “母亲,您现在心情不好……” “朕当然心情不好!”霍昭的声音越来越大,刘永在屏风外面,和姜影儿面面相觑,不禁十分担心,听女皇的声音在里面继续质问道,“是不是你暗中和申时轶暗通款曲,扰乱他的心思,让他不听从朕的安排,嗯?” 这就是诛心之语了,刘永不禁掐住指头。 女皇的声音大,在殿内隐隐有回音,过一会儿虞盛光方伏下身子,静静道,“母亲,自申时轶归来,儿臣有没有和他暗中往来,您应当很清楚。阿圆再不稳重,也希望申时轶他能够自己做出选择。” “自己做出选择!呵,这么说,他这样的选择,你虽没有怂恿诱引,但着实是很满意了,是不是?”女皇抓住她的话柄,步步紧逼。 许久,少女的声音方轻轻道,“是。” 姜影儿在屏风外听着,一时似是痴了。 女皇不再质问。室内静了许久,只听见漏壶里水滴的声音,她说道,“前些天,济宁侯向朕求娶你,阿圆,你要怎么选?” 虞盛光抬起头,“母亲,”她克制住喉咙间的梗塞,那一双澄透如秋水明空的眼睛看向她,霍昭不禁有些儿狼狈,不悦得唇角更加抿紧。 她们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虞盛光道,“下午儿臣约了琴师来学琴,时辰差不多了,请容儿臣告退。” 霍昭不再说话。 虞盛光站起身,向她深深一福,转身走了出去。 # 雨声叮咚,滴到窗外的芭蕉叶子上,发出淙淙的声响。 伏牛山出云行宫发生的事,第一时间传到了临江的豫平郡王府内。 申牧躺在竹制的凉榻上,听闻了消息,久久没有说话。 幕僚李顾在一旁道,“申时轶……喏,当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他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申牧叹,申时轶,果然非刘章之辈也!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非一般人所能具备和做到。他侧过脸,和李顾的目光对视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江山是冒险者的游戏,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则是一本万利。 申时轶,他已有了一个王者的勇气和决心,是否拥有王者的能力? 李顾小声道,“申时轶出城时,几十名大臣现身相送。” 申牧道,“霍昭将申氏压得太狠了!申时轶此举,得了不少人心,但只怕后面,会激起更大的反扑屠杀……”他重新闭上眼,心底缓缓得漫过一丝苦涩,还有…小阿圆,他把她留在了那里,只怕她一颗心,再也回收不来了。 # 证圣元年六月初,西平郡王申时轶触怒女皇,被夺爵、贬为庶人,发配前线边疆。 女皇擢济宁侯、右卫将军霍煌担任金吾卫大将军,执掌宫城内外宿卫和京都警卫,以霍煌、弥安为首,大肆对朝堂上亲申氏皇族的文武大臣们进行又一轮的清洗,短短半月,被捕到铜雀台的几十人,而包括金吾卫在内的六卫之中,原先忠于西平郡王申时轶的将官们更是首当其冲。早在申时轶被贬当天,霍煌就带人抓捕了几名他的亲信副将,几天后,甚至有两名原先六卫中的中级将领,在某一天早晨被人发现横尸在洛阳的街头。 流血,无尽的流血和杀戮,虞盛光望着窗外啁啾的鸟儿,它们则是轻快得在枝头跳跃,尽情享受着夏日的蓝天和阳光。 身后,贺思沉着的声音道,“殿下,现在不是气愤的时候,也不是软弱的时候,气愤和软弱是没有用的,您应当尽力保护好我们,保护好您的臣下。” 虞盛光问,“弼尧先生也认为是西平殿下激怒了陛下,所以才有这一次的清洗吗?” 贺思没有正面回答,“这是一场战争,殿下。西平郡王向陛下亮明了态度,迅速聚拢了亲申氏一族的人心,同时也必定要承受对方的打击。”他躬下腰,向虞盛光道。 “而且,我们不能不防备,如果他们直接向西平殿下动手……” 虞盛光悚然一惊,抬起眼。“这不可能。”他们应当还不会那么大胆。 贺思神色凝重,“如何不可能?殿下现在是庶人一个,身边防卫比以往大不如前,那霍煌是什么人?虎狼心性,又喜出奇——你看他当天就缉拿了几个殿下在金吾卫的侍卫,出奇得迅速。更不要说现下陛下公然发作殿下,有那一等小人,自以为是,揣摩上意——在您的心目中,殿下是独一无二的,但在他们脑子里,陛下杀的申氏的人,还少吗?” 二人正说着话,小空进来了——她如今负责与外面事务的联络,向他们行礼后道,“公主,贺大人,铜雀台拿了齐伯爵家的世子齐生,说他为西平殿下串联京中大臣,意图谋反,现人已被缉拿进了铜雀台。” “这肯定是诬陷!”贺思沉着着道,“殿下一心去前线杀敌打仗,怎么会图谋谋反!这必是霍煌弥安的阴谋!”他看向虞盛光,“铜雀台手段多,进去的人为求速死,什么冤屈的话都能说。齐生是殿下的至交好友,亦是他身边的能臣之一。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您须得在他未受刑之前将他解救出来,要快!”一双眼睛殷殷得看向她。 “我现在就去找陛下!”虞盛光站起身,想一想,问道,“是否可以与九爷商量?” 贺思略微沉吟,“也好。” 第80章 交易 刘永婉拒了虞盛光,“老奴不是不曾理会朝堂上的事,也曾为别人说过项,向陛下求过情。不过公主,您和陛下是娘母子,陛下对您,真比那亲生的儿女还要亲,老奴不好在这里面插嘴,还请殿下见谅。” 他这样说,盛光也不好再多言,且刘永这样的人,是只能交好万万不能得罪的,她于心也着实理解他的立场与做法,反而带着歉意道,“是我没有考虑周详,九爷,您不用放在心上。” 刘永由衷得道,“公主的心胸宽大,心肠又好,老奴在这宫里面多少年了,您会有福报的!”他说罢微微躬身,二人别过。 虞盛光便来到太月主殿,簪花却告知她女皇下午召见了弥安,恐怕现下不得见她。 虞盛光明白了,她不好在这里等,但女皇年龄大了,近来却日益频繁得宣召弥安等男宠,于公于私,都不禁令人十分担忧。 刚刚起身要走,弥安却从内殿出了来,他像是刚刚沐浴过,着一身焚过了香的、天青色的长袍,剑眉星目,飘逸若仙。 “公主是为齐生的事而来吗?”他从容问道,那架势倒像是这太月殿的半个主人。没有等盛光说话,他继续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刚刚歇下了,恐怕一时无法接见公主。不过您若是着急,倒不如去问一问济宁侯大人,我这个人倒是好说话的,如若霍大人发了话,本座立刻放人。” 虞盛光淡淡道,“多谢大师指点。” 她转过身,弥安的声音在后面道,“公主不妨快点儿,我手下的人性子急,手段重,最爱碎拆这些个硬骨头,若是晚了,就算把人救出去,恐怕也是个不中用的了,没法再为申庶人效力,呵呵……” 虞盛光忍耐了一时,转身看向弥安,“国师这样得意,无非是大权在握罢了。琅琊王氏,果然好手段,好风骨。”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那个面如神仙、却心似蛇蝎之人,转身向殿外走去。 # 霍煌身着金吾卫上将军的黑、金二色盔甲,腰挎长刀,听通报说公主驾到,率众到值房门口迎接了,他本正与众部将议事,这会儿让他们都散了,那些部将们有的偷偷去看崇元公主,虞盛光也淡淡扫向他们,霍煌的刀很快,以往时常跟着申时轶的那几个人几乎都不见了,霍煌向她道,“公主有事,找人唤我就是。” 虞盛光看向他,“本宫有事相请。” 霍煌让她到自己座上,有童子奉上茶来,虞盛光直接道,“齐伯爵家的世子齐生,铜雀台的人拿了他,说他襄助着申时轶谋反,这明明就是诬陷。” 霍煌问,“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放了他。”虞盛光静静得道,霍煌的杀气重,人像暗夜里的一把血刀一样,大白天也给人阴煞的寒意,她克制住内心的抵触与不想与之打交道的胆怯,“霍大人这一向追杀的人也够多了,血雨腥风,再要掀起谋反的罪头,牵连的不仅是申时轶一人,当心物极必反。” 霍煌轻笑,“公主不必与我说大道理,”他喑哑的声音压得极低,“我答应你。” 此话一出,虞盛光倒是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痛快,霍煌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不过我也有一事想请,希望你也能答应。” 虞盛光勉强道,“请说。” “最近听闻公主的玉体一直欠安,这出云宫内外,邀请了那么多的贵夫人们,殿下一直倦怠理会,陛下都动了心思,想要把楚国夫人重新接回来——不瞒公主,我还不想让那另一位姑祖母那么早回来,不知道公主能否尽快好起来,担当起公主的职责?” 虞盛光没有料到他竟说的是这个,更加意外他与楚国夫人的关系,一双妙目看着他。 霍煌问,“公主能否尽快痊愈呢?” 虞盛光问道,“大人在京城做事那么得心应手,楚国夫人的人出力甚多。” 霍煌并不否认,“鸠占鹊巢,某一向不喜欢为他人做嫁衣裳。公主,我更愿意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他的眼睛落在她锁骨上的花钿上,那里自从落了疤,已经习惯性得点上花钿,今日是一只蝴蝶的形状,虞盛光站起身,“我答应你。请大人立刻去和铜雀台说,这就放人。” 霍煌也起身道,“和有信义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公主和申时轶还有往来吧?告诉他,这一次我真的是看你的面上,让他看好自己的人,我等着他卷土重来。” # 托母亲楚国夫人的福,镇国公在伏牛山的镇子上,也有一处不小的宅院。 临江王妃林氏带着儿媳妇虞仙因、女儿申时云来哥嫂家拜访,林王妃问嫂嫂杜夫人,“颐丫头怎么样了?” 杜夫人道,“快别提了,别人倒没怎么说,只是她自己心思太重,觉得丢了大人,十来天没出门了。” 林王妃竖起了峨眉,“嫂嫂终究是软性!颐儿可不就是受了大委屈!要我说,就该打到宁王府,把申重那老东西揪出来打几巴掌才杀气,他又敢怎么样?” 杜夫人知道小姑的脾性,最是随了楚国夫人的脾气,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女儿林颐却也像她,含混得把话题往虞盛光身上带,“喏,都是那一位,什么外四路的公主、郡主娘娘——是不是陛下想把母亲接回来,若是真能这样,颐儿这委屈,受也就受得了!” 林王妃神凝三角,嗓子里重重得哼一声,表示不屑,“烂泥糊上墙还是烂泥,要我说,就该把那丫头跟申庶人一道发配了,什么东西!”话虽这样说,楚国夫人因为虞盛光被贬走他乡,到底是觉得不光彩,气愤难平。 正说着,只见虞仙因和申时云陪着林颐,三个人一道进了门,杜夫人惊喜,站起身,“我的儿,你终于想通了!” 林王妃道,“有两个丫头陪着就是好。” 林颐脸色苍白,最近瘦了些许,先过来向林王妃行了礼,林王妃抚了抚她,“我儿,你受委屈了。”林颐硬挤出一丝笑,“多谢姑母关心。” 林王妃道,“明儿宫里请我们去观戏,你也去。” 林颐点头。 林王妃赞许道,“这样才对!我们方是陛下正正经经的子孙后裔,无论发生了什么,断没有我们怯了场的道理。” 林颐道,“姑母,是不是虞盛光让申时轶拒的婚?不能让阿舜表哥娶她,那太便宜她了!” 林王妃道,“阿舜看中了她?切,一个赝货,有什么好娶的?这事我同他说。”霍煌是靠楚国夫人的势力迅速在京城站稳脚跟,是以林王妃完全把他视为自己的属下。 “不过,”杜夫人提出疑问,“陛下那么宠爱崇元,她的猫儿都封了四品夫人,投奔她的人趋之若鹜,喏,那个声名很好的贺思就是一个,她也是有几分势力的。” “切,”林王妃再次表示不屑,并深深对嫂子的政治智商感到惋惜,“一些个文官,那都是被拔了牙的狗,光会叫,咬不死人,阿舜收拾他们,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我的好嫂子,真正掌权的,都是要抓住兵权,阿舜现下掌管着京都和皇宫的警卫安全,说明陛下是多么的信任于他——颐儿倒是聪慧的,阿舜没有了父母,他的婚事,我这做姑母的,倒是要好好为他张罗一翻。” 林颐道,“云表姐就很适合!” 申时云斥,“别胡说!” 虞仙因也凑趣儿道,“崇元公主虽是我姊姊,我倒也要说句公道话,着实配不上霍将军,小姑英姿飒爽,血统高贵,倒真是合适的。” 虞仙因如今只奉承着林王妃,日子过的倒也有滋味,那林氏甚至允她招募了一个情人,锦衣玉食,富贵乡里,她倒也越发感激林氏,少年时的情怀如烟云消散,如今的她,着实像一个时兴的贵夫人了。 申时云站起身,认真道,“你们再往我身上掰扯,我真要恼了!”她是看不上霍煌的,哪怕他再位高权重,可是与心里头的那一位,也着实不可能,是以十分烦躁。 见母亲林王妃不做声,那神情似乎是真动了心思,“我出去走走,你们聊!”说罢真的就抬脚往门外走了。 虞仙因忙站起来,“我去陪她。” 杜夫人看着虞仙因的背影,对林王妃道,“这一位虞家的小姐,倒是老实的。” 林王妃讥讽得一笑,没有说话。 第81章 打脸 齐生走出铜雀台,虞盛光派的两名侍卫在门口等候着他。 “公子意欲何往?”将齐生送到城外,其中一个侍卫问他道。 “自然是郡王爷那里。”他的随扈们,一行十余人在城外与他汇合。 “大恩不言谢,”齐生下马,向宫城的方向长揖,“如果不是公主殿下,齐某不会这么轻易脱险。” 那侍卫道,“一路保重,公子!” 齐生也向他一揖,转身上马,再看着洛阳的方向,深深得凝望了几息,双腿一夹,纵着马行向远方。 # 崇元公主时隔十几日,重新出现在了宫廷的活动上,带着一众王妃夫人们观看戏曲。 她穿着白色绣着金色花朵的衣裙,云鬓高绾,佩戴的珠宝不多,但件件精品,林王妃在一旁冷眼看着,女皇倒是给了她不少好东西。 有几名少女也像虞盛光一样,在锁骨那里点了花钿,造型各异,在一起互相比衬着,谁比谁的更好看,小公主的妆容、服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洛阳城的贵族少女们,林颐却觉得宴席上的每一个人的谈笑说话,她们从扇子里偶尔向这边瞥过来,都是在嘲笑自己,心里头想着一百种让虞盛光生不如死的方法,哪一种都觉得不够解气。 林王妃的倨傲冷淡很快成了妇人们议论的对象,她一派雍然,头扬的高高的,行礼的时候唯有她显出来,鹤立鸡群一般,因其是长辈,身份又特殊,公主身侧的女官也没有指摘她,有人笑着奉承她道,“到底是娘娘,就是有气派!”这样的奉承,林王妃一概笑纳了,底气十足。 有林王妃在身侧,林颐的声气壮了许多。 恰今日观的正是西苑新排出来的立部伎舞蹈《日月颂》,观到一半,席间歇息的时候,虞盛光向众人道,“这戏曲是新排的,想要献给母皇陛下,各位看哪里不好,需要改的,甚或是有更好的主意,不拘什么,都说来,让他们去改,也是我等为陛下的心意。” 中书令家的大夫人道,“殿下为陛下这样尽心,真真是母女情深。” 林王妃横了她一眼,淡淡冷哼。 有好些对此有雅望造诣的,纷纷发表意见,虞盛光着女官记下了。突然一个清脆却带着尖利的声音道,“我倒是有个建议,公主殿下自己舞就跳的好,不如此舞就由公主领衔,不是更加体现您对陛下的孝心?” 这立部伎与其他舞蹈不同,乃是大型的群演歌舞,《日月颂》顾名思义,就是对女皇的歌功颂德,其间有许多多人叠高、巨索、长杆等特技类的表演,提这般的建议,不仅是不中肯的,更是有些无礼。 宋绯儿出列道,“林小姐,与公主说话,要自称臣女。” 林颐脸憋的通红,顿了一顿,“那么不知道殿下以为,臣女的提议如何?” 崇元公主、申时轶和林颐之间的关系,正是前一阵妇人们私下议论的热门话题,眼下林颐突然就出言挑衅,又有林王妃冷傲在侧,席上静悄悄的,都不再说话。 虞盛光淡淡道,“林小姐醉了,下去休息吧。” 林颐冷笑,站了起来,“怎么公主的下午席筵上还有酒吗?”端起杯子左右端详,“我,哦不,臣女还以为这只是果子醴呢?”一顿,挑衅得直直看向宝座上,“还是说殿下对臣女特殊,只给了臣女酒喝?”她脸上泛着激动的潮红,颇有些真的醉了、借酒撒疯的意思。 虞盛光不再说话,两名女官出列,下来道林颐的案前,“林小姐失仪,请离席吧。” “大胆!”林王妃的案子就在杜夫人和林颐的旁边不远,这时候横眉冷对,倏然站起,“公主这是何意?”冷冷得看向虞盛光,“既然公主不欢迎我们,不如我们现下就走,也省的竟要受这等闲气,哼!”重重哼了一声,率先离席,宽大的衣袖拂倒了桌案上的盏碗。 见她发作,杜夫人、申时云等人也都起身,林王妃回过身,向林颐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等着奴才架着你出来吗?不知好歹的东西!” 那两名女官闻言,一张俏脸也涨的通红,她们都是宫廷里最受人艳羡的文殊阁的女官,何曾受过这样的指桑骂槐,林颐斜着眼看她们一眼,“呵,奴才!”正要举步离开,虞盛光在宝座上淡淡道,“慢着。” 林颐停住脚,转身斜向她,“公主还有什么指教?” 那林王妃一行也停住了,林王妃一脸怒容,这假货公主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竟然敢与她当面撕扯么? 虞盛光没有理会林颐,而是看向林王妃的方向,“王妃娘娘等人自可以离去,不过林小姐方才质疑本宫是否单独给了她酒水喝,导致她本宫座下失仪,呵,本宫虽然不若王妃娘娘那一等霸道,却也是个较真的性子。今日倒要查一查,林小姐失仪到底是饮了酒,还是得了失心疯。” 她一顿,继续道,“若是因下人们不小心给林小姐上了酒,我自会罚她,给小姐一个交代,如若不是,林小姐今日这般,本宫却就要计较计较!” 林颐脸上的得色没有了,又惊又怒,看向林王妃,又向虞盛光尖声道,“你敢?!” 虞盛光笑着道,“奇怪,本宫查明事实,为小姐正名,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林王妃也是惊怒交加,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左右道,“去带小姐过来。” 却有两名女武官已经上前,立在林颐身后。林王妃的人哪敢再上前? 虞盛光问侍从们,“尔等是否有人错给林小姐上了酒?现下说来,本宫恕你们罪减一等。” 那些个仆从们,还有掌管着酒宴的女官、宫人都被带上来了,急忙下跪,纷纷摇头说没有。 秋阳大嬷嬷的下属,一个老练的中年姑姑带人到林颐案上,检查壶里的果子醴,向虞盛光禀报道,“小姐壶中的汤醴与其他案上的并无不同,都是宫中的桃子和梨子水制成的汤醴,并非酒水。” “哦?”虞盛光表示奇怪,“那林小姐到底有没有饮酒呢?” 那姑姑知道,公主今日是要惩治这女子了,扣住林颐的手往她身上一按,林颐立刻捧腹蹲下,呕吐了出来。 那姑姑检查了她呕吐出来的东西,起身向虞盛光道,“殿下,林小姐并无饮酒。” 那林颐浑身抖颤,脸像雪一样的白,若不是一个女武官掐着她的胳膊,此刻连站都站不大住。 虞盛光看了她一会儿,淡淡笑道,“林小姐,你方才失仪,究竟是醉了,还是罪呢?罢了,这宫廷内外,阖宫上下,哪一个不知道本宫最是宽仁的,你既是没有酒也能醉,想是一等病症了,本宫不与你计较。让你母亲领你回去,好好将养去吧!” # 女皇看着跪在脚底下、哭的像个泪人一样的林王妃、杜氏,还有林颐,心里头一阵烦躁,“你们来找朕,就说的是这个事?” 她声气不好,杜氏怕了,不敢说话,林王妃却仗着以往年少时女皇对她的疼爱,和那一股子憨勇的执拗气,“姨母,我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公主太过跋扈,当众让人整治颐丫头,让她以后还怎么在这京城里立足?我们是您的亲外甥女儿啊,怎么能受这样的欺负!” “你心疼她,把她领回去做媳妇儿好了!” 殿内一下子没了声音。 半晌,林王妃方小声得道,“我,臣妇,臣妇已经有了儿媳妇了。” “把她杀了,给你儿子重新娶来!你不是最擅长这个吗?朕问你,这样的安排愿不愿意?如果愿意,朕这就颁旨赐婚,保证最是体面!” 林颐吓得连抖都不敢抖了,那杜夫人也是脸色雪白,圣人的脾气才最是反复无常,她这样说,真就有可能这样做,那女儿的一生可真就全毁了! 忙叩首道,“是臣妇教养不好,才让颐丫头公主座下失仪,全是臣妇的错,全是臣妇的错!” 女皇厌恶得看着她们,问林王妃道,“不换儿媳妇?” 林王妃小心得答,“不换。” “出去吧。” “阿穆怎么养的这样蠢笨的儿女!”她们走后,女皇向姜影儿抱怨道。 “王妃娘娘正在盘算济宁侯大人的婚事,”姜影儿斟酌着道,“她想把女儿嫁给大人。” 女皇一双厉目横向她,“哈,”她冷笑出来,“说她蠢,她心思倒大得很!” 姜影儿道,“大人的婚事确实该早些儿定下来了。” 女皇问,“他向你提起了?”沉思了一会儿,“若是他愿意娶申时云,倒也不是不可以。” 第82章 求婚 傍晚,下起了小雨。 春衫从外面回来,收起木屐蓑衣交给小宫女们,自来到内殿,“殿下,”她眼角眉梢带着轻快的神色,带着些急迫,跪坐到虞盛光榻前,“方才奴婢听说,陛下发话了,若是济宁侯愿意娶临江王府的申时云小姐,也是可以的。” “什么?”暴雨离的最近,耳朵支起来,色戒、小空也都围拢上来,齐齐聚到榻前。 春衫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陛下身边的簪花姊姊告诉我的,公主,”她握住虞盛光的手,“如果不是陛下真要如此,簪花不会敢向我传话。林王妃有意将申时云许配给济宁侯,申时云是申家的女儿,与霍家联姻,她身份本就又超脱特殊,陛下定然是觉得这样的结合也很合适——公主,陛下还是疼爱您啊!” 春衫知识渊博,头脑清楚,是虞盛光身边的女智囊,她这样说,暴雨、小空都欢喜起来,小女生们齐齐抬头,“公主,这样子最好了!” 虞盛光禁不住将一手放在心上。这是申时轶走后她最为担心的事,连豫平郡王都推测女皇会将她许配给霍煌,他的谋智一向不会有错,现下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少女不禁看向侍女们,被她们脸上欢欣而鼓励的神情所鼓动,再又想到刘永与她说过的话——您心胸宽大,心肠又好,会有福报的。如若真是这样,得女皇的善心,不用嫁给霍煌,真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报了!虞盛光并不信佛,此时却不禁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佛。 这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她一时百感交集,合上的眼睛里竟而流下泪来,滑过白玉般的、还有些鼓鼓的桃子一样的面庞。 暴雨武艺高强,却最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见她哭了,自己眼睛也湿了,“公主,”她哽咽着道,“这样真是太好了!” # 贺思在自己的书房里听到明宣殿派人传来的消息,他正在案上习字,却皱起眉头,有些疑虑。 女皇擅于御下,不仅是善于人尽其才,其用人的心术、笼络的手段和必要时的威慑,在古往今来的皇帝中,都是第一流的,在当朝当代,无人能出其右。霍煌迅速上位,女皇看中了他的才干,还有一时无人能当的锋利锐气,对这样的下属,依照霍昭的性格和习惯,不会仅以威压。她必会给他足够的尊重,更还有笼络。 也即是说,狠辣霸道如女皇,也不是万能的。即便她有意让虞盛光退出,以现在的形势和霍煌的势力,还要看他的意见——所以女皇的话是:如果他愿意申时云,倒不是不可以。 # 侍从将霍煌带入内堂,林王妃正襟危坐,名贵的衣裙丝料和身上的珠宝在略显得阴暗的光线里闪着幽光。 霍煌向她行礼,唤了声姑母,林王妃端坐着受了,让他坐到下首的椅上。 屏风后面,虞仙因陪着申时云偷偷从屏风中间挖出的小眼儿上往外看,她们在暗处,霍煌则是背着光坐在林王妃的下首,外面下着雨,光线不是很明亮,但依稀看见男子标枪一样挺拔的身姿,瘦削略显的阴郁的脸庞,还有刀一样的眼。此人确是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血煞气甚重。 虞仙因凑到申时云耳边,“听说他在荒漠里走失了几十天都能回来,吃过人肉。” 申时云没做声。虞仙因看了一会又道,“不过倒是别有一番味道,虽比不得申时轶,也是人中龙凤了。” 申时云冷嘲她,“你才嫁了人几天,就会品男人了。” 虞仙因笑而不语。 屏风外,林王妃已与霍煌谈话间入了巷,说完那些嘘寒问暖、表白立场的,问起他的个人之事。 霍煌道,“家父母去的早,依稀幼年时曾与人议过亲,但未曾下定。某不才,一向在军营里讨生活,那家的姑娘听闻娃娃都已经几岁大了。” 林王妃便道,“你年岁却也不小,你的表妹现在却也待字闺中,最是英姿飒爽的性子,依我看,倒与阿舜很是相配。”之所以不让媒人,而是亲自来说,林王妃倒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对霍煌的招笼之意,纡尊降贵,又亲自来说,将女儿下嫁与他,应当足以使这个以往家族中的苦儿郎感激涕零了。 申时云在屏风后捏紧了衣袖。 不料那霍煌仿佛着实意外,笑了一声,喑哑的声音道,“姑母的好意,阿舜心领了。不瞒姑母,自在军营中听闻那曾与我议亲的姑娘另嫁了他人,霍煌就曾起誓,今生在世,定要做那天下第一等的英雄事,娶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表妹很好,然,若时云表妹能做到我大晋的公主,求娶一事,或倒是可以考虑的。” 他话说完,站起来一揖道,“粗人言直,如若冒犯了姑母大人,望您海涵。告辞。” 林王妃本等着他感激得应承、表示忠诚和谢意的,不料竟等来这样一篇话,登时气的脸色发青,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申时云也愣了,她是个爽直性子,当下不顾虞仙因的攀扯,大步走出屏风,向霍煌斥道,“霍煌,你忒也张狂!”上来扶住林王妃。 霍煌停住脚步,半回首看向她母女二人,轻笑一声,大步向门外雨中走去。 # 这一天,太月侧殿公主居住的地方,来了一位稀客,是崇元公主的生身父亲虞廉。 他自来到伏牛山,受封了山阴伯爵之后,一直住在驿馆之中,父女俩除了在一些公开的场合上遥遥见过面,私下里并没有见过。许是虞廉也自知以前是怎样对待自己的这个长女的,特别是阿圆并不是无底线的软善、可以任由人拿着孝字大棒搓圆揉扁的性格,所以一直未来主动攀扯。 突然来了,虞盛光却也不好不见,两个人感情疏淡的很,如今女儿发达了,那做父亲的倒还要端着为人父的架子,说不到一刻钟,虞廉自起身告辞,虞盛光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心内有了不好的预感。 “虞大人向公主说了什么?”待他走后,春衫问。 “含含糊糊的欲言又止,”色戒是陪在一旁的,代虞盛光回答了,“不过奴婢怎么听着,他是想劝公主不要和申时云争男人?” 争男人?争谁? 春、色二人对视一眼,虞盛光向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 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下午,宫人报说济宁侯大人来了,虞盛光正与女官们讨论宫内事宜,听罢,那些女官们皆站起身,一时霍煌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进来后先向虞盛光施了礼,女官们也向他行礼。 “臣有事,想与公主单独说。若公主这里不得闲,我去旁边等候。”他向虞盛光道。 “如此,请大人先等一刻,本宫就来。” 霍煌转身出去了,殿内的气氛却冷了许多,虞盛光打起精神,让她们自说,到内殿里自己想了一想,静了一静,起身来到偏殿。 霍煌长身坐在大榻之上,手扶在膝上。听到人来的声音,抬起头。 许是在自己宫中的原因,今日小公主穿的随意,白色衣裙,粉色襦衫,外罩莲青色的披帛,头发也披散下来,梳了一个近似于双鬟的发髻,一枚流苏宝石钗佩在右边的髻上,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 虞盛光到霍煌对面坐下了,“霍大人有什么事,请说吧。” 霍煌问,“齐生已经走了,是不是?” 虞盛光一愣,缓缓道,“是。上回的事,多谢大人你了。” 霍煌一笑,“我并不是在向公主讨功劳,何况公主也帮了我的大忙,说起来,还是公主帮我的多一些。” 澄透的阳光从窗页里晒进来,过强的、细碎而跳动的光线里,两个人几乎看不清对上脸上的神情。沉默了许久,虞盛光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大人请忙,我……” “我刚才去向陛下求婚,求娶公主殿下你,”霍煌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直直得看过来,“陛下已经同意了。” 虽然上午虞廉过来,含混支吾之中,她已经猜出了端倪,但人总是这样的,没有事到临头,总会往侥幸那里去想,陛下那么乾刚独断,只消她决定的事情,哪里会再有变?连刘永都说,我为人诚善,会有福报的! 少女怔怔得坐在那里,一张莲瓣一样的小脸越来越白,阳光下几乎要变成透明的影子,突然,她站起身,要向外面走去,几案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了一下,案子上的茶盅子倒了,茶水流了满案。纤腰上被猛然一勒,虞盛光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到那勾着自己的人的怀里。 那天晚上可怖的经历,自己在他身下是如何挣扎而又无力抵抗的,一瞬间小公主的脸上当真是花容失色,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霍煌低笑着道,“你还是这样生动一点的好,在房间里,不需要那么端庄。” 他端详着自己像在打量一件物品,虞盛光克制住源自心底的对这个人的深深的抵触厌恶,尽量冷静得说道,“霍大人,娶一个你自己不爱、也不爱你的人,这交易并不划算。” “或许吧,”霍煌扶着她的腰让她坐起来,手却并没有离开,凑近虞盛光的耳边,“但这交易现在由我说了算。”他伸出手,抚了抚她发髻上的流苏穗子,虞盛光伸手将他推挡开了。 霍煌笑笑,“孩子气。公主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也难怪会成天说爱。申时轶爱你,照样可以为了自己与陛下决裂,远走他乡。如果他足够强,我等着他回来把你重新抢回去。但在那之前——霍某不是正人君子,你们的爱情感天动地,呵呵,至于我——”他看着她认真得道,“我只会打扫战场,把属于我的战利品都拿回去。” 第83章 劫数 虞盛光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身体。 她刚沐浴过,身上未着片褛,实际上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得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身体——少女的心永远是羞涩的,就她这个年纪,直视内心比直视自己的身体容易多了。 这具身体无疑是美丽的,从头到脚,到每一根头发丝儿,侍女们在为她沐浴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赞叹,公主真美啊,该润的地方饱满丰润,该收的地方险险得收紧,奴婢们真是羡也羡慕死了! 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并暗暗为这样的美丽得意,虞盛光怔忡得看着铜镜里的人,在铜镜里,她带了一些金黄的模糊和幻化,真的像是在画卷里一样。这样的她是熟悉的,却同时无比陌生,虞盛光记起,她曾经梦到过申时轶偷看她洗澡,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即使在梦中,也是那般的栩栩如生,让人觉得新奇又惊恐,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从躯壳以外的角度来看自己——那时候她甚至还不大认识他!但是这少女的一颗心啊,就像一朵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了。 但是现在呢,可以让镜子里的这个人脱开本心,去嫁给另一个人吗?被冠以他的姓氏,与那个人欢好,甚至还可能会有孩子…… 她无法再想,猛得抓起旁边的东西砸到镜子上,是水勺子,镜里的人立刻漉漉的模糊了,虞盛光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她不想再看镜子里的女子,那美丽的*仿佛是丑陋而邪恶的,抓起一旁的衣衫穿好,披上大氅,匆匆向外面走去。 太月的主殿,夜幕已经降临,灯火也调暗了,女皇预备休息。 姜影儿正嘱咐小宫女熄灭又一排灯烛,突然间内殿的宫门开了,虞盛光披散着长发,像风一样得快步进来。 “殿下,”姜影儿拦住她,“陛下已经准备将息了。” “我要见母皇,”少女的脸色苍白,眼角处隐隐有泪痕,向她道。 姜影儿大概能猜到她要来说什么,霍煌下午求亲,当时她就随侍在女皇身侧,轻声劝解道,“殿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女皇的声音在里面道,“是阿圆吗?” “是我!”虞盛光止住姜影儿欲要拦阻的手臂,应道。 说罢,快步走到寝殿内——那姜影儿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可口气。 寝殿内,女皇已经卸下钗环,花白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坐在床榻上。虞盛光拜伏到她脚下,她是一鼓作气而来的,这样一拜下去,头沾在羊毛毯上,顿时有些哽咽了。 “母皇,陛下,我不要嫁给济宁侯!您把我,把我也废了吧,我要嫁给申时轶,我要去找他!去边疆,去打仗,吃糠咽菜,风沙尘土,我想去和他一处!”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说到最后,情绪控制不住,伏在手背上,死死咬住手,说不出话来。 女皇没有发怒,看着埋首跪在自己脚下的少女许久,沉沉道,“崇元,你起来。” 虞盛光摇头,女皇道,“朕命令你。” 她克制了一下,勉强抬起头。女皇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那张年轻的脸庞许久,对她道,“我书案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本册子,藏青色封皮,你去把它拿来。” 虞盛光不解,用衣袖拭干净眼泪,起身到书案旁,果然有一本册子在抽屉里,她将它取出来,捧到女皇面前。 女皇起身,调亮了床榻前的烛光。 她接给册子,把它打开,第一页即是洛阳城昭阳宫女皇寝殿里屏风画像上的那名少女,她问虞盛光,“阿圆,你觉得这画上的女子,美不美?” 屏风少女,虞盛光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第一次到寝殿拜见女皇时,女皇就问她,你看这女子是不是有些儿像你? 她没说话,女皇继续往后翻,第二页却是另一名少女的图像,生的明眸皓齿,眉目浓艳,神情端丽,如一株刚开的牡丹,艳冠群芳,却是比第一页的屏风少女更多出几分凛然的大气。 “这是……”虞盛光抬起头,从女皇现在的眉眼中,依稀可见与这画像中少女同样的神似,“是陛下您吗?” 女皇没有再往后翻,合上画册,将它放到床榻边的台子上。 虞盛光却猛然间又发觉到了什么,霍昭道,“不错,这本画册,正是你的师傅姜无涯所画。” 虞盛光看着她,不知道师傅从前,与女皇姐妹和那屏风上的少女,到底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往? 霍昭向虞盛光道,“阿圆,爱是什么呢?它不过是让你快活和牵挂的东西,并没有实质的用途。”她伸出手,它虽然保养得当,但依然是一双老人的手了,“时间把我变成了这样,画像里的我,只存在于当时的那一刻,和我们的记忆里。你会慢慢忘了他的。” “那么您呢,您忘了姜无涯吗?”虞盛光大胆得问。 霍昭一笑,“傻孩子,我们彼此相憎,不过我还愿意记住那些美好——”她看过来,仿佛在透过面前的少女去看他。 “我不会忘掉申时轶,永远不会!”虞盛光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爱是可以穿透时间的东西,所以您还记着师傅,您才愿意对我这么好……” “那么就向我证明它吧!”霍昭沉沉道,声音犹若青铜,“崇元,你已身为我大晋的公主,不可再以凡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快活是短暂的,唯有责任才是永恒的,忘了他,或是把他埋在心里,你现在只有这两种选择。还有,”她顿了一顿,“申庶人桀骜顽固,伤了朕的心,你以后不要再在朕的面前提起他了!” # 一夜无眠,少女灵韵光彩的眼睛,在暗夜里黯淡了,她问春衫,“我是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刚才我去求陛下,可是我……”做不到像申时轶那样,有承受天子之怒的勇气。 春衫道,“殿下,您和西平殿下怎么能一样呢?他毕竟是陛下的子孙,先太子的摘瓜歌里唱,一摘再可得,再摘子离离——陛下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而且,已经有西平殿下拒婚在先,陛下是疼爱您的,可是霍大人偏偏要娶你——如果您再一意拒绝,恐怕要遭殃的,不止是您,连西平殿下都会再受牵连……” 虞盛光无言以对,忽然想到以前姜无涯说的一句话,彼时他望着青山,即使以她十分稚嫩的年纪,也看得出一向潇洒的师傅,那一刻肩上仿佛有千斤重——大道将至,唯有先顺,心如磐石,方现峥嵘。 “师傅,什么叫大道降至,唯有先顺?不是应当逆流而上,不进则退吗?” “小阿圆哪,自古说儒、道不两立,但师傅却觉得是统一的。事态有千变万化,各方博弈,但若成大势,那便是命道了,强行逆之,不仅需要决心、勇气,更需要能力和自己身处的势态,否则就是粉身碎骨,逞一时之孤勇,孤勇只能扬己之名,于大势无助也。 大势所趋,唯有让那强的先强去,守住本心,做好自己的事,集聚自己的力量,等事态再起变化,方可再图!” 虞盛光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这道理都在那,纸上谈兵,谁都可以侃侃而谈,可是真的身临其境时,镜子里那光洁美丽的身体映都眼前,这一刻它还是纯洁干净的,可是以后呢?霍煌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她想到他看她时的眼睛,顿时一阵不寒而栗。 她怕他!她怕他!! 这种怕和以往对申时轶不同,对申时轶是像水滴坠落大地,充满了浮光琉璃的少女不可说的心事,只怕自己坠落的太快、陷的太深。而霍煌,他好像是她命里的一个劫数,她怕自己与他一道,坠入地狱的烈火之中,她必要踏过这火,或许之后会面目全非。 第84章 疼痛 高昌,小国尔,却地处大晋伸往西域各国的交通要道。太宗皇帝时,当时的国王与西突厥勾连,骚扰邻国,被大将贺兰踏破都城,国王忧惧而死,大扬大晋国威,自此各周边小国更加对大晋感恩戴德。 中原以宽仁著名,特别在外交上,那次大胜之后,贺兰将军将大政又交还给了高昌国王的旁支子侄,不料几十年后,其又故态复萌,阻碍大晋西通的商贸要道,特别是六国朝拜大典之后,多名在大晋和西域往来的客商被杀,甚至还有通商的官员,女皇龙颜大怒,陈兵五万在两国界前。 申时轶穿着最下等的士兵布甲,坐在黑马上,大黑马听到旁边来了人,轻轻嘶叫了一声,齐生到他身旁,顿了一下,把手中的信留到袖中,“斥候来通报,高昌的兵马在向西移动,我军要突进,恐怕要借道伊吾国,否则西面是万里黄沙,有去无回。” 申时轶道,“高昌如此大胆,我在想,背后会不会有突厥人的势力?” “你是说……” “西突厥与高昌一向要好,突厥被灭,不过七八年,一直游走于下田一带。故土难离,他们虽然是游牧民族,但下田哪有庭州一带水草丰美,又能控制西域诸国。”说到控制,他心里一动,“伊吾国的使臣何在?”借道伊吾,伊吾国小且软弱,投奔大晋之前,一直被突厥和高昌国欺负,如果伊吾已经被突厥和高昌的兵马所控制,那里已然设下了埋伏了呢? 齐生心念电转,明白了他的话,“我们这就去找邵将军!” 黑马迈出前蹄,干燥的热风中,申时轶突然问道,“你刚才过来,是先想要告诉我,她已经订婚了吧?” 齐生一怔,低低道,“是。婚期定的很近,下个月的初九,据说是——济宁侯迷恋公主,求娶心切。” 他没有再说话,申时轶也没有。慢慢的,大黑马长嘶一声,踱步跑了起来,它越跑越快,奔腾在无尽的沙野上,干燥的热风像是有少女铃铛一样清凌凌碎冰撞玉一样的声音夹杂在里面,绕过他的脖颈,钻到耳中,“申时轶,你能娶我做西平郡王妃吗?”“申时轶,阿狸……” 这一刻,申时轶能看见女孩悲伤的模样——她就在他的心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一如她曾经看过他最悲伤无助之时,不同的是他却无法给予她宽慰和抚藉,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她定会哭泣,然则他却不会为爱流泪,而是一种深切的、焦灼的疼痛,像焚心的烈火,像远方突然射来的隐形的箭矢,在这极致的速度中直击心脏,锤心碎骨,震裂了心魂—— 然而申时轶却发现,现在让他最疼最痛的,居然不是她要去嫁了别人,而是,当他最初的最初,以游戏和新奇开始对她的探索和戏弄,却从没有给过她婚姻的许诺。 # 伽蓝菩萨节的前几天,崇元公主下嫁济宁侯的定聘礼在出云行宫的盛辉殿落成了。 临江王妃等人一肚子的不甘,和对霍煌忘恩负义的愤怒,无奈女皇旨意已定,她们不得不强撑起笑脸,作为霍煌的女性长辈出现在定聘礼中。失去了儿子的霍既定则作为霍家的男性长辈,不管他们有再多的不满、不甘愿,霍煌已经成为这个家族最有希望、也最受女皇属意的新兴力量。如今又娶到崇元公主,让他的势力和声望达到了顶峰。 宫里的人似乎都是健忘的。伽蓝菩萨节,公主带着宫中的女眷和外命妇们做花灯、搭花楼的时候,宫娥们见到她,纷纷向她行礼,贺喜声此起彼伏,“恭喜您,殿下。”她们叽叽喳喳得笑着,眉宇里是真心的喜气,好像没有人再记得以往她和申时轶在一起时的情形,时光如流水,他们那时的景致难道真的就只是水面上的浮光掠影吗? “殿下神思中有忧色,而不是喜色,和济宁侯大人的婚事,并不合您的心意是吗?” 虞盛光回头,是东、突厥的蕾拉。 “蕾拉公主,”虞盛光收回思绪,淡淡得招呼,并不打算深谈。 “前些日子被废为庶人的西平殿下,他才是公主的爱人吧?”蕾拉问道,脸上带着怜悯,“殿下,您真不幸。”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她和申时轶的,一瞬间,虞盛光有一种荒唐的想要笑出来的感觉,她眨去眼中的湿意,看向别处。“不过您这样可真美,”蕾拉眼中带着羡慕,“以前我不能理解中原女人的美,但是您这样郁郁寡欢的样子,”她忽而有一些心伤,“怪不得济宁侯大人会爱您!”她轻轻行了个礼,退下了。 忽而一个声音惊呼道,“啊,看那座高楼!” 女眷们簇拥到亭台的栏杆上,只见花园搭建花楼的地方,有一座高九层的花楼拔地而起,旁边的花楼至多不过三四层高,也有一座五层的,是临江的林王妃所搭,本是最高的一座,但是这座九层高的花楼一起,团花锦簇,艳阳下像一座花塔,所有的其他的花楼都被一览众山小,成了托衬了。 “那是济宁侯大人为公主殿下搭的花楼!”有侍女惊呼道。 “济宁侯大人好大的手笔,九层的花楼,天哪,这得需要多少朵花……” 所有人的目光向虞盛光看来,有的带着羡慕,有的带着惊奇和打探,她缓缓来到亭台,淡淡向外面扫了一眼,有一个小宫娥道,“殿下,等一会散花的时候,能赏给奴婢们那楼上的花吗?”花楼顾名思义,都是用鲜花扎成,节后会把楼拆掉,宫婢们都想要最受欢迎的花楼的花,讨一个吉利。 “好。”虞盛光应了一句。 那小宫娥欢欣极了,深深一福,“谢公主殿下!” 她直起身子时,看见公主已经转身在侍女的陪同下离开了亭台,一个侍女向旁边的中官吩咐了要给她们留花,公主不是在敷衍她们,小宫娥开心感谢之余,觉得殿下有些太过冷淡了,这么高的花楼,她五岁进皇宫当差,都已经快十年了,也没有见到过,殿下怎么就如此淡漠呢? # 虞盛光回到太月偏殿,一个小宫女上前福身道,“济宁侯大人在这里。” “哪儿?”色戒问。 小宫娥伸手指了指,“在花园里呢。” 虞盛光来到花园,站在回廊上。 霍煌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圆领衫,束着顶髻。脱下了军服和长刀,他这个样子有一些陌生。 他正在安一架秋千,显然是刚架好,试好了绳索,看见回廊上站着的少女,走过来看着她,“公主喜欢荡秋千吧,要不要试试?” 虞盛光微蹙着眉,“不必了。大人请随我来,本宫——我有话要和你说。” 霍煌没有在意,“好,”他掸了掸衣衫,很自然得随在她的身后。 小公主的腰很细,臀部圆圆的,随着端庄而轻盈的步伐轻轻款摆着,姿态十分好看。 “你的侍女们好像都不大欢迎我,”来到内室,两人对案在榻上坐下,有宫人来奉上茶,霍煌四下里环顾一眼,公主的书房里,书架子上摆满了书,一张琴挂在墙上,还有一管玉笛,长长的穗子拖坠下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带着各种穗子、流苏一样的东西,他随意得说了这么一句,看向对面的少女。 “我会为大人挑选合适你的侍女。”虞盛光平静得道。 霍煌一开始没听懂,而后明白了,脸上阴郁下来,“公主什么意思,霍某没有听懂?” 虞盛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直视向他,“成婚后,我会离开宫廷,在洛阳单独开牙建公主府,大人是驸马,也是侯爵,又身兼护卫的重任,公务繁忙,如果你愿意,可以仍住在自己的侯爵府中,这样比较方便。” 屋里出现了良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一会,霍煌冷笑着道,“呵呵,公主真是事事为霍某考虑,当真体贴。那么侍女呢,是为我挑选的侍妾咯?” 虞盛光没有否认。 霍煌突然伸出手,虞盛光一惊,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向后撤了身子,手扶在榻面上,警惕得看着他。 他却只是去拿桌子上的水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恶意而嘲弄得看了她一眼,然后向自己的杯子里添水,茶水注入杯子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响亮,虞盛光缓慢而僵直的重新坐好。 “殿下似乎有点怕我,你我很快就成夫妻,公主很不必这样。”他低低得道。 “我们不必说这些没用的了,”虞盛光脸有些白,神情却坚定,“大人要娶的只是大晋的公主,该有的时候,我会配合大人,就像之前那样。” “呵呵,”霍煌低笑,脸一绷紧,一向的阴郁和血煞之气尽在每一个眼神和举手投足之中,低而哑的声音,“公主还真是难以讨好。” “大人本就不必费心讨好谁。”虞盛光站起身,“如果大人同意,我想我们的婚事…会进行的更加顺利。”她双手交握在袖子里,这时候紧紧得握在一起,手心里沁出汗。 霍煌缓缓起身,逼近到少女的跟前。有了方才的教训,这一回虞盛光按捺着没有后退,而是抬起眼睛,去看他。 “你很勇敢,”他倾身到她耳边道,“我同意你的提议,殿下——我也期待,你能一直这样勇敢下去。” 他说完,直直向门口走去,离开。 不一会儿,小宫女碎步进来,见虞盛光坐在椅上,望着窗外。 “殿下,”小宫女有些张惶着道,“刚才济宁侯大人,把刚刚才搭好的秋千架子,用飞刀把绳索给削断了!” 虞盛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吸了口气,支起手臂,把头轻轻得抵到手心上。 第85章 救我 傍晚,落日的斜晖照在太月殿的屋脊上,一个身穿正三品文官服饰的官员在中官的指引下匆匆迈入大殿。 “皇帝陛下正在和公主说话,”女官这样告诉他们。 “请通报吧,是军机要情。”那中官说道。 “是。” “等一等,”女官刚要进去,从侧殿里走出一人,着金吾卫上将军的盔甲,向那官员行礼,略带着沙哑的声音道,“尚书大人。” “霍大人。”那官员原是兵部尚书,看见霍煌,向他还礼。 “可否借一步说话?”霍煌向他道,示意他到刚才自己出来的侧殿等候。 兵部尚书跟他进去了,霍煌让殿内的女官和中官,“陛下正在和公主说话,等一刻再去通报。” “是。”他们皆弯下腰。 见霍煌竟然能号令女皇宫殿的侍从,兵部尚书不禁在心内咂舌。 进到侧殿内,霍煌问他,“高昌那里出现了什么紧要的军情?大人可否先告诉霍某一知?” “这……”兵部尚书迟疑了,霍煌看向他手中的信折,上面的漆印显示,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急信,所以正在当值的官员不顾天色渐晚,来到女皇的寝殿面报。 “啊哼,”只听见一声轻咳,屏风处缓缓走出一人,是女皇的男宠、现正掌管着铜雀台的国禅师弥安,只见他清隽优雅,向这边施了一礼,神态柔和安详,兵部尚书心内却像陡然被按上了万千的压力——铜雀台,有去无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济宁侯掌握宿卫大权,又和铜雀台使交情匪浅,他没有再犹豫多少,将手中的信递了出来。 # 女皇中断了和虞盛光的谈话,去书阁接见兵部尚书,盛光听闻他是来向女皇面奏高昌国前线征战之事,这么晚来,必是急事了。她不禁心跳加快,揪了起来。 准备回自己的寝殿的时候,簪花附耳到她身侧,说了几句,虞盛光皱紧眉。 走出内殿,正看见弥安和霍煌两人,弥安遥遥向她行礼,霍煌却只是冷淡得往这边扫了一眼。虞盛光脚下一顿,继续向门口走去。 “公主殿下,”经过他们时,弥安躬身。 虞盛光停住脚步,没有去看他,而是看向霍煌,“拦截打探军机要情,这是重罪。” 霍煌抬起眼,“公主听见了什么?” 虞盛光说,“霍煌,你别要把别人都当成傻瓜。陛下不会容忍你这种作为。” “呵呵,”霍煌沉沉轻笑,站起身。“你是在关心我,还是担心我会在其间做什么?”他冷淡得说道,眼睛看向小公主的身体。 虞盛光克制住想要遮挡住自己的厌恶感,脸儿有些苍白,“军情是国之要事,如果你在这里面动手脚,和霍笙之流有什么两样,大人,我虽然时常不齿你的行为,但相信在这样大的事情上,你还不至于会怎么样。” 霍煌嘴角勾过讽刺,“那你还担心什么,”他一顿,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回去吧,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虞盛光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带着侍从们离开。 看着小公主离开的身影,弥安笑着对霍煌道,“公主的性情傲慢执拗,不是知情知意的妙人儿,远谈不上可爱。” 霍煌淡淡道,“又不是你的老婆。” 弥安一笑,显出兴味来,“大人真的对这等小女孩有意?” 霍煌道,“人总得要娶个老婆。” 弥安但笑不语。霍煌向他道,“让邵启亮想办法,安排申时轶所在的方队做前锋,去探伊吾国。我不想看到他活着回来。” 弥安奇,“不是已经探到高昌国与西突厥勾结,伊吾国有可能已被两国控制,借道伊吾,恐是陷阱?” 霍煌道,“只是有可能。打仗就要打个万无一失,试探伊吾,战术上无话可说。” “呵呵,”弥安明白了,“战场上变幻莫测,邵启亮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也枉费他带兵二十多年。” # 夜星闪亮,苍蓝的天空在荒漠之上显得更加浩瀚、苍凉。 齐生走进申时轶的帐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皆是一脸的急躁气愤,“明明伊吾国是一个陷阱,邵大将军还让我们去探,这是什么意思?!” 申时轶正在擦自己的红缨枪,枪尖在烛火下发出闪亮的银光,“打仗就是打一个确定性,伊吾被控,只有使臣一人的说法,是否真实,还不十分确信。若是因此改道而行,涉及的是几万人的军马存活,他这样的战术安排并非没有道理。” “可是,殿下,如果西突厥在伊吾埋伏了重兵,以我等才五千人的军队,这一趟岂不是有去无回?” 申时轶抬起头,“打仗就是要死人的。” 众人沉默了。 申时轶站起身,带众人来到沙盘图前,“你我皆知,伊吾必已被西突厥的人控制,邵启亮本人必也知道,他想的就是让我们有去无回。” “殿下,那您还……” “嘘,”申时轶止住他,“你们看,伊吾给出的要道,有一处是峡谷,他们若伏兵,必在那里。伊吾的使臣已经三天没回,西突厥人心中必也在猜疑。这是我们突袭的好机会。” 一人问道,“殿下,您的命太珍贵了,您不能以身犯险!我们应当去找邵启亮摊牌!” 申时轶十分冷静,“军令如山,他的战术没有错误,你若哗变,他立时就能斩了我等!” “可是我们只有五千人……” “殿下的意思是:诱敌出击!”齐生看向那人,“趁西突厥人心疑,不是去探,而是诱敌出击,打一个反埋伏战——同时,”他转向申时轶,“殿下,这需要邵启亮的配合,如果他不愿意配合怎么办?”既然想借刀杀人,幕后肯定是有主使,大概就是霍家人等。 申时轶抬起头,灼灼的火光染红了他英武的面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们送他一场胜仗,若这个都不能打动他,你我只能去逼他就范了!” # 虞盛光回到自己的寝殿,马上着人去请贺思过来。 “现在吗?”中官问。 她方想到,现在已是天黑了,兵部尚书有令牌,方能入宫,而贺思——唯有等到天明。 几乎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女皇召集大朝会,但贺思找人递进来消息,听闻到原是前线的大军探到消息,这回高昌国作乱,背后恐怕有西突厥人的势力,西突厥人,那是彪悍的曾经势力范围到达晋北一带的民族,中原人的天敌!——前方战势的凶险加大了,虞盛光耳边响起申时轶走时,贺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西平郡王殿下选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冒险的路!成则一本万利,败则——或许连尸骨都无回。想到这里,方十五岁的少女不禁后悔了,早知道这样,他便就娶了林颐又怎么样。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虞盛光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醒过来,站起身,阳光原来还是耀眼的,一个身穿突厥人服饰、头戴羽毛帽子的女子抢扑着跑进来,“公主殿下!” 是东、突厥的公主蕾拉。 “公主殿下!”蕾拉跑到虞盛光的面前,跪下了,“求您救我!” “这是怎么了?”虞盛光抬起头,大抵是公主的寝殿,虽然外面隐隐有侍卫林立,但只有一个武官跟着进殿,穿的是金吾卫的服色。虞盛光认得他,他是霍煌的一名手下。 “启禀殿下,”那人单腿下跪,向她行礼,“高昌国战事与突厥人有勾连,请蕾拉公主跟我们回去。” “金吾卫连这个都要管了吗?”虞盛光问。 “公主殿下!我们虽然是突厥人,但东、西突厥自来势不两立,我们的可汗早已向女皇陛下称臣,现在拘捕我们,只会对前方的战事不利!” “并没有拘捕蕾拉殿下,”那将官道,“只是请蕾拉公主随卑职等去问问话,不会对公主怎么样的。我们有陛下亲笔签发的旨意。” 他将一卷文书交给虞盛光。 虞盛光打开一看,皱起眉,将文书递给侍女,还给那人。 蕾拉突然抱住虞盛光,大声道,“公主殿下,我不会让您为难,我们是清白无辜的,我会向皇帝陛下证明这一切!只求您在囚禁期间保护我们,我们突厥人必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她说完,紧紧握住了虞盛光的手,虞盛光觉得她把一样什么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手心里,两个少女眼睛对视之中,她忙将那东西握住,蕾拉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芒。 将官上前,蕾拉松开了虞盛光的手,站起身。 “善待他们。”虞盛光对那将官道,将双手交握,放在胸前。 “请公主放心,在下等都是奉命行事。”那人恭敬行礼,蕾拉回头又望了虞盛光一眼,和那人一道下去了。 他们都走后,殿内恢复了安静。虞盛光让色戒、暴雨等人将门关好,打开了手心。 第86章 教诲 蕾拉交给她的,是一块狼头青铜的令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联系我的族人,必有回报! 虞盛光蹙起眉,东、西突厥确实矛盾深深,但蕾拉的托付能不能相信? 春衫端详着这块令牌,“突厥人的图腾就是狼,这块令牌必有深意。” 虞盛光道,“这件事不能告诉陛下,你去,让贺大人散朝后马上到我这里来。” 贺思认出了令牌,大吃一惊,“这是东、突厥人的军令牌啊,能号令他们的军队。” “蕾拉为什么要把它给我?陛下为什么会容许霍煌将她拘押起来?”虞盛光问道。 贺思沉吟,“东、突厥几年前被赶到金山一带,因向我大晋称臣,没有像西突厥一般彻底失去故土,流离失所。但朝中有人一直把突厥人当成假想敌,想把他们彻底赶出疆界,这次西突厥人竟然敢卷土重来,他们怕东、突厥的人也牵扯在其中。” “可是如果东、突厥的人并没有参与呢?西突厥是丧家之犬亡命之徒,想要徒手一搏,我大晋国盛势强,东、突厥人会否和他们一起冒险?” 这样一来,本是对高昌小国的战争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大战。 “或许,”贺思沉默了良久,缓缓道,“那些主战的人就是想要一个借口。” 所以蕾拉才来向她寻求保护,她怕自己沦为那个莫须有的“借口”的牺牲品,若是她不明不白死于大晋的皇宫,东、突厥将被迫参与到其中。 她不仅仅是为自己个人的生命来求救,还包含了整个的族人。 “先生,”虞盛光站起身。 “公主殿下,”贺思也同时起身,向她躬身。 “您请先说。” “殿下,这块令牌是蕾拉公主私下里递给您的,臣建议,此事先不要回禀陛下,而是将它——”他走近一步,轻声到虞盛光耳边说出自己的建议。 虞盛光的心跳的咚咚的,贺思建议的和她心中想的不谋而合,她看着这位外蕴内秀、深沉睿智的大人道,“这件事就拜托先生。我这就去陛下那里,无论如何,应当将蕾拉公主的命先保下来。” # 邵启亮听完申时轶的建议,用手摸上唇上的髭须。 申时轶的眼睛深亮,像鹰隼和刀匕一样冷而锋利,他穿着最下等的士兵的布甲,但坐在那里,如一头年轻而雄壮的雄狮,充满了压迫人心的力量。 太宗皇帝的血脉啊,邵启亮想到霍煌的吩咐,心里头不由一阵发虚。 “之所以让我去伊吾探路,是霍家人的交待吧?”申时轶观察着他的表情,淡淡道。 邵启亮没做声,半晌道,“哪有。” “呵,”申时轶一笑,“霍煌霸道,我申二郎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性子。邵将军,陛下把我撵到你这里,交给你看管着,真把我给弄死了,你确定是她老人家的旨意?” 邵启亮浑身一抖,如醍醐灌顶,停下摸唇上髭须的手,看向申时轶,对方仍是一派雍容自信——直娘贼,好大的一个烫手山芋!那邵启亮心里头直骂娘,不把他弄死,便是得罪了霍煌弥安二人,但若是女皇真计较起来,那老太婆已然六十多了,翻脸比谁都快,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刻想的什么,邵启亮浑身难受,一咬牙,在座上长拜下去,“二郎救我!” “你我齐心,以正事为先,打一场痛快淋漓的胜仗,直入高昌,荡平西突厥,将他们彻底撵出疆界!有军功在,霍煌能将你怎么样?——呵,将军,你是聪明人。”申时轶站起身,意味深长。 奈何没有更好的选择,邵启亮面露苦笑,“也罢,”他把心一横,既入了女皇老太婆的彀,左右都是难受,难以独善其身,他这一哆嗦,做了一个足以让日后骄傲得意的选择,“咱们行军打仗的,都是粗人,都是给皇帝老儿效力的。二郎殿下,我这一宝,可就押在你身上啦!” # 三天之后,传来了邵启亮的部队诱敌出击,击败西突厥和高昌国埋伏在伊吾国的两万人马,大胜并占领了伊吾国的捷报。高昌国和西突厥的人马退回到自己的国境之内。 虞盛光听说时,禁不住双手合十,长松了一口气。 “捷报的轻功表里,并没有西平殿下的名字,”春衫一面给她梳理长发,一面慢慢说道。 虞盛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是贺思私下里已经告诉她,申时轶在这首战大捷之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盛光的心里充满了涩涩的甜蜜和骄傲,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少女洁白宽大的长裙像百合花一样摊在座上,黑发如瀑,容颜像冰润的玉瓷,眼睛里有朦胧的流光。她这样美,这样纯洁,春衫轻巧得为她梳理着长发,站起身,心内暗暗叹了一口气。 其实公主对西平郡王的情感,她并不十分赞同。 “公主根本就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霍大人的心性又是那般,我怕殿下今后会很苦。”她对秋阳大嬷嬷说道。 秋阳大嬷嬷也轻轻叹气,“她是公主。这宫里面看着都是风光无限,得意的,失意的,但真正如意的有几个?陛下都不可以。”她唏嘘着道,对春衫说,“你们应当时常劝解殿下,既然嫁了人,就不能再把心思全都放在另一个男子身上,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 “是。”春衫福了福身,接受大嬷嬷的教诲。 秋阳大嬷嬷收了收神色,仍做出平素严肃刻板的模样来,领着一队小宫女走上前,“殿下,婚礼在即,御衣房已经裁好了您大婚的衣裙,请您先试一试,看是否有需要修剪的地方。” 