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狐臣》 第一章 贩筐之徒 浅黄的丘陵冒点青绿,牛羊甩着尾巴在山坡悠闲游荡,挥着鞭子的牧人眼羡的望去远方,明媚的天光下,城池的轮廓隐隐矗立。 时至三月,代州飞狐县下了一场春雨,宽整的街道青砖湿漉,低檐高阁挂着雨滴摇摇欲坠落下房檐,石板土路泡着淤泥浑浊不堪,粗衣麻布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留下长长的泥印延伸去嘈杂的街道。 “糖葫芦~~~香甜可闻的糖葫芦~~” “胡饼!刚出炉的饼子咯!” 市集间行人熙熙攘攘,有序而嘈杂,小贩肩抗糖葫芦走街串巷吆喝嘶喊,路边的胖小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头,眼馋的望着;积水的街道,过往的百姓驻足围观街边杂耍,朝头顶水缸,或胸口碎石的几个壮汉鼓掌喝彩;叫好的声音飘去的阁楼,窗扇推开,粗壮的妇人串上洗好的衣物挂去外面晾晒,朝下面吵杂的人堆骂骂咧咧。 热闹的坊街另一头,房屋低矮、街面破旧,稀稀拉拉的人群过往间,箩筐、柴禾、山货摆放街边,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坐在那里,发丝打结、面容黝黑,眼神呆滞的望着周围古旧的街景,以及眼前来去的形形色色人影,感受到冷意,身子微微抖动,眼神更加虚弱而迷茫。 我这是在哪儿? 他原来名叫柳青,一个资深业务员,平日喜欢逛一个叫a站的大型相亲网站,结果单身至今 有时也会爱好琢磨家具、手工器具,自己弄了一个小厂房当做摆弄这些东西的地方。 前些日子供职的第二十六家公司倒闭、老板破产后,闲来无事躲在自家盖的厂房里卖弄手工,正用砂轮打磨一块铁板,不知怎的,那砂轮忽然转脱,朝他脑门飞了过来,然后然后,醒来就是这里了。 “怕是死了厂房又偏,不知道要多久才有人发现,到时候都臭了。” 坐在那自言自语一通,有人过来询问他面前的箩筐都没反应,不多时,一个满身补丁的老人急忙上前,朝客人又笑又躬的说了价格,二十文将箩筐卖了出去,收好铜子,回头朝坐在那边愣愣出神的儿子骂骂咧咧几句,还是伸手摸去他额头,叹了口气,慢慢挪去坐回一旁,捶着脚肚子。 老汉原本是带儿子出来卖家里编制的箩筐,天还没亮就赶着晨露进的城,谁想到没多久,儿子就生了病,中途还昏迷过去,眼下醒转过来,却像傻子般呆坐。 “他叔,柱子咋样了?还犯病呢?”同村的人过来看了看呆滞的青年。 “唉,可能今早出门的时候,染风寒了,这可要命哟。” 耿老汉摸着腰带缠裹的四十枚铜子,之前他去附近药铺抓药,可这世道物价不稳,一天三变,看诊都涨到了几十文,还别说抓药的钱,怕是只能挨到将箩筐都卖完才行。 同村的汉子也知道他难处,“叔,要不我这里还有点,你一起拿去。” “收街响的来了!” 说话间,不知谁喊了一声,长街一阵鸡飞狗跳,七八道身影服饰各异,目露凶戾,朝着街巷两边摊位大声呵斥,晃着手中刀剑一把拉过卖糕点的小贩,从对方怀里蛮狠的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铜钱,再将摊位一脚蹬塌,锅碗汤水洒落一地。 也有主动的摊主双手殷勤的捧上,才免去一灾,然后恭恭敬敬的目送这行人离开。 这边,耿老汉见状不对,叫上同村的几人赶忙收拾家当,拖起还在发呆的儿子就要走,还没迈出两步,那边的人已经过来了,将他们拦了下来。 明晃晃的一柄柄刀子唰唰的亮在眼前,一帮村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脚肚子都吓得抽筋。 “各位好汉,我们就进城卖卖山货,不值几个钱,平日也不进城占摊位的。”一个瘦弱的汉子结结巴巴的朝他们拱手。 拱起的手随后就被对方打偏,人也被踹了一脚。 四周,抱着刀剑的身影,露出狞笑,有人一把将瘦弱的汉子推搡后退,上前从他怀里掏出钱袋,听着零零碎碎的铜子碰撞声,笑道:“一个是少,但几个人就多了嘛,飞狐县这十几条街,可都归金刀帮管,往后进城做买卖,记得先交街响。” “你你们不怕官府?!”耿老汉捂着腰带叫喊起来。 一帮花胳膊哄笑出声,收刮钱财的那人竖起拇指向后一扬:“县尉可是我家帮主亲兄弟,县令都不敢放一个屁。” 说着,一把抓住老汉腰带一扯,“拿来你!” 凶蛮的力道下,耿老汉被推了出去,撞在旁边发呆的青年身上,柳青一个不稳,连同老汉一起趴去地上,脑袋在台阶磕了一下,神智清醒了些许。 而老头腰间那条布带拉扯中,里面铜子哗啦啦洒落一地,全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捡起来!”那人见铜子洒落一地,伸手又要去抓老汉的发髻。 “这位大哥!” 这时有些虚弱的话语陡然响起,歪斜坐在地上的柳青缓缓撑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一幕,舔了舔干涸起皮的嘴唇,挤出一丝笑。 “别难为老人家,还是我来。” 一众戏谑的视线里,青年弯腰捡起地上洒落的铜子,听着“哟,还以为抱打不平,原来是个病秧子。”的话语,他脸上依旧笑容不减,僵硬的脑子飞快想着对策,将钱一一捡起来,捧在手心,却是没有递给推老汉那人,而是捧到对面一个身形壮硕,满脸络腮胡的大汉面前。 “咳咳这位大哥一看就知神武非凡,家里这点钱还请笑纳。” “嘿。”先前那高瘦的男人不爽了,一手握剑,一手拎去柳青衣领,“你这可是瞧我不起?!” 青年弱弱的摇头,晃动的视线里,一只大手忽然伸来,将拽着他衣领的那只手掰开,络腮大汉双目凶煞,走近两步捏开同伴的手,顺势就是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印出红红大手印。 “滚一边去。” 大汉将那男人逼退,目光投在面前这个青年脸上,将他手心里的铜子抓过,就在这时柳青忽地将手缩了一缩,在对方皱眉凶恶眼神看来时,轻咳两声,强忍昏沉,虚弱的笑了笑。 “这位大哥,钱先不忙,您这般威武,我也不敢骗您,有个来钱更快的主意送您,也只有你这般人物,才有魄力做下。” 青年虚弱,脸色发白,不像装病,那大汉也有一身武艺,自然不怕,听到夸赞的话,多少有些舒坦,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挥手身边的几人后退几步,让这青年走近了一些。 ‘咳咳’ 柳青回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耿老汉,朝他摇摇头,示意别过来,随后转回脸,看着面前体魄威武的大汉。 “这位大哥,城里人都要烧火煮饭,柴禾可是必需之物,要是遇上大冬天,道路不便,柴禾怕能再涨一涨,城里光靠外面人砍柴,能有多少?不妨将附近的山头全都包圆了,让那些樵夫只给你们供柴,由你们来卖,这城里有多少户?每日用柴得有多少?这钱不就轻轻松松流进口袋里了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讨好自己的,那大汉皱起眉头渐渐舒展,浓密的胡须间,嘴唇咧出笑容。 “不错的主意。” 柳青也跟着笑了笑,他本就是业务员出身,脸皮厚是必要的,算不得丢人,出这番主意,也没用来免去街响,这就让对方大有好感了。 “这主意自己不做,到时候还可献给你们帮主就算不采纳,也能博一个赞赏,能出主意的,都是能替贵帮帮主分忧的人,说不定还能得看重不是?” 听完这番言论,大汉笑容更盛,原本要收取的钱,反推了回去,摩挲双掌回味了一遍刚才青年说的那些话,道理浅显易懂,哪能不知道好处? 大汉咧嘴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好!这主意就当今日的街响了,赶紧走,往后还有什么主意,就到金刀帮来寻我!我叫窦威。” “窦大哥。” “小兄弟,往后别叫人哥,那是唤爹的,省得丢人。” “是是。” 几个农家人卖箩筐的钱本就不多,反而一个主意倒是让他觉得不错,朝面前点头哈腰赔笑的青年挥了下手,神气的招呼周围的几个手下,凶神恶煞的轰散驻足观望的百姓,继续往下一条街过去。 这边,村里的几人经此一吓哪敢多停留,赶紧便宜处理了剩下的山货、箩筐,耿老汉拉过儿子放去背上。 “到爹背上来,爹背你回去。” 几人聚集起来,便簇拥着老汉一起出城返村,老人背上,柳青感受着结实宽厚的后背,虚弱的回头,破破旧旧的夯土城墙正在视野里渐渐远去,周围走动的村人,带着北方特有的口音叨叨絮絮说着话语,传入他耳中,思绪又变得混乱起来。 “今天多亏了大柱,也不知道跟那人说了什么,钱都还给我们了。” “说起也怪,你们发现没有,大柱平时老实巴交,话都说不顺,想不到,还有这口才。” “会不会,被鬼附呸呸,说些其他的。” “对对,说其他的刚才那什么金刀帮,你们听到没有,跟县尉可是亲兄弟。” “县老爷都不管的吗?” “哎哟,听说南方好像在打仗,有个姓黄的什么大将军又要打回中原了,朝廷哪里顾得了咱们这些偏远地方。” “这世道千万别乱,以后婆娘娃子怎么活啊。” 柳青趴在老汉背上,听着这帮大老爷们东拉西扯的说着话,周围起伏的山峦、林野倒映眸底,整个人都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真的穿越了 村人胡天胡地的话语仿佛摧残紧绷的神经,陡然感觉天旋地转般,病情再次涌了上来,清醒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夕阳染红西云,落在人脸上。 延绵的山麓之后,背着青年的老汉,跟着一帮村人走过山麓,远远过去的方向,一座山村矗立山脚下,茅草土墙,栅栏环绕,正升起徐徐炊烟,飘在霞光里。 第二章 耿青 新嫩的桂枝拂走吵闹的麻雀,鸟儿扑着翅膀落去下方小院,立在水缸边蹦蹦跳跳,歪着脑袋叽叽喳喳的啼鸣。 院里,耿老汉堆好了柴禾,回头看了眼呆坐树下的儿子,沉默的将锄头抗去肩头走去院门,檐下挽着裤脚的王秋金瞅了瞅丈夫,也跟着拿上锄头出了小院,回头叮嘱树下的柳青。 “柱子,你身子还没好,别到处乱走,空了啊,就把院里的菜浇一浇,就回屋里躺着。” 老两口一前一后消失在篱笆外的泥路上,小院安静下来,只剩‘哗哗’的树叶抚响声,柳青眨了下眼睛,抬头望去头顶,阳光渗在枝叶缝隙,随着清风微微摇曳,仿如星辰斑斑点点的闪烁,有着说不出的美丽。 他其实清醒了有两日,得病时的浑浑噩噩完全从意识里褪去,原以为城中发生的一切可能是在做梦,眼下清醒的这两日,彻底的将梦给打碎了。 柳青难以理解自己怎么就突然来到古代了,他觉得原来的身体或许还能再抢救一下,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拉回去了呢? 就算当个残废也比在这里强! 头一天晚上,老两口找了诊治畜生的兽倌儿,给自己灌了不知什么的药,弄得闹肚子跑去茅厕,发现擦屁股只能用一根棍儿是什么意思? 用来捅,还是挑? 而厕所就是一个土坑,上面搭一根木板,差点没踩稳栽下去,柳青毫不怀疑,要不是够聪明,拉着破烂的看到外面的木门,就真的成第一个掉进茅坑淹死的穿越者。 实在太野蛮了。 以前看过一些穿越的影视、小说作品,总感觉穿越充满游戏人间的乐趣,可现在眼下两日的处境,光上个茅厕就能把他愁死。 这年头的纸肯定很贵。 何况还不了解这是什么样的环境,要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古代,那可就太‘刺激’了,看个恐怖电影都能睡不着的自己,往后怕是要煎熬的死去活来。 柳青望着篱笆抚动的叶子,叹了口气,偏过目光,搭着灶头的草棚下,一只狐狸卷着尾巴在灶口酣睡。 努力回想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占据的身体叫耿大柱,没有其他名字,老实木讷,性子又倔,在村里可有可无的那种,父亲耿老汉,大名叫耿有喜,土生土长的耿家村人,母亲王秋金是隔壁村嫁过来的。 至于那边那头狐狸是家里除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外唯一的畜生,去年冬天,耿老汉上山打柴,听到狐鸣,寻到的一窝小狐狸,母狐不知去向,或许是死了,就留两只幼崽在窝里,其中一只已经冻死,剩下的这只,耿老汉看它可怜,就抱了回来。 谁知道一养,就养的跟狗似得,看家护院不说,还能抓老鼠,不时还会从山里叼野鸡回来。 ‘要是妖魔鬼怪的世界这怕是要成精了?’ 想到这茬,他看去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屁股离开石头,慢慢蹲去地上,挪到路中间,朝灶口横躺的小红狐,像是试探,又像自嘲般的调侃。 “大楚兴陈胜王!” 打盹儿的身影没反应,柳青又重新唤了一声:“变个人看看?” 凉风拂过小院,毛茸茸的身影抖动耳朵,睁了睁眼,恹恹的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朝青年晃了一下尾巴,继续趴伏下去阖上眼帘呼呼大睡。 唔~~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根本就是一只有些灵性的普通狐狸。 柳青呼出一口气,原来的自己死了就死了,反正那一世没什么亲人了,到了这个世界,那就活个够本,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看不惯我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特意赏赐的穿越呢? ‘先弄清楚自己到了什么样的世界,说不得以前看过的历史小说,还能用上,嗯大概能用上。’ 从地上起来,望着这片灿烂的春日,柳青平复了这两天来的惶惶不安,祈望能是个太平世道,到时候也不多想什么,赚点小钱,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再娶一房媳妇 暂时按下胡思乱想的思绪,压着脚步在院里绕着圈走动,做几个扩胸运动,依着妇人的交代,将院里的菜地浇上一遍,坐回树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渍。 ‘看来还得先把身体养好。’ 烧火将饭煮熟焖上,便提了缺口的陶壶,拿两碗出门去寻了耿老汉两口子回来,到的下午时候,就跟着在田边走走,看看周围的环境。 至于晚上,也是最为无聊的,家家户户基本没人点灯,老老少少、大小媳妇围在村口烤火说笑。 几个灰扑扑的娃娃追逐打闹,女人们聚在一起籍着火光缝补衣物,朝自家娃呵斥两句,嬉笑着对那边胡吹的男人们指指点点。 火盆‘噼啪’升起火星,装有酒水的水袋在一帮大老爷们中间轮着抿上一口,有人说起前两日进城的事,显摆的吹起来。 “前两天进城的时候,你们是不知道,咱们几个差点就回不来!城里金刀帮知不知晓?要收咱们的街响。” “真的?” “那可不,一把把雪亮亮的刀子横在面前,我脚肚子现在都还有哆嗦。” “听我那堂侄说了,还是大柱解围免灾的?” “说起来也真怪,平日大柱话都没几句,那天可真够有胆气的,三言两语下来,对方还真把钱还给咱们了。” 夜风吹拂,燃烧的火焰摇曳,照亮一张张粗糙黝黑的村汉脸庞,听到自家儿子能耐,耿老汉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一旁的柳青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后面抚着腿上惬意眯眼瞌睡的狐狸脑袋,安静倾听,尽量吸收眼下唯一的消息来源。 顷刻,背后忽然像是被人推了一下,耿青回头,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坐在后面黑暗里,偷偷笑他。 此时,那边又有人开口。 “对了,有一件事,今日我听里正讲,那边牛眼山的刘老爷要买地,还问咱们村有没有人要卖,过两天可能会带人过来。” “庄稼人吃庄稼饭,把地卖了,往后吃什么?!瞎胡闹,反正我不卖。” “那边牛家集的,好些人都卖了田,也不知怎么想的。” “肯定被强卖的!” 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人说起田地的事儿,就像锅里浇了油,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骂一气,说了好一阵,才骂骂咧咧的散去。 村人结伴离开,耿青也跟在爹娘身后,回头看去那三人,人已经早早先溜了。 夜渐渐深邃,虫鸣藏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 昏黄的灯火立在土灶上微微摇曳,一家人回来后,王秋金就着锅里的温水洗好碗筷,在抹布上擦了擦手,看了眼坐在外面编箩筐的丈夫,回头让沉默的柳青脱下鞋子,拿出针线坐在灶口,籍着昏黄的火光,仔细的将破开口子的地方缝上。 “大柱,听他们说外面最近不太平,有强人出没,一个人啊,就别乱跑,知道不?” 双脚感受到地上凉意来回搓动,干脆放去旁边趴伏的狐狸背上,柳青看着咬下线头的妇人说着唠叨的话语,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知晓了。” 随后,看去棚外编制箩筐的耿老汉,嘴嚅了嚅,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 “那个我想改个大名儿,往后说出去好听。” 门外的老头偏过头来,脸上泛起怒容,片刻,缓下语气:“改姓不?” “不改。” “那由得你。”耿老汉又将头转了回去,耷拉着眼皮好半晌,才开口又问道:“想叫什么?” 柳青看着那边缝补鞋子的妇人,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犹豫的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将以前的名字带上,魂都过来了,肯定回不去,带个青字,就权做那世为人一个念想。 “大名叫耿青,小名还是叫大柱。” “好” 老头见儿子看来,连忙改口:“由得你。”继续忙活手里编到一半的箩筐,惹得缝补鞋子的妻子看过去笑话他两句,耿青也跟着笑了笑,偶尔也能附和两声,摇曳的火光照着一家三口说笑的人影投在院里。 第三章 奸猾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间青冥的颜色,东方的天空泛起丝丝白痕,蒙蒙雾气渐渐泛黄,不久,金色的晨阳破开云雾探过山头,照去山脚的村落。 静悄悄的山村鸡鸣犬吠混杂,一栋栋屋顶升起徐徐炊烟。 清晨的凉风吹进窗棂,耿青裹着一床褥子,上面针脚密密麻麻,满满一层补丁,又薄又破。 感受着清晨的凉意醒了过来,打着哈欠起床穿衣套鞋,院外,狐狸叼着一块不知哪儿捡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用爪子刨来刨去,甩着尾巴将石子扑开时,听到开门声,见到耿青出来,欢快的跑过去,绕着周围转悠,尾巴在青年露外面的脚肚子蹭来蹭去。 “真是只狐狸精” 红狐伸着舌头,蹭的更欢。 院里,王秋金撕着野菜碎叶,掺和发霉了的菰米撒去地上喂家里的两只母鸡,她是个柔弱的性子,凶不起来,洒下一把鸡食:“才好两天,不说多躺会儿。” “睡的背疼。” 耿青不反驳,嘿嘿笑了两声,惹得妇人瞪他一眼,“去灶头把饭吃了,你把家看好,娘去田里帮你爹忙活。” “我帮忙。” 耿青想去拿锄头,被妇人推回去,只得去草棚灶头端过那碗乌米饭,吃起来像是稻米,味儿些许苦涩,口感的话,沙沙的,像是尘粒没筛选干净。 嚼了几粒粘在指尖,乌色是侵染上去的,问了院里忙碌的妇人,才知是乌树汁液掺着稻米染出,贫苦人家常吃的东西,也是用来给他补身子的。 吃过早饭,习惯性的自己把碗洗了,耿青是个聪明人,既然渐渐接受了这个身份,就不能显得太过陌生,放好碗筷,帮着妇人打扫起小院,前前后后收拾小半个时辰,人也累得不轻,坐在檐下擦汗喘气。 一旁的妇人看的欣慰,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手帕擦汗,扛着锄头就要出门。 “阿娘” 耿青揣好手帕,过去从妇人手里抢过锄头,脸上笑的阳光,“还是让我去,身子骨差不多了,总要劳作一番,才更结实。” “说不过你,真是病好后,嘴都变利索了。使不动了,就回来,别累着。” 妇人不放心的叮嘱,耿青笑呵呵的拿上锄头出村,隔着几亩地远远看到耿老汉的身影,脱下鞋,提在手里,光脚踩着田埂上的稀泥过去,学着老头子的动作挖上几锄头,感受到下田种地,不是看两本穿越小说就能懂的,好在这具身体,干过不少农活,手上也多是茧子,不至于挥半天锄头,手掌磨掉层皮。 春播下籽种是细致活,耿老汉挖好了沟壑,拄着锄头直起腰,擦去额头汗渍看着那边的儿子,脚掌、小腿全是泥,弯弯扭扭颇为笨拙的才勾出两道,老人叹气的笑了一下,将耿青赶回去。 “身子养好了再帮忙,去把你娘换来。” 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去田埂休息,看着勾出的沟壑淌过的浑水,掌心传来些许疼痛,果然不是干农活的料啊。 ‘总得干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耿青想着这个问题,接触的这两日,从伙食看得出,粮食都是平日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早吃的稻米,怕也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有贵客才舍得煮上一点。 锁眉细想间,快到村口,忽然与人撞了一下,才发现三个精瘦的年轻后生杵在那,年龄和耿青这具身体差不多大,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聚在一起活像三只大地鼠。 为首那个稍壮许多,抱着双臂像个二流子抖着脚。 “大柱这两日你病了?出来的时候,带吃了吗?给我们仨一人一点。” 另外两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这黑黝的年轻人,耿青大抵记得叫耿大春,算起来也是亲戚,人长的壮实,饭量也大,受不了饿,没少做偷鸡摸狗,抢村里比他瘦小的同龄人东西。 耿大柱早前为人木讷,自然也没少被欺负。 这场面 耿青当年还在校时遇见过不少,他秉性可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过去,就算将对方打了,自己也会受伤,根本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不过这种人容易得寸进尺,退让一步,就会能骑到头上来,那晚上踢自己后背的,怕就是他们仨了。 “哟,大春啊,差点把你仨给撞上,没吃饭?我这倒是有半个饼子,要不你们拿去分了。” 耿青翻去腰带,里面裹了半张饼子,出门前王秋金给的,让他给耿老汉,老头只吃了半边,剩下留给儿子。 眼下倒也没犹豫,爽快的给了三人,反而弄的耿大春一愣一愣的看着手里的半张饼,眨巴眼睛看着走进村里的背影。 “大柱,以前不是犟的很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旁边两个同伴从他手里拿过饼子掰开分了,嘿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多大方,不如再让他从家里摸点鸡蛋出来,让我们尝尝荤腥?” “干脆,把他家鸡偷一只出来,不正好?” 三人当然也就嘴上说说,蹲在地上将米饼分吃了,拍拍屁股去外面转悠,毕竟真要那样做,还不被耿老汉给打个半死,这个年头,谁家下蛋的母鸡不是个宝贝,要是真敢把鸡偷出来吃了,全村人都敢拿着锄头追着他们撵。 另一头,耿青并没有急着回家,在村里转悠,毕竟村里一切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四处看看熟悉一番没有坏处。 偶尔遇上留在家中看顾娃,或者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的老人,笑着打声招呼。 村子里大多都姓耿,沾亲带故,耿青的辈分儿自然要低一些,前世做为业务员,脸皮薄可不成,眼下见到年长的,恭敬的喊声叔伯婶婶,或者太公,把对方叫的那叫一个舒服。 有时喊错了,对方也不恼,纠正下称呼,反而欢喜的说他‘大病一场后,变得爱招呼人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这嘴可真乖’之类的云云。 溜达一圈,耿青也把村里情况摸的差不多了,拐过前面一条路,一个没篱笆的院落进入视线。 从探听的信息里,知道这房原来也是村里的一个耿姓亲戚,后来得病死了,只留一个婆娘在。 还没过去,就见张寡妇抱了柴禾堆好,看了天色,也跟着出门去田里做活。 院里几根木棍支起的晾衣架,衣裳还滴着水,想来早上才洗的。耿青看她离开,目光落去上面荡着的几件粗布麻衣,看到一件白惨惨的大裤衩子,上面还有淡红的斑点,这年头就算有垫例假的东西,贫寒人家哪里有那些,他嘴角不由勾了勾。 ‘大春呵呵。’ 瞅了四下没人,径直过去院里,伸手将裤衩扯下来卷在手里,兜兜转转来到大春家,随手塞去破破烂烂的窗户缝,只露出一角,便扛着锄头又转去一位婶子家,院子里只有老妇人在,正从井里打水,按辈分,他得叫一声阿奶。 “阿奶,还是让我来。” 耿青说了声,急忙放下锄头,过去帮忙拉起桶,将水倒去缸里,令得旁边的老妇人笑的嘴都合不拢,脸上全是高兴的表情。 “大柱啊,你这是下地回来?” “哎,刚回来,这不就瞧着阿奶打水吗?过来帮帮忙。”耿青一边倒水,一边回头笑,“阿奶,以后这重活儿叫我就成,不过这病啊刚好,就是有时候一会儿呆愣,一会儿又像个常人,村里有些地方忘了,趁现在还没到正午,你带我走走。” “你能好起来就谢老天爷了。” 老妇人从怀里掏了手帕,递给这后生,连说了几句:“水好了,够用了,走,阿奶带你村里走走。” “好勒。” 耿青擦了一把脸,拿过锄头抗去肩上,等到老妇人从屋里出来,跟在后面。 其实村里的情况,大概也都记下来了,一路上,还是耐着性子听老妇人指着一家家的说,到了大春家,耿青瞥了一眼窗户缝隙露出的布角,不经意说笑一句。 “别人家衣物都晾外面,这大春倒是塞在窗缝里。” 农村里老人大多有爱管闲事的毛病,循着望去一眼,唠叨了句“这大春也不省心,到处丢。” 过去将缝里的衣裳扯出来,准备给大春挂去外面晾晒,抖开却是一件大裤衩子,裆上斑斑点点的隐约能看到血迹。 这一看就不是男人的。 “嗬忒!!”老妇人是过来人,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横眉冷眼的一把将裤衩子收起来,给扔到门口,吐去一口口水,随即拉上耿青就走,“大柱,你可别学这耿大春,真是不要脸!” “不学不学。” 耿青忍着笑,装作一副好奇的想要问,被老妇人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之后,村里转了转,老妇人像是有心事,说下回再带他转,急急忙忙的就跑去村口,挨家挨户的问谁家的。 ‘呵呵有的瞧了。’ 回去村后面的家里,走过半人高的一排万年青,院子里,王秋金颠着簸箕筛陈稻,是那种还没退壳的,灰尘、残屑弥漫到处都是,妇人眯着眼转过脸来,让耿青走边上,自己却是一连咳嗽了好几下。 “咳咳大柱站远些,小心呛着咳咳!” 耿青瞅着飞扬的灰尘,眯眼咳嗽的老妇人,心里忽然起了一个主意,前世他除了跑业务,对打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较有兴趣,也做过一些农具。 脑子里依稀记得,有件东西或许能用的上,做个小的也成。 “阿娘,等会儿再做这个。” 耿青过去草棚将放下锄头,喊了声妇人拿过簸箕放去地上,“家里可有锯子?”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是木匠才有,咱村里可没手艺人。” 王秋金狐疑的看着儿子,自从病好后,要么发呆,要么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可惜家里请不起法师,只希望别真是被鬼迷了才好。 眼下,还是顺着他意思。 “家里,只有柴刀,你要不要?” 柴刀也凑合,就是耽搁的功夫久一点,耿青挽起袖子,拿了母亲找来的柴刀,去了屋后搬了一些粗大的木头,乒乒乓乓的在院里劈起柴来,溅的地上到处都是木屑,不时还拿起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弄出一幅令妇人看不懂的图案。 没过多久,外面陡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泼辣叫骂,从村头一直响到村尾。 “耿大春,你个不要脸的哟——” 第四章 社死的大春 “天杀的耿大春!!” “坏我名声,你不得遭雷劈哟!” 泼辣的叫骂远远传来,捣鼓木头的耿青抬了抬眼皮,知道怎么一回事,咧着嘴角轻笑,继续忙自己的。 王秋金淘了米刚下锅,擦着水渍跑去院门,还没听出怎么一回事,外面劳作的耿老汉扛着锄头回来,笑着指着外面。 “寡妇门前是非多,那大春也是不学好的,整天游手好闲,偷张寡妇的裤衩子,被她堵着门骂,人都骂傻了。” 回到院里,看到儿子蹲地上劈柴削木,不知干啥,反正饭还没好,放下锄头,蹲在旁边看看到底要弄出个啥名堂出来。 不过,耿老汉瞅了半天也没看懂,又瞅去儿子神情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柱,你到底要弄个啥?” 青年吹了吹削平了的木板递去一旁,拿过另一个木头劈成两半,放去地上拼接。 “谷风机。” 谷风机早在西汉时期早就已有实物,工序并不麻烦,进斗和漏斗中间空悬,木扇安置靠后的方向,对准灰尘出口就行。 就是需要铆钉的地方,可能用开口镶嵌的方式来固定,不过最好还是能买到一些铆钉才成。 耿老汉没见过,看着儿子画出的图案啧啧称奇,还拿手去摸耿青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热了啊。” “吃饭了!”草棚那边,王秋金将饭菜盛去盘里,朝外面的两人喊了一嗓子,父子俩这才收拾收拾拍去手上灰尘过来坐下吃饭,这年头,虽然可以科举考试,但苦寒人家大多不识几个字,看到儿子画出的那些图案,耿老汉有些惊骇,摸不清儿子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尤其这两日的变化,做为父母,都觉得陌生。 看着埋头一边想事,一边吃饭的耿青,老汉朝妻子靠近了些,悄声说道:“有没有觉得大柱有些不对劲,我看还是找个法师来做场法事。” “找法师的钱,还不如剩着。” 那边,耿青抬起脸来,笑眯眯的看着夫妻俩,夹了一口青菜,放去妇人缺口的陶碗里。 “可能生了一场病,让我开窍了。” “也是这个理” 耿老汉抱着碗想了想,觉得可能也是这样,以前是听过这么个说法,说是有家人,孩子一直浑浑噩噩,后来生了场病,病好以后,整个人变的知书达理特别聪慧。 想到这,咧嘴笑出一口黄牙,皱纹挤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事落在他头上,那算是老天爷开恩了,不仅治好了儿子的病,还把从前木讷呆板的性子给改了,一时间赶进嘴里的饭粒都笑的落到桌上,惹的老妻埋怨的将饭粒一一夹起来喂去他嘴里。 院外吵架叫骂的声音还未停息,吃完饭的耿青将做的东西归拢,放去檐下,跟着夫妻俩出去走动消消食,此时,村里聚集了不少老少爷们,还有一帮女人,快中午的时候,耿大春偷张寡妇裤衩的事就已经传开,整个村里都轰动起来,对于这个年头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就能让人乐呵半天,何况还是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 眼下都骂了大半个时辰,不少人还吃着饭,干脆抱着碗出来,乌压压的一片,边吃边看热闹,好似全村人吃饭,甚至一些不嫌事大的,还跟着起哄,朝大春家的屋子叫嚷。 “大春,干脆把张寡妇给娶了!” 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张寡妇也是泼辣的紧,朝乱嚼舌根的那汉子骂了一句,回家里搬了一张凳子摆在大春家门口,还在家里热了剩饭出来,对着门边吃边破口大骂。 “作死的哟,家里穷没见过女人呐,裤衩都偷,有能耐晚上钻进老娘被窝里啊?!” “敢来曰,老娘就敢爽,隔天就搬进你家!” “屁大的娃子,鸟毛没几根,也想女人,就你那身子板,不够老娘一屁股坐下的!” 女人粗手粗脚,两坨肉和那屁股敦实的让一向欺负人的耿大春老实的蹲在家门口不敢吭声,他爹拿了一截麻绳过来使劲在他头上抽,头发都断了几撮,面门全是打出的红红痕迹,抱着脑袋疼的直叫唤。 大春他娘看着这么多人围在家外面,一边数落自家儿子不是个东西,一边去抢丈夫手里的绳子,寻死觅活的要去屋里吊颈悬梁,要还张寡妇一个公道。 村里人终究怕闹出人命,大大小小的妇人过去帮忙劝和。 “大春到想女人的年纪,就是做的不妥,婶子也别放心上。” “以后啊,咱们见到他替你吐上一口口水。” “大伙还是散了,这么看着,迟早要弄出祸事来,散了。” 村里有威望的老人站在大春家门口,挥手叫喊,两边相劝了一阵,张寡妇这才搬起凳子,扭着粗壮的腰骂骂咧咧的走了。 耿青站在人群里看了一阵,瞅着抱着脸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大春,嬉笑两声,跟着耿老汉一起离开,回到小院继续摆弄谷风机的部件。 翌日。 亦如平常,狐狸在树下玩着它的石子,耿青继续拼接谷风机,不知不觉快到晌午,煮上饭食,便去田间唤二老回来吃饭。 途中也是碰见满脸红痕的耿大春,耷拉着脑袋走在村里,没人搭理他,一过来,就躲开,远远的瞧着指指点点,令得这壮实的青年将头埋的更低。 要是遇上性子烈的村中妇人,扯开嗓子就开骂,将他从自家门口赶开,有闺女的人家,更是将院里的衣裤收起来,朝屋里叫嚷,叮嘱闺女不要随意出门。 听到这些话,耿大春死了的心都有,就算如何辩解没有拿过,也没人信他,毕竟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不是他还能有谁? 就连一向要好的两个伙伴,也被家中大人警告,只得远远看来一眼,就扭头走掉。 “我真没拿过真没拿过” 想着村里人看他眼神,耿大春硕大一个小伙,蹲在村口一颗树下盯着草叶攀爬的蚁虫直哆嗦。 “我信你没拿过。” 陡然的话语声传来,耿大春偏过头,就见耿青微笑的蹲在了旁边,犹如魔鬼的口吻,在他耳边轻说道。 “因为那裤衩是我拿的。” “你大柱你” 耿大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脸,就像一头眯眼的狐狸脸,只感一股寒冷直窜背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从未想过以前老实交巴的一个人,能笑的让人感到害怕,换做往日,说不得已经扑上去揍他一顿。 然而,刚一想动,身子又停了下来,生怕面前这个耿青对他还有什么坏心思,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 “大柱咱俩也是亲戚,你看我这模样,往日的仇,不如就算了。” 耿青只是笑了笑,按去他膝盖,撑起身子,“以后再说,听话就行。”故意留下半截话,便去了村外田间,叫回老两口。 这般日子持续三日,谷风机也拼完最后一块木头,四脚挺立,机身四四方方,像口箱子。 耿青拿了家里的陈稻一边从上面倒进去,一边手摇木扇,飞快转动的扇叶顷刻吹出一大串灰尘,从下方出口落进簸箕当中,舒服的打了一个响指。 “完美!” 站在一旁的耿老汉夫妻俩,激动的上前,宝贝似得摩挲,农人收割庄稼,晾晒谷物后,通常都要筛灰,有了这东西,不知能节省多少力气和时辰。 而且还是儿子手里做出来的,意义又是不一样了,老两口搬着谷风机就想跑去外面,叫左邻右舍过来看,但被耿青阻止。 “爹、娘,这台我想拿去城里卖了,换些钱财,买上一些工具,村里人多,往后做两三个大的才好使。” 妇人有些不舍得,被耿老汉呵斥一顿才听了进去,耿青随后去叫来了大春,让他找两个人过来抬这东西入趟县城,虽说不情愿,可一想到在村里的处境,还是点头同意。 村里听说起这件事,蜂拥过来看稀奇,见到耿老汉神气的演示一番,看的一帮村汉村妇都跟着激动,嘴都合不拢,这年头谁家添置一个家具都只得庆贺,何况有了这么个东西,做活都比别人快,顿时看耿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柱这病,我就说是福星嘛,你非要说是被鬼迷了。” “就是,要是被鬼迷能有这本事,我也情愿被迷几日。”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大伙知道这东西要拿去城里卖,换一些木匠使唤的工具,给村里做更大的谷风机,大春还有那两个叫二蛋、石头的两个青年顿时被家中大人扯着耳朵叮嘱。 “路上照顾好大柱,要是有什么事,你们也别回来了!” 就这么说定之后,第二天一早,三人早早过来,耿青带上妇人烙好的饼子和塞来的十几枚铜子,与抬着谷风机的大春他们,一起出了村子。 远远的道路间,一辆牛车吱嘎吱嘎由远而近,沿着村外泥路过来,车斗立了伞盖,一个铜纹袍的富态中年男人坐在上面随车架摇摇晃晃。 后面还有七八个穿着短打服饰的男子,架势拿捏的雄赳,一看就是打手护院一类,瞧见搬器物的四个青年,车架上那富态的男人瞥了眼他们手中抬着的器物,抬手让车停下,微昂下巴,抬手扫过周围刚下了籽种一亩亩田地。 “这片地都是耿家村的?” 一旁,耿大春凑近耿青小声道:“大柱,他是刘老爷咱们牛家集最有钱的。” 耿青点点头,再看去对面牛车里的富态男人,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像是见着了亲人般。 “回刘老爷的话,这里确实是耿家村,要是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哼,需要什么,也是找你村里的老人,跟你几个半大小子商量个甚。” 那人摆了摆手,既然得到这里是耿家村肯定的答复,便让车夫将车赶去村里,这边四人望了一阵,耿青大抵猜出应该是几日前村里说的那个牛眼山刘老爷收购土地的事。 ‘村里人又都不笨,应该能应付得来。’ 想了想,还是先决定将手里的东西卖了再说。 第五章 野闻 晨阳渐渐爬上山头,延绵山野翠绿在风里微微摇曳,响起一片沙沙声。 盘腰泥路,垂去路边的树枝尽头,三个抬着四四方方器物的身影走了过来,耿青走在路边,哼着另外三人听不懂的声调,悠闲的摘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摇晃。 抬谷风机后脚的大春看着走在旁边的身影,嚅了嚅嘴,好几次想要说话,又将嘴闭上,那边的耿青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抛,望了眼山那头照来的阳光。 “想问什么就问,但话说短一点,太长了对嗓子不好。” “那个柱子啊。”大春堆起笑,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村里人都说你被鬼迷是不是真的啊?” 前面的两人心里也有这疑惑,不然咋会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便齐齐看向耿青。 那边,青年愣了一下,原以为会问他什么,想不到竟在这种事上纠结,嘴角勾着笑容摆了下手:“哪有什么被鬼迷,不过大病一场后,或许是开窍了,平日不明白的事,忽然就能想明白,不懂的事也能弄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嘿嘿。” 这样的说法,民间倒是有许多,大春也不疑,反正大柱开窍了,心里鬼主意多的很,自己可不敢再想往日那样对他乱来。 另外两人也附和的点头:“开窍了好啊。”“就是就是,往后村里谁敢欺负你,我们仨替你收拾他!遇上想不透的,柱子你就替咱们想如何?” 耿青笑眯眯的不说话,令的三人心里一阵发慌,片刻,他才开口。 “大家都一个村里的,又都姓耿,往日什么仇怨,也都不用太过计较了,以后啊,大家当相互帮衬才对。” “好好好!” “就该是这个理。” “大柱,听说你给自己起了大名是不?要不你也给咱们三个也起一个?” 话语说开,四人说说笑笑下了山脚,往前三里便是牛家集镇子,由东往西,再过去二十多里就是飞狐县城,偶尔有商队捡这种山间捷径过来,也会在这种路边茶肆歇脚解渴。 春风拂过路旁杨柳,四人走了半天山路也是累的不轻,耿青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学着这时代的人琢磨时辰,便回头叫上大春三人去那边树下休息。 “哎哟,终于可以坐了。” “可累死我了,家里干活都没这么累过。” “石头,你去买凉茶过来。” “不用,我去!”耿青从兜里摸出五文,去那边茶棚买了两碗凉茶过来跟三人一起分着喝,要是饿了,随身的干粮掰开揉烂,包进嘴里就着茶水一口灌进肚里。 阳光照着茂盛的枝叶,摇曳的斑驳晃在人脸上,清风徐徐吹来,耿青靠树坐着,捶着小腿看着过往的客商走进茶棚歇脚,偶尔也会与招呼的茶棚老板唠起外面的见闻。 “老哥,还是你们北边好啊,哪像南面,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给说话的商贩上茶的老汉收起茶壶,放去简陋的灶头,操着一口北方腔调,回头朝那汉子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太平,最近咱们这也多了许多绿林出没,前两天还看到江湖火并呢。对了,大兄弟也是走南闯北的,会怕死人?” “那可是打仗!” 商贩灌了一口凉茶,拿起米饼狠狠咬了一口,“老哥是不知道,我也是听一个洛阳的兄弟说的,之前从郓州逃去南面的贼人在江南一带兜兜转转,又要打回来了,咱们也是一条命,谁不稀罕,只得往这边来。” 耿青坐在棚外,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微微蹙起眉。 ‘倒是跟家里人说的差不多,这里真有强人出没?’ 至于后面又提到南面发生的战事,什么黄的义军、草军,他听都没听过,以前或许看过历史,也早就忘了,权当听个新鲜。 眼下正事要紧,卖了这谷风机,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村里,不然就得在外面夜宿,要是遇上野兽那麻烦就大了。 休息了一阵,耿青跟三人换了换手,堪堪摸着晌午时分匆匆进到城里。 满是泥印的街道,喧嚣热闹,插着金刀帮旗帜的店铺大声吆喝揽客,挑着担子的货郎摇摇晃晃的匆匆进出街巷;打开的门扇里,妇人端出水盆,浑浊的水渍溅在街边行人裤脚惹来一阵叫骂;抱着刀剑的绿林,不服城中帮派,爆起冲突,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引起一片混乱。 不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县尉过来了。” 负伤的绿林兵器也不要了,转身投进附近深巷,不久,混乱的长街,过往的百姓、行人纷纷退去街檐下,耿青也拉着大春三人过去挤了一个位置。 远远,就见一队兵卒从前面街口过去,为首一人骑高头大马,着甲戴盔,身后拖着一袭披风,颔下一撮胡须显得威风凛凛。 街沿拥挤的人群后面,几个身形盯着长队过去的兵卒,下意识的低了低脸,摸去腰间刀柄。 “古代当官还真够威风的,黑白都能占。” 耿青颇有些眼羡的看了一阵,随后回过神来,叫上身后三人离开,去寻附近的米铺,不久,走进这条街的一间店铺内,米香顿时扑鼻而来,惹得大春三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店里中间一张长桌,上面整齐摞了几口木斗,里面累满了各种粮米,且都是精致米粒,就连吃了几顿粗粝饭食的耿青,也跟着动了下喉结。 后面的柜台,算账的掌柜听到脚步声,抬了抬脸,说了句:“四位要买什么?随便看,但有规矩,不能用手碰。” 刚说完,又将头抬了起来,目光落在大春三人抬着的器物上打量片刻,放下毛笔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圆圆的脸上堆起笑容。 “哟,四位小兄弟抬这个家伙进来,是要卖吗?” 米铺掌柜自然是见过谷风机的,一眼便看出了门道,那边,耿青点点头,从外面学来的礼仪,抬手朝对方拱去。 “掌柜难怪能将买卖做的这般大,当真是慧眼如炬” 就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身后门外的长街,陡然掀起一声:“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外面的街道,四人连同掌柜愣了一下,回头间,外面长街行进过去的兵卒队伍一侧,街檐下一道黑影翻身出来,檐柱都在瞬间震抖,纵飞的人影戴着面纱踩过下方攒动的肩膀,手中剑鞘‘锵’的一声,拉出森寒白练。 空气中,剑声颤鸣! 第六章 春光鱼龙游 “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长街,讨价还价的耿青跟着掌柜一起出来,那方的长街上,过去的兵卒一侧街檐,簇拥攒动的行人、百姓上方,菁然映出的金属冷芒,擦过天光如同一匹白练,刹那间划过所有人眸地,直刺去街上行进的队伍。 还未等人回过神,血花、衣甲碎片随着一声“啊——”的惨叫高高掀起。 抱着胳膊惨叫的士兵横飞出马背,疾冲而来的人影步履踏去皮鞍借了一下力,飞快迈开的另一只脚,点去马头,战马的嘶鸣声里,抖出剑花,刺去前面一匹浅青战马上方系披风的背影。 唏律律—— 马声长嘶,明媚天光里,马背上的身形一掀披风,‘哗’的拂开,侧身回头,腰间兵器借着阳光拉出一道森寒。 “好胆!” 呯!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抡出的刀光,劈在刺来的剑锋,金属相触的一瞬,火星跳跃而起,飞狐县尉暴喝声里,手臂肌肉鼓起甲叶,全力横拉,巨大的力道夹杂内力,将刺来的长剑击飞,半空翻转,呯的插去侧面的屋檐。 而那窈窕的人影,借着对方全力挥刀的力道,脚下再次点去晃动的马头,向后倒飞,身子轻巧的翻腾,脚尖点在拥簇的人堆里一人的肩膀,栖去屋檐,一把握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剑柄,反手一拔—— ‘锵’的一声剑锋嗡鸣。 窈窕的人影脚下‘踏踏’两声,蹬在屋檐木板青瓦,唰的投向那马背上的县尉,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团。 这个时候,兵卒也都反应过来,持长枪、拔出腰间刀锋呼喊“拿下刺客!”冲去的刹那。 不远的屋檐下惊慌的人群里,几道身影拔掉罩在刀刃上黑布,挤开前方挡路的人,举刀杀入奔涌的士卒侧面。 “杀狗官——” 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数柄挥舞的刀锋瞬间杀入人堆,劈进血肉、金属交击的声音化作声潮‘呯呯轰轰’向四周霎然推开。 混乱的声潮蔓延,反应过来的行人、百姓惊呼呐喊起来,朝着没有发生厮杀的街道方向狂奔,耿大春三人叫着:“大柱,回来!”伸手连忙拉住耿青,拖到米铺门口,黑压压一拨人混乱的跑过去。 耿青推搡一个撞来的行人,望着那边杀做一团的身影,他从未看过这种场面,后世里,也不过是影视中能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嘀咕一句。 “哪有这样行刺的。” 看着那边行刺的人身形敏捷,绕着战马上的县尉来回腾挪,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小老百姓,闹将起来,怕是今天都别想出城门了,肯定要封锁四门缉拿贼人。 眸子在眶里转了转,扫过周围混乱的人群里,还有一帮抱着刀剑的身影在那看的津津有味,不时评头论足。 ‘得尽快平了这事,不然就出不了城门了。’江湖仇怨拼杀,跟耿青没什么关系,但连累到他是否能出城门,那就是大事,他还可不想在城里花钱过夜,或者露宿街头。 连忙朝附近驻足观望的几个金刀帮成员喊道:“县尉不是你家帮主的亲兄弟?还愣在这干嘛,赶紧去帮忙,拿下刺客,在你们帮主那岂不是得到重用?!” 反正意思就是,赶紧去刷一波存在感。 那几人听到这满身补丁的青年大喊大叫,也是愣住,细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到时候拿下贼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当即朝耿青抱拳感谢,便纷纷拔出兵器,呼朋唤友的呼啦啦聚在一起,将想法说了一通,聚起声势,一窝蜂的朝那边杀做一团的街道冲过去。 “抓刺客!” “高县尉,金刀帮的好汉来助你!” 乒乒乓乓的刀兵交击声里,几个行刺的大汉劈翻冲上来的兵卒,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趁着空当余光穿过攒动的身影间隙,看到一拨形色各异,面容狰狞的绿林举着兵器朝这边冲来,咧嘴骂了句:“我曰你娘的!” 拖住二三十个结阵了的兵卒已经是他们极限,现在又来了一拨不知数量的江湖人,这些人虽说武艺不高,可也是有武功底子,比单个的寻常士卒要强上不少。 金刀帮的江湖人冲上来的一瞬间,几个刺客里,开始出现流血,当中一个大汉劈死刺来长枪的士兵,后腰顿时被夹杂兵卒里的江湖人抽了一记冷子,划出手指长的伤口,疼的咧嘴呲牙歪歪斜斜差点倒下。 一旁,提刀的同伴抵着两柄刺来的枪头用力了推回去,照着一人胸口蹬去一脚,转身靠近,将受伤的身影搀扶后退。 “老八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今日杀不成那狗官了!” 受伤的大汉捂着伤口退到两个兄弟身后,眼见人越来越多,再打下去怕是都要折在里头,与此同时,另一边两道身影已经杀成了一团。 “呀啊——” 呯呯呯叮叮当当~~ 打铁般的兵器交击声疯狂传开,浅青的战马摆动鬃毛,扬蹄长嘶,上方的男人踩着马镫跃上半空,展开的披风下,手中刀锋呯的一声斩开刺来的长剑,袍摆掀开,一脚正中女子腹部,手中宝刀也在同时余力不息劈在檐下木柱爆开木屑,女子伸手勾着檐角,身子后翻,口角含血的半蹲在檐顶,似乎听到长街那方飘着‘米’字的旗幡方向传来的一声话语,让她咬牙。 “喝啊!” 那县尉双臂横拉,劈在木柱的刀口嘭的切了开来,碎木飞溅,整根柱子瞬间断裂两段,檐梁拖着噼啪声塌陷倒塌,瓦片哗啦啦滑落,扬起一片烟尘,女子躲避塌陷的范围,踩着檐边狂奔,呼出撤退的话语。 下方,拼杀的几名刺客各自有伤,推着蜂拥而来的兵卒、金刀帮江湖人边打边退,朝行人混乱的另一条街冲了过去,顺手砍了无主马匹一刀,吃痛的战马受惊嘶鸣,迈开蹄子飞奔起来,撞去街边的摊位、装鸡的竹笼。 笼子飞去半空碎开,一只只鸡扑着翅膀四处乱飞,飘洒的羽毛间,摊位被受惊的马匹撞倒,汤锅、桌椅洒去地面一片狼藉,尖叫哭喊的摊贩跑过来,又被追击的士卒撞倒,长街顿时鸡飞狗跳。 耿青抓起洒落的零嘴和大春三人蹲在街边边吃边看,见乒乒乓乓的混乱刺杀远去另一条街,房檐上的女子几个腾挪消失,便拍了拍手上的残屑站起来,叫过三人回到米铺里,与还想看热闹的掌柜讨价还价一番,三百五十文的价格成交,掂了掂哗哗响的钱袋,叫上大春他们赶紧出城。 “一会儿抓不到刺客,肯定会关闭城门搜人,咱们怕是出不去,还是抓紧时间走了才好。” 拉着三人转去来时的南门,走过前面巷口,这里安静了许多,没有那边的嘈杂混乱,瞅着还在回头看的大春。 “别看了,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平白长了一颗脑袋,做事却不经过脑袋” 耿青想起那行刺客偷袭的一幕,当刺客还要喊出来才觉得过瘾? 刚说完忽然就感颈脖一凉,话语顿时戛然而止,走在一侧的大春三人没发觉,径直走到了前面,还在等他下文,几息都没有话传来,便转身回头,“大柱,你咋不继续说” 耿大春的话也瞬间停下。 另外两人转过来时,就见巷边的草棚,耿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方多了一只青袖,袖口外是素白的一只手握了把匕首压在耿青颈脖。 后方草棚阴影间,一个女子冷冷地在后面盯着他。 “恶贼,我认得你声音,就是你叫那些金刀帮的人过来协助狗官爪牙。” 听到这声,耿青闭眼咬牙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哪里料到这么远,对方都能听到他说话,还能在这里给碰上了。 “女侠饶命~” 感受颈项传来的冰凉,耿青滚了滚喉结,‘咕’的吞下一口口水,连忙朝对面呆滞的大春三人眨巴眼睛,递去眼色,张合嘴型。 ‘想—办—法—救—我!’ 第七章 安敬思 阳光照过斜斜的棚角,看着呲牙咧嘴不停眨巴眼睛的耿青,大春三人面面相觑,凑在一排,小声嘀咕。 “大大柱这是风进眼里了?” “脖子那把匕首看不见啊!” 大春拍了一人后脑勺,挽了挽袖子,大有冲上去的架势,小名石头的青年连忙扯住他衣角,压低了嗓音。 “你看大柱不停眨眼睛,是不是让咱三个先逃?” “嗯?”大春又褪下袖子,皱起眉迟疑了片刻,朝那边小声喊道:“大柱,你意思是不是让我们先逃?” 听到这话,耿青气得当场就想冲过去捶他仨,瞥了眼脖子上的匕首,蠕动嘴皮。 ‘逃你娘!’ “果然是让咱仨先走。” 大春紧抿嘴唇,朝另外两个同伴点头,双手拉着二人向后退开,“想不到大柱病好开窍,还变得如此重情义,他肯定有脱身的办法,走!” 三人朝耿青抱了下拳,齐齐点头的下一刻,转身撒开脚丫子就往城门那边狂奔起来。 看着三人疯跑远去的背影,耿青脑门上青筋直跳。 这帮瘪犊子! 想追上去,脚还没迈开,就被脖子上的那抹冰冷给勒了回来,身后的女子声音冷冷哼了一声。 “看不出,你还这么重情重义,让那三人先走。” “我那是”耿青想要解释,又把话咽了回去,挤出笑容拿指尖拨了一下脖子上的匕首,“你看我又不会武功,就是一个庄稼人,就算跑,也跑不过你不是?能不能先把这家伙收起来。” “胆小怕死!” 匕首一转,女子收回手,将锋利的一端插回鞘里,耿青松了一口气,后背就被女子的手指点在腰间,身子顿时僵住,微微侧脸看去对方,脸就被鞘给敲回转来。 “看什么,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说,刚才你路过草棚时,为何辱骂我等义士!” 原来是这茬。 耿青吞了吞口水,脑里飞快转动思绪,接上之前对大春三人信口开河的话,脑子里迅速组织了一下话语,开口道: “这位女侠,当街行刺,要的是隐蔽,你开口就喊拿命来,稍有身手的人,也早有防备了,这不是蠢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女子愣了一下。 “说的有点道理啊呸呸,少胡说,看你装扮、外貌,不过村中农人,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定有古怪,是不是那狗官的人!?” 顶着对方后背的指尖,又往前了些许,疼的耿青眼泪都快挤了出来,想喊又不敢,万一被这热血上头的绿林女侠给一指戳死,那可就不值了。 赶紧又组织言语。 “姑娘,我跟你并无瓜葛,而且你行刺不利,必然会封锁城门,不如我带你出城躲避风头如何?到了耿家村,不就知晓在下是否诓你。” 一旦封城被城中军队追缴,必死无疑,再是热血的人,自然会考虑进退,短暂思索片刻,女子轻‘嗯’了一声,这才放开顶在男人腰间的两指,耿青弯腰抓了一把草棚前的泥土,摊在女子面前。 “抹上,我一个庄稼汉,带一个漂亮干净的女人,没人会信,先把脸弄脏点。” “你!”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这般做,看着面前这个脸庞黝黑、消瘦的青年隐隐勾着嘴角,女子心里就有股怒意,听到不远的街道响起马蹄、脚步声,来不及细想,只得将那捧泥土揉在脸上,又用衣袖擦了擦,垂下手时,眼前哪还有刚才的青年,人影撒开脚已经跑去了远处。 “这骗子!!” 女子看了看一手的泥灰,想起对方刚才隐约的笑,气得直跺脚,顿时追了上去,逼近的一瞬,拔出匕首照着青年背后来上一刺,然而,视线里,相隔七八步的耿青,忽然跳起来,一把拉住挂在木楼上面的竹竿,将一件粗麻衣裙给拉扯下来,丢给身后拿着匕首的女子。 “拿去附近没人地方换上。” “你” 女子悬着匕首,看面前这套衣裙有些发愣,被耿青着急的推搡两下才回过神来,一把夺过衣裙纵身跳去隔壁一堵院墙,隐去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唰的又从墙头降下。 细柔蛾眉下,犹似一泓清水的美目冷厉的望他一眼:“算你没跑,不然” “不然,就把匕首扔过来,把我钉死对?!” 耿青也不是没见过美女,勾了勾手指,“走快些,我们去城门,不然等会儿关了,咱就没法出去了。” 唠唠叨叨着话语,领着那女子一前一后返回来时的那道城门,不知道是否已经接到消息,正在驱赶想要进出的百姓商旅,耿青顾不了身后的女子,反正对方能跟的上,加快速度跑上前,颇有礼貌的拱手一圈。 “诸位,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和婆娘出城回乡。” “不行,关城门了。” “诸位尽职堪称表率,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也不愿让诸人失职,可家里穷困,付不起城里房租,我与婆娘总不能在街边夜宿,若是遇上歹” “哎,我认得你,进城的时候,见过,放他离开。” 门口那边有一个持长矛的士卒喊了声,随后与同僚将路让开,朝外挥了挥手:“快些走,听你口音就知是本地人,牛家集那边的?嘿嘿,我也是。快走,再迟就真走不了了。” “多谢多谢,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那边的。” 耿青一边朝那士卒道谢,一边招呼身后小心挪脚眼神有些警惕的女子:“快些走啊,非要跟来,差点被关城里,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旋即,又朝周围士卒指着满脸乌黑的女子笑道:“我婆娘,有些怕生,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放行的那士卒和周围同袍相视笑起来。 “那回去是得好好收拾,最好打上一架,打到明日都下不来榻,哈哈!” 女子听到这番话,微微垂着脸,气得手死死捏着衣角当做某人来撒气,在外人看来,是听了这些荤话,羞涩的不敢抬头,就在两人走出城门,身后陡然响起沉重的马蹄声。 “安司兵来了!” 正赶人的城门士卒,还有出入的商旅、行人纷纷退去两侧,着甲的身影拖着披风骑一头黄骠马奔驰过来,后面还有一队士兵,那将手中一杆大槊映着阳光,抖出一片森寒雪白,呯的拄在地砖,立起来比马背上坐着的身影还高。 尚有些稚嫩的脸庞,目光扫过周围兵卒,“城中刺客行凶,尔等切莫懒惰,放走凶人,顷刻关上城门!” 那人仅仅在城门口扫过两眼,便兜转马头,带着十多个兵卒沿着这段城墙又巡视起来。 “还看,那是本县的安司兵,安敬思,别看年岁不大,三年前,就在山里徒手打死过一头斑斓大虫,就跟捶野猫似得,那虎皮现在都还在县尉家中墙上挂着,这回那些个刺客,真跑不了了。” 牛家集抚那个兵卒朝眼露羡慕的耿青说了句,颇为神气的挥手赶人,之后,城门拖着“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关上。 盯着闭合的门缝,耿青微蹙眉头,摩挲下巴。 “啧……安敬思,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嘶!” 还未细想,耳朵顿时一痛,女子捏着他耳朵,横眉瞪眼,声音都变得冰冷,一字一顿。 “刚才说谁是你婆娘?!” 第八章 村中二三事 “疼疼要断了断了。” 做为武艺算得上高强的女侠,轻轻夹住一点耳廓,就能让人钻心的疼,何况耿青也就寻常人,自然难以忍受。 耿青斜眼呲牙的指了指刚关上的城门,示意她别乱来。 “姑娘,若我不那么说,他们岂会相信?” “称呼我为妹不也可以?” “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当中尚有未娶妻之人,问你可婚配,要与你结成良缘,那我怎么说?” 那女子冷冷地望着被掐着耳朵还笑的耿青,从未想过人脸皮这么厚,也或许觉得对方确实做到让自己安全出城,这才松开手,片刻,看了眼城门,转身离开。 “今日之事作罢,你也就当未曾遇见过我。” “喂,还想着行刺呢?”耿青朝走远的窈窕背影喊了声。 那边,女子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过脸,看他的神色都变得古古怪怪,轻喝:“再啰里啰嗦,我现在杀了你!” 耿青闭上嘴,看着那女子脚步飞快,纵身跃去官道一侧的树林,他笑容才渐收敛,摸着发红的耳朵,呲牙咧嘴的吸了口气。 “嘶这女人模样好看,劲儿还特别大,估摸往后难找男人了。” 话语落下的顷刻,枝叶抚响,一枚石子带着几片叶子唰的从树林飞了出来,砸在耿青脚边,吓得耿青原地跳了一下。 好家伙,居然躲在那里窥视没走! 随后,就听那边黑漆漆林子间,隐隐传出女子冰冷的声音。 “滚!” 林隙,清澈的目光望着外面那多话的青年吓得调头就跑,大抵还是觉得这人有趣,紧绷的俏脸,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很快又隐没下去,捂着腹部皱起秀眉。 ‘那狗官武功想不到这么厉害,刚才城门口那骑马的少年,看样子也是一个高手。’ 想着,闭上眼睛盘腿坐下,调动气息,好一阵,压下翻涌的血气,忍着疼痛起身,跌跌撞撞走进林子深处。 背后的林子外,延伸远方的道路间,耿青跑了一截,满脸汗水的回头望了一眼,方才缓下脚步,撑着膝盖喘起粗气,片刻,舔了一下嘴皮,直起身子看了眼倾斜的日头,时辰已是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天色要黑尽。 ‘这回算是长见识了,古代真他娘的危险到处打打杀杀,我要不要也跟着学两手防身?’ 胡思乱想的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岔路垂下的树枝间,三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道旁围成一圈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耿青走近过去,三人都没察觉。 “怎办?大柱还没赶上来,肯定被困城里了。” “咱们仨出来的时候,爹娘交代过,大柱要是出了什么事,就都别回去了,我现在肚子饿” “就你饿,我也饿。” 咳咳~~ 忽然一声咳嗽在三人不远响起,大春下意识的抬头,见到耿青双手环抱靠在树杆,咬着一根野草正笑眯眯的看来,前者没好气挥了下手。 “吓我一跳,我正商量怎么救你呢。” 说完又埋回头去,继续接上‘我也饿’的那句,忽然愣住,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急忙站起身,大喊:“大柱,你可算出来了,我仨都准备闯进城里” 不等他说完,耿青给他三人腿上挨个儿踹去一脚。 “跑啊,继续跑,我是让你们逃吗?好在我机智,不然差点就被那女刺客给戳一个洞。” “没受伤?没受伤那就好,走走,大柱,咱们赶紧回村,你看天都快黑了。” “对对,没事就是万幸,咱们抓紧赶路,要踹路上再踹。” 三人被踹了一脚也不恼,推推搡搡的哄着耿青抓紧回去,至于城里发生的事,当做谈资说起来,够回去跟村里人吹嘘了。 回去的路上,本来要在城里买的工具只得路过牛家集,寻了打农具的铁匠铺买了十几枚铆钉凑合用。 时辰渐渐过去,夕阳挂去山头,仿如一件霞衣披在天地间,鸟雀归林,跳在树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最后一抹霞光里,四人沿着崎岖的泥路走上通往村口那条路,远远就听到村口那边吵闹叫骂,走近了发现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孺聚集了不少,围着村里最具威望的老人义愤填膺高声叫嚷,有人甚至将锄头砸的呯呯响。 “那刘老财,合着我们好欺负?大不了跟他拼命!!” “就是,大不了拼命,牛家集那边的田,估摸就是这样让他给吞的。” 村老挥手让他们停一停,“这事,我去找里正说说。” “说个屁,里正肯定收了他钱串通一气!” “想要我们的地,想都不要想。” “明日他还敢来,老娘一屁股坐死他!” 今日一早,耿青他们出门碰见那个坐牛车的刘财主,将牛家集那边的好地收的差不多,便到了这边让耿家村匀一些田给他,这年头,田地就是人命,出的价又贱,根本养不活一家人,自然没人卖给他,听说没谈拢,还差点打起来。 人堆里,耿老汉也在跟着骂,见到耿青站在外面,过去问了两句,便让妻子拉着他回家休息。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骂骂咧咧的回来,拿着筷子下不去碗,干脆碗筷一搁,闷头坐到灶口,又开始骂起来。 吃完饭,坐在檐下的耿青也有些皱眉,兼并土地这种事,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拿上一把刀,冲进那刘老爷家里,将人砍死? 就他这身板,估计还没进大门就被一帮护院打手打个半死,然后捆上送去报官。 嘤嘤~~ 小狐狸在他脚边追着尾巴转圈,不时还跳上来,将叼着的石头丢给耿青,耿青掂了掂,将石子丢出去,让它去捡,狐狸却是歪着脑袋,眨巴眼睛疑惑的看他。 那边,就着温水刷碗的王金秋也在劝丈夫。 “别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划算,咱们大伙咬紧牙不松口,那财主还能强抢不成?” “他敢!我跟他拼命——” 老两口坐在灶前絮絮叨叨的也商量不出个什么出来,耿青白日走了一天的路,此时疲倦的紧,听了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索性朝老两口打声招呼,便回屋里揭开被子,衣服也不脱,黑灯瞎火的,直接钻进了被窝。 随手摸出狐狸藏在被子里的那些石头,扔去地上,一阖眼,倦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沉沉睡了过去。 月光照进窗棂,仿如银霜铺彻的地上,滚在那边的石头,籍着月色,有着斑斑点点的金属光泽倒映出来。 第九章 山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村,青冥天色里,安静的村落渐渐有了人声。 阳光照进破烂的窗棂,耿青感受到眼皮上的暖红,睁开眼,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一巴掌将卷在床沿睡觉的小狐狸拍下去,顺手也将又塞进被窝的那些石子一一丢回到地上,才套上补丁的鞋子拉开房门走出。 院里,两只老母鸡一声接着一声的啼鸣,刨着爪子在菜地里翻找虫子,草棚下,妇人正忙着烧火,见到儿子起床出来,指了灶头上摆着的一只碗。 “柱子,端去吃了。” 那是每日都给耿青准备的乌米饭,用来将养身子骨的,农家人不把身子养好,往后如何下得了地? “就来。” 耿青趴在水缸吸了一口水,包在水里鼓鼓囊囊几声,随后仰头‘咕波咕波’漱了下喉咙,朝泥地‘嗬忒’了一声,将清水吐尽,这才过去灶头端上那碗米饭,正往嘴里刨时,外面忽然掀起一片吵闹,声音大的吓人。 “打人啦!大伙快来!!” “出什么事了?”耿青起身偏头看去外面。 这时,旁边婶子家的阿奶飞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扒着篱笆院门,指着外面:“金秋,快快,那刘财主遣了好些人,跟村里老爷们干起来了!” “什么?!” 王金秋丢到了手里柴禾,起身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拿上锄头叫骂:“这个天杀的!”跟着老妇人就朝院坝那边跑,耿青也连忙放下碗,犹豫了一下,咬牙拿过另一把锄头,跟上两人跑到外面,真到了必要时候,他还是敢动手的。 提着锄头跑到村口,人声变得嘈杂纷乱,挨家挨户的村人拿着镰刀、锄头、扁担就冲了出来,与乌泱泱的一拨人扭打在了一起,村口的门坊被波及,不知谁打偏的锄头砸在柱子上,垮塌下来,将一个刘家护院和一个村里男人给压了下去。 “刘老爷买你们地,是看得起你们,不知好歹,给我打!”领头的那管事,挽着袖口,叉腰大喊,“打死这帮刁民!” 从外面冲来的护院、打手械斗、徒手经验丰富,更是身强力壮,哪里是普通村子百姓能比,大春他爹冲上去还没来得及挥开锄头,就被人蹬了一脚,坐到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村中有威望的太公扬着拐杖走在中间叫所有人住手,没人理他,被扭打的两人撞了一下,差点没栽倒,随后被王金秋拉到旁边躲避,随即妇人举着锄头就冲来进去见人就打,不时喊耿老汉的名字。 村子已经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扭打的身影,耿青走在外面,见同村一人被打手按倒在地,赶紧趁机一锄头砸在对方脑袋上,打的满头是血,撒开脚又溜去别处,听到妇人的喊声,也跟着寻找耿老汉的身影。 混乱里,远远看到老头子和几个村里青年在另一头跟那帮护院打斗,推搡撕扯间,有人拿着棍棒冲过来,耿老汉正好回身,手中扁担挡了一下,将对方棍子架住,却是没经验的被那人一脚正中腹部,踉跄后退,手上一松,架在头顶棍子呯的一下,打在他头上,花白的头发散开,瞬间被鲜血染红,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倒地。 旁边几个村里汉子“啊——”的怒吼将挥棒那人扑倒挥拳就打,王金秋远远见到丈夫倒地,也尖叫起来,耿青推开前面几人也在朝那边挤过去。 “打死人了!他们打死人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混乱厮打的人群渐渐停下手,那帮护院、打手见躺地,满头是血的老汉,一个个对视一眼,收了棍棒,那管事的朝他们招了招手,看到一片混乱的村子,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今次只是让你们给个教训,下次就可就不一定什么样了。” 旋即,带着人离开。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耿青挤过这边,看到地上紧闭眼睛的耿老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金秋挤过来,一把扑倒丈夫身边哭喊,有经验的村人连忙回家,捧了柴灰过来,赶紧给流血的伤口捂住止血。 反应过来的耿青,连忙招呼大春他们帮忙,合力将耿老汉抬回家里,平放到木榻上,手忙脚乱的擦血止血,好在过得一阵,耿老汉渐渐醒了过来,虚弱的睁开眼睛,只说自己没事,就是脑袋昏沉的厉害。 周围帮忙的村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聚在房门口凶狠的骂起那刘财主。 “幸好我们都不孬,不然真让他给得逞了!” “不光有喜受伤,咱们不少人也挂了彩,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今晚大伙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也去他家里闹上一场。” “对,弄死他狗日的。” 凶狠的话语,多是一些愤愤不平的气话,今日打了一场,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何况那边护院、打手还只拿了棍棒,要是换做刀兵,一帮村里人哪里对付得了,咋咋呼呼过后,是一个跟着一个的沉默。 快到晌午的时候,众人才散去,王金秋湿红着眼睛,将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杀了一只,拔毛炖上,便坐在灶口发呆。 看着榻上昏睡的耿老汉,耿青心里也不舒服,过去陪着妇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王金秋只是点头,好半晌才哽咽的挤出一声。 ‘大柱,要是你爹没了、地没了,咱们怎么活’ 阳光西斜划过草棚,安静的村落响着破口大骂的话语,远去村外的道路,顺着面前大山过去,名叫牛口山下的镇子,房檐低矮,街道破旧,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声音延伸过去的尽头,连接的碎石小路过去,是一亩亩田田野,不远的对面,矗立一座大宅院,漆红大门上方,挂着‘刘宅’两字的门匾, 宅院正对牛家集子,却又背朝耿家村的方向,夜还未降下,院中的仆人早早点亮了灯笼,升在了院门两侧。 白岩铺彻的小径绕过风水壁,一帮护院坐在栅栏与同伴喝酒吃肉,附近的书房,此时正亮着灯火,肥胖的身影扫着书架上的灰尘,拿过一本书册吹了吹,又放回原位。 “今天这事办的不错,那个老汉不管死不死,你都不用担心,里正那边我会去说,你过来。” 胖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将掸子丢去书桌,拖着一身方孔印纹袍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通宝啪的丢给老管事。 “再备一些礼品,等会儿,你亲自给里正送去。” 管事双手捧着那贯钱币,躬着身慢慢退出书房,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女端着一碗补品进去,刘邙摩挲着唇上那撮胡须,翻看账簿,下一页,上面俱是耿家村上、中等的良田亩数。 “老爷不要。” 他拉过娇羞侍女坐到怀里,抱着香软娇小的身子,闻了一下白皙的后颈。 ‘一帮小民罢了。’ 夜色笼罩了天地,‘哗哗’的雨声随着雨帘落下,远方的山脚,茫茫雨水漫过屋顶,顺着房檐的茅草,织起一道珠帘。 昏暗里,耿青抱着小狐狸坐在檐下,看着那边坐在灶口的妇人,不久,老母鸡炖好了,王金秋盛了一碗吹了吹热气,走进亮有油灯的屋里,给耿老汉端去。 老头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再喝了,看着空空的碗底,递还给妻子,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去关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虚弱的抬起手,拍拍王金秋的手背,让她再盛一碗给耿青。 “别给我端了,浪费。” “多加点鸡肉,给柱子端去,让他多吃一些,他正长身子骨的时候我不打紧,应该能扛得住,就算不成了,家里往后还有柱子,这家就倒不了。” 风吹着雨点打在裤腿,也有轻微的话语从屋里传出。黑暗里,耿青抚着狐狸毛,望着雨帘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轻轻放下红狐,起身走去那边,将门扇推开,打断了里面老两口说话,他脸上有着笑容,看去榻上的老人。 “爹,你放心的吃,往后家里什么都不会短。” 耿青眼睛有些红红的,仍旧笑着看向一旁的妇人,“娘,能出来一下吗?” 王金秋看了看丈夫,后者点下头,便放下碗,跟着耿青走出房门,隐隐感觉儿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柱子,你叫娘出来,什么事?你爹还需” “家里的田契呢,能给我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 “娘,相信我,就什么也别问。” 看着耿青的眼睛,这边,妇人迟疑了片刻,走进卧房从柜子下面,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契纸,小心的递给儿子,不放心的叮嘱他。 “咱家就这点田,你可别乱来。” “我知晓。” 耿青捏着田契回到凳上,抱起红狐又继续看着院里哗哗落下的雨水,一双眸子仿佛怀里的狐狸,亮的吓人,就那么沉默的坐着,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天微微亮,一夜没怎么睡的王金秋打开房门出来,凳子上已没了耿青的身影。 第十章 狐狸笑 天刚微微发亮,山脚下的村里已经喧闹起来,听到王金秋的呼喊,一众村人才知道耿青今早天还未亮就不见了。 妇人里里外外找遍了也不见人,如今丈夫受伤倒在榻上,眼下儿子又忽然找不到,急的直掉眼泪,周围人只得先安慰她。 “他婶,大柱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别多想。” “屁,要是我爹被打了,非去拼命不可!肯定是去找了那刘邙。” “我记得你爹昨天背上被打了一棍,你怎么不去?” “我就说说” 说闹归说闹,不少人还是帮忙四下寻找起来,先翻遍了身后这座山再说,毕竟,万一耿青是去给他爹寻草药了呢? 蒙蒙的天色延伸,此时众人口中提及的青年,正摸着迷迷蒙蒙山间泥路行走,一脚一脚踏实了,朝着牛家集那边过去,待到天光大亮,终于到了集子不远,表情有些木讷的坐在一家店铺门口,等到店家开门做买卖,脸上才泛起微笑,花了十几文,买上小包糕点,顺道打听了里正家住哪儿。 “你说王里正啊?他家离这儿不远,可看到前面路口?左拐第三个房子就是。” 谢过伙计,他便拎了糕点,慢腾腾的朝那边走,耿青脑子里重新整理,想了一整夜的思路和言语。 破旧的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搭起摊位的小贩准备早上贩卖的饼子、稀粥;提着夜壶出来的妇人瞅着没人注意,倒去附近树下,引来另一家人的叫骂。 市井言语声里,耿青循着地址,又沿途问人,找到了里正家,敲响门板片刻,门扇开出一条缝隙,是个粗壮的妇人,大圆盘脸,约四十来岁,谨慎的打量门外黝黑瘦弱的年轻人,粗布麻衣到处是补丁,笑的却是阳光。 “你是谁?” “劳烦问一下,里正家可是这里?”耿青礼貌的拱手,提拎的礼品显眼的在他手下晃,那妇人一眼就瞅见了,也不赶人,只是点了下头。 “是这里,你有何事?” “这位大姐,我是从耿家村过来的,有一件大好事,想和你家里正说说。” 并不刻意的一声‘大姐’让妇人愣了一下,皱眉就要关门:“胡口乱叫。” 耿青连忙伸脚将门抵住,动作显得笨拙。 “我哪里胡说,明明就很年轻,叫婶子岂不是唐突?” 妇人停下关门的动作,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嘴角隐隐勾着笑,颇有风情的白了一眼门缝外的青年,扭着粗腰转身,仍由耿青推门进来。 “你这小伙尽说什么大实话,进来,到里面坐,姐去叫那死鬼下来。” “哎,劳烦大姐了。” 耿青客气一番,将带来的礼品放去桌上,屋子不大,却有两层楼,客厅连着灶房,是常见的一种格局。 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后,不到片刻,上面就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一个精瘦的男人系着腰带匆匆从楼上下来,看到那边端坐的耿青没有理会的意思,径直走去外面天井,捧了清水在脸上搓洗,擦干后,才过来,在青年对面坐下。 “听我婆娘说,你是耿家村的,大老远的跑过来,寻我谈什么?” 里正拿了桌上的一块饼掰开,偏开脸慢慢撕下丢进嘴里,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过对面的青年一眼。 “刘刘老爷不是想要耿家村的田地吗?这是我家的田契” 耿青胆怯的将皱巴巴的一叠纸张从怀里拿出,小心的放到桌上,那边,埋头吃饼的里正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盯着那张契纸,方才正眼看对面青年,普普通通的农家子,面容黝黑,神色腼腆,他相人也有许多,一眼就知道神态做不了假。 “只有一张?” “我家只有一亩地,多了也没有。”耿青生怕对方不满意,慌手慌脚的将礼品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倒去桌面,全是哗啦啦的一通乱响。 “这是家里的积蓄小的都送给里正,只求里正能多帮我在刘老爷那里说说好话,我家那亩地能卖个好价钱。” 对面,那里正放下半块饼,他不是没见过钱,昨晚刘老爷还托人给送了一贯,自然不会将桌上两三百文放在眼里,不过摆在嘴边了,不吃白不吃,就是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你耿家村不愿卖地就算了,还把刘老爷家的仆人打了一顿,是什么道理?今日你又来我家里,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卖,可我想啊。”耿青指着门外耿家村的方向,神色有些激动,“实不相瞒,昨日我爹脑袋被打了一棍子,现在卧榻不起,我又生过大病,不能劳作,守着一亩薄田,不是等死吗,要是能换的一些钱,到城里谋个生路,也算是一个活法,总比困死山里头好。” 呵呵呵 里正轻笑着揭开那礼品油纸布,拿了糕点出来咬上一口,“原来昨日被打了的是你爹,你不记恨?” “记恨,我就不跑这里来说,更不会拿了田契白白送上门,这东西可做不了假。”耿青拍拍那张契纸上的衙门官印。 ‘这倒是做不了假。’ 里正扭扭屁股,换了一个姿势,还想琢磨,那边楼梯,妇人戴了一朵红花下来,看到桌上摆放的钱,越发看这小青年顺眼,笑眯眯的靠去丈夫,拿手肘顶了一下。 “这可是我弟弟,别疑神疑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白送到面前的钱不收,看晚上老娘怎么收拾你。” 里正打了一个哆嗦,见耿青看过来,连忙干咳两声,挥手让婆娘先离开,之前疑虑被忽然打断,又难以想起,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这田契,和钱收下。 “回头,我就去找刘老爷,之后,我再将卖来的钱如数给你,你看可否?” 到时地卖了,钱在他手里再过一手,呵呵剩下的,才是这家人的。想到此处,里正将契纸收起来,揣去袖里,那边,耿青忽然开口,犹豫的搓了下手。 “里正,先不急,这次过来,其实,小的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里正挑了挑眉角,摸着田契,也有些好奇:“哦?是何事,说来听听。” 耿青余光瞅了瞅正烧火的妇人,以及敞开的房门,里正会意的让女人去门关上,这边,青年挪了挪位置,凑近一些,却是蹲在地上,仰头看去椅上的里正。 “刘老爷不是正费心思想要耿家村卖地嘛,我这一卖,就松了耿家村的嘴,村里大多沾亲带故,都是亲戚,我去说上一说,至少还能说上两家来卖地,这两家又有相熟的,口子一开,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里,里正还没怎么明白,心里有些急了。 “那跟我有何关系。” 见他有些急促的神色,耿青嘴角隐隐弧起一丝笑,很快消失不见,语气不快不慢,缓缓讲道: “当然有关系里正您可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威望的人,这事上,您要是担保,没人不会不同意。” 里正警惕的眯起眼睛,摆手。 “作保?我不做。” 第十一章 各有各的算计 外面天色基本大亮,火焰舔着锅底,稀粥噗噗的沸腾,粗壮的妇人掰断枯柴丢进灶口的,揭开木盖,搅动了一下粥水,偏头望着那边正说话的青年,还有自己的丈夫。 喊出“要吃饭了!”的同时,那边里正也正好刚说完:“作保?我不做!” 这边,耿青见他拒绝,神色着急的连忙摆手。 “里正莫急,可否让小的说完。” “好你说。” “我爹头伤了不说,小的也是昨夜一宿没睡,思来想去,村里一帮破落户,守着薄田哪里能斗得过财大气粗的刘老爷,您说是不?” 耿青组织着语言,尽可能将昨晚想到的思路一点点的接上,眼下的处境跟他想得相差不多,要是刚才里正一口答应,那才叫有鬼。 见里正附和的点下头,他急忙接上话继续道: “小的就想,既然斗不过,到时候弄的头破血流,命还丢了,那岂不是傻?前些日子去了趟城里,茶肆说书的,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小的虽说不是很懂什么含义,可觉得有道理啊,小的带头先卖田,到了刘老爷那里,也能有个好印象,到时候说不得还能混上一口看家护院的清闲饭吃。” 听青年这么一说,见他脸上谄笑,那里正心头也算明白怎么一回事了,笑呵呵的拿手指点耿青脑袋。 “小聪明,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刚才怎的不说清楚。” “小的从未见过里正,猜不透您心思,怎敢一见面就那那般直接,万一恼怒,将小的绑了送官怎办?” 耿青殷勤的又拿了糕点递过去。 “哈哈”里正被他这一说,给逗笑了,捻着须尖接过糕点,“老夫做里正多年,经历风雨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岂是你这小辈能看透的?哈哈哈!” 见他理所当然的吃起来,耿青脸上笑容更浓。 “是是,小的看不透里正,而且也未见过甚世面,耿家村人也大多苦哈哈,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拿着锄头在土里刨食,除非真金白银的摆在面前,他们那才肯信。 小的今日啊,就是先站出来,就是想里正替小的作保,到刘老爷那里,先要田地的定金,将真金白银摆在村里乡亲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趁着里正高兴的兴头,将事情合盘托出,当然这可不是耿青想要说的重点,他朝渐渐皱眉的里正比划了一个手势,声音却是放大了些许。 “这定金,里正出力最大,自然要拿一些去,添置一些家具摆设,姐又如此这般年轻美貌”耿青微微侧脸,朝那边望来的粗壮妇人,挑逗的眨了一下眼睛,“要是涂抹城里的那些精致胭脂水粉打扮一番,那可更能衬出里正的不凡。” 里正皱着眉,跟着望去灶头,看到身材个儿矮粗圆的妻子嫣然微笑,羞涩的摸去发髻上那朵红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年轻美貌?这年轻人怕是有眼疾。’ 他转回目光,沉吟了片刻,“这事,我需要考虑一番,今日就到” “死鬼,你们说什么说的那么高兴。”妇人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到桌上,朝自家男人递了一个眼色,压低话语:“跟老娘上来!” 说着,微笑的朝耿青示意一番,连拖带拽的拉着丈夫上了二楼,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粗大的嗓门儿在上面说话。 “我弟说的多好,这钱你收不收?!” “妇人之见,哪里是那般好拿的!” “好啊,你不愿拿这钱给我打扮,一定在外面养了小的,是不是嫌弃我这些年没给你生孩子?当初我爹真是瞎了眼,将你招进门,还让你当了里正。” “唉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要我信你没养小的,那就把钱” 听着上面吵吵嚷嚷,耿青哪里还有刚才的谄笑,云淡风轻的捧起杯子,吹了吹漂浮的茶梗,进门后,其实他故意示意礼品来判断开门的妇人是否贪财,加上之前拿出卖谷风机的那笔钱,看到这两口子的表现,耿青便之将前的计划,稍稍改了些许,利用妇人来撬动王里正这面墙。 看来是成功大半了。 果然,不久,里正整理着头发从楼梯下来,应下了作保的事,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要耿青签字画押,保证将耿家村上中等良田契纸一并交付给刘邙刘老爷。 “里正都能如此做,小的岂能没有良心,再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又做不得农活,巴不得想找个靠山吃饭,怎的砸了自己饭碗不是?” 之后,妇人邀了耿青一起吃早饭,两个男人又在饭桌上商议了一些细节,期间不时说上几句恭维拍马屁的话,让这两口子更加高兴。 吃过早饭,休息了片刻,王里正便带上耿青出了牛家集,穿过镇子外一片片刚下了籽种的良田,一户户农家汉子、妇人光脚踩着泥巴,弓腰弯背扒着野草。 “看见他们了吗?刘老爷心还是善的,等收了耿家村的田,村里人也有活做,每年也能有分到不少口粮,加上卖田的钱财,日子还是能过得很舒坦。” 跟在后面的耿青连连点头称是,并没有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目光越过前方领路的里正,直直的盯着道路尽头那座大宅院。 白粉刷的院墙,黑瓦的房檐,漆红铜扣院门敞开,两尊威武的石狮蹲伏显出气派,上了石阶,两边守着的家丁看到领头的身影,颇有礼貌的唤了声:“见过里正。” “这是耿家村的,过来说卖田的事。” 里正指指身后跟着过来的耿青,向门房老头说明了来意,后者看了眼他身后的年轻人,便引领着走过风水壁去往前院。 一路上,耿青不免四下打量,周围多盆栽花圃,远处还有凉亭水榭,飞狐县虽说大县,豪绅并不少,但在牛家集这块儿,有这样的宅院可算得上是奢华了,单凭他一人之力,恐怕根本弄不倒这位刘老爷。 进了待客的厅堂,丫鬟端来茶水放下,便匆匆离开,里正坐在一旁很自然端茶品尝,显然常来这里。 不多时,院中的管事过来,他身后多了一个肥胖的身形,着金线方孔袍子,迈着步履由两个俏丽的丫鬟侍候着,过来首位坐下。 耿青是见过他的,正是那日乘坐牛车过来的胖男人。 茶水呈上,刘邙先是跟里正寒暄几句,目光才打量起旁边看上去手足无措的青年,摸着上唇些许胡须,笑眯眯地开口。 “小哥,我们是否哪里见过?” “回刘老爷,前两日,你去耿家村时,我们在村口见过。”耿青慌忙起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惶诚恐,不等对方接上话,倒豆子般就将过来事说了出来。 “我爹被打了一个棍,小的又大病初愈,挥不得锄头,也知道耿家村斗不过您,还不如先一步跟着老爷吃口饭。” 往往越是这般,越是没有城府,刘邙喜欢这种人打交道,目光询问的看去里正,后者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张田契,交给院里的管事,黑字白纸,有些褪了色的官印,都是做不了假的,到了他手上,就算今日不给对方丝毫的钱,也能白得一亩田。 对方就这么拿了田契过来,敢这般做的,要么老实交巴,要么步步算计、心机极深,可耿家村几代人就没出过什么能人,又大字不识,也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刘邙自然将后者摒弃,眼下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也不是那般老实,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小人而已。 这种人,他反而更加喜欢,只要自己有钱有势,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在自己脚前讨好的摇尾巴。 随后,听完里正给他做担保,刘邙想都未想,就让人端来了数十吊钱,又着人写了文书,让耿青画押。 “王里正作保,我自然信得过,耿家村三十亩田,上等良田十亩,每亩值十五贯、中田二十亩,每亩八贯,合计二百三十贯,我取六十贯为定金,你看合数否?合数就画押。” 虽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田价,但耿青肯定知道里面有猫腻,绝对压了价的。 院中管事,特意念了一遍契约内容,然后让耿青看,上面是繁体楷书,要说不认识那是假的,但眼下,他拿着笔犹犹豫豫不敢下笔,“那个刘老爷,我不识字,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简单告诉我家管事你名字,他写一笔,你跟着写一笔,然后盖个手印即可。” 耿青‘哎’了一声,说了自己耿青的大名,学着对方一笔一划,将字签上,随即又按上红红的指印。 那刘老爷看着递过来契约,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名和手印,大圆脸笑的更弥勒一样,招了招手,让耿青将钱收下。 “刘刘老爷,六十贯太重了,能否换成银两,真金白银的才能晃的我那帮乡亲眼晕。” 刘邙愣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大声,连连挥手:“眼晕?哈哈这词用的妙,来人!去库房换成银锭。” 旋即,带着笑声,又补充了一句: “带这么银两不方便,路上遇上歹人便是麻烦,这样,我遣两个心腹跟你一起回去。” 说完,旁边两个护院心领神会的过来,待到管事带着六十两银两回来,便由二人帮忙装进包袱,替耿青扛着。 “谢刘老爷。”耿青诚惶诚恐的拱手行了一礼,与里正带着那两人离开。 远去的身后,院中管事凑近自家老爷,望着那边走到庭院的背影。 “老爷,真用两百三十贯买?” “谁说的?” 刘邙笑眯眯的弹了一下手里的契纸。 “六十吊钱,买三十亩田,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又有里正作保,那就都是我的了。明日,叫上家中所有护院,我们去耿家村收田,不给就往死里打,这回是我们占理。” …… 从刘宅出来,耿青微笑的向跟随的两个刘家护院拱拱手。 “两位请。” 阳光升上云端,正倾泻下来,耿青面容微笑,紧抿双唇,那模样越来越像一头狐狸。 第十二章 奸猾之徒耿某人 阳光碧蓝万里,苍鹰划过云絮发出‘唳’的长啸,下方延绵山峦间,一亩亩田地里,农人劳作,偶尔直起身擦去脸上汗水,呵斥田边乱跑的孩子,目光之中,从大宅院远远过来的道路,四人两前两后的走着。 其中三人眼熟,前面两个是刘老爷的心腹亲随,后面是里正在和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青年悄声说着话,这样的一幕常能看到,并不太在意,弯下腰继续拔草丢去田埂,让自家孩子一一捡起堆积。 道路那边过来的四道身影,里正看着走在前面两个刘家护院向耿青眨眨眼睛,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嗓音开口。 “那份何时予我?” “里正莫急,等会儿到镇子,我跟他们换手,先摸出一些给你,不够,之后再补。” “行。” 那里正会意的点点头,脚步加快了些许,走到前方与那两个护院说起话来,耿青跟在后面也不说什么,安静的看着三个背影,心里飞快的琢磨等会儿该如何转道去县城,否则就这么回去,非得被知晓事情的村人给打死。 不久,回到镇子里,一路说笑的里正请那两个护院到他家里喝杯茶水再去耿家村,那两人自然不敢,虽说是刘老爷亲随,里正好歹算是牛家集的人物,他们哪能登门喝茶,婉拒一番便催促耿青前面带路。 “后面还有长路要走,包袱不如先让小的拿着,中途累了再换手如何?”耿青眼巴巴的望着一个护院肩头的包袱,似乎担心这六十两被他二人拿走似得,两个护院大抵明白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心态,互相笑笑,便将包袱给了青年拿着,反正一路要跟着过去,还怕一个瘦瘦弱弱的山里人跑了不成。 “耿青。” 那边,里正见他拿到包袱,依照刚才两人悄悄商议的,开口唤他一声,那边耿青朝两护院告罪一声:“两位稍待,里正可能有事寻小的,去去就回。” “去去,快些啊!” 两人是知道王里正跟自家老爷走得近,心里自然不会多想,随后就见那青年小跑的跟着里正进了屋。 屋里,耿青麻利的从包袱随手抓过两锭银子,足有十两份的,里正不着痕迹的抓过来塞进袖子里。 眼里有着赞许:“不错,之后,你想到刘老爷家混个闲差,我替你说情,去,赶紧回村里,将事落实了。” “小的谢过里正帮衬,那我先告辞。” 外面等了片刻的两个护院,正想过去催促,便见到青年挎着包袱匆匆忙忙出来,还没开口,就先一步说起话,语气有些急促。 “两位久等了,适才进屋,里正吩咐小的天色还早,替他到城里一趟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这”两护院有些为难了,一路送耿青回耿家村那是差事,可里正与刘老爷交好,很多事上,都要托这位里正打点关系,两人要是将人得罪了,再是心腹亲随,也是吃罪不起。 耿青见二人犹豫,连忙趁热打铁,从腰带里摸出仅剩的十几文,塞去两人手里。 “现在天色尚早,一来一回足够了,就算回刘老爷那里迟了,那也是两位尽忠职守,丝毫不马虎何况” 最后两字拖出的长音,犹如惑人口吻:“何况,又没其他人知晓。” 那边两人犹豫了片刻,对视一眼便揣上到手的铜钱,跟着耿青先去一趟飞狐县,他俩敢同意,心里自然也不惧对方逃跑之类。 看着走在前面的耿青,摩挲腰带里的铜钱。 “他要是敢跑,城里金刀帮和跟老爷也算有交情,到时候托他们帮忙搜寻,还怕他能跑出城?” “都是一些江湖好汉,跑得了才有鬼呢。” “一天办成两件事,咱们算是在老爷面前露脸了,哈哈!” 耿青隐隐约约听着后面传来的话语,金刀帮和刘财主的关系,他之前早就有想过,大富之家哪能不沾点这层关系,不然怎能聚起财富而不被人夺? 快至晌午,三人到达飞狐县,还是如之前来过的那般人来人往,只是织席贩履的小贩少了,显得有些萧瑟,而沿街巡逻的捕快却是增加不少,街边挂有金刀帮小旗下面,抱着刀剑的江湖人结伴蹲在附近,沉默,或警惕的盯着出入城门的身影。 耿青隐约觉得应该与之前刺杀有关,随即便想到那个女刺客,眼下是不是还潜伏在暗处等到机会。 ‘要是还能碰上,倒是不错,高来高去的,让人羡慕啊。’ “让开,让开!”“前面那人停下,转过来让我对比画形!” 远远的,前方街道一阵鸡飞狗跳,几声暴喝里,四五个绿林人持着兵器引起一片骚乱,戴着独眼罩的矮胖男人抓住一人,将对方脸掰过来,与他手中几张画像一一对比,随后一脚将那人踢的趴去地上,吐去一口口水。 “长的不像,在我面前晃什么晃,耽搁老子领赏钱!” 这边,耿青好奇的看了一阵,旁边两个护院捅捅他腰:“赶紧买里正要的胭脂,还要回你村里!” “晓得晓得。” 耿青笑着连连点头,余光里,前方那拨金刀帮江湖客正叫叫嚷嚷的过来,他转过身,忽然指去旁边一间商铺。 “看,那不是吗?!” 两个护院顺着指去的方向望去,还没看清门匾上写的什么,其中一人‘哎哟’一声被撞去旁边的小摊,另一人连忙去扶,耿青后退两步,扯开嗓门指着砸在摊上的两人大喊大叫。 “抓刺客!前日刺杀县尉的刺客在这里!”“就是那边两人!” 那两护院顿时愣住,周围过往的城中百姓、摊贩紧紧的盯着二人,不到两息,一一转身就跑,跟着嘶喊起来。 “刺客在哪里?!” 远处听到‘刺客’二字的金刀帮江湖人打了鸡血般提着刀就往这边冲来,附近有人急忙抬手指去摊位上发愣的两个护院。 “就是他们!” 看到面前围了一帮凶神恶煞的江湖大汉,两个护院回过神,汗毛都立了起来,吓得血色唰的从脸上褪去,急忙摆手。 “不他胡说,我们不是!” “不是?那把脑袋伸过来!” 拿着画像的江湖汉子,不由分说将两人拉到面前,对比了画像发现不像后,骂了一声娘:“不是刺客,乱叫什么!?” 让手下将他俩按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后,才转去下一条街。 哎哟哎哟喂 两人鼻青脸肿,扶着腰从地上艰难起来,嘴里‘嘶’着呻吟,想起耿青时,那边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两人方才知道上当了,顾不了全身的疼痛,怒骂起来:“这个奸猾的东西!” 旋即,一瘸一拐的相互搀扶着沿街寻找。 而距离不远的坊街。 一片繁华嘈杂声里,奸猾之徒耿青挎着包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路向旁人打听县衙位置,随后加快了脚步,按着指引的地址,寻到了县衙所在。 门口持着水火棍的衙役自然不放他进去,挥手驱赶:“赶紧离开,衙门重地无讼不得进来。” “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人,有事想要见县尊。” 门口两个差役上下打量他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你?” 就要笑出声,拿棒赶人,耿青连忙打开包袱,露出一条缝隙,天光里,闪出一片雪白,映进两衙役眼底。 “现在可否能进了?” 两人不说话,收起棍棒,另只手悄悄朝里挥了挥,偏头看去街道其他方向,对大摇大摆走过他俩中间的青年视若无睹。 第十三章 一环套一环 飞狐县算是北方一座大县,平日公务繁忙,耿青进去时,忙碌的差役文吏拿怪怪的眼神看他径直走去公堂,不多时,颇为尴尬的又出来,原来公堂是平日开堂审案之所,而县令、主簿、县尉、县丞均是在侧院处理公文。 侧院数间房舍,门前都挂有县令、县尉等字样,耿青想要一一寻过去,没几步就碰上巡逻的衙役,见他穿着、年龄,又是公房重地,过去拦下赶回到偏院月牙门盘问。 “小的耿家村人,不是什么歹人,刚从正门进来的,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门口那两位差役。” 见这村中青年微笑有礼,那几个衙役也不急着抓人,点点头:“我们自会去问,不过,为何过来这边,倘若有讼要审,可递诉状给主簿。” “在下没有纠纷、仇怨,只是有要事想要寻县尊。” 几人见他对答如流,也不像寻常村中百姓,其中有人道:“行,那你不许走动,在这里候着,我去通禀县尊,看是否有空闲见你。” 耿青连忙拱手称谢,就站在月牙门外,目送着那名衙役压着刀首走去侧院一间房门,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出来,跟他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衙役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多是县令家眷居住之地,也有仆人丫鬟过往,那衙役过来时,后堂对门正首位上,胖乎乎的县令穿着官袍,撑得布料紧绷勒出一圈圈痕迹,约四十左右,脸面白白净净没有胡须,正拿着沏好的茶水吹了吹热气,神色严肃的朝对面一侧席位上俊朗的少年人按手。 “安司兵坐下说话,不用站着,本县可是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的,快坐下。” 耿青在这里,定会认得,这个少年正是之前城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将军。 侧面席位前的安敬思双手一拱:“谢县尊赐座,不知县尊唤卑职过来,可有他事?” “自然是有,不过先坐下说话。”县令笑眯眯的点下头,抬手让后堂的仆人再上一盏茶,褒奖了几句,便问起少年人缉拿刺客的进展如何。 “前两日刺客一事,本县也听说了,县尉可有受伤,城中现在如何了?” 安敬思只是少年人,从山间招来衙门当差不过年余的功夫,很多事还不懂,但也知晓这位县令其实并没有太多权利,反而是县尉说了算,起先还有些愤愤不平,之后慢慢发觉,县令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才被武艺高强的县尉以及其兄弟金刀帮帮主架空,只能平平淡淡的在衙门里处理公文。 但少年人该尊敬的,还是会尊敬,保持礼仪,起身朝首位拱起手。 “回禀县尊,那刺客一伙善于隐匿,武艺不弱,眼下县尉正在四处搜寻,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那县令轻笑两声,赞许的点了下头,起身过去托住少年双手。 “那些刺客真是让人可气可恼,让县尉操劳了,安司兵你也要多多注意,莫要伤到了。” “谢县尊关心,卑职只是尽职罢了。”安敬思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拱起手道:“县尊公务繁忙,卑职就不打扰,先行一步。” “去去!” 胖县令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送到门槛看着对方转过拐角离开,笑容才慢慢收敛,回到首位,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一本《三国志》沾着口水翻阅,厚厚的双唇间,有着疑惑的呢喃。 ‘嘶怎么跟书里刘玄德用的效果不一样呢?难道用错人了?’ 外面,有声音唤了声:“县尊!” 胖县令转过脸看去,连忙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将那本书册放到桌面,坐直了身子,将门外躬身拱手的衙役招进来。 “唤本县有何事?” 堂中,那衙役拱手垂脸,“启禀县尊,外面有牛家集耿家村人,有要事想见县尊当面。” “什么人都能见本县?不见不见!” 县令连连摆了下手,重新捧过书的片刻,叹口气又放了回去,将走出门槛的衙役叫住,干咳两声,“本县也没什么要紧事,见他一面也无妨,万一真有急事寻我而不得见,岂不是寒了飞狐县百姓的心?!” 言罢,收拾了一番仪容,便让衙役前面领路,来到衙门偏院。那边,月牙门外等候的耿青随后也被回来的衙役传唤,听到县令要见他,连忙道了声谢,便跟着对方进去里面。 短短四五十步间,耿青向这个好说话的衙役打听了县令的喜怒,后者以为他怕触怒,惹来板子,也不隐瞒,笑呵呵的说了一些关于县令的性子,随后到了一扇门前禀告了一声。 “县尊,人已带到。” 片刻,里面传出中正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 吱嘎轻响,衙役打开房门让耿青进去,只见里面一张长桌堆满公文,一个胖胖的男人身着官袍坐在后面,拿笔批改公文。 房门关上,那边游走的笔尖也停下来,那县令抬起圆脸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黝黑青年,“下面人说,你寻本县有要事?” 按照昨夜定好的计划一环,自然是要事,耿青连忙将肩上挎着的包袱,轻轻放去桌上,响起‘咚’的一声,随即解开,里面顿时滚出数十锭银两。 县令眼都看直了,连忙晃了晃圆脸,将笔放去墨砚,皱起眉头看去青年。 “你这是何意?要是有什么冤屈,大可说来本县听就是,何必有此行贿举动,本县可不是贪赃枉法之人。” “县尊法眼灼灼,从不徇私,小的怎敢来行贿,污了县尊声誉。” 耿青连连摆手,见县令松开眉头,嘴角挂起些许笑意,赶紧将此行目的向他解释一遍。 “启禀县尊,小的耿家村守着几十亩田地也有好些年头了,不少人家的田契都破破烂烂,甚至还被鼠虫咬破许多洞,将来要是有人强占了田,我们拿出这些田契,也当不了主。” 长桌猛地拍响,县令呈出怒容。 “本县坐镇飞狐,秉持朝廷旨意,这定亩是有数的,谁人敢强占?!” “就怕万一。” 耿青将那堆银两往县令那边轻轻推过去,笑眯眯道:“所以这银两呐,就是重新更换新田契所需,县尊,你说对不对?”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对” 烛火摇曳,照着白花花的银光晃的那县令有些眼晕,回过神来,余光瞥去门窗,正了正脸色:“不对,你耿家村就算更换田契,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的银钱,休得糊弄本县,快些收回去。” 不过那双看上去没睁开的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盯着桌上那堆讨人喜的东西。 耿青站在那不动,看着县令那神色,微微前倾了下身子,拿过桌角的灯盏移到中间,压在一张公文上。 “县尊请看。” 他摊开一只手,就着烛火光芒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曲下,“一个村全都重换田契,需要抄录的份数就多,润笔费总要,官印的印泥用多了也是钱、还有衙门里典吏多辛苦,他们也犒劳犒劳、县尊秉公执法,为我等村民熬夜伤身,总需要买点补品不是?杂七杂八算下来,差不多够了。” 做为前世资深业务员,送礼那是基本功,那边县令看着他变着花样的一一罗列下来,每一样都对应一笔花销,弄的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一样,他整个人愣住。 ‘我何时这般辛苦过,我怎么不清楚?’ 手却是不知觉的随耿青的话语揽去桌面,将那五十两圈在怀里,片刻,抿着嘴唇赞许的朝耿青点了下头,笑着起身望去窗棂外。 “唔你那番话说的一点没错,更换田契确实需要这么多花销,你如此为本县还有衙门众差役着想,本县岂能让耿家村百姓心寒,来人!” 那县令转过身朝房门高喝一声,不到片刻,有衙役过来站定:“县尊有何吩咐?” “着衙门所有文吏暂且放下手上事务,翻阅耿家村田亩之数、所具姓名,抄录制定田契,明日一早一应交付。” “是!” 衙役一走,县令神气的抖了抖双袖,重新坐回桌后,笑呵呵的看去对面的青年。 “明日一早,本县再派人一路护送你回村,保证路上无碍。” “小的谢过县尊照拂耿家村,有县尊为飞狐县为官,当真是我等穷苦百姓之福。”是时候顺坡下驴了,耿青拱手又是几句赞扬的话,令得这胖胖的县令,笑的圆脸上都多了几道皱纹,不过还有一件事,之后对方可能也会想起,不如现在照实说了。 想了想,耿青停下脚步,再次拱起手,“县尊,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 那边,耿青过来,指着他手中把玩的银锭。 “县尊,其实这财物,并非我所有,乃” 话还没说完,县令捏着银锭摆了摆,开口打断:“本县早就知晓,你一个山村农人,怎的会有这么多银两,不过不打紧,现在它们都是本衙门的了。” 语气顿了顿,细眼瞅去耿青。 “它原来是谁的?” “牛家集,刘老爷的。” 豆大的火苗微微摇曳,照着耿青半张脸,他语气不紧不慢,将事情照实讲给了这位县令听,当然也将中间厉害说的透彻。 “到时候,那位刘老爷知晓县尊在后面帮衬,只要小的还在,他定然会跟县尊攀交关系,送上更多薄礼。” 一头肥羊,一只山兔,只要有点脑子的,又岂会选错?何况还有耿青在前面扛着,县令只需坐在衙门有意无意敲打两下便能得不少钱财。 两人相视片刻,县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露出赞许的笑容。 “妙!” 霞光披在街巷勾勒出昏黄的轮廓,不久,耿青神清气爽的从衙门出来,跟两边守门的衙役拱手打声招呼,笑吟吟的下了台阶,虽说有点犯险,可来时他大抵已经猜到这位县令性子和能力。 不然也不会被架空,当个清闲官了,往往这种人,急需证明自己,也极贪财。 再则,攀上这层关系,留下自己有用的印象,对眼下一穷二白的耿青来说,只能是天大的好处,毕竟衙门里有人好做事嘛。 飞速盘算了一阵,还没走出衙门范围,一匹快马从他身旁飞奔过去,一个差役勒停马匹,不等停稳,从马背翻身下来,急匆匆的跑进县衙,片刻,里面哗啦啦一阵嘈杂,一帮差役、捕快提着水火棍、刀兵结成几支队伍就朝外跑。 耿青看着县令向他们叮嘱,又走了回去,拱起手:“县尊,衙门这是怎么了?” “那两日的刺客之事。” 那县令看到是耿青,神色威严的点点头,随口说了两声,便打发他赶紧离开。 “此事跟你无关,办好眼下的事就行了,赶紧去找家客栈住一宿,明日一早过来衙门,领了田契回村。” 这边,耿青也不多话,应了一声“是”,便告辞走出衙门这条长街。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春寒还未去,街道灯火沿着店铺檐角延伸,一个个小贩熄灭炉中炭火,收拢摊位也喊着最后的吆喝。 “最后两个羊肉煎饼买一个送一个啰。”“春寒,羊骨汤,买了隔壁煎饼,配上我这碗热汤,清晨醒来褥隆起,夜晚落枕睡的香!” 长街渐静的吆喝里,耿青饿了大半天,趁着快收摊过去买了一个羊肉饼,又白得一个,随后在隔壁买了碗热汤,就那般蹲在街边咬上一口,呼噜噜喝上一口,满足的‘啊——’了一声,顿时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就在他一声长叹的同时,正收拾摊位的小贩忽然望去街尽头,远处迷迷蒙蒙灯笼光芒间,下意识的呢喃:“那边什么声音?” 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下一刻,一道身影炮弹般砸去街边店铺,檐下的灯笼震落,摔破地上,火焰瞬间延烧,照亮的范围里,一双浅青色的布鞋,以及窈窕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过来。 “她在那边!”“快追!” 嘈杂的人声响彻街道,那道身影后方,一道道举着火把的人影佩着刀剑闻讯钻出附近街巷围了过来。 看到朝这边狂奔的人影,耿青嘴里羊骨汤差点喷了出来,连忙用手搂了搂下巴挂着的汤水,‘这女人跟那县尉有灭门之仇不成,这么执着要杀对方?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惹祸上身,我一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连忙端上碗,拿着饼子起身转了一方向,然而,那边女子似乎也看到他了,一个闪身,蹬去附近街沿木柱,跃来这边,袖里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压在耿青后颈。 “快想办法帮我!” “又来这套” 耿青转过脸来,看着面前戴着黑巾的女子,以及,抵到面前的刀。 “这叫帮你?” 那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像是没看见这一幕,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家当,远处脚步声越发接近,耿青也不敢赌,目光扫了扫周围,急忙过去小贩旁边,一把将箩筐拿了过来,叫女子蹲下。 “你”女子瞪起那双好看的眸子,就被拉了过去按到地上,箩筐便罩了下去,耿青坐到她头顶压低了嗓音。 “碰上你,算我倒霉!别说话。” 踏踏踏一声声凌乱的脚步蔓延过来,林立的火把照亮周围,均是县城兵卒、衙门捕快差役拿着兵器从这边匆匆过去,有人看到这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和耿青,问了可看到可疑之人。 那小贩愣了愣,下意识的就要看向箩筐,耿青皱着眉,厉声朝他喝了一声。 “有甚看的,天都黑了,咱俩赶紧收拾了家当回去。” “哦” 小贩又继续埋头收拾锅碗瓢盆,那边问话的士卒也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跟着其他人去往下一个街口。 人刚走,耿青身子一轻,就被掀的坐到地上,那女子顶着箩筐起身,看着地上的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将人搀扶起来道歉。 “算了,快走。” 耿青摆了摆手,他可不想跟这女人沾上太多关系,后者大抵也明白青年的意思,抿了抿嘴唇又说了句:“对不起。”这才趁着搜索的士卒离开的空地,躲去附近巷子。 这边,人一走,那小贩将自己的那碗夺回来,推着独轮车飞快的离开,只剩耿青孤零零站在街上好一阵,索性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呆呆的有些出神。 夜云露出半轮清月, 风吹过长街,地面泛起薄薄的水雾,梆梆的打更声,远方缉拿刺客的呼喊隐隐约约还在传来。 感受到凉意,耿青缩拢双臂,朝角落又挪了挪。 “想不到我还有流落街头的一天。要是那帮村民不知感恩,那就真对不起我了阿嚏!” 埋头打出一个喷嚏,再到抬起时,檐下的灯笼忽地摇晃,显出不远一个人影站在那,令得耿青愣了一下,顷刻,人影走近火光范围,是戴黑巾的那个女子,她将一床被褥丢了过来,盖在耿青身上。 “我看到一床棉被挂在外面,想来是没人要的,还有” 那女子声音迟疑了一下,细如蚊声的加上一句:“谢谢。” “客气。”耿青正冷呢,自然不跟她客套,将被褥裹在身上,拍了拍旁边,“这被褥还有挺大,来一起。” “登徒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和表情,露在外面那双眼睛朝他白了白,还是过来坐去旁边,却是没和一起盖被的打算。 “你们不是江湖儿女吗?哪里那么多约束。” 耿青拉了被子一角盖去对方,后者将他手打开,还是接过被子搭在双腿,随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 “你跟那什么县尉有灭门之仇?”耿青在被里动了一动,偏过脸去看对方,那边女子只是闭着眼,微微的呼吸均匀而缓慢,像是真的睡着了。 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声。 “此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看不过眼,自然要杀了!” “原来如此,呵呵当杀。” 耿青说了句,缩拢双臂转了一个方向,心里骂了一声:“神经病。”靠着墙壁偏头阖眼,想着一些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敲山鼓(一) 耿青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早晨,街上薄薄的水雾散去,摊贩在渐起的喧嚣里搭起炉子桌凳。 很快,开门的店家过来,将耿青撵了起来,面对被人训斥也不恼,笑呵呵的收拾了被褥,身旁的女子在他醒来前,就已经离开。 ‘真是说走就走。’ 耿青摸着墙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女子昨晚对自己干了什么,还是受了一点风寒,感觉人有些昏沉,浑身酸痛,刚一起身有东西‘啪’的掉到地上,黑漆漆的鞘身,黄铜铸的柄首,是女子常用的那把匕首,他撑着的墙壁,还有一串娟秀小巧的隶书行文。 ——谢你两次相救,匕首就送给你防身。 ‘啧啧不会是定情信物?’ 将匕首捡起在手里把玩片刻,耿青嘿笑着将它揣去怀里,抱了那床棉被,寻了街上一家当铺,好说歹说抵了十五文钱,又去了附近巷子寻了口井,看着那边围满了早起买菜的妇人门说话,捧了别人打起的清水洗漱一番。 瞥着那边围了一圈的妇人唠唠叨叨。 “昨天晚上,你们听到了,哎哟,又在抓刺客了,你们说这群刺客,胆儿怎么那么大?” “谁说不是,我家那口子就亲眼看到了,他去隔壁寡妇家帮忙,天一黑,房顶上就打起来了,看身形是个女的,当时就从我家那口子头上飞过去,落到院门的房顶,又跳到街上,咋都摔不死。” “江湖人高来高去,那肯定有武功的,不过听说,是那刺客藏进县尉家里,乔装一个丫鬟,还把县尉的手给伤了,是被一个少年给打跑的。” “少年,是安司兵?大虫都打的,一个女刺客,能打得过他?有命逃出来,都是命大。” 细细碎碎的石井言语,加上耿青昨晚遇上那女子的情况,大抵是还原了怎么一回事,竟混入县尉的宅院行刺,真够大胆的。 随手拉过一个想要朝井里张望的小孩,吓得那边说话的一个妇人转过头,扯着孩子呵斥两句,使劲拍了下屁股。 孩童哇哇的哭声里,妇人连忙向耿青道谢,后者笑吟吟的摆摆手,便走出巷口在街边买了一个热乎乎饼子,捧在手里边吹边吃赶去县衙。 县衙比昨日显得忙碌,上了台阶,耿青从怀里摸出县令给的纸条,递给门口的衙役,对方接过看了眼,笑眯眯的打量面前这个青年。 “谢兄弟赏钱,这就给你通报县尊,你先在外面等候片刻。” “有劳!” 耿青拱了拱手,向另一个差役微笑点下头,退到附近等着田契取出,时不时跟另外一个差役说上两句拉些家常,正说话的那差役忽然身子一正,转回脸,立的笔直,低着嗓音:“快退开,县尉过来了。” 街上马蹄声过来,耿青向后退开几步,望去的方向,马蹄声在县衙门口驻足停下,马背上,县尉一掀披风翻身下来,震得甲叶‘哗’的响了一声,转过身走来,方脸阔口,长眉细眼绽出一丝凶戾,下颔一撮胡须,随着脚步荡在胸前。 走上石阶瞥了一眼站在附近的耿青,招来门边的差役,声音严厉:“此何人?无事就赶走,衙门之地岂能随意逗留。” 那差役被训的低下头,犹犹豫豫还想怎么开口,耿青却是先一步上前,笑嘻嘻的拱起手。 “启禀县尉,小的牛家集耿家村人,是来衙门更换田契的。其实之前小的还见过您,就是那日刺客当街,小的和几个村人就在一家米铺前,看着县尉在马背上挥舞一把刀,真是好生威风,打的那刺客狼狈逃窜。” 呵呵 那县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再听到‘好生威风,打的刺客狼狈逃窜’时,抚着长须大笑起来,这几日被刺客袭击的阴霾,让他心头一直不爽,换做身边人说这番话,一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可眼前是民间百姓说出,那感觉又是不同的。 “呵呵,乡亲放心,不过藏头露尾之辈,尔等不用担忧,本官很快将这一干刺客缉拿。” 说完,不再多言下去,带着笑声领了手下兵卒大步跨进衙门,立在旁边的那差役朝立瞥了一眼,朝耿青拱手谢他帮忙解围。 “有何谢的,帮你不就帮我吗。” 说话间,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个衙役、一个湛清长跑的典吏抬了一大摞文书出来,后面还有一人,着褐色的贴身皮甲,腰间一口横刀,迈着黑履跨过门槛出来,看到耿青,似乎有些不爽,只是让衙役牵来挂弓搭箭的棕黄马翻身上去。 “抓紧出城,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来。” 拿了一柄长槊挥开,招呼抬着文书的衙役和典吏,促马迈开蹄子,拐去街口。 门口的衙役眼见门口的青年还站着不动,连忙过去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县尊这是特意让安司兵护送你回去。” “哦,谢谢。” 反应过来,耿青快步追上去,看着马背上的少年沉着脸色,大抵明白对方这是不喜这趟差事,眼珠子在眶里转了转,他快步追上,凑到一侧朝马背上的身影拱起手。 “安司兵这是不高兴了?” “阿谀奉承之辈。”那少年瞥了眼笑容满面的耿青,又将视线转回去,不想跟他说话,后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小的身无寸金,地无半亩,更没有司兵一身武艺,只得靠一张嘴活着。” 安敬思也不说话,捏着缰绳继续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城中街巷,出了城门后,‘踏踏’的马蹄声里,他忽然开口。“你是如何弄来那刘财主五十两的?这些田契,又要用来做什么?” 阳光升上云间,金灿灿的照在脸上,耿青笑眯眯的看着山那头的半轮日头。 蛊惑里正、骗来定金、拉近县令一步步走完,这盘棋终于到最后一步了,敲山鼓,震百兽,杀局! “安司兵到耿家村就知道了。” 他笑着轻声说。 “敲山鼓咯——” 袅绕炊烟的村子,人声鼎沸,瘦弱汉子站在石磨仰天扯开嗓子高喝,“春来,敲山驱百兽,村里大大小小爷们儿出来啰!!” 四月初,赶山兽。 第十六章 敲山鼓(二) 咚!咚!咚! 阳光升上云端,鸟儿拍着翅膀飞出一亩亩田地。破旧的皮鼓从村老家拉出来,架在村里晒坝,裹了红巾的槌头有节奏的不断落下,震的尘粒弥漫。 三月下籽种,四月赶鸟雀走兽,耿家村家家户户听着高亢的喊山出门,如同村里吃酒席般,全都聚在一起,围着大鼓跟着石磨上的那汉子大喊。 人声鼎沸,惊的周围山林、田地鸟群盘旋天空不敢落下,林子边缘探头探脑的野猪撒开蹄子惊慌的掉头跑回山里。 跑在田埂上的几个村汉不管看没看到野兽被惊跑,也要回到村口向众人大声汇报喜讯,一些喜欢说笑的,编出让人哭笑不得一连串瞎话,什么下山的野猪崽子都不要来了,晃着一排大奶崩着屁就往山里跑,惹得一些大小媳妇朝他叫骂。 一整年来,也就年关节气才能有这般热闹,敲了山鼓,村里人大多还不能走,挨家挨户凑了许多香烛,还要敬一敬村里的祖辈,一家接着一家的上前作揖磕头,保佑家宅平安,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王金秋看着挨家挨户的上去,心里担忧的四下张望,不时看去外面的道路,眼睛红红的。 “大柱这个时候也没见回来,他到底去哪儿了?!” 耿老汉在一旁,抿着嘴没有说话,他躺了两晚,脑袋还是昏沉的厉害,可耿青没有回来,一个家里,没男人出面怎么成?硬撑着下地,两腿颤颤的也要赶这趟山鼓。大村他爹看到他这模样,跟妻子说了声,赶忙过来,气得骂他。 “你下榻做甚,病没好别沾地气让嫂子去磕头就行了,你掺和什么?!” “敬祖宗,家里男人怎能不出面?!” 耿老汉捏紧棍子,撑着走了两步,表情平静,可胡须都一根根的怒张,声音不大,周围人也多是能听到的,耿青出去这般久,四周山里都寻了遍,就算被野兽叼走,血迹、碎布鞋子总能找着一些?可村里擅长打猎的,翻遍两座山,都没瞧着一丝痕迹。 “大柱也是山里长大,不会不识得路。” “上次不是被鬼迷了吗?你们非说开窍了,我看肯定是附身的女鬼给勾到鬼门关了,不然怎么会不声不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万一,大柱是去城里了呢?” “他去城里干嘛?父母都在,家里也没短他吃穿,没理由去城里受人白眼。” 作揖磕头完的人家聚在一起,看着那边偷偷抹眼泪的王金秋,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嗡嗡嗡的嘈杂,一时间什么猜疑的话都有,主持敲山鼓的村老朝连呵斥、使眼色都止不住。耿老汉紧抿着嘴,手里的棍子重重在地上拄了一下,王金秋声音有些哽咽。 “只盼柱子能平平安安” “金秋婶,到你家了!”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王金秋这才赶忙擦了下眼泪,扶着丈夫慢腾腾过去,老两口双手合十向着整个村子慢慢躬下身子,还没来得及跪下,一旁忽然有人喊:“大伙看外面,来了一群人!” 周围顿时喧哗,聚在一起的村人挤了过去,耿老汉两口子也跟着回望村外的泥路,还以为耿青回来了,却是一拨身着短打衣裳的护院,足有三十多人,提着棍棒、刀兵围在一辆牛车周围,杀气腾腾的朝这边过来。 “是刘邙!” “好啊,挑这个时候过来,明显是不想让我耿家村好过!” 村里一帮大小爷们顿时炸毛了,这个时候带人过来就跟办喜事送别人钱纸一样晦气,纷纷冲回家里拿了扁担、锄头、柴刀,聚拢在村口,“大伙样子做凶点,别让对方以为我们怕了!” 有汉子在人堆里鼓动的叫喊,一拨村汉挤在一起拿着扁担锄头跟着叫嚣,死死盯着在村口停下来的牛车,以及刘家那帮凶神恶煞的打手、护院。 护院拥簇的牛车上,刘邙看着一帮村汉拿着农具堵在那里,咧开嘴角,‘嗤’的短促笑了声,看了眼天色,便朝那边摆了一下手,撑去车斗边沿。 “敲山鼓这样的事,我也该过来上柱香,拜上一拜,你们用不着这般相迎,大伙更用不着这般表情,我巡视我刘某人的田地,可不算碍着你们。不过也好,既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也不用等会儿村老挨家挨户的去找。” 声音不大,不过旁边还有嗓门儿大的护院,将话转述,村口扎堆的耿家村人各个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个刘邙说的什么意思,有性子刚烈的,拄着锄头,朝对面吐了一口口水。 “呸,你想地是想魔怔了,”回头,汉子朝村里叫喊:“大伙别听他胡口乱说,只要他们敢踏过来一步,咱们就拼了。” “对,拼了!” 人群激愤,舞着农具,大叫着刘邙滚出耿家村,“再不走,我一棒子打死你!” “你个黑心的,今天祭祖,不怕耿家村祖宗半夜找你去!” 然而,那边牛车上的刘老爷一副笑吟吟的表情,也不恼,仍由这帮村民叫嚷,末了,叫骂声渐小后,他摸着唇上那点小胡须,慢悠悠抬手按了按。 “骂够了吗?你们先听我说,刚才我那话不是没有来由,事情是这样有个叫耿青的年轻人,是你们村的?昨日,他到我院里,可怜巴巴的模样,说家里老爹被打了一棒子,需要抓药,他身子骨又弱,种不了家里那口薄田,便要卖给我,起先我是不愿的,念他一片孝心,给他几十文去给他抓药,可这年轻人倔啊,不愿白白拿钱,我这人心软,就同意卖田的事他还说他能代表耿家村一起卖田,这不,你们大伙看看。” 刘邙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页,一张皱巴巴的田契,一张黑纸白字画了押的契书,“大伙看到了吗?看不到也没关系,让村里的老人过来,看个清楚也行。” 话语传去村口,回荡在人群里,村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女人彻底哑了下来,举着的农具也一一垂下些许,对方口中的‘耿青’他们自然是知晓的,青年病愈不久,就给自己改了这个大名。 村里的老人也有认识几个字的,从人堆里出来,过去看着刘财主手里的契书,转过身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摇摇晃晃差点栽倒,见老人神色,王金秋唰的变得惨白,一屁股坐去地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刘邙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田契,那还是她给儿子的。 ‘对不住大伙’ 耿老汉颤颤巍巍的拄着木棍转过身,看向一个个脸色极为难看的村里人,低下头:“我对不起大家柱子对不起你们” 那边众人心情怎么样,刘邙看在眼里,也有些许的疑惑,不过眼下,这些人失魂落魄的状态,他还是满意的,扬了扬手里两张纸页,“想不到啊,你们村里那个耿青,拿了六十两居然没分给你们,一个人私吞那笔银两,真是狼心狗肺,我都替你们不值,可我已经付了买田的钱,你们总不能让我蒙受损失?上面可还有里正的作保。” 相隔叫骂、哭喊的耿家村三里外的牛家集,他口中提及的王里正,此时双腿搭在矮凳,躺靠着椅子,享受着婆娘给他买来的甜品,一旁粗壮的妇人摸着两个银锭一边亲上一口。 “这银子啊,总是比一串一串的铜钱好看,怎么都看不够,以后你要天天能拿一锭回来,就算你到外面养小的,老娘也睁只眼闭只眼。” 躺靠椅背的里正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你说哪里话,我岂会那般做不过,等刘老爷收了耿家村那边的田地,一高兴,总是还有油水可以接的。” 嘭! 插上的房门陡然向内打开,屋里正说话的夫妻俩吓得唰的站起,门口两个穿着衙门服饰的差役压着腰间佩刀站在两侧,看着妇人手中的银两,嘴角都翘了起来。 “哟这是受贿啊。不知,我们哥俩能不能分一杯羹?” 门外,还有两人,安敬思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耿青,拄着长槊朝屋里猛的挥下手:“王里正,跟我走一趟” 甜品滑落手间,里面那精瘦的男人,早没了刚才的神气,双腿一软,嘭的坐到了地上。 第十七章 四月敲山,见龙首 云间的日头,阳光明媚照的人睁不开眼,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耿家村田地的事,也已到了关头,写有耿青、指印的契书做不得假,如今被人拿上门来收田,全村人再怎么闹都站不住脚。 当然,如果胡搅蛮缠,也是能成,可到时候闹到衙门,里正也是站在刘邙那边,又是自己这边不占理,终究还是会被拿走田契。 “诸位,你们因为一个不成器的侄子辈诓骗,我也很为你们心疼。”牛车上,刘邙让手下人搀扶下来,打破了安静、哽咽的氛围,朝着那边村民笑了笑:“但契书白纸黑字也写的清清楚楚,事情至此,我看也没必要争了,往后田还是归你们种,至于收成,之后我立一个章程,咱们就按着上面的来。” 他这话才说完,那边村口,大春提着扁担就冲了出来,被他爹给拦下,他推搡两下,没挣开,红着脖子叫骂过去:“滚,少说假惺惺的话,肯定是你绑了大柱,逼他写了这狗屁东西。” “对,大春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定是这黑心眼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然柱子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说不得被这胖子关在他宅院柴房了。” “大伙别信他的鬼话,把他们看好了,敢过来,都别留手就往死里打!” 叫叫嚷嚷的话语,直让一帮护院打手摩拳擦掌,打人他们可从未怕过谁,尤其是打一帮村里百姓,之前牛家集那两个村子,也是这般刁蛮,还不是教训了一顿才老实下来。 “老爷,干脆还是教训他们一顿,您说这么多好听的,这些刁民也不一定听得进去。” 一个刘宅做了几年护院的男人提着哨棒低声说了句,一旁的刘邙没说话,负着双手,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往前走了两步。 “诸位,刘某人跟你们说话,也没藏着掖着,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事情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分不清楚,非要闹的窝起火气,那可就不好了。” “我打死你!” 耿老汉举起棍子蹒跚的走去两步,就被王金秋拉了回来,活了这般大岁数,从未红过眼睛,此时淌着眼泪,一边朝乡亲说对不起,一边使劲在妻子怀里挣扎,要去跟对方拼命,替儿子赎罪。 “哼。”刘邙负着手后退开去,先礼后兵他已经做过了,这帮村人既然不通情理,只好给他们通通筋骨,望着那边村口淡淡的说了一声:“打!” 周围护院、打手听到吩咐,一个个扭了扭脖子,甩了甩手腕,举着兵器狞笑起来,站了许久,早就巴不得开打,好早点回去吃犒劳宴。 “老爷,你到后面瞧好了。” 一开始就嚷着想要教训这帮村人的护院,提了棍棒,当先就冲了过去,瞅着前面被搀扶的老头,“啊——”的叫喊起来,手里的棒子怒砸而去。 周围,护院、打手跟着蜂拥冲了上去,下一刻,有叮叮当当的铜铃隐隐约约传来,刘邙一句:“什么声音?”转身侧过脸,一道黑影唰的穿过阳光,划过一亩亩田地,几乎贴着他面门,向着奔跑的护院追上去,然后呯的一声钉在地上,就那么插在两拨人中间,溅起的土块、细石打的对方脸生疼。 在场所有人本能的停下动作,才看清那是一根长槊斜斜插在那里,长杆还余力不息的微微摇曳。 “这这是长槊。” “战场上的兵器” 护院里自然有人认得,循着掷来的方向,村口的泥道外,距离十五丈左右的山间道路,一行几人挑着什么东西,正朝这边过来,路边,还有一个骑着大马的身影正望来。 “这么远掷过来的?” 刘邙看去那边,视线都觉得有些模糊,要是对方真将长槊掷过来冒出的这个想法,他把自己都弄的有些发懵。 远远近近,那边一行人过来,铜铃悬在马脖叮叮当当作响,安敬思抚着鬃毛,微微偏头,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看了旁边走动的耿青一眼,“接下来你怎么做?” “你看着行了。”耿青淡淡的回答他,越来越近的目光望着村口颤颤巍巍的耿老汉,明媚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微微眯眼,“记得等会儿叫声好。” 一旁,安敬思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些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随即纵马狂奔起来,穿过对面一个个回望、停下脚步的护院,飞驰的马身上,俯身探手一把将插在泥里的长槊连着泥块一起拔了起来,一勒缰绳,拉着马匹人立而起。 唏律律—— 马匹怒啸,扬起的蹄子回落,安敬思一横长槊拦在中间,目光冷厉的扫过周围,最后落在牛车旁的胖子身上。 “我乃飞狐县安敬思,县尉麾下司兵,尔等聚众争执所为何事?” 陡然的声势,震慑的一帮护院、打手脸色惶惶,相互拉扯着飞快退开,看向自家老爷。那边,刘邙看到缓缓走来的耿青,脸色有些难看,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出现,自己派出的两个仆人又没有消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拱起手朝马背上的少年说道:“是为田地一事。” 他指着后面走来的耿青,“此人将自家一亩地卖给了我,又让里正作保,信誓旦旦的写下契书,要让耿家村上中三十亩良田保证都予我,司兵,这白纸黑字的契书还在我手中,以及这份耿青家的田契,这可不是我胡说。” 村口那边众人见到耿青回来,先是高兴,随后也一一问起他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让他将事讲清楚。 “没有。” 耿青脸上带着笑,摇头否认了,他看了看对方手里的契书,“刘老爷,你这就强人所难了,在下又不识字,哪里能写得出什么文书来。” 那边的刘邙也不急,他可不信公人会乱来,将契书在手里晃了晃。 “就算不是你写的,可名儿总是你亲手写的?” 耿青瞥了一眼,又将头转回去,将手背在身后:“刘老爷,我姓耿没错,你那上面落字的地方,写的可是耿青,县衙人丁户簿上,我名却叫耿大柱。” 他轻笑着凑近过去,盯着那张圆脸细眼,一句一顿:“耿青写的,跟我耿大柱有何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背上的安敬思微微张着嘴,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在里面。 村里的老人将听懂的部分讲给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大春更是兴奋的挥着棒子叫喊:“看,我就说大柱很厉害,你们不信!” “你!!” 事情的细末浮现,最早或许知道有些勾当在里面,可刘邙从未想到会栽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哪里还有之前的从容,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你这是胡搅蛮缠,契书上还有里正作保,你家的田契也在这里,说明是你亲自递到我手中,间接也说明,你来过我家里,这契书不是你写的,还能有谁?!” “可那又怎么样呢?” 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侧脸望去差役那边,挑了一下下巴:“你说对吗,王里正。” 三个差役后面,那里正低着头从人背后挪脚慢慢出来,不敢看几乎瞪裂眼眶望来的刘邙,附和的点了下头。 “至于我家那张田契?已经不要了,县令那边许我们换新的,那张就留给刘老爷,权当一个念想。”耿青朝那边招了招手。 两个差役担着箩筐过来这边,揭开上面照着的青布,全是崭新还残有墨香的田契,上面印着的一个个官印如同一把利剑刺进刘邙眼里。 “你诈我、诓我!!” 肥硕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向后退,撞在车斗上才停下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发抖的指着对面朝他笑的青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扭着粗肥的颈脖,看了眼低眉顺眼的里正,刘邙咬紧牙关,陡然:“啊——”的一声,拿起车斗里的凳子,朝对面背影怒砸过去。 耿青掂量箩筐里的田契,眸子划过眼角,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猛然抬起,就在肥硕的身形冲来的一瞬,他侧脸呈出怒容,也有着同样的怒吼,“日你妈——” 转身,手中捏着的一锭银子呯的砸在了对方脑门,刘邙手里凳子滑落,下意识的捂去脑袋,直愣愣的看着对面的身影,口中‘你你’后面的话都未说完,几条血线淌了下来,黑暗顿时席卷眸地,只觉视线一黑,直挺挺倒去地上。 “这是替我爹打的,嗬忒!” 耿青偏着脑袋,朝地上呸了一口,将手里有些扁了的银锭,连带另一个随手抛给箩筐边的差役,“几位拿去分了。” 又看了眼地上昏厥的刘邙,拍拍手上灰尘,转身走去村口。有护院冲来举棒想要打,一杆长槊轻描淡写的将那人扫到地上。 安敬思坐在他的马匹上,目光威凛扫过这帮护院骂了句:“滚!” 目光却是看着走动的身影,眼中颇有神采。 ‘这盘棋,原来是这么下的啊。’ 第十八章 杀人诛心 “杀人啦!” “快救老爷!”“跟他们拼了!” 被长槊扫到的护院还在爬起来,周围刘宅的其他人混乱不堪,叫嚣要打死耿青,有人不敢动,有人尖叫就要扑上去,耿家村一帮村汉也拿着扁担、锄头等农具作势也要扑过来。 “来啊!” “别以为我们不敢拼命!” 锵~锵~几声拔刀的声响,三个衙役握着刀柄抽出半截,朝那帮护院喝道:“谁敢往前一步。” 看到三把抽出半截的横刀,众人刹住脚步,叫嚣最凶的打手连忙闭上嘴,左右看看不上前的同伴,便往后缩了缩。 耿青已经转过来,目光冷峻,“脖子在这,有本事过来砍。不过,尔等最好先将你家老爷抬回去,否则他要流血流死了,死在这里那可坏我耿家村的风水。” 一帮护院听到这话再看地上的刘邙,一个个手忙脚乱的过去将他抬起放去牛车上,却又不敢离开,待到那边骑在马背上的安敬思摇了摇长槊,指去外面的山路,众人这才拉着牛车一声不吭的慌忙往回赶。 这边,耿青收回目光,投去马匹,上方的安敬思翻身下来,笑着点了下头,示意不用感谢,挥手让典吏过来吩咐他将田契按上面户名分发下去,走到一旁站在田边插去长槊,比了比拇指。 “精彩!”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个少年司兵,都有些忍不住鼓起掌,眨巴眼睛看着比他大上一两岁的耿青。 “原以为你是阿谀奉承小人,现在才知道,你做的那些俱是为这方村人乡亲,难有人做到忍气吞声,低三下气去巴结旁人,安某心里佩服。” “勾心斗角的小聪明,当不得赞赏。” 耿青这点东西其实粗糙的紧,也是占了这身穷苦、不识字的便宜才能有这奇效,换做一个饱读典籍的读书人做,开口第一句话,怕就会被对方怀疑了。 那边呼喊人名来领田契的嘈杂声里,安敬思笑出两声,片刻,笑容渐渐收敛,回头看了眼已经快跑远牛车,“耿兄,之后,你怕要当心了,刘邙定会报复。” “有劳关心,大不了往后我躲在村里不出去就是。” 安敬思回过头来,看他笑眯眯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既然能想出这一连串谋划,岂会没有退路?这份阴人的能力,旁人哪里伤得了他。 看来是倒是自己多想了,两人站在路边又说笑一阵,那天田契分发完,安敬思叫上典吏和三个衙役准备离开。 “安司兵、诸位稍缓一步。” 耿青忽然开口叫住他们,众人疑惑的视线之中,他过去朝那典吏拱起手,后者也连忙还礼,得了两锭银子,就算四人分,也能分个二两,那典吏脸都笑开了花,再有安司兵与这青年相熟,他语气自然是客气。 “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在下不通文墨,可否借你纸笔,替我写些字。”耿青靠近过去,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典吏‘嘿嘿’的笑出声来,说了句:“你真够坏的。” 随即,也不再啰嗦下去,拿出账册,撕下一片空白纸张,本就为干透的笔尖迅速游走,随后吹了吹墨迹叠好交到耿青手里。 “王里正。” 耿青唤了一声,那边一直埋着头的精瘦男人,颤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就见对面笑眯眯的面容贴近,一张纸页塞进他怀里。 “不要害怕,这件事知道人不多。等会儿,你回去,帮小的将这张信交给刘邙,你可别半路上打开,会害人的。” 那里正盯着面前这张黝黑的笑脸,脑海里恍如浮现昨日家中,对方低声下气谄媚样。 “小的看不透里正” “猜不透您心思” 画面又拉回来,里正摸着怀里纸张,迟疑的点点头,转身蹒跚的往回走,双唇微微抖动,一句一句的呢喃着什么。 “我才猜不透你”“看不透你” 安敬思偏偏头,看着一副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看去一旁的耿青,“你跟他说什么了?怎么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谁晓得?!” ‘呵呵’安敬思笑了两声,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翻身上马持着长兵抱拳:“重新认识一番,在下安敬思,往后到了城里,记得来衙门找我喝酒。” 耿青笑笑,上前抬手一拱:“在下耿青,不过我可身无分文。” 那边,安敬思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抖缰绳,横槊勒马,朝大路过去,声音豪迈回响田野间。 “到时候,安某请你!” 不久,带着衙役、典吏消失在远处的山道间。 村口,乡邻放下锄头、扁担,看着走远了的骑马身影,衙门中人,对于平头老百姓,可是大人物,交头接耳小声说起话来。 “哎是飞狐县的司兵。”“司兵多大的官儿?” “我哪儿知道?!” “大柱这是什么时候与对方认识的?看样子还很熟。” “这怕是攀上高枝了。” “我现在算是相信那日的猜测。” “被鬼附身?” “不是星宿下凡!”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村里的老人向一旁喘着粗气的耿老汉笑了出来,惹得老汉有些疑惑。 耿太公识得几个字,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了,拍拍耿老汉肩膀又笑起来。 “你有一个好儿子,咱耿家村说不得要有一个出息的人物啰!不过,要管一管这性子。” 有没有出息,耿青可从未想过,初来乍到只是想着先怎么活下去,目送安敬思他们离开,便转身回头,过来时,村口这边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耿老汉顿了顿棍子,瞪着他呵斥一声:“回去!” 王金秋也少见的没有劝阻,扶着丈夫,让耿青跟着回去。进了篱笆院门,小狐狸拖着尾巴又蹦又跳的叼着石头跑来,被耿老汉一脚踹开,指着正中的那间房。 “进堂屋!” 耿青也不知什么事,看老两口的脸色,大抵猜到自己做下的这件事有些冒险,让二人生气了。 刚一进去,日落的阳光在门口缩小,他转身看去顿时头皮发麻,就见老两口一人拿了一根树枝就走了进来,气咻咻的耿老汉只说了句:“把门关上!” 蹲在门外檐下的红狐歪着脑袋看着合拢的门缝,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下一刻,里面传来耿青“哇啊啊”“老头子你来真的?!”“疼疼~~”的一通惨叫,吓得尾巴唰的夹紧,奔去角落藏起来,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将耳孔遮住,听着那边门后传出的凄厉惨叫,忍不住瑟瑟发抖。 黑色的边沿推着霞光罩去延绵山麓。 牛家集,挂有‘刘宅’门匾的宅院,升上了灯笼,噗噗的汤药沸腾声里,刘邙闻着浓郁药味缓缓睁开眼睛。 “老爷” 女声响在耳边,脑袋还很疼,缠裹着几圈绷带,神识回定后,床榻前的正妻、几房妾室的轮廓才渐渐清晰,两个叫嚣报仇的儿子站在门口也一脸惊喜。 吵吵嚷嚷里,刘邙被搀着靠去床头,虚弱的挥手让他们住嘴。 “之前我遣去的那个家仆,人现在回来了吗?让他俩进来见我!” 两个儿子点点头,随后让人去外面将那两个护院带进来,正是之前监视耿青的两人,脸上还带着淤青红痕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 “说,你们跟着耿青出门,到如何将对方跟丢的,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耿家村的事虽然已落下,可刘邙就像弄清楚自己怎么栽的,尤其是在这些枝节上面,一旦弄清楚,必然也能看清楚一个人善使的伎俩。 “讲啊!”他又喊了一声,震到脑袋伤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两人对视一眼,犹犹豫豫的才说起出门后发生的一切。 “他进了王里正家里,出来后,说王里正的婆娘要买胭脂,小的不敢得罪,只得陪他去一趟,哪只就着了那小畜生的当” “你们二人又如何跟丢的?脸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被金刀帮的人打的,他喊咱们是刺客引来金刀帮的人然后,他就脱身跑走了,后来天色已暗,我俩出不了城门” “废物!” 刘邙望着摇曳的烛火,闭了闭眼,疼痛的脑袋将事情重新归拢梳理,这才全部变得清晰,有迹可循,看到那边还在叫嚷给对方一个好看的两个儿子,拍响床沿,吓得两人连忙闭上嘴,他喃喃道:“你们两个上去,只会被人算计呵呵整件事,我王里正县令都被算计了,就连街边什么都不知道的江湖人都被算计在里面了看走眼了,想不到破破烂烂的村子,还有这么一个卧龙、凤雏耿青” 长子刘进走到床尾,有些不服气的捏起拳头挥了一下,砸响床尾栏。 “爹?!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打蛇七寸”刘邙挪了一下脑袋,将管事的招来,呼呼摇曳的火光里,他脸色阴沉。 “备些金银,托关系送到县令那里,再叫上家里身手最好的几人,把耿青给我杀了,尸体丢到山里喂狼!” 门口的小儿子忽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打断道:“爹,里正来了。” “他还敢来!” 刘邙想起白天的事,就一肚子气,正要叫人乱棒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压下气,“让王里正进来。” 顷刻,精瘦的男人畏畏缩缩的从外面跨进门槛,看到榻上裹着一圈绷带的刘邙,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刘老爷,这事不能全怪我,那安司兵拿了我收银两的事要挟。” “你银两哪来的?” “你那六十两耿青悄悄给了我十两。” 刘邙差点从榻上栽下来,气得满脸通红,手使劲的捶去胸口,‘都是我的钱拿我的钱坏我的事这是膈应我啊!!’ 目光红红的又望去对面,声音嘶哑:“那你又来做什么?赔礼?!” “算算是,还有那耿青托我给您一封书信,说是只有你能看。”说着,里正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随后就被刘进给夺过去,亲手交给父亲,轻声说道:“爹,说不得,这耿青怕后面的报复,让里正来说合,可不要再上当了,干脆还是别看,省得心里窝火。” “上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我送走!!” 刘邙已是气到了头上,一把夺过,自手里展开,表情顿时愣住,捏着纸张的手逐渐抖了起来,脸上唰的红起来,随后又迅速褪去血色,身子一仰,陡然‘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纸上。 “他他气死我” “老爷!” “爹!”“快来人啊!” 一片混乱里,摊开垂下的手掌,那片纸张滑落床边,染着血迹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到一行字。 ——谢刘老爷慷慨,让耿家村重换田契。_ 旁边还有一张笑脸像是露出嘲笑,而最后,还落下四个字:傻人猪心。 第十九章 卧龙再世 飞狐县,新嫩的柳枝拂在屋檐,延伸开去的房屋楼舍鳞次栉比的展开。 扰扰嚷嚷的长街,人声嘈杂,各种吆喝的声音里,一身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拿起袖口擦了把额头,挽着包袱慢慢走过赶车的商旅、行人排起的长龙,径直的出了城门。 四月天,清晨的北方还有些许微凉,由县城向西去往雁门关的方向,此时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有人瞥到路旁迈着小脚独自一人行走的小妇人,扒着车斗调笑两声。 素净清丽的女子低了低脸,小脚迈的更加快了,走去的前方路旁飘着旗幡的茶肆,里面人声喧哗,瞅着窈窕的身影进来,想要调笑,不远一桌,有两身形魁梧的男人迎过去,邀着女子坐去旁边空位,又叫了蹲在土灶烧火的伙计添碗凉茶。 女子捋了捋身后的裙摆落座,看去两旁的男人低声问道: “八叔的伤怎么样了?” “他命硬的紧,还需休养几日。前两日姑娘行刺的事,我俩听说了,太过冒险,眼下过来劝阻,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我师父过来了?” 那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个轻声道:“我们行事无果,掌门担心你会心急,便过来坐镇。传讯的同门说,义军即将北上,扰乱北方吸引朝廷目光,必尽快完成” “那县尉武功不错,身旁还有一个少年,叫安敬思,身手一般,但力气极大。那日夜晚,便遇上他,吃了些亏,差点被围困。” “那就想办法,先除去这人” 细细碎碎的轻言细语里,茶肆伙计吆喝一声:“茶来了。”三人便停了话语,待斟满凉茶,对方唤了声:“姑娘请用茶。”提壶离开后,两男一女这才重新小声商议,话语掩盖在周围嘈杂人声当中,并不起眼。 日头升高,温度渐渐燥热起来,官道上来往的商贾,大多也会在路旁茶肆歇脚解渴,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掺杂,认识的,不认识的,挤在一桌,聊到兴处,不免说起一些有趣的见闻,或因为一些事,愤愤不平的朝地上呸去一口口水。 “你们是不知道,我亲兄弟原本在亳州做买卖,生意红火,有婆娘有娃娃,结果什么狗屁义军一来,家产被他们抢了去,还将他拉去军中当兵卒,没三天,就死在军营里,婆娘娃娃也被那狗日的义军给占了,说是同僚遗孀,该由他们接纳赡养。我呸!说的好听些是义军,老子看他们是贼军还差不多!” “可不是,我看这世道真快乱,这一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看老鹰孵小鸡也不远咯。” “你别说,你们刚来这边还不知道,前阵子这飞狐县来了一伙刺客,大白天行刺高县尉,两日前的晚上又行刺一回,差点没让那刺客给得手。” “那县尉,我在外面听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了。不过这些刺客也没用的紧,连个人都杀不了,还当刺客,真是闹笑话。” 哈哈哈—— 茶肆一帮商旅行人多是荤素不忌的直爽人,此时,那边两男一女听到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其中两个男人伸手摸进怀里,被女子眼神制止。茶肆的掌柜,是个老头,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 “行了,都别说了,飞狐县最近行走江湖的好汉很多,当心惹祸上身,丢了性命哟,你们呐,还是说些其他事。” 一旁方桌,有人附和。 “说得对,换个话头,听说城里被看楼,来了一批水灵灵的姑娘” “别跟我说三下能出水的混账话!”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靠近门口的一桌,着了短褂的汉子抓了一把炒豆丢进嘴里,也跟着笑了两声,“诸位可曾听说飞狐县的牛家集?” “听过,怎么了?”有人伸长脖子望来。 周围人渐渐安静,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兴趣,那边商讨事情的女子听到‘牛家集’三字,微微蹙眉,她记得某个嬉皮笑脸的青年,亲口说过他是那里的人士。 “那牛家集的刘老爷刘邙,可曾认识?”之前说话那人咽下嘴里的炒豆,见众人不说话,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抛了手里的炒豆,朝前倾了一点,压低嗓音。 “两天前,他卧病不起,听说还吐了血。” 茶肆当中少部分常来飞狐县的商贩知晓是有这么一个人,“生老病死,卧榻不起,那不常事吗?有甚稀奇的。” 那汉子连连摆手,灌了一口茶,站起来,像是说书人,将碗底啪的落响,朝周围人低声道:“这可不一般,我婆娘跟刘宅后厨的厨娘认识,昨天回来时悄悄告诉我们,那刘邙可是被算计了,脑袋被开了瓢,回来后,你们猜怎么着,又被对方托人送来的一张信函,给气得吐血,差点就被送走了!” 茶肆内顿时一片安静,能聚集财富的,哪个会是蠢人,都精明着呢,怎么可能被人算计的这么厉害,还差点把命给丢了。 有人低声问道: “知道什么人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听那厨娘说,就是牛家集的人。”那汉子摸着下巴那撮胡须,皱眉想了片刻,顿时拍响桌面:“想起来了,前阵子刘邙可把牛家集所有良田给强买了,绝对是得罪了人,然后被对方请来的高人算计,才落得这样下场。” 他这话一说,不远也有两个客人起来,看样子像是要进城的,其中一人摆了摆手:“兄台,你这话说岔了,我有个好友便是他家打手,那刘邙被开瓢,那是因为他看上耿家村的田,才被算计的,听我那兄弟说,那人手段了得,仅空着两只手,就诓了刘老爷一大笔钱财,又用这笔钱不知干了什么,衙门就来了人,还把快要到刘老爷嘴里的肥肉给砍了下来,将村里旧田契,全换成新的了,一通算计把刘邙给气的吐血,哎哟,这人简直就是卧龙再世呀。” “卧龙在世?” 周围商旅、行人、混混顿时一片哗然,印象里,一个山村有人识字就了不得了,竟还有这么精通算计的人住那里,简直就像怪志野史中,那些不世出的高人一样。 坐在各自座位上的商贩、混混心思都飞了起来。 “有机会,咱们去耿家村拜访?我想知道他从刘邙手里诓来钱的招数怎么使得。” “不错,我有一好友,也想学学。” 听着周围纷乱的说声,那边喝茶的女子皱起的秀眉舒展开来,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她大抵知道是谁了,也只有那般奸猾的人才能干出这事来。 “林叔、九叔,你们喝茶,我要去一个地方。” 两侧的男人看着她起身离开,掏了茶钱丢去桌上,拿过靠在桌脚的兵器,便追了出去,跟在女子后面问道:“去哪儿?你师父他” “你们先照顾好八叔!” 女子回头朝两人眨了眨眼睛,将包袱挂去肩上,挥了挥手,“我去见见那再世卧龙!” 单薄的身形离开两人的视线,往前的方向,翠绿的林野满山铺展开来,春风徐徐摇曳葱郁的枝叶,远山脚下村落,正升起袅袅炊烟。 外面提及的再世‘卧龙’此时正卧在榻上呲牙咧嘴,隔着裤子感受屁股上的火辣辣疼痛。 “嘶抽的也太狠了两天都还这么疼。” 门槛上,红狐蹲坐那里,叼着它的石头,高兴的摇着尾巴。 第二十章 耿老汉的教导 尾巴轻抚门槛,蹲在门口的红狐叼着小石头跳了下来,听到耿青的呢喃,一溜烟儿窜了过去,抬起前肢搭在床沿,嘴上的石头丢到青年身前。 小狐狸微微张嘴耷拉着舌头,疯狂的摇尾巴:“嘤嘤嘤嘤~~~” “你要是会变成美女,咱俩倒是能玩到一起去。” 耿青将它长吻推开,拿过边上的石头就要扔,口中陡然‘咦’了一声,盯着那块石头翻看,上面密布大小不一,或凹或凸的黑色小点,拿近时,阳光照在上面,有着暗沉的金属反光。 摩挲上面细小的颗粒,耿青微微蹙眉,‘铁矿石?’ 矿石他没接触过,不敢肯定是不是,不过在反光下亮晶晶的,难怪小狐狸喜欢拿来玩耍,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渐渐有了轮廓。 ‘是不是,得先让铁匠看看才能知晓,如果是,那下一步还得去县令那唔,这个时候估摸刘邙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出去怕是要把命给丢了,还是先苟一阵,挫挫他们锐气。’ 耿青翻身侧卧,盯着追着尾巴在地上转来转去的小狐狸,想到刘邙的事,脑子还是有些大的,之后得尽快想个办法将事情了结,不然拖到后面就不好办了。 但要说杀人,他一个现代人,想想心里就有些发慌。 “大柱?!” 就在捏着石头胡思乱想之际,大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耿青偏过脑袋,就见对方扒拉着窗棂,露出半颗脑袋朝里张望,憨笑着又缩回去,窸窸窣窣一阵,举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这是扇骨?” 耿青仔细看了一阵,才看清是猪的半扇肋骨,也叫彘骨,常年挂在灶头上的木梁,熏的都快认不出来。 “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家里,听说你被你爹打了,特意拿来给你补补。”大春撑着破烂的窗框扒拉进来半个身子,将那扇子骨丢到床尾,“放心,我拿的时候,我爹也看到了,还以为他要揍我,凶神恶煞的,我说是拿给你,他把扁担一丢,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屋外,王金秋撕着青菜碎叶丢去喂鸡,听到说话声,喊了声:“大柱,你跟谁说话呢?” 这边,大春先一步回道:“婶,是我大春!”旋即,指了指那扇排骨,“记得拿去吃了,要是吃不完就叫上我。” 说完,撑着窗棂缩回到外面,提了提快滑落的裤子,露着大半个屁股跌跌撞撞的踩着外面荒草乱石跑远了。 耿青看着面前半扇肋骨,一把将闻着味儿过来的红狐拍开,拿牙咬了咬,一股子烟味儿钻进鼻子里,撕下的肉丝,跟嚼牛肉似得。 “大柱?”妇人端着簸箕站在门口,没见到大春的身影,问了一句时,看到儿子手里的半扇排骨,放下簸箕,走进屋里。 “大春送的?” 耿青忍着痛坐起来,将东西递给妇人,跟着下地去穿鞋,“嗯,他自家的,大春他爹也知道。” “这大春。” 妇人嘀咕一句,朝窗外看了一眼,拿着那扇排骨走去门外,回过头朝耿青说了声:“先去洗漱,娘去将你爹背出来。” 耿青穿好鞋子出去在水缸边端了空碗舀水包进嘴里‘咕噜噜’的漱口,视线一侧,耿老汉被瘦小的老妻背出房门,坐到灶前的一张椅子上。 从那天教训完耿青后,便一直这样了,他不是大夫郎中,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受伤,双脚却下不了地。 “大柱,爹那天打你,不记恨爹?” 吃饭的时候,耿老汉停下筷子,看去对面的儿子,一晃眼都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了,放下碗,他叹了口气。 “爹知道你现在聪明,往后还会有大本事,越是这样啊,越要好好教你,爹不识字,懂的东西也不多,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会拿树枝抽你,其实就希望将来啊,你有出息,不往邪路上去。” 耿青抬起脸,笑的阳光,朝耿老汉狠狠点下头。 “爹,你是对的,放心,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那么容易走偏到邪路上去。您啊,就宽心好生养伤。” 看到自己儿子这般懂事,做出的事,耿老汉更是想都从未曾想到过,真是耿家村祖宗有灵,让大柱能从那木讷性子里开窍醒转过来。 要是腿方便,他恨不得现在就去给祖宗牌位上香磕头。 吃完饭,耿青收了碗筷去洗,那边王金秋吃力的背着行动不便的,脚步蹒跚的走到院坝中间,摆了一张凳子,耿老汉就那么呆坐在那里晒起太阳。 清风徐徐,哗哗的抚响里,树荫摇曳在老头身上,耿青看了一阵,忽然想起可以打一件东西,连忙将碗擦干走了出去,寻了一个枯枝就蹲去地上写写画画。 耿老汉见他神态,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是是一些看不懂的图画,知道儿子在琢磨东西,也不打扰,让妻子将他搬到院门守在那里,偶尔有路过的邻人想要看都被老头呵斥出去。 ‘轮椅该是能派上用场。’耿青看着地上画出的图形,回头打量耿老汉的身形,‘就是轮子过坑洼路面,会抖的厉害钉上几层布应该能缓上许多。’ 咯咯~~ 红狐抱着石块在上面磨牙,耿青看着那石头一阵,一咬牙还是决定出门一趟,买些铆钉回来,还有让铁匠看看那块石头,是不是铁矿石。 若真的是,那这片山里定有铁矿 拿定主意,他跟老两口说了声,便去叫上大春还有石头、二狗跟出门一趟,三人才刚端上饭碗,还想让耿青等等,就被家里人给撵了出来,末了,还丢给他们一人一把柴刀,叮嘱一句:“看到刘家的护院打手护着大柱跑,跑不过就砍过去!” 大春拍着胸脯一通豪迈的话语保证,旁边的石头、二狗腰间插着柴刀,有模有样的挺着胸膛走在耿青两边,口中哼哼唧唧,像说书人口中出征的将领。 “大柱,你要是遇上刘家的护院,到时候你先跑,我们仨来断后!” 话是这样说,四人却是走的很慢,距离牛家集不过三里路程,一路上目光四处张望,见到人多,便小心翼翼的错开。 不久,四人偷偷摸摸进了牛家集,镇子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街道泥泞积水没多少人,偶尔出现的身影走在檐下也是匆匆而过,进到镇里的四人观察了周围,顺着脏乱湿漉漉的巷子,踩着一个一个脚印,寻去铁匠铺。 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之中,肌肉虬结的铁匠停下手里的锤子,眼神凶悍的望着鬼鬼祟祟过来的四人。 耿青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石头,上前递过去。 “劳烦问一下,这是铁矿石吗?” 第二十一章 坑蒙拐骗耿某人 牛家集下过一场雨,积攒落叶的屋檐还挂着雨滴摇摇欲坠的落去人的肩头,耿青拿着石块走上青石板铺砌的台阶,对面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铁声停下来,三大五粗的铁匠悬着铁锤,眼神凶悍,见四人穿着也不像是来光顾生意,可上门了,他也不愿为难,抓过毛巾擦了一擦汗,露出些许笑容。 “拿过来。” “路上捡的,劳烦了,还不知师傅贵姓?”耿青跟着笑了一下,礼貌的拱了拱手,便将那石块递去对方,那手掌宽厚满是老茧,看起来有些吓人,大春三人似乎怕他,就在街边站着不敢上去。 “我姓王。” 铁匠约四十多岁,颇为老道的拿着石块翻看一阵,走去木头桩子撑起的铁砧,一锤下去,将石块砸的碎裂,扫进手里使劲吹了一口气,将细碎的残渣吹拂开,这才用手指来回捻着大小不一的黑色颗粒,沉吟了片刻,“是铁矿石,可惜不纯,跟衙门那边贩来的,差别太大,你这值不得几个钱。” “原来如此,一看师傅便是那种精工巧匠,说的话就是让人信服。”耿青笑着拱手道谢,至于这矿石,纯不纯其实不重要,反正他又不贩卖,古代私自贩铁盐的下场,还是多少清楚一些的。 话语顿了顿,正说话间,耿青余光隐约瞥到有视线看来,微微侧脸,眸子斜去眼角,店外一头的街上,几道身影站在街沿。 铅青的天色,那几人披着蓑衣,身材算不得高大,服饰普通,跟一般百姓没什么区别,或蹲或站与同伴聊天的架势,却不时往铁匠铺瞄。 ‘这几人打扮,应该是雨还未停前,就在外面了。’ 耿青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对面的铁匠的说话,接着问道:“不知铺里可有打好的铆钉要卖?” 那铁匠也是豪爽的汉子,将锤放下,偏头叫了后堂的婆娘拿了一个小麻袋出来,顿去铁砧,他朝里抓上一把,在手里掂掂。 “五十文一捧,约三十枚,多了少了自算。” “也成,就按你说的来。”耿青也不啰嗦,让铁匠的婆娘寻了麻布兜起来,便回头朝还在街边的大春三人唤了一声,让他仨进来将东西收好。 铁匠见买卖成了,笑呵呵的又去拿锤子,“东西你也满意了,是不是该” “先不急,我再看看其他。” 耿青咳了两声,让大春三人别出去,他负起双手越过铁匠在铺里走动,叮叮当当敲击声里,那铁匠以为还要挑些东西,笑呵呵点下头,指着墙上挂着还未开锋的农具,“那你随便看,瞧上了什么,再跟我说话。” 铺里除了一个锻铁的炉子、铁砧,便是墙上铁匠指的这些,耿青看了一遍,瞥了眼外面,就不再看了,寻了铺里一张凳子拍拍上面灰尘坐了下来,现在出去等于羊入虎口,干脆拉起铁匠聊起了家常。 “师傅,你在牛家集开这铁匠铺有多少年头了?” “十几年了。”那边,王铁匠打过锄头停了一下手,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钳夹着露出雏形的锄头送去炉子里,“方圆十几里的村寨,大多人家的农具都是出自我手。” 说起这些,铁匠也有些自豪,转过身来,看着大春他们,目光又投去耿青,摸了一下嘴边的浓须。 “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丢不得,将来,还要传给儿孙辈,遇上什么年景,都饿不死!” “那是那是,师傅想的周全。” 耿青恭维两句,又扯了一些话,继续说下去,丝毫不提付钱离开的事,那边铁匠不好赶人走,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说。 一场春雨停下,清冷湿泞的街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四道目光正盯着那边乒乒乓乓的铁匠铺子,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 “都快晌午了,怎么还不出来?” “娘的我腿都站麻了。” “不会从后门溜走了?” “过去看看。” “干脆过去一刀结果了事。” “放屁,到时候咱们四个只能落草为寇了,还是盯着,到没人地方再动手!” 风吹屋檐,摇摇欲坠落下的水渍里,披着蓑衣的四道身影朝铁匠铺过去,此时铺里的铁匠看着微笑拂面的青年,已经有种赶人的冲动。 “吃饭了。” 后堂,妇人推门过来叫他,才知已是晌午,铁匠忍着怒气,籍着吃饭下了逐客令。 “呵呵跟小兄弟说话,都快忘记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饭。” 倘若常人听到这番客套,自然结账告辞,然而,耿青现在可不敢出门,顺着对方的话,点了下头,站起身来,颇有礼貌的抱拳,“跟师傅说话就是投缘,正好赶上一顿午饭,那我们就叨唠了!” 说着,招呼准备要走的大春三人一起去后堂吃饭,看着他们熟练的跟自家一般,孤零零站炉旁的王铁匠嘴角都在抽搐,差点忍不住去拿铁砧上的铁锤。 握去锤柄时,几道脚步声踏进房檐,胡须怒张的铁匠瞪着眼睛转过来,看到披着蓑衣的四个大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问道:“四位要什么?” 那边,隐隐为首的高瘦男子抬起脸,抖动唇上的八字胡望去里面。 “刚才你铺里的那四个人呢?” 铁匠愣了一下,大抵以为是青年的长辈,压下怒意,指了指里面:“他们四个正在吃饭,你们要不要一起用饭?” 嘶~~ 外面四人目光沉了下来,他们在镇上几年,自然是知道对方的,就是没想到铁匠竟和那耿青还是熟人亲戚,否则怎的还能在他家里吃饭? 上下打量面前这王铁匠,肌肉虬结、力大身粗,要是将那铁锤挥起来,他们四个还真不一定弄得过。 “哎哟,是你们啊。” 就在僵持的片刻,耿青的声音忽然在后堂的门口响起,四人视线唰的一下看过去,铁匠也跟着回头,就见耿青和另外三人端着碗出来。 这下铁匠相信这客人与外面四人是认识的,也不多话将地方腾给他们,回去后堂吃饭,刚坐下就被婆娘给数落一顿。 一通“五十文里才赚几个钱,还没拿到手,就白白供人一顿饭。”“你还有脸进来,出去看着”“万一拿了咱家的铆钉,不给钱跑了怎办?!”叨叨嚷嚷的话语里,铁匠赶紧刨了两口,沉着闷气出去。 此刻,大春三人抱着碗不知所措的看着耿青,后者心里也有些害怕,脸上却不能做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有些微抖的手轻轻将碗放去铁砧,借着外面过往的镇上百姓走到门口,胸口鼓了一口气,稳住声线。 “刘邙的人?杀我的?” 见四人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看,耿青也没迟疑,抬脚跨出门槛,站到四人对面,忽然抬了一下手,惊得对面四个大汉也下意识的摸去怀里。 耿青却是大着胆子,将其中一人领子拍了拍,低声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想想是否划算?我与安司兵交好,跟县令也照过面,我若死在四位手上,那四位不仅要背井离乡,还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过得心惊胆战当然,为忠心,执意杀我,那也算我倒霉,可他给你们的钱,可够你们四人安享一辈子?” 收回手,耿青依旧笑眯眯的后退两步,重新将碗拿到手里,往嘴里刨了一口,“四位不妨就在这里想想,我回后堂吃饭,吃完了,咱们直接划下道来。” 说完,持碗筷颇有一股江湖任侠风范的抱了一下拳,转身叫上还在看的大春三人回去,碰上正出来的铁匠,便劳烦照顾一下外面四人。 “你!” 铁匠有怒不敢撒,捏着拳头气咻咻的走了出去,见到那边站了一排的四个大汉,也没给对方好脸色,拿起铁锤撒气的按着一块铁条使劲敲打。 乒乒乓乓的动静里,后堂重新坐下的耿青飞快刨完碗里的饭粒,又夹了一口青菜塞进嘴里,不等大春夹起一筷菜,拉着对方起身,叫上另外两人只说了声:“跑!”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放下碗筷唰的一下跟着冲去了后门,还在坐在桌前的妇人,筷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看着晃动的门扇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晃着胸前两坨肉冲到门口,朝铺里的丈夫急的指着后门方向。 “当家的!那四个人跑跑了!” 外面四个大汉一听,转身就要去追,他们熟悉镇上街巷,要抓到对方,自然简单不过,可还没走,其中一人肩膀陡然一痛,歪斜的扑去地上。 剩下三人回头,就见身材魁梧的铁匠提着铁锤冲了出来,压抑的怒火,此时终于爆发出来,叫嚷起来。 “我打死你们——” 铁匠的妻子也跟在后面,拿着一根木棍冲到门口,朝四邻、过往的行人大喊:“快来人,这四人指使同伙诓我家铆钉!!快来人啊,找里正报官,抓他们!!” 那边三人眼皮狂跳的看着周围房舍涌出来一道道身影,拉起肩膀被捶了一记的同伴,斗笠、蓑衣也不要了,推开冲来的铁匠,拔腿就跑。 混乱声蔓延,奔逃的四人背后的方向,走在坑洼积水的街道上的窈窕身影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嘴角勾起微笑,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刃撇在袖里,破破旧旧的布鞋,踏着泥泞跟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斑驳林间,青丝刹那如刀 阳光斜过云端,树隙落下的斑驳,人影跑了过去,第二道、第三道人影也跟在后面,踩着满地落叶跑进陌生的山间泥路。 “在这里歇一歇,缓口气。” 扒开拦路的杂草,耿青实在有些跑不动了,撑着旁边的树,回头望去下方镇子的轮廓,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从镇子里仓惶出来,胡乱的跑了好一阵,那四个人大抵是找不到他们了。 山风吹拂树枝,晃动的光斑里,大春三人也过来在一旁坐下,手指有些紧张的捏着,不时往下方山脚张望,“大柱,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不晓得,或许在镇子里找不到,就回刘邙那边。”耿青捡起地上一片刚落下的树叶,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眉,疲惫在刺激下好了许多,“也有可能会去咱村外的路边林子里等我们经过。” 另外两人中,身子敦实的石头挤出一点笑,“大柱,能不能别说的这么吓人,弄的我心里有些发慌。” 二狗在三人里稍好一些,他爹擅长打猎的,耳濡目染下,身手和胆气都要比大春和石头好上许多,当然也包括耿青在内,抽出撇在腰后的柴刀,狠狠砍去地上的泥块。 “要是敢追来,做些陷阱,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拼。”耿青抓了一把落叶砸在二狗脸上,扶着树身站起来,叫上他仨赶紧离开,“仇什么时候都能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将命置去险地,都起来,赶紧走了。” 大春也握着柴刀,跟在后面,他有些不明白,既然不置险地,为什么又要出来,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大柱,跑这趟,就为了一袋铆钉,还有那石块?” “也不全是。” 耿青看了看前方山路,声音低低的轻说道:“知道那是铁矿石,后面还有大作用的,不过先回到村里再说。” 风拂过林野,交织重叠的树枝之间,叶子‘哗哗’的抚响,他话语忽然一转,口中轻咦了声,视野那头的林子,隐隐约约在晃动。 沙沙的是脚步声蔓延高耸的大青石背后,几道疲惫不堪的身影吞着口水扒拉着杂草爬上陡坡,隐约还有愤愤的叫嚷。 “那帮人平日里也没这么凶悍,硬是撵着我们跑几条街” “要是逮着那四个家伙,把他们骨头一根根打断!” “就是,什么卧龙再世,还不是被我们吓破胆,他要是那般计谋,那就此处截住我等,打一个措手不及,老子便是彻底信服!” 上来的身影一屁股坐去林荫,跟在他后面爬上的同伴,转身趴伏地上伸出手,将下方的其余两人拽上来,晃动的斑驳里,其中一人肩头有伤,一上来便靠去大青石,疼的几乎晕厥倒下,汗珠不停的往外冒。 “不成了我走不动了,肩膀疼的厉害,肩膀的骨头可能被敲裂了。” “想来镇上的人不会追了,走,先带你带回去看郎中。” 八字胡的汉子过去拉受伤的同伴起身,与另外两人叮嘱了回去如何回复的话语,便绕过大青石,视线前方,看到的是,也有四人握着柴刀正从对面过来,顿时齐齐愣住,相隔两丈左右,两拨人诡异的对视起来。 “他们在这里设伏等我们?” “追来了,跟他们拼了!” 不同的话语,几乎同时在耿青这边,和八字胡大汉那边响起,阳光照过树隙的斑驳晃去人的脸上,那边四个大汉下意识的摸出怀里的匕首。 下一刻。 “杀了他们!”有人喊道。 完好的三个大汉举起匕首先一步冲了上去,肩膀受伤的那人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那边,耿青的声音此时也拔高响彻。 “小心,退回来!” “别和他们打!” 惊诧的话语声里,树荫光影浮动,破空呼啸而出,扑来的三个大汉侧身躲避,让开丢来的石头,而另外一人脸上被砸了下缓了缓脚步,摸着脸抬起来,一个敦实的青年弓着腰撞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按翻地上。 石头在他手腕咬了一口,“啊!”的惨叫骤然响起,手中的匕首跟着落去地上,随后两人翻滚扭打起来,前面两人此时也被绊住,八字胡男人一脚将二狗蹬开,举着匕首就往耿青那边冲,脚下陡然一紧,二狗又爬上来,将他脚抱住,划去一刀,割的小腿鲜血淋漓。 八字胡另只脚揣在二狗头上,将他踢翻,一脚踏去胸口,“老子先杀了你!” 抬手就是一刀戳下去,后方有脚步声紧跟而至,不远被大春缠住的同伴忽然大喊:“小心!” 八字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顿时一痛,脑子里全是一片嗡鸣,他捂着后脑回过头来,就见耿青捏着一块拳头大的青石,脸上露着凶狠又冲了上来,照着他额头就是狠狠一磕下去。 呯! 青石结结实实打在他额头,鲜血溅了起来,八字胡瞪着双眼直直的看着耿青,匕首‘当’的掉到地上,硬生生后倒了下去。 “老胡!” 前面被缠住的那人吼了一声,挣开对方纠缠,一肘顶在大春脸上,抓了地上的匕首踩着落叶沙沙的跑来,耿青将青石掷去,见对方躲开,转身跑去大青石,带着那人绕着大石跑,也不时回头看距离。 那人追在后面,体力上他比耿青要好上许多,几步之间就追了上来,耿青捡起一块石头上举,挡了一下划来的刀锋,反手砸过去,那汉子脸上沾着青苔、泥屑,面目狰狞喊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看到肩头受伤的同伴愣愣站在那,“还看什么,老胡被他们杀了,快帮忙!” 声音如此的喊着,风声、树枝沙沙的轻响,跑动的视野里,肩膀受伤的汉子眼睛只是眨眨,微微张一下嘴,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挤出唇间的,弥留的一声‘呃’ 某一刻,身子扑去了地上,露出后方一个窈窕的人影,握着短刃信步走来。耿青下意识的喊出:“是你” 那女子呼啸而来,转眼就到了他身边,青丝飞舞拂过耿青脸颊,随后身子踏去大青石,半空折转,借力俯冲而下,手中短刃唰的递出,抹过追逐的那汉子颈脖刹那,轻巧的落去后面,一抖刀锋震落挂着的血珠,侧过脸来时,那汉子摸去颈上一条红线,大股鲜血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呃呃咕噜噜咕噜噜” 汉子艰难走出几步,脸上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片刻,捂着脖子的姿态,一头栽去地上,抽搐几下,便是不动了。 远处跟石头扭打的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三个同伴的尸体,吓得叫唤一声,屁滚尿流的跑去林间,他身后,那女子唰的冲出,索命厉鬼般,呼啸跟来。 呯—— 远远的一声闷响,耿青看着林间树木震动了一下,他看着不停冒血的尸体,手脚瘫软的坐到地上,像是晕血般,只感一股头昏、浑身发麻无力。 沙沙的脚步声,从林间出来,耿青闭着眼睛,像是要死了般靠着青石,尽量将脸偏开去闻石头上的青苔腥味。 “就不能打晕送官,一定要弄的这么血肉模糊?” “不识好人心。” 那女子在草叶上擦了擦短刃锋口,归鞘放回到怀里,笼着裙子曲膝坐到耿青旁边,捋了捋发丝。 “你的事,我听说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刘财主杀了,加上刚才的忙,就谁也不欠谁的。” 第二十三章 耿青的大道理 混乱思绪稍稍回定,耿青动了动发麻的四肢,靠着大青石慢慢起身。 ‘娘的要是有只枪就好了。用不着被追的这么狼狈。’ 余光里,那边的大春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畏惧不敢过来,听到一旁传来的女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女侠威武,但这事还是我自己解决,没必要弄的那么血腥,而且到时候,怕是衙门会找我麻烦,而不是你。” 耿青可不傻,直接了当的杀了刘邙,怕是飞狐县衙门当天就遣安敬思带人来缉他归案,明显就是后世《水浒传》逼上梁山的那一出戏码吗? 不管这女子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想和她纠缠,江湖嘛,打打杀杀那套,他实在感不起兴趣,惹出恩怨来,说不得哪天就有人过来杀他全家。 “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要是真想还第二份情,你身上可有五十文?” “什么?”女子愣了一下。 “山下牛家集,我还欠王铁匠五十文,你要是真心想要还债,那便替在下将这五十文出了。” 耿青朝她拱了拱手,三言两语将话撇了开去,又随意聊了几句,感觉手脚的麻木好了些许,便叫那边大春三人启程回村,到了下方林子外面,那女子也是守信的,身影呼啸而走,几个起落已经到了镇子边缘。 “这是会武功啊”大春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他们自然认得这个女子,只是没想到大柱竟跟对方混的这般熟悉,刚才死人的恐惧都被想学武的劲头给遮了下去。 “大柱,你跟她那般熟悉,不如跟她说说,也教教我们拳脚功夫,要是哪天再遇上这事,我们仨也能抗上一阵不是?” “我都还想呢,赶紧走赶紧走,不然等会儿又追上来,无事献殷勤,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耿青给他们脑袋一人一巴掌,拿了大春怀里抱着的那袋铆钉,走去前面,回头朝还在发愣的三人呵斥一声,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追上一起出了牛家集,拐过镇子的路口,四人齐齐止步,岔口那边的茶棚旁的树下,一身布衣荆钗的女子负着双手挽过青丝,朝他们微笑。 “我身上没那么多铜钱,就给了那铁匠两粒碎银。” 看着一声不吭的耿青从面前走过,女子自觉的跟上去,看着瘦弱的背影,也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半里左右,耿青提着那袋铆钉转身偏头看去身后跟着止步的女子。“姑娘,再过去就是耿家村了,到底有何事,还请明说?不然,到了村里天色也晚了,家里可没多余的房间供你住下,只得凑合跟我睡一榻。” “油嘴滑舌,那刘邙就是这样被你气的吐血。” 像是知道面前这青年性子,女子仅仅只是羞恼的瞪了一眼,拿出随身一包治外伤的药粉,给大春三人,这才说起自己过来所谓的正事,想请耿青帮忙。 “外面都传你可是再世卧龙,手段了得,想请你为民除害。” “那个高县尉?” “嗯。” 女子边说边跟着耿青往前走,倾斜的日头里,她生怕旁边的青年拒绝,连忙补充道:“你是飞狐县人,难道不知他做哪些事?” “我一个平民百姓知道什么?要是都知道了,县尉岂能放过我?”耿青回头看了一眼,大春三人故意保持距离的落在后面。 一旁,女子自然留意到他动作,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这个狗官跟金刀帮串通一气,走私货物贩给辽东那边的蛮人,有时候还会有女性和孩子。” 贩卖人口,耿青皱了皱眉。 “你亲眼看到了?” “我门中查到的消息,师父亲口告诉我的。” “既然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这是我的想法。”耿青可不会人云亦云,消息通达的年代,各种讯息满天飞,各种反转的事也层出不穷,怎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听来的话,因此热血上头。 “姑娘,这事在下不能帮忙,也没能力帮忙,一个不慎,我双亲、全村乡亲都会被累及,遭受灭顶之灾、无妄之祸,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怎办?”耿青开口就直接拒绝,看着女子:“帮人要量力而行,做事同样也是如此,我没有你这般高来高去的功夫,遇到危险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不能陪你们这般玩,会没命的。” “可是” 女子还想说,耿青摆手打断她:“江湖事江湖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能掺和,加上如今世道混乱,你们真想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不如投效朝廷出一份力,将战乱平定,还百姓一个郎朗乾坤,比你之前所行之事更加值得让人尊敬。” 不知是不是劝她投效朝廷四字,女子脸色有些复杂,之前柔和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不能投效朝廷,天下能这般混乱,还不是朝堂上那些昏君乱臣搅得,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百姓揭竿而起?!投效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巴不得南方的义军打到长安,杀了狗” 意识到说漏嘴,女子连忙停下后面还未说完的话语,又劝了耿青几句,快到耿家村地界,见劝不动,表情多有些失望,立在斜斜照来的阳光里,缓缓抱起拳。 “我叫唐宝儿,若是想通了,可到飞狐县城外东南一座破庙寻我。” 望着走动的背影,颇有期待的等待接下来的话,那边,耿青背着她举起手向后随意挥了一下。 “在下耿青,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 走过一段拐去村口的泥道,耿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路边那道身影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 刚才的女子的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更加令人不安的讯息。 “这种没命的事,也就你们敢做。” 说着,他招来大春,低声道:“等小半个时辰,你再去一趟牛家集,告诉王里正,让他去城里报讯,就说县城东南破庙,之前行刺的刺客在那落脚。” 话到了这里,忽然又迟疑了一下,挥手打住。 “要是没抓住那帮刺客,倒霉的铁定是我。” “那还去不?”大春试探的问了一声。 “算了,不去。先把眼前的事做完。” 耿青摇摇头,提着袋子翻去肩头扛着,径直走去村口,跟三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到篱笆小院,耿老汉还坐在院坝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母亲在屋后唤着鸡,院里不见小红狐的踪影。 ‘既然是铁矿石,那小狐狸应该知道哪儿找来,跟着它准是没错。’ 放下那袋铆钉,耿青在院里角落,他卧房里搜寻了片刻,将红狐藏的那些石子一一找了出来,用布抱起来,藏到隐蔽处。 随后,便找了一些木头坐在院中乒乒乓乓敲击、劈凿,耿老汉被吵醒过来,撑着凳子坐到儿子旁边看他摆弄这些东西。 阳光渐渐划出一片橘红,玩耍半日的小狐狸摇着尾巴,四肢一蹦一跳的从外面回来,钻去耿青的卧房,不久,又蹿出房门,惊慌失措的在院里四处刨动翻找什么,嘤嘤的叫个不停。 第二十四章 荷叶露鳖头 嘤嘤嘤~~~ 小院老树映着斑驳轻摇,小狐狸拖着尾巴屋里乱窜出来,呜呜咽咽的翻遍角落,也没找到那些亮晶晶石头,卷着尾巴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边琢磨轮椅的耿青。 轮椅这器具其实并不算难,放在眼下的年头,造出一把椅子,再想办法将轴和轮子镶嵌上去,还是容易办到的。 之前画过结构图,理清思路后做起来要得心应手的多,耿青拍了一下小狐狸的脑袋,不管它哀鸣,用着柴刀刨起做为椅背的两根柱子,耿老汉看的来了兴趣,见识上大抵还是能看出一个轮廓。 “柱子,可是在做椅?” “嗯,给你做一个可四处走动的椅子。” 耿青笑了笑,平端瞄了一些水平线,放下再拿另一根继续打磨,椅背、椅头先做出来,之后再说椅脚和座框,到时候最难的还是木轮,得找有韧性耐磨的木头才成。 ‘嘤嘤~~~’ 红狐扫着尾巴,调头来回走动,不时抬起两只爪子搭去耿青腿上急切的刨了两下,见父子俩都不理它,又落回地面,气咻咻的眯起眼睛瞄去院门,悄无声息的飞快溜过去,一出来,回头又看了眼父子俩没注意到它,微张着嘴,耷拉舌头兴奋的朝外跑。 “柱子,让爹试试。” 村里的男人手脚都不笨,看到儿子刨出了雏形,手也痒了起来,那边,耿青笑着将柴刀给他,余光自然看到窜去院门的黑影,拍了拍木屑起身,“爹,趁天还没黑,我到外面找找可用的木料。” 耿老汉坐在矮凳上,拿着木头翻看的同时,连连‘嗯’了两声,像是找到可做的事了,浑不在意的朝儿子挥了挥手,“去去,爹琢磨琢磨这东西。” 说完,陷入思绪里,王金秋从屋后转回院子里也没注意,被问到柱子哪儿去了,耿老汉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过了许久。 夕阳烧红西云,染出的霞光落在山头。 袅袅炊烟的村子北面,往牛家集背靠的大山,耿青沿着一条小溪往山上去,扒开草丛,远远盯着红黄相衬的黑影踩过厚厚的一层落叶,钻去更远的深处。 ‘看来真有铁矿啊’ 耿青跟在后面,小心的压着脚步,落去一层落叶,尽量的不发出声响,果然,没过多久,那抹黑影停在一处断崖前,泥石滑坡滚落,露出褐黄的土壤之间,有着两人高的黑色大岩暴露一角在外面。 ‘嘤嘤~~’ 小狐狸兴奋的在黄泥刨来刨去,翻出一块石头,仔细看了看,毛茸茸的长吻亲昵的蹭去两下,叼在嘴里扬着四个小爪子趾高气扬,蹦蹦跳跳跑去小溪那边。 窸窸窣窣的声响。 荒芜的杂草间,耿青站起身子,看了一眼那边离开的小狐狸,跨过横卧的一根朽木,站到山壁前,周围山壁满是攀爬的青苔杂草,中间那段土石垮塌,应该是暴晒后遇上大雨冲垮,才露出里面的岩床。 耿青摸了摸那裸露出来的大岩,上面俱是与之前的铁矿石相差不多的黑色碎粒,籍着树隙照下的霞光,泛着一层金属光泽。 “呵呵” 收回手,他也不知为什么笑出来,看着面前的大岩慢慢后退,旋即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山道上,远远望去牛家集的方向,渐落的残红里,嘴角翘起的弧度,勾勒一丝浅笑。 留着你们在这,只会不停寻我麻烦,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想着,之前的设想终于在确定铁矿存在后落下,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尽,耿青应付了老两口,草草吃完晚饭,便找来大春他们三个过来。 哒~ 嘤嘤~~ 小狐狸玩着新寻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扑来扑去。另一边,四人坐在树下围成一圈,商议起明日一早就去飞狐县。 “就带些干粮,然后在村里寻一些红布,到时候我有用!” “好好。” 大春三人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显然还未从今日白天死人的事情稳定心神,听到还要出去,苦下脸来答应,商议了一阵才在深夜散去。 翌日一早,大春、石头、二狗早早起来,依着耿青的话,挨家挨户的询问有没有红布,一些家中有女儿快出阁年纪的,自然备有红布,就被三人胡搅蛮缠的借了去,惹得村老撵在他们后面叫骂:“死性不改,缺德哟,要不要将鼓也拿去啊?!” “先前未记起,谢太公提醒!” 大春调头又回来,冲进老人家里,抱起那面皮鼓一并借走,气得老人都涨红了脸,拿了门后的扁担一路追到村口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骂骂咧咧几句才回去。 三人抱着皮鼓、提着红布,露着半边屁股汇合过来,早早等候路边的耿青叼着草根起身,与他们一起踏上通往飞狐县的那条路。 “大柱,拿鼓做什么,等回来我们肯定要被揍一顿!” “不是我们,是你们,又不是我拿的。” “你啊啊” 大春恼怒的揪着头发,气急败坏的嘶喊回荡田间、山间一路蔓延开去。 晨光熙和,牛家集镇外一亩亩田地,许多忙着劳作的农人抬起脸来,有人看到家丁打扮的两道身影飞奔跑去前方的宅院。 漆红的大门内,绕过风水壁、穿行过前院,右侧的月牙门里,刘邙被丫鬟搀扶着走过鹅卵铺砌的小径,过去凉亭坐下,仆人端来热茶呈上,袅袅清香扑鼻,肥胖的身形摸着丫鬟的手,惬意的望去花间飞舞的蝴蝶,抿了一口茶水。 “那四人回来没有?” 站在亭子边沿的老管事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笑吟吟的上前半步躬了躬身子,“回主家,想他们的身手,办这事并不难,不过要等那耿大柱出来,想必也要等些日子。” “想来也差不多,刚得罪了老夫,也不会那般胆子就从村里出来。” 刘邙放开丫鬟娇柔的素手,沉吟的点了点头,吹去杯口漂浮的热气。 “现在外面传他什么再世卧龙,拿我作笑话,这可是踩着老夫头站上去,这口恶气不出,心里实在烦闷的紧,对了,备给县尊的礼,准备的如何了?” “一百两银钱,昨日下午才准备妥当。” 老管事回了句时,隐约听到急促脚步声,偏了偏头,就见月牙门那边,两个家丁气喘吁吁的从前院那边跑来,穿过月牙拱门,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 管事顿了一下足,喝道:“主家面前成何体统。” 两人连忙缓下呼吸,结结巴巴的指着牛家集的方向。 “老爷、刘管事,死死了” “死了?” 刘邙刚喝了一口,呯的放下茶杯激动起身,然而,那边两个家仆连忙摇头,吞了吞口水,将后面的话补上。 “是咱们的人死死了。” 噗! 刘邙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老管事连忙上前替他顺气,被刘邙挥手打开,深吸了一口气,稳下身形后,重新坐下,哼哼两声。 “我没事这点事,老夫还不至于再被气出病来。遣那四人去杀他,若是杀了那就干脆利落,若反被对方杀了,也不用急,老夫还有后招。 既然死人了,那就大事,咱们便可顺利成章的告去衙门,县令能收他耿青的东西,自然也收我的,不管有没有证据,想要坐实耿青杀人,还不简单?” “高!” 原来自家老爷打的是这般谋划,那管事眼睛都亮了亮,竖起拇指,一堆恭维的话适时推了过去。 “老爷谋划才是技高一筹啊,那耿青什么卧龙再世,怕是根本不及主家万一才对,外面那些人往后知道,卧龙这称谓,怕是要落在老爷头上了。” 哈哈哈! 刘邙颇为谦虚的摆了摆手,满足的端上茶杯靠去丫鬟怀里,“小计罢了,现在你亲自带上一些人手,将那四人尸体带上,再将银两、礼品一并给县令送去。” “喏!” 管事犹如奉了军令的将领,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退出侧院,整了整衣袍,叫来人手备上两辆驴车、牛车,看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堆积车斗,意气风发的骑上一头青驴,向后众人挥手。 “走,去飞狐县!” 第二十五章 红白冲 四月初,春意愈发浓郁,抽出的新枝拂过屋檐,俯卧房顶的一对野猫互相嘶叫,搅人心慌,窗棂推开,妇人拿着扫帚将猫儿赶走,扫帚也落去下方的长街。 繁华喧闹的街道,人影熙熙攘攘,叫卖吆喝的嘈杂里,一个普通服饰的浓须汉子越过扛糖葫芦的小贩,走进附近一家酒楼。 “客官想要吃啥,咱家店里头,啥都有,只要你想吃的,后厨都能做出来” 端菜的伙计看到进来的汉子,随口吆喝了声,那边,汉子指去楼梯,“已有座位。”便径直上去二楼,梯口斜对靠窗那边一桌,一男一女对坐,一边看着外面街景,一边小声说着话,余光见到那汉子过来,女子显出一对梨涡,“八叔。” 女子正是唐宝儿,过来的汉子浓须阔口,豪爽的抱了下拳,看过周围宾客,便坐去男子旁边,待伙计端了一对碗筷过来,边吃边说道:“听老九说,姑娘去寻什么卧龙帮助?” “不过山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胡乱起的称呼。” 率先开口的是旁边的男子,三十余岁,长脸细眼,一对眉毛稀稀拉拉,怕响桌子嗤笑了声:“还什么卧龙再世,大字不识几个,能有甚的龙。” “林兄弟的话糙理不糙,你刚踏入江湖不知险恶,此地愚民不过市井传闻,以讹传讹作不得真,何况若真有大本事又岂会甘心居于此地? 就算不世出的高人,也不该是这般无名无望才对,擅自去邀对方,倘若暴露我等行踪,恐惹来杀身之祸,你师父的嘱托也难以完成。” 倒了一碗酒水喝上的浓须男人压低着嗓音,有着责备的语气数落对面的女子,令得后者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汉子名中带八字,才被唐宝儿称为八叔,与另外一个叫老九的是亲兄弟,两人全名陈数八、陈数九,而旁边长脸男子姓林,名来恩,俱是那日当街行刺的刺客。 “好了,八叔,我知错了。” 唐宝儿没了之前清冷的神色,像个做错的小女孩,捏着筷子轻轻在碗边划来划去,就在三人说起其他的话。 下方长街上,陡然响起一声:“哎,有好戏看了!” 隐隐嚎啕的哭喊自长街响起,下方往来的城中百姓涌动,纷纷站去街边,二楼上吃饭说话的宾客勾起好奇挤来唐宝儿这边的栅栏,往外张望,不久,脚步声、哭喊声、车辕声混杂一气,掩盖了周围说话声,变得清晰。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靠近护栏,街道上,十多名护院打扮的身影,护送两辆驴车从他们下方慢慢过去,‘吱嘎吱嘎’转动的木辕上,一辆驴车盖着麻布看不出是什么,而后面那辆赫然躺了斑驳血迹的四具尸体,几个妇孺披着麻衣牵着幼童走在车斗旁嚎啕大哭。 “遭瘟的啊,你怎么就这么被人害了呀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呜呜~~叫你不要惹耿家村那帮刁民不听,现在把命丢了。” “天杀的耿青,千刀万剐的恶贼,你要报复,你冲着其他人去啊,冲我家这口子做什么,他就是一个打杂的!” 哭喊话语,血迹斑斑的尸体,尤其被哭喊的妇人牵在手中的幼童,天真的双眼让不少街边的人为之动容,有些性子刚烈的更是挤出人群,跟着驴车叫叫嚷嚷的往衙门那边去,帮忙鸣鼓叫冤。 附近街巷听到这般动静,蜂拥而至,好事看热闹的、抱打不平的,就连金刀帮的人也来了不少,一时间簇拥着驴车赶往衙门。 浩浩荡荡的人群嘈杂的过去,拥堵的长街这才渐渐散开,酒楼二楼上,宾客带着谈资回去各自座位,窃窃私语起来。 嘭的闷响。 陈数八按着护栏重重的拍了一下,另一侧的林来恩哼了声:“刚才说起,现在就杀人,看来并不怎么样。” 这边,站在两人中间的唐宝儿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她看去对面的八叔和林叔,轻声道: “其实这四个人有三个是我杀的。” 嗯? 两人顿时愣了一下,重新落座后,唐宝儿将昨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两人听。 “他搭救过我两次,不想看他被人害了,当时就想救人,把那三个当做江湖人看待,一时就下了死手。他还怪我为什么不把人打晕送官” 说到这里,女子声音弱了下来,那边听完始末的陈数八‘唉’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掌门最喜爱的女徒弟说些什么了。 “那个耿青怪你是对的,现在人死了,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要这边一口咬死是他杀的,不死也掉层皮,名声跟着就臭了,耿家村的人怕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林来恩附和的点点头。 “这招真够狠的,那财主也却是当得起这么多钱财,人不狠,哪里都立不稳。你说的那耿青,从他之前行事来看,上不得台面,也就有些急智;这回可是对方明刀暗箭的杀过来了,就是不知他能不能接得住。” 对面,捏着筷子的唐宝儿咬紧红唇,就在两个叔伯说话时,她忽然抬起脸,“如果我去说人是我杀的,他会不会就没事了?” “胡闹!” 陈数八差点一巴掌拍去桌面,看了看周围望来的宾客,低下声音:“他与你又无任何关系,该还的人情也都还了,莫要在这些事上,坏了我们此行目的。” 唐宝儿还想反驳,此时,外面又有声音喊了起来。 “今天什么日子,居然又有戏看。” 从南门进来,通往衙门只有这条长街最近,相对也是较为繁华,之前拉着尸体的驴车过去不久,又有鼓声咚咚的敲响,长街上行人熟练的分开站去街沿,二楼上,唐宝儿三人也跟着张望过去。 敲响的皮鼓声里,一条红布高高举着,随风猎猎飞舞,三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青年,一人敲鼓,一人举旗,中间那个身形稍高,像个护院挺着胸膛,看着满街密密麻麻的人影望来,后背全是一片冷汗。 僵硬着笑容,低声询问身后的耿青。 “大柱,咱们这么做到底为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闹出笑话,回去我爹非抽死我不可!” 面容黝黑,瘦瘦的青年只是叫他们敲响一点,红布举高一点,然后,他挤出笑容,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陡然拔高声音大喊起来,将大春、石头、二狗都吓了一跳。 “天佑飞狐县,老天爷给咱们送来一件大喜之事” 长街上,一片鸦雀无声,只剩他的声音徘徊回荡。 “牛家集发现铁矿!” 第二十六章 吃肉喝汤闻气味 高亢的话语还在街头徘徊,长街两侧围满的一道道身影,看着敲鼓扬旗走来四人,陡然一片哗然,拥堵的人群隐隐有些躁动。 “刚刚听到了吗?” “那么大的声音,谁还听不到?!” “这是真发现铁矿了?” 当中有人不信,挤开前面的几道身影,甩着两条膀子下了街沿过去,朝着快走近的四人喊了声:“可当真?在牛家集何地?” 敲鼓扬旗的中间,耿大春上前想要拦那人,反被对方随手给掀到一边,走在后面的耿青看到那人面容,皱了下眉,顷刻又舒展开,嘴角泛起笑意连忙上前叫住大春,颇有礼貌的抬手一拱。 “窦兄,可还记得那日说包山打柴之人。” “是你?!” 那人看着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迟疑了片刻,大抵也是记起来了,浓须都舒张开来,露出一口大黄牙,哈哈大笑的在耿青肩膀拍了一下,“记得记得,想不到才月余,比之前病怏怏的模样好了不少,差点没认出。” “若非当日,窦兄豪迈慷慨,放我爹和我,怕难有今日,当受耿青一拜。” 说着,耿青向后退出半步,双手相拱一抱,朝面前的魁梧汉子躬下身去,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面子里子都是互相给的,那窦威也是混江湖出身,那日所谓的善举,不过是互利罢了,眼下倒是让他觉得自己真做了这么一件好事的错觉。 何况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的青年可是给足了面子,岂能无动于衷,也重重抱拳回敬过去,。 那张粗犷大脸,笑的皱纹都堆了起来,“多亏小兄弟那日出的主意,让我在帮主面前露了脸,如今我在帮里多少有点脸面,往后在城里有甚麻烦,尽快来金刀帮寻我便是。” “呵呵,到时候窦兄可不要推脱才是。” 耿青知道这些混江湖的最吃这一套,毕竟求对方帮忙,就更显得对方有实力,果然,那边的窦威笑容更盛,又在他肩膀拍了拍。 片刻,汉子这才想起自己下来是要做什么。 “牛家集真有铁矿?” “有的,我昨日在山中发现的。”耿青语速较快,不等对面的窦威再次开口,拱起手朝周围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商贩转了一圈,“我乃耿青,牛家集耿家村人士,发现铁矿千真万确,诸位莫要质疑,稍缓,我便去县衙向县尊禀明此事!” 此时长街上的变化引来巡逻的衙役,拿着水火棍驱散人群,远远听到耿青这番话,急忙赶了过来,其中有人认得耿青,问了事情是否属实后,便护前面开路,让四人跟着他们去往县衙。 趁着离开的空当,耿青越过窦威半步时,他小声传去一声。 “窦兄,你我交情不浅,我不会害你,速回金刀帮告诉你家帮主,让他去叫高县尉也一起来县衙。” 说完,像个没事一样,朝左右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拱了拱手,便跟着前面的衙役离开了这条坊街。 那汉子虽然不明白这话里全部意思,但想来也绝对没什么坏处。 “真仗义啊!” 朝远去的背影又供了下手,窦威带着手下人一刻也不停的返回帮派驻地去了,与此同时,周围百姓之中,忽然有人回过神来。 “你们刚刚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叫耿青,不是刚才那支丧队的孤儿寡母叫喊的那个恶贼吗?” 这话一出,四周不少人跟着激动起来。 “哎哟,对方白丧事,他还挂红敲鼓,红白对冲,简直可恶。” “两家对着干,这下有好戏看了!” “走走,一起去看热闹!” 一片吵吵嚷嚷之中,原本有些准备归家的百姓见到人潮唰的涌上街道,向衙门那边过去,看了看天色,家何时都能回,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能见的,索性也跟上去瞧瞧。 一时间脚步声、说话嘈杂传去前面,敲鼓扬旗的大春三人听到动静回头,眼皮跳了跳,就见一道道身影乌泱泱的跟在后面。 ‘咕~’ 大春咽了咽口水,他可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迈开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大柱,你发现铁矿就发现了,悄悄告诉县尊便是,何必弄的满城都知晓,你看后面,一大帮人跟着,我脚都有些发软。” 耿青回头看去一眼,又转回来,笑了笑:“你走你的,别看就是。弄出这般动静,我也不想,但必须这么做,盐铁乃官营之物,常人碰不得,放到县令手上,那可是可不小的功绩,若他两袖清风,公正严明,悄悄告诉也无妨,可贪得无厌之人,我们四人怕是走不出这县城了,所以才得宣扬出来。” 就算这番话明说出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耿大春也是听的一知半解,不过有好处他还是明白的。 “大柱,那咱们将功绩送到他们手里,会不会赏我们好东西?” “想得倒是美,赏咱们不能要。” 耿青见二狗和石头也看来,催促他俩继续敲鼓扬旗,将刚才自己喊的话大喊出来,脸上保持着笑容,盯着前面开路的几个衙役,轻声道:“他们吃肉,汤,我们也不能喝,隔着灶头闻闻气味就成了。” “那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岂不是白忙活?” “谁说的?咱们有了这一层关系,往后做什么事怎的也好上许多,何况” 穿过前方的街口,耿青负着双手越过了迷糊的大春,衙役说着前方就到县衙时,耿青看着那边哭嚎妇孺、飘荡的白幡,敲鼓叫冤的身影,嗓音低沉的接上未说完的话。 “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先做。”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去敞开的县衙大门,有典吏捧着文书出来,先是请了那边一个管事打扮的老者进去,便拉开讣告站在石阶上向下方愤慨不平、哀声哭喊的妇孺,高喧出声。 “知本县乡民百姓,本县秉公执法绝不包庇嫌犯,然,罪案还未查明,尔等不可聚众闹事,扰城中太平,暂且外面等候。” 典吏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也有两口箱子从衙门侧门悄然抬了进去,穿过侧院,抬入后堂,一身官袍的县令抚着光溜溜的下巴看着手中诉状,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拂过圆圆大脸时,狭长的眼眶,眸子瞥去站在两侧座椅中间的刘家管事,目光随后越过对方,看去敞开的门扇,抬着两口箱子的几个仆人。 “县尊,这是我主家送的一点微薄小礼。” 那管事笑眯眯的躬身退到一侧,伸手一摊,并排的箱子打开,映出白花花的一片银光,旁边另一口,各色绸缎一卷一卷的堆积,一看便是上好之物。 县令放下手中那篇诉状,圆圆大脸笑的如同弥勒佛。 第二十七章 接招拆招,步步推进 阳光倾泻窗棂,倒映一片片雪白,首位上‘嘶——’的吸气声里,一盘列的整齐的银锭端出,下面还有两层,一一排开摆在右侧待客的几张小桌,那县令压住狂喜的情绪,抬了抬手:“看茶!” 周围仆人识趣的退到了外面,相貌清丽的丫鬟上了茶水退出,顺势将门扇轻轻阖上。 “微薄小礼,不知县尊可还入得眼?”那管事见对面县令神色,便知今日之事八成是能成了。 瞟着那边三盘银锭,首位的县令收回目光干咳两声,正了正神色,“我乃飞狐县父母官,如何收得这些财帛,拿回去,快拿回去,让人见着了甚是不妥。” 刘管事垂首笑了笑,“县尊言重了,此薄礼,乃外面四人家眷替故去的丈夫,交托县尊帮忙看管,她们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拿着这些钱财,弄不好就会把命丢了,县尊替她们看顾,那可是做好事啊。” 能被主家遣出交办这等事,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三言两语都是让人舒坦的,那边,胖县令沉吟的点了点头:“你之言,说的也不错,放在本县这里,确实能让心怀鬼胎之人畏惧,也罢,本县就暂且先替那些孤儿寡母收下。” “县尊无私,小的替死去之人叩谢!” 刘家管事一抖宽袖屈膝拜了下去,那县令连说了两句,才从地上慢慢起来,托袖遮颜擦了擦眼角泪渍,重新拱起手,出口的嗓音都有些哽咽。 “你将始末详细与本县说说。”县令说着这番话,也在端详对面的刘家管事,遮面擦泪、言语哽咽,觉得颇为眼熟,片刻,猛地睁了睁眼皮,好像看到了当初求官时的自己。 随即朝老头挥了挥手,补充了一句。 “捡重要的说。” 管事重新走回正手施礼:“县尊不知,衙门外死去那四人乃我主家家仆,一向忠心耿耿,与人为善,没想到出门到镇子里办事的功夫,就被人给害了,尸体抛到附近山里,还被野兽啃食,县尊,此事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何人行凶?” “耿家村,耿青。” 顷刻,首位那边陷入沉默,胖乎乎的指头一点一点的敲击扶手,想起那日青年离开时说的话,果然应验了,结合最近外面流传的传闻,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回味过来,倒是颇具步步算计的风采。 “此事,本县知晓了。” 县令啄了一口茶水,起身挺着鼓鼓的肚皮,迈着外八步摇晃走动,沉吟了片刻:“尔等可有他罪证?” “家主说,县尊想要证据还不简单,几口箱子都装的下。” 这话里的‘几口箱子’咬的极重,县令如何听不出来,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却是来回的搓着,走门口打开半扇,看着庭院那可老树出神,刘家的管事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笑呵呵的转身回走,坐去首位上。 “既然你家老爷这般多证据,那本县岂能无动于衷,这样,随后我便遣衙役去耿家村缉拿耿青送入大牢,待审讯交代实情之后,再定他罪。” “县尊英明!” 既然事情已定,刘家管事便不再多留了,有了县令保证,他也可以放心回去向主家交卸差事了,走出后堂,阳光正倾泻落在忙碌的衙门前院,从可能有波折、耿青擅长算计的紧张里脱身出来,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什么时候,都没有钱财办不成的事啊。 卧龙再世?有能耐,你便此刻反转看看? 呵呵呵 不知不觉已至县衙大门,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吵闹,有人叫嚷起来。 “就是他耿青!” “他还敢来,看看他身后举的红布,这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嚣张、恶毒,他不怕县尊治他罪?!” 刘家管事撩着袍摆飞快踏上石阶,跨出门槛就见外面停放尸首那边,义愤填膺的城中百姓冲击过来的四个青年,交叉水火棍的差役站在一侧,呵斥他们后退。 见到这一幕,那管事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是见过耿青的,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不过他第一反应,还是琢磨对方拿着皮鼓、红布过来所为何事,莫非也是跟县尊有关? 不过看到对方四人手里,除了一面鼓和红布,什么也没有,脸上再次有了笑容。 ‘亲眼看着你被抓,回去正好跟主家说说,让他乐呵乐呵,这样一来,心里的郁结也能好的快些。’ 那边,驱散出一条道来的差役分列两排,催促着四人赶紧过去,耿青朝他们礼貌的拱了拱手,看了眼停放车斗里的四具尸首,沉默的走上石阶,那边刘家管事也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两人交错的一瞬,老头低声说道。 “我要是你,调头就走,迟了,可就出不了城门了。” 错过一个肩头时,耿青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脸,勾起的唇角有着温和而平淡的话语。 “我要是你,赶紧回去告诉刘邙,我会掀了他祖宅!” 两人交错而过,留下刘家管事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两手空空,还有门口瑟瑟发抖的三个村中青年,朝离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就你?凭什么!’ 心里骂归骂,他还是不放心的看去护送这四人过来的差役,还是打算问问怎么一回事。 背后延伸进去的衙门、忙碌的侧院,耿青熟门熟路进去不久,便遇上正从后堂过来的县令,两人一见面,都愣了一下,后者陡然拔高声音,指着面前拱手施礼的青年,向左右唤来衙役。 “大胆耿青,你可知你杀人了?!来人——” 周围巡逻而过的衙役停下脚步,却没有过来的意思,有人甚至看到了耿青,笑着朝他抬手打招呼,乃是上次门口值守的那人,还叫住身旁的同伴不用过去,说是县尊在跟他闹着玩的。 耿青看了看他们,回头连忙叫住对面的县令趁着衙役还没当真,双手赶紧比划了一个大圆,将来意说明。 “县尊莫怒,小的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 县令瞅着他,又瞅了瞅那边驻足观望的差役,心里骂了声‘一帮废物。’这才勉强应了声:“何事?” 耿青凑近两步,一字一顿。 “启禀县尊,小的发现铁矿了。” “哦,那个耿青运气着实太好,说是发现铁矿了!” 县衙外面,刘家管事听着面前的衙役说起,整个人都呆住,回头再看去那敞开的大门,身子不知觉的打了一个激灵,微微张开的嘴,久久没有阖上。 与此同时。 衙门后堂月牙门前的小道上,一身官袍的胖乎乎人影浑身都抖了抖。 飞狐县勉强算得上代州一处重镇,却也并不是那般受朝廷重视,发现铁矿的消息一旦上奏上去,县令功绩簿上添上一大笔,自己的名字说不得还能入圣听,如若是那样可就了不得了,过些年任期满了回去,或许还能混个京官当当,再不济,也能补一个油水够的京畿大县的缺。 那县令想的感觉身子都变得轻飘飘能飞起来,再看面前的耿青,像是见了亲爹似得,笑的满面红光,一把将耿青双肩按住。 “可当真?没有戏耍本县?” “小的正敢拿这种事胡闹,那可是蹲大牢的。”耿青收敛笑容,神色严肃的回了句,随后,也将来时在城中大肆传播的事也一并跟这县令说了,气得后者拿手就想打过去,肥厚的手掌抬起,对面的青年抢先开了口。 “县尊莫怪,做此事也是为了您。”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县令皱起了眉头,安静的听着耿青的下文。 “此件功劳,小的不敢染指半分,但县尉那边却不得不分,说句难听的,县尊莫要见怪,小的也在城中厮混过几日,多少知道一些县尊和县尉的事,他手中握有兵权,目中却没有县尊这个主官,与亲兄弟金刀帮帮主勾结,独揽了城中事务,若分给他一部分功劳,他与县尊关系,多少缓和些许,倘若县尊独占,怕惹恼对方,处处使绊子,可能还危及性命,到时候,功绩就是他的了。” 长长的话语里,那边胖乎乎的身形进出的气息都变得沉重,好半晌,县令才点了点头,“说的有理,你这一分析,本县颇为赞同,如此大功劳岂能独占,县尉为飞狐县操劳,怎的也该有份才对。这样,待县尉回来,你便带我们勘察,如属实,衙门里正好有文吏空缺,你来补上。” “小的这可胜任不了。”耿青可不愿意跟着这个胖县令做事,尤其自己安全都没有保障的人手底下,凑近过去,挤出一丝苦笑,“县尊,我不识字啊。” “我识得就行。” 县令也不多让他说下去,眼下还有一件事摆在他面前急需解决,便是门口摆放的那四具尸首。 耿青靠近他身旁,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招来一个文吏,让他着笔写下讣告公文张贴出去。 外面,一拨拨等候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也有等的不耐烦之人,向衙门吵吵嚷嚷起来。 “八叔,你说这一关,那个耿青过得了吗?” 人群外,远处一栋阁楼上,唐宝儿立在护栏后面,眺望前方衙门,练武之人目力极好,从上面能清楚的俯瞰衙门前院和侧院来往的人影。 “难说,此人这番行事,大有保命的可能,但他应该不知道死者家眷正好也在衙门告状,就看那县令会如何处置。” 哼哼 陈数八的一旁,林来恩冷哼了两声,“县尉都这般模样,那县令能是有能耐之人?不过担心怕事之辈罢了。这事儿多半和稀泥了。” 此时,三人说话间,那边衙门里有文吏拿了讣告出来,外面吵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哭喊的死者家眷也都齐齐望去。 那文吏抖了抖文书,自手中展开,朗声读了出来。 “知飞狐县众乡亲,经本县查明,耿青供述,他乃村中农人,不会武艺,根本杀不得四个年轻力壮之人,本县验身证明,他身无半寸伤势,无搏斗之像。但县中死人乃大事,本县又为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理,自当亲自查明此案,再做定夺,还死者家眷一个公道!” 文吏声音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此时,拥堵的长街另一头,数十匹骑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 第二十八章 冷汗 “铁矿乃大事,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若这里出了铁矿的消息,算是一件大功了。” “那人当真机灵,知道这事绕不开我兄弟二人,干脆敲锣打鼓让全城都知晓。” “卧龙再世嘛,呵呵” ‘踏踏’的马蹄声响在长街青石砖,迈着蹄子的棕黄大马上方,县尉挥了挥鞭子,轻轻敲在晃动的马鬃上,马头疑惑的侧过,看去背上的主人,前者抚了抚它,对一旁另一个骑士说道:“此人耿家村人士,大字不识,能做到这般,也算是有急智了,难得还知晓孝敬你我。” 旁边的骑士,与他是同胞兄弟,兄弟两人一个叫高俊,一个叫高生,相貌七八分相似,身材同样魁梧,高生着的武人打扮,长须浓眉,腰间悬一口黑鞘铜柄的大口刀,坐在马背上一脸威严肃穆。 “兄长那日当街被行刺,其中有人在街上叫了金刀帮的兄弟赶去援手,后来从帮众口中描述,便是这个耿青。” 说到此处,见兄长看过来,高生抚过颔下浓须,继续道:“为弟有一心腹,身手不错,头脑一般,却能给我出包山打柴的主意,追问下,才知是一个农家子,刚才就是他跟汇报说是耿青让我通知兄长,眼下看来那日出主意的,也是这个青年。” “居然还有这等事?” 高俊呲牙笑了笑,他也是头一回从兄弟口中知晓此事,算上眼下的铁矿一事,对那叫耿青的青年顿时大生好感,危难之际能援手,哪怕主动喊上两声,那也是恩情了。 “兄长,咱们反正缺人手,这种大字不识,又有急智,更难得对方能向我兄弟俩示好,不如纳进来。” 这位金刀帮帮主也有着不逊于兄长的气势,有意无意瞥了瞥北面,“契丹人那边,总是需要人常去打点的,耿青这人身家清白,做事又无底线,倒是能用上。” 那边,高俊看着前方渐渐多起来的城中百姓,轻轻摆下手,压低了嗓音。 “不急,这种人两头讨好,还需多观察一些日子,正好趁铁矿一事,到时候试探试探,若真心靠向我们兄弟俩,便可拉为心腹人使唤。” 走过一段,那边聚集衙门口的人堆喧哗声沸了起来,有人叫喊:“尸体就摆在眼前,何须证据!” “就是,县尊可不要包庇杀人凶手,不然我们可不干!” 典吏挥着讣告劝他们安静下来,不知被谁从人群丢来一颗石子砸到脑袋,打破头皮,流出鲜血。 不远的街道,高俊停下话语,皱起了眉头,偏头招来一个骑卒过去。 “把人散到一旁,本县尉要入县衙。” 数名骑卒领了命令,骑马飞奔过去,惊得围在后面的百姓四散逃开,躲之不及的被奔来的马匹擦了一下,直接撞进人堆里,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唏律律—— 马声长嘶,勒马驻足的骑卒分开左右,‘锵’的拔出横刀向跌跌撞撞躲开的人群大声呵斥,硬生生迫开一条道来。 “退后,都退后!” 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高俊威目扫过周围,一掀披风翻身下马,带着高生大步走向县衙大门,那边刘家管事上前拱手作揖,恭敬的唤了声:“县尉。” “嗯。”高俊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解下佩刀交给副手,招手让典吏将讣告给他,展开在手里看了两眼,轻哼声,瞥去一旁刘家管事,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那管事连忙上前,还没说话,迎面,一只大手扇在了他脸上,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歪斜撞去檐下木柱,头晕目眩的捂去脸上五道红红的指印,“县尉。” 高俊懒得看他,将手里讣告丢去地上,朝外面不敢作声的百姓,挥了挥手:“都散了,县尊都说了,证据不足,尔等还想胡搅蛮缠,冲击官府那可就是造反作乱了。” 一顶造反作乱的帽子扣上,换做谁都受不起,原本叫嚣最凶的几个书生顿时作鸟兽散,呼朋唤友的三三两两挤出人群不知跑去哪儿了。 其余人也一声不响的离开,只剩那些孤儿寡母,还有刘家的打手护院杵在那儿,见到周围兵卒的目光,片刻,披麻戴孝的妇孺也唰的将麻衣麻带解了下来,丢到地上抱起孩子转身就跑,令得刘家管事尴尬的笑了笑。 “她她们” 哼! 那边,高俊冷哼了一声,转身带着副手、高生走衙门里,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退到一侧拱手施礼,问了县令还有那个耿青在哪儿后,径直寻了过去。 日常办公之所,均在侧院这边,那里有数间偏房,县尉的公房也在此处,高俊寻去时,前方敞开的公房里,正与耿青说话的县令接到差役禀报,两人便停了话语。 脚步声过来。 后者抿了抿嘴唇坐在椅上动了动,还是站了起来,敞开的门扇显出高大身形轮廓,耿青急忙殷勤上前迎他进来。 “小的见过县尉。” “你就耿青?”一脚跨进门槛的高大身形看着礼数周全的青年点了点头,随意赞赏了两句,才看去那边肥胖的县令。 “县尊,近日可安好?” “不劳县尉关心,本县过得甚好,每日忙碌不得空闲。”县令不敢得罪对方,但作为一地主官,也不能太过低三下四,贬了自己威风。他低下视线,随意的掸了掸宽袖,侧过身去。 “不知县尉,忽然回衙门,是有何事要汇报本县?” 高县尉只是笑了笑。 “无事,只是听闻牛家集挖出铁矿,我便回来看看。”说着,他目光投去靠门那边的耿青,“做的不错,你且先回去,明日我与县令会来牛家集,到时你带我们去寻。至于门外那些人,不用理会。” 言罢,他挥了下手重复了声:“出去,我与县尊还有公事要谈。” “是。” 耿青看看那边,小心的拱了拱手,埋着脸慢慢退出房门,到了外面,还有一个大汉腰悬宽口刀朝他微笑,便也跟着笑了一下,匆匆离开月牙门走出县衙,与外面等候的大春三人汇合,七嘴八舌的问他里面怎么样?会不会抓他蹲大牢之类。 “不会有事,我们回去。” “站住!” 刘家管事捂着侧脸急忙冲过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哪里肯放人走,伸手过去抓扯,前方走动的耿青停下来,陡然转身,抬手。 啪—— 又是一声脆响在那管事另一边脸上响彻,打的对方原地发懵。 “衙门重地,岂容得你放肆!”耿青垂下手掌负去背后,看着那边就要冲过来的刘家护院,门口的骑卒、衙役也都上前一步,将人逼退回去,他拱手称谢一番,叫上大春三人离开。 加快脚步穿过街巷,一出了城门,大春顿时手舞足蹈的说起耿青刚才那一巴掌,跟在后面的耿青笑了笑没有说话,不过他后背衣裳下,泌出一层冷汗。 刚才实在太过凶险。 想不到刘邙的人竟早他一步来了县衙,若非事先就有想过将矿石大肆宣扬,那县令怕是真就被对方收买,将自己关进大牢,到时候就算有百般计策,都没办法施展。 四人离开不久,刘家一帮护院打手拉着尸首也跟着沿路返回,天色降下,搬了椅子软垫坐在前院等着消息的刘邙见他回来,四具尸首也都被拉回来放在外面,气得搬起椅子就扔过去。 啪啦! 椅子碎在地上,一根椅脚滚去不远,刘邙涨红了脸让丫鬟搀扶着稳下身来,指着管事半晌,才挤出话语。 “到底怎么回事?!” “回主家。耿青发现铁矿原本已经意动的县令,便反了晦,而且听到消息的县尉也赶了过来,将事情按了下去。” 县尉? 刘邙神色愣住,沉默了片刻,“看来我还要准备一份礼,你脸上两边红红的怎么回事?” “是县尉打的” “两侧都是?” 老管事微微抬了抬脸,瞅去主家,犹豫的吞了吞口水,在刘邙催促下,他才开口:“是是耿青,他让我带句话给您,他说他说” “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啊,可急死我了!”刘邙被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急的挥手走动,恨不得过去再给他一巴掌。 “他说要把主家的祖宅给掀了。” 他娘的! 那边肥硕的身形怒极骂了一声,火气攻心,站在原地都在摇晃,被丫鬟及时搀住才没倒下来。 挣开丫鬟,咬紧牙关,几乎低吼出来。 “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掀法!!” 第二十九章 媒 哇——哇—— 半轮夕阳挂在山头,苍翠老树响起两声鸦鸣,山脚下的村子不少人聚在那,看着村口的泥路,脸上满是担忧。 “也不知大春他们跑哪儿去了,一天没见着人。” “等他们回来,非抽死不可,敢拿村里的祭鼓。” “没事没事,有大柱在,他可机灵着呢,大春他们再憨,只要大柱跟着,该是吃不了亏。” 这些日子村里人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谈论最多的还是那次牛家集的刘老爷在耿青手里吃瘪的事,尤其那锭银子砸在脑门上,还在家里被耿青气得吐血,眼下说起来不少人还得比起拇指,说出去那可是涨脸的事。 “就是,有大柱在,他们仨应该知道分寸,昨天我还从外面回来,听说外面都传咱们大柱可是卧龙再世。” “大柱本就厉害着呢,用得着外面传?对了,卧龙是谁?为何要再世?” “” 一帮大老爷们胡天胡地的说着话,村口牌坊一侧,等着儿子回来的王金秋不时张望泥道尽头,脚边小狐狸蹲坐那也在翘首张望,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呜咽’的向外面山道叫了声。 妇人努力朝那边望去,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回来了!” 村口其余人听到说话,目光跟着循去那方,最后一抹霞光里,三人抱鼓搂布正回来,大春跑在前面,飞快回到村口,还没来得及将今日看到的一幕神气的讲出来,就被他爹给拉着耳朵给拖去向耿太公赔罪。 “别拽,别拽。我是跟大柱出去办了一件大事,他发现铁矿了!” 一声呐喊将准备看戏的一帮村里大老爷们炸的热闹起来,拽着大春的老头也松开手,问他怎么回事,大春看着朝这边过来的耿青,挺了挺胸膛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了出来。 “你们是没见着,我们一路敲鼓挥红布的过去,半个飞狐县的人挤过来。猜为什么?嘿,原来那刘邙自己弄死家里的人,栽赃给咱们,要告官,幸好大柱将发现铁矿的事,告知了县尊,才将这件事按下来。” “还有县尉,你们没见过,我今日可瞧见了,哎哟,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当兵的,那叫一个威风,一过来,就给刘家那管事一巴掌,前两日还在咱们村口指指点点,这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春五大三粗,吹嘘起来,口才倒是流利的紧,让一帮老爷们听得一愣一愣。耿青让石头、二狗先将东西还了,拉上听得入神的母亲回去,“娘,回去儿子讲给你听就是,那些话还是我教他说的。” “哎哎” 妇人看着面前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的耿青,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满是笑容的快步回家,不忘踹了一脚还蹲在人群外安静倾听的小狐狸。 “你听个甚,回家!” 狐狸‘呜~’的叫了声,委屈的在耿青脚边蹭了两下,便忘了刚才的一脚,耷拉着舌头,欢快跟在妇人身后跑回了院里。 小院里,耿老汉已经椅子做出了轮廓,见到儿子回来,也不问他今日去哪儿,一回来就将他叫到旁边,翻着打好的椅子,“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自然是做木轮。” 老树下,耿青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如何打磨、拼接出轮子简单的画出一个大概,妇人围着灶头转,看着父子俩盯着地上的图案说说笑笑的一幕,她笑呵呵的坐去灶口烧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温馨。 ‘还是现在的儿子好啊。’ 不久,煮好了饭食,叫上那边摸着黑商议的父子俩,一家人挤在破旧的小桌添饭递碗,饭间,王金秋给丈夫夹了一筷青菜,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妇人干咳两声,忽然问去对面的耿青。 “柱子,有件事爹娘想跟你说。” “什么?” 耿青抬起脸来,看着二老犹犹豫豫,想笑又不好开口的表情,心里泛起疑窦,这表情莫不是要给我说亲事? 那边,耿老汉拿肘顶了顶妻子,示意她说,妇人这才放下碗筷,声音温和。 “你岁数也不小了,按理该说一门亲事了,我跟你爹今日提起过,家里还有些余钱,干脆就托隔壁村的媒人去办。” 耿青抱着碗哼哼呵呵的干笑两声,这事之前还真没想过,眼下提起来,才想起这个年头的嫁娶多是双亲操办,不过要是说了一房女子,长的磕碜,那就自认倒霉,想到这茬,耿青就不淡定了。 “哪个我才十七,是不是有点早了,你看大春他仨都没娶呢。” “他娶个屁!”耿老汉嘭的将碗重重磕下,“欺负张寡妇的事儿,他名儿都臭了,十里八村的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还有些不好的话老两口没说,自从耿青病愈开窍,整天忙的不见人影,做事四处算计,两口子都是老实交巴的人,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换做旁人家的孩子,倒无所谓,可这是他们儿子,要是有三长两短,家里总该留给后不是? 再一个,若是成了亲,性子说不得能变得稳重一些,便用不着这般胡来。 这个主意也是村里有学问的耿太公给他夫妻俩出的,老两口也早有这般想法,今日便合计过了,才跟耿青提起。 看着耿老汉、王金秋说的还在兴头上:“早日成家,添丁进口。”“往后你在外面做事,背后可靠的人儿帮你。”“你爹走不得路,娶一房回来,家里也多一个劳力”云云。 耿青细想了一下,平日里还真没遇上什么有感觉的女子,能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多是已嫁人的,或身材五大三粗,大腿都快赶上他腰,至于唯一遇上的,还挺好看的唐宝儿,那种混江湖的女子,他想都不去想,娶妻生子,过得就是舒心踏实的日子,他可不想成天活在打打杀杀当中。 