虞盛光回过神,看向秋阳大嬷嬷,侍女们已经将嫁衣展开,那青衣红裙,耀眼的金色牡丹花和闪闪发光的发钗珠宝,虞盛光脸白了白,“我……” “请殿下快试换过吧,”秋阳大嬷嬷淡声道,“大礼将至,绣娘们夜以继日得为公主缝衣,还请殿下体恤她们些个。” 虞盛光无话可说,起身让侍婢们服侍着穿戴了。 大榻上的人身着青色深衣,深绿色长袖大衫上面印着一团一团青碧色的硕大团花,大红色金凤绣金短襦以玉青色革带系在腰间,袖口和身前大带均是织金大红凤尾纹样,大衫前襟坠以金银琉璃花钗,发髻高高盘起,凤冠之上珠翠缭绕,两枚纯金的小凤凰侧首吐珠,压坠到美人的鬓旁,侍女们将虞盛光眉间点上一颗圆圆的大红花钿,涂上胭脂口脂,她皱眉道,“只是试衣,要不要这般繁琐?” 正蹲下给她整理敝膝的绣娘些微不解,都说济宁侯大人爱慕公主独甚,吾功成名就,只要娶天下第一的美人,这样的宣言不知收虏了多少宫中少妇少女的心,大抵女人都是感性的,有这样的英雄美人的佳人佳事,她们私下里不知议论过几多羡慕、几多向往、几多祝福,怎么公主殿下却是不大上心的情状? “哎哟,小阿圆哪!”门口那里传来冯少卿的声音。 “外祖父!”虞盛光一回身,想要下榻,侍女们止住了她,“公主,小心!奴婢们还没有弄好。” “你莫要下来,莫要下来,那礼服沉重,先试过才好。”冯少卿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他身后还跟了一人一同进殿,虞盛光定睛一看,竟然是多时未见的豫平郡王。 申牧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如斯风采,丰神俊朗,他向虞盛光轻轻一笑致意,站在那里,心中微微掀起波涛。 小公主长大了,她正在试穿着欲要嫁人的嫁衣。 他曾想过她长大后将会是什么样的风姿,但再没有想过会这样快,这样美! 青衫红裙,盛装的大礼服和华丽耀眼到咄咄逼人的装饰,包裹在其间的少女却是冷淡的,那以往跃跃欲试、灵气逼人的天真的少女气渐渐收敛了,变成了冷淡和些微停顿的郁郁寡欢,你只有在佳人偶尔的眼波流转之中,探寻到她点滴的心事了,这样的小阿圆,是时光之美,一帧一桢仿在画中。 她的思绪不在这里,即便她马上要成为一个新娘。 终于试换好了礼服,虞盛光更换上宴居的常服,外祖父是老人,女皇早允许免了他的面见之礼,申牧向她微微躬身,“公主殿下。” “郡王爷,”虞盛光问候道。看着申牧,她心里头也有些复杂。她曾经视他为师为父,想到之前不懂事,还曾向他祈求、并怨恨他的离开,点滴的亲密情状,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申牧一看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了,小阿圆已经放下对他曾有的怨愤,…原谅他了。呵呵,这感觉…当真不好。 “哎,”正到膳时,虞盛光留外祖父和豫平郡王一道用膳,冯少卿自然同意。三个人坐在榻上,老头儿饮了酒,叹息着道,“阿圆不满意与济宁侯的婚事,其实我又何尝满意,”他看向申牧,“若是当初,王爷您把我们家阿圆早早得娶回去就好了。” “外祖父!”虞盛光轻嗔。 “罢,罢,以往的事都不再提,“冯少卿转而正色,“但有一句话我今儿要与你说定,王爷您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老爷子请讲。” “你虽不满意霍煌,但既然与他婚事已定,婚礼即将举行在即,又是陛下亲自指婚,无可更改的事情了,既嫁与他,便要一心一意的对待他,不能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我说的是西平郡王殿下,阿圆啊,你可明白?!” 老人说的郑重,眼睛里关切的光,虞盛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答应,又觉违心,想不听不顾,又怎能忍心,她轻轻蹙起眉,垂下眼睛。 “这丫头还是太小了啊!”冯少卿忧心忡忡,向申牧道,“哎,你帮我劝劝她。” “少卿大人说的是这个道理,”申牧向是善于谆谆教导的,语气轻柔而不容拒绝,虞盛光想到以往他将自己揽在怀里慢慢教她的情景,一时心烦意乱,脱口道,“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冯少卿有些尴尬,“阿圆!” 申牧笑呵呵的,眼睛光彩灼人,“没关系,老爷子,阿圆这是没把我当外人。” 侍女们为冯少卿添上酒水。 他为了缓和气氛,拉着申牧说话,“要还是在临江多好,这丫头就是个倔性子啊,非要出来,这深宫里的险恶,霍家那一家子,从老太太到下面的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老头儿絮絮叨叨,充满了忧思。 “我不后悔,”少女突然道。 冯少卿和申牧停住了,向她看过来。 “我还是要感谢郡王爷能把我从临江带出来,王爷,谢谢你。”她看向申牧,那一瞬间,少女眼睛里跳跃的亮意,申牧知道,她已经安静冷淡的外表之下,内心其实还是那个临江城里曾经为了祖母拦下自己马车的乡野少女,执着,鲁莽,认准了一件事便要向前冲,甚至是有些愚蠢。 他有许多的想要教诲她的、让她可以更聪明、更婉转、更能够如鱼得水的话,但看着这样的她,申牧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她,一时自己竟真的尝到了悔意。 第87章 危急 一灯如豆,霍煌在灯下轻轻敲击着桌案,申时轶竟然将邵启亮策反,并联手起来成功得打了一个反伏击战,把高昌和西突厥人逼退回高昌境内。——这确实是一个有办法、有决心的人,和他一样,再难的困境难不倒他——这一刻,灯下年轻却深沉的男子,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光芒。 槅门推开,弥安走了进来。 “申牧来了,”他说道,“是来观大人和驸马的成婚大礼,今天中午,他刚和冯少卿老头儿一道,见了你的公主殿下。” 霍煌没有说话。过一会,而是说道,“陛下更换了软禁东、突厥人的防卫,为什么?” “是公主殿下去向陛下求情,”弥安答,“她劝陛下不要把战火扩大到东、突厥人,至少不要授人以口实。” “呵呵,”霍煌低笑,“公主……” 弥安观察他的神色,进一步道,“公主殿下虽说就要嫁给大人,但处处却朝反方向用力,让人十分难受。” “她心里想着申时轶,自然会是要这般,”霍煌淡淡道。 弥安问,“大人不在意?” “那又怎么,”霍煌一贯不是多话的人,站起身,“我一样要她。” “杀了蕾拉,”他再次重申,“突厥人狼子野心,他们一天不灭,觊觎窥伺中原之心就不死,与其坐等其慢慢壮大,不如趁彼等孱弱分离,早些解决了最好。” “大人的远见卓识,怎是那一帮庸人可比,陛下必然能够看到。” “陛下一向只重结果,彻底消灭东西突厥,将突厥人从大晋的版图疆界上清除出去,这样的不世之功,国禅师大人,有些时候,要靠你我这些做事的,去帮陛下去下决心。” “是。”弥安躬身,忽然想到什么,提醒道,“蕾拉被带走之前,曾到公主的寝殿去求救,这女子诡计多端,不知道她向公主说了什么?” 霍煌一顿,“知道了。” # 女皇要嫁女,皇亲国戚们受邀来到出云行宫,准备观公主的成婚大礼,豫平郡王便也是来参加婚礼。 这日午后,女皇在宫内备下家宴,申、霍两家的人携带着家眷,齐聚一堂。霍昭的心情好,所有人也都笑吟吟的,气氛和乐。 镇国公家的小儿媳郭氏,林颐的婶母,也是晋中的名门贵女,一向最擅于逢迎,眼见着皇帝的心情好,自家的长嫂杜夫人、还有临江的林王妃因着前情都还有些讪讪的,皆不大说话,便凑趣儿说笑道,“以后公主殿下成了婚,臣妇倒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了,是依着殿下唤济宁侯大人表姑父呢,还是依着大人唤殿下小表嫂呢,哎哟我是个笨的,”向林王妃道,“娘娘快教教我。” 众人都笑了,女皇也笑,握住身边坐着的虞盛光的手。 她也没让林王妃,而是转向下面的宁王,“老五,你学问大,依你看,该怎么论?” 申重一顿,他早看着虞盛光,心里头百感交集,一时想,这女孩儿与女皇并没有血缘关系,陛下却对她那么好,超过亲生儿女百倍,旋即又想到李王妃,是这女孩子送了妻子最后一程,做了他没有做到的事,也让他们稍稍免于遗憾,毕竟妻子没有在最孤独无助中死去。这少女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可惜了他的二郎,没有福气…… 想到自己的心肝肉二郎,宁王差点儿眼圈又红了,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过来,他压抑住翻腾的心绪,小心着道,“母亲,儿子觉得,崇元…妹妹是母亲的女儿,自然是要依着妹妹的辈分为大。” 霍昭缓缓点头。 那郭氏忙笑吟吟的去唤霍煌,“霍驸马,小姑父大人。” “哈哈哈,”女皇被逗的开怀大笑。 林王妃怯生生的,“陛下,臣妇思念母亲,若是母亲在这,能参加公主与济宁侯的婚礼,不知该有多开心。” 霍昭收住笑容,淡淡的,“你母亲么——该让她回来的时候,朕自然会让她回来的。” 语气冷淡却并不重,林王妃松了口气,跪伏谢恩。 # 宴罢,霍昭看着虞盛光挑选的三十名侍女,其间几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形态各异,还有两名是色目人,棕发蓝眼,会说汉话,艳丽妖娆。她问,指那几名美人,“这是为阿舜准备的?” “是。”虞盛光道。 秋阳大嬷嬷让侍女们退下,在一旁陪笑解释,“公主年纪还小,体态又过于纤秀,老奴问了医女和宫里头积年的嬷嬷们,还是暂缓一年圆房的比较好。” 女皇刀子一样的眼看向她们,“十六了,朕十四岁时已经开始侍奉太宗皇帝陛下。”一顿,“罢了,你房里的事,朕不想管。” 虞盛光松了一口气,“谢母亲。” # 第二天,女皇释放了被软禁中的东、突厥蕾拉公主一行,蕾拉到太月侧殿向虞盛光致谢。虞盛光将青铜狼头令牌还给她,“这是你族中重要之物,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蕾拉百感交集,“不,殿下,”她将令牌推回到盛光手中,“我等虽然脱了囹圄,但战事还没有结束,我们东、突厥人愿意与大晋结盟,共同剿灭西突厥和高昌国。现在的情形,皇帝陛下不会让我先回国,”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给我哥哥突吉可汗的信,有了这封信和令牌,我哥哥会同时兴兵,襄助着大晋攻打高昌。只求公主能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去东、突厥。” 虞盛光犹豫了。 蕾拉跪下,“殿下,我和我族人的性命都在您的手中,恳求您保护我们!” 虞盛光扶她起来,“你先起来,形势并没有那般糟糕,陛下已经释放了你们,足见对你们还是信任的……” “可是主战的一方还是会想要杀死我,制造事端,比如济宁侯大人……”蕾拉的眼中流露出苦涩,“大晋的实力比我们强出太多,可是如果把人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从戈壁滩到贺兰山,我们占据了天时地利和人心!如果真的逼得我哥哥和西突厥联手作战了,到时候生灵涂炭,大晋也未必能够赢得胜利。公主殿下,您一定要说服皇帝陛下,我们就指望您了!”她再次单膝跪倒,将手捂在自己胸前。 # 送走了蕾拉,虞盛光看着桌子上的令牌和信发呆。说实话她有些懵,以她的心智和经历,还不足以处理这样的大事,可是蕾拉偏偏找上了她…… 女皇对东、突厥的态度是暧昧的,按贺思的话,这里面未尝没有她的心结。霍昭把持朝政三十年,内政极佳,外交——却是大晋建制以来领土最小的时期。大抵女性皇帝在国土的进取心方面不若□□、太宗那么强,到了晚年,现下有了彻底消灭两突的机会,霍煌等主战派从一定程度上,已经让她动了心。 动心便给了霍煌等人机会。 可是就像贺思、蕾拉所说的,兵者,国之重器,用之要慎之又慎,若是以不仁之心去发动一场战争,其走势和结局,真的未必能把控得住。 她让人去请贺思过来。 贺思并没有来,却是豫平郡王来了。 “弼尧虽是公主的人,同时也为陛下所倚重,殿下,不要把所有的瓜都挂在一个藤上,不要让你所有的事,都被一个属下所知晓。弼尧还有他用。”申牧对她道,“前面的事,弼尧都已经告诉了我,现在,请跟我说吧。” 虞盛光看着他。 “阿圆是信不过我吗?”申牧淡淡笑了。 虞盛光知道贺思实际是申牧的至交,亦是他推荐到自己身边。她吸了口气,把事情说了。 申牧听完,即道,“当务之急,应当通知邵启亮的部队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 “霍煌有意挑衅,不会只在蕾拉的身上动文章,如果他派遣了细作去东、突厥挑逗蛊惑,伊吾一带正在高昌与贺兰山之间,则伊吾势危!” 虞盛光心跳加快,一下子站起身。 申牧看着她倏然变白的脸,安慰道,“也未必真会这样,只是要做好万全之打算。” “您说的对,”虞盛光喃喃的道,想那霍煌快马奇袭、直入敌之腹地以枭贼首的性子,“我还是笨,没有想到这节!那么现下,怎么能最快通知到他们?”她一双眸子焦急灼灼得望过来。 豫平郡王心里头像流烧过一阵火,依然面色不变沉着着道,“我们有办法,最迟一夜,即可送达。” 虞盛光将令牌和蕾拉的亲笔信拿出来,交给他,“这些东西,也请交给邵将军…希望有用。” 申牧将东西推回给虞盛光,“不,这两样东西,公主要马上拿去给女皇陛下。说服她,让蕾拉公主回去她哥哥那里,或者通过正式途径将书信信使送到东、突厥可汗那里,这样才是最妥当的。” 少女的脸更白了,“可是如果陛下不同意怎么办?” 申牧道,“陛下终归是理智的,也正因为此,你绝不能欺瞒她。” 第88章 如果 女皇看着虞盛光呈来的东西,听完她生嫩但娓娓的话语,沉默了许久,“你回去吧,朕知道了。” “母亲!”盛光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焦灼,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女皇的神情显示,现在她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最终要做出决定的,总归是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陛下。 女皇总归是理智的,你要学会相信她。有的时候,多说反而无益。你要让她相信,你的所作所为,公心大于私欲。 虞盛光克制住内心的翻涌,平静得叩首起身,走出内殿。 房间内,女皇一个人在堂下亦来回踱步许久,最后,她唤来刘永,“让邵启亮,直接密信于朕,陈述前方战情。” “是。”刘永是跟着她一辈子的老人了,立刻会意,退下去,自去安排。 # 接下来一连几日,女皇都没有任何行动,前线却传来线报,说是邵启亮的斥候探到东、突厥人从东面山脉向伊吾国逼近的影踪。 他们竟真的出现了!难道真的受了细作的挑唆,还是一开始就存在野心,预备好了和高昌、西突厥联合,光复他们的领地? 在这样的紧迫的忧虑和逼人的战势中,六月初九婚礼的日子,却一天天得临近了。 这一天,朝堂上传来消息,邵启亮的侧翼小队,约一千人,和东线的东、突厥人发生小型冲突,有大臣建议立即增派援军前往前线,却被反对,女皇采纳了反对一方的意见。 听到提出反对增援意见的,正是霍煌。 # 按照女皇的旨意,崇元公主的婚礼在出云行宫的大乐殿举行,这是行宫内最为壮丽的一处宫殿,用于举办各项典礼,新房也布置在宫殿的后殿,足见女皇对公主和驸马的厚爱与属意。 下午是婚典试礼,因公主大婚,仪式、礼节皆繁缛复杂,故尔有此一排。 霍煌到了近一刻钟,临近试排的时候,公主的仪驾方到。 小公主的脸色不好,济宁侯也自来天生是一副冷面,一场试排下来,全无喜气,气氛冷淡的能杀死人。女官和典仪官、侍婢们,皆低垂着颈子,只跟着步骤引着他们亦步亦趋。 好容易到结束,虞盛光捺不住,向霍煌道,“大人留步,我有话问你。” 侍婢们自退去到门外。 “大人反对向前线增派援军,为什么?”这宫殿很大,即使是里面的一间侧殿,空间高而阔达,少女的声音冰冷冷的,带着指责,在室内微微响着回音。 霍煌皱眉,没有回答,直接向门口走去,竟是要离开。 “你站住!”虞盛光步履匆匆,拦住他,再问他,“为什么?” “公主,”霍煌喑哑的声音道,“我一直没有管你做的那些事,你也莫要来质问我。” 虞盛光一愣,“你窥探我?” 霍煌没有理会她,“我早说过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公主的心思应当放到待嫁上。” “我根本从未有意嫁给你,大人。” “哦,是吗,那你可真是不幸,我的公主。”霍煌转过身,正看向她。 “你是在担心什么?”他逡巡着她的脸,少女的脸微微发白,手在袖子里攥紧了。“是真的担心民族大义,战争人命,还是怕战乱中你的心上人抵不住,像一只发抖的耗子一样,死在战乱之中?” “你胡说!”虞盛光大声打断了他,“申时轶他不会死!不会死!” 霍煌停住,不再说话,只冷淡得看着她。 虞盛光眼中倏得迸出泪花,她拼命忍住泪意,“我讨厌你,霍煌!你才是一只耗子,一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耗子!” “啊!”被拦腰勾抱到了对方的怀里,一只手狠狠得掐住她的下巴,命令她抬起头。 门外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大门打开了,正看到少女垫着脚尖被迫着贴在男人的怀里,纤腰弯折。 “殿下!”暴雨试图抢上,被霍煌的人拦阻,公主的侍卫忙上前一步,双方皆亮出了兵刃。 女官、宫人们都看呆了,纷纷低下头,有人跪到了地上。 霍煌没有关门,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低下头,慢慢得亲吻她,“我就是想让他死,”他告诉她,满怀着冰冷的恶意,感觉到自己攥着的虞盛光的手,每一根指尖都凉透了,凶狠得迫她张开嘴唇,将舌头哺喂进去,“新婚夜,我的公主,我快等不及了。” # “济宁侯大人将公主选中的八名美姬,全部赐给了他的心腹手下。”刘永告诉女皇,按摩的手不轻不重,力道正好得推拿着皇帝的脊背。 “朕说过了,她房里的事,朕不管。” 刘永暗自叹息,小公主纯真善良,奈何霍家的这位,竟是和女皇一样,是个虎狼一般的性子。 “邵启亮定下了试探东、突厥人的计谋方略,据咱们所查,他们内部也分两派,若是最终东、突厥的首领当真想与西突厥的人联合,我军即取大义,师出有名,趁此一次,将东、西二突彻底歼灭;若是其能坚守对我大晋的臣下契约,陛下,不仁之战不可为,我们也应给予他们下臣的尊重,与他们一道,只灭西突和高昌二国——其他的小国们,可都在看着哪,所以师出有名,如此重要。” “行了,朕还用你来教!”霍昭显然心绪不大安宁,令他,“谁去打诱击战?” “邵启亮派出了左将军,领一万人马。”刘永将名单呈交给女皇。 霍昭看到上面主要将领名单的名字,其中一个,虽不是军官,也出现在上面,她顿时眼中电光一闪,刘永看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又抿住了。 # 六月初九傍晚,出云行宫和伊吾上方的天空,都是一个好天气,夕阳的红,铺满了整个天。 侍女为虞盛光在眉心处点上圆圆的、大红色的花钿,“公主太美了!”她听到有人在轻轻称赞,胃肠里纠结得想吐。 一切皆是像做梦一样,扶着她的侍女、嬷嬷,女皇带着笑容威严的脸庞,一个个前来道喜的各色各样的脸,他们都是面带喜色,浓妆盛服,外祖父的眼里像是有说不尽的话的意思,那做父亲的游移不定的眼神,林王妃、妹妹虞仙因不怀好意的神情,还有豫平郡王,她看着他们,好像魂灵飘到了外面。 锣鼓喧天、红色和金色、热闹非凡的盛大典礼中,虞盛光觉得自己竟像是看戏的那一个,你可真是不幸,是啊,真是不幸。 这是她的婚礼,但,新郎不是她的爱人,祖母、师傅,她真心热爱的人,一个都没有来。 申时轶将一张圆圆的、画着少女肖像的纸贴到自己的内衫缝兜里,贴到胸口处,穿戴上盔甲,做完了这一切,他在自己的前胸那里抚摸了一下。走出帐外,他拿起银缨枪,黑马和齐生一道,在等待他。 “殿下,您真的可以…不必去。”齐生想做最后的阻拦。 “这是我定的计策,我当与战士们一道。”申时轶道,经过一个多月的风沙,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一些,身形更加矫健。 “齐生,”他笑着问,“上一回,我斩杀了几人?” “回殿下,三十六人。” “好,若东、突厥人果有不臣之心,今夜,当十倍杀之!” 六月初九,如果他不能杀敌归来,就让盛光,嫁给了那人,彻底将他埋藏在她的记忆之中。 第89章 浴火 湛蓝的夜空,上玄月,弯钩在大乐殿屋脊上的琉璃瓦和翘起的邸吻上。 月色沥沥,大殿内却是金碧辉煌,宾客满堂,乐官们轻击编钟的声音清越而庄重,女皇盛装华服,花白的头发绾成高高的仙髻,身上明黄色绣着锦蓝游龙的龙袍长裙一直拖到宝座台阶之下,大袖扶在龙椅臂上。 引导女官宋绯儿上前向女皇和她座下的公主、驸马行礼,身后四名女官,捧着蒙着红帕的托盘,“陛下,”宋绯儿笑着道,“请两位殿下饮合卺酒。” 虞盛光在侍女的帮助下站起身,她的凤冠极重,脸上的香粉按习俗涂得很白,白到看不出少女本身苍白的神色了,穿过对方的手臂时,她手中的金凤盘云酒樽颤了一下,淡红色的酒液泼洒出来,霍煌在她颊畔,“公主,这就受不了了吗?你要撑住。”他眼睛冰冷而充满无底的黑,毫无怜悯,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挑衅。 虞盛光仰起颈子,将酒饮了下去,纤手被握住了,霍煌拿帕子,将她手指上泼洒的酒液擦干净,少女没有去看他,女官呈上另一个托盘,里面是两个大红金线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装着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和干漆,寓意夫妻二人情深永固。 虞盛光在手里握了一会,他们给彼此佩戴上,霍煌执起虞盛光的手,礼仪官引导观礼的宾客们齐声颂喝,“恭祝公主殿下大婚,祝殿下,夫妻和美,百年好合!” 她攥在霍煌里的手,轻轻痉挛了一下,指尖冰的吓人。 # 伊吾东线的这一处山脉,斥候已经前来探过地形,勾出了地志图勘,但左将军带着人马,深衣夜行,依然走的十分小心。 临近东、突厥人的营地,骑兵们用布包裹上马蹄,把枪尖也用布裹住,按计划,左将军先去与领军前来的突吉可汗的特使、也是他的王叔会面,问其领军前来的目的,探其真实用意,申时轶则带人隐蔽在山岗后,如若情形不对,则率兵冲发下去,将营地冲散,掩杀之。 左将军带五百人马,向约好的会面所在行去,申时轶趴在坡上,借着月色,举起千里眼,凝视着他们的火把渐渐变成一个个小点。 # 酒宴过半,女皇命自己身边的正昱大嬷嬷和姜影儿和公主殿的侍从们一道,送崇元公主回内殿,准备安置。 新房布置得极其华丽,檀香木的房梁穹顶,珍珠帘幕如细雨缤纷,隔开了内外宫殿。内殿先是一扇沉香底座蒙纱绣屏风,百花从中,以公主盛光为像,少女衣袂欲飞,有若仙子。白玉地面,六尺阔的大床已铺上红纱帐,金珠子坠在鲛绡金丝绣帐上,离得远远的,像一层彤云红雾。 侍女们服侍公主卸妆沐浴,换上洁净的长裙,回到寝殿,看见侍女们,包括正昱大嬷嬷和姜影儿,都躬身在向霍煌行礼,霍煌站在殿中央,他穿着吉服,却因其多年行军的站姿笔挺,仍像穿着戎装一般。 见她回来了,侍女们又向她行礼。色戒吩咐她们,“请大人去偏殿歇息。” 秋阳大嬷嬷向霍煌躬身,“殿下年龄尚稚,请驸马体恤,此事陛下已经知道了。” 霍煌看向盛光,眼睛里冰冷却如烈火一般,“公主已然十六岁了,足可以承欢。” 正昱大嬷嬷和姜影儿一直没说话,秋阳大嬷嬷明白,女皇说不管公主房中的事,就是让这夫妇二人自行解决了,她暗叹了口气。 须臾,外间传来喧哗,有兵刃相斫的声音,暴雨持剑进来,身上已负了伤,她满面愤怒和鄙夷,“狗贼,你竟调了金吾卫过来!” 霍煌嘲弄着道,“保护公主的安全,是我的职责。”暴雨一声清喝,持剑向霍煌刺来,招招杀着,霍煌是什么人,千军中能击杀敌之首领的悍将,仍冷沉着气息,只三两个回身,抢过剑,将她踢踹到地上,剑尖直送,刺入她的肩胛。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够了,”轻轻的仿若碎冰撞玉的声音,虞盛光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暴雨捂住肩胛,凄声唤道,色戒等人皆低伏下身子。 虞盛光低垂下眼睛,她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洁白的衣裙上,姜影儿最后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小公主拾起地上的那柄长剑,侍婢们关上了门。 # 火把的光点渐渐消失了,干热的风吹过来,四下里一片苍凉的寂静,远处有光的地方就是双方会面的所在,埋伏在坡上的士兵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人马,和群山的影隐合在一起。 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将军一直没有发出攻击的信号,齐生对申时轶道,“或许一切很顺利。” 申时轶没做声,热风无语,他们仍处于极度集中精神焦灼等待的状态。 忽然,一人一马从远方奔来,申时轶心中一动,急忙命人去接应,果然是跟随左将军前去的一名别将,满面是血,“快,”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道,“突吉的叔父已经被主战的一方控制,我们一到,就被他们所控制,他们要把将军的头颅割下来,去与西突厥献礼,快去救他!快,快去!他们马上就要拔营,去高昌与西突厥回合。” 申时轶跨上马,举起手中的枪。 各方队已然得令,皆骑跨上马,黑暗中,他们依然是无声的,一万将士,像深黑的云,向坡下冲发下去。 # 虞盛光将剑捡起来,那上面还有暴雨的血,那人沉沉得走过来,从后面揽住少女的腰,让她贴靠到自己怀里,她顿时喉咙上像压过了一座山。 霍煌一手攥住她的手,和她共同握住那柄剑。“会用剑吗?”他问,另一手别过她的下巴,少女纯净的香气像是点燃了引线的星星的火,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仿佛是父亲,曾教他诵过这样的诗句。 吻下去的嘴唇却是粗暴而血腥的,小女孩刚开始显然还是想同他抵抗,锁紧了牙关不让他探进去,可是她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的像一朵花一样,他只轻轻一捏她的小脸颊,听见她痛哼一声,唇瓣打开了。 这点力道就受不了了吗,霍煌在心里恶意而模糊的想,血液里却同时更加鼓噪亢奋,那等一会,她该怎么办?会不会死在他的身下。 虞盛光咬破了他和自己的舌尖,在对方强悍的怀抱中,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抵抗,她为自己无能而无力的境况感到绝望,深切的恨意让她觉得不能再坚持下去了,用尽全身的力量,她握紧那把剑,使力朝自己和他挥舞过去。 全无章法的攻击怎么可能敌得过沙场上的悍将,和上回宫变时在女皇的宫殿里一样,霍煌只轻轻一挥,少女的身子撞到一旁的桌案上,半边身子几乎麻木。 霍煌将她提起,那把剑还在她手上,虽然它颤抖得已经时时要掉下来,他带着她一道,将长剑横到她的脖子上。 “会用剑吗?”他又问,声音更加嘶哑,周身的血煞之气,这个人像是从地狱中走来。手上一个使力,冰凉的剑身稳稳得抵到虞盛光的喉咙上,上面的血腥味,盛光不禁一个冷颤。 “死,很简单。”霍煌冷淡得看着她,一手扶着她细小腰身往上逡巡。 “你杀了我吧!”虞盛光低声道,按在他手上,止住他的抚摸。 “我为什么要杀你?”霍煌笑的冷酷,含住她耳垂的嘴唇却是滚烫而火热的,“我只想操|你,公主。” 他推开她的手,摸到那圆润娇嫩的一处。怀里的身子陡然间僵直了,她像是想要尖叫,喉间却只发出间断的仿佛被掐紧了的声音。 那只手隔着衣服,掐到最尖端处,虞盛光感到一阵激淋淋的羞耻。 “死是很简单,但是你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还想着要见他,对不对?”霍煌冰冷着道,含住她的嘴唇,“要活着,就受着。” “哐当”一声,长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怀中的少女耐不住发出一声抽泣,她死死地憋住了,霍煌将小公主拦腰抱起,走进内殿。 彤云红雾一样的红纱被浪,少女赤洁的身体一点点显露出来,她的黑发如墨,肌肤像雪,纤秀的身体玲珑如玉,无一处不美。 男子的侵略却是毫无怜惜,他像是要刻意去弄疼她,让她叫,让她哭喊、求饶,虞盛光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没有泪,没有声音,将嘴唇咬得烂了。 最疼的时候她咬住了他的肩膀,浓浓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她嘴里的,还是这空气中的,她恍惚流了许多血,像是在地狱的烈火中焚烧,像是那天在梦里醒来,床单上初潮的一样,最后她已经觉不到痛了,意识在漂浮,几近昏迷,心里却是异常清明得疼痛起来,这一刻已经离她而远去,恍恍惚惚中,她像是低低得唤了声,申时轶。 # 大军踏破东、突厥人的营地的时候,左将军已被杀死,人头挑在帐前的枪尖上。 突吉的叔父被绑在柱子上,看见他们,大唤,“神兵,救我!” 申时轶杀红了眼,黑马彪壮,率先突破到王帐内,叛变的东、突厥的大将,举起双矛向他刺来,黑马一蹄踏到他胸口,申时轶弃了红缨枪,右手反握长刀,挥砍向他,大半片人头被砍掉了,脑浆子和血,撒满了他整张脸。 “殿下小心!” 有人从后面大喊提示,申时轶翻身下马,但仍是不及,一柄长|矛斜斜刺入他的右胸,剧痛袭来,他反手将那偷袭的人杀死,同时将矛尖拔了出来,腥甜的血涌到嘴里,血立刻渗出来,把胸口处的那张桑皮纸染湿了。 “殿下!” 有人握住他的肩膀,扶着他坐靠到帐内的柱子上。 “快,快!快唤医官!”齐生焦急的声音在大喊,双手摁住他的胸口。 那长矛扎的很深,又被他拔了出来,他听见齐生在他耳边痛责着,“你怎么会躲不过去,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申时轶仰起头,帐顶被掀翻了,月色如银钩,勾到人的心肝肚肠,她温柔得照耀着他,冰凉的小手扶住他的头颅,申时轶,阿狸…… 这一刻已离我们远去,而咫尺天涯,人隔千里,天涯,共此时。 第90章 大捷 虞盛光睁开眼,闻到房间里一股药味。隔着红雾一样的纱幔,她模糊得看见外面是拂晓时分,有侍婢的人影。 “色戒,”她喃喃得唤,觉得身子哪一处都痛,眼皮都难抬起来。 “公主,”忠心的侍女掀开帐子,跪到床前,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公主,您起热了,再睡一会儿吧。” “暴雨的伤怎么样?” “她没事,但也得养一段时日。”色戒告诉她。 “她性子暴,先让她回…宁王府,不要在我身边了。”虞盛光昏沉沉得吩咐完,又闭上眼睛。 “是,”色戒为她把被子掖好,站起身。 “色戒…”少女在睡梦中蹙着眉,突然模糊得说道,“我很抱歉。” 色戒愣了,她没听明白,弯下腰问,“殿下,您是在唤奴婢吗?”虞盛光没有回答,色戒一看,小公主其实已经又陷入昏睡中,她转瞬间似乎懂了,刚才她…并不是在唤自己吧。 # “公主并无大碍,但因是初夜,新嫁娘害怕惶恐也是有的,故尔起热,”中年女医官斟酌着向女皇解释,最后还是道,“公主的身子纤秀,侯爷…也太过热情了些,咳,以后还是注意……” “朕知道了,”女医官的话未说完,女皇即打断了她,“你下去吧,好生为公主治疗。” “是,陛下。”女医官躬着身子退下。 女皇凝神,让姜影儿,“代朕去看看崇元,”一时又道,“罢了,等会儿朕自己去吧。” 姜影儿蹲身应是。 她还待再说什么,殿外传来了刘永的声音,“陛下,陛下!”只见他步履匆匆,面带着喜色快步走进大殿,向女皇一揖到底,“恭喜陛下,老奴给陛下道喜了!” 霍昭面色并不大好看,为崇元公主新婚第二日即卧床不起的事情,她心里头其实也是有些不快的,问刘永道,“朕何喜之有?” “陛下,”刘永站起身,“伊吾前线传来大捷报,邵启亮的军队帮助东、突厥人杀死了叛将,那可汗突吉本还在犹豫中的,但经此一役,见我军队雄悍无匹,掌握了能调令其军队的狼头令牌却不诈攻,称我大晋的军队乃是仁义之师、彪勇之师,大叹突厥人百年之内不能敌——他愿意请表,以我皇帝陛下为尊,永世称臣,并愿与我军一道,共同剿杀高昌和西突厥。” 他说完,先自跪下,那殿上的女官、侍婢们也皆跪下了,齐声向女皇颂祝。 霍昭在椅上坐了一会儿,面上露出笑容,“突吉这是被逼到了份上,算他聪明。永世称臣——呵呵,谁能保证永世,只盼我大晋,能尽可能长得保持让人臣服的实力和势力。传朕的旨意,有关人等的功劳都先记着,待攻克高昌,荡平西突厥,再一并论功行裳!” 刘永应下了,又道,“若论功劳,崇元公主和蕾拉公主,两位公主也是功不可没,若没有蕾拉公主毅然献上令牌,若没有崇元公主殿下将令牌呈给陛下,那突吉恐怕还不会那么快下定决心。不兴大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大功劳、大善举啊!”说到这里,他不忘奉承女皇,“有的时候,男人们的决心,反而要女子们帮着去下的,陛下,这全是您的光辉和识人之名,老奴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女皇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刘永察了察她的神色,停顿了一会,斟酌着轻轻道,“西平殿下他…负了伤,伤势不是很轻,陛下。” # 大军凯旋归来,虽然折损了左将军,还有兵士数千,但收获了突吉可汗的彻底臣服,实乃是划得来的大功劳一件。不过主将邵启亮的眉头,连日来却是深深锁着,无法展颜,原因无他,被女皇废去王爵、贬为庶人的西平郡王申时轶在交战中负伤昏迷,已经整整三天了,还没有退热醒来的迹象。 如果最终赢了胜利,却丢了申时轶的性命——邵启亮想到喜怒无常的女皇陛下,还有已经表态和济宁侯、国禅师撕破了脸,他简直快要哭了。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天,突然从外面来了主仆二人,皆已到了近花甲的年纪,那主人一身青衫,看着即有成竹在胸,目含智睿,那仆人更老一些,却蕴含着一股子精气神儿。这二人毛遂自荐,说能医治好申时轶的枪伤,如小菜一碟。 邵启亮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了,识人最准,观这二人情状,若非大才,就是大骗子,当下应允,就让他们一试。 “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邵大将军说道,“若是先生您医好了他,要怎么赏,我邵某人不是那抠人!若是没有医好…呵呵对不住……” “将军的刀快,某就主仆两个人,飞不出你的营帐。” “呵呵。”邵启亮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猪,”老者吩咐仆人,“走,咱们看看人去。” # 侍女们服侍虞盛光服完药,她歪在临窗的公主榻上,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雨滴落在阑下的芭蕉叶子上,嘀嗒嘀嗒,像是花喵软软的爪子踏在桑皮窗纸上,她静静得数着。 “公主,”春衫过来关窗户,“您刚刚好,别又落了凉。” 虞盛光任她将窗户关了,“我还想睡。” “好。”这几天,小公主一直嗜睡,醒来一会儿便就要睡下,她的梦很安静,女皇也吩咐了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春衫将一卷薄被盖到她身上。 虞盛光突然睁开眼,看着她。 “怎么了,殿下?”春衫轻轻问道。 我想像暴雨那样对你,然后再像最薄最软的春衫,贴在你赤|裸的肌肤上…… 曾经轻快的、令人眩晕的美好,让她羞赧得在许多个夜晚里自己一个人时偷偷回味想象的话,她要怎么样,只依靠着那些仿佛在时光的影像里浮沉着的记忆而活。 春衫并不明白,为什么少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就露出了悲戚,她有些心虚,为着虞盛光的身体,她们只告诉了她前线大捷的事,却没有说申时轶负伤的事情,扎姬夫人却是明白的,轻轻跳上来,喵了一声,躺在软榻边上。 有宫人轻轻道,“驸马来了。” 虞盛光闭上眼,对春衫道,“你先下去吧。” 霍煌看着半躺在软榻上看着自己的小公主,锦被下她的身体小小的,像一只小鸟,脸上的表情苍白而冷静,交握在薄被外的手,白的像冰一样。 这是虞盛光那晚以后第一次见到他,见他自到软榻边坐下了,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霍煌将她抱起,“窗子边上太冷,咱们到里间谈。” 虞盛光在一瞬间僵紧了身子,他抱起她轻而易举,作弄起她来更是……大床上的红色幔帐像彤云血雾一样,她仿佛看见他又冷冷得褪去自己的衣衫,将她锁在他强硬的臂膀之下。 旋即就被吻住了,霍煌将小公主笼在怀里,边亲吻边坐到床榻上,虞盛光闪躲着他的舌头和嘴唇,可是他紧紧扣着她的下巴,喉中轻笑。 “不可以,”拒绝向他软弱臣服,可是身子是有记忆的,剧烈的颤抖起来,“不可以!我疼!”她一掌打到他的脸上,“啪”的一声,霍煌停住了,虞盛光向后撤着身子,胃里头纠结得想吐。 霍煌捉住她的手,带着她轻轻得摸了摸自己被打到的半边脸颊,虞盛光看着他一向阴郁瘦削的脸颊,不自觉间心脏跳的极快,这个人不是什么温柔的情郎,而是一匹恶狼,一团来自地狱的煞火。 他开始缓慢而坚持得亲吻她,将她的双手锁在身后,身子压到床榻上。 少女的身子冰冷而僵硬颤抖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从她的嘴里到身上,蕴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霍煌发觉自己不能抵抗她身上的一切香气,裤子里迅速紧绷起来。他撕开她的衣衫,手指轻轻抚摸上锁骨处那个疤痕,吻上它,啮咬着,一路来到丰盈可爱的胸前。 “你什么时候能好?”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眼睛依然冷郁,一手握着一团娇嫩轻轻抚摸着。 虞盛光没说话,霍煌没有在意她的恨和冷淡,总归他是加害的一方,不用那么多的计较。 手指划过粉嫩而已经绷紧了的粉尖,这样的柔软和娇气在他的世界里是不熟悉的,诚然,在边疆时,特别是作战后,他也曾握着一些个女人的乳|房在草垛里发泄过身体的性|欲,但当他仰倒在草垛子上,看着苍蓝的澄净的天空,其实还是想象并渴望有这么一个娇气干净的小女孩,跟蓝天上的云朵似的,做他的妻。 一个男人所求的,不过是功名和温柔两件事,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第91章 意淫 申时轶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陌生老者站在自己的床前,他大约五十多岁年纪,眼睛狭长明亮,有一种超然的笃定和潇洒在他的面容神情之间,容颜清隽,似曾相识。 这是大军营帐,这个人是谁? 见他醒了,那人走过来。申时轶捂着胸口坐起,“您是……”他看看胸前绑着的白色绷带,明白了,微微点头致谢,“申某的伤,有劳。” 青衣老者淡淡笑了,这个人能看出经历了许多的世事,但身上却没有那种沧桑和沉重的感觉,而仍然是明快而澄透的,引人好感。他说道,“西平郡王殿下不是一直在派人寻某,某自来了,却不识得了。”他手中托着一物,将它递给申时轶,申时轶一看,是自己贴在胸口处的少女的小像,她的脸被自己干涸的血迹染黄了一半。 他立时心如电转,“啊!”眼睛倏的亮了,急忙坐直身子,“您是……!”在榻上长拜下去。 姜无涯上前扶他,申时轶坚持大拜,“您是太宗帝敬重的人,文宗皇帝的至交好友,这一拜,先生当得!” 姜无涯看着这个已经渐渐褪去青涩、眉峰眼角更流露出棱角的年轻男子,他着实深肖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不仅是相貌仪表,更有那等坚毅不拔的神态眼睛,缓缓道,“生于尊贵,流于微末,西平殿下,您受苦了。” # 申时轶与姜无涯二人漫步在校场上。 将士们操练时呼喊的口号声响起,上千名士兵赤着脊梁,只着军裤,在长官的指挥下挺枪习刺,一步一个动作,整齐划一,男儿们粗豪雄壮的声音在蓝天回响,姜无涯看着道,“我军士气威猛,攻下高昌指日可待。” 申时轶问,“先生隐居乡野十余年,是在躲避陛下的追杀吗?” 姜无涯没有回答,而是道,“你的祖母,抛开其他,是一位好皇帝。” “是的。”这一点,申时轶亦承认。霍昭头脑明智冷静,有决心,有决断,为清申氏皇族大杀门阀世族,打破了世族对政权的垄断,客观上促进了中底层士人向更高阶层的流动,用人选能,利农兴商,确实是一位功在当代的能君。 霍昭的江山之所以长久的稳定,比其狠辣手段更重要的,是她治国用人的能力,和对复杂事务超强的控制力。 “大势所趋,不争、不顾,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姜无涯道,“某蛰伏山野十余年,不为其他,只因一事:争不过,大势之下,我不及她,无人能及她。然,岁月是至强者终极的武器,我始终相信,申氏会再出一位优秀的子孙,在女皇统治之后,重新延续申氏的威权。” 申时轶静静听着。 “还好,”姜无涯停下脚步,看向他,“我等到了殿下你。” “呵!哈!”将士们操演的杀声震天,那一声声震动天地的怒吼,姜无涯看着他,少年儿郎锋利的眼睛和神情,这是一位天生的王者,有着超出其年龄的成熟和睿智,他身上同时流着太宗皇帝和女皇霍昭最优秀的血。这雄壮的怒吼声是何其得般配他,就如同天帝从阳光雷电中孕育而生的一样。 “不,”少年静静得说道,“我今之心,唯有二愿,其一是以己之力,匡兴申氏,其二,”他看向远方,是洛阳的方向,他没有再说,那当然是—— 娶回他心爱的姑娘。 # 时隔多日,新婚的崇元公主和驸马济宁侯终于双双同时出现在殿堂之上。 大晋与东、突厥正式结盟,蕾拉公主亦盛装出席,她走到虞盛光身边,向她行礼道,“公主殿下,请再次接受我和我臣民们的谢意。” 虞盛光扶起她,蕾拉蓝黑色的眼睛瞥到不远处的霍煌,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终是黯然,“公主,”她向虞盛光道,“您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如果以后您有需要我们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谢谢你。”虞盛光向她致谢。 霍煌站到她的身侧。 虞盛光保持着身体神情不要过于僵硬,霍煌目带探索得看了看她,还有刚刚离去的蕾拉公主,“我竟小瞧了你们。”他低声道。 “大人什么意思?” “突厥人野心勃勃,毫无信义,千年来是中原的世敌宿仇,心腹大患,不能荡平灭之,竟毁在你两个女子手里。”他声音低而冷淡,“公主以后还是少问政事的好。” 虞盛光道,“人当顺势而为,强去造势,乃至要用阴暗的手段,是为不仁不义,不能长久。本宫觉得,对一个真心来投诚的人和民族,不管他们以前如何,在当下,接受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霍煌低低笑了,凑到她耳边,“公主的小嘴儿不仅甜,而且能说会道,我竟真的小瞧了你呢,殿下。” 两个人的情状落在众人的眼里。 小公主纯洁纤秀,虽绾起了妇人的发式,但仍是亭亭的少女的模样,她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交握在腹前,举止难掩僵硬,济宁侯劲瘦阴郁,脸上几乎从未有笑容,即便他这样凑在公主的耳边与她说话,那样子依然是极其阴沉冷淡的,他二人哪里像一对新婚的夫妻。 一个妇人向旁边的女友,“公主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看她的手握的,她怕济宁侯大人?” 那被问话的妇人回,低低的,“喏,你别传说,我也是听宫里的女官说,他二人新婚之夜,殿下整整三天没有起床。” “吓!”那先一人听到这等宫中秘事,亮了眼,半晌摇头,“啧啧啧,济宁侯多年行伍,哪里懂得温柔,公主的身子——吓,还是太纤弱了些。” “你们懂什么,”另一个妇人加入谈话,眼神慵懒得觑向上方,“就济宁侯大人这样的男人,才够味儿呢,若他愿意,我倒是想和他弄一场。”说话间媚眼如丝,“不知道他那什么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冷着一张脸?” 第92章 中风 虞盛光到女皇的寝殿太月大殿,母女两人先皆没有谈起她婚姻的事。 霍昭问她,“你上回举荐的贺思,朕看他是个极能干的人,心思端正,我有意让他担任中书侍郎,阿圆觉得如何?” 中书侍郎,就是副宰相了,霍既定就是中书侍郎,不过自儿子霍笙被诛,近来沉寂许多。女皇突然要拔擢贺思,虞盛光想一想,“弼尧先生是好的,只是他刚回京都,连升三级,这样是否太快?” 女皇看了她一眼,“别人都只怕自己的人爬的慢,阿圆啊,你确是个老实人。” 虞盛光道,“洛阳令职位重要,若是母亲有了合适的人选,换过他,也未尝不可,只是儿臣建议这下一任莫要更换的太频繁了,须选一个确实妥当的。至于弼尧先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母亲愿意重用他,是我等大家的福气。” 女皇闻之,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还是让贺思继续担任洛阳令吧。”看向她,“阿圆比以往,真的成熟懂事许多。” 虞盛光没有做声,垂下眼睫。 她没有主动去提自己的事,霍昭心里着实勾起一些怜惜,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十四岁刚进宫时,不到半月就去侍奉太宗皇帝,亦很受了一场罪……”她看着少女微微变白的脸,继续道,“男人就是这样的,越是有能耐的那些个男子,心里头越是只顾着自己。我私下里也找过阿舜,推荐了美姬给他,但他只要你,”抚了抚她的脸庞,“你二人已是夫妻,你凡事也莫要太轴性,这人哪,当受则受。” 虞盛光问,“母亲也曾忍受过谁吗?” 霍昭笑了,“圆圆,你真还是个孩子。” 当你认真在自己的痛苦里的时候,他们总会说你还是个孩子。虞盛光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母亲休息吧。儿臣告退。” 姜影儿目送着她走出殿门,“公主能想通吗?”实际上她想说,虞盛光并没有想通的样子。 霍昭没有做声,让她道,“唤国禅师前来侍驾。” # 淡黄色的烛火和明珠的光辉盈满了整个浴房,浴池小巧,水一波一波得从池子里漫出来,流淌到地上。 虞盛光抓着浴池台子上花雕的棱,手指深深得嵌在那些枝瓣繁复的花纹里,编贝一样的牙齿死死得咬着嘴唇。 烛光偶尔晃动,略显昏暗的净室里,墙面上的影子忠实而清晰,少女细小的腰被一双大手紧紧掐握着,纤秀的双腿分开,正承受着身后的男人凶狠而彪悍的占有。 她蹙着眉,洁白的脸大半隐藏在阴影和自己的长发里。有凉凉的汗从颈子里渗出,流淌下来,粗粝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胸部揉捏的时候,盛光禁不住还是痉挛了一下,然而转瞬间便自嘲了,身体都已经被进到了那么深的地方,这样的抚摸又算什么呢? 男子的神情和他平素在朝堂时一样,冷淡而专注,黑色的眼睛像刀,只有偶尔的时候才能在他眼底深处看到黑而深的火光。他拨开少女的长发,找到她的嘴唇,亲吻的时候她下意识要回避,但他控制住了她,唇瓣甜甜软软的,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这血的味道更刺激了他,霍煌将手里的小腰压得更低,少女低叫一声,差点儿滑倒,霍煌不耐得将她扣紧扶稳,抱出浴池,让她跪在柔软的垫子上,“忍着,”他短促得命令着,虞盛光嗯的一声,额头跌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要把她给弄死了。 终于平静下来,霍煌稍稍退出,看着自己的液体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纯洁美丽的小公主——他一使力,将她抱起,走出浴池,来到旁边的软榻上。 虞盛光乏的透了,任由他抱着放下,黑黑的长长的头发贴着女孩的额头脸颊流淌下来,暗橘色的烛火下这初初长成的女孩呈现出一种浓重却虚幻的美丽,像是转瞬间就能化成一颗颗珍珠一样的水珠,消失在这软榻上,空气里。 霍煌翻看她的掌心,被刚才壁沿上雕刻的花纹硌出了深深的痕迹,他嘴角噙过一抹嘲弄,“和我成婚真是玷污了你,公主,嗯?你是真的冰清玉洁吗?还是只做给我看?公主之前和申时轶的堂叔也订过亲吧?” “你想说什么?”虞盛光的声音有点哑。 “今天在殿堂上申牧看我的眼神,呵呵,”霍煌低低地笑了,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笑意,看向她,“你知道男人最快活的时候是什么吗?”他分开少女的双腿,将自己再送进去,嗜血的黑眼睛盯着她,“杀他们的家人,干他们想着的女人。” 虞盛光痛的挺起身子,指甲陷在他手臂里。 交合的声音益发火热荼蘼,霍煌面容冷淡,挑衅得俯视下来,她被压制在他的身下,像无力反抗的羔羊。 他低下头亲吻她,虞盛光躲不过,重重得咬住他的嘴唇,鲜血漫散开来,在两个人的口腔里,霍煌低吟一声,“就这样,公主,你还可以更用劲些。” 虞盛光啐到他脸上,霍煌阴沉沉得笑,“很好,很有力的反击。” “你不过是力气比我大,势力比我强,恃强凌弱,你算什么英雄?不过是头懦弱的狗熊!”她苍白着脸,身子轻轻颤着。 “那你呢,我的公主?”霍煌低下头,流连亲吻着她的耳垂颈边,淡淡的被汗水氤氲出来的香气让他更加兴奋,底下硬硬得戳戮,他舔着她的耳垂,“连申牧那样的老匹夫你都去纠缠,你是个小婊|子,公主。” # 豫平郡王坐在大榻上,案子上的茶水已凉。 他想起那一天在洛阳皇宫的临渊阁,珍珠梅像漫天的白雪,小小的少女像即将失怙的幼兽,投身到他的怀里,“你不要走,我会做一个好妻子……” 他遗弃了她,不管是因为什么,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己确实是一个懦夫。 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扎姬的声音道,“爷,洛世子的信。” “拿进来。”申牧淡淡得道。 扎姬走进室内,人都说豫平郡王丰神俊朗,玉面照人,乃皇族里第一博闻俊雅之士,许是一向自制保养,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一双眼睛深沉似海,让人稍待得久了,便不会误以为他真的是温和宽和的人。 他很少流露出这样有些颓唐的样子,扎姬有些心疼。 她将信放到案子上,自与虞家的小姐解除婚约,牧爷几乎不再近王府里的姬妾们,只让她侍奉着,虽十分稀少,但扎姬已然很满足了,她愿意照顾他,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奴先告退。”她走出门外,将移门关上。 申牧打开信,申时洛在西北大营历练的很好,他憧憬着他们的大军能被征调到高昌前线,建立功劳。他亦提到了虞盛光的婚事,显然,少年还是有些失落的,但说到霍煌—— “人都道济宁侯奇兵悍将,若他仍留余军中,或为不逊李、尉迟二位上将军的大将。又听闻他行事诡秘,与弥安之流勾连,济宁侯究竟是何许人?——罢,虞小姐下嫁与他,也算适逢其人,勉强般配上她。” 申牧合上信纸,将它仍装于封中。 申时洛看来已经从那段迷惑的少年情中走出来了,当初送他去军营的决定是对的,然而他呢,申牧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将小阿圆留在宫中,这样的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 # 静静的夜里,夜色低垂,大乐殿的寝殿焚着淡淡的梅月香,有微小的动静,霍煌睡眠一向警觉,睁开眼,是侍女的脚步声音。 “什么事?”他问道。 色戒一愣,她刚刚踏入室内,回道,“奴婢有事情禀报公主殿下。” 灯烛燃起来了,色戒帮虞盛光穿上晨衣,霍煌一贯不用侍女,自到屏风后更换了衣衫。 色戒跪下向她二人道,“刚才太月殿的女官前来通报,陛下中风了,太医们正赶过去。” 两个人皆愣了。霍煌问,“有多长时间了?” 色戒答,“来的女官说,约莫一刻钟以前。” 虞盛光站起身,“给我更衣,我现在就过去。” “是。”侍女们连忙上前,为她更换上简便的衣裳。 虞盛光看向在一旁站立不语的霍煌,“大人同我一道去吗?” 霍煌想了一下,“自然,”他说道,命宫人们,“抬着肩舆悄悄儿的,不要惊动了其他人。” 太月殿里也没有亮起大灯。见他们来了,姜影儿先迎上来,行了礼,虞盛光问,“母亲怎么会突然中风?我昨晚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 姜影儿没说话,弥安的身影从殿内缓缓出来,他穿着宽大的青色内袍,衣摆垂落到地上。 虞盛光淡淡得扫了他一眼,对姜影儿道,“带我进去。” 第93章 野心 虞盛光随姜影儿走进内殿,霍煌向弥安道,“台使,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来到书阁,霍煌问,“陛下怎么会突然中风?” 弥安宽大的袍袖在案子上轻轻一拂,不以为意道,“今夜的散剂用的分量重了一些。” 霍煌拧眉,揪住他的衣领,“你疯了吗,皇帝死了,对你我有什么好?” 弥安抬起眼,俊逸若仙的一张少年面,声音轻而坚决,“她死了,才是大人和我的机会。” 霍煌眼里闪过幽光,松开他的衣领,想要转身,弥安却拦住他,问,“大人是想一时风光,还是一世尊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昳丽的脸靠近他的,“老东西必定会死去,短则三五年,长不过十年。且不说她会传位于申、还是霍,都不可知,即便传给霍氏,大人没有了父亲,那霍既定若是得了位子,能饶过大人您?而若是传给了申氏,大人则更是……” 霍煌一伸手,阴鸷的眼睛闪烁跳动,“此事须从长计议。” “自然,但大事之谋,宜早不宜迟。若大人下不了这个决心,在下可就要另谋他途了。” 霍煌仍没有言语,弥安继续道,“大人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成算是吧?自古富贵险中求,您一向是在刀口上舔生活,还怕这些?趁咱们现在势头强,干就大干一场。” # 太医放下女皇的手,走到屏风外。看见虞盛光,他先向公主行了礼,虞盛光问,“陛下的情况如何?” 太医有些犹豫,虞盛光命其他人都退后,只有姜影儿与她一起,对他道,“请说吧。” “是,”太医轻声而斟酌着道,“陛下近来劳于军政要务,本就操劳,以致形神失养,阴血暗耗,加之昨夜…咳,”他抬头看了姜影儿一眼。虞盛光问,“姜女官,昨夜国禅师侍驾,是否给母亲服用了散剂?” 姜影儿轻轻道,“有的。” 虞盛光向太医,“请继续说。” 太医道,“那些散剂本就是助兴之物,青年人尚不能多服,何况陛下已年过花甲,精神劳损加之亢奋伤身,水亏于下,火旺于上,导致气血阻滞,是以晕厥。” “可有大碍?” “今次还好,系初次发作,护理及时,但从今往后,必然要多加注意才是。”太医说完,因涉及着皇帝的内帏之事,低下头。 “先生辛苦了,”虞盛光道,唤簪花过来带他下去开方配药。 她问姜影儿,“最近陛下召唤国禅师的次数多吗?” “比以前多,”姜影儿道,抬头看向虞盛光,她曾经奇怪,为什么蕾拉会选择虞盛光向她托付全族人的前程性命,但这一刻,于困境处,影儿自己亦有了同样的心情和感受。崇元公主是一个值得你去信任和托付的人,这样的认知几乎是令人安慰的——她缓缓得说道,“最近,国禅师不仅自己侍奉陛下,还引荐了另外两个他座下的小沙弥。” 虞盛光沉默了。 门口处传来响动,霍煌和弥安一前一后走进来,弥安仍是潇洒俊逸如清风拂面的出尘模样,好像这些事与他全无关系。虞盛光看了他一眼,对霍煌道,“我留在这里侍奉母亲。” 霍煌问她“陛下怎么样?” “是第一次发中风,并无大碍,”虞盛光再看向弥安一眼,重新回到霍煌身上,“大人自忙去吧。为避免不必要的纷乱,此事还是不要对外说的好。” 霍煌向殿内所有的宫人,“你们都听见了?” “是。”所有人都跪伏到地上。 虞盛光走进内殿,影儿想跟上,弥安却挡住了她的脚步。 宫人们或是专注于内殿之事,或是低着头,弥安虚托着姜影儿的手臂,两个人来到一处壁橱的阴影处。 弥安问姜影儿,“你同公主说了什么?” 姜影儿看向他,“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怕人知道吗?” 弥安笑,掐住她的下巴,“我自是不怕,不过如果老东西知道了我和你的事情,姜掌文,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你呢?” 姜影儿的脸变白了,眼睛里闪过羞愤,“是你……” “没错,是我强迫的你。但是掌文,你觉得在你尊贵高明的皇帝陛下心里头,这个重要吗?”弥安说完,直起身子,暗光下他俊美的脸庞有一丝得意,仿佛窥探到了掌握这世间真理的秘密。 # 女皇在午时方醒来。 她先看见虞盛光和姜影儿的脸,皱眉问,“朕怎么了?弥安呢?” “陛下,”姜影儿答,“您昨天夜里突然晕厥,太医已经来看过了,公主——一直陪在您身边。” 霍昭脸有些发黄,显出深深的法令纹,打断她的话,“弥安,唤弥安过来。” 姜影儿的眼睛暗下来,虞盛光让人去请弥安,一面对女皇道,“母亲,您刚醒来,先用点清粥吧,等一会好再服药。” 霍昭没有拒绝。 # 服侍完女皇用膳服药,虞盛光回到自己的大乐殿,色戒见她眉头深锁,似乎在思量什么事情,劝解道,“公主夜里没睡好,不如先歇一会儿吧,待明日再同贺先生、王先生他们商量。”除了贺思,包括经由他引荐的其他一些人也都慕名而来,幕僚的队伍大大扩大,多为当朝的文官,也有未出仕的名士们。 主仆二人正说着,侍女来报,说豫平郡王来了,虞盛光想了一下,命请。 申牧一路浏览着富丽堂皇的公主寝殿,进到会客的书房,这里却清雅自然,是此间主人真正的风格,壁上悬着一幅山居图,水牛顽童,石磨老妪,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正背着身子在水井边淘桂花,旁边桂花树的清香似乎能从画面里飘出来,画右下角是一枚公主金印,这是画的虞家湾时的情形吧,豫平郡王看着画,眼睛里的情绪莫名。 顺势成就的事情,虽然这一路许多的想不到和不得已,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和原因,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心疼和叹息。 身后传来脚步声,申牧转过身,这是她成婚后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申牧看着她,今日小阿圆穿的素淡,眼底隐隐有阴影,自从申时轶离开,有一部分的盛光仿佛随着那人也一并离开了,剩下的只是另一部分的她,小阿圆对申时轶真的是奉出了一片真心。他向她行了礼,虞盛光连忙止住,“您不来,我还想去找您的。”她说道,让坐,“上一回突厥人令牌的事,多亏您指点我,事情办的很圆满。” 申牧道,“公主同我不必这么客气。” 虞盛光淡淡一笑,两个人的眼睛对上,彼此仍然是有灵犀。继而严肃道,“昨夜陛下中风了,我已严令不得走漏消息,但是却是要告诉您的。” 申牧神情凝重起来,“是因为弥安?” 虞盛光点头,“弥安近来益发过分,姜女官告诉我,他还引荐了另两个小童给陛下,”说到这里,毕竟是有些羞赧,点到为止,眉头蹙起,“陛下却十分信用他。方才她将一醒来,就唤弥安。如今我看着在她心里,连姜女官都要退一箭之地。” 申牧没有做声。过一会道,“阿圆想做什么?” “不能让陛下再这样荒唐下去!” “然后呢?” “我想劝解陛下,让她远离弥安……” 申牧打断了她,“你没有和弥安正面冲突吧,刚才?”若是依着虞盛光以往的脾气,很可能就直接跑去指责对方,表示愤怒和鄙夷。申牧看着少女,声音低醇若酒,“嗯?” “没有,”虞盛光摇头。 豫平郡王赞许得看了她一眼,对她道,“你不能去劝解女皇,或是指责弥安,也不能让你门下的任何人对弥安一党,他的党羽和铜雀台的人、白马寺的人发起攻击。阿圆,所有的这一切,你都不能做。” 虞盛光的脸有些白,“难道就让他继续秽乱后宫,危害陛下的身体?如果陛下只信任他一人,”她打了一个激灵,以霍煌的狠毒和弥安的阴险,“这样太危险了!” 申牧道,“他是女皇的私宠,你绝不能动!”弥安从一定意义上说,是霍昭自己的一部分,而一切别人却都是外人,想现在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 “没有可是,阿圆,首先,你还是要学会相信女皇,相信自己,相信你所想顾及的人。唯有先保全你自身,才能更好得去保全你在意的人。再有,你要控制那些依你现在的能力能够控制的事,把这些事做好,那些不能控制的,图劳无益,或者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虞盛光渐渐沉静下来,半晌,她轻轻道,“郡王爷,这宫里面的生活,太憋屈了。”她这时候才突然想到了自己,侧过脸,眼圈抑制不住一点点轻红。 “我知道,”豫平郡王轻轻道,我知道,他用自己的眼睛抚摸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尖,还有玲珑的唇,一直到下面娉婷动人的曲线,这个女孩如此的纯洁美好,霍煌会想占有她,即便是最蠢恶的屠夫,也有向往占有美好的野心,这一点都不稀奇。 自己能够教导她许多的事情,但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亦是无助的。 申牧想到那天与霍煌对视的一眼,微微闭上眼睛。霍煌,等他杀死他的时候,一定要剜去那双眼睛。 第94章 造化 霍煌晚间回来,见虞盛光正伏在案上读书,她从小应当被教导得很好,这样一个人独处时坐姿也很端正,是一名淑女当有的样子。 “申牧今天来了?”他问,缓步走上前。 虞盛光听到他的声音,扶在案子上的手顿了一下,“是,”她淡淡道,眼睛重新回到书卷上。 霍煌走到她身边,双手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凑到耳边,“我不喜欢你和他们走的太近,公主。” 少女的身子微微收着,似乎自他进来,她就一直处于一种紧张戒备的状态,霍煌嗤得一笑,按着她双肩的手再微微加重力道摁了摁,直起身。 “大人和弥安在一起,又是想做什么?” 虞盛光抬起眼,直视向他,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澄透极了,似乎这个世界在她眼睛里只有黑,或是白,霍煌看着她,这样认真的、天真又纯洁得像蓝天上的云朵似的小姑娘,下腹那里自然就升起一股骚动,欲|望像沾了盐水的鞭子一样,又快又准得突然就击中了他,他的手再落到她肩上。 这一下是充满暗示的,虞盛光忙向后撤,躲避过对方压下来的嘴唇,“霍煌!”声音里饱带着惊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恶意。 少女的抵挡没有用,三两下手臂就被扭住了锁到身后,她坐在榻子上被迫直起身,仰起颈子与他亲吻,对方的嘴灼烫而粗野,含着她的唇瓣吸咬着,虞盛光又尝到了铜锈一样的血腥味,她胃里面在翻滚,被翻过身子的时候手一挥,打碎了案上的杯子。 她觉得眼睛里刺痛起来,“你是畜生吗?”回转过头,对方是刚刚下值,只解了外面的大氅,里面的布甲甚至还好好得穿在身上。 霍煌将她抱起,贴向自己的后背,她轻软华美的丝裙落在他坚硬的布甲上,小公主真的是他遇到过的最弱也最没有力道的对手了,他可以轻易得就杀死她,或是撕碎她,她当然是纯洁美好的,所以大家都想要。这女孩还是太天真,他不认为如果那些人得到了她,会将她像仙女一样贡起来,维持她纯洁的模样——他们必也会如他这般,将她锁在怀里,任意得占有戳戮。 难道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就额外赋予了这行为本质的正当性? 霍煌抿紧嘴,进去的时候头脑里甚至有瞬间的窒息一样得紧绷,他大声喘息着,黑暗的眼睛里血腥燥热的火在燃烧,这小女孩像是云朵一样包围了他,而玷染她、把她弄脏的滋味真的是好极了! # 内廷严密封锁了女皇中风晕厥的消息,但霍昭一连几天没有接见大臣、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还是引起了大家的猜疑。 霍昭雷霆手段,积威甚重,大家一时倒也不敢往病里猜,反而是盛传的她这几日一直与国禅师弥安在内帏厮混,这样的说法更令人信服。 弥安如今越发坐稳了女皇内宫的第一人,他与霍煌一向交好,他的独一无二的盛宠地位,让本就掌握宿卫大权、又娶了女皇的义女崇元公主的霍煌,势力更是更上一层,如日中天。 同样身为霍家人的霍既定,还有楚国夫人的女儿临江林王妃,却实在难以以霍煌现下的得意与有荣焉。 镇国公家宴,近日来一向低调沉默的霍既定出现在了宴席上。 席上都不是外人,霍、林、杜家,都是与霍氏有关的姻亲中的重要人物。 林王妃性子最燥,眼见着霍既定、自己的哥哥镇国公世子林元伟都一幅霜打的茄子一样,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哥哥们怎么都不说话?难道就看着那个白眼狼如此得意?”一想到霍煌是利用着自己母亲留给他的势力人马突袭上位,她就耐不住牙根里发胀的恨,“呸,”她愤愤得骂,“他祖父本就同我们不是一个母亲,被自家的狗咬了——这样的下流种子,当初怎么就没给一把掐死,还让他溜了缝,去军营里建功。” “说起来,”林王妃的哥哥、也是林颐的父亲林元伟却是个纨绔性子,一向不问这些事的,他慢腾腾饮了一口酒,施施然道,“霍煌的祖父——”他凑到霍既定的身旁,“他才是原配嫡子吧,啧啧……” 林王妃深恨哥哥的不着调,向霍既定,“就算家族里以前对他不好,但你看看他入京以来干的这些事——是踩着自家人的头颅鲜血往上爬啊!引狼入室,真的是引狼入室!他把哥哥您、我母亲,咱们大家伙儿全骗了,他想做什么?啊?陛下怎么就这样得信赖重用他,还有崇元那小贱人,勾完了这个勾那个,弥安那狗贼,贼眉鼠眼的,都不是好东西!” 林王妃的愤怒,本来离女皇最近、最应当风光的是他们才对,她像是丢失了宝物的原主人,对着那一帮窃贼无能为力,只能愤愤不已。 她高亢的声音落地半天,宴席上都有些尴尬的沉默了,杜元伟等人摸着身旁的女伎不做声,过了半晌,霍既定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把姑母想办法赶紧接回来。” 林王妃眼睛一亮,“哥哥有办法吗?” 霍既定抬起眼皮,“只一条,如果之前姑母不是那样见外,对我也起着防备之心,就不会让霍煌钻了这样的天大的空子,”想到霍笙,他心里头一阵痛,杀子之恨,虽然都姓霍,以后都是仇人!“所以,我们想办法让姑母回来,希望妹妹也劝解着她老人家,还是要分清楚忠奸,莫要再犯了同样的错误。” “这是自然!”林王妃像是吃了定心丸,整个人舒爽起来,举起酒杯,“哥哥,我先代母亲,敬您一杯。” 那霍既定缓缓举起杯子,将里面的酒水饮净。 # 姜影儿拿签子挑开蜡烛里的灯芯,用小银剪将那灯芯剪短,做完这些,她凝视着跳动的烛火,竟走了神,半晌没有把剪子拿出来。 “影儿,”女皇的声音从后面突然响起,“你在做什么?” 姜影儿方一下子回过神,“哦,”她应道,忙将剪子放下,看见小银剪已经被烛火都熏的有些黑了。 回过身,向女皇行了礼,“陛下。” 霍昭看了她一眼,“今日有哪些奏折,都呈上来给朕看。” “陛下,天已经晚了,您的龙体……” 话未说完,霍昭面色即不豫起来,微皱起眉,“影儿的意思是朕老了吗?” 姜影儿连忙跪下,“微臣不敢。” 女皇没有说话,自走到座位上,姜影儿连忙站起,去一旁的书案上将臣子们的条陈奏折都抱了过来。 心里头有些惴惴的。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霍昭看见了一名御史的上书。 “这是什么?!”霍昭匆匆读完,勃然大怒,奏折上写的是抨击国禅师弥安惑主、干政、肆杀三大罪状,上面写的是弥安,霍昭看起来却句句都指向的是自己,暗指她年老却□□,为人母却毫无慈恩,为人国主却虐杀大臣。她看的头上的青筋嗡嗡直跳,霍然起身,将奏本掷到地上。 殿内的宫人们全跪下了,看着霍昭气的发白的脸,姜影儿抬起头,试图规劝,“陛下……” “这个人是谁?什么来历?”霍昭问她。 姜影儿将这人的姓名和为官经历大致说了。 “查,让弥安去查,他背后有什么人在指使他,竟然敢如此狂悖大胆,抨击主上!” “陛下,”姜影儿试图规劝,慢慢道,“臣子们有说的不对的地方,您多教导……” “朕还用你来教朕做皇帝?!” 姜影儿连忙收住,将头紧紧贴在地上。 大殿内豪无声响,落针可闻。 这是女皇第一次如此不给脸面得发作她,话这样重,足可诛心,姜影儿觉得眼窝子里热热的,掐紧了自己的掌心。 “出去!”女皇冷淡得道。 姜影儿默默起身,向她欠了欠身,僵硬得退出了大殿。 # 自姜无涯到了大营,申时轶如鱼得水,越与这位老人交谈,越能发现他的睿智才华,比天高,比海深,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大的精力,竟能把这世界的学识道理都融会贯通了似的,申时轶像是找到了一条通往新的层级的路,豁然间开朗。 而这样的人竟然输给了自己的祖母——姜无涯笑着道,“我与文宗皇帝名义上情同兄弟,实际却是君臣关系,他们——毕竟是夫妻。” 申时轶想到虞盛光,还有女皇姊妹对她的奇怪的态度,一个初一见面就要置她于死地,另一个,则是恨不能把她捧在掌心里,给予了她甚至超出对自己儿女子孙许多倍的关爱。这一切,都与眼前的这位老人有关吧? “盛光她——”他看着老人问道,“只是您的徒弟吗?” 姜无涯看了他一眼,“实不相瞒,她是我一位故人的女儿。” 申时轶即意外又不意外,“她不是虞廉的女儿?” 姜无涯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他沉默了许久,一向随逸的气息暗淡下来,“我这一生,对不住有许多人,皇上,父母,家族,还有她。说不上最对不住的是谁,呵呵,是是非非,都纠葛在一起。”但是那个女子,应该是他内心里最痛的一点吧,他长叹一口气,看向申时轶道,“我本想着,只把阿圆教成一个普普通通知足快乐的女孩子,让她平平淡淡的过一生,却没有想,呵呵,她也是要投身到这火海里,与她母亲一样经历坎坷的命运。” 造化弄人,这话一点是没错的。天在上,造化若是要弄人,他能够放过谁。 第95章 人情 女皇发作了姜影儿,并没有将她怎么样,但君臣之间的关系却产生了些微的变化,特别是她们都同为女人,这变化就更有些微妙。从太月殿宫人们的角度来看,姜女官明显变得比以前沉默了。 这一日女皇小朝会,召见了多日未见的几个重臣,让铜雀台拘捕御史的命令一出,即刻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小朝会上吵的厉害,除了霍既定一直坐在椅上没发表意见,其他人在隐然的愤怒的同时,都还带有一些震惊。 女皇一贯的强硬,甚至比以往更加不讲道理,这边会正开着,那边铜雀台已经遣使来报,人已经被逮捕,关进了铜雀台的监牢。 霍昭端坐在龙椅上,头颅高高扬起,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下垂,睥睨着群臣。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声音低沉。 没有人做声。 女皇站起身,中官唱退朝,群臣们躬身行礼,目送着她挺拔的身影消失于侧门。 “陛下越发专恣了……”一个长着一丛漂亮胡须的官员皱着眉道。 “嘘,”另一个止住了他,“你们有没有发现,姜女官都要比平素沉默。” “啊!这么说弥安那奸贼竟成了陛下眼里的第一人……” “还有济宁侯,他二人一个把管皇宫宿卫,一个惑乱内帷,阻塞圣上视听,逆贼当道,哎,天不幸我也!” 大臣们三三两两得结对离开,霍既定最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女皇消失的侧门看了一眼,自己一人,缓缓离开。 # 同一时间,回到寝殿的霍昭心绪却并不佳,大殿的气压很低。午休时间,姜影儿守在内殿屏风外的长榻上整理文书,不妨手臂被一人从后面轻轻抬起,她一转身,弥安琉璃一样光彩照人的眼睛正看着她,“听说你被陛下发作了?”他的声音低沉若酒,身上的气息清新宜人,但姜影儿却知道,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刚亲自监督,在铜雀台对那名弹劾他的御史用过刑。 “从云端上跌下来的滋味不好受吧?呵呵,做一个陛下用得上的人,还做一个让她信得过、甚至言听计从的人,还是不一样的。”他捉着姜影儿的手,将它放到唇边,眼睛蛊惑得看着她,“如果我能让你重新获得陛下的宠爱,甚至比以往还甚,影儿,你要怎么报答我?” 整个内殿静悄悄的,守在门口的宫婢们像木胎泥塑一般低垂着脑袋,没有人往这里看,屏风内,女皇正在午休,安息香渐渐透露到屏外,姜影儿心底深处,突然一阵瑟缩的寒颤,她想到了叶柳儿,对方临死之前同自己说的话——看着弥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想要什么?” # 弹劾案牵连到了公主门下的一个官员,虞盛光对下值回来的霍煌道,“许静是我的人,请大人把他放了吧。” 霍煌将佩刀和大氅解下来,递给一旁等候的侍女,这侍女是一个生面孔,眉长目秀,娇润玲珑,是个清丽的美人。 “我并不是铜雀台使,”他到屏风后自换下布甲,换上家常的青布衫,束上腰带,更显得人劲瘦有力,像是崖畔青松一样。 走出屏风,低沉的声音继续道,“哪里能说放就放。” “大人不是同国禅师交好吗?”虞盛光道,“这有何难。” “公主是真孩子气,还是跟我故意装傻?”霍煌坐到虞盛光对案,“弥安现下是陛下眼睛里的第一人,又不是我的属下,这个案子,陛下摆明了是要给他出气,做给大臣们看,我与他关系再好,这人情总要欠下的。” 话说到这里,侍女们进来,摆上晚膳,夫妻二人默默用罢饭,漱了嘴,虞盛光道,“刚才说的事,还请大人帮忙。处死那御史一人也就够了,不需要事事都弄的那样大,臣子们是人,并不是狗。” 霍煌看着她,小公主最近不像刚成婚时那样时时要显示对他的紧绷的敌意了,客客气气的,真的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他想到昨夜的旖旎,眼里漾过笑意,揽住她的肩,虞盛光头偏到一侧,霍煌低浊的声音道,“怎么了,我以为昨天让公主很快活。” 少女的脸像月上皎洁的光,没有羞愤,没有懊恼,甚至都没有表情,冷冷淡淡的,让人不似从前那样,一下子便看的清楚,只淡淡得道,“我来了月事,今晚不行。” 霍煌过了一会,松开她,“如此,我今晚去偏殿睡。”他瞥了方才给他放置大氅的美貌侍女一眼,笑着对虞盛光道,“公主贤惠,不过我并不习惯女子们服侍,你不必再费这样的心。”停了一停,又道,“这次的事你别要管了,许静不过是一个小御史,这种人蝼蚁一样的,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为他欠人情不值得。”就是拒绝了她。 听到他离开的声音,虞盛光将脸埋在掌心里,才十五岁的年纪,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苍老了,有多少次夜不能寐的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死去,好过在这炼狱里煎熬。情|欲是陌生的,在地狱烈火一样滚烫烧灼一样的较量中,就像刚才那个人所说的,她“快活”了。想到这里,少女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粗重的嘶吼,像是野兽一样,很难想象它会从这样一个灵淡的像月中仙子一样的少女的身体里发出。 但还是那个人说的那样吧,还是舍不得,总觉得还有希望,总觉得他定能够再回来——信念就像是一把刀,撑着她,也杀了她,以至于他的名字,那三个字,开始时时念在嘴边的,现在竟连想都不敢去想了,她终于是把他埋在了心里。 许久,春衫走了进来,“殿下。” “什么事?”小公主从掌心里抬起头,脸上干干的,只有长长的眉毛微微蹙着。 殿下已经学会不去时时的哭泣了,春衫在心中叹口气,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伤心,告诉她,“弥安向陛下建议,把这次牵涉的一十二名人犯全部处死,陛下还没有决意呢。” “什么?”虞盛光放下手,站起身。 “殿下,您要过去吗?”春衫问。 如今姜影儿失宠,圣上身边几乎没了能规劝的旁人,刘永向来是不与任何女皇的红人争锋的,远远得与每一个人保持着距离,地位最是超然。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参与。 “大人呢?” 春衫知道她指的是霍煌,回道,“方才披甲出去了。有可能去巡夜值。” 虞盛光起身道,“咱们去太月殿。” # 虞盛光来到太月殿,弥安正在陪女皇观看舞蹈,一个波斯舞姬和昆仑奴同跳,舞姬在黑硕大汉的臂弯、掌间轻盈得翻腾跳跃着,音乐柔媚动人。 姜影儿也在,陪侍在女皇身侧,这一向她君臣二人确实是比以往疏淡了,盛光是女人,自更能感觉出那种微妙来。 “崇元来了。”女皇让她坐下,“怎么不见阿舜?” “大人巡夜去了。”虞盛光告诉女皇。 弥安在一旁笑得俊朗,“陛下发现没有,公主殿下成婚之后,比以往更多了女子的韵味,听闻济宁侯大人痴心得狠,离不开殿下的床榻,看来真真把殿下滋养的很好。” 他言辞如此放荡大胆,虞盛光冷淡得瞥了他一眼,向女皇道,“陛下,崇元来是为了御史案一事。” “哦?”女皇刚开始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方嗯了一声,问,“阿圆有什么想法?” 虞盛光道,“儿臣认为,那主犯罪大,已然身死,当诛之,至于其他人,还是不要牵连的太过了。” 霍昭没有说话,弥安状若不经意道,“一十二名人犯中,有一人姓许名静,是公主殿下的门下吧?殿下是不是主要想为自己的人求情?呵呵,这等攻击主上、狂悖无理、不仁不义的人,殿下岂能因私废公,只因他是你的门下就来向陛下求情。” “难道他们不是陛下的臣子?”虞盛光提高了声音,显示出强硬的架势来,转身跪坐下来,向女皇继续道,“陛下明鉴,此事主犯已死,他确是罪无可赦……”她记得豫平郡王教导过她,绝对不能指摘女皇偏宠弥安,女皇年岁渐老,对光阴和死亡的恐惧,令到她死死的抓紧弥安这样的青春*,似乎这样就可以平复她内心的不安和惊惶,故而不去说御史的无辜和他死亡的不幸。死者已矣,能保下活着的人,让女皇不至于太过偏离理智的轨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弥安打断她,冷冷道,“他临死之前可是出具了供词,一十二名人犯全系他供认指出,有手印为证。” 虞盛光看着他,“国禅师方才也说了,如此攻击主上、狂悖无理、不仁不义的人,怎可仅凭他的供词取信?” 弥安竟然一时无语。虞盛光接着道,“陛下,臣子们是人,不是狗,君臣之间,应由仁义,以仁待之,定能报之以义;如是以狗待之,尽是屠戮,他们会反过来咬人也不一定。” 弥安听罢这话,冷笑着还要再说,女皇沉沉道,“好了!” 弥安不再做声,微垂下头。 “你们都说的够多的了,有完没完?朕看个跳舞都看不尽兴!”一抬眼瞥见霍煌走了进来,对他道,“阿舜,你来的正好,陪阿圆回去吧。” 向虞盛光道,“你说的够多了,先和你的驸马回去。” “母亲,您还没有答应儿臣。”虞盛光见她脸上并没有太难看,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做小女儿状撒娇。 “这是大事,什么叫答应你!”女皇微斥,却没有动怒。 “是。”霍煌走上前,扶盛光起身,“公主,”他边说边觉察到弥安看过来的像淬了毒蛇涎液的目光,“我们回去吧,不要耽误了陛下休息。” 第96章 不败 夫妇二人回到大乐殿,那霍煌阴沉着脸,皱眉对虞盛光道,“你不应该去挑战弥安。” 盛光冷冷得回,“你更不应该和他搅合在一起。” 霍煌冷笑,“公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慢慢踱到她的身边,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那张冷白的小脸道,“左右你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最终是谁赢了这天下,公主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啧啧,所以你才如此正气凛然吧?” “你什么意思?”少女疑惑得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霍煌嘴角勾起嘲讽的笑,“陛下不会长生不老,总有那么一天。这天下不是姓申,就是姓霍,申氏的人若上了台,申牧老匹夫,或是申时轶那小白脸儿,哪一个会舍下你?说不得至少也要把你这个心肝宝儿的做个妃子娘娘。而若是我……” “若是你什么?”虞盛光的脸益发白,这是霍煌第一次明白流露出想要登顶的野心,那双深黑的眼睛极暗极深,灰烬一样的火在眼底深处燃烧,带着猩热的红意,仿佛瞬间即能够从他眼睛里漫出来,把整个天地都焚烧在他炽热无边、地狱般烈火的野心和脚下。 被他话里嘲弄的恶意所激怒,她冷冷得道,“霍煌,你无耻。” 他脸上嘲讽的笑意扩大了,“人总是怕听真话,哪怕事实已摆在了眼前,包括你,我的公主。难道你自己内心里不清楚,即便你嫁了我,哪怕日后生下了我的孩儿,”他一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他们也不会在意的。” 他睥睨着她,退去方才的烈火,眼睛里现下全是笃定的冷淡。 对于强盛的男子,得到,比其他一切都重要。 所以从一定程度来讲,申时轶、申牧,还有霍煌,无论正邪是非,恰是同一范畴的人。 “但是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霍煌倾下身子,凑到虞盛光耳旁,“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想活。所以,别再给我捣乱,公主,你的夫君正忙着让你以后能当这大晋的皇后哩!” # 许是崇元公主的一席话打动了女皇,又或是如申牧所说的,霍昭虽然荒淫骄恣,但总还是有一根理智的弦在绷着,她一生似乎都在极尽感性和极尽理性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中左右徘徊,却能很好得驾驭自己的任性,做一个凶残专横却又明智的帝王。 这委实也是件本事。 霍昭并没有将御史案牵连的一十二名人犯全部诛杀,而是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请来了大理寺卿兼洛阳令的贺思。 贺思言简意赅,只用两句话打动了女皇。 其一,国禅师精明能干,他办的案子肯定不会错的,但陛下却是宽仁的,恩威并施,方是王道。故尔建议不必杀死他们,而是将其中四人流放琼州,其他人等降职一到三级,以示惩戒。 其二,为陛下祈福,陪伴左右,当是国禅师更重要的职责,能够保佑女皇健康长生,是比天都要大的大事,因此贺思建议,不若免去弥安铜雀台使一职,加封为天师,这样才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女皇,为她念诵祈福。 两个建议,女皇竟全都采纳。朝堂上下,因御史弹劾案鼓噪激愤的潜流,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若是蒋御史泉下有知,以他一人之性命,拉下了弥安那个奸贼的铜雀台使一职,他当击鼓唱之!” 铜雀台的牢狱内,即要被释放并流放琼州的几个官员们席地而坐,身上的血衣斑斑,脸上却笑逐颜开。 “不错不错,”另一人道,“你我能活着离开这血窟窿铜雀台,实在乃人生一大幸事也哉,铜雀台,铜雀台,十人去,九不归。哈哈哈,老子以后有的跟人吹嘘——来来来,我提议,离开此地之前,我等于此地三拜,一拜皇恩浩荡,二拜蒋公英灵,三拜公主仁德!” 众人欣然。 起身后,牢门打开,一行人整整衣袖,蓬头昂首而出。 遥遥正见弥安从远处走来。 “哼!”一人冷哼,向墙而立,不去看他。 另一人却促狭,躬身拱手,向着弥安。 “一平,你怎么向奸人行礼……” “呵呵,”那行礼之人呵呵两声,大声向弥安道,“天师大人!”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笑开,先那面墙之人也回转过身来,“天师大人,哈哈!”两下里微微一照,众人大笑着走开。 弥安在原地站住,昳丽的脸罩在阴影里。旁边的属官忙躬下身,“大人,这些都是不通实务的贱骨头,同他们没什么好计较的。” “嗯,”弥安斜乜着他,“如今你接了我的位子,天昊,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那人一直躬着身,目送着弥安宽大的莲青色的僧袍消失在甬道尽头。 # 黑茫茫的浓雾里,少女披散着长发,赤足走在地上。 这里不知道是何处,似乎是刚刚被火烧过的残垣断壁的废墟里,似乎又是黑压压威严可怖的宫城中,她手里头只有一盏闪着微光的灯笼,照得到眼前,照不见前方,四周遭鬼影矗矗,她终于站住了,心里头怕极了。 忽然,一个人影突的出现,倒在她眼前,那人的头颅掉了,咕噜噜滚到她脚下,血漫到她光着的雪白的脚上,手中的灯笼拿不住,掉到了地上,灯烛燃烧起来,映出那颗头颅的脸,虞盛光“啊!”的一声,唤出那人的名,惊醒了。 四周还是黑黢黢的,她正躺在大乐殿自己的寝宫里,透过纱幔,可见外间的光景氲在微微的晨光中,还未到拂晓时分。 虞盛光翻了个身,抑制不住自己心口的狂跳。 “怎么了?”霍煌在她身后问。 虞盛光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她不想说话,闭上了眼睛。 霍煌也没再说话,四下里又回到静悄悄的,虞盛光想到刚才的梦,再也睡不着了。 # 大军开拔,推进到了伊吾国与高昌的交界处。 大晋领兵五万,加之伊吾、东、突厥的联军两万,号称十万人马,陈兵于交界处,大战一触即发。 姜无涯对申时轶道,“高昌境内有黄沙千里,这是此役最艰难的地方。从大汉朝至今,多少名将折倒在迷路上,找不到敌人,甚至迷失了返回的路,饿死在黄沙荒漠里。” 沙漠干燥的热风吹在他们的脸上,申时轶到边关已数月了,比之前黑瘦了不少,颧骨和嘴唇因为干燥起皮,气势却更加沉淀成熟。 “先生不是曾以黑蜂和天骨香追踪到了西突厥人的行踪,襄助大军一举歼灭他们的主力?”他问道。 姜无涯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那是诈敌和骗我们小阿圆的玩意儿,你怎么也信。” 申时轶愕然,旋即笑了。 “黑蜂在一定范围内是有些效果,但在不熟悉的路径中、千里黄沙,”姜无涯摇摇头,“基本没有了作用。我们是策反了他们的一个高级将领,为了让敌人骇怕,才故意说是用的宝物。” 申时轶点头,蹲下身子,“也是,这世间哪有什么制敌必胜的宝物。所为宝物,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和胸口,咧嘴向姜无涯笑道,“还有这里。” 姜无涯也在他身侧蹲下,“殿下说的不错。” 申时轶眯起眼,用土制的千里眼向远处望去,有沙子吹进他嘴里,他噗的给啐掉,“呵,还真都是黄沙,连个树影子都没有,很难计量路径方向。” 姜无涯道,“你们到时候兵分三路,谁能先找到高昌的主力部队谁就先立功,对方占着地利,对这里的地形比我们熟悉太多,必定会先以小股军队诈出,牵着我们耗费军力。殿下,你身份尊贵,不容有闪失,如果不行,千万不要冒险。” 申时轶答应了他,“先生放心。” # 洛阳,伏牛山出云行宫。 今日崇元公主要代女皇去左近的大乐山寺祈福上香,一早,宫人们就开始忙碌准备了。 除了虞盛光,大监刘永也一同前去,宝穗如今跟在了他的身边侍奉他,启程时分,但见刘永扶着宝穗的手下车,向虞盛光行礼,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脑袋,是刘端娘,笑着向盛光道,“公主殿下,九伯祖父也带我来啦!” 刘永笑眯眯的,装着斥责她,“不懂规矩。” 虞盛光一见却开颜,召唤端娘,“端娘妹妹来同我一道,坐我的车。” “好!”刘端娘向刘永吐了吐舌头,提着裙子小跑到公主的座驾马车前。 霍煌身着黑金二色的布甲大氅,坐在马上,陪在马车边,刘端娘一见到他,窒了窒,霍煌虽年岁也不大,才只二十二岁,但不像申时轶那般给人以少年人、容易亲近的感觉,反而是令人有窒息般的沧冷和肃杀感,刘端娘向他行了礼,随虞盛光一道,登上了马车。 第97章 共鸣 从行宫到大乐山寺的山路专门休整过,但还是有些颠簸,虞盛光先向刘端娘道喜,“听闻你的婚事定下了,是济州府的伯爵家,恭喜你啊,端娘妹妹。” 刘端娘面带羞色,眼睛里掩不住的青涩笑意。 “见过他们家的公子了么?” “唔,”端娘点点头,“上回士子游园会,九伯祖父相中的他,我看着,也还不错,虽然不及西平殿下……”她收住了嘴,握住虞盛光的手,眼睛诚挚得看向她,“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马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的,虞盛光鬓边的金色垂珠步摇跟着打着千儿,她想表现的尽量淡然一点,也以为已经将他埋藏的足够深,但冷不丁的被人一提起,心里头还是刺痛了一下。 “端娘也喜欢过申时轶吗?”她轻轻问。 刘端娘点头,理所当然的,“谁能不喜欢申时轶呢?”少年少女的心里,总是需要一个偶像的,她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现在在那边怎样了,你…没有和他联络过?” 虞盛光怔了一会,摇摇头,“不知道联系了要说什么,”她沉默了一会,轻轻道,像是在对端娘,像是在对自己,“我只想他能活着。” 两个少女的手交握着,虞盛光的那样凉,刘端娘小心翼翼得问,“济宁侯大人…他对你好吗,阿圆殿下?”外面关于这对新婚夫妇的闲谈很多,但端娘的母亲说,夫妻如何如饮水自知,关起门来,两个人怎么样外面谁知道呢。 虞盛光的眼帘垂下了,“九爷是真心为端娘考虑呢,”她抬起眼,笑着对刘端娘道,“济州的王伯爵家,同孔圣人家是姻亲,有贤德的姻亲,又有争气的子孙,真是一门上好的亲事!” 刘端娘看着她,找不到想要说的话,“是的,阿圆姊姊,伯祖父对我,确实很好。” 虞盛光看着她笑了,端娘也笑,她们不在说话,马车里沉静下来。 不多时,马车停住,外面传来霍煌的声音,“公主,咱们到了。” 小侍掀开车壁帘,大乐山寺的主持难音和尚已经等候在寺门的台阶前,霍煌扶虞盛光下车,双方见过礼,虞盛光打量着难音和尚,他是白马寺的前一任主持,也是弥安的授业师傅,老和尚六十来岁年纪,白眉白须,亦是一副潇洒飘逸的模样,因着弥安,虞盛光自然对他没有太多好感,略客套了一番,随他共同走进寺院。 # 一行人为女皇在弥勒佛前供奉了长明灯,祈福完毕,难音和尚邀请公主与驸马二人去禅堂一坐,那刘永与他以往相熟极了,告了扰,自带刘端娘等去寺内观光。 虞盛光霍煌二人随难音和尚来到禅师,霍煌一见那青灯古琴,茶香悠然,便觉气闷,随意坐了不到一刻,也出来了。 难音和尚问虞盛光,“公主是无涯先生的弟子,定会操琴吧?” 虞盛光淡淡道,“只是略通而已。” 难音和尚道,“老衲三十年前曾有幸与无涯先生共奏一曲,乃是前朝的有思先生所谱的天涯,彼时你师傅痴恋一名女子,却是咫尺天涯,终于不能圆满,殿下听过这首曲子么?” 天涯,虞盛光一时怔住了,“听过,”她轻轻道,怎么能没听过呢,后来她知道,六月初九,上玄月,申时轶正是在这晚夜袭时受的伤,命运到底是出于无常,还是每个人的选择呢?她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条弦,他们有意无意得撕扯着它,拨动着它,哪怕相隔千里,哪怕谬之千里,谁说心意总是要付诸于言语呢? 那一首天涯,她不知在心底弹了多少遍。 “公主不要因为我是弥安的师傅就疏离了我,”难音和尚笑着道,“来,殿下,你我也合奏这一曲吧。”他边说边拿出一管碧玉箫,将七玄琴推到虞盛光面前,“这一把莫语,虽不比无涯先生的孤桐,也是百年难得的好琴了,殿下,”老和尚眼巴巴得看着她,虞盛光觉得,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明明他是想开解劝慰她的吧。 她是个以善向善的女子,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来,向难音老和尚道,“主持,我来奏箫吧。” 难音和尚忙让小沙弥来,将碧玉箫洗净焚香,一刻钟后才得,双手奉给虞盛光,盛光接下,二人见了礼,丝丝缕缕的佛悦香中,难音和尚起手先奏起七玄琴。 虞盛光先听住了,自己心底默念的声音,这样真实得在耳畔响起来,感觉还是有些不同,古琴的节奏是缓慢的,平静而没有拖泥带水,一拍一拍,全在心上。许是难音老和尚真是沉心佛法的静心之人,本是诉说思念的曲调,他奏出来却过于平静。但虞盛光觉得,正是这种似是已苍老了的从容和残忍,正正符合她现下的心态。 由于执于心念,她的箫进的有点晚。 古音之妙,在于它一下子可以把人带到一个地方去,暂时告别了现下的时光。 霍煌站在廊下,隐隐的乐声从禅房里传来,箫声响起的时候,他听住了。 平淡而哀婉,有时候,痛苦不必要歇斯底里的嘶吼出来,像这琴箫一样,在拖长了的呼吸停顿、起承转合之间就可以感觉到了。他不通音律,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禅房里那个被自己称为妻子的女人,他们在某些地方是相同的。或许只有承受了命运的痛苦、还能继续走下去的人,他们才能够交谈,而那交谈甚至不需要言语,当那美好的、云朵一样的女孩落入荆棘丛中的时候,他已可以感受到与这个女人与他的、生命的和弦与共鸣。 禅房内,虞盛光有些赧然,“我喧宾夺主了。”这首曲应该以琴为主,但她方才吹的过于激亢,反而让琴成了陪衬。 “不,很好。”难音和尚笑着说,“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公主才十五岁,本就应该这样的,闷而不发,伤神伤身。” 他果然是在开导自己,但真正让虞盛光吃惊的是,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和尚,竟然知道自己的真实生辰,虞盛光看着他,问,“我师傅痴恋的那个女子,她到底是谁?” # 回廊上,刘永走到霍煌身旁,“琴箫之乐,可以观风教,摄心魄,辨喜怒,悦情思,静神虑,壮胆勇,绝尘俗。一段时日不见,公主殿下的箫更进益了。” 霍煌道,“九爷说的都是雅事,某不才,粗人一个,都并不懂。” “可是大人刚才听进去了不是吗?” “牛嚼牡丹而已。”霍煌笑。 刘永亦笑,背着手,抬头眯眼,“哎,不然,俞伯牙与钟子期,那子期也不过是山中一个砍柴的樵夫,伯牙却以他为知己……” 刘永想同他说什么?霍煌看向他,这时,多年行军造就的警惕让他突然背后一阵寒意,这边上余光刚瞥到庭院中山石后隐隐的一道不寻常的亮光,手比眼快,低喝一声“小心!”带着刘永一同扑倒在地上,翻了两个滚儿,躲到廊柱子后。 几乎是与他动作的同时,嗖嗖嗖连珠的箭矢由着机弩发出,全数钉到他们方才所站方向后方的墙壁上。 刘永瞠目结舌,若是方才霍煌不是提前一息带着他扑倒躲避,这几株箭现下就钉到了他们的身上。 “有刺客!”侍卫们大叫,“保护公主!保护公主!” “啊!”刘永痛呼,原那机弩还在连发,他一条腿伸在柱子外,没来得及缩回去,正中了一箭。 外面侍卫也有中箭的,噗噗的箭矢大力贯入身体的声音令人牙酸,那刺客像是占据了一个制高点,又持有利器,霍煌将刘永的腿收回来,柱子不很粗,两个人面对着面竭力收着身体坐着,霍煌对他道,“九爷坐好。”而后腾身而出,立刻有羽箭擦着他的脸飞过去,霍煌抓起一个已经被杀死的侍卫尸身挡在身前,向手下命令道,“刺客只有一人,包围那座假山。” 不久,刺客被逼出了假山,他高大长发,武艺十分精强,弃了机弩,又从身后抽出一柄大刀,虎虎生威,那剩余活着的、未受伤的五六个侍卫竟奈何不了他。 “贼子,快快受降,否则叫你立马死在这里!”一名侍卫头领边打边喝道。 “哈哈哈,”那人大笑,“某今日既来,便没想着活着出去,”他一刀斩去一人的手臂,满面鲜血,目恣发张,“霍煌,尔是孬种懦夫吗,就躲在这些人的后面!” 霍煌立在廊下,已观察他许久,并不言语,命一个侍卫上前,他久于战场,惯于用枪,将自己的长剑给他,把他的长|枪拿来。 刘永被人扶着坐在柱子后面,见状道,“侯爷!” “你们都退下,”霍煌走下台阶,侍卫们得令,住手后退,但仍保持着警戒,“侯爷,您不必……” 霍煌止住了他,“后退三尺。” 那刺客见状,仰天大笑,纵身而起,大刀凌空向他劈来,“好好好,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杀死你这狼子野心的狗奸贼!” 霍煌闪避过去,那人健步逼上,攻势凌人,真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不要命的打法,忽听“咄”的一声,霍煌手中的枪被斩断,那人通红着眼睛,举刀向他竖劈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那刘永等人在廊下看的不禁一身冷汗,未料霍煌滚地拾起了断了的枪头,箭步弓身,一手握住刺客的手腕,一手将枪头戮入他的小腹。 刺客大叫一声,霍煌攥着他的手腕子缓缓站起,枪头并未持续深入,“西北大营的袁可道部,你是哪个营部的?” 那人脸上似笑非笑,口里吐出鲜血。 霍煌握紧枪,“看在你是老兵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 那人突然嘶喊道,“霍煌,你本是沙场上的英雄汉子,现在为什么要与奸人狼狈为奸,谋害忠良?”他痛心疾首,一口含血的唾沫唾到他的脸上,最后一声怒吼,“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手中的长刀掉落,他捂着自己小腹里的枪头,直直得跪到地上,厉目圆睁,歪下头颅。 霍煌没有言语,看着这陌生的、却是来自西北大营那恁般熟悉的地方的刺客,跪地而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虞盛光在侍卫们的陪同下来到这里,站在廊下。 阳光照在她平静平淡的脸上,她的眸子,澄透的像天空上的蓝和云朵,不是黑,就是白。 “谁让你出来的?”他阴沉着脸。 虞盛光没有说话。“扶好九爷,”她吩咐侍从们道,转身离开。 第98章 警告 虞盛光回到禅室,看见难音老和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坐垫上。 刚才给他们倒水的小沙弥不见了,小空上前探了一下,神情顿时绷紧了,马上回来扶住虞盛光,“公主,主持死了,我们快出去!” 春衫道,“我去唤驸马。” 过一会霍煌带人赶来,看见虞盛光还在室内,皱眉道,“公主先出去。” 虞盛光指着茶盘,“主持喝的是我的杯子。” 霍煌抬起头看她,她继续道,“我一直没有动茶水,刚才出去,有人换了我们的杯子。” 霍煌走到难音老和尚身前,老人的神态很安详,嘴角和鼻孔有黑色的血迹,一个侍卫在屏风后发现了小沙弥的尸体,心口插着一把匕首,虞盛光一看,“是方才洗碧玉箫的僧人,但是倒茶水的那个不见了。” 肩膀突然被揽住,霍煌握着她的胳膊,有点儿疼,阴沉着脸道,“好了,公主,你该回去了。” # 不顾虞盛光的不满和反对,霍煌命侍卫们先将她与刘永祖孙二人送回出云行宫,自己留下来,至酉时方回。 他先回到大乐殿,虞盛光正等着他。 “陛下已经知道了?她在做什么现在?” “是,”虞盛光回道,一天发生了两起行刺事件,分别针对公主夫妇二人,女皇不可能不关心,“陛下正等着你,让你回来马上去见她。” “好。”霍煌说着,却是在大榻上她的对面坐下了。 “大人不过去吗?”虞盛光问。 霍煌看向她,表情认真而严肃,“从今天起,不准公主你再与申牧、贺思等人来往。” 虞盛光先是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笑着回视于他,“大人认为今天刺杀你的刺客是豫平郡王派来的?西北大营来的刺客,那是大人曾经待过的地方吧?我听说大人在那里的声名卓著,是许多将士敬仰的偶像,呵呵,被自己的兵鄙视唾弃的感觉怎么样?你明明就是与奸人狼狈为奸、谋害忠良的小人,何须豫平郡王他们再派人来刺杀你?贺思,君子也,他又怎会参与到其中——像你这样的人,分明是人人得以诛之的贼!”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手指尖微微颤着,似是要把这一向以来受他的压迫侮辱全都回掷回去。 霍煌冷着脸,也自站起,那一双血色深黑的眼底看不出表情,慢慢用喑哑的声音道,“看来今天我没被那人杀死,公主定是大为失望了。” 虞盛光没说话,只别过眼,不尽的厌弃。 “那你呢?如果那人是自发来刺杀我,为什么又有人想要毒死你?我是人人得以诛之的贼,公主你呢?人尽可夫的婊|子?会不会有人看不得你背叛了申时轶,所以买通了老和尚身边的小沙弥,趁机毒死你?” 虞盛光全身发抖,脸如雪白,一掌挥到他面上,“霍煌,你无耻!” 霍煌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摩着,不过这一回他的手只微微用力,虞盛光痛的觉得手腕子要碎掉了。 他松开手,却是一掌也砸到她的脸上,虞盛光身子立刻回扑,跌趴到大榻上,被打的那半边脸火烧一样的红烫起来,嘴角破裂了,流出血,她捂住自己的脸,那一瞬间是真的懵了,耳朵里嗡嗡得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说话。 “你就是欠教训,公主。不要以为我会像那两个人,把你捧在手掌心里,由着你撒娇撒痴。我有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要想挡道,谁都不能!更不要说你,公主。如果你再和他们搅合在一起,”霍煌冷淡得道,“我会把你的腿打断,或者学你,给我亲爱的小公主找两个男宠,你知道我做的出来的,小阿圆。” 他把话说完,没有再看趴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虞盛光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内殿。 # 霍煌离开了大乐殿,没有立即前往女皇的寝殿太月,而是来到天师弥安所在的寝宫。 弥安正在殿内抚琴,吱吱愣愣的声音惹人厌烦,霍煌走上前,按住了七弦琴上的琴弦,弥安抬起眼,笑意漾满了眼睛,“大人不开心?” 霍煌直接问,“西北那个人,是霍既定找来的,是不是?” 弥安点头,“不错。” 霍煌眯起眼,“你帮霍既定刺杀我?”能对寺庙内的地形如此熟悉,又凭着一人随着他们在寺内的行踪迅速隐藏到假山内,没有寺庙里的人帮助绝不可能。 弥安松开抚琴的手,抬头看着他道,“大人,您冤枉我了。”他没有否认帮助霍既定安排刺客进寺,而是道,“中书侍郎大人是头猪,我只不过想让这头猪快点暴露在陛下面前,我是在帮您,大人。” 霍煌冷笑,“你以为陛下是傻瓜。”连他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女皇怎么可能分析不出来弥安在背后捣鬼。 弥安笑笑,用手抚了抚自己垂到胸前的长发,俊美的脸因着轻佻更加昳丽惑人,“她得能离得开我。” 霍煌锁住他的喉咙,一脚踏在案上,“所以你敢去动她?” 弥安知道他指的是虞盛光,敛去笑,阴沉下来,“这不敢,那不敢,就不是我王弥安了,也不是大人您。她挡了我们的道了。”崇元公主为御史案的人犯求情,贺思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从铜雀台的台使宝座上摔下来,天师——弥安唇角一阵抽动,正色向霍煌道,“我们都上了女皇的当。她把公主嫁给您,根本不是什么拉拢赏赐——她竟是要拿着她来牵制于你,她身后那帮子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大人,她只会捆住你我的手脚!” 霍煌嘴角划过笑容,缩着弥安喉咙的手却更紧了,“我的女人我会管好,女皇离不开你,可是我不会。”他将手松开,脚从案子上放下来。 弥安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咳嗽,“大人……这是爱上了……小公主了吗?” 霍煌笑了,看着他,“弥安,你以为陛下爱你吗?” “我不喜欢人跟我耍花招,撒娇显能耐,呵,不要把我当成陛下,我不是她,不稀罕操!你,陛下一直宠着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是吗——弥安,你若学不会万事跟我有商有量,自可以去找别的山头去——到时候若是死的难看,可别怪我没有早提醒你。” 弥安看着他,俊美的脸上表情变化多端,眼睛里阴晴不定的光在闪,“哈,”他的声音嘶哑了,“大人预备怎么做?让公主继续牵着你的裤裆走吗?” 霍煌将手伸给他,“还能继续合作吗?” 弥安咬了咬牙,伸出手也握住他的,霍煌道,“霍既定不死,霍家的势力就不可能完全集中都我身上,我想在陛下眼里落下太过阴狠的印象,这件事交给你,天师大人。” 第99章 驱逐 “哦,对了,”霍煌临走前告诉弥安,“你师傅是自己调换的茶杯,他是算你杀的,还是自杀?” 弥安没有说话,一瞬间,他昳丽的脸上,阴狠、决心、不甘……全都没有了,素白白的像是一块冰,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这一瞬过去后,他像是嘲讽得不屑嗤笑了一声,“自杀…呵呵,老东西。” # 女皇第二日不见虞盛光来请安,问左右,“崇元怎么没来?是不是昨天被吓到了?”让簪花,“你去大乐殿,代朕看看公主。” 不多时簪花回来了,女皇问她话,她脸上颇有些为难。 “做什么扭扭捏捏的,朕最见不得你们这样!”霍昭不快。 那簪花方上前轻轻回道,“公主被驸马打了,觉得尽失了颜面,正在宫里面哭呢。” 女皇大怒,“霍煌为什么要打她?”想想这一向发生的事,大致明白了,敛去怒色,脸沉下来,“去,用朕的车,把公主接来。” 虞盛光穿着白色裙子,戴着帷帽,走进内殿。 脱去帽子,霍昭见她一边脸上果然红红的,嘴角都破裂了,眼睛哭的像桃子一样,问,“你们怎么了?两口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打起架来了。” 虞盛光把掌心一掐,眼圈又红了,“昨天因为刺客的事吵了几句嘴,”把事情大致说了,曼曼哭泣道,“我说他小人,他说我,说我…人尽可夫,母亲,霍煌他欺人太甚,可气杀我了!”伏到女皇的膝头大哭起来。 霍昭听到这里,先松开了心,真的笑起来,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傻孩子,他是吃味儿呢,他那么爱重你,别的女人一概不要,你也别要忒刺他的心了。” 虞盛光伏在女皇膝头,眼泪冷冷流着,却把想了一宿准备好的话,半似埋怨、半似认真的说出来,“我巴不得他去找别的女子哩,母亲,他忒也过分了,竟然连豫平郡王、弼尧先生都不允许我再见,豫平郡王持重之人,贺弼尧都五十多了,我能同他们有什么?既然这般怀疑我的德行,当初又求娶我做什么?”将帕子捂住嘴,一时心里头想到了申时轶,真的哭了出来。 霍昭听她这样说,没了话。虞盛光知她向来极明智多疑,又收住眼泪,轻轻道,“可能也是驸马他不满意我同他们走的太近了,碍了事——可是,母亲,”她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纯真诚挚得看向女皇,“上一回御史的案子,儿臣真的是一心一意为着您、为着这朝堂江山啊……” “好了,”霍昭淡淡打断了她,“阿舜不喜欢你同大臣们太多来往,你就依着他好了。阿舜性情刚毅,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为了你们好,你便多忍耐着些儿。” “是。”虽女皇的决定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虞盛光还是难免失望,“母亲,我只有一个想法和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罢。” “请您,让豫平郡王留下来吧。郡王是持重平和之人,最能审时度势,平衡各方,儿臣无能,但有他在,总能帮着您些儿……”女皇是理智的君主,再捧着霍氏的人,也总需要一个能牵制他们的力量的,自己不行,就让行的人来吧,没有比豫平郡王更合适的人选了,不是吗。 霍昭看向虞盛光,这一刻,似乎是真有些被感动了,“阿圆,”她抚了抚女孩略微红肿的脸颊,“你是个好孩子。”命她回去休息,并赏赐大乐殿若干珍贵的珠宝、衣料等物。 # 不几日小朝会,女皇忽然对霍既定发了火,当朝贬他为湖北道一地刺史,即刻启程。 虽说是突然,但前几日已有了端倪,众人都知道,霍既定的被贬多半与公主夫妇在大乐山寺被刺有关,此外,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命令与他一道离开京城,曾经如日中天的国公府,现在只余下了霍既定的老妻张氏一人。 散朝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霍煌与旁人说完话,一抬头,正看见豫平郡王申牧也同别的大臣告别,看向他这边,二人相距不远,正面对上了面。 “恭喜霍大人。”申牧先冷淡得道。 霍煌看他,豫平郡王今年大致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与申时轶长得有些肖似,都是浓眉深目,宽阔的额头,方下巴,但气质截然不同,申时轶像是天然的发光体,而豫平郡王的光彩全蕴含在眼睛里。 “呵呵,某也要恭喜您啊,郡王爷。” “恭喜你成功驱逐了霍既定,成了霍家的第一人,接下来呢,他们能不能活过三个月?”申牧边走边闲闲得问。 “郡王爷很快就要成王爷了吧,留在了京城,您还是更应当多关心关心远在边疆的申时轶——您真的是那么‘关心’他么,呵呵,我怀疑。” “向一个女人动手,济宁侯,本王以前还真高看了你。”两个人几乎面对上面,停住脚,申牧向他耳语道,“有种就朝堂上见,霍煌,对女人动粗算什么本事。” 霍煌笑了,血煞一般的黑眼睛里全是讽刺,压低了声音道,“有种就别把她送到我的床上,”故意一顿,“她咬着我肩膀叫都叫不出来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 天很蓝,风也和气,阳光明亮而不刺眼,霍煌回到大乐殿,问侍女,“公主呢?” 虞盛光正在与春衫下棋,见他来了,春衫站起身,问,“殿下,摆饭吗?” 虞盛光没做声,霍煌挥手让她们下去,自坐到她对面,看了看棋面,“公主的棋下的不错,”边说边接着春衫的棋子,在棋盘上走了一步。 虞盛光冷着脸站起身,没走两步,霍煌也跟上来,拦住她,用手去摸她的脸,“让我看看。” 虞盛光将他的手拂开,霍煌笑笑,倏得将她抱起,虞盛光白了脸,瞪向他,神情又冷又怒,“你做什么?” 霍煌亲吻她的耳朵,“等一下再吃饭。” 虞盛光被他话语里淫|邪的意思,一时有些懵了,他怎么会以为她还可以和他那样,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龃龉、特别是那一巴掌之后。 “你疯了吗,放开我!不许你再碰我!”泪光让她的眼睛璀璨至极,虞盛光推开霍煌,疾步向内殿的大门走去。 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小空领着大乐殿的侍卫,和身穿黑、金二色布甲的十余名金吾卫对峙在大殿里,双方已亮出了兵刃。 宫人们皆跪在地上,有人听到声音,抬头向她这里恐惧得看了一眼。 虞盛光想到霍笙行刺的那个夜晚——霍煌此人,什么事都做的出。 霍煌走过来,关上门,将她压到门板上。 “两夫妻的事,公主非要闹的这样大,外面对我们已经很好奇了,若是打起来再死一两个人……”他边说边观察她,亲吻她冰冷的嘴唇,拂去她的披帛,玉一样玲珑的肩膀露出来了,霍煌轻轻抚摸着小公主锁骨上的疤痕,将舌头深深探进她的嘴里。 “让他们都出去,让他们都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时候在屋子里要做什么,虞盛光闭上眼,觉得无尽的屈辱,对这个人的忿恨,还有对自己的鄙弃。身体无奈得继续显露出来,他锁住她的手腕子让她挺起胸由着他抚摸吸吮。 “他们等一会儿自会出去,”霍煌笑着道,将她抱起,走到屏风里面。 两个人来到窗前的公主榻上,霍煌边亲吻着女孩的身体边告诉她,“我今天把霍既定撵走了,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你开不开心?”不用她回答,他继续道,“可是申牧那老匹夫留下来了,这是公主对我的报复吧,嗯?” 虞盛光蹙紧眉,勉强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霍煌松开她,抬起了手。 虞盛光下意识偏过头,手臂抬起想挡住自己。可是他不过是在解自己衣衫的扣子而已。虞盛光为自己瞬间流露出来的对他的恐惧感到羞耻,偏过头。 霍煌笑了,将自己的的上衣褪去,解开裤子。 虞盛光闭上眼,她的指尖发抖,真的是恨死他了,细小的腰肢闪躲着想逃。 “别挡我!”霍煌的声音严厉,汗水流了下来,钳住女孩的腰让她不能再躲避。 霍煌看着她,他进去的时候,小公主长长的睫毛不断抖颤着,从上到下每一处的紧绷无不诉说着对他的排斥和抗拒。诚然,他们的婚姻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和痛苦,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人生哪有纯粹的意外?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和注定的,一人一个世界,他的世界碰到她的,这便是必有的结局。公主已经是他的妻,心里痛苦又怎样,谁人不苦,谁人的痛苦又比他人高贵?他乐意把她的痛苦践踏在脚下,而她总归要学会在他的身下彻底臣服。 火热在升温持续,男人浓重得喘息着,好几天没做了,他快要被憋死,这小小的、柔软的躯体锁在他怀里任由着他动作,霍煌想,在天堂的滋味也不过是这样吧,他不知道这样子迷恋她干净柔软的身体和气息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占有她真的令他感到满足。 第100章 回去 伴随着楚国夫人重新回到京城的,是高昌前线大捷的消息。 临江王妃林氏又喜又忧,喜的是,被贬去蜀地的母亲终于重新回到宫廷,还恢复了楚国夫人的封号,忧的是,霍既定父子三人被女皇放逐,霍家唯一可以依仗的男人,竟就是那个曾羞辱过自己母女的霍煌。 一灯如豆,楚国夫人沐浴完毕,穿着宽大的衣袍,问林王妃,“临江王就快要死了,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林王妃冷笑着不屑,“我那时候真是傻,强求一个不愿意的人有什么意思,母亲,我跟着他,真是一天欢喜的日子都没有过过。我不回去,他弟弟都不回,我回去做什么,左右他临死前见不见到我都无所谓。” 霍穆穆白了她一眼,“随你。”霍家人自来是情浓时狂似火,清淡时薄如纸。林王妃忍不住问,“母亲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难不成你还期翼着圣上故去后,让我坐皇帝?” 林王妃心跳的砰砰的,“这…这也不是不可能。” “放屁!”霍穆穆轻斥,“像你这样的蠢货,还想着在京城里翻云覆雨,趁早给我回临江,还能保住你一条小命。” 林王妃被她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嗫嚅着,“难道,就让霍煌那野种子得了意?还有虞阿圆那小贱人,母亲,她可是害的你被陛下发作丢脸,我,我受不得这样的气!” 霍穆穆被她聒噪得心烦气闷,心腹的侍女进来到耳边耳语几句,她眼睛顿时一亮,命,“给我更衣。” 林王妃奇,“这么晚了,母亲是要见谁?” 霍穆穆虽不再年轻、但依然妩媚的大眼睛侧侧瞄了她一眼,“好客不嫌晚,你下去吧,我还有正事。” # 豫平郡王在书房等候,这书房布置的奢华优雅的,一贯是楚国夫人的作风,不多时,移门开了,楚国夫人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阿牧,你来了。” 申牧站起,向她行礼。 “恭喜夫人归来,”略略寒暄,双方分主客坐定,申牧问她道,“夫人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霍穆穆一笑,没有回答。过一会才道,“阿牧问了一个和阿玫(注:林王妃名字)一样的问题,予故而笑出。” 申牧观察她的话语、神色,也一笑道,“所以说吾等都是一家人。” “怎么会是一家人?”霍穆穆柔和得反问,声音软媚,“我姓霍,你姓申。” 申牧道,“姓霍,也未必就与夫人等一条心,姓申,也可以和夫人一起,共同谋事。” “哦?”楚国夫人眉间一动,“阿牧说的是何事可谋?我竟不明白。” 申牧看着她,“陛下老了。” 室内一片静默,只有烛火在跳动。霍穆穆看向申牧,豫平郡王自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他没有申家人的那种英武豪迈,热烈张扬,却是最懂事、也最知道权衡的那一个。霍穆穆永远都记得当初阿玫发疯一般的要嫁给他的兄长临江王,申牧去劝解嫂嫂自裁的那个午后。她躲在门后,看着申牧平静得将嫂嫂劝解引导向自裁身亡,最后他站在那女子的尸身边上,大拜伏地,那时候他才只有十四岁。 除了姐姐霍昭,她不曾见过如此无情又理所当然的人。 二十年过去了,霍穆穆不记得有见过申牧有过情绪波动的时候,他身上流着的是申氏的血,但真太不像一个申家人。他似乎永远在随着大势和理智做事,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大势的一个指标,当他说女皇老了,霍穆穆知道,自己的姐姐,真的是老了。 她沉吟了半晌,缓缓道,“霍煌虽然歹毒,但毕竟姓霍,我为什么要信你?” 申牧道,“不知夫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独木难支。霍煌确是名将风流,如一把快刀名剑,但其锋再利,没有霍家人集体一致的鼎力支持,难以成事。而我申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虽屠杀了许多申氏子弟,但,郑王仍在、宁王仍在——陛下她一直保留着申氏的根茎,而他们各自都有优秀的子孙,有齐心支持的大臣们——夫人,孰强孰弱,谁值得您支持——而您本身又有与霍煌决裂非常好的理由,您现下转圜,当是最好的时机。” 霍穆穆再沉默许久,抬头深深的看向他,“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申牧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霍穆穆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我要她死,阿牧,她必须得死。这就是我的要求。” # “豫平郡王已经和楚国夫人接上了线。”姜无涯告诉申时轶。 申时轶没有说话。他的左臂在攻打高昌国都城的时候受了伤,正用绷带缠着,浓眉微锁。 “殿下在想什么?”姜无涯问。 “我不担心堂叔说服笼络楚国夫人的能力,”申时轶道,“我只是担心盛光。” “我的这位姨祖母,她善于左右逢源,审时度势,不然不可能在陛下跟前得意这么多年。”一顿,“但她同时也是个执拗偏激的性子。无涯先生,盛光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楚国夫人对她的敌意会这么深?” 姜无涯没有再隐瞒,慢慢道,“阿圆的母亲是太宗皇帝的私生女儿,从小在庙宇里长大。” 申时轶愣了,“盛光真的是我的姑姑?那么她的父亲呢,她的父亲是谁?” 姜无涯道,“是我。” 申时轶看向他,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告诉我,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太宗皇帝会有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女儿,而您怎么又会成为盛光的父亲。” “此事说来话长,”姜无涯叹,“阿圆的外祖母,是前朝哀帝最小的公主,被太宗皇帝偶尔临幸,她隐瞒了自己的身孕,入寺庙剃度成了尼女尼,偷偷生下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阿圆的母亲。” “她就是陛下宫殿中屏风上的那个少女?” “对。”姜无涯继续,“没有人知道道观里的小女孩,竟然是皇帝的血脉,直到太宗皇帝驾崩后,你的祖母、当时身为先帝妃子的霍昭入寺出家,遇到了她。 太宗皇帝偶幸前朝那位公主的时候,已经六十岁了,所以她们相遇的时候,阿圆的母亲才只有四五岁,霍昭是真心喜爱她——她的性子你应该很清楚,当喜欢一个人、想对她好的时候真的是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她教她识字、读书,打扮她,像女儿一样得爱怜她,等她再回到宫里的时候,告诉她很快就会把她也接回去,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申时轶静静听着,从姜无涯缓慢而低沉的语气中,看的出这并不是他想要回忆的一段过去,他偶尔会停下来,一向淡然睿智的眼睛里闪过类似疼痛甚至是无助的光,“当你的祖母再想到她,又去寺庙里看她的时候,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的少女,并且是远近最受人喜欢和尊敬的带发修行的女修士。” “霍昭想让她回宫,可是她不愿意,但她在寺庙里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剃度出家,霍昭是多么聪明的人,呵呵,很快她发现原来她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沉浸在自己的信仰和爱情的矛盾中——” “那个男人就是您。” “是的。”姜无涯抬起头。 “祖母和姨祖母二人,都爱过您,特别是姨祖母,我曾听说,她为您割腕自杀过,而您竟悄悄得与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相恋……” “是我勾引的她,”姜无涯苦笑,“她太单纯,也太美好,在她的眼睛里没有坏、也没有恶,甚至没有丑陋,我比她大了二十岁,可是还是……”他顿了一下,喉头滑动着,说到最艰难的部分,“后来我试图阻止霍昭继续上行的野心,失败了,霍昭…杀了我全部的族人,这还并不够,她当时多么气盛,要彻底撕裂了我,她让人奸污了她——那个她自己也曾视为孩子的女孩子……” 申时轶沉默了,“所以,盛光的父亲……” “是我,”姜无涯斩钉截铁得道,“小阿圆就是我的孩子,她像珍珠一样轻灵温柔,不染尘埃,除了我和她的母亲,谁能够孕育出这样的孩子?”