片刻,见推脱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耿青干脆应下来,但提了一个条件。 “成亲也行不过,我只找相貌好看的。” 反正条件立在了这里,找不到更好,毕竟眼下他没太多精力去考虑。那边,老两口沉默了一阵,就依着耿青的条件找找看。 晚饭过后,王金秋收拾了碗筷,背上丈夫,抬了一张凳子去村口跟大伙闲聊,说起飞狐县的事时,耿青推开门扇,拿着油灯回到房里,拨了拨灯芯,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不大的房间。 他蹲去地上,将灯盏放到旁边,小截树枝在泥上画出了耿家村的位置、发现矿石的地方,以及牛家集。 摇曳的火光之中,照着他脸忽明忽暗,唇角勾起一丝笑。 “实力不及你,那就找实力比你大的,说掀你家,就掀你家,你不走,往后我都睡的不踏实。” 蹲在旁边摇着尾巴的小狐狸歪着脑袋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耿青在笑什么,随后,手掌伸来在它头上拍了拍,耿青拿起油灯放去桌上,直挺挺的倒去木榻,事情计划好了,可一想到要说媒成亲,就感到头疼。 ‘要是说了一门膀大腰圆的啧啧,我怕是要逃离飞狐县了。’ 夜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深邃,再到东方天际冥冥发亮,阳光破开云隙推着昏黑的天色蔓延过来,摇曳的山林间泥路,一匹快马飞奔,上方的身影着皮甲,手提一杆长槊,奔来村口的泥道,越过扛着锄头出门的农人、农妇,径直冲进了村子晒坝。 唏律律—— 安敬思一勒缰绳,驻足马横槊,朝着某个方向,声音雄浑响亮:“耿青,速速醒来,随我去牛家集!” 第三十章 拆家的小吏 鸡鸣回荡山脚村落,阳光沿着茅草房檐照去窗棂,破旧的木榻上,沉睡的身影裹着密布针脚的褥子辗转翻动,比往日较白了些许的脸颊多了一层冷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紧闭的眼皮下,瞳仁飞快的来回转动,意识陷入梦里,难以自拔。 隐隐约约有着喜庆的唢呐吹奏,篱笆小院挂灯结彩,一顶红轿停在了院门外,嘴角点着黑痣的媒人掀开轿帘,牵着盖着红头巾,身材窈窕的女子走了出来。 ‘拜天地跪祖宗敬父母!’ ‘入洞房!’ 红烛滴着红蜡堆积烛台,彤红的卧房,窈窕的身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安静的坐在红床前,偶尔,风吹进破旧的窗棂,烛火明明灭灭起来,盖着新娘的红头巾微微起伏,掀起了一角,女子顺势抬了抬脸,脸颊干瘦,宽口塌鼻,歪斜的眼睛从掀开的头巾望过来,一口龅牙都翻在了外面,咧嘴嘿嘿笑出声。 ‘唰’的一下揭开盖头,朝这边扑来,一把将他按到地上,发出‘嘤嘤’的声音,噘起嘴狠狠亲了下来。 “啊——” 清晨的凉风扑在脸上,耿青大叫,猛地睁开眼,余光里,红狐蹲在床头正吐着舔他脸颊,随后歪了下脑袋,“嘤?”的低鸣一声。 外面陡然响起话语,久久回荡。 “耿青,速速起床出门,随我去牛家集!” 那声音彷如闷雷过境,吓得小狐狸一下蹿去地上,钻到了床底。这声音耿青熟悉,大抵知道县令、县尉已经来了,也不磨蹭,穿鞋出了房门,王金秋端着簸箕站在院里喂鸡,见到儿子出来,有些担心,“柱子,那人是谁,好大的嗓门儿,他找你是要干甚?!” “矿石的事。”耿青就着水缸舀了一瓢水快速洗漱,吐出一口清水,擦了擦嘴角快步走去院门,“县尊、县尉也都来了,娘,我先出门了。” “那你小心一些。” 村里来了县衙的官儿,便是了不得的大事,最有威望的太公拄着拐杖也赶了过来,忙前忙后的让村人搬了自家椅子出来,又请安敬思到家里坐坐。 “老人家,不用了,我等耿兄随我一路去见县尊和县尉,就在牛家集。”马背上,被村民热情招呼,有些不习惯,下马抱拳向老人行了行礼,见到那边耿青慢悠悠的走出来,说了句:“叨扰了。” 翻身上马,迎着青年过去,兜转过马头,斜斜侧身探出手臂:“上来!” 这边,耿青怔怔的站在那里,瞧对方动作,这是让两个大男人共乘?下意识的还是伸手握了过去,“两个人能坐” 后面还有半句未说完,安敬思在马背上轻轻一拽,耿青手臂顿时绷紧,顷刻间身子轻飘飘的升了起来,落下时,连忙将双腿岔开,稳稳落到马鞍一瞬,他‘嘶~’的吸了口气,大腿内侧、两股顿时剐蹭的难受。 “嘶~~这天天骑怎么受得了” “你说的是谁受不了?” 安敬思咧嘴笑了笑,抖动缰绳,双脚点了下马肋,一手悬着长槊促马缓缓走去村口,众人让出一条道来,便喝了声:“驾!”马匹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泥尘,往牛家集那条路过去。 村口站在的耿太公抚须颔首。 “有出息了啊,有喜、金秋生了个好儿子。” 老人可以说是看着耿青长大的,从木讷沉闷的性子到的如今,心里也是高兴,冒险游说守住村里良田,又能得到城中大官儿看重,放到十里八乡那也是难找到一个,听说就连城里的说书人都把上次那事编做故事来讲。 耿太公回过头,望去身后一帮村里老爷们还有拿着针线的大小媳妇,顿了一下拐杖,“还看甚?!田里没什么活做就赶紧回去造娃,有了的就生老二,有老二就去造个老三出来,总能造出个能人。” 一帮妇人眼睛唰的亮了起来,围在周围的大老爷们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回家扛起锄头就往地里跑。 通往牛家集的山路,尘烟扬去半空,棕黄大马驮着两人狂奔,此时外面传闻的‘卧龙再世’正死死抓住前面安敬思的肩头,身子颠簸的都快掀到外面飘起来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在风里。 “慢点慢点骨头要散了” 前面的安敬思哪里听得进去,加上少年习性,更想卖弄一番,又点了下马腹,速度更快了,这下苦了耿青,等到了牛家集镇外的路口停下,他摇摇晃晃的顺着马屁股滑下来,双腿颤的都快合不拢。 ‘日你妈的,神经病啊。’ 耿青站了好一阵,才平复隐隐发疼的脏器,看着还朝他笑嘻嘻的安敬思嘀咕骂了声,这才蹒跚的走去镇口,此时那边兵卒、衙役站了不少,外面还有金刀帮的江湖人,持着刀剑在附近游弋。 人群中间,那王里正仰着脸陪骑在马背的县令、县尉、金刀帮帮主说话,见到耿青过来,县尉只是点了点头,一旁的县令被里正搀扶着双腿小心翼翼从马背下来,时辰尚早,几人说了些话,这才让耿青带上衙役、兵卒在前面领路。 山间的道路并好走,县令等人将马匹交给里正,便跟在后面,之前耿青是从耿家村那边寻过去的,这边并不熟悉,只得领着众人沿途返回,过得两里地后才转入山中。 荒山野岭间,少有人迹,叽叽喳喳的鸟鸣从头顶过去,也有几声野兽的嘶鸣响在远方,明媚的春日阳光渐渐也被茂密的枝叶遮掩下去,一双双脚步踩过落叶‘沙沙’声里,籍着树隙投下的光斑,大山深处愈发荒凉,山间的气息湿润、视野阴森而安静,令人毛孔悚然。 “还没到吗?” 后方传来县令的声音,耿青走过前面差役挥刀劈断的灌木杂草,仔细端详了四周,指去一个方向,笑着回头:“回禀县尊,前面就到了。” 走上一截缓坡,耳中听到了汩汩流淌的小溪,耿青加快了脚步,前方视野开阔了些许,入眼的便是那日来过的那条溪水,跨过横卧的地上那根朽木,再往前,垮塌的山壁,黄土掩埋下露出的黑色大岩矗在了面前。 “县尊、县尉,便是这里了。” 耿青过去拍了拍大岩,指甲轻轻刮着上面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块,“小的怕认错,还特意去了牛家集的铁匠铺,寻了王铁匠辨认,确认后方才到的县衙禀报。” 那边,高俊、高生兄弟挎着兵器过来,后者随手一刀呯的斩在上面,尘粒崩飞溅起,也落下一块巴掌大的岩片,仔细打量一番,朝兄长点了下头。 “确实含有铁矿。” “呵呵” 县尉走近过去,在大岩上使劲拍了两下,抿着双唇赞了一声:“好,好啊!有这样的铁岩,里面必然矿藏丰富!” 收手负去背后,转身看向耿青:“此乃大功,我与县尊也不能白拿,怎的也赏你才是。” 一路跋山涉水,身材肥胖的县令拿着手帕擦着满脸汗渍,气喘吁吁的附和了声。 “县尉说的不错,怎的也要赏你,虽说你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做事勤恳,能见机行事,不如来县衙做一典吏。” “回县尊,小的,还是觉得算了。”耿青连忙推辞,入了吏往后还想高升的机会就少了,还不如买几本书,回家多读读,混点名声,去参加科举来的实在。 眼下营生过活的东西,他还是先要抓住才行,否则光读书,没经济来源,就靠村里那一亩薄田如何支撑? 语气顿了顿,他干脆说道:“启禀县尊,小的实在对书本无感,何况这么大了,也不识字,待在衙门里,终究膈应,不如赏我在城中开一家铁匠铺来的好,听镇子里的王铁匠讲,凭这手艺,子孙都不愁没饭吃,小的那可是羡慕的紧。” 哈哈! 县令还没说话,那边端详铁岩的高俊先笑了起来,回过身来拍拍耿青肩膀:“小兄弟说话风趣,但县尊既然说了,你收下便是,我看这样,衙门许你在城中开铁匠铺,你人也要来衙门点卯做事,县尊觉得如何?” “然。”胖县令巴不得耿青过来当差,这几日他可谓功绩、银钱都赚足了,看面前这个青年真是越看越是顺眼,简直就是他赵某人的福将。 金刀帮帮主笑眯眯的不说话,看的耿青都有发毛时,他才过来,“高县尉乃我兄长,一荣俱荣,既然县尊都赏了,那便替我兄长赏你五十贯。” “谢高县尉、高帮主!” 不久,衙役在附近做下了标记,一行人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到外面山道上,边行边商议起关于矿场的事,上报朝廷、开采都要议出章程,不时也会问去跟安敬思走在后面的耿青。 走在镇外路口,耿青看着远处被护院、打手簇拥的胖身影,他笑眯眯的转回来,从地上捡起一块菱角尖锐的石头在地上画出山势道路的图形。 “上报朝廷,小的不敢说,可要说开采,那必然要说入山、出山的路线,小的在这里可是土生土长,熟悉的很,倒是可以替县尊、县尉拿些主意。” 声音里,一条线路缓缓画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好字 牛家集来了县令、县尉的消息一大早便传开了,只有两三百人的镇子顿时变得热闹,昨日还听闻山里发现铁矿事,以为不过吹嘘作假,眼下县衙的两个大官儿亲自过来,足以坐实了铁矿的事。 吃瓜看热闹的镇上百姓早早的等候了,若非王里正再三要求他们不要靠近,怕是都快凑去面前。 一时间百余人拥挤在街口,或站在附近楼舍观望,就连在家中休养的刘邙也赶了过来,坐去自家的客栈二楼。 在这之前,其实已有县令要来牛家集的传闻,他认为不过有人胡乱传闻的谣言,保持将信将疑,可翌日一大早,家中护院从镇上探听消息回来,告知了县令、县尉此时到了镇外的路口,他这才连忙让后厨准备食材设宴,便让几个家仆抬着他带上一些护院打手赶去镇上,着管事拿了帖子过去通报。 然而,那边的县令、县尉说着话,看了名帖一眼,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没了下文。 无法,他只好先去客栈二楼等着,待两位父母官商议完,邀他们二位到家里用宴,该是能将礼数做的周全,要是还能在家里过夜,再安排有些姿色的丫鬟侍寝,该是能拉近关系的。 刘邙心里大抵这样盘算着,小半个时辰后,他便看到了坐在马背的耿青被安司兵驮来,没有丝毫仪表的大张着腿,出尽狼狈相,令他‘嗤’的笑出声来,目光之中,那耿青远远走去跟两位父母官拱手见礼。 ‘就算你运气再好,也不过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罢了。待铁矿的风波过了,我拿你就跟揉泥巴一般,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刘邙重重拍响护栏,目送着一行人说了几句,徒步走去耿家村那边的泥路,见人散,只留了所乘马匹,看热闹的镇上百姓并没有急着离开,毕竟这年头,能亲眼看到县官,往后都够跟人吹嘘一阵了。 果然,一个时辰过后,离开的县令等一行人出现在前方道路,两位父母官走在前面边走边讨论着什么,不时也会和后面的耿青说上两句,慢慢朝这边过来。 站在街口张望的百姓,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小声说起话。 “那个年轻人就是耿青?” “可不是嘛,上次就是他诓我铆钉呸,那日一见此人就觉得人中龙凤,果然没看走眼。” “那刚才你说还说他诓你铆钉?” “哎,说错了,那是我送的。” “看模样,挺年轻,不知怎么和县尊、县尉那般熟络,咱们这般岁数的时候,还在田里挥锄头,想想还真有些怄人。” “哎哎,他们蹲下来了,县尊和县尉还围上去看,你们说他在地上画了什么?” 七嘴八舌的市井话语自人口中混杂一起,飘去客栈二楼,听着这些混混杂杂的话语,刘邙抿紧了嘴唇,远处,那耿青偏头看过来时,令他眼皮都跳了几下。 ‘他看我做什么’ 想起昨日傍晚老管事带回来的话,心里越发感到不安,他自然不会信对方会说铁矿在他家房底下这种胡话,没见到铁矿,别说县令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都不会信。 ‘刚才他定是带了县令县尉去看了铁矿位置,下一步,他会做什么?掀我刘家老宅?’ 远方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的青年似乎说完了,县令、县尉笑吟吟的表情,看来甚至满意,商议了片刻,抬袖挥手着了几个差役护送对方回去。 一见到人离开,刘邙急忙催促老管事去请那两位父母官,自己则让家仆搀扶站起来,抖了抖双袖,满脸笑容的朝那边拱手躬身。 路口穿着官袍的两人相继上马,循着刘家管事指来的方向,看去楼上的刘邙,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一抖缰绳,调转过马头,便在一众衙役、兵卒护送下返回飞狐县。 “这” 刘邙望着远去的队伍,呲牙皱眉的来回走动,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指着上来的老管事喝道:“你怎么说的?县令和县尉怎的就走了?” “回主家,我是照着你话说的。” 那管事担心筷笼、茶杯扔过来,不敢靠近过去,脸上一副苦笑的神色,“可县尊,还有高县尉说刺客一事还未了解,不便停留。” 刘邙咂了咂嘴,彻底无话可说了,本想籍着设宴邀请两人入席,拉近关系,顺便套套那耿青到底要做什么,眼下看来是没办法知道了,强行闯进耿家村,将人绑走还是杀了?死了到还说,反正铁矿一事,县尊和高县尉都已知晓,可万一人没死 那他的麻烦便越缠越多。 “主家。” 回去的路上,那管事见轿上的刘邙闭目假寐,脸色阴沉,小心翼翼试探的开口:“不如,暂且先与那耿青和好,待事情尘埃落定,风波过去了,咱们再动手不迟。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有何妨。” 吱嘎吱嘎摇晃的轿子上面,刘邙睁开眼,口中‘唔’的沉吟了一声,快到刘宅大门时,他看着高挂的红灯笼,轿身降下的微微抖动里,招手让老管事靠近过来。 压低了嗓音。 “趁天色尚早,去叫王里正与你一道,备上礼物到耿家村,见到耿大柱,就跟他说,此事就此作罢,往后双方相安无事。” “是。” 主家下了决定,那老管事也不嫌之前对方打过他一巴掌,进了宅院后,急急忙忙备了一些上好的药材、绸缎,还从账房支了十两银锭,坐着驴车,与几个护院,去了镇子叫上里正。 听到刘邙有意和好,王里正脸上全是笑容,两边往后都无事发生,那他可算是能松口气了,毕竟一个有财,一个年轻会算计,都不好得罪。 王里正也不收拾,套上鞋子披上一件单衣就跟着刘家管事一起坐上驴车踏上耿家村方向,沿途早就看腻歪的风景此时都在他眼里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三里的山路并不算难走,拐过前面一个弯口,前方不远便能看到山村的轮廓,这段时日正是春日草盛,村里老老小小都忙着拔去冒出头的杂草,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传来。 田地间有人起身望去,见到驴车、刘家护院,连忙朝四周喊了一声。 “刘家的人又来了!大伙都过来!” 田里一道道身影直起身,看到由远而近的一行队伍,呼喊着拿起能拿起的东西哗啦啦冲到路中间。 “好啊,真是上次没教训够,还敢来!” “大伙等会儿别留手。” 行在前面的驴车,在车夫拉扯下缓缓停下来,车斗上的王里正急忙跳下,飞奔过来,朝着众人摆手。 “都别误会,这次我们来,是见耿青的,看,刘老爷还让人备了礼品。” 有里正挡在前面,一帮村人不好说什么难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阵,还是让出一条道来,“你俩和驴车过去。那帮泼皮留在外面,我们守着。” “叫谁泼皮?找打!”护院不干了,冲着对面的村人叫喊起来。 刘家管事瞪去一眼,甩了下袖子,“闭嘴!” 旋即,朝吵嚷的村人拱了拱手,满脸堆笑。 “也行,不过,我带了些礼品,两个人拿不了,你们谁帮忙拿上一拿。” “我来。” 大春光着脚挤过来,也不多话,直接从车斗里连提带夹将绸布、药材一并挂上身,朝二人招招手,便走去村口。 坐落村子一角的篱笆小院,枝繁叶茂的桑树摇着光斑晃在地上,引得小狐狸追着斑驳满院乱跑。 菜圃不远,破旧的桌子上,缺口的陶碗盛着些许暗色的朱砂水,一张张陈旧、破烂的门神纸张重叠,耿青挽着袖口拿上一杆叉毛的毛笔伸去碗里沾了沾,如同书生模样,笔尖稳稳落去纸张空白的一面。 老两口看着儿子手臂飞快挥动,隐约听到‘唰唰’的声响,就见那笔尖好似游龙在走,鸾飘凤泊、春蚓秋蛇 好半晌,只见耿青擦了擦额头,呼出一口气,“完美!” 王金秋搀着丈夫伸长脖子从侧面望去一眼,那空白的年画背后,是歪歪扭扭的‘拆’字。 “有喜,柱子这写的是啥,写的咋样?” 耿老汉抿着嘴唇,瞅了半晌,微微挺了挺背脊,神色肃穆的点下头。 “自然是好字!” 其实,他也不认得。 第三十二章 我是个和善人 小院老桑‘哗哗’的抚响,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落在破旧方桌前的青年上,站在一旁的老两口,目光之中,紧紧盯着破旧的年画背面,写下的红红大字。 耿老汉那句‘自然是好字’说完,陡然跟妻子愣了一下,两人转过脸,看向舒展双臂,吁出一口粗气的耿青。 “大柱,你啥时候会写字的?” “写字很难吗?” 耿青将写好的那张揉成一团丢到桌角,重新铺开一张,笔尖沾了沾朱砂,下笔如有神的落去纸面,歪歪斜斜的重新写出一个‘拆’字,“看别人写,怎么握笔,只要不笨,想着勾勒的笔画,慢慢就会了嘛。” “呵呵呵会就好,会就好。” 那边耿老汉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大概觉得儿子常跟衙门里的人走得近,耳听目染下,该是会一些的,今早听说还去见县尊、县尉,一道去找那什么铁矿,可把他吓得不轻,生怕耿青说错话、做错了事,惹得两位县里的大官儿不高兴。 一旁的王金秋抿嘴打了下憨笑的丈夫,擦了擦手将他放去凳上坐着,便去灶头烧火煮饭,将小狐狸从灶口赶开,后者蹿到院里,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车辕的吱嘎声由远而近,冲到院门朝外‘嘤嘤~’的叫了两声。 耿老汉偏了偏脑袋,皱起眉头:“谁来了?” 那边,桌前的耿青写下最后一笔,笑着将毛笔放去碗口。 “一只老王八。” “驴车就停外面,快点,慢吞吞的,没吃饭啊!” 果然,大春从篱笆外面小跑了进来,手里提着的药材、绸布,粗声粗气的招呼两人朝这边过来。 刘家管事泛起怒意,又忍了下去,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摊手请了一下旁边的里正,快步跟上去,走进院里,正好看到檐下坐着的耿老汉,先一步将大春手里的礼品拿过来,笑吟吟的呈过去,被出来的妇人一把打开。 “谁要你家的东西,我都嫌脏!” “娘,让他放下。”耿青擦了擦手上的朱砂,继续拿起笔写去第三幅,刘家管事也没恼,将东西放去檐下,朝里正对视一眼,便走去那边桌前的身影,有着礼数,拱手拜见。 桌上,笔尖一笔一画写完,耿青搁下毛笔,抬头笑着迎了上去,衬着老管事双手将他扶起。 “用不着大礼,年龄算起来,我可是晚辈,怎能让你这般施礼呢。” 说归说,搀扶的手却是没挨上去,那刘家管事尴尬的将礼数做完才直起身,“无妨,小兄弟如今名声在外,我一个刘家老仆,哪里算得什么辈分,呵呵” 王里正也跟赔笑附和,他可是看到这个面容微笑的青年,心里就感到不安,总感觉那笑里藏着割肉的刀子,上次那事,想起就觉得肉疼。 “老刘说的对,你当得起一礼。” “呵呵” 耿青不说话,只是轻笑两声,两人也不好说话,陪着笑下去,不久,耿青让大春去屋里抬了两张凳子出来。 “不用那么多礼,先坐下说话,不过家里穷,没茶水招待。” “无妨无妨,我们也不渴。” 两人客气的摆了摆手,见耿青不坐,他们也只得站着,看到桌上写出的一个字,刘家管事也是见过书籍的,这字确实入不得眼,可眼下没个开头怎成,竖起拇指赞赏了一声:“好字啊。” “睁眼说瞎话。”耿青直接将话给点破,一点脸面都不给对方不留,令得那那管事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后面的话,不过,耿青说完坐下来,伸手一摊,笑吟吟的请了两人一起落座。 “刘管事,你今日过来要做什么,大可不用拐弯抹角。” “今日过来,在下是替我主家想与你求和。” 刘家管事被这青年几句话,随意变化的语气、神态,弄的有些脚乱,完全猜不透对方,只得硬着头皮说起来意。 “小兄弟实在厉害,外面盛传乃卧龙再世,之前发生了一些误会,以至于大家闹了矛盾,念在同是牛家集之人,主家不想再斗下去,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两边都能相安无事,这多好。” ‘呵呵’ 那边,耿青只是笑,余光之中,耿老汉捏着拳头压在膝上,盯着那管事后背咬牙切齿,轻笑声里,刘家管事见他笑起来,和王里正也跟着笑了笑,嘴角勾起弧度,还没笑出声,视野那头,耿青的笑容渐冷。 就在对方说出:“小兄弟,大家坐下来,说说笑笑和睦一些,多” 后面的话语还未说完,陡然一声:“多你母亲——” 耿青一把抓住身下的矮凳,暴喝之中,猛地挥了过去,嘭的一下砸在刘家管事头上,直接将他从凳上打翻去地上。 顷刻间,鲜血都流了出来,旁边的里正吓得唰一下站起来,下意识的去拦,被大春抱了起来往后拖去。 “说得好像是耿家村欺负了你们一样,强买良田也变得理所应当,我爹到现在都还不能走路,相安无事?说的容易,一个老人家往后不能行走,你们拿什么来相安无事?言辞凿凿却一点诚信都无,现在知道心里没底了?!知道过来求和了,一过来就高高在上,像是我等村人做错了事一般,就你这样的也配做管事?我替你主家教训你,该还是不该?” 小院一片安静。 耿青随手丢了凳子,拍了拍手掌,负去身后,盯着躺在地上呻吟的身影,语气缓和了些许。 “刘管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刚才陡然厉声呵斥,将院里的老两口、大春、还有里正都给吓了一跳,这片刻间,感受到的,对面的衣着补丁,单负一手的青年,比衙门里的县令还要有压迫感。 躺在地上的刘家管事,捂着头上的血迹,生怕再挨上一下,连连点头。 “懂了懂了。” 看着他这副表情,耿青满意的点了点头,过去缓缓蹲下,将他搀扶起来,替那管事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你看,早点懂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轻声说着,摆了凳子请他坐下后,耿青也转身过去将矮凳扶正,放到对方面前,岔开双腿,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目光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 “你们来求和,想息事宁人,我其实心里也这样想,两边把态度放端正了,才能议出个结果。” 刘家管事脸色苍白如纸,使劲按着破了脑袋,不敢看面前的青年,垂着视线,缓缓点头:“是,刚才是在下行事草率。” “知错便好,你送来的礼品,我便收下了,可你看,我爹这双腿,已经无法走动,这是你们造成的,该怎么办?” “这个我回” “我看外面那辆驴车不错。” “啊?”那管事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望去院外,对面的青年笑吟吟的前倾了下身子,嘴角微微张启,黝黑的肤色显得牙齿森白。 “驴车不错,正好予我爹代步,我看就留下。往后咱两家的事这就算了解了。” 对面,耿青几乎快贴到对方鼻尖,“不然,咱们继续。” 刘家管事闭上眼睛将脸偏开,身子后仰躲避,差点一屁股坐去地上,一咬牙,“好,外面的驴车送给你爹,权做赔偿。” 一口气说完,难以压抑的情绪里,那管事捂着脑袋起身,灰溜溜的就往外跑,王里正连忙向耿青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追上去。 人一走远,王金秋赶忙从檐下出来,追到门口朝跑远了的两人吐去一口口水。耿老汉看着脚边对方的礼品,又看去儿子。 “大柱,这事真的完了?” 呵呵呵。 耿青轻说了句:“自然不会”过去握住毛笔,一边练起字迹,一边唤来大春,“会赶车不?不会拉去坝子里练练手,明日一早过来接我。” 看着笔下成形的‘拆’字。 口中啧啧两声,我这演技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第三十三章 摊牌 夜风跑过屋檐,挑着灯笼的护院巡视过庭院,附近不远一扇窗棂,昏黄的灯火剪出两道人影投在纸窗,说话声正持续的传出。 “他打了你?但带去的东西都收下了?” 飞蛾挤进窗隙,拍着羽翅来回撞击薄薄的灯罩,一只手伸来,曲指将那飞蛾弹开,透出灯罩的光芒里,刘邙皱着眉头收回手,沉了一口气,向椅背靠了靠。 “这人几句话间,神态、语气都有不同,这倒是跟之前来家中卑躬屈膝的模样正好相符,人说喜怒不形于色,琢磨不透,可这耿青,喜怒不仅无常,随时都在变幻,这才是真的琢磨不透,真不知道什么才知晓他说话是真的。” “主家。” 檀木的书桌前,站在中间的香炉一侧的老管事,捂了捂包扎的脑袋,传来的疼痛里,他低声道:“这次他收下礼品,又借机敲打,想来也是在表达心思,或许就此作罢了呢?” “骄兵必败啊。老夫也算是赢得太久,小看了对方几分。” 刘邙看着又飞回来的蛾子来回在灯罩上扑腾,叹了一口气,以往他对于外人很少重视,眼下吃了苦头,看人才渐渐重回当年与人勾心斗角的状态,只是想不到对手竟是小了那般多岁数的年轻人。 书房安静了一阵,噗噗的撞击停歇,沉默中刘邙仍思索着铁矿一事,就算对方说两家和好,往后相安无事,可铁矿该是对方后招,就是不知这枚棋子要落在那里。 总觉得那日说掀他祖宅,肯定不是气话。 可越往深处的细节去想,刘邙受过伤的脑袋,就越发痛起来,将爬在纸皮灯罩上的飞蛾弹飞,实在想不下去,便挥了挥手,让管事回去歇息。自己也困乏的紧。 这一觉他睡的还算踏实,翌日一早起来,家里无事发生,心情略好了些,索性叫上两个儿子,带上仆人护院到镇子里逛一圈,在自家客栈二楼喝喝早茶,听些街坊市井闲话,多是一些关于昨日县令来镇上的事,甚至还有人跑去山里看那处铁矿,却是没找到。 ‘无趣。’ 将养差不多的身子,稍微搀扶便可自己行走了,刘邙放下茶水,正要起身,忽然靠近护栏,朝着镇外的路口眯起了眼睛。 通往飞狐县的那条道路上,远远七八道身影骑着马匹朝这边过来,身着俱是衙门的公服,过来后,也不进镇子里,就在路口驻马下来,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他们在等谁难道是’ 刘邙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大儿子,目光投去耿家村的方向,沿着山脚蜿蜒的泥道上,隐隐约约一辆驴车的轮廓正朝这边赶来。 ‘耿青?难道他们在这里汇合,准备去山里说铁矿的事?’ “扶我下去,快!”刘邙回头朝儿子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被搀着走下楼梯,出了客栈,远方过来的那辆驴车已驶了过来,耿青特意换了身还算干净,少有布丁的衣裳,站在车斗上,朝那边聚集的八个衙役拱起手招呼两声。 这些人知晓这青年可是县令、县尉眼前的红人,而且今日开始,便是同僚了,自然客气的拱手回礼。 待人一下了驴车,有人拿出早有准备好的衙门里吏员补服、黑靴、毡帽交到耿青手上,而最重要的,便是代表身份腰牌,这可与普通衙役不同,算得上衙门正编里的人物了。 耿青翻来覆去的把玩手里的木牌,雕琢精细,中间刻有一个‘胥’的楷体,“我这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谢过那边几个同僚,就着驴车遮挡,将公服套去身上,光着脚插进靴子里,将毡帽一戴,负手出来,乍一看,还真有了些许文吏的气质。 “就是黑了点。”大春捏着缰绳撇了下嘴。 这话惹得那八个衙役哈哈大笑,一一过去向耿青道贺,便相邀走去镇上,该忙公事了。 走进镇子,片刻,一道人影也从附近的客栈走了过来,站在街檐看着换了身文吏补服的耿青,挤出笑容。 “耿小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大春停了停驴车,车斗上耿青当下点头打过招呼,指着刘家宅院的方向,“原来是刘老爷,我这是去办公差,嗯,就是去你家。” “当上公差,可喜可贺呃,去我家?!” 刘邙顿时愣住,看着青年手指的方向,脸上笑容瞬间收敛,有些激动的要下来,可那边的驴车已经驶离。 “岂有此理!” “快扶我上轿,愣着干什么,抬我回去!” 歇斯底里的嘶吼,刘邙打着身边的家仆坐上轿子,气急败坏的边走边骂:“走快点,你们这帮蠢货,还有前面那混蛋啊!!收了我的东西,转眼就来寻晦气,喂不熟的白眼狼!” 破口怒骂引得镇上百姓纷纷望来目光,看到前面的衙役,有人反应过来,跑去叫上相熟的,或家里亲人一起看热闹。 刘家宅子距离镇上不算远,往西走一里便到,小半个镇上的人蜂拥过去时,刘邙也到了自家门口,让儿子进去叫护院打手出来,自个儿堵在门口不让耿青等人进去,整张脸涨的通红。 “耿青,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我家,不是耿家村,是你想进就进的。” 那边,耿青站在车斗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摇着缺口的陶碗,身边那些衙役见到冲出来的护院打手,一个个握着刀柄站成了一排,齐齐‘锵’的响了声,鞘里露出半截森寒。 “尔等后退,敢阻扰公事,休怪刀口无情。” 那边,一帮护院哪里敢跟衙役硬来,停在院门口看去主家,刘邙抿着双唇让他们谁也不动,就堵着门。 “看他们敢硬闯不成!” 目光之中,耿青只是晃着陶碗,片刻,拿了沾染朱砂的毛笔过来,“刘老爷谨慎了,其实我们不进去的,只是要在这里。” 他指了指院门一侧洁白的院墙,举步过去,拿出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笔尖游走,正中用力一笔一画写下一个‘拆’字。 袖口轻抚,笔尖挪动,落去大圆上方,勾勒出一个小圆连去大圆上,又在四周各添上小足,最后在末尾歪歪扭扭的拉出一条小尾巴。 一只红彤彤的大王八,背着拆字赫然成形。 “你!”刘邙看清了画的什么,本就通红的大圆脸,顿时更红了,“欺人太甚,你昨日收了我的东西,今日就出尔反尔,不给拆家的理由,今日我与你鱼死网破!” “刘老爷。你我仇怨昨日就说开了,但昨日是私事,今日是公事为重。” 耿青放下笔,将陶碗递给大春,笑吟吟的迈着小步走去衙役前面,微微昂起脸,语气平淡。 “至于理由,自然是有的,往后你家这里要铺出一条道,方便拉矿石出去。” 刘邙的表情瞬间僵在了那里,身子也晃了一下,终究经历过大风大浪过来的,自然不会那般容易倒下,目光凶狠的盯着耿青,捏紧了手掌,随后又松开,气极反笑的指去宅院的后面。 “呵呵想的倒是好事,就凭你三言两语说得动城里的那两位,我未必就说不动,这矿石要走哪条道,周围空地多的是,老夫出钱修都成。” “是啊。” 耿青踏上一节石阶,伸手在那旁边的石兽脑袋上拍了拍,笑眯眯的回头,“你能想到的,县衙里的两位自然也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可是,一共要修两条,一条从耿家村那边进山,一条要从这边出来,谁叫你家祖宅离矿山近呢。对了,还有一件事” 刘邙费上好大力气,才没让头疼将他击倒,“说。” 云隙照出的阳光里,金灿灿的让人眯起眼帘,耿青吹去指尖上的灰尘,与他对望了一眼,“这世道,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飞狐县也不止你刘家是大户开这条路,县尊、县尉那边不过是牵了一个头,估计昨晚回去,城中其他豪绅早就知道了,你说他们让这条路通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话语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可是盯着你手里的田契。” 轻飘飘的话语,恍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邙胸口上,肥胖的身躯再也撑不住,发抖的指着笑的如同狐狸的青年。 耿青负着双手,走去了驴车。 “回去收拾家当,明日准备搬家。” 第三十四章 落井下石自有人,不及引颈递钢刀 飞狐县,旗幡林立长街,一家家店铺飞檐斗拱、檐角相连,宽敞的街道摊贩占据街沿高声吆喝叫卖,熙熙攘攘里,扯上一匹绸布的妇人与店家讨价还价;小跑的青壮擦着脸上汗水,殷勤的与东家点头,转身一咬牙,将地上沉重的货物抗去肩头蹒跚离开。 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摇摇晃晃经过,叫卖的声音与周围嘈杂化为这条长街上的热闹。 “木梳,桃木的梳子啰,还有正经的画像,看不上眼,这里还有几本泛黄的古籍。” “炊饼刚出炉的炊饼,我家娘子亲手做的,卖相好看,入口酥脆!” 喧闹而繁华街上,有人满头大汗的挤过前面行人,擦着脸上汗渍,口中嚷嚷:“让开让开。”钻去前面飘着旗幡的酒楼。 进门延伸而去的楼梯上面,二楼风景独好,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身着奢华服饰的富商、豪绅对酒畅饮,说起一些生意、青楼姑娘的闲话,偶尔有话语提起城中发生的事。 “昨日有些奇怪,好些城中大户人家去了县衙,就我亲眼见到的,便有东南的张家,就是在城里有七八家文书宝斋的大东家,其他的,还有李、王、蔡几个大户人家。”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轻言细语的话语,引来附近酒客、食客的注意,渐渐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其中不远角落里一桌,三男一女喝着酒水、清茶停下声音,微微侧过脸望去刚才说话的那桌。 见不少人看过来,那桌之前开口说话的那人拱手一圈。 “不知在座可有在下说的那几家家人,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切莫当真。” “怕是你不敢说了,让我来,反正过两日我便出城了。” 邻桌一个汉子,身挂绸子、指戴玉戒,着的商人打扮,放下酒水,目光扫过周围宾客,拍响了桌面。 “最近诸位大抵也听说牛家集那边发现铁矿的事了,昨日便出了结果,这回那刘邙可算是栽了一个大跟斗,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翻起来。” 一旁,有酒客勾起了兴趣,连忙拿了自己的酒,过去给对方斟满递过去,“红白冲嘛,那事儿眼下满城都知晓,就是那刘邙怎么个栽法?” 端上酒水的汉子,笑呵呵的接过酒水豪饮了一口,想来这事儿也让他心情畅快,碗底放去桌面,理了理话语,继续道:“今日一早啊,我跟城中李家有些买卖来往,悄悄听来的,原来那铁矿明面上给的县衙,实际,是有人另有所图,到了昨日那人才露出真正目的。” 气氛勾了起来,就有人急的催促:“你倒是快点说啊!” “嘿嘿。”那汉子却是不急,又端了酒水一口灌下去,“那铁矿不过明面上的幌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人家这是用挖铁矿的法子修路,要贯穿刘邙的祖宅,就是牛家集后面那个大宅子。” 这话一出,自然有人不信。 “地那么大,何处不能修路,那刘邙又不傻,怎么会乖乖别人说什么就什么。” “哎哎,这就将话引到刚才那位仁兄不敢说的话头上了。”那汉子见有人反驳,笑呵呵的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手势,神色变得认真,看着周围望来的宾客。 “所以才有了城中几家大户齐齐出动的事儿,你们想啊,这么一头肥羊,此时一脚踏进了陷阱里,这个时候不动手将它吃了,难道还等它挣脱出来跑远?那刘邙这两年在牛家集那边吞了不少良田,换做你们,见到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没一点心动?几家这么一发力,我看那刘邙玄乎啰。” 二楼里,顿时一片唏嘘。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座都是成年人没人不懂,豪门大户间平日相见笑容满面,可背后暗地里捅刀的事又不是没有。 这时有靠护栏那桌文客反应过来,拍响桌子,“好算计!” 周围,众人纷纷问他什么算计,“想到什么?” “别学刚才那家伙卖关子,赶紧说,可急死我了!”“算计了什么,不是修路吗?” 那文客仿佛还在沉浸在那想通透的计谋里,阖眼陶醉的深吸了杯中酒香,良久,才抿了一口放下,抚须颔首看去众人。 “其实,那修路也不过是因由罢了,真正的杀招,才是刚才兄台所说的几家大户出动,这人明着用铁矿、修路一事借县令、县尉之口放出去,实则去引群狼闻腥味咬来。这棋走的妙,走的阴险啊!” 这么一说,二楼宾客才明白过来,换做自己在刘邙那位置,瞬间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阴招藏的可真够深的,怕是只有那些庙堂上的大官儿才能看得透彻。 “我等还是不要乱猜,几家大户出动,也不一定说动县尊和县尉,还是看结果。” 然而,话语刚落,楼梯那边‘踏踏’的脚步声蔓延上来,之前大街上跑的满头是汗的男人气喘吁吁的拿过就近一桌的酒碗就往嘴里灌下,好一阵,他才舒服的擦了下嘴边胡须挂着的酒渍。 “结果出来了,县尊和高县尉批文让刘邙搬离牛家集,为铁矿腾出道路!” 二楼一众宾客虽说大多已猜到这种可能,但听到结果,仍旧免不了惊呼出声,那传来消息的男人寻了空桌坐下来。 “在下当时就在县衙探听的,就看到刘邙从衙门里出来,灰头土脸,脸青的吓人,后来我向里面相熟的衙役打听了,这事儿还得从那耿青说起,就是上回坑了刘邙一大笔钱,还将他气得吐血卧榻的‘再世卧龙’!” 嗡嗡嗡 一片交头接耳私语嘈杂,坐在角落那桌三男一女,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碗筷、酒杯吃喝起来。 几人间也有窃窃私语相互传递。 “本姑娘看人果然准,八叔、林叔还不信!” 端着碗筷夹了一根青菜的唐宝儿笑眯眯的将菜夹给与陈数八相貌相似的中年男人碗里,“九叔,那个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吃不了亏,现在怎么样?” 陈数八也算服气了,一连串计谋下来,饶是将事情看在眼里,却还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对方虚晃一枪。 抿了一口酒水,看去偷笑的唐宝儿,“那你想怎么样,还想去找他帮忙?” “刘备请卧龙先生,都请了三次,我才去一次怎么够。” 林来恩哼了哼,将筷子搁下。 “那人行事阴险,他敢来,我还不敢跟他一道,要是被他卖了邀功,怕我们几人都还给对方鼓掌叫好,我看还是别去为好。” 女子一旁的陈数九多少知晓之前唐宝儿寻对方的事,附和的点点头,“你林叔说的不差,此人心机极重,你看看整件事里,县令、县尉得了功绩、几家大户也得了良田,所有人都拿到了好处,那耿青可拿到了?绝对比你想象的多,他凭什么帮你?侠义?他又非江湖中人,说不定此时已是公门里的人物了。” 见唐宝儿被数落的沉闷不语,陈数八开口解围,安慰她一声,筷子指了指护栏外面。 “事事哪有那么简单,不然咱们就会跟那刘邙一个下场了。” 喧嚣的二楼外,相邻的另一条长街上,几个护院簇拥的牛车缓缓过了街口,向城门过去,车斗上,肥胖的身形坐在上面,面如死灰,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往日热闹繁华的街景也难以让他看去一眼。 “一行吃人不吐骨头的贼!” 刘邙捏紧了拳头,陡然砸在车斗上,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便赶来城里,还备上了几乎库房一半的钱财,足有三百多两,还有各种字画、瓷器、丝绸,一进到城里走遍了几家豪绅大户的宅邸,将东西悉数送了出去,以期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收手,哪怕犹豫几日也可,只要给他留出周旋的余地。 东西俱被收下来,到了县衙那边,也面见了县尊,可到头来,根本没人愿意罢手,甚至一出了公堂,四家大户遣人过来跟他商谈购田的事,就如当初他从那些农户手里低价弄来的一样,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他。 “这帮贼!” “一群狼,早晚你们也会跟我一样!!!” 出了城门,刘邙从车斗站起来,朝后面渐渐远去的城门破口大骂,但终究没有任何用,就像被剥去衣服的人,光溜溜的,没有尊严的离开。 此后的路上,他没有再骂了,绕开牛家集的镇子,从小路上回去,整个刘家大宅死气沉沉,听到刘邙说出搬家的话语,家中的夫人哭嚎着捶胸顿足,两个儿子站在院门,朝外面喝骂如雷,家里的仆人丫鬟面色凄然,显然明白主家要离开这里了,他们也要跟着离开家乡。 一帮护院打手面色古怪,不久,宅院爆发叫骂、打斗的声响,不愿跟着离开的人,结伴抢了家中值钱的东西夺门而去,有人想要去报官,刘邙挥了挥手,看着外面一亩亩田地,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几件器物又算得上什么。 “由他们去。” 他让人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看着地里冒出的青苗,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到家里,衙役已经上门来贴条了。 看着两个儿子跟衙役争执,甚至动手,又被打倒在地,也无动于衷,平静的说了句:“该走了。” 阳光斜下云端,从西面远远照来昏黄的天色,七八辆驴车、牛车装满封存的一口口箱子,一亩亩田地、仓里的存粮、带不走的器物、房屋等等,结算的银钱都在里面存放了起来。 刘邙面目呆滞而又漠然,最后看了一眼被衙役锁上的大门,贴上的字条,阖了阖眼,便被丫鬟搀扶着坐上一辆马车,跟上前面的缓缓而行的车队,向东面的雁门而去。 天色渐暗沉下,满天星斗显出了轮廓。 远方漆黑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山势如同蹲伏阴影的恶兽,阴森而恐怖。 最后一抹霞光里,老鸦立在枯死的歪脖树上,看着下方经过的车队发出不详的嘶鸣。 哇—— 哇—— 像是感受到什么,黑鸦拍着翅膀飞远,附近树林遮掩的山峦陡坡,草丛、树枝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数十道身影慢慢摸了出来,远远的望去下方路过的车队,为首的身影魁梧高大,罩在脸上的黑巾,露出的双目绽出一抹凶光,微微侧脸看向左右一字排开的手下。 声音嘶哑低沉。 “不留活口!” 数十道身影握住刀柄齐齐抽出的一瞬,便朝下方冲过去了。 “你们什么人?!” 下方车队响起刘邙的嘶喊时,刀口递到了他的颈上,拉出一条血红,杀戮随即蔓延开去,整个山间响彻人的哀嚎。 第三十五章 血手 夜色沉下,清冷的月光如水拂过山麓,静悄悄的山村里,偶尔响起几声咳嗽、犬吠,坐落一脚的篱笆小院还有黄昏的灯光从草棚照在院里,小狐狸安静的坐在院里,尾巴一摇一晃的歪着脑袋看月亮。 风呜咽吹过庭院,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火苗,一家三口围着破旧的小桌吃饭,外带一个耿大春,端着拿筷比比划划,说起昨天的事。 “婶,你们是没看见,咱大柱那叫一个威风,就像那戏台上插满旗的将军,犹如无人之境,身后一排公差唰唰的亮出刀,那场面,啧啧,我大春就没见过,太让人舒坦了!” 草棚灯火昏黄,浮夸的语气从大春那张憨憨的表情说出来,直令得老两口笑出声,耿老汉偏头看着端碗不语的儿子,从那天穿着一身县衙文吏的补服回来,他脸上笑容就没断过。 想起那天耿太公跟他说的话,他老耿家终于出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了。 “柱子,好好干,我跟你娘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所以,不需要你有多好、多厉害,你啊,就脚踏实地把日子过好,娶个婆娘再生几个娃。” 耿青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点了点,夹了一片鸡肉放到老人碗里,笑道:“好日子会有的,不急,明日去城里点了卯,还要去寻个地方开一家铁匠铺,再去把牛家集的王铁匠说服去城里,收益分他一半,剩下的给大春他仨,这不就把日子安安稳稳过起来了?” “由得你。”耿老汉笑着朝他说了句,也就不再反对,那边,耿青吃好后,放下碗筷,叫上大春帮忙将桌子碗筷收拾了,便抬了两张凳子坐到檐下,说了明日要做的事,商议了一些细节,才在深夜散去。 ‘今日下午,那刘邙一家该是搬走了。’ 拿进房里的油灯下,破旧的门神纸张背后,耿青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红红的拆字画下的大叉,叹了一口气,将那张纸点燃丢去窗棂外,火光燃烬后,捧着新买的一本书册翻了翻,看了片刻,就哈欠连天,索性熄了灯火躺去榻上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完全大亮,耿大春就架着驴车在外面等着了,耿青搓着眼出来,随意洗漱了一番,套上补服跟灶前烧火的妇人打了声招呼,匆匆出了院门,跳上车斗。 “给!我娘烙的。” 大春从怀里丢来一张饼子,自己也拿着一个,单手一抖缰绳,兴奋的喝了声:“走了!” 吖儿吖儿儿啊—— 青驴扬起蹄子嘶鸣两声,喷了喷粗气,猛地踏去地上,然后拖着车斗,以及上面的耿青和大春两人,甩了甩尾巴慢悠悠的行进。 山间雾气混杂露头的晨阳泛出丝丝杏黄,驴车穿过山间泥路,摇摇晃晃的车斗上,耿青阖着眼正赶紧补觉,不久,驴车起伏的动静渐小,前面传来大春一声:“大柱,到了。” 睁开眼,这才发现已经停在镇上街边,耿青打了一个哈欠,起身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让大春在外面等着,便跳下车斗,脚步轻快的走进旁边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五丈左右,便是铁匠铺,过去瞧了瞧门板,好一阵,才有脚步声过来开门,取下一块长形的木板,露出的缝隙里,王铁匠见到门口的耿青,下意识的就要将门板重新镶回去。 “王师傅,你等等。” 耿青连忙伸手将他拦住,也不进去,隔着缝隙朝铁匠笑了笑,便抬袖拱起手来。 “上次之事,我做的确实不妥,不过后来不也将铆钉的钱奉上了吗?这次一早过来,一来向王师傅赔个不是,二来,确实有正经事想跟王师傅说。” 语气停顿了一下,他将此行的来意,坦然的说给了对方听,希望能去城里重新开一家铁匠铺。 “衙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只需选一处好位置,咱们便可将铺子开起来。王师傅这般的手艺,放在牛家集实在太过可惜,何况这里才多少人,哪家哪户能天天换农器的,到了城里,不仅赚的多,还能让不少人知晓你的手艺,过个几年,说不得还能在城里买套小院,家里再添一个小人儿满院跑,别提多惬意了。” 除非被生活打磨的喘不过气,索性躺平的,不然,哪有人不想往高处走的。 王铁匠被这么一说,自然心动,如今面前这个小兄弟已是公门中人,肯定信得过,随即,双手麻利的放开门板让耿青进来,谈了开铺、分工的事,两人商议定了,耿青这才走了出来,转身又拱了拱手,跟铁匠告辞。 “王师傅,请回,下午抽空你便到城里看看什么地方合适,改日我再过来合计。” “那行,你慢走!” 两人拱了拱手,耿青转身回到外面,那边等候的驴车上大春,此时正跟一个骑马衙役说着话,余光之中,见到身影走出,连忙回头招呼。 “大柱,快来,这位公人正寻你呢,还好见到咱停在这人,不然非得跑到村里去。” 这边,耿青有些疑惑,按理说他今日直接过去衙门就是了,怎的还有衙役来见他,还是从刘家宅院的方向过来。 目光落去那位同僚,抬了抬手:“出了何事?” 那衙役环顾了四周,此时清晨行人尚少,促马靠近车斗,斜了斜身子,凑近小声道:“大事,刘老爷一家,连点家仆、护院全被杀了。尸体就在刘家北面通雁门那条官道中间的山林道路上。安司兵今早就赶了过去,还让我过来通知你,暂不用去衙门点卯,处理完这边事,一起回去。” 话语在说的时候,听到‘全被杀了’耿青心里顿时咯噔猛跳了一下,这件事里,他不过是因势利导,将刘邙一大家子赶出牛家集或者飞狐县,虽然后面因势而成的其他事,有想过会出现,但没想到会这样的结果。 耿青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坐去车斗的矮凳,好一阵才开口,朝大春吩咐了声:“过去看看。” 声音有些颤抖的落下,起伏摇晃间,他垂下视线,看去摊在双膝上的手掌,隐约间像是沾满了鲜血一般,刺入眼帘。 ‘收不住收不住啊’ 随着驴车跟着前人的马匹过去,那条山道,两侧山峦重叠,密林紧凑,夹在中间的道路已有不少捕快、衙役在四处活动,搜索线索,耿青下来望着这片山势,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股血腥味仍旧未散去。 “大柱,你没事?”大春跟着下来驴车,系上缰绳从后面跟上来,还没等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一股浓郁血腥钻进他鼻子,抬起的视线里,地上泥土一片暗红,车架散落,横七竖八的尸体延绵开去,甚至一颗脑袋就在他脚前不远睁着双眼直愣愣的望来。 “哇啊——” 大春吓得捂住嘴,转身就跑,冲到驴车那边一颗树下,蹲在地上使劲呕吐,令得旁边的那头青驴喷着粗气,将口鼻偏开,嫌他吐出的东西臭气熏天。 那边,耿青看着满地尸首,脸色也不好看,紧抿着双唇跟着领路的差役往前走,周围捕快忙碌,正将一具具尸体抬起来放去拉来的车斗上重叠。 “耿兄!” 这时,前方正与一名捕头说话的安敬思看到了他,与后者又叮嘱了几句,大走了过来,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耿青,“有些惨烈,不习惯先将口鼻捂住,省得不舒服。” “嗯。” 这样的场面,确实让人不舒服,耿青在后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惨烈到这种程度的场景,还是亲眼第一次见,捂着手帕看过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肥胖的身躯上,尸体趴在车辇,颈脖已经断开,脑袋却是不知去向。 “在那里。”安敬思以为耿青在寻找头颅,指了指车架下面,一颗圆滚滚的人头,正是刘邙的,而旁边车架,还有几具光溜溜的女子尸体,俱是他妻妾,身上血迹斑斑,下体更是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林子在风里‘沙沙’作响,搅的血腥更浓了,耿青脸色惨白,转过身蹲了下去。 “这种事,以后还会见到的。”安敬思年岁要比耿青小上一些,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真惨啊,不过还好,人数对不上,一些丫鬟似乎被对方掳走了,死的只是刘邙亲随和妻妾。” 耿青捏着拳头使劲捶自己脑门,嗓音有些低沉的挤出牙缝。 “你想说什么?” “金刀帮的人干的。” 安敬思负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头。 第三十六章 人生短短数十春秋 金刀帮 微风吹拂,林间薄雾摇曳散开,斑驳的阳光照在遍地暗红的路面,耿青呢喃念叨这个江湖帮会名字,捂着口鼻起来,微侧过脸,看去负手皱眉的安敬思。 “何以看出是他们所为?” 那边,安敬思侧过身来,他修炼武艺的关系,年龄虽小,身材却是比耿青高出一个头,目光深处,有着意气风发的干练,领着耿青走去旁边的一颗大树,以及聚集车斗上的尸体。 “金刀帮有自己的成名刀法,寻常人看来的普通刀痕,在懂行人眼里,却有细微的不一样,这些人的伤口,看似外浅内深,其实里面骨头尽碎,金刀帮帮主的刀法比高县尉还要高出一截,之前我侥幸看过一次,普普通通的一刀劈在木桩,其力道却是渗过伤口直接劈在了内里。” 说话间,走近那颗有着刀口的大树,他猛地抬起一拳砸在树杆,耿青耳中听见的是‘噼啪’一声,惊骇的看着碗口粗的杨木从拳印的位置直接断裂开,拖着茂盛的树冠哗啦啦的倾倒下去。 “这是” 纷纷扬扬的树叶间,木桩断裂,还有飞溅的木屑正在落下,耿青视线里,那断开的豁口,全是粉末,显然在安敬思一拳打断它之前,便已经是这样了。 尼玛 古代人是不是有点能耐的都会武功? 想起之前对自己笑眯眯的高生,耿青此时才惊出一身冷汗,看似人畜无害,想不到手最毒的就是他。 唔 反正跟对方没什么交集,干脆巴结一番,摊上事了,还能让人对方帮忙顶一顶。 “耿兄,你怎么看?” “我站着看。” 耿青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看?跟高县尉叫板,还是带人去抓那金刀帮帮主高生?他还想安安稳稳的活完这辈子呢。 何况,他就是一个文吏,吃饱了撑的,去干司兵、捕快的活。 当然,耿青话是不能这般说法,见一旁的安敬思皱眉没有说话,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想太多,就算知道了,你也没证据,收拾收拾这里,回衙门报备。” 过得一阵,安敬思才点点头,待案发之地收罗的差不多了,翻身骑上大马押着一辆辆满载尸体的驴车、牛车回去,一路上,耿青站在自家的车斗上,见他一副沉闷的模样,让大春将车赶过去靠近些,向马背上沉默的身影拱了拱手。 “安司兵。” “耿兄,何事?”安敬思转过脸来,表情上却有丝丝不快,显然面对死去的这些人,而无法缉拿凶手,蕴有怒意。 环顾周围,捕快、衙役相隔的较远,耿青这才低声开口,“县尉与金刀帮帮主武艺高强,安司兵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才好,省得送了性命。” “耿兄,我乃司兵,职责就是缉拿盗贼凶犯。”安敬思也不笨,岂会看不出里面的凶险,阖了阖眼,吸口气道:“幼时,我便一身怪力,娘常教导往后不得用真身本事去害人,要家国出力,守护一方百姓,十三岁时,我去了山里,将为祸乡间的猛虎打死,又来到县城求了官职,就是想完成我娘的心愿!” “好魄力。” 耿青赞赏了一句,忽然问道:“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我大唐开疆扩土,重振天威!” “呵呵。”耿青朝他又供了下手:“那更要保住性命了。” 言语落下,缓行的马匹靠近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马背上的安敬思却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耿兄,为何你总是畏缩不前,你看那些尸体,他们其实间接也是死在你手中,当然,也有那刘邙一份,若他不拿耿家村的田契,没有将你父亲打伤,就不会今日的事,可那些人的命,在你眼里,感觉不到分毫的重量。” 呵呵呵 吱嘎吱嘎的轮轴摩擦呻吟里,就只有耿青压低了的轻笑声,他看着前面一车车的尸体,脸上仍旧在笑,前方隐隐显出的城门轮廓里,他才低声又说道: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的命,其他人,我救不过来,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别真将我当做什么卧龙再世。” 如此说着,看着渐近的城门,却是古怪的笑了笑,“人生短短数十个春秋,得好好活着才行。” 两人随后也不再说话,过了城关检查,一车车尸体拉入城中,自然引来了观望的百姓,耿青选了另一条街道离开,到了县衙那边,先去陈县令那里报道,再去了另一间文吏办公的厢房点卯办公。 不大的房里,十多个刀笔吏、典吏挤在几张桌上,公文重重叠叠堆积,不时互相传抄,或低声交谈一些税收账目、户籍、粮秣的事物,有人见到耿青进来,随手就将几张公文交给他一旁协助。 “那个在下不识字啊。”耿青抱着那些公文笑嘻嘻的站在那,要说认字,他确实也认得楷书所写的内容,可这具身体不识得,若是露了马脚,被人问起来,那就是大麻烦,毕竟一个人突然间会识字,怎的也说不通的。 “那就照着上面仿写,一笔一画慢慢写总会?”之前塞公文的文吏说道:“大伙都在忙,你总不能闲着,不然等会儿主簿过来,要挨骂的。” “也行。” 见对方这是好意,耿青也不矫情,爽快的答应下来,借来纸笔,学着几人的模样,握笔书写,权做是当练字了。 期间,耿青不时拉着周围的同僚聊起家常,偶尔几句玩笑话逗的对方哈哈大笑,中午饭食的空当,还去街上买了吃食回来分给众人,跟周围人打好关系,才是处世之道,那种一来就对罪人,摆威风的,也就缺心眼的人才去做。 下午的时候,高县尉回来衙门,身旁还跟着安敬思,神色上似乎对今日死了十几人的事并不上心,着人过来叫了耿青,三人便聚在县尊的那间房里,将铁矿修路的事落实下来。 “眼下春播已过了,附近乡集的农人多有空闲,如果按照以前的老方法,每户抽丁,怕是对县尊和县尉的名声不好,不如就募丁的法子,拟一个人数,每人每天给些许工钱,供上一顿饭,到时候不仅干活快,还到处传扬两位父母官的美名。” 高俊站在窗口皱了皱浓眉,“募丁两百人,每人一日工钱十文钱,那就是一日两贯了。” “县衙这边出得起。”陈县令少见的应承下来,挪了挪椅上的肥胖身子,“朝廷那边本县已通过快马呈报了,若是道路赶在遣来的天使前完工,高县尉,你我面上也有光不是?” 那边,高俊沉吟了一阵,摆了摆手,“也罢,就按县尊说的做便是。” 事情议定,又谈了一些细节,才在歇班前散去,快至黄昏,耿青打着哈欠疲倦的走出县衙,叫上车上打瞌睡的大春,青驴的嘶鸣声里,车架摇摇晃晃的出城回去。 一连两日,修路的事也跟着在牛家集周围村寨开始落下去。 第三十七章 清风、田间、女子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田野、山村,一片片青绿万年青在篱笆院墙上随风抚动,夹杂露水的泥土被红狐刨的飞起,从菜圃地里的鼠洞,叼出一个挣扎的小黑影,欢快的蹿去了篱笆里面。 屋檐下,耿老汉呆坐矮凳上,捶着只有丝毫知觉的双腿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捞起昨日还没做完的木轮继续琢磨。 煮好饭食的王金秋朝那边关着的门扇叫了一声,片刻,‘吱~’的木门呻吟里,耿青走出房门,伸了一个懒腰,在水缸边打水洗漱一番,刘家被屠满门的事,如今到处已经传开,除了那日亲眼看到外,眼下他没什么感触了,如果当时他心软放过,那倒霉就是他还有这一村三十户人。 至于外面刘家的惨剧,也就是大伙的谈资,说起那些丫鬟、仆人,顶多啧啧两声,叹上一声:“可惜了。” 这个年头,谁家大宅深院不死几个丫鬟家仆,早就听的麻木了。 今日不用赶着去县衙点卯做事,耿青慢吞吞的洗漱完,回屋捧了一本公房拿了的书边吃边看,穿着那身补服黑靴,倒是有像模像样的了。 看的老两口笑的直往心坎里去,吃过早饭,耿青收拾了一番,叫来大春将驴车赶来,扶着耿老汉,让他坐上去,怕路上颠簸磕伤,又拿了被褥垫在底下和后背,由王金秋一旁搀着,耿青、大春赶车,一起出了小院,带二老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热闹。 眼下牛家集各地已经开始募丁修路,村里也有不少老少爷们三三两两结伴赶着去,当中也有体壮有把力气的村妇,看到出来的驴车,上前过去摸摸青驴的鬃毛,一会儿摸摸车架,跟在一旁走动。 “他叔他婶,你们这是好福气啊,现在都坐驴车出门了。”亲戚乡邻间没什么恶意,多是打趣说笑一番。 耿老汉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旁边的王金秋嘴都笑的合不拢,“都是孩子出息,都是孩子出息。” 前些天回邻村娘家给耿青寻媒人说亲的事儿,平日不怎么待见她的亲戚都赶了回来,围着她在院里坐下说起“哪家闺女还未出阁。”“大柱如今在衙门里吃饭,该挑一个样貌好的,品性好的。” 甚至还有一房堂亲,想把家里的老三,堪堪到十三的闺女嫁过来,王金秋都瞧过了,小模样挺俊,又是娘家侄女,怎的也算是亲上加亲,这事儿只跟老头子提过,还没跟自家儿子说,谁叫他最近挺忙的。 这不,一路过来,途中去出工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甚至邻边几个村的人也上来套近乎。 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耿青也不好一一回应,拱起手就没放下过,附近几个村子穷困,修这条两路时,除了对付刘邙外,其实他有想过借此来改善村里人的生活,好歹来到这个年代,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 春风徐徐,眼下快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也有了些许燥热,耿青拉着缰绳,引车架磕磕碰碰驶去耿家村通往矿山那条路,跟着出工的一群人,路上边走边唠嗑,也不算无聊,到了那边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挨个挨个从衙役手里接过工牌,领了衙门发放的锄头,沿着工头的指引开凿路面。 天气还不算太热,不少汉子干的汗流浃背,索性脱了衣裳,露出精瘦的黝黑胸背,惹得一些胆大的妇人偷瞄,与相熟的同伴悄悄说些什么,顿时一帮女人跟着哄笑起来。 路边,王金秋在车上看的都想要下去领锄头,被耿青说了:“家里还有六十两银钱。”的话,方才作罢。 随后,拉着驴车往前走了走,指着前面一段较宽阔的路边,怕父母还不清楚,让大春过去站着。 “等路通了,村里挨家挨户凑些钱,都出人搭把手,盖一个三层楼的客栈,租住给那些远来的劳力,每月结算的钱,便分给村里乡亲,家里闲暇的人,还可在这条路上买些瓜果、饼子茶水,又是一份收入。” “由得你。”耿老汉看着大春站的位置,开阔的地段随着儿子的描述,仿佛都看到了一栋耿家村的客栈立在那里,住满了劳累一天的青壮,吃着路边村人贩卖的瓜果、茶水 想想他都觉得美。 “你说啥就是啥,当爹的给你撑着,谁敢说三道四,我让你娘抬一张凳子,我去坐他门口。” 看过一阵,耿青带父母去了镇子里逛逛,顺带跟王铁匠合计城里开铁匠铺的事,之后便去了里正家,让他帮忙寻来附近村子有威望的老人,随后,在镇子吃了午饭,便带着老两口回村。 不久,几个村的老人也都赶来,就在村口石磨前,说起矿路通畅后的事。 “往后大伙可在路边卖些茶水、饼子、瓜果,趁着农闲多挣些钱揣进兜里,过年过节能给家里添置点东西,让孩子有双新鞋,不用大冬天的还光着脚。” 几个村的老人原本只是碍于耿青公门中的身份,和王里正的面子才来听一个小辈说话,可听完这番话,几人嚅着嘴发不声音,其中一个老人眼睛红红的,陡然跪下哭了出来,把王里正和耿青吓了一跳。 “真是活神仙啊” 另外三个村子的老人声音也有些哽咽,往日除了收税收粮才见到衙门的人,哪有人管过他们的死活,当即保证就算不要工钱,他们也一定将路修通畅。 “这是给村里儿孙们留条可以糊口的活路啊。”“真是积了大德!” “十五里的路,咱们三个村,保证一个月里铺完!” 送三个老人到山道上,天色已变得昏黄,像是一件霞衣披在了这边山坡上,蝉虫在这片霞光里脱去了沉重的壳,爬上树枝一声没一声的啼鸣起来。 看着周围田野、山势,正归家的村人,耿青呼出一口气,走去田埂看着地里一片片冒出的青苗,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绕过半个村子,就准备返回村头,草丛喓喓蛰蛰的虫鸣里,隐约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喘气,低喃的人语,还有细细微微女人的哀声哭腔。 耿青仔细听了片刻,以为是家里的小狐狸跑到这儿来吓唬人了,弯腰捡起一块田边的石头,朝前面一处荒草丛扔了过去。 就听一声‘哎哟’的惨叫,半人高的杂草里冒出一颗脑袋出来,看到对面站着的耿青,顿时愣了一下,“大柱,你杂在这儿?” 那边,耿青走近两步,细瞧,竟是大春,这家伙赶回了驴车,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光着膀子,难道 目光下意识的往草里再看,里面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套裤的声响,耿大春身后草窝里,一个白花花的女人飞快整理了衣裳,从另一边偷溜爬出,甩着屁股上两坨肉拔腿就跑,看背影,不正是那张寡妇? 按辈分,耿青还得叫对方一声婶子,大春同样也得这么叫。 “你们你俩怎么搞到一起的?不怕被村里人给打死?!乱辈儿了,真是管不住你裤裆那点东西。” “嘿嘿” 大春正是低着头傻笑,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旦被村里人知道,两人被撵出村里都是轻的,弄不好真会被打死。 “也不想勾搭的要不往后,你还是管叫她婶咱俩还是称兄弟,各论各的。” “别笑了,这事儿,我没看到,往后你俩要亲热走远一点。” 耿青对这种超越辈分儿的事,并不太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还是不停的叮嘱,一旁,大春‘嗯嗯’几声,拍着胸脯的保证,忽然就他听说了声。 “大柱,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说着,抬起手,指去村口的泥道 “别打岔,正说你”耿青还是回头顺着他指去的方向,昏黄的天光之中,村人过往间,一道窈窕的身影亭亭玉立,引得赶着回家的村里老爷们频频回头。 微风吹过田野,山麓蝉鸣轻响。 女子负手立在人群外,青丝舞动,湛清色的裙摆在风里抚动,看着走来的耿青,露出一抹微笑,仿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第三十八章 前树映日林荫静,哪知后楼风雨倾 村口忽然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一帮大老爷们来回走了两三遍,胆子大的索性放下锄头蹲在路边仔细的瞧个仔细,随后被赶来的媳妇掐着耳朵硬生生拖走。 “家里饭煮好了,就等当家的回来,你倒好,蹲路边不走,看着不知哪里来的野花。” 妇人骂骂咧咧两句,回头又望去路边的女子,呵斥了声:“你哪里的人?!迷路了就走前面那条路一直就到牛家集,到镇上去问。” “婶,我在等人。” 女子微微笑了笑,目光之中,踩着田埂,不时甩着鞋底稀泥的身影,嘴角更翘了些许,一旁的妇人,周围的村民顺着她目光望了眼,一个个也跟着咧嘴笑起来,那妇人拍了拍丈夫,朝他挪嘴,快些回去给耿老汉两口子报讯。 耿青甩着鞋底泥过来时,路边尽是低低的笑声,耿青在杂草上又了蹭了蹭鞋底,瞪了他们一眼,目光投去对面的女子。 “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一边说去。”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女子往外面的路上过去,回头朝那帮还在笑的村汉挥了挥袖口,“看甚,只是认识的一位姑娘。” 众人齐齐拉长的声调,点头:“哦~~”随即哄笑起来,勾肩搭背的走进村口。 “这帮什么人啊。” 耿青回过头,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相反目光四移观察着远处,“你是刺客,犯了事,把这村里人牵连进你们那破事里,逼着我跟你们一起干?” “这倒是好想法。” 见到一脸严肃的青年,唐宝儿忽地笑了起来,负着双手快步走在前面,轻踢了一下路边一撮狗尾巴草,“刚才说笑的,外面都说你是再世卧龙,那本姑娘总是要有诚意三顾茅庐。” 村外山道,翠绿林野倒映残阳,在风里沙沙作响,耿青叹口气,不想动弹了,便蹲去路边,“你见过像我这么黑的卧龙?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刘皇叔,得多就是黄月英。” 那边,女子侧过来,脸有些红红的,口中呸了一口。 “算了,不说这个。”耿青也没心情说笑下去,摆了摆手,看着落去山头的日头,阳光刺进眸底,照的眯了眯眼。 “行刺这种事,我之前已经说的明白,唐姑娘,还是请回。” 站在后面的女子大抵也猜到了这种情况,不生气,负着手轻微晃着肩头走过两步,看着蹲下的背影,有些不甘心。 “你那般善于计谋,怎的甘心蜗居此处?” 清脆悦耳的话语,却在耿青听来有些毛孔悚然,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般名声传开,或许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唐姑娘。” 耿青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女子‘嗯’的看过去,蹲着的青年沉了口气,抬手指去彤红的霞光里,升起袅袅炊烟的山村,“村里都是亲戚乡邻,还有我双亲,他们一辈子过的困苦,没见识、不识字,每日只为裹腹活着,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都想着扬善除恶,要是哪天事泄,遭来杀身之祸、牢狱之灾,他们何其无辜?” “那你呢?” “我?”耿青想必料到了她会这么问,看着泥道那头的村口,有着父母的身影出现,便笑了笑,“我自然也要好好活着,你看,现在牛家集快变得更好了,大家有钱赚不用为吃穿发愁当然,如果你们义军首领哪天当了皇帝,不用你来请我,我自己送上门去。” 其实唐宝儿搭救耿青那天,就不小心说漏了一些话,耿青将他们做的事,以及江南草军北上联系起来,不难猜出,这些人其实就是想要在北方制造混乱,分散朝廷注意力罢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可不要反悔!”唐宝儿颇有江湖女侠气质转身离开,“到时候,大将军当了皇帝,希望能在长安看到你,不然,本姑娘可就带人来绑了。” “那你记着给我留个大官儿!” 耿青笑着丢下手里的草叶,目送着女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才‘切’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村口那边,耿老汉、王金秋相互搀着早就等在那儿了,大春也在旁边,嘿笑着正和二老说些什么,见到儿子回来,老两口推开大春就迎了过去,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拉过耿青到跟前来,夫妇二人脸上眉开眼笑。 “那姑娘是谁啊?听见过的村里人说,长的很俊是不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她叫什么名儿?哪里人士?怎的跟她认识的?” 一句话接连问了好五个问题,耿青还没想好怎么说,大春连忙凑上前来:“我知晓。”就被耿青按住脸推开,“滚回去用饭。” 便搀着父亲,与母亲一起边走边说起那女子的一些事,当然有关杀人的事,含糊的遮掩过去。 “这种江湖儿女,恩恩怨怨的太多,可不是良配。” 听到耿青解释,耿老汉和妻子也打消了追问下去的想法,提及到婚事,王金秋将那日回娘家的事讲了出来,惹得耿青差点就炸毛,“十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就算让我娶张寡妇也不娶那般小的。” 还没走远的大春回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抬手指着自己。 “那是我” 过来的耿青看也没看他,扶着父亲,一面走,一面语气温和哄着两人:“娘,外面好姑娘多的是,等忙完了这阵,我自己会找的。” 快回篱笆小院,耿青回头看了眼村口,以及村外延伸的泥道,其实他也有想过到外面的世道看看。 不过,先忙完眼下的事再说。 两条通往矿山的路一月间完成,并非易事,一条沿着耿家村通往牛家集那条山道进山,另一条则从刘家宅院后面的山里出来,过小路延伸飞狐县西面的官道,附近三个村寨,算上耿家村凑出两百多号人开凿、碎石,甚至县尉还将牢里的囚犯一并带来,衙役看管下,做起重活。 一个月时间里,两条宽敞的大路硬生生的被四个村的人合力开凿了出来,矿山的劳力还未召集,一些走太行的行商却是瞅上了这条平坦的道路,南来北往的车辆多了起来,几个村的人依着耿青的设想,沿途摆起茶肆,卖上一些瓜果、饼子,还真赚了一些,虽说现在还少,可矿山那边还未开始,到时赚的钱财,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近耿家村那条道上,修建了不少建筑,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头送上房顶,也有调灰抹泥砌着石头筑出墙面,偶尔村里的妇孺收拾完家里、田地,也会过来帮忙,看着有了雏形的建筑轮廓,想着往后越来越好的日子,做活都越发有劲儿。 有时耿老汉也会坐着木轮椅背妻子推着出来看看,凑凑人气,这车是前些日子耿青趁有空做好的,还将家里存的山鸡羽毛串在一起做了把羽扇,塞到老头手里,若是还能换上一身袍服,戴上冠帽,还真有卧龙那气势了。 下午的阳光照过大街小巷,飞狐县衙,巡逻的差役走过整洁街道,县衙侧门,耿青挎着抱偷溜出来,走过几条街巷,钻进一家新开的铁匠铺,从包里翻出一张大纸,挂去门口木牌上,让过往的百姓观看。 “知城中各位父老,匠铺利市,互惠百姓,家中若有生锈变形器物,可添置少许钱到铺里更换新物,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大春结结巴巴的声音落下,周围百姓一脸惊愕。 一般来说,家中柴刀、铰刀(剪刀)生锈磨磨就好,有些实在用不了了,低价让走街串巷的货郎收走,然后再卖给铁匠铺。 有人过来询问了价格,因废旧程度不同,给予的钱财便不同,少到几文,多则五六十文不等,不过相对买一个新的,已经是再便宜不过的事,顿时一群人回去家里翻箱倒柜寻来早已不用的破旧器物回到这边交给大春,后者估摸了补交的价钱,立马从里面换了一个新的给对方。 真假一坐实,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一个下午,王铁匠半个月打出的东西全部换购一空,耿青和大春累的坐在门槛直喘粗气。 “大柱,咱们这么弄,不得亏死啊。” 大春偏过脑袋,有些担心的看着里间堆的快有人高的一堆锈迹斑斑的器物,这些东西让王铁匠融了,重新锻造那可就真的费时费力。 “呵呵。” 对面,枕着门槛的耿青,那堆废品在他眼里可是一座宝山,“不用磨,到时候让王师傅招几个学徒,打磨一番,弄去锈迹后,找上几个走乡窜村的货郎,让他们帮着卖,你算算,咱们是赚了还是赔了?” 那边,大春还掰着手指头算着,铺子外面,一道人影映着阳光斜斜拉长延伸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一张大胡子脸正咧嘴笑着,嗓门粗野的叫了声:“耿小兄弟!” 高大身形从街上过来,正是窦威,身后还有两个金刀帮的喽啰跟着。 “原来是窦兄!” 耿青起身迎上去见礼,那边摆了摆手,汉子将他手按下来,“咱俩还客气,行甚的礼,快跟我走,咱帮主有事儿找你。” 高生找我? 眉头皱了皱,耿青问道:“可知寻我何事?” “我上哪知晓去,帮主在城里一家青楼喝酒,指明叫你。”窦威是个直爽的汉子,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头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耿青便看出来,眼下不知要干什么,但也不能拂了对方面子,而且还是武功很厉害的那种。 想着,耿青收拾一下衣袍,跨出门槛抬手朝窦威抱拳,随即伸手一摊:“还请窦兄带路。” “哈哈!” 粗犷的脸上浓须舒张,窦威爽快的大笑,跟着重重抱了下拳,伸手一摊做了一个请。 “小兄弟,这边走!” 第三十九章 问狐 “大春,你跟王师傅守着铺子,我出门一趟。” 回身朝坐在门槛还掰着指头的耿大春叮嘱一声,耿青拱拱手,跟着窦威穿过热闹的集市,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门幡的酒肆、茶肆喧嚣成片,书生打扮的文人雅客靠着窗边高谈阔论,说着诗词、南方局势。 往前,街道越发繁华,一侧矗立的楼阁,灯笼红绸摇曳,花枝招展的妓子依着阑珊娇声引诱过往男子。 “那位英俊的公子,进来玩耍呀。”门口身姿曼妙的老鸨,浓妆艳抹看不出年岁,发髻插着一朵红花舞着被看迎过来,她自然是认识窦威的,眸子斜斜瞄了眼一旁的耿青,身着补服、黑靴,脸上笑容更盛,“哟,好英俊的小兄弟,快快进来,姐姐这姑娘可多了,挑好带去房里玩。” “一边去。帮主要见他。” 窦威跟她熟悉,不客气的将老鸨掀到旁边大步走了门口,耿青跟在后面,不免好奇的四望,他可是从未亲眼看过这种地方,绕过前门画有山水日出的屏风,一段胡音漫漫袅绕耳中。 厅内过来消遣的客人尚有些少,不过看穿着多是一些外地来的商贾,正中的位置便是一人高的木台,扑着红毯,上面还有一个舞娘赤着双足,脚脖的铃铛,随着拍打的腰鼓轻响。 当当 琵琶拨弦音,胡笳、芦管伴奏,腰鼓重重落下,悠扬轻快的声乐,随着女子舞蹈变得豪迈奔放。 一种异域之感,耿青还是听得出的,颇为新奇的多看了两眼,便跟着窦威上了三楼,到了某一扇房门前停下,后者敲了敲,里间传来一声:“进来。” 窦威将门推开退到旁边,“帮主在里面,你自个儿进去。” “有劳,窦兄带路。” 说着,耿青放下手,沉了一口气,走进里面的刹那,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快步绕去垂有薄纱的藤枝拱门,里面一张大圆桌摆满了菜肴,多是没见过的,吃惯了粗茶淡饭,闻到扑鼻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吞口水。 上首位,身材高大的高生坐在那,搂着左右两个美艳的女子,接过喂来的皮嘴儿。 “耿青见过高帮主。”耿青上前拱起手。 “不用多礼,快坐快坐。” 高生抬手按了按,让青年去对面坐下,随手拍了下旁边一个妓子的屁股,“过去坐那边,陪我小兄弟喝两杯。” 那女子遮颜媚笑,眸子勾魂般的看了看耿青,拖着裙摆过去坐到一旁,身子娇柔好似无骨依偎了上来,拿过酒壶斟满小杯,耿青连忙双手捧过,敬去对面:“谢高帮主款待,那日在县尊门外见帮主豪迈如山岳,想不到气度更加令人敬佩,这里怕是要花不少钱,耿青着实感激。” 说完,仰头就将杯中酒水干尽,那边,高生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仍谁被拍了一通马屁,心情都只好不差,“耿小兄弟说话,我爱听,不过这酒可不是这样喝的。” 高生朝耿青旁边的妓子使了一个眼色,就见原本端起的酒并非要敬给耿青,而是自己抿进嘴里,微噘红唇俯身贴近过去。 “这” 耿青倒不是没经历,这样喂酒却还是第一次,不过要想跟别人打成一片,那就要做一样的事,一起上过青楼的情谊,那才算是同道中人。 何况他又不吃亏。 伸手一把搂过那妓子,两人顿时贴近,两唇相接,一股温热顺着舌尖、唇缝淌进口中,耿青品不出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两个字,过瘾! “不错不错,小兄弟一学就会,往后怕是风花雪月里的高手。” 高生看着对面的青年,越发喜欢,不像那些假模假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想着,他笑了笑,放下酒杯,“要是喜欢,今晚她就是你的,一切花销都算我头上,一个要是不够,自己再去挑。” 啵~ 耿青咽下酒水,抱着女子又狠狠亲了一口,擦去嘴角的朱红,连忙起身拿了酒壶,殷勤的给高生倒酒。 “帮主,今晚恐怕不行,我得回耿家村,给我爹按腿,他老人家因为上次的事,双脚不便,时常需要按,我娘力气不够,只能我来。” “嗯,孝道乃做人根本,那就不劝你了。”高生满意的端气斟满的酒杯,赞赏的与举来的杯子轻碰了一下,抿了口,啧了下嘴,便说起正事来。 “今日叫你过来,也不光喝酒,而是听闻你在那两条矿路的做为,倒是让我好奇,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奇策,真想劈开来看看。” 那高生一脸微笑,看似夸奖的话语,实则有着敲打、威胁的意味,“不过主意是你出的,便是唤你过来,总要招呼一声,金刀帮想将这两条路上的买卖尽收囊中,你觉得妥当否?” 哗—— 酒水倒出壶口的长嘴落进杯里,微躬身子的耿青埋着脸,眸子里有着情绪闪了一闪,放下酒壶,抬起脸时,笑容就没断过,“高帮主说哪里话,那些都是一些小买卖,让山里人多一条活路,既然帮主看得上,尽管拿去就好了,村里人还有地,饿不死就行。” “痛快!” 高生嘭的拍响桌子,起身拿了酒杯过去,他手臂粗长,力道极大,轻描淡写的便将耿青一把揽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 “小兄弟,恶人我们不做尽,两条矿路上的买卖收益,你拿两成。” “如此,小的,感谢高帮主照顾,有金刀帮一众侠客,两条矿路上,定是不会有任何事端,我还白拿两成收益,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耿青只得顺着话下去,当真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脸上仍旧笑嘻嘻的与对方说的愉快,贪嘴的几筷鸡鸭鱼肉,便识相的告辞离开。 “你们也出去。” 高生朝两个妓子挥了挥手,门扇轻轻合拢时,仰头喝尽杯中酒,起身走去后面,那里还有一道帘子,一张木榻侧在墙脚,一身常服的县尉高俊正倒着美酒小酌。 “走了?” “刚走。兄长觉得这试探的如何?”高生武艺高强,但在兄长面前,态度显得恭敬,走到对面侧坐下来,给高俊添上酒,“那买卖说拿,对方就送,会不会有诈?” 那边,有着短暂的沉默,威猛的身形缓缓坐起来,“他要是不双手奉上,今日出了这飞狐县,便要横尸荒野了。” “何解?” “哼,此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与契丹接洽,倒是不二人选。”高俊起身负手走去窗棂,揭起帘子一角,看着楼外的街景,从青楼出来的青年脚步轻快的穿行集市,窗后的身影,目光深处有着锐利与阴鸷。 “此人能轻易接过妓子用嘴喂来的酒水,性子上能与我们走得近些,总比那些心里有正气的人好使唤。” 收回视线,高俊看着已然懂了的表情的兄弟,笑着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再观察他一段时间,便可拉拢过来。” “是,兄长!” “大春,走了!” 回到铺前叫上正忙着的大春,驾着驴车驶离铁匠铺,出了城门口,西落的日头,有些炎热,满山嘶鸣的蝉声一阵接着一阵,车斗上的耿青,有些烦躁的捏了捏拳头压去膝盖,他脸上渐渐冷了下来,端方的眉宇间,泛起森然之气。 “贪得无厌这点口食,都要拿走。” 紧咬的牙缝挤出蕴有怒意的低哑话语,随着驴车驶过牛家集,道路那头几家茶肆都是村里人,看到上面端坐的耿青,纷纷出来,端了凉茶、饼子朝他招呼。 “大柱,下来喝口茶再回去。” “不了,家里父母还等着。” 耿青换上一副笑脸,朝他们拱了拱手,离开这边后,到晒坝下来,遇上的村里无一不向他打起招呼,有人捧着些许铜钱给他看。 “大柱,多亏了你,你看今日家里又进了二十多文。” 一个憨厚的村人推着青菜、瓜果的独轮车坐在村口数着今日所得,耿青抿着嘴唇带着一丝笑看了片刻,跟大春分开,走回篱笆小院。 院子里,耿老汉转着木轮,看了眼儿子,继续在院坝扫着落叶,小红狐叼着一块石头跟在轮子后面好奇的盯着看,妇人从屋后过来,手里拿着捡来了一颗鸡蛋,准备起今晚的饭食。 知知~~ 知~ 恼人的蝉鸣里,耿青随手拂了拂地上灰尘,坐到了檐下,看着满院的一幕,途中村人的笑脸,伸手摸了摸凑到面前的狐狸脑袋。 霞光之中,有着轻轻的呢喃好像在问它。 “换做是你,要如何做?” 嘤? 狐狸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歪过脑袋,扫着尾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第四十章 保命的兵器 夜色犹如潮汐驱走了最后一抹夕阳,清冷的月色挂上枝头,小院里,油灯立在灶头微微摇晃着。 “今日李婶那茶摊,生意可好了,好几拨路过的行商都跑去她那里歇脚,把张寡妇看急眼,也不知羞的,给路人抛狐狸眼去去,没说你。” 王金秋踢了踢过来趴她脚边的狐狸,与抿着小酒的耿老汉说着外面的趣事,老两口不时笑出声来,夹过一筷肉片放到丈夫碗里,看到一旁的耿青沉默的扒拉饭粒,还没问他怎么回事。 那边,耿青放下碗筷朝父母笑了笑:“爹娘,我吃好了,回房有些公文没处理。” 随即,起身将碗筷放去灶头,下了院子径直走去属于他的那间屋子,籍着月色拿过桌上的火折子吹出火星点去灯芯,幽蓝的火焰渐渐放亮,草棚里看着儿子那间房的王金秋,凑近丈夫。 “平日脸上都笑嘻嘻的,今日看起来闷闷的。” 耿老汉点点头,“怕是心里装上事了。” “回来就这样,定是衙门里的公事,咱们也帮不上忙。” 妇人看着那边缓缓阖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穿过小院过去,有着昏黄灯火照出的窗棂里,耿青磨好了墨汁,从一堆练笔的废纸里,寻了一张空白的铺去桌面,笔尖沾了沾,一笔一画的勾出两个人的姓名——高俊、高生。 “就跟那些泼皮无赖勒索一样,这要是被缠上,那就一直索取下去,好不容易有个能让村里乡亲有个另一个活法,怎就被缠上了呢” 他看着纸上两人的名讳,食指、拇指夹着笔杆来回搓动。 “这事总得想办法解决,贪得无厌的人,给他们多少好处都不够,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跟刘邙一样。” 分析信息,是耿青的老本行技能之一,想到了自然的注明上去,纸页上沙沙的轻响着,笔尖写出两人明眼就能看到的实力。 一个是武艺高强,二个,两人身边不是兵卒就是帮众,合计起来,怕是有千余人,势力覆盖整个飞狐县地界。 “而我这边” 耿青视线下移,自己的名字旁边,空白一片,“嘶好像就我一个。” 比之对付那死鬼刘邙,难度不可谓不高,真要硬碰硬,将周围几个村的人拉上去,都是白白送死。 或许可以借助其他人。 唐宝儿那群刺客 安敬思似乎也对高县尉不满,还有陈县令或许能算半个 外面,红狐顶开门扇蹿进来,跳到青年双腿蜷成一团打了一个哈欠,闭眼瞌睡起来,耿青将三人加在自己名字左右,目光来回对比,稍稍有些对抗的资本,但明面上,依旧不能硬来。 窗外,夜色朦胧,清月隐去云层,暖黄的灯火映着些许白皙的脸庞皱眉思索,望着院里摇摆枝叶的老树,沙沙的抚响与耿老汉的鼾声融在这片夜色里。 耿青轻抚着腿上卷成一团的柔顺皮毛,坐在灯光下想了许久,一出戏码渐渐露出轮廓的同时,重新拿过毛笔,找来另一张白纸勾勒出零零散散奇怪的图形,六个孔洞的转轮、握柄、有着弧度的铁钩等等。 ‘还得弄一份安全才行,保命要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总要试试’ ‘还有武功啊吓唬人总是可以的。’ 灯光剪着埋头书写、修改的人影投在窗棂,过得许久,耿青这才吹熄了油灯,将狐狸丢开,合衣趴去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哦哦哦喔哦——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村里渐渐有了人声,王金秋烧起了锅灶,朝斜对面的房门喊了声耿青起床出门。 晚睡的青年裹着新换的被褥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从被窝里滑出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袍服,出门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脸上,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吃过早饭,回屋将昨夜画好的东西整理一遍,拿在手中脚步飞快走出院子。 外面,耿大春坐在车辇上耍弄着鞭子,早就等候许久,出来的身影一上车斗,便是一挥鞭子抽在驴臀,吆喝了声:“驾!” 毛驴偏头喷了一口粗气,扬起蹄子缓慢的迈开,拉着车架沿着山道走在青冥天色里,一路赶到县城,耿青将东西暂且先给了大春,抽出两张画有刀的图案让他请王铁匠帮忙打造,转头,便去了县衙点卯处理公事,可惜没遇上安敬思,当了午后轮班,趁着空闲出来,寻了药铺问了一些硫磺、硝石,这些也是中药,买上一些不是难事。 ‘不过那东西,能不能做出来,全看天意了。’ 提油纸包抱着的两味中药回到铁匠铺,王铁匠正拿着图纸琢磨,“这上面两把刀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实用,拿来作甚?” “送人的东西,自然要好看、威风才行。”耿青将东西拿去里面存放好,待有空的时候,专门弄弄看,至于铁匠手里那两张图纸,上面是一些他曾经看过的刀具,都是一些影视里出现的,华而不实。 ‘屠龙刀,自然不能说出来,还是改个名儿,外形再改改就成。’ 想着,拉着王铁匠对着纸上的图案比比划划,上面有龙形的地方均改为狮虎的纹络,刀背雕云绘风,刀面一侧署上狂狮、金虎的称谓。 而柄首更是特意叮嘱,分别刻上高俊、高生二人名讳,兵器当做礼物对江湖人来讲,那可是大礼,不过王铁匠和耿青都没有这方面经验,只得先打出两柄刀坯,待到第二日,寻到安敬思让他过来给些意见,比如刀重多少,尺寸多大 “想不到耿兄竟会绘制兵器,看你这刀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看久了还挺好看,不如也替在下打造一把如何?” 耿青坐在一堆废铜烂铁前想着兵器之后的事,头也没抬,随口回道:“行,你要打什么?” 那边,安敬思侧身指去停在门口的大黄马,以及挂在上面的那根长槊,“我擅长这个,给我弄好看一点。” “叫什么名儿?” “安敬思。” 耿青从一堆破铁铜器里随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偏过头看他:“兵器名。” “唔” 安敬思背着手来回走动几步,陡然停下来,“毕燕挝,越重越好,不用担心铁,我去衙仓弄一些精铁。” 说完,一撩袍摆跨出门,匆匆忙忙上马跑了。王铁匠朝外呸了一口,摇着头回去继续打着刀坯,乒乒乓乓敲击声里,嘴里嘟嘟囔囔。 “打那么重的兵器,使得动,马也扛不动,白瞎那么多好铁。” 坐在不远的耿青却是仿佛未听到周围人的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里锈迹斑斑的匕首,眸底陡然闪出一丝精光,唇角勾了起来。 顿时站起来,转身去了铺子后院,磨起了锋口。 第四十一章 人心无度,似水寒 沙沙沙 下午的阳光遮去云后,阴沉沉的下起了入夏第一场小雨,不久,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交织起了珠帘。 匆匆忙忙躲雨、或奔跑的行人一侧的铁匠铺,敲击声叮叮当当,三大五粗的王铁匠擦一擦汗,夹着渐平整的刀面放去水里,随后磨去沙堆滚了一道,拿起锉刀来回打磨,端起平视了片刻,又丢回了炉里,与仔细端详的大春讲着什么。 这边通去的后堂,有着磨刀的动静,片刻,声音停下,耿青浇了浇水,冲去些污秽,只留下些许锈迹还在锋口上。 ‘便是这样。’ 拿出唐宝儿送自己的那把匕首,返回铺里让王铁匠将柄首卸下来,给磨好的匕首换上,插回精致的鞘中,这才重新揣回,至于另外一些画有古怪零件的图纸,暂时用不了,等东西凑的差不多了再说。 见事近乎做完,耿青向炉子那边的铁匠拱了拱手:“王师傅,这几日怕是要辛苦你了,到时候我多算些钱给你。” “钱是小事,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刀啊、槊啊,我可不擅长,那槊更是没做过,弄不好可别怨我头上。” “行,就试试罢了,反正亏的铁,又不是咱们的。”这边,青年渐渐白皙的脸上带着笑容,跟大春打了声招呼,拿过铺里备有的蓑衣、斗笠穿戴好走了出去。 哒哒哒 雨水打在蓑衣的木叶发出一连串落响,耿青冒着大雨飞快跑过弥漫长街的水汽,踏着地上积水,带着一身水汽匆匆忙忙赶回县衙,继续打着不识字的名义,拿笔抄写,练起笔法来。 到的歇班的时辰,县衙里的文吏三三两两离开,耿青跟在后面出来,见到早已等候在马车上的窦威,便乘上马车去了附近一条街上的茶肆,周围宾客几乎都是金刀帮帮众,陡然下雨的缘故,逗留此间喝茶吹牛,有的性子张扬跟人拍桌叫嚷,有的沉默坐在角落抱着兵器,眼神凶狠的看着门口进出的身影。 嘈杂的氛围里,耿青跟着窦威上了二楼,下方的喧闹到了上面显得安静了许多,二楼冷冷清清,唯一的一桌喝茶赏雨的茶客都被赶走。 “贤弟,帮主今日让我过来寻你,就是过问矿路油水的事。” 茶肆伙计战战兢兢端来茶水离开之后,窦威话语颇为亲近,将两个杯子斟满,划着些许水痕推去对面,“如今帮主和县尉都赏识你,分了两层,啧啧将来恐怕还有更好的差事,交给你办,到时可不别忘了我这兄弟。” “金刀帮还有其他买卖吗?” 耿青托起茶杯朝大汉抬了抬,面前这个汉子武艺是有,但头脑一般,应该知道的不多,果然,窦威敬了敬茶水,抿了口后,皱着那对浓眉‘嘶’的思索一番,“这个就不知了。” 这边,青年笑笑,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起矿路上的买卖,汉子忽然拍了声巴掌,补充了一句。 “想起来了,我家帮主还常去北面做买卖,我不够精明,这事就从没让我做过,也就偶尔听到跑外面的兄弟顺口提过一嘴。” 北面的买卖? 耿青面上没多少变化,思绪却是飘去那日唐宝儿跟他说的那些话了,难道真将这边掳来的人贩给契丹? 等等,这个时候契丹应该建国了? 雨帘交织檐下,哗哗的雨声里,汉子见青年陷入思绪,以为在想是什么买卖,浓须舒张呵呵的笑出两声,摆了摆手。 “贤弟不要多想,肯定贩私盐,咱们混江湖的,总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反正到时以你精明,帮主肯定会将这买卖交由你打理,买卖什么,不久什么都清楚了?”说到这里,窦威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随即,补上一句:“我对帮主忠心耿耿,刚才的话当你是自己人才说的,到了外面可不要乱传。” 又不放心的叮嘱两句,两人才商量起矿路上买卖的事,雨势渐渐收住,耿青看着点点滴滴落下的雨滴,心情并不是很好,回到铁匠铺,叫上大春出城回去。 一场雨的缘故,牛家集两段矿路生意红火,不少行商躲在附近茶肆歇脚,到的此时夕阳渐渐露出云层,才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回来的路上,大春就得到耿青的受益,朝着开始收拾家当回村的一帮村里男女挥手大喊。 “回去在村口等会儿,大柱有话跟大伙说。” 一声呐喊将做买卖的村人弄的迷糊,看着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沉默的青年过去,便跟在后面,不久,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也都聚了过来,最有威望的太公站在人群前面,等着是什么话。 “诸位乡亲,有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们心里不高兴。” 耿青站在村里的石磨上面,目光扫过一张张看来的面孔,甚至父母也在当中,他吸了口气。 便将城里金刀帮的要占据矿路做买卖的消息告诉了众人,下面顿时炸开了锅,闹将起来。 “这帮天杀的啊!见不得人好是不是!” 有妇人一屁股坐起地上哭嚎出声,周围群情激奋,大声吼着要找对方拼命,被耿太公拦了下来,挥杖打过去。 胡须怒张的呵斥想要去城里闹将一场的村汉:“拼什么?你以为他们是刘邙家的护院?杀你就跟杀条狗没甚两样!”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有钱挣的法子,就这么没了?” 耿太公也不知道说什么,回头看去石磨上的青年,耿青沉默的站在那里,转身跳下来,径直走回了家里。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王金秋不时向儿子打听情况,有没有办法应付过去。 “暂时没有。” 耿青有些话不敢做保证,自然不能事先说出来,否则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之后的几日里,不信邪的村人照常出去摆摊,便碰上了金刀帮的人过来,将东西砸的稀烂,茶肆的草棚也被他们一把火给点着,知道是耿家村的人,碍于耿青的面子,倒是没有动手打人,只是让这些村里人回去好好种田。 这些天,耿青出门碰上村里人,不少见了他多是将脸偏开,或随意搭了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我也憋屈啊’ 叹了口气,耿青如往常乘着驴车去衙门,破天荒的看到县令将一件崭新的官袍挂在公房,拍来拍去,一问才知有驿站过来的信函,说是长安来的天使已经到了晋地,很快就要过雁门来这边了。 “那在下当提前祝贺县尊高升了。” 恭维的话人人爱听,尤其这种有鼻子有眼的事,直令陈县令乐的合不拢嘴。同样高兴的还有高俊,除了天使会来飞狐县外,大抵已经知道矿路上金刀帮接管了买卖的消息,勉励的拍了拍耿青臂膀。 只说了句:“好好干。” 耿青脸色欣喜,眼中却没有任何波澜,拱手微微的点了点头,不久后,便退了出去。 日渐西沉。 人声依旧吵杂的飞狐县城里,耿青走出衙门,穿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铁匠铺里,少有的安静坐去凳子上,看着那边兵兵乓乓敲击的铁锤不断落下迸出火花。 嗤~~ 滚热遇水的声响里,王铁匠一声:“终于把它俩给打好了。”双手各抓一柄刀首,从水缸退出来,是两把厚重宽大的刀身,在转动的磨石上打磨片刻,露出了一片片森寒。 耿青坐在后面,看了眼渐渐雪亮的两把威风凛凛的刀身。街上,大春抱着两个定制的精美木匣从外面回来,里面铺有两匹绸缎,将装饰点缀过的兵器放进去,阖上木盖掩实。 “走,我们去送礼。” 凳上的青年看去褪去的天光,拍了拍袍摆起身,缓慢却毫不迟疑的坐上驴车,驶过街上一盏盏亮起的灯笼光芒,去往金刀帮驻地。 路途,转眼即至。 第四十二章 烧黄纸、斩鸡头,乃‘生死\’之交 大红灯笼升上院门两角,昏红的光芒里,远来的驴车缓缓停在了两尊石狮前,持刀剑的两个江湖人正看过去。 问出“什么人?”的声音里,耿青从车斗下来,步入灯笼范围,笑吟吟的走了石阶朝二人拱起手。 “望通报贵帮帮主,就说耿青拜会。” 两人看了看他,对着名字有些耳熟,又看了面前一身补服的青年打量几眼,留下句:“这里等着。”便转身进去通报,不久,随那通报的帮众回来的,还有一道熟悉的魁梧身形,见到门口的耿青,哈哈大笑迎了上去。 “贤弟怎的来了,进来进来,帮主正好还没用饭。” “那倒是来得巧。”耿青不忙跟他进去,而是指了指来的驴车,“窦兄,车里还有给高帮主的礼物,我可搬不动。” “还带了礼物?” 窦威疑惑的瞥了眼微笑的青年,出了院门过去车斗,两个大木匣,做工精致上面还特意刷了铜黄色的漆面,古朴而大气。 “你拿出手的定是好东西,来人,把礼物搬进去。”说着,伸手请了耿青一道进去,庭院多花圃盆栽,少有凉亭楼阁,空旷的地方,是白岩铺砌的广场,立了数支兵器架、石锁等一应练武的器具。 周围巡视的帮众提着灯笼、锣鼓,挎着兵器走过附近,偶尔看来一眼,见到窦威领路,便转开视线,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路过去,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大道,延伸前方的一栋三层木楼,灯笼高挂檐下,高生早已得到通报,大马金刀的坐在首位,盯着手旁袅绕热气的茶盏,有些疑惑对方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帮主。” 远远的,窦威人还未走进门前,粗大的嗓门喊出话语就传了过来,“耿兄弟来了。”隐约又是一句:“帮主在里面,你自己进去。” 耿青点点头,捏着袖口拍了拍袍子,便跨进了门槛,拱手施礼。 “耿青见过帮主。” “不用多礼。” 高生对于眼前的青年,还是满意的,懂变通,有急智,更难得是能和他们走到一块去,他抬手让侍女上了茶水,吩咐一旁站立的心腹,去后堂摆上宴席,转回视线,也不起身伸手邀耿青坐下。 “先坐下,等会儿就留下来与我一道用饭。” 耿青拱了拱手,礼貌的坐去一侧,对方不问他来干什么,自己只得先说,余光里,清茶热气腾腾,刚一落座,便又起身拱手道:“帮主,小的今夜过来,乃是感谢矿路那两成的红利,特意备了一份薄礼。” “嗯?” 高生目光越过青年,望去门外四个帮众,抬袖招了招手,让四人将两口木匣抬进来,嘭的两声沉闷落地。 “高帮主也知,小的在城中开了间铁匠铺,对锻造一事上,偶有心得,知帮主与高县尉俱是习武之人,武功高强不说,又都擅长刀法,于是在下便与铺里的铁匠买来上好的矿石,铸了这两把兵器。” 说着,耿青将木盖打开,揭去上面掩盖的绸缎,里面是两柄厚重的刀身,长四尺有余,刀背黑黝乌沉,锋口亮如白雪。 那边,高生本就习武之人,对于兵器更是爱不释手,当即起身快步过来,握去刀柄随手提了起来,颇有些沉,约莫数十斤重。 “好刀” 指尖抚过缳首,那是狮兽张口吞吐刃身的形状,甚是威风,那森寒法光的锋口,摸到却是一些蜡,不由笑起来,心里知晓这是耿青为了这刀光彩照人,特意涂抹的。 也不点破,毕竟这刀的模样甚合他心意。 细看之下,由着‘狂狮’的字迹,刀柄还有他的名字,豪迈的捏紧刀柄就在大厅之中挥舞起来,厚重的刀身擦过空气,卷起‘呼呼’的风声呼啸,每一记劈开,势大力沉,划过的刀尖不慎触及一边椅子的扶手,便啪的一声,整张木椅被砸的四分五裂。 嗡~~ 刀尖斜斜悬去地面,隐隐还有嗡鸣,高生呼出一口气,看着碎裂一地的椅子,意气风发的一转刀锋,横在胸前,仿如爱人般轻轻拂过。 “好刀,好刀!若是再有上好的精铁锻造,那再好不过了。” 耿青小心的从外面进来,绕开地上碎裂的椅子,上前恭贺:“只要喜欢,小的往后四处搜罗精铁,重新再打造一把更好的。” 刀剑这种兵器对习武之人来说,少有抵抗力,更何况形状还是这般特别,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实不实用,带出去那也是足够威风,让人不敢小瞧。 “往后再说。” 高生捧着狂狮刀视线都未挪开过,旋即,又看了另外一把,除了缳首位置变成了虎头,名讳写的是高俊外,别无二致,赞赏的点了点头,将刀宝儿似得放去木匣装好,交给心腹带去他房里,便邀了耿青一起走去后堂用饭。 火光微微摇曳,侍女捧来灯罩笼了上去,门口七八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光芒,将盘中菜肴摆去桌上。 两人一落座,杯中已斟上了暗红的酒水,耿青看着颜色,俯身闻了闻,这不是葡萄酒吗? “这是托人从长安弄来的西域美酒,平日舍不得,今晚破例开上一壶。”高生些许因为得了这么一个兵器,心情甚是高兴,拉着耿青说了许多话,还询问了买卖上的事。 一时间,席间觥筹交错,耿青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其实买卖平日里到处可见,有人因为一条鱼都有可能翻身,多留心身边即可,不过买卖再多,咱也不能做尽,总要留一些给旁人做,不然尽归了帮主兜里,市面上岂不是无人有钱可用?到时帮主赚的也越来越少。” 笑眯眯的说完,与对方敬了敬,先一步饮尽,葡萄酒那味让耿青喝不惯,尤其是这个年头的酒水,更觉得有股其他味儿。 “唔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泽枯则鱼竭。”高生笑着放下酒杯,这其中的道理到时一点就通,“身边俱是一帮卖弄武功的,有你这般聪慧练达的人在侧,当真能让人省心不少。” 对面,耿青从侍女手里拿过酒壶,熟练的给高生斟上。 “在下不过一些小聪明,真要说起来,我还羡慕贵帮一众英雄好汉,遇上危难之际,好歹能凭借身手了得杀他个来回,显得豪气冲天,酣畅淋漓。不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得只能跪地求饶。” 守着的几个帮众嘴角都勾了勾,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对里面那瘦瘦弱弱的青年大有好感。 哈哈! 屋里,高生对青年这番话笑的抚着浓须点头,又是几杯下去,谈性愈发浓了,加上不着痕迹的奉承,就算没有醉意,也有些酒劲上头,称呼都不知不觉改变。 “贤弟,与你一席谈话,真叫兄长舒坦,早些遇上你就好了。” “呵呵兄长哪里话,我那时还未开窍,糊里糊涂的,还是得了一场大病才好,这事啊,那时还刚好遇上窦兄收街响呢。” 那次的事,高生自然是知晓的,眼下从耿青口中添油加醋,用着趣味的口吻讲出,令他哈哈大笑不止。 “其实,要是早些开窍,说不得还真能早些遇上两位兄长,我也不会用过那般多的清贫日子。” 嘭! 宽大的手掌陡然拍响桌面,那边耿青停下话语,高生站起身来,脸上有些酒劲上头的微红,推开房门,叫来门口的守卫。 “去院里摆上贡桌香炉。” 回头看着愕然的青年,挥袖让他出来,“既然你我投缘,江湖儿女便不用那么婆婆妈妈,来,与我拜为生死兄弟!” “帮主这哪儿能成。” 耿青摆手推托,哪里犟的过对方力道,连拖带拽的拉到院子里,就见帮众将贡桌安放,摆上香炉祭品,一只大公鸡直接被斩下脑袋,血水淋去铺开的黄纸。 高生端了酒水,摸去衣袖,却摸了一口,叫旁边人递刀过来,耿青连忙上前,“帮主,那刀太大了,我看的瘆得慌,这里有,这里有。” 说着,束手束脚的去摸胸口,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那边的高生没动,只是看着他拔出的匕首微蹙了眉头,还没细想,下一刻,耿青就从他手里先一步拿过酒碗。 “留着防身的,想不到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匕首拔出鞘,按去掌心,闭着眼将脸偏开,咬牙使劲割了一下,顿时疼的呲牙咧嘴,将流出的血水落去盛有酒水的碗里。 一旁,皱眉的高生笑了起来,也不啰嗦,从他手里夺过匕首,按去掌心猛地一拉,半指长的伤口,随即也一同朝碗里淋去血水。 “来,你我今日投缘,往后也能相互相持,同生共死!”高生血淋淋的手捧起酒碗干了一口。 “往后相互相持,同生共死!” 耿青面色肃穆,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碗,重重拱手一拜:“弟,拜见兄长!” 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笑出声来,高生让人拿了伤药、绷带过来止血,“今晚就不要走了,就留在为兄家里过夜,也有一件小礼物送给贤弟。” 偏了一下脑袋,之前大厅里的那位心腹人领会的过来,朝耿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耿先生,这边请。” “兄长,这是” “休要担心,还怕兄长害你不成,跟着他去。” 看着耿青束手束脚的模样,笑吟吟的仍由旁人给他包扎手掌,渐渐人走远了,脸上笑容才收敛。 勾了勾手指,唤来一个手下,“派人告诉我兄长,耿青已经可以用了。” 离开的方向,跟随前面人行走的青年,拽着那匕首在左手绷带上轻轻擦去血渍,跨过一道月牙门,檐角的灯笼光芒里。 擦拭的锋口,还有着半截铁锈。 ‘生死兄弟嘛,总要有一个死的。’ 轻轻的呢喃里,光芒照在耿青半张脸上,有着一丝微笑挂在嘴角。 第四十三章 含怒(求打赏、各种票) 夜深人静,偶有犬吠声从远处的阁楼传来,灯笼摇晃的光芒里,走在前面的金刀帮帮众,武艺该不低的,回头看走过光芒,又没去黑暗里的身影。 “耿先生,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 转来的光芒,又映出耿青的面容,笑吟吟的过来,一边将手里的匕首插回鞘里,走到那人并肩的位置,一边往前走,“就是觉得兄长的宅院着实有些大,不像我家,小门小院,走两步一不小心便到了邻居家里。” “那不正好?” 耿青与自家帮主结拜,算得上自己人了,那人说笑两句,指着周围,“几年前这里还是有几家人住的,后来威胁一通,便搬走了,就一家不搬,后来将他家一把火烧了,那老家伙也硬气,死也不走,活活烧死在里面。可惜,我家帮主的兄长乃是县尉,就说了是老头自己纵的火,上一任的县令也不敢惹,案子就这么结了。” “不识时务,死了也该。”耿青朝那人指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便跟上那人继续往前,走过一段长廊,不由好奇张望四周,不少房间少有灯光,黑漆漆的一片,路过有灯笼的檐下,却能看到黑暗里有不少巡视的身影走动。 “兄长这是要你带我去何处?” “先生跟来就知道了,就在前面不远。”声音里,那人从巡逻过来的几人手中拿了一盏灯笼提着,又过了一道拱门,来到一处偏院,抬起的灯笼照去,隐隐看出前方有座阁楼矗立。 吱~~ 门扇发出呻吟的推开,过堂漆黑,看不清里面,但去了楼梯往上面走,耿青隐隐约约能听到铁链摇晃的轻响。 像是知晓耿青的疑惑,走在前面的帮众挑起灯笼照了照旁边缕空雕花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铁链铜锁,“这里都是一些平日兄弟们用过了的劣货,也是要过几日贩去北面的,耿先生就不用看了。” 踏踏踏 脚步声走过楼道的木板,耿青跟在后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结合之前的听来的,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贩卖人口啊还是卖给外族 看来我阴你也不冤 上了第三层,前面领路的帮众停下脚步,将灯笼插去墙壁,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摸了其中一支,将铜锁打开,退到一侧,说道:“耿先生,就是这里了,里面有二十多个,样貌身材俱好,还是完璧之身,先生随意挑选,相中了,会有人带去厢房。” 说着,推开了房门,刹那的动静,惊起一片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里面黑暗中晃响,耿青就算是上辈子也没经历过这场面,取下门口的灯笼,提着走了进去,一根根绷紧的链子扣在墙壁的铁环上,顺着往下,另一头是系在一只只往里黑暗里缩去的红肿脚踝上,不时传来女人紧张不安抽泣低吟。 空气里,还有一股恶臭弥漫。 灯笼抬起照了过去,火光范围之中,一道道衣衫褴褛的身影缩在墙脚,感受到火光,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惊恐的将脸往里偏去缩成一团,有些似乎在这里关的久了,神情麻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清耿青的身形后,或许饿的厉害,四肢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拖着链子爬过来,捧起面前脏兮兮的陶碗向他讨食。 “我饿求求你再给一点吃的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别关我了” 不用猜,耿青也知道这就是金刀帮掳来的女子,看着面前嘴唇干涸蜕皮的女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袖、胸口,倒是有半块之前在铺里没吃完的,放去那女子碗里。 顷刻,女子急忙伸手抓过塞进嘴里,匍匐在地上转过身,翘起屁股对向耿青,一边吃着,一边摇晃。 耿青余光瞥了一眼门口,伸手在摇晃的臀部拍响,“瘦巴巴的没劲。”举步走去下一个,缩在那边,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娇小身影看到灯笼光照来,抿着嘴唇缩的更紧了,怯生生的颤抖着,凌乱打结的发丝下,脏兮兮的脸蛋很瘦,但依稀能看出清丽的轮廓。 “就她。” 耿青不愿再看下去,随意指着这个女子朝门口的帮众说了声,便走了回去,朝对方拱了拱手,被引着去往距离这边不算远的厢房。 里间陈设简单,一张圆桌、书桌,木榻后面一扇侍女摇扇的屏风,仆人进来摆放了木桶,烧了热水来来回回几趟才算倒了小半,又勾了两桶凉水,这才试了试水温,沉默的提桶离开,无论耿青问他话,还是塞去小费,都没有理会,就像是聋哑之人。 房门关上,耿青脱去衣物,光溜溜的坐进大木桶,水渍哗的满了出来,洒去地缝排去了外面。 热气升腾,白茫茫的笼罩屏风后面,耿青舒坦的靠去桶边枕着脑袋,将一条毛巾打湿叠好放在脑门,感受着温热湿润将全身包裹,重重呼出一口气。 “果然什么年代,有钱人都是最舒服的” 泡了一会儿,陡然外面响起脚步声,些许苍老的妇人嗓音在门外喊道:“耿先生,人送来了。” “我正你们等等。” 耿青还没起身去拿挂在架上的衣袍,门扇就被打开,只听着脚步声进来,随后又退了出去将门扇重新阖上。 ‘人送来就走了?’ 蹲在桶里想着,耿青起身跨出来,抓了毛巾擦干,套上衣袍飞快走出,就见那边圆桌后面,一个少女怯生生的站在那,看到耿青的视线,害怕的垂下脸,身子止不住的发抖,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桌上摆着的一些点心。 “想吃拿去吃。” 耿青轻声说了声,他倒不是真将要了这少女,只不过被人盯着,如果不那么做,容易被怀疑。 系着腰带坐去床边,少女依旧一动不动,便拿了一块松软的糕点,将少女的手抬了起来,塞去她手心。 触及的刹那,衣袖下,少女的手臂纤瘦的紧,就像没肉一样,耿青将油灯挪过来,对方扎起的发髻下,少女皮肤细细嫩嫩,面容消瘦,就剩那对眸子看着手里的糕点,才有一丝生气。 “等会儿,可能要委屈一下你。”耿青凑近了,在她耳旁轻声道:“放心,我不碰你其他,只需要卖力叫上几声。” 少女捧着糕点沉默的点点头,兴许面前的青年给她感觉不一样,慢慢抬起消瘦而清秀的脸庞,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那那我还能吃吗?” 明亮的火光透着窗棂照去外面黑夜,庭院老树沙沙的轻响里,半晌,那边房里隐隐约约才传出嗯嗯啊啊像是女子抽泣的低吟。 角落有着几双视线偷偷望着那边的窗棂,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交头接耳的低声说着话 “听动静,那位耿先生,似乎不得劲儿啊。” “看他瘦瘦弱弱,以为像你这般粗壮,是个女人怕了。” “别说,再听听。” 窗棂里,耿青望着外面回头,看着少女拿着糕点塞的嘴里鼓鼓囊囊,使劲的咀嚼吞下,嘴里支支吾吾乱叫一通,见到青年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吃食,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怯生生的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就是有些不够真”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灯光映着的青年的人影在她眸底放大,露出一丝温和的笑走了过来,女子随着身影走来偏头刹那,她身子陡然向前一倾,双手本能的撑去桌面,娇柔的都趴在了上去,声音颤抖的快要哭出来。 “你你要做什么” 耿青托起对方下身,撩起一截裙摆,将手伸到了里面,只说了句,“得罪了!” 手掌‘啪’的扇在了上面。 “啊——” 凄厉的惨叫顿时冲出女子口中,响彻外面庭院,躲在角落的几人这才暗自点了点头,放心的转身离开。 啪! 啪啪啪—— 有着节奏的皮肉撞击声连绵不绝,少女清脆的叫声听得周围巡视的喽啰心里都荡漾起来,直到许久,声音才停下。 屋里,耿青满头大汗坐去床沿,不停的揉着手臂和掌心,那边桌前的少女捂着后裙遮掩的屁股,脸红的快滴出水来,眼睛泛着一层水汽般看着男子。 “趴去榻上睡里面。” 耿青挥了挥手,累的不想多说什么,吹熄了灯火,合衣躺去旁边,也不管旁边的少女,疲惫的陷入睡梦里。 翌日一早,青冥冥的天色里,耿青便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将搭在胸口、大腿上的胳膊、小腿搬开,便下了木榻,清洗了一把脸。 “耿先生,你醒了?” 外面守着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在窗外问了一句,耿青挂上毛巾最后看了眼裹着被子还在熟睡的少女,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会儿你跟我兄长说上一声,这个姑娘,往后就留下。” “是,那耿先生可先去用膳?” “不用,我还要去衙门点卯,改日再过来拜会兄长。” 朝那人摆了摆手,耿青整理补服,系紧腰带,让一人带路,穿过了侧院长长的花圃小道,回到前院,叫醒了在门房那屋睡觉的大春,架上驴车便驶离金刀帮驻地,返回衙门的途中,天色还未大亮,此时路上行人稀少,挥着鞭子的大春嘴里还在吆喝,陡然一声破空疾响,啪的打在车架。 一颗石子翻滚落去耿青脚边,顺着飞来的方向,不远处的巷口,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挽着发髻,武人打扮的唐宝儿握着腰间刀柄,正怒目而视。 “耿青,你跟那金刀帮的人勾结!” 想来矿路的买卖,和耿青出入金刀帮被她看到了。 第四十四章 人行无度 “大春,前面停下。” 青冥色的长街,行驶而来的驴车缓缓降下速度,停在街边,耿青听着女子质问的话语,眼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挂着微笑从车斗下来。 “还真够巧的。” 笑呵呵的下来,习惯的托袖拱了拱手,“不去谋划你们的行刺,跑到这里专门等在下?” 昏暗的巷子里,隐约还有两三道人影,看轮廓该是男子的,巷口的女子下意识的用身子将后面的三人遮了遮,双眸瞪着面前微笑的青年。 “我问你,矿路上做的买卖,是不是都被金刀帮拿去了?” 耿青点了点头。 “对,让他们拿走了。” “你!” “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耿青摆了摆手,转身让大春将车斗的矮凳拿来放到女子面前,掀了掀袍摆便坐下:“人要懂的变通,之前跟你说过,难道真要带着一帮村人跟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帮派火并?就算加上你们四个一块儿都不够人家杀的。” “助纣为虐!” “别急那么下定论。”待她说出这句,耿青依旧笑眯眯,抬了抬手打断女子接下来的话,“不过有一点你该知道,我这人从不吃亏,对了,你还想行刺,给你们一个机会。” 原本巷内三个汉子见这人搬了矮凳坐在巷口,一副私塾先生教训学生的口吻有些不爽,正要出来,听到‘机会’二字,顿时停下脚步,想要出口的话语硬生生憋回肚里,安静的等着他下文。 “有些事情,在下无法保证,但最少两日,多则十余日,你们的事就有转机,好好用这段空闲时间,养精蓄锐、多做一些准备。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多说下去就不好了。” 天色渐渐放亮,街道有了人声,耿青起身拿起凳子放去车斗,唐宝儿一时间被他几句话弄的有些迷糊,见他要走,连忙追上两步。 “你在金刀帮过夜你到底要做什么?两日或十余日就有转机?” 翻上车斗坐下的耿青沉默了片刻,叫大春赶车离开,缓缓转动驶离的车辕上,青年的声音低缓的传去巷子四人那里。 “天行无度,世事无常,能信最好,不信也无妨,因为这事你们做了这么久,还没成果,可想而知,呵呵” 辕车远去尽头,剩下唐宝儿哑口无言的愣在原地,到的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被身后三人劝住退回了巷里。 其实她倒不是特意在这里守着,而是与门中长辈前来观察地形,寻找合适的设伏地点,天快亮时,便看到了耿青坐着驴车从金刀帮驻地出来,加上之前耳闻的一些事,这才现身质问。 吱嘎吱嘎远去的车辕声,耿青双手枕在车斗两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笑容却是更盛,激将的法子,对那位唐姑娘真是有用啊。 “大柱,咱们跟金刀帮走的这么近,村里人会不会不喜我们?最近大伙见到你都不说话了。” 大春赶着青驴回头时,瞥去后面的余光之中,枕着车斗边沿的青年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微笑的脸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很快他们就会明白的。” 阳光破开云隙,洒满了大街小巷,出门的街邻相互打起招呼,取水洗漱,城中渐渐升起的嘈杂里,唐宝儿沉默的跟着三位叔伯,到的人少的地方,她抬了抬脸。 “八叔、九叔,他说的话,我觉得可信。” 前面走动的三人心里多少也在斟酌这件事,毕竟对那青年多少有些了解,但完全依照别人那般来做,又有些不甘。 “此人既然这么说,定有原因,但我只信一半。”林来恩瞥了眼远处拐角几个围着井边打水的妇人,压低了嗓音:“何况,我等事先已计划,掌门遣来书信,朝廷的天使正朝这边赶来,要在途中将其击杀,造成混乱,而这边想来衙门也已经知晓天使即将到达的消息,那高贼定然加紧将矿场做出门面功夫,到时我们只需狭窄地段伏击,定会有奇效。” 语气充满了肯定。 而就在四人商议如何除掉高俊的话语里,已经有人想着退路了。 快至衙门的驴车上,大春打了一个哈欠,继续着刚才的话头,“很快?那是多快?不只是那唐姑娘看不懂,我天天跟在你身边都不知道你想什么?” 呵呵 耿青转回头来,口中有着轻笑:“我在想,上到了台面,往后怎么才能安稳的下来,不然会有很多麻烦。” 喃喃的话语听得大春脑袋更迷糊了,赶紧甩了一下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抽响,驱着青驴加快了速度。 此后的一两日,飞狐县依旧如往常热闹,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耿青跟着衙门里的文吏做事,勤快的像一个学生,或留在铁匠铺捣鼓一些连王铁匠也看不懂的东西。 偶尔安敬思也会过来,看看他的兵器锻的如何,之后,便拉着耿青发些恼骚,便匆匆离去。 至于大春,跟张寡妇走的太近,村里隐隐起了风言风语,村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古怪。 第二日下午,熙熙攘攘的集市间,一支二十人的马队出了城门,高俊领着心腹亲随在城西郊野转了转,沿着过往的行商向南而下去往矿场。 “天使将进飞狐,工期必须抓紧,要不是高生今日忽然传来书信,说身子抱恙不能前来,他倒是可常驻那边几日!” 他看着平坦的矿路延绵而行的商队,寻着一些话头跟身边的心腹说时,话语陡然停下,高俊耳朵动了动,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不同的声音。 望去前方的视野之中,密林分布两侧,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悄然压草延伸,几道蹲伏的身影透过茂密的草丛缝隙,盯着下方缓缓而来的骑队,捏紧了手中兵器。 有着压抑的声音在草间传开。 “来了。” “看来等不到那耿青说的时日,宝儿,收起‘那耿青说的’猜测” “别慌,等高贼再过来些许!” “等等,有马蹄声!” 有人忽然轻说了一声,指去马队来时的方向。 下方。 遮掩交叠的树枝抚动,高俊骑在他的那匹战马背上,循着风里不同的声响,转去目光看向密林的刹那,马蹄声骤然响起,一个金刀帮帮众正骑马由远而近冲来,挥鞭大喊。 “县尉!!” “高生的手下难道有急事寻我?”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勒住马匹,片刻,追来的骑士已经过来了。 “怎么回事?”“那人好像不是衙门中人。”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密林草丛里压抑的话语悄然流转,四道目光之中,那金刀帮帮众骑马飞奔而至,就那么在马背上拱手说了什么。 高俊脸色狂变,一勒缰绳,调转过马头,一夹马腹,暴喝:“走,跟我回去!” 左右心腹纷纷一抖缰绳,跟着他狂奔起来,落下的马蹄顿时炸响林间地面,转眼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沙沙沙 茂盛的草木走出四道身形,有人狠狠踹了脚下的石头,砸在前面的树杆,咬牙切齿:“难道走漏风声?” “事情发生的古怪,若是走漏风声,肯定派人搜山。” “今天刚好第二日下午”边上的唐宝儿忽然开了口,看去城池的方向,喃喃的嚅着双唇:“他说少则两日刚刚好两日。”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再望去飞狐县城,脑中浮起那日坐在巷口微笑的身影,脸上顿时显出惊骇。 “两日前他已经算到今日有事发生?” “去去城里打听” 四人擎了兵器匆忙出了山林,赶往城池的方向,阳光斜去云端,倾泻写有‘铁’字的旗幡,后院内,安敬思一身常服蹲在青年面前,看着他耍弄一把匕首已经许久了。 “想事?” “算是。” 耿青耍着手里的那般半截锈迹斑斑的匕首,瞅着一脸不解的安敬思,笑了笑:“就觉得这城里最近太安静了,说不得要发生大事。” 不久,金刀帮帮主忽然病倒的消息,在城里传开。 第四十五章 猫哭耗子 “你笑什么?” 阳光照着后院老树,蝉声阵阵恼人,树下一坐一蹲的两人,热气袅绕杯口,抛在手中的人手中的匕首,随后被对面安敬思夺了去。 “本司兵巴不得城里能太平十天半月,耿兄倒好,巴望出点事。” “那样,你就不用成天无事就往这里跑。” “说起来,你也在衙门当差成天蹲在自家铁匠铺里,是否有些理亏?” 两人沉默了一下,随后默契的笑了起来,耿青刚才的话,自然意有所指,只是不能明说,毕竟破伤风这种无症状感染不好辨别,他也不敢保证,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拖过潜伏期,如果有消息传出,那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耿青插回匕首,看着露在鞘外的柄首,慢慢抬起脸来,“之前你对高县尉还有金刀帮颇有微” 听到这话,安敬思脸上笑容渐冷,捏起了拳头不着痕迹的压在膝上,将脸偏开。 “耿兄想说,我对他二人颇有微词?岂止颇有微词,恨不得将他俩当街打死。别说你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耿青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你!” 安敬思被呛的语塞,愣了片刻,从地上起来,他压抑着嗓音,“那高俊说是县尉,简直连人都不配,相貌看似冷漠、肃穆,实则好色贪财贪名,悉数占全,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才装作这般?” 耿青擦了擦柄首,这次才完全塞回袖里,想笑又觉得气氛不合适,便神色的认真的看过去:“他半夜给你送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对面的安敬思多少惊了下,转念一想,这位耿兄虽从未读过书,不识几个字,可算计的本事是有的,他脸色不免有些恭敬,点了点头。 “两年前,我刚来飞狐县任司兵,他便着人深夜送来一个被捆缚的女子,耿兄不知,那女子是我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后来慢慢打听才知,这人喜欢欺负良家,还时常扮作马匪劫掠飞狐县外面的商旅,若发现对方车队有相貌稍好的女子,就直接抓走,旁人敢拦,便将人杀了。” “没人往州郡告发?”青年皱起眉头,随后舒展开,便将话语停下,大抵也能猜出,这些告发的书涵根本走不出飞狐地界,若是普通百姓,或商贩,就算到了郡治,想要见刺史、知州这些大官儿,怕也是无法。 呵呵。 安敬思笑了笑,目光有些冰冷:“告发?没确实的证据,谁能做?他那么做,金刀帮的人也跟着沾光,明目张胆的绑外来人放到帮里宣淫,好几次我差点就想杀了他,那次去他府里原本打算就要动手,怎料却碰上一个刺客,二话不说就朝我打来”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正要继续,大春从外面急急忙忙的回来。 “出事了。” 穿过铺里,过了后堂的门槛,手上就开始比划,指着外面就扯开嗓门:“大柱,外面都在传那个金刀帮帮主忽然病倒了。” 安敬思愕然的看去面前的青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你这嘴开光了?’的话到了嘴边似乎又说不出口,只得下意识问去大春:“真的?” “那还有假大柱,你要做甚?” 正说间,两人目光里,坐在那的耿青忽然起身,双手拍了拍袍上灰尘,笑眯眯的走去屋里寻了钱袋出来,丢给大春,“相熟之人得病,总得去探望一番才是,跟我出去买些礼品。” 说着朝安敬思拱了拱手,便一同出门,不过前者跟金刀帮帮主并不算熟,没有打算去的意思,翻身上了马背就告辞回了衙门。 此时外面关于高生忽然病倒的消息,早就在城里飞快的传播,安静的县城渐渐喧闹起来,但碍于县尉的威慑,不敢摆在明面上传。 “这怕是恶事做多,遭报应了。” “可不是,他俩兄弟威风八面,到处欺负人,老天爷估计早就看不过眼了。” “小声点小声点,莫要让金刀帮的人听到了。” 茶肆伙计端了茶水摆去桌面,小声提醒两个说话的文人,转过身又去了下一桌,哀求他们说话注意一些。 “哼,你们怕,老子走单帮的却不怕,欺男霸女之辈,岂能当得了江湖义气。” 一个绿林侠客拍响桌面,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楼上有金刀帮的人下来,本能的去拿靠在桌脚的兵器,与对方对视起来,不久,呯呯呯的打了起来,掀桌砸椅,茶水、糕点飞溅,顿时一片狼藉。 大街小巷,茶肆、酒楼,多是一些这样成群的圈子,耿青买了些许酒水、补血的药材,听了会儿碎碎叨叨的市井之言,便让大春驴车加快速度赶去金刀帮驻地。 “大春,旁边停靠。” 距离院门十多丈,耿青陡然叫住大春将车停下来,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下了车斗,几步距离之间来回跑动数十下,累的开始喘气粗气,泌出一层汗渍时,赶紧沾了沾口水涂抹去眼角,手脚麻利的从车斗翻出买来的礼品匆匆跑去那边院门。 “大柱,你跑什么。” “不快点,口水要干了。”耿青回头朝他说了一句时,人已经走上石阶,守门的金刀帮喽啰,神色比往日严肃许多,不过他们是知道的慌慌张张跑来的人是谁,纷纷抱拳:“见过耿先生。” “我兄长在哪儿?” “回耿先生,在后院歇着,县尉也在。”这是帮主的结义兄弟,几人自然不会阻拦,其中还有人先一步进去在前面领路,途中遇上家中管事,将礼物一并给了对方。 “听闻我兄长忽然患疾卧床,火急火燎赶来,路上没时间去挑些礼品,望不要嫌弃。” 那边,管事的看着手里的礼品,多是一些补血祛瘀,甚至还有酒水一类,大抵明白村中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胡买一气,不过能有此心,倒是让老头连连拱手道谢。 “耿先生说哪里话,您快快里面请,这就着人带路。” “有劳了,抓药的时候,听郎中说,忽然病倒多半气血不足,或疲累所致,到时候望管事多给兄长准备一些滋补血气、活络筋骨的药,膳食里添些许酒水也不错。” 耿青话语诚恳,丝毫没有作假,加上喘着粗气、满脸汗渍令得管事大为感动,也不多疑,叫过身边随行的丫鬟:“领耿先生去后院!” 远去前院、水榭,架在水上的长廊后方,戒备森严的后院当中,某间房里,阳光正钻进窗隙,苦涩的药味在空气里弥漫,高俊捏着拳头站在榻前,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 “郎中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体内无毒” 盛着苦药的瓷碗被侍女放去床头阁柜,靠着床头的身影四肢僵硬,让侍女不停的揉捏,虚弱的开口说话,一连串口水牵着丝滑落嘴角,脸上露出苦笑,“伤口都愈合了,怎的有中毒迹象,喝的酒水也是家中的,一并都验过了,都没有下毒。” “家里仆人呢?” “都没有换过,应该不是耿青”想到曾经兄长高俊一段时间在家中被行刺,高生顿时激动起来,僵硬的转了转脖子,咬牙切齿的低吼: “可能是之前那批刺客,他们行刺兄长不成,便将注意打到了我身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只是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 榻前,高俊皱紧了浓眉,负起手来回走动,看到弟弟激动的模样,呵斥了声:“激动做甚,这事我会加派人手找寻清楚,顺道寻更好的郎中再给你瞧病,以你一身武功,铁打的身子,不可能连这点毒都应付不了哎哎,你还笑,看来你病也不是很重。” “兄长!” 高生让侍女擦去他嘴边口水,一脸苦笑的摇摇头,“我哪里愿意笑,是实在控制不住也不知怎的,一说起话,就很容易激动,有时候,呼吸也很困难,昨日睡觉,差点没吸进气憋死。” “你这病真有点邪门。” 疑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外面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启禀县尉,耿先生来探望主家。” 榻前两人对视一眼,高俊偏头朝阖上的门扇说了声:“让他进来。” 片刻,丫鬟推开门扇,退到一侧,耿青提着袍摆气喘吁吁的进来,双目微红有着湿痕,朝一旁的高俊拱手行了一礼,便快步走到榻前,蹲身握去高生的手,声线隐隐有些哽咽,唤了声。 “兄长!” “呵呵贤弟你哭什么,为兄就是病了,哪有人不生病的。”高生被他握着手,看着面前青年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看得出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心里也是有些感动,另只手僵硬的伸去在耿青手背轻轻拍了几下。 “你能过来,兄长就知足了,没事,过几日便好,到时家中摆上宴席,还像两日前那般痛快吃喝!好了,快起来。” 那边,高俊不喜哭哭啼啼,可也不好训斥,抿了抿双唇:“起来。” 耿青吸了吸鼻子,抬袖擦去眼角,才从地上站起来。 “今日在铺里听到外面传兄长忽然病倒,这才急匆匆赶过来,不然为弟都还不知晓,兄长这是何苦瞒着,让我担心。” 言罢,耿青坐到床沿,拿了柜上的瓷碗,舀了一勺汤药吹吹。 “今日,我便不走了,留在这里侍候兄长。” ‘呵呵哈哈哈’高生靠在床头看着悲伤的青年,轻轻笑出声来,摇了会儿头,“够了,够了,有贤弟这番话,为兄便就知足,混迹江湖日久,想不到还能碰上一个情真意切的结义兄弟贤弟啊最近几日为兄抱恙怕是不能理帮中事物,你聪慧能干,不妨这几日多帮衬帮衬。” 高生也并非什么天真之人,江湖混的越久,越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眼下能这般做,也是拉对方进来打些下手,利用一番,顺道看看对方做事的能力。 “这我怕不会,兄长也知,我大字都不识两个,最近在衙门里才刚学会写自己名字。” “无妨,你只需出出主意,或带我命令行事就行。” “那我便为兄长分忧。” 耿青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之后又聊了些许,将汤药喂完,这才告辞出去,高俊与榻上的兄弟相互看了看,后者虚弱的点下头。 “兄长,去敲打一番,省得做事没有顾忌。” 高俊转身跟着走了出去,看着候在外面的耿青,满意的点下头,一掀披风走去了前面。 “一起走走。” 高俊高大魁梧,身形伟岸,走在前面些许,旁边耿青消瘦修长,反像陪同的军师跟在一侧,随意聊了些家常的话语。 迎面,家中管事领了两个丫鬟过来,手中托盘,都是药膳羹汤一类的补品,高俊看了眼,继续前行,话语冷冰冰的说了句:“接手帮中事物,并非那般轻松,有些东西,还要多看看。” 耿青余光瞥着离开的管事和丫鬟,拱手低头:“是。” “帮中的事物,看到什么也不用惊慌,按着我和高帮主的命令” 诉说的话语声里,穿过走廊推门而去的房舍之中,丫鬟将托盘放去桌上,将一碗莲子红枣汤用勺子舀来舀去的吹散热气。 随即,坐去床沿,另一个丫鬟将高生搀扶坐起时,老管事躬着身子小步上前,笑嘻嘻的道:“主家,该喝些补药,说不得你是气血亏损所致,喝了就好了。” “嗯。” 高生张口喝下勺中的羹汤,咂了咂嘴,皱起眉头:“味道怎么怪怪的。” “是酒。” 管事笑容满面,指了指丫鬟手里的碗,“加了一些酒进去,活络筋骨血脉。” “原来如此。”高生也不疑,这管事跟随他十余年,是家中最为放心的人,就是喜欢弄一些偏方。 ‘偏方就偏方,生病后,才知人情冷暖啊。’ 想着,又接连喝了几口,喝完后擦了擦嘴,靠去床头,脸色忽然变了变,手脚止不住的痉挛抽搐 “汤……汤里,有什么?!呃啊——” 外面,还在说话的两人里,高俊那句:“按着我和高帮主的命令行事便可,不要有多余想法。” 话语刚一落下,后方陡然响起一声瓷碗呯的打碎声响,高俊心有灵犀般回头,远处,房门口,一个丫鬟惊慌冲出,手脚无力的跪去地上,哭喊出来。 “帮帮主不行了。” 下一刻。 屋里,响起一声:“啊——”的凄厉惨叫,响彻后院,又戛然而止,顷刻,像是老管事的嚎啕大哭。 “高生!” 高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陡然暴喝,拔腿就往那边狂奔。停留原地的耿青,勾了勾唇角,随后又平复,脸上泛起惊惶急忙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就见穿着亵衣的汉子歪斜趴在床沿,一只手垂在了地上,旁边还有打翻的药碗,高俊冲去将他翻起,手指探去鼻口,人早已没了呼吸。 耿青眯了眯眼,瞄去一片死灰的脸庞,随即,泛起‘悲伤’扑了过去,捶胸顿足哭出声来。 “兄长啊你怎的就去了!!” 第四十六章 收尾 “胡饼,洒了芝麻的烤胡饼——” “借过借过,小心撞着!” “那边俊朗的客官,要不要进小店品品新菜,保管你满意!” 长街人声沸腾,行人过往,张罗桌椅的小贩,举着出锅的饼子高声叫卖,结伴而行的妇人驻足店铺,看着架上铺开的一段段布匹,想着自家丈夫的身形,抿嘴笑了起来;些许胡音漫漫远在街头,上了年岁的胡姬卖力的晃动腰肢,引来旁人的目光,捧着钱盒的胡商耷拉眼皮,打了长长的哈欠。 单手撑着下巴,下一刻就被人撞了一下,叫嚷‘借过’的身影快步走去街边,汇合等候的同伴,周围嘈杂里,小声低语,不时指去后方的街道。 “刚刚你们猜我打听了什么?”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快些说!” “那个高帮主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哎哟,这可是大事了。” “就咱几个说说,可千万别去凑热闹走了走了,去红楼那边逛逛听说来了一批水灵灵的小姑娘。” 交头接耳的几人嘀咕着与迎面而来的一男一女错开,男子回头看了眼几人背影,转回来,轻声道。 “高生死了刚才都听到了?” 绕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货郎,唐宝儿抿着嘴唇悄然点了下头,此时她已经换了身行头,发髻高高挽上,缠了一圈粗糙的麻布,脸上也多油渍,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妇人。 “应该是真的,那天他说的话,今天便应验了就算他说他能当皇帝,我都信。” 陈数九嘴角抽了抽,身旁这女子这番话太过危险,若是被掌门听了去,怕是要受责罚的。 “不说了,就当是卧龙再世,咱们也先过去看个清楚。” 穿过扰扰嚷嚷的长街,往北而行,家乐坊背后,便是金刀帮的驻地,那边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去,很容易就能寻着。 相隔一条街,路边已聚集了不少人,茶肆、酒楼宾客满朋,品茶喝酒小声说着什么,眼睛不是瞥去远处高耸的院门,两头石狮前,‘奠’字的白纸灯笼高挂,漆红大门上贴上了白色的封条,不少远来的马车缓缓驶来停靠。 随行的仆人递上名帖后,便搀扶衣着华丽的人下来进去里面,黄纸燃尽的熏味钻入口鼻,看着满院的缟素、白幡,沉着脸走去后堂在火盆前烧上几张钱纸,便与几个同样衣着奢华的中年男子拱手,沉着的表情化作笑容,说笑起来。 “李兄,那日县衙一别,又有些时日不见了。” 方脸的男人笑着拱手还礼:“那等会儿出去,再与王兄弟寻家酒楼喝酒说话,眼下我等这般说笑,怕有些不妥,县尉怪罪下来,咱几家可得罪不起。” “呼~~也对也对,这老天爷真是怪啊,高帮主武艺高强,说得病就得病,说离世,就片刻间的事,唉~~” “谁说不是,昨日我还念叨,来高帮主这里讨碗茶水喝喝,今日人就不在了。” “对了,高县尉眼下在里面?” “怎的不在,不过来的时候,听帮里有人说,还有一个帮主结义的兄弟也在,你我都认识的。” “谁?” “就是那耿青!” 嘶~~ 有人咧嘴呲牙吸了口气,下意识的望去后院的方向,“怎么哪儿都有这家伙。”顺着友人的视线,招魂幡在风里摇曳,隐隐传来哭声的后院,烟气袅绕,大量的黄纸随风卷去半空,有的丢去火盆化为灰烬弥漫飘飞。 耿青系着麻绳,眼眶红红的烧去手里最后一张钱纸,朝着内堂停放的灵柩躬身拜了拜,捏着袖口擦了擦眼角,哽咽的吸着气,走去披麻戴孝的一个美貌妇人,乃是高生的妻子,原配早在几年前就死了,这是他在前年新娶进门的。 “大嫂心里放开些,莫要怄气,小心伤了身子。”他吸了吸气,从梨花带雨的妇人俏脸上挪开,看着贡桌立着的灵位,“我与兄长虽是结义,可待我如亲人,这份情谊,耿青不敢忘怀,大嫂日后若有遇上难处,大可遣人知会一声,即便倾尽所有亦帮衬嫂嫂。” 说到动情处,带起了哽咽的哭腔,摇曳的火光照在俊俏的妇人脸上,她也不过双十之数,听到丈夫的结义兄弟如此,感同身受般,眼泪滚落眼角,捏着手帕捂去嘴边跟着又哭了出来。 这耿青 与吊唁的宾客还礼回过身来的高俊,看着神色哀伤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纠结,向来不喜轻易相信任何人,可亲兄弟的身后事,眼前这个青年忙前忙后的帮忙操持,痛哭流涕,就像真的死了亲人一般。 难道他真将高生当做兄长了? 钱纸燃烧,灰屑飞舞,沾去官袍,陷入思绪中的高俊沉下气来,他心里虽然伤感,但并不流于表面,对于面前的耿青,咧开嘴笑了笑,慢慢过去将他叫了起来,一起往外走。 “既然你是高生的兄弟,便是我的兄弟。” 高俊一身官袍,豪迈魁梧,耿青身材修长,身着补服、黑靴,结伴走出后堂,稍慢半个脚步走在后院花径间,仿如商谈公事。 “家里缺什么只管跟为兄开口,之前你瞧上的那位姑娘,是外面掳来的,是个燕赵之地的女子,在床上该是野的很?喜欢,改日我遣人给你送去。” 耿青擦着眼角,声音还有些抽气,摇了摇头:“县尉说笑了,如今兄长刚亡,我岂能做这种事。余下的时间,就想将兄长送葬入土,也算全了结义之情。” “你这番话,为兄也听到心坎里了。”高俊负着双手,侧过脸来,赞赏的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方才转回去,看着前面蜿蜒小径,“之前卧房当中的话,你继续照着做下去,往后这金刀帮,有你一半!” “这” 耿青脸上一怔,犹豫了片刻,后退半步朝前面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的身形,躬身拱起手。 “兄长既然嘱托,青在所不辞!” “好!哈哈哈——”高俊一手打去青年肩头拍了拍,顺势揽住他,一起往回走,豪迈的笑出声。 “明日子时,你去城外等候一支出城的车队,领着他们做事,至于去哪儿,里面自有人知晓路。” 压低了嗓音在耿青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点头应下,便随着高俊回到后堂操持繁重的丧事礼仪。 下午天光将暗,斜斜的日头里,耿青准备起身告辞。 “为兄送你。”高俊也是一脸疲惫,送他到了门口看着回身拱手一番的青年,上了驴车驶离,他目光才又严肃起来。 他与高生喝的同一壶酒没有下毒的迹象还亲手操办丧事应该不是他,可高生的死,却处处透着蹊跷。 难道真是那帮刺客? 高俊皱紧了眉头,好一阵才转身回去了院内走去。 远去的街道尽头,驴车上悲伤的神色收敛,耿青脸色恢复如常,只是抿着嘴唇一直沉默,回到铁匠铺,叫了大春和王师傅跟上来。 “这里两封信,一封交给安司兵,一封拿去城外东南一处破庙。记着,别让金刀帮的人注意到你们。” 回到里屋,拿了毛笔、磨好墨子,笔尖唰唰的写下一些字迹,折叠好分别交给二人,不久,两人怀揣信函一前一后出了铺子。 ‘该是收尾了。’ 耿青抬起脸,敞开的窗棂外,天光渐暗,外面长街喧闹如白昼。 第四十七章 春尾好时节 金刀帮帮主得病离世的消息,第二日已经在城中传开,早早听闻消息的百姓分开两侧,看着街道尽头,黄纸洒去半空,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青冥的天色里,高举的缟素白幡的队伍朝这边过来,有着棺椁的灵柩被浩浩荡荡的金刀帮帮众抬着走在中间,踩着一地纸钱往前缓缓而行,披麻戴孝的美妇扶着棺椁嚎啕大哭。 这年头越是哭的惨烈,死者越是受到尊敬,若连哭声都没有,便在方圆数十里沦为笑柄。 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也有不少刚从外面回来的,或来飞狐县一两日的商旅,见到这种场面,一个裹羊皮袄的汉子忍不住问去旁人城中发生了何事?这是谁家死人了。 “你不知道?金刀帮帮主死了,昨日突然暴毙。” “刚来飞狐县有些耳闻,想不到竟死了,也不对,昨日死了,今日就下葬?” “哎,这都什么月份了,停几日怕是要臭了。” 谢过了那人解惑,汉子带着皮帽转身回到酒楼,二楼上有着两男一女看着洒去黄纸的队伍远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站在中间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裙,裙摆下是浅红色的绣鞋,双腿修长并拢着,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飘过来的几片黄纸,片刻,就被身旁两个男人挥手打开。 不久,脚步声蔓延上来,踏上楼梯的汉子摘下帽子,不动声色的坐去一桌,那边观望外面的两个男子也跟着坐过来,低声交谈起什么,隐约间似乎有‘消息准确’‘那人应该信得过。’‘试上一试也无妨’的话语。 窃窃私语的话语声里,站在栅栏前的女子负着手,掌心里捏着一张信纸撕下来的纸条,拿过眼前看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揉成了一团。 目光望去的方向,晨阳落在她脸上唇角弧起一丝笑,裙摆轻快飞洒,转身走去三个男人那边,将纸团拍在了上面,嘴角的弧度化作了得意的笑容。 外面街道,送葬的队伍远去,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离散开来,往北的方向,长长的队伍已出了城门,下葬的地方距离飞狐县十里左右,是高俊请了高人连夜选好的位置,这般匆忙,却并非外面说的天热,而是希望自己的亲兄弟,身子能干干净净的下葬。 那边道士唱诵、家眷哭泣的声音里,他走去守在灵柩的青年旁边,望着繁复的下葬礼节,轻声的说了一句。 “今夜子时,就在此处等候。” “是。” 耿青轻启了下双唇,简单的回答。 然后,高俊拍了拍肩头,错开走了回去,今日送葬有不少城中其他大户,也有衙门中的同僚,自然要上去一一拱手、招呼。 “今日我弟下葬,有劳诸位相送,待返回家中,再摆宴款待!” 拱手还礼的宾客里,安敬思脸上表情如常,劝说了两句保重之类的话语,目光偏去那边灵柩旁的背影,青年背负双手,耷拉着眼帘,像是疲惫不堪。 不久,棺椁在道士的引导下,缓缓放入墓穴,之后填土、立碑,烧了钱纸、白幡,众人这才返回城中。 金刀帮驻地也在丧事结束,撤下了缟素、白幡,摆上几十桌宴席,周围人影来往,觥筹交错,喝酒划拳、谈论买卖,显得热闹而祥和。 “嫂嫂吃点东西,往后家里还需你撑着。” 耿青从丫鬟手里端了一些吃食放去桌上,随后退了出去,前院喧闹的声音还在传来,耿青穿过昏暗的廊道,几个巡逻的喽啰见到他时,纷纷退去两侧,将道路让开,恭敬的唤了声:“耿先生。” 在金刀帮,他的位子已经明显超过了许多人,就连帮里的老人窦威,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一来,是帮主的结义兄弟;二来,又得高县尉看重引为心腹;三,则是帮主身后事亲手操持,办的井井有条,几乎帮会中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对他多少已经认同了。 来到前院,区别开来的十几桌金刀帮骨干、帮众一一起身,端起手中酒水齐齐唤了一声,便仰头一口喝干。 另外一边的十来桌城中大户人家的家主或有事不能来,让家中掌柜、管事过来,看到这一幕,原本嘴里有些微词的人,咂咂嘴不敢多说什么。 “兄长身后事,诸位出力不少,也都渴了累了,就放开了的吃喝。” 耿青朝他们拱了拱手,礼数周全,令那边城中大户挑不出毛病,随后摆着袖子走去内堂,向坐在灵位旁的高俊告辞。 “大兄,小弟先行回去一步,准备准备。” “那你便去,好好休整一番。” 高俊一脸肃穆,待到青年拱手转身离开,他又补充一句:“莫要错过了时辰。” 一只脚跨过门槛的背影停了停,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另一只脚顺势迈了出去,微笑着朝打招呼的金刀帮帮众抬袖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大春甩着鞭子早已等候,看到他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待人一上车,‘啪’的抽响,驱车驶离这方。 “昨日信都送到了?” “送到了。” 随后,两人就没了话语,大春想要问,可看到耿青疲倦的闭着眼睛假寐,张了张嘴又闭上,到了铁匠铺,后者睁开眼睛,从车斗下来,借了王铁匠房间,写写画画一番,比对了计划可有纰漏后,便将纸烧掉,拿了存放这边的衣物去沐浴一番,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给大春了些许铜钱,到外面街上买些零嘴,随后坐去铺子后院的桃树下,安静的翻着书。 沙沙~~~ 风声拂过桃树,枝叶轻摇慢舞,脱落的叶子飘去书页,被他夹在指尖吹去地上,此时天色已经黑尽。 耿青问了外间打铁的铁匠什么时辰了,方才放下书本,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 “大春,拿上零嘴跟我去外面。你买的什么?” 夜色渐深,长街人已不算多了,夜摊的小贩收拾着器具桌椅推着独轮车匆匆离开,街上泛起的薄薄水雾。 驾着的驴车上,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话,消失在蒙蒙雾气里。 “蚕豆,铁匠婆娘半个时辰前炒好的,咬起来可脆了,还有一些果脯、蜜饯,钱不够,没买多少。对了,大柱,咱们去哪儿?” “别问,跟着就是。” “那你叫我带上王师傅的锤子作甚?” “防身。” 夜云厚重,看不见繁密星月,长街上蒙蒙雾气弥漫,贴着地面翻涌,靠着通往北城门的街道,隐约一盏灯笼光芒由远而近而来。 咚咚! “春来有湿气,莫要染病得了风寒,紧闭门窗,严防盗贼光顾,红杏外出” 咚咚咚—— 打更人挑着灯笼,敲响梆子悠然走过街头,偶尔听到几声犬吠,停了停脚步,安静的夜色里,一阵车辕滚动的声响,举着灯笼转身回看,火光在纸笼内摇晃,明明灭灭间,后方长街,几辆马车朝这边过来。 ‘这般晚了,还有这么多马车外出就当没看到,赶紧离开为上。’ 嘀咕两句,打更人提着摇晃的灯笼加快了脚速,过了通往城门的路口,还没跨去对面的街头,前方响起了‘踏踏踏’的马蹄声。 翻涌的水雾里,有着马匹的轮廓,马背上的身影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横着长兵垂在马侧慢慢过来。 那打更人提着灯笼、铜锣愣了愣,回头,几辆马车也在逼近,吓得脸色惨白,顿时丢了灯笼、铜锣双手抱着脑袋蹲去了地上。 冷清的街道上,行驶而来的几辆马车注意到了前方骑马的身影,以及对方手中的长兵,当先那辆车辇,车夫站起来大喝出声:“滚开!” 落在地上的纸皮灯笼光芒范围,马蹄缓缓踏入,随后又迈了过去,错开了打更人,那边有人认出了马背的身影。 “安司兵他要干什么?!” “不好,你们拖住他,我去通报县尉!” 单枪匹马的人影独自过来时,有人跳下马车往回跑,最前面那车夫叫嚷对方停下,就在逼近的一瞬,站起身将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 抽响的声音戛然而止,鞭子稳稳被马背上的人影抓住,顷刻,用力往外一扯,将那车夫拖离了车架,重重甩去街边的店铺,砸的发出嘭的巨响。 迈开的马蹄在‘吁’的轻声里驻足,安敬思斜垂的长槊缓缓横了起来,他目光威凛。 “尔等贩卖百姓,一个也别想走,叫高俊出来,他今天要死了!” 声音雄浑响亮仿如惊雷在长街炸开,周围亮有灯火的窗棂,一片片迅速熄灭了火光。 第四十八章 正是看戏天 “高俊!出来受死——” 声音撕裂夜空,虎吼般震响,附近街道一扇扇亮有灯火的窗棂,有人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就被家人拉了进去,“看甚看,不要命了!?”顷刻,吹熄了油灯,周围顿时漆黑一片。 远来的另一条街道,赶往北门的一辆驴车,被人勒停。 ‘丫儿啊儿~~’ 喷着粗气的青驴不安嘶鸣,大春捏着鞭子吞着口水,目光四顾了一下,眼里满是惊骇,山里野兽都没叫的这么响过,陡然一听,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回头看去后面车斗,声音有些忐忑。 “大柱,刚刚那声音好响,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耿青吐出咬不烂的炒蚕豆,捡起脚边的锤子砸的稀碎,选了碎粒丢进嘴里卡蹦的咬着,下巴挑了挑,示意城门的方向。 “是安敬思,不用去那边,照直走北门。” 大春点了下头,叮嘱了句:“给我留点。”一抖缰绳,驾着驴车咯吱咯吱的绕过那条街道,北门那边守兵似乎知道耿青要出去,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缄默的将沉重的城门推开能过车架的宽度,待过去时,有士卒跟在后面低声问道:“耿先生,刚刚长远街怎么回事?” “不用理会,尔等照常做事便可。”耿青拍去指尖残屑,看了眼士卒笑着回了句,让大春继续前行,摇摇晃晃消失在火把光尽头,转眼没入黑暗。 与此同时,东面的城门,五辆马车缓缓驶出,沿着延绵的墙段往北而来。 长远街头,夜风呜咽吹过屋檐,灯笼摇晃,昏黄光芒里,砸在店铺的身影还在痛苦低吟。 响彻的吼声余音徘徊街道。 众人视线之中,薄薄的水雾忽然涌动,矗立远处的战马,以及上方的人影横槊轰然冲了过来。 “安司兵,我们是金刀帮的!”“莫要冲撞,这是县尉的差事!” “安司兵,你敢!” 停下来的三辆马车上,有人大喊出声,试图阻止冲来的骑士,然而,冲势已成的棕黄大马,蹄声震彻街道,横垂的长槊便在:“喝啊——”的怒吼声中,随着双臂扭动,划过半轮冷芒,重重扇在最前面那辆马车车厢。 嘭! 木屑爆裂横飞,车轴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轰然断裂,粉碎半边的车厢歪斜脱离木辕横飞小截又是‘轰’的一声坠地侧翻,滚出一道道身影来。 唏律律—— 拉车的马匹凄厉长嘶,被绷紧绳索拽的人立而起,下一刻,跟着被拽的侧倒,重重摔在地面,挣扎着踢腾四肢。 “嗯?” 安敬思一勒缰绳,侧过脸来,就见滚去地上的一道道身影,俱是男子,服饰各异,身边还洒落一堆兵器,正从地上爬起来,其余两辆马车,布帘‘唰’的掀起,有男有女的江湖人冲了出来,持着各自兵器在街道中间四散开来,呈出围困的一人一马的架势。 “安司兵,看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废什么话,诸位,杀了他,替帮主报仇!” “呵呵”安敬思咧嘴笑起来,手中那杆长兵紧了紧,目光扫过周围金刀帮的江湖人,有着睥睨一切的蔑视。 “呵哈哈!!” 槊头呯的抵去地面,轻笑再到狂笑声里,马背上的身影促动战马,缓缓跑动起来,那说不出表情的脸上,安敬思目光变得凶戾,大吼:“一帮无主之鬼!” 下一刻,战马冲刺,四散周围的金刀帮众人不敢轻易上去,他们又不蠢,马上之将一旦跑动起来,极为厉害,尤其面前这个有着巨力的安司兵,那武功怕是堪比绿林宗师。 不过也有横炼功夫的高手不惧,持了一根铁棒迎了上去,想将对方冲势遏制,大伙一起围上去,必然将对方拉下马来,乱刀分尸。 身形跨出两步,铁棒照着冲来的马蹄横扫,还未到一半,狂奔的马匹上方,安敬思手中长槊闪电般一探,正中横炼功夫的高手胸膛从后背洞穿,单臂一抬,将人挑到半空,长槊呼啸着狠狠砸下,串在上面的那人掼去地上,左右撕裂了出去,街道石板都裂出几条缝来。 鲜血、脏器四溅,洒落人的脚边,还有些许热气袅绕。 见惯了厮杀,周围金刀帮骨干、帮众倒也不至于被吓破胆,其中一个像是练徒手功夫的汉子,抬手指过去:“不要单独上,围过去一起拿下他!” 四散开来的二十多人互相对视一眼,顷刻间,齐攻而去,“啊——”有人怒吼跨步一跃,手中刀锋翻转劈出,片刻,声线断开,腾空的身形被长槊硬生生砸回地上,激起一圈灰尘的同时,安敬思一提缰绳,坐下马匹心有灵犀般人立而起,避开左边刺来的一剑。 “讨死!” 巨大的咆哮响彻马背,安敬思双臂抡开,就在马蹄落地的一瞬,长槊翻转斩出一道半圆,将那挥剑的绿林连人带剑砸的飞出三丈,看也不看飞出的身影,兜转马头,刀剑齐齐杀来,长槊叮叮当当挡了几下。 马背上,安敬思另只手松开缰绳,摸去腰间刀柄,横刀‘锵’的出鞘,猛地侧身,刀锋向后一斩—— 当! 传来金铁交鸣的瞬间,偷袭的身影“啊——”的惨叫,半截手臂,连带脑门都被削掉小块,叫出两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的金刀帮众人这才生生感觉到江湖与战场的差距,持着兵器渐渐迟疑、仓惶的要不要再上去。 风吹过长街带着令人窒息的感受,街道尽头,响起一连串马蹄声,五道身影骑马配刀赶来,当先一人,身形魁梧,披着皮甲,正是高俊。 远远看着那边混乱的战团,一道道扑上去的人影,又如同炮弹般打飞出来,砸在街边店铺、墙壁,檐下的灯笼震落下来,点燃灯罩燃起了火焰。 他脸上呈出怒容,声音仿如雷鸣,暴喝:“安敬思!!” 咆哮的声音里,这边混乱的战团,安敬思点穿一个绿林女人胸口,回头侧脸,散落的发髻显出狂野,沾着鲜血的脸颊,笑了起来,挥槊扫开前面拦路的身影,向着冲来的五骑迎了上去。 “高贼,我正找你呢!” 马蹄疯狂迈开,奔驰的马侧,长槊划在青石地板,刮层一道道粉尘、火星,两边十余丈的距离,转眼拉近。 高俊身边亲随抢先一步,迎去前方,挥刀斩过去,随后连人带马被砸的侧倒,露出前面的安敬思,只见奔来的黄骠马,马蹄不停直接跃过地上挣扎的马身,落地的刹那,他手中长槊怒砸而去。 “放肆——” 高俊厉声暴喝,也在同时凶狠的横拉一刀,那刀身厚重宽大,正是耿青送他的金虎。 呯! 金属相触,火星在黑暗里一闪,巨大的金铁交鸣陡然炸开,两把兵器都在朝对方以最大的力量压去,锋口擦出一连串火花,然后,两边死死抵在一起。 高俊双臂震的酸麻,他瞪着对面散发狂野气息的青年,大声怒喝:“以下犯上,安敬思你想造反不成!” 安敬思咧开口吻,朝他冷笑。 “呵呵呵贩卖我大唐妇孺给北面的契丹人,高县尉,你才是死路一条!别以为暗度陈仓,早就有人知晓你计策了。” “什么?!” 高俊目光一凝,披帛鼓涨,陡然怒喝:“啊!”的压着金虎刀斜斜拉出一刀,错开的刹那,刀柄自他手腕灵巧的一转,斩去安敬思,几乎在同时,安敬思勒住缰绳偏开马头,单手擎着长槊嗡的扫过空气。 风声呼啸如虎吼怒斩而出。 血光自黄骠马前腿飞溅,战马悲鸣声里,对面劈出一刀的魁梧身形轰然响起‘嘭’的闷响,高俊被砸飞马背,撞去身后一名亲随,接触的刹那,那人喷出鲜血,与砸来的县尉一起滚去地上几圈。 高俊空着手摇摇晃晃的从地上起来,抹去嘴角血迹,看也不看对面受伤的马匹背上的青年,翻上亲随那匹战马,抖开缰绳。 “驾!” 他轻喝一声,伏在马背躲开刺来的一槊,冲过了对方,朝前面散乱的帮众喝道:“拦住他!” 纵马飞奔向北门,身后这支三辆马车的车队,不过是掩人耳目用的,同时也想看看杀他兄弟的凶手会不会上当。 可没想到前来袭击,竟是安敬思!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徒手打死猛虎的年轻人,从未对自己有过敌意啊 北门的士卒远远看到纵马而来的身影,连忙打开城门放他出去,不忘恭敬的喊了声:“高县尉。” ‘他既然在这里拦截,必然有人识破了我的计策不对,有人故意透露的耿青?!’ 疯狂转动的思绪里,高俊伏在马背,望着苍茫的山峦,清冷的月色里,仿如看到平日唯唯诺诺的那个青年,或那挂在脸上谄媚讨好的笑容。 他头一次感到了背上发凉。 几乎同时。 绕过城东郊外的五辆马车,沉重的车身带着里面一阵一阵惊慌哭泣的声音向北而行,不敢升起火把,籍着月色快速前行。 阴云浮走,遮去清冷的月牙,荒草乱石间仿如铺砌的银霜渐渐收回了天上,车辕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旷野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快至前方山坡,黑暗里有脚步声沙沙蔓延而来,随后越来越快,远处过来的马车上,驾车的一个帮众率先听到,从车辇站起来,朝声音的方向暴喝:“谁?!” 回答他的,是一柄飞来的长剑。 噗! 剑身刺穿他颈脖,余力不息的带着尸身钉去车厢门框,黑暗里,亮起四道火把,扔了过来,下一刻,四个人影籍着飞过半空的火光冲向马车,与护送的金刀帮十余人杀到了一起。 “啧啧打的真够激烈的。” 距离厮杀的车队二十多丈远的山坡上,新起的坟茔旁边,耿青下了车斗,抖了抖袍摆,坐去矮凳上,看着下方远处厮杀走动的一道道身影,让大春拿来蚕豆,兴奋的看起戏来。 啧啧 “果然,那个唐宝儿不是良配,一剑把人脑浆子都劈出来了。” 大春也搬了矮凳坐到旁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却是只能看个模糊,“哪里?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一旁,耿青敲碎一个蚕豆丢进嘴里,白了他一眼。 “随口说的,我也看不到。” 第五十章 文人唇齿杀人技 风吹过山坡,新起的坟茔白幡猎猎飞舞。 远方夹杂的惨叫、刀兵交击的声响还在持续传来,月色当中拖刀而行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低哑的笑出声来。 ‘呵呵’ “好!”高俊点头道了一声,目光转去四周,孤零零的坟茔飘着白幡,陡坡孤树在夜风里沙沙摇曳,便再无其他东西。 “那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体面死法,让伏兵都出来!” 见对方缓了下脚步,耿青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伏兵,他也只能拖延时间,让那边的唐宝儿注意到这里,或者等到安敬思追上来,但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笑了笑,双袖左右拂开,起身将手负去身后,袍摆下微颤的双脚努力的迈出一步,随后又是第二步走出,看了眼距离五六步距离的魁梧身躯,转身走去陡坡边沿。 “今晚不是你死,就是在下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高县尉。” 高俊瞪了一眼,捂着肚子的大春,斜眼过来:“问什么?” “在下想问”耿青负着手,望着十余丈外渐渐安静下来的厮杀,语气顿了顿,微微侧过脸来,与他视线对上。 “为何要杀我?” “呵呵哈哈!” 那边,高俊拄着手中横刀,怒极笑出来,“为何杀你?你害我兄弟,毁我基业。”话到了这里,抬手重重指去青年,声调拔高,几乎用尽全力嘶吼出来:“如何不杀你——” 耿青侧着脸看他,神色平淡的点点头:“有理。” 转过身来,负在后背的手顿时捏出一层冷汗,他脸上微笑着,朝对方走近,“高县尉,我送高帮主赚钱的门道,送你矿山的功绩,与二位交好可有错?我让耿家村百姓多赚银钱,也没伤到你们利益,为何还要侵占,就因为你们势大?” “耿家村,民风淳朴、心性善良,我大病之时,村人愿借钱予我看病;我爹伤腿之时,田地帮忙耕种,我一家承他们乡邻恩情,岂能仍由他们被欺负?尔等夺他们希望,与辱我父母何异?那我杀高帮主,可算有理?” “有理!” 高俊捏紧了刀柄,抬手抹去脸上血渍,咬牙又重复一声:“有理!” 声音挤出,举步往前过来,那边,大春捏起铁锤也要冲过来。 “大春!退后!” 耿青盯着走来的高俊,朝冲来的大个儿冷喝了声,冲出两步的耿大春只得停下,这时,负手的青年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不到三步的魁梧身形,一字一顿:“你兄弟,其实是你杀的!” “我杀的?” 高俊停下脚步,神色都愣了一下,呲牙狞笑起来,“呵亏你说的出口。” “我如何说不得出口,是不是你杀得,听听不就知晓了。”耿青也算豁出去了,语速放的缓慢,盯着面前已举起刀来的身影,也逼近一步,“你贩人去契丹,需得力人手,是也不是?想着拉我入伙,便需要百般试探,想出了矿路上的买卖这事 说起来,我与二位井水不犯河水,我在我耿家村过得逍遥快活,若非你出的这个试探,在下又岂会动手,高帮主又岂会遭到暗算而身死?人不是我杀的,是你害死了你兄弟,是你毁了你的基业,在下!只不过是代你出的手!” “信口胡言!” 站在那边的高俊虎目怒瞪,跨出一步几乎与耿青贴上,高举的横刀作势砍下,“我现在就砍了你——” “你砍啊!”耿青双目怒瞪迎上,也几乎吼出来,使劲拍着自己颈脖:“朝这里砍!你私通契丹无家国之念是为不忠;贩我汉人同胞予蛮夷为奴,愧对祖宗,是为不孝;强夺民财欺负良家是为不仁;一己私欲害死胞弟是为不义!” 咆哮的声音响彻山坡、坟茔,耿青红着眼睛,又是一步逼近,手指按在高俊胸口:“今日我被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杀死,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会在百姓口中传颂,而你,尸身无片缕,尸骸定被恨你之人乱刃分尸,投食野狗,到死都没有一块碑文,甚至一捧土堆都不会有!” “高县尉。” 耿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去那边孤零零的坟茔,“高帮主,还在那躺着看着你呢。” 远方,城门火把林立,化出一条‘火龙’,脚步声、马蹄声蔓延而来,为首的骑士挺着长槊冲上了缓坡。 十余丈外厮杀的车队,兵器交击的声音已然安静下来,走过遍地尸体,唐宝儿垂着剑锋这才看到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三人对峙。 ‘沙沙沙’ 孤树随着夜风轻摇慢舞,举在头顶的横刀慢慢垂下,散乱的发髻间鲜血还在流淌脸颊,高俊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青年,缓缓回过头,看去那边停息的厮杀,正追击而来的安敬思、衙门捕快、兵卒。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呵呵’ “县尉,大势已去。”耿青轻声说道,“夜已深了,趁月色,路尚好走。” ‘呵呵走?’ 高俊垂下刀,忽然轻笑起来,拖着刀身步伐蹒跚的从旁走了过去,看着那处坟茔,立着的墓碑上高生的名字,仰起脸来,笑声陡然放大。 “哈哈哈——” “你胜了!” 被血水模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夜空那轮清月,“啊——”的一声凄厉长啸,猛地抬手,横刀自他颈脖一拉。 噗! 矗立的墓碑,唰的溅上一道血线,月光照在的人影肩头横着刀锋斜斜倒了下去,沾染鲜血的横刀坠去了身躯旁边。 呼~ 清冷月色下,耿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一屁股坐去了矮凳上,这时,马蹄声自下方上来,看到树旁不远的两人,和驴车,安敬思也松了口气,长槊呯的插去地上,从马背跳下快步走近。 “耿兄,你可有事?那高贼” “死了,在那边!”耿青向后指了指那边坟茔,安敬思见他俩无事,举步走了过去,“自刎?” “什么自刎,他是被那帮刺客所杀!” 耿青想到什么,将怀里那把匕首拿出,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过去,将锋口在尸首伤口沾了些血迹,随手丢去尸体身上,一脚将那把横刀踢远。 “耿兄,你这是为何?”安敬思皱起眉头。 “人不能是你我杀的。”耿青指了指那边追寻而来的捕快、兵卒,朝他靠近了些许,低声道:“当官的,都不喜欢以下犯上,高俊再是罪该致死,也不能说是我们将他杀死,不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膈应我们。正好栽赃嫁祸给那帮刺客,反正也是他们想要的,而且飞狐县县尉的位置,你是当定了,不要太在意些许功绩的得失,县尊又能拿到一笔功绩,还能发通缉悬赏刺客,皆大欢喜,别把事情弄糟了。” 说完,拍了拍安敬思胸膛,又说了句便转身离开。 “这里交给你了,还有那些参与这件事没死的金刀帮骨干,都丢进大牢,要么让他们永远闭上嘴,我要回铺里睡上一觉,真他妈累死个人。” ‘火龙’延绵过来,耿青朝一帮上来的捕快、兵卒挥了挥手示意安敬思那边,随后叫上握着铁锤发愣的大春驾车下坡,顺道去看看车队那边。 果然,衙门的人一过来,唐宝儿四人已经先行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尸体,还有五辆马车停靠那里,分开过来这边的捕快、兵卒正解救车里被捆绑的一个个女子,见到公门制服,还有些害怕,过得一阵,一个个嚎啕大哭出来,令得解救的捕快、兵卒眼眶都湿红起来。 旷野上,风吹着女子悲戚的哭声久久不散。 耿青看了片刻,重新上去驴车,刚跨上一只脚,衣袍陡然紧了一下,回过头,就见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眼睛红红的拉着他,相比那些车里解救出来的女子,看上去干净不少。 “你是”耿青觉得有些眼熟,撩起少女额前散乱的几缕头发,正是那晚他留宿的姑娘,便轻轻拍拍她手,“不用害怕,你们已得救了,现在可以回家了。” 那少女手被耿青挣开,连忙又伸去拉住,一个劲儿的摆着脑袋就是不说话,旁边的衙役也过来劝说,都不搭理,无法只得对耿青道:“不如,先带回去,等查明了身份,叫她家中父母来领回去。” “那行,只得这样。” 这边,耿青话刚落,少女已经翻上了车斗,缩在角落里了。 “这呵呵。” 与衙役无奈的笑了笑,耿青上了车斗,叮嘱了少女坐稳,便让大春先回铁匠铺凑合一晚。 吱吱~~ 车辕呻吟转动起来,青驴迈着小步拉着车斗渐渐驶离了这方哭喊、嘈杂,过去城门的途中,耿青也问了女子名字,家住哪儿,可还有父母之类的,少女并没有说话,到了城门,火把光里,才看到她缩在车斗角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耿青捋了捋她头发,微笑着坐正回来,跟驾车的大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之前,你怎么不跑?” “跑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你都敢坐那一动不动,肯定是安排了后着,我自然就不怕了。” “呵呵那你真够聪明的。” “那可不,我爹就常夸我聪明。” “呵呵,那还敢拿铁锤砸他?” “不是他让砸的吗?这种要求,这辈子我都没见过。” “哈哈!” 车轴转动,说说笑笑的声音随着驴车驶过长街茫茫水雾、街边昏黄灯笼,没去尽头。 第五十一章 林中言卧龙 五更天的夜风格外寒冷,快要天亮的青冥颜色里,山的轮廓延绵西去的月光下朦胧而阴森,远方陡崖偶尔显出狼的影子仰月长啸。 呜呜—— 茂密林野风里沙沙摇曳,踩过落叶的轻响里,几道身影坐去缓坡大石下面,血腥气淡淡的散开,被风吹远了。 嘶~~ “金刀帮的那些狗贼,还是有几人手上有真功夫,这两刀挨的不冤。” “林叔,少说两句,我看看伤口。” 夜色里,有布料嘶啦扯开的声响,唐宝儿拔了酒袋木塞,淋去男人手臂、右肩的刀口,揉了一团布帛倒上伤药给林来恩敷上,都是江湖出身,这点伤势倒不至于让他皱眉低吟出声,看着一圈一圈缠上的绷带,顺手从女子手里拿了酒袋抿上一口,递给旁边的数八、数九,一只脚踩去旁边石头。 “不过,我倒是有些佩服那姓耿的了,咱们办了许久的事,好家伙,几日就弄成不说,一口气还弄死俩,这读书人来阴的,真是防不胜防嘶,哎哟,轻点!” 肩头上,绷带自女子手中猛地勒紧,唐宝儿白了他一眼:“他可不是读书人,就是一个庄户人家。” 另一边,陈姓两兄弟靠着兵器抿口酒水跟着笑起来,陈数九将脸朝飞狐县那边撇了瞥。 “姑娘,你表情,是不是心里有些喜欢那小子?我们兄弟俩干脆替你将绑来,然后南下汇合义军。” “九叔!” 唐宝儿跺了一下脚,手上稍不注意又用上劲儿,疼的林开恩呲牙咧嘴叫唤起来,待系好了绷带,女子这才倒了水袋里的清水洗手,望去有着斑斑点点灯火光亮的城池轮廓,笑了一下。 “谁喜欢他了,虽说聪明,可油嘴滑舌,没个正行,才不是良配”语气顿了顿,唐宝儿坐去大青石上,缩拢了裙摆,抱着曲起的双膝,看着渐渐隐去云后的那轮清月,“何况,师父说朝廷腐坏,要拯救天下苍生黎民于水火,等义军推翻了旧制,本姑娘才考虑婚嫁之事。” “哈哈,怕是到时候你就是老姑娘了!” 陈姓两兄弟、那边的林来恩俱是笑起来,惹得唐宝儿双目怒瞪他们,正要说话,陡然一阵风吹来,摇响一侧的林野,一道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宝儿,此间话有何好笑的,不妨说来听听,让为师也笑笑。” 声音中正威严,大青石上的唐宝儿再熟悉不过,急忙站起来,俏脸泛起甜甜的微笑,向某个方向抱拳躬身。 “弟子唐宝儿拜见师父!” 陈数八、陈数九、林来恩也一一起身,半跪抱拳,齐声道:“拜见掌门!” 木叶震响,摇曳的林野间,一道人影踩去枝头跃过青冥的天色,落到众人上方陡崖凸起的岩石上,一身白袍青衫挺拔而立,腰悬剑佩系着红穗随风抚动,梳拢整齐的发髻间掺杂不少白迹。 看着喜爱的女徒弟,那人纵身跃下,手中一柄紫鞘青柄的宝剑轻轻托着唐宝儿双手,让她起身,又朝那边三人挥了挥袍袖。 “都起身,交代的事都如何了?” “回禀掌门一应做下。”陈数九拱手回答,他脸上多有笑容,“金刀帮帮主高生与他兄长高俊都死了。” “好!” 庄人离抚过颔下花白短须笑了笑,片刻,忽地微微蹙了眉头,目光扫过三人,随后落去徒弟脸上:“二人都是你们所杀?” 四人对视一眼,随即拱手摇头。 “回禀掌门,不是,乃一个叫耿青的人设计所杀,我们不过从旁策应,出了一把力气。” “哦?说来听听。” 金刀帮高生、高俊兄弟武艺在北地这边算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让四人同来合力刺杀,然而,两月之间他得到消息,都是寸功未进,眼下陡然听到二人已死,还是设计所杀,顿时来了兴趣。 “师父,我说给你听。” 唐宝儿放下兵器,亲昵的拉着师父坐去一旁大石上,如同一对父女坐在那说笑,讲起飞狐县经历的一切,女子知晓的最全。 “这人不会武功,就连挥锄头都能累的半死不活,可脑子却好使,一开始他还不愿意与我们携手,却不知不觉就将那高贼弄死了,听到死讯,我和三位叔伯都吃惊不小” 从遇见耿青,到听闻暗算高生,再到遣人给他们送信约定时间地点,最后用言语将高俊逼死的内容,女子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师父,你知不知道,他还说,等将来要是义军入了长安,就算不请他,他自己都会到长安来求官,对了对了,他还有一个称号,好多人都叫他卧龙再世呢。” 一旁,庄人离端坐不动,宝剑安静的平放双腿上,听着徒弟讲述的过程,脸上表情却是有些不好看,“一石四鸟之计,此人虽说助你们杀了二高,可也坏了我们北行之事。” 那边唐宝儿四人疑惑的望来时,庄人离提着剑鞘起身走出两步,剑佩摇摇晃晃里,他直直盯着城池的轮廓。 “他杀高氏兄弟,可不是为你们,呵呵” “这个骗子!”唐宝儿看了一眼远方的飞狐县嚅了嚅嘴。 那边,走动的身影站定,不理会徒弟的话语,继续说道:“收回矿路买卖此乃一鸟;高贼一死,金刀帮上下便是他囊中之物,这便是第二鸟;卖你们四个人情,是第三鸟;还有你们口中力气极大的少年安敬思,定会暂代县尉一职,便是第四鸟。 飞狐县地界,黑白两道就算不是他的人,也都不敢得罪他,这还不算送给那县令的功绩,厉害除了已死的高氏兄弟,所有人都拿到了好处,就像之前他除那财主一样,这城里往后跟着他做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是你们忘了,本是搅乱北方,可因为他,这飞狐县却乱不起来了。” “师父什么意思?” 庄人离回过头,面容泛起一丝森寒:“皆为利往啊,都知道跟着他做事有好处拿,又怎会再生起事端,呵呵,我倒是有些想见见这个卧龙再世,是怎样一个才俊。” “师父,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 或许在师父身边,唐宝儿显得有些活泼,亦或者没听出她师父语气,拿上兵器就往前走,见师父没跟上,回过头,就见庄人离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古怪。 “师父?” 轻声的问了一声,庄人离忽然摇晃了一下,双唇微张,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淌在嘴角,顺着胡须滴落胸前。 “师父?!”“掌门!” 四人连忙上去搀扶,将其扶到青石上坐下,庄人离调动内息,平缓了一下,这才有了声音。 “无事为师之前去拦截那朝廷使者,竟是一个宫里的老宦官,想不到武功甚是高强,与那阉人互换了一掌,才得以脱身。” 他把着陈数八手臂重新站起来,想必之前来时一直压制伤势,眼下听到飞狐县的消息,反而心里惊怒,才压制不住,让伤势发作起来,休息了片刻,天色微微发亮,吞了压制内伤的药丸,看去一旁的女子。 “好徒儿你涉世不深,莫要让人给骗了,刚才为师还有一事未说,此人为何言语逼死高俊,必然有不愿做的事,那么定会将杀人一事嫁到你们四人头上,发往各州郡张榜缉拿,而且那阉人也要来这边,此处不能久留,我们南下回去,还要助义军一臂之力,当以大局为重!” “是,师父。” 唐宝儿拱手躬身,跟随搀扶而起的庄人离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望去浸在东面鱼肚白下的城池,后退两步朝着那边陡然大喊了声。 “骗子——” 气咻咻的转回身,快步跟上师父一行,消失在山麓密林间。 “阿嚏!” 晨阳照进窗棂,睡梦中的青年一个喷嚏将人自己给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坐到床沿打了一个哈欠,“大清早,就有人背后骂我了?” 这时,房门陡然‘吱嘎’一声打开,有光线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的进来。 素白衣裙的少女吃力的端着一盆水进来,整个木盆都像压在少女身上,跌跌撞撞的眼看就要跌倒,榻上的耿青赶忙下地,上前帮她端稳放去盆架上。 “我自己来。” “先生,让巧娘来。”她挽起袖口,低着头驾轻就熟的将毛巾拧干,递给耿青擦脸,随后在清洗揉捏一下。 便蹲下来,又将耿青手擦拭一遍,这才端上木盆跌跌撞撞的出去。 外面传来少女倒水的声音,耿青这才从刚才的事里回过神来,取过架上的补服开门出去,大春磕着蚕豆笑嘻嘻的靠在檐下,看着那边又拿了一些衣物蹲在那清洗的少女,见耿青出来,连忙道:“大柱,不是我让她做的。” “先生。” 那边,少女瘦瘦巴巴,拿着袖子擦了下额头,起身转过来,似乎怕耿青不让她做事,胸口微微起伏着,揪着手里一件正洗的衣裳,低着头期期艾艾地咬了咬嘴唇。 “就让巧娘做事俺娘说会做事,人家才喜欢,才会有口饭吃” 那话语细如蚊声。 第五十二章 苏巧娘 “先生听他们都叫你先生能不赶巧娘走吗?” 说话的身影声音低低哑哑,就是一个黄黄瘦瘦的丫头,捏着换洗的衣裳局促不安向着耿青。 “巧娘会做事,好养活有一口饭吃就可的。” 那身素白的衣裙还是那晚入耿青房,金刀帮的人让她换上的,之后,该是又被送回到那昏暗的房里关着,隔了天,变得皱巴巴的不像样子,身上也臭烘烘,裙摆下灰白的绣鞋沾了污秽,想来早上的时候,特意擦洗过,但还是能看到不少黑迹。 耿青叹沉默的从她手里拿过衣裳放回到盆里,“你大可不必这样,待衙门那边寻到你家,就送你回到父母身旁。” 少女低着脑袋不说话,轻轻抽泣起来,抱着湿漉漉的衣裳,忽然跪了下去,“先生我亲人都不在了巧娘没有家” “哎哎,这是干什么,姑娘快起来!”端了饭菜出来的铁匠婆娘,连忙将碗盘塞去大春手里,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将少女扶起来,说上两句圆场的话,拉着女子就去前面。 “有事好好说,跪啥呢,走走先吃早饭,耿先生等会儿还要去衙门点卯。” 少女低着头被推着走了几步,随即手脚麻利的帮妇人将桌椅在檐下摆好,又去了灶头拿了碗筷一一摆上,自个儿却是站在墙边不入座。 “”耿青看着墙边站在的瘦瘦小小的身子。 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起身去了灶头重新填了一碗,拿上筷子硬塞到女子手里,拽着她过去饭桌,按着几乎没肉的肩头坐下。 “都是村里出来的,没那么多规矩,过来入座,用完饭,在这里好好休养,等衙门那边有” 原本习惯的想说‘等有她家人消息’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了肚里,才想起刚才少女说她已经没有双亲了。 “巧娘是?来来先吃口菜。大春,帮婶子去外面叫我男人进来吃饭。” 一旁的铁匠婆娘性子热情,给巧娘夹了一筷菜放去碗里,安慰了几句,之后问起她姓甚、芳龄等等 “我我姓苏叫巧娘虚岁十四。”埋头端碗的少女怯生生的抬了抬脸,看到耿青笑吟吟的看她,又连忙低下头,捏着筷子秀气的夹着饭粒放去嘴里慢慢嚅着,见没人笑话她,才重新开口说起如何来的飞狐县。 “半年前,我是跟爹娘从云州逃过来的听爹说是沙陀人作乱,我们一个村的都往外跑,到了这边,跟其他乡亲失散然后就遇上那些人,他们押着爹娘去了小丘后面 临走时,娘拉着我的手哭着,叮嘱我不要逃跑他们让我做事,就做那样才能吃饱肚子不会挨饿,就能活。 后来,再也没见过爹娘,我被他们带走关了起来。” 拥挤的饭桌一片沉默,铁匠婆娘眼睛红红的叹口气,将巧娘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也望去耿青那边,希望能将她留下来。 “到时再看。”耿青刨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叫上早早吃完等候的大春,“走了,先送我去衙门。” 昨死高俊,他总是要到县令那里露一下面的,后面的事也需要过问一番,不然就白忙活了。 大春去院侧草棚牵驴挂车,耿青整了整补服出去,到的外面,陡然愣了一下,就见十多个金刀帮汉子被窦威领着一字排开杵在街上,这些人怕是天刚亮就来了。 “先生巧娘送你。” 苏巧娘放下碗筷,从里面跟出来,看到外面一字站开的身影,尤其领头的那个,她侥幸看过一次,认得是金刀帮的人,脸色顿时唰的一下惨白,她人本就瘦弱,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差点瘫软倒地。 下一刻,外面站开的金刀帮众人,随着一句:“见过耿先生!”便是‘哗’的整齐划一,拿着兵器齐齐抱拳躬下身子,引得过往百姓仓惶绕行,或远远望来。 “他们与抓你的那伙金刀帮不同,以后你会知晓。”耿青将她扶好交给跟着出来的妇人,随即,出了铁匠铺,朝对面抱拳躬身的一众身影,抬袖向外拂了拂 “我要先去一趟衙门,下午再到帮里与诸位说话,散了。” 窦威看着面前的青年,犹豫了一下,只得点下头,道了声:“是。”带上一众手下,先行告退,不久,大春架着驴车从后面绕来,耿青看了看脸色发白,颤抖不敢说话的苏巧娘,叫来铁匠婆娘,从袖里翻出钱袋一并交给妇人,大抵让她帮忙扯上几匹布做两三件衣裙。 之后,乘上驴车去往衙门,铺里,王铁匠是过来人,哪里不知自家婆娘的意思,端着碗在旁,嘟囔道:“瞎操什么心。” “你知道个甚。”妇人白了丈夫一眼,拉着神色仓惶的苏巧娘回了里间。 此时天色已大亮,街上人潮涌动,缓缓驶过的驴车的一侧,有人从另一头奔跑过来,接着又有人跟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高县尉死了,县尊张榜缉拿凶犯,布告就在牛坊街口,大伙过去听听!” 长街上顿时一片哗然,茶肆、酒楼刚落座的宾客,当下饭也不吃了,叫上同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耿青倒是有些意外,昨晚他只是跟安敬思提了一嘴,赵县令这么快就开始张榜缉拿唐宝儿一行四人了。 过去牛坊街时,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有识字的人站在布告下,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飞狐县父老视听,有高俊、高生者,聚众为祸,残暴百姓,私通契丹外族,贩我姊妹,今遣吏持笔布写告文以慰民心,二贼遇刺身亡,然,律法不可违,杀人之凶手,望父老不可庇护,知情告官者赏,知而不报者,与刺客同罪。” 诵读的声音落下,顿时一片叫好声,至于刺客是谁,在哪里?根本没人关心,围观的人群纷纷低声交谈,也有带着消息跑开说予他人听听。 不知第几次朗读在那边响起,停在圈外的驴车上,耿青看了片刻,让大春驾车驶离这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来到县衙停下,安敬思一身甲胄,拖着一袭披风正从里面出来,面上意气风发,少年得意的模样,看到耿青从车斗下来,脸上跟笑开了花般,快步上前拱起手:“耿兄!” “安司不对,在下,该叫安县尉了。”耿青抖了抖双袖,抬手相拱还去一礼,虽说只是暂代,可保不准上奏州府后,就正式上任了。 “哈哈耿兄抬举在下了,县尊眼下正在公房,耿兄自去就是,我还要去城外营地巡视一番,告辞!” 暂代县尉,职责已有不同,自然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安敬思重重抱了下拳,大步走下石阶,接过衙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背,再次拱了下手,扬起鞭子,带着一队兵卒匆匆离开。 走去里面,衙役、捕快忙碌来去,见到一路进来的耿青,纷纷拱手打招呼,与往日相比格外热情,有消息灵通的,爽快的先行恭贺道喜即将高升一类的话。 令得耿青不停拱手还礼,至于升迁,还是等见了县尊再说,县令公房那边,如今高俊已死,一应物品公文都搬去了另一个屋交由安敬思处置。 晨阳倾泻窗棂,一身官袍的赵县令抚须捂肚,走在宽敞的公房里,皱着两条快看不见的眉毛,不知想什么,听到耿青在外面唤了声:“见过县尊。”才回过神来,圆脸上双眼推挤的快成了一条缝,连连招手迎他进来坐下。 “你我还客气,快快坐下,正好有事要寻你。” 高俊一死,他便衙门最大的了,虽然县令本就最大,可眼下才是真正感觉像个县令的模样,当然,这一切归功于谁,胖县令心头还是明白的。 耿青拱手道谢一番,坐去侧面,“县尊,不知寻卑职有何事商议?” “朝廷派遣的天使一事,听说是宫里的。” 第五十三章 飞狐县话事人 宫里的? 敞开的窗棂晨阳晨阳正倾泻进来,光尘飞舞间,徐徐青烟袅绕香炉升腾,耿青蹙着眉头,陷入沉默,公房安静了许久,那赵县令负着手来回走动,不时看他。 “二高之事,本县可知你出力最多,但死了一个县尉,天使过来,定然会过问追查一番,若是发现是我等设计,就算高俊、高生该死,也有违律法。这事你得拿些主意出来,本县已经写好上呈的公文,让你啊,考科主簿。” 耿青抬了抬眼,笑着起身端了茶水斟上,“县尊抬爱,青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赵县令吹了吹杯口热气,见他迟疑,‘哎哟’了声,急的来回两步,抖着袖子,声音催促:“想到什么赶紧说,可急死本县了。” 窗棂照进的光尘飞舞里,青年抿了一口茶水,压着步子来回走动,身后催促的话语,没有急着回答,盯着灯盏上摇晃的火苗。 ‘宫中之人,那必定是宦官,总不能大内侍卫过来?’ 宦官极难应付,除了贪财,其性格古怪、扭曲,不用耿青猜都知道什么原因,这种人想要讨好,蒙混过去,难度还真有困难,还不能拿对方怎样,若是在这里伤了或死了,整个县衙门估计都会遭殃。 “县尊,眼下先将刺客行刺二高之事填补妥当,莫要使他察觉,待天使来了飞狐县,卑职接触过后再想应付之策。” 胖胖的身影沉吟着坐去书桌后方,双手搭了搭扶手,好一阵才点了点头。 “也只得暂且这样。” 耿青眼下也跟这位县令商议不出什么来,喝了口茶水,安慰几句不要乱了阵脚的话,便告辞出门,寻了店铺买上一些点心回到公房,与一众文吏分了吃,顺道询问了那批女子如何安置的事。 待罗列名册的几张纸递来,耿青拿在手中坐去他那张椅子上展开,上面内容多是记载女子被抓的过程,以及家乡何处。 多数是随丈夫出远门被掳,丈夫被杀,双亲该是还在,也能送回家乡,但翻到写有苏巧娘那段,她跟父母出来,那么双亲自然是不在了。 ‘唉’ 耿青叹了口气,将名册还给同僚,拿起毛笔练起笔法来,这段时间,有衙门文吏偶尔指导,书写上有不少进步,比之以前要工整许多,不知不觉沉浸进了书法里。 快至晌午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衙门外面的差役跑来,说是金刀帮的人请他。 ‘都到晌午了?’ 外面天色灿烂温热,听到差役的话语,耿青这才想起清晨与对方约好,衙门内众人对于眼下尚存的金刀帮,并没有那般在意了,听到那三字不过微微抬了抬脸,继续各忙各的,待青年出门离开,才有些许话语。 “剩下那些喽啰,怕是整天诚惶诚恐了。”“也不尽然,我反而担心,没了人约束,到时候别出乱子才好。”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那帮喽啰请耿兄弟过去了?这是要抱大树了。” “我倒不关心这些就是想知道,那金刀帮帮主夫人会不会抱?” “老树盘根?” 有人陡然冒出一句,令得握笔处理公文的众人一片起哄,笑声传去外面,巡视的衙役、捕快伸了伸脖子朝那边屋子看去时,远去衙门外面的耿青,汇合赶着马车来的几个金刀帮喽啰,叫上大春随他一起上了马车离开。 穿过嘈杂的街道,还未到金刀帮驻地的院门,窦威便带着人站外面相迎,见马车停下,急忙上前迎着耿青从车上下来。 “耿兄”后面还有一个‘弟’字没喊出口,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耿先生,这边请。” “窦兄,请。”耿青向他拱了拱手,朝院门那边一摊,看着写有‘高’字门匾的帮派院门,收回视线,脸上笑了笑,径直走了进去。 院中摆设与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凉亭楼阁、练武的广场总给人几分萧瑟的感觉。 帮主先亡、高县尉便紧随其后,算上昨晚死去或被抓捕几十个金刀帮精锐武者,整栋大宅院空荡荡的,一路上少有丫鬟仆人,多是金刀帮尚存的底层武人,抱着刀剑蹲在檐下沉默,或与旁人低声交谈,窦威领着耿青过来,才一个一个站起身抱拳。 “帮中头目进来,余下门外候着!” 窦威在普通帮众里有些威望,听到他吩咐,顿时有三个身材不一的汉子走来,向耿青恭敬的抱了抱拳。 “见过耿先生。” “见外了,一起进厅落座。” 三人哪里敢一同进去,齐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耿青推辞不过,这才跨进门槛,先一步进大厅的窦威伸手请去首位正中两张大椅之一。 “先生上坐。” “这” 耿青皱了皱眉头,坐上那位置,基本就是拿到金刀帮所有产业,和下面的人手,故做犹豫的片刻,后面左右排开的三名头目顿时抱拳半跪下来,齐声喝道:“先生上坐!” “兄长亡故,那耿某暂且先安稳帮中事物。” 说完,耿青大步走去铺有虎皮那张椅子,掀了一下袍摆,转身大马金刀的坐下时,大厅后侧的门扇打开,一袭红紫点缀云纹衣裙的妙龄妇人带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捏着手帕擦了擦有些湿红的眼角,朝左椅上的青年露出微笑,微微福了一礼,唤了声:“妾身见过叔叔。” 旋即,起身拖着裙摆缓步走去右侧的大椅坐下,双手交叠腿上呈出安静。 耿青大抵明白女人露面的原因,也不多说什么,接过窦威双手捧来的清茶喝上一口,伸手扫向两侧席位。 “诸位兄弟坐。” “是!” 三个头目拱手应了一声,分别坐去左右,耿青偏过头看去身旁的窦威,后者双手叉着腰,疑惑的看去望来的耿先生。 “我我一直站在这儿的” 这话引得另一边的妇人掩嘴轻笑,耿青沉了下口气,转回脸来,清了清嗓子,便说起正事。 “你们当中不少人心里想必困着许多疑惑,昨晚发生了何事,高县尉为何突然离世,对吗?” 下面,乃至庭院聚集的一帮帮众,此时都安静下来,顶着日头望去里间。 阳光划过云端在走,蝉声在院中青树一阵一阵嘶鸣。 第五十四章 我与那曹贼何异! 吱~~吱吱~~ 青绿的树枝风里摇曳,庭院聚集的帮众安静的望着,耳边是一声声蝉鸣歇斯底里,以及里面传出的徐徐话语。 敞开的厅门,一身补服黑靴的耿青神色严肃,目光扫过周围,将茶盏放去桌上。 “昨日发生之事,尤为复杂,我接到县尉嘱托,去往城外等候,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帮中车队过来,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我兄弟大春探了消息回来,说是车队遭遇了伏杀,我刚下了山坡,高县尉就从城门那边过来,浑身带伤,颇为狼狈,他见我在这边,先赶了过来,似乎想要与我说明缘由,然而” 耿青话语停下,阖上眼睛,微微仰起脸长出了一口气,周围目光投在他身上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嗓音低哑继续说下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还有刺客埋伏,他们好像早有了准备,就等县尉现身的那一刻,再到后来车队里的兄弟都没灭了口,原本我以为也要死的,可安司兵带了士卒、捕快赶来。” 有人皱了皱眉头:“安司兵怎的知晓?” 果然,没有人傻子,耿青今日将事情说不明白,估计也很难走出这宅院,不过敢来,自然也是不怕的。 他点下头的同时,三个头目、旁边的窦威咬紧了牙关。 “安敬思!!居然勾结刺客” 四人话语还刚说到一半,耿青忽然抬手让他们停下,“要我看,那些刺客杀得好!” 话语落下,周围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右侧椅上的美貌妇人停了停放去唇边的茶盏,眸子露着惊讶看去抬手说话的青年侧脸。 “叔叔,为何说出这番话?” “杀得好!”耿青重重又重复了一声,按着桌角起身,单负一只手走去中间,看着泛起怒意的三张脸孔、外面抓紧了兵器的帮众。 他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刚才在下也说了,此事尤为复杂,我也是昨日被安司兵带回去后才知晓,你们那些俘虏的女子,可知是要贩去北方契丹的。安敬思便得到消息于城中拦截,外面有了刺客伏击的一幕。” 下面一片安静,高县尉、高帮主还在时外出劫掠的事,帮中上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掳回的女子也多是以为给帮中最亲近帮主的那一批人享乐,想不到竟是拿来买卖,一时间倒也没人开口说话。 耿青看着他们表情,负着手前行,快到门槛才停下,“混江湖嘛,哪有不沾黑的,贩卖就贩卖,但私通外国,将咱们的女子卖给契丹人,这就说不过去了,咱们江湖人多是响当当的汉子,不说家国天下,至少不做丢咱祖宗脸面的事?” 外面,俱是普通底层的帮众,虽说听得不是太懂,但大概含义还是明白的,有人站出来:“既然如此,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金刀帮往后如何?咱们是走还是留?耿先生,你来拿主意。” 窦威点点头,重重抱拳:“还请先生主持大局!” 厅里那三个头目、外面帮众齐齐抱拳。 “请先生主持大局!” “叔叔!”妇人被丫鬟搀扶着,缓缓起身矮身行了一礼,耿青连忙上前虚托,“嫂嫂先起来。” 妇人抬了抬湿红的眼睛,眸地仿佛有着勾魂般的妩媚,耿青将脸挪开,转身朝众人拱起手。 “众兄弟抬爱,耿某也不是矫情的人,但有句话,我要说前头,窦兄暂代帮主行事,若有大事不绝,再寻我出面。毕竟我是公门中人,还请诸位理解。” 想要做官高升,淤泥潭里就不能多待,但隐在窦威身后却是可行之法,不容易被人充作诟病。 想了片刻,耿青脑中迅速组织一些话语,不能让这群人闲下来,一旦清闲就容易想歪,抬手让人将门扇关上,屋里昏暗下来时,他开口说道: “窦兄,帮主新亡、高县尉也离世,帮中骨干或死或抓,眼下急需要的,将稳固帮中的产业,再看一看,城中有哪些人想要暗中伸手吃上一口肉的。” “怎么看?” “写一些请帖,给城中大户送去,请他们今晚赴宴,看谁不来,或来的人,将他们神色、言语都记下来,到时抄录呈给我。” “先生放心,一定办好这事。” 耿青吩咐下去,弥补了一些细节,叮嘱窦威记下后,便准备告辞离开,一直安静坐在右侧椅上的妇人见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来,嗓音柔媚唤了声:“叔叔,还请稍慢一步。” “嫂嫂还有何事?” 耿青转身回头,就见妇人迎面过来,摇曳腰肢停在他身前,抿着嘴角有着轻声慢语。 “叔叔,能否跟妾身去一趟后院?” “先生,都是自己人,去就是了。”窦威琢磨着刚才吩咐他的事,见耿青迟疑站在那,也没多想,推着他后背送去侧门,那边,耿青抵不过这粗汉力气,径直被推到了门外,只得朝跟在后面出来的妇人笑了笑,往日多是与高生接触,后者少提及后院之事,也不知妇人姓名,只得拱手道:“还请嫂嫂带路。” 妇人抬袖遮口,瞥了一眼颇讲礼数的青年,便让丫鬟搀着她走在前面,一路穿过中庭、水榭,过了一扇月牙门到了后院,走进丫鬟推开的一扇房门,里间檀木圆桌距离门口不远,上面瓷壶、杯盏雕花倒扣盘里,墙上挂有关公骑马持刀的画像,下方还呈有兵器架,上面是一柄宽大的黑背雪口的刀身,正是那把狂狮刀。 “叔叔,进来。”妇人走进挂有悬着薄纱的雕阑转去屏风后面,一旁的丫鬟端了酒水过来斟满,声音低低的请了耿青坐下,方才退出房间,悄悄将门扇带上。 这场面好熟悉啊 地上香炉升起淡淡烟气,耿青坐去圆凳,目光扫过周围陈设,钻进鼻中的麝香,他也不是雏,自然明白妇人叫他来卧房的用意。 想着时,薄纱帐帘后面转出模糊的身影,掀开沙帐出来,“叔叔怎的呆坐着,也不喝酒。” 一袭香风扑面,耿青转过脸来,妇人脱去了繁重的紫色衣裙,就着了一件轻薄的纱裙,露出丰腴的身姿,迈开的莲步踩着松软的毛毯坐去一旁,拿过酒壶斟上一杯,举杯贴近些许,直勾勾的眸子泛起勾人心魄的妩媚。 “叔叔,这是桂花酒,不醉人的。” 桌下,缝了小花的绣鞋有意无意的靠去耿青脚肚,一点一翘的刮蹭,算上耳边细弱游丝的嗓音,耿青终于明白曹阿瞒为何独好人妻了。 饶是他经历风月场所颇多,也差点给迷进去,难怪高生要将这女人娶回家,会这般勾魂的女子才有行房之乐。 不过他也看得明白,这个寡妇需要一个靠山,金刀帮也需要一个靠山,一场交易罢了。 “嫂嫂还是说正事”耿青端起酒杯与妇人杯口‘叮’的轻磕一声,正要放去嘴边,葱白的手臂犹如一条白蛇伸了过来,勾着耿青手中酒杯送去了她嘴里,“妾身喝了叔叔的桂花酒,叔叔不如就喝我的。” 当我是雏? 呵呵 耿青笑眯眯的贴近,几乎贴着妇人脸颊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将喂来的杯中酒一口喝尽,另只手顺势绕到后面, “讨厌,你手不老实。” “还有更不老实的,想不想看?”耿青勾着唇角,烛光里,他眼睛亮的吓人,陡然起身一把将女人拉了起来,扯下那件薄纱抛开,勾手由下而上,吃力的将丰腴的身子横抱起来,惹得妇人娇嗔拿手打他,便是走去里间床榻。 薄纱飘摇,缓缓落去贡桌灵牌,将高生二字盖住。 轰隆—— 屋外,白云如絮遮去了阳光,远远的天际走过一趟闷雷,飞狐县百余里外,起伏的丘陵间,几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外面是不是要下雨了?给咱家再拿一个靠垫过来。” 蝉声嘶鸣,起起伏伏的车厢内,尖细沙哑的嗓音传出湛清的帘子,“这飞狐县真够远的,难怪说杀县尉就杀县尉,你们说,该怎么惩治一番?” 车辆左右,尽是沉默的神策军士卒。 第五十八章 一出瞠目结舌的戏 晌午刚过去,天气变得炎热,马车从金刀帮范围内出来,抚动的帘子里,耿青低垂着眼帘,端方的眉宇间,微微轻蹙,隔着帘子询问坐在车夫旁的差役。 “你可见着天使了?” “见着了,百余人的队伍,着甲持弓,还有几个年轻一些宦官陪同,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宦官,听县尊称他观军容使。” 出了冷清的长街,拐角前方是热闹喧哗的集市,耿青看着飘起的帘角外面,街边行人过往,摊位摆满字画、陶罐,叫卖吆喝声里,转回视线,轻声道:“先去一趟我家铁匠铺,拿些东西再过去,然后再布置一番。” 与此同时,飞狐县衙。 “天使光临小县,当真蓬荜生辉,天使这边请。” 身形肥胖的县令,亲手端着茶水,都有些微微颤抖,洒出些许水渍,堆着笑容放去首位小桌。 着绯色圆领袍衫的身影,鬓若刀裁掺杂斑白,脸上无须涂抹淡红胭脂,翘着兰花指轻轻端起茶水,颇为优雅的放去红红的唇边吹去热气。 “堂堂县令手怎么发抖了?还是看见咱家心里害怕?” “天使说笑了说笑了,下官怎的害怕天使。” 此时后堂,还有几个年轻宦官手握拂尘、或持宝剑站在两侧,门外一水的神策军士卒并排而立,将整个县衙后堂把持严密。 有啧的咂嘴声轻响,首位上的顾问福笑眯眯的理了一下袍摆,微眯的眸子泛着冷意,放下茶杯。 “要是咱家不是跟你说笑呢?” 尖细沙哑的嗓音像一捧冰雪塞进人的后颈,赵县令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天使这这该如何说起?” “哼!” 顾问福口鼻有着轻哼,向后仰了仰,看着他道:“越过律法,擅杀一城县尉,赵弘均,你这县令也该当到头了,不过,咱家眼下观你怕是没有这个本事,说,可是那叫耿青的人设计,还是安敬思?” 赵县令心里发慌,连忙拱手躬身,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对于这些宦官,他多是知道一些。 宫里的陛下身边,那位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田令孜便是阉人,在朝中势力极大,面前这位听说内侍省出来的,自己一个从七品上的县令如何能应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回天使,这当中还有其他缘由,不妨容下官” 说话间,门外一个差役过来,被神策军士卒拦下,听了对方禀报,压着刀首到了门外站定,重重抱拳:“启禀,观军容使,衙门外有百姓聚集。” “嗯?” 顾问福挑了挑眉头,眸子划过眼角,看去堂中的县令,嘴角勾起冷笑:“这是准备让百姓来压咱家一头?九玉。” 一旁,搭拂尘的青年宦官走了出来,侧脸低声:“在。” “随咱家出去看看,这飞狐县可是要变天了。”首位上的身影翘着兰花指抬起,待两侧小宦官过来搀扶,起身走去外面,胖县令吞了一口口水,跨过门槛悄悄挥袖,让那差役跟上,低声问他。 “耿青呢?” “就在外面百姓当中,人”那差役看了看跟在那群宦官身后的神策军,压低嗓音:“人都是雇来的。让卑职转告县尊,不会有事,安心陪同。” 听到这句话,眼前好似浮现那青年狐狸般笑,赵弘均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跟在后面的脚步都变得轻松许多。 此时的外面,朝廷使者入城的消息已经传开,得到消息的几家大户家仆将消息带回,顿时一辆辆马车出了侧院,之间消息传递约定了某家酒楼聚在了一起。 福云楼,马淮将手中杯盏呯的摔在了地上,看着一桌王、李、蔡三家家主,气得又拍响桌面。 “早知那朝廷使者今日进城,我便不该遣犬子去那金刀帮了,让诸位与我生出间隙!” “无碍,此事怨不得你,若是我等遇上那耿青这般运使诡计,心里多少也会犯疑。”有人开口打了圆场,毕竟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做出什么端茶赔罪的事儿,往后哪还有脸坐一起商议事? 场面从稍稍的混乱里平稳了些许,另外两家也点点头附和了两句。 “只是可惜了咱们送的礼,不过既然朝廷使者到了,咱们也可前去拜会,使者怎的也算是与民同乐嘛。顺道将咱们这口恶气给出了!” “说的不错,一城之安稳,哪里离得了我等出力?待见了那使者,咱们就将金刀帮做的事儿,一并说出来,还有那耿青,身为衙门公人,却是匪类为伍,这次少不得脱层皮!” 一番言谈之中,马淮见了从楼下来的家仆,挥手打发后,过来坐下。 “刚才听那边说,衙门聚了好些人家中仆人还打听到使者好像是宫里出来的。” “阉人?”有人皱起了眉头。 “呵呵阉人难侍候,那耿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我等暂且先坐下看一场好戏,再轮我们出场也不迟。” 四人围坐说话,楼外的长街亦如往日嘈杂,延伸而去的衙门口,有上百名百姓聚集,顾问福按着小宦官的手,嘴角挂着冷笑,环顾了一遍,侧脸斜眼,戏谑的盯着跟上来的县令,语气像是在说笑,可嘴上却是一点笑意的痕迹都没有。 “赵县尊,这如何是好啊?” “天使勿恼,容下官问问。” 胖县令捏着袖口擦了把汗,走上前眼睛不停的在人堆里找某个人的身影,半天寻不着,只得硬着头皮,抬手朝周围百姓拱了一圈。 “飞狐县众位乡亲,不知汝等聚集衙门重点所为何事?若有冤情,朝廷天使便在此间,不妨说出来!” 顾问福阖着眼皮,微微点了下头。 门外街上,聚集的百姓当中,有人上前举起一面牌子,像是灵位,“不知天使姓谁名谁,俺想将他名字刻上去,放到家中供奉。” 赵弘均看到那面灵位吓得白毛汗都出来了,听到后面那句‘放到家中供奉’心这才落了回去,原来是供奉长生位。 “你们为何供奉咱家?”站在中间隐隐为首的老宦官睁开眼睛,紧盯着那面牌位,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咱家好像,从未对此间百姓做过什么好事。” “启禀天使。”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胖县令看到她,眸子都缩紧,妇人他认识,耿青铁匠铺里那个铁匠的婆娘。 妇人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咱们都是穷苦人,那县尉为祸飞狐县也不是一两日了,前些日子忽然被刺客暗杀,我们高兴都来不及,现在想来,定是知晓天使要来这边,知道了这边的事,先遣人将那狗贼给杀了!” 有没有遣过人,顾问福自己岂会不知,何况这些人演技拙劣,话语牛头不对马嘴,令他觉得好笑。 ‘那耿青就这点能力?咱家高看了他。’ 旋即,他抬手挥了挥袖口。 “都散了,咱家知晓尔等好意了,那长生位一并也带回去。” 然而,那边百姓不散,捧着长生位那汉子上前忽然跪下,“天使还请收下,天使能来飞狐县,也是咱们百姓脸面有光,若是不收,我等就不起来了。” 赵县令见状,哪能不知道这是耿青安排的戏码,顺势拱手作揖下去。 “天使,还请收下,莫要寒了飞狐县百姓的心。” 两边都没有揭穿,顾问福迟疑了片刻,便借坡下驴,让叫九玉的青年过去遣人给长生位上提了他名讳,周围百姓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开。 “字也提了,赵县尊何时将那耿青叫来,让咱家见见?” “天使,卑职已经来了。” 不等县令开口,衙门一侧的石狮子侧面,视线正好被遮挡的阴影里,一身补服的耿青笑眯眯的过来,拱手施礼。 “耿青见过大总管。” 所谓大总管,不过是他依照后世的一些叫法喊出的,反正从宫里出来,叫这种称谓倒也没什么不妥,反倒是那边顾问福听到这称呼,老脸上愣了一下,仿佛正中了心事,脸上粉末直往下掉,跟着笑起来。 “这称呼倒是稀罕,讨喜。” 耿青又上前两步,笑道:“大总管要见耿青,无非是高县尉死因,还有刺客一事,天使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休息片刻,咱们边吃边说,反正卑职的根就在飞狐县跑不了。” 这话倒不假,有神策军在侧,耿青就算把金刀帮所有人拉过来,都不够对方砍的。 一路长途跋涉,顾问福纵然武功高强,也是残缺身子,何况年事已高,坐下来吃些美食,喝点小酒倒是不错,倘若这人偷奸耍滑借机发难,大不了一掌打死就是。 想了想,翘起兰花指伸去一旁小宦官,瞥了眼耿青:“带路。” 马车停靠,发髻花白的宦官坐进了里面,耿青邀着县令同乘,叫上大春赶车去了事先预订好了的地方。 “去红楼!” “红楼?!” 胖县令一个不稳,差点扑去矮几,手里的杯盏吓得摔了出去,急忙去掀帘子,想要下车,然而神策军士卒、衙役前后列出长龙已经紧跟在了后面。 不久之后,同样的话语,也响在福云楼上。 “红楼?!” 马淮盯着遣来报讯的家仆一脸不可思议,酒桌周围的其余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忘记了手中正掺酒的酒壶,酒水满出杯口,淌满桌面都不知。 “耿青,带着那群宦官,去妓院?” 第五十九章 谁人不想? 马车驶过嘈杂市井,两列兵卒、衙役跟随在后。 一对视线望着掀起的帘角外的街景,帘子放下,胖乎乎的身影跪坐回去,看着对面老神在在倒上一杯清水给他的青年,叹了口气。 “你怎想的,那是宦官,你带他们去青楼,不是寻祸上身嘛。” “县尊消气。” 耿青笑着将杯盏递过去,看着胖乎乎的身影放到嘴边又放回矮几,笼着袖子将脸偏开,便自个儿端杯抿了一口。 车厢轻摇里,他说道:“这两日,卑职都在想如何讨好这人,县尊觉得,残缺之人最想什么?” “不外乎名利。”赵弘均呯呯拍响桌面,“可跟青楼有何关系?难不成你还给他们找女人?他们也要用得上才行。” 耿青抿着嘴放下杯盏,竖起指头:“县尊说的是,名利世人都想,可未必不想女人,他们呐,该是最想证明男人的一面,因为他们缺。” “缺?” 起起伏伏的摇晃里,胖县令愣了一下,宦官想女人他头一次听说,但细细想来也是这么一个理,谁人不想证明男人一面。 看到耿青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大抵明白他心思活络,已有了主意,圆滚滚的身躯向前挪了挪,伸张了脖子凑近些:“可有把握?” “县尊记得那张稍弓?” “原来如此” 赵弘均愕然,回想那日送弓的画面,缓驶的马车渐渐停下,外面传来大春的声音:“大柱,到地儿了。” “县尊,请。”耿青伸手一摊,随手搀着县令手臂,掀开前面帘子,扶着他跟着一起下去。 入眼的便是喜庆的灯笼挂在檐下,厅门大敞,一袭红毯铺砌门口,弓着身的男人迎来送往招呼客人,没有恩客的妓子依着木栏,娇声轻唤下方行人,或唱起小曲儿。 赵弘均下来马车,瞅到前面被小宦官搀扶下来的身影,脸色铁青,瞥来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吞了一般,急忙挪了挪贴近耿青,压低嗓音道:“你出的主意,你去应付,本县一旁陪衬。” “哟,耿先生来了?” 门外迎客的男人脸上笑的灿烂,这红楼有大半可算是面前这位青年的,见着主家过来,连忙朝里招呼一声,老鸨领着莺莺燕燕一群女子迎到门口,随手推了一个好看的姑娘塞去耿青怀里。 “当家的,今日怎的有空到红楼来了,来时着人过来说声,我好将最好的姑娘单独给您留下。” “春姐客气了,今日过来招待几位贵客,你且先进去寻个雅间。” 耿青自然不能明说是长安来的天使,将怀里姑娘推回去,打发了老鸨,这才走到那群宦官身前拱了拱手,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大总管,可是从繁华大城来的,什么没见过,偏远小县这种地方,望大总部莫要嫌寒碜。” “咱家不嫌。就是觉得,你这人啊,胆子定是不小,真想挖出来看看。” 顾问福也算怒极反笑,整了整袍领,负起手举步朝里走了进去,“九玉,咱们走,到要看看,这里面能弄出甚的花样。” “大总管说笑了。” 耿青跟在后面轻说了句,自门厅进去,里间人声喧哗,不少文人雅客轻言细语,饮酒填词,也有挣了些许钱财的商贾结伴寻欢,怀抱女子喝酒逗笑,起了兴致便牵着姑娘去了房间。 这些都看在一群宦官眼里,脸色多是不好看,眼下不到发作的时候,口鼻只是冷哼了几声。 喧闹嘈杂渐渐远去下方,领路的龟公推开了二楼准备的《春旭》雅房,退到门侧,躬着身子请了众人进去。 雅间圆桌摆下了酒水、凉菜,那龟奴擦了擦凳子,知道顾问福乃是贵客,先请了对方正对门的首位坐下。 随后,耿青、赵弘均,以及那名叫九玉的青年宦官才跟着落座,前者拿了酒壶将酒杯斟满,双手捧去。 “大总管先饮。” “倒是会做事。”首位的顾问福,抿了口酒水,咂了咂嘴皮,兴许耿青的识趣,心情舒缓许多,“虽说比不得宫中御酒,倒也有乡野趣味。” 言语尖细,话到了这里,酒杯落下,另一番话也跟从他口中落下:“说专程在这种地方宴请咱家,是嫌命长了,还是另有所图?” 耿青端起酒杯:“大总管,卑职哪能有所图,只是因为大总管能为一地小县之事,一路车马劳顿,怎的也好生招待才成,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说着,敬了敬那宦官,仰头一口饮尽。 “拳拳之心,咱家看见了,就是为何县尉不见了?”顾问福这话里藏话,一层是代行县尉之事的安敬思为何不在,另一层则在问耿青,高县尉怎的没了。 “县尉尚在城外营地,已遣人去寻回了。毕竟刺客尚未抓到,得多留些心眼提防。” 耿青面色如常,也是这段时间高生、高俊两人面前剑走偏锋练出来的,他话里同样也带着另一层含义:安敬思尽忠职守,不曾懈怠;而高县尉确实死于刺客之手,只是人尚未抓到,随时都有可能再来。 一旁,赵弘均听得胆战心惊,连忙打圆场,门扇此时推开,屋里众人偏去目光,正是刚提起的安敬思,他将腰上缴来的金虎刀交给门口守卫的小宦官,一松手,那宦官‘哎哟’一声拿捏不住,直接将刀落去了地上。 “好力气。”正对面的首位,顾问福看得真切,数十斤重的兵器能这般轻飘飘挂在身上,倒是少见,手掌陡然推去桌面,满有酒水的杯子,唰的一下飚射过去,被安敬思稳稳接住,他神色肃穆,朝前一捧:“谢天使赐酒。” 老宦官颇为欣赏的点了下头,“小小年纪,这身力道,少有人能及,往后若习得一些高深武艺,说不得能天下无敌,可有兴趣随咱家回长安,一展拳脚?” “谢天使抬爱。” 安敬思看了眼那边去拿酒壶的耿青,脸上有着笑意,拱手道:“下官不敢到天子脚下放肆,还是想凭本事一步步走到京师!” “有志气,入座。” 那边,耿青重新拿了杯盏给那宦官斟上酒水,回来在安敬思旁边坐下时,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句。 “傻” 不等后者反应,又举起杯盏起身敬去对面的顾问福,引了一个话头,说起他要做的正事:“大总管,其实,今日卑职是有件礼物要送的,不过这件礼物,需您身边一个随侍帮衬。” “哦?” 宦官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瞥了眼一旁的九玉,后者点头领命,放下碗筷起身走去门口,耿青拱了拱手暂且先告辞出去,朝那青年宦官笑眯眯的轻声道:“跟我来,等会儿可不许发火,毕竟这可是给大总管的礼物。” “我知晓,带路就是。”九玉对这阿谀奉承的小人并无好感,尤其对方在这里设宴,若非阿耶没有发话,否则当场他就一刀将这人给劈了。 绕过雕栏勾角,过了几间有着粗重喘息、女子低泣的房间,耿青指了指那边老鸨站着的地方,“就那边,跟我进来。” 说着,朝老鸨使了一个眼色,春姐妩媚的白了他一眼,捏着红绣帕将房门推开进去,从柜子里翻出小木盘,上面盖了一层红绸,扁扁平平,看不出下面有何东西。 “是何贵重物?” 九玉进来,看着那木盘,心里也勾起一些好奇,那边耿青却是让春姐将布绸揭开,数根弦筋相并,缝有绸布连接,半指长左右,展开呈圆筒。 “这有何用?” 耿青笑嘻嘻的打开房门退到外面,示意拿着那物件的春姐:“给他试上一试。” “什么?”九玉愣了一下,余光见到有人走近,就见对面的老鸨摇曳腰肢走了过来,忽然蹲去身下,吓得使出轻身的功夫,向后一跃,直接跳到了床榻上,伸出一只手指着女人朝门外大喊:“你让女人作甚?找死,九玉成全你!” 门外,响起耿青的声音。 “你可是答应大总管的!不然,咱俩都不好交差。” “你——” 门内,九玉的声音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声,但随后就没了声响,耿青站在门口,双肘枕在栅栏上,饶是有趣的看着下面寻欢作乐的宾客,随口还招呼两声,让他们多喝点。 不多时,身后的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他连忙回头,九玉大红着脸从里面出来,身后还有涂抹粉黛,整理发髻的春姐,想来事情是成了。 “怎样?” 九玉不说话,瞥了眼那边梳妆打扮的老鸨,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凑近过去一点,小声道:“有那么点意思可有剩余?” 呵呵呵 两人对视一眼,咧嘴笑了起来,并着肩一起回去春旭阁,进到房里,九玉过去在老宦官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拍了拍胸怀,将藏在里面的物件翻出一角给他看。 顾问福脸色愣住,偏头再看去耿青,两眼都放起光来,不理一旁拉话奉承的县令,起身负手走去门口的耿青,擦着肩头,压低了嗓音。 “给咱家安排一间房。” 说完,踢开袍摆,跨出了门槛,径直走去外面。 第六十章 出息?! “烤羊肋,西域正宗秘制福云楼新来的庖人,手艺绝伦,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客官能想到的菜式都能吃上长途跋涉远来飞狐,不妨进来歇歇脚,喝口热茶啰” 店家伙计站在酒楼门口,向着外面街道卖力吆喝,声音传去的二楼,卖唱的姑娘嗓音清脆,懂得声乐的雅客阖目点头,跟着嗓音轻敲着碗边。 不远的另一桌,马淮四人围坐桌边,听着仆人传回的消息,四人嗤笑的对视一眼。 “本以为传错了,还真带去青楼。” “自以为聪明,一群宦官,无根之人,带他们去那种地方,不是嘲弄对方不能行人道之事?果然村中之人粗鄙不堪,见识浅薄。” 做为城中经营布行的蔡家,蔡游在对面端起酒杯与旁边马淮碰了一下,杯口悬在嘴边,笑起来:“知道还说,此人聪明不假,可惜眼光短浅,不知宦官何物,县尊也不知劝说一番,闹出笑话是小,怕到时候闹出人命来,他两头都不是人。” “听回来的仆人说,好像也看到县尊一起进去的。” “嗯?” 听到马淮说完,其余三人愣了愣,随后呵呵笑出来。 “也是,也是。说起来,这县尊也算名门之后,曾祖父乃幽都县令、祖父赵珽乃卢龙节度使幽州从事、御史中丞,怎的到了他,越是往下了?” “说不得是买来的官儿,真想看看这两人如何应付那群宦官。” 哈哈哈! 说到趣处,四人哄笑一阵,似乎刚才的话勾起了好奇,席间沉寂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互相示意了一番,便结伴下了楼,坐上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驶往红楼所在的街坊。 到了地方只得远远停靠,四人倒不进去,聚在一起挤在蔡游那辆马车车辇上,望着那边花枝招展揽客的妓子,以及背后的红楼。 “这个时候,也该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不得里面早已发生,只是未必闹到外面,让人看笑话。但想来一群宦官可不是好惹的,都是一群常年伴在陛下身边的家奴,到了外面脾气岂会好?”马淮笑着附和了一句。 “不用进去,咱们四个就在外面看看,也是挺好,犯不着进去凑这热闹,待出来,看他们脸色便知。” 众人挤在车辇一番笑闹,偶尔说起朝廷来的使者,多少有些觉得奇怪,为铁矿一事,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雁门节度使排人来便可,何须朝廷遣人千里迢迢过来? 红楼,琴音清丽,舞伎优美。 洒开的被看间,脚踝抖响铃铛,正中台子上,循着声乐而舞的身影看的赵弘均一双小眼一眨不眨,旁边枕着手肘的耿青,顶了顶他肩膀,笑着说了句:“这个是不卖身的。” 更多的精力却是倾听附近一间房门,像是拉风箱的声音,呼哧呼哧传出,以及女子娇滴滴的低泣。 “本县岂会不知?”胖县令收回视线,正了正脸色,呈出严肃的看了一眼那边门口站去一排的宦官,“你在此处守着,本县先回那边雅间。” “等会儿卑职忘记给县尊美言两句。” 走出几步的背影又调头回来,干咳两声:“让大总管独自留在此间,有些不妥,本县还是尽一番地主之谊。” “那县尊留下,卑职先过去喝口酒水。” 耿青笑嘻嘻拱了拱手,惹得赵弘均拿手指他,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耿青转身离开,房里的低泣停歇,窸窸窣窣的声响里,门扇吱嘎一声打开,周围小宦官见礼时,顾问福随意的挥了挥手,“退下。” 整着领子,满面红光的出来,叫上耿青跟上,负着手走在前面,看着下方寻欢作乐的商贾,倒也不在意了。 “咱家做了回男人,终才明白此间乐。” “只要大总管想,往后何时都能做回堂堂一个汉子。”耿青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弄臣,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无势,就要学会变通去借势,再来培养自己的底蕴,哪有硬声硬气,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将旁人折服的? 就算志同道合之人,也需要接触,让别人信任才行。 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回到春旭阁,之前如履薄冰的话自然都没有了,席间觥筹交错,说说笑笑热闹的紧,就连不爱说笑的九玉,也多喝了几杯,面红耳赤的模样倒是像个小娇娘,拉着安敬思说一些武艺上的话。 宴席持续了许久,方才吃罢,顾问福喝了不少,出门的时候不让小宦官扶他,颇为亲热的拉着耿青的手一起下楼,低声轻语在他耳旁道: “那县尉之事便就此过去,往后不会有人追究,就算是有,递到朝中的折子,咱家都挺你揽下来,再将告状之人罗列些罪名,惩治下狱。” “卑职不过一介小吏,上面节度使,又岂会在意,大总管多虑了。” “哈哈那些个节度使,你可莫要小瞧,私心重着呢,咱家出这趟门,就是奔着他们去的,云州那边有些乱,这边挨得近,你们要多留心眼,若是遇上兵事,干脆就到长安来。” “谢大总管提醒。” 两人走在后面嘀嘀咕咕说着话,亲昵的模样倒是让那些小宦官惊讶,阿耶的脾性,他们又不是不知,武艺高强,性格古怪,怎的就吃这黑面青年一套。 此时,外面守着的四人,算上家仆也有十来人,站在距离红楼七八丈眺望的身影见到里面动静,赶紧跑回来。 “主家,他们出来了。” 正拿了车中酒壶倒酒的四人停下动作,齐齐望去青楼那边,一行人走出,寻着耿青和那县令的身影时,却见到着绯色圆领袍衫的宦官跟耿青说笑出来,满面红光,好的就像要去拜把子似得。 一时间,酒水满出杯口,洒的手上、袍摆全是水渍。 “这怎么可能”“那耿青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些宦官哄这般高兴?” “难道真让他们尝了女人?” 四人远远看着那头,耿青亲手搀着那宦官上了马车,车身驶离时,对方掀开帘子还不忘对他挥手,简直亲密无间。 长长的队伍与一群小宦官跟随马车离开,站在那边拱手的耿青笑吟吟的垂下手,似乎早就知晓有视线窥视,偏过脸来,朝那四人笑了笑,请了县令上车后,便径直走了过去。 “四位是准备到红楼玩乐?还是到这里看热闹?” 这边,马淮等人倒也想说话,可看到对方笑的像头狐狸,害怕失口说错,被对方揪着话头不放,干脆默契的闭上嘴。 ‘不说话就没事了?’耿青哪里不清楚这些人的算盘,隔老远杵这里,又不进去,只在外面待着,无非是听到风声赶过来的。 想着,他颇有礼数的朝四人拱了拱手:“来此处干什么也无妨,乃是诸位自由,但大总管千里迢迢过来,四位连问候都没有,岂不是显得飞狐县没有礼数?正好大总管明日将要起程离开,总得有些表示,诸位觉得如何?” “是,是,耿兄弟说的不错,确实要备些礼物。” 马淮想要说话,被一旁蔡游拉了拉衣袖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抿着嘴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青年,出了口粗气,将脸撇了开。 “既然诸位同意,那明日一早将礼品先到下官那间铁匠铺,写好礼单,我一并交给大总管,告辞!” 说完,耿青拱了拱手,随后转身甩手,负去背后,走去等候的马车,吩咐大春离开,越过四人时,揭开车帘不忘叮嘱一句。 “可记得守时。” 车帘放下,便与骑马的安敬思一起汇入前方街坊。 待人一走,马淮站了起来,一把将酒壶摔去地上,扇了自己一耳光,气咻咻的爬上自家马车,掀开帘子朝愣神的另外三人大吼。 “往后若是再凑这种热闹,我便不姓马!” 马车穿行集市,缓缓停在铁匠铺前,叮嘱了大春将县尊送回衙门后,叫了安敬思下马一起进来,刚一进屋,耿青陡然抬脚揣去后者小腿。 “他叫你去长安,你怎的不去,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嘶你小腿绑了什么。” 耿青抱着脚,来回蹦跳,疼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六十一章 新的挑战(本卷结束) 听到嘈杂的动静,王铁匠捏锤子过去探头看了眼,叹了口气,摇着头回来继续摆弄将要弄好的兵器。 后堂里,耿青疼的龇牙咧嘴,抱着脚跳去檐下一张矮凳坐下,安敬思颇为无辜的抬脚,伸手拍拍那只小腿,里面什么也没有。 “忘了告诉耿兄,在下天生强骨,年少打虎时,那虎掌扫在我胸口,也就疼了几日便好,你这一脚自然踢不动。” “行了,别说了嘶,当我倒霉。”耿青揉着脚尖,刚才那一下踢狠了大拇指直接踹上去,感觉快断了,片刻后,他才继续道:“去长安多好的机会,比你当县尉要来的实际,非要什么一步步升上去,怕到时候,你人都老了。” “老了,就当廉颇、黄忠,一样也能上阵。” 瞧他笑呵呵的模样,耿青抬了抬脸,呸去一口:“年轻,有的你后悔。” “其实,耿兄想去?”安敬思又不笨,随手拿了一张凳子过来,并排坐下,伸开两条腿,学着耿青的动作耷拉到檐外。 两人就那么靠着墙,看着院里的老槐树,在眸底轻摇枝叶。 “之前没想过,从青楼出来,便想了。”耿青先了口,似乎脚拇指还有着疼痛传来,令他皱着眉头,“那老宦官说云州有些乱,便让我想起巧娘之前说的沙陀人作乱,那金殿上阉宦当道,外面各个都是节度使,这跟汉末的时候太像了到时候就会抢城抢人,一旦混乱起来,保不准,动乱就朝这边过来,飞狐县有铁矿,此地就变得更重要了,说不得要被梳理一遍,麻烦会很大。” “你不是不识字吗,汉末你都知晓?” “别打岔!” 耿青缓缓垂下目光,脑海里有着说出的话语勾勒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大概的推论,手指不停的翻动。 “兵事一起,任何阴谋诡计都没用,沙陀人性子如何我不知,但绝对不会好说话,到时还待在这里,保不准兵卒会冲进村里洗劫一番,闹出人命都有可能。若是离开,有顾问福这条后路,到了那边,总得能蒙上一些差事,若还能再近一步,算是京官了,就算往后皇帝没了,也能做个降官,继续做事,保家里双亲无恙若再有更多行使的权利,多保一些人也是好的,呵呵。” 说到这里,耿青笑了笑,看去旁边的依旧盯着槐枝的青年,“到时,与我一道去。” 那边,安敬思看了好一阵,眨了眨眼睛,摇头。 “要是如耿兄说的那般,我便更不能走了,我是县尉啊一地安稳,岂能弃之而去,呵呵” 他跟着轻笑起来,偏过头迎上耿青的目光,“耿兄忘了,牛家集拉尸体那日,我说的话吗?保境安民,是我职责。” “你还说过开疆扩土,做大唐威风凛凛的将军。” 后院的光线渐渐西斜,穿过树隙照来彤红霞光时,安敬思才起身告辞,不忘催促王铁匠他那件兵器,随后便上马朝送到外面的耿青抱拳,骑着马匹缓缓去往熙熙攘攘的街道。 后院坐了一个时辰,耿青酒劲消散不少,目送安敬思离开,叹口气转身回到铁匠铺,翻箱倒柜的寻了一些木料、他画的图纸,闲来无事捣鼓起打熬身体的物件。 乒乒乓乓弄了一通,搭出雏形后,方才收拾一番,趁着天色还未暗下,叫上大春乘马车出城,如今诸事已毕,回去的途中,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缓了些许,不知不觉趴着矮几,摇摇晃晃里睡了过去。 待到了村里,大春在外面叫他,才醒转过来,回到家里,饭餐已做好,就等着他回来,一家人围在桌边有说有笑 翌日一早,天色还未亮起,耿青便起床去往县衙,城门刚开,回到铁匠铺,继续捣鼓跑步机的事,顺道等来王、李、蔡、马四家的礼物,一辆辆驴车拉满,看着上面罗列的清单,俱是布绸、玉器、字画、名贵药材,仅银两四家合计起来,也足有千两之多。 “啧啧,当真下了手笔,这是怕我借机生事,寻他们麻烦。” 晨阳已经升了起来,他站在看着上面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笑的脸上皱纹都挤了出来,捏着清单挥了挥手,让四家的管事回去转告四人,东西他收下了,会交给大总管手上。 礼物堆积店里,不久,接到消息的金刀帮帮众赶来,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带走,拿去城中置换成了银两。 至于那千余银锭,还是要送的。 不久,他亲自去了县衙,见了在后院练功的顾问福,就着一身寻常的贴身袍子在晨光里推掌腾挪,缓缓一掌劈在空气,隐隐带起风声,就近一颗桃树枝叶都在风里轻摇,落下不少叶子。 劈出的手掌呈爪陡然一抓,飘零的叶子都在半空打了一个旋儿,才降去地面。 这宦官武功这般高? 想着时,那边顾问福收势回气,侍立一旁九玉,将巾帽替他戴上,前者笑眯眯的看着那边的耿青。 “知道咱家今日要走,特来送行?” “是,不过,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大总管。”耿青拱了拱手,见他顶帽戴好,便请了他和九玉一起出了衙门,回到铁匠铺里,看到里屋堆积的千两银锭,一片雪白,看得人眼晕头胀。 顾问福看耿青的眼神越发满意,出来时,看到院里摆放的物件,有些疑惑,“这是何物,咱家从未见过。” 槐树下,一个斜斜向上四方的木框,中间插有十来根木棍裹着的铜皮,上方还有凹形的扶手,耿青走上去按着两边扶手,脚下踩着那些铜皮包裹的木棍跑动起来,哗啦啦的转动间,身形随着跑动一直在停留原地。 那边老宦官忽然上前将人赶了下来,耿青正要解释:“这是卑职做来”话语刚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 顾问福摩挲了扶手,满意的踏了踏滚轮。 “好刑具!” “嗯?”耿青整个人都愣住了,大春凑近过来,小声道:“不是打熬身体的吗?” 两人嘀咕声里,老宦官摸着光溜溜下巴,转过脸来,“可是你打造的?” 耿青回过神来,拱起手:“是。” “不错,这轮轴下面放一盆炭火,将犯人锁在上面,这铜皮一受热啊,嘿嘿,人就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双脚便保不住,好刑具,真奇思妙想,不去刑部都可惜了,可一并送于咱家如何?” 呃 耿青属实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挤出点笑容,“那就送给大总管了。” 之后,送对方回了县衙,胖县令还特意多准备了一辆马车,将银两和那‘刑具’一并放去里面,这日下午,对方也将离开飞狐县前往云州,耿青与胖县令乘着马车相送到城外,有始有终,总是要送行的。 顾问福接过来的酒水,抿上一口,愈发对这耿青感到满意。 “内侍省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与其这里浪费光阴,不妨考虑一二。” “大总管高抬了。” 这话耿青哪里敢应承下来,要是将来真去了长安,那不得被架去净身?绕过这话题,随意说谈一阵,那边,也有要事赶往云州不便多留,顾问福回到车内,朝亭里两人挥挥手,放下了帘子,消失在前方阳光之中。 山势延绵,以及渐渐远去的队伍,胖县令送行没穿官袍,就寻常的宽袖袍子,笼着袖子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向耿青。 “走,咱们也回城,耿总管。” “” 耿青负起手无语的跟在后面上了马车,调头驶往城中,待处理完公文,也该回家了。 