他利剑一样的眼睛看向申时轶,“我告诉你这些,你会觉得阿圆的母亲肮脏吗?” 申时轶摇头,他听到这里,站起身,申时轶个子高,虽从军以来黑瘦了些,但这样一站起来,好像还是能把这窄小的营帐填满一样。烈烈的像朝阳一样的眼睛看向姜无涯,“我要回去,无涯先生。” 姜无涯抬起头,看他。 “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了,不是吗?祖母已老,旧的王朝即将要崩塌,我不知道我、或者您,将在这接下来的时间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我们会是要生,还是要死。我只知道,我们不应当只坐在这里,不能让那我们珍珠一样的女孩再经历牺牲和磨难。大晋史书,当留下我申时轶的名字,而她是我的眼,我要将她安回眼眶里!” 第101章 不配 霍穆穆来到女皇的寝殿,姊妹俩多半年未见,楚国夫人见女皇着实显出了几分苍老的疲态,躬身下拜,“陛下,姊姊。” 霍昭让她起身,“你在蜀地这一阵,可想的清楚了?” 霍穆穆抬起头,“姊姊,我没有想得清楚,倒是查清楚了一件事。” “什么?” “虞廉的继室苗氏,为遮掩自己与他的私情,将虞盛光的出生年月提前了一年,姊姊,那女孩儿今年当是刚满十五岁,而不是十六岁。” “然后呢?” “她不过是一个贱种!”楚国夫人声音尖锐起来,“她就是阿叶的孩子!” “那又怎样,你莫忘了,阿叶是太宗皇帝的血脉,阿圆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女儿,哪里下贱了?” “姊姊!”楚国夫人站起身,冷笑道,“您怎么可以这样伪善?你做过了什么,都忘了吗?你以为你把她画成像,挂在这屏风上,就能够遮掩你对她的恨,你以为你把她的女儿收为义女,就能够弥补你做过的事情了?承认吧,我亲爱的姊姊,你就是恨着她、嫉妒她,所以你才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磨折死——而无论你现在怎么对虞阿圆,也掩盖不了你曾经找人奸污她的母亲,让她在至悲至惨中死去的事实!” 霍昭没有说话,静静得坐在那里。霍穆穆的声音在内殿里回响,她继续道,“既然这样,你还留着这个贱种做什么?姐姐,你留着她做什么?” 霍昭道,“阿圆是我期盼而来的孩子,朕不准任何人动她。” 霍穆穆冷哼,“哈!” 霍昭青铜般的声音加重了,“包括你!如果你想不清楚,再要任意妄为,现在就给我重新滚回蜀地去!” 霍穆穆被训的脸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她跪伏下来,额头触碰到地面上,“陛下,我错了。我不该再提起往常的事。” 女皇不予置评,冷淡得道,“命是你自己的,运也是你自己的,我虽是你姊姊,也护不得你时时刻刻。给你一个忠告,离豫平郡王远一点,他的水太深,你并不是我,驾驭不了这样的人,小心淹死了都不知道。” 霍穆穆低声应是,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安分的光芒。“我不会让他把我当傻子的,”她抬起头对女皇道,“请陛下放心。” # 月弯如钩,位于出云行宫所在的伏牛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庄院,楚国夫人走下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匆匆迈进院子里。 一个侍卫燃起烛火,火光霍霍、阴暗的厅堂里,时间一点一点在流逝,窗外偶尔传来夜鸟的叫声,在这晦暗不明的夜里显得有些渗人,霍穆穆脱去戴着的帷帽,眉头微蹙起,问,“怎么还没有来?” 门口处终于传来响动,楚国夫人精神一震,看向那处,却见一个劲瘦挺拔,如标枪一样的男子站在门框中间,灯光拉斜了他的影子,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谁,什么人?”侍卫意识到不对,急忙想抢上,外面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呼应的动静,两名侍卫白了脸,就听那人喑哑低沉的声音道,“姑祖母,您是在等他吗?” 来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厅堂内的火光之下,其脸颊瘦削,眼睛像是修罗血池里的深潭一般,慢慢亮出右手里提着的东西——是一颗人头,那人眼睛还睁着,显是刚刚才被砍下。 楚国夫人脸色青白,后退了一步,“霍煌!” 霍煌看了看手中的人头,将它的头发松开,头颅骨碌碌滚了过来,霍穆穆一手抚住自己的胸口,“霍煌,你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是侄孙儿来问姑母才对,请问姑祖母想做什么?”霍煌停下脚步,问她道,“您一回来,就指使他,”指着地下的头颅,“集合您的那些人马,夫人,如果您想收回您的人,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为什么要这般费事呢?” 楚国夫人嘶声道,“这些都是我的人!霍煌,你忘了当初来求我的时候的样子了,你是只狗,是得势便张狂的恶狗!” 霍煌没有争辩,也没有冷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淡淡道,“夫人,您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因时而异吗?他们确实都是你培养的人,但论带兵,你本就不如我,这没什么好失落懊悔的。”略略一顿,“只要您,还站在我这一边,他们,自然还都是你的人。” 楚国夫人一手撑着案子,一手仍捂在胸口上,火光照着她的脸,晦暗不明。 申牧、霍煌,申氏、霍家,女皇……她想到方才女皇告诫她的话,一咬牙,抬头看向霍煌,“你要什么?” 霍煌道,“姑祖母这次回来,就是我们霍家除了陛下以外最尊长的人,陛下是万物之尊,必要公平,我希望夫人您能够主持霍家的大局,统一所有的人支持我,至少不要给我捣乱。” 霍穆穆问,“你想夺嫡?” “势到此处,总要去尽力搏一搏。如今霍家并没有了其他合适的男人,不是吗?只消我一朝上位,家族里的前尘旧恨一笔勾销,而若是申家的人重新夺回了皇位,夫人,你以为他们真能放过霍家的人?” 霍穆穆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杀了虞盛光。” 霍煌的眼睛眯起来,霍穆穆冷笑道,“怎么,你舍不得?” “我要知道理由。” “你不必知道理由。”霍穆穆道,“这是上一辈的事,你只消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呵,”霍煌低低笑了,“夫人让我杀妻,还不告诉我理由,夫人,你太托大了。” “你!” “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我要她死,那是我的事,但在那之前,别人想杀她,要过我这关。”霍煌淡淡道。 “好,你不是想知道理由吗?”霍穆穆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快意的得色,“我告诉你。你不是曾经说,要娶这天下第一等的美人,如果她只是一个被人*之后生下来血污里的贱种呢,如果连她的母亲,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这样下贱的身世,阿舜,你是真英雄,她根本配不上你!” 第102章 扼杀 霍煌似乎是愣了,半晌低低得笑出来,“血污里出生的贱种……” 楚国夫人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没错,阿舜,待你大业成就,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啊——”蓦的,她喉咙上一紧,铁钳一样的手扼到了她的脖颈间。脚尖一点点得离开地面,霍穆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得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眼睛阴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你……你敢……” 房间内的两名侍卫见状扑喝上来,顿时间寒光刀影,血洒墙面,两颗人头的影飞起在墙上,砰然落地——霍煌自不可能只独身一人前来。楚国夫人眼中的光辉渐渐暗淡了,至死,她都再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葬身在这个时候,这样一间破败的农庄里。她软软得倒在了地上,脖子以不可思议得方式拧弯过去,眼睛大大得空张着。 “血污里出生的贱种,呵呵,”最后的弥留中,她似乎听见霍煌喑哑的、犹如浸泡在修罗血海里的声音这样说,“她比你干净多了。我最讨厌别人迫着我做选择,特别是——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多大的用处?” # 春衫走进内殿,告诉虞盛光,“济宁侯带人去了山脚下的一处农庄,他们武艺高强,咱们的人没敢上前久留,不过,似乎是看到了楚国夫人的马车。” 虞盛光蹙眉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春衫忧心忡忡,“楚国夫人跋扈霸道,屡次对您不利,恐怕现在也不会轻易罢休,济宁侯又有求于她,奴婢怕……”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她们都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春衫表情凝重,“不知道济宁侯会怎么做。” 虞盛光静静得看着前方,“霍煌不是由着人摆布的人,楚国夫人未必能左右的了他。” 春衫道,“豫平郡王和贺先生送来的消息,邵将军的大军已经开到了高昌国都城的脚下,攻克高昌都城指日可待了!宫中的形势又是这样,她会不会允许西平殿下回来?” 她说到这里,虞盛光反倒是不做声了,她瓷粉色的脸在烛光下有一点阴暗苍白。春衫忍不住,“公主殿下?” “春衫,我很……”虞盛光说着,闭上了眼睫,“一方面,我期盼着他能回来,可是等他回来,我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他?”她说的声音很轻,像是露水划过稚弱花蕊上的细瓣。 “公主……” “你们下去吧。”虞盛光吩咐她们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霍煌回到大乐殿,夜已经很深沉。 他看见小公主在薄如蝉翼的纱幔后面,长发如瀑,披散在她伏在桌案上的细致孱弱的肩上。 轻轻得走上前去,撩起纱幔,少女像是心有感应,回过头,一时间他看进她澄透的眼睛,略带着防备得看着他,即便楚国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她就是血污里出生的贱种又怎么样,污血里也能生出高贵的白莲,他没见过比她更干净纯洁的人。 “公主还没有睡?”他一面说,一面坐到虞盛光的对面。 “大人去了哪里?”虞盛光合上正读着的书卷,把它放到一边。 霍煌瞥了一眼,是一卷游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有一件事要请公主帮忙。” “什么?” “明日,或是以后,若是陛下,或是其他人问起今晚我在哪里,请公主就说,我是和你在一起,公主的近侍也都要这么说,知道吗?” 虞盛光有些不解,“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今晚并没有在殿内……” “呵呵,”霍煌笑了,站起身,“谁都知道我离不开公主的床榻,你只要说,我们一整晚都在殿内就好了。” 虞盛光脸白了白,垂下眼。一时他站起身,走近她的身边,虞盛光闻到他身上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抬起头,面上带了些惊疑。 他扶到她肩膀的时候,虞盛光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别怕,”霍煌居高临下,手捏住女孩的下巴,“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伤害你。” # 农庄里发生的惨案很快被发现,并上报上去。牙差们翻检着十余具被烧焦的尸体,发现了这些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们不敢怠慢,马上将此案呈报到大理寺。 与此同时,楚国夫人一夜未归,至第二天中午,林王妃坐不住了,去找兄长,正看见大理寺的官员前来,哥哥一脸的震惊,衣袍都没有整理好,匆匆忙忙得上马,正要与官员们一同出门。 “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林王妃心跳的突突的。 “无事,你先回去。” “可是……” “叫你先回去!”镇国公世子难得露出这样的凶态,林王妃倒不敢造次了,退后一步,看着他们的马离开宅门。 # 虞盛光匆匆从太月殿赶回自己的大乐殿,侍女们被她远远的抛在身后,她快步走进大殿,问侍从,“驸马呢?” “大人在后园,”小侍躬身恭敬得答。 “你们不要跟着。”来到园子门口,看见霍煌的身影正在夕阳下的石桌子旁,她吩咐色戒等人,自己快步走过去。 霍煌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 两个人面对上面。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虞盛光问。 霍煌没有说话。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还要忍不住确认,“你做的,对不对?” 霍煌问,“陛下问你我昨晚的行踪了?公主怎么回答的?” 一阵风徐徐得吹过两人之间,虞盛光的声音很低,“我说我们两个在一起。” 霍煌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很好,公主,你是个好女孩。”他的手落在她的颈子上,虞盛光觉到从后脊泛起的一阵悚然的凉意。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虽然我……” “嘘,”霍煌加重了手劲,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好听的话,就不要轻易得说出口。我喜欢你的原则,公主,若你不是这样,死的人或许会是你。” 虞盛光忍不住问,“你杀她是为了我?我不信。” 霍煌看着她,笑了,“你想听我怎么说,公主?你的石榴裙很美,我很喜欢里面的风光。诚然,我喜欢你甚于那位夫人,如果事情发生在几个月前,我刚来京城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得按照她说的做,但现在——公主,你应该很庆幸我有了选择的能力。” 虞盛光脸微微发白,“谢谢你,大人。虽然我一直不齿你的行为,但起码你是坦诚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苍白着脸色坚定得道,“但我不会感谢你的不杀之恩,更永远不会喜爱上你,永远都不会。”她停了一下,不再去看他,转身随着夕阳向殿内走去。 霍煌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轻轻发出一声嗤笑,小女孩的心思,最重要的永远是那几件事,他收起唇边的笑,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手指放到嘴中,吹了个呼唤人的口哨。 # 霍昭于深夜召见了大理寺卿贺思,“尸体和现场检查的怎么样,什么情形,告诉朕听。要细,不用说快。” 贺思躬身一揖,女皇的声音很沉、很慢,烛火的阴影填满了她面上的沟壑,深深的法令纹垂下,他知道,楚国夫人虽然骄纵跋扈,还曾经做出勾引文宗皇帝的事情,但女皇对这个妹妹的感情却一向非同一般,霍穆穆本身也是个八面玲珑、进退有度的性子,所以在霍昭把持下的朝堂上风光了这么多年,她这一次横死,对女皇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是,”贺思缓缓得说道,“现场是在伏牛山脚下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破败的农庄里,一共十具尸首,五具在屋内,五具在屋外,都已经被烧焦了,包括——夫人的尸身。” 女皇没说话。 贺思继续,“屋子里五具尸身,三个被砍下了头颅,夫人是被扼死的,从现场来看,她像是约了什么人在那里碰面,然后双方打斗起来,两败俱伤。” “那么是谁焚烧了尸体?他人呢?”女皇问道。 “或许就是她约见的人的头领,”贺思道,“因尸身都被烧焦了,一时难以辨认身份,臣还需要时间去彻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武艺都很高强,不是一般的人。” 女皇沉默良久,过一会道,“除却这些官面上的话,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怀疑的人,大胆说给朕听,不要怕,朕不怪罪你。” 贺思一躬身,断然道,“在没有真实的证据之前,臣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霍昭手一拂,摔落了手旁边的一个茶杯,“朕让你说!” “回陛下,臣现下没有任何的猜想和想法。”贺思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重复道。 “你们都是糊弄朕!”女皇霍然而起,怒容满面,“瞒着朕、欺骗朕!居然将朕的妹妹烧杀在天子脚下,贺思,你兼着洛阳令,在你治下发生这样的命案,你该当何罪!” 贺思闻言,脱下自己的帽子,不卑不亢,双膝跪下,“臣有不察之过,请陛下发落。” 第103章 逼迫 霍昭看着座下跪着的大臣,一时间,莫名的、说不出的滋味涌到胸臆间。 曾几何时,她也像刀锋一般锐利,势不可挡的锐气像一柄重剑,抵押到别人的喉头——逼迫着他们一步步退让,文宗、大臣们……做天后,杀太子,废立皇帝如掌中儿戏一般,直到自己登基称帝,当对方折服在一个个不得已之中,成就了她的江山,自家的意气风发,有多得意! 然而现在,当其他人也如她当年一般,用锐气和实力,就势化作寒剑逼向自己,霍昭不得不承认,这种为人所迫的滋味,实在是如刺在喉,让人难受得紧。 难受也得受,对于强者来说,岁月和时间才是凌迟他们的终极武器,而向她挥剑而来的无论是谁,不过是借助了时间的光——霍昭似乎要看见,自己终将败到了这光阴的脚下。 “说吧,”她语气缓和下来,“你心里头有什么想的,都说出来,不拘什么。” 贺思抬起头,“陛下,臣,确实有话要说——如果僭越了,请陛下饶恕。” “你说,朕赦你无罪。” 贺思道,“不立储君,朝无宁日。” 殿内顿时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储君,是女皇治下最悬念、也最敏感的话题,人人都在猜度的事情,人人却都不敢提,贺思敢在这时候来捅这层窗户纸儿,霍昭多疑之人,久久凝视着他,“依你之见,朕的储君,该怎么立?” 贺思道,“当立陛下千秋之后,能奉陛下于宗庙供养血祀之人。” 霍昭立目,“贺弼尧,你好大的胆子!这是不是申牧教你说的话?” “臣与豫平郡王交好,系佩服郡王爷知时势、秉公心、体圣意,我与他君子之交,绝无任何串联。臣之所言,皆发自臣之肺腑,请陛下明鉴!”言罢,贺思大拜于地。 霍昭于心底深处,忽然有了一丝真心的疲惫,她曾以为她是不会累的,她曾以为,她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一路前行到底。然而其实到最后,一国之君,和那一家之主、平民棚户的老人其实都没有更多的区别,面对那些新生的、跃跃欲试又野心勃勃向自己压迫过来的刀,她不得不要考虑的,不过是善终二字而已。 # 霍煌听完弥安遣来的使者说完女皇夜见大理寺卿贺思的情形,微微一笑,“申氏一族可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申正、申重二人战战兢兢,实际却是贵重至极的正统王道,豫平郡王申牧则在明处谋划——呵呵,须给这位左右逢源的郡王爷找点事情才可以。”附耳到来人耳旁,说了几句,那人赞,“济宁侯大人神来之笔!” 霍煌敛去笑容,脸阴暗下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邵启亮的大军马上就要攻打高昌的国都,邵启亮不入彀,你们想办法,某不想让申时轶活着回来。” 屏门外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响动,霍煌打开门,夜已经很深了,殿外只遥遥得站着几个值夜的小侍,并没有人到近前。忽而,从花架子后走出一只小猫,是德宝夫人,冲着他叫了一声,缓缓儿离开了。霍煌回到房内,与那人又低语了几句,命他离开。 那人走后,他在房内又待了一会,打开房门,轻轻向寝殿走去。 小公主的身影从静静垂着的纱幔中淡淡浮现着,霍煌走上前,轻轻撩开纱幔,她侧向里躺着,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霍煌放下纱幔,转过身去,幽暗的光线中,虞盛光一手握住自己的前襟,眼睛紧张得闭着。 待觉得他离开了,虞盛光睁开眼,稍稍松了口气。 蓦的,帷幔重新被揭开,霍煌一把掀开她盖在身上的锦被,冷冷得道,“公主,你忘了脱鞋。” 虞盛光心跳几乎停止了,下意识将自己的脚往里面缩,可是一抬头,少女苍白紧张的脸对上对方暗郁嘲弄的眼神,她双脚的肌肤碰到一起,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听到了什么,嗯?”霍煌倾身,钳住她的下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嗯?” 对方的脸倾压下来,同时手指用力,让她的脸扬的更高。 两人的眼睛对到一处。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想对申时轶做什么?”虞盛光声音不高,头一回,直直地看到他眼睛里。 “公主都听见了,不是吗,我要他死。” 怒火在那双澄透的眼睛里燃烧,“你休想,你是在做梦,霍煌!” “很遗憾,公主。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我想做的事情,大都能做的到!” 他一个使力,将她甩到床上,“殿下想做什么,嗯?告诉你的那些追随者,让他们赶紧去通知前线上的申时轶吗?”以掌为刀,击到她后脖颈上,“别再给我添乱了,这几日你便在这殿内躺几天吧!” 虞盛光心内又是痛恨,又是焦急,刚要转身,却觉眼前一黑,说不出话了,后颈上的疼痛袭来,眼前黑沉起来,霍煌托住她已经绵软的身子,将她身子平放到枕头上。 # 沙漠上干燥的热风皲裂了男子的脸颊,邵启亮和申时轶并排站着,看向十余里外、近在咫尺的高昌国都城。 “明日就要总攻,申老弟,祝你好运。”邵启亮道。想拍拍他的肩膀,手还是放下来。皇爷家的嫡亲子孙,这一刻被贬为平民,下一刻或许就会重新恢复王爵荣耀,还是不要太过造次的好。 申时轶嘴里衔着一根草棍,“多谢将军让申某领军总攻,”拔头筹斩王首,这是头功中的头功,申时轶自然要领这个情。 “我们一路行来,千里黄沙中未曾遭遇过多的磨折,或许是幸运,但我总怕有玄机。”申时轶思索着,将草棍从嘴里拿出来,看向邵启亮,“将军,明日攻城,我请将一万先锋分为两部,我先领五千入城,另外五千做援军,剩余请再给一万部到前线,以备不时之需。” 邵启亮道,“探子和细作来报,城内均无甚异样。高昌小国尔,上一回大军兵临城下,那国王竟自己就被吓死了,申老弟是不是……”他想说太过小心了,转念一想,人家是皇孙贵胄,极为贵重,便谨慎一点又何妨,这样的帮衬不过是举手之劳。 正思念间,听申时轶又道,“高昌自是不足为虑,然西突厥人却狡猾善战,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均没有同对方有过一场恶战,心里头总觉得有点不定。对付他们,还是谨慎一点好。” 邵启亮起心眼里要与他做人情,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点头道,“老弟言之有理,甚好,就这样安排!” # 进攻的号角吹响,士兵们推起沉重的石锤,轰隆隆砸在高昌都城的大门上。 “轰!轰!轰!” 城头上箭如雨下,墙上的爬绳上,大晋的士兵如蚂蚁一般奋力上行,墙头的垛子里,高昌的兵勇们则向下射箭倒油,杀声一片。 申时轶和另一个将官骑马在后方督战。不多时,城门轰然破裂了,一个脸上黑黑红红负了伤的副将骑马赶过来报,“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那将官大喜,举目一看,墙头上高昌的士兵们也退却不少,有不少大晋士兵已经登上墙头,“殿下,”他转向申时轶,“总攻吧!” 申时轶看着方才还激烈抵挡,现下却突然如潮水般退去的高昌士兵,“高昌士兵突然退去,恐怕有诈。” “有什么诈?高昌撮尔小国,其兵力怎能与我大晋相比!”那将官不满了,“战场上时机如火,不荼即灭,他们喘息过来,再修闭城门,今日战死的兄弟们,就白死了!” 其他两三名副将也同意他的话,看向申时轶的脸上,都不大好看。 这个才十九岁的菜鸟皇孙,到底会不会打仗? 申时轶依旧按兵不动。 一个副将急了,示意方才说话的将官,二人眼神交换,跃跃欲试。东、突厥人的属军就在左弦,他们也是先锋军的一部,可不能让他们抢了功劳! “让东、突厥的左翼做先锋军!” 申时轶一声令下,那将官和副将急了眼,“什么?这等攻城的头功,怎能让东、突厥人去领?!申庶人,你会不会带兵,会不会打仗!” 申时轶鞭指前方,声音低沉有力,“吾观前方,必然有诈。” “诈个屁!”那将官爆了粗口,还待再说,申时轶沉坐于黑马上,明光甲的头盔下,面上现过一丝狞笑,“我是头官,我说了算。” 向左右,立刻有人将那将官挑翻落马,剪手押到地上,一团烂泥塞到他口中。 “传我的令,命左翼三千人,攻击,前行,入城!” 第104章 城塌 邵启亮大军在后面的山头,看见前锋军左翼出动,他的副将问,“申时轶出动了东、突厥人?” 邵启亮仔细观察着高昌国城都墙头和大门的情形,缓缓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副将知他虽平素不拘小节,但实则大事上从不糊涂,便不做声,且远观来看,便多出几分理智,那城门之洞开,城头上兵勇突然退去,似乎却有不寻常处——难道城内真的内有玄机?让突厥人去试探,未尝不是个好主意,且这大军统帅仍是大晋,哪里还怕真被他们抢去头功?这样想来,便也将屁股稳稳得坐在马上,继续用千里眼观战。 左翼先锋潮水一般涌入城池,申时轶命,“破门。” 工兵们得令,城门被推碾破裂,不再具有关闭的功能。 一刻钟了,里面似乎非常顺利,登上城头的大晋兵士们也向这边挥旗示意。 方才被强压着以泥堵嘴不能说话、仍跪在地上的将官使力抬头看向马上,一名副将道,“殿下,总攻吧!”身后的男儿们都促马点地,激战亢奋的心情快要关不住了。 申时轶面容沉肃,发令,“佯攻。” “什么,佯攻?” “某的话听不懂吗?” 军令如山,副将脸上的肉快扭曲了,愤愤得背过身去,传令下来。 大军压上,只不过既为佯攻,便是声势震天,实际却并不快速入城。申时轶又命大军激起大片扬尘,一时间城池外但见黄尘滚滚,看不清战况。 邵启亮的副将自言自语喃喃道,“这是要做给谁看?” 城池边缘,申时轶与几名副将已逼近城门处,方才一番喊杀,已又有约两千名士兵入城,里面的抵抗并不强,一名副将率先跃入城中,但见城郭破败,百姓们应都龟缩于家中,空荡荡的街道上全是大晋的士兵,只有微弱敌兵还在负隅抵抗——这当是控制住了城都。他心中一面暗骂申时轶过于把敌人看得高了,做作谨慎,一面却突然觉得脚下晃动起来,正惊疑时,脚下的地面陡然间迅速坍塌,他暗叫一声不好,心下骇然,奋力驭马想要逃离开这突然间的坠落,但哪里来得及,旁边的士兵显然与他一样猝不及防,但听巨大的轰鸣和人们惊疑的呼叫声,整个城池的路面都塌陷了,数千名士兵,齐齐落入坑道中。 # 虞盛光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迟疑,床顶的芙蓉花雕刻的承尘映入眼帘,与视线一起恢复的,还有那天晚上她无意间偷听到霍煌与人的对话——他说要杀了他!她心里头一窒,苦涩的紧张像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头脑里一片令人作呕的晕眩,她昏睡了几天?前线怎么样了? 半晌,虞盛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唤,“色戒,春衫……” # 申牧下罢朝,走出大殿,其他的臣子们,有意无意间与他保持着距离,有的带着刻意的躲避,有的看向他,则带着探究和些微的同情。申牧目视前方,将这一切都视作不见,状态从容得向前走着,与平素无二。 迎面遇上一乘肩舆,金色和白色相间的车辕、顶盖纱幔,里面的人也看见他,轻轻唤了声停,一张昳丽俊朗的脸从里面探出来,和气得笑道,“是豫平郡王殿下。” 申牧停下脚步,看向他。 “听闻殿下的兄长即刻就要发丧了,您不回去?”侍从揭开帷幔,弥安躺靠在椅背上,“啧啧,这宫廷有什么好,殿下连兄长的葬礼都不回去参加了——不过,好像殿下一直是不那么注重亲情的人,哦?” 申牧面色平静无波,“若天师无事,本王先别过。” “哦,”弥安轻轻拍了拍脑门,“我怎么忘了,不是殿下不愿意回去,是陛下娘娘她不让您回去——楚国夫人的手下,怎么会被发现与您有关系?杀害陛下的胞妹,这可是件大事!” 申牧淡淡一笑,指着地上的影子,“天师,本王身正,岂怕影斜?陛下虽老,却并不昏庸,本王之信陛下,如信天之日月,是非曲直自有大白的一天,倒是天师仙人之姿,仰奉陛下这样明智的郡主,却恐怕要白费了一场了。哈哈哈。”仰面大笑而去。 弥安昳丽的脸在帷幔的阴影下扭曲了,“申牧老匹夫,欺我太甚!” # 轰隆隆一声巨响,顷刻间仿佛地动山摇,尘烟四溢,邵启亮和一等将官们在远处山头,但见下方城池轰然间尘土漫开,腾起巨大的沙尘。 身下的马匹轻轻嘶叫着,欲要惊退,邵启亮大叫一声,“不好!”命令官,“全速前进,增援先锋部!” 城池内地面塌陷的时候,申时轶与齐生等人正站在城门口,眼睁睁看着,一瞬间整座城内的路面都塌陷了,原本地面上的人马迅速陷落,他看见那副将奋力驾马欲要腾起,但哪里来得及,人挤着人,人压着人,猝不及防的塌陷中,巨大的尘烟腾起,齐生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 是啊,发生了什么? 申时轶心内如电转,急忙掉马向后,“后退,后退!” 后面的兵士们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间乱涌如潮,地面塌陷带来的尘土迷入眼睛,四周遭根本看不清楚。 申时轶命鸣金,与身边十数人共同呼喊,“举盾,后退!” “举盾,后退!” “举盾,后退!”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呼喊,“举盾,后退!”“举盾,后退!”大军终于从混乱中稳定下来,在滚滚黄沙尘土中缓缓开始撤退。 温热的液体从城头上洒落下来,伴随着第一轮箭雨,箭头插落到盾牌上发出的兹兹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那落下的温热液体当然是血,城头上西突厥人方才隐藏的兵士们冲出来,大晋士兵的尸身和血雨伴随着箭雨火石坠落下来。 有巨大的石块投下,惨呼声不绝于耳,好在士兵们平素操练得当,最重纪律,还是保持着队形后退。 齐生与两名近侍护挡在申时轶身边,“殿下,里面的人……”他一面举着盾牌,一面问。 申时轶脸上凝重,他不用回答,烟火已从城内腾起,齐生悲愤得道,“他们用了火!” 几千人被坑杀在城池内道,以火焚烧——城内兵士们的惨呼声中,又一轮石头砸下,申时轶与齐生等人被迫分散开。前面的军队渐渐撤退出去,松动了缝隙,他一手举盾,一手御马,加快步伐。 “殿下!”一个声音从后方唤来,申时轶下意识回头,突觉耳边一阵寒锋,申时轶急忙侧面避过,那枪尖几乎是贴着他面颊擦蹭过去,带出了血丝。 与此同时,后面也有一并利矛袭来,申时轶一手仍举盾护住头顶,一手却将自己的长矛夹在腿下,抓握住来袭的利矛,那人未料到他反应如此迅速,抖枪甩脱。 申时轶先将他松开,那左侧袭击的人又重新进击,申时轶一个虚晃,提缰奋起,大黑马骁勇至极,一脚踏到那左边偷袭人的马上,申时轶好大的力气,将那人从马背上提拿过来,手锁住他的咽喉。 刺客穿的是大晋士兵的铠甲,申时轶锐目如电,“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从袖中抽出短刀,还要搏杀,申时轶将他掷于地上,大黑马踩踏到他身上,踏裂了他的胸骨。 后面偷袭的人也被齐生等人缠绕住。这边厢齐生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回头之机,但见一支冷箭正射向申时轶的方向,他大惊而呼,嘶吼声震裂了他自己的耳朵,“殿下,小心!” 第105章 转折 “说吧,我要听实话。” 高昌国都城首轮进攻失利,西突厥人掘城中地面为坑,诱杀大晋兵将四千人,大军撤出、追击趁机逃出敌军的过程中,申时轶下落不明…… “那西突厥人早控制住了高昌,竟是要同归于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架势,如果不是西平殿下及早发现不对,大晋的损失将更大,目前死伤的四千名士兵,多是东、突厥人的人,殿下或许只是一时走散了,邵将军正全力派人去寻找……” 侍女们字斟句酌的话语,像是在说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虞盛光想起小时候曾与祖母一起去道观里探望母亲,母亲冯氏与祖母说话,说的全是道经佛理,彼时她还小,初初识字而已,那些谈话落到耳朵里,一个一个知道,但不懂得她们在说的什么,对于当时眼前那个年轻却陌生的她应当称之为“母亲”的人,她的心思,早飞了出去,想追寻那早春三月的春光和鸟儿去。 现在也是这样。 侍女们说的一个一个的字,似乎只就是字而已,她无法将它们连贯成意义,她想逃,逃到没有这些话语的外面去。 或许一开始只是吸引,但它后来成为爱,或许爱之于有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夏天的雨,但对于她来说,是梦,是血,是它们编成的苦和蜜,她曾经想他能够凯旋归来,重新回到他的怀里,后来不过是想让他能够平安活着,至于能不能再在一起,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许他应当娶一个比自己更好的妻。 然而,面对这不向自己妥协的命运,虞盛光发现,儿时的春光不过是虚幻的,她真实得活在这个世界,避无可避。 色戒和春衫向屏风内看,多半个时辰了,公主依旧维持着方才让她们出去时抱着膝盖的姿势,像一尊僵硬的石像。等申时轶回来,这已经成为这名十六岁少女的信念,让她执拗,不知道与命运转圜与妥协,然而现下西平殿下在战场上失踪了,凶多吉少,两个人担忧得互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突然身子动了动,叫人了,色戒忙应,疾步走了进去。 虞盛光抬起苍白的脸,“给我更衣。” # 霍煌晚间回来,见内殿燃起明灯,知道她已醒来。 入内,虞盛光端坐在大榻上,他看了看她的脸。 侍婢们将晚膳摆上,霍煌见她让侍女盛了小半碗饭,一口一口吃着。 食不言,寝不语,霍煌边吃却一边问道,“公主已经知道前线的事了?” 虞盛光没说话,只是继续在吃,霍煌笑笑,幽暗的眼睛看向她,“殿下的胃口不错——我还以为你会殉情。” 室内一片静默,她不回应,他也不再说。 一会儿她吃完,起身去了里间。 霍煌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将站起身,侍女们匆匆小跑着出来,“快拿痰盂。” 小宫女忙端了盆盂入内。 屏门内,隐隐可见侍女们将虞盛光围住,她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 “太医说你肠胃痉挛,进不得食,好些了没有?”女皇问道。 “好了些,儿臣正在努力吃点东西。”虞盛光回道。 “你刚才说的,朕都知道了。先回去吧,好好将养着身体。” “陛下……” “别再说了!” “不,我要说。”女孩的神色平静,却是十分得坚定,抬起眼,她看着年迈的女皇,“让您最喜爱的、申氏最有能力、最优秀的儿孙不明不白得死在外面,让这王朝少了一个能干的臣子、可能的继承人,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盛光……”女皇的声音变得威严。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我的见识浅,格局小,无法理解、更别说是驾驭您所面临的复杂的局面,但是陛下,天之有道,是为大道,大道无情,不拘于小情小节,但大道是什么?它终不是无是非,颠倒黑白。恕儿臣斗胆,您治理这王朝三十年,平门阀,广开言路,取贤与能,爱民如子,兴富农业,是为大道,但若没有这些利民兴邦的功绩,只是用刀去屠杀大臣呢?陛下,您还是现在的您吗?” 霍昭的脸很沉,从来没有人像这个女子,赤|裸裸得在她面前把话说的这么透、这么直白。 “您必要延续这个王朝,陛下,您必要选一个能够平稳驾驭这个王朝顺利延续的继承人。若您只是一个恣意任性、不顾天下黎民苍生的君主,您大可不去管身后事,女子为帝,您足以名垂青史,但您不是,您的责任感让您必须要去考虑自己的身后事,必要保证这王朝不去倾塌崩坏,不管您心里有多么不甘愿,这是您的使命、性格和命运,它不向任何人妥协。” 女皇缓缓将眼睛看向跪坐在自己身前、长身而立的女孩。 “盛光,”女皇问,“你同我说这些,是因为阿狸吗?” “阿狸还没有死,陛下,”虞盛光淡淡得道,“他不会这样轻易就死去,我等他回来。” # 冷箭向申时轶射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后面齐生嘶声裂肺的示警——战场上太乱、太吵,到处都是杀声和黄沙,那一点声音太过弱了。 还是超出常人的对危险的警惕,让申时轶在刹那之间侧过身体,本该扎进他后胸的羽箭扎到了左臂上,那里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申时轶心下一惊,难道有毒? 又有箭射来,这一回是扎到了大黑马的屁股上,黑马须臾癫狂起来,箭一般得冲了出去,申时轶一面试图驾驭黑马,一面从胳膊到头脑,渐渐昏沉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终于伏到马背上,没有了意识。 第106章 死神 冰凉的水滴到申时轶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上,他动了动,而后嘴唇寻找着那水滴,大口而焦急的吞咽着,有人在用陌生的语言说话,他竭力想保持警惕,睁开眼,可是喉中的干渴和头脑中的麻木肿胀让他只眼睛微微睁开一瞬,隐约看见戴着花帽长头巾的人影,难道是波斯或是突厥人,他心里头一片惊然,敌不过晕眩的昏意,又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星斗满天,沉黑的夜空上碎银一样的星,近得仿佛能顷刻间坠落下来,砸到人的身上,他睁开眼呆了一瞬,猛然间坐起,手扶到左臂上,那里的麻胀消失了,只有一点点疼痛而已。 “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申时轶转过头,只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头戴花帽,身穿长袍头纱,他注意到她头纱上有鹰的饰纹,锐利的眼睛看向她,“你是塔吉克人?” 从后面的帐篷里走出一个蓄着花白络腮胡子的老人,向少女说了什么,那女孩子一笑,回了几句,又转头向申时轶道,“是的,我们是塔吉克人,我叫塔娜。” 篝火上煮着奶茶和肉汤,塔娜一面往茶锅里添加香料和奶,一面看着申时轶。这个年轻的男子沉默不语,不是个多话的人,“你是汉人中的大官吧?”她问。 申时轶抬头。 “我见你像是惯于被别人服侍,很——从容的样子,还有你的盔甲,是汉人中大官才能穿的。” “多谢你们救了我,还有我的马。”申时轶向她道,他想一想,往胸口摸去,脸上露出难色。 “哈哈哈,”塔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你遇到我们是幸运,射到你们的箭上抹了毒,但偏偏我和我阿爸就是用这些来药猎物的,不用用钱感谢我们,我们塔吉克人喜欢汉人。” 塔吉克人生活在高昌国与波斯之间的高山上,一向与汉人亲善,申时轶想到高昌国都内的异常,整个城都的地面都被挖掘成了坑道,诱击坑杀大晋的士兵。这样同归于尽的作风不像是高昌人的作风,他们虽反复无常,实小人也,没有那么狠辣。便问道,“你们近来,有没有看见高昌人过来?” “你们和高昌人打仗,很多人都逃出来,往波斯去了。”塔娜答。 “那么最近呢,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有高昌国内十分显贵的人,仓惶得出来,或许还带着不少兵从,向你们或者其他的部落求助,有没有这样的人?” 塔娜刚想说话,她身旁一直没做声的老人打断了她。他们俩用塔吉克语说了几句,塔娜抱歉得向他一笑,“对不住,我阿爸不让我说,你们说吧,他会汉话。” 申时轶向那老人微微一鞠,“大叔,我是大晋的一名将官,在攻打高昌国都的时候被冷箭射到,我们正与高昌人和西突厥人作战,高昌人狡猾反复,常欺负骚扰四邻,西突厥人野蛮,没了固定家园,靠掠夺各部落为生。把他们打败,可以让这个地方更加安定,让我们大晋的丝绸能够继续往波斯那边运出去,把他们的好东西也运进来。我们晋人和塔吉克人一向友好,不然您和您的女儿也不会救了我,如果您有我想知道的信息,请告诉我吧!” 老人看了申时轶许久,“你是个诚恳的人,我能看出来,”他用生硬的汉话缓缓说道,“我们塔吉克人是与大晋友善,但是我们也不想让你们的战争波及到我们。年轻人,吃完这顿饭,睡一觉,明天就回到你的军队里去吧,我会让狗引着你,我们的缘分就到这了。”他将烟袋在地上敲了敲,闭上眼,不再说话。 # 虞盛光走出大殿,看见姜影儿等候在堂前。 “公主,能和您说两句话吗?” 两名少女来到一旁的小室。 自从上次御史案女皇发作过她,姜影儿明显比之前沉寂多了,但其才能出众,仍是霍昭离不开的心腹之人。有传言说她是私下投靠了天师弥安,才能在女皇身前保住这样的地位。 虞盛光想到申时轶第一次离开京城时曾与她说过,宫内唯二能信任的人中,姜影儿就是其中一个,她看着这个益发沉潜、看不出心内城府的女子,心里一阵莫名的黯然。 “殿下方才和陛下说的很好,”姜影儿向她道,“命运无常,西平殿下如今遇险失踪,不知道生死,公主殿下是否也觉得这命运不向您妥协呢?” 虞盛光一怔,“姜女官想说什么?” 姜影儿向她躬身,“您说它不向您妥协,实际上是您自己拒绝妥协,您是个坚持有定心的人。”她向她行礼,,深深得看了虞盛光一眼,然后走开。 # 其时已到九月,申时轶已经失踪八天了。 三天前,女皇决意从出云行宫返回洛阳,所有的王公大臣、贵族们同行,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进在山间。 前方每天都传来线报,高昌人死守国都,他们向是被西突厥人控制住了,攻城战一时陷入了僵持阶段。 邵启亮派出千人搜寻申时轶的踪迹,一直没有消息。 行间休息,虞盛光来到山头,看着远方渐红的枝叶,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一定还活着! 有人在身后,她顿了顿,转过身。 霍煌问,“公主同陛下说了什么?” 虞盛光没说话,越过他想回马车。 霍煌捉住她的手腕,“告诉我,我要知道。” “我说了我看见的,你派人去暗算他。”虞盛光看向他,脊背挺直,脸和手都冷得像冰。 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间回旋,侍卫们见公主夫妇在一处,早被霍煌吩咐站的远远的,这山头上现下只有他和她。 “呵呵,”霍煌低笑,血煞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虞盛光顿觉背后一阵寒颤,心底泛出让人自发而又根深蒂固的怵意,“我怎么忘了,小公主有自己的原则——我那天应该杀了你。”一个可有可无、摆设一样的公主,死于非命,那分量或许还不如楚国夫人重。 一瞬间,虞盛光竟想到了楚国夫人,她当时看着这样一双无情的、死神一样的眼,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们就立在山头,只要他轻轻得一推,足以制造出一场说得过去的意外。 虞盛光觉得仿佛他的手已经扼到了自己的喉咙上,一滴冷汗从后背渗出,凉凉得滑下去,滑到了心里。 一个声音在后面道,“大人,现下还不能杀她。女皇已对您起了戒心,现在再出凶案,弊大于利,且忍一时。” 霍煌顿了一顿,松开她。虞盛光顿时觉得喉头上的压力消失了,往后退了两步。 霍煌握住她的肩,用手拍了拍她的脸,“好自为之,我的公主。” # 塔娜偷偷叫醒了申时轶。 申时轶也并没有睡着,睁开眼。 “虞将军,这是你的吗?”她将手里的一张半个手掌大小的桑皮纸递给他,申时轶接过,是少女的画像,纸被以前的血迹染黄了,“是。”他答。 “我给你敷药的时候它掉了出来,把它放帐篷里了,刚才看你找东西,才想到可能是找它。”塔娜轻声说,“哎,她是你的情人吗?在家里等你回去?” “对,”少年郎锐利的眼睛里流过丝丝柔缓的光,“是我的女郎,在等我回去。” 塔娜说,“你在汉人中生的算是俊的。” 申时轶懒懒横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塔娜觉得,眼前这个黝黑英俊却成熟稳健、散发着贵族和王者风范的少年,定本有过风流倜傥的时光。 长安城中小周郎,申时轶唇边掠过淡淡的一笑,也曾荒唐风流,也曾追花逐草,甜言蜜语,花前月下,这些事像是在骨子里,怎么能难得到他,短短几年的少年时,他不知负了几多人。但这些事,现在却只想对一个人做了,他心肠最深处,漫过一阵苦丝丝的甜,他的小光。 “我的阿哥在山那边,他们在打猎,给整个族人储备食物,我们很快就要完婚。”塔娜手指指了西面的山峦一下,“你有倾心所恋的爱人,想着她的时候那样温柔,你一定不是一个心肠冷酷的坏人。” 申时轶苦笑,这就是女人的逻辑? “恭喜你,谢谢你们救了我。”他再道。 “你不要怪我阿爸,他很谨慎,我们族人也吃过汉人的亏。有些汉人,很坏。”塔娜道。 “哪里都有好人、坏人,”申时轶看向她,“你们族里也有,有好塔吉克人,也有坏塔吉克人。” “对。” “但是就整体而言,汉人和塔吉克人还是友好的,不然你们也不会救我。如果受伤的是一个西突厥人,你会不会救他?” 塔娜笑,“我还真得想一想。” 申时轶也笑了。 夜空下,年轻人的笑总是流动而最容易共鸣沟通的。 “虞将军,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同你说,明天一早,我帮你一同求阿爸。” 第107章 定分 塔娜告诉申时轶,大约在两天之前,确实有一支高昌国的逃亡队伍出现在通往波斯的山脉之间,约几百人。 “我们的猎手发现了他们,他们走的是高山寒路,阿爸说,他们是在躲避你们的斥候,也不想被我们塔吉克人发现。他们的头领向我们的大汗进献了礼物,祈求大汗能够收容他们,或者允许他们离开高山,逃亡波斯。” 申时轶听毕,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高昌国都内的情景,敌兵反常的惨烈攻击,想必是以高昌人柔涅的性子,与西突厥人闹了翻,反被鸠占鹊巢,现在国都内的守兵,必是西突厥人无疑。 他向塔娜道,“我明日一早即要返回,但有一事,十分重要,我需要你们帮忙,把高昌国逃出来的那几百人拖在那里,不能让他们西逃出波斯,此事若成,乃是安定此地百年的大功劳,你能帮助我吗?” 塔娜眨巴着眼睛,“虞将军,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小女子。” 申时轶笑了,“小女子也能办大事。你只需给我一天的时间,待我返回大军,即刻就派出使者来,拜访你们的大汗。” # 豫平郡王接到前线来的密报,久久没有言语。 李顾大约能猜到他的心思,唤,“郡王爷?” 豫平郡王看看他,“天命所顾之人,谁都莫可挡也。” 李顾心下戚戚。 豫平郡王是个让人不懂的人。冷漠、无情、自持、克制,保全了许多人,也戕害了许多人,没有喜怒,无论善恶,有话说,无癖者不可交,也有话说,坚忍者是无私欲也——无论世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待、评价这位王爷,李顾觉得,一个只会顾全大局的人,其实是很可怜的。 私心里,您也是希望申时轶能够客死异乡的吧?他想这么问,但那是申氏皇族最正统、最有前途的继承人之一,把光复申氏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人,又怎么能希翼他去死。 他必还要襄赞、保全他。 至于心里那一点点想法,那小小的人,就还只留在那个角落吧。 “陛下听了弥安的蛊惑,竟欲让济宁侯担任明堂祭典的祭司,这可是只有太子才能担任的职责——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信号太不利了。”李顾撇开军情不论,向申牧道。这是女皇回洛阳之前就有的想法,拟于明堂举行祭天大典,有消息传说,她竟有意让霍煌担任主持祭司。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豫平郡王没有说话。半晌道,“如今我深陷楚国夫人之死的疑案中,连贺弼尧都须避嫌,不能像以往一样往来。霍煌统领了霍家,申时轶又传出失踪死讯,陛下这一勺子热油下去,真是如日中天哪!” 李顾听他这样说,心下一动,那申牧又缓缓道,“势之行走,往往生于忧患,发于犹豫,跌宕起伏于恐惧之中,灭于自在猖狂。李顾,你给我拟信回复,同意申时轶的提议,封锁他回军的消息,不向陛下禀报,谁也不能告诉。” # 虞盛光在睡梦中被推醒,“殿下,殿下,出事了!” 她睁开眼,陡然间心内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找到了申时轶的尸身,指尖一片冰凉。 “拘役郑王一家的偏殿起了火,火势猛烈,已烧了小半个时辰!”色戒扶她起身,一面告诉她道。 虞盛光本已绷直了身子站起身的,乍听到她这样说,膝盖倒软下来,差点儿坐回到床上。 色戒忙撑住她,“公主小心,宫人们已经向陛下去通报了,您快些穿戴了,去看看吧。” 女皇的寝殿一片黑压压的沉默。 虞盛光来到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跪着,从外间一直到屏风内,姜影儿的身影立在女皇的御床前,身子躬着,只有几盏小灯在不远处暗暗得亮着,像很快就要被熄灭掉。 “陛下,济宁侯在殿外求见,说是……报告宁宜殿的火情。”一个中官深弯着腰走进来,跪下,声音低如蚊蚋。 “滚!都给朕滚出去!”帷幔内终于传来女皇的声音,愤怒、惊疑,竟流露出一丝脆弱在内。 “陛下,”虞盛光唤。 “都给我滚!” 所有人都沉默了,退出大殿。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女皇的召唤,“阿九进来,还有盛光。” # 证圣元年九月二十日夜,昭阳宫西南角的偏殿宁宜殿因小郡王夜晚腹中饥饿,奶娘起身私在内殿起燃炉灶,菜油倾覆,导致起火,恰当晚风大,火势凶猛,一下子蔓延开来。宁宜殿是拘役郑王的冷宫之一,地处偏颇,偏偏又是刚从伏牛山出云行宫回来,宫人们怠慢惯了,当值人偷懒闲散,而看管的士兵救护不及,致整个宁宜殿内,郑王、连带王妃和侧妃、子女五人,宫人若干,全部死亡。 这是楚国夫人被杀之后的、不到一个月内的第二桩王室成员非正常死亡,且相比楚国夫人,郑王的身份更贵重、更敏感,一家十余口亡命,亦更加惨烈。 前线虽然被贬谪、但实际却是最疼爱、最得意的孙儿生死未明,眼皮子底下看管着的理论上第一顺位继承人之一的郑王一家惨死宫中,霍昭感到喉头上的压力愈重,那刀,就快要斩到她的咽喉上了。 第二日,宁王封诏入宫面圣。 他神情惊恐,瘦的几乎成了人干,才四十几岁的人,看着竟比女皇还老上十年。 女皇一生共育有五子,除二子是生下来即幼时亡故以外,长子、三子皆为其亲自下令鸩杀。申重与三兄长关系最为亲密,次子申时轶也最像这位兄长,深得他的疼爱。与四兄长申正其实并不太亲密,但一母同胞,又是这样的境地,自是同气连枝,同病相怜。 如今挡在自己身前的兄长亡故了,他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人,申重自来懦弱,只有善心,无有担当,当下跪到地上大哭道,“母亲,求您不要拘押我,儿子不要进宫,哥哥死了,老二也下落不明,估计是凶多吉少,我活着也没什么趣,您若是看儿子不顺眼,干脆一刀把我也杀了吧,呜呜,儿子不想活了,早点下去,早点和我的二郎泉下相会,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在母亲面前一下子说这么多话,霍昭心中涌动着怒气,“听你这么说,倒是疑心我杀了你四哥吗?” 申重如今也豁出去了,觉得母亲之狠毒,匪夷所思,以往他一直在恐惧的重压下生存,因前有哥哥抵挡,后有优秀的儿子慰藉老怀,是以还能战战兢兢得勉强过下去,现下什么都无有了,索性豁了出去,坐在地上大哭道,“是谁做的我哪里能管,儿子只向陛下表一个心,您那把椅子,我是万万绝不想着去坐的,谁想当皇帝,霍煌,霍既定,还有谁,母亲爱哪一个,自就让他坐去,我只要我的二郎……”一眼看见女皇身边的虞盛光,向她招手道,“妹妹,你来,你不是心仪他么,来,我们一起去找阿狸!”捶胸顿首,伏地大哭。 那一等癫狂的姿态,把霍昭气的脸色发青。 “宁王殿下受了巨大的打击,心智仿佛损伤了,母亲,先让他回去吧。”虞盛光到女皇耳边道。 这等懦弱无用的人,给他把刀连鸡都不敢杀,女皇心烦意乱,却也打消了对小儿子的疑虑,不耐得挥挥手,“送他回去!”吩咐左右,“拨千牛卫一百人护卫宁王府,不得有任何差池。” 那申重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渐渐止住哭声。发了一场癫,对这个老实懦弱却又自有老实人的狡猾的人来说,他还是后怕的,想想母亲和霍家人的手段,他在车上坐立难安。 最疼爱得意的次子虽然生死不明,他怎么忘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的,大哥、三哥无后,四哥的孩子们又全死了,难道文宗皇帝的血脉要毁在自己手里。呆愣之中,他突然想到一人,命心腹的侍卫,“快,快去寻豫平郡王前来,孤要见他!” # 虞盛光的仪驾停在明宣殿前,侍女扶她下来,看见霍煌等在宫门前,阴郁的脸颊绷着,走向她。 从行宫回来三天,夫妇二人一直没有再见面。 侍卫护在了虞盛光身前,伸手挡住他,霍煌看向虞盛光,“呵呵,陛下多宠爱公主一点,公主就敢与某叫板了。” “仗势而已,谁不会呢,不过我不像你,并不欺人。”虞盛光平淡得道,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 霍煌亦是心智坚忍之人,他本以为,娶一个自己满意的女人为妻,不管她愿不愿意,将她收拢到囊中身下,爱不过是小情小意的东西,它是能带来金钱,还是能带来荣耀,时间久了,没有磨不去的情意,没有打不碎的脊梁。 更何况那个人死了,是他的大计划,也有小私心。存在都不存在了,情爱还有何意义? 虞盛光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强悍的人。 岁月可以让一切变化。 除了人的心。 总有人,拒绝改变和屈服,压不垮,打不服。 唯有不变的,因为稀少,弥足珍贵。 第108章 幻觉 霍煌一笑,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我想同公主聊聊。” “我们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你认为宁宜殿的火是我放的?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虞盛光看了他一眼,“大人,你何不去问弥安。” # 女皇命大监刘永探查宁宜殿火灾事件,刘永领了命,眉头纠缠在一起像打了结,但常伴女帝身边数十载,通常要交给他处理的,都是棘手的事,回到自己的住处,小太监宝穗忙上前给他揉肩捏脚,奉上茶来,“爷爷吃杯安神的茶吧。” 有小侍来通报,“济宁侯大人求见。” 刘永一怔,缓缓起身。 霍煌进殿,一向阴郁的脸上露出非常难见到的笑容,“九爷。”他行礼,刘永忙扶住他,“大人莫折煞了咱家。” 言归正传,霍煌道,“某想辞去右卫将军和金吾卫将军的职务,九爷帮某参谋参谋,觉得怎么样?” 刘永不语,眼睛深看向他。 “宁宜殿失火,侍卫们救护不及,我这个金吾卫将军也有失职。陛下虽然尚未明说,某也实难再忝居此位。”他边说边看刘永。 “哦,”刘永面色无波,淡淡道,“宫城宿卫乃是大事,私以为,大人同咱家商量这个,怕是不妥。” 霍煌突然单膝下跪,刘永一呬,伸手去扶他,“侯爷,您这是何意?” “宁宜殿失火,申庶人失踪,姑祖母虽然没有明说,心下或疑忌的我厉害,霍某粗人,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万不会使这些心机,如今有人构陷于我,手段之狠毒,让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还望九爷救我,给我指条明路!”双手脱开刘永扶他的胳膊,以手抱拳。 刘永沉默了一会,“大人的意思,宁宜殿的火不是你放的?” “绝非霍某所放。九爷只要尽心查,必有个水落石出。” “哦,”刘永一笑,“大人原来是怕我矫正*。” “不敢,九爷这么多年能在陛下身边,岿然不动,就是公心公正四字。” 刘永扶霍煌起身,“侯爷放心,您给的四字之评,咱家确也当得起。至于请辞一事,大人乃是救驾得力得的位子,一笔笔账,陛下心里清楚着哪。您既是无辜,便不要过于忧怀,让不让你做官儿,那是陛下她老人家说了算,若受了点波折委屈便要撂挑子,那才是让她为难呢!” 霍煌再揖,“多谢九爷指点。” 霍煌走后,刘永坐回到榻上,神色较方才更加凝重,唤宝穗去叫两名手下,“让他们过来,这事儿怎么办,须得好生筹划筹划。” # 下人们通传昭阳宫大监刘永来访的时候,豫平郡王正在榻上抚琴,闻言,急忙下榻,趿鞋而出,玉面含笑,“什么风把九爷吹来了,请进。” 刘永一身青衣便袍,头戴黑色缂丝璞头,那豫平郡王却是长发披身,穿着宽大的道袍,十分潇洒随逸。 刘永道,“方才听郡王爷在奏,是不是清平乐?”往案边一扫,两只茶杯,还未撤下,笑着问道,“您方才还有访客?郡王爷好生不得安闲。” 申牧眉间微聚,“是宁王殿下,郑王的突然故去对他打击很大,殿下很是惶恐。” 室内的气氛沉寂下来。 刘永道,“您的兄长临江王殿下也薨了,郡王爷不能回去奔丧,实在可叹。” “兄长已是心死之人,肉身故去,对他而言是解脱,故吾不悲。”一顿,深邃的眼睛看向他,“况我现在还背负着楚国夫人命案的嫌疑,呵呵,想离京也离不得。” 刘永道,“郡王爷莫多心,咱家并没有说什么。” 申牧不再说话,闭上眼睛。 刘永的眼睛落在七玄琴上,“这把琴和无涯先生的孤桐很像,是难音和尚制的么?” 申牧睁开眼,那眼睛又亮又冷,让人几乎不能直视。 “九爷是不是在猜疑孤什么?” “不敢。” “呵。” 移门开了,扎姬捧着茶盘进来。 刘永打量她的容姿身段,“久闻郡王爷有一名波斯美姬,便是这位吧。” 扎姬向刘永行礼。 刘永问,“夫人如何称呼?” “不敢,贱妾扎姬。” 刘永一顿,笑看向豫平郡王,“倒是巧,和公主的猫儿一个名。” “并不是巧合,”申牧淡淡的,挥手让扎姬退下,“公主还是孤王的未婚妻时,扎姬曾教过她习舞习琴。” “公主真是多情之人。” “公主是甚么人,是九爷相中她把她带到圣上身边,她的品行操守,九爷当不比我少了解。” “嘿嘿,公主天资动人,咱家四十年在宫里甚么没见过,便是陛下姊妹当年,也莫能与之相比。王爷爱慕留恋她,实乃人之常情。”刘永故意道,满是皱纹、精锐的小眼睛看向豫平郡王。 “九爷到底想说什么?” “郡王爷天下第一等聪明之人,如何不懂。” “呵。” “若是为这样一个美人不惜铤而走险,将西平殿下和济宁侯大人都除去……” 申牧面上先是隐隐有怒色,复笑开来,其声先是低沉,而后朗朗,笑看向对方道,“刘永,原来我申牧在你心中竟是一痴情种子。” 刘永一呬,复也笑开,拱手向他,“得罪了。” “无怪,”申牧摆摆手,“如今宫城内外形势诡谲,乱象纷生,都是人中龙凤,哪一个也不比对方的心眼子少,手段轻。九爷,所有的案件,楚国夫人、申时轶、宁宜殿,您只管去查,豫平就在这里。您说我是第一等的聪明人,这话我当的起,我兄弟二人为什么能以先文宗皇帝堂兄弟的身份继续存活,无他,唯顺应天道而已。九爷何尝不是?天之道,势之变,天道向哪儿,吾等便向哪儿,此方可以活着,不是吗?” # 楚国夫人案和宁宜殿失火案都没有太大的进展,前线却传来了大捷的好消息。 邵启亮大军找到了逃出高昌都城欲往波斯逃亡的高昌贵族,那旁支王叔亲自现身,向城内百姓呼唤,高昌士兵们方知道一直统领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国王,国王早已被西突厥人杀死,立时哗变。 经过两昼夜的苦战,里外夹击,晋军终于攻克了高昌国都,尽灭西突厥兵士五万,大汗和所有王族皆遭伏诛。 女皇接到大捷线报,特别是消灭了滋扰中原千年之久的最凶悍的西突厥人,将其亡族灭种,龙颜大悦,相形之下,几桩惨案给昭阳宫带来的阴影也消弱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依旧没有申时轶的消息。 希望似乎是越来越渺茫了。 沥沥的秋雨打在堂外的芭蕉叶子上,两天前传来的前线大捷的线报并没有让虞盛光的心情开怀起来,秋雨让她的心绪更加莫名的晦暗,少女跪在佛像前,虔诚得祈祷,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总是将希望寄托于宗教,这时候她不会再去细索佛经里的道理,或普通或深刻,或对或错,她只是想,佛祖,观音,让那个人活着,让他回来吧,若是能够得偿所愿,让我受再多的苦难也愿意! 不知道跪拜了许久,少女从蒲团上起身。过久的跪拜让她眼前一黑,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案子,看向外面,欲唤侍女。 可是她看见了什么? 藏青色的丝帘外面,隐隐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肩很宽,身形矫健而蕴藏着力量,微风拂动着丝帘,一时间她仿佛看见烟波浩渺的野外,那彪悍的少年懒懒得跨在大黑马,利眼看过来。 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 少女的膝盖软了,头脑里晕眩得旋转,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虞盛光闭上眼,眼泪扑簌簌得落下来,申时轶,你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才看到这幻觉,她再也受不住了,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黑沉的晕厥中。 第109章 归来 申时轶接住虞盛光坠落的身子,她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在抱住她的瞬间,却有一瞬间潮涌的感觉从心内袭来,冲刷到喉头和四肢百骸,让人酸软,几近虚脱。 攻城后几乎没有休息,申时轶坚持日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骏马先自赶回来,因为他已不能再忍,自己失踪又回大军的消息是向洛阳城封锁的,现下前方大事已定,他早回来一天,便可让她少受一天揪心的苦楚。 或许只有少年时,才会对情爱有如此不计一切的狂热、信任和执着。但他确是想在自己老于世故之前,就这样像火一样的燃烧一次。 现在他回来了,抱住她,由衷得只感到满足。 当他被贬谪到远方,在前线奋勇杀敌、重塑自己的骄傲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饱受着命运的强压和折磨,有些东西永远的残破了,遗憾难免,但当他看到她跪在佛前的时候,有一种认知传达到心间,那甚至是令人惊喜的。 唯有彼此近乎偏执的坚持,才无愧他们已经经历的分离和苦难,才能让他们在此时毫无隔阂得拥抱在一起,像重新啮咬住彼此的断裂的圆。 扎姬夫人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她认出了申时轶,跳到案子上,尾巴竖起,娇娇得唤了声,“喵儿……” 虞盛光不知不觉中已经醒了。胸前贴的是还带着尘土气息的布料,那下面是一片炽热的胸膛。扎姬夫人在旁边喵喵的叫着,她不愿意睁开眼,将脸埋在这久久不曾闻到、却一直在记忆深处的熟悉的男子气息里,一道濡湿的泪痕滑过眼角。在心里头默念着。 申时轶。 真的是你。 # 女皇脸色微沉,看着下面跪着的自己最喜爱、也最得意的孙儿。战场上归来,人变得不大一样了,一张黝黑的、皲裂了皮肤的脸,那双眼睛依旧是锐利的,像能刺进人的心里,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觐见太宗皇帝,那人的眼睛便是像这般,让人无出遁形的威严,这孩子才十九岁,但女皇毫不怀疑,他当比年轻时的太宗还要多一份成熟。 “为什么要瞒着朕你还活着?” “怕再有行刺的事发生。”申时轶沉着得道,“孙儿在前线打仗,不想还时时要分出心神来应付刺客。” 女皇冷嘿,“孙儿。” “血是不会改变的,无论陛下您怎样处置我,我身体里依旧永远流着您的血。您的一部分,在我们身上存在。” 霍昭沉默了。 “崇元向朕告发,说她听到济宁侯派人暗杀你,你怎么看?” 申时轶道,“孙儿回去之后,着人调查那行刺之人的身份、背景,他二人已死,军籍乃是假造,当是有人豢养的死士。至于是谁,尚无其他凭据,孙儿不敢妄言。” “见过你父亲没有?” “还没,但已着人向王府通报。” “你四伯伯一家不在了,朕有意让你父亲进宫,申时轶,你觉得如何?” “率土之下,莫非王臣。陛下若是已有决意,父亲唯有从命。只是他年纪大了,体弱多病,时常心悸,还请陛下念在骨肉一场,别要让他过的那么苦。” 霍昭没有说话。 一时道,“你回去吧。至于你不招而回,朕且想一想,当如何处置。” 申时轶退下后,霍昭唤来姜影儿,“他来面圣之前,先去见了谁?” “殿下去了明宣殿。” 女皇冷嘿。 “朕老了,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都来算计。”女皇缓缓得,“影儿,宁宜殿的那场火,你觉得会是谁?” 姜影儿跪下,“微臣不敢胡乱猜疑。” “朕命你说!——呵呵,申时轶也学会用官话来搪塞了,怕再被行刺,多么好听,是想威胁朕,让朕害怕申家的人都死光了吧!” 姜影儿知她智多变疑,轻轻道,“微臣觉得,以殿下的为人,不会是戕害自己伯父的人。” 女皇目光如电,“那么济宁侯呢?” 姜影儿跪伏到地上缓缓道,“陛下,或许这真是一场意外。”刘永的调查结果,乃是一个内侍不堪郑王妃的苛责虐待,起了杀心,故意将菜油偷浇到内殿墙根,奶娘夜起热饭,他打翻火炉,酿成灭宫的火灾。 女皇唇边冻上一抹冷笑,“好了,你下去吧。” # 霍煌来到未央宫门前。 他翻身下马,看见殿门口月台下,公主的八宝彩缨车停在当前,车壁帘卷起,虞盛光一手搭在车窗上,正偏着头与人说话。 待看到那人,霍煌的眼睛眯了眯,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明白了,嘴角勾起一抹冷而嘲讽的笑。 原来他并没有死,真的回来了。 晚霞映照的车窗里的人面上微微泛着红光,她依然是端庄而自持的,只是眼睛里掩不去的光采,柔软而动人。 霍煌走上前。 向申时轶拱了拱手,“恭喜申将军凯旋归来。” 虞盛光听到他的声音,一瞬间顿了顿。方才只顾着与申时轶说话,并没有看见他走过来。她垂下眼帘。 申时轶向霍煌回礼,“见过侯爵大人。” 虞盛光将车帘放下。申时轶道,“好生护送公主回宫。” 八宝彩缨车缓缓离开了,霍煌看向申时轶,阴郁的面上似笑非笑,“申将军几次三番死里逃生,真是命大。” 申时轶面向他,“承你手下留情。” 霍煌笑,“二郎不仅命大,而且多情,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有夫之妇,申二郎,你莫要风流到我头上。” 申时轶冷淡得看着他,“小光本来就是我的女人。你若不想受辱,当时就不该贪心。”长安城少年郎,彪悍流氓的质气一览无余,是你的妻又怎么样,我照样抢回来。 霍煌下颚绷紧,夕阳下深黑的眼睛如汪着一池黑血。“这女子我已经受用过了,本来,若是一个奴婢或妾室,你喜欢,便送与你也无妨。但既然是我霍某人的妻子,”他喑哑的声音低声道,“好,申时轶,我看你的本事。” # 长长的鞭子落到光滑的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亮的响声。 被缚在柱子上跪着的女子顿时身体紧张,痉挛着挺起胸,豆大的汗从额角冒出来,滴滴答答滴落到青金地砖上。 鞭子被包裹了特殊的材料,打的人疼到骨头里,但并不会出血留下伤痕。 接下来又是几鞭,女子已经不行了,身子下坠,若不是双手被绑在两边柱子上,已然要瘫倒在地。 弥安走到她身前,将鞭子卷起,用它托起姜影儿的下巴,“今天陛下问郑王的事,你是怎么回答的,嗯?影儿,”他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得说道,“你忘了是谁让你重新获得陛下的宠爱的了?我能让你起复,我也能把你重新踩回到污泥里。正义凛然有什么用?它能给你尊贵和权力?我可不养白眼狼,你也没那个娇贵的运气!”紧紧掐着她的脸颊,将她头甩到一边。 姜影儿闭上眼,一会儿睁开,“陛下有意重新启用申时轶,我不过顺着她话说罢了。” 弥安挥手一掌,重重砸到她面上,揪起她的头发笑道,“我看你还是没有弄清楚,你不再是以前陛下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姜女官了,你现在是我王弥安的人,顺着她说话?那可不行!我们要改变她的心意。” “宫中凶案频发,圣上不是昏庸之人。把赃栽到申时轶头上,座上大人觉得这会令人信服吗?只会适得其反!”姜影儿脸上全是汗,把头发都打湿了。 弥安脸上变幻莫定,神态莫名。 姜影儿继续道,“既然不是济宁侯大人做的,清者自清,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句不如少一句,请座上思量。” 弥安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松开她的头发,“你果然是伶牙俐齿。”一挥手,两个小沙弥上前,把姜影儿被绑住的手解开。 弥安将一个纸包抛到她身边,“这是伤药,回去一日涂抹三次,否则落下肺病,我可是要心疼的。” 姜影儿将纸包捡起,“谢座上赏赐。”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姜影儿跪坐到自己的腿上,握紧纸包,闭上眼,久久不能睁开。 第110章 幸运 楚国夫人死后,她的宅邸便由临江王妃领着女儿申时云居住。那临江王也薨了,林王妃带女儿回去归置完丧事,又匆匆返回洛阳,一连失去两位亲人,一向嚣张跋扈的林氏,近来不觉萎靡了许多。 下车即听说申时轶回来了,郑王一家在宫里被火烧死的事情倒是路上就得了知,吃罢饭,申时云随母亲一起来到内室,这时候仆人抱说山阴伯虞廉来了。林王妃皱眉,“他来做甚?不见。” 申时云劝,“他虽奸猾,总是亲戚,咱们一下车就赶来,也足见一定的心意了。”劝她见了虞廉。 那虞廉却也是思量了再四方来。 话还须从楚国夫人临死前,见他问起虞盛光的身世说起。 虞廉对长女一向没什么亲情,可说是两看相厌,那位夫人问得又奇,他亦是个聪明人,回去便觉这里事有蹊跷。联想到楚国夫人听说了阿圆的真实年纪后似狂似喜的神情,嘴中不断念叨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又问他与原配冯氏的结缘,虞廉皆如实说了。回到家中,大抵猜到,怕那长女阿圆,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吧,而自己当年一到京中,竟就被冯少卿老头儿相中做了女婿,高攀了他家,当时看是惊喜,回想过来,竟是被人白白扯了做幌子。 而阿圆的生身父亲,联系到女皇姊妹的种种异常,十有八|九便是姜无涯。 林王妃听完这些事,一时并没有什么感想。 申时云倒是个肚里有思量的,送走虞廉,向她母亲道,“外祖母的死,会否与虞阿圆有关?” 林王妃一个激灵,“我儿怎么想到这处?” “外祖母刚问过她的身世不久,就横死于荒郊野外——想她老人家一生精明,就在虞阿圆的事情上栽过跟头,她亦只是在与姜无涯和虞阿圆的事情上不得理智,那父女两个真真是她的命里克星!” 林王妃浑身颤抖,一时尖声道,“申牧!一定是申牧!” “不,”申时云脸上冷幽幽的,“堂叔做事一贯软刀子杀人,这样快又狠、准的,母亲,我倒是怀疑霍煌。” “我儿,”林王妃犹疑得看着她,“这可不能乱想,我知他之前拒婚于你——哎,那都是母亲的错,等着母亲为你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如今霍家没有了支撑门庭的人了,霍既定和儿子们流落在外,那两人都不成材,还不如霍笙,连她的哥哥都劝,识时务者为俊杰,莫如便齐心鼎力,共同支持霍煌。 申时云冷笑,“母亲,你忒也糊涂。舅舅姓林,而我们呢,母亲怎么忘了,我也是姓申的,还有阿蒙哥哥(注:傻儿世子),堂叔再怎样也不会不管他。” 林王妃还在犹豫。 申时云又道,“申时轶回来了,有他在,霍煌未必是最后赢家。母亲可不要像外祖母,被自己一时的感情迷昏了眼,半生荣华,一招全输。” 林王妃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想到惨死的、至今凶手莫名的楚国夫人,伏地哭道,“母亲啊,你死的好惨!” # 大事往往由小事撬动,僵局常常在不起眼的、甚至想不到的地方打开,一子松动,全局霍然。万事之关联,其因、其果,并非直线之联系,乃是多重因素造就而成,然,势之行走,当时看非大智慧人不可猜度其踪迹,待回头总结,人们说,这人,这事,这命运,这结局,却都是又迹可循,似是注定而成。 楚国夫人再没有想到,自己的惨死,竟然被林王妃母女二人拿来做了倒向申氏的投名状。 豫平郡王听完林王妃母女两个的哭诉,那林王妃平素霸王一样的,这时候哭的像个泪人儿,申时云苍白着脸,颊畔挂着泪珠,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二叔,您看。外祖母定是意识到了危险,才在与那人见面前留书于我们,可恨奴仆无用,竟而忘了,我们现在才知道。” 浅蓝色泛着夹竹桃花香的信笺上是楚国夫人妩媚的字迹,写着自己要去与霍煌见面。 林王妃哽咽道,“叔叔,可怜你还要为那个畜生蒙那不白之冤,前些日子……竟然连我也猜疑了,嫂嫂糊涂,叔叔莫要怪我。” 申牧淡声安慰她。 一时哭声渐止,林王妃又说起了临江王葬礼的事情。 临江王倒真有一份遗书递给申牧。申牧念罢,抬起头,看见申时云充满期翼的眼。 “二叔……” “你放心,你既姓申,我定会遵从兄长的遗命,好好照拂于你娘母子三人。” 申时云得了这话,松了口气,代母亲大拜于地。 申牧教她将楚国夫人的信笺纸收好,谁也莫再告诉。 “以守丧为由,紧闭家门,在家好生待着。”让侍女扶林王妃先出去,向申时云道,“你母亲心肠容易反复,嘴不谨严,你舅舅他们若是去了,阿云,你是个懂事的,知道怎么做。” 申时云躬身,“叔父放心,既挑了边,阿云同母亲便站下去,反复无常,岂不成了小人。” 回去告诉林王妃,“叔父有大智慧、大城府之人,这信笺并不留下,而是仍交由我等自管,母亲定要拿住了心,方有后半生的荣华。” 那林氏虽蠢,倒也不那么糊涂,“虞廉……” “虞廉小人尔,我等只需自安,不起事,不理会他,他瞧着我们没动静,自然不会乱去生事。” 林王妃信服。 待送走了林王妃母女,扎姬入室,见豫平郡王扶着案子,面上莫名,“爷,您在想什么?” “呵呵,”申牧一笑,“我在想,你们女人,个个天生都是演员。” 见他心情好,扎姬亦嫣然,“爷为何会这样说?中原女人或会如此,扎姬却不是,扎姬待爷,如天上日月之明,一片赤诚的心。”她跪坐到申牧身侧,仰慕得看向他。 申牧淡淡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胳膊,“今晚陪孤。” 扎姬面上浮上红霞,垂下头,“是。” # 申时轶回到宁王府,宁王见他竟活着回来了,激动得差点没厥过去。 申时轶跪下给他磕头,待抬起头,父亲已是老泪纵横,泪珠子沿着满是皱纹的脸掉下来。 “二弟回来,当至少提前三天把信报送到,早起才接到消息,父亲大人一日已差点晕厥两次了。”他哥哥面上含笑,扶他起身,抚了抚他的肩膀,“瘦了,也黑了。” 宁王道,“听说你胸口受了伤,让为父看看。” 申时轶无奈,“父王,这满屋子的人……” 宁王一挥手,撵小鸡似的把多余的仆人都撵出去,摒起灯烛,让儿子解开上衣,老人的手按到那狰狞的疤痕上,良久,以袖拭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申时轶整衫坐好,与兄长同坐于宁王对面,“适才去见祖母,郑王亡故了,若祖母将您接去宫中……”他有些担心,以宁王的承受力,身子骨会受不了。 “二郎啊,你回来,为父就什么也不怕了。”宁王看向他兄弟两个,一向懦弱老好的脸上,竟现出了一丝坚强。 “你大哥成婚几年,只得两个女儿,为父只盼早些给你挑门婚事,娶一个贤德的媳妇回来,你兄弟二人都要争气,太宗和文宗皇帝的血脉,不能断在我手里哇!” 申时轶默,不意他竟拐到这里,宁王还待再说,大儿子、宁王世子申时庭道,“阿狸刚回来,看他这一身累的,先让他休息去吧。” 宁王点头,“也好。” “我先去母亲那看看。”申时轶站起身。 # 先宁王妃李氏故去后,她的院子保留了下来,新宁王妃别住他院。 见申时轶来了,仆人们连忙上来磕头。申时轶环顾四周,扶起母亲生前的陪嫁老嬷嬷,“这里保养的很好,有劳孙奶奶了。” 孙氏忍住眼泪,唤仆人们都出去,“郡王爷自待一会儿吧。” 申时轶将手中的菊花放到李氏灵前,跪下磕头。 起身抚摸着母亲的灵牌,黯然的同时,却不禁又想到了虞盛光,这人和人的关联是多么奇妙,母亲和她都是多么弱不禁风的小女人,一个却像丰实的土地奠基了他的心灵,另一个则像一道光注入他的胸膛。 那些看起来很软很没有用的东西,亲情、软善,爱,全都没有实质的用途,然则它们却汇编成一道柔韧的网,兜住他不至于太过向权力和*的黑暗面坠落。 大道无情,大道却是慈悲。金刚手段,菩萨心肠,唯有心中怀着一线的善念,也唯有被善所照拂过,才能在遭受命运的无常之后,将人与兽性区分开来。 从一定程度上说,申时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临走之前,他跪下再向母亲磕头,心中默念,母亲,我回来了。 第111章 发情 侍女们将热水倾注到浴池里,两个容颜娇俏、体态轻盈的小婢上来要为申时轶更衣除衫。 这两人都是以前他房里的人,眼见公子回来了,最高兴的除了宁王与世子父子,便莫过于她们。 花朵需要雨露滋养,更何况自家公子那般英武雄壮,两个婢子以往时常一起儿侍奉还未必吃得消,老嬷嬷她们又说,战场上归来的男人,那作弄起人来个顶个的狠,小婢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到一点点紧张,还有期待。 未料申时轶却只让她们解了衣衫,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公子?”一个迟疑。 “您……”偷瞄了一眼水波晃动下那遮挡不住的峥嵘,两人齐齐跪下了,“公子不要我们了?” 申时轶疲累极了,不想再与婢女们争论这些事,闭上眼睛,“下去吧,我躺一会儿。” 小婢们不敢再说,站起身,池子里的人又淡淡的一声,“都下去。” 昏黄的烛光给浴池里小寐的男子仿佛涂了一层金黄的釉,灯光和阴影忠实得反应出这样流畅有力的青年男子的壮丽躯体,他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如雕刻一般,嘴微微张开着,是极度疲惫之后的放松。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申时轶微微张开眼,容颜微肃。柔软晃动着的水面下,全部的身体都放松了,只除了那一处,正狰狞得从双腿间膨勃出来,像凶悍饥馋的兽,矗立着钻出了水面,顶端微微晃动着。 年轻的男子闭目挣扎了一会儿,二当家现在真的是很想干,他能感受到底下那一阵一阵激胀的跳跃,只不过,他这个大当家现在却唯想抱一个人而已。 等他操|她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这情景不能想,申时轶顿时觉得鼻子里热血一涌——忙仰起头。 小姑姑,他从池子里站起身,无奈只得自己握住了底下那一根,一脚跨到池边地面上,一面撸动一面咬牙切齿的想,女孩甜蜜的小嘴,娇小却丰挺的乳|房,细细的能别人一下就掐断的腰肢,还有那饱满翘翘的小屁股,天,如果搓起来会是个什么味儿?男子有力的劲腰随着自己的想象和动作微微向前挺动着…… 要是自己真的发起力来不管不顾的弄她,估计能射满她的小肚子,然后小身体软软的,彻底昏死在他怀里。 头脑里满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无耻想法,那些姿势儿、花样儿,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过了,申时轶终于屏息大喘,射的时候全身爽的发颤,瞬间的放松和倾泻让脑仁儿都鼓鼓得酸疼。 他喘息着,无奈二当家显然只是稍稍被抚慰了,或者对他的服务不满意,瞬间又再挺立起来。 操,他躺回到水池子里,实在是累极了,小姑姑啊,那无耻的正发情的少年想,看你以后怎么补偿我! # 霍煌在女皇的寝殿里与她说话。 宫女们将安神的药端上来,霍煌站起身接过来,“臣来服侍陛下喝药。” 女皇没有拒绝。 他微微安下心。 楚国夫人案,申牧是嫌疑人,郑王之死,霍煌是嫌疑人。 君臣二人皆没有提这茬事。 “申时轶回来了,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女皇问道。 霍煌答,“申二郎此番立下功劳,陛下还是应当奖赏的。” 女皇嗯了一声,“你们都是我的子孙,一为夫家,一为母家,朕自不会厚此薄彼,做的好就奖,做错了就罚。” “是,陛下最公正了。” “朕的身后事自有安排,你们都不要太过着急。朕老了,你还年轻,不懂得我们老年人,老了以后图什么,不过是子孙都平安。”这是她头一回直接提起身后事三个字,姑祖孙二人面上都很凝重。 “陛下万岁之人,青春永寿。” “呵,”女皇淡声道,“我问你,阿圆说你派人去行刺申时轶,到底有无此事?” 前面是拉抚,这就是敲打了。霍煌跪拜叩首,“臣以父母之名起誓,绝无此事。公主慕恋申时轶,一直对下嫁于臣耿耿于怀,乍闻他失踪的讯息,一时激愤胡说,请陛下明鉴。” 女皇扶额,“你夫妻两个的事,朕也怠懒管了。”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 # 夜幕低垂,明宣殿寝殿内,三层纱的帷幔静静低垂。 虞盛光瞬时间惊醒了,感到紧张,纱幔外一个劲瘦挺拔的身影,是霍煌。 他已多日未回公主殿,虞盛光坐起身,手抓紧毯子。 “他们给你增派的人不错,”霍煌缓缓上前,手去解颈边的扣子。 虞盛光想去抓枕头边的金铃。 霍煌冷笑,“公主不必紧张,我现在不耐烦再干|你。” 他说完即转过身,自到屏风后换了衣衫,走出大殿。 # 西线大胜高昌国的庆功宴上,申时轶当仁不让成了主角。 虽然女皇还没有恢复他的王爵封号,但既然允许他重回洛阳,以宁王二子的身份出现在皇宫里,重获帝心的迹象显明,一般的人都称呼他一声“申将军”、“申二郎”,有那特别善于逢迎的,已经重新“西平殿下、西平殿下”的这么唤了。 凯旋归来,宁王又透露了消息有意为他选妻,自有以往的好友来关心他的亲事,申时轶笑道,“某还小,尚不想议论此事。” “可是宁王殿下……” “他老人家的心愿,让他有事情慢慢挑选也好。” 那人似是明白了什么,抬眼上看,崇元公主正与大监刘永的侄孙女刘端娘等女眷一道,公主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大妆盛服,绾了望月髻,其顾盼生辉,果然是未央宫的明珠,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二郎是不是对公主还余情不了?” 想一想,几个月前申时轶就是因为抗拒女皇的指婚获罪被贬,那人笑着道,“我们都以为你这一去,必要少则二三年,多要三五年,未料你这么快便得立功回来。” 申时轶一笑,“运气。” “公主……” “哎,不得胡言。”申时轶止住了他,容色肃严,“公主殿下是已婚之人,闺誉岂是能胡乱非议的?” 那人将信将疑,申时轶又道,“浓情炽爱,是少年时的往事,某既归来,当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耽搁在情爱里,岂是英雄之所为?” 那人想到近来的事情,点点头,“二郎说的有理。” # 席间,虞盛光到偏殿休憩,近到内室,纤腰被一只健壮的手臂勾到怀里。 她一惊,左右都是春、色等贴身的近侍,向二人行了礼,退下了。 申时轶托起她的颈子,纤腰被勒得紧紧的贴靠在男子身前,热切的吻如火如荼,盛光今日乃是盛装,一吻既毕,年轻英俊如烈烈昭阳的男子,唇上沾染了点点猩红的口脂,衬上他的浓眉深目,锐利的眼睛,虞盛光脸红了,不论其他,单就容颜上来说,申时轶也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去抵挡的人。 被抱到折扇窗边的软榻上,密密麻麻的吻再印上来,虞盛光有点儿慌,能感受到男子动情的意思,更何况申时轶本身侵略性就极强。 他抚摸向她脸颊、身体的手烫的吓人,舌头灼热而急切,“小姑姑,我要吃奶。”没有等她来得及抵挡,胸前的衣衫已经被解开了。 柔软的*荡漾着显露出来的时候,虞盛光听到他喉间发出的低低的呻|吟,似是满意,似是饥渴极了。她脸红了,不知道男人也可以发出这样勾人的声音。 他俯身在她胸前大吃大嚼的时候,虞盛光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就是她的孩子,远离了母亲一段时间,现下回来,借着怀念母亲的乳|房撒娇撒痴。然而当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睛炽热得看着她,挑逗她,一面手指绕着那被他吸吮的发痛的粉尖儿滑动,舌头深深得哺喂到她的嘴里,虞盛光打心底里感到发颤,那酥酥的琴弦一样的颤音一直弹奏到脊背后面,任他含住自己的舌儿吮吸,口水交缠。 盛装华服的少女半身裸露着,被揽在英武的男子怀里亲吻。 一忽儿她想到了什么,不由轻轻泣出。 申时轶,他那样好,那样好,虞盛光觉到自卑,无论怎样,她都已经给不到他最好,曾经的最纯洁,或许有人对此不以为意,或者如果按她以前的想法,不嫁人,或随便嫁人,那便不重要。 她将脸贴到对方的胸膛上,不想再说话,搂紧他。 申时轶捧起她的脸,两个人四目相对。 当生活已经足够残酷,彼此,更要对对方好一点。 天作活,人作死,很多烦恼,不过是自寻的。 “心悦我吗?” 虞盛光点头。 “我也心悦你,我的盛光。”申时轶笑。 虞盛光看着他,唇角也淡淡弯起来。 “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好朋友。” “谁?” “我的二当家。” 第112章 杖责 霍煌向弥安道,“这一回我失策了,未料申牧那老匹夫竟如此歹毒。” “郑王一家真的是他所为?” 霍煌冷冷的,“再不会有别人。” 弥安大笑,“大家都以为是你。女皇那老东西不说,我看她八成也这么想。还有宁王,申时轶,一竿子大臣,啧,果然是无毒不丈夫,豫平郡王这一手玩得好啊!杀申正一家于眨眼之中,其志在哪?呵呵呵,不仅是大人,恐怕连我们英明神武的西平殿下大人,总有一天都要吃他的洗脚水。” 笑容收住,昳丽的脸上阴晴不定。 霍煌道,“我等虽把握宫中宿卫,但洛阳城的戍卫却一直不得插手……” 弥安冷冷打断他,“大人那位好夫人,我们的好公主,崇元殿下刚刚向陛下建议,由申时轶辖领京都护卫。” 霍煌竟而笑了,半晌方点头道,“好,好!” 弥安道,“大人对她也当死了心。这样全无心肝的女子,寻个机会当一刀杀了才好。” 霍煌,“不急。” 弥安看他的神色,放下心。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大人方才还想说什么?” “我们仅仅掌握宫中宿卫,一无京畿兵权,二无文官呼应,若陛下真疑心郑王为我所杀,迟早这宫中的宿卫大权也要卸去。”霍煌一顿,“这次郑王大案,文官们由贺思统领,都还未敢动,恐怕他们早憋了一肚子气。” “那帮鸟人,哼。” 霍煌止住他,“他们不骂,对我不利。” 弥安眼睛一亮,抬起头,“大人的意思是……” “刘永左右逢源,又最会体察圣意,申牧老贼手段高明,最终的调查结果必归结到走火意外上——这样的结果那帮文臣们怎会满意?我们文官中人虽不多,但总还有那么几个,我要你找一两个煽风点火的,把大臣们的怒火烧起来,唯有让陛下觉得大臣众口一致倒向申氏,方有你我此次度过难关、存活之余地。” 弥安听完,拍腿而起,“妙啊大人!”躬身长揖,“都说大人只会逞勇,未料您竟也是智计过人,好!本座这就去办!” # 庆功宴接近到尾声的时候,济宁侯霍煌方出现在宴席上。 因郑王被害一案,虽宫中还未给出官方说法,但不少人已将他看做了始作俑者,所到之处,或鄙视之,或忧惧之,众皆默然。 女皇已经离席,宴会由宁王主持。公主坐在他的身侧。 霍煌向宁王行礼,“殿下。” 宁王不大自在,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 霍煌命侍从端来酒樽,走向申时轶,“我敬二郎,恭喜你荣立大功。” 申时轶道,“非某一人之功也。” 霍煌淡笑,伸手将衣领解开,长衫除下,“听闻二郎在沙场上极为神勇,令人心向往之,今日高兴,某想与二郎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众人讶然。 申时轶淡淡道,“抱歉,吾今日没有闲情。” 霍煌笑道,回头看向虞盛光,“其实我也有私心。二郎为公主殿下拒陛下指婚,远走沙场,令公主与某成婚以来,总是郁郁,霍某早想与二郎比试一场,也叫公主看看,哪一个才是真的英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无数双眼见看向上面,虞盛光克制着站起身,“大人,你失言了。” 霍煌没有去看她,仍看向申时轶,“公主曾疑心我派人刺杀二郎,霍某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等行暗事之人,妇人之心不去理会她,我敬二郎是真英雄,今日倒就要与你讨教讨教。” 他说到讨教之时,已然向申时轶击出一掌,待到第二个讨教,趁对方闪身回避,伸足弹踢,申时轶再避过,霍煌一脚踏破几案,案上食物酒水四溢横流,霍煌阴沉笑道,“二郎倒是会躲!” 申时轶蹬案而上,陡然身子拔地而起,那霍煌毫不放松,低喝一声也纵身跟上,他二人一黑一白,皆是身形矫健,走若鱼龙,忽忽两招下来,但见两人攀房梁、游横杆,险象环生,煞是好看。 # 女皇刚回未央宫不久,有中官来报,说济宁侯和申时轶在庆功宴上打了起来。 “哦,为何?”霍昭微竖眉毛。 “为了公主殿下。”中官道,将几人方才在宴会上的对话学了出来。 “荒唐!”霍昭拍案。这些都是私隐之事,怎么能拿来登上大雅之堂。 姜影儿上前,“济宁侯大人倒真不像有很深城府之人。” 霍昭心中一动,目光如电,看向她。“影儿想说什么?” 姜影儿恭敬得回道,“微臣只是胡乱猜测。霍大人快如利刀,行事虽偏激,但多为横冲直撞,很有孤身探敌营取敌之首脑的名将气度。” 女皇眼神闪烁,“影儿的意思,是阿圆纠结于私情,诬陷于他。” 姜影儿跪下,“微臣不敢非议公主。” 女皇不语。 屏风外,一个身影凝神听完,悄悄离去。 # 大殿内,霍煌与申时轶尚打在一处,从梁上到地面,不知踏破了几多食案,杯跌碗碎。那申时轶一直没有使出全力,想迅速脱开,无奈霍煌竟如跗骨之蛆,招招毒辣,迫的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这一架打的着实是实在了! 有持重的大臣皱眉不语,一面早使人去禀报女皇,也有人去让宁王、豫平郡王、中书令、贺思等德高望重的大人,让他们劝止二人,也有看热闹的,不时去上看站立在原地的崇元公主。 更有一些胆小的宫人、乐伎,团到一处,唯恐受了波及,到那时不过是白白倒霉。 “听说宁王不日也要听令搬入宫内,申时轶,到时候你跟来不跟来?怕不怕宁王殿下也遭了火。”霍煌低声阴测测道。 “不要想激怒我,霍煌,少白做功!” “呵呵,好定心!不过你的小姑姑曾跪在我的胯|下,哭着求我再快一点,怎么样,这样也无所谓?”霍煌目如含血,继续故意挑衅。 申时轶顿时眸中寒光一闪,回身一脚重重踏到对方胸口,霍煌蹬蹬蹬后退三步方站稳,胸内激荡,吐出一口鲜血。 “够了!” 但听一声冷淡的娇斥,所有人的眼睛看向宝座之旁。 虞盛光缓缓走下来,“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吩咐左右,“还不快扶两位大人下去更衣。” 申时轶沉冷着脸,站在原地没动,霍煌则用手背抹去嘴边鲜血,阴沉的眼睛看不出神情。 虞盛光提高声音,“你们都是聋子吗?本宫让你们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 “慢!”宫人们未及应声,便听到一声制止的声音。 众人抬头一看,是女皇身边的姜影儿,带着两名中官前来。 “陛下口谕,济宁侯和申时轶二人仗酒撒疯,竟然在宫廷宴席上滋事打架,太不像话,如果不予责罚,难令臣下信服。” 宁王一愣,女皇的口谕似是很有道理,却又匪夷所思。 “这……”大家都看向他,宁王一时坐立难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虞盛光看向堂上站着的斗鸡一样的二人,这时候不是犹豫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们,像看一场笑话。 “每人杖责三十,殿下,您看如何?”她转向宁王,问道。 宁王想说是霍煌先挑事的,但现下确实不是分辨的时候,只得挥挥手,“就依着妹妹。” 虞盛光遂转向姜影儿道,“请姜女官监刑吧。”再回身向宁王施了一礼,带着自己的宫人肃着脸离开了大殿。 # 不多时,中官们将霍煌抬回了明宣殿。 “大人最近都宿在值房。” 公主的脸很冷,侍女们也很冷淡。 中官们却将担架放下,“济宁侯大人今日负了伤,值房不便照料,还是在这里吧。” 虞盛光命人去请太医。 自己走向榻前,“本来就是你派人去行刺他,现在当众闹出来,让大家以为这是我等之间的桃色私事,更或者是我与他勾结栽赃于你,霍煌,你好生无耻。” 少女已更换下了锦衣华服,只穿着家居的半臂,绾着素淡的发髻,她脊背挺直着站在榻旁,眼睛里全是浓浓的鄙视。 霍煌头也没抬,“滚。” 虞盛光愣了愣。 霍煌抬起脸,“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公主要亲自为我料理伤口?”看着她发白的脸和有些不可置信的黑眼睛,只觉得心中畅快。“还是说,被男人捧惯了,以为我也会像狗一样舔着你、巴望着你——”突然讽刺得一笑,“其实你喜欢我以前那样对你,是吗,我的公主?” 旁边的人都低着头,静默着。 太医来了,站在门外也不敢进来。 虞盛光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同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无味得看了他一眼,“霍大人,你好自为之。” 太医看见她匆匆的身影,忙躬身迎送。 第113章 居心 几名文官上书指责霍煌纵火行凶烧死郑王一家,称其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意图屠尽申氏而使自己取而代之,虽然官方对宁宜殿火烧一案的调查结果尚未出炉,但这几人的折子一上,犹如平静热油锅里炸上几点沸水,顿时一片嘈嘈切切。 群情激涌的臣子们再等不得,马上就有人呼应,女皇一日收到了近三十封折子,全是请求陛下将本案彻查到底,对济宁侯霍煌严加惩办的要求。众口一词,如出一辙。 她皆留中了。 这一留中,文臣们更加愤惑。 以往女皇虽然对申氏大肆屠杀,但总算留着郑王、宁王两支嫡贵血脉,现下申正一家皆惨死,还是出于他手——那是郑王啊,连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潜在的继承人一下去掉泰半,申氏大有覆巢之势。 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愤怒的大臣们推举出十余名代表,涌到中书令家中,中书令闭门不见。他们提议直接去找宁王,立刻被其间持重之人反对。 “务必要保护好宁王殿下,陛下的锋芒,需由吾等替殿下直接承接。” “去找贺若弼贺大人吧!” “对!对!” 大臣们在中书令门庭前整衣理衫,“此僚不辨是非,缩头乌龟,不配统领群臣。”冷哼而去。 # 贺思从明宣殿出来。 崇元公主已与济宁侯公然闹翻。 庆功宴之后,第二日,虞盛光即上表女皇,请求与驸马和离,“驸马心胸狭隘,手段毒辣,公然辱我清名,蓬门之家,遇此恶婿,尚不可忍,况我唐唐公主下嫁……”将订婚时对方所赠凤佩归还于之,虽女皇还未首肯,但公主已明心智,很难再转圜。 回去说与豫平郡王听,申牧微微点头,“当其时,做其事。阿圆真是大了。” 贺思是知道他的心事的,见他仍以阿圆呼之,忖其尚不能忘怀,心中微叹。这时候仆人来报,“大人,家中来了许多位大人,夫人请您快些儿回去。” 贺思与申牧对视一眼,“定是为了上书一事。” 二人议了几句,那贺思心中有了成算,急忙跨马回府。 # 巧的是,申时轶也恰来贺思府上拜访。 那些大臣们见到他,急忙躬身下拜,表达感慕之情。一两个老臣年轻时曾远远侍奉过晚年的太宗,见那英武健壮的人含笑站立在堂上,又尊贵,又亲和,老眼流出泪来,以袖拭之,“二郎真有太宗爷爷当年的神魂!” 其实申时轶容颜中亦有肖似女皇霍昭的地方,特别是一双凤眼,但因其是男子,眼窝又深,因此多出英气和锋利。 贺思来时,正见到申时轶与大臣们说话。 他忙上前,各方厮见过。 遂摒去闲人,谈及正事。 申时轶没有回避,贺思和大臣们也邀其共听。 大臣们说明来意,并将其他人等托付于他们递交的奏折全部拿出来,一共约近两百封。 “贺大人,霍煌倒行逆施,为图大位竟不惜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禁庭之中制造惨案。此凶不除,难慰郑王殿下一家在天之灵,难服天下众生。 不能让陛下再包庇于他!我等已拟好奏折,贺大人,今日来寻你,并非要将您架于火上,迫您与我等一道。只是您德高望重,吾等愿一听您的意见。” 贺思与申时轶一件一件读来,约莫都是一样的言辞和论调,总之是建议女皇把置于死地就是了。 贺思看向申时轶。 申时轶沉吟一时,“诸公都是为我申氏,吾代父亲,还有不幸故去的伯父一家,向诸公致谢了。” 众人忙在席上还礼。 “都是我等应当做的,殿下……” 申时轶止住他。灼灼的凤目看向他们,“诸公为大义而不惜惹天子不快,上书弹劾,我唯有一问,你们是想让霍煌死,还是让他活?” 众皆一愣,“自然是要他死。” “好。那这些折子便不能这么写,依我之见,贺大人,连这些上书都不要。您看呢?”边说边看向贺思。 贺思捻须,眼中微微闪动,“老夫同意申公子的话。”他看向大臣们。 “这……”下面的人交头接耳。 一人道,“西平殿下,您是怕了吗?” “如果诸公现在上书,炮口一致,对向霍煌,那真的是如他的愿了!”贺思解释道,“陛下乾纲独断,既有男子的雄烈,又有女子的多疑,郑王之死,她是痛的,但最令她痛的,还是陛下在位时龙椅的稳固。” 霍煌就是女皇压制申氏的刀,这把刀不听话,她自要生气,但若有人想废了这把刀,第一个不答应的,恐怕还是这位女帝。 对付这把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皇自己去对付他。 # 贺思再次回到豫平郡王那里,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和欣慰。 “同大臣们都说得了?” “是的。”贺思道,“不过并不是由我劝服大家。” “哦?”申牧抬起头。 “是西平殿下。” 申牧直起身。 “先文宗皇帝后继有人啊!”贺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太过留意申牧的神情。 “本来以为殿下还在少冲,虽勇毅过人,总是还过于稚嫩,难以应付陛下晚年和之后的局势。现在看来,殿下不仅有勇有谋,更是能扛事,敢担当,”旗帜鲜明,敢作敢为,真佳主也!贺思捋须,赞叹道,“宁王竟然能生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呵呵,哈哈,果然有太宗和霍皇帝的风采!” 申牧看着故交老友兼着十余年的部下,露出这种由心底发出的赞叹和笑容,淡淡笑道,“二郎果然很好。这样孤就放心了。”俯下|身,依旧在纸上继续自己的画作。 # 虞盛光服侍女皇吃完药,来到偏殿。 姜影儿站在窗前,虞盛光看着她修长挺拔的背影,淡绿色的衣衫和木窗格子交相辉映,真的像一尾修竹。 两个人厮见过。 “姜……无涯还活着是吗?”姜影儿突然问道。 虞盛光不知该怎样回答,“我已经很久没有师傅他老人家的消息。” “师傅……呵呵,”姜影儿面上露出一丝略微古怪的笑容。 有东西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姜影儿连忙伸手扶稳,一条长长的疤痕从她腕子里露出来。 虞盛光一惊,看向她。 姜影儿将袖子笼住,向她略一施礼,“请恕微臣告退。” 虞盛光凝视着她的背影,问春衫,“姜女官与弥安有私情这件事,陛下还不知道吗?” “陛下如果知晓,恐怕姜女官早就不得活了。”春衫轻轻道。“姜女官进来越来越怪异了,殿下要多留心她。” 虞盛光没有说话。 再回内殿,簪花却挡住了她。 “谁在里面?” “是临江王妃。”簪花恭敬得道。 林王妃? 虞盛光问,“我也不能听吗?” “这……”簪花犹豫。 “通报吧。” 簪花入殿通报的功夫,虞盛光回头向春衫道,“你去和姜女官说说话儿。” “是。”春衫领命退下。 女皇见虞盛光进来了,眼睛也没抬一下,她自到一个隐囊上坐好。 正伏在地上哭泣的林王妃却是一顿,陪在她身旁的申时云脸色苍白,抬头看了虞盛光一眼,母女俩皆穿着素淡的衣裙,脸上脂粉未施,头发上也未戴什么簪环,特别是那林王妃黄黄着脸儿,比之她一贯的浓妆艳抹之时,老了至少不下十岁。 林王妃辈分高,申时云低低得向虞盛光行礼,唤了声“公主”。 女皇道,“继续说吧,你母亲到底给你们留了什么,竟让你们这样哭哭啼啼的。” 林王妃有些犹豫,看了看虞盛光。 盛光笑着问,“莫非有我不方便听的?” 林王妃低下头,“却是与公主有关的人。” “哦?”女皇看了虞盛光一眼,眼里看不出表情。 虞盛光知女帝向来多疑,便更笑着道,“那本宫更不能走了。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解释,您说是不是,娘娘。”一派从容的样子。 林王妃道,“并不是与公主有关,而是你身边的人。” 申时云听她越说越不像了,小声提示道,“母亲,本来就与公主无关,您只直说便好。” 林王妃又掉了几滴眼泪。 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举起递给女皇,“请姨母看看,这是我母亲、您的妹妹出事当天给我留下的信……” 左右没有侍候的人,虞盛光站起身,将信笺接过递给女皇。 霍昭打开信笺。 霍穆穆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室内一片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虞盛光并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林王妃母女的紧张可以得见。 女皇的脸色铁青,突然,她将手中的信纸窝成一团,抛到林王妃的头上,“这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今日才交出来?是何居心!” 第114章 冷箭 信笺纸团轻飘飘的,砸到林王妃身上,她却如遭雷击,身子轰隆一声就瘫软在地。申时云见母亲着实无用,忙接过话来,“陛下息怒。臣女与母亲也是着实骇怕,外祖母的信笺是从临江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回来才见到的,我们在家越想越疑,越想越怕,谁都没有敢去告诉,母亲甚至要烧掉这笺子,陛下啊,臣女等,着实是怕了……” 女皇又怒道,“你也敢在朕面前说话!” 申时云忙趴在地上,以额触地。 林王妃伏到她背上,又恐又惊,也不敢大声,抽抽噎噎得又哭出来。 虞盛光不知道信笺里究竟写了什么,无论怎样,能让女皇这样发火的,必是大事,或许还和楚国夫人的死或者后面的宁宜殿纵火案有关。 上前扶住女皇的手臂,“母亲息怒,”令林王妃母女道,“娘娘先回去吧。” 林王妃不甘心,总觉得这事情没落定,还期期艾艾的,申时云却捏了她掌心一下,二人起身行礼退下。 不得不说,申时云很会说话,她一个“怕”字,点中了霍昭心中的忧惧。 一把好刀最可贵的品质就在于快、听话。 但是再快的刀,如果太过大胆,甚至生出了他自己的意志,锋利便成了让主人疑惧的东西——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虞盛光,低声道,“她们说是霍煌杀死了穆穆。” 虞盛光身子一顿。 女皇看向她,“他当天晚上到底在哪儿?朕再问你一遍,是一整晚都在你宫里吗?” 虞盛光没有做声。 女皇冷笑,“你不是恨他吗,现下二郎也回来了,你很可以说实话。” “这和申时轶回不回来没有关系,”虞盛光抬起头,清明的眼睛看向女帝,“儿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罢。”沉默了半晌,女皇低声道。 “之所以凶案频发,皆是宗庙悬疑、没有及时册立太子之故,人心浮动,心思不明,许多本不该生出的心思,这时候也生出了,两姓相争,必有胜负。母亲,趁一切还来得及,难道非要把事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 女皇冷笑,“听你的意思,这都是朕的错了。”为了保证自己在世时的皇位稳固,不惜用抬高霍家压制申氏皇族,并且在继承人上摇摆不定,这确是霍昭为一己之私人为制造出的朝堂乱局。 转向虞盛光道,“你知不知道,但凡朕露出一点弱像,那帮臣子们马上就会逼朕退位,还政于我的儿子。” 虞盛光轻轻道,“恕儿臣直言,您总要有把权柄交出来的那一天的。何不交的好看一些呢,史书上都会记载下来。” 此时此刻,也唯有她,可以在女皇跟前说这些话了。 又再道,“济宁侯本是我朝百年难遇的良将,这样的人,非要放到皇宫里来吗?” 女皇看了她一眼,“纸上谈兵——你说的道理都对,现在,下去吧。” # 十月,明堂祭天,女皇改原先之初衷,让宁王申重代替霍煌,行使主祭司之权职。朝廷上,因郑王一家被烧惨死一案带来的激愤和郁燥,一下子因为这件事,就像是闷热的天来了一场及时的快雨,被缓解和平复了。 有些人开始往宁王府串门儿,以往门口罗雀的王府门前,现在也有几分王府的气象了。 宁王害怕,世子申时庭最怕应付这些,事情全甩给了申时轶。 申时轶知女帝刚强,此时万不能露头,便仍请大哥申时庭出来,每每有人来访,便由申时庭领着搞一场赏乐大会,晋人爱乐,但申时庭搞的却全是周礼古乐,至典至雅,吱吱楞楞的,非一般人等得欣赏也。那申时庭偏是个乐痴,旁的都一向随和,偏偏在此事上执着,只要来参加赏乐宴会,就绝不准人提前离席。几次下来,到宁王家听音乐竟成了洛阳城权贵们纷纷摇头、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如此雅拒,连时已册封为临江王的申牧听到时都不禁抚掌而笑。 “二郎好生促狭。” 贺思亦笑着点头,“也只有他这样的少年人,方想的出这样的法子。” # 深秋的洛阳,温暖而明亮。 女皇染上嗽疾,到宫内的一处山堂休养。 对天师弥安的宠爱更盛,几乎让他常居在昭阳宫内,弥安又带来三五个小法师,时常给女皇讲经颂道,安神养息。 这一日虞盛光领着侍女在园中行走,迎面遇到大监刘永。 刘永给她请安,笑眯眯道,“殿下刚从陛下那出来吗?因着陛下的病,您的公主府建好了都不能去住,实在是孝心可嘉——听说那宅子就在兴隆坊上,离宁王府很近。” 虞盛光一笑,接受了他的打趣,“九爷这是去母皇那里呢?” 刘永点头,“天师大人和天使们都不在吧?” 虞盛光说是,“现下正是时候,您快些儿去吧。” 双方面告辞,春衫向她道,“听说刘永已经将宁宜殿火烧案结案了,只调查的笔录就厚厚的好几沓,奴婢看他刚才去带着一个监审的中官,会不会是去向陛下说的这事。” 虞盛光道,“此事至关敏感,约束我宫里的人,千万莫过问这事。” 春衫应下。“您要去重宁寺的车已经备好了,回去休整一时便可出发。” 主仆几人自回去明宣殿准备出宫不提。 # 春衫料的不错,此一际刘永可以避开弥安等人,奉召去山堂向女皇诉说的不是别事,正是他历经两月对宁宜殿郑王一家火烧惨死案的调查结果。 女皇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此刻小室内,只有刘永和女皇二人。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刘永跪下,“老奴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的话语。” 霍昭脸上像是凝固了,刘永发现,煦暖的阳光照耀下,她平素看起来还算光滑的皮肤,那些皱纹竟是这样深而明显。 “阿九啊,”女皇半晌缓缓儿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永像是竟有些经不得她看过来的目光,垂下头,“陛下,该怎么办,您老人家心中定然已有了成算吧。” 做皇帝难,做这千古一人的女帝更难。 但既做了女皇,她一生所做的,岂不都是最难的选择。 轻轻一笑,闭目道,“你先下去吧。” # 刘永走后,霍昭一个人从榻上站起身。 手指抚过案子上的一溜儿奏折。 自己死后,申氏将重新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这事情,已成了未来将会发生的定局。 不管刘永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或许真如他所言,霍煌胆大包天,在自以为杀死了申时轶之后将第一顺位的继承人郑王也杀去——以他大胆激进的性格,这样的行为也不是不可能,或许这件事还另有蹊跷,是申氏的人动手嫁祸于霍煌,再或者,那场火真的就是个意外。 到这个时候,真相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大势已定,申氏人心在望,而霍家独木难支,临江王妃、刘永……他们已经一个一个站了队。 她将在不久后死去,而那些人,还需要活着。 天道轮回,古人诚不我欺也。 霍昭突然觉得太阳那里突突的,昏眩蓦然袭来,登时间像是天翻地覆一般,门窗案子都倾倒了。 她听见自己身体倒落在榻子上的声音,奏折掉了满地。 “陛下!”有宫人惊慌失措的喊。 “药,药……”霍昭尽力将手指指向案上小屉,眼前却突的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刘永从山堂出来,一路上走的很慢。 女皇盘问的时间比想象中短多了,他带着的监审的中官根本就没有被叫进去问话。 刘永服侍女帝快一辈子的人了,从她刚从寺庙里回来就与她一道,斗后妃、做天后、太后,再到登基为帝,经历了多少事。 彼此间的默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眼神,自然而然心领神会。 陛下这是知道了他的心思啊! 老人唏嘘,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 他这样做不算是错,顺应天意罢了。想当年女皇刚起势时,又迫了多少人向她低头。 一报还一报,天道轮回,古人诚不我欺也。 更何况传位给儿子,总比传给侄孙子更加名正言顺,这天下本就是申家的。 至于枉死的郑王,能够让女皇下定决心,平稳归政于申氏,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一路上胡思乱想,本该一刻钟就走到自己宫殿的路,竟然走了两刻钟,才快到近旁。 “爷爷,爷爷!” 是宝穗的声音在喊。 刘永回转过身,刚要笑骂,“是什么事烧到了屁股……” 那个股字还没说出来,但见一只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直直射|入跟在自己身后的监审的中官胸前。 那中官还是面向前方的,羽箭从他背后穿胸而过,他“啊”的一声,不可置信得握住自己胸前的箭,血一滴一滴滴落到地面上。 倒地的时候刘永不再去看他。 宝穗惊慌失措的娃娃脸后面,是一个劲瘦阴郁的身影。 刘永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九爷,”霍煌低哑的声音道,“耐烦您跟我走一趟。” 第115章 偷袭 公主的马车行到内宫宫门处。守门的侍卫上前盘查。 不过是例行的盘问,自有跟随的中官与他们交涉去。 马车动了起来,后面忽然传来呼喊的声音,“等一等,公主殿下,等一等!” 虞盛光命马车停下,色戒掀开车帘向后看了一眼,“是姜女官。” 姜影儿匆匆下马,上前到车窗处道,“殿下,陛下刚才忽然晕厥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虞盛光一愣,她刚才从山堂出来时女皇还好好儿的,姜影儿容色犹急,不似作伪,“可能又中风了,情况不大好呢。” “叫太医了吗?”虞盛光问。 小空却在前面的座驾上,看见后面奔腾而来的马匹和尘烟,心中疑窦顿生,“公主!”她打断两人的谈话,示意虞盛光向后面看。 情况不对! 驾车的侍从手比心快,不用主人发话,急忙兜起马缰绳。正攀着车窗的姜影儿差点儿一个趔趄。 “公主!”她在后面唤,“您不能走!” 色戒咬牙,“她想拖住我们!这女人心肠比蛇蝎还毒!” 守门的士兵不明所以,就见公主的马车猝然启动,向城门奔来,一时却有更快的几乘骏马呼啸着奔来,马背上的人手上挥舞着令旗,嘶声高喊,“有刺客!关闭宫门!关闭宫门!” 铁戈交叉,沉重的宫门一点点缓缓关起来。 “停下吧。”虞盛光在车内道。 “公主!” 马车停下了,差点儿冲撞上守门士兵交叉起来的铁戈,马蹄乱踱,马车和明宣殿的侍卫们与守门士兵拥塞到一起,“不要乱!莫上了贼人的当!”侍卫长呼喝着,侍卫们渐渐与守门士兵分开,将马车团团护住。 身后追逐的人赶上来了,见宫门慢慢关闭,就要合拢,那人似乎也不再着急,清淡的声音响起来,“请公主殿下回宫,陛下正等着您呢!” 虞盛光在车子里问,“弥安,你想做什么?” “本座奉陛下口谕,请公主即刻回宫。” 弥安跨在马上,摇摇上前。 车门帘打开了,虞盛光发白惊怒的脸出现在眼前,弥安笑笑,一派轻蔑,甚至上前在马上给她潦草得行了个礼。 “啐,无耻的奸贼!” 明宣殿的侍卫们立刻亮出兵刃。 弥安仰天大笑。“草包公主,你除了骂人,还有什么用!就凭你们十几个人,能拦住本座我?” 他身后,是约莫一百名金吾卫。 守门的士兵们眼见双方僵持,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色凝重。 “天师大人……”守门的将官神色凝重。 “怎么,这里有陛下的手谕,”弥安轻蔑得将一道明黄色的手谕抛扔给他,“你们想造反吗?” 趁他阅读之时,身后之人迅速拥上前,弥安淡笑着,“紧要关头,奉陛下和霍大人命,即刻换防。”一面转向马车,“公主,请吧!” 禁宫门合上了,宫门内,金吾卫们将公主马车围住,向未央宫的方向押去。 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却趁乱闪出了宫门。城楼上正在换防,她在方才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虞盛光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偷偷击晕了一名士兵,换上了他的衣衫。 回头看一眼纷杂的城楼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女子脸上露出了坚毅而又担忧的神情,一咬牙,迅速向大宫门跑去。 # 未央宫外也站着一队执戈的士兵。 虞盛光下了马车,脸色更加苍白。 色戒与春衫扶她入殿。 殿内倒是和平素像是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平素脸熟的女武官侍卫们都不见了,换上了新的人。 簪花守在内殿门外,见她来了,跪到地上,含泪唤,“公主。” 虞盛光问她,“陛下怎么样了?”是真如姜影儿所说的再次中风,还是已经被霍煌和弥安…… 簪花,“陛下方才在山堂中风了,还没有醒来,太医正在诊治。” 虞盛光向弥安,“我要见陛下。” 这时候霍煌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他们,淡淡得瞥了她一眼,“把她带过来。” 他身后的一名将官立刻横到虞盛光身前,“殿下,请。” 将她一同带到旁边的侧殿。 霍煌坐在屏门内的大榻上,公主侍从皆被挡在门外。 虞盛光将将在堂下站定,一个中官手抖着捧来一道明黄色的手谕。她没有接。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殿下。”霍煌冷冷的。 “你想做什么?”虞盛光问,“挟持天子,擅闭宫门,你疯了吗,霍煌?这是死罪!” 霍煌轻蔑得一笑,示意中官将手谕再捧到她面前。 一阵沉默。 “读。” 中官发颤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响着,“皇,皇帝有谕,命宁王和申时轶即刻前往宫内面圣,钦此!” “我需要陛下的手谕龙印,这宫里的人说,陛下的印章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只有你知道手谕印章在哪儿。” 方才关闭宫门的手谕可以一时蒙骗的了守门的将官,但是传召的手谕却必须用真印,否则如何能将申时轶父子骗来。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主意,先挟持女皇,再诱骗宁王父子进宫,在某一处巷道内击杀之,然后,就该是伪造诏书,或者等女皇醒来,逼宫退位了吧。 虞盛光脸色雪白,“你疯了。”她直视着霍煌,再一次说道。 霍煌无谓得看着她,“印章。” 虞盛光看向别处,“我不知道印章在哪儿。” “不要跟她废话!”伴随着这一句话的,是鞭子的响声破空而出,从身后袭来,“啪”的一声直接落到了女子单薄的后背上,这一下是完全没有防备的,虞盛光痛呼出声,踉跄着趴到在地上。 再一鞭落下来,要抽到她脸上,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手臂立刻如后背一般火辣辣得痛到骨里,颊侧到底被捎了一下,红肿起来。 这次她忍住了,将嘴唇死死咬住,抬起头。 “对于公主殿下这样的女人,就应当用鞭子来教导她规矩。”弥安淡淡笑着,边说边缓缓走来,将鞭子半缠到手心里,用脚抬起她的下巴,“还不说吗?本座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强!” 豆大的汗从额头身上冒出来,头发、衣衫一会儿就汗湿了,门外侍女们悲愤的哭声压抑着响起,“殿下!” 弥安退后,面上带着残忍的笑,缓缓把手举起——又一记落下,盛光疼的身子痉挛着缩到了一处,仍紧紧闭着嘴唇,舌头咬破了。 他笑着向霍煌道,“这女子虽然无用,倒真是个痴心犟种,为了申时轶,什么都能受。” 虞盛光啐出口里的血,“我只是不屑与你这等人为伍。” 霍煌面上没有表情,“继续。” 弥安却扔下皮鞭,“公主殿下菩萨心肠,不吝以己度人,但是如果这样呢?”命人将她的侍女们都带了进来。 春衫色戒二人立刻要扑过来,被死死拖拽住了。 弥安拿起剑,顺手抓了一个侍女,那女孩儿立刻吓的抖起来,跪到地上,“殿下,殿下!” 长剑戮入她的小腹。 “啊!”侍女微弱的痛呼,因为害怕,声音十分微弱。 “彩虹!”虞盛光一声嘶喊。 弥安拔|出剑,将她的头对准小公主,用利刃割开了她的喉管,鲜血瀑布一样从女孩的颈子里涌流出来。 小侍女像一朵枯萎的花,生命力一下子就失去了。弥安又拖过来一个侍女,那女子闭上眼,“殿下,不要管我,奴婢不怕。” 弥安昳丽的脸上一抹狞笑,就要再往她喉上划去。 “慢。” 霍煌突然唤道,站起身,向人群中走来。 “大人,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时间紧急……”按照计划,他们将内宫宫门换防之后即会重新开启,只要女皇的手谕能将宁王父子骗来,顺利将他父子二人杀死,成了这第一步,后面又有女皇在手,就大大加多了胜算。 而女皇突然昏厥,外面谁能立刻就知道,兵贵神速,成败的关键,或就在这一盏茶、两盏茶的时间。 所以小公主这里是务必要迅速突破的。 那弥安想,对付一个女子,还用得着什么手段吗。 霍煌止住他,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阴鸷的眼从刚刚被拉入殿的公主侍从们面上一个一个滑过。 看向虞盛光,“那个名叫小空的女婢呢?” 弥安意识到了不对,抛开侍女,上前揪住盛光的头发。 “她在明宣殿,今天没有跟我出来。” 弥安还有几分期翼,抬头看向霍煌。 霍煌却眯起眼,“传令,立刻封锁所有内宫宫门!立刻封锁!全部宫门!” “大人!” “那个侍女负责随身保护她的安全,不可能离身,现下不见了,只有一种可能——” 弥安大恼,脑子迅速回想到方才在宫门前。 小公主的马车差点儿冲撞到守门士兵的铁戈上,当时他们还未到跟前,只见前方一片混乱,待见马车停下了,他便放了心。