阳光西沉,染红了天际,城中街巷披上了一层霞衣。 金刀帮宅院里,一个个裸着上身的汉子在校场挥舞刀身,窦威面容肃穆,站在高台,他要重拾丢失的气势。 种满花草的中庭,美貌的妇人坐在水榭,翻阅手中一本本册子,学着某人睿智的眼神,专注的理解账簿,那是枯涩的感觉。 出城的马车驶过扰扰嚷嚷的市井,飘着旗幡的铁匠铺前,铁匠打好了一把崭新的长兵,吹去上面灰尘,不久,安敬思骑马过来,满面红光的从他手中接过,挥舞开来。 某一刻,槊头断裂,杆身弯曲,气得掷去地上,叫喊着追在铁匠身后冲去了长街,引起一片鸡飞狗跳。 远去的马车驶过崎岖的山路,摇曳的动静里,帘子揭开,青年接过乡亲递来的凉茶喝上一碗,随后拱手道别。 回到村里,夜色降下,身形壮硕的大春坐在村口,篝火光里,颇为神奇的跟一个个村汉村妇说起城中的见闻,手舞足蹈间,不时朝人群里壮硕的妇人挑了挑眉角。 院落里,灶头灯火摇曳,崭新的圆桌摆上了菜肴,王金秋拉着腼腆不敢上桌的巧娘坐了下来,她拿上碗筷,夹上菜,轻柔的放进嘴里,黄黄瘦瘦的小脸依旧低着,却有着甜甜的微笑。 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也不再显得拥挤。 小狐狸追着新买的一只母鸡满院乱跑,撞去水缸上,晕晕乎乎的蹲坐地上,耷拉着舌头的模样惹得耿青笑起来。 不久,接过小手递来的灯火,放去房里,青年磨好墨汁,拿上毛笔落去洁白的纸张,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往后的路。 少女站在水缸边,看着窗里神色专注的侧脸,忘却了手里的水瓢,水声砸响,耿青抬起脸,看着不知所措的巧娘露出微笑,招她进来读上一段故事,轻摇的光芒,照出诵读的身影投在窗棂。 偶尔,也会顺手写下苏巧娘这个名字。 墨痕未干的纸张,少女捧着掌中,看着属于自己的名字,仿佛感觉到了真实,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落在纸面渗出湿痕。 夜色深邃,院里变得安静。 还有昏黄灯火的窗棂里,耿青看着写好满满的字迹,风吹进来,抚动了纸张,他望去外面的黑夜,月光如水正铺满了庭院。 待到天明,又将是新的挑战。 (第一卷结束) 第六十七章 怎的是你 东面天边的颜色有了蒙蒙的暖白,院里轻摇的老树沙沙作响,叶子脱离树梢,轻飘飘落有着露水的肩头。 耿青一宿未睡,看着渐渐泛白的天际,今天便要离开了,昨日想了一夜的计划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从耿家村外面那条矿路向西南出蔚州,走定州过恒州,再经太原,在汾水乘船南下到河中府,向西过黄河至京畿之地,便到达长安了。 过了前半段陆路,后半段的水路相对要安全许多,至少遇上劫掠的事相对要少一些。 院里,巧娘已早早起来烧火煮饭,王金秋从屋里出来时,眼睛有些红红的,显然昨天夜里悄悄被窝里哭过,被后面划着轮椅出来的耿老汉喝斥了一声,才收了哽咽声,开始帮着将早已整理好的东西,搬上驴车。 吃完早饭,天色才刚刚大亮,村里已是人声嘈杂,大春一家赶了马车等在晒坝,被一帮村人围着,等到驴车赶来,装了鸡鸭的笼子,几袋粮食、放了不知多少年份的腊肉一股脑堆去上面。 “大柱,还有你张婶。一定的带上她啊。”耿大春望了望周围,赶紧从马车上下来,在耿青小声说了句,片刻,他连忙朝着张寡妇家的方向挥手叫喊,“婶子你倒是快点。” 那边,粗壮的妇人肩抗了米袋,手里提了叫唤的家禽,背后箩筐还有叠好的被褥、两套换洗的衣裳,都是舍不得丢的,扭着粗腰过来这边,也不嫌村人笑话她,将东西一一放去驴车。 “要走了。”王金秋捏紧了耿老汉的衣角,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周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眼眶里又有了水渍打转。 “走是为了生!孩子大了,有想法了,咱两口子就得站他那边!” 老头语气严厉,其实眼里也是红红的。 皂角树在风里哗哗轻响,耿青再次检查过了车辆,过去朝耿太公拱手躬身施了一礼,“太公,往后村里有事,我也无法照顾了,若我在长安有所作为,村中子弟想来的,便让他们过来寻我。” 言罢,向着周围村民拱手一圈,感激多年的照顾,回身与大春合力将耿老汉抬上马车安顿在里面,大春他爹娘也一并进去坐上,大春、张寡妇则坐去车辇。 耿青则赶着驴车,与巧娘坐在一起,扬起鞭子‘啪’的抽响,吱嘎吱嘎的轻响蔓延出了村口,道路间的村人分开两旁,看着两辆车缓缓驶上了山道,安静的众人这才有了声音。 “还不知道会不会打仗咧,就拖家带口的走,也不怕碰上山里的剪径强人。” “可不是,又不是灾荒年景,那些当兵打下城池来,还不是要百姓过活大柱太聪明了也不好。” “那个张寡妇也不知羞,跟着人家屁股跑。” “唉,其实要不是舍不得田里庄稼,我倒想跟去,长安啊,听过往商队说过,那可是全天下最大的城们还有许多西域胡人。” “你是想去看胡姬跳不穿衣服的舞。” “想,啊呸,我岂是那种人。” 七嘴八舌的话语在村口交织成片,耿太公顿着手中拐杖,教训的呵斥两声,望着去往山道的马车、驴车,与十多辆远来的车队汇合,他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没牙的双唇缓缓嚅着,有些出神的呢喃:“大柱这一出去,祸福不知,但如果回来,定不是今日这番模样了那可是耿家村祖上都有荣的事。” “往后大柱回来了,估摸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坟头烧纸告诉我一声。” 知知~~ 知~~ 日头火辣辣的照着山间过道,一辆辆马车、驴车拖着吱嘎的声响沿着崎岖的路面蜿蜒前行,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耿青将驴车交给一个金刀帮帮众驭着,去后面白芸香的车里寻了软垫,塞给中间那辆马车,给耿老汉还有母亲王金秋垫着,叮嘱巧娘照顾好二老,小姑娘眼中噙着泪,点头应和,不时回望耿家村的方向,她在这边待了月余,总算觉得是一个家了,眼下又要离开,心里自然是不舍的。 王金秋是个柔慢性子,说不上什么来,只是揽过巧娘轻轻摸着她头小声说些安慰的话,性情泼辣的张寡妇倒是掀开帘子钻进脑袋,“别难过,树挪死,人挪活,到了外面,人要是欺负你,婶子就坐在他家门口骂上个一天一宿。” “对,还有我!”大春在外面适时的回头嚷上一声,惹得巧娘抿嘴笑了一下,车里众人也跟着轻笑出声,惨淡的气氛才稍好上了一些。 走在外面的耿青听着里面说笑,心里舒服了不少,走到队伍前头,找到前面领队的窦威,商议了一些行进的事项,可能遇上山匪路霸一类,如何对付的法子。 耿家村通往外边的路不过五六里,往日商队不说繁多,倒也不像现在走了两里地,都未见着,大抵又是一段路途,相隔林子的一端,忽地传来一阵慌乱嘶喊,车队顿时紧张起来,耿青让人通知后面,不要惊慌,不要去探究竟,只管往前走,不要理会。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许惊怕,此时更不可能流露些许出来,不然队伍就不好带了。 又是小半里路,耿青两腿累的快站不起,也会去后面的白芸香车里,毕竟里面就她一人,足够平躺下来,靠着女人软软的大腿,摇摇晃晃里有了睡意,毕竟一夜未睡,又走了三里路,眼皮直往下阖。 “真是妾身的冤家,往后还得指望你呢可别累着。” 一身布衣荆钗女人有着别样的妩媚,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青年黑黑的脸蛋,越看越觉得耐看,咬着红红的嘴唇,忽地勾起一丝狡黠。 你要是紧张害怕,哪怎的行 看了眼对面抚动的车帘,丰腴婀娜的身子扭动,换了一个姿势,将耿青轻轻放到软垫上,俯身贴近去男子,有着窸窸窣窣解衣的动静。 昏昏沉沉的睡意里,耿青随着车架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里,感觉被浸在满是温水的大桶里,不时有柔软缠绕上来。 我掉水里了? “耿先生!” 朦胧间,外面陡然有声音传来,温热忽地脱离,耿青整个人一下清醒坐起,就见衣带解开,那边女人带着笑意将脸撇开,大抵是不准备解释的。 “妖精” 他瞪了一眼,赶紧穿戴好,回了外面一声:“什么事?” “前面林子发现一对夫妻。” “一对人妻?” 耿青愣了一下,掀帘下了马车,那边过来汇报的帮众连忙纠正,“先生,是一对夫妻,好像是抄小道近路过来的。” 被这女人祸害的不上不下,连话都能听错,算了,还是别来这车里,耿青跟着那帮众过去时,将巧娘叫了下来,大春他爹娘、还有张寡妇,加上自己爹娘挤在一辆车里,太过拥挤,干脆让她去白芸香那边。 随后,便赶去前方。 少女撅着嘴爬上车辇,看到里面妆容精美的女人,身段凹凸有致,想着先生先前一直待在这里,不由闷闷的缩拢双膝,坐去窗框朝外面嘀咕一声,有着不小的疑问。 “为什么啊” 呵呵 白芸香搅着绣花的手帕,伸长了腿,摆弄着鞋尖,朝巧娘轻笑,声音低回轻柔。 “因为我骚啊” 与此同时。 去往前面的耿青也见到那对夫妻,胖胖的身影转过身来,与正好看来的视线对上,两人顿时都愣住了,耿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喊了一声。 “县尊,怎的是你?!” “对,就是本县,我也跑了。”便是胖县令的回答。 第六十九章 借刀杀人 噗! 箭矢没入后背,架车的身影声线断去,一头扑去驴背,翻滚一侧,手中拽着的缰绳紧绷,拉着驴头向山壁拐了一下,差点撞上的刹那,青驴停下脚步,眼睛眨了眨,疑惑的看去地上拽紧缰绳的人。 余光之中,车斗上剩下的三人跳下来,捉刀朝前狂奔,身后空气里,破空疾响,又有箭矢‘嗖’的接连飞来,呯呯钉在其中两人后背,一声未吭直直趴在了地上。 最后一人吓得回头看了一眼,脚下踢到凸起的石头,直接摔了下去,惊恐的翻过身,坐在地上看着那边一道魁梧的身形骑马跃过了堵塞山道的车架,他连忙丢了兵器,摆手摇头:“我投降,我向沙陀人投降,我知道前面那些人底细” 邪忽儿听得懂汉话,甚至许多沙陀人都能听懂,嘴角勾出狰狞,互相看了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握着武器,这般怂的汉人。 “很好,你过来,告诉我,逃走的那些羊会去哪儿?带了多少财宝,我会分你一点,当做报酬。” 邪忽儿抬了抬手,让身后的麾下停下笑声,翻身下来马背,大步走到那人不远,伸手摸过车斗载着的家当,不过都是一些寻常人家的东西,甚至还没那边堵塞路中间那些瓷器值钱。 不过上面两笼鸡鸭,还有几袋粮食倒是不错,风餐露宿几日,该是吃顿好的了。 毕竟之前劫的那家富户除了银两,就只剩一些绸缎、珠宝,能吃的也就几日的口粮,晚上与百余个兄弟吃上一顿,剩不了多少了。 邪忽儿从军多年,做事小心谨慎,随意抓了一个粮袋,从里面抓了小把米粒,递去那投降的汉人,目光闪过凶戾。 “放进嘴里,咀嚼吞下。” 那人哆哆嗦嗦捧起双手将那把米接过,倒也没有犹豫的塞进口中,咬的咯嘣乱响,使劲咽进肚里,脸上挤出谄笑。 “没事” “你很好!” 邪忽儿等了片刻,咧嘴狞笑,挥手招来几个心腹,将里面粮食全拿去煮成粥,再将鸡鸭杀了,给将士补补身子,随后回过头来,颇为赞赏的拍拍投降的汉人肩头,走到路旁问起车队的情况。 “有多少人?去定州?” 见这个沙陀头领不杀他,那帮众顿时松了一口气,话语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回沙陀大人,都是一些会点把式的江湖人,我们从飞狐县出来,准备逃去长安。这些人不足为虑,但要小心里面一个叫耿青的,会步步算计,有卧龙再世的美誉。” “耿青?你们汉人的名字真是古怪不过我记下了,还有呢?” “车队里,还有个女的,叫白芸香” 山间晨风吹过山壁、道路,带着谄媚的话语飘去了远方,目力所及的山道尽头,仓惶逃开的车队,前半截才堪堪下了山坡。 “麻烦了。” 重复的话语在耿青口中轻说,他扒着车帘门框,眺望四下,出了山道,下去缓坡,周围方圆十多里一马平川,只有零零落落几个光秃秃的丘陵像坟包矗在视野当中,根本没有任何险要可以借助的。 之前被他刻意弄去驴车的那四人,死就死了,本来准备用毒米将他们弄死,想不到最后还能有一点利用的价值,时间不差的话,估摸追上来的沙陀人应该会少一些的。 想着,窦威骑了一匹驽马过来,朝着车辇上眺望四方的青年抱拳。 “耿先生,现在怎办?损失了四个兄弟,窦某有些对不住他们,眼下方圆十几里都是平坦路面,咱们很快就会被对方追上。” “那四位,我心里也有些难过,但眼下,不能急躁。” 耿青扫过四周,思绪在脑中飞快打转,抬起一只手轻轻敲打着门框,目光之中,不少人因为那四人的死蕴有愤慨,车中母亲担忧的望来一眼,又被耿老汉呵斥的拉回去,后面的车架里,白芸香俏脸发白,捏紧了手帕,想来知道遭遇到了沙陀人,会发生什么。 他轻声又说了句:“跑肯定跑不过骑兵眼下,他们该是会吃了早饭,喂过马匹才会继续追击,我们还有些时间。” 还有些时间。 耿青目光扫过周围,随后落去最近的一座丘陵,手掌握成拳头嘭的砸响门框,咬牙挤出一声。 “窦兄,我们过去那边。此时,大伙更需抱成团。” “有办法了?” “有办法了。”耿青微微眯起眼睛,点了下头,轻声道。 不久,后半截的车队缓缓下来山坡,随着前面的马车一起朝着远方的丘陵过去,阳光渐渐上去云端,后面蜿蜒的山道上,有着袅绕的炊烟斜斜飘去天空。 几处篝火燃烧,沸腾的小锅传出米粥的淡淡香味,宰杀烫去了羽毛的鸡鸭呈出金黄的颜色,油渍滴去柴火,‘滋’的升起轻响。 崖边向着外面的魁梧身形,听到麾下喊出开饭的话语,朝那边看了一眼,叮嘱了声:“分批用食。” 回过头来,继续听着身旁投降的汉人讲述。 那边,颤颤兢兢的声音继续道:“那白芸香,相貌身材着实令人眼馋,她可是代县青楼的头牌,后来我家帮主买回来,一直藏在后院,小的也见过几回,魂都差点被勾了去,如今正好寡居,就碰上沙陀大人,这不是天赐良缘嘛。” 呵呵。 那沙陀将领只是轻笑,他又非急色之人,何况之前已经解决过了需求,并不吃这一套,反而对方口中说的窦威还有那卧龙再世的青年,有些兴趣。 军中正好缺少这种能出谋划策之人。 “啊!” “将军” 陡然有几声话语响彻,邪忽儿皱起浓眉,偏头看去,几个兵卒忽地倒下的同时,其余几处篝火用饭的沙陀兵打翻了陶碗,捂着脖子,嚅着白沫,一个接着一个栽倒,扭曲卷缩在地上不停的抽搐。 “米里有毒!!”有士卒上前检查,一脚踢翻了铁锅大喊:“不要吃了!” 有毒?! 邪忽儿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去面前吓得毫无血色的汉人身上,“你竟诈我!” 锵—— 腰间,刀锋唰的出鞘,砍了过去,那金刀帮帮众正连连摆手,“沙陀大人,不是这样,我不知道米里有毒” 下一刻,手掌,以及颈脖都被劈开,血光、半截人的手掌齐齐掀了起来。 邪忽儿一脚将尸体踹去山崖外,看着拖着血线坠没下方林间,这才提刀转身,心腹随行过来走在他身边,汇报了中毒的兵卒。 片刻间,一百二十轻骑,死了四十多个,还未死的也有二十人,但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如果得不到救治,一个时辰里,也会接连死去。 “啊——” 邪忽儿猛地踹飞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呲牙欲裂的咆哮一声,大步走上心腹前来的战马,翻身而上。 “留下十个人照料,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我要杀光那帮汉人。” 声音响彻,一夹马腹,纵马狂奔,他身后,剩下的四十骑兵翻身而上,野蛮的呼嗬,冲击的狂潮般沿着山道轰隆隆跑动起来。 第七十章 杀! 一辆辆马车停靠丘陵脚下,光秃秃的土面踩出一深一浅的道道脚印,上方,十多个金刀帮众攀爬而上,搬了大小不一的石块藏在大岩后面。 耿青站在车辇指挥着人群来去,听到有人唤他,与窦威说了两句,偏头望去不远停靠的马车,耿老汉正被大春和大春他爹抬下来,见到儿子跳下车辇走来,将他手握住。 “柱子,真不会有差?咱家亏不起这么多条命,你得想好了。” “爹,到了这一步,必须的试,不然被骑兵追杀,也是被屠杀的下场。”眼下周围除了丘陵,耿青没有其他办法可借助,但人要活,就得什么都要试上一试,他拍拍耿老汉手背,安慰两句,便看去大春,还有大春他爹。 “等会儿,带我爹娘去丘陵后面的半山腰,听到动静也不要出来,待我说没事才是没事了。” “嗯。我们省得,你爹娘就交给我爷俩了。”大春他爹年轻时候也是耿家村里响当当的汉子,自有一把子力气,招呼了大春,两人合力将耿老汉连带轮椅抬起来,依着去往的位置,一步步走上丘陵。 “你也一起去。” 耿青见他们上去丘陵,转回脸对想要说话的巧娘吩咐了一句,后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得抱着小狐狸跟了上去。 嘤嘤嘤~~~ 小狐狸在少女怀里挣扎,巧娘走上两步,怯生生的回过头来,看着下面朝她笑着挥手的先生,喊了声:“先生要当心啊” 周围,人影走动,砍了一些树枝的帮众将枝条插在了后领,躲去附近小片树林灌木,已经上去的十多人,依着山腰的岩石堆积起了不少石头,见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耿青叫来准备上丘陵背面躲避的白芸香。 “会唱曲儿吗?” “会可妾身已经许久未唱过了,先生这是要听曲?”女人提着裙裾返回,回头看了一眼走去丘陵背后的几人,大概也是想过去,可眼下的耿青有事唤她,自然先应承这边的。 “非我要听。”耿青看着她笑了笑:“等会儿你去丘陵最高处,唱你拿手的曲子,见到骑兵过来,若能边唱边跳,那就再好不过。” 说着,他挥手招来一个帮众,领着迟疑的女人往丘陵上方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一旁,窦威皱着眉头过来。 “耿先生,这会不会有些危险?布置的东西,感觉有些故弄玄虚。” “我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在故弄玄虚。”耿青拍拍这大汉肩头,耳中隐约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山道。 “你也去准备,到时候还是要真刀真枪杀一把。” 视野所及的尽头,蜿蜒山壁的道路,一道道奔驰的马匹卷着烟尘犹如潮水般冲下了缓坡蔓延而来。 起起伏伏的马背上,为首的邪忽儿已经远远看到停靠丘陵脚下的十几辆马车,这一马平川的地势,这帮人想要从铁蹄下逃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从箭筒抽出特制的箭矢,张弓搭去弦上,朝天‘咻’的一声飞去天空,哨箭在半空响彻,跟在身后的马队听到命令般,变换长列,四散开来。 “雨色霏霏荡出池水漪漪” 吁! 马鸣长嘶,手里的缰绳勒紧,马背上邪忽儿缓下马速,抬起另一只手,身后本行举弓的麾下紧跟停了下来。 “汉人在唱曲儿?”邪忽儿浓眉微蹙,促马迈开几步,看去远处那丘陵上,有着身影的轮廓,似乎是一个穿着朴素的汉人女子。 “荷莲鸳鸯双栖蝶双飞,手挼桃花瓣,终日望君君不至” 又近了些许,丘陵变得清晰,上方那女子迈着莲步踩在下方大岩,轻摇慢舞,脆生生的嗓音听的人心坎都快化了。 有人担心那边有诈,待接近,挽弓搭箭瞄去那女子的身影,“慢着!”邪忽儿忽然开口,抬手让那麾下住手,目光扫过丘陵周围,小片林里,枝叶抚动,马车拥堵丘陵脚下,而上方的岩石后面,人影幢幢,浓须间,他忽地笑了起来。 “汉人狡诈,可惜我看过汉人的故事,这空城计换做旁人,定会上当!眼下,岂能如他们意。” 马蹄攒动,他抚了抚鬃毛,随即抬手一挥。 “十骑下方以箭矢掩护,其余人随我上丘陵,掳了那汉人女子,看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话语当中自有他的气魄,一支城中富户车队,能打能杀之人能有多少?战阵之上,江湖人的把式不过支撑片刻罢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四散围了上去,悍然推至一辆辆马车前,邪忽儿翻身下马,他身后三十名骑士也跟着下了马背,撩开车帘,俱是一些装有银两、珠宝的木箱,随意拿了一锭在手里抛了抛。 “好东西啊” 他闻了一下银锭,随手又丢回车里,拔出腰间兵器,“沙陀的勇士,我们踏上这座丘陵,杀光那些躲藏的汉人,抢走那个最漂亮的女人!让她在狼帐内,为我们歌唱!” 下一刻。 野蛮的呼嗬爆发开来,三十个沙陀兵提着刀锋发足狂奔冲上丘陵,看似莽撞,一个个却是捡着上方有大岩的位置奔跑,以此来遮挡可能掷下的岩石。 呼嗬的叫喊随着人群蜂拥而上,白芸香优美的声线都在这一刻变得有些颤抖,下方躲在岩后的十五个金刀帮帮众吞着口水,手、脚、身子都在隐隐发抖,这不同街头斗殴,江湖厮杀,那种战场独有的氛围,光是凭感觉,都有种针扎在后颈,令人头皮发麻,甚至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有人探头看了一眼,下方沿着坡道狂奔的身影陡然挽弓,那帮众几乎本能的缩头,一支羽箭唰的贴着他头皮飞了过去,当的钉在后方的岩石,才无力的坠下。 “差不多了,投石!” 看了一眼的那人估摸着距离,朝两边的同伴呲牙大喊了一声,两边十五人,当即抱起身边堆积的石头,唰的掷了下去,人头大小的滚石重重落去陡坡,溅起泥尘的同时,翻滚着狠狠砸在一个沙陀兵脑袋上,迸出鲜血。 人影倒下顺着山坡滑落,后方紧跟而上的沙陀兵抬脚跨过去,抬刀挡下飞来的一颗卵石,刀身插去地面,反手掏弓搭箭,拉动的弓弦‘嘣’的带出一声颤音,有探出身子举起石头的汉人中箭倒下。 顷刻,更多的石头纷纷翻滚落了下来,也有箭矢零零落落飞去上方,毕竟由下往上,力道和准心要弱上许多,并未造成多大的伤害。 仿如攻城的画面里,一直待在林中的剩余十余人由窦威领着,看着那边丘陵一面对攻的一幕,慢慢伸手将头上、后领的树枝一一摘下丢掉,手掌按去了刀柄,缓缓拉出森寒的光泽。 浓须间,他低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准—备—” 刀尖滑出鞘口的刹那,窦威一字一顿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喊:“杀!” 魁梧的身形举着刀身瞬间冲出了灌木,草叶簌簌作响,后面、左右蹲伏的一道道帮众几乎也在同时齐动,冲出了林子,齐齐大喊。 “杀!” 十余人的江湖侠客没有任何阵型,就那么提着各自的兵器,凭借矫健的身手朝车队那边十骑猛扑而上。 第七十一章 你中我家先生之计也! 空气令人窒息,嘶喊的喊杀陡然掀了起来。 徘徊山脚的沙陀骑兵俱有戒备,听到动静,顿时挽弓朝那边冲来的人影射去箭矢。 一支支羽箭划过天空,被奔来的一道道身影借着马车挡下,叮在车辕的刹那,窦威从后面转身狂奔,照着最近一骑,一刀斩断马蹄,战马凄惨嘶鸣,倾斜倒下,上方的身形也一并掀了下来,还未等他挣扎爬起就被两步上来的大汉一刀刺进胸膛,浓稠的血浆唰的溅在他脸上。 下一秒,四周借着马车推进的一个个帮众犹如蚁虫蔓延过车辆,有人踩在车辇飞扑马背,将沙陀兵拉扯下来,翻滚到一起疯狂扭打,赶来的同伴递来一刀,将敌人刺死,拉着那人起身,继续冲去下一道骑马的身影。 混乱之中,箭矢划过天空,奔跑的金刀帮帮众中箭倒地,也有骑士拉着缰绳打呼跑动起来,进行骑射。 半息不到,堪堪跑出两步的沙陀骑兵就被准备了的渔网罩到全身,两人合力一拉,将人从马背上拽到了地上,拿着刀剑就对网中挣扎的身影就是一通猛砍猛刺。 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对付不了,可对付几人、十来人的沙陀兵,江湖绿林人也有自己的一套,渔网、暗器、石灰都是随身携带,借着马车做为掩体,几息之间,十骑几乎都被暗算阴倒,这边也付出了三人中箭、中刀的代价。 窦威肩头扛刀,站在车辇朝上方大喊:“尔等中我家先生之计!哈哈——” 躲在附近岩石背后的耿青,正塞着铁屑,听到这声,尴尬的一巴掌糊在脸上,将眼睛给遮住。 ‘娘的,谁让他这么喊的,也不嫌尴尬。’ 此时混乱还在持续,丘陵半中央的三十名沙陀人仅剩二十几人完好,其余或多或少带了伤势,邪忽儿脸色铁青,原以为不过汉人耍的空城计,想不到竟真的是‘空城计’引他们下马上山。 “冲下去!” 眼下顾不上受伤的几个麾下,带着剩余兵卒就往山下冲,上方躲在岩后的十五人此时也看到了下方发生的一切,拔出插在地上的兵器,左右招呼:“耿先生计策已成,诸位弟兄,上下合攻这帮蛮人!” 众人纷纷提上兵器冲出了岩石,脚步声踩响陡坡,犹如决堤的洪水席卷而下,朝着同样向下冲锋的沙陀人背后杀了过去,呈出一片精气狼烟。 “杀!” 升上云端的阳光之中,两拨上下齐冲,山脚的窦威指挥人手将马车赶去边上抵挡沙陀人的冲势,刀剑齐备,站在后面等待对方缓下的冲势,直接上去一刀。 “冲到下面,抢夺马匹。”邪忽儿此时也不再恋战,尤其听到对方喊出‘中我家先生之计’顿时想到了听来的故事,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以亡命的架势冲去山脚,就在二十几人蔓延山脚的刹那,就近一旁的岩石,闪出一道身影,有声音骂了句:“小心我的马车。” 对着那边二十几道身影举起了手中器具。 嘭! 巨响伴随一团火焰陡然炸开,原本冲去山脚的沙陀人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脚下缓了缓速度的同时,人也抵到了一排排马车前。 车辆后方的帮众齐齐攻而上,翻过车辇,照着片刻失神的沙陀人就是一顿乱劈乱刺,人影倾倒,或扑在一起满地打滚扭打,上方狂奔的脚步声紧跟而,顷刻间,从背后直直撞了进来。 邪忽儿一刀劈死扑来的汉人,转过身,周围全是纠缠厮杀的身影,一个手握宽厚大刀的魁梧汉人正朝他跑来,下一刻,他转身就朝另一边狂奔,想要脱离战团,翻过一块大岩还未落地一张渔网陡然洒开,将他罩了进去。 一个肩头中箭,还有一个腿上全是鲜血的帮众咧嘴大笑:“抓住了!快过来,抓住了!” 那边厮杀声渐渐停歇,仅剩七人的沙陀兵偏头看到邪忽儿困在渔网当中,被人用刀架着脖子,顿时停下手来,丢掉了兵器,蹲到了地上。 耿青靠着岩石重重吐了一口气,朝着那边的帮众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后者领会的点了点头,与几个同伴上前,忽然出刀,将蹲在地上的七个俘虏斩在了血泊里。 “无耻!他们已经投降了!” 邪忽儿坐在网内,眼睛都红了起来,然而,他视野阴了阴,一个瘦瘦巴巴的身影站在了背对阳光的位置,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要做什么?!沙陀人不惧生死” “把他手脚筋都挑了。”耿青后退两步,将脸撇开,对于血腥的一幕,他向来不怎么喜欢。 有帮众拿刀上前的同时,窦威走了过来,看着被按在地上,割去手腕的沙陀人,回头望向面前文弱的青年,“耿先生,一刀杀了就是,烦不着与一个蛮人怄气。”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家业,他们一来就给毁了,还被追的到处跑,死了好几个弟兄,怎么可能不生气?当我圣人?” 耿青将手里的火器装上火药、铁屑,“这种人一刀杀了太便宜了,让他一辈子牢牢记住侵我汉地的代价,留着舌头方便讲给他周围沙陀人听!” 说完,拉开弓弦递给了旁边的大汉,又补充了一句:“拿去,将他双眼也废了。” 这玩意儿,窦威从未见过,更不知道怎么用,拿在手里摆弄两下,抬起脸来。 “耿先生,这如何使用?” 身后,凄厉的惨叫声里,耿青忍着弥漫过来的血腥味,转过身指着地上打滚惨叫的沙陀将领,“很简单,对准他脸射。” 说着,食指做了一个扣动的动作,窦威也不是蠢人,大抵摸索了片刻,学着青年的动作对准了嘶喊惨叫的狰狞脸孔,然后扣下扳机。 嘭的一团火焰炸开,惨叫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火光、浓烟飘散,邪忽儿满脸铁屑,双眼血肉模糊的在地上翻滚,而那边的窦威也吓了一跳,火器落到地上,整个人满脸乌黑,眉毛、胡子、散乱的头发也都被火焰烧的少了许多,甚至还有火星斑斑点点的在他浓须上蔓延。 赶紧使劲拍散开去,乌黑的脸上苦笑起来。 “这下我终于明白先生为何要让我来了。” 不久,邪忽儿被人绑去一匹马背上,耿青着人拿来一张白色的布匹做成旗杆,在上面写上几个大字:入我汉地,杀! 便让人将旗帜一并绑在马背上,拍了下马屁股,那匹战马迈开蹄子跑了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飞快冲去了山道上。 “救治伤员,死了的弟兄,就地掩埋,给他们立块墓碑,我们继续南下。”耿青一身冷汗的坐去车辇,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吩咐了下去。 回头又望去天空,明媚的阳光走在云间,他知道此时的北方烽烟已经燃烧起来,自己这边不过是一场小打小闹而已,收拾了心情,安置好了伤员、尸体,便将爹娘,还有其他人请回马车里,沿着计划好的路途,过定州,往汾水方向,相信,之后的水路便不会有这般心惊动魄的事了。 七月十七,沙陀人作乱,入雁门关,袭击云州、蔚州,寇忻、代两州的消息传遍北方。 七月十九,吐谷浑都督赫连铎、招讨使李琢、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出兵合围沙陀。 第七十五章 巍巍古都长安 耿青这几日算是体会了一把水路的长途跋涉,顺风顺水由北向南,船速还算快,两日便过河中府,西向长安逆流而上,能把他坐的差点憋死,好在途中有芸香解闷。 向西之后,沿途风景焕然一新,纵然航行不算太快,但两岸村落、乡集、小船码头越发增多,水路来往的各色船只显得繁忙,也有停靠岸边的小蓬舟,挂有红灯笼,船夫挥着绢帕向过往的货船、客舟招揽生意。 耿青站在船首远远看着有船停靠过去,有几个汉子取了钱袋,数了些铜钱给船夫,便排着队进了船篷。 前世风月场所进出的人来说,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买卖。 不过他是不愿去碰的,就连当初飞狐县那有一半属于他的红楼,他都不屑去进去找姑娘,古代的个人卫生条件较差,一个不小心溃烂就只能进内侍省了。 看过了巍巍潼关,到得这日下午,来往的船只更加密集,进入漕运渠千帆重重叠叠遮映,一艘艘货船交错停靠或驶离广运潭,显得有些混乱。 同船而来的书生笑着指去周围过往大小船只,“国家兴衰,亦有此景,可惜终是达不到玄宗是描述:‘馀船洽进,至楼下,连樯弥亘数里,观者山积’的景色。” 站在船楼,耿青望着不属于后世记忆里的繁华城池,古老而高耸的城墙延绵远方不见尽头,昏黄壮丽的夕阳下,残红洒在一栋栋勾栏飞檐的建筑鳞次栉比展开,也有‘咚!’街鼓、钟楼在霞光里悠远回响。 喧哗嘈杂的码头、悠远的暮鼓,都有着令耿青升起一股新奇的感觉。 三艘大船驶来广运潭并不显得起眼,随着引渡的小船指向渡桥停靠,耿青推着耿老汉,带着母亲从船上下来,脚下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 霞光照来码头,一个个船工喊着号子拉着沉重的货物,商贾指尖粘上口水一页一页的翻着账簿一一核对,偶尔有船家过来,商讨行船的货价。 远处有碎裂的声音响起,拉货的汉子打碎了货物,引来纠纷,旁边有同伴不干,红着脖子与对方争吵,推搡间,几人扭打了起来。 王金秋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码头,紧张的握紧了儿子的手臂,有些慌乱的看着那边打架,耿老汉扯了一下妻子衣角,示意别给耿青丢人,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其实他手也有些微微发抖,这南下将近半月,第一次乘坐马车、第一次看到屠杀、沙陀兵、打仗一般的画面,也是头一次乘比房屋还大的船,来到天下间最繁华的大城,这是他与老妻这辈子都从未想过的事。 将来有机会再回耿家村,他可以一直吹嘘到棺材里。 “耿郎。” 秦怀眠背着他的书框从船上下来,到了长安,他后面便要省试,自有去处的,同行一路,到得此时也该是分道扬镳。 “住的地方,门下省那边会有安排,在下便不与耿郎还有诸位一起了,多日同行,终有一别,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耿郎遣人来崇文院来寻我。” 说完,向耿青拱了拱手,又向周围转了一圈方才离去,消失在混乱而嘈杂的码头。 书生离开后,耿老汉拉了拉儿子的衣袖,问他后面的事,眼看天快黑尽,老人想到的,自然是落脚的地方。 “自会有的,爹就放心。” 虽说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可后世的经验倒不至于让耿青手忙脚乱,眼前迷茫,随后他让窦威着人去找了码头船工商量好价格,将船上马车、里面货物、战马一并带下来,由帮众暂且在码头看管,等寻到落脚处后,再一起带过来。 码头一般来讲是有掮客的,早早就注意到下船来的耿青一行人,不用等耿青寻他们,就已有人凑了上来。 “诸位这么多人,又是马车、马匹,一般客栈可能是住不下,小的知晓城中所有客栈,其中有几家符合,若是还有其他需要,小的还可以联系一些好看的姑娘” 看到人群里容貌精致的白芸香,话语转了转,小声道:“西域女子也别有一方风情。” “这个暂时不用,可有距离皇城最近的,远道而来,总要看看皇城才算心安。” “有的有的,紧挨东市,平康坊,往北便是景风门,往西走,那可算是到皇城的安上门,和朱雀门了。” 掮客殷勤的紧,生怕耿青反悔,拉着马匹的皮缰,小跑的在前面引路,出了这边的码头往熙熙攘攘的集市过去。 夜幕正渐渐降下,繁华街道挂上了灯笼,人声嘈杂鼎沸,举目望去汉人百姓、胡商过往身影,此时刚到夜幕,尚未宵禁,西域声乐、各色人种混杂穿梭,交织的叫卖吆喝络绎不绝,仿如白昼。 “百年老字号,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入口不腻。” “玉粽,白莹如玉,香糯可口,还有最后一提,先买先得。” “前面的客官,一看您就学问渊博,不来看看咱店里刚进的一批文房四宝?那可是大家雕琢,能观赏,又实用的紧。” 过去的一个个坊街,繁华热闹,煎饼的伙计,洒上芝麻,将饼子手中旋起来,引来食客叫好喝彩;街道上,胡音漫漫,琵琶拨弦,晃着铃铛的胡姬,殷勤的扭动腰肢,遮掩的薄纱下,双眼妩媚的勾去围观的男人,一枚枚抛来的铜钱碎银,跳的更加卖力。 “有什么稀奇的,妾身也会跳。”白芸香见耿青直直的盯着外面,以为是在看刚刚过去的那个胡姬,双手叉去腰身扭了两下,并不觉得有多难。 坐在前面一侧的巧娘想要举手说话,想了想,自己好像不会,悻悻的垂下手来。 旁边的说话,耿青并未听见,只是简简单单的欣赏这座只能后世书上读到过的城池,帘外的街景充满各种各样新奇,七弯八拐的巷道,衬出街边高高低低楼舍,屋檐起伏交叠一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偶尔经过有身份的人家,漆红大门,金字门匾,还有一对高大的石狮矗立。 往前,城中交织繁密的灯光里,隐约能见巍峨延绵的皇城宫墙。 不久,马车穿过长街,到了掮客所说的福云客栈,两条长串的灯笼从三楼檐下垂直而下,红底黑字的门匾高立在正中,门前就有数个伙计迎来送往,马车过来时,也不问那掮客,直接搬了下脚凳放去车辇一侧,殷勤的招呼下来的耿青,见到后面那辆有轮椅抬出,几个伙计手脚勤快,爬上车辇一起将耿老汉抬下来,安稳放到地上。 一家客栈买卖能做到这般大,都有一定的道理。 之后,叫来伙计将马车拉去后院,说明了后面还有十多辆要来,以及二十多匹马,引路的伙计也没犹豫应承下来。 二十多个帮众,算是耿青、大春一家人,以及白芸香、巧娘,得开二十来间房才够用,这可是大买卖,就算地方不够,掌柜的也会想办法,将生意做下来,这个就不用耿青去操心了。 出门在外,前前后后都需要过问,好在白芸香也能帮忙,做这些琐碎的事,先开了房间,耿青叫来伙计准备了热水,一路过来,都没真正的洗过澡,都是随意擦了擦,眼下有热水可洗,伙计一走。 耿青顿时脱的光溜,泡进浴桶里,拧了热毛巾搭在额头,靠着桶边,整个人舒服的呼出一声呻吟。 想起来长安的目的,明日他得早起,去皇城逛逛,当然也只是外面看看,看能否拜会到顾问福这位老宦官。 ‘就是不知,他从云州那边回没回来’ 想着时,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绘有牡丹的薄纱屏风外面,隐约看到女人的身影进来,随手将门栓插上。 窸窸窣窣的声响,白皙的小脚踩着木板进来,不等耿青拿下额头上的毛巾,白芸香一身似霜如玉已经跨了进来,坐在对面。 热水携裹花瓣‘哗’的漫出来,洒去排水的木板隙间流走。 天色暗下来,响着水渍的房里,有着木桶的吱嘎声响持续了好一阵。 第七十七章 权贵圈子 马车驶过熙熙攘攘繁华路段,到了叫不出名的坊街,人气自是比之前街道冷清许多,车辕缓下速度,停靠路边,那掮客动作利索的跳下车辇,殷勤的去搀耿青,被大春一肘子给顶开。 “用得着你来?我做什么?赶紧去开门。” 腰间挂着刀和一柄小铁锤,大春比任何时候底气都足,扶着耿青手臂下了马车,那边的掮客也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院门挂着的铜锁,推门进去。 “客官,这院才空置一年,前主人卖了房,搬去了蜀地养老,院子没怎么动过,你可随意看看。” 吱呀~~ 老旧木门独有的低吟,灰尘簌簌的往下落到掮客肩头,后者拍了拍灰尘,脸上倒也没有没有难堪神色,退到一侧:“行里收过来,我们便没进来过,家具一应俱全,只是有些破旧,到时客官需要新的,这些旧货可折算房钱里头。” 房子四四方方两面院墙,正东面乃正房,是三层的小楼,向南的偏间稍矮一层,靠院墙那边还有围起来的茅厕,就一破旧木门遮掩,耿青目测整个院子算上两楼占据,差不多有半亩地左右,不算小了,二层有七八间房,二十多人也是能挤一挤。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贵 这种破房子,在长安也要几万钱,真是寸土寸金放到普通人家,休想买得起。 ‘房子到哪儿都是值钱货啊。’ “客官,你还算满意?这在长安里,算是便宜的了,越是靠近皇城,东西两市那边,这不得上十几万钱。” “再看,进屋。” 买卖东西,脸上可不能有任何喜怒,这些掮客经验老道,察言观色说不得便知晓你心里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他坐地抬价的可能就很大。 耿青自然清楚这一点,他曾经也是吃这行饭的,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叫上大春走去正房,中堂很大,唐代人很重视中堂,以此来显示大气,可惜家具老旧,蒙一层灰,看上去颇为凄凉。 转过几个屋,又上了楼看看,耿青这才让掮客锁了门,去其他宅院看看,布局都大同小异,看到第五栋,院内宽敞不说,楼舍布局也挺让人满意,可惜价格让耿青不敢出手。 天色快到晌午,回牙行的路上,他还是订下了看的第一栋宅院,价钱谈到三万八千钱才算成交,不过搬过去还得等到明日去府衙过了房契,交了后面尾款才行。 看着画押了的契纸写有‘永安坊’三字,耿青心里多少也有些高兴,算是京城有房的人了,回福云客栈的路上,外头驾车的大春也有些兴奋,偏头问道:“大柱,咱们算不算长安人士了?” “这倒不算,你我户籍仍在飞狐县。” 笑着说了一句,耿青正将契纸折好揣去袖袋,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街上喊他名字,大春似乎也听到了缓了下速度,张头看了眼后面,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另一边街沿追上来。 “是赵县尊。” 赵弘均过来时,胖脸通红,扒拉着车辇大口大口的喘气,耿青从车里出来,有些诧异看他。 “你跑什么?” 呼~~ 呼呼~~ 赵弘均气喘吁吁的挥了下手,翻了下肥硕的身子,向着外面指了指某个方向,“自然是找你有事,正好晌午,本县约了几个权贵子弟到燕春楼玩耍,你跟我过去。” 燕春既艳春,一听名字,耿青便知是什么地方,长安青楼大多在东西两市,而东市距离平康坊最近,穿过三条街便到,他马车不起眼,放在京城权贵如毛地方更显得如此,过来时,门口招客的老鸨半老徐娘,看得出年轻时候模样也是俊俏的姑娘。 见挂有风铃普普通通的马车停靠,连忙招呼了龟奴上去揽客,既然来了这边,不耍姑娘,喝杯酒吃口菜那也是赚钱的。 胖县令之前来过,低声与那龟奴说上两句,后者满脸堆笑请了他还有耿青进门,燕春楼并非独栋的大阁楼,后门外面还有宽敞的大院子,一个个交错别致的木脚雅房矗立小片竹林间,青瓦房顶、暖黄灯光透出纸糊的门窗剪出琴瑟相和的人影儿谈诗说文,或与好友相聚,听一旁伎子弹奏。 “这地方不错,县尊,你请哪些人?” 耿青看着周围门窗映出的灯光,清雅淡和,倒是有些赞赏赵弘均的目光,这方面他倒是厉害的紧。 “是我一故交,他请的,只知其中有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的二公子在,其余几个不知,想来也都是权贵子弟。” 耿青只是嗯了一声,一来就是这种大圈子,怕是难以融入的,何况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估计等会儿说话的份儿都没有。 一旁,胖县令似乎看出他担心,胖脸嘿嘿笑了起来。 “都是一些纨绔,只要好玩,气氛够了,都能跟你称兄道弟,我那故交原也是没什么身份的,现在都在京兆尹李汤下面当个小官儿,也不想想这什么世道,水浑才有咱们这种人的出路不是?” 赵弘均知道面前青年脑子灵活,一张嘴又会说道,若是能在这圈子混开,他也能跟着沾光,到时候上了更高的台面,就算让他给耿青当个副手都愿意。 “两位贵客,前面便到了。” 引路的龟奴是不能靠近这种雅致小房,远远在一侧,躬身请两人。耿青朝他点点头,从袖里摸出十个铜子塞去他手里,那龟奴捧了钱又是躬身又是作揖,“奴谢过恩客,前面还有事要做,不便久留。” “去。” 打发走了龟奴,耿青跟着胖县令走去前面透出金黄灯火的门窗,有着低俗的哄笑、女子的叫嚷从微开的门缝里传出,待到上了房沿,候在门外的一个侍卫打量了两人,伸手敲了敲门窗。 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门哗啦一声想一侧拉开,通明的灯火照在耿青脸上,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由眯了眯,视野前方,房里,一个身子的女子搂着衣裙躲在角落,脸上还挂着泪痕,倒没有那种想要寻死觅活的表情。 一个身材魁梧的公子正悻悻的系回腰带,坐回来,房里还有几人搂抱伎子上下摸索,却让她们继续弹奏曲子,若是弦声乱了,就要受到惩罚,刚才被猥亵逼在墙角的女子想来就是在被惩罚。 亵玩的男子当中,一个年岁约莫二十有余将近三十的男人放开女人起身过来,看到门口的胖县令,笑呵呵的拉着他进来,至于耿青,只是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赵胖兄,好像有两年未见了,什么时候来的长安,这次准备疏通哪里关系?”之前系上腰带的魁梧公子笑呵呵的坐下,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女进来,添了两张席位、茶水。 耿青拱手谢过,刚一落座,对面微胖的男人接上话头,笑道:“赵胖兄还能来,已是福气,卢晏却是来不了去年他还威风无两,咱们都的靠边给他衬威风,呵呵,结果今年就被禁足,不得出来,啧啧” “这事,我也听我父说起过,还不是卢相和郑相争持,卢相内接田枢密(田令孜),外靠燕国公(高骈),一个人将江南草贼的事揽下来,结果去年得了风症,精神恍惚,做事犯错,便交给身边心腹温季,结果这家伙不知抽哪门子风,四处索贿施以方便,以至于政令混乱,待到贼军打到淮南,张麟将军被杀,许州被破所有罪全都丢到卢相头上。” 开口的男子放下酒盏,按着桌面向身旁女人怀里靠了靠。 “呵呵一人能成为心腹,必然深受信赖,而且有过人之处,怎么突然短智,做尽祸害卢相的事?多半有人在后面使坏。” 谈性正浓,絮絮叨叨的几人说话声里,坐在那首位的魁梧公子忽然将目光投到赵弘均,以及旁边的耿青身上,挑了挑下巴。 “这位兄台,是哪里人?怎的跟这头胖猪一起?” 耿青愣了愣,这些人翻脸比翻书快,上一秒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说话如尖刀剔肉,目光看去胖县令,他脸色有些难堪,看着周围望来的目光,只是挤出笑容,捧着酒水敬过去。 一旁耿青伸手将他酒杯按下去,笑眯眯的站起来,进来坐了一阵,差不多已经摸了一遍这些纨绔的脾性,父辈杰出,长子优秀,剩下的子女就是喜欢找刺激,弄些与众不同的事。 跟他们相处,得另辟蹊径才行,旋即,拱起手:“这么一头肥猪在这儿,诸位可是有福了。” 有人以为他在暗讽,嘭的拍响桌子,后面的门扇哗的拉开,几个家丁护院打扮的侍卫顿时站在了门外。 那首位的魁梧公子摩挲着下巴浓须,看着笑眯眯的耿青,弹了一下指头。 “说说看,怎么一个有福?说不出理,外面有个池塘,等会儿有人会溺死在里面。” 第七十八章 计乃无形剑 敞开的门扇,一道道按刀的人影并排而立,风吹进来,灯柱火光摇摇晃晃,照着抱着乐器不知所措的几个伎子,脸色露出惊慌的表情。 “说说看,怎么一个有福?说不出理来,外面有个池塘,等会儿有人会溺死在里面。” 摇曳的火光明灭拂去的席末,耿青抬袖拱了拱,脸色倒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没被这话给吓到。 能让他说话,那事情就简单的多。 “猪虽乃轻贱之畜,可也是民间清贫百姓常食,猪毛、猪皮、猪骨,哪怕四蹄,亦是不可多得美味,所造之福既等于民之福。赵兄乃飞狐县令,便是百姓父母,亦生民之福。张兄称他胖如猪,目光当真高于常人。” 魁梧公子眉头稍稍苏展:“何解?” 耿青笑笑,弯腰将桌上酒水斟上,捧在手中向首位,以及对面几人敬了敬。 “猪有福,赵兄胖如猪,焉不是说他有福?有福之人在座,诸位不就形同与福气同坐?” 这些权二代,生于官宦之家,哪里能是什么蠢货,长兄继承衣钵,他们便要继承家业,若是蠢了怕是要被雪藏大院之内,焉能让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给家中惹事。 混迹权贵圈子就是这些将来继承家业的二子、三子提前联合起来的雏形,将来遇事上,也能抱成团。 耿青想要混进这个圈子,没有身份家世自然不会让人看上一眼,能看上眼,只能让人认为可有利用的价值。 眼下,这番话说出,既不着痕迹的捧了那魁梧公子眼光独到,也替赵弘均一个体面的台阶下,算是将口齿伶俐,有诡辩之才展示了一番。 那边,魁梧的身形摩挲着下巴浓须,愣了片刻,似乎通透了话里的内容,挥了挥手,外面站着的侍卫齐齐垂下手,将门扇关上,重新退开。 “哈哈哈!小郎君口才了得,我们这几人里,总算有一个能说会道的。”那人拿了斟满酒水的瓷碗,端起回敬:“我叫张怀义,我父亲乃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往后城里碰上什么难事,直管开口。” 赵弘均也端了酒水敬了周围诸人,目光感激的看向坐回的耿青,与他碰了一下。 “以后咱俩平辈论交,就别叫县尊了。” “呵呵,那求之不得,赵兄,请!” 耿青与他酒杯碰了一下,嘴皮亲抿了口酒水,屁股刚落实坐下,张怀义咬了一口瓜果,朝这边挑了下下巴:“贤弟往后可是长居京城?” “在下已经举家搬来,上午刚在永安坊看了一座宅子。” “嗯,长居此处是对的,日后咱们也好能常聚。”张怀义丢了瓜皮,皱眉沉吟片刻,目光投向那边几个厮混的兄弟,“你们谁爹手下还缺人,把小兄弟塞进去谋个一官半职?” “我爹那边没了。” “去李堟家,他爹刑部侍郎最缺人手。” 其中有人指去旁边,正是那微胖的男子,摸着旁边的伎子嘴里也不含糊,爽快的点点头。 “无妨,我回家问问便是。不过我父,脾气不太好。” 耿青又不是天真的年纪,只是微笑的拱手道谢一番,给众人倒酒说笑,只字不提走后门当官儿的事。 他没身边的胖县令那般激动,毕竟从这帮公子哥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能全信,说是说,做是做,是两回事,没有值得对方看得上眼的东西,旁人为何要帮你,就因为一顿饭? 席间重新热闹起来,气氛热烈当中,起哄的李堟、张怀义等人继续刚才的低俗游戏,甚至另外叫了两个伎子进来,推给耿青和赵弘均,让他俩也参与其中。 杯盏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未时二刻才散去,结账时,耿青看着手里的小单,嘶的小声吸了口气,宴席酒水食物就需三十多两,叫来的七个伎子、雅房的费用就高达一百有余,算上小费,合计超过了一百五十两。 ‘娘的’ 赶紧塞去身后跟来的胖县令,“去结账,我身上带的银两,已交了房子的定金,这钱你先出了,下回我请。”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与出门的张怀义等人说说笑笑走去马车。 “耿郎君要回客舍?不如同路,正好我们也要从平康坊过。” 百官家眷自有专门的坊街居住,这点耿青多少知晓一点,看了眼快要追出门来的赵弘均,赶紧上了自家马车,让大春跟着那四人马车后面驶离。 “你个混蛋” 冲到门口又被龟奴、老鸨拉住衣袖的胖县令急的在原地又崩又跳,伸手摸去袖袋,掏出两个可折合五十两的银锭,有些不舍的放去老鸨手里,“先拿着,遣个人随我回客栈去取,放心,我乃诚实之人,不会赖账。” 这边花费口舌解释,驶出东市的几辆马车前后去往了平康坊,过了坊楼门匾,驾车的大春口中陡然‘吁’了一声,拉扯缰绳缓下速度,看到坊牌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偏头朝车帘说道:“大柱,窦兄弟好像在那等咱们。” 车帘掀开一角时,马车已缓缓停到了魁梧的身影旁边,窦威带着两个手下脸色有些焦急,见到脸色有些醉红的耿青,连忙上前。 “耿先生,家里出了点事。” 长街吵闹,前面行驶的马车也跟着停下来,张怀义、李堟等人撩开帘子正看过来时,就见那魁梧的汉子说了什么,令得耿青眉头皱起脸上神情都在瞬间有些变化。 “耿先生,下午的时候巧娘推着你父亲,还有两个帮众跟着在附近逛逛,结果出了点事,一拨不知是地痞还是本地帮会,看上了你父亲的那辆推车,硬是抢走,咱们的两个兄弟上去,对方人多没打过,车被人抢走了。” “我父亲和巧娘没受伤?” “这倒没有,就是抢车的时候,你父亲被掀了下来,受了些惊吓。” “你先回去,我马上回客栈。” 打发走了窦威,那边张怀义等人让人赶车靠近过来,问他发生何事?可是家中有遇上什么难事? “一些小问题,会去问问清楚。” 耿青拱手谢过他们好意,叫大春赶紧驱车回到福云楼,那边张怀义、李堟也跟着过来,像是要凑热闹,看看发生何事。 一进客栈,二十多个金刀帮帮众聚在厅里,或楼梯口捏着刀柄正破口大骂,面容狰狞叫嚣‘本地帮会太没规矩!’‘报仇!’‘端了他们老窝。’一类的话语,见到耿青过来,一个个起身提刀抱拳行礼。 江湖匪气顿时一览无遗,这让张怀义等人大感新鲜。 “一直待在京城,还是头次见到这般多的绿林人。” “这耿青什么来路,手下竟这么多绿林游侠?” “先看看再说,说不得将来还能用上此人。” 只有几人能听到的轻声话语间,前行的耿青脚步飞快上了楼梯,白芸香站在门口,她毕竟是外人,不适合进老两口房间,见耿青回来,赶紧迎上。 “妾身今日与窦威在外面看行当,回来才听说的,你先别发火,弄清事情再寻对方不迟,咱们初来乍到,地皮还没踩热。” “你何时见我莽撞?” 耿青平淡的回了一句,眼中却是蕴着怒意,只是安慰的拍拍她肩膀,推开对面的门扇了进去。 房里,巧娘脸上还挂着泪痕,像是做错事了一样站在床尾低着头,王金秋端了温水正喂丈夫喝下,不时替他顺气。 听到开门声,妇人放下碗,先开了口:“柱子,你别怪巧娘,她没做错事。就是那帮泼皮瞧上你做的轮椅。” “我知晓。” 耿青点点头,看去巧娘,不用他问,小姑娘声音哽咽,抽着气的说道:“是他们硬抢的,巧娘推着耿叔正逛着街,他们就冲过来,说从未见过这种椅子,想要买下来,耿叔不肯的,对方二话不说,就塞了两文钱,就把椅子硬夺了过去,跟着我们的两个大兄过去想要讨说法,他们忽然钻出一大帮人,好几十个,将咱们人都打了巧娘只好背着耿叔先跑回来。” 靠着床头的耿老汉点点头,他本就身子骨不好,受了惊吓,精神显得有些萎靡。 “你们在哪儿碰上的?” 巧娘吸了吸鼻子,跑到窗口,指着外面,“就隔这条街不远,那个人长的又高又大,相貌丑陋凶恶,满嘴污言秽语。” “耿郎君,不用想了,那人我们知晓。”门外,张怀义瞅了瞅门口俏生生的白芸香,笑着将手里的纸伞摇了摇,“这片坊街的小霸王,会拳脚功夫,纠结了一帮地痞无赖,惹事生非,强取豪夺。” “官府不管?” “管,抓过几回,不过这人三大五粗,脑子也好使,看上的东西,虽说是明抢,却是拿些钱塞给对方,官府只能判个强买强卖,关了几日就出来。”李堟他父亲李溥乃刑部侍郎,对于这块颇为熟悉,当然,这些人自然不敢惹他们这些权贵子弟,话说出来,多有一种看戏的语气。 “这事,耿郎君需要帮忙吗?我去刑部说说,随意寻个总捕,带些人将他们拿了给你发落。” “耿青心领了。” 为这种小事欠下人情,不值当,耿青拱手谢了对方,“此事不过小事,在下自会为我父出这口恶气。” “要动刀吗?”张怀义来了兴趣。 “何必动刀。”耿青笑了笑,脑子里飞快思索着,看着挂着泪痕,一副楚楚可怜的少女,还有床上的父亲,笑容更盛,只是有些冰冷。 “张兄、李兄,不妨看看热闹,看在下如何让他将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还吐的一干二净。” 第七十九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一) 施计和推销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都需想尽办法统合能用的资源,创造各种需要的条件来满足推销或施展计谋。 当着张怀义、李堟等一众人面说出让那人吃了多少,全部吐出的话语,自然不是随意夸口。 “耿郎君要如何做?”对于眼前青年的口才,张怀义是知晓的,但这事上,非诡辩之才就能轻易解决,“真不需我等帮衬?” “不用,不用。”耿青跨出门槛,招了窦威过来,悄声说了什么,后者抱了抱拳,下楼叫了两人跟他一起匆匆出了客栈。 “张兄、李兄,几位暂且稍等片刻,等会儿让你们看一出头戏。”朝几人说了句,又道了‘稍缓。’便邀了白芸香去了另间屋里。 女人轻柔的关上房门,转过身来,脸上少有的显出一丝羞红。 “叔叔,外面还有人,你我共处” “嫂嫂,莫要多想。” 那边,耿青没空看她,将纸墨笔砚取出,让女人帮忙磨了墨汁,笔尖沾了沾,蹙着眉头思虑了一阵,青墨落下纸面勾勒游走,写出一个个字迹由上而下,由右往左呈列开去。 女人见他没理会,好奇的凑上去,趴在耿青肩头朝纸上看了一眼,美目瞪圆,就见开头两段,便有些看不下去。 ‘知众坊乡邻,妾身年岁二十有五,幼时栖身青楼,幸得夫家相中得以脱身泥潭,远嫁蔚州。 夫妻和睦、恩爱有加,然,数年未有出,心中忐忑不安,不能为其续香火,继承家业,妾身心有愧疚’ 短短几句,白芸香饶是风骚也是惊得一下捂住嘴,捏起粉拳娇嗔的打去男人后背。 “作践妾身,哪有你这样的叔叔。” “也哪有这样的嫂嫂。” 耿青瞥了瞥她,继续往下写后面的几段,惹得女人翻了翻白眼,身子却实诚的贴近,整个人都快挂上去了。 “叔叔真要妾身这般做啊?” “?”耿青抬起手,笔杆在她脑门敲了一记,埋头一边继续写,一边说道:“想什么,你只需依我说的来,怎可能让人得手,放心,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泼皮罢了,让他们见识见识何为骗术。” “叔叔怎知他们没见过世面,听外面那几人说,那人蛮横,还聪明,知晓用强买强卖的法子,让自己少受牢狱。” 桌上的文段已写完,耿青吹了吹上面墨汁,对着窗外照来的落阳抖开,飞快阅了一遍,这才笑着回过头。 “外面打成一锅粥了,这些人还在坊间厮混,不是目光短浅是什么?” 回过身来,拉过女人入怀,在她耳旁低语几声,大抵说了什么,白芸香扭着丰腴身子挣扎着搂去耿青,在他颈上狠狠嘬了一下,耿青吃痛松开手,女人方才理了理青丝,得意的开门出去。 嘶~~ “这女人,亲就亲嘛,那么使劲做什么。” 耿青对着铜镜看了下颈脖,红红的一小块,擦也没擦掉,干脆的拉了下领子遮掩,便跟着出门,叫来巧娘,也同样吩咐了几句,小姑娘不情不愿的点点头。 剩下的帮众,除了留手看守财物和马车的,其余十余人都被安排了差事,虽然不知是什么,众人还是觉得耿先生肯定要用计谋,也不多问,拍了胸脯保证将各自的差事做好。 “耿郎君,你这是有何妙计?让我等也听听如何?” 见到一帮绿林人三三两两的出门散去,就连那漂亮的女人也拿了差事离开,张怀义、李堟两人心像猫抓了似得,就想弄清楚,这黑黑的青年要如何教训那人。 耿青只是笑了笑,没有急着回答,进屋叮嘱了父母好好休息,出了门来,与四人去了外面。 长街喧哗热闹,请了这四个公子哥上了马车,他笑道:“这只是头戏,诸位先跟去看看,情景戏,可不是轻易能看到的,这可比去青楼玩女人还有意思。” 这话令得四人眼睛亮了一下,他们不像家里长兄需要继承衣钵,平日就是狐朋狗友聚一起作乐,或在权贵这个圈子里交结好友形成固定的利益圈,除了骑马打猎、就是诗文盛会显摆身份,多数时间还是青楼玩弄伎子,时日一长,早就乏味。 既然有新鲜东西可玩,几个权贵子弟,那就不急着回府了,趁着天色尚早,吩咐车夫赶紧跟上去,不久,在崇义坊附近一间茶肆后巷停下。 等候的窦威过来相迎,随着耿青从他身旁走过,便转身跟在后面边走边说:“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人姓刘,叫刘达,这一片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尽做些恶心人的事,官府还拿了他几次,都被他取巧轻判,出来后,又继续恶心报官的人家,弄的后来没人敢招惹他,被占了便宜,忍气吞声凑合过去。” “有产业?” “有,两家茶肆,一家布匹店。” “手下多少人?” “这倒不清楚,时多时少,但总有二三十人的。” “会拳脚功夫?” “听说是会,打听来的消息里,有说两年前,将一个寻仇的绿林人三拳两脚的打死了。” 一问一答话语间,进了茶肆,早有等候的帮众守在楼梯口,店家伙计不知他们是谁,但看架势也是惹不起的,微躬着身小心的请了耿青上去,青年点点头,赏了几文小费,伸手朝楼梯一摊,“张兄、李兄,上面请。” “呵呵,请。” 张怀义看了看这间茶肆陈设,换做以往,他连看一眼都没兴趣,凑合着上了二楼,坐去靠边的雅座。 此时,外面街道人声嘈杂,与往日街头并无两样,接过耿青递来的温茶,“耿郎君说的那什么戏,何时开始?” “已经开始了,不过角儿还没出现。耐心稍等片刻,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 耿青笑了笑,又斟了第二杯茶水,递给李堟,随后目光偏去,消息里所说的方向,端起茶杯,吹了吹面上袅绕的热气,笑着轻抿了一口。 长街旗幡飘荡,攘攘熙熙人潮过往,推着独轮车的老汉呵斥粮袋的小孙子坐稳,擦肩而过的身影匆匆走过房檐,有竹竿掉下来,差点被砸中,抬头怒骂回去,楼上粗壮的妇孺握着杆子泼辣的回骂。 “李家婶子还是这般泼辣,你家男人是不是床上不行,驯不了你啊!” 远远的一头,有粗野的调戏声响起,那妇人偏头看了眼,呸了一声,也不和下面的人吵了,赶紧将窗户关上。 檐下那汉子也看到往这边来的几道身影调头就走,周围摊贩抬头看了眼,硬着头皮继续做着买卖,待人近了,拿了刚烙好了饼子奉上。 “刘爷,吃块饼填填肚子。” “今日不吃。”过来的几人当中,为首那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糙,圆领衫袍松松垮垮的敞开,露出一大撮黑毛来,抬手就将小贩递来的饼子打去地上,走去前面摊位随手拿了摆上面的柿饼咬去一口。 “那会滚的椅子,也不知那木匠拆完没有,要是做不出相同的出来,今晚老子睡他女儿。” 微微偏过那张丑脸,脸上一圈浓须好似鸟窝糟乱,目光凶狠的扫过周围,又咬下一口,正说起那木匠女儿如何如何,余光之中,有人奔跑过去,喊道:“让开让开,我也看看,哎哟,哪有这么不知廉耻的。” “好家伙,原来是北面的,就说怎么敢在长安公然张榜。” 陡然的话语过后,便是一片哗然,那黑汉停下脚步,瞅去那边,就见一堆男人围着墙上张贴的纸张指指点点。 “谁家的?” 刘达看了两眼,带着几个手下走了过去。 第八十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二) 褪了墙皮的院墙,一张大大的白纸黑字张贴,一旁还有两个护院打扮的身影双手环抱守在左右。 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垫脚伸头往里瞅,前头有识字的正大声读给众人听。 ‘知众坊乡邻,妾身年岁二十有五,幼时栖身青楼,幸得夫家相中得以脱身泥潭,远嫁蔚州。 夫妻和睦、恩爱有加,然,数年未有出,心中忐忑不安,不能为其续香火,继承家业,妾身心有愧疚,眼见夫君年迈,无子嗣,香火难续,家业被豺狼野狗分食。 我为女子,也晓廉耻,固不敢北面求子,只得来长安,京城人情豁达,人财两清,日后自不会骚扰。’ 聚拢的人群里,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也有周围乡邻百姓,私自角落帖榜的不是没见过,可这种私密之事帖到大街上,令不少人惊讶。 “让开,让开!” 人群后面,两个体格壮硕的花胳膊挤进来,周围人皱眉回头,见是刘达从中间挤过,赶紧避远了些。 “你重新念!” 刘达走到正中,见识字的那人想溜,拎了对方后领提了回来,那人僵硬的笑了笑,只得重新将上面内容念了一遍,这才放了他走。 有这好事? 黑汉皱起浓眉扣着下巴胡须,斜眼瞥去榜单两侧叉手的护院,都是身材高大健硕之辈,一般人可装不出来,也养不出这体格。 街头厮混之辈,刘达自然见过不少骗子,第一个想法就有人设的骗局。 “也好,若是假的,戏耍他们一番便是,若是真的,呵呵,白上一良家,还能有钱财可拿。” 看着那张布告琢磨着,身后层层叠叠的人群,有着几双视线正从对面附近一栋茶肆二楼望来。 张怀义饶有兴趣的丢了一个炒豆进嘴里,偏头问去旁边几个兄弟。 “如何,你们觉得这厮会上当否?” “看他迟疑,心中定然有疑虑。”李堟有些微胖,坐了许久,脸上出了不少汗,却也舍不得离开,毕竟看这出戏码,颇有一种观人生死的微妙感觉,仿佛自己就是老天爷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们犹如蝼蚁在自己面前露出丑态。 他擦了一下额上汗渍,回头看向端坐椅上的耿青,“耿郎君,戏是你出的,你觉得此人会上当吗?” 那边,耿青只是笑了笑,简单的回了句。 “谁人不喜钱财和女人?” 话语顿了顿,望着榜单那头,补上一声:“等会儿揭了榜单,估摸咱们要移移位置,去另一个地方看这出戏。” 话音落下,张怀义旁边另一个公子哥,脸上露出兴奋,站了起来。 “揭了揭了。” 视野那头,人群前面的刘达似乎拿定了主意,上前朝榜单两边的护院礼貌的抱了抱拳。 “敢问,你家夫人是何模样?给予钱财多少?总不能,咱们有人揭了榜,见到的却是一个丑妇,岂不亏了?” 周围,也有地痞无赖起哄附和。 “对啊。”“你们夫人长的如何?” “漂亮的话,哪用得着我们,不知多少人等着呢。” 一通哄笑里,刘达咧嘴浓须,笑着看着二人,那两护院也是神情冷淡,回道:“夫人美貌白皙,体态婀娜,揭了榜单,去的人自会知晓,若不满意,丢了榜回去便是。” 来去自如,不会强制,这让不少人心动起来。 “去去。” 刘达将一个想上前的人挥开,直接过去将墙上那纸撕下来揣进怀里,朝后面人挥了挥手。 “都散了,刘爷这就是去替你们瞧瞧。” 说完,回头昂着下巴,朝那两护院说道:“走,带我去见见你家夫人,若是有假,可休怪老子这双拳头。” 两人点点头,也不啰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挤出人群去了外面街上,领着刘达还有几个手下来到平康坊附近一家宅院。 长长的巷道幽静,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院墙古朴斑驳青苔,桃树伸出枝叶垂在巷内,门口陈旧,贴着年画,推门而入进去,是清雅的小院,一个丫鬟拿着扫帚正打扫着落叶,见到进院张望的黑汉,脸色大变,转身跑去了屋里。 结结巴巴喊道:“夫人,不好了,打主家的那人来了。” 嘶~ 刘达停下脚步,瞧着丢下扫帚的丫鬟颇为眼熟,顷刻,就听有一女子柔声从里屋传来:“小桃,什么打人的人来了。” 话语轻柔,仿佛绸缎抚过肌肤让人舒坦,那刘达循声望去,就见敞开的正房中堂转出一袭白底紫纹衣裙的女子,俏脸略施粉黛,双眼秋波妩媚,又有经历世故的味道,似乎看到院中有生人,脸上也有些惊慌,捏着绢帕飞快躲了回去。 隔着窗棂有些警惕的问道:“你是何人?” 一并进来的护院正要上前解释,刘达连忙将他拉住,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榜文,快步走到檐下,脸上全是堆起的笑,抱着拳上下揖了两三下,嘿嘿笑起来。 “这位俏娘子莫要害怕,在下叫刘达,是揭你榜文的” 目光盼着似得直直望着中堂,片刻,就见女子款款莲步走出,微微颔首朝黑汉行了一礼。 “妾身见过这位壮士,可你之相,非我所喜,就算求子,妾身也要看” 这时,旁边一屋,刚才跑进去的丫鬟折返出来,手里拿了烧火棍挡在中堂门前,怯生生的盯着刘达,偏头对身后的女人说道:“夫人,今日下午的时候,就是他打了主家,还抢了轮椅。” 原本直勾勾盯着那张美艳脸庞猛瞧的黑汉,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端详了面前的丫鬟,顿时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难怪进院就这般眼熟。 本过凑热闹的心思,顿时去了小半,再加上面前这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颇有味道的女人,疑虑都消了大半。 连忙摆手:“误会误会,我那是见椅子有些破旧,特意拿去重做一番,俏娘子可不要恼怒,明日就送回来。” “你还摔伤主家。”丫鬟嘴上不饶人,可眼里却是红红的,像是要哭了出来。 “伤药费用,我出,是我鲁莽在先。” 刘达也不想跟丫鬟啰嗦,将她挤开,看着对面门内的女人,又抱了抱拳:“俏娘子,你看在下都将一切揽过来,这事就算了,毕竟咱们可还有好事要做,莫伤了风情。” “我爹爹好在人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卧床不起,不然妾身就将你赶了出去。”女人移着莲步,走回里间,黑汉笑嘻嘻的跟进去时,女人坐去堂中首位,让仆人进来给他上了茶水。 “你若真是无心,这事也就算了,可求子之事,你相貌确实让人” “我知,可在下强壮啊!” 刘达揭了衣襟,垮下半边露出一条黑黝黝胳膊,向上一曲,肌肉鼓涨起来,他啪啪两声拍去上面。 “俏娘子长的俊,孩子像你,体格像我,不就成了?” 女人微微遮掩口鼻,羞羞的望了眼男人粗壮胳膊,声音细如蚊子:“壮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似乎提到了伤心事,女人忽地叹了口气,幽幽的开口。 “我夫君若是有壮士这般体格,妾身也不用将我爹爹带上说‘长安有良医可治腿疾’的借口,这般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做令人羞于启齿的事,让他老人家蒙羞。” 刘达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表情只是跟着叹息了一声,附和两句,便又提起求子的事。 “壮士,妾身刚来长安两日,尚有些水土不服,待身子调理好些了再谈如何?为表诚意,非作假戏弄,先付壮士一些钱财。” 女人拍了拍手掌,外面有人端了托盘进来,红绸上列了三锭元宝,刘达仅目测,看得出分量有三十两左右。 “这些,壮士先拿着,明日再过来,与妾身先说说话。” “好好” 端了银两在手的刘达,越发觉得这事是真的了,眼见女人起身离开,连忙追上去,被护院和丫鬟拦了下来。 “娘子可否告知姓名?” “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只需知我姓白便是。” 倩影消失在前面门后,刘达隔着护院叫了几声:“白娘子,白娘子!”就被推到了外面,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仿如梦一般捧着那银锭出了院门,等在外面的几个手下凑上来问东问西。 “真漂亮” 黑汉回头望了一眼,随后拉了一个腿快的泼皮:“去那木匠家里,让他把那椅子给老子重新装回去,明日一早送来!” 说完,使劲的闻了闻手里的银锭,心满意足的揣去怀里,带着人颇为潇洒的离开。 “哈哈,那刘达模样,定上当了。”“可惜今日看不完,明日定早些过来。” “是啊,这戏颇有意思,当真新鲜。” 清雅小院,陡然热闹起来,中堂偏间,钻出四五道身影,对着刚才发生的评头论足一番,大有一股意犹未尽的感觉。 张怀义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约定了明日时辰之后,便拱了拱手向耿青告辞,回到府中,到了用饭,也有些走神的想着明日看那刘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怀义,明日广德公主和于驸马要过来府里,你留” 灯火间,发髻些许白迹的男人轻慢咀嚼,说出的话语之中,对面的张怀义好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毕竟府里还有兄长不是? 翌日一早,天刚大亮,张怀义起床洗漱,用完早饭匆匆忙忙的出门,刚走出前院,府门那边,一对年约四十的夫妻正朝这边过来,撞了一个正着。 第八十一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完) “怀义,你又莽莽撞撞的要去何处?” 温和的男子话语从前方传来,穿过风水壁快步而行的张怀义,迎面便碰上走下府门房檐的夫妻,丈夫白纹圆领衣袍外罩一件青衫,腰间绕有云气袅绕刺绣的腰带,下垂一枚花鸟玉佩。 人还未过来,先看到了从风水壁快步出来的青年,轻笑了两声,将对方拉住说话。 “你父亲昨晚该是跟你说过,我跟殿下要过来,这时候跑,莫不是不愿见我夫妻俩?” “啊是驸马” 张怀义在外面厮混,显得凶狠,可在父兄面前,还有眼前这位驸马都尉于琮就乖巧许多。 不仅因驸马显赫,还有其出身河南于氏,祖上乃北周太师于谨,兼进士及第,官至兵部侍郎。 后在懿宗时,更做到了宰相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累迁至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那时不过三十出头,可谓真正的大才。 可惜因为得罪小人,被两次贬官去做了韶州刺史,到的当今陛下当政才被召回,任尚书左仆射。 官场许近三十载,举手投足间,哪怕言语温和也自有股威严。 “驸马,你少说两句,看把怀义吓得。”一旁的妻子白绣簇牡丹衣裙,端庄优雅,眼角已有尾纹,朝丈夫说笑间显出的风华,有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女人韵味。 张怀义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的拱手作揖下去。 “怀义拜见殿下,见过驸马都尉。” 之后,他才直起身,托辞说外面有事要出去办,方才着急出门,那边,广德公主可不信,不过也未责怪,笑着替其圆场的说了句:“既然有要事,那更不能慌张,说说出去做什么?” “看戏呢,最近结识了一个好友,从北面来的,人啊幽默风趣,能说会道。”张怀义说起刚结识的耿青,也有忍不住赞扬两句,“昨日他父亲被平康坊一个泼皮无赖给欺负了,抢了一把椅子,不让我等帮忙,自个儿设了一出戏,将人耍弄的昏天黑地,我们就坐在暗处看,比看那些台上戏曲有趣。” 青年到没想太多,又是公主驸马面前,两人何等聪慧,自然不敢欺骗,反而说出来,哪怕做错事,顶多就脑袋挨上一巴掌。 “你那帮公子哥里,能有一个这般聪明的,倒是少见。”广德公主抿嘴笑了笑,“那你且去,一帮泼皮无赖惩治一番就行了,莫要伤了人命。” “是。” 张怀义连连点头,又望了一眼驸马都尉,于琮年近四十,性子向来温和,听到妻子都这般说了,自然放了青年离开,看到恭恭敬敬拱手作揖一番,走出府门,就提着袍摆一路跑去马车的背影,轻笑两声,摇头转回来,与妻子继续前行。 “这性子,怕娶了妻子也改不过来了。” “咱们今日过来不就是给他物色一位吗?妾身的姐姐有个女儿刚好适龄。” “你那姐姐刁蛮任性,养出的女儿,加上怀义那性子,怕不是要把他老张家给拆了咳咳咳” “少说两句,你身子不好,今日就不该跟妾身出来。” 夫妻俩恩爱多年,亦如年轻时候相依相伴,谈话间省去了不少礼仪,就如平常人家夫妇边走边聊去了前院。 与此同时。 出门上了马车的张怀义催促着车夫赶紧赶往崇义坊,到了地方,李堟还有几个公子哥的马车早就停在了后门巷子里,甚至还多了两辆,进了里间,很快就被装作护院的侍卫请到了偏间。 “怀义兄,来了?快快坐下。”“这般有趣的事儿,怎的不知会一声。” 偏间多的两人,乃御史中丞赵蒙小儿子,以及京兆尹李汤的三子,平日少与他厮混,不过与李堟走的较近,张怀义估摸是对方叫来的。 想着,朝两人拱了拱手,“两位兄弟多疑了,我也是昨日下午才知,回府后便被禁足,今日一早才得以脱困” 一帮公子说说闹闹,也说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待寒暄了一阵,张怀义才问起耿青,还有那刘达可否过来了。 “耿郎君早已过来,在那女子房里说话,至于那泼皮,该是还在睡觉,不过想来也该在路上了,没见昨日他那猴急的模样,就像没见过银子和女人似得。” 偏间外面,房檐延伸的另一头,紧闭的门窗里,巧娘拿着蒲扇给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轻摇着,后者比划着手势,正给对面的女子说道。 “当年你在青楼,也知晓欲迎还拒的道理,其实也叫做话术,眼下这场戏不过让你熟悉当掌管的胆气,往后那刘达的产业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叔叔,按照这般计谋,真能将对方的东西都拿过来?” 白芸香理了一下肩头有些滑落的薄纱,看着手里昨夜耿青写好的一些话语,还有接下来让她要做的事,看上去都是一些平平无奇,讨好人的法子。 “照做就是,待这事完了,你便全明白了。” 耿青正愁在长安不知如何迈出第一步,这刘达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何况这种泼皮恶人,所得产业也都敲诈勒索而来,拿他东西,自己心不亏。 又说了两句,小院外面响起两声有节奏的鸟鸣,耿青拍拍袖子起身:“好了,那泼皮来了,我先过去应酬了那几位公子哥。” 穿过中堂去侧厢时,刚刚关上房门,院门外面便传来刘达粗野的嗓门,抬了之前耿老汉坐的那辆轮椅进来,跟随的手下,还拿了百余两银子做为耿老汉的伤药费。 这边,白芸香涂抹的妆容看上去有些清减,依照给她的那份纸张上内容,装作精神萎靡,令人心疼的模样,让刘达又怜又喜。 虽说手都没摸到过,可被女子邀着在院里走动散步也是令人舒服的,快到晌午又留了他家中一起对食,说些贴心的话,大有一股将他当做丈夫来看待。 末了,还一起出门去了街上,着人扯了锦缎,寻了一家裁缝店做了件新衣裳,赠给刘达。 “刘公子,身强体壮,这般威风,怎的穿这种市井松垮的衣物,这件绶衣,与你穿上,当真好看了许多,威风许多。” 听到这番话,刘达拿着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一番,“是不是比你那老头子强不少?” 白芸香微微低了下俏脸,嘴角含羞,细如蚊声的轻“嗯”了一下,娇羞的模样,令得黑汉挠心的痒。 快至傍晚,回清雅小院,正欲离开的刘达,被女人叫住,她让护院搬来一口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锭,怕有上千两之多。 看得刘达整个人有些眼花,语气都有些结巴。 “白娘子你这是何意?” “赠予你的。”白芸香低了低头,神色有些伤感走出屋檐,看去院墙那颗桃树,声音幽幽。 “妾身与你相处,知晓你并非外人说的那般无赖,是一个真性情的汉子,今日你尚未来时,北面已有书信过来,催妾身回去,相处两日,见你人极好,可事已无法做下,又不能让你受了委屈,这箱银子你拿去,往后就当从未见过妾身,从未进过这桃花小院。” “白娘子。” 刘达看着那箱银两,近两日多少知晓女人夫家也是颇有资产,随随便便几十两送人,更拿出这么一箱银子来,谁人不心动,又看那梨花带雨的美娇娘,黑汉顿时咬了咬牙关。 “白娘子,你花容月貌,夫君却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又无子嗣可继承家业,将来一死,到时多会让旁亲夺走,你岂不是孤苦无依?不如我随你回去如何?” “这如何使得,刘公子在长安也有颇有家业,随妾身去了北地,这边该如何是好?” “卖了便是,到那边我守着你,待那老头一死,我就娶你为妻,再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不比长安舒服?” 刘达见女人犹豫,走近两步,压低了嗓音:“不怕的,我刘达曾拜高人为师,习得一身武艺,寻常几人根本近不得身,那老头若是不识好歹,一刀做了就是,不然可就辜负了娘子这身大好年华。” 毕竟敢到长安求子,黑汉也觉得女子不是那种守旧之人,况且,那写了榜单还在他这,只要女人不从,到时,他带着人手去了蔚州,将东西往对方家门一拍,所得也不比现在差。 果然,那边的女人犹豫了一阵,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便在院里约定了行程,他们走水路,丫鬟和爹爹走陆路,老人体弱,又晕船,不能长行的。 第二日,刘达便将两家茶肆、一家布匹店转卖,告示一贴,就有人上门询价,五万钱脱手后,换做了银两,与女人带来的两口大箱一起放去租来的大船。 “开船开船!” 刘达一身绶衣,催促着船公驶离码头,看了眼跟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与船舷俏立的美人,意气风发的站去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长安,余光里,船只过往,或停在水面有人钓鱼,聚酒取乐。 远处漂泊的客船,几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坐在客楼,望着窗外渐渐驶远了的船只,李堟有些不放心。 “耿郎君,你不怕那家伙真将银两,和你女人一起带走?” 外面船舷坐在矮凳,头戴斗笠的身影抬了抬脸,将手里鱼竿扯起来,鱼钩拖着一串水草落到面前。 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钓的到。 耿青理了水草丢去一旁,看着那边渐远的船的轮廓,朝他们笑了笑:“船上都是我的人,旁边过往的几快船也是我的人,岂能让他们走掉” 白云划过碧蓝的天际,水鸟落去航行的船只护栏,啼鸣两声,被走来的壮硕男人惊飞开去。 “刘公子,妾身是北方人,有些晕船,先回里间休息。” 白芸香扫过周围,此时已出了长安,她轻柔的行了一礼说道,刘达笑眯眯的点点头,也没初见时那般急色,反正今晚都要住一起,又岂会在意一个白天。 等到了蔚州,钱财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呵呵我娘就说我是有福气的果然,有福”站去船首的黑汉负着手,望着前方水路,来往的船只,大有一股员外的气势了,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过来。 刘达理了理身上这件新衣,微微蹙了下眉,嘀咕一句“就是衣名,干嘛叫绶衣”时,脚步声靠近,他下意识的回头,目光里,就见一个满脸凶狠的男人双臂往前一刺。 一根长杆顶在了他后背,根本来不及反应,口中只喊出半声:“你”身子直接扑到了船外,嘭的一声栽进渭水。 噗噗~~ 水声破开,刘达探出脑袋想要叫喊,长杆呯的砸在他额头,抵着脑袋死死按去水里,听到动静反应过来的几个泼皮从船尾跑来,就被船工一一扑倒,掏出藏在裤裆的匕首,疯狂捅刺,鲜血瞬间将甲板染红。 随后绑了石头,一一沉去了水里。 “怎么样了?” 白芸香经历过沙陀人的事,脸色虽不好看,但也冷静许多,朝外问了声,船首那边的窦威,探头看了眼,被竹竿刺的脸稀烂的刘达,尸体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回头朝船舱点头。 “死了。” “往前开一阵,然后调头回去。” 女人忍着有些发抖的手脚,冷静的回了句。 第一百章 豪云脉脉天穹尽 “刘允章——” 于琮握着那小纸条,手微微发抖,瞪圆了眼眶,喷出一口血倒了下去,耿青从后面将他抱住,老人瘫软在他怀里,脸色发青,沾有鲜血的双唇微微张合,想要说什么。 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周围仆人手忙脚乱,丫鬟惊慌的跑去了后院叫广德公主,老管事着急的跺脚,遣家丁去倒温水过来。 “快啊!还愣着干什么?!把府上的古大夫叫来——” 又转回身来,蹲到旁边,帮忙搀扶,替老人擦去嘴角血迹,耿青掐着老人的人中,另只手不停的在后背替他顺气,与府中管事一起将他扶去书房椅上坐下。 老人半耷拉着眼皮,目光浑浊而又迷惘的望着地上斑驳,被管事喂下一点温水后,他终于有了一丝声音挤出。 “东都没了” 于琮缓缓抬起手臂,颤颤巍巍指去门口躺在那滩血泊旁的纸条,耿青替他顺了顺气,沉默的走去将纸条捡到手里,内容是宫里出来的,广德公主的缘故,皇城中还有些老人,便将听到的信息先一步传递出来。 就在几天前,八月末,齐克让困守汝州不敌,突围洛阳,刘允章担心深夜乱兵当中有反贼潜伏,不让进城,之后,齐克让带兵撤去潼关,只剩刘允章驻守的洛阳一座孤城矗在一众反贼面前。 刘允章自知无法抵抗,为保全城中军民,则让人写了献城书送到黄巢军营,自此东都那边的消息断开,再有情报,估计又要几日之后。 看完这张纸条,耿青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位叫刘允章的人又是如何想,没有亲身经历不好判断对方的对错。 或许驸马于琮眼里,此人坏了家国,堕了大唐威风。可耿青个人而言,事不可为,那就不为之,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城中军民安危,这点上,他对那刘允章是认同的。 “驸马!” 书房外,广德公主李寰从外面进来,看到耿青也在,只是点了下头,过去握住丈夫的手,柔声安慰,显然她在后院也已经知晓了这条消息。 府中的大夫此时也带着药箱飞奔过来,朝广德公主拱了拱手,连忙放下药箱,取出银针给老人施针。 针下去,于琮明显舒缓了些许,胸腔起伏,缓过了劲儿,但人还有些浑浑噩噩,说不出什么话来。 “耿郎君我们出去。” 李寰看了眼丈夫,留下大夫和府中管事在书房,做为皇家出来的女人,很多时候,就算事情危及,也难看出脸上丝毫表情。 “殿下,如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 耿青跟在后面,妇人也不说话,颇有些尴尬的走出前院适时向对方告辞,李寰只是点了下头,声音清冷。 “我送你出府。” 驸马忽然吐血倒下,府中有些慌乱,过往的丫鬟、侍卫见到出来的二人,赶紧退到两旁低头不敢说话。 “耿郎君,你知我夫为何被气的吐血晕倒?”快至门房那边,一路沉默的妇人忽然开了口。 “洛阳失在自己人手里。” “不是。”广德公主目光深邃,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上了石阶她嘴角有着冰冷的笑意,“刘允章献洛阳,当时处境没有太大的过错,可他明明知道,这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人为那洛阳、潼关奔走,联络各方节度使增援,以期能在河洛一带将这支反贼围困蚕食,还如此做!驸马气的,便是他这一投降,毁了我们许久以来的心血。” 妇人的话语蕴着怒气。 耿青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出了院门,大春赶着马车已等在外面,他回身朝跨过门槛的李寰拱手告辞。 “殿下留步,在下便回去了,东都洛阳之事已过,眼下还着手潼关要紧,若是可能,还是将兵权抓在自己手中。” 这番话说出来有些僭越,换做平时这位广德公主定会让耿青下来,跟他好生说道说道,眼下听来,却有另一番滋味,堂堂皇室,兵权却一直都在宦官手中,做为宗亲,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 就连妇人从懵懂起,都觉得这是常理。 然而,眼下被人说出来,此时心境颇为复杂,广德公主挥了挥手,“赶紧回去,这番言论可别乱说。” 说完,妇人转身朝府内走去,耿青站在车辇看着她背影,道:“殿下,倘若城破,你与驸马会如何?” 跨过门槛的身影停了停,李寰看着前方石阶愣愣出神片刻,回头认真的看着青年,笑了起来。 “我李家儿女,何曾惧怕贼人。” 耿青望着笑着转身回府的女人,在马车上拱了拱手,坐回马车当中,里面,窦威也在,虽说救下庄人离一伙人,还是需要提防对他使坏。 汉子武功不高,总是能拖延一二。 “先生这是怎么了?” 窦威见耿青入车内便沉默的坐在那,端水轻抿,目光像是有光,不知在想什么,侧脸朝外面驾车的大春问了句,后者也不知。 “肯定在想事,别打扰大柱。” 一个村出来的,又沾着亲,除了耿老汉、王金秋唤耿青小名,也就耿大春能这般说话,这不是尊重,而是最为亲近的人的表现。 从驸马府这条街出来,大春见天色尚早,也知大柱想要思考,便赶着车捡人迹少的街道穿行。 “怀眠兄,你这是做什么?!” 马车行驶过街坊,转去后面那条长街时,崇文院那边,门扇大开,有东西嘭的从里面扔出来,滚到街上,一些书本、墨砚落在了外面,街头有马车过来,行人远远避开,站到街沿朝向崇文院准备吃瓜看戏。 两个男子自门内拉扯,一人身材魁梧,面色有着酒红,摇摇晃晃的将身边劝阻的同伴推开,捡起地上掉落的书本,点去手中的油灯,骂骂咧咧听不清楚内容。 “你烧它做甚?若是没能高中,过个几年再来就是,何必与一本书较劲。” “谢兄,这本《直谏书》留着干什么?!写它的人,都变节了,我看它,就觉得污眼!” 魁梧书生点燃那书本丢去地上,推搡间,油灯打翻,落到地上,轰的升起一团火焰,崇文院里差人赶紧过来灭火,拿着水火棍将那书生往外赶。 “崇文院禁火,尔等赶紧出去,否则就着人找你们!” “就是,省试已过,榜也贴了,高中的赴任,落榜的赶紧回去,或去他处走走关系,寻个小县当个小官也可!莫要在这里耍酒疯。” 公人推推搡搡,将两人赶去外面,姓谢的书生拱手告罪一番,连忙去捡地上的书架,回头,魁梧汉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连忙又跑去搀扶。 “我来!” 耿青从马车上下来,将地上洒落的墨砚、书册一一拾起装入书架,交给窦威拿着,那边被搀扶的魁梧书生醉眼朦胧,也认得清面前人是谁,摇摇晃晃的拱起手。 “怀眠见过耿郎君。” “怎么喝的这么多?”耿青还礼,随后与那谢姓书生将醉汉扶去马车,“谢这位兄台,不知秦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省试失利,又听闻东都留守刘允章投降反贼,心里一时苦闷烦躁,便喝了许多酒,才生出这般事来。” 那书生相貌普通,身材中等,说话间语气和气,他朝耿青拱了拱手。 “在下谢瞳,陈郡阳夏人士,在书院与怀眠兄同舍。” “耿青,飞狐县人士。” 耿青还礼,邀了对方上马车挤一挤,名叫谢瞳的书生见周围人都在看热闹,也知赶紧离开,便上来一同离开这方。 途中,两人闲聊几句,说起刘允章的事,耿青多少有自己的见解,气节这东西虽说重要,但要看场合,若是能牺牲气节,而保全大多数人性命,又是不一样的。 若是一般书生听到这句话,定会喷他一脸口水,拿刀将坐过的席子都给割开,然后扬长而去,可对面那谢瞳,却是赞同附和。 “人若被气节所困,而忘呼万万人性命,那气节也是脏的,留之何用!只是怀眠兄酒后一时激动,想不透彻。” 这一番说话间,驶过了两条街道,两人又说了几句,颇为投缘,耿青干脆邀他一起回永安坊。 “怀眠兄没有落脚处,去郎君那说得过去,在下城中尚有住处,岂能跟去叨扰,往后得空,瞳再来拜会!” 之后,书生在前面一截下了马车,拱起手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天云脉脉,夕阳染出一片残红。 马车驶过一条条长街,此时的长安还没被洛阳失陷的消息惊动,亦如往常繁华热闹。 耿青回到永安坊,马车还未停下,就听到院门那边吵吵嚷嚷。 “就说你们了,怎么的?人多就想吓住老娘?我告诉你们,不怕!喝了两碗凉茶,只给一碗的钱,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钱给你了,你这婆娘还在懒这里不走!” 一个矮胖的妇人朝着院门泼辣的叫骂,引来周围行人、街邻看热闹,对面台阶上,胖县令也在那叫唤,听话语,该是他喝了对方茶水,付了钱财,对方却懒着说没给。 张寡妇跟在后头,待胖县令说累了,叉着腰跟那妇人对骂,那嗓门更大街头街尾都能听到,说的对方一句也插不进来。 耿青本就心情不好,从袖袋掏出两枚铜钱随手丢去那妇人身前,“说话好听,赏你的!” “谁稀罕你” 那妇人转过脸来,就要骂,看到青年冷着脸,身后窦威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闭上嘴,连忙捡起地上的两枚铜钱,起身飞快跑远。 “以后这种事,直接让留家里的老爷们打发了,别弄的门前鸡犬不宁。” 耿青语气生硬冰冷,径直走进了院内,令得赵弘均愣愣的看着青年,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问道跟着进来的窦威。 “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你问先生啊。” 窦威背着那秦怀眠随口说了一句,转身朝外面还围着的人吼了声:“还看什么看,回家看婆娘去,小心背着你们偷人!” 说完,让人将院门关上。 第一百零二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啊——” 呯! 描金青瓷砸去地上,碎片弹落躬身垂首的宦官脚前,李儇少年心性,饶是聪慧过人,可难以接受一帮大臣今日堵门的画面。 “这帮文武,平日对朕毕恭毕敬,到了紧要就逆着朕来,他们这是欺负朕年幼,一个个老臣、忠臣自居,现在怎样?他们目无君上,朕是皇帝,他们是臣子!哪有臣子围堵皇帝的?!” 气急了的皇帝,拂袖一扫,将书桌奏折、笔墨纸砚挥去地上,不解气的跑去殿柱,一脚还将金灿的灯柱蹬倒,灯油流淌一地,燃起了火焰,照着这位天子怒容明明灭灭。 “哎哟,陛下这是做什么呀。” 田令孜慌忙跑去朝火上吹了两口气,转身跑去拉开殿门,唤来侍卫、宦官这才将火扑灭掉。 烟气还在袅绕,田令孜重新关上殿门回来,“陛下,何必为了这帮外臣怄气,伤了自己身子。奴婢这就让下面人端碗冰镇的樱桃奶酪消消火气。” 宦官躬身退开,没几步就被皇帝一句“回来!”叫住,李儇侧对着宦官,抬了抬手晃动一下,最终还是垂下来负到身后。 “今日朕也算明白了,往日对这些大臣还是太过仁慈,平时朝堂上你一派,我一派,吵的不可开交,都是演给朕看的,到了这个时候,大伴你也看见了,全都联合起来阻止朕,给朕添堵。” 他负着双手,越说越气,脑子想了许多东西。 “反贼势大必会迫近潼关,朕若还在长安坐镇,一旦潼关高破,朕就真的困死城中,如何调兵遣将?统揽大局?那朕去蜀地不仅暂避锋芒,也为往后重回长安而准备,他们一个个平日精明,怎就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就是让朕留下来,看他们如何忠勇?把一国之君置于险地,这帮老东西,是要做给谁看?堵门一出戏,往后史书怎般评价朕?!这帮老东西” 李儇说的口渴,拿过杯盏灌了一口茶水,深吸了口气后继续道:“还有那个卢携,上次他骄纵心腹,掀起行贿之风,导致几州战事不利,朕看他年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笔账还没跟他算,就急着跳出来膈应朕?” “不敲打”皇帝一拳砸在桌角,震的桌上烛台抖动两下,他咬牙切齿:“不敲打这帮老东西,就不知道朕还是天子!那个卢携,朕要罢他的相,滚回去继续当他的太子宾客!” 田令孜躬身站在下方安静的听着,侧门有小宦官进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接过看了,面无表情的挥退那人,望去那边还在愤慨谩骂的皇帝,躬着身子小步上前。 “陛下,南巡蜀地的事,是宫里传出去的。” 还在挥手怒骂的皇帝停了下来,偏头便看到田令孜手中的纸条,两颊鼓了鼓,咬牙坐去椅上,直直看着亮晃晃的灯罩。 “把纸条烧了,朕知道是谁。” “陛下不行家法?” “顾常侍宫中两朝,算上朕便是三朝了,那么大的岁数,朕不忍心,何况他传给的是皇姑母,朕拿他如何?到时候朕那位姑母来了脾气,打朕怎办?你来替朕挨罚?” 最后这句,他是说笑的口吻,不过刚才愤怒并不会因为一句说笑就那么过去了。 灯火映着随即沉默的皇帝的人影投在窗棂,殿外宫檐飞角、雕栏地砖沐在月色之中,不久,皎月隐去云后,漆黑的天地间青冥起来,延绵的宫宇楼阁,外面大街小巷渐渐被晨光包裹。 永安坊,叫卖吆喝响在街道,挑担的货郎过去的宅院,耿青一早就被叫了起来,有驸马府的侍卫在外面等候。 王金秋、巧娘做好了早饭,给那侍卫也盛了一碗,施些小恩惠,结点善缘,毕竟自家儿子在权贵人家做事,需要注意什么,说不得那侍卫记着这份小恩惠提醒几句。 耿青从楼上下来时,那驸马府侍卫连忙放下碗筷,起身拱手:“见过耿郎君,驸马,还有殿下请你过府一趟。” “何事?” “在下不知。” 耿青沉吟的点点头,让他稍待片刻,随后挽起袖口,过去水缸浇了清水在脸上搓洗,随意的模样让侍卫有些愣住,根本不像能随意出入驸马府的人,反而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不过越是这般,侍卫更不敢看轻,毕恭毕敬的等到青年洗漱完,过去灶头拿了碗筷,舀上肉粥蹲在棚外呼噜噜吃完,这才跟着他出了院落。 侍卫骑马走在前头带路,到了驸马府,很快被管事请了进去,前院那边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出来,这些人耿青大多都不认识,倒是旁边的管事记得这些官员名字,拱手目送他们离开。 待人走后,管事请了耿青继续前行。 “今日一早,城中不少官员就来了,由郑相作陪,驸马、殿下招待,眼下这都是第二批了。” “为昨日的事?” “郎君都知道了?唉,可不是嘛,到了,郎君自个儿进去,里面估摸只有驸马在。” 耿青朝老人拱了下手,略提了下袍摆踏上石阶走进前院一处侧厢,这里也是会客的地方,不像中堂那般严肃,一对木榻贴墙,正中一扇花鸟屏风,左右各摆了几张桌椅。 进来时,首位那边,驸马于琮正放下茶盏,见耿青进来,摆手让他不用行礼,“过来旁边坐下。” 耿青在这边来了十余次,算得上熟悉,面前这位驸马多有教导,算起来也有师生情谊在里面。 落座后,有丫鬟过来斟茶,耿青在席位上朝驸马拱起手。 “驸马,叫耿某过来,不知有何事?” 那边,老人之前病情尚未痊愈,此时心火被烧的旺盛,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看似精神抖擞,实则面有虚弱之色。 他紧抿双唇,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也只说了一句。 “耿郎君,你也帮忙做些事。” 老人不是那种打开城门求活的人,忍着病痛还未倒下,也是保护长安的信念才一直强撑到现在。 耿青看着他,敬佩的点了点头。 离反贼攻打潼关还有些时间,城中的文武终究还是想搏上一搏的,耿青也跟着做些事,出出主意,负责情报的梳理,而有分量的文武在城中各方奔走呼吁,为前方潼关将士准备更多的粮秣、衣甲、兵器。 甚至试图说服田令孜率领神策十军,分出一部分驰援潼关做准备,一时间长安城内城外带着无数讯息的快马进出,奔往蜀地、凤翔、河东、河西、夏州等等周围州郡。 京兆伊的衙役同样携带公文前往长安前面,潼关后方,责令或督促这片许多地方的百姓、村人迁走,若是可能,将田里的庄稼一起毁掉,施行坚壁清野策略。 时间匆匆划到了十月,潼关以西、长安以东百姓拖家带口的离开,或跨过渭水去北面投奔亲戚,或南下。 这浩荡的迁徒里,军队早已频繁动作起来,凑出的粮秣、衣甲送去前方锋线,关隘上兵马也在做出各种调动,修筑防御工事。 做完这一切,便只能静静等待了。 十月中旬,天气最为炎热的时段,冲天大将军黄巢也同时完成了在洛阳的休整,士兵的补充。 浩浩荡荡的兵锋开拔,旌旗林立延绵无尽展开视野之中,名为黄巢的男人骑在他的战马上,抚着马脖上的鬃毛,双目仿佛有着灼热的光芒眺望西面潼关。 ‘初秋已显枯黄,满城该带黄金甲了。’ 第一百零三章 潼关之战 浮过天空的游云,露出明媚的阳光,下方巍峨的城墙黑烟袅绕,如蝗的箭雨划过了天空,黑压压的覆盖下来。 关隘下军阵,步卒看着犹如黑云压下的一幕,举起盾牌遮去身边的同袍,下一刻,箭矢雨落般钉在上面弹开,有的直直插在了盾牌上,有人被穿过缝隙的羽箭顶到了胳膊、大腿,发出惨呼。 “还击,弓手准备!” 一拨箭雨过去,齐克让推开面前的亲卫,嘶声呐喊,传令的骑兵舞着令旗疯狂奔跑各阵,一面面向着天际的盾牌在轰的一声齐齐翻下,掩护的弓手起身,挽弓朝对面给予还击。 对面,一万多人的阵列,衣衫褴褛,手握棍棒,篱笆的井盖、锅盖,箭雨落下的一瞬,大量的血花在人群里掀起,人影中箭倒下,人影发抖的跨步上前填补空缺,督战的都将提刀促马来回走动,待箭矢变得零星,他抬刀指去关隘下的泰宁军阵。 呐喊声自他口中远远传开。 “杀——” 长达里许的阵线,衣衫褴褛的军阵前列跨步走了出去,后方的人也跟着渐渐走动起来,望着前方渐渐逼近的阵线,牙齿都磕响,有人迟疑不前,身后有骑马的督战队冲来,一刀将人劈死。 衣衫褴褛的兵卒绷紧的神经终于断开了,有人歇斯底里的举起棍棒大声地呐喊出来。 “杀!!” 万余人的阵列也在一刻发出绝望的怒吼,望着前方锋线,感觉双眼热的发痛,张嘴发泄的呐喊,他们想活着,想回家。 “啊——” 狂奔的路线,不少人中箭倒下,继续发足奔涌的身影高亢的顶着盾牌,看着前方的泰宁军便是直直的撞了上去。 长枪如林探出盾墙,海潮一般延绵扑来的草军乱民一一钉死,枪锋抽出,再捅刺,尸体沿着锋线延绵里许,下一刻,第二排的人继续撞上来,有人拉着来不及收回的长枪,拿着手里的木棍使劲敲打对面的盾牌,随后被盾手抽刀刺死,鲜血流了一地。 短短的片刻,第三排、四排也跟着撞上来,试图撼动潼关外的这支败军,木棍、篱笆盾牌与对方厮杀,犹如血肉撞击城墙,推挤上前的草军先锋营。推着泰宁军阵列,人数急剧减少,直到最后一人被城墙上的一支羽箭射杀。 泰宁军阵前不再空旷,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咚!咚! 战鼓擂响,飘有‘黄’字的军队,一支八千人的阵列像是踩着鼓点,压着步子缓缓出阵,有些力竭的泰宁军,有些头皮发麻,眼皮也在拼命抖动,阵列动摇起来。 入潼关休整后,并没有得到像样的补给,不少人衣甲破烂、刀锋缺口,甚至饭食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神策军则衣甲华丽立于关隘谯楼,而他们则只能屯兵关外,刚才那一仗,虽说赢了,可众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对面反贼逼迫过来,消耗他们体力,根本就不是真正作战。 眼下,保持阵列,不断抛箭骚扰的‘潮水’缓缓推进,真正的战事要来了。 而潼关之上,张承范甲胄鲜亮,压着剑柄走在旗下,不断传令放箭,让传令并叮嘱下方齐克让的军队抵住。 “丢了汝州、洛阳,若抵不住,我要他脑袋!!” 关外,推进的军阵以化作‘轰隆隆’的声音,无数脚步疯狂震响地面,整支八千人的阵列加快了速度。 里许之地,转眼既至! 潮水般冲撞过去—— 疯狂展开的厮杀声沿着关隘炸开,义军本营,黄巢携诸将立在远处山坡眺望,鲜有兴致的说起一些过往。 “翻过前面那座潼关,便是长安,那可是繁华之所,尔等不少人打了半辈子仗都未曾踏足。” 远方的厮杀还在传来,黄巢望着犬牙交错的锋线,在马背上偏头低笑一声:“年轻之时,我便此处科举,呵呵可惜没有及第,想想也有四十年了,这日子过的好快,我已近六十满头白迹了。” 秋日炎炎,金铁交鸣,杀声沸腾淹没了他的话语,潼关下金戈铁马的画面仿佛视野间变幻,回到了当年长安,他也正当风华。 那年科举不利,正值九月秋来,满城金菊,籍着酒气书下心中愤慨。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原以为一辈子不会再有机会踏入这座令他失望的长安,然而,想不到尽会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回来了。 “当年啊,我才学不浅,可终究没过那省试,后来才知,比我笨拙之人都能名留桂榜,呵呵这样的朝廷烂到根子里了,那些富户大族、还有朝堂上那些狗官,逼得人没有出路不过现在如何?都成了土中枯骨,人肚粪便呵呵呵哈哈哈!!” 老人坐在马背上,轻笑陡然拔高,猖獗响亮,曾经长安的浮华已在他眼中褪去。 “潼关十万兵马?不过一群草包!” 马蹄踏了踏,黄巢轻抚了一下马鬃,抬起手握去剑柄缓缓拔出。 “朱温,你率本部杀败关下的泰宁军,驱赶他们入潼关右侧的禁谷。” “是。” 老人望着城头,又唤了声:“尚让。” “在。” “你与林将军带一支兵马紧随溃兵之后,让他们前方开路,绕到潼关后方,前后夹击!” “是!” 那将领拱手接令离开。黄巢紧握剑柄举起来,望着那边战场,剑身沐着天光斩下。 “擂鼓,左右两翼掠阵,中军步步推进!破潼关,杀奔长安!” 豪迈的话语之中,剑尖指去的方向,巍峨的关隘下方,士兵汹涌对碰,蔓延过了人的视野。 潮水不断的推进,狂奔而来的另一支义军,朱温带王彦章、胡真等将,从侧面率百余骑令五千步卒悍然杀入战场,大有一口要将这支万余人的泰宁军给吞了的气势。 城墙上,张承范来回奔走,朝着下面破口大骂。 “顶住啊!” 远远有箭射来,钉在他旁边女墙,吓得往后一缩,而下面厮杀的泰宁军忍受不了这种压抑,外无援军,内无粮秣,不知谁喊了一声:“走啊!” 齐克让听到这话眼皮狂跳,连忙让军法队上去,砍翻了几个想要逃跑的士卒,就被其余士兵按倒在地,乱刀刺死,捡了对方身上水袋、干粮起身就往禁谷那边跑,还在抵抗的人见到周围同袍都在跑,舍了敌人,转身跟在后面发足狂奔。 “回来!”齐克让颤抖的握着刀柄,看着崩溃如海潮的一幕,双目都充起血丝,看了眼逼近而来的战团,他咬紧牙关,一勒缰绳,夹杂溃潮当中同样奔跑起来。 来不及逃离的,转眼就被两面夹击海浪吞没,形成一边倒的屠杀,坚硬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红色。 追杀的人影来去,一名手握兵器的泰宁军士卒哭喊的在地上爬行,下半身浸成了红色,爬动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毯,他两条腿弯曲变形,从中间折断,白森森的断骨刺破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另一只脚掌被刀狠狠斩断的,片刻,追来的反贼一刀砍在了他后颈,脑袋滚落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溃兵冲进了右面的深谷,远处草军本阵,一支骑兵冲出阵列,犹如巨人的手臂在战场划过一道弧线,一头撞去溃兵身后。 早已惊慌混乱的人群慌不择路,将原本布置这方的工事悉数踏平毁坏,绕去潼关后方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了。 张承范目瞪口呆的望着谷口方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停的呢喃。 “完了完了潼关完了。” 他周围的神策军,俱是长安富家子弟,或花钱雇来的穷人、病患,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手中的兵器都拿捏不稳了。 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敌人,张承范离开了城墙,不久,他悄然打扮,穿着常服,带着几个亲卫丢下潼关的兵马,向长安逃亡而去。 潼关近十万士卒在不久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混乱难言了。 秋风吹黄了叶子,脱离树梢飘去长街,驶过的马车碾过地上叶子,耿青坐在车上翻看近日的军情,以及其他周围各州县传回的情报。 马车回到永安坊,停下来后,他便收拾了这些公文,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院落,院中不少人正等他,像是见到主心骨,一一围了上来,问起城外的战况。 第一百零六章 我有二十多个婆娘........ 长安皇城几近三百年,自隋后修缮扩建不少,高高的宫墙内,抬头能看到宫宇楼阁檐角相连延绵,柏树成荫,伸出墙头飘下片片枯黄叶子。 皇城守卫松懈,驻扎的神策军多已调走,耿青一路进来,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望着周围宫苑,几十丈偶尔才有一两个宫人神色匆匆过去,宽广的皇城之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瑟。 九玉回头朝耿青道了句:“前面就是掖庭宫。”说着,前面带路穿行过几栋叫不出名的楼阁,一路上这里倒是有许多宦官过往,不过脸上表情多是惶惶不安,一些拿着刀兵坐在檐下望着天空,待到九玉、耿青过来,这才起身行礼。 青年宦官问了那人常侍在何处,便领着耿青径直走进前方一栋阁楼,顾问福坐在首位,笔墨纸砚洒落一地,正叫几个小宦官收拾。 “见过大总管!” 耿青踏进门槛,换上了笑脸,拱手施礼,那边老宦官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邀他坐下,摆了摆袍袖让近侍退下,只留了九玉在旁。 端详了那边耿青一阵,顾问福才开口:“陛下离宫,贼人逼近长安的事,耿郎君已经知晓了?” “昨日就已知晓,不知常侍唤在下过来,是何事?” 内侍省耳目众多,他耿青知道的,对方肯定早就知晓,眼下说这些话,不过是启个由头罢了,那老宦官随意接上话头说了两句,便提起正事。 “陛下惊惧反贼仓促离京,有失天子威严,如今举城投降,后宫嫔妃众多,待黄贼入城,定然发难,若是男子一刀砍就是,可俱是女流,下场恐怕郎君也明白,咱家照顾不了城外能信任之人,也唯有郎君,想让郎君将她们一一带出宫,藏匿民间。” 顾问福深知耿青常去驸马府,于琮又被皇帝突然离京而病倒,怕他不愿意,连忙补充道:“不关乎陛下,郎君只将她们看做普通女子便是。” “这”耿青皱起眉头,这些女人落到黄巢手中,下场凄惨不说,怕到时候尸骨都不存了。 “大总管高抬在下了,耿某初来长安不久,只置了一栋小院落,二十几人已坐的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余的房间腾给嫔妃,何况她们还要带侍候的宫女,人数就更多了,我那地方根本塞不下。” “郎君不用担心,咱家有地方。”老宦官从袖里摸出一张房契,交给九玉,后者转交到耿青手里,顾问福呵呵笑出两声,说道:“这是咱家置办的一处宅子,本是准备将来离宫后养老之用,眼下给你了。这可是三进三出,带东西两院,宽敞的紧,至于那些宫女,咱家会赏她们一些钱财遣散回乡。” 好家伙,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耿青看着手里轻飘飘的房契,却是重的很,“在下能不同意吗?” 嗯? 顾问福翘着兰花指捋过一缕白发,涂抹粉黛的老脸眯起了眼睛冷冷望来。 “若咱家硬要塞给你呢?” 这语气神态,耿青眉角都跳了一下,果然宦官都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和颜悦色,跟亲兄弟一般,下一刻就变得深仇大恨,看起来好说话,跟真的好说话,还是有差别的。 看到耿青吃瘪,令得旁边的九玉紧抿双唇使劲忍着,偏脸看去别处。片刻,椅上的耿青知晓推托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将那房契揣去怀里。 “那要照顾多久?” “看陛下何时回京了,到时诸位嫔妃是走是留,全凭她们自己做主,耿郎君你觉得如何?一应开销,稍后咱家会让九玉搬到宅子里。” 既然事情都安排周全,耿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问道:“大总管不走?” 那边的老人有些出神,手指挪了一下,“咱家在宫里头待了一辈子,服侍过两朝皇帝,如今这般岁数,出去还能作甚?你们才要该活着该活着” 他轻声呢喃,又摇了摇头。 “入了宫,就是宗室的家奴,这里也是家,哪有弃家离开的道理,何况外面人多是看不起宦官,也有许多宦官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咱家留下来,也想做一个榜样,省得往后这些孩儿们与人争吵,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阉宦从古自今都是让人瞧不起的一类人,但能碰上一个顾问福这般的,倒让耿青肃然起敬。 呵呵,堂堂一国之君,连宦官都比他有气节。 耿青看着面前的老人,肃然起身抬袖拱手一拜,见惯了太多东西,他心里很难有起伏,眼下,顾问福的言行,心里竟有些感动了。 议定了后面的事,耿青带着九玉出宫,匆匆回到永安坊,让窦威、胖县令帮忙收拢一些普通人家的衣物,交给九玉带回宫里,又去了那座新得宅院看了看,着人打扫,摆上一些家具,看上去像是生活过了许久一样。 堪到酉时,西落城头的阳光洒来一片通红,接受献城投降的军队,此时已入长安,战马纵横街道,占据险要,一个个持着长矛,披头散发,身着锦绣红衣的黄王兵卒紧随而至,络绎不绝的进入长安东门。 与此同时。 停在皇城安福门外的几辆马车,一个个姿色靓丽的女子换上了常人家服饰,低头垂泪走上马车,有人与老宦官相熟,矮身朝他福了一礼,方才上去车里。 接到消息的耿青,连忙让她们收声,让帮众赶紧赶车随自己离开,分散几拨从不同的街坊绕行。 过太平坊时,一支骑马的队伍自街道尽头过来,远远看到这边两辆驱使的马车,挥鞭呵斥:“让开!” 拉扯的马匹受惊,差点撞去附近街沿小贩摊位,剧烈摇晃之中,车厢几个女人惊吓出声,令得刚过去的马队,一个个骑兵在领头那人‘吁’的声音里,抬手停下来。 “你马车里怎么有那么多女人?”为首的骑士提着一杆长枪促马过来,抬起枪头撩去车帘朝里看了一眼,俱是瑟瑟发抖的几个女子,又看了另一辆马车,算起来有四五人,他哼了声,看向正过来的耿青,上下打量。 “你是何人,竟有这么多女人?” “回这位将军的话,这些都是在下的婆娘。”耿青看了看周围上前的草军骑卒,从怀里掏出腰牌递过去,“在下刑部令吏。” 那人翻看腰牌几眼,将东西丢了回去,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有这么多女人?” “呃” 耿青颇有些难堪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看看周围望来的目光,小声道:“这里人多,在下不好说。” “就在这里说!” “是。” 耿青尴尬的搓着衣角,小声道:“在下天赋异禀那方面需求大,一个婆娘不耐艹” 听到这般粗俗之语,那将领忽地笑起来,周围骑卒也跟着哄笑,将领抹了一下颔下浓须,点头。 “有意思,行了,你带上你婆娘赶紧走。” 第一百零七章 那人啊,叫爷们 夕阳落去城头,化作最后一抹霞光染红云朵。 汇集回来的五辆马车驶入光德坊,眼下黄王军入城,街道少有人迹,布告的衙役领着义军兵卒高声宣读。 “知长安百姓,唐庭暴政,官吏贪婪,黄王起兵实属被逼无奈,今日唐帝避我义军锋芒,南遁蜀地,黄王入主长安,深知百姓艰辛,待城中清平,诸位乡亲方可入街,望相安无事、安分守己” 安民的告示渐渐远去,坊间最里的大宅,崭新的‘耿’字门匾高挂,漆红的院门,大春掏出事先备好的黄王军队旗帜挂在了门前,看了看外面,这才返回府中,将大门紧闭。 一路前行,穿过风水壁,一行二十多个身形窈窕的女子高矮不一,年龄有大有小,均未超出双十之数。 走过檐下,聚集在立在前院中堂,神色担忧聚集一起悄声说着话,不时瞥去门外走来的身影。 “这里的女子从哪里来,都不要说出去。” “若是有外人问起,就说都是我耿青的婆娘。” 对身材高大的窦威叮嘱了两句,耿青将人打发走将话带下去给其他兄弟,便快步跨进门槛,笑嘻嘻的扎进女人堆里,向面前这群莺莺燕燕的女人拱了拱手。 有胆子稍大的女子捏着绢帕小心的福了一礼。 “这位郎君,我等姐妹往后便要在此处住下吗?” “暂且先在此栋宅院住下,待城中安定,再与诸位寻些丫鬟服侍。”说到这里耿青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们,毕竟都是皇帝的女人,后宫称呼他也不懂,乱叫的话,有些失礼。 想了想,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着人拿了茶水过来,倒上一碗凉茶,大口大口的灌下去,随后舒坦的坐下,接上刚才的话。 “就不要郎君郎君的叫了,往后记得称呼我夫君,而诸位俱是我妻。” 顾问福虽说之前有过给她们提及这事,但耿青口中说出来,惹得一帮女人娇嗔,或羞恼埋怨几句,二十多个女子声音虽小,七嘴八舌的混杂一起,堂中顿时嗡嗡的乱做一团。 “我等姐妹二十多人俱是陛下宾妃” “顾常侍已转告过我等,郎君休要再提起,羞死人了。” “这位郎君,这让我们姐妹难做啊,着实羞人” 莺莺燕燕一群女人绕着耿青周围说个不停,令人眼花缭乱,耿青连忙起身从女人堆里出来,后退到门口,摆了摆手让她们停下,却没甚用,只得吼了声:“住嘴!” 堂中诸女被这声吓了一跳,停下话语声。 “皇帝丢下长安、百官,还有你们这些嫔妃跑了,在下受顾常侍所托,照顾你们,以免落入反贼手里,他们吃过人,对女人也不会怜花惜玉,眼下城中状况不比平日,也更非宫中,望能收敛脾气,恪守规矩,乱跑出去引来麻烦,大伙都得死,收留宫中嫔妃这可是大罪,牵连出来,咱们就真到阴曹做夫妻了。” 耿青这番话大有吓唬她们的意思,这些皇帝的女人身居后宫,对外面的事并不清楚。 果然,听到这些话,吓得脸色都在变,不敢多说下去,姐妹二十多人微微互相靠了靠。 “这般说,并非吓唬你们,乃是事实,如今国难,城破皇帝跑,还望诸位莫要生事!”耿青朝她们抱了抱拳,“这里生活一切用度,顾常侍已出了,衣食都不会短的。” 之前先开口的那女子点点头,出来矮身福礼。 “郎君的话,我等姐妹记下了。” “嗯,相安无事便好,对了在下耿青,字季常,不过最好还是唤我夫君,省得被人看破!” 耿青退到门外,拱了拱手,向里面那帮女人挑了挑下巴。 “来,先叫一声熟悉熟悉,往后再开口就不难了。” 众女脸色唰的羞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先开这口,而刚才说话那女子回头看了看众姐妹,紧抿了一下双唇,上前声音轻柔唤道:“夫君。” 有人先开口,其余嫔妃迟疑了片刻,便跟着那女子声音低低的唤了一声。 “夫君” 二十多道清脆、温柔、妩媚的话语揉在一起传入耳中,娇滴滴的那叫一个舒服,耿青颇为得意的朝她们眨了眨眼‘哎’了一声应下,惹得众女啐去一口,羞红了一张张俏脸。 ‘啧啧被皇帝的女人们叫夫君,感觉还真不一样啊,我这算不算绿了皇帝李儇?’ 耿青嘀咕着出了前院,留下两个帮众负责看守门房,便出门坐上马车,趁着天色尚未黑尽,该是返回永安坊。 然而,还未驶出这边,刚到一个街口,有人骑马从后追来,九玉在后面的一辆马车,撩开帘子看到来人,连忙冲出车厢,跃去半空稳稳落到那骑士前面。 唏律律—— 马匹长嘶,来人一勒缰绳驻马停下,慌慌张张的翻身下来就朝九玉跑过去:“宫里出事了常侍把守宫门,不让入城的反义军入宫,掖庭宫的姊妹都跟了去,杀起来了。” “什么?!” 九玉脸色一变,一把将那侍卫拉开,夺了马匹翻身上去,口中喝了声:“驾!”纵马飞奔起来。 听到动静的耿青让大春停车,将那侍卫叫来询问了事情,听完脸色复杂,低声开口:“跟过去看看。” 片刻,马车调头沿着来时的追在九玉后面赶往皇城。 皇城。 通往太极宫的承天门前,一片厮杀声混乱。 草军入城之后,一路张榜安民,巡查可能诈降而藏匿的伏兵,到的没有任何问题后,黄巢这才领着一干将领,带着中军、亲卫进城,享受两侧夹道聚视而来的目光,骑在马背上入了皇宫。 然而,原本混乱的皇城当中,一群三百余人拦在承天门,穿着宫中圆领袍衫,一看便是宦官打扮,颤抖的看着黑云般压来的反贼,然后拔出腰间刀刃,尖锐嘶喊着朝军阵疯狂的冲了过去。 对面的军阵,压下密集的枪林,踏着整齐的步伐也已经推了过来,与发疯似得宦官撞在了一起。 承天门楼上,一张椅子摆在正中,发髻雪白的老宦官坐在上面,靠着椅背,翘着一只腿,步履轻摇慢晃,口中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调。 “门前贼人犯我家,家中爷们儿尚还在,岂让贼人看笑话” 下方。 宦官一片片倒下,后来之人提刀踏着尸体,眼中全是泪水,“啊——”的扑入枪林,身体被数杆枪头戳穿举去了半空。 鲜血飞洒而出,凄厉的惨叫,凶狠的嘶吼汇成了一片,仅剩的百余名掖庭宫宦官拥挤在枪阵前不停的挥刀,义军枪阵朝对面疯狂抽刺,断裂的枪杆中,有兵卒中刀倒下,更多的还是不要命的宦官中枪倒地。 “那金鼓楼上鼓声鸣” 承天门楼上,轻摇步履停下,靠着椅背的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半边彤红半边漆黑的天际,哼着的曲调。 “姊妹兄弟如安在,便看爷们儿把贼” 承天门前,最后一个宦官摇晃倒下,那城楼上有着嘶哑而高亢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声。 “杀!” 声音回荡,黄巢抬起脸来,一道发髻全白的身影拖着袍袂翻飞抚响,陡然从城楼轰然俯冲而下。 下方,枪林直刺,落下的身影,翻身折转,一脚踏在一个士卒肩头,凝聚的杀意随身形唰的直冲那边的旗帜下的黄王。 黄巢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身边已有将领纵马而出,踏过马背,拔刀就是一斩,刀光锋芒与那寻死杀意碰撞空中。 那将领倒飞回来,重重砸在他那匹战马上,连带马身一起轰然侧倒,而顾问福也被那一刀劈的砸去后方枪林,枪头呯呯呯沿着他翻滚的地面钉下,踢飞一人,翻身站起时,一支羽箭破空疾响。 噗! 箭头贯穿他肩胛,而后周围枪林也刺了过来,七八柄长枪前后左右穿进顾问福的身体,老人“啊——”的嘶喊,发髻散乱抚动,双目死死盯着枪林之后那旗帜下的黄巢。 “贼人擅闯我家!当杀!” 双臂一卷,夹着两侧刺在体内的枪柄,拂袖横挥,啪啪几声,长枪断裂掀上空中,持枪的兵卒也被打飞出去。 老人站在原地,跌跌撞撞摇晃几下,袍衫密集的血洞一股股鲜血淌了出来,口中也有鲜血流出,眼睛红红的看着那战马背上的身影,随后站在那里挡住身后的承天门,便不动了。 “让开!” 黄巢挥开挡在前面的亲卫,促马上前看着下面一动不动的尸体,回头望去几个降官的身影,随后收回视线,朝周围兵卒挥了挥。 “挂去皇城门,暴尸三日,警示宵小。” 一队士卒领命,架起尸体带了下去,片刻,黄巢促马踩过一地的宦官尸首,踏入太极宫。 天色已暗,耿青乘马车追至安福门,骑马前行的九玉却停了下来,还未等耿青开口,就见他翻身下来,忽然跪到了地上,仰头望着城楼,磕下一记响头。 耿青站在马车上,努力望去城楼下方,一根绳子系着一个人影悬挂在那里,乃是之前还跟他说过话的顾问福。 原来老人已经存了死志。 之前掖庭宫的照面,其实就是在交托后事,耿青阖了阖眼,过去拍拍九玉的肩膀,将他拉起来。 “起来,跟我走,你阿耶让你出来护送那些嫔妃就是要支开你,让你活着懂吗?跟我走” 九玉咬紧牙关,只有喉咙间发生低哑的‘嗬嗬’声。 他仍由耿青拉着,目光却是直直的看着悬挂的身影,直到上马车远去,像是接受不了,闭上双眼昏厥过去。 马车穿过夜色,躲开巡视的兵卒,回到永安坊。 第一百零八章 血色长安(上) 夜还未过去。 被月色渲染铅灰的云朵游过安静的城池,漆黑一片里,皇城灯火通明,夜风跑过廊檐,挤进太极殿,有着响亮的笑声震彻门窗。 仙鹤、猛虎灯柱摇曳,红底蜿蜒金龙的殿柱之间,黄巢龙行虎步走过正中光洁的石砖,望着那御阶之上的龙椅,解下披风丢给一旁的尚让。 “几十年前,我不过一介书生来到长安,只能遥遥眺望皇城,几十年后呵呵,站在了这龙庭前,当真恍如一场梦。” 他身后分成两派,右侧乃义军将领,左侧便是张直方为首的降臣。听到这番话语声,一干降臣看着前方魁梧的老人后背,目光复杂,纷纷垂下视线。 而义军众将都是跟随黄王一起出生入死,辗转南北各州的兄弟,老大站到了这里,他们往后又岂会差?便跟着大笑起来,纷纷开口。 “黄王,咱兄弟们打到这里,是不是不走了?” “是啊,长安繁华,一国京师,干脆就不走了!黄王不如当咱们皇帝。” “那咱们可都算从龙了。” 这些将领大多都是各路大盗聚众响应义军,性子粗俗豪横,言语之间没那么多讲究,而人群中,庄人离也在里面,大军入城后,他便出来复了命,眼下跟随黄王入宫,算是一种认可了。 听到‘从龙’二字,眼睛都亮了亮,转身走出,朝踏上御阶的背影拱手施礼。 “黄王纵横南北所向睥睨,唐国天子都躲避义军锋芒而远遁蜀地,如今义军上下士气正旺,趁此机会,黄王登上大宝,让众将士心有所归,岂不美哉?!” 龙柱之间,延伸而上的龙庭,双鹤翘首灯柱,火光摇曳照着须发斑白的老人缓缓走动,指尖抚过雕琢龙首的那张椅子,紧抿着双唇,叹了声:“好啊” 他脸上带着笑意侧了侧脸,看向众人,抬手做了一个挥退的动作,“尔等降臣暂且回各自府邸,若无召见不得出府。” “喏。” 张直方等不敢多言,齐齐拱手施礼,垂首躬身后退出大殿,随后被义军士卒看押下送出皇城。 这边,待人离开,黄巢摩挲着龙首坐去龙椅上,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仿如幻觉般听到了下方无数朝臣向他恭贺、寻政的话语。 嘴角翘了翘,随后缓缓睁开眼,朝下方同样望来的朱温、葛从周、郑天王、孟绝海、孟楷、盖洪等等一干将领,以及外甥林言、子侄黄皓、黄存、黄揆、黄邺。 老人笑了笑,摆摆手。 “这座诱人的紧,谁不想上来坐一坐?你们也想?” 下面众人脸色微变,连忙拱手垂首连称不敢,老人哈哈大笑起身摆手,“随口说说的,不必当真,眼下刚入长安,岂能被繁华之地冲昏了脑袋,那些个降臣,我一个不都信任。” 龙椅上,黄巢起身负着双手缓缓走下御阶,声音铿锵有力。 “明日照例搜捕城中门阀世家,抄其家产!另外看看还有哪些京官未投降,让那张直方领你们去,敲开家门,悉数杀了,腾出一些官位出来。” 身影走到众人一旁,望着殿外漆黑夜色,眯了眯眼,嗓音低沉。 “把李家宗室也一并杀了!” 众将齐齐拱手说道,不久,结伴离开,兴奋的说起今夜过后的事。大殿之中,庄人离被留了下来,老人褒奖了他几句,说起城中唐庭文武投降一事。 “你做的不错,绿林江湖之中,能用计策之人已很少了,之前昭义军的事,这次封赏有庄掌门一份!” 之前,老人得知长安文武投降一事,他便也收到庄人离的信函,知晓了原委,只是当中奔走说服的耿青,在信里变成了为他跑腿的小角色,略微提了提。 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了。 “谢黄王恩赐!”庄人离纵然武功高强,可面对比他大上些许的黄王,收敛了往日盛气凌人的神态,满脸欣喜的拱手一拜。 “黄王夜已深,劳累一日,该歇息了。” 老人见他神色,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哈哈大笑的点点头,让人领路去了后宫,沿途俱是他兵马把持,倒也不担心安危,便入了后苑。 不久,黄巢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响彻。 “那小儿的嫔妃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宫女也都不见了?!” 偌大的后宫之地,兵卒四下搜索,只搜来一个浆洗司的老妪,局促不安的双手按在扁瘪的胸脯,害怕的看着暴怒的黄王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黄王今晚,要不凑合一下?” 说话的那个兵卒,下一刻就被老人一刀砍了,人头被踹进了水池当中随着荡开的涟漪沉沉起起。 夜色深邃下来,到的东面天云泛起一丝丝鱼肚白,皇城四门大开,一匹匹战马奔出涌进青冥色的长街,马蹄如雷蔓延,早起讨活的百姓纷纷避让,躲到街沿看着这些长街狂奔的身影。 “这不像是神策军”“神策军哪有这样的马技。” “这么一大早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关我们什么事,未必家里还有什么能让义军看得上眼的?” 携刀纵马的骑士按着地址寻到门阀大户,不等里间人开门,合力撞开了院门,蜂拥进去。 门房过来询问就被一刀劈死,路过的丫鬟吓得打翻了手里的东西发出尖叫,然后,就被冲来的兵卒拦腰抱起冲去附近角落撕开了衣裙露出一片白皙,做起禽兽之事。 凄厉的惨叫引来护院,看到一行挂着红绫,披头散发的兵卒不知所措,家中主人慌慌张张赶来,还未问何事就被砍倒,尸体抽搐,割开的颈脖不停涌出鲜血。 “杀!” 抹过刀锋血珠的骑士低声说道,身后,一众义军骑卒拔出腰间兵器四下扑了出去,院中打手护院哪里是这些士卒对手,一时间整个院落惨叫延绵不绝,到处都是混乱跑动的人影,然后,被追上一刀劈死,尸体倒下,耷拉在廊檐木栏上。 不久,厮杀的动静渐渐消弭,一众满身血腥的骑卒摸着脸上血水说笑着出来,翻身上马,其中一人看了地址,指了指方向,众人赶往下一家。 这样的一幕在整个长安城中正在发生,都是一群跟随义军起家的凶狠人,手中人命不少,屠家灭族的事更没少干,早就杀戮成性。 第一百一十章 人岂能被犬咬死! 熟悉的府门,血珠滑出几道长长的痕迹坠下来。 耿青走过院门,耳中丫鬟、侍女的惨叫不绝于耳,一具具府中仆人的尸体横呈廊檐、前院、花圃间,风水壁下,是熟悉的那个老管事脑袋被打破,满脸鲜血,耿青探了探他鼻息,已经没有了。 沉默的将老人双眼阖上,撑着膝盖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钻入口鼻的血腥,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府邸当中,还有零星的厮杀声,可惜不知在什么位置,过了前院,渐渐有了义军兵卒的身影,歪了歪脖子,提刀慢慢靠近走来的耿青,目光之中全是凶狠。 “诸位不用这般看我,在下耿青,与庄掌门有旧。” 听到这番话,那拨兵卒互相看了看,有人抬手指去后院方向,“你自去,庄国师在里面,正招降那什么琮的老家伙,冥顽不灵,正好郎君也是读书人,可过去劝说一番,省得大伙杀了这个老东西。” 耿青点点头,双手朝他们拱了拱,错开这边几人,走过熟悉的路径赶往后院,一路上到处都是人的尸体,猩红的颜色铺的满地都是,到了中庭,驸马府的侍卫基本已经全部倒下,还活着的只是半睁眼睑,奄奄一息的望着庭院熟悉的花草,以及死去的同伴。 走进后院,一个白花花身子的女人哭喊着冲出一间房,就在耿青视线里,一头扎进了院中那口水井,跟着冲出的两个兵卒围着井口颇可惜的叹了两声,看了看愣愣看着水井的青年,浑不在意的勾肩搭背说笑着离开。 “二位叫什么名字?” 耿青看着那口水井忽然开口叫住了那两人,两人看了看他,以为这书生吓着了,挑挑下巴。 “李狗娃、曹金友!你又是何人?” “在下耿青,寻庄掌门,他可在后院?” “在呢,在呢。”两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耿青笑着点点头,脚步加快,进了后院,一堆江湖人围在那里,说说笑笑像是看热闹,前方为首的庄人离站在庭院负着双手,看去檐下搬了椅子坐在上面的老人。 “在下庄人离,身后俱是义军英雄豪杰,听闻驸马于琮,乃唐国尚书左仆射,本国师不欲赶尽杀绝。如今唐帝屁滚尿流跑了,你还守着作甚,入我义军,黄王必然厚待。” 广德公主李寰手握宝剑立在丈夫身后,凤目怒视对方,朝他呸了一口。 “小人得志。” 庄人离脸色不变,瞥了一眼老人身后的中年女子说话,微微抬了抬下巴:“成王败寇,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你李家势落,就怪不得旁人夺你家江山。” 他已被黄巢许诺封为国师,将军中的绿林拨到了他手下,大有一股武林盟主的架势,眼下几乎所有江湖人都知晓这位庄掌门即将成为国师的事,说出的话语更是提气,一个个鼓掌叫好! 唐宝儿也在人群里,俏脸兴奋的通红,她是江湖出身,打打杀杀早已习惯,灭人满门的事,也看过不少,比这凄惨的都有,站在院落,根本生不起同情心来,反而觉得师父说的话,大有道理。 “师父说的好!” 听到周围喝彩,庄人离朝周围江湖人抬手抱拳,目光看向檐下的驸马于琮。 “左仆射如何说?降还是不降?” 阳光走在院里,耿青绕到了前面。 檐下的老人抬了抬脸,似乎看到走出人群的青年,脸上有了些许笑容,伸手拉住想要上前理论的妻子。 “莫与犬争。” 于琮目光从一拨江湖人身上挪开,望去另一边,压着椅子扶手颤颤巍巍站起来,只是看着院中一颗渐黄的老树。 “寰儿还记不记得那棵树?” 广德公主眼里有了泪渍,点头‘嗯’了一声:“那是我与夫君成亲时一同栽下的。” 庄人离皱紧眉头,听到老人左顾言它,以为拖延时间,或嫌丢脸不好开口,负着双手上前了两步。 “于驸马最好还是回答本国师。” 老人并未回答,只是缓缓走在檐下行将朽木,望着那可老树,嗓音轻缓。 “一晃眼,树老了,人也老了,总感觉还有许多事未做,可惜岁月不允,老夫一生遗憾颇多,为苍生、为家国,都奔走过,救过许多人,竭尽全力去修补,终究一无所成,呵呵还惹出一群无主之犬,狺狺狂吠,见人就呲牙咧嘴,生怕旁人不知犬牙锋利。” “你!”庄人离皱起眉头,双手从后背都放了下来。 于琮负着手,袍袂迎着吹过庭院的风轻轻抚动,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嘲笑着院中的江湖人。 “一群狂犬劝人投降它们,简直痴人说梦。” “放肆!” 庄人离捏紧了拳头,如今他已被许诺封为国师,岂能让人随意侮辱,拳头握紧走了过去,广德公主‘锵’的拔出长剑,上前阻拦,被庄人离挥掌扫开,砸烂了檐下那张椅子。 “既然想死,本国师成全你!” 老人微微侧脸,看去地上嘴角含血,挣扎想要起来的妻子,有着心痛的神色闪过,随后,目光重新落去院中老树,微黄的枝叶在风里轻摇,沙沙沙的声响令人心悦。 只是将来,听不到了。 “老匹夫,受死!”的话语传来,于琮面色未改,坦然的看着摇曳的苍木,老人的目光有些迷离,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赶赴长安考试的自己,看到了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认识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试图拯救这个国家,最后带着遗憾被皇帝贬官,妻子与自己寸步不离,远赴他州长相厮守 至始至终,老人都未看过一眼庄人离这个江湖人。 拿出袖中准备好的匕首,握在了手里,看着云间的晨日,“人怎能让狗咬死!” “于驸马!!” 耿青急的大叫,拔腿冲过去,檐下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赞许的点下头,举起的手臂落了下来。 噗! 匕首穿透胸口,扎进了心房,于琮站在那里鲜血染红了胸口,身形摇晃,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耿青跑来,一把将老人抱住,已没了声息。 庄人离怒火难泄,原本击杀一个失去势了的驸马,算不得什么,可对方一口一个犬的嘲讽于他,打杀了,宣泄火气也是常理,可眼下老人自杀而亡,这股恶气难以下咽,目光便是落到耿青身上。 “你如何来的?” “庄国师既然杀死了于琮,还请放过广德公主。”耿青没有直接回答他,将怀里死去的老人轻轻放到地上,起身缓缓拱起手朝庄人离拱了拱手,那边唐宝儿小跑过来,问他为什么给这公主求情。 那边江湖人,有些认识青年的,目光齐齐望来,看他怎么说。 耿青笑了一下:“诸位能进城,其实也有驸马授意的,而广德公主,身有贤惠之名,乃女子当中的榜样,倘若也落一个惨死,黄王妻女该如何想?诸位也都是绿林响当当的人物,为难一个女人,传出去怕也不好听的。” 贤惠什么的,众人不在意,后面那句才让他们有些迟疑,绿林人最讲名气,逼杀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确实有些不妥。 庄人离看了眼地上披头散发,拄剑狠狠看来的妇人,正犹豫要不要杀,毕竟她也是宗室之一。 “庄国师,这次过来,其实在下也是寻你的。”耿青轻声道:“今日一早我去刑部办公,找到了林来恩,晚上我将他送过来!” “林叔没死?”唐宝儿欢喜的退后,转身跑去师父那边,拉着衣袖叫道:“太好了,师父,听到了吗?林叔没死。” 庄人离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好,今晚你将他送过来。” 说完,召集人手,将老人的尸体抬上,带回皇城交差。 院落风停下来,云隙绽放的阳光渐渐遮去,不再耀眼了。 耿青走到妇人身旁,将她想要举去颈脖的剑夺过来,‘当’的丢到地上,直接将人抗到肩头,走出驸马府。 广德公主趴在他肩上死命挣扎,看着斑驳血迹、尸体的府邸视野中远去,渐渐不再挣扎了,眼泪嗒嗒落下。 耿青将她丢进马车时,妇人望着车帘外嚎啕大哭。 “大春,回家。” 耿青端坐蒲团,脸色阴沉地轻轻吩咐一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心有百般刀 阳光升上云端,‘唐’字的大旗倾倒,丢去高耸的城墙下,皇宫的轮廓自巡逻而过的义军兵卒延伸展开。 咚! 钟楼报时的钟声敲响,骑卒奔涌,浩浩荡荡进出皇城门。 太极宫集英殿,亲卫持刀而立,一个个兵卒端着菜肴走过檐下,粗手粗脚转进敞开的大殿当中,宴席铺开,一张张大圆桌前摆满了菜肴酒水,都是底层起来的将领,粗野豪迈,并不惜太多规矩。 酒碗觥筹交错,身材高大的邓天王与人拼过酒水,一口喝干碗底,顺手扯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孟绝海拉着名叫朱温的将领说笑,他之前与老宦官拼了一记,不能喝酒,还在对方年迈,说不得就被一掌打碎内脏了,说起这件事,拉着朱温唏嘘,说这掌怎的多换点功劳云云。 御阶之上的龙庭,年至六旬的黄巢看着下方觥筹交错的席间众将,满意的笑了笑,心里多少也有着关于接下来的打算,如之前一般劫掠后离开,还是留下来,在这全天下最为繁华的城池里,成就帝业。 如果这般,之前的那一套就该摒弃,尽量留下一批朝臣做为根基,由老兄弟们坐大官儿监督他们,安抚、拉拢附近郡县,吸引流民,构筑出稳固的后方。 不过对于留下朝臣的事,之前也有过期望,可看到庄人离将驸马于琮的尸身带回,便知晓有些矛盾已不可调和了。 不久,他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四品以上原唐庭官员撤去,四品以下如常办公,不得携带,为了拉拢下层官员,还从底下选了一批迁升以示恩赐。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铜兽灯柱摇曳火光。 黄巢打发了过来催促他的妻子曹氏,伏在龙案翻看旁晚从来的名录,都是一些底层官吏,只需从下面提拔几个便可。 想不到,我也能有今日。 老人看了上面一长串的名字,从笔架取过御笔沾了沾朱砂,点去名册上的几个姓名,犹如回到当年,旁人批阅他考卷一般,在上面轻轻画上一个圆。 其中一个,便是耿青。 随后,阖上名册丢去一边,疲惫的伸了一个懒腰,“望这些人知恩图报,兢兢业业为我做事。” 呢喃间,老人放下御笔离开了书房,将名册交给了殿外等候的差人,不久快马奔出皇城,去往了门下省。 夜色还未黑尽。 最后的霞光里,城墙巍峨壮丽,城中升起了万家灯火,永安坊的院落内,众人围坐一起热闹的吃起晚饭,说笑吵闹间,巧娘看到阁楼上的身影开门出来,擦了擦嘴角饭粒,赶忙放下碗筷,起身再添双碗筷。 “不吃了,等会儿要去吃好东西。”耿青叫住小姑娘,偏头招来众人里轻身功夫厉害的,将手中一张信函交给他,叮嘱了几句,后便拍那人肩膀,让他快些去,之后,朝窦威,以及剩下的一帮帮众笑道:“赶紧吃饱点。” 王金秋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还是将碗筷推给他,又看了看核桃树下孤零零的身影。 “你带回来的那个妇人是谁?年纪有些大,你可不许喜欢比你大的。” 白芸香下意识的抬起脸来,王金秋白了她一眼。 “你不算。” 女人这才抿着嘴角,偷笑的又将头埋回去;耿青接过碗筷将母亲按回座位上,随口解释了两句,便在碗里夹了一些菜,端着走去了院里老树下。 人一走,大春连忙放下碗,筷头悄悄指了指树下的妇人,小声道:“我知道,我看到大柱,从驸马府里抱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他爹给敲了一筷子,老头子目光严厉。 “吃你的饭,别乱说话。” “哦。”大春揉着脑门,弱弱的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院里核桃树下,灶房那边的灯火照过来,黯淡昏黄的光芒里,广德公主拢这裙摆坐在桌凳上,哭过一场的缘故,双眼红肿,毫无神采的看着地上的落叶, 纵然年岁四十,与丈夫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可终究是女性,是感性的。 夜风轻抚,映在灯火里的枝叶影子在地上摇晃,耿青走过来,看着妇人呆滞的表情,并没有说什么话,沉默的将碗筷放到石桌。 ‘我去给驸马的灵位弄些祭品。’ 坐在旁边一阵,耿青开口轻说了声,看了看时辰,便起身招呼那边差不多用完饭的窦威、秦怀眠、九玉等人。 九玉是宦官,他过来朝广德公主行了一礼,转身跟着耿青走出了府门,片刻,三辆马车驶出永安坊,路过太平坊时,有马车由远而近,交错停下,里面有衙门打扮的身影将一个囚犯推下马车交给了他们。 “林叔,让你受委屈了。”耿青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那次相见,在下刚到刑部做令吏,一个小官,也不好跟庄掌门说,怕到时候是个诱饵,朝廷将他们一网打尽。” “嗯,林某明白。” 想来牢里时,受过不少折磨,林来恩言语有些模糊不清,精神也不太好,听到义军入主长安,自己也要回到庄人离那边,神情多少激动的,接过凉茶一口饮尽,不停催促外面驾车的大春加快速度。 马车颠簸,耿青保持端坐的姿态,微微摇晃,说完话后便一直沉默,林来恩初放出来,有许多话想要说,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模样,问耿青是不是出什么事? 外面街檐挂着的灯笼光芒照进车帘,落在耿青脸上,随后光芒消失,车厢又陷入黑暗,他面容有着微笑浮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小事,就是城里死太多人了,心里有些沉重,林叔莫要在意。”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年轻看得少了。” 林来恩肚子有些饿,问耿青要了一些吃食,靠着车厢边吃边道:“宝儿与你相差不多,见过的死人可就多了,她就不会在意。” 粗汉抬起一条腿,手肘压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江湖上打打杀杀,反正死了的人,就不算是人,跟阿猫阿狗没甚的区别,往后你经历多了,也会这般麻木的。” “谢林叔解惑。” 耿青看着他,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不久,行驶的马车渐渐停下来,到了地方,林来恩先一步撩开帘子下了车辇,这是一座朝官的府邸,一对石狮,漆红大门两侧,大红灯笼高挂。 耿青跟在他后面,看了眼另外两辆车下来的秦怀眠和九玉,便向粗汉拱了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叔,到地方了,请。” “请请!” 这边粗汉连连说了两句,拉着耿青颇为兴奋的敲响了院门。开门的是一个江湖汉子,看到林来恩,脸上泛起喜色,连忙将门扇全部拉开,放几人进来。 “林兄弟,快进去,国师正在里面等你。” “哈哈哈!” 林来恩能回来,心情自然没的说,朝那人抱了抱拳,脚步飞快就前院过去,中堂此时满上了宴席,满满的江湖人来回走动笑骂劝酒,其中一桌还空着。 庄人离、唐宝儿、陈家兄弟坐在附近席位等着消息,远远听到林来恩的笑声,唐宝儿高兴的回头朝老人喊了声:“林叔回来了,那个骗子果然信守承诺。” “嗯。” 老人轻抚长须,目光之中,过来的身影走进了灯笼范围,当先一人正是他得力手下之一的林来恩。 “掌门!” 林来恩走进中堂,看到首位端坐的老人,双手重重抱拳,单膝跪了下去,一旁的耿青,还有跟随的秦怀眠、九玉随意抬了下手算是示意过了。 “起来起来,回来就好,先回房洗漱一番,我已着人烧好了洗澡水!” 庄人离见到手下回来,心里也是高兴,拉着对方起来,拍拍肩膀,连赞了几声‘好好好。’便将人打发去后院,他目光这才投向耿青,让人上了茶水,待他落座,对方才跟着坐下,这般礼节让老人满意,是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 “你很好,不如投到我门下如何?” “国师说哪里话,在下字都认不全,只会一些小聪明,当不得国师高看。”耿青吹了吹茶水,抿上一口,说笑的方式婉言拒绝。 随意聊了些话后,看了看正撑着下巴朝他看来的唐宝儿,耿青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本国师送你。” 庄人离也跟着起身,没能让这个青年入他门下也是意料之中,自然心里有些不爽罢了,正从首位起来,已走到门槛那边的耿青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外面漆黑夜色里的满天星辰。 “月黑风高啊国师何故欲置黄王于死地!” 嗯?! 正过去的庄人离愣住,周围哄闹吃席的一帮江湖人也都停下嘈杂,诧异的望去门口的背影。 清冷的月光照在庭院,满眼好似铺满银霜,耿青眨了眨眼睛,往外又走出了两步,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带着微笑,眸子里却是一片冷然的的看着中堂内的老人。 “黄王以仁义布施,纵横南北可谓艰辛,国师一己私欲,擅杀大贤,毁黄王前程,让百姓寒心,当真居心叵测!” 耿青陡然袍袖一挥,声音拔高:“国师意欲造反自立,拿下——”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去门外的青年,然而下一刻,后院不远的侧厢有凄厉的叫声传来,上百道身影翻过院墙,拔刀擎剑一一降下来。 有巡逻的江湖人拔刀扑上,一柄关刀劈出黑暗,直接将人剁翻在地。其余方向,上百名刑部捕快,以及王飞英、屠是非持枪提鞭,全都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的走入中堂外檐下光芒范围。 上百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里面的所有江湖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交织的脉络 夜色深邃,三更天的梆子声响在长街远方,远远的,有战马奔去皇城,随后一路通过宫道,进入灯火辉煌的皇宫内苑。 铜鹤灯柱燃烧,飘浮纱帐的龙榻,有着呼噜噜的鼾声此起彼伏。 帷帐朦胧间,熟睡的黄王梦呓轻喃,多年的金戈铁马,岂能轻易沉睡,殿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闭合的眼帘动了动,缓缓睁开坐了起来,惊醒了一旁的妻子曹氏。 “夫君,你做噩梦了?” “无事,外面有人罢了。”黄巢对于老妻是尊敬的,轻轻拍拍她手,揭开被褥轻柔的放下脚,坐到床沿,套上鞋子,只披了一件单衣,走去了殿门,外面此时脚步声已近,来人低声道:“启禀黄王,外面出事了。” “那窝囊天子带兵打回来了?” 有着说笑的语气,黄巢让小宦官将殿门打开,外面拱手躬身的身影,是他军中近卫,归尚让管辖。 自然是放心的,跨出门槛,朝近卫低声道:“说,到底出了何事?” 那近卫知晓事态有些严重,不敢有多余的废话,赶紧将城中值夜的邓天王送来的消息,一字不落的悉数禀报出来。 原本还有些许睡意的老人,口鼻间先是‘嗯?!’了一声,顷刻,嗓门拔高:“死了?何人杀的?!” “人已经抓住了,不过邓将军说,那人叫耿青,刑部令吏,是为黄王杀人,眼下已自首,等候黄王发落。” “发落什么?把他宰了!同党一律都杀了!” 黄巢粗野的挥了一下手,披着的单衣滑落,赶紧抓了一下重新裹上,才打下长安,自己有人借自己名义杀功臣,这不是将他往火堆上推吗?其他跟随自己的兄弟会如何想? 杀,一定要杀!还要当着众将领的面杀! 此时,老人瞌睡全无,脸上表情少有的呈出愤怒,然而,负着双手走动两步,忽然开口:“慢着!” 便将已快下了寝殿石阶的近卫叫了回来,黄巢看着翻去西边的朦胧月色,清冷的银白照在他脸上,眼睛眯了眯。 “那人是如何说为我杀庄国师?” “这个”近卫有些犹豫,“邓将军并未告诉卑职详细。” 黄巢沉吟片刻,“你传讯告诉邓将军,告诉他今日早晨将此人带来太极殿!我要当着众人面亲自审问!” “是!” 看着飞奔下了石阶远去的身影,老人负着手走到了石雕护栏前,脸上没有丝毫睡意了。 呵呵这人竟比我先一步 有点意思 经历多年的战事、盐帮的管理,站在巅峰的老人,真正该做的便是将替他先一步做下这事的青年,也一并杀了,将事情永远埋去地下,此时却是将人提上来审问。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黑夜的远方,皇城皇城再次打开,战马飞奔街道,漆黑的城中某处府邸,燃烧的灯烛围绕出热闹的气氛。 酒杯轻轻呯的落下桌面,些许酒意的朱温正哈哈大笑,仍由过来的丫鬟斟酒,他看着对面端坐的一个书生,将斟满的酒杯敬过去。 “谢郎君不投黄王,却来投我,当真让人意想不到,到的现在,也是满心疑惑。” “此乃眼缘。” 名叫谢瞳的书生,半起身,与朱温对碰了一下,脸色绯红,一饮而尽后,托袖拱了拱手:“那日朱将军随黄王入城,在下远远看得将军风采令人折服。” 书生的话语多是恭维,出身大盗的朱温也并非全听了进去,不过脸上笑容未曾断过,连连摆手: “哈哈,过誉了,吃酒吃酒。” “不曾过誉。” 谢瞳摇摇头,端着酒杯放到嘴边迟疑了一下,他科举艰辛,再看入城的黄王军队,多是泥腿子出身,心里不知有多羡慕,含辛苦读就此埋没了有些可惜,斟酌了几日,他便舍了读书人脸面过来投到朱温门下。 到的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瞳迟疑了片刻,一口将酒水饮尽,酒意上头,说起了科举失利的事。 “唐庭官宦腐败,家国纷乱,不招纳人才,反将塞钱之人送上高位,在下也是看透了,唉就在下身边,有才能者比比皆是,却只能苟延残喘,活得窝囊,我那好友秦怀眠,武功高强,又饱读典籍,胸有万般策,可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前几日结交新友,名叫耿青,粗通文墨,心智却极为灵巧,听闻他从一个身无银钱的农人,一路过来长安立足,令人叹为观止。” 谢瞳捏着酒杯,双眼发红,说起这些,便听不下来。 “想想这般人才,却弃之不用,甚是可惜,放眼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可用之才无投国门路?这唐庭不亡,谁亡啊?!” 那边,朱温一筷一筷的夹着菜肴送进嘴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醉意上头,胡乱说话的书生,起初觉得趁酒劲发泄一通便是,听到后面,眼睛不由亮了亮。 他放下筷子,点了点头附和: “如此大才流之于野,确实有些可惜,正好我麾下职位空缺,谢郎君不如将你说的二人举荐过来,如何?” “哈哈,有何不可!” 谢瞳一肘压着桌面,上半身飘飘忽忽的朝前倾了倾,“我那秦兄刻板,武艺却高,但不好说动,另外那耿季常诡计多端,心思灵活,可品性不好,要招来并不容易。” “哦?如何品性不好?”朱温皱了皱眉头。 书生醉眼朦胧,看了看左右,除了斟酒的丫鬟,没有旁人,笑呵呵的说道:“他喜好人妇,相聚之时,他与那嫂子常眉来眼去。” 听到这里,对面的朱温眉头却舒展开来了,浓须里,咧嘴笑着,忙摆了摆手。 “郎君过虑了,此品性无伤大雅,呵呵” 夜色已深,酒宴结束,朱温让人带了醉酒了的书生去侧厢歇息,他摸着下巴,走在去往后院的花圃间,回味刚才提到的耿青,口中啧啧两声。 “吾道不孤啊是个人才。” 永安坊,院落的人已睡下,梦呓、鼾声响在院里,漆黑的夜色,无法安睡的巧娘披上单衣出来,看了眼没有动静的院门,又回到屋里点上了油灯,双手撑着小下巴,望着豆大的灯火,撅着嘴等先生回来。 不知不觉,脑袋一点一啄,鸡鸣响亮传来,她睁开眼睛,外面朦朦胧胧泛起天亮前的青冥颜色。 小姑娘吹灭了灯火,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街道好一阵,双手合十举在唇前,闭上眼睛。 “爹娘,你们一定要保佑先生平安回来。” 不久,阳光划破云隙,推着黑暗的轮廓远去天边,交织的话语、思绪里的那个人,此时正坐在满是霉味的牢房。 金色的晨阳从上方的小窗照进来,耿青靠着墙壁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便看到唐宝儿坐在对面的监牢,双眼通红的瞪着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胆复仇,我都接着 阳光透过监牢上方小窗洒进来,落在人身上有着些许暖意。 光尘飞舞,远方隐约哀嚎的惨叫传来,耿青看着路过的牢头将一盘香喷喷的饭菜从下方缝隙塞进来,那牢头轻说:“耿令吏,这是三位总捕特意准备的。” 耿青笑眯眯点点头,朝他拱手道谢一番,起身过去将餐盘拿起时,便听对面唐宝儿骂了句:“狗贼!” 女子眼睛红红,隔壁还有陈数八扒着木栏恶狠狠的盯来,随着唐宝儿的话语骂出,他也跟着骂上一两声颇为难听的话语。 ‘呵呵呵!’ 耿青端着餐盘坐下来,筷子夹着一片肉在两人目光里晃了晃,一口吃进口中,边咀嚼,边笑道:“就算坐牢,在下也比两位过得舒服,有这骂人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往后怎么生活才对。” “狗贼,你杀我师父,我错看你了!” 唐宝儿砸响木栏,俏脸几乎贴在缝隙朝他怒骂,昨日庄人离、陈数九、林来恩悉数被杀,她与陈数八,和对面的耿青一起被丢入大牢,必须等到一切水落石出,再由黄王定夺。 女子从小便被庄人离带大,如同父女,眼下师父被杀,两位叔伯也死了,她恨不得打破这监牢咬死对面那狐儿脸的青年。 “我师父与你无冤无仇,你帮他,他帮你,为何你要杀了他!!告诉我,为什么啊?!” “江湖仇杀,需要理由吗?”耿青刨了两口饭,瞥了眼对面眼眶几欲瞪裂的唐宝儿,靠去墙壁,想了想,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那给你一个你师父说要杀我全家,这个理由够不够?你知道,我这人胆小如鼠,受不得别人威胁,何况庄国师是有那个能力的,那我更不能拿家里人去试他敢不敢” “他只是说说,未必是真啊!” 唐宝儿在那边喊着,耿青敲了敲筷子,将餐盘塞去牢栏缝隙,让牢头过来将空碗空盘拿走,这才起身扫了扫袍服上的灰尘、草屑,走到木栏后面看着女子,脸上笑容收敛,变得冰冷,一句一顿。 “不管真假,若那日换做是你,我也杀!” 唐宝儿死死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紧盯青年一举一动,她不明白,自己拿他当朋友,也认识许久,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顾昔日情谊。 “好好”她艰难的挤出两声,使劲点了点头,退出两步,艰难的又说了一句。 “就怪当初我瞎了眼!” 小窗照下的光芒断了断,耿青踩着地上光斑走动,沉默了一阵,他低声道:“你以为,我不杀你师父,你师父就能活?江湖人说难听点,一群好勇斗狠之辈,是把好刀,可刀染血生锈了,便要换新的,庄人离杀那么多宗室,又杀颇有贤名的驸马于琮,这是替黄王背债,你说,什么时候还债?” “到时候,黄王只需一句:初入长安麾下贼性未改,祸及无辜,今日杀贼,为无辜枉死之人赎罪!唐姑娘,你觉得在下说的是否会来?” 对面监牢,角落阴影,女子的身影动了动,声音沙哑低沉:“那是黄王的事,你杀我师父是事实,我不会再信你了。” “好。” 耿青点点头,“日后你若还活着,便来寻仇,我都接着。” “好!”那边,也有幽幽的话语传来。 这时,监牢过道间,数道脚步声由远而近,邓天王领着几个兵卒走了过来,没有理会扒着木栏的陈数八叫唤,径直走到耿青这边,抬手让人将铁链打开。 “耿令吏,随本将走。” 大抵从黄巢那里知晓了他并未授意,此时的举止、神色与昨晚相比,冷漠粗野,随意挥手推搡都能将耿青掀的踉踉跄跄。 “你胆色倒是比本将见的盗贼都要大,竟敢这般做事!” 邓天王身材高大,走在耿青旁边犹如一堵高墙,能说出这番话,显然也颇有见地的。 重新站稳迈开脚步的耿青笑了起来。 “将军该听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人嘛,总要搏一搏的,否则一辈子埋没,难有出头之日。” “够种!”这话邓天王喜欢听,他朝耿青比了比大拇指,“只是,杀庄国师,这罪是很大的,就怕你承受不起。” “是有些大,毕竟国师可是黄王封的。” 耿青点了点头,出了大理寺的牢门,看着日头眯了眯眼,远处有熟悉的几道身影躲藏,似乎在看他是否安全,耿青没有理会,只是偏过脸,抬起头望去旁边的大汉。 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道:“那邓天王可因庄国师的死,感到愤怒?” 大汉愣了一下,如实的摇了摇头。 “江湖人而已” “这不就对了,将军都不感到愤怒,黄王更不必说了。”耿青笑着拱了拱手,上去面前简陋的马车,对并行上马的汉子说道:“说不得,黄王跟你将军一样想法呢?” 看着回落微微抚动的车帘,邓天王皱着眉头,呲牙‘嘶’了一声,疑惑的看着缓缓驶离的马车。 ‘我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知,他如何知?’ 旋即,一抖缰绳,夹了下马腹,带着兵卒护送马车前往皇城,另一边,躲在附近楼舍角落的几人钻了出来。 大春摊开手,向他们要钱财:“看到了?我就说大柱不会有事,你们还担忧,瞧见大柱跟黄王的将军有说有笑了?出门都坐的马车,哪有坐牢能有这样待遇的。” 秦怀眠、九玉、胖县令不情愿的掏出十几枚铜钱拍去他怀里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 驶过长街的队伍,进入皇城,喧嚣吵闹远去后方,宫道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马蹄、车辕滚动的声音。 不久,马车、战马停在了太极宫外,到了这边,耿青被押送的方式稍显严苛一些,双手戴上了铁链,跟着邓天王穿过广场,走上长长的白岩砌成的石阶,中间还有龙形、云形的雕刻,而太极殿便矗立上方。 踏上最后一阶,等候的宦官小步跑来搜身检查,随后退到一旁,让耿青继续往前。 附近的侍卫、宦官听到铁链哗啦啦的动静,也会投来一眼,又转回去,候在殿门外喧话的宦官,上前半步,高喧:“罪人耿青带到!” 紧闭的殿门内,也有声音回应:“带进来!” 片刻,两个侍卫推着殿门缓缓打开,内里灯火沿两侧龙柱之后排列,灯火通明里,照出一道道躬身的文武,有降臣,有义军将帅,好奇的看看杀庄国师的人,是何等模样。 当中有人眉头挑了一下,看着走进来的青年身影,咧嘴微笑。 ‘这就是那耿青耿季常,这般黑’ 嘀咕的官员,正是朱温,他昨日才听说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着人去打听,没想到便是这样的情景下见面,倒是让他觉得有趣。 此时,有苍老威严的声音从御阶那边响起。 “小小的刑部令吏,竟杀我国师,好大的胆子,今日让你过来,就是想看看怎般模样,与常人无疑嘛。” 龙椅之上,黄巢大马金刀的抬起手,往外便是一挥:“左右,把他拖出去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干脆直接做从龙之臣 “左右,把他拖出去杀了!” 花白头颅仰了仰,龙椅上的老人声音豪迈,手臂挥开,已有近卫持刀兵上前去缉拿,架起耿青就往外拖走。 尼玛这老头还玩这一出? 耿青被架着,心里多少有些发慌,这与他之前想好的有些错入,哪有拿人上殿半句话也不问,只为看上一眼的? 莫非探我? 不行,这个时候,我不能探他,探错了就真要命了。 快至殿门,几个想法飞快闪过脑海,几乎快要宕机,也没想到,反而情急之下,涌出一段不似诗词的诗句。 对,耿青五步之间现编的。 “正月十五挂红灯,端午阶前插艾草,潼湖点兵把龙翻!” 嗯? 龙椅上,黄巢皱了皱眉头,须髯微抖,微微张开嘴:“停下,带回来。” 殿门那边,两个侍卫返回,重新将耿青带到正手退下,两边义军将帅、降臣都替这书生捏了把汗,这一来一回,反应慢的,这个时候首级都被献到殿上来了。 ‘果然如谢郎君所言,此人心思活络,有急智。’ 朱温站在人群里,不时瞥去抖了抖双袖拱手拜下去的身影,此时,大殿御阶之上,黄巢并不在意耿青的礼节,向后靠了靠,按去扶手。 “能将义军与我所做之事编成短诗,倒也算聪慧,原本打算直接将你斩首示众了便是,但念你刚才那三段诗,给个开口的机会。” 耿青呼出一口气,只要给他说话,那就好办了,终于又将之前预想扳正回来了,旋即拱手称谢。 躬身一拜下去,上方便传来老人的话语:“且问你,冒充本王旨意,设计杀害庄国师,扬言是替我着想,是为何故?” 黄巢心里一门清,之所以问出这些,其实多少还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想,听听这青年如何说。 殿中降臣、义军将帅今早已知此事,倒也没有任何惊讶,无数目光交织过去正中孤零零躬身站着的身影时,耿青已开口说道:“启禀黄王,义军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由北至南,又南往北,各镇节度使无一敢触及锋芒,如此堂堂之师,岂能缀出污点,就算昭义军未乱,凭黄王,和黄王麾下兵将,又岂能被区区一座东都绊住脚步?” 这番话既恭维了黄巢,顺带也将义军上下夸奖了一番。 殿内义军将帅听到这话,不由挺了挺背脊,呈出威严,之前绿林人暗杀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不少将领就颇有微词,可碍于黄王,不好说出口,毕竟抢功不说,还显得他们无能。 眼下由耿青口中说出来,心里自然舒坦不少。 “义军上下士气如虹,长驱直入破了潼关、长安,兵锋所向,就连皇帝李儇趁夜色出逃蜀地,这是何等的威风?然” 耿青直起身,此时话语出口,越讲越顺,竟走动起来,“然,义军入城,那位庄国师便急不可耐想要向黄王邀功,才几日,便手染鲜血,杀了长安许多人,其中不乏官宦之家,甚至就连驸马于琮也被他逼死。” 这一开口,就将几日血腥之事全部甩到那死人身上背了起来,令得不少义军将领咧嘴笑出声,看耿青的眼神都变得友善。 那边,耿青朝他们拱拱手,笑眯眯继续道:“于琮娶广德公主,夫妻恩爱,民间名声极好,然而死在庄国师逼迫之下,而国师又是黄王身旁人,外人不知情,只会觉得一切乃黄王指使,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更累上一身残暴之名,耿某甚是愤愤不平,劝说几次无果,只得为黄王大业计较,设计将此人斩之!” “好!” 右侧义军将帅当中,有人豪爽的叫了一声,见到龙庭上的老人望来,连忙闭上嘴将头埋下。 黄巢轻抚着龙首,眯着眼睛打量下方的耿青:“你这张嘴好生厉害。庄国师杀害大贤,确实不该,但也轮不到你出手,试问,你就没有私心?你与那于琮有旧?” “有!” 下方,耿青拱起手,“驸马与我有提携之恩,在下乡野之人,也想出人头地,总不能做小吏终一生,如今长安的天已换,知晓黄王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只得行险以这种方式,让黄王能看到在下!还能为驸马报仇,尽师生情谊!” 完完整整听完里面盘根错节,众人才知耿青与驸马于琮有这么一出,能为老师报仇雪恨,便是响当当的汉子。 最重要的,还将私心坦然说出来,这才让黄巢感到满意的地方,老人嚅了嚅嘴唇,语气有所缓和。 “嗯,驸马于琮虽与我有隙,但那也是过去之事,你能为老师出头,可见你为人,那庄人离确实有些过了,江湖习性难改,本王也说过他几次,如今累的将命给丢了,有些可惜,可也怪不得你,他不杀你师,你也不会设计害他性命,唔这事说来,倒也难办了。” 他目光越过耿青,扫去周围文武,面上的犹豫难以遮掩,可义军将帅这边,却不敢随意开口,当年黄王向唐庭索要官职,接受诏安,这里面就有卢携和于琮阻拦,令得黄王发过不小的脾气,此时,谁敢上去,万一没摸准老人脾性,那就麻烦上身了。 众人不敢说话,黄巢也在沉默,就在看着耿青准备说话时,右侧义军之中,有人走了出来。 一身武官打扮,身形粗壮,出列重重抱了抱拳。 “黄王,朱某倒是觉得此人有品有性,不像降臣那般唯唯诺诺,为老师仗义,为自身不惜甘愿犯险,如此有勇有谋更有义之人,一个江湖掌门,岂能相比?” 说话之人便是朱温,他侧脸看了看耿青,耿青与他目光接触,莫名感觉这人眸地有着欣喜,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这人不会喜好男? 殿中沉默了片刻,也有人走了出来,相貌斯文,向龙庭拱手躬身:“启禀黄王,璆也觉得朱将军所言甚是,国师擅杀大贤,有污黄王威名,于大业、于义军、于百姓都不是好事,如此一死,反倒让长安上下知晓黄王秉公!” 这人叫崔璆,也是黄巢身边的老人了,说出的话自然信得过,何况他眼下也有些不愿杀这青年,此时有朱温、崔璆两人给的台阶下,自然乐呵呵的接受。 “二位言之有理,此事就这么定了,耿青,你现居刑部何职?” “刑部令吏。” 之前黄巢有过升迁令,只是尚未执行,念叨这个名字,难怪怎么熟悉,这才想起之前勾勒过他升官。 “如此,你也别做小吏,直接升坐刑部侍郎!下去。” “是。” 耿青拱手一拜,但并未离开,直愣愣的站在殿中,就在黄巢皱眉时,他忽然双袖往外一拂,再次躬身一拜。 “臣恳请黄王为百姓计,登基大宝,执掌乾坤!” 金玉之言,铿锵落地,话一出口,令得左右降臣、义军将帅都脸色都各不相同,就连龙椅上的黄巢原本还想责问他为何不离开,眼下,脸上表情复杂,微抬着手都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来。 这来的也太突然了。 老人想。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狐臣 庄人离的死,对于义军上下而言,其实不过预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提前了一些,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没有殿中的耿青说出让黄王登大宝,坐龙椅的话语,来的惊骇。 大部分人心中多有些意外,降臣那边或多或少夹杂愤怒、伤悲、错愕,尤其张直方等人恨不得上前拎住他衣襟拉过来问个清楚! 于义军将帅,耿青这番话让他们脸上露出狂喜,打下长安,见识到这座城池的繁华,许多人已经不想离开了,唯有黄王在这里登基称帝,众人便能在这片繁华之中享受富贵。 大殿之中,两边群臣纷纷扰扰的心情各异,御阶上的那位老人心情却有些微妙,打下长安登基称帝,本就是他设想中的一环,如今兵将鼎盛,又占据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焉有离开的道理。 不过,若是自家兄弟提及这事,他要推托一番,可,面前这位耿青,严格上来说,是于琮的弟子,还是唐庭旧臣,倒得此时,他开口,意义又是不一样了。 唐庭臣子都拥护本王称帝,外面人还有何好说的? ‘瞌睡来了,有枕头呵呵’ 老人抿着嘴唇看着躬身埋头的耿青,眼里尽是笑意,抬了抬手,语气威严:“起身,登基之事,暂不提,长安才堪堪平稳,外还有郑畋的凤翔军、神策军分散关中,岂能图一时爽快,而忘危亡?” 黄巢连连摆手说了两句“不妥不妥”,下方还未入列的崔璆瞥了眼垂手而立的耿青,着急的上前半步,拱手下拜。 “黄王勿虑,神策军不过一帮孩儿兵,敲打敲打,待时望我义军兵锋,自可归降,而那凤翔节度使郑畋,不过一介文人,虽说有些名望,但行军打仗,一窍不通,难损我分毫 听闻他是我义军近逼潼关时去的凤翔,说明此人心存有胆怯,不敢与长安共存,胆小惜命之人,纵然大义凛然,也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只需黄王遣使者,送去招降书信,对方必然来降!” 老人‘唔’的低吟,沉默下来。 而那说话的中年人旁边,耿青微微侧脸看去对方,崔璆余光也打量去耿青,朝着上方垂首,嘴角含笑的轻声问道:“耿侍郎,可有不同见解?” “没有。” 此时,耿青算是半只脚踏入义军这边,他说的话,不敢说分量,但总是能入众人耳的,他跟着笑起来,朝上方的老人拱起手,附和道:“启禀黄王,臣亦觉得有理,外敌无非多花时间一一剪出便可,但一国不可无君,黄王登上天子位,百姓才能归心,兵将才知为谁而战,后方安稳,杀敌才能尽全力。” 崔璆听他这番话,赞赏的点了点头,刚才他替其说话,眼下对方能报之以李,往后朝政上说不得能走到一处去。 见上方龙椅上的老人还在犹豫,黄家一干子侄也急了,一一走出臣列,在中间排开重重拱手半跪下去。 “还请黄王登基大宝,执掌乾坤!” 朱温、邓天王、葛从周、孟绝海、尚让等将帅也一一出列,大步来到正中跟着抱拳跪下,齐声大喊,声音震响殿宇。 “请黄王即天子位!” 响亮的声音齐齐掀了起来,太极殿里,只剩那些降臣还杵在那,眼下这一幕,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硬着头皮拱手躬身下去,但并没有开口。 御阶上。 老人坐在龙椅,闭着眼睛感受着下方文武热忱,按在龙首的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当年一介书生,后来的盐帮首领,征战五年的义军黄王,到的这一刻,终于化身为龙,直冲云霄了。 一声声高亢的话语环绕耳侧,好一阵,黄巢缓缓睁开眼睛,花白的须髯一根根怒张,在摇扇的微风里轻轻抖动,他站起来,握紧了拳头,走到御阶前,一拳砸在雕栏。 “众将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不可亏待,还有那些不曾站在这里的兄弟倒在了征途之上,本王岂能让他们死的毫无意义,即天子位,便是让他们在阴曹得以知晓,他们并未白死!” 老人一步步走下石阶,如同一头狼王巡视领地,目光扫过周围,负着双手站定正中,深吸了一口气。 “众将推崇,本王便在这长安,登皇帝位,昭告天下!” 耿青先一步,拱手躬身拜下:“臣拜见陛下!” 随后,众将醒悟过来,急忙朝见这位即将登基的老人,令得黄巢极为满意,更是抬手在耿青肩头拍了拍,回到龙庭重新落座,既然登基大宝之事已说开,老人也不再避讳,便与众文武商议起称帝的吉庆时节、和登基的繁缛细节。 时间定在今年末尾十二月十二日,之后,又说了一些话,这才解散了集会,耿青脚步缓慢,刻意留下来,果然,众人三三两两出了太极殿,他便被正要离开的黄巢叫住,一起走在殿外檐下。 “你能识时务,很好。”老人负手走在前面,常年征战,又有武艺傍身,比寻常六旬老人,身材要来的健硕,“不过,庄人离这件事就此了结,他那些门人弟子,就不再追究,放他们一条生路。你也得休便休,恩怨就此了结,安心做好本职之事。” 声音凶悍,漫漫长檐,两人身后,是一众侍卫、宦官陪同垂首而行,耿青落在老人一步后面,微微低头,看着地面,眼里没有一丝神色,嘴角勾着微笑点头:“陛下说的,臣懂。” “本王说的是真放他们一条生路!” 怕被这青年会错了意,黄巢重复了一句。耿青笑了笑,“臣明白。” “明白便好,本王有些怕你们这些聪明人,有时反被聪明误,而擅做主张!”老人摆了摆手,继续前行,快到后院的交接廊檐,他停下脚步,“之前殿中本王说神策军、凤翔军的事,你有何看法?” “那轻看郑畋的人是谁?” “崔璆,原是浙东观察使,被本王活捉了,耿侍郎觉得他所言不妥?” 耿青低了低头,轻声道:“半真半假,有让陛下轻视大意那郑畋之心。” “哦?” 黄巢皱了皱眉,看着面前的青年:“继续说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银装裹繁城,岁岁花开谢(本卷完) 长安,腊月岁尾,初六夜晚下了大雪,翌日一早,积雪沿着城墙延伸开去,鳞次栉比的城中,一栋栋楼舍屋顶,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大雪已经停下,偶尔有零星的雪花轻飘飘落在房檐,结晶的冰帘映着初升的日头晶莹透亮,片刻,白腾腾的蒸汽自蒸笼升起,吆喝的摊贩吹着通红的双手,从炉里取出羊肉烙饼,塞给路过的买主,接过铜钱,笑呵呵的揣入怀里继续朝人来人往的街上高喝。 扰扰嚷嚷的长街,年关将近,忙碌、惊慌的人们终于在这个岁尾缓上了一口气,在这时节的点上,官府、义军的朝廷也宽松了些许,商贩得以入城买卖,不少百姓也有了胆子陪着亲人好友购买年货。 讨价还价、吆喝声里,一道道白气自人口中升腾,飘去的附近茶肆二楼,人声喧哗,得闲稍坐的文人雅客低声交谈,也有入城的商贩在此歇脚,提着茶壶的伙计走在各个座位间,木炭烧红驱散了寒意,嘈杂的声音里,说着近些时日的见闻。 “最近反义军忽然改性了,你们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们上哪儿知?上次入城时,哎哟,能吓死个人,隔壁李家,人畜都不留,惨叫声,到现在,家中老妻每晚都会梦到,被吓醒过来。” “可不是那日我从徐寡妇家里吓得光屁股跑出来,哎哟,遇见义军,他们见我没裤子,以为是贫苦人家,就没理会,现在想想,当真是胆小救了我一命” “话说,眼下义军没那般凶狠了,怎的巡逻比往日还要森严?” 终于被问到这个问题,有消息的文人急切开口,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哎哎,别问了,我有消息听说是皇宫里那位,要当天子” 喧哗的茶肆二楼,声音短暂的平静,随后转开话头聊起了其他,下方街道上,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义军兵卒持矛挎刀巡逻而过,过往的商旅、百姓纷纷躲避,看上两眼,继续过着岁尾难得的年关。 热闹的繁华延伸永安坊渐渐变得冷清,木楼院落里,挂满积雪的树枝沉甸甸的下坠,陡然有“啊——”的长啸声里,积雪‘簌簌’落下,奔跑的狐狸顿时掩埋雪堆当中。 窦威扎着马步,满意的看着枝头坠下的无数雪花,方才收功回气,将今日心得书写下来,随后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小狐狸隔着他靴子狠狠咬了一口,洒开小腿一浅一深的踩着院里积雪跑去阁楼。 蹿过草棚,王金秋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差点被它绊倒,气得破口大骂,让巧娘去收拾这畜生,小姑娘拔着鸡毛,小小的瓜子脸上,嘟嘴瞪眼挤出‘凶狠’。 红狐蹭着地面刹停,蹲坐地上歪了歪小脑袋,看着巧娘,随后目光落到木盘,口中‘呜咽’低吟,小爪子轻轻刨了下垂在盆外的公鸡脑袋,耷拉着耳朵有些悲伤。 昔日的好友,转眼就没了。 巧娘掏出心肝给它丢过去,小狐狸闻了闻,叼在口中,兴奋的摇了摇尾巴,飞快跑去了角落。 小姑娘擦了擦手,手背抹过额头细密汗珠,望去的阁楼上,门扇打开,一袭青黑官袍,内里裹了棉衣的耿青哈着白气,搓着手出来,朝正望来的小姑娘挥了挥手,便与跟上来的秦怀眠,还有面容阴柔的九玉,径直出了院门。 马车驶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来到城门,出示了腰牌,驶去了郊外长亭,积雪覆盖的泥路难行,摇摇晃晃的车厢,耿青看了眼手中来自张府的纸张,朝九玉点了点头,随后将纸条烧掉。 灰烬飘去车外,马车也跟着缓缓停下,不久后,通往城门的官道,一辆刑部的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两人,其中便是刑部总捕之一的屠是非,他见到亭内站着的新任刑部侍郎,心里多是复杂的。 曾经以为的纨绔,或有些背景和计谋的青年,转眼从一个令吏几步之间,就成了他上司,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能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抛开年龄相差的尴尬,前途总是好的。 车架上,下来另一人,胖乎乎的赵弘均裹着裘衣,圆滚滚的一团,耿青接任侍郎一职后,他跟着入了刑部,做了刑部郎中,这种圆滑小人,自然有他的用处。 停下的马车里,车帘揭开,两道身形一前一后下来,窈窕的身影目光凶狠,她看着亭中如今今非昔比的青年,咬着嘴唇后退两步。 “骗子!” 唐宝儿骂了一声,被陈数八拉着离开,汉子眼神理智多于凶狠,知道两人加在一块儿,也对付不了耿青身边的书生和宦官,何况还有刑部总捕。 “我发誓” 女子被拉着,边走边退,目光湿红的看着亭里,身形挺立负手的耿青,退了一段,又停下来,远远的朝那边凉亭大喊:“耿!青!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为师父报仇!!” 耿青只是微笑的看着吸气抽泣,抹眼泪离开的背影,对于这种威胁的话语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旁的九玉偏过脸来,薄薄的双唇微微张开,“这种人,怕到时候会被你玩死。” “哪种玩死?”赵弘均来了兴趣,探头过来,被耿青一把推开,不再看那边走去茫茫雪地的两道身影,转身走去停靠路边的马车。 那位刑部总捕紧跟上去,低声道:“侍郎,要不要卑职带人半路将他俩杀了,以绝后患!” 耿青双手负在身后,秦怀眠、九玉、屠是非、赵弘均一一跟在后面,他脚步停了停,看着摆动鬃毛的马匹,黝黑的脸上,勾了勾笑容,抬手摆了一下。 “黄王放她一条生路,咱们初来乍到就不要做讨人嫌的事,何况,江湖人的打打杀杀,格局太小,岂会入我眼里,若是为国为民奔走的大侠,说不得还会高看,这种鱼虾,自生自灭,若真敢来,就当灰尘扫了便是。” 踏上车辇,他坐去车厢,隔着帘子,说笑间有着另外的话语。 “正事要紧,过完年就该做我们该做之事了。走。” 放下帘子,众人拱手之中,大春架着马车调头驶入城里,穿过扰扰嚷嚷的街头,在附近街坊停下,走进新开的商铺。 正算着账簿的女人抬起脸来,露出好看的笑容,温柔的替耿青拂去肩头雪花,伙计取来几件裘衣、棉衣,其中一件披在了女人丰腴的身子。 摸着柔软的绒毛,白芸香嘴角含笑,埋进男人胸膛,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了,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定。 不久,马车离开,回到院落,人声吵吵嚷嚷,窦威嚎着嗓子震着枝叶,脸上、肩头全是厚厚一层积雪。 小狐狸摇着尾巴,看着昔日的‘好友’推进了锅里,舌头耷拉在了嘴边。 红狐呜咽轻鸣,随后被走来的身影一脚踢开,烧火的巧娘抬起脸来,看着朝她微笑的青年,慌乱的捋了捋青丝,黑色的灰烬不小心抹在了小脸上,小心接过递来的裘衣,眼睛红红的却带起了羞涩的笑意。 冬日升上云间,经营店铺的白芸香、一干帮众也回来,众人聚在扫开积雪的院落,开怀畅饮,吃着年节前的饭菜,白皑皑的冷清里,有着热闹的人心聚在一起取暖。 带着冷意的风吹来,核桃树沙沙轻摇漫舞。 夜色降下,旧的一日翻了过去,来到十二月十二,长安皇城,名叫黄巢的老人走进含元殿,沿着百官中间,一路走上了御阶龙椅,戴上了冕冠。 看着宦官躬身托着玉玺呈到面前,老人双手握拳站了起来,立在龙椅前不怒自威,某一刻,他捧起玉玺举过身前,外面冬日的阳光照进大殿,落在他身上、玉玺上,下方大殿两侧,文武百官躬身拜下。 悬挂城墙的旗帜降下,崭新的旌旗高高升去城头,迎着寒风猎猎飞舞。 这一年,国号“大齐”,建元金统,大赦天下。 (第二卷完) 第一百二十章 硬脖子耿侍郎 “被人私自放了?” 没有点亮的烛台安静的立在案桌,堆积的文案后面,耿青目光直直看着下方拱手而立的几个刑部令吏,手中那几个齐兵的案子‘啪’的丢回桌上,“大理寺卿,还是其他官儿?” “回侍郎,是京兆伊王璠提的人。” 往日的京兆伊李汤在黄巢登基后便被撤换了下来,包括原来的四部、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也一并换人,否则以耿青的资历根本无法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一来他有献城之功,二来算是于琮的学生,三则那日的从龙之功,颇让眼下的齐国皇帝满意。 “真让人为难啊。” 耿青靠去椅背,抬手挥了挥,让几个令吏下去,沉默的眯起眼睛,京兆伊王璠背后,便是崔璆,此人已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贵为宰相,不能轻易得罪而坏他之后的事。 当然,那几个犯事的兵将,他还是要抓的,职责所在,耿青站在案前想了一阵,拿过笔墨,斟酌了片刻,在纸上书写开来。 ‘陛下大业新成,长安帝都百姓惊魂未定,人心惶惶,令安居复业方可役调,然,兵将仍有贼性未改之人,如盗贼行凶百姓,掠其资产淫其妻女,如此不可得人心,百姓不随,战事又岂能常胜? 近日犯百姓而抓捕之兵卒被人私放,于陛下威望有损、于我大齐威严有损,谨之,慎之。’ 笔尖拖着最后一笔落下,洋洋洒洒写好这份奏折,耿青吹了吹未干的墨汁,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才满意的交给员外郎呈递朝廷,转身出了公房,刑部郎中赵弘均早已备好了礼物,金银、绸缎、瓷器、字画,甚至还有一两份房契,一一让耿青过目后,装入马车。 “屠总捕、王总捕,二位过来。” 耿青看着面前的两辆马车,随后招来刑部两个总捕附耳轻说了声,后者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不久,耿青乘马车驶往城中各处义军将帅文臣府邸宅院攀交,备的礼物送了许多人,而递交朝廷呈到黄巢面前的奏折则肺腑忠言。 种种这些,对城中一批降臣而言,眼中的耿青简直就是这新朝的忠臣之相,让他们唾弃。唯有知晓他要做的事的寥寥几人,如张直方、裴澈心里多少有些叹息。 从枢密使费传古府邸出来,外面街巷下起了淅淅沥沥春雨,大春撑着油纸伞,护着耿青上了马车,沿着繁忙的街道,穿过朦胧细雨,停在崔府门前。 “大柱,到了。”外面事大春的声音。 耿青撩开帘子瞥了眼石狮后的高大门庭,面无表情的下了车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过去敲开了府门,递上名帖。 门房多少认识一些字,知晓面前这位青年乃刑部侍郎,当即将门扇全部打开,不过,门房不敢擅自将人带进去,便说了声:“侍郎稍待,小老儿先去府里通报主家。” “嗯。” 耿青笑着拱了拱手,没有跟一个门房为难,崔家世代显贵,出自清河崔氏小房,其父还曾是礼部侍郎,靠门荫入仕,门风自然要比义军将帅那种半道显贵要来的森严。 正看着门庭景色,没过些许,便有管事的过来请耿青进去,一路到的前院,崔璆已在那边等候,见到耿青过来,让侍女上了茶水,笑呵呵的托袖拱了拱,“耿侍郎,今日怎的有空当我府上?请入座。” 耿青拱手还礼,侍女上了茶水退下,他才笑起来,开口道:“那日朝堂,崔相能为在下说话,颇为感激,本想早一点过来,可黄王登基,刑部公务又繁忙,到处都是惹事生非的军士,拿了他们,又要小心得罪带兵的将领,畏手畏脚的做事,才在今日有了些许空闲。” “嗯,陛下登基大宝,琐事繁多,本相也非那种挟恩索报之人。”崔璆笑眯眯的看着面前这位青年,与往日战战兢兢,小心陪衬不同,已初具朝中官员的模样,对于对方口中这番话,他哪里听不出里面意思。 “那不知,是哪些将领麾下的兵卒犯事?侍郎觉得难做,本相替你出面说和,让头目收敛一二。”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显,崔璆是降臣,与你不同,在大齐可算是老人,与许多将领有旧,能说上一些话。 耿青跟着笑起来,朝外拍拍手掌,片刻,大春与一仆人端了两盘金银、书画进来,“崔相能如此说,在下甚是感激,些许礼物还请收下。”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份房契,乃是去年义军入城时,趁机收购的一些铺子和小院,寸土寸金的长安来说,一栋宅子,哪怕只是小院,也比寻常金银瓷器要来的有诱惑力。 “崔相暂不要推脱,听在下说完,京兆伊王璠今日去大理寺私放了昨日欺辱百姓的几个士卒,做为刑部侍郎,在下不能包庇,否则到了陛下那里,无法交代,而王璠与崔相交好,故此先来说明一二。” 打狗看主人,这话令得崔璆眼神凝实,随即笑着点点头,挥手让下人将东西收下。 “京兆伊确实做的有些过了,侵害百姓,动摇民心,让陛下威望受损如此,耿侍郎不妨携我书信予他,将那几个兵卒交还刑部发落。” “这倒不用,在下已经遣人去做了。” 耿青同样微笑的看着他。 细雨绵柔落在房檐,有着争吵响彻府衙,数十个刑部捕快,持刀擎剑推开了衙门,一窝蜂闯了进去,与府衙的差异叫骂对峙起来。 京兆伊王璠整理衣袍从公房出来,还没等他开口,侧厢那边有着乒乒乓乓的打斗,霎时,一道身影炮弹般飞出,砸在这边屋檐下的木柱上,反弹落到院落。 屠是非提着铁鞭出来,他身后还有十名捕快押着三个兵卒打扮身影,虎目扫过院中正过来的王璠,朝身后麾下低声道: “都带回去!” 旋即,换上一张笑脸,抱拳走出檐下,朝那边过来的身影施礼:“卑职等见过京兆尹。” “你们这是作甚?到我府衙拿人,谁给你们胆子的!”虽是同僚,但其他部门来到自己地盘上拿人,简直就是在打他脸面,王璠须发怒张,拦去中间,声音严厉呵斥:“来人,将他们挡下。” “王京兆,此乃刑部之事!”王飞英拄着大枪,微微仰起下巴,从怀里掏出一份刑部缉拿公文给他看。“这是耿侍郎签下的缉拿文书,京兆伊有何意见,可去刑部询问我家侍郎。” 一时间,衙门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废物!” 王璠骂了一句,想要上前抢人,被屠是非轻描淡写的抬臂一扫,人跌跌撞撞的向后退撞在一个麾下身上才停下来,此时颇有些狼狈的叫嚷。 “本官必要掺耿青一本,至于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欺压百姓,有损圣上威严,你竟还包庇!”屠是非有耿青背后撑着,言语间是有底气的,陡然拔出旁边一名捕快腰间钢刀,将地上那名兵卒拽起来,一脚踢跪到地上,将对方后脑按了下去。 下一刻,刀光映着众人视线,唰的砍去那兵卒颈脖,脑袋拖着血线,嘭的一声落地,滚到王璠脚前。 整个府衙一片死寂。 “耿侍郎,你这是不把本相放在眼里!” 手掌嘭的拍响桌面,相府前院中堂,崔璆按着桌面站起身来,两颊一鼓一涨,死死盯着对面还在微笑的青年,那边,耿青笑了笑,轻轻喝了一口茶水,也跟着起身,目光与对方对视。 “崔相御下不严,还怪到在下身上?为何不找找自身原因?你原不过一地观察使,能做到这般位极人臣,是陛下给你的,就是让你这般让陛下丧失民心?崔相,在下说的可对?” “好好好!” 崔璆怒极反笑,刚收了对方礼物,一时间有些嘴短,加上耿青所行所为句句离不开黄巢,令他难以反驳。 “好,那咱们就到陛下面前辩个清楚!” 随即,下了逐客令,着人将耿青赶出他府邸,下午时分,耿青还在刑部办公,宫里便来了人,请进宫一趟。 “耿侍郎,陛下有请。”那人是宫中宦官,耿青放下笔墨,点头起身,看了眼外面,随手从袖里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那宫人不着痕迹的抓到手里塞去衣袖,便跟在耿青身后,躬着身子,低声道:“是崔相闹得对了,奴婢听说凤翔军杀过来了,同时还有几路兵马,就连之前的反贼李克用也准备南下。” 嗯! 耿青没有回答,不久,便随他乘上马车,一起去往皇城。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拙计 “刚刚那人是黄巢的谋士?” “嗯,刚在大殿上见过一面,具体叫什么,却是不知,但能让黄巢向他问计,想来地位不轻。” “他先前说的那番话,太过危险。” “所以,我才让大春跟上。” 穿过扰扰嚷嚷的街道,跟在后面马车里,耿青撩开前方车帘一角,视线越过驾车的大春后背,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行驶的那辆马车。 “他说的这番话,显然看穿了我的目的,却没有在黄巢面前揭穿,或许,就是引起我的注意,私下与我相会。” 秦怀眠点点头,能到长安参加科举的,没有一个是蠢货,自然也听得出那老者故意为之,私下会晤,大抵也能推出对方想要干什么。 “他或许并不想在黄巢麾下做事否则以他谋士的地位,怎的也不会籍籍无名才对。” 行驶的马车速度渐缓,两人说话声随之停下,撩开车帘一角的视线里,前方行驶的马车缓下速度停去附近坊间的酒楼,那老者被车夫搀扶下来,在门口停了停,微微侧脸看向这边,笑着点下头,举步走了进去。 “果然。” 耿青笑了笑,伸手对旁边的秦怀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后下来车辇,拿了些许铜钱给大春,让他在大厅附近寻一桌吃喝,便与秦怀眠在伙计带路下走去二楼。 酒楼人声喧哗,三教九流之辈多是盘踞此处,也有过往行商、豪客歇脚用饭,上了二楼,声音才显得安静些许,周围雅座,文人邀着好友,唤来卖唱的姑娘,清脆动听嗓音里,轻声谈笑,一曲罢了,得了些许铜钱的小姑娘高兴的道谢,随后又被叫去了另一桌。 耿青过来时,卖唱的小姑娘正唱着温婉柔绵的小曲儿,四角飞檐翘瓦,伴随风铃叮叮当当,当真一副长安闹市的酒楼画面。 引路的店家伙计能在大酒楼做活,眼力劲儿不差的,后面两位,前走的耿青一身常服,墨袍,开敞的圆领间缝有雷云纹,这可是官身才有的,而旁边那个壮硕的书生,手握一柄长剑,步子四平八稳,目光如刀,不是那青年贴身护卫,就是行走江湖的有名高手。 “两位这边请,皮老先生喜欢老位置,那里风景独好,侧能望皇城朱雀门,右能俯瞰附近街巷市井。” 耿青微笑点头,目光已落在二楼客厮尽头的那雅座上的老人,随口说了句:“劳烦你带路了,我已看到皮老先生,自会过去。” 打发了伙计,他领着书生走近,笑呵呵的朝老人拱起手,“见过皮老先生。” 老人笑了笑,伸手取过早已备好的茶水倒上。 “呵呵郎君的车夫,车速不慢嘛。” 一老一少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相视一笑,随即各抬了抬手,老人请了耿青入座,一旁的秦怀眠没有要坐的意思,看了眼两人,提着长剑走去栅栏,持剑抱在怀里,依靠檐柱望去外面街景。 “皮老先生,还是老三样,杏子糕、小米酒、葱花饼,备足了的两人份,请慢用,小的就先下去了,有事随时招呼!” 店家伙计按着托盘,颇有礼貌的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待人一走,老人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将葱花饼撑成一条条的碎块,夹进口中,笑呵呵的让耿青也尝尝。 “长安缺粮,有些这东西,已是很不错了。耿郎君可莫要嫌弃寒酸。” “哪里,晚辈每日在家中也是粗菜淡饭,毕竟大齐初立,百废待兴,哪里有那么多好东西。” 耿青也跟着夹了一筷糕点,也不客气的吃进口中,毕竟一路忙活,常错过饭点,眼下肚子确实也饿了,这杏子加米糕做出的糕点倒是不错,杏味入糕,松松软软,比大白馒头好吃一些,就是分量不够。 第二块入口,耿青咀嚼着食物,放下筷子,正好老人望来的视线对上。 皮日休也夹了一块杏糕放到手中,“这糕点,我喜欢,于驸马其实也喜欢的,只是后来,旧病不愈,便忌了这口福,如今更是连香味都闻不到了。” 听到这话语,那边靠着栅栏看街景的秦怀眠偏头望来。 耿青擦了擦嘴角,瞥了眼周围,见无人看来这边,问道:“老先生与驸马是好友?” “算或者不算,都不重要。” 老人说到这,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老夫在长安与他也算结识过,他钦佩我学识,我慕他做人品性,可惜相交不深,以为这次随陛下入了长安,能与他好好深交一番,可唉!!” “老先生又是怎的跟了陛下?” “呵呵老夫为毗陵副使,两年前黄王下江浙,便被俘虏了,只是没能像于驸马那般有节气,做了从贼之臣,无骨,无骨啊老夫,无颜出现众人视线,生怕旧友故交见到,所以每次都躲着不敢见人,若非今日见到你,怕是将来黄王破灭,也不会有人知晓老夫曾出现过,不过你计策,稍显稚嫩,连环计可不是这般用的,一旦前计奏效,而后计则容易被识破,到时性命难保。” 随着老人徐徐道来,耿青才知当中还有这般原由,从当时几言几句,以及最近的行事,都被老人一一揣摩出来,当然也是站在旁观者清的位置才能将耿青一言一行看得清楚。 “你不惜名声从贼反乱,又是故人学生,老夫愿帮衬一二,但此后,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及我。” “老先生如何行事?” “呵呵,他人无法揣摩之计,自是随机应变,你那连环法,老夫从旁协助。” 老人侃侃而谈,耿青则听的一身冷汗,自以为藏的很好,想不到全被人看在眼里,当下点点头,端了米酒,沉默的与老人碰了一下。 两人会面不过短短片刻,干了碗中酒水,耿青告辞离开,来到吵吵嚷嚷的大厅,叫上刚端上稀粥、馒头就要啃的大春回家,后者看了看手里,又看了看桌上,直接一口气将稀粥喝完,叼着馒头飞快跟了上去。 马车再次离开,驶回永安坊,已是下午时分,回到院里,就见一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走动,见到从院门进来的耿青,抬起手隔空指指点点的飞快走来。 “没义气!!没义气啊!!” 那人正是张怀义,他脸上全是细密的汗水,话语激动,逼近过来,就被壮硕书生一把掀开,耿青拦在中间,过去将他搀稳,大抵明白是黄巢的命令已下去了张府,让他随军出征。 张怀义本就是纨绔,打马球、耍钱玩女人在行,听到这命令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吓昏厥过去,待使者一走,便马不停蹄的赶来永安坊。 “我当你兄弟啊,就这么祸害我!!” “怀义兄,只是领你父亲名头,收降兵卒,而且,还是挣大功的事。” 张怀义苦着脸,气得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来回走动挥舞手臂,朝着耿青颇为大声的喊道: “真他娘的,谢谢你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博弈,暗中刀 阳光斜过云端,照在爬有青苔的院墙,树荫摇曳间,马车停在了‘耿府’门前。 周围士卒持矛挎刀,目光凶狠,看了眼下车的青年便转回去,耿青沉着气,跨进门槛时,换上了笑容,随着领路的兵卒走去前院,一路上,四周多是皇宫侍卫把守,站立檐下按着刀柄站成一排。 “耿侍郎到。” 站在门侧的宦官高喧一声,耿青走进檐下,那宫人不着痕迹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便退到一旁。 前院中堂,有着说话声,一身黑色常服的黄巢坐在首位,手边是袅绕热气的茶水,见到耿青进来,没有动作,只是与中堂侧面席位的妇人说话。 “驸马之死,朕御下不严,才让那庄人离有机可趁,以为朕是好杀之人,如今,此人已死,算是给驸马赎罪了,公主亦是有贤名的,朕不会再为难,只是为何居住此宅,驸马府朕让人打扫干净,重新置办仆人侍女,以弥补之前过错,殿下觉得如何?” 耿青走到中堂拱手说了句‘拜见陛下’的话语时,坐在一侧的广德公主李寰笑道:“多谢陛下美意,那处驸马府还是留给陛下赏赐给文武,驸马在那里亡故,触景生情,难免感伤。” 她笑着看了眼拱手的耿青,“在这里,我反而能住的更好,没有太多尊卑,能与许多人说话,一众姊妹相处融洽,说笑做事,多是自由,能让亡夫之痛淡上一些。” 黄巢入前院时就已打量过眼前这个妇人,四十有余,显出些许老态,神态举止却是平时宫闱嫔妃难有的贵气,难以让人轻视,本想气势上压迫对方,可惜对方气场也是不弱。 何况他是义军冲天大将军、黄王,到的如今贵为天子,岂能与妇人计较,落到身边文武、外面侍卫兵卒眼里,那就实在过于‘寒酸’。 “如此也好。” 他轻声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妇人,这才正眼看去对面还保持拱手的耿青,老人抬了抬手。 “耿卿不必多礼。” 笑着指了指堂中右边让他过去坐下,耿青称谢,走去席位,那边聚在一起的二十多个女子,脸色紧张仓惶,曾最先开口叫过耿青夫君的那个妃子,见机唤了声:“夫君。”盈盈下拜福礼,这些嫔妃外面的见识或许少些,但人并不笨,一一跟着矮身福礼。 “夫君”二字顿时娇滴滴的响成一片,矮身的女人们身材高矮不一,相貌各有各的好看,令得门外值守的侍卫都忍不住偷偷瞥堂中一眼,眸地全是羡慕。 “呵呵,你们一副什么表情,陛下来寒舍,乃是做臣子的幸事。” 耿青朝她们笑着说了一句,轻快的眨了下眼皮,便转身坐去座位,待一个妃子过来给他放下茶水。 首位的黄巢嘴角咧开,跟着笑起来:“耿卿好福气,能有如此多的娇妻美妾,不如一一介绍一番如何?” “贱内名字能入圣听,是她们祖上积德了。” 本是试探的话语,哪知耿青脸色正经,开口便唤了一个妃子名字:“婉仪,陛下茶水少了,怎的没眼力劲儿?” 婉仪正是端茶的那妃子,一听便是省略的名字,叫出来显得亲切,名叫许婉仪的女人抿着唇角踢着裙摆飞快过去,给黄巢续上茶水。 “红柔,端些果脯糕点,平日为夫就知你们节省的紧,没想到陛下来,也是如此,小心晚上家法侍候!” “芸妹,你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去帮衬啊!” 一个个被叫出名儿的妃子飞快出来,在堂中忙活,看得崔璆直皱眉,二十多人,想要与对应的名字分辨出来,岂能那么容易,难道真是夫妻? 就连黄巢也有疑惑看去旁边的崔璆。 右侧席位上,耿青还在叫着女人们的名字,没事做的,便出列向首位的老人福礼露露脸,其实这里耿青用了一个巧法,他只是这些名字,根本认不出谁是谁,眼下能糊弄过去,也是学着大学老师点名时,下面学生胡乱应声的方法。 念出的名字,背后的那些妃子自己熟练的站出来,就像是耿青真的与她们是夫妻一般默契。 这一幕看的广德公主都有些发愣,她搬进来也有一段时日,平日相处,就算记住所有名字,时不时还会将人叫错,而对面的耿青,半月才来一回,四下走走看看,坐下喝杯茶便离去,竟能全部知晓? 然而,她还未多想,首位上的皇帝也没有细思,听着一声声唱名般的使唤,让他越发不舒服,尤其那些女人一个个年轻貌美,还颇为勤快,而自己后宫,除了老妻,就只有几个从民间掳来的女子,姿色还只是一般。 做皇帝还不如臣子简直太失败了。 “耿卿有如此多的美貌妾室,当真让朕羡慕啊。”黄巢按着扶手,脸上忽地笑起来,看着堂中走动的几个女子,“想想朕那后宫庭苑冷冷清清,想多塞几个女人进去,可惜找不到合适的。” 这话再明显不过,妾在他们眼里不过随意交换的货物,若是耿青肯送,那这院里,就并非唐皇帝的那些嫔妃,青年还是向着黄巢的,若是不送,违逆圣意不说,这里的女人就坐实了猜想。 这话一出,原本走动的几个妃子顿时僵在原地,下意识的看去椅上的耿青,后面扎堆的其余嫔妃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们都是唐皇帝的嫔妃,哪里愿意去侍候一个老头,何况还是反贼。 瞬间。 无数目光交织过来,落在那边席位上的耿青身上,此时他心里复杂,明显的阳谋不管选哪个都是他输,但放在古代男性的思量上,多数会选择送女,妾室嘛,买来的货物而已。 可他是现代人,别说这些女人是已故的顾问福所托,就算真是妾室,他也做不出送人的举动。 那还称得上男人? “陛下。”他脸上依旧保持笑容,起身走到堂起手来,“男女之情,非财货名誉能衡量,妻虽只有一个,但她们在臣这里没有妻妾之分,俱是臣的夫人,相互相持陪伴终老。若是送出一位、两位,臣怕倒老时,每每想来多有遗憾。” 耿青面容肃穆,声音真诚恳切,说到动情处,他望去那些妻妾,嗓音都有些哽咽沙哑。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是白居易的诗词的一段,众人或多或少听过的,此时应景念出来,有着格外的凄凉,就像夫妻诀别,丈夫老了,将死之时,说出心里多年来藏着的遗憾。 在场的一众嫔妃眼睛渐渐湿红。 “耿卿这是拒绝朕?” 黄巢压着扶手站了起来,言语将蕴起了怒意,让门外的侍卫都替青年捏了一把汗,原本这些都并没有什么,可那段诗,出奇的勾勒出画面,生离死别的爱情,总是让人触动了心底的恻隐。 就在外面侍卫、宦官紧张的同时,耿青再次拱手,声音铿锵有力。 “陛下,恕臣不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女,那是从未有过被男人挡在背后的感受,尤其是面临生死的情况下,不少女子捂住了嘴鼻抽泣出声,纷纷跪了下来。 “恳求陛下收回圣意,妾身不愿与夫君分别!” 黄巢看着跪成一片的女人,义军时,向来都是用强的,可如今皇帝,多少有些注意身份的,皱着眉头,声音冰冷。 “死都不怕?” 众女迟疑了片刻,随后齐齐摇头:“不怕!” 哈哈哈! 站在那边的老人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彻堂中,脸上怒意化开,带着笑容赞许的点点头。 “朕看出你们夫妻情深了,刚才不过戏言,都起来。” 他抬抬手,让耿青以及一众女子起身,便重新坐回椅上:“朕在宫中烦闷,特意出来散散心,见耿卿享齐人之福,故逗弄一番,莫要当真往心里去。耿卿也是。” “是,臣乃陛下臣子。” 站在那边的耿青保持笑容,也有如释重负的神态,旋即,让身后的女人们赶紧去后厨弄些饭菜,在中庭置下酒席留了皇帝、崔璆、孟绝海用饭。 席间随意聊了一些政事,西北面的战事后,便送老人到院门,乘坐马车离开。 马车、骑队渐渐远去夜色。 门口灯笼下,耿青脸上笑容在摇曳的光芒里渐渐冷下来的同时,那远去的车厢里,魁梧的老人,一掌嘭的拍在了矮几。 “这个耿青,当真在寻死。”黄巢脸上殊无喜意。 然而,回宫不久,一条讯息自城外快马而来,闯入皇城,老人抱着老妻毫无睡意,便被宦官叫醒,接过递来的百里加急,手都在颤抖。 上面是,西出的军队,尚让、王播求功心切,被郑畋设计中伏,大败! 就在老人看着手中纸条的同时,万家灯火的长安北面,一支两万左右沙陀兵马进入晋地,准备南下。 一个手持长槊的将领,披着甲胄纵马飞奔冲上陡坡峭壁,望着南面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畅快之意。 “啊啊啊——” 他骑在马背上,横槊长啸,声音在夜里悠远嘹亮,被风吹着,徘徊山间、林间。 终于可以打仗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鸦军 灰色的云朵飘过月色,清冷的银灰从黑色的大地渐渐收敛。 远方的黑色,长长的木栏围成的营寨,辕门两侧哨楼有着火把光芒摇曳,持弓箭的身影目光紧锁四周动静,身后的营寨之中,有着斑斑点点的篝火在各处营地燃烧,光芒间,巡逻的沙陀兵卒绕过中间最大一顶营帐,。 帐口两排身材壮硕的沙陀兵卒持着刀斧把守,夜风拂过的帐帘内,李克用背负双手看着众将指点地图大声说话,大抵规划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做为被唐庭打败的一群人,寄居鞑靼许久,终于有了让他们重新杀到外面的机会,岂能不珍惜。 只是听说那南面的义军有着数十万之众,就算俱是乌合,凭仓促聚集的两万部族兵来说,也是颇为棘手的。 “此次众节度使围困反贼,就连徐州一个牙将都敢率兵来援,我等两万兵马岂能畏首畏尾!” 说话的将领身形高大,着银锁铜镜铠,外罩一件白袍,名叫史敬思,昭武九姓出身,跟随李克用日久,在军中被称为‘十一太保’悍勇善战,此时话语间对攻陷长安的草军多有不屑。 史敬思挥舞手臂,看着地图上长安的名字,嗓音粗粝豪迈。 “那黄巢不过一个老头,攻陷潼关、长安,不过运气使然,那唐庭小儿皇帝更是胆小如鼠,打都没打便跑了,想想当初我等被唐军击败就感到不值,眼下,也没什么好说的,打进长安,杀了那僭越称帝的黄巢,算是打了那小儿皇帝一个耳光,沙陀人做到的,你们却做不的,丢人!” 帐内,还有不少军中宿将,经历过起初的药儿岭战败、龟缩鞑靼,听到唐庭丢失长安,极为震惊,打败他们的唐军算不得精悍,可也是难缠的对手,传闻长安京师的神策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怎就被一拨反贼给打的皇帝都跑去了蜀地。 旋即,众将目光投去帐里唯一拿定主意的李克用,后者背负双手紧盯地图,他身后席位,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便问道:“嗣昭、嗣源,你俩有何看法?” 两个少年相貌不同,均是李克用的养子,能跟随左右,自有主见的,其中,名叫李嗣源的少年起身拱手,“回禀义父,反贼势大,唐庭微弱,各方节度使尚在途中,我们若是快速行军,与贼交锋,必然引来群贼围攻,伤亡惨重,不妨暂缓行军,沿途占据一些要地,招募士卒、粮秣。”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起身附和:“是的义父,保存实力为上,待各方节度使齐聚,咱们方才往长安推进,正好晋地东面的河阳节度使,听说降了长安的反贼,拿他充作借口,练兵,收纳俘虏,壮大自身。” ‘嗯。’李克用一掀披风坐回长案后面,抬手让地图前的众将都坐回去,打不打长安,其实他在来的途中一直有过思考,过于表忠心,军中那些曾经经历过药儿岭惨败的沙陀兵来讲,是有些膈应的,何况眼下这支沙陀兵乃是好不容易凑齐的,若是死伤过重,往后如何立足?族人怕也不信他了。 “义父!” 有话语陡然响在帐外,帐帘掀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拖着沉重的兽头明光铠,大步走了进来,一柄禹王槊放去角落,来到帐中便重重抱拳,震的甲叶都在响。 “义父率兵袭那河阳,不如遣一支两千人与我先去长安会会那帮反贼!” 李克用抬起目光,以及周围将领视线里,青年将领鏊下面容英武,双眉如倒剑直插两鬓,目光威凛看去人的神色仿如一把利剑般刺人。 帐内众将都认识,也是李克用的养子之一,乃是当年攻克飞狐县,俘虏而来的少年县尉,原名安敬思,如今改名为李存孝! 起初只是觉得有些武艺,力气大,如今军中近两年,身形长的高大不说,力气比从前更大,就算史敬思这样悍勇之将,在他手上难以走过几个回合,往往兵器触碰,直接被打飞出去,连带人一起跟着从马背坠下。 “我儿天下无双,好,既然有如此豪气,那为父便赐你两千兵,先去长安试探反贼,一切打过便知晓深浅!” 李克用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望着案前燃烧的火盆,“打完河阳节度使诸葛爽,不管长安那边如何,反贼如何,我们行程不变” 他大手嘭的拍在案上。 “——直接杀过去!” 帐内众人‘哗’的齐齐起身,甲叶震动,重重抱拳一拱:“喏!” 天色微青,寂静的营寨吹响了号角,回荡铅青的夜色,燃烧的篝火间,一道道身影钻出帐篷、毛毡集结起来。 不久,轰隆隆的喧哗响彻,马蹄震响大地,披甲的骑兵推倒了营墙,步卒在后浩浩汤汤,呈一条长龙向东直扑河阳。 沿途探听到消息的河阳斥候,连夜狂奔,得到消息的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头昏脑涨的从妾的房里出来,慌慌张张接过情报,当机立断遣人送去了降书。 他曾是夏绥银节度使,黄巢攻入长安,果断的叛附对方,眼下再叛回来,也算不得什么。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我还是讲情谊的。” 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外原野托起长长尘烟的‘黑鸦军’他着手让人将消息送去长安,报答黄巢提携他为河阳节度使的恩情。 直到天色渐渐发亮,快骑趁着诸葛爽前往城外投降的空当,带着这条消息迅速往西南而去,抄着山间小道,一路马不停蹄,一直到三日后的下午,来到长安地界,将消息交给了驿站,随后疯狂的令骑冲向后方的巨城、皇宫。 西面战事不利的消息已经传开,东面数个节度使还在路上,有时间准备就不至于让人手忙脚乱,然而此时北面沙陀人李克用率兵两万悄然入晋地,河阳节度使诸葛爽举城投降复返的消息终于溅起了沸腾的水花。 收到消息的当天夜里,黄巢砍了好几个言语触犯他的言官脑袋。 “这帮趋炎附势之徒,朕得势之时,像条狗一样巴结,眼下知晓唐军即将围城,又过来犬吠” 老人发髻有些散乱,手里捏着诸葛爽复返的消息,气极之下,“啊——”的一声怒吼,将面前的灯柱掀倒在地。 随后,又是接连几声瓷器摔碎的动静,下方皇帝亲近的心腹将领、文臣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愤怒的身影停歇下来,撑着龙案目光凝重,抬手朝他们挥了挥。 “明日早朝,商议出兵!告诉众文武,谁也不许来迟,否则头挂朱雀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升官也是杀人手段 清晨将至,破开东云的晨光照着钟鼓楼拖起长长的影子,钟鸣回荡,朱雀门打开,等候的文武并列而行。 耿青也其中,刑部侍郎,位于三省之下,四部主司后面,交好的官员倒是不少,前后左右都有官员和他低声说笑,也有面容严肃的官员话语说起战事。 “北面沙陀人奉唐帝圣谕南下了,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投降,估摸今日早朝陛下要提及出征。” “唉,长安才安定几日,又开始打仗了,前些日子尚将军和王将军吃了败仗,现在也不知如何,陛下那里压着消息,不让人知晓这能商议出什么来?” “慎言,昨日就有几个同僚说了这些话,被砍头了。” 细碎的话语听在耳中,耿青只是笑笑,没有表态,只是跟着文武队列前行,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微微抬起脸,视野前方一侧,正是崔璆侧脸斜眼看来。 “走着瞧。” 隔着几个大臣,他看着耿青,冷冷说了一句。 ‘呵呵。’ 耿青轻笑一声,略微点下头,旁人不知情下,以为两人只是在打招呼。不久,文武进了承天门,过太极门时开始有宦官搜身,前面便是太极殿,两侧并排则是中书、门下、舍人、驿文馆、史馆等建筑。 到的太极殿外,众人整理仪容、袍领在殿外广场等候,待到有宦官缓步从大殿内出来,在一宦官耳边低声了两句,殿前宦官躬身点头,快步走到石阶上方一侧,向着东方升起的阳光高喧。 “天门开,上朝!” 文武两列鱼贯而入走到中间分去左右站定,拱手躬身向御阶上龙椅端坐的皇帝施礼,黄巢抬了抬手,点头让百官礼毕,便坐在那闭着眼睛听着政事,听到有异的地方,开口打断,纠正官员政事上的错误。 或许今日老人的聆听政事的心气劲儿不高,待议政过后,他睁开眼睛,让下方安静下来。 “长安政事诸卿自行处理,今日朕有他事要说,想必城外战事都已听说,尚让、王播吃了败仗,但二人都是军中宿将,轻视大意过后,必能整军再战,凤翔军郑畋一路,朕不担心。” 一路顺风顺水打过来,军中将校多有自负,如今吃亏,倒也给其他将帅提了一个醒,还算不差,之后的战事即便讨不得便宜,也是将西面防线固守下来。 黄巢不出皇宫,大抵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将能力多少是熟悉的,那一路他并没有太多的担心。 说着,皇帝从龙椅站起来,声音严厉而雄浑。 “东南面行营都虞候朱温,已传来喜报,他已拿下邓州,扼守要道防东、南两个方向的唐军,东路无危,然,昨日晋地急报,沙陀兵马奉那小儿天子命令南下,这是朕不曾预料的,众卿不必焦虑,沙陀兵少将微,不过尔尔,袭了河阳便徘徊不前,为何?他们根本不敢正面与我大齐兵马交锋!但我大齐不能仍由这些蛮夷之辈小看。” 听到要打仗了,不少将领摩拳擦掌,两万沙陀兵马,在他们眼里还不及那些节度使手里的唐军要来的厉害,简直与送功劳无疑。 老人很满意下方众将的表现,赞许的点点头:“朕当初的义军将士还没有被这繁华的长安迷住了眼睛,身体可还骑得马?” “骑得!”有将领大喊。 也有人站出来,拱起手:“陛下,发令,兄弟们可是好久没捞着仗打了。” ‘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负手走去御阶栅栏前站定,“朕的将军们还是那般骁勇果敢,朕无忧了,如此,孟绝海!” 他大呼出人名,武将队列,有魁梧的身形走出:“陛下,末将在!” “此次迎击北面沙陀人,你为晋州防御使兼都虞侯!”黄巢看着抱拳躬身的将领,目光又落去人群,“邓天王、孟楷、盖洪、林言,你四人副之,提兵五万,给朕将这些沙陀人悉数杀干净,省得往后如同蝇冲去而复返!” 五将齐齐拱手领命,正要出殿离开,文首那边,忽然有声音道:“诸位将军且慢。”崔璆缓步出列上前,低眉顺眼,向龙庭揖礼一拜。 “陛下,依惯例,军队出征必有监军。” 当初义军哪有这些规定,不过如今大伙都堂堂正正做了一国之将,遵循这些倒也没人说什么,黄巢见众将不反对,点点头:“那崔相觉得,在场何人做监军,随都虞侯出征?” “陛下,臣有一人推荐。”崔璆话语出口,站在文臣队列中间的耿青眼皮跳了跳,大抵心里已经明白了,果然,接下来的话语,崔璆开口道:“听闻刑部侍郎耿青,曾从北方逃难至长安,途中与沙陀人有过厮杀,紧靠家中护卫将对方击败,可见有勇有谋,对沙陀人战法颇为了解,加上耿侍郎为人有急智,做监军人选此战定能大胜!” “不可!”也有大臣出来反对,“耿侍郎虽有经历沙陀战乱,可毕竟年轻,没有经过真正战阵,怕到时反而影响将领指挥。” “此言不差。” 黄巢看着躬身的崔璆,心里哪能不知对方何意,随即,看去文臣当中,面色黝黑的身影尤为显眼,“耿卿,朕有意让你做监军,可愿意?若是害怕,不去倒也无妨,朕令遣大臣便是。” 话都到了这份上,一帮文武哪里不清楚这是赶着人去,耿青从队列出来,面无表情的拱起手。 “臣愿意。” 犹豫的语气,面上毫无表情,正是黄巢希望看到的,若是面带微笑,他反而不放心了,对这青年的揣摩,多少知道对方这表情,便是遮掩惊慌的举动。 ‘呵呵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老人咧嘴笑起来,脑中的话语按下去,看着下方的耿青赞许点头:“你有这份心,朕允了,但你乃刑部侍郎,不适监军。” 言罢,皇帝正了正神色,开口:“耿青听封,卸刑部侍郎,转兵部侍郎,擢升晋地兵马使,兼监军,择日出征!” “臣,谢陛下恩典。” 耿青躬身拜下,领了封赏便随孟绝海等将下殿,不久,早朝散去,黄巢出了侧殿,其外甥林言早已等候。 “出征后,寻个机会,将他弄死。” 老人路过外甥身边,抖了抖胸襟,轻声出口的话语声里,径直去往两仪殿。 与此同时。 走出皇宫,望着云隙照下的阳光,耿青眯了眯眼,交好的同僚过来恭贺,或邀他同行,耿青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行在旁,看着周围宫檐飞角,琉璃映着晨阳折射出一片片五光十色的光芒。 嘴角隐约勾了起来,微咧开的双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借机杀我呵呵 兵部侍郎兵马使监军,这些如同他预料的一般,一一实现了,也是他要抓在手中的。 ‘于驸马老师,还有顾常侍,看好在下如何替你们报仇。’ 长长的宫道,目光的前方,驸马于琮、大总管顾问福恍如伴在左右,与他同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绝世之勇李存孝 晋地山势雄浑陡峭,苍翠绿林覆满山头,层层叠叠摇曳的枝隙,树荫投在积厚的落叶,有着沙沙声。 牵着马匹的身影走上陡峭崖壁上方,扒开遮掩的树丛俯瞰山势外的原野,旌旗林立,长龙似得队伍正沿着官道蜿蜒而行。 鸣~~ 身影放开树丛,捏着嘴唇朝周围嘘出一声鸟鸣,随后转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绕着一颗颗大树在林间奔驰。 鸟声回荡,另一个山头也有着身影了望,听到这声鸟鸣纵马上山坡,借着高处看了眼,同样嘘出另一声不同的鸟叫,抽响鞭子促马跑下山坡。 马蹄声穿过林间,冲去原野时,有数骑正从南面摸过来,双方愣了一下,那独骑挽弓就是一箭射去对面,双脚一点马腹,纵马飞奔起来,与那数个齐国侦骑展开短暂而激烈的厮杀。 咻~~ 短笛的声音从斥候口中发出,不久,附近山林,有几个沙陀斥候赶来增援,与追击而齐国斥候撞在一起。 鸟鸣携裹的讯息还在传递,更北的方向,某座大山脚下密林,一匹如火炭的大马甩着尾巴低头啃着冒头的嫩草,嗡嗡的蚊虫飞舞,坐在石头上的身影听到了脚步声自林外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沙陀人走到旁边,附耳说了什么。 李存孝睁开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等了好久终于派兵出来了传令,抓紧时间休息,把刀枪磨锋利,省得砍进敌人身体拔不出来。” 他身后,是两千骑兵的队伍,潜伏这片茂密的林野,一道道牵着马匹的身影正抓紧时间,将干粮揉成团塞进口中服水咽下,借着林隙上方投下的阳光,拿着石头擦着刀锋、枪矛,偶尔也有嗡嗡的轻微交流,然后又沉默下来,抓紧时间整理装备,安抚战马。 安静的林间,坐在石上的李存孝又重新闭上眼睛,听着附近飞过的鸟雀,那杆禹王槊就插在他身旁。 这不是他第一次带兵,却是第一次有些紧张,这次南下面对的可是将唐皇帝都赶走的反贼,应该是精锐那将领该是厉害了。 能与之战一场,或许能让武艺更加精进。 “将军,齐兵快过河中府了。”再次有斥候回来,带回了更加精准的消息——五万齐兵,以步卒为主,马队三千左右,主将乃孟绝海。 “就怕他们不来。” 青年从石上起身,一把将身旁的打槊拔出,吹了声口哨,唤来远处啃草的坐骑,翻身而上。 长槊斜斜垂在地面,李存孝兜转马头,目光扫过身后一个个跟着上马的身影。 “刚得到消息,南面的反贼遣五万过来,而我们只有两千,诸位怕不怕?” 一道道身影翻上马背,拔出腰间钢刀,发出一团哄笑:“不怕!” 红色的马匹上方,李存孝眼中闪过凶戾,对于自己调教出来的骑兵,多少是满意的,“敌人五万,有三千骑兵,可能是精锐,既然过来了,那就不用管他们多少人杀过去便是。” 高亢的话语响在这片密林之中时,西南方向,越过几座巍峨山势,五万兵马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首尾难见,激起的尘烟里,马蹄声、脚步声、车辕声混杂一起,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越过了河中府。 阳光倾斜,孟绝海骑在他马匹背上,手中翻看不断递送回来的情报,离开长安一路北上已经是第五日下午,朝晋阳方向前行,如今已过了河中府,途中派遣的斥候,也越来越多,不时爆发小规模的斥候战。 他知道,距离对方的主力越发接近了。 天色渐渐暗沉,夕阳挂去山头时,他已经选好了驻扎的位置,在河中府东北面,一座山脚砍伐林木扎营过夜。 斑斑点点的篝火在营间燃烧,孟绝海与诸将如邓天王、孟楷、盖洪、林言走在营中巡视,他身后还有名叫彭白虎、班翻浪的两个副手,俱是勇武过人之辈。 “今日斥候交战更加频繁,想来敌人主力距离很近,听闻那李克用也是勇武过人,若是战阵遇上,必叫他好看。”邓天王勇武好斗,是军中出了名的,言语间难以掩盖兴奋的神色,他挥舞臂膀,“拿下他,北面威胁就直接解除,陛下便能全力对付西面的凤翔军。” “你我兄弟,不可自负,尚让、王播就是前车之鉴。”孟绝海武艺比众人都要高,性子却是稍显稳重,他笑了笑,看去身后。 “耿监军,可有建议?” 他话出口,身后诸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来,纷纷偏头望去,走在末尾的耿青拱手上前,跟着笑起来:“在下哪里能出什么建议,诸位将军都是百战之将,杀人无数,我一个文弱之人,连鸡都没杀过,怎敢随意开口,军中之事,还是孟防御使拿捏。” “哈哈,监军有此承诺甚好,本将就怕不懂之人胡乱干预,以至于错失战机,导致大败。” 孟绝海点点头,带兵征战在外,他也没了在朝中那般谦和,带着众人巡视过营地,看着栅栏、拒马齐备,这才与诸将回营帐做好部署,以及之后的战阵的策略。 夜色渐深,商议的战事定下,耿青也听的眼皮直打架,待到散去,这才向孟绝海告辞回去自己的帐篷。 “监军。” 正与帐口两个帮众打过招呼走进里面,背后陡然有话语传来,耿青回头,就见林言笑眯眯的提着酒坛向他挥手,身旁还有一人跟着过来这边。 提酒的林言是黄巢外甥,耿青是知道的,而另一人,则是孟绝海的心腹彭白虎。 这两人找我做什么? 难道耿青眼皮跳了一下,脸上却没丝毫变化,只是笑着迎上去朝两人拱起手,“林转运使可是睡不着,寻我喝酒?” “可不是。”林言将酒坛提起来,在上面拍了拍,“明日可能就要交战,没多少睡意,干脆就拉了彭将军一起,以前,常听陛下说侍郎有智慧,让我多亲近,想着便过来了。” “如此倒是耿某有幸,里面请。”耿青伸手请了林言,看去那彭白虎,也做了一个请的收拾,壮汉性子寡言,抱拳拱了下手,便跟在后面一起走了进去。 做为监军,帐篷还是不小的,足够容纳十多人,正中摆了简易的木榻,凉席褥子,小炉、水壶、矮凳一应具有。 三人围着矮几坐下,耿青摆上陶碗,看了眼沉默低垂眼帘的彭白虎,以及旁边不停说话,一面撕开封口倒酒的林言。 他笑了笑:“林转运使,其实寻在下不光是喝酒?” “监军想哪里去,我还能有何” 林言的话语还未说完,就在‘何事寻你,就是想与监军喝酒。’的话语后面,耿青的话语插进来打断,“转运使该是想杀在下,可对?” 话语落下,一直沉默的彭白虎凶脸抬起,目光凝出了杀气,正倒酒的林言笑脸也渐渐冷了下来。 帐外,跟随耿青的两个帮众钻进来,将帘子放下,‘锵’的一声将拔出腰间兵器。 “监军以为靠这两个绿林人就能护你周全?” 林言瞥了帐口一眼,慢慢将酒坛放下,端起酒碗灌了一口,酒渍漫出嘴角,酣畅的笑道:“原本想喝了这坛酒再跟监军摊牌,可惜啊现在用不着了。” “哦?他们护不了,那转运使也未必有人护得了。” 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珠向下移了移,示意林言往下看,那头,林言皱起眉头,将信将疑低头往下,矮几下,六个漆黑的孔洞正对着他腹部。 “此乃火器,转运使距离我如此近,在下只需动动手指,它就能在你肚子上打出无数个孔来,哦对了,就连旁边的这位彭将军也未必能幸免,毕竟里面都是铁屑,会散射出去。” 耿青压着矮几一手下巴,朝前倾了倾,一句一顿。 “要不要,赌一赌?” 轻声的话语令得气氛凝固下来,此时帐外的大营一切如常,夜色正渐渐深邃下来,巡逻的兵卒,入睡的人们都未发觉这边的异样。 风吹过黑夜,立在营中的篝火,带着火星飘飞夜空,外面漆黑的天地里,嘶鸣的夜虫忽然戛然而止,包裹布巾的蹄子踩在了一团青草上,黑暗之中,红色的马头喷着粗气,李存孝握着禹王槊促着战马缓缓走出。 望着黑暗的前方,矗在山坡之下,亮有斑斑点点火光的营寨,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另只手抚着躁动的坐骑鬃毛,长槊缓缓抬起,指去黑夜。 “准备”他轻声说了一句。 身后,一道道布巾包裹鞋子、马蹄的身影无声上马,悄然列阵,两千骑兵促马并列聚集过来。 顷刻,李存孝拍去披膊兽头上一只飞虫,转过脸来,双眸有着狰狞的杀气,话语低沉:“闯阵,让这帮南人见识什么叫骑兵!” 禹王槊‘嗡’的划过昏暗,指向远方的营地,他一夹马腹,红色的战马高亢嘶鸣,然后,铁蹄蹬在地面,旋起了草皮、泥屑,俯冲而下。 下一刻。 他身后两千骑兵,无数马蹄翻腾,潮水般紧跟而下,蹄声震动大地,在黑暗中发起了冲锋。 第一百九十五章 猜测 “油汤羊肉~~肉嫩汤鲜——” “客官,看看咱家店的绸缎,给家中娘子扯上一匹回去?定欣喜的让你今晚,享受人间极乐。” “泥人神话泥人,不像白送咯!” 街头吵杂热闹,行人过往长街,摊贩、店家伙计卖力吆喝,也有胡商拍响小锣,操着别扭的官话,招呼商旅、绿林围观,胡音漫漫,琵琶轻弦,裸露细腰的胡姬令得一帮男人幸福叫好。 入城的马车后面,几个刚见世面的年轻人垫脚张望,看得眼睛都发直,若非身旁面冷无须的身影轻咳一声,都不晓得跟上了。 不久,离开这条热闹的街坊,周围渐渐变得安静,偏僻的坊间行人较少,白白的院墙矗立那方,枝繁叶茂的核桃叶正探出墙头,斑驳光阴落在地上浮动。贴有年画的院门,半开着,能看到院中的宁静。 一个小妇人抱着襁褓正坐在门口小青石上逗弄,街上,马车的声响渐渐近了,她抬起脸,行驶而来的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车里,一个打扮像是读书人的黑面郎君下来望着院门 “你们找谁?”小妇人警惕的抱紧孩子起身,问出这话时,车里又下来一个模样好看的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童子,这才让她放下些许戒心。 那边,耿青看着已经换了门匾的院子,朝小妇人笑了笑:“这里曾经的主人,几年没回来了,就想过来看看。” “那这位郎君,你们要进去吗?” “就不进去了。” 耿青摇摇头,这宅院已经他人住处,眼下只有一个小妇人在家,贸然进去怕会给对方惹来闲言碎语。 何况,他只是想看上一眼罢了,住了两年有余,初来长安,到离开长安,经历的许多记忆,几乎都在能这处院落里找到。 “叔叔,想这处院子,改日妾身把它买回来。” 告辞了那小妇人,耿青、白芸香沿着墙的街道相携前行,一面走说起院中过往,一面看着耿念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在两人前面比比划划,回头做出鬼脸,令得二人不时笑出声。 “从飞狐县出来,我就去了太原,刚满两月,就听怀眠兄说有人盯上你们了,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最让我属实意外的还是这个小家伙,三年来,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有有一个儿子。” 白芸香在途中听过耿青去太原的事,抿了抿嘴,岔开话头,轻笑道:“叔叔是有本事的自然都会想着招你去做事。” 一旁,眼光在女人脸上瞥了一眼,耿青不点破,也没接上她刚才的话,只是说了一句。 “就在今年初,我与巧娘成婚了。” “巧娘人很好的,待人有礼,又是看着长大的,不会有坏心思。”白芸香垂下眼帘,轻微吸了下气,忽地笑了笑,“叔叔可要好好待她。” 耿青跟着笑起来,将已经走累了的小人儿抱到怀里,放到肩头上。 “自不会亏她的,家里大权都交出去了,还有二十几个婆娘也一并给巧娘管了,要知道,那些可是先帝的嫔妃” “哈哈,这是拿巧娘当皇” 意识到说错话,白芸香连忙闭上嘴,转去逗弄男人肩上的孩子。耿青不让她逗,按着儿子搭在胸口的两条小腿,咋咋呼呼的在街上跑起来,惹得耿念在他肩头连连尖叫出声。 白芸香看着他,哪里有什么卧龙先生的模样,捋过发丝到耳背,心情渐渐有些低落。 回到光德坊,曾经顾常侍赠给耿青的那栋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如今再度有许多人住进来,不再那么冷冷清清。 院里的丫鬟、仆人并不多,只有几个。 都在第一时间被白芸香叫出来,集中在前院认识新主家,耿青神色严肃,讲了些话立起规矩,待到说完,表情语气才缓和,毕竟需要立下威严,省得日后阳奉阴违。 遣散他们去做事后,又将石头几个青壮叮嘱了一些话。 “可以出门闲逛,但不可招惹是非,长安官多,说不得就冲撞了人,还没回来,就被人绑了沉河。” 众人点头应下,刚经历了绑人这件事,初来时的好奇,也消磨了大半,眼下做起事来,显得小心谨慎许多。 九玉领着他们,还有陈虎等侍卫分配住处,白芸香带着儿子去洗漱一番,顿时周围都清静下来。 秋日阳光,蝉鸣一阵一阵的院中老树上嘶鸣,风吹来,带起一片凉爽,檐下捧着木盘的丫鬟走过,好奇的望去院中的主家。 耿青一身湛清衣袍,坐在凳上,头枕在树杆,闭上眼听着恼人的蝉鸣,偶尔顺手拿起脚边的茶壶,壶嘴放到嘴角抿上一口。 犹如悠闲的富家翁。 悠闲并没有多久,快至傍晚,外面已有人听到他回来的消息登门拜访了,接到名帖的门房老头,还有一个丫鬟吓了一跳。 乃是北营行都统,那可是带兵的大官儿,一老一小这才明白,家里的新主家,恐怕不是府里下人们间猜测的那种靠夫人上来的。 不久,张怀义被丫鬟领着进去,远远看到树下假寐的身影,挥手让身旁的丫鬟离开,也不打招呼猛地蹦了过去,冲着耿青耳朵,刚张开嘴,一声大吼还没出来,六个黑洞洞的大孔已经抵在了他脸上。 “发个声试试?” “嘿嘿。” 张怀义一把将枪孔推开,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矮凳,凑到耿青旁边坐在一起,“回来了,也不差个下人过来说一声。” “刚回来,家里还没安顿好。”耿青收了火器丢回到背后的树根下,寒暄了几句,他便问起了见皇帝后的事。 “那李晔可有责罪?” “换你是皇帝,你不生气?差点宰了我。” 说起前两日进宫的情景,张怀义还有点胆寒,要不是聪明,喜欢插科打诨,差点就真被拉去砍头了。 “不过,陛下念我讲义气,斥责了几句就放我出宫了,对了,他还说等你回来,让你进宫一趟。这可是我在皇帝面前给你挣来的机会,可得好好抓住,重回朝堂。” 耿青猛地睁开眼睛,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看去他:“我真他娘的谢谢你啊。” “客气客气,你我兄弟说这嗯?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耿青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没料到自己教他的话,没教他的,都对皇帝说了,揉了眉心一阵,让张怀义将进宫到出来,所有对话,和看到的事尽量详细的还原。 天色渐残红,夕阳照进院落里,沐浴洗净出来的妇人挽着有些湿漉的头发,站在廊檐下,看着那边庭院当中,耿青坐在树下,看着前面,都统张怀义比比划划,一会儿拱手作揖,一会儿换了位置负手怒容,喝斥什么。 两人就像是在演戏曲般,令她忍不住发笑。 此时,院中的张怀义停下动作,朝树下道:“就这些了,真一点也没有了。哦想起来了,出文昭殿时,还碰上禁军统领李顺节,这家伙原来是杨复恭的养子叫杨守立,前段日子,你还在太原时候,这家伙莫名其妙的被赐李姓,改名叫顺节” 话还没说完,树下的耿青看着地面,忽地开口打断他。 轻声道: “皇帝要对宫里那些宦官动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没有一晚解决不了的事 夕阳犹如潮汐般涌来,霞光里满院一阵一阵的蝉鸣。 坐在树下的张怀义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黝黑的侧脸:“你怎么知道?” 耿青没看他,目光只是盯着地面,视线里是一只蚁虫拖着果粒慢慢挪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离间计,笼络李顺节,与杨复恭生出间隙,对方接受皇帝赐名,说明已经成功了,眼下还没动手,估摸是在等一个好的机会。” “跟咱们无关哎,我记得宫里那些宦官,不是跟你关系好吗?” 张怀义知道许多事,自然也知道耿青在宫里有些关系,若是皇帝要对那些宦官动手,岂不是断了他一臂? “早就没关系了。”耿青也没隐瞒,反倒是像在说过去的事,笑了笑:“离开长安后,宫里就与我无瓜葛了,只不过九玉那边,不知道他有没有其他想法。” 他与宫里的联系,真正算得上牢靠的,只有顾问福和九玉,当年从长安返回北方,九玉随他离开,里面就不存在任何情谊。 不过,九玉是宫里出来的,耿青还是着人将他叫过来,将猜测说了后,便问了他的意思。 那边,宦官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走到一旁望去风里微摇。 “那是他们做的事,后果只能自己吃下去,阿耶已经不在了,那宫中就没了情味,那日随你离开,心里早已跟那边做了了断。” 大抵知道九玉不愿多谈那边的事,耿青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说下:“那就跟我们无关,脑浆子打出来,咱们也只看热闹。” 旋即,又说起其他的,商议明日入宫见皇帝的事,既然对方已经知晓,耿青不想再责怪张怀义,只是后面,绝对不能将崔胤跟他们扯上关系,咬死杀的只是劫匪。 对好了说辞,已经到了返点,耿青留张怀义在家里吃饭,不久,秦怀眠也登门拜访,干脆摆成接风宴,将众人一起邀到一张大圆桌上,做为主家之一的白芸香忙前忙后招呼丫鬟仆人。 就连耿念这个小人儿也过来帮忙,给席间诸位叔叔伯伯斟酒,那抱着酒壶都在微抖的小模样,惹得秦怀眠、九玉、张怀义、大春等人哈哈大笑,忍不住拿他逗趣。 “季常,前日你还未回城里,李顺节、屠是非带人来了我府上。” 席间热闹,秦怀眠与旁人敬了一杯,抚着须髯靠近首位的耿青,后者和九玉碰了一下杯口,压低了嗓音。 “他们问什么?” “崔胤的事崔相已经数日不见,府里上下不知,陛下差遣他两人追查。那日我去过崔府,故此来询问。” 秦怀眠仰头喝尽杯中酒水,笑起来:“我便说,崔相欠我银两未还,那晚去他府上,就是催债的,至于他们信不信,他们得找到崔胤再说对了,那崔胤现在何处?” 这话问出口,斜对面的大春回过头来,凑近一点,指了指身下,嘿嘿笑出声。 “当然是地下了估计这会儿都生蛆虫了。” “吃饭说这么恶心做甚?!”耿青瞪了他一眼,旁边还有儿子在呢,摸了摸耿念后脑勺,夹了几块鸡肉放他碗里,然后将小人儿抱下凳子。 “去找你娘。” 随后,回过身继续问道:“屠是非怎么回事?他跟王飞英、杨怀雄分道扬镳了?” 三人当年均是刑部总捕,黄巢入主长安称帝后,他们跟了自己一起做事,为的就是驱走黄巢,迎唐帝回来,有相同的目的,做事自然一条心,三人也因公得到封赏,李儇死后,李晔继位,三年当中他们也从原来的位置又提上一级。 回来长安后,王飞英、杨怀雄回过书信,说明念旧情,屠是非则没有,想来这三年已经站到了李晔身旁,只是当年之事,他不敢说给李晔听,一旦说出,论罪,他也参与其中,免不了被灭门的下场。 “这样也好,既然道不同,那就不联系,往后他能下得手,我也能出得刀。” 耿青看得开,当然真要到了关头,用得上对方的地方,他还是要将屠是非拉过来,手上捏着对方把柄,只要他还想在朝堂立足,那就得听话 灯火轻摇,侍候的丫鬟过来添过几次灯油,丰盛的酒宴已经接近尾声,耿家村的几个青壮第一次喝这么纯的酒,开席不到半个时辰就醉趴在了桌上。大春提着一只酒壶坐在门槛上呼呼大睡。 张怀义咋咋呼呼的坐在地上叫喊,胡言乱语的被两个强壮的仆人拖去侧厢休息,整个桌上,只剩九玉和秦怀眠还慢条斯理的边喝边交谈。 亥时的更声已经从外面过去,耿青也受不了了,下腹胀的难受,只得向俩人拱了拱手,摇摇晃晃的起来,由一个丫鬟搀扶回后院。 随后,白芸香也赶来,搀着他另一边,与丫鬟一起将沉重的身子扶进房丢到床上,丫鬟打了水进来给他擦洗。 “剩下的我来,你回去歇着。” 白芸香挥走了丫鬟,拧了毛巾坐到床沿,轻薄的衣裙勾出好看的身段,捏着毛巾擦去泛起酒红的那张脸庞。 深吸了口气,像是在鼓起勇气。 “我其实回来的路上想过许久,我始终是你嫂嫂跟兄嫂有染,往后传出去,对你不好会连累你前程。” 白芸香看着昏睡的男人,慢慢哭了起来。 “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妾身不想做你的嫂嫂更不想毁” ‘芸香’ 床上耿青迷糊呓语,握住了女人的手,一下拉扯过去,将白芸香拖到了他身上,不等女人将他推开,便亲上去,将话堵在了嘴里。 呜呜呜~~ 白芸香挣扎,她知道男人还在梦里,并未醒来,还是拿手推过去,“叔叔,你别这样,会有人来的被看到了不好啊唔” 大手伸来抓住她,身子瘫软,呼吸都变得急促,挥开的双手胡乱一抓,将帷帐拉了下来。 不久,衣裙、腰带、亵裤一一扔出,掉到了地上。 哦哦噢哦喔~~~ 鸡鸣在院中响亮,安静的宅院渐渐有了人声,耿青迷迷糊糊醒来,头还有宿醉的疼痛,他撩开帷帐出来,窗棂显出青冥的颜色,今日还要去入宫面圣。 “叔叔起来了?” 门扇吱嘎一声打开,白芸香似乎掐好了时间,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妆容精致,容光焕发,比昨日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妇人扭着丰腴的腰肢将水放到木架,勤快的将毛巾拧干,温柔的给男人洗脸、擦手,杏目荡有涟漪微含水光,不时瞥去男人。 “昨晚,我记得好像有人跟我说话,在梦里叫我” “叔叔肯定是听错了,昨晚叔叔哪里有空闲啊。”白芸香抿着嘴角轻笑,手脚利索的帮耿青将衣袍穿好,“今日还要去面圣,妾身早吩咐厨房那边备好了早饭。” “想的周到。” 耿青掐了一下水嫩的脸蛋,便出了卧房,到了前院那边,秦怀眠、张怀义两人早早就离开去上朝了,只有大春和九玉还在前院中堂等他。 看着摆到面前的早饭,几个瓷碗盛放的小菜、鸡汤,耿青一边吃一边皱眉:“今日早饭有些丰盛啊,一大早就这么补” 大春摊摊手。 “只有你的是这样我们都是稀粥和两个鸡蛋打发了。” 唔大抵是嫂嫂特意准备的,这样可不好,搞特殊容易与其他人显得生分。 待回来,好好跟她说说才是。 想到这里,耿青飞快吃完,便叫上大春和九玉,带上陈虎三人乘马车驶过长街,赶往安福门。 第一百九十七章 借刀杀人 卯时二刻,天色还未大亮,早起讨活的百姓已经打开了店铺,或帮着雇主搬运起了货物,行驶过长街的马车,快至安福门前停了下来。 九玉和大春没有官身,也无特许,只能留在车上等候。耿青向他俩叮嘱一句,便下了车驾,门口值守的皇城兵卒已经得到宫里的消息,检查过鱼袋后,分出两人领着耿青步入皇宫。 此时的太极殿已在朝议,过来这边时,远远能见侍卫、宦官距离殿门足有两丈距离。 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一些话语正传出来,大抵是听不清的,领路的宦官不敢让耿青多听,指了指侧殿方向。 “耿尚书这是许久没回朝了,宫里规矩变了些,陛下与文武百官议政,所有人不能在外面候着,待召见的官员,都要先入偏殿,等到朝议完了,才能再见陛下。”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想的周全。” 坤殿位于正殿右侧,耿青进去时,茶水糕点已早早备齐,领路的宦官不进去了,就在门外伸手一摊:“耿尚书,里面请。” “有劳。” 耿青拱手还礼,入座后,那宦官便将殿门缓缓推上,晨阳、外面脚步声仿佛都在瞬间隔绝,殿中顿时变得寂静。 ‘这是给我下马威?’ 耿青端起茶杯,目光扫过周围,隐约觉得总有视线在暗处看着自己,随意喝了两口,茶杯‘当’的轻放桌面,就有内侍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小心的将茶水续上,至始至终都未看耿青一眼,掺上茶水,躬身后退回去。 