后来她掀开车帘,向他尖声怒骂——这女子一直在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她和马车身上。 懊恼至极,他们意图偷袭女皇和申氏,她却在偷袭他们。不同的是,他们还没有成功,她却得逞了! 霍煌已快步走出殿外,去做应急的处置。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刚才和洋洋得意的弥安,昳丽光辉的脸上肌肉抽动,将虞盛光的头发紧抓着抬起,眼睛对着眼睛,女孩的双眼澄透极了,老和尚说她的眼有灵光。 什么是灵? 善即是灵,爱即是灵。 什么是光? 辉煌锦簇的皇宫,日月光辉的女帝,米粒一样的光,当然毫不起眼。 然能逐黑暗者即为光。 他痛恨这样的眼睛。 弥安缓缓站起身,“你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一面喃喃着,长剑却抖到她眼睛前,如果把这双眼睛剜去呢?他面上浮过残忍的笑,挺剑刺去。 “不!”刚才那名被他抛到一旁的女侍飞身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长剑一偏,在虞盛光面上划过一道斜斜的伤痕,深而长,直至颈子。 “哈哈哈,”弥安倏尔大笑,“我毁你容貌,倒也妙极!”挥剑斩去抱着他侍女的手臂,长袍如风,大笑着离开。 第116章 彼岸 弥安走后,侍从们连忙拥上前,有人架起公主,有人将被斩去了手臂的侍女托住,来到一边。 色戒将虞盛光汗湿的头发揽到一旁,鲜红的伤口露了出来,“公主,”她含泪用帕子小心得将血拭去。 姜影儿进来了,跪坐到他们身边,“我来。”伸出手想要帮忙。 所有的人怒目向她。 “快些儿,再不处理,这伤只能更重。”姜影儿淡淡道,“还有殿下身上的鞭伤,天师的鞭子是特制的,虽然身上的没有伤痕,力道可不轻。处不处理,你们看着办。” 虞盛光对春、色二人道,“扶我起来。” 刚才护住她的那名侍女已经痛晕了过去。虞盛光道,“请将她也医治好。” 几个人来到霍煌方才坐着的榻旁。 “公主真是厉害,竟然在刚才那么紧急的时候让侍女趁乱逃走,小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宁王府吧。”姜影儿一边为虞盛光处理伤口一边问道,动作熟稔。脸上的伤处理完,将上衫退去,少女光滑的后背、手臂没有任何鞭打的痕迹,但她按到哪处,小公主的身子便一紧,“嘶——” 两个人的眼睛对上。 虞盛光道,“姜女官不必套我的话,你给我疗伤,我也不会呈你的情。” 姜影儿看了她一会,没有再说话。 将她身上都涂上了药膏,衣衫穿好,“我的药都是天师大人所赐,最具疗效,身上只要痛发一阵就得好。公主颊上的伤口比较深,我已尽力,不过还可能会留下疤痕,料理好的话,痕迹会比较浅。” 女子生*美,有几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虞盛光听她的话,手不禁抬起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继而一笑,抬起眼看她,“此番我等困于此地,尚不知性命几何,容颜之事,待若有幸脱困再说吧。” 那姜影儿着实未料她竟还有此等慨然的心胸,点了点头。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九爷也在殿内,您想不想见一见?” # 却说小空趁乱逃出了皇宫,方才时间紧急,仓促中只听见虞盛光掀开帘子向她匆匆说了句,“去重宁寺。”她知道她与申时轶本约好了在寺里会面,待一出宫门,顺手从旁边的小门店前牵了个马匹,疾忙向重宁寺驰去。 申时轶正在一处禅房内与僧人对弈,忽然侍从就带着小空跌撞着夺门而入。 忙请他人都离开,小空满脸忧慌发丝凌乱,“快,霍煌和弥安劫持了陛下和公主,您快去救她!” # 这一天是证圣元年十一月初的一天,非年非节,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洛阳城的老百姓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循规蹈矩过着自己日常的生活。 天已近午,许多人都在盘算着该要用膳,酒肆食坊的伙计们或说笑着,或懒洋洋得拿长长的布巾拍打身上,准备出门招徕食客,小商铺门口,有丑婆婆戴着面具仍在装模作样的跳着脚吸引顾客,希望在午膳关门之前,仍做上一两笔买卖。 再往里的民居巷道里,主妇们升起柴火,炊烟和饭菜香升起,那些烟火和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传到前街,正在跳舞的丑婆婆脚步慢顿下来,鼻子闻到这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飘来的饭菜气息,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肚子里咕噜一声,真是饿了——老板真是扣索,快用午食了,还让他跳,搓! 忽而一骑驰过,扮丑婆婆的伙计但觉一阵狂风刮过似的,面具被抽了半片下来,更多的兵马飞驰而来,“禁闭!禁闭!清理街道,速速让开!” 小伙计还没回过神呢,脑子里还盘猜着老板娘今日午食会给吃什么,后脖领子被向后一扥,脸若磨盘的老板娘向他吼道,“阿丑,你疯魔啦,快些儿收拾家什,上门板子关门!” 他这才回神,三个人将门板上好,六只眼睛全从门板的缝隙里向外面瞧,一队一队的士兵们从街道上飞驰而过。 他们顾不得心疼那些来不及搬进来被踩坏的东西,心里皆一个问题,这是怎么了? # 外宫的八道宫门已经全部关闭。 墙头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申时轶得到小空的线报之后,迅速先召集了洛阳城内负责安警的两千余名骁卫士兵,同时通报各方,镇守京师的外防大军向来是不见龙令不出,齐生劝告他,“小心反被煌贼诬为逼宫。” 遂先令士兵们将宫城围住,不得有任何动作。 临江王申牧亦闻讯赶来。 见申时轶只是围城,按兵不动,先赞许之,“二郎做的好,现下局势如何?” “里面除了陛下、公主,还有在大殿当值的值日大臣,霍煌封外宫门的时候有人跑了出来,我正在让他们按执勤表统计人数,看有哪些大臣在里面。” 申牧见他,已着上戎装,手按在刀背上,神情凝重。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这一边心也煞是不安,听申时轶道,“应当早料到的,霍煌一向行事偏激。”公主府已经建好,若是让她早搬出来,或许就不会这样。 申牧慰他道,“若他们有心以阿圆为质,怎么都躲不过。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申时轶看向他,“霍煌挟天子、大臣,恐怕会有矫诏而出,镇守京师外围的大军将军乃是您的故旧好友,还请堂叔为我将那边稳住。” 申牧颔首,“这是自然。” 齐生带着一个中官从外面匆匆进来,那中官领歪帽斜,面色惊惶,申时轶认出他,“你是未央宫的。” “奴婢宝顺,拜见王爷、大人!”宝顺跪倒在地。 申时轶让闲杂人等都退去,只留下申牧、齐生二人,急忙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未央宫里怎么样了,公主呢,陛下呢?” 宝顺虽然惊魂未定,但毕竟是在女皇身边服侍的人,理一理心神道,“方才济宁侯带人封锁宫门,到处大乱,奴婢趁着乱从狗洞子爬了出来。 圣人,圣人她中风昏迷不醒,公主殿下不肯将手谕大印交出,被天师,不,被弥安那狗贼打的……”他哽咽了,举起袖子擦拭眼泪,只因虞盛光素来宽和驭下,女皇易怒,她时常会帮着下人们求个情儿,大多数宫人都会感念敬服,刚才又是那般惨烈的情形,宝顺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申时轶握紧刀柄,额上青筋跳动。 齐生担忧,“殿下,现下不能动怒。” 申时轶低低道,“我时常说要保护她,却次次关键时节要她为我受苦牺牲,分明是她在保护我!”闭目隐忍了一时。 那齐生明白,也黯然。 “霍、王二贼,分明最初想矫诏唤我与父王进宫,猝杀我等,再挟持陛下——这一次若不是盛光,我命危矣!”试想若是女皇手谕发出,他们岂敢不入宫觐见。 “宫里面有弥安的人!”宝顺又说道,“未央宫里有几个是弥安的人,帮着他监视我们,奴婢等害怕他的手段,以前都不敢说。但这回公主殿下是被姜影儿诓骗回来的,那姜女官也是他的奸细!” 申时轶听完,命人将宝顺带下,申牧向他道,“小空和宝顺都说陛下晕厥,二次中风。此事须暂先按下,以免人心浮动。” 申时轶同意。 申牧又道,“或许可以遣一队力士,偷偷入内,一来窥察宫内情形,二来如有机会有可能,先将阿圆救出来。” “下午霍煌很有可能按兵不动,”申时轶按捺住心内焦灼,“我们亦不能太过着急,且等天黑,即派人入内。” # 霍煌带人将外宫门都封闭好,拘留了正在当值的大臣们。 有中官、侍女逃出,霍煌皆命不要管,由他们去了。 宫门外出现士兵围城的时候,申时轶没有出来,但他知道他已经来了。 向内对宫内留守的千余名金吾卫、左右卫和千牛卫的士兵们讲,“方才某接到线报,申时轶带兵围宫,欲要逼宫,逼迫皇帝陛下逊位,现下他们就在外面!我等皆是陛下最亲近的侍从,保卫皇宫和陛下的安全是我们的天命,需誓死捍卫这样的尊严,决不能让他们攻克我们!待陛下苏醒,诏令一出,剿灭申贼之时,就是我们加官进爵之日!” 有将官表示质疑,马上被认作里通宁王和申时轶的奸细,拖出去斩了。 将官和士兵们将信将疑,但女皇确在宫内,护卫皇宫,确是他们的职责。一时一半的人心有疑虑,也有一半被霍煌说动了,大声附和。 霍煌命死党心腹看守好各部,自先回去到未央宫。 # 女皇仍未苏醒,霍煌问起她的病情。 太医,“陛下颅内……” “我只要知道,陛下多长时间会醒来?” “情况好的话,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二日。如果情况不好,也可能醒不来。” “想尽办法,让陛下尽快醒来,若是醒不来了,尔等全部陪葬。” 说罢霍煌大步离开内殿,留下太医们面面相觑。 “快些儿干吧,”首领太医叹道,“阎王刀下,没有道理可讲。” 偏殿内,虞盛光还坐在大榻上,一侧脸上包着白布。 “我想去见陛下。”见霍煌回来,她向他道,他们不允许她去见女皇,也不让她见刘永。 “他们说要见陛下,得你同意。” 霍煌看着她的脸。 “不错。” “那么,你同意吗?”虞盛光抬头,直直得看向他。 霍煌缓缓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眼睛像一片深湖,是永远到不了的一处彼岸。 一块永远捂不热的石头,当他仰望蓝天上的云朵的时候,那里便是天堂。 但他怎么忘了,所谓天堂,即是彼岸,是永远也到不了的。 那么,他便也不要好了。 “去吧,”他说,松开手,退后了一步,“去吧,公主。” 第117章 拷问 虞盛光走进内殿,女皇静静得躺在榻上,太医们围聚在一起商量着治疗方案,姜影儿跪伏在榻前,旁边放着一个铜盆。 她走上前,霍昭是突然中风,嘴角歪斜了,有口水不断流出来,睡相并不好看。 太医们见她来了,脸上还蒙着布,惊惊诧诧得纷纷给她行礼。 虞盛光问,“陛下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几率几何?” 领头的太医答,“要视情况而定,三天内苏醒,大约有五六成的把握。” 虞盛光点点头,“烦劳你们先退下片刻,我与姜女官有话说。” 走到床榻前坐下,姜影儿正在给女皇擦拭嘴角、手心,神态专注,虞盛光见她给霍昭拭手的时候还要仔细得捏揉手指,女皇但一流出点儿口水,她就立刻将它拭去,十分轻柔细致。 “陛下最注重仪容,她醒来的时候,不会喜欢看见自己流口水。”姜影儿慢慢道,抬起头看向她。 在这阖宫上下兵荒马乱的时候,姜影儿最关心的是女皇的口水,虞盛光道,“姜女官对陛下,可比日月。” “公主不怪我帮着他们把你留下来?” 虞盛光道,“他们都说姜女官已是弥安的人,但我却只看到你对陛下的心——你是怕我出去了,他们情急之下,会对陛下更加不利吧?” 姜影儿居然没有否认,看着她认真道,“公主是陛下的义女,陛下给您荣耀,此时此刻,您当与她一道承受危难。” 虞盛光也没有反驳,而是道,“但我们却不能在危难之中坐以待毙,陛下她也不会希望我们这么做。陛下一生刚强,当有一个善果,她醒来之时不会喜欢看见自己流口水,那如果看到史书记载她最终是要被逼宫篡位,会怎么想?姜女官,我需要你的帮助。” 姜影儿沉默了一时,“你要我做什么?” 虞盛光见她应承了,眉间微舒展开,附到她耳边轻轻道,“烦你帮我去问问刘永,知不知道这宫里有一个人,绰号叫做老八。” # 情形比想象中的差。 当天当值、被拘禁在昭阳宫里的名单出来了。 除了中书令,大理寺卿贺思、刑部、兵部等六部尚书竟就有一半在内,加上其他等若干重要官员,约莫有近百名文官现在霍煌的控制之中,其中四品以上的就有近四十人。 下午,皇宫内果然传出第一道盖了女皇天尊大宝的圣旨出来,命申时轶等撤兵撤防,圣旨中以女皇的口吻写道: 尔辎重围宫,意欲何为?何故竟有此骇人听闻之叛逆举,朕心甚疑,朕心甚虑! 又命宁王与申时轶等一道进宫请罪。命拱卫京畿的卫戍军、大将军祁山之将逆贼拿下。 此时此刻,既有拥护申氏的大臣们坚决不信,称那济宁侯霍煌和天师弥安方是叛逆之人,也有人将信将疑,不知该信服哪一方。 申时轶问那前来宣旨的中官,“为何是你来宣旨,大监刘永呢?” 那中官面无表情,将拂尘一甩,“尔等只快跪下接旨就是,咱家还要去大将军那宣旨嘞!” 宁王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申时轶却是利目一闪,左右将那中官拿下,那人惊怒,“尔敢抗旨?” 齐生一脚将那人踢翻跪倒在地,申时轶道,“陛下现被霍煌那厮挟持,情况危急!呵,盖了个大印就说是圣旨,笑话哉!只消圣人她老人家往城门上一站,吾等现下立刻下退,要怎么处置,全凭祖母处置。你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也敢欺我?!” # 那人狼狈而回,被削去了一双耳朵,跪在弥安面前道,“申时轶大言不惭,要先记下奴婢的罪,待,待拿下两位大人之时,再施那千刀万剐之刑。” 弥安此刻正在拘押大臣们的天华大殿,弥安闻罢,笑着向坐在下面的一众大臣道,“你们都听见了,申时轶叛乱之心已定,公然违抗圣旨——这是彻底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让圣人到城墙上站着,笑话,他一个冷箭放过来怎么办?千金之体,怎立危墙?” 懒洋洋站起身,宽大的僧袍垂将到地面上,一面说,一面走下毕阶,笑着看向一众大臣们,“不过没关系,本座知道,你们乃是大大的忠臣,陛下不能去,你们倒是可以在墙头上对外面喊喊话的,也叫世人知道那姓申的真正嘴脸——怎么样,谁愿意挺身为陛下而出?”眼睛从中书令开始,一一向众臣扫去。 没有人说话。 弥安抬起一手,轻轻抖动衣袖,丝光锦罗的袈裟下露出修长细致的手,回身指了指他刚座旁,“那边乃是功劳簿,若是哪位大人自愿为陛下分忧,功劳簿上有你的一笔,如若不然,”昳丽的脸缓缓回过来,仍带着柔和的笑,“铜雀台的小弟兄们都是本座的徒弟,来啊,给众位大人,松活松活筋骨。本座还有更重要的事,明日再来拜会各位大人!” # 姜影儿带回来的回话让虞盛光满心冰凉。 “九爷让我告诉您,他知道老八,”姜影儿道,“他曾帮着您去见宁王妃李氏,是也不是?” “是。”虞盛光升起希望。申时轶曾说老八绝对可以信任,如有危急,可去找他,若是他没有被抓住,还在暗处,与他联系上,或还有生机。 可是姜影儿接下来道,“九爷说,他就是老八。” “什么?”虞盛光再没有想到,“九爷就是老八?” “是,”姜影儿匆匆道,“而且我离开的时候,正遇上弥安着人带走了他,只怕九爷——凶多吉少。”她太了解弥安了,当时他眼里那种嗜血的狰狞和轻柔的笑凝结在一起,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刘永?为什么要为难刘永?他一向地位超脱,只忠于女皇,对谁都不得罪,保持距离——而若说为质子,她这个公主都要比刘永更有价值。 “他们定是想胁迫九爷支持他们,不会太动粗的。”虞盛光喃喃道。 就像他们对大臣们一样,定是拿小官员试刑,杀鸡骇猴,逼迫重要的臣子臣服。 “不,”姜影儿告诉她,“不,你不了解弥安,”她肯定得说道,“他们是要杀了他,殿下,我不会看错的。” # 掌灯时分,霍煌再次来到偏殿,向虞盛光道,“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霍煌道,“是你中午也想见的人。” 刘永。 虞盛光站起身。 春衫与色戒想跟上。 “不必了,”虞盛光让她们留下,“霍大人现下还不会杀我。” 霍煌脸上没有表情。 关押刘永的地方在后殿一个原先让宫人们居住的排房。 刚一进屋,浓重的血腥味便让人欲要作呕,待看到昏黄的油灯下,被半吊起的人,虞盛光腿一软,霍煌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过头,弥安此时不在,但这里必是他们手笔,她的膝盖软绵绵的,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对面的人,曾经威风赫赫的大监刘永,一只胳膊和小腿上几乎没有肉了,露出森森白骨,虞盛光一手扶着门,禁不住呕吐出来。 “殿下,是您来了吗?请您过来。”刘永气息微弱,喃喃道。 虞盛光闭了闭眼,一步步向他走过去,尽量不去看他的手臂,只将眼睛盯着他的脸和上面的绳索。 “抱歉啊,咳,咳,”刘永叹息着道,“让殿下见到老奴这个样子,吓坏你了。” “为什么?”虞盛光回过头,看向霍煌,“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残害他?如果是为了恐吓我,让我和你们一道撒谎,蒙骗世人,别做梦了!我毋宁立刻去死!” 霍煌嘴角划过嘲讽,“公主总是不吝以最坏的想法来看我。”他慢慢走向刘永,深黑带血的眼睛看向她,“可惜的是,你自作多情了,这是我和大监大人之间的个人恩怨。” 虞盛光不解。 霍煌低下头,擒住她的下巴,“你心里当真一点都不明白吗,还是压根儿不想让自己明白?刘永是谁的人?今天上午,他向陛下呈报调查了两个月的宁宜殿火烧案的结果,他说是我做的。” 虞盛光干巴巴的,“难道不是你?” 下巴立刻被擒的更紧了,霍煌笑,继而嘴角抿紧了,“刘永早已投靠了申时轶。” 虞盛光被他言语里的暗示一愣,继而笑了出来,“这太可笑了!你不用这样去污蔑他!” “我曾怀疑过申牧,他韬光养晦多年,底蕴深厚,故交人脉遍布朝野,其心亦深不可测,可是不是——能够在布防严密的深宫里放火的,而且能钻出我所领的金吾卫的漏洞,又能将事情做的这样严密,让人事前事后找不到一丝儿马脚和后遗症,申牧的势力再强再大,他也做不到在深宫里这样,而除了我们这位貌似公正、溜光圆滑的大监九爷,还能有谁?” 虞盛光苍白着反驳,“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吗?为什么她会突然晕厥!真的是为了我这个从来就没带过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侄孙儿?!” “不!” “不是的,你说谎!你说谎!!阿狸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有你,才会用这样歹毒的手段!是你想骗我!是你在找借口!是你杀了郑王!是你挟持陛下!” 虞盛光拼命脱出他的辖制,一转脸,迎面正对上刘永残破可怖的身躯和苍苍白发遮掩下的脸。 “公主,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没有弥安攻不破的人,老奴……就要忍受不住了……给我一个解脱,杀了我吧!” 虞盛光下意识后退,但霍煌就在她的身后,“我给你两个选择。杀了他,让他尽早解脱,或者让我们继续行刑,直到拿到亲笔的手书。”他们方才只剐了他一只胳膊,右手还留着。 虞盛光全身发颤,身子摇摇欲坠。 霍煌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撑。 为了她心中所爱,她能够做到哪一步? 人性之复杂,如深沉之海水,如浩瀚之苍穹。 谁说盛光之下没有黑暗? 就比如她把所有的光都给了那个人,之于他,唯全部的黑和影。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想看到她要做出的选择。 刘永祈求的眼,正看着虞盛光。 第118章 枷锁 “杀了他。”虞盛光低声道。 刘永漆黑的瞳仁里有两点亮光,闪着感激。 “谢谢你,殿下。您是个良善的好人。”他闭上了眼。 虞盛光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身后寂静无声,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手摸到门栓子上,她身子软的像棉花,霍煌从后面搂住她的腰。 他搂得她很紧,把她的身子紧紧贴靠在他的胸前。 虞盛光听到他在她身后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似乎到她颈边停留了一瞬,而后又离开了。 他问了她一句话。 或许他只是自语。 当霍煌说了这句话之后,很长时间,两个人都再没有说话。虞盛光当时没有回答,后来,当她再想到这个问题,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答案,或是已经不需要解答。 只是那时候两人沉默了一会,她脱开他的胳膊,打开门,走了出去。 # 卫戍京畿的骁龙军,黄底红龙的大旗在大将军衙门前高高得飘扬。 临江王申牧于未时三刻到达此地,暖阳如金,骁龙大将军祁山之的幕僚出门迎接,二人简单契阔,那人虚扶着申牧的手臂走入衙门内。 祁山之接见了申牧,开门见山,其目如星,“不瞒王爷,某已得知了此事,不过是截然不同的说法,济宁侯派来的人,就在隔壁房间。” 申牧料到了,祁山之手下领着三万京畿卫戍部队,乃是距离洛阳最近的大军,是双方都必须要争取的人。 “将军怎么说?” “济宁侯的人拿来了令牌。” 申牧道,“霍煌挟持陛下,此令非陛下本意。” “听令而动,乃某之使命。” “将军的使命是护卫陛下和龙都安全,明知伪诏而遵之,岂非助纣为虐,与将军的使命背道而驰?” “可是,”祁山之看向申牧,慢慢道,“我怎么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申牧面色平静,“申氏重登大宝,乃名正言顺,大势所趋。助申氏,则顺势而为,拨乱反正;助霍煌,小则荼蘼洛阳都城,大则令王朝动荡,硝烟四起。祁将军何苦要逆势而为,损人损己?” 祁山之带了笑意,“王爷这样说,倒比方才拿大道理辩驳中听许多。” 笑容一收,“听王爷的语气,二公子与京外军师亦有联系?” 二公子即是指申时轶,因女皇一直尚未恢复他的王爵称号。 申牧笑道,“邵启亮将将从西北大营调到晋南,离此地也不过二百余里路程。” 祁山之一怔,也笑了,“我说老邵那个野马性子,为甚竟愿意放弃戍边,来到内地——呵,呵呵!二公子从一趟军,忙活的事倒是不少!” 申牧不语。 祁山之又问,“王爷观二公子如何?” 申牧沉默了一会,“乃是一代雄主之姿。” 祁山之道,“世人皆云申时轶肖似太宗,然太宗曾有玄武之变,杀建广太子、二弟,他亦有女皇血脉,忍性如狼,酷烈似虎。其台下彬彬有礼,其台上未知几何?” 申牧道,“成大事者,莫要以常人之德要求之。” 祁山之道,“王爷,请你容某想一想,再想一想。” # 邵启亮接到信报,第一时间命召集军马,夜行洛阳。 有幕僚规劝,“形势尚不明朗,是否等等再说?” 邵启亮圆睁了一双豹目,“养兵千里,用在一时。此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竖子却唧唧歪歪,竟让我等?”唤人将他叉出去。 披甲着盔,领三万大军,夜下洛阳。 # 虞盛光刚回去不久,有士兵进来,将她们赶到女皇的内殿。 “出了什么事?” 外面隐隐传来厮杀的声音。 弥安来了,笑着道,“申时轶派人进来,企图营救公主,被我们发现了。”一把攥过她的手腕,将她拉至面前,“申时轶这般稀罕你,到时候把你绑在城门上,刀剑无眼,看他会不会为了你不下令攻城?若不攻,咱们两下儿就渗着,若来攻,就让他的羽箭把你射成个刺猬!哈哈哈……”大笑着将她甩开,命手下,“还不快些儿请公主去陛下的寝殿?” 色戒上来扶住虞盛光,“这只歹毒的畜生!” 虞盛光止住她,“不要再说了,能去和陛下在一处,也好。” # 派去昭阳宫的二十名好手只有一人负伤归来,其他人全军覆没,都被捉拿或杀死了。 负伤回来的那人跪在地上,“济宁侯在未央宫布下了重防,实在是……难以突破。” “你们进到宫内没有,有没有看见公主?” “我们只在宫殿外围即被发觉,不过属下抓到一个小侍从,他说,陛下还昏迷着,太医正在极力诊治,弥安对公主用了刑,把殿下的脸给划伤了。她们都在陛下的寝殿,属下等无能……” 申时轶止住了他,“你们已经尽力了。”着人将他带下去养伤。 齐生进来,“邵启亮应该已经接到了线报。祁山之那边,如果他服顺还好,如若不然——”他们早已收服了他的副将,申牧在明,那人在暗,关键时刻可里应外合,彻底卸了祁山之的指挥权。 “尽量等堂叔说服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生出哗变,涂炭生灵。” “是。”齐生听令退下。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唯有那人身陷囹圄,孤立无援。 申时轶坐到椅上,双手抱住头。 他该怎么办? 第119章 长天(上) 天华大殿里的近百名大臣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接近子时的时刻他们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升起了一丝希望,可是很快那声音就没了。 一人道,“陛下现在在济宁侯手里,宁王不会轻举妄动的。” 众皆以为然。 隔壁偏殿不时还传来拷打官员的声音。 臣子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中书令、贺思等阁僚重臣皆闭目不语,其他人等各怀心思,大殿上回归寂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殿的门开了。 人们睁开眼,门口处现出弥安的身影。 “各位大人臣安。”弥安一边走一边说,长长的僧袍和罩衣在身后拖曳,云卷一样的翩跹。 他来到毕阶之上,一个小侍马上端出一把座椅,弥安优雅坐下,“先向各位大人通报一件事情,昨夜申时轶派人入宫,企图谋害陛下,已经被我们挫败了。待会儿就将贼首押到城墙之上。 此外,”他略停顿了一下道,命旁边的小沙弥将一卷文书交给中书令,“大监刘永承认,是他听命于申时轶,在两个月前制造了宁宜殿惨案,杀害郑王一家。” 他施施然抛出重磅消息,冷眼看着下面的人,在前面听说申时轶派人入宫偷袭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的,然听到这最后一句,众皆愕然,城府深沉如中书令、镇定安然如贺思亦不禁抬头,互相对视了一眼。 底下则更是一片嗡嗡声。 “啊哼!”中书令咳嗽一声,回头看向众臣。他长着一张瘦长脸,须发皆白,嘴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积威甚重。 中书令接过文书,细细阅罢,又将文书递给旁边的贺思。 “请问天师大人,刘永现下何在?” “刘贼畏罪,已然伏法。” 一个臣子在下面说道,语气轻蔑,“铜雀台的手段,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是污蔑!吾等不信!” “对!吾等不信!”立时就有多人附和。 弥安阴沉下脸,“冥顽不灵的蠢货们!”倏的站起身。 侧门打开,几个虎狼一样的士兵拖着浑身是血的两个官员进来,正是昨夜受刑的两人。立刻有人吓的闭上眼。 他翻了翻一片空白的功劳簿,轻蔑地将它掷到地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立功,嗯?白白浪费本座一夜。” 一声令下,两个受刑的官员被斩杀于殿上,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两腿发抖,有人脸上则出现愤恨的神色。 “我大晋立国六十年,未曾闻当朝诛杀大臣者也!”一名大臣慨然出列,指着弥安骂道,“竖子,我与你同归于尽!”大步向他走去。 两名持戈士兵弓步上前—— “啊!” 利戈双双戳入他的身体,互相穿透了,顷刻间血涌入注,那人须发皆张,眉眦目裂,“狗贼,你必,不得好死!”眼睛仍大大张着。 “匹夫之勇!” 弥安命士兵将他尸身挑起,巡视下面一周,“还有愿意以身试刀的吗?” 有人跪到了地上。 弥安走下毕阶,和颜悦色扶起了那人,“请钟大人与本座共登城墙,揭发申某人的大逆罪行!” # 昨夜突袭头领的尸身和刘永的头颅被抛到宫墙脚下,中官尖细的声音在墙头上响着。 诏书不长,大意是刘永服罪,指认申时轶乃是火烧宁宜殿、杀害郑王一家的凶手。 下面宁王听见了,捶胸顿足的痛哭,“霍煌杀我兄长,还要诬陷我儿,屈杀我也,屈杀我也!” 弥安在城墙上问,“申时轶,你可认罪?谁不知你申二郎,最是如日月之皇堂!分明是你做的事,竟也没有胆子承认么?”大笑道,“汝亦鼠辈,与我何异!” 执起旁边钟尚书的手,“钟大人可以作证,刘永所言皆为事实!” 那钟尚书脸孔雪白,两股战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弥安转向他,“钟大人,立功的时候到了。” 忽觉一阵利风,寒意扑面,弥安后脑仁处已觉察到危险,尖锐得嘶叫着,耳边两个小沙弥惊呼,“大人当心!”有人拉拽住他的胳膊,但仍是躲避不及,一枚利箭深深扎入他的左眼。 “赫!啊!” 手下几人连忙将他拥护在内,往里面拖跑。 “我的眼睛!”弥安挣开他们,一手将羽箭拔|出,连带着自己的眼球,血涌到他雪白昳丽的面庞上,衬着左眼的血窟窿,十分妖异可怖。 申时轶跨坐在大黑马上,在城墙下尤未收弓,其面容刚毅严肃,黑色的盔甲坚硬而挺拔,犹如一尊凛凛的神。 弥安咬牙,他明明亦做了阴暗的勾当,凭什么现在还如日月般辉煌?! “吾之作为,要与你说焉!”申时轶缓缓道,收回弓箭,回身向身后的三千士兵、将官、和自己的父亲宁王—— “霍煌、弥安叛乱,挟持陛下,昨夜死士入内,发现陛下已然中风昏厥,为二贼所控。吾今日以先太宗皇帝之嫡重孙、先文宗皇帝、当今霍皇帝之嫡孙、宁王殿下之嫡子号令你们,与我共同诛杀二贼,迎回陛下!” 他驾马上前,宁王颤颤的手递给他,父子二人共同来到三千人面前。 “诛杀二贼!” “迎回陛下!” “诛杀二贼!” “迎回陛下!” 三千兵士的齐声呼喝,雄声震天,申时轶抽出长剑,第一队弓箭手沉声上前,取箭、搭弓、半跪、扬弓。 城墙上的人不妨他赫然就发动了进攻,一众人簇拥着弥安赶紧往下跑。 第一波箭雨纷纷叮上墙头,有人被射杀了,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宁王抓住申时轶的手,“朝天门是我朝之象征,寓意祥远,二郎不得轻易破它。” 不能破门,就只能架梯。 第二波箭雨发出的时候,内宫的兵勇也登上了墙头,投石机架起,原那霍煌亦是悍将,早做了提防部署,城墙高大,易守难攻,顷刻间掌握回主动。 “架石锤,攻正门!” 申时轶一声令下。 “二郎!”宁王大惊,“朝天门是昭阳宫正门,破正门,乃大大不吉啊!我儿何须急在一时?” 申时轶转向他,“洛阳只是陪都,长安大昭宫的两仪门才是我朝正门,陛下在内,如我等不能迅速进去,以霍、王二人之险恶,形势只能更加被动。” 宁王不能反驳,但总觉不安,石锤架了起来,攻门的士兵一手举盾,另侧肩扛起绳索,向朝天门撞去。 石块、火油从墙头上浇砸下来,城门内的士兵死死抵住尺余厚的城门,门外的士兵们则被火烧箭射,不一时就死伤了泰半。 情状异常惨烈。 # “诛杀二贼!” “迎回陛下!” 宫门外隐隐传来将士的怒吼,天华大殿的大臣们像是惊蛰的鸟群,刚开始还只是竖耳聆听,有人攀到门缝上,外面哪里看得见什么。 看守他们的士兵上来喝止,“干什么,坐回去!” 贺思站起身,“宁王和二公子马上就要攻打进来了,你们都是皇帝的亲兵,金吾卫士兵,为什么要听令于一个男宠?” 二十名士兵中确实大部分是金吾卫,只有几人是弥安的心腹,那些人急忙亮刀,向贺思道,“退下!闭嘴!”利矛指到他鼻尖上。 贺思一手抓住矛尖,鲜血从他的手心里丝丝缕缕渗出来,他指着方才被戮杀的大臣尸体,他眼睛现下还大大张开着,不能关闭。向金吾卫士兵道,“方碑,直臣也!你们堂堂天子护卫,缘何忠奸不分,助纣为虐?!”其声若洪钟,震的檐柱子嗡嗡作响。 那人挺矛欲刺,贺思轻蔑道,“吾三十年前攻打突厥人,尔在何处?安敢欺我!”大喝一声,其身虽已发福,然老当益壮,竟一把夺过了利矛,反将那人摔了个跌趴。 泰半臣子们拥护到他身后,贺思举起利矛,“天子侍卫,当护天子!”大臣们站到他身后,这些都是平素朝堂上官威深重的老大人,一时间众志成城,虽未着兵甲,但着实威风凛凛。 金吾卫的士兵松动了,贺思直呼领头侍卫长的名,“秦卫长,拿下他们,我贺弼尧给你请功!” 这一声之下,那姓秦的卫长大笑,“贺大人振臂一呼,果然雄壮,秦某敢不从焉?”即时倒戈,将弥安的人尽数捆绑起来,群臣欢声雷动。 “现下怎么办?” 他们只有十五六人,力量太过薄弱。 贺思道,“宁王父子已发动攻击,宫内将士只有数千,需要守八个宫门,兵力紧张,一时顾及不到我们。霍、王之所持,陛下也,当务之急,须营救出陛下和公主殿下,方能解前方后顾之忧。” 当下命士兵们紧闭宫门,仍佯装成受控的模样,筹划起来。 # 这边上申时轶悍然下令攻打皇宫,霍煌早有布防,那城门高厚,易守难攻,到午时鸣金收兵,霍煌站到城墙之上,申时轶驾马上前,二人互相注视一时。 两人护卫十分紧张,弓箭互指。 申时轶道,“晋南勤王的军队已达近郊,祁山之不会再来,霍煌,认命吧!” 霍煌低低笑出,转而面容一绷,“我若认命,十几年前就当是死尸一条。”反问他,“二郎既已胜券在握,何故如此急攻?” 命人推出一名蒙纱的女子,其腰细如织,身姿窈窕。 “公主殿下!”下面有人惊呼道。 齐生担忧得看向申时轶。 “是不是为了她?”霍煌又问,手扶在女子的脖颈上。 申时轶面容绷紧,齐生道,“殿下当心,那女子未必是公主。” “后退到外宫门外,否则……”将手一推,女子身子立刻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堕下来。 申时轶苦笑,“你拿她来迫我,我无话可说。” “公子!” “申时轶爱慕崇元公主,此事凿凿,无不可对人言。”申时轶抬起头,双目灼灼看向城墙上站着的霍煌,和他身边蒙面的女子,她身形装扮,真的很像盛光,可能是,或许不是,但他不能赌,亦输不起。 蓦的清啸一声,众人眼前一晃,但见申时轶从马背上陡然跃起,一足踏上马背,一足借力登上城墙,竟向那城墙上方攀登而去。 “公子!” 众人大呼。 城墙上急忙有弓箭射出,一时乱箭如雨。 这边齐生等十数个贴身近卫也飞身上墙,有人挡箭,有人以身架梯,申时轶登上人梯飞身越攀越高,飞箭与火油倾倒下来,有侍卫被击中了,仍咬牙坚|挺着,宁王吓的早闭上了眼,软倒在旁边人身上,只还不肯昏倒,手攥到人的骨头里。 霍煌阴淡着脸,将手轻轻一推,那女子惊呼,身子直坠而下。 “不!”申时轶急忙踏墙而过,一手拽拉住她的衣袖,将她揽到怀中。 后心上一阵剧痛。 “公子!” 他嗽出一口血,侍卫们急忙连接成人墙,有人挡住,有人扑抢,申时轶抱着怀中的女子翻滚到地上,更多的士兵拥上,将他拖拽回来。 申时轶拉下那女子的面纱。 # 弥安负伤回来,不一会儿内殿里的人也知道了。 有太医被叫去给他诊治,一个小太监身子微颤向大家说,“济宁侯领兵去前面守宫门去了,奴婢听天师身边的人说,那边打的很凶。” 虞盛光问,“外面有多少侍卫?” 色戒道,“统共有一二百。” 她环顾殿内,加上太医、侍从,他们才只有二十余人。 “我们不能等,”她低低说道,“霍煌在前面打仗,弥安受伤,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可是这宫里有那么多侍卫!”一个宫女颤声道。 “想一想,等一会霍煌回来,陛下和我会被作为人质!霍煌偏激,弥安歹毒,鱼死网破之时,我们都会死!不如放手一搏。”虞盛光轻声道。“想一想彩虹她们。” 一个中年太医首先表态,“公主,您想怎么做?” 虞盛光看向姜影儿。 一个小宫女实在害怕极了,“不,不!”她站起身。 外面的侍卫听见里头的动静,探身问道,“什么事?” 那小宫女牙齿哒哒打颤,侍卫起了疑,向这边走来,“倒地怎么了?你们为何都围在一起?” 虞盛光深吸一口气,起身道,“陛下醒了,请天师大人过来看一看。” 第120章 雨滴 虞盛光深吸一口气,起身道,“陛下醒了,请天师大人过来看一看。” 那侍卫立时身子一顿,女皇的威名,虽现下是特殊时刻,那也不是白说来听的。 虞盛光厉声,“还不快去?” 姜影儿也站起身,“我去请天师大人。” 那侍卫不再疑有他。 色戒很紧张,“姜女官会不会……” 虞盛光止住她。 “现在没有退路了,”她环视众人一眼,每个人都很紧张,“只要捉住弥安,我们或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 众人道,“公主放心,已到这个时节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总要搏一下才不枉。” 不一会儿,姜影儿带着弥安来了,虞盛光在内听到外面他们说话的声音,将手里的簪子握了握。 姜影儿示意关上宫门。 弥安看她。 “陛下刚醒,脾气不好,还是不要让外面人听到的好。”姜影儿垂下头。 弥安没有说话,冷哼一声。继续向屏风后走去,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带着刀。 硕大的屏风外,守门的小太监咬着牙,轻轻将笨重的柜子搬到宫门处,一个一个堆砌,堵住宫门。 虞盛光站在龙床前,明黄色的帷幔仍然垂着,里面绰绰的女皇的影子,已经被扶着坐起。 弥安让太医拿来绷带,将左眼蒙住,“臣仪容失礼,不要吓着了陛下。”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 “让你的侍卫离陛下远些,”虞盛光淡淡道。 弥安嘲讽得看着她,不加理会,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推开,直接掀开榻前的帷幔。 女皇仍闭着眼,被几个枕头架着靠在床头。 他先是一愣,回过头,一个侍婢手执长棒,狠狠得向他头上挥来。 砰的一声,弥安倒在御床上。 与此同时,两个带刀侍卫急忙抽刀抢上,虞盛光道,“快绊!” 一左一右分立床前两边的小太监忙抓起手中长线,一个侍卫被绊倒了,太医、侍从们拿棉被将他兜头兜脑得蒙住,用鱼缸、大翁狠狠砸去,另一人却只是一个趔趄,“你们要反!”挥刀向众人袭来。 砸缸的小太监中了刀,惨呼倒下,几个宫女没有用,登时手脚麻软,软在原地。 眼见地上那个侍卫也要挣脱棉被,一个小太监急忙坐到他身上,拿旁边的缸子使劲砸他的脑袋,另有一名太医冲上前,拦腰抱住持刀的侍卫,那人被他抱了个囫囵,反手一刀插|入他的背后,太医吐着血呼唤,“快,快!砸他的头哇!” 四五个太医、侍从齐齐上前,砸踢拽咬,那侍卫孔武有力,武艺甚是高强,须臾间便有人反被他踢翻在地,抱着他的太医嘶吼一声,双目充血,索性双手抓住已戳穿自己肚腹的长刀,将那侍卫带着大力向前冲去。 他们连成了串,太医死死将侍卫抵到屏风上,轰隆一声巨响,屏风倒塌,太医与侍卫尽倒在地上,侍卫一手掐住太医的脖子,太医抠住他的眼珠。 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咚咚咚敲门,“怎么回事?开门!开门!” 屋里的人赶紧围聚到大门前,死死抵住柜子。 “轰!” “轰!” 长戟戳进门内,小太监喊,“公主!快!快!哥哥们守住啊!” 御床上弥安被摔倒之后也并未就地降服。 他头晕目眩,然而只有春衫、色戒收治他。两个人都是普通女子,那弥安也健壮,一时倒差点被他抢去绳索。 姜影儿扑到他身上,弥安骂,“贱人,你也来!”姜影儿拿手里的破碗片使劲扎到他左边已经是血窟窿的眼睛,弥安惨叫,春、色二人将他手脚都牢牢得捆绑住,三个人手都颤了,互相搀扶着站到一边。门外的人就要把大门撞烂了,弥安用仅剩的眼睛看向虞盛光,“草包公主,你也敢来拿本座?我的人就要进来了,你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哈!” 虞盛光走到他面前。 “啪!”她使劲扇到他脸上。 弥安不可置信,“你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虞盛光轻轻道。 “你比旁人有什么高明?不过是仗着比他们狠毒罢了。因为狠毒,因为坏,你就可以比他们厉害,比他们高人一等?”少女的眼中迸出火,指着一屋子血色狼藉的人们,地上的小太监刚放下手中的缸,因为过于激动,被砸的侍卫早就不动弹了,脑浆子从被子下面流出来。 “我们——也可以狠毒!我们也会用刀子、用矛、用剑!我们拿起刀,我们也可以变成恶鬼!” 她眼前闪过无辜被杀的彩虹、被斩去手臂的侍女麦子,扬起手中的长簪,狠狠得将它扎入弥安的一只耳朵内。 “啊——!”不信、惊恐加上剧痛,弥安一声嘶叫。 虞盛光的手很稳,控制将簪子不要插|进他耳朵最深处,姜影儿闭上了眼睛。 “让你的人退下!如果你不想死!”她把簪子作势往里面探了探,“你知道我不是在说笑话,天师。否则我们就同归于尽,一起死在这处!” # 申时轶掀开怀中女子的面纱,是一张陌生的面庞。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后心上很痛,齐生过来扶他,他推开了。 “即刻攻门,让祁山之、或者邵启亮的军马入城,不能再给霍煌半点时间。” “外军入京,这阵仗真的闹大了,史书会怎么写?” “听我的。”申时轶简短道。 齐生知道他为的什么,“是。”他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申时轶从地上站起,重新跨到马上,向着身后的大臣、士兵,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后面方才不知道他负伤如何,眼见主将重新起来,仍是英武非凡、精神奕奕,不禁大声欢呼起来。 “二郎!二郎!” 甚至有人喊出了万岁。 宁王的眼中凝结着泪花。 这女帝称帝的大晋朝,这太祖、太宗马上开辟的大晋朝,已经三十年没有这般为申家男儿大声欢呼过了。 申时轶没有再说话,他后背的伤实在很痛,缓缓转向宫门的方向,手中的长剑指向朝天门。 军令号吹起来了。 方才还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重新抖擞了精神,抓起矛,站起身。 “进击!” “进击!” “进击!” # 出去刺探情报的侍卫回到天华大殿,人们立刻把他围住。 “外面情势如何?” “朝天门没敢走的太近,但打的极激烈,浓烟滚滚。”那侍卫道,掩不住激动,“未央宫出变故了!公主降住了弥安,正在与侍卫们对峙!” “什么?” “哎哟!” “公主?” 臣子们交头接耳,十分惊异。宽柔平和、娇滴滴的小公主,竟然能将狠辣嚣张的铜雀台使拿下,贺思一拍大腿,“好啊!”他手上刚被割伤了,还缠着布,“公主!果然是我大晋的公主!” 中书令抬起眼睛,“我们应该立即去未央宫,迎接陛下、公主。” “对,对!”大臣们激动起来。 贺思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中书令老滑头,“不必太多人去,一路上未免嫌疑,还是由秦卫长假装押解着我们。要快!他们很可能已去给前面报信!” # 天空中乌云密布,上午还晴好的天气,片刻间竟而如夏日里一般浓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浇熄了宫门上灌下的热油和火焰,攻城的士兵精神大振,“天助我呀,天助我们!冲啊!” 内墙外一个侍卫匆匆登上墙头,“大人,大人!”倾身附耳到霍煌身侧。 霍煌闻言,眼睛里闪过冷厉的光,“留五百人守墙头,其余人跟我回去!” “大人放心,属下定坚守到最后一刻!” 霍煌带人骑上马,大雨里水花飞溅,向未央宫方向行去。 # 未央宫内,虞盛光已与贺思等人汇合,未央宫偏殿即有一处密道,乃是防止大变之时临时藏身所用,虞盛光命侍卫们护送女皇、中书令等人前往那处密道。 贺思留下与她一道殿后。 “公主,公主!”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得跑进来,“济宁侯带人回来了!” 贺思推她,“公主快走!” 话未说完,大殿大门即被破开,一支羽箭射|入小太监的后心,霍煌一身*的兵甲,持刀踏入。 两个人面对上面,站立一时。 霍煌先不管她,自拿着刀往寝殿、各房间内巡顾了一翻,寝殿内鲜血狼藉,屏风也倒了,屏风上面的少女微笑着看着天,脸颊、衣裙上全是血。 他撤回大殿,缓缓走到虞盛光身前。 虞盛光深吸一口气,面前的人甲胄全湿透了,浑身散发着杀气。 脖子被掐住了,霍煌血色深黑的眼睛看着她,“你留下来是陪我死吗?” 虞盛光没做声。 霍煌放开了她,对左右道,“看好公主和贺大人。”带人去布防大殿。 虞盛光和贺思被分别关押起来,几个侍卫将小小的室内严防住,她不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只隐约听到一阵一阵的杀喊声,到晚上,忽然有人进来架住了她,带她来到大殿。 大殿上燃着火,霍煌面色阴沉,坐在正中,虞盛光被带到他面前,两个人相对无言。 忽然,一滴凉凉的东西滴到她面颊上,虞盛光抬起头,贺思的头颅赫然悬挂在上面的房梁上,眼睛大大得张着。 “不!” 眼泪汹涌出来,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贺思! 贺思! 她来不及伤心或是惊诧,刚才带她出来的两个人复又将她架起。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也早知道我是什么人。”霍煌的声音喑沉得在身后响起,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他,霍煌沉沉起身,转而向那二人道,“把她架出去!” 雨已经停了,未央宫大门前堆起了高高的柴堆。 远处看不清楚,明明暗暗得全是一个一个火把,那应当是申时轶的人。 虞盛光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它跳的几乎要蹦出她的胸腔。 月台上也燃起火把,有一个刻意晃到她面前。 “公主!” “是公主!” 对面的人在叫,虞盛光瞪大了眼,自己身边、对面,除了火,全是明晃晃的刀剑枪尖。 他们将她绑在了柴堆上的柱子上。 火把丢到了柴堆下方。 这时候,虞盛光听到了申时轶的声音,还有霍煌。 她不想听,哪一个都不想。 呛人的浓烟燃烧起来,少女紧闭着眼,将牙齿咬的紧紧的。 他们的对话似真似假,她却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 申时轶带人冲杀上来,两帮人马缠斗到一起,刀枪互斫,血肉被斩到的沉闷的声音,令人牙酸心颤。 有人将她从柴堆上解下来,她来不及站住脚,那人即被削去了半片头颅,霍煌挟着她的腰往殿内退去。 “收兵!收兵!不要误伤了公主!”她听见有人大声在喊。 虞盛光一抬头,看见房梁上远远悬着的贺思的头颅。 她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是白天她藏在身上的,他们回来后,没有搜她的身。 殿门关上了,霍煌一手挟着她,靠到殿门上。 她将刀插|进了他的心脏。 其他人都还没有发现,仍然在抵抗。 “大人!我们快守不住了!”远远的有人在喊。 霍煌深黑血煞一般的眼睛,和虞盛光澄透的眼对视到一起。 “咳,咳,”他刚才就负了伤,心脏里凉凉的一刀,咳出大口的血来。 “大人!” 霍煌竟是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笑,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仿佛有血,也有光,有白云。 他满是血的手抚上她的脸,那血沾满了她的脸庞。 大手来到她的脖颈处,它现在还是那么有力,只要轻轻一扭,这纤细的脖子就可以拧断,骨头碎裂。 现在却是像一颗从天上坠落的雨滴,无声得落到水洼里,无声无息。 谢谢你。 申时轶破门而入,看见虞盛光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得站在殿门旁,霍煌倚在殿门上,胸口处有一把刀。 “小光!” 他将她抱起,抚去她脸上的血迹,将女孩的身子紧紧搂在怀中,恨不能揉到自己的骨血里。 虞盛光眼睛仍大大睁着。 外面又下雨了。 第一滴雨落到水洼里,厮杀喊声中,它无声无息。 第121章 落定 女皇醒来了,看到的是宁王和申时庭父子二人。 “二郎呢?”她的嘴仍有些歪斜,眼睛向后面看,姜影儿扶着她的胳膊。 “二郎正陪着崇元。”宁王仍跪伏着,不敢抬头直视于她。申时庭更是额头压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哦。”女皇闭上眼。 什么都不用说,她已经明白。霍昭握紧了身边姜影儿的手。 帷幔放下,侍女簪花在内乱中也活下来了,轻声对宁王父子道,“请殿下先旁边歇着去吧,奴婢去唤太医。” # 第二日下诏,封崇元公主为护国大长公主,赐良田八百顷,享双倍公主俸禄。 并赐公主府邸,虞盛光往崇宁寺祈福,由着宁王府的安排,将公主随驾从昭阳宫的明宣殿往迁徙完毕。 这日虞盛光从崇宁寺凤驾回来,见马车没有往昭阳宫去,反而往市坊间走,便问,“这是去哪儿?” 色戒忙道,“昨日公主府已收拾好,东西全搬过去了,西平殿下的意思,先让您今日回去看一看,两天后即是吉日,便可开牙。”乔迁之事之前已经议定,这几日虞盛光一直在寺内没有见任何人,他们便由着宁王府将事情全安排了。 虞盛光却没有做声,反蹙起一双秀眉,“怎么我竟事先不知?” 色戒与春衫对望一眼,色戒忙道,“昨日看您一直在禅室静坐,就没有拿这些事再去烦您。” 虞盛光道,“你们终究是我的侍女,这等大事,以后万不可再擅自做主。” 二人皆应是了。 到公主府一看,只见里外阔绰辉煌,仆从甚重,井井有条,略看了一下,虞盛光道,“今日还先回宫去。” 色戒问,“那两日后开牙的事?” “既定下了,就这么办吧,不过以后万不可再这样。” 同一句话一连说了两次,虞盛光一向御下平和,这次宫变之后,性情却是有了改变,春、色二人又对望一眼,皆蹲身郑重应是。 主仆几人出来,色戒扶着她手臂,“算算路程,老夫人明日就可到了……” 虞盛光没有说话,宫变之后,霍家的势力彻底倾覆,虽还有霍既定父子在外,但宁王父子强势立威,宫变第二日即撤掉了拱卫京畿的大将军祁山之的职务,换成自己的心腹,又有那邵启亮勤王有功,大加表彰,命他赶赴西北做大都督。军心稳定,文臣中以中书令为首亦率先表示臣服。 女皇虽还健在,但其身后之事,大局已定。 姜无涯仍然无踪,申时轶却由着他之前给的指引,将祖母与豆角接到洛阳。 这边上刚出仪门,就听见外面有车马停落的声音,虞盛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你们扶,我自己能下来。” 她先是一愣,急忙拎起裙子快步跑了起来。 绕过影壁,穿过仪门,跑下台阶,果然一架马车停在门口,豆角扶着虞氏祖母站在车前,豆角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睛正四下里张望,虞盛光眼睛一下子便潮湿了,跪倒在地上,唤了声,“祖母!” 虞母正由豆角扶着,看着煌煌府邸,耀眼繁华,眼角一错,只见一个素衣女子风一样得从内门奔跑出来,扑跪到自己面前。 “祖母!” 她忙扶起女子肩膀,抬起她的脸庞,老泪也不自禁滴落下来。 这一别经年,诸多是非,面前的人,正是她的小阿圆。 虞盛光将脸贴到祖母的衣襟前,还是熟悉的皂角浆洗的味道,略压抑住心中起伏,深吸一口气,那边虞母也将她扶起,豆角偎过来,这孩子现在又黑又瘦,是抽条儿了,相见不过一息,一双眼睛已红的兔儿一般,喃喃得唤,“小姐……” 色戒与春衫上前,扶住祖孙二人,豆角一见她两个的气象,顿时有些儿怯,虞母抓着她的手,对虞盛光道,“走,咱们里间说去吧。” 一行人到里面叙话,虞母大致已知道她的经历,眼见她穿着素衣,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简单银饰,又见那脸上一道淡淡疤痕,虽然浅,也是分明能见的,叹一口气道,“你是真的受苦了。”让虞盛光到近前又细细看过。 虞盛光宽慰她,“也没什么,都过去了,祖母身体还好?秋嗽有没有再犯过?” 老人摸了摸她脸上,将她揽到怀里,“是啊,都过去了,我祖孙二人还能有再见的一日,祖母已很是满足。” 契阔一会儿,安顿老人去休息,出得院门,只见桂花树下立着一人,听到声音转过脸来,他穿一件银蓝色色绣蟠龙八团常服,头上乌黑的头发用金玉冠束起,肩宽背直,其身量高而挺拔,一双利目如鹰隼一般锋利掷人,将一转身,其容颜英俊尊贵,便如日上金銮一般灼目耀眼,正是刚重新被封为西平郡王的申时轶。 申时轶见到虞盛光便咧嘴笑了,还显出少年人的依稀稚气,上来问道,“这位便是虞老夫人吧?” 虞母识得他身上服色,连忙向他见礼。 申时轶扶住她,与老人相见,尊贵又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他在这里,浑似主人一般,叫仆人们扶虞母等人去稍作休息,洗刷尘土,见虞盛光面上也有倦容,便道,“我陪小姑姑也去休整一下。” 虞母观他二人情状,那英气勃勃的年轻郡王爷态度自然亲昵,自家孙女儿却隐有疲色,略微冷淡,“阿圆,”老人唤道,不大放心。 虞盛光向她一笑,“祖母先去洗漱吧。” # 申时轶将虞盛光带到内室,海棠花的大插屏,紫檀木带托泥床榻,丝幔轻纱,金铃儿随着打开的合页窗轻轻响着,他揽过她的腰,将唇凑到她唇儿前,虞盛光却避开了,申时轶不允,强吻住她,感觉怀里的女子勉强应付了一下便要脱开,皱着眉问,“怎么了,” 虞盛光从他怀里离开,“没什么。” “怎么我觉得你这段日子一直在躲着我,”申时轶道,“从那天之后。” 虞盛光揽了揽身上的披帛,“我不想说。” “你穿的这样素淡是什么意思?”申时轶目如鹰隼,眼睛里织罗了一些愠意,宫变之后虞盛光便以为贺思等宫变死难之人祈福的名义去了崇宁寺,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冷嘿着道,“他人死了,你倒记住了他,呵!” “别说了!”虞盛光回过身,面容雪白。 申时轶冷笑,“不过是一个乱臣贼子,难道你要为他守节?” 虞盛光没有说话,过一会道,“我现在不想说话,请你先回去吧。” 申时轶攥紧了拳,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身大步离开。 虞盛光将脸埋在掌心里。 # 虞母此番来到洛阳,先暂居在虞盛光的公主府内。 不几日,已被封做山阴伯的虞廉携着虞仙因也来了,还有一直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虞信。 母子相见,也没什么话说,虞母见到虞信,已经长成一个小书生了,倒还宽慰些儿,拉着他手说了一些话。 那虞廉早猜到虞盛光很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儿,因这一回宫变中护驾有功,她的品阶又长了,贵为护国大长公主,这大长公主倒罢了,护国二字确是极难当的,且这般淡淡的脸儿端坐在那里,十分尊贵,再想想她身后还有西平郡王的势力驾着,益发后悔以前自己太过对她苛毒,现下关系难以转圜。 出来让虞仙因,“你们是俩姊妹,为父不好张嘴,你却很可以时常来看看你姐姐的。” 虞仙因白了他一眼,“这时候想巴结人家了,人家也得递杆子给爬啊。”施施然上了自家的马车。 虞廉见她锦衣绣服,正当韶华,倒也是十足的好颜色。心里想,把阿满配给那个傻儿,着实是亏了。 第122章 选择 公主府开牙办的十分热闹。 谁都知道大长公主虞盛光这次宫变护驾有功,不仅关键时刻挡住了宁王父子没有令霍煌将其诱至宫中,还生擒了天师弥安,护住了女皇陛下。更有,宁王以后必定是要做太子的,有宁王府在身后,人都说,虞盛光这个女皇义女、无根公主这下才真的是站稳了脚跟,待等到宁王父子做了皇帝,有这一份功劳在,只消她自身得体,一世的荣华和势力是再少不了的。 还有人猜,或许崇元公主能摇身一变,有皇后的命格也说不定。 风向已定,这日开牙大典,前来道贺赴宴的人趋之若鹜。 虞盛光只露了一面,便推说身体不适,所有的事情皆交给了公主府女官宋绯儿操持。 贵人都有几分架子,她这般,无人认为有什么不妥,皆以为自然。 刘端娘也随父母亲来了。刘永这次也牺牲有功,女皇把端娘的父亲也封了一个小爵位。但因戴着孝,与王家的婚期推迟了一年。 她来后院探视盛光,侍女们将她引至内室。 自春日里临江相识以来,两个人脾性投缘,成了一对儿闺中好友。 两个人说到那天的事,虞盛光抱着膝,“我没想到他竟没有杀我。”她想到那一刻,霍煌的手握在自己的脖颈上,鲜血抹了她一脸。 刘端娘看着她,虞盛光寂然一笑,“很奇怪对不对,他做了那么多坏事,也说过若是他死了,必定要我一起陪葬,可是最后却没有那么做——他对我,着实还是不错。” 刘端娘道,“人的心,本就是极复杂的。” 是啊,人的心,本就是极复杂的。虞盛光想到申时轶,还有刘永临死前的一幕,心里更添了纷乱。 那刘端娘又道,“西平殿下在外间呢。” “哦。” “正在与叶二他们吃酒。我以为他今日必定要陪着你的。” 虞盛光没有说话。 刘端娘问,“你二人本是一对璧人,中间坎坷,怎么现下大事都定了,我看着殿下您反而与他生分了呢?”她一顿,想到那个孤独阴戾的男子,“是因为刚才您说的吗?” “不,”虞盛光否认道,脸却依然苍白,“我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快,我要静一静,想一想。” 人与人,心与心,距离从来不是问题,无奈的却是中间历经的沧海桑田。 斗转星移,一些事发生,一些事变化,曾经的美好,历经的丑恶,他们每个人都不再是那个时候的他。 # 以前一起荒唐嬉耍的少年郎,叶二他们现在再看申时轶,不再敢用老眼光了。 虽然他原本也是他们中间的头儿,但以往是可以称兄道弟,一起逛花楼、打群架的,现在呢,却多出敬畏,不可能再那般亲密。 午间席罢,叶二牵住大黑马的缰绳,仰头向申时轶道,“兄弟们好久没有和殿下吃酒耍子了,今日殿下若得闲,我家糟了好鸭信,收拾了前日里新打的野猪烤上,不如到我家聚聚如何?” 叶家的鸭信鹅肉汤,那是满京城都有名的。申时轶略一想,笑道,“去吧。” 叶二与一众子弟大喜,纷纷上马,前簇后拥得将他围在中间,往叶家行去。 这一吃酒便吃到二更时。 叶二有心奉承,招来最得意的家伎,那小女孩儿才十四岁,生的玲珑可人,桃样的*,细腰丰臀,眼媚如丝,知道主人有心将自己献给的贵客,乃是大名鼎鼎的西平郡王殿下,更不消说郡王爷本身恁样的英俊风流,便使足了气力展示姿采才艺,将软绵绵的身儿贴到申时轶身侧。 一人笑道,嘴上两撇小胡子很添邪气,“要说这女子,大家子有大家子的好,小家子有小家子的味,若论舒心爽意,还是这等小扇坠儿似的女孩儿最妙,怎么折玩都行。” 众人皆笑。 那女孩子更红晕了满脸,将胸前两个颤颤的东西在申时轶胳臂上磨蹭,口中娇唤,“郡王爷!” 申时轶久旷了的,又有了酒,这样子被蹭来蹭去,别说是一个容颜娇媚的妙龄少女,就是母猪也会动性三分,那女孩子眼下一看见到了,便乍着胆子手往下摸。 却听砰的一声,申时轶将女孩拎起投到方才说话的胡子男怀里,大笑着站起身,“既你如此爱着小坠儿,今儿爷代叶二做主,将她赏给你了。” 胡子男又惊又喜,他肖想这小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直直望向叶二。 叶二心痛,尚来不及说话,申时轶已将大氅披上,一行人忙起身,“殿下要走了吗?” “嗯,不消送了。”申时轶出门上马,笑退了众人。 什么大家、小家,扇坠儿,他想到心里头心心念念的女子,胸中燃了一把火,胯|下的黑马马蹄声愈疾,宁静的大街上留下一串清脆的啼声。 # 虞盛光睡梦中依稀听到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坐起身,扎姬夫人从帷幔外面窜了进来,“喵——”她娇娇的唤,那双黑瞳瞳的一线媚眼里甚至还带着些欣喜。 她心里头将将漏跳一拍,帷幔打开,身子即落到一个滚烫赤着的怀抱里。 “小姑姑!” 尚来不及说话,四片唇儿已黏贴到一起,申时轶将她摁到榻上,虎狼一样的吞吮亲吻。 虞盛光想挣扎,可是他身子是那样沉,又烫又急,舌头急切得钻到她口中,再一路来到耳朵边上。 “不要对我那样冷淡,小光,我受不了……” “申时轶,不要,你听我说……” 微弱的抗议很快被口水吸吮的声音淹没了。 “嘘,嘘,别说,”申时轶压抑着喘息,但仍然是粗重滚烫的,急促而极力隐忍着。“我忍不了了!” 急切的渴求和火热,大手抚摸到女子衣襟里面娇嫩肌肤的时候,滚烫加上润凉,她像是水,让他平复平静,她像是火,让他燃烧疯狂。 他不知道竟然可以对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心情,既想把她蹂躏拆碎,又想将她珍爱着举到天堂,患得患失,无所适从,所以一切以前的手段都不会用,或者是彻底忘了,他只能依从着自己的心和本能将她打开、抚摸,进去。 “天哪,天哪!”滚烫的汗珠从额上纷纷掉落下来,申时轶健壮的手臂勉强撑住身子,头脑里一片眩晕,甚至有片刻的黑和失神。 这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交合的感觉吗?这时候她是她,她又不是她了,简直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就好像是她天生就该这样包容着他,容纳着他,承受着他,慰藉着他。 心跳的砰砰的,动作不能克制得越来越快,少女婉转隐忍、破碎的忍耐和呻|吟声让帷幔里的一切变得更加不能控制。 床架子摇摇晃晃,纱幔晃动,扎姬夫人本在小憩,耐不住睁开眼,静悄悄来到近前,看见女主人且哭且忍耐着轻泣,一双细白*可怜兮兮得挂在男子臂上。 那雄健的儿郎嘴里轻声嘘哄,动作却又急又重,扎姬夫人以前犯错误时,猫屁股也曾被著绯“啪啪”惩罚过,当下不悦得跳到两人中间,毛茸茸长长的猫尾蹭过男子结实的小腹,那壁块累累的小腹被它这样一拂,仿佛再也受不住,蓦然攥紧女子的腰,身子坠趴下去。 扎姬夫人吓了一跳,急忙跳开,回身相看的瞳瞳双目中,申时轶将女主人紧紧搂在怀里,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欲仙欲死的声音。 都说虎尾能杀人,咱这猫尾一拂,扎姬夫人晃了晃尾巴,也有杀人的功能吗? # 晨光微开,华丽寝室一角的床榻已经恢复了平静。 半透明的纱幔内可见健壮英俊的男子眉目舒展,还在睡梦之中,将身前的人儿紧紧圈抱在怀里,大手握着她的胸房。 女子却已经醒了。 虞盛光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她的脸是那样美,一双曾经灵光单纯的眸子,现下却积攒了云霾,不再那样光亮了。 她握住自己左边胸房上的大手,他的手握着她的心跳。 阿狸。 双眼阖上,一道泪痕隐隐然坠落到鬓侧,湮到枕头上,很快消失了。 她该怎样办才好。 # 春衫比平素晚一些来到寝室服侍。 一进屋就听见色戒在里面低呼,“殿下,您……” 她忙快步进屋,只见色戒扶着虞盛光半坐在床上,她二人对视一眼,昨夜申时轶来了,她们暗暗都为两人高兴,今早西平郡王晨起时,公主还没有醒,申时轶便吩咐她们不要吵到她,先自离去。 恐怕很快宁王府就会来提亲了吧。 她们皆这样想。 此刻色戒却是皱着眉,一脸的惊惶,春衫连忙也抢步上去,“怎么了?” 色戒将亵裤拿给她看,上面淋淋的有血。 “公主?” “快请太医。”准是昨晚上太莽撞了,春衫这样想。 虞盛光却拦住她,“不,不要唤太医!” “殿下,现在没什么好羞怯的!”春衫道。 “不能唤太医!”虞盛光攥紧她的手腕,斩钉截铁。 春衫停住了,抬起眼——一个可怖的念头突然蹿至心间,麻麻的像是后心突然被抵住了刀匕,激淋淋一个冷颤。 “不能唤太医,”虞盛光再次道,苍白的脸看着她们,“这件事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嗯!”色戒也猜到了,眼睛里晃过泪水,“可是您这必须得找人看,是留还是……” 虞盛光口述了一个方子,“先按这个给我抓药煎一碗汤来吧。” 她闭上眼,躺回到枕头上,吩咐她们, “快去。” 第123章 错了 申时轶一早回到府中,看见哥哥申时庭竟在他的院子里。 “大哥?” 申时庭问他,“你昨晚上去了哪里?” 申时轶没说话,只笑了笑,锐利的眉眼仿佛有春风拂过,整张脸庞都柔软不少。 申时庭却心有隐忧,“你知不知道父王最近在做什么?你过了年就是弱冠之年,却还没有成婚,父王着急,正张罗着给你选妃。” “选妃?”申时轶闻言站住脚,看向兄长。 # 宁王与王妃的案子前,果然放着几幅书画模样的纸张,上面有女子的姓名、门第家世,还有半身小像。 王府说亲与别家不同,更何况如今宁王府的声势和申时轶的身份,这哪是在选郡王妃,分明就是日后的皇后、再不济也是王妃,因此宁王府只稍稍露出点口风,便有人家主动托媒过来,送上自家女儿的庚帖。 宁王看着案上的帖子,笑眯了眼,“哟,卢家都递来了帖子,想当年太宗爷给三哥选妃,他们家可是不屑一顾哪。” 下人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世家门阀可没以前那么风光了。” 宁王不再言语,世家的没落,女皇霍昭功不可没。 拿来珐琅镜子,细细得观看,对旁边的王妃道,“二郎的妻子可得要选好咯,家世、德行、容貌、缺一不可。” 王妃自然应是。 门口却是光线一晃,仆人们纷纷蹲身行礼,正是申时轶进了来。 宁王见到他,第一时间就想去遮掩案子上的诸多帖子。但十余张帖子平面铺着,哪来得及,遂讪讪得放下珐琅镜,走下榻,一面向后摆手,示意仆人们赶紧收拾。 申时轶自没有让老父难堪,笑向宁王和王妃问了好,转向王妃道,“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娘娘。” 王妃道,“请说。” 申时轶看了看宁王,“昨日公主府开牙,现下诸事已定,娘娘须早些儿去公主府提亲,把我和小姑姑的亲事定下来才好。” 宁王夫妇都没料到他突然说到这个,王妃不敢说话,宁王也嗫嚅着,“崇元?” 申时轶一脸的理所当然。 “可是,她成过婚……又……”破了相,宁王慈心人,那三个字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申时轶道,“盛光于我父子有恩,与儿子早就彼此心有所属,还望父亲成全。” 他说的这样郑重,这事就没了转圜的余地了。宁王与王妃对视一眼,王妃笼着袖子道,“臣妾过几日就去公主府。” 宁王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事……还得跟陛下说一说吧。” “这是自然。”申时轶笑道,“陛下那里我去说,定会玉成此事的。” 宁王看着儿子的笑脸,觉得他说的有理,但想到方才看到的卢家、孙家、王家的女儿,又总觉有些不甘。 # 午后,申时轶又来到公主府,却被告知虞盛光不在,去了临江王那里。 “临江王?”申时轶皱眉。 “是的。”答话的中官毕恭毕敬。 “如此,孤晚些儿再来。” 傍晚再来时,仆人们告诉他公主已经回来了。看着映在窗纸上暖橙色的光,申时轶本积郁了一下午的心情复又开怀起来,含着笑意走进屋内。 虞盛光正在喝药,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苦殷殷的味道。 看见他来了,女子分明有一些紧张,接着便仍回复了平常,把药慢慢喝完。 申时轶看见了她的神情,却误以为是羞涩,上前关切得问,“你怎么了?”见她垂着眼,微笑着抚了抚她披下来的头发,“去堂叔那做什么了,嗯?” 虞盛光没有回答她,让春、色二人,“你们下去吧。” 两个侍女皆有些犹豫,春衫忍不住唤,“殿下,” “下去吧。”虞盛光声音淡,却坚持。她二人对视一眼,只得退下了。 “怎么了?”申时轶笑着问,“她两个那样紧张,难不成怕我把你吃了?”这般说着就想到昨夜情形,英挺的面容拂过春色,两只眼睛深深得看着她。 执起她一只柔软的小手,它有些凉,这只手曾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抚慰过他,是他心中圣洁的角落。轻轻将它放到嘴边,“我已让王妃过几日来提亲,咱们的事新年就办了好不好?过了年,陛下可能要重回长安,你还没去过乾元宫吧,父王封了太子,我们都要住到那里……” “抱歉,申时轶,我不能嫁给你。” 申时轶含着笑还待继续往下说,忽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禁一顿。 虞盛光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抬起眼睛,“我不能嫁给你。”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燃烧的蜡烛,烛泪从火苗上融化,从汪成一片的蕊心中滴下。 笑容像退潮,从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暗下来,柔和的春色一褪,那本就硬朗的五官更如浇铸了钢铁,显出尖锐和冷酷。 女人的脸很平静认真,她没有在说笑。 “为什么?” “申时轶……” “不要说没用的,告诉我原因。” 虞盛光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孩子是临江王的。” 申时轶锐利冷凝的眼一怔,继而笑了,“这不可能。” “是这样的,”虞盛光斩钉截铁,“那时候你还在战场上,我和济宁侯……关系并不好,临江王一直在帮我,我……”她垂下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很奇怪自己竟然能很平稳的把这些话说出来。 申时轶静静坐着,半晌道,“不要骗我了,小光,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可能在那个时候背叛我……们。”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哽塞了。 “孩子是霍煌的,是不是?” “申时轶,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呢?”虞盛光的声音轻得像听不见,“人的心是很复杂的,比如——郑王。” 黑暗一点一点侵袭夜空,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申时轶握紧了拳,抬起眼,两个人两两相望,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 许久,他站起身。 “小光,你杀死我了。”他轻轻道。 年轻纯洁的姑娘,光明圣洁的角落,他从未这样赤诚得对待一个人,像一个愚蠢的笑话。 告辞。 人离开了,烛火已经在桌台上燃烧,一点一滴,直至完全成为灰烬。 # 稍早的时候,洛阳城临江王宅邸。 扎姬听说护国大长公主驾到,不禁抬起头,看向房内。 临江王申牧的眼睛幽深,看不出神色,但他正在临摹字帖的手停了下来。 扎姬唤了声,“牧爷。” “阿圆主动来找我,想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扎姬,快去迎她进来。” 虞盛光与申牧见过,一时都没有说话。 她忽然大拜下去,像是在临江城王府时一样。 申牧道,“以长公主之尊,孤现在受不起。” “我有事相求,请王爷帮我。” 虞盛光抬起眼,“我怀孕了,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孩子是霍煌的。” “是。”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阿圆。” “这个孩子既然来了,即便是不受欢迎的,我没有办法杀死他,”虞盛光慢慢道,“我也没有办法让申时轶接受他,这对他太不公平。” 申牧笑了,“所以你想到我。” 他站起身,来到她的身边,揽住她的肩,“看着我,阿圆。” “你想让我怎么做?”申牧问道。 “娶我,给这孩子一个姓名。”虞盛光静静道。 “这个孩子就这么重要?你分明是爱着申时轶。” 虞盛光低下头,“这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她一顿,“或许是命运错了。” 申牧抬起她的下巴,眼睛看着她,“你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吗?你长大了,当明白这不再是临江城里的儿戏。” 虞盛光没有说话。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来找我,阿圆?” “因为你有能力庇护这个孩子,因为你……喜欢我,不是吗?” 申牧笑了,眼角现出细细的碎纹,将女子揽到怀里,脸贴在自己的胸口前,“你对我倒是不吝于这样敞白着利用的,丝毫不怕伤我的心,阿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第124章 欢喜 申时轶又是一夜未归,宁王叫来他的随从,“殿下去了哪里?” “这……”那小厮子还迟疑。 “快说!” “去的公主府呢。” 宁王身子往前倾,“昨日呢?” 小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也是。” “吓!”宁王以掌拍腿,“你们怎么跟的人!” 随从们哪里敢分辨,只缩着头唯唯应是。 宁王看他们心烦,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心里想着这一桩事,越想越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和儿子摊开了谈一谈。 第二天终于说郡王爷回来了,宁王让人把申时轶唤来房中,他打了一夜的腹稿,但因其性情懦弱,一向依仗着申时轶,虽为他的父亲,其实倒是有些怵这个肖似太宗和女皇的二儿子的,故尔也没去细看他的脸,一鼓作气把自己思量的全说了。 “你的亲事,为父觉得还是应当慎重。不是说崇元不好,她很好,又多次与我们有恩,咳,这一回若不是她,我父子两个可能已经被霍煌那逆贼矫诏斩于马下了……咳,”老头儿咳了一下,心说怎么说到这里了,连忙扯回去,抬起眼看着儿子道,“崇元很好,但做你的妻子,为父认为并不合适。为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好,我们可以别的地方补偿她,你——大郎是不问世事的,我们申氏以后全还要靠你,为父还是想给你娶一个门第高、贞静贤德的妻子,你说呢?” 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是这个父亲的身份了,申时轶一直没说话,宁王又道,“为父的话你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先拖一拖也行。 “就按父王的意思办吧。”申时轶却突然这样说道。 宁王一怔,几疑自己听错了,回过神,脸上绽出笑容,“真的?太好了!你竟想通了!还是孙先生(注:宁王幕僚)说的对,二郎断不会为情思迷住眼,为父多虑了,为父多虑了!” 呵呵笑着,宁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大喜之下,没有注意到申时轶一直没抬起脸,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站起身,“没有别的事,儿子先退下了。” “好,好!”宁王也起身,眼见他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问了句,“崇元……她没关系吧?” 申时轶身子一僵,“不会,”他淡淡道,“我们昨天已经谈过,她会嫁给堂叔。” “啊!”宁王咂舌。“阿牧!” 还想再问什么,申时轶已离开了。宁王并非愚钝之人,想一想方才的对话,心里头琢磨,难道是崇元拒绝了阿狸?先觉得匪夷所思,复又甚觉庆幸与感激,这样也好,他想,不,这样简直是最好了! # 申牧将自己决意娶虞盛光的事告诉了最信任的幕僚李顾。 李顾想了想,“这对于王爷您来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哦?”申牧看向他。 “虽然宁王殿下不喜公主为妇,但依着西平郡王的性格,他不会屈从于宁王的意志。王爷您虽然拥立有功,何必在这事情上与西平郡王不快呢?” 申牧道,“是公主自己想嫁给我,申时轶亦不能勉强她。” “啊!”李顾有些惊奇。 片刻又道,“公主不嫁西平郡王,长远看,倒是更明智些。”护国大长公主,往往比皇后更加超脱,经营的好,势力也未必就逊于皇后。 “只是为何一定要嫁给您呢?”看向临江王。 申牧道,“这其间的事你不必细知。” “可是……娶一个未来有可能做皇帝的心上人,这对您还是不大好啊!况若是因他二人之间有了龃龉而公主转向您,对您来说太不公平。”李顾皱眉,对此事还是持反对态度。 申牧现在的地位很微妙。 申氏击败霍家,女皇驾崩后天下将重归申氏,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临江王虽然在剿灭霍煌的事件中有功,但因其兄弟二人之前的作为,还是有不少人称其首鼠两端,是投机之人。 更何况,以申时轶之姿,恐怕很难容忍近侧有一个正当盛年、又在朝野中有一定势力的王叔的存在。 所以以李顾之意见,临江王应当退避申时轶的锋芒,隐退于封地、寄情于山水才为上佳之策。 娶了虞盛光,男人之间虽然不会在明面上为女人的事不快,特别他们都是申氏皇族中最尊贵之人,更不可能出现公然掐醋的情形,但内心会怎样就很难说了。 申牧淡淡一笑,站起身,“慕桐,”他唤李顾的字道,“我自十几岁以来,一直都是为临江王府、为匡复申氏而努力,其间不论做了多少违心之事,受到多少责难。” 李顾听他这样说,直背肃容,“世人误解您太深,王爷您——一向心太累太苦了。”节制到至公的地步,无私也是无情。 申牧摇摇手,“这些都不再去说了。”他背过手,转过身来,浓眉下一向深邃无波的眼睛竟迸发出点点流动的光亮,犹如明月照拂下的海浪碎光,“现下大事已定,我想,我也足可以为自己活一活。” “王爷……”李顾也回看向他,有些儿感慨。 “为自己也活一活,”申牧淡笑着重复道,捻住手指,“不管阿圆是为何而来,我已决意娶她。” # 虞母看着虞盛光问道,“你究竟是身上哪里不好,总是卧在床上。” 虞盛光让她宽心,“在崇宁寺受了风寒,在宫里头那几天,也着实吓着了,大夫让我缓一缓,调理好身子。” 虞母不再说什么。 豆角端来芫荽鸡丝汤油面,上面还卧着一只荷包蛋,“小姐,您尝尝我做的面,以前您在家最爱吃了,老夫人说,比王妈妈做的有□□分她的味道了。” 色戒看那汤面普通,上前道,“还是用这碗鹿肉羹吧。” 虞盛光微笑道,“我闻着面,倒有些胃口。” 色戒扶着她坐起,虞盛光闻到熟悉的鸡汤和醋、芫荽韭苔的味道,口中真润出涎水来,将一碗面吃了个精光。 豆角开心得把碗拿下去洗涮,虞母搓着虞盛光的手,祖孙俩说着话,下人来报说临江王家的世子妃虞仙因和弟弟虞信来了,虞盛光不想见他们,便让虞母去外间接待,虞母自应下。 却说那虞仙因是第二回进公主府,这次行来细细观看,见满屋的琳琅满目,说不尽的繁华富贵,饶她已经在王府里见过了些世面,此刻也不禁咂舌,心中道,想那林王妃也是一等豪奢之人了,却哪里比得过她。 在客堂里正碰见豆角端着面碗出来,她两个以前也是见过面的,豆角向她行了礼,虞仙因问,“公主近来可好?” 豆角远远答了句“挺好的”,抬起脚便走开了。 虞仙因心道,这丫头以前最是叽叽喳喳,如今经了一场也学会精乖了。正原地等待张望,忽一眼望见外面仆人们似乎拥簇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里院走,她忙站起身,来到门前,正心思呢,身后传来虞母的声音,“阿满,你在看什么?” # 申牧走进内室,见虞盛光正半卧在临窗的软榻上,侍女们服侍她漱口净面。 色戒见他来了,将锦凳搬到榻前,自带着其他侍女退下,自己守在圆光罩门口。 申牧问道,“今日觉得怎么样?” 虞盛光道还好。 申牧道握住她的手腕,虞盛光不知他还会切脉,稍微有些惊慌,后一想便释然了,自然将手放好。 申牧看向她,“这孩子是在宫里面才有的。” 虞盛光知道他说的是宫变那几日,垂下眼。“他杀了刘永,并且带我去看……”昏暗血腥的刑房,她打开房门,刚开始时走,然后跑起来,越跑越快,然而他更快,软索缠到她的腰上,带着整个人拽回到刑房内。 虞盛光抬起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申牧看着半躺在大迎枕上的女子,她曾经是那般稚弱,现在却足够冷静坚强了。 但她还是那个小阿圆。 他的嘴唇落下来的时候,虞盛光第一反应是想躲,但是申牧没有容许她,一手钳住她的下巴,陌生的气息,不,它曾经也是熟悉的,是冰蓝香的味道。 她终于开始有了轻轻的颤抖,那意味着她还没有准备好接纳他,还是抵触而害怕的,申牧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非常满意这样。 更加有力得托起她的脖颈,诱哄着女子将嘴唇打开,贪婪的舌游走进去,吸吮舔逗着每一寸隐秘的角落。 “不,”她在他唇舌逗弄间模糊得拒绝着。 申牧隐忍着从她嘴唇里退出来,将这孩子一样的女人搂贴到自己怀里,“我们离开这里,阿圆,我带你回临江,离开洛阳,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地方。” 虞盛光先是没说话,他握住她手的时候她说道,“好。” 好。 第125章 婚事 龙延香袅袅得从铜鼎炉中升起,是从琼州进来的特等香材,又加了檀香熏制,气味浓郁,却也遮不住宫殿内那股子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气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女皇已经老了。 满头的银丝半披在身后,霍昭浑浊的眼睛看着底下众人,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掠过。 宁王身穿亲王袍服,头戴金冠,神情依然是局促的,仅仅几息的时间,双手在膝上攥了松,松了握,眼睛一直不往上看。虽然已经确定要被封为太子,不远的将来将成为这个辽阔富庶大国的天子,这个自小秉性懦弱的儿子一向是上不了台面。 还有他的老婆——女皇看向坐在宁王身边摒心静气又小心翼翼的女人——江山就要传给这样的人,她一个不顺,大声咳嗽起来。 姜影儿上前,霍昭摆摆手。 申时轶站在宁王夫妇身后,其面如沉水,不苟言笑,经过了这一年的事情,洗去了少年人的浮华,赫然是这一家子的主心骨。 看着这个最为优秀、同时英俊严肃的不像话的孙儿,女皇发现,即使他是自己的血脉,是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她依然是难以满意。 其实无关宁王的软糯,只不过权柄交出去这件事令人真心不悦罢了,遑论是交给谁。 她很快被坐在宁王妃身后的一个女子吸引住了,她穿着白色绣着粉色花朵的衣裙,乌云垂垂,头颈微低,姿态美丽端方得坐在椅上,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贵女。 问,“崇元,你嫂嫂下手坐的是谁?朕没见过。” 虞盛光道,“是晋中孙家的小姐。” 宁王妃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妩娘是臣妾远房的侄女儿,她爷爷寿阳孙道同,曾任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不过是个散官闲职,但孙道同是当朝有名的书画大家,而寿阳孙氏——女皇眼睛闪烁,没去看由宁王妃领着给自己行大礼的孙家小姐孙妩娘,却是看向申时轶和虞盛光二人。 那二人皆平静无语,申时轶站在宁王身后,虞盛光正坐在宁王对手,两个人正面相对,视线却犹如两道相互平行的波,一点儿交集都没有。 “是要给二郎娶媳妇儿了。”女皇喑哑的声音淡淡说了一句。 若是在平常人家,老太太这么一句,做媳妇的必定要凑趣儿的,但宁王妃哪里敢,唯躬身垂头不语。 那孙妩娘倒是个落落大方的,依着女皇接下来的吩咐抬起脸儿,任她打量。 女皇见孙妩娘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特别是一双凤目,澄亮有神,神态既大方、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身上既有年轻姑娘的娇美,又自有一股子大家闺秀的气度和风范,着实难得。 虽然是喜事,但这大殿里却一点子喜气都没有,反而些微的诡谲压抑。 女皇道,“你两口子满意就行,朕没有什么意见。” 宁王方嗫嚅着道,“儿子…很满意,很满意。” “二郎呢?”女皇突然问道。 殿内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除了虞盛光和地下跪着的孙妩娘,孙妩娘这时候终于也是流露出了一丝未嫁少女的羞意,垂下眼睛。 “孙儿只有一个请求。” “哦?” “父王晋封太子的典礼即将举行,父王和王妃娘娘忙于此事,我想请长公主帮忙,操办我的婚事。” 申时轶语气平淡,殿内其他人却俱是一窒。 虞盛光只觉得身上所有的血都涌向头顶,脑袋里一阵晕眩。她极力克制着维持着常态,面对一时投过来的各色各样的目光,女皇问她,“崇元,你怎么说?” 虞盛光抬起头向她,勉强道,“我近来身体欠佳……” “小姑姑一向对我爱护有加,又是母妃临终托付之人,不妨再多爱护侄儿一次,多多劳驾。”申时轶看向她,英俊的面上没有表情,利目如冰藏雪封,淡淡得道。 虞盛光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 宽大的、绣着凤翼繁花的衣袖内,素手几乎要绞断。 小腹内也是隐隐的坠胀的疼,她很想说句话,泰然自若的,云淡风轻,但发现面对他压迫过来的冷峻、甚至是挑衅嘲弄的目光,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么定了,”申时轶向女皇道,上前一躬身,“臣等还有事,不叨扰陛下休息了。” # 虞盛光最后离开未央宫。 走出殿外,新鲜的空气并没有让她胸腔内的污浊烦闷的感觉消失多少。 色戒扶着她,看见宁王一行还在不远处。 碰面说话还是不可避免。 宁王妃走过来,孙妩娘随在她的身后。 “辛苦殿下了,”信任的宁王妃也是个懂得分寸进退的女人,不得不说,宁王的妻缘还是不错的。 “公主殿下不用觉得太为难,臣妾会派人帮您,不会令您太过辛苦。”就是说宁王夫妇不能使儿子改变心意,但会鼎力相助,只让她挂个名儿。 “此事我要再考虑……” 话未说完,申时轶走了过来。“王妃有所不知,长公主殿下既是长辈,怎么会同我计较。”他淡淡笑道,仿佛在陈述事实,“况我刚才也说了,长公主一向对儿子爱护有加,但凡是儿子的事,公主殿下向来是鼎力相助的,几次与我们有恩。咱们这样熟稔的关系,不必再这样客套了,我说的对吧,姑母大人?” 宁王妃不再说话了。 明明像是在正色讨论筹办婚事,几个人之间的气氛却怪异压人。 孙妩娘心思灵透,只低头不语。 申时轶对宁王妃和孙妩娘二人道,“我们别打扰姑母了,今晚上有灯会,不若王妃叫上大嫂,你们一起去看看。” 虞盛光脸色苍白,第一次抬头看向申时轶。 对方和淡得笑着,安排自家女眷的事情,与她视线交汇,没有任何表情。 “好,我答应你。”她的声音干涩,微微沙哑。 申时轶唇边噙过一丝嘲弄,“如此,有劳。”微微躬身,带着宁王妃二人,扬长而去。 虞盛光握住旁边的栏杆,色戒忙扶住她,“小心,公主!” 第126章 亲吻 太医号完脉,低头参详了一会,对临江王道,“殿下的脉象尚不是太稳定,平日里还是少活动,以保养为主。” 说着去开了一幅固元养气的药方,申牧看了,让侍女们拿去照方煎熬。 回去对虞盛光道,“宁王府的事情,你若不想管,我去同宁王说。” 虞盛光道,“明日他家宴会,我自同宁王说罢。” 申牧倾身,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我是心疼你。” 虞盛光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过一会抬起头,看向他,“谢谢。” 申牧笑了,“跟我还客气什么。”直起身,“我们的婚事也要早些操办也好。你若同意,我这就去向你父亲提亲。” 想到什么,问,“今日进宫,陛下有没有问起你这些?” “没有。”虞盛光摇头,“陛下如今不想管事了,她只私下里向弥安求了情,希望宁王和——申时轶不要把弥安处死。” 霍、王二人宫变,霍煌身死,天师弥安却因为事先被大臣们转移到别处没有当场被诛杀,只是一只耳朵聋了,现被关在天牢。 谋反,肯定是腰斩的刑罚,女皇却为他向宁王和申时轶求情——申牧没说话,嘴边掠过一抹了然的笑容。 “陛下是在表示她如今已经对朝政权柄彻底放手了是吗?”虞盛光问道。 “对。”申牧道,“太子册封大典一过,宁王父子估计就要将她移居上阳宫。” 虞盛光没有说话。 申牧,“你休息吧。” 走出内院,在外院的巷道又遇见来公主府探视的虞仙因。 那虞仙因第二次来了,又被拒之门外,这边上看到申牧,行了礼,眼睛里不由露出跃跃欲试、想要探究的神色来。 虽她做了掩饰,只瞄了一眼就低下头,但临江王是什么人,待她行罢礼起身便淡淡道,“大郎不在此处,你须好生服侍王妃。你是个聪明的,但别把小聪明用在了不该伶俐的地方——呵,公主、本王,也是你窥探的?” 一席话把虞仙因当场吓的就跪在了地上,那林王妃现在偶尔也会同她说以前的事情,这位临江王——那可是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她讷讷得回,“不敢,只是听闻殿下身体不适,前来探望一二,聊表心意。” 临江王依然是淡声道,“公主不想见你,你便该多多回避才是。若真有好意,以后再做弥补不迟。”说罢离去。 临江王走后好半天,虞仙因才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头又恼又羡,心道那虞阿圆到底有什么本事,把一个两个男人都迷的这样子。 # 身为一个长辈,为人家挑选侄儿媳妇的时候,应该是怎么样的? 虞盛光端坐在主客位上,看着下面热闹却不失庄重的席面,几个世家贵女在家人的陪同下散坐在不同的地方,跟着宁王府一家去觐见的孙妩娘也在其中——因为她一个堂叔后来被查出曾恶斗杀人,家族本是隐瞒了这桩不体面的事的,但终于又被抖落出来,宁王三思,还是再为申时轶细细挑选一遍。 可见对申时轶婚事的重视。 宁王妃向虞盛光道,“殿下,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妨,”虞盛光微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二郎的事,我这个做姑姑的是应该尽心。” 既然是身为长辈,就用一颗长辈的心去为他挑选一个最好的妻子吧——反正,本来这也是她的原意不是吗。 眼睛一一看向待选的几个贵女,贵女中有人也在偷偷看她,崇元公主与西平郡王的事情,贵族圈子并不大,她们也曾有耳闻,现下宁王要被立为太子,西平郡王几乎可以被认作是再下一任的皇帝,再娶一个孀居之妇为妻显然不大合适,所以对申时轶要另娶,大家都以为理所当然。 而这位大长公主如此识时务、知进退,估计会常年成为宁王府的座上宾——只见她端坐其上,神态微凝而庄重,一双灵透的眼睛闪着光华,在简洁而华贵的珠宝衣饰的烘托下,当真是宝相庄严。 若是能被选为郡王妃,同这位大长公主的关系,当得好生料理才是呢! 这个太瘦,那个太肥,那一个好,眼睛又太过急切,家世也有瑕疵,挑来看去,似乎还是孙妩娘最为合适。 虞盛光微微扶额,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大笑,抬头一看,正是申时轶同几个青年走进厅堂。 堂下坐着的女眷起身给他行礼,申时轶来到正前,先给宁王妃行礼,而后看见虞盛光,转向她,“姑母大人。” 虞盛光被他这一声唤的,心里头一阵酸疼。 “姑母大人大驾光临,侄儿不胜荣幸。”场面上的客套话啊,他这样恭敬冷淡又略带嘲讽的说出来,真是让人难受。“姑母大人安好?” 什么叫芒刺在背,虞盛光勉力维持着,也淡淡一句,“很好,多谢西平的关心。” 临江王也到了,迈着一贯庄重泰然的步伐来到近前,与宁王妃、申时轶叙了礼,到虞盛光身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臂,“阿圆。”他人生的俊朗,此时一张玉面微笑着看向申时轶道,“都是自家人,二郎不必太过客套,不然宁王哥哥要笑我们做长辈的不慈爱。” 宁王妃应景呵呵轻笑出来。 虞盛光微垂下眼,没有看见申时轶眼中一阵紧缩。 待她再看过去,申时轶已转身同其他人叙话去了。 堂下坐着的都是身世良好、举止端重的的世家女子,并没有人露出浅薄探视、或是故意吸引人去注意的举止。 虞盛光心里头又酸又胀,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不止一个,将成为他的妻室,想到申时轶以往与自己相处时的情景,他的笑容、神态,他强壮的手臂和有时候锐利难当、有时候孩子气的笑容,他会不会也去向她们撒娇,会不会也把她们举起来,让人以为飞向了天堂? # 身后有开门的声音,想是侍女来了,虞盛光不想回头。 “真的能看着我娶别人吗?” 她一下子僵住了,身子像是变成了化石,从双脚一节一节、一直到后背、头颅、双手,根本没办法动弹。 “真的能这样看着我娶别人?” 申时轶的声音,冷静、客观,不带一丝情绪,伴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脚步。 虞盛光抱住自己的肩膀,而后手放下,僵直得转过来,用手抚了抚自己并不凌乱的发髻,“你怎么会来。” 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理会她说了什么。 申时轶倾身向前,双臂将她锁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我的未婚妻们你都看了,小姑姑,你是长辈,你一切都想为了我好,你说,你让我娶哪一个,我就娶哪一个。” 两个人的四目相对,他的冷静锐利,她的——虞盛光抑制不住身子打颤,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光,甚至有些祈求的、眼巴巴的看着他,“阿狸,”她哽咽了,“不要,不要这样,你这样……”心里头都要软成了水啊,然后涌起汹涌的浪涛。 “你不要这样,”她用手背把自己的泪水蹭掉,偏过头,“这样子安排对我们都好,我们——都没有错,是命运错了,我们不再合适。” “有什么好呢?”申时轶问她,“我辛苦搏杀为了什么?你知道妻子对一个男人的意义吗,盛光?你当真理解?”他掰过她的脸,命令她看向他。 “你让我非常不快乐,非常。” 虞盛光闭上眼。 滚烫的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唇,怀里的女人还想要躲避挣扎,他迅速固定住她的后脑,舌头深深得探进她的嘴唇。 “嗯,”申时轶发出满足的喟叹,裹住嘴里的小舌头吸吮,轻轻噛咬着对方饱满的下唇,将她更深得拉拢到自己的怀里。 “我不想再费力去找能让我亲的这么舒服的人,那太累了,盛光,而且,如果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了,怎么办?” 虞盛光没有说话,她的泪已经流了满脸。 “所以,即使你能看着我娶别人,但是抱歉了,盛光,关于我们两个的这件事情,不能由你决定。我——还是要娶你。” 第127章 傻姑 宁王听完申时轶说的话,如遭雷劈。 不是老头不明白,实在是这变化太快。 “王妃,”他转过头看向宁王妃,“我没有听错吧?” “王爷……”宁王妃能说什么,她本来就只是个继母,换句话说,哪怕先李王妃现下还在,都未必能管的了这桩事。 宁王怒了。 生平第一次,他站起身,指着申时轶怒骂道,“逆子!这个时候你又要变卦?你把所有人当了什么?那些个姑娘、世家……还有为父,你把为父当了什么,啊?”捂着胸口坐倒在椅子上。 宁王妃连忙扶住他。 申时轶也上前,宁王一把拂开他手臂。 世子申时庭责备得看他一眼,“二郎,你太胡闹了!” 申时轶道,“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小姑姑好。” 宁王白他一眼,“畜生!你也知道她是你姑姑!” “又不是亲的,”申时轶笑道。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宁王气怒交加,“逆子!”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转身同他道,“二郎,你不能把婚姻当儿戏啊!这样子不行,绝对不行!”指着申时庭,“大郎,你同他说。” 申时轶扶着他父亲,脸上也收起笑容,正色道,“正是没有把婚姻当成儿戏,才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何为妻?妇与夫齐者为妻,夫妻一体,我为她之外,她为我之内,此关乎一生一世之事,必要心悦诚服者方能与之结为婚姻。” “可是崇元她并不合适,她嫁过人,她……这样太委屈你了呀我的儿!”宁王痛呼。 “父王,我之娶妻,只取其人,不取其他。况小姑姑以大晋大长公主的身份嫁与我,十分般配。” 申时轶言罢,向宁王夫妇一鞠,“此事还须娘娘操劳。” 他走后,宁王苦巴巴看着宁王妃,“之前不是说好了崇元嫁给阿牧,怎么一下子,王妃,你说能不能去与崇元说说……” 宁王妃道,“二郎的性情如此,恐怕就算是崇元妹妹,也难拗得过他。” 自己的儿子,确实是这般的牛性子,宁王其实心里也心知肚明,“哎!”长叹一声,垂下肩膀。 # “叩叩,”虞仙因在门外脱掉木屐,轻声道,“母亲,是我。” “进来吧。”林王妃懒洋洋的声音道。 虞仙因走进房内,对房内的小婢道,“你去外面。” 林王妃正歪在贵妃榻上,贴身的侍女给她捶腿按摩,见状坐起身,“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虞仙因走到她榻前跪坐下,林王妃道,“红茵是我贴身的丫头,”一顿,“到底什么事?”打心眼里,林王妃一向看不大起这个儿媳妇,虽然现在她的长姊贵为大长公主,但因着以前的家庭龃龉,人家根本不待见她,不过是个废子儿,带着她在身边,不过看在她还懂事可人,像带个哈巴儿罢了。 “母亲,”虞仙因不是不知道林王妃对自己的看法,依然恭恭敬敬的,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帕包着的小包,“您看看这个。” 林王妃伸头,只见手帕包打开,里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脸上马上露出嫌恶的神色,“这是什么?” 虞仙因倾身上前,附耳到她身侧。 林王妃听罢,不由抓住虞仙因的手臂,“你说的是真的?” 虞仙因点头,“绝无虚假。这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的。”公主府那么大,又是初初建立,人多事杂,弯弯绕绕经了好些道弯,终于买通了其中一个仆人,偷偷将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好一个贱人!居然怀着孕,还妄图嫁给申时轶!”林王妃越说越忿恨激动,把虞仙因手臂掐的紧紧的,都掐的红了。 虞仙因忍着痛,并不敢露出疼色,过一会道,“母亲,您说,如果王爷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个想法?” “谁?豫平?”林王妃是临江王妃,总还习惯唤申牧为豫平。 虞仙因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儿,心道这是什么智商啊,轻声道,“宁王爷。” “啊!”林王妃其实并不那么蠢,只不过是惯性思维,不像虞仙因在心里头早把这事想了几千遍。此刻被她这么一提点,如醍醐灌顶,原地坐着思量了一刻,转而像虞仙因道,“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虞仙因低下头,“我这一辈子都是母亲的媳妇,母亲能多疼我,让我能在您身边尽孝就好。” 林王妃摸了一把她的脸,笑道,“小嘴好甜。” 眼睛一转,“送人情,不如做人情,这件事不得有半分透露,你且看我的——哈哈哈,虞阿圆,你害死我母亲,总要叫我抓住这个机会,让你彻底丢人现眼,美梦成空!” 说罢把计划粗略一说,那虞仙因道,“此事我看极妥,这事一露,宁王定会誓死反对申时轶与她的婚事,况现在她戏耍咱们家临江王爷,王爷定也不会为她出头。” 林王妃得意洋洋,“就是这个理儿!” 彼时申时云又回去临江府料理先临江王葬礼后琐事,并不在京都,这婆媳二人又研讨一番,将事情彻底议定,方自散去。 # 宁王妃选郡王妃,选来选去,热闹了半个月,最后还是选到了大长公主身上,知道点内情的人们,都是但笑不语。 也是,天家的事情,指指点点的可不雅,还是看看热闹就罢。 虞盛光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今日宁王府有宴,一路上许多夫人们看见她,皆躬身道好。 “公主的气色真好,”一个夫人笑着上前凑趣儿道,她是中书令大人家的长媳,之前有过交情。 “是啊,殿下该教教我们如何护理皮肤才是。” 几个妇人说说笑笑,站在回廊上。 虞盛光微笑着,“张夫人的面皮儿,圣上以前都赞一声好,四十多岁的人了,愣跟本宫的姐姐一般儿,最会保养的人却要来向本宫来讨教,应该是我向你学习才是。” 说的那张夫人面上有光,格格直笑,大着胆子打趣儿,“是,这样才能栓好咱们的小周郎。” 几个人站着说话的瞬间,突然一个丫头猛不丁的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蹿出来—— “哎哟!”一个夫人没站稳,被她撞了个人仰,小空连忙护住虞盛光,但仍是被捎带着向前一个趔趄,也是凑巧,那前面几方台阶在下,虞盛光脚下不稳,踉跄着跌下去,小空、色戒,连着其他人,若是就小空一人也可将她护住,但那人多就杂,牵牵绊绊的全堆到了一起,瞬时之间,几个人全跌到了一处,全躺在了阶梯之下。 “快扶公主起来!” 几个侍女忙将虞盛光扶起,也有夫人上来想要帮忙。 小空冷脸将她们挡住,“请夫人们退下,我们扶公主进屋休息。” “是、是。” 一众人退散开,看几个侍女将虞盛光半扶半抱着起来,公主好像彻底走不了路了,被那会武的侍女小空抱起,快速离开。 “是不是崴着脚了?”一人轻轻道。 “哪个死丫头这么毛躁!”也有人回身去数落。 闯祸的丫头像是吓呆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敢出声。 一个管事的看这边出了事,连忙赶过来,看见丫头,“傻姑,你怎么跑到这里!”一叠声的像大家道歉,“这是个傻子,不知道今天怎么跑出来了,各位夫人受惊,宽待些个,宽待些个!” “撞坏了我们不要紧,”跌倒的几个人愤愤不平,衣饰都歪了,“刚才把大长公主都撞到了,这可怎么说!” “什么?”管事的连忙往虞盛光主仆几人离开的方向看。 大家注意力都往那边,一人突然惊叫,“啊,有血!” 第128章 裂琴 宁王妃听到仆人的汇报,急忙从座椅上站起身。 “大长公主刚才在台阶上摔倒了。” 来报的仆人脸上的神情说明,虞盛光不仅仅是普通的摔倒。 主仆几人一行走一行说,那仆人果然附耳到她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啊?!”宁王妃十分震惊,顿时站了一下,缓下步伐。 “娘娘,您看……” “不要告诉王爷,”思索了一息,她果断得说道,“赶紧去请西平郡王过来!”并道,“让我的大夫来,速去!莫要惊动了旁人!” # 申时轶赶到时,宁王妃已经将虞盛光安顿在了内院的一处安静的院落,大夫已经来了,在里面号诊。 “怎么样了?”他褪下披褂,洗净手,匆匆向内走去。 丫鬟端出水盆,里面红红的是血水,申时轶浓眉皱紧,大步走进去。 大夫看完了脉,正在和宁王妃说话。 “这位夫人本就虚弱,前次已有了滑胎的征兆,这次撞击摔倒,那胎理应就此落下才对。但观她的脉象,夫人前一次险些滑胎之后,必是有高明的医人为其行了灵丹妙法,试图稳固保胎,那法子起了效用,胎像稳固——但如此一来,这次撞击摔倒该落下的胚胎却紧紧吸附在了宫内,不得落下,是以现下出血不止……” “危险吗?她人会不会有事?” 大夫看见申时轶走过来了,忙行了礼。 他也不知道床上帷幔内躺的是谁,总之既然是让王妃亲自护持、现在西平郡王又来了的,必是位紧要的妇人。但事关内宅和子息,总要出言谨慎,便小心翼翼道,“胎儿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要大人平安,须找到先前为夫人保胎的那位医生,更为妥当。” 申时轶立即唤来小厮,“速去长公主府和临江王府,把情况说明,请临江王带医生快来!” 一面向大夫点头道,“这里还要有劳先生。” 大夫连忙躬身应是,“应该的,必全力救护。” 申时轶专向宁王妃,“娘娘,别的话不多说,今天的事谢谢了!” 宁王妃道,“这里交给你,我还要去外间料理其他的事宜。” 申时轶为她让开道,“应该的。” 宁王妃不疾不徐,迈着稳重的步伐离开。 # 虞盛光方才昏了过去,将将醒来,觉得腹内如刀搅铅坠一般,她不由摸向自己的小腹,疼痛和恐慌,让她额上顿时渗出豆大的汗来,睁开眼,申时轶关切的脸庞和目光就在眼前。 “孩子……” 女子急切惶恐的眼睛像是丛林里慌乱逃窜的小兽,在猎人的追逐下和昏暗的林间一霎一霎。 “嘘——小光,”申时轶握住她的手,“你的大夫马上就来了。”他脸上没有方才在外间时那么担心凝重,微微笑着,“再忍一会。” 疼痛还在继续,但虞盛光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她闭上眼睛,在床上躺着,过一会,眼里流出泪来。 有力的、纹路粗糙的手,些微笨拙得擦拭她的脸,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不由掐紧他另一只握着她的手。 “申时轶,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哽咽着道。 “是不是觉得曾经想抛弃我,所以心里过意不去?” 虞盛光看向他,年轻英武的男子是那样漂亮,生机勃勃的像是天地间新生的日月山脉,灼灼热烈,堂堂辉煌。 他是微笑着的,但是脖颈那里的紧绷和青筋,还有握着自己的手——她有多了解他,它们说明了他的紧张。 是不是她有危险,可能会死? 如果是这样,如果她真的死了…… 或许她的眼睛也透露了什么,申时轶笑容开始变得僵硬,深吸一口气,把额头抵到两个人交握着的手上。 “阿狸……” “嗯。”申时轶应了声,抬起头。 女子的脸很苍白,温柔得看着他。 “我之前……我只是想,你值得更好的,最好的,你是这大晋的王,你值得获得完美。而我,我没有办法割舍这个孩子,我……” “嘘……”申时轶的声音低哑,锐利的眼睛真挚、浓烈,甚至带了点无助,“我所求不多,只要你在,只要是你。” “还有孩子,我们以后会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生十个好不好?” “呵,为什么是十个?” “因为只有我才是你的十一啊!” 虞盛光笑着哭了出来,“阿狸!” 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犹豫彷徨,疼痛还在继续,一阵一阵撕裂的剥离,她闭上眼,有什么东西永远得失去了,但心中却同时获得圆满,一个人的爱是无法拉回、拯救另一个人的,唯有心中的坚定与确信。 阿狸,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 长公主府的大夫来了,所有人终于松了口气。 临江王申牧与申时轶相对而坐,申牧面沉如水,两个人沉默无话。 终于侍女出来,告诉里面的长公主脱离了危险,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但是大人确是平安了,只是这一次元气损伤,失血过多,仍在昏睡。 申时轶向申牧道,“谢谢堂叔。” 申牧站起身,“我进去看一看她。” 不大的卧室内,仍弥漫着血腥气和浓浓的药味。 帷幔挑开,昏睡中的女子面容苍白,静静得躺在被褥之中。 本是平静的心海,为什么要让它起波澜? 申牧走出内室,申时轶对他道,“我代盛光,向堂叔说对不起。” “不用,”申牧转过身,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却隐隐还是带着锐利的,“二郎,你我之间不必再这样说话。为情所困,岂是我之辈所为。” 申时轶没有话说。 多人之妻,此事焉小? 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罢了。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刻,申牧抬手,“告辞。” “慢走,林管家代我送。”申时轶亦举手一礼。 临江王月白色江海蟠龙的披风消失在庭院外。 # 天色已晚,宁王的院落里掌起了灯。 宁王问王妃,“崇元怎么一到咱们家就生病啦?她身子骨好不好,能不能生养?” 宁王妃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是懒怠见人吧。” 宁王咕咕哝哝,“那干什么还不家去。” 王妃微笑道,“二郎想留着她吧。” 宁王不做声了。 宁王妃服侍他睡下,来到外室,她到宁王府时间还不足一年,尚不能完全掌控府内的庶务,但这件事有申时轶插手,已派了得力的人来帮助,因此出去一看,果然那主要的人等,包括接客的管事、相关的奴仆,还有王府的内务管家,已然等在堂下。 宁王妃早先与自己房内的亲信嬷嬷也曾商量过,因此现下端出王妃娘娘的范儿来,“人过留名,鸟过留迹,我只想知道傻姑突然跑进园子的经过,不用添油加醋,也不用推衍揣测,只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即可,我这里自有判断。” 那管家都是极会察言观色之人,察言观色四字,其实并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语,而是善于掂量各色人等,眼见这宁王妃进府之后,其实并不揽权,安分平和,然遇事知人,今次一事,管家便知她其实是内里极有盘算、行事老成之人。 这样的主子,万万怠慢不得。 躬身垂手,恭恭敬敬将那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宁王妃听罢,想一想道,“你下头的奴才闯了祸,我却不罚他们,只罚你一个,那些奴才,由着你罚去,你可服气?” “自然。” “至于那个引着傻姑出来的厨娘,却是交给我,林管家你也跟着,这事却不是我能了得的,跟我一起去见郡王爷吧。” “是!” 林管家领了命,向外面同仆役们说去了。如此处置,众人皆服,只是那厨娘听说要带她去见申时轶,她本就已被绑了跪在廊下,嘴里也堵住了,一听此信,吓的双眼一翻,反插上去,“咚”的一声栽倒在地面上。 # 冬天的夜,寂静清冷。一轮弯月挂在檐上,如金刀弯钩。 扎姬大概知道近来发生了什么,她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总觉得怎样都不得劲。 今日白天忽然宁王府的人来找,自家王爷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她以为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现在看,确实已经有了结果。 书房内传来一阵阵“咚咚”的琴声。 月色凄清,寒冬寂寥,似乎是在合适为情所伤的人来诉说心事了。 明明是那一对男女的事,为什么要招惹自家王爷,让他伤心? 这一刻,扎姬十分痛恨那个曾经跟着自己学琴练音的女孩子。 对一人是深情,对另一人则是残忍,为一人是考虑周全,对另一人则是根本不顾他的心情,而她或许连为他难过的心思都不会有。 那个女人,有什么资格! “哐咚!” 突然房间内一声爆响,扎姬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不平中,陡然一声,吓了一跳! 琴音的余音还在仍仍响着,但扎姬知琴,这一张刚才还在弹奏的古琴,必定是被刚才还平静抚琴的主人摔到了墙上,碎裂了。 第129章 反了 虞仙因来到林王妃的房间。 “怎么样了?”林王妃问。 “秋官去了,但是那边的人不敢再出来,只使唤了个小厮子出来匆匆说了句话,让咱们一时别再去找她。” 林王妃闻言,保养得当的手攥紧手里的帕子,一双酷似楚国夫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急躁的神情来。 “母亲莫急,”虞仙因宽慰她道,“总归这事情是发了。” “事情发了,却没有揭开来!”林王妃拂开她手,冲着虞仙因一顿没好气,“哼,倒是没有看出来,那平时死人一样的人,也还有几分手段。”安抚在场的众位夫人,急救虞盛光,这头还瞒过了宁王——虞仙因知道她说的是宁王妃,继续顺着她话道,“当时那么多人在场,无论阿圆是小产还是保胎,总要一阵子不能出门,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夫人们想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呔!”林王妃喝她,“我哪等的了那么久,就是要让她现下就丢人现眼、死了才好!况且申时轶若是查出了什么,他看她跟眼珠子似的,我们的命都难保!” “既是这样,就不能让他们的亲事做成才行!”虞仙因道。“不如母亲——母亲只说是不拘从哪个夫人那里听到了此事,直接告诉宁王,那虞阿圆卧病在床,难道是假的吗?只有宁王知道了此事,他们的婚事方能作罢!” 林王妃想了一时,缓缓点头,“你说的有理。” # 清晨,宁王早早得醒来了。 打发了宁王妃等人出去,他唤来自己的小厮,“昨儿我睡下,王妃干什么去了?” 小厮打量着他的神色。 宁王没好气,“让你说你就说!” “是,”小厮跪下,“娘娘先去到碧澜堂,问了管家一些话,后首又去了郡王爷那里——至于什么事,小的并不知道。” 男主人一般是不过问女主人的内务中馈的,宁王有心找管家来问问怎么回事,从崇元一进门就被人撞到了,然后就一天没出现,后首又住在了他们家,他心里头总觉得跳的慌慌的——也不是他多疑,而是事关这个儿子一心要娶、他自己又不怎么满意的妹妹、媳妇——宁王叹口气,算了,不聋不瞎,不做家翁,别没什么事,倒叫王妃对自己生出罅隙来,家和万事兴,王妃与儿子们之间和睦融洽,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遂挥挥手让小厮退下,没有再追问下去。 # 这边厢宁王妃命人套好了车,申时轶送虞盛光回到公主府,虞母头一天已经得知了事情,早候在家中,待把人安顿好,虞母看申时轶,这回把自家孙女送回来的又换成了他,这一段时间里孙女身边的男人换来换去的,虞母脸上不由就带了谨慎与打量。 “老夫人,”申时轶同老人来到外间,向她行晚辈礼。 “不敢,”虞母忙侧身避过,“老身不敢受郡王爷的礼,”说罢要向他行礼,申时轶忙扶着她手臂止住她,带老人到一旁坐下。 “无涯先生还好?” “姜先生让人把我们送来京城,我们也只在边关见了一面,他去了哪里,老身也不得知道。” “您这一年在外面辛苦了!”申时轶道,“小姑姑——盛光她在陛下身边也经历了许多事,吃了很多苦。” 虞母面上的神情松动了些。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这一向所承受的,不比我所承受的少,”申时轶继续道,看着虞母,“我会娶她,做我的妻。” 虞母抬起头,临江王、西平郡王,这一对叔侄,到底是在闹哪样? 申时轶微笑着,“我和盛光之间的事情,如果您以后愿意听,我们会一点一点讲给您听。但是现在,小光实在很累,您就不要问她了。” 虞母先是愕然,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那般认真严肃的样子,是真的担心她去给阿圆负担。突然间有点想笑,之前她还想着,临江王虽然比阿圆大了二十岁,但贵在成熟稳重,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知道疼人,现下看,这样认真稚气的小年轻,也是真的可爱呢! 点一点头,“知道了。郡王爷说的有道理。” # 虞盛光头一晚服了安神的汤药,却是睡到现下方醒。 醒来再次看到申时轶。 他正在和春衫说话,大约是在谈论她的身体。 有日光的影落在申时轶的脸上,他觉察到什么,回过身,看见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瞳瞳双目正静静得看着他。 春衫知趣得退下了。 “身子还疼吗?”申时轶走过来,坐到床榻上。 “你是小月子,大夫说,最好养一个月。” 虞盛光脸上有一阵飞红,他一个大男人说起妇人家的这些话,真真让人不习惯。 “我这里有色戒、春衫她们就好,你别紧在这呆着了,先回去吧。” 申时轶道,“不把你安顿好,我怎么放心就走。” 虞盛光看他,“你就是嘴甜,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很好。” 说完却是想到了以前那些事,脸呆了呆,手不禁抚向自己的腹部。 申时轶知道她心里头还不能一时就顺过来,笑着道,“待你以后大好了,家里的事自然全交给你,让我管我还不想管呢。”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只管你。” 扎姬夫人娇声娇气得喵喵叫着,摇晃着尾巴缓步猫走过来。 申时轶抱起她,把她放到虞盛光床头,“让扎姬陪你,我真得走了。” 虞盛光伸手摸了摸扎姬夫人的头,到颈子下面,扎姬夫人快活得仰起脑袋,毛茸茸的猫尾巴在申时轶手上乱拂。 两个人都想到了什么,不由对视一眼,虞盛光又脸红了,申时轶那双眼睛又没想什么好事情,火亮亮得恨不能烧穿了她。 “小姑姑,你快些儿养好些,”他弯下头,到她耳边蹭了蹭,手穿过扎姬的尾巴摸到自己最想要的温软的一处。 “申时轶!” 虞盛光又羞又恼,这么个无赖样子,眼睛亮亮的流着口水,大狐狸尾巴亮出来毛茸茸的摇来摇去,可让人怎么办。 # “那个厨娘昨晚儿上被西平郡王爷命人杖毙了,用最硬的板子细细得打,全身上下没了一块好肉,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才咽气。” 林王妃听到来人这样的话,腿已经发软了。 “他知道了是咱们了吗?” “还没有,这厨娘是花了大钱让她放傻姑出去的,她儿子命攥在咱们手里,倒是没有把给钱的人说出来,她也不知道在上头是谁。” “不中用,不中用!”林王妃颤着嘴唇道,“申时轶什么人,这点事还查不出来?!”站起身,一眼看见虞仙音在旁边,一巴掌呼到她脸上,“都是你,胡乱撺掇,贱婢害我!” “母亲别急!”虞仙音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心里头一面鄙夷林王妃的懦弱,一面仰头道,“事到如今,更要让西平郡王与虞阿圆结不成亲,只有捅破了这事,宁王才能感念母亲的提点,压制住申时轶!” 林王妃胡乱踱步,又觉得她说的太冒险,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半晌方坐到椅上,扶住额。 虞仙因蹭蹭蹭跪行到她面前,“母亲,既然做了,便不要再犹豫,既然事情已到这般,闯过去还有个活路机会,若真半道歇下了,那才真是等死。” 林王妃思量再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蓦的抓起她的手,“好,你跟我去!” # 宁王听完林王妃的话,嘴巴张的大大的,“此话当真?” 林王妃拖出虞仙因,“孩子,你跟王爷说。” 虞仙因做出了一副孱弱为难的样子。 林王妃道,“让你说你就说!虽然公主是你姐姐,但这等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怎是小事!” 宁王也拍着膝盖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快说啊!” 虞仙因遂小声道,“前阵子因公主身子不好,父亲叫我去瞧,看见了……看见了公主殿下一直在服药,因臣妇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再加上无意间听到侍女说话,才知道,才知道殿下是——怀孕了!” “啊哟!啊哟!”宁王满是皱纹的脸苦成了一大把,“这是谁的孩子啊!——那昨天,哎哟,竟然弄脏了我家的门庭!” 林王妃添油加火,“孩子——呵,若不是霍煌的,便是我家王爷的,不然她为什么前阵子不要嫁给郡王爷。” 宁王想到之前申时轶的情状,将信将疑,“阿牧?” “还有王妃娘娘,昨天的事情这么大,怎么能瞒着王爷您呢?” 宁王现在脑子里一团乱,心里的火被拱的一簇一簇的,胸口起伏。 “若要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王爷您派人去公主府看看不就是了?无论是小产,还是保胎,公主殿下一时半会,定是起不了身哪!” “砰!”宁王大手一拍,桌案子上的花瓶被震的晃了晃,他气的脸发白,身子发颤,“反了反了,这是把我当成死人了!” 林王妃低下头,正对上虞仙因抬起的眼睛,婆媳俩相视一看,眼睛里都带出了笑意。 第130章 自私 宁王妃见门外的仆人都是垂耷着脑袋,屏息静气的,十分不同寻常,问,“这是怎么了?” 恰她过来的消息里面也通报了,宁王道,“让她进来!”声气严厉。 宁王妃走进屋,只见林王妃与虞仙因婆媳二人在一旁一坐一站,见她来了,施施然回避过眼睛。 宁王坐在主位上,一只手搭在案上,满面怒容——这个老实人出现这样的声气可不正常,宁王妃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是怎么了?!”宁王的火又蹿上来了,指着她,“我问你,昨天崇元到底是怎么回事,犯了什么病,你们一个个得都合起来瞒我,在背地里都做了什么?” 当着外人的面发作自己的妻子,这场面真的不好看。 屋内外一众仆人都垂下了头,特别是宁王妃的侍女们,颇为自己的主人委屈不忿。 “王爷,这件事妾身会跟您解释,”宁王妃也是个要强的,这般被当众不给脸,身为王府女主人的尊严大受打击,隐忍着继续道,“咱们府里的事,还是不要让外人插手的好。” “呵,嫂嫂是说我是外人么?”林王妃笑着道,崇元大长公主什么的她奈何不了,宁王妃这样一个飘萍一样的王妃也想跟她横——当下面带冷笑,吊起的眼梢全是泼辣的骄悍气,“可惜即便我这个外人,也比王妃娘娘更加关心王府的荣威呢!” 宁王越想越恼,一时恨宁王妃不明事理,一时又恼申时轶不争气一条道走到黑,指责的话也不想说了,又烦又懊得坐在那里。 林王妃看出他的心思,轻轻道,“王爷要想让郡王爷死心,倒也好办。” “阿秀说怎么办?”情急之中,宁王唤出了林王妃的名。 林王妃抿嘴一笑,照着之前同虞仙因商量好的,“不如就趁今天,去公主府同公主殿下说清楚。公主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您亲自去了,她岂能忍心让长辈为难?” 宁王妃听到这,忙出声道,“王爷,不可!” 宁王则完全被林王妃的话吸引住了,根本没有理会她,林王妃见他心动,又缓缓道,“王爷,事关天家和西平的体面,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机不可失,事不宜迟啊!” # 公主府的管家听说宁王来了,急忙正衣冠、开正门,疾步小跑上来行礼,“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宁王却是坐在车中,并不下来,“大长公主呢?” 管家觉得奇怪,还是让人将正门门槛拆下,好让马车进去。 宁王却硬邦邦的,“孤不进去,让崇元出来!” “这……”管家觉得不对了,再一个个看宁王的车队、扈从,皆是冷着脸的,那宁王声气也不详,遂试探着道,“请容小的进去回禀。” 虞盛光正在午休,她刚刚小产,此时哪里起的了床。 管家将情况先告诉了虞母。“宁王同我们府上一向交好,现在汹汹而来,却不进府,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事啊!“ 虞母听到这样,已是猜到,怕是宁王并不赞同西平郡王与自家孙女的亲事。 管家又道,“宁王这架势,是不是……要同公主划清界限的意思?” 虞母道,“先不要告诉公主,如果宁王殿下有意如此,她出不出迎都没有意义,况现下也无法起身。老身先出去拜见宁王殿下。” 大长公主府门口,宁王的马车和扈从一字排开,象征着宁王府的徽号旗帜在寒风中烈烈飘扬。 一些好事的小民百姓已经在远处围观,夹杂着偶尔路过的大府豪奴,骑在马上,观看热闹。 不一会儿,只见大门里走出一位老妇,由一名小婢扶着,出来向宁王行大礼,跪到马车前,“民妇拜见宁王殿下。” 宁王问,“尔是何人?” 虞母道,“民妇虞氏。” 宁王知道她是虞盛光的祖母,山阴伯虞廉的母亲。 申重虽贵为皇子,但一向懦弱,并非心狠之人,眼见这么一个头发苍白的老人家跪在脚下,又想到虞盛光的好处,不禁先是一默。 然而马上厌恶与气愤又将心软盖过,问,“崇元呢,她怎么不出来?” 虞母道,“公主身体不适,请殿下原谅些个。” 宁王道,“孤来也无有他事,听闻她与临江王的好事将近,特来看看。既然身体不好,孤改日再来吧,待他二人成婚之时,孤必随一份厚厚的大礼。” 说罢命人驱车,离去。 管家与小婢扶起虞母,看着车轮碾起的黄尘,虞母在心中道,果然是这样,宁王并不赞同西平郡王与阿圆的婚事,甚至到了不顾体面亲自登门表态的地步。 管家道,“老夫人,咱们先进去吧。” # 申时轶回到家,已是晚膳时分。 他们家旧时养成的习惯,晚膳必要在一处用餐。只见那诺大的厅堂肃穆无声,宁王妃灰着脸,世子申时庭见他来了,打圆场的痕迹很明显,唤道,“二郎来了。”一面向他使眼色,意思不要提白天的事。 宁王今次是铁了心,满是皱纹的脸紧绷着,申时轶看看他,心中些微无奈,唤,“父王。”也向王妃行礼。 “你回来了,”宁王干巴巴得道,“册封典礼的事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陛下提出,她将在册封典礼之后移居上阳宫。” 永远强势沉重的向一座山压在脊背上的母亲,突然变得轻飘飘得如天上残余的云丝,宁王觉得,自己一时很不能习惯,竟有失衡的感觉。 “唔。”他含糊得道。 “还有,陛下再次提出赦免弥安,让他一道移居上阳宫。父王的意下如何?”申时轶又问。 “你们看着办吧。”宁王道,突然抬起头,“二郎,这些事我都交给你,但只一件,你的婚事,却要由我来做主,不得你任性胡来。” 申时轶也抬起头,父子俩看到一处。 宁王妃因为有“过失”,现下却是不敢说话了,世子申时庭忙上前道,“先吃饭吧。” 一个伶俐的小婢捧盆上前,申时轶净了手,为宁王盛了一碗汤。 宁王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拿起汤匙。 # 内室的门开了,小空进来道,“殿下,郡王爷来了。” 虞盛光歪在软榻上的,本正拄颐想着事情,闻言坐起身,不一时,只见申时轶高大挺拔的身影进来,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交给婢女。 虞盛光道,“这一件黑狐的氅衣倒像是新做的。” 申时轶笑笑,“属你眼尖,在西北时猎到的狐狸。” 他里面穿着玉色锦缎长袍,宝蓝色敞口斓衫罩在外面,用金棕的腰带系在腰间,华服部分掩藏了英俊儿郎的犀利和野性,甚至让他显得有些劲瘦,但些微反光的锦缎下,随着男子的行进动作,现出衣料下结实的肌肉线条和力感。 橘黄色的灯光给年轻英气的面庞涂上一层釉质的光,平素的浓眉利目暗光下更添了几分风流的的味道,怎么看也看不够啊,申时轶到她面前坐下,有些得意得挑起眉,“好看吧,是不是没见过我这样好看的。” 虞盛光噗嗤一声笑了,半挽的头发松松披到肩上。 “是看不够呢。”她突然倾过身子,仰起脸儿,两个人面面相对,清清的瞳仁里都只有对方的面庞。 不一会儿,虞盛光的脸微微红了,申时轶扶住她的脖颈,“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虞盛光看着他,“别说了,宁王殿下……我能够理解他。” 纵身入怀,将身子投入到他结实又温暖的臂膀内,细细道,“可是我还是要嫁给你啊,阿狸。” 怀里娇软的身子轻盈柔软,小声得问,“阿狸,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们都自私。”申时轶道,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是这件事情怎么能用错与对去评价呢?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你知不知道那天在宫门外,我挨鞭子有多疼,可是最疼的还不是在身上,而是,而是我终于还是要把你留在这里,留给别人……” “申时轶……” “不,我要说。”申时轶抬起女子的颈子,锐利的眼睛看着她,这时候他不是那个偶尔还略带着稚气的、会撒娇撒嗲的少年,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强壮的、彪悍的、会令人心颤发抖的男人,“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回来,把你重新抢回来。如果说这里面谁最自私,那么就是我。我最自私。” “在我们能够选择的时候,选择符合自己心意的人,在我看来,这是天底下最顺应天理、最正确的事了。我很庆幸现在我有这样的能力。” 虞盛光轻轻吻上他的嘴唇,“谢谢你对我这样郑重认真,阿狸。可是你的父亲、家人,还有临江王,我们总还要顾及。” 她转身从小屉里取出一封信笺,递给他,“我欠临江王一个解释和道歉,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 申时轶看着信,“堂叔对你……哎,我想把堂叔调的远远的。” “别,不要为我这样,这不值得。”虞盛光道。 申时轶看看她,“男人的事情,你不懂。没那么简单。” 虞盛光还是不解,“我不认为我对临江王有多重要。” 申时轶揉揉她的头发,“你不懂,小光。”站起身,“这封信我会给他,还有我父王那边,你先不用理会,交给我就好。” 第131章 遭贼 临江王当着申时轶的面,打开了信笺。 虞盛光的字师从姜无涯,定然是一笔好字了。 申时轶看着申牧面无多余的表情,仿佛是浏览公文一样阅读着信件,待他看完,抬起头,道,“这件事,我要向堂叔说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我不起,”申牧道,微扬了扬信纸,将它放在桌上,“这是她的选择。”一顿,“该说的信里都说了。” 申牧的神态、语气都很平静,同他平素的内敛、深沉别无二致,申时轶听过、也见过在多少次危难当头的时候,这位王爷以超人的冷静和条理从容权衡应对,似乎他整个人就是一块理智的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激发他的情绪。 实话说,申牧是非常符合传统审美的士大夫或者贵族。 但是这一次,申时轶不知道自己是出于纯男性的多疑还是超常的灵敏,在这位王爷惯性的冷静自持背后,他总感觉隐隐然有不同的东西。 “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申牧先道,指的是宁王登门表态的事。 “哦。” “关于林氏和虞氏,”申牧却没有说他们,而是来到林王妃婆媳身上。 申时轶看向他。 “她们是临江王府的人,我希望二郎能给我个面子,不要同她们计较。” “临江王府把手伸到了宁王府——如果堂叔真视她们为临江王府的人,就请约束她们的行为。” 说罢,申时轶站起身,“告辞!” # 卧床三天,虞盛光已经恢复许多,可以下地行走。 虞母在佛堂为霍煌和他们无缘的孩子设了一座灵龛。 “不管外面怎么说,我在西北的时候,听到的是霍将军驱赶突厥的英勇事迹,他是个了不起的军人,也是你的第一位夫君,咱们家理当为他供一柱香。”虞母道,“等你再出嫁了,霍将军这里就由我来打理。” 虞盛光没有说话,更没有反对。 把佛香插到龛前,闭目的时候想到了之前的种种。 虽然过去的并不久远,但现在从回忆里望过去,仍然像隔着一座山。 虞盛光不清楚如果自己再年长十岁,或者已有了现在的经历之后,重来一次的话,自己对他会否还是那种纯粹的、尖锐的拒绝。 如果是没有答案的。 悖论在于,当你了经历,或者当你置身事外,以已有的阅历去看待荆棘丛中当年的自己,仍会觉得,即便可以以后来的成熟去减轻受伤,那淋漓的鲜血依然珍贵。 一瞬间,她理解了那晚在刑房,霍煌说的话。 属于青春的、最初的、纯粹而不矫饰的好,还有坏。 睁开双眼,虞盛光走出佛堂,如果过去只属于记忆,那就让他们只属于记忆。 # 回到内院,女官宋绯儿已候在那里。 “听闻公主殿下身体不适,许多夫人来笺,要前来探望。” “有不少人是想来看热闹吧?”色戒道,颇为忧心忡忡,“那天在宁王府殿下晕倒,当时有很多夫人在场——林王妃婆媳二人,忒也歹毒!” 他们对外是说公主扭到了脚,但宁王这么一闹,加上现场有人,怕是许多人都猜到了情况。 “本宫不见。”虞盛光淡淡道。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 “本宫是大晋的大长公主,有点儿脾气,不想见人,还需要解释吗?”虞盛光对宋绯儿道,“这件事你去处理。” “是。”宋绯儿福身。 “另外,备一份厚礼,悄悄让人送到宁王妃那里。”虞盛光叹,“为我的事累带到她了。” 春衫劝慰她道,“宁王妃是明白人儿。” “就是因为人家明白,咱们才更不能以为理所当然,人都是相互的。” “是这个理儿。”春衫想了想,“现在王妃娘娘在府内地位尴尬,宁王殿下又刚发作她,咱们未必也要见到人,派个不显眼的人,把东西送到她身边的人就是。娘娘是明白人,定能够意会得到。” 虞盛光道,“就这样吧。” 那色戒也在一旁,“这几日内殿下您就不要再为这些事操心了,养足身体和精神,十日后的太子册封典礼是必要出席的。” # 这边厢公主府里虞盛光主仆正商量议事的时候,林王妃居住的前楚国夫人府却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 申时云将将从临江府赶回来,进门就看见内院的门洞大开,仆人们慌慌张张四处乱窜,不由惊怒,顺手逮到一个小厮,“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乱跑,没有规矩了吗?” 那小厮一见是她,忙慌慌得跪下来,“昨儿家里遭了贼,还烧了后院,王妃娘娘正在骂世子夫人呢。” 申时云眉间抽动,让下人,“快带我进去!” 走近林王妃居住的主院,果然听见林王妃打骂虞仙因的声音,“丧门星啊!我怎么就信了你的话,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哎哟哟气死我了!” 有仆人进去报,“大小姐回来了!”申时云紧跟着走进厅堂,但见屋内男女仆役跪了一地,那虞仙因跪在林王妃脚下,蓬头散发,一侧脸颊被打的通红,身上衣服也歪乱着,申时云见到这样的景象,十分不快,皱眉问,“母亲这是做什么?一个府里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林王妃见到是她,“我儿回来了!”终于丢开虞仙因,起身过来抱着申时云就是一通哭,“儿啊,你是不知,为娘这是被人欺负得惨了!” 申时云知道她母亲一生顺遂,自来只有她欺负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先安抚她一下,命管事的仆人将多余的仆役都带走,扶林王妃坐下。 原来府里昨夜被盗,贼人不仅将库房里楚国夫人一生积攒的珍奇异宝偷了个干净,更潜到林王妃的卧房,将她的珠宝钗环席卷一空,并剪下了林王妃一绺头发。 整个府里的人毫无知觉,一直到凌晨库房起火才有人发现。但库房里的布匹、古玩、木材、香料,基本也都烧得没了。 申时云听罢前因后果,问,“母亲知道这是谁做的?” 林王妃道,“除了申时轶,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指着还跪在一旁的虞仙因,“就是这个丧门星,撺掇着我去……哎哟可气煞我了,申时轶爱那虞阿圆爱的惨了,连有孽种都还要,我们得罪了他,哪里还能有活路?女儿啊,你我趁早收拾东西,回临江去吧!” 申时云没应声,看向虞仙因,只见她跪在原地,任林王妃怒骂搓打,也不言声,只一双眸子里火光燃燃的,倒像是要拿了主意要做什么似的。 正要说话,外面一个老仆疾步进来,“娘娘,大小姐,咱们家王爷使人来了。” “谁?”林王妃一顿,抬起头。 “咱们家王爷,还能有谁,”申时云却是脑子里一过,有了定数,再看地上跪着的虞仙因,也直起了身子,看向外面。 “自然是二叔了。母亲,你忒也糊涂,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就知道一味在家里哭,不去说与二叔听呢?” “阿,阿牧?”林王妃张大了嘴,是真的惊讶了。 # 虞仙因跪在申牧脚下,她已新更换了衣裳,头发也梳的齐整,一侧脸颊仍然肿着,但梳洗的干净,还画了淡妆。 “王妃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虞仙因抬起头,看向面前峻雅雍容的男人,“王爷,我也姓虞,我也是青春年华的好时光,虞阿圆能够给您的,我都一样能给,请您也帮我!” 她将头深深埋在榻上双手臂间。 室内一片寂静。 “虞阿圆给过我什么?” 临江王的声音很淡,轻的像没有分量,但虞仙因抬起的脸上一片燥红,知道自己心急说错话了,申牧是能够在无形之间给人以压力的人,只因他本人永远稳定深沉如高山深海。 “奴说错话了!”虞仙因再一顿首,这一回字斟句酌,“如果没有您,阿圆她不会有就会进宫、做公主,嫁给申时轶。可是她辜负了您,背叛了您——我,我不会,如果您肯帮我,我不想一辈子做一个傻子的老婆,一个有名无实的世子夫人——如果您肯帮我,我一定做您最忠实的奴仆!” 申牧脸上浮现淡淡的笑。 看到他这样的笑,虞仙因脸更红了,这一次不是只因为说错话窘迫的原因,而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内心到小腹有一种热热的感觉,她有过情郎,识得男女间的滋味,一瞬间,心里头不由心猿意马的胡乱想起来——之前申牧更像是一个长辈的存在,她也曾有过少女的幻想,但那对象更多是申时轶、甚至申时洛这样的年轻人,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虞仙因想,如果真的需要委身与他,却也不是一桩让人不痛快的事,甚至隐隐有些兴奋期待。 “说吧,你想要什么?” 醇净微冷的声音,虞仙因急忙从幻想中回过神,抬起头,临江王仍然是一个严肃自持的长辈。 “我,我……” “怎么,有胆子来找我,没有胆子说出自己的野心?” 虞仙因把心一横,“我想与世子离异,嫁进宁王府!” 第132章 含义 “嫁进宁王府。” 这是一个陈述句。没有惊奇、鄙夷、或是嘲弄的意思和语气,这让虞仙因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也没那么荒唐过分,小心翼翼得抬起头。 “申时轶?” 正对上临江王冷淡莫测的眼珠,虞仙因鼓起勇气定定得看着她,如果虞阿圆能够征服这个男人,为什么她就不行?! “不,是宁王殿下。”她轻声道,纠正他。 “宁王。”那双冰冷的眼珠看她的时候,似乎带了些评估审度的神色。 虞仙因露出自己对着镜子练习过许久的、怯怯的笑容,“王爷,您可以叫我阿满。” # 金丝楠木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一桌子美食。 烤乳鸽、醴鱼臆、烤毕罗、炙鹿肉、蒸团糕、乳酥酪、嫩鸡黄焖汤,还有黄豆蹄花盅,五彩米饭,虞盛光扫了一眼,笑着道,“你们是要把我当小猪喂养么?” 色戒笑道,“殿下没养出来几两肉,这丫头倒是又长高了!” 说的是豆角,她正是抽条该快发育的年岁,吃的好,自然更加窜的快、养的皮光柔滑,果然那一张苹果脸都圆通通的,像个小苹果。 豆角喜滋滋得指着装着炙鹿肉的碟子,“殿下殿下,这个鹿肉,是西平郡王殿下今天刚打来的,鹿肉最是滋补,您快些用吧!” “鹿肉滋补,你知道补的什么?”春衫打趣道。 豆角傻呆呆的,“不就是给咱们家小姐补身子……” 色戒却笑春衫,“你这蹄子,你倒知道鹿肉是补什么的了!” 几个婢女都还是闺女,几句话把各自全绕进去了,不由都是红着脸儿吃吃得笑出来,豆角傻乎乎的,但见这几个平素严肃沉静的大姐姐,也难得露出寻常女儿家的傻气,也跟着嘿嘿笑着。 虞盛光也红着脸。 近来她虽还养着,但那家伙日日来歪缠,总还有些亲密的举动,他又是个世家公子的作风,总不爱避人,真真是个尴尬。 一顿饭说说笑笑得吃罢,小空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的包裹。 虞盛光问,“这是甚么?” 小空将那物放在榻桌子上,“奴婢不知,是临江王使人送来的,让殿下亲启。” 申牧。 室内安静下来,虞盛光示意豆角等小婢女先出去,身边只留下色、空、春三人。 她将包裹打开。 里面是一架碎琴,一张碎裂了的七玄琴。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虞盛光微蹙起眉。 “这架琴,虽比不上你师傅的孤桐,但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这是申牧最喜爱的一架琴。 虞盛光手指抚过已经碎裂掉的琴身,还有崩断的琴弦,七根弦断了两根,圆池也裂了,一道深深的裂纹横刻在其上。 “临江王这是什么意思?”春衫的声音小声问道,这——并不像他。 虞盛光没有说话。她的信给出去以后,本就没期望申牧会予以回信——但,送来这样一架裂琴。 “没有别的什么话吗?”她问小空。 小空摇头,“只让公主收下。” 突然间心底有了隐隐不安的感觉。虞盛光将它压制住,把琴重新包好,“把它收起来吧,”她说,“这件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 “欢迎啊,欢迎!”宁王府的管家满面带笑,迎接刚下马车的临江王申牧。 马车后面还有一辆,管家一怔,看见车门打开,在仆役的搀扶下,林王妃和申时云走下马车。 “临江王府前来拜会宁王殿下。”申牧淡淡道,不是解释,只是陈述。 “是,”管家四通八达之人,虽然近来府内情况微妙,坊间也盛传林王妃得罪了西平郡王,结果家宅遭劫,损失重大,而后来林王妃也再没有登门过,这会却跟着临江王来了——一句临江王府,也是,人家可是前任临江王的遗孀,可不是临江王府的人咋滴! 长袖一让,“王爷,王妃娘娘,请。” 原三日后就是册封太子之大典,今天却是宁王邀约了申氏皇族的几名近亲府中小聚。 男宾女眷分开。 申时轶听说申牧一并带来了林王妃母女,不禁看向他。 恰申牧也正与人寒暄,向他这边扫了一眼,两个男人的眼睛对上,只一瞬,再交错开,申时轶看向父亲,宁王正坐在主位上,面向申牧给他的行礼,宁王是心思单纯之人,从他的面上和眼睛可以看出现下是十分信任也喜爱这个堂弟,申时轶鹰目一暗,肩上被人拍了拍,世子申时庭同他道,“不过是妇人家家,”他指的是林王妃等,“搬弄是非本就是妇人习性,以后多防着点就是了。都是自家亲戚,也不宜弄的太僵。” 申时轶一笑,“哥哥说的是。” “走,”申时庭道,“去跟堂叔打个招呼。” 宴过一半,宁王携着临江王的手,两个人共同到花园散步。 “恭喜殿下,”申牧再次向宁王道喜。 “嗨,阿牧,你知道我的性情,最不耐操心,若是可以,真的想让陛下把皇位直接传给二郎。” “子承父业,天家事大,还是按部就班的好。” “你说的对。”宁王叹,心情压抑,“二郎我本来是极放心的,但只一桩事……哎!” “是同大长公主的事吗?”申牧问。 “阿牧,”宁王停下脚步,期翼的目光看向他,“之前我听说,是不是崇元她…要嫁给你?” 月光下男子的脸丰神俊秀,犹如神袛,深邃的眼睛在夜光中微微一滞,亮亮凉凉的一点,然后好像觉得是什么好笑的事,亮光漾漾散开,语意中也带了无奈的笑意,“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哎!”宁王又叹,低头先向前走去,二郎,崇元,冤孽,真真是冤孽! 他后面的人,面上的笑容却凝结住了,那深深的瞳仁中,又收成冰冷的光点。 # 兄弟二人又默默走了一阵,申牧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林氏的。” “你不用说了,”宁王道,“二郎还是有少年心性,若有阿牧你的老成,我也不至于再为他操心。” “子女债都是还不完的。” “阿洛呢?也到了嫁娶的年龄了吧?现在还在大营?” “唔,让他出去历练一年,确也到了该回来议论婚事的时候。”申牧道,“待典礼之后,洛儿回来,也想请堂兄去家中坐坐,不知可否?” “然,然!”宁王欣然同意,重握住申牧的手。 第133章 仙因 宁王的太子册封典礼当天,洛阳城飘起了小雪。 白雪浅浅覆盖了整座宫城,皑皑雪地上,重装铠甲的卫戍军方队和千牛卫们屏息肃立,给大典更添了几分肃穆庄重之色。 久未露面的女皇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身穿明黄色的天子大裳,头发已经完全白了,长长的冕旒遮挡了她的面容,将女皇与毕阶下的宁王、众人隔离开来,今日是属于别人的日子,她虽还活着,但已成过去,一切皆与她无关。 礼炮鸣放,群臣吟诵,她看见穿着明黄色太子服色的宁王一步一步踏上阶梯,向宝座走来。 # 册封典礼按部就班,进行的很顺利,看不出一丝不久之前在这座宫殿里发生的腥风血雨。 申时轶来到虞盛光身旁,“小姑姑,你还好吗,若是撑不住,便去歇息一阵子。”接下来便该是皇帝与太子一起赐宴群臣,又一段冗长的程序。 虞盛光点点头,“正要去阁子里坐坐。”问,“刚才陛下说了什么?”太子的脸色怪怪的。 申时轶道,“陛下再三要求赦免弥安,带他一并去上阳宫。” 虞盛光默,似乎是为着弥安为她所伤这个原因,女皇如今对自己并不理会。 这些事都要由宁王父子去决定的,她不再问,而是犹豫了一下,告诉他道,“等一会——我约了临江王去阁子里见面。” “做什么?”申时轶看向她,浓眉微皱,明显不大悦意。 “还是应当当面说声抱歉比较好,”虞盛光细细道,想到申牧那晚送过来的碎琴,心里隐隐然总觉得不安。 “有什么好说的?!”申时轶没了好声气,命令她,“让人跟他说一声,别见了。” “已经约好了……” “你以为你说了什么,对不起,抱歉!真心诚意,又有什么用!”他要的不是这个!申时轶锐利的眼睛看向虞盛光,抬起她的下巴,“你太天真了,小光!” 那女子仍然是气死人的坚持。 “太子殿下。” 耳旁传来侍女轻呼行礼的声音,两个人一顿,申时轶放下手,虞盛光转过身,面向宁王轻轻行礼,“太子殿下。” “你们……”宁王不悦得、面色沉沉得看着他们。 想到终究是在宫廷里,后面还跟随者一大帮臣子、侍从,宁王勉强收住不悦,对申时轶道,“你跟我来。”说罢率先转身而去。 太子竟然对大长公主冷淡至斯,随员们有人看在眼里。 “是。”申时轶一面应道。 一面转过脸看虞盛光,“随便你!”他冷冷道,一张脸又黑又沉,跟上宁王离开。 # 暖阁已收拾好,申牧已等在阁里。 室内明亮,几案上一个墨玉瓶供着黄玉梅,空气里滢滢的暗香隐约,身穿正一品亲王服色的申牧面如冠玉,气派堂堂,虞盛光觉得面对他,确实有些心疚和尴尬。 命侍女都退下,室内只余下二人。 “王爷最近在帮助林王妃一家,庇护她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申牧看向虞盛光。 果然是有了爱情的滋润么,淡淡道,“公主的气色不错。” 其实脸上敷了那么厚的粉和胭脂,哪里看的出什么气色。 是那一双眼睛,申牧打量着,它们波光蕴蕴,平和而柔润,褪去了初识时的单纯稚气,变得——是在幸福中沉浸才会有的柔软眼波吧。 “这不像您,王爷,”虞盛光道。 她的语气镇定,带着小心翼翼的歉意,这样诚挚可爱的面容和神态,若是以往,申牧定会悦意怜惜,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厌恶而烦躁,有一股令人不快的紧绷从下腹一直到胸口,堵塞到喉头——竟然会被心仪女子的笑容引起这样的情绪波动,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都到哪里去了? “哦,公主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虞盛光不能回答了。 “对不起,”她低低道,“是我太过自私,我……” “没用的话就不用说了,”申牧道,一停,接着道,“你也不用多虑,林氏和你妹妹虽然做了错事,但她们确实是我临江王府的人。” 室内回归到了沉默,只隐隐然的梅香浮动。 “我明白了。”过一会虞盛光道,站起身。 # 走出门外,林王妃竟带着申时云在近旁。 “公主又来骚扰我家王爷做甚么?”林王妃一张利嘴,如今身后有人,一扫那日在家的颓废,冷笑,“还嫌勾缠的他不够吗?” “王妃,请注意您的言辞。”春衫肃容。 “哼。”林王妃再哼。 “掌嘴。” “什么?”林王妃,包括申时云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绯儿不用虞盛光再吩咐,沉声道,“临江王妃对大长公主不敬,速退下!” 两个女武官扭住她的胳膊,往膝盖处轻轻一碰,林王妃由不得人,双腿顿时软绵,跪了下去。 “母亲!”另一人拦住了申时云,“小姐自重。” “啪”的一声,女武官重重的一掌,掴到了林王妃面上。 直到真的被打,林王妃还像是没反过劲来似的,楞楞得看着虞盛光,申时云则是怒红了整张脸庞,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够了,虞阿圆!你在做什么?!”她咬牙切齿嘶声道。 “公主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女官们还要教训,虞盛光止住她,上前对被扭住胳膊的申时云道,“既存了害人之心,打你又怎样?” “害你?”申时云嗤笑,语意辛辣,“我母亲是帮了你大忙吧!” 虞盛光眼中冒出怒火来,卡住她的下巴,“休用你们那颗肮脏的心来忖度别人!养尊处优,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便要兴风作浪,其实你见过什么?本宫经历腥风血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处绣花呢!呵呵,还是那句话,想害人,就别怕本宫仗势欺人。” 申时云不说话了,只一双眸子恨毒毒看着她。 虞盛光哪里在意理会这样的挑衅,甩开她。 门开了,申牧站在门处。 虞盛光微侧过身,没有正面看他,却是向着他道,“王爷,这就是临江王府的人?还请您好生约束她们。” # 宴赐群臣,席间,宁王环顾大殿,“临江王府的位子怎么空了几个?阿秀、云儿哪里去啦?” 一人道,“林王妃娘娘身体突然不适,先提前回府了。” “唔,”不知怎的,眼睛飘过坐在女皇下首的虞盛光身上。 那女子姿仪端庄,美丽非常,确实比孙妩娘等女子更加出众,可是——可是一个女子最应该有的贞洁简单,她却是没有。宁王的眼睛黯下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做媳妇。 太子册封,即要搬到昭阳宫里居住,申时庭、申时轶兄弟业已成年,且都有了王爵——那申时庭被封为齐王,申时轶亦爵加一等被封做赵王,仍居住在原先的宁王府邸。 宴罢,群臣散尽,申时庭父子随太子去往太子居住的晋阳殿。 虞盛光恭送太子离开,她的马车来了,便让侍女搀着,登上马车。 “公主殿下,姐姐!” 一个尖锐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一名年轻的女子哭着奔到她的马车近前,虽然有侍卫拦挡,但还是仰面大声哭唤道,“公主殿下,是我不懂事,撞罪了你,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竟是虞仙因。 “怎么回事?” 太子并没有走远,乍然听到哭声,转过身。 那边上虞仙因被两名侍卫反剪住手臂,一侧脸上红肿,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申重觉得她面熟,“是阿秀的媳妇!” 申时庭劝道,“父王,咱们走吧,让二郎过去看看。” 申重却道,“这是怎么回事?”联系到刚才林王妃母女的突然离席,没有听从申时庭的劝阻,折返回去。 见他过来,所有人躬身行礼。 那虞仙因却好像没看见他,只怔怔得看着虞盛光,“公主殿下,阿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该把你喝药的事无意中说出来!现在母亲也不要我了,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不怪她,她也是吓怕了,都是我不好,确实是我不好!求求您给我条生路吧,呜呜呜!” 申重大概听了个明白,看向虞盛光,那做妹妹的哭的像一个泪人儿,那女子还是面无表情冷淡得看着她——她们可是亲姊妹啊,申重觉得,虞盛光这样,六亲不认,骨肉疏离,和以前的霍昭有什么两样! “崇元,这是怎么回事?” 虞仙因这才仿佛刚看到他,忙挣脱了侍卫,跪在地上,“太子殿下!” 虞盛光道,“崇元也不知为何,世子夫人突然就冲到了我的车前。” 申时庭皱眉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申时轶看向后面的侍卫,“是谁让世子夫人受了惊吓,竟然冲到太子和公主面前?”向申重道,“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你又想瞒着我什么!”太子突然间就大怒,拍了申时轶肩膀两下子,“避重就轻,故弄玄虚!” 虞仙因忙膝行上前,“殿下,殿下!不要责罚两位王爷和公主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世子夫人是来找我的,”虞盛光走到虞仙因面前,拦着她的身子,向申重微微行礼,“惊扰了殿下,抱歉。”命左右侍女,“扶夫人上我的马车。” “是。”小空箭步上前,一把拧住虞仙因的胳膊,她刚要痛呼,小空另一手按住她另一穴道,脱口而出的呼声又噎到了喉咙里。 虞盛光再向申重行礼,“殿下。” 女人家的事,众目睽睽之下,申重确实不便过问。虽然满腹蹊跷和不满,他还是沉着脸,转过身。 虞盛光恭送他一行离开。 第134章 姊妹 虞盛光后于虞仙因登上了马车,虞仙因见她上来之后,自坐到主位上,马车是香樟木的,铺着金钱蟒的锦缎绣垫,散发着怡人的香气。 虞仙因跪坐在地垫上,与方才在外面的楚楚可怜截然不同,此刻收起眼泪,强自冷静、甚至有些挑衅得看着虞盛光,等着她责问发难,呵呵,她有一百种回答去堵她的嘴。 虞盛光却根本没有看她。 软索马车平稳得向前行进,车内,一直沉默着。 一直到停下,虞盛光冷淡得吩咐道,“扶世子夫人下车。” 原来是到了原楚国夫人府。 “我不再是世子夫人了!”虞仙因蓦的开口道,见对方终于由于她这一句话眼睛看向她,不由振奋起来,流露出亢奋而又克制的神情,抬起下巴,“我不再是世子夫人了。由于殿下您的责怪,王妃娘娘把我休了,呵呵呵,姐姐,您是不是很得意?” 虞盛光看了她一瞬,收回视线,“带她下去。” “是。”小空已登上马车,重抓住虞仙因的手臂。 这一种轻视激怒了虞仙因,咬牙道,“虞阿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会勾引男人——我,我会比你更强,比你更强!” 马车门打开,小空几乎是投掷着将她扔了出去。 “啊!”虞仙因跪倒在黄泥地上,雪水和泥污糟了一身,看着重新启动、缓缓离去的华丽马车和护卫随从,她眼中几要冒出火来,喃喃自语,“我会比你更强!” # 昭阳宫内,申重也从侍从那里得知了日间暖阁外发生的事。 殴打林王妃、责骂申时云,崇元并不像以前想象的那样良善啊! 这位老实人这样想着——也是,能够手刃前夫,霍煌那样的狠人都死在她手上——申重越想越是寒津津的,这样善于蛊惑男人又狠辣厉害的女人,怎么看,都觉得和母皇陛下十分相似。 怪不得母亲一眼就相中她,非要她做了义女,申重想,依稀记得小时候,父皇曾说过,母亲年轻时何尝不是温柔媚人。 “二郎哪里去了?”他问左右。 “启禀殿下,赵王殿下已经回府。” 天色已晚,宫中快要落钥了,申重正在犹豫是否要唤申时轶进宫,一个小侍进来报说,“殿下,临江王妃求见。” 申重一愣,“快宣。” # 虞盛光从温热的水中钻出,即被拉拽过落到男子滚烫坚硬的怀里。 热烫霸道的舌头强悍得抵进唇里,虞盛光都不知道自己的小舌头该往哪里放了,他高而挺的鼻子压着她的,身子也不断倾下,把她往水里面压,这样的亲吻让她想到他占有她的那一夜,齐胸的水面仿佛突然带了电流,滋滋的、麻酥酥得袭向胸前,脊背,腋下,她感到整个身体的暖而烫,还有害怕。 饱满的胸前被捉住了,隔着一层纱,拧上敏感的顶端。 “申时轶!”虞盛光不禁惊呼,他的怀抱、亲吻,还有抚摸都太过紧箍和热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绷在喉头,虽然已经过人事,这方面女子仍然是天然的拘谨和保守的。 申时轶听到她这声唤,倒松开了手。不过并没有要放开怀里的女人,而是靠到沿壁上,将她举高,美人儿裹着一层纱衣的鲜嫩胸部圆圆又尖尖得倒垂下来,像两颗完美的水滴。 虞盛光的脸红了,申时轶亲吻她的嘴唇,手指插|入*的长发,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挑逗磨蹭,“你什么时候能好,我都要憋死了。” “我们还没有成婚……” 含羞带怯的呢喃如春燕一般,相比之下,年轻男子的调笑就粗噶低俗多了,“那有什么,有了娃儿,就先生下来。” 女孩纤美轻盈的身体在他怀里就像是娃娃一样,他只想将她彻底破开,套含住他让自己好好爽,想到那晚将她摁在底下抵命冲刺的景光儿,不禁益发燥热。 “你净胡说!”虞盛光格格笑道,拿水去泼他。 不妨手被捉住,申时轶带着她去摸向下面。 “阿狸!” 申时轶坚持,“不能干,你总要安慰安慰他!你看看,小十二都涨成什么样了,多可怜。” 虞盛光又羞又尴尬,真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小手软软得随着他握着那处,羞得将脸儿埋在男人的颈子旁,偏他还低着头去看她弄他,一会儿要死要活得闭上眼喘息。虞盛光那一身也是,又热又羞,不禁儿贴到心爱男人的脸颊旁,轻轻吻上他的脸。 # 申时庭、申时轶两兄弟候在偏殿,等着见太子。 “父王初初登基不到半月,已有人忙着进献美女、珍宝——想我王府之前,嘿嘿,”申时庭冷嘿,“着实不耐烦见那些人的嘴脸。” 申时轶道,“临江王妃也给父王进献了两名女侍。” 申时庭一顿,看向他,“近来父王和临江王府走的很近。” “大哥怎么看?” “谁?临江王?”申时庭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问这些事。二郎,你听哥哥一句话,父王他一向最疼爱于你,咱们家有今日,你亦功不可没,但,父王毕竟是长辈,他的事,咱们做儿子的,不好插手太多。” 申时轶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虽懦弱,但现为太子,今时已不比往日。 侍从出来请他们,恭恭敬敬的,“两位王爷,请进吧。” # 申重尚不大习惯做太子。 女皇已移居上阳宫,太子监国,铺天盖地的奏折、请示一天天不间断得往宫里递,老头儿一辈子待在宁王府里蔫头巴脑地过日子的,哪应付得了这些事。 臣子们一个个说的、写的,都是国家的大事,仿佛一件不按照他们说的办,这天下马上就要垮了、乱了似的,申重监国以来,只举行过一次大朝,当天即是铩羽而归,坐一上午楞是没说一个字出来。 “父王应该选一个贤明的宰相。”申时轶道。 “现在的不好吗?”申重问。现在的中书令也经历了当天的宫变,说起来,还有拥立之功。 “他的资历太老,又侍奉陛下多年,难免有倨傲之心。” 做下属的,对上级也是要考量的,似这等老臣,如果不能以足够的能力去压服驾驭于他,反而会被轻视、架空。 “阿牧也是这般说的。”申重点头道。 申时轶眼睛幽光一过,父亲与临江王的关系,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你们有人选,都推荐上来。” “是。”兄弟俩齐齐躬身。 “不说这些个烦心事,”太子转向申时轶,“你的亲事,却也不能再拖了。孙家的姑娘人品、家世,万般皆好,人家还在这等着消息儿,须尽快去提亲。” 他说的是孙妩娘。 申时轶一愣,他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什么孙家的姑娘?”他笑嘻嘻得问。 “滚蛋!”申重发怒了,“少拿你那套嬉皮笑脸的样子来应付你爹!你想娶崇元,就是不行!我不同意!” 申时轶笑脸倒真收住了。 明亮的室内,一下子日头偏了过去,沉沉的有些压抑。 “父王。” “你别叫我!”太子气冲冲道,“二郎,你一向聪明,怎么这件事上就犯了痴,怎么也想不通?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孙家的姑娘哪一点比不上崇元,啊?” 申时轶不做声。 申时庭扶住太子的胳膊,劝道,“父王,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申重连他也拂开了,“你也闭嘴!二郎,我只问你,为父不同意你和崇元,你给我表个态,到底应不应!” # “申时轶再牛气,奈何太子是他的老子,呵呵,申二郎要娶大长公主,太子殿下不同意,这事可是闹的人尽皆知了。” 冬日偏寒,可洛阳城的女郎们还是有能聚会享乐的地方。 这一间天乐苑,是专为女宾们所开,吃喝玩乐,还有香汤浴池,几名贵族女眷,包裹着锦缎浴衣,斜斜得躺在春凳上,露出光溜溜的香肩和玉足,旁侧有侍女捧巾服侍,一面捻着食案上店家备好的小食,什么糖渍梅子啦,糖粉玉球儿啦,说说笑笑说着上京里最新鲜的八卦闲话。 一个妇人坐起身,草绿色绣着蝴蝶、花草的披帛淌了半身,堪堪遮住下腹,露出大晋人喜爱的、丰腴的手臂和胸脯,“我这倒有一桩最新的新文儿,你们要不要听?” “什么?你官人在宫里头做中郎将,不会是关于太子殿下的?” “公主殿下的妹子,临江王府的傻儿世子妃,唤作虞仙因的,你们知也不知?”那妇人故意一停,卖了个关。 “她怎底?” 那妇人低声说了一句。 几个女人立刻炸开了,一个年纪略小一点儿的女子圆睁了眼睛,“啊?花夫人,你这话是真是假?如此一来,岂不是父子俩娶了姐妹俩?这也太……” “嘘,收声!这位虞姑娘,可还是被太子殿下悄悄儿藏在宫里头呢,喝,这又有什么?要论辈分,大长公主不还是二郎殿下的姑姑?天家,历来最乱最污脏的地方!” 第135章 偶逢 虞仙因对着铜镜审视着自己的妆扮。 淡绿色的宽袖窄口宫衫,赭红色灯笼裤裙,莲纹金丝宽腰带,她将腰带后面的丝绦又紧了紧,更加突出胸部和翘臀,此刻她叫“阿绿”,林王妃献给太子的两名舞姬之一,看着铜镜里的丽影,虞仙因想,便是那被她顶替了进宫的舞姬本人,怕也没有自己娇美可人呢。 “夫……”一同进宫的舞姬唤,被她一个眼风忙收住嘴,改口唤道,“阿绿,时辰到了,该走了。” # 当宫人来报说太子殿下当晚留了一名舞姬侍寝的时候,太子妃并没有以为什么,按平常,吩咐准备避子的汤药便罢,舞姬的身份太低微了,即便承宠也多半是一时之欢,这种事无论在后宫、还是在内宅,都实在是太平常了。 而这边,申重酒醒之后看着寝帐里自己身边躺着的娇美女子,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禁指着她,“你,你……” 虞仙因适时醒来,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露出雪白的身儿,急忙从锦被里翻身而起跪在床上,哭道,“殿下,殿下,都是阿满的错,您要怪就怪阿满,不要怪罪娘娘……” 申重头痛又糊涂,却也一时不忍将眼前楚楚可怜的女子呵斥问罪,虞仙因从指缝里观察他的颜色,一面哭一面说,条理分明,将自己如何得罪了长姊虞盛光,其后虞盛光又将落胎之事记恨到林王妃身上,而林王妃因惧怕赵王与公主府的报复欲将她休弃—— 说到此处,泪眼婆娑得抬眼向申重道,“阿满实在没有办法,想到太子殿下您最是心慈公道,这才出此下策,背着我家王妃娘娘假扮了舞姬进宫,只盼您能够劝说我家娘娘不要休弃阿满,谁知道,谁知道,昨天您喝得醉了……” 听完经过,申重瞠目结舌,依稀昨夜是心情不好,醉酒点了一名舞姬侍寝——那虞仙因欺他软弱糊涂,继续哭道,“因我年幼不更事,污了殿下的名声,阿满……阿满这就去死!” 一头撞向床边的柱子。 申重再吓了一跳,急忙唤人,候在外面当值的是大太监、原就在晋阳殿做掌事中官的池夙,闻声急忙进殿,见宫人们已拉回了虞仙因,再观太子与那女子二人情状,眼神闪动了两下。 “殿下,您看……”他揣着手,试探着问。 申重头疼加上心绪烦乱,“先把她带下去,先把她带下去!” 池夙命人架起虞仙因。 “莫要苛待了她。”快到门口,太子又道。 池夙回身,“是。”躬腰应道,嘴角划过笑纹。 # 太子的内帷之事可以一时瞒过太子妃,却一刻也瞒不了他身边的近侍。 东宫寝殿晋阳宫的总管太监戴富有,原就是宁王府宁王身边的总领太监,贴身服侍申重业已十年有余,贯掌内务之事,当天稍晚的时候,便从早晨当值的小太监嘴里得知了侍寝的舞姬竟然是临江王府的世子夫人。 临江王两兄弟,申牧虽然兄终弟及袭了临江王的爵位,但临江王世子却还一时没有变为申时洛,名义上还是那傻儿阿蒙。前一阵林王妃吵吵嚷嚷的,确是传出了要休弃虞仙因的传言,但——未成想那边厢还没有休呢,这边人就爬上了新出炉太子的热乎乎的被窝。 戴富有思索了只一息,让自己的亲信,“去,告诉赵王。” # 洛阳都城向东二十余里,白马寺临洛河北,登高可眺河水。 时近初冬,众僧人早课已毕,熙熙芸芸,回各自禅房院落。悠扬的钟声从古寺深处响起,寺塔之上,主持和尚与身边的贵客,正一面聆听这古朴浑然的马寺钟声,一面顾眺远方,只见一重一重的阴云几乎压下了天空,呼吸间湿冷,似要落雪的模样。 一众僧人簇拥着什么人登上台阶,身侧还有身着甲衣的侍从护卫,主持身边的那人道,“有贵客到了。”说罢欲要转身,显见是不愿与人相面。 主持亦奇,“今日天寒欲雪,却不知还有什么人,竟和王爷一样,有心情驾临敝寺。”言下之意,自己并不知道今日还会有人来访,来客应是巧合。 正说着,有僧人轻轻进来,到主持耳边轻声道,“崇元长公主驾到。” 主持命他退下,转身刚要告知,却见他又回到窗前,似已认出人群中的主人,黑如丸玉的眼睛轻轻一霎,尽流出光来,刹那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有怨怼,到底不是女子对负情人的那种——那是让人可怜可恨的,而是带了一种长者和仙人一样的包容和无可奈何,还有认栽的自嘲——喏,枉你自恃如何,竟也不能免于流俗。 临江王申牧,只静了一瞬,转身已回复正常,淡淡对主持道,“我要见公主。” # 色戒用银筷子将小炉内的炭火勾匀,缓火炙烤,待焰出煎时,茶香已扑盈而出,喷香满室。 虞盛光跪坐榻上,蓝裙铺地如荷,“时人较水,宜入茶者七地之水,以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三。洛阳也有好山水,白马寺盛名已久,竟然没有入前七名,真是憾事。” 色戒将烹好的茶水奉上,虞盛光浅饮一口,笑道,“还不如临江的泉水,王爷试试?” 申牧照饮,放下盅子,没有说话。 虞盛光对色戒她们道,“你们下去,我有话与王爷单独说。” 侍女们齐齐退下。 虞盛光问申牧道,“听说您正在为申时洛请封临江王世子,林王妃没有异议,陛下、太子亦都同意,宗正寺入牒后,临江王府的事基本就理顺了。” 申牧沉默,“公主想说什么?” 虞盛光抬起头,定定得看向他,“王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申牧与她对视,不语,俄而笑了,举起盅子到唇边,“阿圆是赶我回临江么?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赵王(申时轶)的?” 他语气轻柔,衬着一张玉面,既有成年男子的沉着俊朗,又一派浸润宦海的成熟气韵,并不咄咄逼人,但也有足够威压。虞盛光也经历许多事了,竟然大袖里的手心还是一颤,心里泛起紧张。然而这一向发生的事情,有些话在心里盘旋多日了,必须得说。 “临江本来就是您的封地,藩王就藩,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赶?”她回复自然,抬起眼睫,带着几分认真的郑重说道,“晋末八王乱政,不过是两百年前的事,王爷懂的比我多,自然知道这里间的要害。” 申牧没有答话。一会儿,执起茶壶,缓缓将两人的盅子续满。 “阿圆,”他绽齿轻笑,如清风入林,只见风雅无限,轻轻松松将话题的凝重气氛拨开,“今日寺中偶遇,实在欢欣。其实我想同你所说,并不是这些。” 话到尾处,如最后一滴茶汤入杯,泛起点点波纹。 点到为止,虞盛光回视过去。丰采摄人的成熟男子,一双瞳仁亮而幽深,以往多多少少欲说还休、隐晦莫名的情意,此刻在他眼中堂堂皇皇得彰显了出来。虽然两人之前偶有过数次亲密的举动,但哪一刻也不如现下之暧昧和光明,因他之前带她,如慈父之于稚女,师长之于晚辈,而现在这一刻,却实实在在是男人之于女人。 她不禁感到一种处于下风的懊恼。 #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了一整天,回到公主府邸。 “看来临江王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向侍女们道。 色戒和小空连忙墩身跪下,“殿下,奴婢等虽然出自王府,但对殿下绝无二心!” 虞盛光让她们起来,“我知道你们……” 正说着,公主府的管事太监在门外禀报,声音低沉,“殿下,宫中出了点事儿。” 虞盛光心一沉,忙让他进来,问是何事。 那管事进来,近身回道,“是东宫的总领太监戴富有戴公公和其下的掌事池夙,二人发生了口角,争辩到太子殿下前,太子殿下——发作了戴公公。” 戴富有是跟随太子十余年的老人了,原就是宁王府的统领太监,后宁王升为太子,自然而然跟随他进到皇宫做了东宫的总领太监。那池夙却原就是太子宫殿晋阳宫的一个掌事太监,本不是太子的家奴。内外亲疏有别,缘何太子竟为了池夙,要发作戴富有? 虞盛光蹙紧眉头,直觉上这件事情,或与自己那好妹妹、刚刚爬上太子床上的虞仙因有关。 第136章 变了 晋阳殿内火烛明亮,却难掩其压抑沉闷的气氛。宫人们一个个垂手屏息,整座宫殿静的压人。 只除了寝殿隐隐传来的细碎哭泣声。 寝殿卧榻屏门外的大榻上,虞仙因将头埋在太子申重的胸口前,长长的裙裾和臂间流苏披帛沿着大榻台阶淌到地板,哭的十分凄婉。 “方才赵王殿下他——好生……吓人……” 美人的一双美目肿的像桃子一般,申重看着,不禁心疼。 “臣妾,臣妾真的是……有些儿害怕。”虞仙因低泣着,抬起头来,双膝一曲跪倒在太子脚下,“都是臣妾的错,害的您今天发火,戴总管也不是故意的,您不要怪罪于他——都是阿满的错,殿下,您就把阿满送出宫,佛前青灯,阿满愿意承受。” 原来自上回的乌龙事件之后,太子将虞仙因私藏宫中已一月有余,其间常常相会。申重以为自己瞒的好,但其实宫内外早有风传,是以当申重听到外面已经知晓自己和临江王世子妃的苟且之事,更有那赵王申时轶“一早就知道了”,登时如晴天霹雳,羞恼成怒。 太监池夙更添油加醋,低垂着眼轻飘飘的说,“晋阳宫里有什么事能瞒的过赵王殿下呢?戴总管与殿下情同家人,但殿下现如今上迁内宫,内外有别,戴总管还是应当与时俱进哪!” 把申重的火撩到了胸口处,发作了戴富有。 其时齐王申时庭、赵王申时轶正在宫中,闻讯来劝,恰虞仙因不知怎的巧也过来了,一时间乱做一团。 太子申重指着申时庭兄弟二人,实际全是说给申时轶听,“自打进了宫,孤当上这个太子,你们全变了,全变了!” 其实申重自己何曾没有变?只不过人伦国法,只有上面教说下面,哪有儿子、臣子去当面顶撞指摘老子、君上的道理。 申重此时,却满心都是对眼前女人的怜惜之情,扶虞仙因起来仍靠到自己胸口怀里,“此事怎能全都怪你,是孤让你受委屈了!” 听他这般说,虞仙因泪流的更多更美,“只要为了殿下,阿满受再多委屈都不怕!”轻轻一顿,“只是赵王殿下……真的有点可怕呢!” 申重抚摸她肩头,没有再说话,皱起的眉头显得脸上的皱纹沟壑更深。 # 申时轶从昭阳宫出来回到自己的赵王府,一路上沉默无言。 贴身的侍卫随从方才跟着他在晋阳宫经历了那一场,知道他心内复杂,跟着亦是无语。 一直到回到府中,将马缰绳交给马童,管家上前道,“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申时轶方才扫去面上霾色,“带孤过去。” 那随从则自回到外书房,将方才晋阳宫发生的事与近侍谋臣说来,一谋臣问,“殿下呢?” “哦,长公主殿下来了,殿下稍后过来。” 那发问之人与旁人互视一眼,捻住下颚胡须,各不用言,作为赵王申时轶的谋臣,对长公主虞盛光当真是矛盾,一方面她当真对除去霍煌、弥安等霍氏孽逆有功,与赵王真真是两情相悦,情比金坚,另一方面,观方才晋阳宫的情形,太子与自家主子之间的罅隙恐怕要因着虞盛光这一对姊妹,愈发扩大! # 虞盛光将两卷经书摊开到案上,申时轶看她,烛光在她脸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眼波柔软又透出坚韧,让人忍不住的越看越爱,心里头的燥郁之气也不禁随之舒缓许多,问道,“这就是三藏大师从天竺国带回来经书?” “是,这是三藏亲手译作的手稿。” 申时轶翻了两页,忍不住赞道,“三藏大师只身一人远赴西域,成就如此大功德,非大智慧、大志向的人所不能为。父王一向敬重他,见到这手稿必然喜欢。” 将经文放下,又问,这一次声音带了低柔,“是不是听说了宫里的事,不放心,所以赶过来看我?” “太子殿下责罚了戴总管……是不是虞仙因她……” 申时轶将方才宫中的梗概简略说了,为人子女不好非议父母,虞盛光岂能不知,只把一双细眉轻轻笼住。申时轶道,“若是普通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只不过一句‘荒唐’罢了,但你我身处大内——”接下来的话,哪怕堂堂如他,也不再明说。 其实这样的思想,他身边的近侍谋臣岂不也是心知肚明,只鉴于君臣人伦,不可说而已,也只有在她面前可这般儿稍稍提及,虞盛光心思剔透之人,岂能不知,一时想到今日在白马寺与临江王对茶时的情形,心念一动,难道虞仙因进宫勾引太子一事,也是他的安排吗? 申时轶问,“怎么?” 虞盛光却也不想在他与申牧本就敏感尴尬的关系之间再生是非,况自己又无证据,全凭猜测,便欲掩过不提。 那申时轶是什么人,属狐狸的,性情最狡,当下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小姑姑,夫妻之间最贵在坦诚,你可不要有什么事为着我想,瞒着我做,没的被坏人拐了去。”话到末处不免酸津津的。 虞盛光一张粉面染上晕红,站起身道,“啐,谁与你是夫妻了,再者,在你眼里我就这般笨吗?” 申时轶扯住她一只袖子,稍一用力女子便囫囵儿滚到他怀里,灼灼的眼睛投到人身上又热又烫,嘴上似抹了蜜,眯着眼儿道,“姑姑,你连侄儿身子都得了,还要不负责任么?”说的虞盛光又羞又急,妩媚的水光不自禁从眼角流溢出来,吃吃笑着掩住他欲要吻上来的嘴唇,轻声道,“阿狸,你可真是个傻瓜儿。” 申时轶将她手拿开,攥住,一阵无声,烛泪滴下,申时轶看着美人儿被吻肿的嘴唇,“不是你笨小光,而是男人都太坏了。”盛光将自己完全到他怀里,那沉着坚定的心跳令人心安,申时轶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却想的是,申牧匹夫,竟真的敢肖想! # 戴富有被处罚,齐王申时庭也颇觉不妥不公。 兄弟二人在御花园散步。申时庭道,“难道就听任父王宠信那个妇人?昨日将娘娘(太子妃李氏)都说了,让她整肃后宫纪律,老戴也关着呢还。” 申时轶道,“父王是念旧之人,不会真将老戴怎样的。” 申时庭仍皱着眉。 申时轶从怀中掏出经书,“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申时庭接过翻开,眼睛亮了,“三藏法师从天竺国带回来的经文?这是白马寺智信老儿的私藏啊,陛下(指女皇霍昭)都没有要得来,二郎怎么要到的?” 申时轶笑道,“盛光听闻父王最是尊崇三藏,昨日特去磨来的。” 申时庭奇,“她怎么竟能……”蓦的想到姜无涯以前与智信大和尚最好,了然了,赞道,“原来如此,公主有心了!”又埋怨申时轶,“如此圣物,当沐浴焚香才能读也,你怎么就这样马虎的拿来。” 申时轶知他这位大哥是位痴人,“哥哥说的是。” 申时庭又叹道,“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贺思贺若弼,先生大才,只可惜……” 申时轶亦道,“是啊,若是他还在,朝堂宗室,许多事会好办许多。” 徐徐无语漫步几许,申时庭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二郎,你和崇元姑姑的事,父王那里有没有什么转圜?” 申时轶苦笑,“这不是小姑姑我们正千方百计要讨父王的欢欣,只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昨儿为了替老戴求情,我看父王怕是更恼我哩。”一顿,“为老戴好,这回儿怕是哥哥你去向父王说更好。” 兄弟二人正说着,前面亭中走来一人,后面跟着侍从宫女。 正打到照面,那女子婷婷一福,“妾身见过两位殿下。” 却正是虞仙因。这番儿站起,一双眼睛向兄弟二人看过来,先看申时庭——那申家人都长了好相貌,齐王清隽儒雅,长眉修目,在一袭亲王服色的映照下,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再及到那申时轶——虞仙因只稍瞄他一瞄,立刻忍不住心如鼓擂,赵王英姿勃勃,那股子烈烈灿阳般的男子气概,既尊贵,又惑人,一双眼睛锋如刀匕,却不像几年前在临江府初见时那般只是少年人的锋利了,而是带了几分难度的莫测。这样的男人,虞仙因不止一次曾经偷偷儿想,莫说是做他的妻子,便只是露水姻缘的来一场,怕都要被烧化的感觉吧。不由恨虞盛光更甚。 申时庭看她那妖妖绕绕的样子,不胜厌烦,申时轶倒没有显出特别烦厌的样子,两下只见了礼别过。 待虞仙因走远,申时庭道,“二郎如今好涵养。” 申时轶淡淡道,“父王喜欢她,总要顾到父王面子。” 申时庭,“这女子好生皮厚,她还是临江世子妃呢,哎,真是胡闹!” 申时轶道,“哥哥说的是,父王喜欢,把人纳进宫来便是,这是这名分问题确要解决,否则,徒让天下人耻笑。”看着前方湖泊宫阙,凤目微微一眯。 第137章 孝顺 兄弟二人去到谨身殿拜见老父太子申重。 宫人将两人引到书阁处。 今日是朝会之间的休沐日,宫人们说太子正在批阅奏折,中书省有两位大人随侍身旁。果然,近到书阁,就听到申重的声音在里间道,却不是说政事,而是嫌弃茶沏的不好,“嗳,嗳,这祁门岩茶要的就是肉桂来配,肉桂加的不对,全不是平素的味儿,拿去,拿去!” 齐王二人入内,只见申重身着明黄太子服色,头戴纱帽,他自幼生的懦弱,此刻儿虽一身华贵,但总没有那股子气概,倒像是一个乡间繁于耕读桑种的士绅老头儿。 抬眼看到他兄弟二人,想到昨晚事,申重有些儿讪讪的。 申时庭想到方才与弟弟所议,拜见完即起身笑呵呵道,“父王的饮食习惯还是老戴最清楚,不若——就把他放出来吧?他得了教训,拘了一夜,也罚的够了,呵呵呵。” 中书省的两个臣子本是坐着的,见两位亲王驾到,早起了身,又听他们说到内宫之事,更是拱起手来,不发一言。 申重看向申时轶,“你说呢,二郎?” 申时轶道,“全凭父王做主。” 儿子恭恭敬敬的,申重却总感到内心一种矛盾。好似既希望他还如以前一样,露出无赖撒娇的涎脸儿混闹自己,又觉得现在这般显出父子君臣间应有的尊重才是对的。 思量间申时轶已单膝着地,“昨日孩儿脾气太急,只因着挂记着老戴,却忘了礼节纲常,还请爹爹原谅孩儿。” 此番话一说,申重毕竟是个心软的,又念旧,想到戴富有的好来,心下着实也隐有悔意,嘴上道,“快起来吧,爹还能真怪你不成。”说来也是,申重还做宁王的时候,虽贵为皇子,但因常年受母亲打压,反而并没有皇家亲王的威仪规矩,家里头父子兄弟之间也如平常人家,两个孩子以“爹娘”唤之,是以这样一唤出来,心中更添亲昵。 书阁内的气氛轻松起来。 家事和睦,申重更没有了问政的心思,让两个官员退下,只与儿子们说话。 不多时,太监池夙进来,纱罩外并有婷婷动人的声音,“殿下,小虞娘子来了。” 申重面上先是一喜,继而有些尴尬,申时庭下意识皱眉,笑容停顿下来,看向申时轶,申时轶却也是面上一凝,只不过他转化的快,申重光顾着看进来的虞仙因,没有留意。 等他让虞仙因免礼起身,看过来时,申时轶已恢复常色,申重不由心中松了口气。 那虞仙因娇滴滴问道,“殿下在说些什么?”纱袖掩口,“妾身来的不巧。” 还是有些尴尬的,申时庭不说话,申时轶处之泰然,向申重道,“父王若和娘子有事,儿子们改天再来。” 申重其实巴不得这样,这事虽然揭开了,他总还是面薄尴尬。 虞仙因来到申重座位身边,“殿下,今日天气晴好,又没有风,妾身陪您划船儿好不好?泛舟湖上,红泥煮酒,岂不美哉?”手搭到老头儿肩膀上。 申重拍拍她的手,言不由心,干巴巴道,“孤还要看奏折。” “奏折啊?”虞仙因美眸一闪,轻笑着道,“赵王殿下那般能干,殿下您将折子全给他看不就好了?” 申时轶淡淡道,“娘子说笑了。” 他一双锋利的眼睛看过来,虽只是轻轻一瞥,虞仙因心内不禁儿一缩,有一种淋漓的畅快感,申二郎啊申二郎,你不是一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么,总要叫你也知道我的厉害。 拉扯申重的袖子,嗲声嗲气,“哎,殿下!” 申重面带着尴尬,却站起了身,“二郎,你且在这把折子都看了吧!”又问申时庭,“大郎,你……” 申时庭道,“二郎带了好佛经,我陪他在这一道,却也很好。” 他兄弟俩在这一个批阅奏折,一个阅读佛经,倒也好,申重点点头,携了虞仙因出去。更有那池夙早出去张罗船杠水娘去了。 书阁内恢复安静。 申时庭不禁抚膝咂舌,“父王怎么成了这样?”申时轶已坐到侧位,打开一本奏折,申时庭又问,“这位虞小姐这般大摇大摆出堂入室,二郎,难道真要将她纳入宫中?” 申时轶抬起眼,“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申时庭眨眨眼,“二郎,你如今涵养也好,我本以为你会很火很气哩。”还想着来打圆场在父子二人劝解转圜的,没想到相比申时轶,自己倒显得愤愤不平的。 申时轶真心敬爱自己的大哥,笑道,“哥,没啥。爹爹如今贵为太子,要一个女人,不是多过分的事。” 申时庭想想也对,“唔,只是涉及临江王府,要和他议一议。”临江王一向持重肃穆,自家老爹却撬了他的侄儿媳妇,申时庭不禁有些脸红。 “是呢,”申时轶淡淡道,“是要和堂叔商议一下。” # 申牧将信读完,把信纸凑到正燃着的烛火上,火苗舔食,不一会儿,三寸多的小信条儿化为灰烬。 坐榻一旁,扎姬靠壁席地而坐,轻轻弹奏着清心咒,王爷喜静,她便当自己并不存在,只这般静静的弹着琴,心无杂念,陪着他便好。 “扎姬,”申牧出声道,申时轶比想象中更沉得住气,这颇有些出乎他的所料,他本以为,将事情搅得更复杂,两姊妹分侍父子二人,稍有不慎,便会生分,申时轶却并没有气愤企图将虞仙因撵出宫,反而好像要帮申重擦屁股、撮合两人的样子——呵呵,这事情比想象中的难办,却更有趣。想到这里,明亮的眼角勾起点点细纹,给这位英俊儒雅的王爷更添了几分惑人的魅力。 “是,殿下。”扎姬停住抚琴的手,恭敬起身。 “准备清汤,孤要沐浴,明日,我们或要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 “崇元啊崇元,你是没看到那蹄子骚嗲的样子——哎,她是你妹妹我也要说啊,你今天得让我说痛快了!我大晋朝哎,啧,老太子那么老实厚道的人,怎么偏偏就吃这一套呢?所以说,男人啊,就架不住这个!只要有娘们舍得下面皮,也不用多美多漂亮,跟他们一发骚,骨头恨不能就要轻的只剩下几两了!” 长平公主是太宗远嫁的女儿之一,之前女皇跋扈,杀伐申氏,她趁远避霍,三十年没回京城,现下终于太平了,驸马也死了快十年了,大长公主便索性举家迁回,最爱到长公主府来找虞盛光闲话八卦。 此刻这位公主正愤愤不平的说着她从宫人们嘴里听说的事情,活灵活现,宛如她当时正在现场亲身所见。她人略胖些,说的激动流了汗,便命侍女拿荷花碾成的香粉来,扑洒到露出一大片肌肤的胸脯前。 晋人风流,穿着动辄爱露肉,长平公主五十几岁的人了,也不能免俗,但其为人处事,倒真是位正经人儿。 长平公主说完,见虞盛光只听着不言声,握着她手道,“瞧我,忘了你现在的处境,不好说他的。”转而又道,“不过瞧那小蹄子如今这般高调,你和二郎,是不是已经有了对策了?” 虞盛光笑着道,“这事确实让人难堪,不过为人子女的,以顺为孝吧。” 长平公主想想,却也没有别的好法,只把眼角乜着,又啐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