宫里的这些宦官,应该不是杨复恭、王仲先麾下那一批人,这位皇帝果然有些手段。 不过,他应该并不知李儇的事,只是有些怀疑 他双手按着扶手闭上眼睛,外面阳光渐渐绽出云隙,照进幽静的偏殿窗棂,推着地上的昏暗一点点挪到了端坐的身影脚前。 有‘吱’的声音在侧殿响起,一扇房门被先行的宦官推开,躬着身子退到一旁,坐在那边的耿青微微睁开眼,一道穿着龙袍的人影走了进来,径直坐去首位的龙案后面。 “光禄大夫,让你久等了。” 李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时,坐在那边的耿青连忙起身,面上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抬手拱了拱,“陛下恕罪,臣已经许久未曾这般早起,坐在这里一时困乏,险些睡过去。” 声音里,昏暗的侧殿渐渐被宦官点亮,两侧延伸开来的青铜灯柱火光照亮了两人,龙案后的皇帝说了句:“耿卿莫要惶恐,朕岂是那般度量,此非朝议,你坐下说话。” 便坐去龙椅,目光盯着直起身的青年,面容俊朗,下颔小撮短须,就是稍黝黑了些,否则倒是衬出更多威风来。 下方,耿青待皇帝入座后,他方才走去侧位坐下,目光同样也在端详对方,只不过看上一眼便没再直视。 微微偏过脸,垂着眼帘低声问道:“陛下,不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李晔听到他这声,收回打量的目光,笑了笑。 “听闻光禄大夫守孝三年,如今三年期满回朝,总得要见一见,不知耿卿是何日到达的?途中可是劳累?” “回陛下,臣昨日才回的长安,不过几日前就先到了华州,途中又被一些事耽搁了。” “何事?” 果然是询问潼关之事,耿青自然准备了说辞,随即起身托袖,“陛下,臣正为此事而苦恼,原打算回长安后,休息几日,养好精神,便入宫求见陛下。” 李晔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原本自己发问,没想到被这家伙一句话给颠过来,把话语给抓了过去。 以前他倒是听过朝中一些大臣提及曾有一位做过刑部尚书的年轻人,非科举出身,更非名门望族,当时便来兴趣,一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大字不识几个,居然能做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皇兄李儇还在时,他也有问过,可皇兄似乎并不是很关心,回来几日后,就暴毙而亡,他又跟着登基继承大统,忙着收拾长安的烂摊子。 以至于后来也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到的最近一段时日,听到张怀义提起,这才想起往日脑海是有这么一个人的,所以那晚他才说‘对这个名字,朕有些熟悉的。’ 往日知晓这个人有急智、胆量,委身事贼从而给各镇节度使制造剿灭黄贼的契机,然而跟劫匪、崔胤失踪的事同时出现,不得不让李晔怀疑。 “耿卿,你说,朕听着。” “是。”耿青低眉顺目,语气顿了顿,“臣在北方听闻陛下贤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到了长安,家嫂却被贼人所掳,衙门则关门闭户,还是臣当年旧友帮衬,才得以将家嫂寻回,堂堂京师,十万将士驻扎,怎的成了养贼之所” “你在质问朕?”李晔捏紧拳头压在了龙案。 “臣不敢,陛下日理万机,目光岂能停在脚下,当是放在天下心怀不轨之徒身上,然门前积雪,当有仆人来扫,奴仆不尽心尽力,主家也该喝斥鞭策一顿,为何反而质问路过门前的行人?” “好,说的好!”李晔点头说道,旋即,一拳呯的将桌面砸响,“朕召你来是问话,不是让你来气朕的。” 陡然的动静,引来门外侍卫推门进来,还没两步,就被皇帝挥袖给喝斥出去,回过身来,李晔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显然养气的功夫也算不错。 平复了怒气,低声道:“朕差点被耿卿给气着,难怪只当了短短几日刑部尚书!”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朕不是那种不听劝言的,堂堂京师竟出了这样的事,不管下面如何,朕这里也该担责。” 李晔忽然有些后悔召见这人了,什么聪慧过人,口才了得,那些话就差把堂堂一个皇帝推到衙门口,朝看热闹的人数落罪状。 沉默了一阵,他语气缓和下来。 “耿青家里人被贼匪绑走,听说巧遇东平王?” “是。” “嗯,那朕就清楚了。”李晔点点头,陡然抬了抬手:“耿卿师从驸马于琮,是个有能力的,朕眼下也是用人之际,可惜朝中已无空缺,这样,朕擢你为陇州盐铁使。” 这回轮到耿青愣了一下,他刚才那番言论,其实就是想让皇帝将他外放,知道皇帝要对宦官动手,就怕被波及到自身,外放的话,依靠路途,还能做许多周转的事,只是这地名 “陛下,陇州在何处?” ‘呵呵’ 李晔见他神色微愣,更是确信了耿青从未读过书的传闻,便让人取来地图,煞有其事的介绍起来。 他手指点了点长安的位置,然后往西慢慢划去,越过凤翔后,仍旧往西,最终停留在写有‘泷州’二字的地方。 “那边属节度使李茂贞管辖,朕望耿卿到了那边,与李节度使携手拱卫边陲,各司其职,多为朝廷考虑。” “是,臣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君恩。” 耿卿耷着眼帘,语气激动躬身谢恩,脑中无数讯息翻腾,他并不清楚李茂贞其人如何,但一个盐铁使将手伸到节度使地盘,那就有些危险了。 这李晔是要借刀杀人啊。 从宫中出来,耿青心情倒是不坏,毕竟远离长安,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赴任西陲之地 ‘李茂贞这可不是我想来的,要怪就怪李晔,希望不会克到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故人如旧 “这位郎君,请回。” 说完,小姑娘就要关门,耿青连忙伸手抵住,对方惊慌目光里,连忙松手,朝她拱了拱:“劳烦你跟殿下说声,就说耿青来访,现在就住光德坊那座院子里。” 补上一句‘叨扰。’便让大春将礼品拿来,交给那丫鬟带进去,看着府门缓缓关上,耿青抿了抿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回到马车上,去了东市,来到窦威那间牙行。 坊间鱼龙混杂,流连这边的多是一些三教九流之辈,混杂而喧闹。 两处酒肆绿林人来往,也有女人在其中与男人勾搭,在店里的角落嬉笑怒骂,或发出独特的喘息,引来旁人围观一片起哄。 背负刀剑的侠客,脸色阴沉,或醉醺醺站在街边檐下,双眼如狼般盯着从繁华街道驶来这边的马车,在牙行门口停下。 耿青从车里下来,便有身影从附近街檐转出朝这边走来,就在撞上的瞬间,旁边的九玉不着痕迹的抬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拎到了另一旁,顿时知道有高手,当即加快脚步离开。 周围观望的身影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坐下来,将目光投去别的肥羊。 这边,耿青负手跨入牙行,一片喧哗叫嚣传来,一帮花胳膊摇着骰子正聚在一起耍钱,有人见客人上门,连忙过来招呼。 耿青抬手打断他的话,看了看四周。 “窦威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那人皱了下眉头,这才打量面前两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人,那边耍钱的打手却是不干了,输了钱,脾气不是太好,听到这番话,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就要叫骂。 “你他娘敢直呼窦老” 他话还没说完,正盖碗的汉子抬了抬视线,看到那张黝黑俊朗的面孔,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那输红眼的花胳膊脸上,力道极大,直接将人甩翻在地。 汉子连忙放下碗,挤出人堆,一众牙行打手视线里,半跪抱拳。 “见过耿先生!” 耿青仔细看他片刻,顿时想起是当年帮众之一,该是跟着窦威混了一个小头目当着。 “起来说话,这三年,过的可还好?” 能再见到耿青,那小头目兴奋的比划,连连点头的说起这三年在长安的日子,说着,还把刚才那人拖过来,跪下来给耿青磕头认错。 “起来起来,输了钱,脾气不好,我岂能体会不了?”耿青根本就没在意这人之前的举止,反而将人搀扶起来,替对方整了整衣衫,拍去灰尘,笑着说道: “快去将你们窦老大叫来。” 那汉子见自家头目都跪,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反倒被对方拍去灰尘,整理衣衫的亲昵举动,弄的脸都红了,听到吩咐,脸面跑去了楼上,不多时,他返回楼梯,身后多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一见到下方的耿青,直接就从楼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掀开袍摆,双手抱拳半跪下去,“窦威见过耿先生!” “起来,你也来这套?往后你兄弟面前,你可就没威望了。”耿青笑着将他搀扶起来,一起走上楼梯,窦威哈哈大笑跟着后面,摆手:“这帮憨货,要是听过先生的事,怕是比我拜的还勤快,先生走走,楼上说话。” 身影一前一后上了阁楼,下方一片安静的大厅,这才喧哗起来,他们可是很少见到窦老大这样笑过,更是没见过他这般礼数的拜他人,纷纷向那头目打听。 知道对方三年前做到了刑部尚书位置,京兆府的王英飞、刑部侍郎屠是非都在他手下做事,顿时一个个牙行打手,牙缝里都感到一股凉气。 娘的,这两个黑道鬼见愁,想不到还在这个年轻人手底下做过事难怪窦老大如此礼数。 “这些都不算,要知道,耿先生计谋无双,黄贼你们都听过,先生可是做过大齐的宰相,不说远的,吏部的秦侍郎和北营行都统张怀义,那可是一个常住先生小院里,另一个更是称兄道弟,约先生出去逛青楼,都是过命的交情!” 一时间,大厅里只有那个头目在说话,众人听的直愣,几乎下意识的望去了阁楼。 “我将要远行了,这一走,又是刀山火海。” 牙行二楼上,耿青接过递来的茶水,轻声说道,九玉单负一手,在房里走动,看着摆在架上的金狮刀,伸手抚了抚。 圆桌对面,递茶水的窦威招呼他一声,将茶水放下,便坐到了耿青旁边,“先生这是又要去哪儿?昨日你才回的长安属下还没来得及登门赔罪。” 白芸香母子出事,他心里有愧,当年耿青离开长安时让他照顾,时日一长,心里那份警惕就松懈了,好在没出事,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谢罪了。 耿青回来后,他也不好立刻登门,先生是官身,需要跟他这个混迹牙行的人分割开来,以免污了名声。 有时想想,窦威还是觉得还是三年前那种耿青身边来的舒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需按吩咐行事,还不用躲躲藏藏,跟在后面走到哪儿都是抬头挺胸。 不像现在,见官就拜,见吏就得送礼赔笑。 否则市署丞的官吏能第二日就将他牙行给关了。 窦威话语顿了顿,“先生,不如我跟你去。我一身武艺也算学有所成,整日混迹市井,当真憋屈。” 他说‘学有所成’时,九玉偏过视线看来,窦威连忙摆手,“跟你比那就不成” 这边,耿青放下茶杯,朝他点了点头,这次过来,就是有意带走窦威的,到了那边人手多的好处就能体现出来了,有自己的班底,执行命令也管用的多。 “我去陇州,那边是西陲,民风彪悍,手里用的人确实少了些,你愿意随我去,那就清点下人手,过几日就要离开。” 听到这话,窦威根本没等说完,就‘唰’的起身抱拳跪下来,谁不想跟着?万一哪天也能混上了官身,那可就是光宗耀祖了。 事情议定后,耿青不便在这里多留,叮嘱他在五日内将牙行转给下面人,典好人手、钱财,去长安西郊等候。 而这五日里,白芸香也筹集了两千两白银用两口木箱装上,毕竟到的地方上,挥使的地方就多了。 就在耿青准备远行的几日里,中书省擢升他去陇右的圣旨也下来了。 与此同时。 屠是非、李顺节二人已在潼关逗留了两日,每日询问守将,也在郊外沿途搜索,终于有了些发现。 令得两人头皮发麻。 第两百章 长安辞故人,远去西陲数百里 “那日,他们就在这里发生争执?” “大概就在这一带,当时天黑,看的并不清楚。” “将军最好仔细回忆,这是陛下吩咐在下来这边查案。那边那位便是刑部侍郎!” “某确实不知甚详,神策军的张怀义将我拦下,也只记得就在前面不远。” 盘问的声音里,李顺节朝那潼关守将点了点头,他勇猛非常,但并不蠢,这人明显不愿说实话,大抵知道张怀义在神策军当中颇有分量,不敢随意得罪,选择两不相帮。 李顺节朝他拱了拱手,目光偏转开,周围山势逶迤,成片的林野间,鸟声叽叽喳喳回荡,他翻身上马赶往屠是非的方向,绕过官道上来往的商旅,终于在前方一个岔开发现他带着十多名捕快驻足。 “可有发现?” 李顺节翻身下马过去,蹲地上的屠是非正搓着指尖泥垢,放在鼻下,眉头皱起来。 “有木灰气味,这里烧过火堆,应该就是那守将说的地方。” 宰相崔胤失踪,长安城里出现劫匪,这其中却牵扯到了吏部侍郎秦怀眠、都统张怀义、东平王朱温,没人会相信这是巧合。 屠是非是总捕出身,刑侦缉拿方面极为敏锐,那日他也接到了耿青的书信,知道对方已经来了长安,而这些牵扯到的人,每一个都与他有着关系。 那被劫匪的妇人更是他的义嫂。 ‘跟他牵上关系如果劫匪真是崔相,那凶多吉少了,可崔相为何这般做?东平王又如何在这里出现?’ 越是知道真相,就越多的谜团让屠是非感到困惑和害怕,耳边李顺节的声音再次问来,他按下繁杂的思绪,站起身观望四周,又看向潼关方向。 “那守将言,张怀义是那边山谷过来的。东平王的兵马又在前面,那劫匪就只能在这里停留,人杀了,尸体带走,这一趟我们无功而返,如果尸体没带,那就只能放在一处。” 换股四周,屠是非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侧面一处林子:“树林潮湿,又挨黄河,能让尸体加速腐烂,左右,去那边树林!” 李顺节明白他话里的暗示,心里多少知道死的劫匪,可能就是宰相崔胤,当即命麾下两百士卒入林一寸一寸翻找。 林子并不大,落叶自然不会太厚,如果被翻盖过的地方,定然与其他地方大有不同,毕竟过去的时间不算太长。 不到一个时辰,果然就有发现,一个捕快叫喊:“这里的落叶太薄,地上有许多鼠蚁打洞的痕迹!” 阳光洒进林间的斑驳里,一众士卒蜂拥过来,李顺节大步走到近前,看了地面,与屠是非对视一眼,旋即挥手,“将这里挖开!” 有捕快跑出林子找来了数把锄头,几人合力将泥土刨开,埋的并不算深,很快露出一只手背来,顿时弥漫浓水夹杂泥土呈出一种与土腥混杂的恶臭。 一名士兵被推搡上前,将尸体上方粘稠的泥土抹开,下方的尸体已经呈出巨人观,浮肿的厉害,皮层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但人的相貌轮廓大抵还是看得出来的。 “不是崔相,再挖!” 士兵闻言,拿了颈脖的围脖将口鼻遮掩起来,奋力朝四周挖开,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挖掘出来,足有数十具之多,一一抬出在林中排开。 李顺节、屠是非饶是见惯了血腥,面对这种恶臭,也是难以忍受,捂着口鼻一具一具的观察过去。 陡然,两人动作停下来,站在了一具满是泥垢的尸体前,粘稠的泥泞沾着的衣袍花色,极昂贵,并非劫匪能穿戴,当即拿酒袋,倒了酒水到尸体脸上,忍着恶心,将泥泞抹开。 李顺节咬了咬牙关,回头与正望来的屠是非对视,两人默契的点了点头,那尸体正是崔胤。 眼下,劫匪既是崔胤,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定是耿青做的无疑,屠是非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来,他心里也有担心,一旦说出,耿青被抓,以前所做之事,会不会都抖出来? 那自己的前程也就尽毁,家中妻儿恐怕都不够砍的。 而且,他更担心对方的报复,两个皇帝两个宰相,这人的胆子已经大到了没边,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李统领,所谓劫匪是崔相,这其中疑点越来越多。”从林子出来,屠是非直接将崔胤身上的疑点放大,“他在长安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要去绑架一对母子?东平王又为何恰好在这里将他杀了?” 李顺节牵过缰绳,被他一点,心里也泛起这个疑惑,不过终究不是刑部捕头,不愿在这上面多费功夫。 他还要回长安复命。 “张怀义、崔胤、东平王,崔相已死,东平王动不得,只有张怀义或许知晓,屠侍郎,你提醒的及时,对了,是否还有一个叫耿青的?陛下让我不动他,但也该盘问。” 李顺节已作出决定,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屠侍郎,这里就交给你收拾了,其他人随某回京!” 蹄音响彻在官道上,上百名宫中禁卫策马飞奔起来,穿行过潼关,快马加鞭直奔长安而去,这般速度,至少两日的功夫。 两日之中。 此时的耿青已经再度面圣谢恩,从宫中出来,家中已打典好了一切,四辆马车,五匹马组成的队伍已经在城西开远门等候。 城门口,白芸香抱着耿念坐在马车上,眼眶湿红,一旁,还有秦怀眠、张怀义,前者一身常服没有挂剑,就像个教书先生,后者却没事逗着趴在妇人肩头的小童玩耍。 不久,大春驾驭的那辆马车出来,众人相迎过去为他践行。 “叔叔,妾身心里话,多已经说了,途中当保重身子,西陲贫瘠凶险,多堤防小人” 这么多人在,白芸香不好意思哭泣,只得捡一些话语来说,怀里的耿念待母亲说完,像个小大人一样,叉着腰,脆生生的说道:“爹,你要早点回来,省得以后,那些小孩儿又要说念儿没爹了,知道不?!” “知道!”耿青掐了一下嫩嫩的小脸蛋,肤色随白芸香,白嫩嫩的,比他这爹好看的多。 父子俩逗趣说笑一阵,妇人适时抱着孩子走到一旁,秦怀眠过来拱了拱手:“季常,到了那边,若有不适,可来信长安,我既便舍了这张脸,也要求陛下将你调回来。唉,秦某未曾想,陛下竟将你外放,原以为大伙又能重聚,好好辅助圣上重振大唐。” 耿青知道他对长安这位天子抱有希望的,后者也确实比那李儇强太多,秦怀眠留下说不得将来真有一番作为。 “秦兄多虑了,西北之地,万一让我耿某人如鱼得水呢?盐铁使职,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捞到的官。” 说笑一阵,轮到张怀义时,他倒是没什么话说,就是提醒耿青还欠他人情。 “之前说好请我逛青楼,多半也没机会,做兄弟也不急,就在长安等你回来,那顿请客,你可跳不掉的。” 说完,少有正经的过来,将耿青抱住。 “你安心去,家里,做兄弟替你看顾好,一定要从西北好好回来,对了,我特意还打听了一些事,西北那边,除了李茂贞,还有天雄军,再往西北,沙洲、甘州、肃州,可是归义军的地盘,没事可别乱窜,这些人都不好惹,朝廷也不管的。” “嗯。” 对于张怀义,耿青心里是感激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到的这时,才算得上真正的兄弟,与众人又说了些话,将酒水喝尽,便上了马车。 就在这时,远处有马蹄声过来,是一匹快马,看装束非军营中人,更像府中的奴仆。 “耿先生,慢行一步。” 那人喊了声,促马过来勒停,将一封书信捧在双手间,飞跑到车前,递到车帘下,“先生,这是我家公主给你的。” 师娘 耿青微微愣了一下,将拿书信抓过手中展开,上面字迹娟秀绵柔。 “季常亲启: 季常赴任陇州,当一展才华,不负驸马所望。那日登门拜访,我已知晓,想说之事,师娘心里清楚。 往事已矣,你不必挂念我一老妇人,如今青灯佛堂,师娘一心向佛,今日遣书一封,就当为你送别。 回长安后,师娘再为你接风洗尘。” 手中信纸放下,耿青心里五味陈杂,杀李儇之事,那位老妇人多少猜得出的,那日不见他,是情理之中,今日送信过来,是师生情谊。 叹了口气,耿青走出车辇,望着巍峨雄壮的长安,托袖拱手拜了下去,随后,与众人一一道别,钻进马车吩咐大春驾车驶向了官道。 “爹!” 陡然,远远传来的,还有童稚的话语,耿念在母亲怀里,使劲挥着小手,朝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哭喊了出来。 “爹,快些回来啊,念儿在家里等你——” 晨光拂过云絮,远行的马车里,耿青撩开帘子回望,他声音低沉:“大春,走快点” 噼啪! 鞭子挥舞在半空抽响,大春吆喝一声,驭着马匹加快了速度,不久之后,十里之外,与等候的另一批人汇合。 一路向西而去。 第两百零一章 我要开始演了,诸位一定要配合! 离开长安后,向西而行的车队、马队视野间,重峦叠嶂披上的绿毯,渐渐乏黄,山地与丘陵对峙,有着南方的纤秀,也有北地山岳的粗犷。 偶尔行至一段路,刚才还出现的河谷,却成了平川,长长的河流犹如玉带沿山中从平原蜿蜒奔腾掀起一波波水汽。 不久,车队停下,步行、或骑马的一个个汉子就地坐下,脱去鞋袜,让风从脚底吹过散去湿热,一边还和同伴交换酒水,说笑这西陲之地的风景,远远看到,有背柴禾的西北百姓过去,高兴的朝对方挥手打起招呼。 耿青从车里下来,下了官道,沿着早有踩出的泥路,来到河滩,捧了清水浇在脸上,放眼望去,远方的平原,有成群的牛羊,牧羊人骑在一头大黑牛背上,正朝这边张望。 ‘相比后世,沙漠化还没有那般严重,不过应该到了甘州那边,沙漠、戈壁就多了。’ 他们离开长安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眼下已经进入凤翔地界,中途不耽搁,再过五六日便能到达陇州。 来的途中,耿青在车里,经过往商旅打探,这才明白,所谓的陇右不过只是一半罢了,真正意义上的陇右其实还要将沙、瓜、甘、肃等州包含进去,可惜后来被吐蕃占据,又逢安史之乱,原本想将这里拿回来的哥舒翰,不得不先平定叛乱返回长安。 之后的年月,吐蕃经营了长达百年之久,到的张议潮举兵起义,与朝廷派出的军队夹击,方才将这片河湟之地收回。 这就是离行前,张怀义说的归义军,到的现在那边都在归义节度使控制下,基本不受朝廷调度。 ‘归义军应该还控制丝绸商路,否则以那里的物资根本养不活大量的兵卒,李茂贞与他们说不得也有来往’ 要到他人地头,就不得不先分析利弊,否则被人一口吃掉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接过九玉递来的毛巾,耿青偏头看向从上面官道踩土滑下来的窦威,“距离凤翔还有多远?” 窦威这些年养出了不少膘,第一次走西北道,累的浑身都是汗,过来时,神色恭敬回了话:“还有五十多里就到了,不过要渡河。” 耿青擦了把脸,指去面前这条大河,汉子摇头:“这只算旁支,真正要渡的应该比这条大不知多少。” “那算了,就不进凤翔歇脚。” 几日间,耿青对窦威手下这拨人也算有了大概的了解,人数谈不上精锐,可都是想要发上一笔财,或想要捞个官身的,这里面也有当初跟过他的金刀帮帮众,只是来的只有十来人,其余大多已经成了家,不能再跟来。 望着湍急的大河一阵,耿青拍拍汉子的肩头:“去将大伙聚在一起,同走了这么几日,也该跟他们说说话,要做什么事,大伙心里也该有底。” 说着,他由九玉搀着手臂,走过河滩上了官道,上来时,百十来号人已经聚集起来,都是江湖人,也有混迹市井的亡命之徒,犯了官司干脆籍着这层关系,一起从长安出来,看能不能混出个人样。 一时间,耿青过来时,这些人当即闭上嘴,抱着各自的兵器或立或坐,安静的看着青年慢慢上了车辇。 都听说窦老大就是跟这个人混的,就在众人想的时候,耿青起了一个头,说起话来。 “我叫耿青,北方飞狐县一个山村里出来的,跟诸位一样,都是泥腿子。” 大伙都知道他是官身,说出这句,反而觉得没架子,尤其那‘泥腿子’三字,感到亲近,不由笑出声来。 耿青抬手虚按一下,下方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 “我以前做过什么,为什么这般年轻就当过尚书,不怕告诉你们,老子在黄贼入主长安,还做宰相,家里还有二十多个婆娘,你们窦老大跟过我,想知道你们去找他,不过眼下,我要说的,你们都要听好,不然到时候死了,可别怨到我身上。” 这帮人里本就没多少好人,有些手上更是有几条人命,听到耿青这话,只是咧嘴冷笑,目光阴鸷:“东家只管吩咐,不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嘛,谁没背过几条人命。” “那好,我就说说,咱们去陇州做什么。” 耿青朝那汉子点了点头,他站在车辇上,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桀骜的面孔,竖起手指:“你们之后碰到的,是陇右节度使,和他们手下兵,说不得会动手,与尔等以往杀的人,可不同了。” “跟军队打?你疯了!?”有人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车上的青年,拍着屁股后的灰尘,向后退开,“老子是跟你来发财的,不是丢命的——” “不干了,一个疯子,带一群傻子!” 那人提了兵器转身就朝来时的方向离开,人群里,隐隐有些骚动,就在又有身影想要站起来。 车辇上,耿青负着手望着离开的背影什么也没说,旁边有背负木匣的人走出,双手利索的翻下木匣,从里掏出一支六孔火器对准了过去,然后,‘嘭’的一声巨响,近前的几个人直接吓得后仰,巨大的火光过后,众人纷纷回头,就见刚才离开那人已经趴在了地上。 人群里起身一半的人,一个个重新坐了回去。 “我这人一向喜欢以理服人,但是总有人不喜欢听道理” 耿青取下过了棉花的木塞,侧头掏了掏耳朵,看着众人笑道:“现在还有人离开吗?我看也没了,那么接着说正事。” “你们跟我从长安出来,自然不会将你们推到死路上,我这人不喜欢蛮干,也不喜欢后知后觉,所以,在下会尽最大努力,让你们活下来,还能得到钱财,甚至官身,就看你们舍不舍得跟我一搏。” “对了,别想当叛徒,出卖大伙,敌人有时候也不喜欢卖同伴的人,到时候,说不得也落一个惨死。” 说话间,暂且休整的队伍前面道路,有先行探路的人已回来,手里有一封信函,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递到耿青面前。 “东家,属下探路时,被一队骑兵给拦截了,对方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耿青拍拍他肩膀,表示理解,那拨骑兵定然是李茂贞派出的侦骑,一个江湖人怎么可能与军中侦查轻骑相比,那可是别人战场上磨杀出来的本能。 “你们没人反对,那就收拾一下,继续上路。”耿青捏着那封信朝他们挥了挥,将众人遣散启程,便走在马车旁边将信掏出展开飞快看了一遍。 九玉、窦威也探头望了望,前者笑了起来。 “卧龙再世足智多谋呵呵,这李茂贞还夸你。” “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夸我,那就要多留一个心眼了。”耿青将信撕碎丢到地上,带着九玉回到马车里,撩开帘子朝窦威,还有旁边的宦官,神色正经的说道:“到了那边,我就要演了,你们可要机灵点,配合好。” “哈哈!” 两人却是大笑起来,随后齐声拱了拱手:“是!” 车队、马队缓缓行进,在这天下午过了凤翔地界,前往陇州。在这过去的几日里,长安也有事情发生过了。 长安。 从潼关返回的队伍进入了皇宫,皇帝李晔坐在书房看着手中递来的册子,当看到崔胤二字时,闭了闭眼睛。 不久,他下旨召见了张怀义,莫名其妙的给他加封了官职,行长安防御使、北营都统、轻车都尉,同时又封李顺节为防御副使、副都统,随张怀义入军行营。 十月初五,年老的张直方,代儿子向皇帝请辞,随后被驳回。 十六这天,张怀义下狱。 神策军北营由李顺节接管,加封十六卫大将军,诸道兵马使,坐镇长安,同时,以文臣文昭度为中书令兼西川招讨使。 二十这天,朝廷下令,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相助,同伐西川陈敬瑄。 朝野顿时震动。 相对长安骤然聚起的飘曳大雨,此时的陇州也渐起了阴云,耿青并不知道数百里之外发生的事,眼下距离陇州已不过将近两百里路程了。 他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矮几上铺开的图纸,心头有种莫名的心悸,下意识的望向东面长安的方向。 “先生,马上就要过河了。” 窦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耿青收起图纸,从马车出来,前往陇州的渡口,手下人已经逐一上了大船。 之后的两日,窥探的侦骑变得繁密,甚至不再隐藏身形,就站在远处监视,快至陇州地界,城池的方向,一支两千步骑混合的兵马拦在了前面。 耿青也在这天,第一次见到了李茂贞。 细密的沙粒卷在风里从人衣袍甲胄间拂过,路边搭起的草棚之中,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大马金刀坐着,甲胄鲜亮,腰间悬着宝刀,面容中正而严肃,目光却是直直盯着区区百十来人的队伍施施然行驶过来。 不由咧了咧嘴角。 “当真有不怕死的。”他轻说道。 视野之中,行驶而来的马车被麾下兵将拦下,颇为粗鲁的将里面人赶下来,随后将对方麾下扣押在原地。 视线中的那个青年,满脸堆笑,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小跑过来,边跑边笑嘻嘻的拱手朝这边问候。 “这位便是李节度使?当真相貌堂堂,男儿中的男儿,在下微末之人,能见节度使真颜,当真不枉这一趟。” 李茂贞摊手指了指破旧的圆桌,以及桌上早已凉了的茶水,请面前这个阿谀奉承的文人坐下来。 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这家伙笑容,像极了昨日猎的一头白狐,令他感到有些厌恶。 第两百零二章 秋日黄林,起寒意 风沙卷过棚顶,李茂贞抬手让那年轻人坐下来,对方逢人便笑,一副讨好的姿态,令他更加不屑。 印象里,这些个文人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君子六艺娴熟,此人反而彻头彻尾的谄媚小人,难怪会被皇帝派到这里来,想想也对,听闻朝中天子有中兴之相,自然见不得这等人了。 这是想借我之手,顺手除掉也好,那就做个顺水人情。 想着,李茂贞浓须舒张,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笑了笑,“盐铁使耿青?” “李节度使,其实在下是不愿过来的,唉,可陛下那里实在急缺人手,才派了在下过来。” 他话语声里,对面的年轻人端了茶水喝了一口,溅湿了衣襟,显得有些慌张,“李节度使,喝茶喝茶,凉茶好啊,当真解渴,在下一路过来,鞋都磨破了两双。” 李茂贞神色淡然,只是看着对方慌张作态,有些想笑。 “是吗?盐铁使来这凶山恶水,荒凉之地,感觉如何?比之长安相差甚远,可否有些后悔出来。” 他朝副将使了一个眼神,旋即压着刀首缓缓起身,而对面名叫耿青的盐铁使仍旧还在说话,语速极快。 “后悔有甚用?比长安自然比不过,就算跟咱们北方相比,也差了不少,李节度使原来是北方人?” 李茂贞点点头,偏脸看向外面,麾下士卒悄然动了起来,正朝对方的队伍合围过去。眼下还有时间,他笑了笑:“深州博野人,又到的镇州入伍,后来驻扎奉天,黄贼入关时,李某还和他交战。” “哎,在下也是北方,紧挨河北,我是蔚州飞狐县,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他乡遇同乡,可别捅刀子啊。” 听到这话,李茂贞停下来,原以为不过这个谄媚小人随意讨好的一句,回头看去对方,却是见耿青捧着茶水又笑眯眯的看着他。 “哦?看来盐铁使,也有所察,还以为你能当个糊涂鬼。” 耿青仍旧挂着笑,放下茶杯摆了摆手:“糊涂鬼哪里那么好当,我谄媚,不能说我蠢,李节度使要杀我,不过随手之事,可真杀了,未必对你有利啊,我能过来,没半途逃之夭夭,也是有心与李节度使说说。” 那边,李茂贞皱皱眉头,缓缓抬起手臂,原本合围过去的兵马停下来,站在原地保持不动。 “李某倒想听听盐铁使如何说。” 耿青要说的,其实还是那日在马车与九玉说起过内容,只是眼下说出,修改了一些言语。 “李节度使杀我,可就正中宫里那位天子之计了,杨守立已投天子门下,改名李顺节,他可是杨复恭的义子,这说明,陛下与宫中宦官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李节度使和宫里的阉人有些关系?河湟之地又是养马之所,要得那里,必然要就要拿下陇右,节度使杀朝廷盐铁使,就是给了朝廷出兵的名义。” 听到这里,李茂贞有些好笑:“这么说,某还得将盐铁使当菩萨供起来?” “这倒至于,李节度使言重了言重了。” 耿青像个没心眼的,连连摆手,“你看,皇帝派我过来,我就这么百多人,真要起冲突,还不够李节度使砍的,在下要是侥幸杀了李节度使,也会被外面兵卒剁成肉泥,陛下这招啊,当真走的妙极,只要咱们起冲突,长安那边就能得利。” “一派胡言。”浓须大汉面带微笑,但笑容并没有保持多久,脸色渐渐沉下来,泛起了怒意,“当某家会信你?!” 耿青也看着他,笑着摊开双手。 “那就只能赌陛下没有这层意思。” 草棚相对外面的天光,有些昏暗,两人一坐一站,李茂贞脸色越发沉下来,他也不蠢,接到朝廷圣旨,有盐铁使将来陇右,他心里就生起了皇帝将目光投过来的感受,只是未曾想到的是,被眼下这个年轻人两边分析,原本觉得杀了对方了事,都觉得是错误的一步棋。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朝廷便得了利” “李节度使才是虎,在下充其量,不过一头小狐狸罢了。”桌前耿青起身拱手躬身,那边的李茂贞眯了眯眼睛,似乎默许了他的说法,沉默了片刻,抬手向后一扬,外面原地待命的兵卒齐齐后退,重新排列回去。 令得马车那边的众人重重松了口气,他们明白这一关算是挺过去了,之前对耿青疯子般的印象,多少有了改变,惊讶他到底说了什么,化险为夷。 此时,草棚里,耿青走出桌子,手伸进衣袖,旁边一众侍卫下意识的拔刀,李茂贞是有武艺的岂会担心一个文弱之人行刺,他抬起手,周围便是‘唰’的齐响,拔出的刀兵一一回鞘。 只见,那卑微、谄媚的盐铁使从袖里掏出一张折叠好字,铺去桌面。 耿青笑着朝李茂贞招了招手。 “实不相瞒,在下未当官前,最喜欢的,还是捣鼓手艺,做了不少刑具,入了顾常侍法眼,这才挤进长安,如今到了这边,在下可不敢伸手盐铁之事,不如让在下继续捣鼓这些玩意儿,大家相安无事,各做各的,您看好不好?” 那桌上纸张铺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件件拆开绘出的甲胄。 披膊、头盔、护心镜、、胸甲、裙甲、鞋甲、吊腿、裈甲、鹘臂、鹘甲、鐚瑕、掩膊算上戎服、襆头、披风,足有十六七的数量。 李茂贞行伍之人,一眼便看出,这是明光铠,部分地方有些不同。 “这是盐铁使绘制?” “自然,来的途中,在下就想,该送节度使什么见面礼,便想到行伍之人,定喜爱宝刀宝甲,索性就在车上绘了一副甲胄,不知还成否?” 李茂贞笑起来:“如何不成,如此甲胄在身,威风无两,盐铁使既然喜爱摆弄这些,那就最好不过。” 他话里有警告的意味,当然也不信凭百来人能在这片地头上翻起浪花来,外面那支队伍,只是一些会些拳脚的江湖人,真要军阵对冲,就算来一千个,也不过是刀下亡魂罢了。 耿青望去对方,跟着笑起来。 “李节度使宽心,在下只求在陇州安稳渡过几年,然后就能高高兴兴的回长安述职了,不犯错就那就算立功了。” “那某可记着盐铁使这句话。”李茂贞拿手指点了点他,这样的人放在地头上,并没有太多阻碍,两人坐回桌前喝茶说笑一阵,便相邀一起入城。 后面的时日,也确如耿青所言,入住盐铁署后,基本很少外出,偶尔出来多是散步,看看陇州的风土人情,买些特产,向李茂贞索要一些精铁、牛皮,后者不时过来看望,也多是见耿青在院中搭起的火炉前,指挥手下人敲打烧红的铁片,做好的一些甲叶正在工匠手中拼接起来,隐隐能看出甲胄的一部分轮廓了。 十几日的时间,转眼过去,天气渐渐转凉。 院中燃烧的火光里,耿青擦了擦额头汗渍,将抹布丢给一个工匠,叫上大春出门买上一些东西。 九玉、陈虎等人紧跟在后面,一起出了盐铁署。 “季常,已经半个月了,天天摆弄这些,手下的人恐怕会不安分。”九玉走在后面压低声音说道。 “这样不挺好,很久没这么有时间做喜欢做的事了。”耿青撑着纸伞挡去头顶的阳光,看着街边服饰各异的民族徘徊街头,“说不定,我这克老板的本事,都会消磨掉,简直双喜临门。” 如此说着,走过一个白巾包裹头顶的妇人面前挑选几张馕饼时,陡然有人从前方街道急急忙忙挤过来,是窦威手下的一个江湖人,脚速极快,飞速腾挪绕开过往的身影,来到这边。 “东家,刚刚听到长安来的消息,张都统被下狱了” 那边摊位上,拿起的馕饼被放了回去,耿青看着对面的妇人,笑了一下,“不买了。” 转身偏脸的刹那,眸子泛起了寒意。 第两百零三章 父慈子孝 陇州,城中喧哗热闹,鳞次栉比的房舍斑驳土蜂的孔洞,土黄的街道行人商旅过往,一张张相貌、服饰各异,多是汉人、党项、吐蕃、回鹘,相熟认识的,远远打起招呼攀谈起来。 一片嘈杂里,耿青错开过来的几个党项人,沿着来时的长街回去盐铁署,九玉、窦威、大春等人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回到院署,后面进来的人,将门扇轻轻阖上,光线暗下来的一刻,走进中堂的耿青在椅上坐下来,手微微曲着放在旁边桌上捏成了拳头。 “事情是多久前发生的?” “据传来的消息,应该是离开长安不久,皇帝便将张都统下狱了。”那传讯的江湖汉子也累得不轻,接过大春递来的碗,大口大口灌下温水,窦威朝他点点头,汉子便抱拳退下,去了里间歇着。 堂中烛火点亮,九玉甩了甩火折子将其盖好,“没有噩耗,事情还不算太坏。” 青年宦官分析不算错,令得窦威、大春等人多少松了口气,那边的耿青勉强的挤出一点笑容。 心情与他们不是一样的,张怀义算得上兄弟了,此时出事也有一半是他造成的,另外,同这个消息过来的,还有李晔下诏征伐西川,估摸这个时候,那边已经打了起来。 这个局面,耿青被困住了,想要打破,该如何行事? 耿青就坐在椅上看着九玉他们商量,过得片刻,门外传来手下人通报,李茂贞已经进了盐铁署。 “快请李节度使进来。” 这个时候对方过来,多半也跟这两条消息有关,耿青从椅上起来,出了中堂,魁梧的身影带着两个年轻将领已经过来了,他脸上阴郁陡然化作笑容,拱着手快步下了石阶过去相迎。 “兄长,怎的来了,也不着人过来通传,为弟好让人备上宴席。” “呵呵,为兄城中巡视,顺道过来看看。”过来半月,熟络之后,耿青打蛇上棍亲昵的叫起兄长,李茂贞一开始拒绝,可叫多了也就笑呵呵的应下来。 他拱手还了礼,便负在身后走去院里的火炉,看着工匠乒乒乓乓的的敲击、打磨铁片,拿在手里端详,看着一个匠人手巧的将这些甲叶一一拼接,赞赏的摸了摸胡须。 “季常想来不日就做完了,这么一副铠甲,确实耗费人力,不过做出来的,当真好啊呵呵” 李茂贞浅笑两声,转过头来时,耿青毕恭毕敬的请他入中堂落座,顺道也请跟在对方身后两人。 入了中堂,李茂贞回头指了指那两人,笑道:“他们都是我养子,季常不用见外。” 那两个年轻将领,面容中正,颇有风度的一一抱拳。 “李继鹏!” “李继岌!” “呵呵,青见过两位少将军。”虽说是义子,耿青还是将礼数做足,二人面上也光彩,看去耿青的眼神,显得和善许多。 寒暄几句过后,坐在首位的李茂贞大概已经知晓了长安的消息,便与耿青说起陛下征讨西川,顺道提上一句张怀义下狱之事。 “陛下征伐西川是步大棋,按耐许久才动手,看来已经准备充分,不过听说,长安还发生一件事。” 他眸子斜到眼角,瞥去那边侧席上的耿青,笑着端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水。 “想必季常也知道了?” “今日出门不久,放在外面的手下人就带了消息回来。”耿青也不作伪,坦言说出来,反正在他人地头上,被监视再正常不过,坦然说出,反而显得自己坦荡。 果然,李茂贞笑起来,按着扶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拿捏什么,他看着外面院内打铁的身影。 “那季常怎么看?” “迫在眉睫。” “哦?”李茂贞转过目光看他,侧席上的耿青起身,走动中间,拱起手:“张怀义乃我兄弟,李晔如此做,让在下心里为他不平,二来,西川战事已起,他如今便可腾出手来,肃清皇宫里的宦官阉人,下一步,他会不会如在下之前所说,将目光投到陇右?” 李茂贞看着他,极为缓慢的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所虑,季常能想得到,看来非之前猜测那般的不中用啊,好了,今日就到这,得空,你将那明光铠打好,我穿戴穿戴。” “我送兄长。” 耿青做了请的手势,送李茂贞到了院署外,目送对方上了战马抱拳告辞离开,也朝那李继鹏、李继岌二人讨好的拱手道别。 “他在试探你。不过眼下,还是如何考虑救张怀义。”九玉上来站到一旁,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毕竟张怀义手里那两万神策军,就算换了主将,只要他出面登高一呼,还是会有不少人转投过来的。 “嗯” 耿青看着远去的兵马,慢慢放下手来,“之前我还在想从那里下手,现在下手的位置有了,走,随我进来合计合计。” 他目光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低声开口说着,话语落下的片刻,拉着九玉转身回到院署,门扇拖着吱嘎的声响缓缓闭合,断去了里面打铁般的声响。 街道延伸,踏踏的马蹄声慢悠悠的踩在石板铺砌的长街,前行的队伍不久后回到了府邸,李继岌告罪一声,安置兵马去了。 “你觉得盐铁使说的那些话,有几分可信?” 穿过庭院,李茂贞边走边解下披风丢给管事,进了中堂坐下来,李继鹏跟着坐到一侧,虽是义父询问,但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倾听。 “皇帝是腾出手来了,拿下张怀义收拢对方麾下两万神策军,确实是一步好棋,这说明,长安那位天子是真有明君之能的,但他对陇右,对我,是什么态度,还不明确,可为父想知道,你说该如何做?” “孩儿不知。” 哼哼 李茂贞靠着椅背眯起眼睛,待侍女放下杯盏离开,他抬了下手拍在膝上,“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试探,这城里不就有一个最好的棋子可落下吗?” “原来父亲留着那耿青是为了眼下。”李继鹏笑了笑,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父亲要是真印证那耿青的猜测,到时让朝廷震怒” “知道朝廷底线就好了,至于迁怒”首位上的男人轻笑两声,摆了摆手:“就推一个人出去顶罪便是,继鹏啊,你能力向来比继岌强,这也是为父一直将你带在身边的原因,凤翔那边该是需要独当一面的人了。” “谢父亲!” 李继鹏兴奋的从席上起身,半跪拜了下去,而檐外,交卸了差事的身影立在檐下,天光正照下来,他眼睛眯了眯。 第两百零五章 杀! “行人回避!” “散开!散开!” 奔行的骑士冲过街道,向街上行人、商贩挥舞手中刀锋,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路面积水浑浊,此时街上百姓顾不上积水,纷纷躲去两边。 长长的队伍自尽头缓缓过来,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身影正与落后两步的义子悠闲的说着话,后者拉着缰绳,环顾队伍四周,旌旗飘展自兵卒手中划过长街,视线之中,却是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继岌怎的没来?” “为父让他带兵去凤翔了。”李茂贞摆了摆手,看着前方笑道:“还记得为父前几日说的话吗?他能力不如你,就只能做一些累活,往后,你可要独当一面的,呵呵。” 再度被提及这事,那边的李继鹏脸上多有笑容,谁不喜欢被人夸赞,何况义父还是陇右节度使,他跟着笑起来,在马背上重重抱了抱拳。 “你我父子用不着这般礼数。” 李茂贞在马背上身形微微摇晃的笑了笑,让后面的义子放下手来,距离盐铁署还有些远,索性说将要发生的事。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吃我,便我吃你,太原的李克用无暇南顾,河中的王重荣尸位素餐,东面的朱温就不清楚了,但朝廷眼下又征伐蜀地,这次试探过后,就知道脚下的路该如何走。” 他回头看向义子:“看清楚了,才不会被绊一脚,所以,有时候人得手段必须要狠,这片土地容不得心慈手软,继鹏,可明白?” “孩儿明白。” 父子俩说笑两句,盐铁署也在前方了,加快速度过去时,远远看到那耿青带了两三个手下站在外面街上迎接,李茂贞低声笑了笑,“看到了吗,人手里不能没权没兵,否则没人会这般礼遇待我。” 说完,待将近馆署,勒停了战马翻身下来,声音放亮,哈哈大笑上前:“盐铁使怎的亲自在外面迎接?” “兄为长,弟为幼,岂能没有规矩?兄长里面请,明光铠已铸好。”耿青侧身退开一步,抬手又朝同样下马过来的李继鹏拱手:“少将军请往里挪步。” “盐铁使请!” 李继鹏拱手跟着一摊,与对方一起在义父身后步入前面的大院,这里来过几回,陈设大多都清楚,眼下不过清扫了一遍,拆走了炉子,显得宽敞许多,身边跟随的十多名亲卫并排站开,也不觉得紧凑。 “盐铁使,甲胄在何处?” 李茂贞看着那边已拆除了的火炉,地上还有黑黑的印子,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去耿青,粗糙的大手已压去了刀首。 “兄长着急了,不过已经准备好了。” 院门那边还有陇州士卒进来,耿青笑着走上中堂前的石阶,拍响手掌,便有手下人过去将门扇推开,阳光沿着房檐照进去,晨阳瞬间照亮屋内,摆在正中的一张大椅上,一副硕大的甲胄端正坐那里,双臂垂下放在膝上,盔甲连着锁脖,一片片甲叶倒映着晨光,犹如山岳般稳坐。 腰间束甲,还有一颗呲牙狰狞的兽头,将整副铠甲衬出威风凛凛。 “好!” 行伍之人喜爱兵甲,李茂贞自然也不例外,原以为做出来的东西,就算改过,与寻常明光铠没什么区别,但眼下,他将这想法收了回去。 “好东西啊,盐铁使没有涂成金黄,想来也明白那种颜色不适合上战场,眼下这副却是可以” 李茂贞看着里间那幅铠甲又赞了一声,压在刀首上的手掌握住了刀柄,缓缓抽出,他声音接着在说:“季常手巧,做出好东西,不过为兄还需要一样东西,想向季常借来一用。” 话语出口,李继鹏也摸去了腰间兵器,周围进来的亲卫也一一抬手,然而就在他准备握刀拔出的刹那,前面那名叫耿青的盐铁使却向后退出两步,像是眼花了一般,感觉对方还在朝他微笑。 然后,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哗’的响起来。 李茂贞自然也听到了,话语断开,与义子几乎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去视线,被称为‘明光铠’的甲胄在椅上动了一下手,就在院中数十道望来的视线里站了起来。 有着李茂贞、李继鹏熟悉的声音从那铁盔、锁脖里传出。 “父亲,这副甲胄孩儿先替试穿,很合适就是不知刀兵砍上来,能否挡得住。” 盔与锁脖的空隙,眼睛睁开,便是李继岌。 “你你们!!” 此刻画面,李茂贞岂会看不出来,一旁的李继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身后的亲卫士卒也有些傻了。 就在反应过来,反应不过来的瞬间,李茂贞朝他大吼:“逆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要弑父弑兄?!” 话语间,他拔出宝刀,周围亲兵护卫纷纷靠拢过来,弓手更是搭上了羽箭。 那边的李继岌看着这一切,同样拔出甲胄佩戴的刀锋,斜斜垂着身侧,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中堂。 覆满甲叶的手臂、手掌缓缓抬起,周围门窗接连数声‘嘭’的撞开,一个个穿着陇州兵服的弓手挽起了弓箭,昔日同袍,隔窗相望了。 “盐铁使,你离间我父子,兄弟相残!”李茂贞死死咬住牙关,向那边檐下,被几个提盾牌的江湖人护着的耿青,嘶吼出声。 盾牌后面,耿青没有回答,只是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卷灿金绸,当着院中所有人的面展开。 嗓音中正而威严。 “知陇地百姓、朕之兵卒悉听,朕继位以来,九州凋零,四海不稳,欲求振奋国家,治百姓安宁,然,前有黄贼作乱,后有藩镇蟊虫蚕食,残害我大唐百姓,西陲之地距长安不远,朕欲先伐陇右,诛节度使李茂贞,及附犬,救子民于水火,若放下兵器之陇右士卒,一改既往不咎,反抗者,杀!” 他手中圣旨并非真的,然而此刻的真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宣读的声音落下,耿青看去目瞪口呆的一帮士兵,捏着诏书猛地挥开,声音暴喝:“遵圣谕:附贼顽抗者,杀!” 中堂外,矗立的铠甲抬手,‘咔咔’的捏响拳头,铁盔、锁脖之中,只有冰冷的字句发出。 “杀!” “杀——” 不大的院落,陡然爆发出无数的喊杀声,一面面门窗轰然撞开,持刀的身影冲出:“杀李茂贞!” “杀李茂贞——” 距离院门最近的宅院,声音如同暴雷,窦威拖金狮刀带着手下人冲出门扇,轰然撞向门口的士卒。 厚重的刀锋划过冷芒的同时,江湖人手中不同的兵器已经疯狂的与门口守卫的兵卒厮杀在了一起。 鲜血、撕裂的布料、人的残肢都在一瞬间疯狂撕扯到了一起。 外面街道屹立的兵卒,待到听到声响,冲进院署,跨过前面两个院子,前方爆发的杀戮当中,院门轰的被人碰上了。 他们疯狂撞过去,里面被死死抵住,片刻间,里面交锋的声音拔高到了极致,甚至有人的头颅带着血线从墙内抛了出来。 第两百零六章 兵戈以伐之 “头头地上有人头” “哪里来的” “里面啊,快救节度使——” “门撞不开!” “翻墙!” 声音混乱,慌了阵脚的一拨拨兵卒撞击院门,或搭手将同伴送上院墙,攀爬上去的身影视线之中,刀兵混乱碰撞,厮杀的锋线自房屋蔓延到庭院分割开来。爬到墙上那人还未喊出声,一支羽箭‘嗖’的飞来,钉在他面门,带着血线坠回到了外面。 院门那边金狮刀乱舞,李茂贞的士卒被陡然冲来的窦威等一帮江湖人摧枯拉朽的清理干净,死死将门扇把守顶住,有士卒挥舞刀锋冲来,窦威身形膘壮,跨步挤开手下,金狮刀猛地横扫,将对方斩飞出去:“结阵,守一炷香!” 江湖绿林面对大军或许不敌,这种狭窄的地方,结成阵势防御从院中冲击过来的士卒还是能够做到的。 那边一片混乱对攻里,有李茂贞麾下几个士兵想要过来抢门,众人飞镖、竹签、石灰等暗器纷纷往对方身上脸上招呼,随后迅速包抄,凭敏捷的身手,将人杀死,再退回来结阵抱团。 庭院混乱的中心,李茂贞挥刀斩断刺来的长枪将人蹬飞,指着院子侧面大吼:“继鹏,带人夺回院门!” 此时,立在中堂檐下的李继岌,他穿着明光铠并没有参与外面的厮杀,强行压制着心里那股躁动不安,不停的吩咐身后亲卫招呼士兵包抄,弓手阻杀攀爬上院墙的敌人,听到混乱里响起李茂贞的声音,转动锁脖看了过去。 然后,握紧了刀柄,带着十个亲兵杀入战团,他身后一排房舍,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卒涌了出来。 这些都是他最近三批藏匿进来的,足有三百多人,比之李茂贞身边数十人而言,多了数倍,若这都打不赢,不如就在这里死了算了。 大抵这样想着,李继岌:“啊——”的怒吼起来,慢行的脚步在挤开前面一个麾下士兵,陡然加速朝前方人堆冲了过去,他是军中武将,自幼学武,武艺自然不弱的,手中横刀呯的砍在一面盾牌上,刀锋在他手腕一转,顺着并不密集的盾墙缝隙插了进去,手上一转,顿时绞出鲜血。 那持盾的士兵发出惨叫,举着盾牌倒了下去。缺口打开,李继岌身边的亲兵不要命似得的往里冲,拼着身受数创,一个亲兵死死抱着对面一个敌人将人压倒下去,口中全是鲜血的大喊: “少将军,杀啊——” “杀!” 李继岌身上亮堂堂的甲胄已经沾满了殷红,此时他也杀出了凶性,红着眼睛仗着明光铠的坚固充作箭头,率先杀入缺口当中。 视野对面,他盯着攒动的人头后方的李茂贞,嘶吼:“逆贼,李继岌奉圣谕杀你!!” 后者停下指挥的声音,朝对面嘶吼的义子,用着同样的语气暴喝。 “你中那耿青离间之计!!” 李继岌一刀劈开拦截的身影,仗着铠甲的坚固冲破锋线,“屁的离间,那日在你府中,你如何对李继鹏说的,我一字不落,全都听在耳中——” 这话令得李茂贞愣了一下,几乎同时,李继岌抬手指来:“谁先杀了李茂贞,某封他为牙将!!” 本就已少打多,落在后面的士兵听到这话,生怕捞不着功劳,疯狂的挤着前面的同袍,朝那边冲过去。 秋风吹过厮杀惨烈的庭院,箭矢飞过人的头顶,翻上院墙的身影正在落下,对方也有弓手在墙后,立在同袍肩头朝里给予还击。 当的声响,一支箭矢钉在耿青前面遮掩的盾牌上,吓得他缩了缩脖子,赶紧让九玉护着他退进中堂,一掀袍摆坐到了中间那张大椅上,左右架起盾牌,九玉负手侍立一旁。 “要是存孝在,这会儿李茂贞的脑袋都在我面前了,唉” 目光之中,院门那边江湖人将冲来的十余个士兵围住,窦威手持金狮刀籍着壮硕的身体,大开大合挥舞刀光,厚重的刀身嗡的劈在人身上,斩破皮肉筋骨的同时,残肢、肉沫也在刹那间飞旋开来。 混乱中,各自为战的江湖绿林也寻到了默契,配合着窦威将包围缩小,被几个士兵保护在中间的李继鹏一刀刺穿冲来的绿林汉子,刀身却被对方一双血手死死拉住。 就在争夺,踢飞对方的同时,壮硕的身躯挥舞厚重的刀锋杀来,李继鹏的声音还在嘶喊:“滚啊——” 他一脚将那人蹬飞,拔出刀身后退的一瞬,金狮狂啸,唰的一刀怒斩下来。 “啊啊——” 一截断臂握着刀,拖着血线重重摔在了地上,李继鹏看着仅剩半截的右臂,鲜血狂涌而出,歇斯底里的嘶吼,随后被人蹬倒在地。 凄厉的惨叫引来李茂贞的注意,稍一分神,前面的亲兵被人一刀剁死,尸体撞在了他胸膛,本能的后退数步,抵在了院墙。 义子李继鹏抢夺院门分去了十来人,他身边三十五人在与对方爆发厮杀的第一时间,就锐减到了二十几人,到的此时,仅剩的十几个亲兵也在不断倒下。 “爬墙啊!” 这时有声音在院墙上嘶喊,伸出手来去拉李茂贞,后者连忙抓住对方手臂,顺势攀爬上去,下一刻,箭矢嗖的飞来,钉在他裙甲下的小腿,蹬在墙面的脚掌顿时踩滑,整个人从半空掉下来,头盔都落去旁人脚下,这一记摔的有些重了。 厮杀渐渐从院门蔓延过来,与庭院中李继岌的兵卒夹击,粘稠、满是尸体的院落里,将最后反抗的十余人杀死。 有人提了断手惨叫的李继鹏过来,丢到了墙脚。旁边,还有小腿中箭的李茂贞挣扎着想要去拿地上的武器,随后被过来的一只足甲踢开。 李茂贞顺着沾染血迹的甲叶视线上移,就见身材高大的李继岌摘下了铁盔,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继岌为父待你不薄,收养你在身边,教习你武艺,教你兵法,从未苛待过你不杀我,明日为父便离开陇州,将这里让给你。” “继岌” 李茂贞又唤了一声,他披头散发的靠墙坐在那,往日威风凛凛的模样早已不见了,更像的落魄的中年男子,可怜的朝李继岌哀求。 “继岌”那边,李继鹏咬着牙,忍痛哭喊起来。 看着他俩的模样,李继岌举起刀犹豫了一下,缓缓轻放,还没垂地,一只手从后面将他手腕握住。 “犹豫了?” 耿青在他身侧站定,拍了拍这位少将军的肩膀,笑眯眯的看着墙脚两人,轻声道:“你拿他当父亲,他可有过拿你当儿子?” 呵呵呵 李继岌咬牙轻笑出声,陡然睁大眼眶,快步上前,原本落下的刀锋重新举过了头顶,阳光划过刀身里,李茂贞贴紧了墙面,同样瞪大了眼睛,嘶声:“啊——”的喊出。 “啊!” 李继岌紧咬的牙关松开发出重未有过的怒吼,双臂握刀斩下。 噗! 刀锋划过血肉,嘶声大喊的身影,声音戛然而止,双肩上的头颅,唰的翻滚下来。 李继鹏吓得忘记了疼痛般,愣愣的看着,待他反应过来,明光铠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他脑袋前,然后,呯的一脚将他踢的翻滚一圈。 “兄长,随父亲一起上路,你俩到了下面也好有个照应!” 颤抖的声音压抑的说着,李继岌手中刀锋再次落了下来。 外面的兵锋还在冲击院门,然而翻上院墙降下的士卒已经停下手,呆呆的看着前面人群分开,李继岌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了过来。 “诸位,请把门打开。”他轻声吩咐。 窦威看了眼远处的耿青,耿青朝他笑了笑,抬手挥了下,残破摇曳的院门轰啪一声塌落,外面拥挤的兵马,看着走出的身影,渐渐变得安静,立在了原地。 “李茂贞拥兵自重,藐视朝廷,行倒行逆施之举,长此以往必败,尔等性命也不保!我与盐铁使密奉圣意,兴兵伐之,往后” 院门外,李继岌提起两颗人头,落到众人视线之中,声音响彻:“往后不再有此贼——” 人头远远甩去了天空。 第两百零八章 除夕将临,忽有噩闻恼心房 时间已至十一,冬月,长安。 距离除夕尚有一月,巨大的城池一条条街巷灯火通明,仿如天上繁星密布,还未宵禁的集市,摊贩卖力吆喝,青楼的妓子凭栏望着街道,朝下方过往的男子挥舞手帕,勾出娇滴滴的声音,令人忍不住抬头看去。 偶尔,响在街上的胡音里,马车驶过热闹的夜市,在一家店铺前停下,寒风吹来,肩头围了貂绒围脖的女人牵着一个稚童从车里出来,耿念嚷嚷声里,买上一些甜品、果脯。 店家看着三岁的小人儿,也颇为喜欢,送母子俩出门时,不忘抓了一把果干塞到孩子手里。 店家对耿念喜欢,一部分士来自耿青,他是窦威手下的老人,在永安坊住过,如今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孩子婆娘,就不再整日打杀了,窦威给了一些钱,帮他将铺子盘下来,开了这家店铺,有时也帮忙传递一些消息。 “夫人,耿先生那边有消息了。” 他将白芸香、耿念送回马车,搓了搓有些冷的手,隔着车帘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先生说一切安好,夫人无需挂念,年关时候,可能会回来长安。” “你没说实话”白芸香精明的女掌柜,看着店家双眼便察觉到了不妥,那汉子颇为尴尬的低头笑笑,被揭穿只得老实说了陇州那边的事。 不过话语简短,但也令得白芸香微微张着嘴,难以闭上,她知道的事其实并不算多,知道对付过黄贼,暗算过先帝,但这些都是像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没有太直观的感受。 眼下,从旁人口中听到耿青杀了一方节度使时,整个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何时放下帘子,让车夫驱车离开都不知道。 “娘,你怎么了?” 耿念拿着一个小甜糕,吃进嘴里鼓着两边腮帮,歪着脑袋看去母亲,白芸香从回过神来,摸着他小脑袋,笑了笑。 “娘没事。” “在想爹爹了,刚才那位大叔,是不是在说爹爹?” “嗯,你爹爹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在外面很威风,坐在椅子上就能把坏人打的片甲不留。”白芸香搂着儿子,下巴轻轻摩挲小发髻,闻着淡淡皂角清香,笑着说道:“念儿,你要多读书,多认字,以后才能像爹爹一样,做一个有大本事的人,旁人才回尊敬你,听你的话。” “像爹爹一样,不是不读书吗?” 白芸香愣了愣,“谁告诉你的。” “爹爹啊。他在家里的时候,跟念儿说的,他没读过书” “胡说,你爹那时候没条件,后来都是自己学的。” 白芸香手指推了一下儿子额头,难怪最近耿念不怎么用心,原来是自家男人在后面使坏。 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女人气红了脸想着,马车缓缓穿行长街,消失在市集的吵杂里。 不久,钟鼓楼的净街鼓声敲响,恍如银河的万家灯火,渐渐安静下来,一盏一盏的熄灭。 城中北面那巨大的皇城,一栋栋宫殿楼宇依旧灯火通明,紫宸殿内,青铜灯柱围绕,小小的铜炉袅绕温暖的热气。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手里捏着来自蜀地的消息,又距离除夕还有一月,他登基的第四年快要来了,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向万千子民说说他这个天子的功绩了。 此时他心情大好,将战报来回翻看,这是登基大宝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唯一不足,就是这个韦昭度当真难当大任,朕让你为主帅提拔你,让你带神策军作战,锻炼兵卒,这倒好,功劳全让那永平节度使王建给拿去了。’ 早知道这样的情况,他当初就干脆让李顺节领兵,可惜他高看了这个韦昭度,以至于整盘计划,多少有些让人遗憾的地方。 ‘不过也无所谓了西川回到朕脚下,下一步,该是后方的陇右,那里除了战马,土地贫瘠、百姓稀少,李茂贞纵有野心,最后也得跪伏地上。’ 殿内,李晔放下战报走到外面,站在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周围的宫宇,身后,贴身侍卫拿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叮嘱皇帝早些回殿内,以免受了风寒。 进入冬月,夜风已有了冷意,不过李晔倒是不以为意,让寒风吹在脸上,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数年布局,终得拨云见日,些许寒风岂能伤得了朕。”他不喜宦官,常在身边的,多是一些贴身侍卫,眼下说话自然也是对他们在说,“待翻过除夕,到的明年开春,该是行肃清之举了。” 他不担心这些话被传出去,身边的侍卫俱是他还是寿王时所带来的。李晔吸了口气,正欲还要说话,下方石阶有人上来,“启禀陛下,大将军过来了。” 侍卫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李顺节,他接管北营神策军后,几乎都在军营待着,收复张怀义往日的部下,只是进展并不顺利,其中一个指挥使杨怀雄,武艺颇高,为人老辣,让李顺节难以应付。 眼下过来,令李晔皱了皱眉头,深夜入宫,多半是紧急之事。 “难道军营有变?” 不多时,他视线之中,一个快步而行的身影匆匆过来,上了石阶半跪见礼,李晔让他起来。 “顺节,可是北营那些刺头,要造你的反?” 李顺节身材魁梧高大,站起身来犹如一堵小山般立在皇帝面前,他微微躬着身子,低下头,这样才显得差距没有那般大,也算对天子的恭维。 他摇头,看了眼周围,连忙掏出一封信函呈过去,“陇右的书信被阻了半月,才加急送来。” 陇右? 听到这两字,李晔第一反应就是李茂贞、耿青两人,脸上顿时有了喜色,他对自己的谋划向来自信,尤其拿下西川后,大抵已经看到了陇右明年将会有的变故。 想不到眼下来的如此之快。 他连忙拆开信函,在手中展开,目光顺着自己移动,脸上喜色渐渐冰冷了下来,还未看完只觉得一阵头晕,脚下虚浮,蹒跚的靠去边上的石栏,手举着信纸微微发抖。 “何时的事?” 李顺节看着皇帝的表情,诚惶诚恐的半跪下去:“回陛下,十月李继岌杀了李茂贞、李继鹏,将两家满门皆斩于菜市口。消息原本能在十月底到,但被人压下,到的三天前,才从凤翔那边传过来。” “李继岌他是李茂贞的养子他怎敢?!他怎敢如此做——” 制定陇右的计划陡然间全被推翻了,针对李茂贞的谋划,甚至会连累到明年他肃清宦官,李晔如何不气? 他将那信纸撕的粉碎洒去地上,叫了李顺节起来回到大殿,连夜商议起如何续上之前的谋算,至于那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耿青,都在此时在他心里重重画上了一笔。 一个养子杀了养父,夺走兵权占据陇右。 这样一步棋,若说后面没人出主意,他李晔打死都不相信。 自己设的局,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李晔几乎熬夜重新布置计划,然而他与李顺节才落实到一半,宫外又有侍卫匆匆过来。 是凤翔那边来的信,应该是前一封信送走后,不久的几天里又发来的,皇帝打开信封,目光落到纸面上,只有短短一竖。 ——李继岌以幕僚耿青为副使少尹、掌书记,提兵两万进逼凤翔。 短短一竖字迹,看在他眼里的,却是令一番内容,简短几个字:我又回来了。 “啊!!” 大殿之中,李晔发出怒吼,挥手将案桌上笔墨纸砚、文书奏折扫飞出去,砸在侧面的灯柱都在微微轻摇。 这一天里,李茂贞被杀,李继岌兵发凤翔的消息传开,曾经许久未出现的名字,再次在熟悉的人耳中听到了。 那是震慑的感慨。 也在这一天,屠是非从王飞英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走出刑部,骑上属于他的马匹,去往大理寺。 第两百零九章 奉义 火把燃烧,飞蛾、蚊虫嗡嗡嗡的飞舞,昏黄的火光在深幽漆黑的甬道间闪闪烁烁,相映的,还有黑暗里噼啪的皮鞭抽打声,以及人的咬牙闷哼的痛楚。 “猜!”“送钩!三儿,猜那边!” “这边!” “错!罚酒——” 大理寺牢狱,墙壁插着的火把光里,几个狱卒围坐,一人踩在矮凳,搂起一只袖口,单手握拳让对面同僚猜拳,见对方猜错,哈哈大笑的将另只手摊开,一枚铜钱正躺在掌心,引得其余两人跟着起哄大叫。 气氛热烈间,牢狱里间甬道,有人过来,低声在一个肥头大耳的狱卒耳旁低语两句,后者将铜板抛给对面,起身放下袖子负去身后,说了句:“该审问了,老子去去就来,你们先玩着。” 便让那狱卒前面带路,穿行一团接着一团的昏黄火光,朝里行了一段,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领路的狱卒将牢门打开,里面一道血迹斑斑的身影正被两个狱卒从刑架上放下来,丢到角落。 “张都统,今日之刑受得,明日还得继续啊,啧啧,都统这身子骨就是结实,到的现在还硬朗。” 狱头口中啧啧两声,负着双手过去在地上那道身影前蹲下,“都统还是说说,省得受苦,后面的邢具听说大有来头,从宫里放出来的,那可是将人光脚锁在邢具上,脚下那几个转筒烧红,让人不停的在上面奔跑一炷香都不到,双脚都会被烫熟。” 狱头视野对面,阴影里的身影抓了抓湿冷的茅草,艰难撑起身子,凌乱的发丝间,露出消瘦的面容,依稀能看到是张怀义的模样。 他嘴皮干涸翘皮,看着面前诱他供诉的狱卒,只是挤出一点笑来,虚弱的撑着身子靠去后面的墙壁。 也不看对方,只是望着外面过道燃烧的火把。 “你说的那玩意儿老子早就玩烂了知不知道那东西,其实叫‘跑步机’也叫跑烙是我兄弟捣鼓出来的呵呵!” 那狱头愣了一下,没料到他这么一说,蹲在地上向后挪了两步,抬手招了招,一旁有狱卒过来,提了水桶,将里面灰扑扑的脏水一口气扑在张怀义身上,水里是加了粗盐的,淋在伤口上,仿佛无数蚁虫趴在伤口上疯狂叮咬。 疼的张怀义咬牙吸气,后脑勺不停的撞向墙壁,很快被赶来的狱卒押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对着一根茅草吞吐粗气。 牢头又挪过来,胖乎乎脸上笑眯眯的道: “张都统,都什么时候了,说了大家都好过,你也不用受刑,你看,都多久了?也没见有人来救你” “呵呵。” “别笑,不然等会儿有的你哭,大将军那边说了,你还有三日时间,不说出来,后面就没机会了,你父亲叫张直方?在外面到处为你奔走,听说人都累垮了,卧倒床榻,也不知还有多久时日,今日你说了潼关详细之事,哪怕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一个,不用多说,就一个人名也可以,你便能回家,兴许还能见你父亲一面。” 呼~~ 呼呼~~ 大口大口的粗气吹拂茅草,张怀义耷拉眼帘,双目向上翻了翻,继续呵呵笑出声来。 “我父若因我而死,大不了跟着下去尽孝便是你受人所托,我不为难你可要知道我张怀义在长安那是出了名的讲义气,让我说呵呵!” 张怀义咬牙撑起来,跌跌撞撞的两步还是坐到了地上,笑声却未断开,“呵呵让我出卖兄弟我呸门都没有!” 那牢头点了点头,脸上笑容变得狰狞,啪的拍响膝盖从地上站起来,大抵知道对方不会说了,便朝旁边的两个麾下点头示意,后者两人从刑具里,翻出一柄剁骨刀,一人上来将张怀义拉到旁边斑驳血迹的案板,将他手撑开按在了上面。 “既然张都统如此忠义,那就看看都统能撑到何时!” 牢头朝握刀的麾下偏偏脸,便背过身去时,外面过道陡然响起脚步声,以及同僚腰间钥匙叮叮当当碰撞声。 “头儿,侍郎来了!” 过道上人影还未过来,一个同僚的话语先传来,下一刻,只见一身官袍的屠是非走在前面,踢着袍摆负手挂刀大步走过木栏,转身直接走进牢狱。 这可是顶头上司,那牢头还有正要挥刀的两个狱卒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到一旁躬身低头。 “可问出什么了?”如鹰的眸子划过眼角,落到那胖滚滚的牢头身上,后者连忙摇头,便是没有,此时他哪里还有刚才的神气,传闻这位侍郎可是平步青云,从总捕一路高升,到的如今刑部侍郎的位置,而且武艺听说也颇为厉害,手中铁鞭,不比那些领兵冲锋陷阵的猛将差。 屠是非回过眸子,口鼻间冷哼了声,“滚出去。” “是。” 牢头如蒙大赦,赶紧向麾下悄悄招手,从旁边一溜烟儿钻出牢房,片刻,门扇吱的轻响阖上。 炭火噼啪跳起火星,牢房之中安静了一阵,屠是非迈着步履走到阴影间的身影前,将一张椅子摆过去,把人搀扶起来坐到上面,自己也寻了张椅子坐下来。 一人垂头披发,衣衫褴褛;一人官袍威严,神色肃穆。 两人就那么对视了片刻,屠是非还是先开了口。 “耿青蛊惑李继岌杀了陇右节度使,兵进凤翔了。” 那边垂头散发的身影动了动,埋头的阴影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有‘呵呵’轻笑几声,顿了顿,张怀义这才跟着说话。 “我这兄弟打从他进长安,那日见了一面,就知道他不凡,山间村里的泥腿子哪里有这样的机敏。” “他这算是造反了,陛下大发雷霆。”屠是非低声又道。 “关我屁事” 张怀义抬了抬脸,拉扯到身上伤口‘嘶’的冷吸了口气,眸子直直的看着对面的屠是非,“屠侍郎,陛下是不是准备杀我祭旗?” 屠是非摇摇头。 “陛下,现在哪有精力理会你潼关那件事,崔相被杀,陛下、李顺节心里都清楚,只是没证据罢了幸好你紧咬牙没有吐露半个字,不然城中那对母子就要遭殃。” 张怀义瞪着他,挤开双唇,沾染血迹的牙齿,带着些许阴森。 “这会儿,你怎么那么好心肠过来与我说这些是不是心里害怕了?怕我那兄弟,杀你,杀你全家——” 对面,端坐椅上的身影沉默下来,旋即,嗓音低沉的开口:“屠某岂会害怕,他耿青蛊惑他人造反,该害怕的是他,做下这样的事,屠某只是不愿看到忠义之人就此死了。” 话语落下,他从椅上起来,在张怀义肩膀拍了两下。 “好生待着,我会想办法。” 说完,身后有人将牢门打开,他便转身走了出去,越过恭候的牢头一个肩膀,屠是非朝他低声道:“往后不要用刑了,大将军那边,眼下没有精力过问这事还有,找好点的大夫给他瞧伤,好酒好肉招待。” 又叮嘱了几句,他走出大理寺牢狱,忍不住吐出口鼻中的浊气,使劲闻了闻外面的空气,看着仍旧绚丽的日头,眯了眯眼,随后暗骂了声。 “狗日的这他娘的什么局势!” 翻身上了马匹,‘驾!’的暴喝一声,纵马离开。 陇右生变得消息此时并未在城中传开,但大大小小的官吏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对于李继岌或许少有人知,可‘耿青’二字,令得不少人惊讶,原本被皇帝遣去陇右的试刀石,转眼却带兵马打回来了。 城中官员相互奔走打探,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讯息。 此时,长安西面的凤翔地界,城头上旌旗林立迎风猎猎作响,兵卒警戒的望着城外,茫茫天地间,一条横拉数里的黑线如同浪潮般正翻涌而来。 轰!轰!轰! 密密麻麻的双脚踩着战鼓的节奏,缓缓向前推进,激起无数烟尘弥漫升腾。 数个排开的军阵后方,马车拉着战鼓,光着膀子的大汉奋力敲击,偶尔奔行的令骑吹响号角,或挥舞旗子,将大纛下传出的将令一层层传达到军阵当中。 李继岌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眺望远方的城垛,某一刻,鼓声停下,他抬了抬手,大纛周围护卫的中军、近卫缓缓驻足。 “派使者入城,叫赵周仪献城!” 令骑得令奔出,沿着军阵间的缝隙纵马飞奔而去。大纛下,李继岌收回目光,偏头看去侧面一辆缓缓推来的四轮车,心里有些担忧。 “先生,赵周仪会投降吗?若是据城死战,我怕损兵折将,军心会不稳。” “邀他出来吃个饭,应该不难刚才你的话该说好听一点。” 耿青坐靠在四轮车上,望着城墙,摸了摸手,总感觉少了什么,嗯该拿个羽扇就完美了。 想到这,他笑了笑,朝马背上的李继岌,笑道:“守将不献城也没关系,城中兵少,才刚入凤翔不久,粮秣定是不多,咱们围而不打,先晾他几日。” 阳光照来,耿青眯了眯眼轻说了声,手充做羽扇来回扇了扇。 第两百一十章 还未见血,就有的谈 凤翔属后世陕甘一带,多丘陵、大山,这个时候植被尚葱郁,又有黄河积年累月冲刷,黄泥地湿润。 眼下正值秋收过后入冬的时节,附近山寨、村镇的百姓多懒洋洋聚在村口、镇中街边闲谈,这个下午,外面蜿蜒流淌而过的小河,一群妇人打水、洗衣,说说笑笑的挥舞木棒在青石板上敲打衣物。 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沿河边追着一尾冒着水面的青鱼,陡然警觉的抬起头,汪的叫了一声,随后尾巴耷拉下来,仰起长吻朝那边狂吠。 汪汪汪~~汪汪~~ 洗衣的妇人、撑着小舟过去的渔翁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投向南面,有着轰轰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顷刻,声响化作雷鸣,轰轰的蔓延而来。 无数交织的视野之中,是漫天尘埃卷出一条长龙飞去天空,阳光下,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背弓挎刀,奔涌的一匹匹战马还挂着长兵,朝这边过来时,奔跑外侧的几个骑兵冲到河岸,朝着洗衣的妇孺暴喝。 “陇右战事,我大军围困凤翔,沿途村寨集镇,百姓不得外出,若有发现,充细作射杀——” 轰隆隆的马蹄声席卷过去,暴喝的声音不断在靠近山村乡镇外的街道上响起,这天下午,凤翔周围村落大抵已经得到了这条消息,站在村口呆呆的看着一拨拨来自陇州的兵马开拔而过。 尘埃漫天,三万多人兵逼凤翔,数量一上来,与十万人其实并没多少区别,一眼望去全是攒动的身影,漫天旌旗。 令骑已跑出十里,估摸已入了凤翔,耿青与李继岌说完话,从四轮车上下来,领着几个护卫在军阵中走动,观察普通士兵身上、脸上的变化,自开拔凤翔,与自己昔日同袍开战,心里肯定是有抵触的,这一仗,若能兵不血刃最好,毕竟攻城损失过大,兵卒有了抵触,基本没有赢的局面。 从陇州出来第一仗就面临败仗,对往后更加艰难,好在还未开战,局势上还有可操控的余地。 “告诉留后,多加注意各指挥下面的士兵,朝廷无道,天子身旁有奸臣,我等举义旗,只为清君侧!记着,让那些指挥使不停的说,直到开战。” 心里大抵有数后,耿青皱着眉头将话交代给身后的一个士兵,他吩咐下去,声音都有些许颤音,毕竟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军队里,做一些谋划,这可是头一次,往后熟悉了,就没这样情况了。 那护卫领命跑远,他这才转身去了后阵看看。 中军后阵,多是以支援前阵、侧翼为主,亦或撤退时,做为前阵推进,必是心腹之人领军,这边为首的自然是李继岌之前麾下一名将领,叫什么,耿青没记住,眼下他也未过去见对方,只是到窦威、大春、九玉所在的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看看。 这是他向李继岌要来的,让三人试着带带,熟悉阵仗。 耿青过来时,窦威一身甲胄,他本就身材膘壮,此时显得威武;九玉面容清秀阴冷,只简单披戴了皮甲,倒是一番儒将的风采。 至于大春,还有三个耿家村青壮,甲胄颇为不合身,加上重量,四人走动都有不便,见到耿青过来,几人连忙围上来一一行礼。 “大柱(先生)!” “怎样,有没有害怕?”耿青敲了敲大春胸膛的铜镜上梆梆作响,后者连忙点头,膝盖窝陡然被一旁的九玉踹了一脚,顿时反应过来,赶紧摇头,嘿嘿笑出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耿青自然注意到这不起眼的动作,朝大春笑了笑,“害怕很正常,其实我也怕,不过人都到了这里,怕有什么用?” 一旁,九玉靠近,走到耿青身旁:“准备打仗了?” 轻飘飘的话语声音并不大,但聚在一起说话的大春、窦威等人还是忍不住偏头看来一眼。 “还没到那一步,还要看对方的意愿。” 耿青斟酌了片刻,并没有肯定,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奔出十里的使者此时已骑马进入城池,守将赵周仪接见了他。 “李继岌是这样说的?” 城墙上,赵周仪大马金刀坐在城楼下,皱着一对浓眉,看着对面垂首抱拳的士卒,他本是李茂贞的部将,然而前主被对方所杀,这世道就是如此,司空见惯了,没有多少抵触。 只是心里有些不喜罢了。 “是。”那令骑心里有些毛毛的,余光之中,瞥见椅上的身影微微倾身握去腰间刀柄,他连忙开口:“赵将军其实来时,耿少尹另有吩咐。” “耿少尹?那位盐铁使?呵呵,他说什么。” “少尹说将军是自家人,不妨城门下一叙,若是将军害怕,他来城中也无妨。” “呵呵” 赵周仪先是愣了愣,随即口中轻笑化作大笑,“哈哈哈”猛地一巴掌拍响椅子扶手,拖着甲胄哗的站起来。 “耿少尹好胆气,赵某就中他一次激将之计也无妨!你回去告诉李留后,还有那位耿少尹,我便在城外两里等候!” 打发走了那传讯的士卒,身边副将纷纷过来,“将军有些犯险,不如趁此机会,将二人绑了,交由朝廷处置!” “再议。” 赵周仪面容肃穆,哪有刚才大笑的兴奋,身边人说话的人,只是挥了挥手,并不在意的转身离开。 不久之后,他只带了三百骑出城门,直奔两里之地的官道。 天光偏转,渐渐西斜。 正在后阵与诸人说话的耿青,打趣一番安抚他们心里焦虑时,前方中军有令骑过来,“耿少尹,留后有事请您过去相商。” 耿青点点头,朝窦威、九玉等人说了句:“我过去看看,想来城中传回消息了。”说完,便跟着那令骑前往中军,周围层层叠叠排列的士兵纷纷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直达大纛下,他过去时,李继岌已翻身下马,正与从城中回来的令骑询问什么,看到耿青带着人回来,上前将知晓的悉数说出来。 “先生,那赵周仪约你我在城外两里之地见面。先生觉得是否有诈?” 他脸上多少有些犹豫不定,像是虚心求教的学生,跟在耿青身旁,沉默了片刻,耿青看去远方的城墙,“他能见咱们,说明事情有转机,若是硬打,对方也会拼死抵抗,时日一长,长安那边反应过来,是数倍于我们的兵力,到时这位赵周仪更加不愿与我们谈了。” 说着,耿青捏紧拳头,负在身后,他只能赌一次,李继岌也只能陪他赌。 “去!” 他落下肯定的话语。 这天下午,西面云朵已显霞光,照拂一片片丘陵、田地,一处山坡上,旗帜猎猎翻飞哗哗作响,赵周仪骑在马背上,看着下方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从另一边上来山坡,嘴角勾起了笑容,就在马背上缓缓抬起双臂,朝率兵上来的李继岌、耿青重重抱拳。 他与李继岌是军中将领,见过多次的,而耿青,他则是第一次见面,看着对方面容黝黑,一身书生打扮,升起了一点兴趣。 “两位擅杀藩镇大吏,不知是否要造反?” 山坡上,两边沉默了一阵,赵周仪便这样先开了口。 第两百一十一章 煌煌长安 彤红霞光笼罩山岗,沙沙的林野轻摇声里,李继岌听到传来的话语皱起了眉头,正欲抬起手臂,顿时有手伸来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 接着有着令人信任的声音在说:“让我来。” 一旁,耿青微笑着上前,朝马背上抱拳的身影拱手还礼,“将军刚才那番话,不觉得有些失言吗?” “哦?” 赵周仪偏了偏脑袋,他知道上前这位是谁,该是那位盐铁使耿青了。他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让身边几个护卫后退,“原来是盐铁使,之前有听过你之名,只是赵某不解,为何有失言之处?还请解惑。” 风吹过山坡,林野沙沙的响成一片,两边对视一阵,耿青负起双手,脸上带着笑意,目光却冷漠的走去山坡边沿,望着下方两方警惕对峙的兵马。 “天下之地,百姓所居,何来造反一说?”耿青也不再跟他客套,“我等心怀大唐,念昔日那泱泱兴盛之世,然,朝中奸臣当道,以致陛下仅剩长安一地,心中痛恨,今日发兵凤翔,只为一点一点收复失地,随后,入长安清君侧。” “那还是造反。” 闻言,耿青笑了笑,侧过脸来看他:“如将军所言,那天下藩镇俱在造反了,不知赵将军是否也其中一个?” “胡言!” “有甚的胡言。”耿青也不看他泛起的怒色,转回去继续道:“只是赵将军觉得自己可是天子之资?” 突然这般话语,将赵周仪吓了一跳,就连李继岌也睁大眼睛,前者微微张着嘴,好一阵才摇了摇头。 “赵某不敢。” “那将军可是元帅之才,统领三军征伐九州藩镇?” 赵周仪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是。” “不敢、不是那天下这般天下局势面前,将军可还想出人头地?”耿青声音响了起来,收回视线望向赵周仪,见后者仍旧犹豫的点了点头,他上前来到对方面前,托袖拱起手,“赵将军自谦了,以将军之材,岂能居于一城,放大了说,也该是一州之地才是。” 赵周仪将目光偏转开,望去山坡外的景色。 “长安那位陛下仍旧是正统,李茂贞纵然心怀野心,但仍是大唐边吏,你与李继岌杀他,兵逼凤翔就是造反,身为军人” 然而,不等他说完,耿青笑眯眯的倾了倾上身,仿如魔鬼的口吻在他耳旁轻声说道: “那将军出城与我等私会又是为何?” 那边,高大的身形沉默了一阵,低声道:“耿少尹口舌伶俐,但少说了一些,陛下并非只有长安一地,如今蜀地平定,想必很快又有动作。” “那如果蜀地再乱呢?” 听到耿青这句话,赵周仪猛地一个激灵,脸转过来,直直看着面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手下意识的按去腰间刀柄,触到柄首犹豫了一下,还是垂了下来。蜀地若是能乱,长安就真成一座孤城了。 京畿一地富庶,可周围州郡早已握在其他节度使手里,除了东面有潼关可守,就只有北面还有渭水、泾河。 至于西面,简直一马平川,越过凤翔可直达长安城下。 见他沉默,耿青再上前一步。 “当今天子沦落各镇所欺凌,可是将军想见?不如随我等一同入长安救驾。” 声音里,耿青与他平视,神色平静的从袖里掏出一柄匕首,啪的一声丢到对方面前,“两败俱伤,还是一同兵发长安,将军来选。” 赵周仪看着面前黝黑的脸庞,视线又落到脚前地上的匕首上,两败俱伤,他兵马还有身后的那座城池,大抵会被朝廷收回,而面前两人大不了退回陇右雌伏几年,盘算下来,他本就陇右兵马,回归陇右军队,算不得丢人。 想罢,他缓缓抬起手抱拳一拱。 “愿与先生,还有留后一道同行。” 山坡上,三人齐齐抬起手,互相对视一眼,李继岌解下腰间酒袋喝了一口,递给了赵周仪,随后耿青也跟着抿了口,转身一起回到山坡下,赵周仪领三百骑兵返回了城池。 翌日一早,西、南面城门打开,驻扎这边的一万两千陇右兵卒,原凤翔守军八千人出城接受李继岌检阅。 晨阳攀上云间,一支支军阵并列排开,免去一场战事后,无数张脸上有着高兴的神色,眼下,他们齐齐望着前方连夜搭建的高台,李继岌披甲按刀,拖着披风一步步走上了木阶,目光威严扫过下方聚集的五万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曾经不过是李茂贞的养子,想不到也能站到这般高处。 片刻,他缓缓拔出刀锋,举在阳光里,“今日两边陇右之军重聚,免去生死之痛,可,长安奸臣不除,国无宁日,今日继续发兵前进” 映着阳光的刀锋降下,嗡的指去东面:“兵逼长安,清君侧!” 传达号令的骑兵沿途飞奔而去,吹响了号角。 十一月中旬,长安皇城,阴天。 气温骤降,宫中侍卫、宦官穿的厚实,来往宫檐,脸上有些焦急的看去文昭殿,紧闭的殿门内,有着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传来。 凤翔距离长安并不远,守将赵周仪投降,两处兵马合为一道,兵发京畿这段时间,沿途商旅、百姓、斥候也都能远远看到、听到,将消息带回长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是李顺节,当即从军营出来,骑马飞奔向皇城。 原本因为之前陇右变故,重新调整修改谋划的李晔在确认了李继岌、耿青兵进长安的消息,直接将书桌掀翻,一张凤翔守将赵周仪的调令被他撕的粉碎。 李顺节站在一旁,看着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纸片,说起他听来的讯息细节,令得那边的皇帝回头大吼:“闭嘴,朕知晓!”转身“啊——”的怒吼,将灯柱蹬倒下去,他脸色潮红,大口大口的喘气,好一阵,才恢复平静,让侍卫进来将桌椅摆放好,这才重新落座,唤来宦官,去将亲近的几个大臣叫来一起议事。 “朕已经打完了川西,已无后顾之虑,既然陇右那边,总有跳梁小丑屡次捣乱,朕决定不再隐忍。” 他看着书房听令候着的几道大臣身影,沉了沉粗气,起身负手:“朕这次一定要打疼他们,传旨,杜让能、文昭度领兵,击溃陇右叛贼!” 房间一侧,立在一根殿柱前方的身影僵了僵,名叫杜让能眼皮狂跳,硬着头皮出来:“陛下,长安刚用过兵,不易再战,否则军心不稳,若是对阵李继岌失利,岂不是让其余藩镇讥笑” 然而,回答他的,是墨砚拖着墨汁飞过来,狠狠砸在他官袍上,李晔拍响桌面唰的站起身。 “你是让朕软弱到受藩镇欺凌而默不作声!其心可诛!当朕杀不得你——” “臣不敢!”杜让能连忙跪去地上。 那边,嘶吼的语气缓了缓,李晔似乎知道语气过重了,抬袖挥了一下,“杜卿起来,朕刚才言语过重,莫要放在心上,朕是心痛号令不出长安,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朕看在眼里,心疼的难受,若不能用兵将其击退,往后诸地节度使如何看待朕?你与文卿只管用兵,成败与卿等无干!” 书房内,其余文武一概不敢出声,只听皇帝伏案沙沙的写着什么,不久,书案后的李晔拿起文书交给一旁侍卫,让其发往中书省。 “朕另调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一同发兵协助。” 话语的同时,他目光看向众人当中的李顺节,重重点下头:“长安安危系于诸卿了!” “是!” 书房一众文武轰的出列,整齐朝天子拱手。 相对于战事的你死我活,大多数人是抵触的,到的眼下不得不战的时候,众人富贵荣誉也不得不为长安站出来,与城外反贼决一死战。 三天之后,长安百姓亲眼看到了无数令骑在城中街道飞奔,城外一拨拨神策军,数个军系涌出了军营,在长安城外列阵,接受皇帝的检阅。 战事提上日程了。 第两百一十二章 以快打慢 时日已至冬月下旬,照下云层的阳光落在静谧的大地已没了温度,不久,静谧的尘粒渐渐震抖起来,下一刻,硕大的马蹄轰然踏下来,旋起一圈尘土奔向前方。 “驾——” “给神策军那帮娘们看看,什么叫射箭!” 高亢的叫喊声,伴随几个骑士冲出密林,挂着些许叶子,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唰的回身向后射了出去,弦音绷响的刹那,后方追击的五个神策军中,有人应声落马,搅在镫绳被一路拖行。 “驾!” 追击在后方的神策军斥候看了眼跌落的同袍,暴喝一声,齐齐挽弓,同样还射回去,箭矢稀稀拉拉在天空交错,有人发出惨叫落马,奔行的陇州斥候调转方向,回身拔刀,与追上来的神策军侦骑杀到了一起。 战团混乱间,有人从地上抢起同袍横在身前马背,拍马舞刀大喝:“走!” 混乱中,刀兵碰撞一触既分,听到同伴的声音,纷纷拉扯缰绳与敌人拉开距离,飞快奔走绕出一个小圆,逐渐退出战团。 歇斯底里的神策军侦骑旋即继续追上,随后迎上从其他方向赶来的陇右斥候增援,顿时变成奔逃的局面。 像这样的斥候战,在陇右兵马推进长安两百多里时,就已经在这片原野上展开,切除消息、拦截对方,每日都爆发出小规模的厮杀。 只为保障后方的军队消息灵通,选择最为有利的路线往前顺利推进,从山峦高处俯瞰而下,巨大的长安西面,无数的林野、村落之间,犹如洪流般的军队分成数股迅速前行,装载粮秣的一辆辆辕车、独轮车在护卫下碾过崎岖的路面,奔行的战马上方,骑士低声呵斥,带着上峰的命令催促行进。 沉默的军阵当中,数万人行进,饶是只有脚步声也是嗡嗡的的一片嘈杂,一双双眼睛看着身旁来往的奔马,携一道道命令在令骑手中下达,偶尔也有远方回来的侦骑脱下衣甲,大口大口的喘气,将探听的讯息交出去 一支军队仿如一个人的四肢百骸,由大脑通过庞大复杂的神经传达各种信息,做到将数万人,乃至更多的民夫如臂挥使,是极为庞杂的一件事。 耿青对于这方面并不太擅长,好在李继岌、赵周仪都是军中宿将,用不到他来操心,不过对于处理军务,外面带来的消息,他还是能做到的。 行进的队伍之中,耿青没有乘坐那辆四轮车,而是坐在没有车厢的驴车上,就在铺有稻草的车斗翻看堆积起来的一张张纸条,让九玉帮忙记下他口中说出的一些话。 “无论何时何地,消息都重要的长安那边反应也很快,看得出李晔这些年对新起的神策军很上心,对了,领军的是何人?” 对面,提笔做着笔记的九玉抬了抬脸,“杜让能、韦昭度。” “消息上,可有提到两人过往事迹?” “前日来过的消息,说过一些,李晔平定西川,韦昭度当过主帅,领神策军入蜀地似乎并没有什么建树,回来后还是被李晔封了官。” 耿青抿着嘴唇,目光盯着新送来的纸条,忽地笑了一下,“是他了不过平定川西,主要还是靠叫王建的节度使,他不过领兵走了一个过场,在汉中就没挪过窝至于杜让能,想起来了,也是朝中大臣,几年前我还在长安,听过他的名字,算得上有些能力,想不到已经爬到宰相的位置” “看看这次来的神策军,左龙虎军、右神武军、右天兴军、左天兴军李晔看来当真想复兴盛唐之景,把这些编制都重新恢复,啧啧,六万人啊,他这三年搭建的十万神策军,就拿出一半还多。” 说笑两句,耿青脸上笑容忽然冷了一下,重新将脚边的纸条翻看一遍,驴车外行进的窦威、大春见他异状,忙问发生什么事。 “差点疏漏了一个人。” 看到耿青捏着一张纸条微微出神,九玉皱了皱眉头,似乎顺着耿青的思路也在梳理纰漏,补上一句。 “李顺节?” 耿青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此人,我记得已经是十二卫大将军,李晔不是蠢货,不该让两个文臣统兵,而让一个大将留在长安除非。” 耿青眼睛亮了亮,嘴角勾起笑容。 “差点让长安那位天子给糊弄过去,十二卫当中的左右龙骧军乃骑兵建制,这个时候却没出现,真让人头大,大春,你等会儿将这消息给李留后,还有赵军使送去,务必叮嘱他们,小心被两个文臣牵制,让李顺节绕侧偷袭。” 一边说着,从九玉手中夺过笔墨,在一张空白的纸张上,将这个纰漏整理成文,交给大春送往前面李继岌。 不多时,大春回来的同时,一同过来的还有李继岌,先一步在耿青起身施礼跳下马背,拱起手抱拳。 “先生不必多礼,前面指挥已交到赵军使手中,继岌过来,就是请教先生,是否有良策破敌。” 做为军中宿将,耿青可不信对方心里没有想法,不过出于尊敬才过来的,他不懂军略战术,不好直言干涉,便旁敲侧击点出龙骧军可能偷袭的事。 “他俱是骑兵,装备定然精良,若是探寻对方下落耗费时间,不如将计就计,先他们一步对杜让能、文昭度下手,龙骧军就不得不出来此时伏兵侧道,再与后阵对他前后左右夹击!” 耿青悬掌落下一个斩杀的动作,李继岌通晓军略,一点就通,自然明白耿青所言的计策,旋即也不犹豫,转身上马奔往前方,口中话语化作命令飞快传开。 “探查神策军主力!” “传令各阵抓紧脚程,告诉赵军使,前阵由他来打,这次以快打慢,扰乱杜、文二人阵脚!” “传符道昭率麾下骑兵绕道。” 他声音停了停,回头看了眼茫茫行进的队伍中的驴车,然后纵马狂奔起来,声音在持续回荡。 “目标李顺节的龙骧军,务必截住,若有可能,阵斩了他!” 一道道命令随他语速飞快传达,一个个跟随的令骑携裹命令沿途纵马飞奔而去,再分散去了这片土地其他行进的队伍当中。 十一月末,长安以西百余里,天色渐阴,有着雨点稀稀拉拉落在人的头顶,带起了冷意。 收割过的农田外,宽阔平坦的道路间,衣甲光鲜的军队举着一面面旌旗行进,远方的村落有着袅袅炊烟,仿如山雾盘踞山腰,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远远了望过来,看着写有‘唐’‘天兴’等字样的旗帜在雨中飘展。 行进的队伍一万有余分成两拨,并行田间、林野的道路互为照应,侦骑在前方不断来往搜索。 这天下午,寒冷、祥和之中,观望的农人隐约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像是从未听过的鸟叫在身后响了起来,压着肩头的锄头转身回看,不远的村子旁边,林子里有人和马钻了出来,以为是面前这支军队的斥候,没有多想,但片刻之后,一骑、两骑、四骑、百骑不断的涌出,跨入田野、村外的道路,汇聚数百骑朝这边奔涌而来。 道路上,行进的天兴军发出警惕的呐喊,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在这一刻混乱起来。 “啊啊” 农人张大了嘴,只来得及叫出两声,抱着脑袋趴去了地上,下一刻,硕大的战马从他上方跃了过去,马上的骑士拔出腰间的刀锋,向前方道路上行进的长龙拦腰撞了过去,大片大片的田地间,数百骑兵爆发出一声声野蛮的呼嗬,照着前面的同袍,洪流般直接杀了上去。 刀兵轰然碰撞,人的鲜血、马的鲜血都在瞬间铺砌开来。 硬生生将‘长龙’切成了两段。 第两百一十四章 残酷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阴沉的天际,阴云之下,硕大的‘李’字大纛缓缓挪动,三千人的阵列呈三个方阵由西向东推进,激起无数尘烟在天空弥漫。 耿青坐在四轮木车上,被士兵推到附近山岗,身边还有数百名亲兵拱卫,从高处望去远方,上万人的神策军正在集结列阵,密密麻麻的人、马的身影,犹如波涛起伏般汹涌。 “经典的围点打援,就看谁能坚守最后。” 他轻声呢喃,对于战场的事,已经放手给了李继岌、赵周仪,以及那个名叫符道昭的骑将,计策大抵已被三人完善,都是军中宿将,耿青是不用去担心的,尤其是对面还是杜让能、韦昭度,这两日,他专门查询了二人事迹,并无带兵经验,更别提打仗。 长安那位皇帝,却让他们出来领兵,初期让耿青感到不可思议,待反应过来,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真正的杀手锏该是那位李顺节,以及他的龙骧军了。 “神策军的强大只存在过去,已经不是我认知里的那支军队了,一成不变只会渐渐消磨在安逸之下,这场战事过后,若我们胜,这支军队将不再有了。” 耿青摩挲着木轮车的边沿,望着远方数里之外隐隐攒动,变换阵列的长安军队,片刻,‘李’字大纛那边传出牛角号声时,他偏了偏脸,“还是通知李留后,龙骧军才是精锐,务必在这边打狠一些,提前将李顺节引出来,至于眼前的神策军” 苍凉悠长的号角声里,他两腮鼓了鼓,压抑着心里的澎湃,“眼前的神策军,直接杀溃。” 他望着推进的烟尘,抬起的手按了下去,嗓音低沉的在说。 “喏!” 令骑拱手,奔去战马翻身而上,冲下山坡飞驰去往下方推进的军阵,不久,有着不同意义的号角声,两长一短的吹响。 李继岌抬头看了眼侧后方的山坡点了点头,旋即挥舞鞭子促马飞奔过方阵,声音在喊:“擂鼓,前进——” 推进的三个方阵,哗的翻下盾牌抵在士兵前方,长矛如林间,步弓手压着羽箭缓缓跟随,目光死死盯着视野尽头汇集起来的‘黑线’。 与此同时,龙虎军也在迅速列阵,杜让能做为军使不断的在马背上发下整军、检查兵器的命令,督促军法队前往各自的位置,而韦昭度骑马游走各阵,不停让令骑去催促右天兴、右神武、左羽林三军朝他这边增援靠拢。 韦昭度望着远方推进而来的三千陇右军,想着之前发生的各种小规模偷袭、骚扰,咬了咬牙关,还是发出一道命令。 “通知另外三军指挥使,务必警惕对方半路伏击。” 令骑飞奔离开,他目光之中推行而来的军队已到两里之地,双方已经能看到彼此,韦昭度手都有颤抖,之前有过领兵,但真正意义上的对阵厮杀,做为文人,他还是第一次。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敌人拖延、纠缠在这里,完成陛下的嘱托。 韦昭度看了一眼,同样望来的群懿兄,朝对方笑了笑,旋即,握住剑柄,锵的拔出佩剑举了起来,声音嘶喊! “准备——” 嘶哑而高亢的声音里,军阵哗的动作,大盾下放,一张张稍弓挽上羽箭指向天空,某一刻,双方进入交战的锋线,韦昭度猛地落下手臂,剑锋斩下:“杀!” 唰唰唰—— 成千上万的箭矢升上了天空,瞬间形成黑压压的乌云抛向里许之地的陇右军,三千人的阵列,李继岌在后方被护卫着,不用他下达命令,三阵中的指挥使此时已经高亢呼喊,阵型迅速收紧,一面面盾牌举过人的头顶拼接起来,覆盖在身旁长矛、弓手身上,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雨飞过一百丈铺洒下来。 噼噼—— 无数箭矢钉在盾牌包裹的铜皮、铁皮,有的穿过缝隙扎在人的肩膀带起血花,中箭的士卒痛呼出声的同时,箭雨落尽,李继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击!” 盾牌哗哗翻开,躲藏的弓手抬臂仰去天空,边军制式的长弓比神策军手中稍弓,更加具有穿透力,弦音一声声绷响,漫天箭矢哗的冲天而起,照着对面的军阵覆盖而下。 箭矢钉在盾牌弹开,或直接钉在了上面,也有贯穿盾牌,扎进半截还多,钉在人脸上、手臂、肩头,盾卒凄厉惨叫,在阵列中栽倒下去,落出的空暇,随后被紧跟而来的箭矢填补,人群里瞬间带起一片片鲜血溅开,各种各样的惨叫、嘶喊嗡嗡的汇集成一片。 “韦昭度还行。” 李继岌望着对面军阵呢喃了一句,长弓下的阵列正迅速修正填补空缺,他抬起手臂,竖起一根手指。 侧翼方阵,徘徊的五百轻骑轰然冲出,避开锋线拐出一道长长的弧度,在马背上挽弓搭箭。 龙虎军中,一千轻骑也在飞快奔行出侧翼,两边俱是唐军制式角弓,没有装备上的优良,只有人数与作战经验对比,神策军大抵清楚对面的陇右边军数量少于他们,但经验丰富,并不与对方展开游斗,而是对射一阵后,直接推挤上去,依靠数量想要将对方压制。 飞奔之中,陇右边军轻骑瞬间散开,以数骑、十骑为小队,敏捷的操控战马,一边挽弓射箭,一边拉开距离与同伴相互配合,并不与对方短兵接战。 短短一瞬的交锋,龙虎军轻骑便吃了亏,不少人中箭落马,抛下了马背,韦昭度不敢撤回他们,一旦没有骑兵牵制对方轻骑,右侧方阵就会被不断骚扰。 “左右两翼推进,吃下这三千人!” 思绪闪过脑海,韦昭度不敢犹豫,迅速拿定主意发下了命令,位于中军左右两个两千人的方阵改变了坚守姿态,保持整齐的阵型朝锋线徐徐推进。 “跟他杀!” 几乎在同时,李继岌在马背上发出相同的将令。三千人组成的阵列徐徐推出,弓手掩在盾卒后面边走边射,箭矢在锋线交错而过,落入双方推进的阵列当中溅起血花。 双方逼近锋线的刹那,三支方阵指挥使拔刀嘶吼:“杀——” “杀!!” 三千人几乎同时嘶声呐喊,坚定盾牌连成一片,枪矛下移组成枪林,猛然间奔行起来,迈开的脚步轰然在这原野炸开震动地面。 “杀——” 对面龙虎军四千人也在呐喊,从左右穿插进了战场,对射的箭矢在人群里掀起些许的波澜后,盯着逼近而来的三千人,许许多多的士兵咬紧了牙关,握着兵器的双手、臂膀,迈开的脚步都这一瞬间颤抖。 然后,极力张开嘴,发出:“啊啊啊啊——”的嘶吼,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挤压着同袍迎着同样冲来的陇右军狠狠撞了上去—— 轰轰轰! 盾牌与盾牌相抵,震的盾后的身形僵硬后退,周围无数长矛探出缝隙,照着人的头顶,刺在盾牌、对方面门、身躯疯狂捅刺。 噗噗! 噗噗噗—— 鲜血溅开,人的身体瞪大眼睛,不停的冲撞、挤压中永远的倒下了。 第两百二十六章 师娘广德公主 冬日清晨,阳光照进微开的窗棂,暖炉升腾袅袅余烟,丫鬟打来的温水放去木架,丰腴的身姿下来床沿,哗啦啦的水声里,女人拧干了毛巾,转身递给床上的身影。 “刚才听外面管事的说,广德公主要请叔叔过府?” “嗯,去陇州时,殿下来过一封信,说是待我回来,便设宴款待。”耿青洗好脸,套好鞋袜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伸开双臂,一边让丫鬟取了衣袍给他穿戴好,一边看着木架铜盆那边清洗的背影,“不过,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毕竟打进长安,把她家皇帝撵跑了,总得要说些什么。” 白芸香擦了擦手上水渍转过头来,有些担心的叮嘱:“那多带些人去。” “想什么。”耿青笑笑,手指弹了一下女人额头,待系好了腰带走去房门,“她是公主,也是我师娘,会有什么危险,带九玉一个就够了。” 说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清晨的寒风扑在脸上,身上温热迅速褪去,忍不住打了一个寒蝉,整了整披在肩头的毛领,快步走去前院,穿行过长廊,院中遇上的丫鬟、仆人匆匆分去两侧躬身埋头,他们当中有人熟悉耿青的,知道他对下人和善,但与以往不同了,主家已掌权势,听说攻进长安的陇右军,许多兵卒都听主家的。 权势在身上,不得不让人畏惧。 耿青对待下人和善,其实也有原因,这些身边侍候的人,笼络起来,对自家生命安全可是极大的一个保障。 走过几个丫鬟身旁,大抵明白这些人心中所想,亦如之前朝他们笑了笑,说了句:“都忙去,家里规矩没有那么森严。” 几个丫鬟垂着头,瞥着主家走远,相互对视一眼,起身走到一起,偷笑的轻说什么,叽叽喳喳的走过廊檐,被院中管事干咳一声惊醒,慌里慌张的矮身福去一礼,匆匆走掉了。 耿青来到前院,九玉、窦威是他身边人,只在军中挂了职务,大多数都会在这里听候差遣,过来时,中堂还多了一个人,张怀义几乎半身包扎,又穿了厚实的衣袍,懒懒散散的斜靠椅子上,看到耿青,只是随意的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听说李家那个女人找你过去?” 侍女端来热茶,耿青坐下抿了一口,听这伤员问他,笑了笑,放下茶杯,“师娘有召,自然要过去的,再说,她是李家人,为她李家说一些话,听听也无妨。” 说着,让厨房那边置下早饭,四人围着桌子一边吃,一边讨起李继岌、赵周仪等人收降俘虏的进度,辰时二刻刚过去,便收拾一番,备上礼物,耿青只带了九玉,乘坐马车前往曾经的驸马府,若是选在下午,对一个寡居的妇人来说,影响不好,何况还是自己师娘。 不久,穿过百官府舍大道,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邸门前,与曾经一样,门前一对石狮,只是缝隙角落斑驳了不少青苔,门匾依旧写着‘于府’二字,看得出这位广德公主对于死去的丈夫爱很深。 耿青走进门檐,按着漆红大门上的铜环拍响,片刻,有人过来,将门扇打开一条缝,门房老头看着外面衣衫整齐,披裘戴领的两人,“殿下早已不见外客,两位请回。” “老人家,我姓耿,名青,字季常,驸马的学生。”说着,他将请柬和拜帖一起递了进去,门房老头看了看,又仔细端详一番,“这位公子,你岂先在外面等候,小老儿去问了管事,让他过目才行。” 耿青笑着拱了拱手:“有劳。” 门扇重新阖上,脚步声远去后不久,再次回来,厚重的府门打开,门房老头身旁,多了一个年纪五十左右的老者,见到耿青,以及九玉,拱手施礼,随后站到一侧,请了两人进去。 “门房不通文墨,不识上面内容,怠慢二位了,请随我来,殿下在佛堂那边。” “请。” 耿青点头,带着九玉跟那老管事进了府邸,府中建筑、陈设与原来一样,只是物是人非,再看时多有些感慨。 一路前行穿过前院,中庭右侧的偏厢,原来驸马的书房相邻偏间,改成了佛堂。 “到了,便是这里。”老管事领着耿青到了门前,躬身后退离开。 这边,耿青过去看了眼老师的书房,那张檀木的书桌,他抬手拱了拱,片刻才转身走去旁边那扇木门,轻敲了两声,便推门进去。 堂间明亮,灯柱贴墙而立,贡桌两侧香炉,檀香袅袅,桌上,铺盖的黄布,两盘糕点果脯重叠供奉神龛前,一袭青衫的身影跪在蒲团,一声一声的敲着木鱼,女性淡淡的声音不停念叨。 “无量归处大海圣众供, 智能眼无晦亦无光然, 我等众生无边亦无际, 黑暗无明二障悉净除” 过得一阵,待的念出的祈愿文跟着木鱼停了停,耿青站在门口朝背影拱手施礼。 “学生拜见师娘。” 那边,木槌轻轻放下,素手拨着佛珠,广德公主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神龛中的佛像念了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方才垂下双手转身看去耿青,后者也在打量妇人,自当年光德坊一别,近四年未见,头发更加斑白,精神气显得比从前好上许多,广德公主看到耿青,抿嘴轻笑,邀着他去旁边的席位坐下,九玉跟过来,站到一旁。 “这位是宫里的?”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殿下,从小生长皇宫,一眼看出了九玉的身份,后者也不恼,只是点了下头,“顾常侍是我阿耶。” “顾常侍?” 李寰让下人沏好茶水端来桌上,拨着佛珠神色平淡看去耿青。 “我在宫里长大,顾常侍相处、照面数也不数清了,我小的时候,他便那般老了,到的前几年黄贼入京他过世时,还是那般老,若是没有黄贼杀进来,或许顾常侍还在的。” 九玉若有所思的闭上眼睛,一旁的耿青拱起手:“师娘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我可没什么教你。”广德公主不受这礼,起身走回贡桌前,望着神龛里的菩萨,礼佛一拜:“我心出家,身受戒律,只是不愿看到他的学生落个身死的下场。” 耿青闭上眼睛,大抵猜到了这位殿下所指的什么,刚才她用黄贼为喻,就是告诉耿青不要学对方行事。 “师娘放心,黄贼是学生当年赶出长安的,自不会学他。” “那师娘就放心了,若你学他,就是取死之道,诸道节度使绝不放过你。其实,师娘终究是李家的人,身受生养之恩,也希望你能约束李继岌,不要残害皇室,黄贼一事,宗室已剩不多,希望你啊,能看在师娘面上,放他们一马。” 老妇人挽着佛珠转过身来,朝一侧墙下席位上的耿青缓缓躬下身子,令得耿青急忙起来,绕去边上将妇人搀扶起身。 “师娘莫要说这些,学生本就不会在长安多待,到时还会撤回陇右。” 安抚了广德公主,耿青又陪她唠了一些家常,将陇右发生的事当作谈资,讲给她听,权当解闷了,快至中午,这才带着九玉告辞离开,李寰也不挽留,将二人送到门口,便折返回府。 外面街道,马车还未驶入坊街,窦威骑马从来时的方向赶来。 “赵军使传来消息,杨复恭几个宦官今日私底下去见了李留后” 车帘在风里浮动,耿青蹙起了眉头,这几个宦官权欲极重,撺掇自己不成,将主意打到李继岌身上了。 “大春,驾车去皇宫。” 他放下帘子,低声吩咐了一句。 “驾!” 大春挥舞鞭子抽响,驱赶着车架调转了方向,回到府舍大街,向西去往安福门,不久,他见到了李继岌。 以及,杨复恭等宦官。 第两百五十章 春来又一年 清晨,汤碗徐徐热气被晨风吹散,素柔的手伸来,指尖捻着汤勺喂去丈夫口中,巧娘笑着男人嘴边微微溢出的汤汁,拿手帕给他擦去。 “都当爹了,喝汤还洒出来,真像个孩子。” “男人都有一颗不变的童心。” 耿青看完信上内容折好放去袖里,端起汤碗直接放去嘴边,一口两口飞快喝尽,转头又在巧娘脸上啄了下,印出湿漉漉的印子来,惹得女子娇嗔。 “夫君真是的,才擦好的妆” “那些胭脂少擦点,你怀着孩子呢。”耿青抹了抹唇上粉末,俯下身子,轻轻贴去妻子七个月大的肚子,隔着布料明显能听到里面的小家伙不老实的翻腾。 夜里的时候,两人床榻上,巧娘亮出鼓鼓的肚子,偶尔能看到小小的脚掌蹬在肚子,清晰印出脚印,每到这个时候,巧娘又是激动,又疼的去拿手捶打耿青,不过后者看得乐呵呵傻笑。 虽然已做了父亲,但并没有陪伴念儿出生,这令他有些遗憾,此时的小生命,那是一点点看着在巧娘肚子里成长,再有两三月就要降临这人世间了。 怎能不期待? “好了,你也该去休息,为夫还要去前院,有什么事要做的,直接让丫鬟代劳,别像刚才跑去端莲子汤给我送来,要是磕着绊着,让我怎么活?” 耿青贴着妻子的肚子听了好一阵,像王金秋一样唠唠叨叨,巧娘安静的笑眯眯听完,连连点着圆润的下巴‘嗯嗯’的附和。 看了看天色,时辰已不早了,见丈夫还在说,连忙捧着耿青的脸从肚子上搬起来,双唇按去有了微微胡须的嘴唇,亲昵的‘啵’了一声。 “夫君还是不要耽搁了,快些去做正事,这里不用你了。” 还想叮嘱几句的耿青被赶了出来,笑呵呵的向门外两个服侍的丫鬟笑笑,便转身走去前院,门旁的侍女低头偷笑,像这样没什么架子的主家太少见了,对下人们也都和颜悦色,府里的众仆都记着情呢,做起府中大小事来,都尽心尽力。 远远见到耿青,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退到旁边笑容满面的问好,这也是耿青要求他们,毕竟谁也不喜欢看到一张张愁眉苦脸。 “主家,早。” “不早了,天气尚寒,多穿点衣裳,胸都露出来了。”耿青指了指刚从前院出来的丫鬟,后者脸唰的绯红,却隐隐挺了挺开敞的胸襟,露出白皙的小沟,可惜主家负着双手脚步飞快走了过去,看也没看她,令得那丫鬟轻跺了几下脚。 来到前院,绕过屋角的檐下,窦威、大春正在中堂喝茶,一边比划手势,一边窃窃私语,周围还有几个能进中堂参加议事侍卫,都是曾经的绿林侠客,还有耿家村出来的石头、二狗,不过这些年也有了大名。 众人见到耿青进来,急忙起身,而窦威、大春两人一年里都有些微微发福,尤其窦威身形又胖了一圈,仿如浓须大眼的弥勒。 “见过主家!”他一开口,被耿青忽悠练了几年的嗓门,震的人耳膜生疼,侍候的一个侍女捂着耳朵转身就跑。 他若扯开了嗓子,能把飞过屋顶的鸟给吼下来,不过拳脚、兵器上的功夫却荒废了许久,也就二三流的水平。 放在平时,只要不开口,耿青的‘火云掌’轻易就能将他拿下。 堂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屏风那边给盆栽‘云松’修剪枝叶的九玉,像是不老一般,当年耿青见他什么模样,这么些年下来,还是那般模样,那张阴柔俊俏的脸越发白皙圆润,嗯,用耿青的话说,男生女相,变漂亮了 至于武功,已经很少见他展露,但窦威悄悄跟耿青说过,可能已臻化境,自成一家了。 不知能不能敌得过我‘大火云掌’ 耿青看着神色专注修剪盆栽的身影想了想,挥手让窦威、大春随意,便走去首位坐下,说起陇右的一些近况,将纸条给他们传阅。 “赵周仪最近会来长安,私下里还是要和见上一面,让他跟岐王说说,压一压上缴朝廷的税赋 去年陇右、凤翔两地商税、牛马可观,两人却太过老实,如实上告给朱温,被抽了几层走,等他过来,得好生说道说道。” 陇州、凤翔的事,耿青很少瞒众人,能说的,基本都会给他们说说,一来让人觉得跟着他有信心,根基尚在,就有盼头;二来,提醒自己一行人留在长安不过权宜之计,不生出长居此处的想法。 堂中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跑过庭院,管事领着一个着甲胄的汉子进来,乃是朱温亲子朱友珪,对于这人,耿青的印象,还是他媳妇张氏,一年之中,他常被唤去朱温那里,多是这妇人作陪 剩下的印象,就是听张氏说朱友珪虽贵为梁王亲子,母亲却是营妓,令朱温不喜他,也不喜她这个儿媳,只是房事发泄,才顺道叫她。 大概因耿青是后世人,对女性颇为尊重,让张氏有些好感,才将私密倾述给他听,床笫上倾其技艺服侍,时日一长,耿青跟朱友珪也接触起来。 可见面,总是有些尴尬。 “世子怎来了,快坐快坐。”耿青起身迎上去,客套一番后,着人斟茶看座,后者抱拳还礼,便坐到侧位,对于耿青,朱友珪只知自家媳妇跟父亲有染,并不知面前这位耿青也有一腿。 而且从私交上来讲,他跟耿青走得近,权因父亲对此人看重,若是能交好,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 侍女上茶退开,他笑呵呵寒暄几句,说起正事。 “家父原本遣心腹过来,招尚书令过府。友珪也想念尚书令,干脆将差事接下,亲自过来一趟,倒是有些冒失了。” “世子说哪里话,你我还分什么彼此,不知几时过府?” “巳时。” 这个时辰段过去,大抵是要留他吃午饭的,耿青琢磨了下,点点头将事应下,那边朱友珪将话带到,加上中堂人多,也就不便久留,与送他出去的耿青随意说了些话,上马带着侍卫离开。 每次见到他,都有些尴尬。 呼~~~ 耿青呼出一口气,待对方走远,方才返回府里,刚一坐下,侧位的窦威挤在圈椅上皱起浓眉。 “主家,那梁王又叫你去?好些时日没叫了,怎么突然又遣人来,还是朱友珪亲自跑来。” 最近东面有些不太平,北面的李克用也拿下幽州返回晋地,不得不让人多想,窦威旁边的大春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大柱,梁王祸害那么的女子,找你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大厅陡然安静下来,大春抬起脸,就见窦威及众人目光怪怪的看着他,就连九玉也停下修剪的动作,微微侧脸,眸地泛起寒光。 “看我做什么?”大春有些无辜缩了缩脖子,“梁王做的那些事,常人能做的出来?喜欢人妇就算了,自家儿媳、女儿都不放过,万一他忽然不好那口,想要尝鲜,喜男” 咳咳! 耿青越听越惊悚,连忙干咳两声,才打断大春的胡言乱语,挤出点笑,拍了拍扶手。 “图我什么?图我长的黑?” “万一他看上九玉呢?让大柱你将九玉赠给他,也不是没那可能。” 一时间,窦威嘴角抽了抽,余光下意识的瞥去屏风那边,周围其他人连忙脸转开,大春还在说话,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大春,随咱家出来一趟,有件事要与你说说。”放下剪子的清瘦身影负手走了出去。 “哎,这就来。”大春朝背影应了声,走到门槛,回头又朝中堂的耿青,还有窦威等人笑道:“去去就回,等会儿接着聊,正兴头上呢,等我啊!” 笑嘻嘻的说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他哼哼的声音,片刻后,声音消弭了下去。 “咳咳,好了,将大春忘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散了散了。”耿青挥挥手,刚才大春那些话,自然没放在心上,轰散众人,带上窦威,还有陈虎、赵龙、李彪,领着二十多人出了府邸。 马车已经停在那了,待耿青上去,大春已经一瘸一拐的爬了上来,两边眼眶乌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坐在那,抓着缰绳抖了一下。 “驾!” 喊出声时,嘴角拉扯的青肿的位置,疼的龇牙咧嘴。 “以后干脆改名叫耿大胆好了。惹谁不好,非要招惹他,没把你骟了,已算运气好。” 听到吸凉气的声响,耿青握着书卷笑起来,大春捂着疼痛的地方,口鼻间哼哼唧唧,驾车往前行驶而去。 车辕缓缓滚动,侍卫悬挂刀兵紧随在后,穿行过繁闹的集市,到达梁王府,耿青只带了窦威和陈虎三人随府中管事进去。 府里上上下下多是认识他的,知晓是梁王心腹好友,颜面上恭敬有加。 不久之后,耿青入了前院,会客的中堂见到了朱温,正捏着一张书信坐在椅上,眸地蕴着怒意,信上内容,是他女儿死在了夫家,天雄节度使罗绍威府里。 呯! 茶盏摔碎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 第两百五十一章 梁王府上座上客,可还记得长安旧时友 瓷片叮叮当当落在步履前翻滚几圈,随后被耿青捡起来在指尖把玩,看着负手背身的朱温,笑了笑上前拱手施礼。 “梁王这是发谁的火?着人押过来就是,顺道看看家中可有好妇。” 也就耿青敢跟朱温说这番话,同好之人有相同话语,朱温没少跟他这般说,耿青越是这般,他就越是放得开。 那边,听到这番话,朱温似乎没有多少心情,抬手摆了摆,转过来走去首位坐下:“为兄倒是想,可太远了。” 语气顿了顿,伸手让人看茶,将手里的那份消息递给耿青,“我女儿病亡,才嫁过去两年,好端端人就没了,这老东西,还想让我出兵帮他把魏博的牙军给灭了。” 那边,耿青翻看纸张,上面内容只有两条,一则是朱温之女新亡,二则是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担忧魏博牙将李公佺谋乱,想请朱温过去帮衬,毕竟是亲家。 嗒~ 耿青手指陡然弹了一下纸面,脸上泛起笑容,道了声:“好!”惹得朱温皱起眉头看过来,便连忙解释。 “这罗绍威不是给兄长一个报仇的机会?还能一举将魏博六州收入囊中。” 嗯? 朱温愣了愣,他被女儿的死,气得头昏脑涨,被耿青这么一点醒,都是聪明人,很快反应过来。 一拳猛地砸在桌面,唰的站了起来。 “兄弟此言甚是”他呵呵,面露冷笑负手在堂中走动几步,“助他也就是助我,还能平白得六州之地。” 朱温与耿青所想之处,借女儿新亡吊唁之名,迅速出兵入魏博,将李公佺等人剿灭,顺道也将六州之地给占了,至于那罗绍威,毕竟是亲家,杀了情义上说不过去,到时候举家搬去洛阳,或汴州安住。 “呵呵,恭喜兄长双喜临门。”耿青跟着笑了笑,起身拱手道贺。 “还有一喜?” “出兵魏博,也可助滑州攻略朱宣、朱瑾二人,拿下天平、泰宁两军。” 闻言,朱温看耿青眼神都不一样了,倒不是战略层面,而是经过一年后,忽然站在这边为他出言谋划,自从将人迁来长安,一年时间里,虽然常聚,但少谈及军政之事,这让朱温不由想到汉末曹操降关云长之事,生怕锦衣玉食厚待,却又反了出去,一点都不念及恩情。 此时耿青说出这番话,令他心里多少是高兴的。 “季常能为我言谋,为兄倒觉得三喜同来才对,哈哈走走,后厨刚请了几个厨娘,身子壮,屁股大,手艺更是没的说,季常随为兄过去用饭。” 外面天光明媚,温热起来,耿青做了请的手势,跟在后面,随朱温去中堂侧厅,几个儿媳也都来了,不过这次还带了自家丈夫,看上去是家宴,神色上与之前私会自然不同,规规矩矩围坐两桌,朱温的侄子朱友伦也过来,看到耿青只是略微点下了头,便走到亲近的堂兄那桌吃喝说笑。 能进这梁王府,不能说明耿青地位有多高,反而有些尴尬,他非朱温嫡系,一手带出来的幕僚,而且还是朝廷里挂职了的尚书令,兼陇州刺史,这边除了朱温,没多少人亲近,朝廷那边对他也颇为忌惮。 “季常,不用管他们,你我兄弟相交,看小辈眼色做甚。”朱温看了眼那边刻意保持距离的子侄,随意摆了摆手落座,或许之前的事被耿青说开,心情舒缓,显得高兴,拉着耿青就是喝酒,酒意上头了,甚至朝邻桌的王氏、张氏唤了两声,将两个儿媳叫过来,坐到旁边陪酒。 那桌的朱友文、朱友珪只是看了眼,都没说话,像是习以为常了。 “兄长,干脆魏博那边,让青去。”耿青颇为尴尬的看了眼身旁的张氏,后者因丈夫就在不远,也不敢像之前私会那般露出媚态,安静的吃着饭菜。 一旁,抿了口儿媳王氏递来的酒水,朱温惬意的舒了一声,摇摇头:“不成,那边你不熟,过去也难有作为,为兄知道你想子明了,想跟他见见面,可是啊长安还需要人呢,到时候,我让友伦留下,他是李晔身边宿卫都指挥使,由你在外援手,为兄就放心将长安交到他手中。” 他说话声音很小,两边陪酒的王、张二女却屏住呼吸,安静的倾听,朱温喝斥了句:“继续吃饭。” 吓得两个儿媳妇连忙将脸偏开,挪着凳子远离了一些,朱温哼哼两声,这才压低了嗓音继续道。 “为兄根基俱在汴州,如今出来一年,总得回去坐镇,省得有宵小见我不在,趁机乱来。” “确实如此。” 耿青有些遗憾的叹口气,惹得朱温哈哈笑出声来,周围的安静这才打破,重新热闹起来,身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气氛热烈之中,耿青也得到朱温授意,端了酒水过去跟那朱友伦说话,对方表情不自然,看着比他年岁还小的耿青,有些不屑,可看到朱温望来的目光,只得与耿青轻碰了一下,耐着性子坐在一块说些话。 套了交情,朱友伦语气不那么生硬冰冷,但脸色高傲并未减去多少,耿青自然看得出来,只是笑了笑继续拉着对方聊些家常,论脸皮厚,能甩这朱友伦十条街。 端起酒杯朝对方敬了敬。 “友伦贤侄,往后长安这边,你我当携手进退才是。” 朱友伦嘴角抽搐,显然被这话气得,可碍于叔父的面,只得碰了一下,捧着酒杯侧开身一口饮尽。 “尚书令所言,友伦记在心里,若无其他事,我与几个兄长还有其他话要说,尚书令不便听。” 朱友文、朱友珪见状,连忙过来打岔,缓和中间关系。耿青与他们也都一一喝了一杯,一连几杯下来,脚步虚浮,走路都有些摇晃,回到朱温那边,脸红的吓人,连连摆手拒绝了朱温举来的酒杯。 “兄长,青实在喝不下了,不得不先退席,回去休息。” 朱温劝说,耿青执意要走,便起身送他,那边朱友伦起身也告辞,他是宿卫都指挥使,不便久留的,需时常看顾皇宫那边,干脆代替朱温将耿青送到门外,他翻身上马,缓缓来到车前,隔着车帘低声道:“别以为跟我叔父称兄道弟,在我面前你还不够格,待叔父回汴州之后,长安之事,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做正事,少掺和进来。” 说完,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一队百余人的宫中禁卫去往街尽头。 风吹过帘子,醉酒的耿青撑着下巴靠在软垫上,马蹄声远去时,他睁开眼睛,眸地清澈透亮,哪里有什么醉意。 低声说道:“大春,走。” “驾!” 马车随着侍卫队伍驶出清冷的百官府舍大街,汇入熙熙攘攘的西市人群,往光德坊过去时,经过一家酒楼,有杯盏从二楼抛出,呯的落在马车顶上。 前面骑马的窦威回头暴喝:“谁——” 嗡的巨响,震的周围人捂住耳朵蹲去地上,耿青掀开帘子,抬起目光望去,二楼栅栏,一身黑色衣袍的中年男人靠着檐柱,手中悬着青翠的瓷壶,须髯飘飘。 “怀眠兄?” “尚书令官居一品,又是梁王座上客,竟还记得昔日旧友,不妨上来喝上一杯?” 听着语气不对,耿青微微蹙眉,还是掀帘下了马车,带人走进了酒楼,店家伙计早在门口就听到了刚才那话,哪里敢怠慢,连忙在前面引路,恭恭敬敬的将耿青送上二楼。 上面,没有几座客人。 秦怀眠所在的席位,王飞英也在,他脸上多有怒色,正看着上楼来的耿青。 第两百五十六章 帷幕,落子 嗒~ 仿如棋子落盘的幻听,秦怀眠睁大了眼睛,脑海陡然浮起光德坊的那位挚友,这般大的动静,对方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以他的性子 “陛” 秦怀眠失口喊出这个字,那边的皇帝正享受着对面蒋玄晖吃瘪的感觉,那一声‘陛’的话语根本没听到,只是上前两步,抬手一招。 “龙骧军何在,速上来护驾!” “龙骧军在此!” 一道雄壮的声音响彻下方骑军阵,为首一将下马拖刀大步走上石阶,厚重的刀锋刮出石阶粉末,周围宿卫都兵卒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那汉子须髯浓密,身材高大,全身着铁甲,径直挤开稍显瘦弱的蒋玄晖,刀杆‘呯’的拄在岩砖,半跪而下。 “龙骧军都虞侯杨怀雄拜见陛下——” 李晔笑容僵住,盯着陌生的面孔,迟疑的挤出一声话语:“大将军李顺节何在?” “陛下稍待!”杨怀雄起身,面容肃穆推到一侧,下方有人提了什么东西飞快上来,他声音豪迈响亮。 “大将军欲效仿陇右之举,趁乱袭城,臣已斩之,人头在此,还请陛下查验!” “什么?!” 李晔、一众文武露出惊惧,目光下意识的投去上来的兵卒手中,就见一颗人头面无血色被拎着举了起来。 嘶~ 人群里尽是一片吸气声,就连被挤到一旁的蒋玄晖都有发懵,看着面前的壮汉,一时间难以分清到底是友还是敌。 “陛下可安好?” 这时一声清脆中正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不知何时过来的一辆马车停在了骑军阵里,掀开的车帘,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男子笑眯眯的下来车架,负起双手迈着小步,不急不慢的走上来,开道的龙骧军骑卒恭敬的分开两侧,将宿卫都的士卒挤去了更里面。 “尚书令”蒋玄晖脑中嗡嗡乱响,迷糊的抬手相拱,正欲说话,耿青上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枢密使放心,都是为梁王分忧,耿某听到都指挥使出事,立马就赶来,好在陛下没什么大碍,眼下一切就交由在下来处理。” 蒋玄晖犹豫了一下,但看到对方身后数千兵马,嘴唇咂了咂,选择将嘴闭上。 “耿青。” 到的眼下,看着对方从龙骧军中出来,李晔怎会还不明白始末,手张了张,捏紧起来微微发抖。 口中,却还是说道:“有劳耿卿跑来一趟,都指挥使落马而死,并非有歹人在宫里作祟,用不着这般大动作” “陛下如此说,臣就放心了,都指挥使乃梁王爱侄,又是朝中宿卫将领,如此死的不明不白,让人生疑,你说对,枢密使?” 还有我的事? 蒋玄晖已经选择闭嘴了,没想到还是将话引到他这边,不过他带兵入宫,自然也是为这事,点了点头,附和:“尚书令说的确实如此。” 耿青朝他笑笑,目光看去皇帝。 “陛下,今日一早,前宰相张濬被都指挥使满门砍了脑袋,他可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一家,那得多大的仇啊,可据臣所知,张相与都指挥使可没什么交集,怎谈得上仇怨,如此一来,都指挥使必然手里掌握了张相什么罪证,今日杀了对方,带兵入朝,就是不知,他在朝中与诸位说了些什么,问了一些什么?!然后就不明不白死在宫里,换做谁,谁都存疑。” 张濬一家被朱友伦杀的事,蒋玄晖自然知道的,一个废相,杀了就杀了,他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对方看不过眼,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细节。 那边,一帮文武被问的不敢说话,脸色惨白全是冷汗,这话可不好接,朱友伦在朝中说的那些,肯定瞒不住,询问宫中侍卫、宦官就能知道,可一旦将话接过来,不就坐实了他们当中有人行不轨之事。 “看来诸位是不肯说了。” 耿青不担心有人反扑,视线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孔,看到秦怀眠时,目光转开,负手走动起来。 “不过,两日前,都指挥使可是来过耿某府上,他跟在下提过一些事,似乎城中一些人不满梁王” 他眯起眼睛,与李晔错过一个肩头,一句一顿:“意欲趁梁王不在长安,控制城池,占据皇宫,囚禁陛下。” 一旁的李晔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后方的文武众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参与其中的如张文蔚、崔远等人,几乎站立不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晔使劲转过脖子,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当然是替陛下抓出心怀不轨之徒。” 错开两步的身影,背对李晔,缓缓侧过脸来,目光锐利,如鹰视狼顾之相,“好让陛下安心当皇帝。” 言罢,陡然转身,耿青看向群臣,声音再起,猛地挥手:“吏部侍郎秦怀眠,你意欲谋害陛下,加害都指挥使,此事我早有怀疑,来人,将他拿下——” 人群之中,秦怀眠露出惊色,从未料到耿青会说出这番话来,顷刻,杨怀雄领数名骑卒上来,一把将他从群臣当中拖出,用绳索捆缚,秦怀眠没有反抗,双唇嚅动着,惊愕、呆滞的看着目光凶戾的耿青,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步两回头的被拖走了。 “陛下,事情已毕,可以回宫用膳了。” 轻飘飘的声音从耿青响起来,犹如狠毒的刀锋扎进心里一般,令得李晔几乎昏厥,立在原地许久,直到朱友伦的尸身被人抬走,兵马撤出皇宫,他才被几个士兵挟着去往后苑。 见到满眼期待的皇后,李晔坐在床沿低低的哭了出来。 白云划过窗外。 成千上万的巨大城池里,阳光微斜正照进破旧的小窗,洒在潮湿昏暗的监牢。 铁链拖动的声音里,屠是非打开牢门进来,蹲在角落发呆的壮硕书生面前,将买来的一壶酒水递了过去。 “其实尚书令是在保护你。” 他这样说道。 风吹过破旧的小天窗,天云下的光德坊,回到书房的耿青沾了沾墨汁,落笔洁白的纸面,写出一个个字迹。 “为何要抓老秦。”九玉听到这个消息,不解的看着书写的背影,他不急着等解释,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救他” “朱友伦一死这满朝文武都要遭殃,将他抓起来,好过被砍头。” 耿青看着纸上渐渐阐明的内容,放下毛笔,吹了吹墨迹,晾了一阵,让人装入信封,送到枢密使府上,转手交到汴州朱温那里。 朱友伦死在皇宫,满朝文武、皇帝都不能幸免了。 “之前不是说了吗,血淋淋的多不好,看,现在用不着我们出手了,自有人来收尾。” 他擦了擦手,将娟帕随意丢去桌上,监督儿子学业去了。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入夏、蝉鸣 昏暗的监牢,微斜的阳光透过墙壁上方小窗口落下一束,光尘浸光里飞舞浮动。 刚进来的秦怀眠尚未被定罪,也没遭受恶意的逼供,环境要比大理寺其他牢狱要好上许多,听不见鞭打、哀嚎之声。 “屠兄心明透亮。” 秦怀眠抬了抬脸,目光晦暗,有着失望的神色,只是在角落动了动,伸手将地上的酒壶拿过来,将壶嘴放入口中倾倒。 “哪里有什么透亮,别忘了,屠某可是总捕出身。”屠是非坐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酒壶也喝了口,望着窗口照在地面的光斑,“都指挥使的尸身,我已看过了,死于坠马,脑袋触底,颈骨折断。” 坐在那边的秦怀眠看过去,皱起了眉头。 “就知道非人暗害季常这是借势攻击陛下” “不。” 不等他说完,屠是非打断的说了句,吸了口气,“但都指挥使所骑那匹马,马蹄上方有钝伤,伤到了骨头,上面还有些许石屑。依在场的宿卫士卒讲述,马匹是在飞奔状态下跌倒,都指挥使也从上面跌落,说明那马当时被人用石子所伤,这才造成了朱友伦前扑坠马,头触地而死,可谓算得精妙。” “为何?” “不在飞奔里打前蹄,很难让马背上的骑士朝前扑的,而且出手之人,必定擅长暗器一类的功夫,就屠某知晓的人物当中,只有一个,就在城里。” 屠是非看去书生时,秦怀眠将目光偏转开,对方说的那个人物,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也算得上是故交。 然而就这么一个人,只有耿青能驱使。 不难推测,皇宫里的那一幕,全都是耿青在背后谋划,只有一点秦怀眠有些不明白,耿青杀朱友伦到底是为什么? 那边,屠是非似乎看出书生心里疑惑,笑了起来:“尚书令谋划向来一石二鸟,甚至更多,没有明确的目的,就不是他了,朱友伦死在皇宫啊” 秦怀眠被点通了这一关节,眼眶瞪了瞪。 “嫁祸给天子?” “怕是说少了满朝文武多半也要遭殃。” 屠是非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下来,牢房里顿时安静,他俩都清楚耿青与唐庭有着复杂的恩怨,嫁祸给李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梁王不会杀陛下的,季常这一计,恐怕只会暴露自己。” 好一阵,秦怀眠才说了这句话,语气却略显不足。旁边的屠是非则不这么认为,他道:“说不得,尚书令这是向梁王示好呢?何况,他已将龙骧军握在了手中,怀眠兄别忘了,尚书令还有陇右,李继岌、赵周仪之流对他尊崇的紧。细细算来,陇州、凤翔、加上长安的龙骧军,怕有六七万之数,放在何处都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梁王只会对他更加看重。” “季常所图甚大啊” 秦怀眠叹出一声,望去阳光正从小窗口倾泻进来,想着往后的天子、朝堂、文武所处困境,不由闭上眼睛。 不久,牢门轻轻阖上,穿过窗户的阳光,外面渐渐泛起了彤红,今日早朝朱友伦坠马而死、龙骧军入城勤王、秦怀眠下狱的事已在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口中传遍,相告奔走,试图将事情梳拢还原,看能否将人救出来,或将关系撇清。 能说得上话的枢密使,此时选择了闭门谢客,接到耿青送来的书信后,连忙与自己所写信函,一并交由几匹快马趁还未关城门,沐着残阳飞奔向东。 消息奔过灞桥、顺着黄河穿潼关、峻岭、林野,再到东都洛阳至汴州已经是四月入夏,滑州谢瞳攻略朱宣、朱瑾的太平、泰宁两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将锋线推到濮、郓一代。 而另一边,梁王朱温坐镇汴州不久,将军权下放葛从周手中,携李思安、杨师厚会合魏博军假意一起攻略沧州,暗地里却派长直军校尉马嗣勋以精兵一千以‘送葬’的名义乔装入魏州。 四月中旬,罗绍威携家奴数百,与一千长直军悄然对李公佺驻扎魏州的牙军发起偷袭,一战定下魏州局面。 二十日,两万魏博军反应过来,朱温会同葛从周入驻魏州,远在郓州的谢瞳也遣军五千做出佯攻的姿态。 一时之间,整个魏博卫、相、魏、博、贝、澶六州,不得不在这种包围形势下悉数投降,然而此时的罗绍威才发现,他已经被架空了,朱温对于女儿死在他家的怒火,也在此刻发泄出来,直接将他及其家眷供给三十多口人迁往汴州。 与此同时,既然已陈兵魏博,联合魏博两万兵将攻略沧州,索性就一起收拾了,一旦拿下,也可威胁幽州,给李克用背后钉上一枚钉子,让他感到威胁。 征调后方梁兵北上,算上魏博军、郓州一带的谢瞳所带三万兵马,差不多将近十万人,将魏博六州粮库几乎掏空。 三日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五这天,朱温正与葛从周、杨师厚等人商议对义昌节度使所在沧州用兵,两封信函从千里之外的长安,经洛阳、汴州入魏州过来,呈到了他面前。 看完出自不同人手笔的书信,朱温喃喃了两句,有些不信,翻看了几遍,整个人都陷入沉默,周围将领,如葛从周、杨师厚、王彦章等人见状,也都适时闭上嘴,安静的等候。 下一刻,朱温:“啊——”的一声怒吼,将面前的桌子掀翻,桌上摆放的物件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友伦” 朱温双目通红,身子都有些摇晃,快要站立不住,被牛存节上前一把搀扶才没倒下,他被搀到椅子坐下,又将书信翻开来来回回看了一遍,这才确认了朱友伦的死讯,将信纸丢去了地上,随后被王彦章捡起看了看,脸上同样露出悲愤的表情。 “皇帝怎敢如此做——”他低吼了一声。 他是最早跟随朱温起家的老人之一,自然与同样随朱温一起入草军的朱友伦相熟,可谓是出生入死的同袍。 片刻之后,朱友文、朱友珪等人也赶了过来,抱着父亲嚎啕大哭,叫嚣一定要给堂兄报仇雪恨。 “不用尔等叫嚣,我也会报仇的。” 朱温一脚将抱他腿的朱友珪蹬开,恢复了些许,他红着双目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锵’的拔出腰间佩刀,咬牙切齿。 “友伦是我看着长大的,随我当过大盗、一起跟随黄公起事,我待他如亲子,如今就这么死了,如何向我兄长交代!!” 嗡的一声,剑身将桌脚斩断,他转身朝帐中诸将发下命令。 “攻略沧州计策不变,不过推迟些许时日,葛从周、李思安留下统领魏博,其余兵将随我回汴州,王彦章!” “末将在!”不远的王彦章走到中间重重抱拳。 “你与朱友谅先遣一支兵马去长安,让蒋玄晖择日将皇帝,还有朝中文武一并给我搬去洛阳。” 语气顿了顿,朱温将手中佩剑递给他,走进身旁,低声道:“将这把剑也一起交给蒋枢密使。” 说完,拍了拍王彦章肩甲,后者明白的点了点头,捧过那柄宝剑,一掀披风转身大步走出了帅帐。 “回汴州。” 朱温望着抚动的帐帘,阳光有些令他感到刺眼,发下命令后,他有些虚弱的挥了挥手,将众人遣了出去,孤零零的坐回椅上,双唇微微嚅动,又念起了死去的人的名字。 “友伦我的友伦啊” 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 “什么?” 距离魏博的不远的郓州南面,谢瞳也在两日后收到了朱友伦坠马而死,朱温撤回汴州,以七万兵马将要驻扎河中逼迫皇帝迁都的消息,他将抄录送来的书信对照看了几遍。 整个人立在原地都有些摇晃。 “军师你怎了?” 帐内,还有二将,分别是庞师古、王景仁,连忙上去将他搀住,谢瞳稳下了身子,扶着额头摆了摆手。 “没事,只是都指挥使朱友伦坠马死了,这是信函,二位将军拿去看。” 待两人拿了信函走去旁边,谢瞳坐回椅子,两眼视物都有些发黑,忍不住咳嗽起来。, ‘梁王啊你中季常之计了他要借你刀,杀皇帝——’ 可是这番话,他不敢真正说出来,一旦如此,又会害了耿青的命,就如对方保全秦怀眠一样,料准了他看破计策,也不会透露给朱温听。 ‘人欲季常,你拿捏如此之准’ ‘这是要让大唐亡于你手真狠啊。’ 书生按着扶手慢慢起身,他身事梁王,又不能害故交之命,可将来若是这位好友将矛头指向梁王 ‘到那时,瞳该如何办?’ ‘只有让你真心投靠才行’ 咳咳谢瞳剧烈咳嗽,赶紧用手帕捂住嘴,有些一丝殷红被他飞快遮去手帕里,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变得严肃。 ‘对不住了,季常。’ 他走到帐口,温热的阳光照着他脸上,显得苍白无色,远方攀上树枝的蝉虫发出夏日恼人的嘶鸣。 书生知道,想要耿青投靠,有一种方法能做到,只是有些阴损。 第两百五十九章 迁天子都,往洛阳坐 “请陛下移宫东都洛阳!” 再次喊出的话语,犹如一股冷风拂在人脸上,满朝文武惊愕的抬起目光望去御阶前的二人,大部分脸色变得极为复杂,有人甚至捏紧拳头,想要冲出去,却被相熟的同僚拉住袖口,示意殿外的士兵,这才压住火气没有发声。 “陛下,蒋枢密使在问你,为何不回答。”耿青拱了拱手,躬身中微抬面孔,视线斜斜看去上方,他声音缓缓响起:“不过,陛下既然不想回答,不妨就那里坐着,听臣如何说。” 他侧过脸,狼顾般回看身后殿中文武。 “尔等,也都听好。” 随着说话声,殿外龙骧军兵卒顶替了宫中侍卫,鱼贯而入分散到了太极殿四周,将要处把持,手一一按去了刀首。 士兵进来的时候,耿青直起身,理也不理上方闪出怒容的李晔,负手而立:“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在宫中坠马而亡,梁王听闻噩耗,悲痛万分,整日痛哭流涕,不外乎亲侄死去,更在意陛下之安危,皇宫乃皇帝居所,长安乃皇宫之所在,指挥使能在皇宫坠亡,可想陛下安危难有保障。” 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摩挲几下,声音里,耿青转过身走去众臣中间过道:“梁王近日彻夜难寐,苦思冥想难有更好办法,唯有一策,可将做到两全其美,既能让梁王不再担心陛下,又能让梁王进表忠心,时刻看望陛下。” 脚步站定,耿青回头看去御阶上怒目而视的天子,一字一顿:“便是请陛下移驾洛阳。” “放肆!!” 队列中,早有人忍不住,待耿青话语落下,从文臣队列冲了出来,指着耿青、蒋玄晖,“分明是梁王欲行不轨,你二人则助纣为孽,就不怕天雷落在你家头顶!!” 周围文武看着站出的那人,乃京兆尹裴枢,王飞英的顶头上司,不过眼下,没有任何交情可攀了。 耿青眯了眯眼睛,脸上仍旧带着笑容:“京兆尹这话就错了,天雷落不落到我二人头上不知,但若是口出狂言,刀会落到你头上。” “裴某行得端,立得正,就算刀口现在砍下来又如何,迁都之事,岂是尔等两人能决议?就算梁王朱全忠来,他也没资格!” 呼啦! 大殿四周兵卒,刀锋齐齐出鞘,蒋玄晖挥手:“尚书令不用跟他废话。”话语一转,朝殿外侍卫吩咐:“将他拿下——” “两个乱臣贼子!” 风吹过长安,阴暗牢房,发髻蓬松的身影靠着墙壁,拿石块划下一道道字迹,偶尔鸟鸣从天窗划过,他抬了抬头,照进来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好像刺痛了一般,眼泪流了下来。 屠是非走在刑部公房,看着马匹检查出的伤势,笑了笑,伸去烛火将其点燃,丢到了地上。 片刻,他打开房门走出,风吹进来,将仅剩的灰烬旋的满屋飞舞。 外面的天空,渐渐有阴云飘来,响起了雷声。 “两个乱臣贼子!” 太极殿内,裴枢捏紧双拳怒叫冲了过去,就要纠缠两人厮打,耿青抹去腰间佩剑时,一旁闪出了寒光,蒋玄晖一把抓住冲来的裴枢手腕,手中刀锋‘噗’的一下,插进对方腹部,带着鲜血又从背后捅出,将官袍都顶了起来。 “真当蒋某泥捏的?” 蒋玄晖拖刀在尸首衣袍上擦了擦血迹。耿青朝众臣笑了笑:“在下可不是在跟诸位商议,你们只需安静的听着就是,莫要再学京兆尹做不明智的事。” 周围文武百官闭上眼睛,一些眼中愤怒难以遮掩,却无法像裴枢那般冲出来仗义执言。 每一个字眼冰冷的敲在众人心头,耿青负手走过几步,停在一个发髻斑白的老臣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他,轻声询问道:“你是户部尚书独孤损?” “正是。”老人声音低沉,脸微微偏开,不与他对视。 “那独孤尚书可同意迁都?” 轻飘飘的声音问及过来,仿如有泰山之沉,老人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喉结滚动,犹豫了片刻,艰难的点了点头。 “独孤损附议。” “善!”耿青满意的拍响巴掌,举步走回到前列,袍袖‘哗’的一下拂开,笑眯眯的眼神陡然一厉,目光威严扫过四周:“尔等还有谁反对?!” 殿中文武再无人回应。 雷声响彻天际,繁华的巨城,百姓、商贩抬起衣袖,匆匆忙忙跑去了街边屋檐,哗哗的雨声骤然落下,无数长街泛起茫茫水雾。 大雨如注,连接天地的水汽,城中另一头,写有‘耿府’二字的大门之中,刺绣的巧娘手中小衣忽然坠落,捂着肚子发出大叫。 引起一片混乱。 轰—— 雷声滚过皇城,雨水滑过宫顶琉璃,在宫檐织起了珠帘哗哗落下。 大殿之中,水声掩盖了一切。 耿青回头看了眼蒋玄晖,朝他点了点头,便上前朝龙案后的天子李晔拱起手,声音威严中正。 “陛下,朝中文武俱赞同梁王之意。” 上方,李晔目光来回在文臣、武将队列扫视,声音略显慌张,抬了抬手:“诸卿,迁都乃大事,可还有异议,但说无妨,若是有理,朕都能听进去。” 见无人出声,皇帝急的从龙椅上起来,撑着龙案,声音更加急促。 “但说无妨,朝议本就畅所欲言,朕不怪罪,想必尚书令和枢密使亦不会怪罪。” 下方文武百官微微动了动,低着头互相看了看,多是叹了口气,选择了不说话。李晔痛苦的闭上眼睛,身形踉跄半步,跌坐回到龙椅,御阶下的耿青,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迁都。” 话音一落,蒋玄晖呯的将剑尖拄去地砖,殿中文武齐齐拱手躬身:“还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考量,迁都洛阳!” “朕”李晔看着满朝文武躬身下拜请求,几乎艰难的挤出一声:“朕准。” 旋即,耿青点了点头,挎剑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跨出殿门的刹那,他侧过脸,声音传去太极殿。 “孺子可教。” 九玉撑了油纸伞遮来他头顶走去雨幕,殿中龙骧军士兵一一跟在后面,踏踏踏整齐的脚步声响起,蔓延皇城。 轰—— 雷声更加密集,夏日暴雨倾城,全是哗哗声响。 第两百六十章 吾家有贵女 哗哗! 长安上空水汽弥漫,马车出了皇城驶过雨幕,车中声音不时催促驾车的大春,后者连连吆喝马匹,碾着路面积水飞溅过去。 ‘吁!’ 马队、车辆不久停在了光德坊‘耿府’门前,天色灰暗,门口早早挂起了红灯笼,门口有仆人踮脚眺望,见到从车上下来的身影,连忙跑到雨中,神色焦急,指着府里结结巴巴好一阵,才说出话来。 “主家,夫夫人她” 油纸伞下,耿青皱了皱眉,见仆人神色,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人推开,顾不上雨水,一掀袍摆飞快冲进了府门,九玉、大春对视一眼,车也不管了,跟在后面一路飞跑起来。 一路过去后院,能看到不少仆人丫鬟神色紧张,立在檐下朝后院张望嘀咕说着什么,见到长廊下跑过的身影,连忙闭上嘴。 耿青紧抿着嘴,衣袍、发髻都被雨水浸湿,冲过了月牙门,到了后院这边,母亲被白芸香搀着立在檐下,左右还有其他院里的婆娘,二十多个俱在这里,耿念站在当中,扒着门扇好奇的垫脚,想要朝里看。 王金秋焦急的来回走着,见到儿子湿漉漉的跑过来,连忙说道:“才回来,巧娘不知是不是难产,都好一阵了。” “多久了?” 白芸香估摸着时间,“有大半个时辰。当初妾身生念儿的时候,没这么难啊” “人体质不同,生产自然也不同。”耿青随口说了一句,走到门前侧脸靠着门扇倾听,隐约能听到稳婆在房里忙碌、说些鼓励的话。 偶尔,还传出巧娘痛苦的呻吟,使劲振着身子的低哑声音。 “稳婆姓什么?”耿青回头朝母亲问道。 “姓王,城里最好的。” “王婆!”耿青朝里喊道:“母子平安,赏你黄金十两!” 里面回应的是巧娘低哑的嘶吼,以及王稳婆卖力的鼓气,听得耿青心都纠了起来,忍不住唤巧娘,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回来,就在外面。 好几次他都想要冲进去,都被王金秋、白芸香拦下来,说什么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进去,对前途、运气不好之类的话。 耿青哪里信这些,推门就要进去,里面却被反插了门栓,只得在外面干等着,听到巧娘又凄厉叫了几声,顿时叫窦威过来踢门,后者犹豫,可看到耿青想要杀人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抬脚。 就在这时,房里陡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啼哭,那是婴儿降临这个世间的第一声,随即又传来王婆在里间喊道:“母女平安!” 听到这话耿青终于送了一口气,汗水夹着雨渍一起擦到袍袖上,只是一旁的王金秋,听到这话,略微有些失望,在这个年代,男孩永远比女孩更为重要,那可是开枝散叶的香炉钵钵。 “柱子没事,巧娘还年轻,你们还能生。” 王金秋也害怕自己儿子往坏处想,以后冷落巧娘,可那边的耿青哪里有这些想法,一听到是女儿,反而高兴的嘴都快开到后脑勺了,对面门扇一打开,不等那稳婆报喜,立马就冲了进去,扑到床前。 丫鬟正端了染有血迹的铜盆离开,巧娘脸色惨白,虚弱的抬了抬手,就被丈夫握住,她看了眼放在旁边的襁褓,眼里泛起水光,像是要哭出来。 “夫君妾身没能给耿家生”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耿青捏了捏柔弱无力的小手,笑道:“相比男孩,为夫还是喜欢女孩,那可是贴心的小棉袄是,耿玥。” 耿青伸手过去,指尖逗了下襁褓里婴孩,满脸褶子,像个小老头,还有些许白白的东西没有洗净,他说起的名字,其实早先时候,心里就已经想好了两个。 “夫君已经起好名字了?” 听到耿青这么唤小家伙,巧娘心里也是高兴的,可见耿青刚才的话并不是安慰她才说的。 “那当然,她爹这么优秀,名字难道还要去临时翻书不成?大名有了,乳名也早想好了,唔叫凤妹。” 耿青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婴孩,还是稳婆指导下,该如何抱,才小心翼翼的横抱怀中,看着紧闭双眼,小嘴嚅来嚅去的孩子,他笑容更盛。 “爹给你取的名字好不好听?凤妹哟,我的小公主!” 对于后世的人来讲,这‘小公主’不过稀罕、宝贝的意思,可处于这个年代的人,听到耳朵里,顿时鸦雀无声,白芸香吓得捂住嘴巴,就连王金秋也愣住,看看自家儿子,又看看床上惊骇的巧娘,连忙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门口的一帮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都退了出去,小声嘀咕。 “咱们日后是不是又要当宫里的嫔妃了?” “把嘴闭上,别传出去。” 年龄稍大一些的婆娘踩了说话的姐妹一脚,但她脸上也有喜色。窦威、大春也听到了刚才那话,立在门口双手叉腰,挺直了腰板,而九玉走到房里,将稳婆带了出来,声音冰冷。 “今日听到的话,出府后就忘了,若是咱家听到外面传出半句今日之事,就让你家里人多备几口棺材。” 那稳婆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眼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做了保证,这才由府中管事带离这里领赏钱去了。 房中随口一句的耿青,根本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有多大的含义,高兴的搂着亲闺女欢喜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待到母亲过来说让巧娘和凤妹休息,他这才有些不舍的将孩子放回到床上。 坐在床边又陪着妻子说了几句,巧娘昏昏沉沉睡过去后,耿青方才出屋,让人赶紧将之前预先找好的奶娘接来府内,让管事叮嘱了一些食材。 “女人坐月子,一切都要用最好的,别留下病根。” “奶娘一个不够,那就多找几个来!” “还有不要以为夫人生了个女孩,就轻慢了,谁要敢这样想,直接赶出府。” 这句话不仅说给下面人听,也说给其他女人听的,毕竟有些事,就要事先上好眼药,省得后院闹出不宁。 吩咐完这些后,又遣散了众人,留下几个机灵的丫鬟时时守着,耿青也跟着离开去了前院,母女平安,让他放下心来,家中事毕,就要开始着手公事了。 皇帝迁都可是大事,尤其朱温的兵马已进河中,说不得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要来掺和一脚。 ‘李克用肯定不希望皇帝去洛阳但要及时阻止也来不及,必然会让王重荣先来嗯,朱温应该想到这点,否则也不会陈兵河中府。’ 梳理了一下思路,耿青铺开纸张,沾了沾墨汁,着手写下迁都的一些细枝末节,让迁都之事变得有序。 之后的几日,蒋玄晖依照他写下的步骤,逐一清理起了皇宫、皇城,贵重物品、宗室、各司公务,登记在册装车先行,随后是皇帝携皇后祭拜列祖列宗,做完这一切后,迁都洛阳提上了日程。 中间也出现一些问题,朝中文武也有不愿离开长安的,毕竟这里有他们产业,若是这么一走,很多东西便彻底失去。 闹腾起来的同时,也激怒蒋玄晖,一把火将他们名下产业烧个精光,大火延烧起来,根本挡不住,令得周围民居也被波及,连烧了一夜,夜空都被照的通红。 为这事,耿青带龙骧军,将蒋玄晖从家里拖出来怒骂一番,差点刀兵相向,不敢将关系闹僵,蒋玄晖只得着人救火。 但这样一来,也把那些闹腾的文武吓得够呛,生怕再次激怒对方,到时就不是放火这么简单的事了。 五月初二,御使营张廷范驱使下,朝中文武跟随天子御驾浩浩荡荡东出明春门,车队、马队延绵官道,仿佛没有尽头般延伸天地尽头,御辇上的李晔摸了摸皇后怀中环抱的皇子,沉默的走出车厢,回头望去依旧巍峨的长安城墙,眼泪流了下来。 “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无家可归矣” 他抬起双袖,哽咽的望去渐行渐远的长安,拱手拜了下去。 “列祖列宗儿孙李晔,对不起你们!” 第两百六十二章 龙吟浅止 “陛下昌儿还这么小,离开臣妾,他将来” 风吹进窗缝,立在圆桌的烛火轻轻摇曳,抱着襁褓的何皇后声音哽咽,吸着鼻子,眼泪嗒嗒落下来,低泣着用脸蹭着娇嫩的婴孩小脸蛋,话语声里,那边端着酒杯的李晔闭上眼睛。 “皇后说的,朕都知道昌儿也是我的孩子啊可他是皇子若是留下来,朕怕将来,又是一个傀儡,他还小,不比他那些兄长,他还没见过这个世间,还没好好活过留下来,朕才不忍心。” “陛下!” 何皇后终究是女人,哪里舍得自己孩子,抱着襁褓陡然跪下来,伸手拉扯丈夫的袍角,“陛下,求求你别让昌儿离开臣妾,他还小,不能没有母亲。” “皇后!!”李晔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咬牙关,眼眶怒瞪过去,“你还不明白昌儿跟着我们,往后的苦难只会更多,他一时没了娘亲,可总比丢了性命要强的多,在外面自由自在,总比像朕一样做笼中之雀要强,我李家也算能留一个后啊” 妇人搂紧了襁褓,沉默的垂下头,不多时,外面响起宦官通报的话语:“启禀陛下、皇后,紫金光禄大夫胡清已到。” “请他进来。”皇帝深吸了口气缓下心情,一旁的皇后也从地上起来,背过身去,飞快擦去脸上泪渍。 下一刻,门扇‘吱’的打开,一个发髻斑白的老人躬身进来,进门依旧保持礼数周全,恭恭敬敬行见天子的大礼,被李晔过来阻止。 “胡卿不必行此大礼。”他搀起老人,随后让门外的宦官将房门关上,便一起走到桌前,紫金光禄大夫虽说乃散官勋爵,但胡清常伴皇帝左右,深知帝心,深夜唤他过来必然有要事吩咐,也不问缘由,拱手拜下请李晔下圣命。 老人等来的却是那边的天子陡然的拱手下拜,吓得失了方才,急忙躬身上前托起李晔双手。 “陛下,你这是何故,但有吩咐老臣的,只管下旨,臣拼了一条老命,也会去完成。” 李晔看着老人面容闪起泪光,忽然觉得自己身边从未缺过这样的臣子,只是从没有拿过正眼去瞧他们。 “胡卿朕这一礼,你必须得受。” 皇帝推开老人,当着皇后的面,弯腰拱手拜了下去,“朕有一事相托。”说着,他让皇后将皇子李昌抱来,抱在怀里看着呼呼沉睡的小人儿,煞是可爱。 “胡卿,昌儿是朕最小的皇子,太小了,朕不忍心,就让他随朕去那生死未卜之地,想将他托付给你,带他离开华州,离开这个漩涡,让他活自由畅快,不用像他爹爹一样窝囊。” 李晔恋恋不舍的从婴孩脸上挪开目光,忍着心中得酸痛,将襁褓递给了老人,后者双臂微微颤抖,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他也是有过儿子,有过孙子的,明白不到万不得已,谁人也不愿骨肉分离。 窗旁的何皇后看着放去老人双臂的儿子,眼泪又落了下来,“昌儿” “陛下、皇后。” 胡清抱着襁褓双膝跪去地上,“老臣定好好教导皇子,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也会告诉他身世,将来认祖归宗!” “不用,就让跟着你姓别让他知道,他是皇室之后,也别让他做什么大事” 李晔最后看了一眼孩子,转过身,背着老人挥了挥手。 “走胡卿带昌儿离开。” “尊陛下圣意!” 老人朝着背对的身影行了最后一次叩拜,转身快步行至房门,拉开门扇没入夜色当中。 “昌儿!” 何皇后冲到门口,望着行去夜色的老人身影,低低唤了一声,依着门框缓缓屈膝跪坐到了地上。 “听闻深夜有人入行宫,是否有人对陛下不利?” 如梦魇般的声音忽如其来,从前方行宫殿门响起,是蒋玄晖在说,身后更有一队铁甲正延伸进来。 宫里侍卫想要阻拦,随后被人砍倒在地,那声音又在喊:“好啊,刺客不止一人,乔装成了侍卫,左右兵将,将这里所有宫女、宦官杀光,不得错放一人!” 而后,激烈的厮杀之声沸腾,人的惨呼、宫女的惨叫顿时绵绵不绝。 依着门框的何皇后惊醒过来,急忙将房门关上,回过身就看向丈夫:“陛下,快走,那蒋贼深夜带兵入宫,绝非好事!” 外面,厮杀、惨叫的动静越来越清洗,到处都是宫女、宦官慌乱的跑动,一抹鲜血哗的溅在窗棂时,李晔这才回过神来。 “胡卿抱着昌儿必然还未走远,若是让他们发现昌儿不在” 想到此处,李晔陡然跑去另一扇窗户,推开了窗棂,回头看了眼皇后,“朕吸引他们,给昌儿争取点时间,皇后若朕遭遇不测,你一定要活下去,苟活也要活下去” 说着,他大吼一声:“护驾——” 纵身一跳,狼狈的落去外面,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就往庭院里跑。何皇后冲到窗口,还未看清丈夫的身影,后面的门扇被人撞开,蒋玄晖提刀进来,面容凶煞环顾四周,见只有皇后一人,以及刚才的声音,看了眼打开的窗户,挥手:“陛下被贼人挟持跳窗,去后面追——” 麾下众人拔腿就跑,这边,蒋玄晖看了眼何皇后。 “皇后,最好不要乱走,贼人尚在宫中乱窜,惊扰到凤驾可就不好了。” 夜风绵柔,夹杂些许蝉鸣,一道道火把在行宫蔓延散开,到处都是嘶喊的声音,脚程快的兵卒持着火把、刀兵飞奔过附近,假山水榭的角落都不成放过,待到蒋玄晖过来时,那边有人在喊。 “陛下在这里!” “贼人挟持陛下在水榭这边” 蒋玄晖过来时,李晔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正在不断后退,惊恐的望着四周火光,脚下陡然踩空,‘轰啪’一声落进了池塘,溅起无数水花。 兵锋蜂拥过来,将池塘围的水泄不通,火光里,蒋玄晖看着水中挣扎挥舞双臂的身影,眼神冰冷,抬手伸向心腹。 “陛下被贼人转移,水中乃是刺客!” 第两百六十三章 人间独梦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池塘景色。 昏黄的光芒之中,蒋玄晖神色冷漠的看着水中挣扎的身影,声音也响着。 “池塘内,怎的只有刺客,陛下定被他们转走了,速将刺客杀了。” 周围兵卒面面相觑,迟疑的刹那,蒋玄晖从心腹手中取了一把梢弓,挽弓搭箭对准了水中扑腾的李晔。 下一刻,拇指松开弓弦。 箭矢‘唰’的射出,箭头刺进水中扑腾的身体,鲜血一瞬间将池水渗红开来。 颠簸、抖动的视野渐渐平稳,水中的李晔没有了挣扎,眼中固定的视野里,那火把光下挽弓的身形正垂下弓箭,笑眯眯的看过来。 ‘昌儿应该走远了安全了’ 最后的一刻,视野黑暗了下去,四周起伏得水面、荷叶,都在褪去生命的颜色。 ‘呵呵哈哈’ 蒋玄晖看着漂浮血水当中的尸体,手握弓身,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杀了一个皇帝,说出去,也没人敢相信的。 就在他咧嘴笑出两声的一瞬间,笑容陡然僵住。 不对,皇子呢?皇后那里没有,李晔这里也没有,那就是有人将皇子带走想到这茬,蒋玄晖不淡定了,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他杀了李晔,就算梁王保他,名声也臭了,往后根本不可能站得上朝堂。 “四处搜寻皇子昌!贼人定还在不远——” 密集的火光在行宫聚集又分散开来,随后照着密密麻麻的一道道士兵身影冲出宫殿,分布去了华州大街小巷。 深夜的城池,偶尔响起婴孩夜啼、几声犬吠,夜深人静之中,一道身影贴墙而行,抱着襁褓飞快穿过一条小巷去往东门。 沿途敲了几家人户的后门,想要借宿一晚,待第二天城门开口出城,然而一连几家都没有回应,街道上渐渐有了奔马、人的脚步声。 火光蔓延过来,照过附近街檐下堆积的几口水缸,一队兵卒匆匆瞥了眼便过去,顷刻,胡清探头张望一眼,抱着襁褓飞快穿过面前的街道,还没来得及钻入巷子,陡然有声音从后方的街口传来。 “站住,怀里抱的什么?!” 是一队搜查过来的士兵,老人见状急忙拔腿就跑,钻进巷子里,将巷子边堆积的杂物一一拉倒堵去道路。 拐过前面巷口出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火把光,数十名骑士高举火把,一个面容阴冷的青年,着白底紫花长袍,立在一个摆弄火器得身影旁边。 “尚书令”那人微微侧身,老人认出了来人,心里咯噔猛跳,知晓对方跟蒋玄晖都是梁王的人,深知跑不了,可还是抱着襁褓走近,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尚书令,还请放过老朽,还有这襁褓里的孩子。” “李晔的?” 那边,耿青拉了一下扳机上的弦绳,垂在身侧漫步走近,拉开襁褓,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正大睁眼睛,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凑上来的一张大脸,陡然笑起来,还伸出小胖手去抓耿青嘴边的胡须。 一旁,九玉过来,伸手把去老人肩头。 耿青望着襁褓里憨笑的婴孩,逗弄两下,也跟着笑起来,另只手忽然抬起,按住九玉的手掌将他推回去,直起身走到一边继续摆弄火器。 随意的朝老人挥了一下。 “光禄大夫,带着孩子走,往后莫要回来了。” 闻言,九玉愣住,就连胡清也愣了愣,驾车的大春急忙过来,将他拉起来,推搡一把,“还不赶紧走,从后面那条巷子进去,那边没人经过。” “尚书令!” 胡清抱着孩子推到巷口,朝那边埋头的侧影连连躬了几下,转身走进了巷口。九玉收回那边的视线,看去摆弄火器的青年。 “你不该放他走,尤其孩子,若是将来” “将来如何?杀一个襁褓的孩子,算得什么本事?我只会觉得丢人,而且没人性。”耿青装好火药袋,叹了口气,还是将火器丢给了大春,仰头望去没有星月的夜空。 “刚才看到那孩子,想到我还在襁褓里的闺女。” 话语声里,对面的街口大队人马赶来,刚才老人出来的巷口,也有一拨人冲来,想来发现踪迹的兵卒发了信号,让周围同袍增援。 蒋玄晖也在其中,见道路被堵,挤开前面的人,提刀冲到这边车队,见是耿青,还有数十个骑兵,皱了皱眉头。 “尚书令可见到一个老人抱着孩子从这里过?” “这么晚了,耿某连一条狗见不到。”耿青笑呵呵的拱手见礼,那边,蒋玄晖握刀还礼,他身后一个士兵不甘心,说道:“枢密使,那老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我看见了。” “尚书令,你如何说?这可是蒋某亲兵,绝不会说谎。” “没看见。” “你定是见到了,你可知那老人怀里抱的是谁?你将他们放走,你我如何向梁王交代!” 耿青脸上依旧泛着笑,掏了掏耳朵走近大春,那边絮絮叨叨的说话还在传过来,耿青脸上笑容陡然褪去,猛地抓过大春手中的火器,转身抵在了蒋玄晖脸上。 “婆婆妈妈,烦不烦——” 食指扣下扳机,弓弦回弹,拉动的撞针呯的击在火石,被对准面容的蒋玄晖还在愣神当中,下一刻,火光、巨响炸开,整个人向后一仰倒了下去,整张脸上被细密的铁砂填满,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枢密使擅杀陛下,天人共怒、罪不可恕,尚书令耿青代梁王讨之!” 耿青吹了吹六孔冒出的黑烟如此说着,目光扫过周围惊愕得兵卒,将火器丢还给大春,“都散了,梁王那边,我自会交代,迁都一事照旧!” 他挥了挥手遣散了周围士兵,一道道身影收起刀兵,缓缓后撤时,耿青走到地上尸体旁边,掀开袍摆蹲了下去。 “看来耿某是吃不了你宴请了对了,你就没想过,为何要让你杀皇帝?弑君啊,这么大罪名,朱温岂会自己干,到了洛阳,你也会死的,你口中的梁王会杀你正名,傻逼。” “你们说是不是?” 耿青朝九玉等人笑了笑,他甚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说着挥手招来几个士兵将尸体带走,他也要去行宫安慰下何皇后,毕竟死了丈夫嘛。 至于行程,自然是不变的。 夜色渐渐过去,皇帝被蒋玄晖杀害的事,第二天一早就在群臣当中炸开了锅,顿时一片嚎啕大哭,收敛遗体、装入棺椁将带去洛阳安葬,暂且由何皇后看护在御辇里,跟随队伍继续东行。 白幡、黄纸漫天飞舞,洒在路边。 与此同时,快马也将这消息传去汴州。 第两百六十五章 他乡遇胖人 皇帝殡天可谓大事,棺椁入东都洛阳,所过街道皆挂上了白幡,出门的百姓不许回避或回屋,被衙役分给了麻绳、白孝披戴跟着站在路边跪着恭迎,有些还被敲了一记刀柄,痛的哭喊出来。 耿青跟在队伍中间,不用去猜也知道这是朱温让人做的,演戏就要演全套,让外面不知情的世人知晓,他是重情重义、尊君爱国之人,与那刺客并无关系。 通宝黄纸钱飘过招展的白幡,擦着啼哭的文武百官身边落下,不久,入应天门,进到洛阳紫微城,在明堂停棺。 此殿号称‘万象神宫’之意,耿青站在广场望去正殿轮廓,听旁人解说,安禄山造反时,已经毁了,眼下都是重新修缮,只可惜洛阳并非正都,修缮花费并不尽人意。 再往里便是天堂,又称‘功德堂’远远望去,目测有七十多丈高,仅仅冒出明堂一节的功德堂,就以白墙为底,朱红木柱林立,淡紫雕花栅栏点缀,让耿青有种现代人仰视古代宏伟建筑的恍惚感。 “陛下驻足明堂,百官见礼!” 亦如生前礼仪,宦官秉宫礼站在神宫外高宣,下方早已排好队列的文武一一走上石阶,耿青为尚书令,虽无实权,可也是一品,自然站在了文臣首位左侧。 唐尊佛教,上的神宫,灵堂齐备,数十个白马寺高僧已在里面跪坐两侧,敲木鱼、拨弄佛珠,一声声的诵唱经文。 耿青是听不懂的,在殿外站定,便看到何皇后一身孝服,像个小妇人跪在蒲团,低泣的烧着纸钱,燃着火星的灰烬被热浪带出铜盆飞舞漫卷时,耿青照着宦官的动作,托袖拱手,慢慢躬下身子,向棺椁行最后的叩拜大礼。 “送真龙归天,护佑大唐山河延绵万世。” 随着众臣高呼叩拜,大量纸扎的冥用之物被丢到了广场巨大的青铜大鼎,火焰轰的窜起,黑烟缭绕,殆尽的灰屑在空气中弥漫飘荡开来。 朱温伤心过度,哭晕多次,扶下去休息过后,又哭哭啼啼来到明堂,跪在蒲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火盆里丢纸钱,对于行礼完毕的耿青,未曾理会,今日他实在太忙,需要做的事也有许多,等会儿还要参与礼部对丧葬的流程,以及一切用度开销。 “皇后、梁王节哀。”耿青大礼过后,上前朝棺椁两边的何皇后、朱温分别拱手行了一礼。 远远近近的看着一身素缟的妇人,伤心欲绝,令人犹怜。 何皇后将近三十,身姿体态保养极好,相貌更是绝佳,她擦了擦眼泪,跪在蒲团上朝行礼的耿青及一众文武还礼,一切动作里,都没有任何话语。 那边的朱温,也是看着跪伏还礼的皇后,尤其勾勒出的身段,神色愣愣的吞了吞唾沫,瞥到门口的耿青,悄悄挑了下眉角,湿红的眼珠子朝妇人那边不停的示意。 ‘这种场合,竟还有这心思’ 耿青叹口气,不过旋即也想起什么来,‘好像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不不,肯定记错了,我耿某人一向光明正大,岂会做这种勾当。’ 想着,他朝朱温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动静,随后与群臣一起退到了石阶下的广场,拖着一路走来的疲倦,商议皇帝大丧之事,按理说皇家丧葬繁琐,不该如此着急,可从华州到洛阳,路上历经十六天,尸臭已经飘到了棺椁外,再停放下去,怕是丧葬浓重不起来了。 商讨、议定下来,时间已至晌午,在宫里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耿青闲来无事在前宫转转,不多时,朱温也过来,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外,见到他时,脸上全是笑容。 “见过梁王。” “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朱温虽说王爵,可那大盗的气质,还是没怎么改,过来一手拍在耿青胸口,伸手就将人揽过来,两人贴在一起边走边说,好得跟亲兄弟似得。 “那何皇后如何?当真是俏不俏,一身孝,看得为兄眼睛都直愣了,为兄就不信你没什么想法。” “就算有,那也是该兄长受用过了,青再去想不迟。” “哈哈,果然同道之人,也就你我如此胆大。”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说归说,真要那么做,朱温现在还没想过将手伸到皇后身上,至于耿青,其实只是顺着他话说,打打趣,家里二十多个婆娘,每人一夜,他都感觉快榨干了,跑到洛阳来,难得落一个舒爽清闲,哪里还想找女人。 说笑一阵,朱温也跟着询问了一个想法。 “陛下新亡,各镇节度使不来祭奠,朱某是否可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向他们问罪?” 耿青被他这一问倒是问住了,这个大盗竟能从这事上寻到大义。 “兄长此计策倒是可用,那些节度使定然不来,可也落了个不忠之名。”他话语顿了顿,看向朱温:“兄长这是想要对李克用动手?之前,不是还在攻打沧州,还有朱宣朱瑾二人?” “那两人不过冢中枯骨,子明一人足矣。” 朱温回到正事上,脸上轻浮褪去,表情沉了沉,目光有些阴霾的望去远处神宫漫天飘荡的灰屑。 “那李克用拿了幽州,实力已起,又与契丹人勾结,南下是迟早的事,兄弟也知为兄在绿林混迹过,知晓一个道理,‘趁其不稳,要他性命’,刚拿下幽州,契丹耶律阿保机还未到亲密无间的地步,若是此时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拿他几州震慑一番,好叫这沙陀蛮子,知晓我汉人厉害。” 耶律阿保机? 勾结契丹 耿青对这段历史算不上清楚,但这个耶律阿保机还是有些印象的,算得上了不得的人物,而且,他也不喜勾结外族。 皱了皱细眉,点头。 “此事上,兄长若有吩咐,青当鼎力相助。” “有你这句话就好,不过现在为兄先不忙理会北面的蛮子,先把李晔的丧事办完,整顿整顿朝廷,重立一个新君才是当务之急。” 朱温摆了摆手,说完就有人过来说是文武有事寻他商议,便转身去了那边明堂,走到一半停下,回头朝耿青挑挑下巴。 “兄弟,长途劳顿,赶紧回去歇着,这城里,为兄给你留了一栋宅子。到皇城外,自有人领你过去。” “谢兄长!” 耿青拱手目送梁王离开,这位梁王江湖义气还是有的,对看得上的人,也算极好,但性子么唔,不好说,不好说。 笑着目送身影远去,这才寻了不远的九玉一起出宫,对于皇帝大丧流程,他不清楚,也懒得去掺和,反正有人去忙,到送葬的时候,跟过去走个过场便行了。 ‘呼,终于可以回宅子,睡个安稳觉了。’ 出了皇城,乘上马车离开,跟着梁王派遣的人一路穿行而过,到达对方安排的一栋宅子,也是三进三出,只是略比长安的那栋小上一些。 就在招呼众人将东西搬进去,相邻的一栋府邸,一辆马车正缓缓过来,停在了那家门口,车上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慢吞吞的下来,也不进宅子,而是冲着门檐下的耿青脚步飞快过来。 “大老远就看到你在队伍里,叫你也没听到,好不容易从宫里偷溜出来,差点又错过了。” 耿青仔细端详那圆肥的脸,须髯间,依稀看出了熟悉的轮廓,脸上泛起惊喜。 “老赵!!” “哈哈,可不是我嘛!终于被认出来了。” 赵弘均捂着圆鼓鼓的肚皮,脸上肥肉堆积,笑的跟弥勒似得,双肩都在抖动。 第两百六十六章 宋太祖他爹是个小混蛋 停靠的马车周围,家当在侍卫手中一一搬进新得的宅子,一身青衫的宦官立在院门旁清点,偶尔瞥去的目光之中,马车不远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道身影交谈,随即,一同进来府邸,从他身旁走过。 “九玉兄,多年不见!”赵弘均已显些许老态,不过这身子又胖了一圈,更加富态,朝门口的九玉拱了拱手,寒暄几句,便随耿青往里走,小声道:“过了这么些年,九玉兄脸上连道皱纹都没有,他到底多大?” 耿青愣了一下,这问题他从未去问过对方具体年龄,不过与他应该没多大差距,至于不显老,有些人体质原因,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容易看出岁数。 “练武之人,武功高强者,说不得能延年益寿,不显岁数。” 含糊敷衍一句,便问起老赵这些年过得如何,那赵弘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咋咋呼呼的将这些年过往倒豆子般一口气讲了出来。 原来李儇死后,耿青离开长安,他从中书省卸任,改成了洛阳府监察御史,八品,别看品级低,可气魄大,独立州府官职之外,何况洛阳做为陪都,权利上也比各中、下州府的权利大上许多,油水自然也足。 “本想捞个都水监、两京市丞的官儿来当当,没成想是这种让人抠头皮的活儿。” “从长安外放洛阳,多半也跟我有关系。” 耿青知晓前因后,给赵弘均拱手赔罪,被对方摆手拒绝,将他手按下去:“说笑了啊,当年若不是跟你坐到中书省这样高位,我外放哪能捞到这种像样的差事。” 几只花羽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到院中枝头,两人边说边笑,周围身影忙碌里,走进附近凉亭,耿青问他:“那我回长安后,为何不联系?” “如何联系?知道你回来的时候,你又被先帝派去了陇州,结果还没一年,你又打回来把皇帝给赶走了,我摸不准消息,你什么时候又跑,拖家带口的,哪里敢过去,果然” 老赵摊摊手,“果然没多久,你带兵返回陇州,我呢就在洛阳,看着你来来回回的折腾,现在好了,大伙又聚在一起,当真缘分使然。” 说到这,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 “季常,咱俩也算老兄弟了,老秦的罪到底怎么判?是不是真要办他。” 周围都是耿青手下人,很多事情基本知晓,耿青瞧他那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笑笑,让亭外的大春去煮一壶茶过来。 回头笑着说道:“办什么,我那是保护他,若跟着一起来洛阳,以他的性子,可能要死在梁王手上,让他在牢里待段时日,也好好想想将来的路如何走,放心,那边有屠是非看顾,这人啊,墙头的草,两边倒,只要我这面墙一日不塌,这人还是有极大用处。” 那边。 赵弘均松了一口气,总算听到让他安心的消息了,待茶水端来,举了茶杯敬过去。 “之前听到老秦被你下狱,我还在家里骂过你,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果然我认识的季常,还是那般重情重义。”在洛阳府当了几年监察御史,变得有些心直口快,这句话过后,陡然意识到说错了,颇为尴尬的悬着茶杯笑了笑,后面的话都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嗒。 尴尬之中,耿青还是举杯与他碰了碰,能这样说,其实也让耿青感到真诚,尔虞我诈太久,听听这些话,反而是一种享受。 他接过话:“骂就对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我真要那般做,你跑到长安站我家门口骂街,都是站得住脚。” 知知知 夏风吹拂带来恼人的蝉鸣,明媚的下午阳光里,两人凉亭叙旧,耿青让人去准备晚宴,故人相遇,还成了邻居,自然要聚一聚的。 那边的赵弘均不干了,做为洛阳住了几年的人来说,该是他来请客才对,就在两人争抢一番时,凉亭外的水榭长廊,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东张西望,旁边过往的侍卫问他,也不理会,走走停停,陡然听到争执声,小脸呈出怒容,挤开侍卫,小跑过来。 “弘均,原来你在这!快,跟我回去,小侄儿到处找你。” 正与胖御史说话的耿青偏过目光,迎上的是一张气咻咻的小脸,双手叉在腰上,一只小脚不停点在地上。 “这孩子是你儿子,说话语气” 耿青皱了皱眉,疑惑的望去赵弘均,后者放下茶杯颇为尴尬的笑了笑:“这是我堂兄弟赵弘殷。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埋着头,上身支去耿青那边,低声道:“他爹后面老来得子不就跟我平辈了么我这辈取弘,像我儿子,就取匡。” 弘 匡? 耿青好像琢磨出什么,嗯了一下,眼睛都有些发亮:“你家后辈里,有没有叫赵匡胤的?” “赵匡胤?” 赵弘均转着杯盏想了一阵,圆滚滚的脑袋摇了摇。 “没有或许其他旁支有,季常听过这个名字?” “没事就问问。”耿青估摸着时间,多半觉得自己是记错了,也不再继续纠缠问下去,正要说话,那边站了一阵的小人儿跑了过来,一把将赵弘均手里的茶杯抢过来,给丢到亭外水池,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惊得荷花上歇息的蜻蜓惊慌飞走。 “还喝你儿子还要不要了,快跟我回去。” 小人儿气鼓鼓的,像个爱管事儿的小大人,生拉硬拽的拖着赵弘均衣袖,就往外走。耿青未免他尴尬,也起身:“我送你。” 说着也拍了拍这叫赵弘殷的小孩脑袋。 “就算平辈,也要尊重大人才对。” 小人儿看了看面容黝黑的耿青,吐了吐舌头做一个鬼脸,哼的转身走去前面,丝毫没将话放在心上,到处跑跑跳跳,阻碍搬运家具、包袱的侍卫,令人生厌,却又不好喝斥。 ‘简直就是个小混蛋。’赵弘均小声说道。 “他爹赵敬原是涿州刺史,去年李克用兵伐幽州,攻破涿县后,将朝廷官员一并免除,换上节度使内府官员,便来了洛阳寻我,想从我这里托关系,到长安谋个差事,本想找你,结果就出了你赶走先帝的事一来二去,就暂时在我家中暂住。” 还有这事 当年他给李克用出计攻伐幽州,想不到还引出这么一家人来。 耿青点点头,送到门外,“现在都来了洛阳,若是需要帮忙,只管说,我与梁王还算有些交情给赵敬谋个差事倒也不难。” 那边,赵弘均牵着小堂弟的手道谢一番,说是晚上到他那赴宴,顺便将小叔赵敬唤来当面说说。 送走这岁数相差巨大的堂兄弟俩,耿青也回到府中走走,想起朱温要对付李克用的事,不由想到他兄弟李存孝。 ‘真要打起来,存孝那边必然会有麻烦,会被猜忌,得让他有些防范,之前我离开太原,李克用直接就反目,可见若是猜忌到存孝身上,必会下痛手。’ 想着,他将墨汁磨好,拿起狼毫点点墨砚,往铺开的纸张落笔,写出字迹。 存孝吾弟: 见信当安好无恙,兄许久未曾与你写信,乃之前与晋王有隙,不便书信予你,以免让人猜忌 便是落笔写下这样的开头,渐渐空白的纸张洋洋洒洒写满了字迹,窗外天色渐暗,九玉点了烛火移到桌前也没察觉。 到的写满两张内容放在桌上晾了晾,便有人过来,说是梁王遣人过来,让他过府喝酒。 ‘弘均那,只能推托到深夜。’ 朱温不好婉拒,尤其刚来洛阳,想了想耿青便应下,让人回话等会儿就到,随即让大春备车,又让窦威去一趟隔壁,跟赵弘均说说,留些下酒菜,等他深夜过来吃宵夜。 不久,正准备晚宴的赵弘均跟小叔赵敬正在中堂说话。 “小叔,不是我跟你吹,我跟那季常兄弟可是过命的交情!” “放心,差事只要他开了口,一切都好说,他和梁王有些交情。” 片刻,外面管事过来,说是尚书令府上有个叫窦威的人过来传话,他连忙让人进来,同样膘肥的身形进来,将耿青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 “主家说,梁王请他过府用饭,朝廷几个大员都在,不好推托,只得深夜过府一起吃宵夜。” 令得赵弘均旁边的清瘦老人嘴角抽了抽,小声问去旁边的侄儿。 “这还叫一点交情?” 第两百七十章 乡野之闻,离间之计 天佑元年六月。 洛阳神宫,先帝李晔殡天过后的一个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整个城市都处于戒严的状态。 今日,是九王辉王李柷登基的日子,戒严的时间已经开始了三日,城里城外驻防了许多军队,往日的浪荡子、闲汉都在这段时日销声匿迹,也有不开眼的被遇上,直接被当做细作抓起来丢进大牢择日问斩。 偌大的城池,正显出往日从未有过的严肃,早些时候传闻的太子、九位皇子溺亡的消息渐渐掩盖下来,鲜有人再谈起,偶尔有说到的,也被同伴示意眼色。 奔驰的战马在皇城进出,林立的旗帜迎风猎猎飞舞,远去的祭天台上,十三岁的李柷念完祷词,伸手接过了朱温递来的冕冠,摇曳的珠帘庄严的戴在了头顶。 “陛下,该唤下面的臣子礼毕。” 朱温语气低沉而肃穆,李柷怯生生的望去台下已是太后的母亲,拖着沉厚的皇袍走到台前微微抬起了双臂。 “众卿礼毕,随朕入朝。” 脆生生的声音传开,下方躬身垂首的群臣齐齐回应,跟随下来祭坛的天子,步入金殿,硕大的龙椅冰凉,身着皇袍的少年坐在首位,看着龙庭虎步的梁王,唯唯诺诺的臣子,战战兢兢的跟着附和,望去陌生的一切,眼底全是迷茫。 不久,新皇登基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九州之地。 “来的时候,途中听说又换皇帝了,你们听说了吗?” “现在谁不知晓,半个月前过潞州的时候,便看到衙门张贴的公文,眼下是辉王登基大宝。” “你小声点,想害死我等。” 夏日炎热天,知了在山间、林间嘶鸣,由潞州向北去往汾州、太原官道上,走南闯北的商贩在路边野店歇脚纳凉,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侠客聚集,喝碗凉茶,听着南来北往的传闻。 最后说话的那人挥手让起初那几人小声,看了看四周,都是行脚商旅,便松了口气。 邻桌有绿林侠客,拍了拍桌上刀剑,“看把你吓得,荒山野岭,还怕被皇帝给听到?就算让官府听到又如何,难不成还派兵马抓我等?” 被取笑的商贩看他装束,不敢发火。 “这位大侠有所不知,洛阳那边凶的厉害,谁也不敢说,唉听说啊,太子和九位皇子死的蹊跷。先有太子溺亡九曲池,后面九位皇子也一同葬身湖底,哪有这般巧的事,刚死了兄长,九位皇子便去船上饮酒作乐?这得多没心没肺才干得出来” 世间从不缺八卦之人,尤其皇家宗室上的事,更令人好奇,那商贩一说完,较远的一桌有人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人弄死太子和九位皇子?” 在座都不是什么官员,都是行走南北的商旅行人,出了三里地,谁也不认识谁,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有人灌了口凉茶,接话道:“这还用问?如此这般巧合,必然是有人暗中使坏,我看啊,定是梁王,也只有他,才最得利。” 之前那绿林打扮的侠客点点头。 “这话说的没错,先帝好端端从长安迁到洛阳,途中就被刺客所杀,而且听说刺客还是梁王心腹,就算刺客最后被杀了,也难以洗脱那位梁王污点,这太子和九位皇子才到洛阳多久?就接连遇害,当真让人不爽。” 嘶~~ 茶肆全是一片吸气的声响,众人坐在各自座位,只感后颈发凉,这得多狠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有人低声问道:“那梁王做这些,当真无所顾忌?” “有所顾忌,岂会做下这种事。”那绿林汉子冷哼的笑了笑,“尔等不知晓,梁王未投身军伍之前,也是绿林道上的好汉,杀人全家眼都不眨一下,何况如今势力庞大,身边猛将如云,左右更有卧龙凤雏相助。”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愣了愣,见大伙这般表情,绿林汉子颇为满意这种氛围,“书生谢瞳跟随梁王日久,出谋划策,今又攻略郓州等地。如今梁王身边,传闻还有一位,号称卧龙在世,不过绿林道上,更喜欢叫他狐先生。” “狐先生?” 周围商贩、旅人多没有听过这个名号,顿时一片愕然。 印象里,当得起狐这个字的,大多阴险狡诈之辈,不免联想到太子、九位皇子蹊跷死去,难不成都出自这位狐先生? 简直有种听说书人在谈山野怪志的奇人异事。 “那这位狐先生,可有大名?”有人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周围人自然也好奇,纷纷看向那绿林汉子,后者却摊手无奈的笑了笑。 “我也不知,只听说这位狐先生是北方人,后来去的长安,如今在梁王身边深居简出,少有人知晓,或许明面上,还有其他掩饰,不过,我等局外人又怎能清楚这些。” “尔等不知,但我可知一些。” 声音是从茶肆角落一桌传开,众人望去,是一个背对他们的光头大汉,身材魁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身旁的木柱,靠着一柄朝天槊。 那人灌下凉茶,抹去须尖上的水珠,眼神威凛望着外面灿烂天光、摇曳的树枝,似乎陷入回忆里,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尔等口中的狐先生,可不只是深居简出,也在朝堂身居要职,是个大官儿呢,当年纵横天下的黄公在他手上吃了暗亏,许多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都被他蒙在鼓里玩弄,哼他更在陇右掀起妖风,蛊惑上下兵将袭击长安,逼迫唐帝李晔狼狈逃去华州此人喜玩弄人欲,却又胆小如鼠,爱惜自身。” “你是何人?”看他兵器沉重,之前说话的那绿林汉子心里有些不安。 “某家?” ‘呵呵’那光头大汉嗓音粗粝犹如磨砂,轻笑着将半块烧饼吃完,魁梧的身躯从凳上起来,抓去靠着木柱的长槊,转过身来,柄尾呯的柱在地上。 “某家曾经有幸与他交过手,也跟他兄弟交过手往事已矣,现在该是讨回来的时候了。” 话语之中,身形转过来,络腮浓须,横眉大眼呈出凶煞,浑身肌肉撑单薄的衣裳露出胸膛一片黑毛。 前面那桌的绿林客握着兵器陡然抱拳,颇为恭敬的低头行礼。 “见过天王!” “你我江湖儿女,无须这般繁文礼节。” 那汉子正是当年被李存孝打败的邓天王,如今几年过去,武功也算大成,身材越发健硕,精气四溢,仿如庙中神台的天王像,不怒自威。 出山以来,挑战各路江湖好手,未曾一败,此时到的这边,他要捡回当初落下的败绩,破除心魔,武艺一道,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眼下,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太原,想要挑战曾经打败他的那个人,还要当着北方绿林同道的面 天云如絮,远方的官道上,长烟漫卷,几匹快马飞驰而过,奔入太原城,不久停在了晋王府前,翻身下马的身影将缰绳丢给麾下,摸了摸怀中的书信,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这是从洛阳寄来的,他在军中收到信函,才知晓兄长竟在梁王朱温处,虽说各位其主,但兄长来信,终究是高兴的,看完信件后,依照上面的叮嘱,未免义父起疑,选择来城中将这事禀报给义父听,打消对方疑虑。 ‘兄长当真考虑周全就是不知为何跑到朱温那里去了,此人好色嗜杀又多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兄长辅佐。’ 嘀咕几句,李存孝带着疑惑跨进府门,径直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口中念及的义父,正在后院书房与人说话,李克用如今也上了岁数,但火气依旧不减,冲着下方站着的一老一少大发雷霆,朝着南面骂骂咧咧。 “朱温这厮,当年就坑我一把,这仇还没找他算,扶了新帝登基,昭告天下,昭文明里暗里将我骂一顿他屁股就干净了?杀太子、杀九位皇子,就算旁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是他做的?!” “这个狗东西,先帝半道被刺,也是他手笔!” 征战多年,又处北方,身材高大的李克用已有了老态,背脊也没有当年那般直挺了,微微佝偻,负着双手来回走动,下方两侧的一老一少当中,名叫盖寓的老人闭着眼睛,摸了摸颔下长须。 “晋王,发这般无名火,没有任何意义,如今朱温占据皇帝,对我们有出师之名,当要防范才是,最近外面还有风声传来,不过被老朽让人按下去了。” 李克用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是何风声?” 老人想要说,却被一旁的名叫李嗣源的年轻人先开了口。 “启禀义父,孩儿追查到,消息是从滑州那边过来的,对方想用离间之计。” “到底是何风声?!” 李克用重复了一句,双目瞪了过去,随着年龄上去,他脾气也变得极为不稳定,对身边义子同样严厉。 站在右侧的李嗣源看了看老人,犹豫了一下。 “义父,是关于那位耿先生的,风声传闻,耿先生仕梁王于朝廷,坐镇洛阳。” 李克用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抬手摆了摆。 “呵呵我当什么事。” 手垂下,重新负去身后,笑容之下,手掌曲紧,捏的掌心发白。顷刻,门外有侍卫过来,在外面禀报。 “启禀晋王,飞虎大将军在外求见。” 李克用眯了眯眼睛,依旧保持笑容,回了声:“让他进来。”旋即转身回去案桌后面坐下,不多时,高大的身形着常服大步跨进门槛。 第两百七十三章 摊上事儿了 信纸抖了抖,在手中展开,耿青顺着自己一个个往下看去。 开头是这样写的: 父亲安好,念儿给爹爹请安。昨天念儿又学了几个字,里面有一个‘嫂’,问什么爹爹要念儿娘亲为嫂嫂,念儿问娘,娘不说,让娘儿写信问爹爹。 孩童年幼,今年下半年才七岁,字行间没有那么多规规矩矩,大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问出的一些问题,能让人想笑,又恼的抠头皮,令的耿青不知该如何回复。 好在后面的字迹换了风格,纸页上字迹娟秀工整,巧娘不识字,更不会写,应该是白芸香执笔她说。 说是几位姐姐也快要临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孩子的名字需要他这个当爹的取,后面也没太多的话,又问了在这边可安好,银钱可够用,家里还有婆婆一切都安康,让他不用担心,之后便问了窦威、九玉、大春等人近况云云。 倒是有当家女主人的大气。 只是最后结尾有一段,让耿青起疑的话,毕竟与前文有些不搭。 大抵是这样:‘夫君不知,长安最近葡萄一日三涨,家中都不敢备上了,只得从西面来的商贩买上一些葡萄干脯,别人还没不卖,真是羞煞妾身。’ 耿青重复看了几遍那段话,微微皱起眉,家中来信让他有些感慨,被人念叨的感觉那是前世无法感受的,但眼下他在这边也脱不开身,朱温可以好吃好玩的给他供着,但绝对不可能放任他离去。 “信上说什么?”九玉从那边跑步机过来,探头想要看上一眼,毕竟他也将耿府当做自己家了。 “自己拿去看,偷偷摸摸像什么。” 耿青将信拍去九玉胸口,起身负手走到栅栏看着斜对面的水榭、池中的莲花,那信上末尾一段话,应该是别有用意的。 让鱼尽这个身手敏捷的人亲自送来,就是怕朱温知晓,定是有秘密在上面。 前面的话,再寻常不过,尾端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细细一琢磨,却有些暗喻在这里,葡萄应该指西域,或商道,长安葡萄一日三涨,那就是商道不通,而商道需从陇州、沙洲等地过,途径归义、陇右两地,意思明显那边有变故。 ‘这么说李继岌难道有事?’ 耿青抿着嘴唇,心里也有些急,陇右是他一手经营出来的,付诸了感情,何况还有极大的利益在里面,否则哪有这般家底给他挥霍? ‘这段话最后一句,应该是白芸香派人去问,对方或许因为她是女子,不愿透漏,除非我亲自去。’ 白芸香这手暗喻倒是做的很好,就是太过明显,一看就能让人生疑,看来往后还得好生调教调教一番。 唔说调教怎么感觉怪怪的。 想起这词,耿青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男人便是这样,女人多了有时候挺烦,忙不过来不说,身体也吃不消,可时日一长,又怪想她们的,当然,还馋那身子,这点耿青从不遮掩,好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伪君子强。 “你笑什么?这信上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显然九玉也看出不妥蹙着那对纤细的长眉过来询问。耿青随口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身边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要不要我跑一趟?” 九玉对于自家事,还是比较上心的,他知道耿青眼下肯定离不开洛阳,就算龙骧军握在手里,可洛阳还有朱温数万兵马呢。 这一走,之前所做之事前功尽弃不说,惹恼了朱温,以他现在的实力,自己一方能不能进潼关都不知晓。 啊啊啊啊 庭院阳光照在水面粼粼波光,那边跑步机上的身影还在发足狂奔,一刻也停不下来,舌头歪斜在嘴边,唾沫牵着丝飞溅,都快翻出白眼来。 “将他放下来,看来我这东西还需完善。” 耿青挥手让窦威将人放下带去休息,这时前面的管事匆匆跑来,隔着五六步拱手躬身。 “主家,外面来了梁王的人,说请主家到王府一趟,有事相商。” “告诉对方,我等会就过府。” 将管事打发走,耿青转身向青年宦官说道:“给长安那边回一封信,就说我这边一切安好,等有空便回来看看。” 走了两步,陡然转身抬手想要说什么,斟酌下用词。 “对了,告诉我那嫂嫂,让她好好教导念儿,那字可别随我。” 说完又想了想,大抵是没有什么话后,方才出府,坐上马车赶往距离皇城不远的梁王府邸。 一下车,便被早已等候的牛存节请了进去,这大块头一般都待在朱温身边充作护卫,眼下站在府门等他,想必真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路进去,耿青发现府内上下丫鬟、仆人少了许多,兵卒倒是增加不少,持着兵器四下巡逻,见到耿青和牛存节,不忘行礼一番。 “王府发生什么事了?” 绕过前院,走在长廊上,耿青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牛存节瓮声瓮气的吱唔两声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到了前面书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朱温说了句‘进来。’便推开门扇,站到一侧让耿青进去。 书房门窗紧闭,闷热如蒸笼,几张书架典籍浑厚排列,挂有帘子的栅栏雕门内,案几古拙立着灯火,灯焰如豆微微摇曳,照着案几后面的朱温正喝酒,翻看手中书册,斜下两侧还有席位,其中已有人坐了。 耿青掀帘进去时,那人连忙起身,清瘦脸庞泛起谄笑,“璨见过尚书令。” 行礼的人正是柳璨。 “原来是柳平章,失礼失礼。”耿青笑着还礼,随后拜见了梁王,那边朱温并不在意这些礼数,赶紧挥手让他入席。 “早就说过,你跟我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礼节?赶紧坐下,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兄长是有何事。”耿青过去那边坐下,没有丫鬟服侍,便自倒了一杯清酒,抿上一口,随意的跟家里一般,这般作态反而让朱温心里舒坦。 他笑了笑看去一眼柳璨,回过头道:“兄弟,你看为兄功绩大不大?” “兄长说笑了,能做到如今地步,这世上又有几人。” “我也是这般想的,你看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政务,太后不过一妇人,哪里有什么见识。”朱温一头干了杯中酒水,抚了下浓须,“政务都是由朱某过问,我又非皇帝,怎么能干天子的事,你说是不是?” 你娘的 耿青知道朱温想做皇帝,否则不会这一步步下这盘棋,就是没想到,会这般快,不该缓些时候? 李柷才当一个月皇帝,就急不可耐了? 不过,他跟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让我和那柳璨去让皇帝行禅让之礼? 尼玛,果然的,是最贵的。 耿青想通这茬,目光看去对面的端杯小饮的柳璨,给他递去眼色,毕竟干这事儿,容易被人卸磨杀驴。 ‘呵呵’ 柳璨看着望来的视线,耿青眸子在眼眶里转动,笑呵呵的朝他点点头,起身走到中间。 “梁王说的是,天子年幼,无法操持朝政,与其让天子这般荒废下去,不如早日让贤,尚书令也是这番意思。” 朱温同样笑吟吟的看去,自己兄弟向着自己那是肯定的,还用得着说? 那边,耿青迎上目光,脸上立刻泛起笑容回应,手中捏着的杯盏,恨不得给那柳璨砸过去。 第两百七十八章 出征 七月末的夏日光芒炽热的照着黑瓦白墙,王府庭院响着一阵接着一阵的蝉鸣,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树隙,照进中堂,朱友谅、王彦章、杨师厚等等一批朱温心腹将领分成左右坐在堂中席位。 丫鬟仆人屏住呼吸过来添茶,又悄声退后。耿青坐在左侧首位,拿着热气腾腾的杯盏,吹了吹茶气,正中朱温说出话语,目光投来时,他放下杯盏,面色沉静,没人看出丝毫的想法。 “李存孝,孤记得,好像与季常有旧?” 朱温看着那张黝黑的侧脸,轻声道:“不知季常可有想说的。” 两军之间,故人在敌营,难免不会被猜疑,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耿青自然不会显得慌手慌脚,无他,早就习惯了。 听到问来的话语,耿青放下茶盏缓缓起身,与周围看来的目光笑了笑,然后朝朱温拱起手。 “兄长说的对,李存孝与我同出飞狐县,我还在村中厮混时,他因徒手打死山中虎害,而得司兵,后来更坐到县尉一职,同年,李克用起兵造反,飞狐县因有铁矿而被强攻,他也就那时被俘收为李克用养子,而青则南下长安。” “小小飞狐县,竟出了如此一文一武,当真人杰地灵啊。” 朱温对于这个李存孝早年在长安时,就有过听闻,但那时他只是都虞侯,根本不够从李克用手里笼络人才,眼下泽州一战,对方骑兵快袭,战报上写的清清楚楚,对于骑战一道,令人眼羡的紧。 麾下将领军阵作战娴熟,唯独独领骑兵的将帅太少,良马也奇缺,若非去年陇右归附,得了两千良马,暂缓了窘迫,否则对上骑兵为主的沙陀兵,就显出短板来。 “那李存孝既然与季常兄弟相称,情谊自然深厚,如此一来,季常何不书信一封,让他投梁王?” 这句是坐在右侧席位的王彦章说的,他在梁营号称第一枪,但真正领兵作战的机会其实很少,听到梁王夸赞,心里多少有些不忿。 嗯? 那边,耿青愣了愣,这剧情怎的有些熟悉,脑中飞快思索,陡然想起,不就是刘皇叔投四世三公的袁绍时一样吗? 好家伙,我真当起刘备来了? 等等 这也是离开洛阳的机会。 想到这里,耿青恨不得冲过去将那叫王彦章的将领抱起来亲上一口,瞌睡来了给他送枕头啊。 压着笑意,耿青托袖再次拱起手。 “启禀梁王,我那兄弟拜李克用为义父,让他来投,恐怕有些难办。” “各为其主,又有父子情谊,确实强人所难。” 朱温点点头,仅凭一封书信就来投他,这样的人,他也不敢收到账下,说不得哪天就投他处去。 “彦章,你坐下,季常是季常,李存孝是李存孝,二人分投他处,古往今来比比皆是,放到汉之诸葛身上,他一家兄弟几人,还不是分侍各主。就是有些可惜,如此猛将,归李克用那蛮子所用,让人心有不甘。” “若当初季常南下长安,将这位李存孝带上,或许今日就一同站在这堂中议事了。” 一员良将不得,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是有些感慨的。朱温叹了口气,随即将这思绪抛到脑后,北边兵马攻泽州威胁洛阳,他还需要解决破敌之策,而不是过多纠结一将得失。 李克用悄然发动袭击,显然不是临时所想,定然有所依仗,在座的之人都是随他南征北战的军中宿将,三言两语间便指出了另一个地方。 地图铺开,众人目光投去了河北之地。 “李克用南下是不折不扣的南侵,必然有辅军相衬,他要攻洛阳、汴州,岂会不担心我河北的军队,然,晋地兵马仅能支撑他从太原出兵过河阳,想要两线开战,除非经营幽州数年之久。” 杨师厚手指在幽州一带点了点,看向负手沉默的朱温。 “沙陀蛮子与契丹苟且不是一日两日,关系打的那般火热,不可能无的放矢,此次他南侵泽州,契丹人必会跟着南下河北,攻城略地恐怕都是附带,真正意图该是帮李克用拖住我河北之兵,防止对他首尾夹击。” “嗯。”朱温负手绕着地图来回走动,不时瞥去河北地形,自己放在那边的兵马不少,但能用的战将,不过两三人,他心里有些担忧。 “契丹人骁勇善战,听闻耶律阿保机也是豪杰之士,谢瞳、葛从周若抵挡不住,河北尽陷,北面屏障失去,比失一泽州更让人心疼。” “泽州李克用本部,更是迫在眉睫之疾”这位梁王沉吟了片刻,心里大概也有了主意,“我意,先集中对付李克用,先破一路,再增援河北!” 眼下局势,容不得众人多想,仓促之间,也只能先以最为稳妥的方式打打看,往日也有小规模的摩擦,当真正这种大阵仗的交锋,两边都未曾有过。 商议一阵,众将领命离开,各自回城外军营准备的同时,耿青跟着朱温站在府门没有动作,望着诸将骑马飞奔远去街道,一旁的朱温抬了抬手,摒退左右。 “军议之时,季常一言不发,难道还在想那李存孝之事。” 耿青没有隐瞒,也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点了点头。 “梁王慧眼如炬,青刚才一直在思泽州破局之策,对方快马奔袭,定是打了梁王在中原兵马不齐,新帝登基,朝廷不稳的主意,换做是我,也会趁此机会来攻,但两边交锋,想要短时间分出胜负,恐怕不是易事,又何谈增援河北,赶走契丹人。” “那季常如何想的?” “我随军出援泽州,亲自去对阵李存孝,他自不敢全力进攻,以情谊拖之,定让李克用生疑。” 朱温挑了挑眉角,有些诧异的看向这个黝黑的青年。 “如此一来,晋军先锋必然丧命于季常手中,只是这乃你兄弟,心里不会有愧疚?” “梁王说笑了,家国大事,岂是儿女情长,何况青怎能将兄弟置于死地,君不见长安秦怀眠?” 听到耿青笑着说出这个名字,朱温恍然大悟,跟着笑起来,那位秦侍郎下狱他岂会不知,明白耿青这是借机会,保住好友性命,这般重情重义之举,做为讲忠义出身的大盗,自然睁只眼闭只眼。 “原来如此,李存孝勇猛非常,我甚喜欢。” 斟酌了片刻,朱温送耿青上了马车,叮嘱了军中细节,不日,他便向朝廷请奏出征泽州的事宜。 耿青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看着车帘外,阳光正倾泻下来,他眯了眯眼,双唇紧抿,与存孝以这种方式相见,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仿如幻觉般,那位兄弟,一身甲胄骑在火焰般的战马,披风如练抚动,一杆大槊纵横睥睨,万军当中,无人敢挡。 ‘存孝’ 他轻声念了念,随即又笑了一下,心里大抵有了些许主意。 翌日很快来到,皇帝的圣旨、梁王的军令一同送到了府中。 王彦章拜先锋,杨师厚为泽州招讨使,耿青副之,兼军容观察使,刘鄩领粮秣使,共计马步六万,择日北上渡黄河。 第两百七十九章 兄弟 炎热的日头隐去云后,天空黑沉似有大雨要来。 长安街道上,人音嘈杂,也有奔马疾驰,携带公文的骑士挥舞鞭子大声喝斥过往旁人躲避,站在街沿的行人观望、离散,脸色仓惶小声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说北边的沙陀蛮子带兵往南边来了,陛下、梁王正北上渡黄河。 大雨前的沉闷里,许多人心事也沉甸甸的,城中富户已经有了出洛阳、汴州去往南边的迹象,不到两天,各家各户来了大量士兵,催收粮秣、赋税的官员拿着夺命的账簿、判官笔进来,不听调令的富户随后就被下狱,家产充公,连家眷都没能幸免。 此时朝中一些官员,也被落了不少罪名,拉到菜市口,当着围观的百姓面前,一刀砍下了脑袋。 听不懂罪名的一群百姓,只当是朝中贪官污吏,一个个兴奋的拍手叫好,然而,不久战争而起的赋税也落到了他们头上。 拿不出钱财、粮秣的,家中抽出青壮充当军中挑夫,运送辎重等物,三日之中,三万青壮聚集,浩浩荡荡开拔城外。 朝堂上,自沙陀南下泽州,主张开战的有之,反对声音也有之,两边吵闹两三日,甚至动起手来,打的头破血流,梁王朱温大手一挥,反对的官员被拉了下去,不久,再次带上朝堂,只剩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摆在木盘中,吓得仅十三岁的李柷瘫软在龙椅上,一旁的何太后也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随着北上泽州的朝议尘埃落定,洛阳、汴州大量的军队在得到粮秣、兵甲补充下,开始聚集起来,两城东西原野,此时已变成了校场,不时能看到一支支一队队整装完毕的队伍从军营开拔,到这边集结。 此时洛阳城中,一辆马车带着数十名骑兵正沿着街道去往西城门。 骑兵横刀黑甲,腰后挂角弓、箭筒,手握长矛骑在马背上,眼下能这般出城门的,非等闲寻常官吏大员了。 “家书已送出去了?” 队伍前方行驶的马车内,耿青身姿端正,一身紫青官袍,腰悬金鱼袋,还有柄宝剑放在矮几脚边,正优雅的倒着温水,朝一旁瞥了眼,双臂环抱盘腿而坐的九玉轻嗯了声,点点头:“昨日已让鱼尽那厮带回长安,许了一百两银子,心疼死了。” “能用钱解决的,有什么好心疼,再说这世道铜子不值钱了啊。” 听到这话,那边的九玉倒也没在意这些说辞,他慢慢睁开眼睛,朝男子看去一眼。 “若你兄弟劝说不了,执意要开战,你准备怎么解决?” 车厢摇晃,耿青平稳的端着水杯,没什么大碍的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还能真杀了不成,我可是重情重义之人,别说的,我心肠有多坏似得。其实担心的,还是存孝在阵前愿不愿意见我。” “会被猜忌。” “嗯,领军大将见身处敌营的兄弟,就是犯忌。”耿青摇头,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存孝已经不像飞狐县那时候了,性子变得有些野,大概就是天下无敌促使的,这方面我甚有感受。” “你脸皮天下无敌倒是真的。”九玉不屑的上下打量,随后将脸撇开,不愿再多看。 两人随后都不再说话,车马安静驶出城门,不久之后,两里之外的原野,骑兵奔行卷起长烟,黑压压的人的身影聚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远方奔行的骑兵,分出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朝这边过来,耿青掀开帘子走出,为首的骑士,须髯飘于胸前,面容方正,浓眉大眼,倒悬一柄偃月刀,在马背上抬刀抱拳。 “龙骧军杨怀雄拜见监军。” “入列。” 耿青拱起手,轻声回应,高大的汉子抚须点头,手捉大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领着二十骑飞奔回去,领着那支上千人的骑兵回归那边黑压压的军阵当中。 “都指挥使,对那监军,为何这般礼遇”不久前收揽的心腹,并不清楚那马车上的年轻人是谁,印象里,都指挥使可是连梁王的人,都不着待见的。 “乃我伯乐,知遇大恩!” 杨怀雄立马阵前,偏头望去正沿着官道朝这边过来的车马队伍,须髯在风里微微抚动,“杨某出身卑寒,自诩有一身武力、识得兵法,却混迹江湖而不忿,后来谋得刑部总捕才算立足,这些年来来去去,才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若非尚书令赏识,安有杨某今日这般地位。” 思及这些往事,令他唏嘘,就算明知不过一枚棋子,可总比连棋子都不如的要好上许多,想想曾经的那些人,屠是非、王飞英,不过小打小闹,淹没在一隅之地,被他一刀斩下头颅的李顺节,也不过飘散过往云烟里的跳梁小丑罢了。 天地棋盘,棋子从未断过,英雄辈出。 风刮过原野,无数林立的旌旗猎猎飞舞,杨怀雄回过头来,望去远方高台,梁王已走到了上方,压着宝刀,举起了拳头。 “杀!” “杀!” “杀!” 无数的身影举起兵器拍响,杨怀雄难免心中澎湃,拽紧了刀柄,举过了肩头。 伴随最后一声,他歇斯底里,跟着呐喊:“杀——” 声音震砌这片天地。 耿青站在车辇,负手看着这一幕,朱温能从黄巢军中脱颖而出,又打下这片巨大的地盘,自有其独到之处的。 远方高台,魁梧的身形喊出:“出征!” 耿青抬手一拱,下了马车,在旁人帮衬下,翻身上了马背,毕竟到了军中,再乘马车就显得荒唐了。 “大春,这次你就不用跟去,叫上石头他们,在大军出发后,将府里一些要用的,悄悄转移到城外,然后送回长安家中。” “大柱,你还不放心我?我老爹常夸我聪明,岂会浪得虚名。” 大春在马前拍响胸脯保证下来,耿青这才点头,带上队伍,随后过去向朱温告辞,一番寒暄交谈,便与招讨使杨师厚一同整军出发。 而此前,王彦章为先锋,早在昨日凌晨,令五千马步先一步去往黄河南岸。 八月初,洛阳、汴州两支兵马合计五万人汇合黄河南岸时,以为早已失陷的泽州,此时在经受李克用围城攻打。 因为连续两日大雨的缘故,战事稍停,外围的巡视、攻城的准备还在继续,泽州方圆三里的土丘,林野被砍伐的光秃,大雨冲刷下,黄泥混合雨水流向山下。 铅青的雨幕里,延绵数里的营寨外,披着蓑衣的沙陀骑兵吆喝着飞驰雨中,李存孝全身着甲,肩颈同样披着蓑衣,偶尔望去矗立雨幕的城墙,眼中充满炽热。 连攻数日,也该打下来了。 “大将军,晋王唤你回去!” 正看着城墙有些出神的李存孝回过头,一匹从军营出来的令骑在雨中抱拳。他皱了皱眉:“晋王何事唤我?” “不知,不过卑职听外面兄弟说,南边的洛阳、汴州已经发兵,正渡黄河过来。” 雨水顺着李存孝嘴角滑落,他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的促马离开,挥舞马鞭,带着麾下一路赶回军寨。 第两百八十二章 谗言如毒药 夕阳正在落下,橘红的光芒里,密密麻麻的军阵在原野上排开,‘梁’‘晋’字的旌旗猎猎飞舞。 招展的大旗下方,令骑挥舞旗帜来回飞奔,高亢的话语一阵接着一阵,一万余人的兵马对上五千沙陀骑兵并不畏惧,做着开战前的准备,检查兵器甲胄,两翼八千龙骧军骑兵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对方骑兵一举一动。 两军阵前的空地,马背上的两人拱手对揖。 耿青看着已有三年未见的兄弟,脸上微笑没有断过,他回过头朝想要跟上来的九玉,轻说了声:“不用跟来。” 便促马往前再靠近些许。那边的李存孝心情复杂,安抚想要战斗的坐骑鬃毛,脚跟只是点点马腹,战马通人性,迈着蹄子小步上前,后方压阵的李存信连忙劝阻,被他回头一眼瞪了不敢开口。 “我与兄长多年未见,他要说话,我岂能不去!” 李存信不敢多言,被呵斥的面红耳赤,只得将脸偏开。前方促马前行的骑士说完,待到又靠近了一段,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拱了拱手,再次开口唤了声。 “兄长。” “今日这般相见,实属有些难堪。” 见李存孝如此,耿青笑容更盛,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去,两人互望的目光里,李存孝也翻身下马迎过去,两人亦如当年那般走在一起,看到兄长谈笑风生,想起自己在军中当着诸将面在义父身前立下的保证,努力让自己语气冷漠一些。 “兄长既然知晓难堪,为何要带兵过来与存孝对阵,你知道的,这些兵马,挡不住我。” 耿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为兄知道挡不住你,可不得不来这一趟,手足相残自古人间悲事,为兄如何会不知,就没想过要跟自家兄弟打上一架。” 听到这,李存孝愣了愣,脸上顿时泛起笑容,有些激动的一把捏住耿青手臂,猛地来回摇晃两下。 “这么说,兄长出来,其实是另有他事?那真是太好了,若能免去这一仗,弟心里就踏实了。” 事情说清楚,关系也就没之前那般僵硬,耿青被摇的七荤八素,急忙抬手让他停下,这般力道当真不是寻常人受得了,要是将来娶了婆娘,床不给震塌才怪。 “让为兄缓缓”耿青推开他手缓和了下,旁边李存孝颇为高兴,竟露出一副傻笑的表情看着兄长模样,叮嘱道:“兄长这般身子,少娶几房婆娘,常锻炼才是。” “闺房之乐,你懂甚。” 耿青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打趣两句,脑袋也没那般晕了,才接上之前的话,继续道:“我领兵出来,是为脱离洛阳,避开朱温。” “那厮对兄长不好?”李存孝捏紧了拳头。 “好。” 耿青叹口气,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枯草捻在指尖,“梁王于公,生性滥杀、猜忌、好色,于私,他对我倒是不错,但在他手下做事,终究不是长久,何况陇右还有事等我回去,所以趁此机会脱离掌控。” 橘红的夕阳有着最后的明媚,此人眼眸,令耿青眯了眯眼睛。 “不过有一事,为兄心里过不去。” “兄长说的是何事?” “契丹你义父与契丹勾结,一起南下,对方怕是过幽州,南下河北?这支兵马入我汉境,可不会像自家人那样了,说不得一路烧杀抢夺,携裹百姓入契丹境内。” “此事我听义父说过”李存孝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跟兄长解释,毕竟这事他左右不了的,“契丹各部刚联合起来,应该爱惜羽翼,不会大军南下若是他们惹的兄长不高兴,将来有机会,存孝砍一个契丹头人的脑袋送给兄长赔罪!” “就你能,好了,不谈了,你带兵先行离开,我驻军于此,尽量不与晋王兵马摩擦!” “嗯,弟也是这般想的。” 兄弟俩几年没见,虽然前段时日有过书信来往,总是没有面对面详谈来的甚是欢畅,聊完兵事,又拉了一些家常,问起耿青母亲王金秋身子如何,侄子如何之后,便一起往回走各自阵前。 两军兵将纵有疑惑,但是否开战还是要看两位主将的意思,眼下两边相谈甚欢的样子,这仗心里估摸着也打不起来了。 “兄长,保重,待战事结束,存孝就来长安寻你,看看母亲!”李存孝翻身上马,仓促一面,心里多有不舍的,抱了抱拳,眼中已有些湿红,看到耿青同样拱起手,他轻喝:“驾!”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北面奔行而去。 “驾!”李存信盯着近在咫尺的耿青,恨恨的咬了咬牙,如此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却不能取,令他喝出一声都颇为响亮,跟上李存孝的同时,黑鸦军也齐齐纵马飞奔紧跟而去。 轰隆隆的蹄音远去原野,耿青紧抿双唇才松开呼出一口气来,身后一员梁将不解的过来,可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眸子划过眼角斜去对方一眼,嗓音清冷。 “妄议朝政,是要杀头的。此间是,乃我与梁王之计,尔等莫要多问。” “卑职不敢。” 那牙将急忙拱手后退,就在这时候,沿河道前方,一拨兵马急急匆匆的朝这边赶来,军队衣甲松散狼狈,一个个士兵神色仓惶狼狈,上气不接下气的诧异看着这边,后方挤出一员将领,乃是王彦章,他脸色有些发白,胸前护心镜凹陷进去,嘴角还残有血迹,提着一杆铁枪骑马过来。 “监军,晋贼兵马到这边过来,又去了何处?” “刚走,不过眼下要追,恐怕是来不及了。” 王彦章愣了一下,他看去耿青身后的牙将,那人点点头将刚才的事如实说了,惹得王彦章一枪插去地上,在马背上嘶吼:“两军交战,你竟放敌人兵马离去?!” 或许有伤在身,吼的劲头过大,使劲咳嗦两声,捂着胸口抬手指去耿青。 “我定要告知梁王。” “王指挥使此乃计也。”那边的牙将小声提醒一句。 这才让王彦章停下怒火,狐疑的看去耿青,后者看也没看他,翻身上马调头就往军阵那边过去,离开时话语还是传了过来。 “我之计,尔等休要过问,问也不告诉你,莽夫。” “你!” 王彦章气得双眼都瞪圆,可他也深知这位尚书令得梁王信任,而且心怀计策,就连军师谢瞳颇为推崇,既然是计,想来会发挥出来,到时再看就是了。 夕阳落下最后的余晖。 与此同时,远去泽州的黑鸦军悉数归入营中,斩获的功绩、阻击渡河的梁军一一汇报到了掌书记那边。 李存孝交卸了差事,只着了甲胄大步走入军中大帐,此时里面除了李克用,就只有李嗣源、李嗣昭在。 看到掀帘进来的义子,李克用脸上表情有些不好看,想来已经知道那边的情况。 “你遇上耿青了?” “遇上了。” 李存孝也没有隐瞒,如实将耿青的话说予义父听,毕竟父子多年,这些事也不是见不得光,以他性子没什么不能说。 “兄长他不过想要脱离朱温,才领军出征,绝无与义父争锋的念头。” 那边,李克用笑了笑,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拍去甲上灰尘,拿了绢帕擦去上面些许血垢,“为父岂会不知存孝心意,既然你那义兄如此,那义父就不追究了,往后也让诸军将士眼睛放亮一点,见是他部下,就不上去厮杀。” “谢义父信任!” “嗯,你也累一天了,下去休整,好好睡一觉,明日看我攻城,拿下泽州!” 打发了义子离开,李克用看着微微抚动的帐帘,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天真,那耿青又岂会如此简单。” 他身后‘下山猛虎’屏扇后面,转出一道身影来,正是李存信。 “义父,李存孝已有反心了,他与那耿青在阵前说话,可不是这般。” 另一边,李嗣源脸上表情变了变,连忙开口:“义父,不可” “闭嘴!” “谁信得过,谁信不过,为父心里自有打算。” 李克用看着浮动的帐帘,两腮咬的鼓涨隆起。 第两百八十三章 海浪冲礁 ‘嗬忒——’ 康怀贞一口唾沫吐在女墙,上面染着丝丝鲜血,是几天前晋军攻城时,攻防中被一个士兵抽了冷子,好在只是刀柄敲在牙关,纵然这样牙龈也肿了两日。 做为一个降将,他从朱瑾那边到了梁王麾下做事,调到泽州防范北边地界,在诸多同僚中,算是落得好了。 晋军突然袭来,那死鬼范居实不据城而守,跑去与骑兵野战,到头来,累及泽州被围困半月,粮秣、士卒已渐渐支撑不住了,也不知洛阳、汴州的援兵可渡过了黄河。 那边应该是知道泽州的事 他想着,顺手帮一个民夫将檑木放去墙垛前,说了几句激励的话,但被抽丁上来协助守城的青壮,只是低着头,转身跟同伴去城下搬其他守城的东西。 “刺史!康刺史!晋军来了,他们攻城了——” 正思虑守城的康怀贞听到跑来的亲兵慌张的指着墙垛外,他一把推开那士兵,快步走到女墙后面,视野前方,广阔的原野上,一条黑线如同潮水般蔓延而来。 不久,他听到了沙陀人的号角声,以及战鼓在远方擂响。 呜—— 吹响的沙陀号角,一道道前行的身影以军阵的姿态前行,脚步齐齐迈开推进,中间几辆战车上,光着膀子的沙陀番汉兵挥舞双臂,敲打鼓面,中军正中巨大的两面大纛上,‘晋’‘李’二字在风里扭动,它的下方,是一个个方阵在溅起的烟尘当中,大片大片的朝左右延伸开去。 在更后方,康怀贞城墙上看到了攻城的机械,箭塔一般的巣车已经在工匠手中迅速组装立了起来,悬在空中的巣房,有数孔,弓手警戒,观察的士兵则迅速记录城墙上的布置,然后交由下方的人传达给自家将领,再汇报到李克用手中。 ‘晋’字大旗下,李克用促着战马原地踏了踏,随手将城上布防交给令骑传去各阵将领,他看了眼渐渐靠近的城墙,抬了抬手:“康怀贞做为降将,到了朱温手下,倒是变得有骨气了。” “传令,抛石一刻,抓紧填埋壕沟,再行攻城!”手落下来,军中令骑顿时飞奔,不久,号角再次吹响,前行的军阵停下,将近一里之地,抛车在兵卒手里缓缓推行上来,转动绞盘,将近三百斤的重石被搬运到了窠臼,压的抛杆向下沉了沉发出呻吟来。 等待司号的将领屏住了呼吸,听到远远传来的号角声时,抬起手臂,然后,猛地挥下:“砸——” 数十辆抛车,绞盘齐齐倒转,下一刻,窠臼盛着的巨石‘轰’的飞了出去,朝着远方的城墙高高抛了过去,穿过天光,划过下方推着轒輼车,填满沟壑的士兵,越过城门下的拒马,过得片刻,便是轰的巨响,一头砸在了写有‘泽州’二字的城楼上,瓦片、木屑爆裂飞溅,巨石凹陷进了城楼里,下面大量的守军抱着脑袋亡命奔逃,嘶声呐喊起来。 “躲开——”“躲在女墙下!” “弩车,还击,射轒輼车,别让沙陀蛮子填坑!” 城楼上,人影来回奔走,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此刻都呈出了混乱,数十枚三百斤的石弹,砸碎墙垛,崩飞的碎片瞬间打烂人的脑袋,留下一地红的白的。 也有固定的车弩连带旁边的射手一起砸的稀烂。几乎同时,康怀贞的命令也传达开来,一张张车弩绞起了弦绳。 其牙一发,诸箭齐飞。 二十张车弩六十支婴孩手臂粗细的弩矢瞬间从垛口‘唰’的射出,里许之地,转眼既至,填满坑陷的沙陀兵来不及躲避,瞬间被穿透钉在后方载泥土的轒輼车上直接贯穿进去,又从另一边冒出一截。 沙陀兵顷刻间倒下十多人,大多钉死在地上、车上,也有手臂、大腿直接被弩矢打成了两截,抱着残肢在地上翻滚惨叫。 人倒下,增补的番汉兵紧跟而上,不停的将车里的泥土铲进沟壑,到的平坦,早已等候七百步之外的李嗣昭、史敬思等阵列,二将拔刀指向城墙:“攻城!” 沙陀兵、番汉兵齐齐大吼,抬起大盾护送推着六轮飞云梯的同袍缓缓靠近城墙,夹杂盾牌下的弓手,不时探身朝上方抛射,墙上的梁军弓手也同时给予还击,效果并不大,多数钉在裹有铜、铁皮的盾面弹开,连飞云梯的速度都未曾缓上一缓。 顷刻,折叠的云梯被晋军士兵打开,挂钩靠近墙垛的刹那,城墙上康怀贞拔出佩刀咬牙挤出嘶吼。 “准备——” 挂钩呯的扣在了墙垛边沿刹那,下方一面面铺开的盾牌下,沙陀兵蜂拥踩踏云梯而上,箭矢飞来,有人中箭坠落,更多的还是蜂拥踏上最后一阶,握紧了手中钢刀,猛地扑进城墙。 “啊啊——” 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飞身扑上城头的士兵撞进了人堆、枪林,厮杀瞬间在城墙上激烈展开。 泽州城外向西五里,一支兵马驻扎山坡,耿青坐在一张不知哪儿寻来的椅子,眺望远方原野上密集的军阵,以及燃起黑烟的城墙,视野之中,人的身影犹如蚁群般走过大地,攀上城墙。 “你们说李克用能不能攻下泽州?”耿青朝嘴里丢进一颗炒豆,津津有味的咬着,对于那边激烈的城墙攻防,并没有多少兴趣,唯有的,就是看戏,他偏过脸,笑道:“不知存孝会不会参与,唔想来也不会,他是骑将,攻城还用不到他。” 相对耿青的悠闲,带伤跟随的王彦章却是急的来回渡步,看着远方激烈的厮杀,不时回头朝椅上吃炒豆的身影大吼。 “监军,你我出来是增援泽州打退沙陀蛮子的,不是来这里观戏!李克用现在全力攻城,若带军攻他后路,必然让他大乱,解泽州之困!” 耿青看看他,笑道:“李克用可不是软柿子,他岂会没有准备?” “那也总比在这里观戏要好。” “将军勿急,你怎知我没有应敌之策,何况我们才一万多人,不妨等杨招讨使过来,合并一处再打,否则那就不尊将领,擅自行动,到时回了洛阳,如何向梁王交差。” “你乃将,我乃监军!” 一言怼回去,王彦章也没办法,以他脾性,想要夺权,可耿青一旁那白面无须之人,身手高超,根本靠不近,何况还有龙骧军杨怀雄。 这时,有人从山脚纵马上来,到的十步之外下马,绕过发脾气的王彦章,飞快跑来林子边沿的椅子旁,轻声向看戏的耿青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就手里的炒豆一并洒去草丛,拍拍衣袖起身。 当王彦章疑惑的看来,耿青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请,不是要攻李克用后阵?现在机会来了,杨招讨使的兵马也赶到了这边,还有五十里左右。” “如此,我去准备。”王彦章哈哈笑起来,终于有事可干,差点憋出毛病来。 人一走,耿青脸上笑容冷下来,九玉走到旁边,看着招呼人手去往后山的身影。 “我们也要打?” “做做样子,最好两边把脑浆子都打出来,反正我是不担心存孝的。”耿青负着手举步走过一地落叶,至于山外几里的战事,并不放在心上。 他看着脱离树枝飘下的一枚微黄树叶,伸手接在掌心。 “我还要保存实力,龙骧军还要带回陇州,不然那边真有事,没兵锋威胁,怕是震慑不住。” “龙骧军怕是不是陇右骑兵的对手。” “总比没有强。” 轻描淡写的话,令得跟上来的杨怀雄眯了眯眼,有些服的抚了抚须髯,哼了声:“那是李顺节的龙骧军,可不是杨某的,现在未必不如!” 泽州。 石弹砸碎墙垛,纷飞的石屑带着几个士兵翻滚地上,奔跑过去的梁军士兵与同袍合力将一锅烧沸的金汁倾泻下去,恶臭、滚烫的汁液淋在云梯上,凄厉惨叫的沙陀兵抱着脸砸翻同伴滚落下来。 “烫死你们——”提着大锅的梁兵兴奋的喊叫,随后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羽箭钉进他颈脖,身子摇晃倒下。 箭矢飞舞间,带着火焰的箭头点燃了城楼的木料,风吹来,火势猛涨,火光照耀的范围,白刃战几乎拔高了极致,康怀贞握着刀柄大口大口的喘气,刀柄握着的位置,都已是一片腻滑,全是人的鲜血。 周围亲兵、附近守城的兵卒正合力杀退冲上墙垛的沙陀兵,随后更多敌人身影扑蜂拥而上,这次还有晋将带着一拨人从另一架云梯站了上来。 血腥气、燃烧的焦臭味,康怀贞喘息几口,重新寻了把兵器换上,踢开脚边不知谁的尸体站起来,那边站上城头的晋将也看了过来。 大抵认出了对方身份,两人几乎同时大吼冲向对方,刀光激烈碰撞,周围亲兵也迎着对方的麾下战到了一起,人影错落,血光、碎肉随刀锋疯狂飞溅开来。 “我乃晋将史敬思——” 白袍拂过飞溅的血液,高大的身形猛地挥刀怒斩,直接将对面梁将的兵器斩偏,一脚蹬在对方腹部,将人蹬飞出去。 嘶~~ 康怀贞拄刀半跪,吸了口气起身,咬牙笑道:“好,那再来——” 两道身影夹杂一片混乱里,再次冲向了对方。 空中俯瞰而下,延绵开去的城墙上,沙陀兵的攻势犹如蚁群密密麻麻翻涌上来,城墙上士兵疯狂打砸,给人一种巨浪冲刷下的礁石一般,随时都会被海浪倾覆下去。 第两百八十四章 难题 黑烟如龙斜斜卷去天空,城楼半边燃烧,人声嘶喊里,箭矢如蝗无序的来往城上城下,中箭的兵卒拖着“啊——”的惨叫坠下城墙,乌泱泱的人潮退开,仍由坠下的身影重重摔死在地上。 不久,等待的沙陀步卒、番汉兵穿过大盾一一爬上云梯,沿着墙面左右延伸开去,是密密麻麻犹如蚁潮的一道道身影,中箭、刀、枪坠落,也有抱着守城的梁兵一起厮打落下来。 站上城墙的晋兵抱成团歇斯底里的往前推进,护着身后云梯上的同袍跟上来,一部分则跟随自家将校往里冲杀,气势上隐隐压过了梁军。 嘈杂的声浪远远传来,‘晋’字飘荡的大纛下,李克用身披明光铠、红披风,目光盯着城墙攻防,不时下达命令,遣将带人填补攻势的空缺,不给守城的梁军片刻喘息的机会。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造反,被药儿岭打的一败涂地的沙陀头人了,鞑靼避祸期间,对于中原兵书重新审视翻阅,有着不少长进,尤其幽州一役,学来的兵法得以淬炼,到的眼下,进攻泽州已在他囊中。 一个时辰的鏖战,史敬思、李嗣昭的攻势掀到猛烈的程度,一旦拿下泽州,他便明白中原就在面前了。 至于那个父亲念念不忘的唐庭,过父亲一样,不过是个年迈的老人了。 “之前听说梁将范居实出城与存孝野战,想想就觉得可笑。”李克用收回思绪,笑着跟旁边的李嗣源、李存审等义子、将领提起前事,“有如此勇气倒是可嘉,可惜没甚脑子,若是和此城守将一起守城,想要攻克泽州,没有一月,怕难以全功。” “呵呵,这不正说名,那朱温手下,不过一群酒囊饭袋?”李嗣源跟着笑起来,随后表情还是收了收,沉下气来,他用突厥话,继续道:“义父,虽说梁将无智,但还是谨慎为好,那朱温能从黄贼手下,做到如今尽得中原,岂是无能之辈。” “嗣源是说,那朱温的援兵?” 李克用豪迈的挥了下手,正要说话,目光忽然看去别处,一匹快马越过阵前朝这边飞奔过来,这位晋王皱起眉时,那斥候翻身跳马,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启禀晋王,发现西面二十里,有梁军兵马靠近。” 待让斥候下去,另一匹快马也从后阵赶来,李嗣源赶忙迎上两步,抬起马鞭:“何事!” 那令骑急忙下马。 “一支梁军骑兵迂回北面,欲袭我后阵!” “义父。”李嗣源、李存审回头看去马背上的晋王。 李克用眯着眼睛,伸手扶着马鬃好一阵,并不显出惊色,只是呵呵轻笑两声。 “我若攻城,他们不来救,才有蹊跷,眼下显出身形,为父反倒不担心了,既然过来了,那就拉在一起打打看。” 似乎心里已有准备,手指点了点腕甲,闭着眼睛拿定了一些主意,招来令骑将命令悄然传达下去。 绿野延绵覆盖的视野之中,马步混合的三万军阵正快速奔行,赶往泽州战场,对于那边的斥候、巡逻的马队直接扑了过去,仓促间晋军小队难以抵挡,溃败的士兵被追着向后逃窜,不久又集结其余溃败的队伍,再次迎上,再败,扔下一千多具尸首、伤兵继续向东逃亡。 “怎的只有小股兵马?” 坐镇中军缓行杨师厚拿到捷报反而皱起眉头,旋即,勒令扫荡的前军停下,然而,消息传达前方,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追缴晋军小队的五千人遭到李存审埋伏,好在原野地势宽阔,能及时撤走,但也付出两千多人的伤亡。 得到消息的杨师厚并未发火,之前他没有跟晋军交过手,往日也两边不过小规模摩擦,也用不上他们这些将帅,此时一仗,反而是一种积累,让他重新审视对手。 “目前局势,对我们有利有弊,攻城极耗兵力,李克用此次南下倾尽所有,泽州势在必得,若是减弱攻城,那么城中兵将得以喘息,与我们里应外合,他不得不分兵盯着泽州。”杨师厚摸着漂浮的须尖,轻声了一句。 不久,整顿了损失的队伍,与其他阵列合并一处,以正面的姿态,浩浩荡荡推进泽州,同时,也拍快马去泽州各处城镇征调民壮、衙门公人入伍。 将三万余人硬生生推到四万。 入眼望去,旌旗林立蔓延开来,仿佛没有尽头般。想要设伏的晋军看到保持大规模军阵行进的梁军,不得不撤回预先的埋伏,回归泽州本阵。 八月初三。 两边仿佛有着默契一样,李克用撤下攻城的兵力,只保持万余人紧盯城防,带着五万兵马在泽州以西的平原与杨师厚展开交战,边缘地带双方斥候交手的同时,两军步阵开始试探性的接触,推进锋线后胶着起来,到的天色昏黄,两边轻骑一直按着不动。 夜色降临,杨师厚发动夜袭,两千着铁甲的重步为先锋,七千轻步为后,冲破对方营寨第一道防御后,遭到李克用设置的伏兵反击,双方从营寨杀到外面,夜色原野里,火光、人声惨叫,一直延绵到天色渐渐青冥,方才各自罢兵回去。 半道上,王彦章遭到李嗣源穿插绕后的兵马伏击,随后展开追杀,到的卯时二刻,旭日升上云间时,李嗣源遭到增援的刘鄩从侧袭击,王彦章回转杀回来疯狂反扑,斩首一千六百级,降两千人。 不久,两千人拉到战场,当着沙陀兵的面,一一砍下脑袋,堆成京观。 两边军队也在这一刻,都点燃了火气,两日来回攻防的战争变成拉锯争夺,就为喧出一口气来。 泽州以北,一支似乎被人遗忘的骑兵,此时停在潞州南面三十里,便不再前行。 林间搭起的凉棚,耿青看着送达的情报,忽然笑起来。 “李克用要糟了。” “嗯?双方打的不分胜负怎么看出晋军颓势?”九玉摇着扇子探头看了一眼。 一旁,耿青将情报交给他。 “杨师厚用兵倒是有些厉害,他这是故意为之,一点一点将李克用的怒火转移到他身上,这样一来,泽州的康怀贞就有时间恢复不过想要冲破门口那支万余兵马有些难的。毕竟存孝也在附近徘徊,说不得这支黑鸦军,也是李克用做的另一手准备,出其不意给杨师厚来一个致命一击。” 其实他迂回北面,也是奉杨师厚军令过来,意在绕后袭击晋军后阵,但到的此时都没有动手,耿青也有些犹豫,被调到这边看似挣脱束缚,其实被战场隔绝到了北面,一旦撤离,就会被杨师厚发现。 果然,自己之前拖拖拉拉的小算盘,还是逃不过对方眼睛。 “打还是不打是个问题啊。” 与此同时。 也有人战事的胶着发起了脾气,李克用蹬倒了案几,目光之中布满血丝,旁边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不敢过问,只得站在那里看着他。 “把李存孝叫来为父有事要问他。” 李克用扭过头来,目光犹如噬人的猛虎。 第296章 夜袭,反夜袭 山风跑过林野,马蹄声、脚步声正延伸下去。 耿青望着远方宜人的丘陵、平原,偶尔还有袅袅炊烟在远处农家升起,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他侧了侧脸。 “嗣源,依你多年行伍经验,换做你为梁军主帅,该如何应对?” 身后的身影上前见礼,随后也望去山外的景色,看了看旁边的石敬瑭,低声道:“回先生,固守城池,或依据险道,徐徐推进,驱赶契丹骑兵。不可与对方平原野战。” “倒不如先修其好,再想办法。”这句是石敬瑭说的,他见李嗣源开口,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见解,若是能让这位监军高看一眼,往后就不会有那般多的苦日子了。 风吹来,脱出发髻的一丝头发在风里轻摇,耿青看着山外点了点头,笑了两声,这两人其实说的也不错,五万骑兵,确实不能与其野战,契丹连年征战皆是大胜,养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来,就算同样相对数量的兵马对阵,仅仅气势上,就压过对方了,战斗力也会提升一大截,可若是遭受失败,拔高的士气自会低落,引出巨大的反差。 这点,耿青出洛阳时,连夜看的兵书上讲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那你是耶律阿保机,到的眼下,会如何做?” “撤走!” 李嗣源不假思索的说出口,他不是有多熟悉契丹人,而是分析眼下的局势,对于契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利益可图,既然李克用已败,再耗下去,意义并不大,说不得在临走时,还能劫掠一把,带些人、畜生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 听完分析,与耿青心里想法差不多,杨师厚领军穿插太行,绕自莫州北面,为的就是放出明确信号,让契丹人知难而退,真要与五万骑兵决战,只有脑子抽了的人,才会生出这般想法。 说了一阵,耿青骑上马背让石敬瑭牵着,一路下去山脚与杨师厚、王彦章等将汇合,同时,也派出侦骑绘制地形,侦查契丹人兵马,若是还能联系上葛从周的军队,那就更好了。 立起的临时营地,龙骧军组成小队在周围巡视起来,步卒归营休整,大帐之中,杨师厚、耿青坐在一起,说起了接下来的事,是否发起佯攻,试探这支契丹人的实力,随后又商议了联系葛从周的兵马的事宜才在午后散去。 连续半月的赶路,众人都疲惫不堪,轮批次的进入休息,到的第二日一早,耿青从军营喧嚣里醒过来,便听到派出去的侦骑带回了葛从周的书信。 “契丹人正在撤兵?” 杨师厚颇有些惊讶的看着信上内容,上面葛从周的字迹里,同样透露出疑惑,显然这个时候他也是不理解的。 不过,帐中右侧席位的耿青倒是面色平静,契丹人撤军,正和他跟李嗣源说的一样,无利可图,留下来继续厮杀,只有脑残才会这般做。 帐中俱是沙场宿将,倒也不会因为契丹胡人撤走,就掉以轻心。 “不管他撤不撤,我们只需在这方稳稳扎下来,以防契丹忽然调头杀回便是。” “契丹无利可图,撤军是必然。但耶律阿保机非等闲人,确实不能疏忽。” 杨师厚点点头,将信纸放回简陋的案桌,片刻,他派出大量侦骑散出去,少有碰上契丹斥候,偶尔碰上,对方也不纠缠厮杀,远远望来一眼,便拉开距离走掉。 梁军侦骑沿途追寻,也汇合从南面过来的葛从周军中斥候,开始大面积的扫荡莫州以西这片旷野,驱散契丹斥候后,一股股大军的痕迹,终于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莫州西面向北三十里,处在卧虎丘下的契丹大营,一支支骑兵进出,立着的木栏、辕门被推倒点燃,显然已在撤军了。 大量的骑兵呈长列向北延绵而去,浩浩荡荡的骑士犹如一条长龙贴着地面蜿蜒而行。看到这一幕的梁军侦骑,避开了巡视而来的契丹人,当即携裹消息往来时的方向飞奔,将确认契丹撤军的消息带回各家主将手中。 摧毁营寨,看来是真的撤军了,梁军上下算是松了一口气。耿青捏着杨师厚递给他的情报,在说了关于契丹撤兵的事后,走出大帐,头顶的阳光正在倾斜向西,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先生。” 回到属于他的那顶帐篷,站在外面的李嗣源唤了一声,耿青朝他点点头,前者这才敢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嗣源观先生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是心中有事?” 耿青笑了笑:“倒不至于,就是心里有些不安。” “不是已经确认契丹人撤兵北上了吗?” “就是走的太干脆了。”这边,耿青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着将情报给他,望去渐落的日头,叹了口气,“虽然之前有过设想,但耶律阿保机真就撤的这般干脆,我反而不适应。” 轻轻的言语之中,午后的阳光渐渐化为橘红,再到落去山头,黑夜犹如潮汐般从远方蔓延而来,将天地拥了进去。 安静的夜色里,虫鸣在山间、草间嘶叫,而漆黑的夜色里,有着微微的铃铛声,随后就连这声铃铛也听不到了。 呼~~ 有着粗气在远处的山间响起,一匹战马喷着粗气摇晃颈脖上的鬃毛,顷刻,一只粗糙的大手抚去鬃毛,黑夜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盯着远方亮着斑斑点点篝火的营地。 马背上高大的身影悄然抬起手臂,有人点头,传出命令,黑色之中,十几匹、数十匹,马蹄裹有布巾的斥候奔行黑夜,不久,便传出几声厮杀的声响,旋即又沉寂下去。 亥时二刻,营地斑斑点点的火光依旧燃烧,人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黑暗里,耶律阿保机抬头望去天上明亮的清月,双手交叠向着月亮行去一礼,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刀锋。 “时辰到了,契丹的勇士,可做好像一群苍狼,在月下群舞的准备?” 身后,一拨拨骑兵无声的拔出兵器,黑暗里,双眸如狼般露出凶狠,各部落头人、将领开始返回各部骑兵前面,做出最后的调整。 原以为响应李克用南下,长驱直入汉地,会有极大的收获,可惜,沙陀人终究是沙陀人,失去了血性,被抵挡在泽州城下半月,连续溃败两场,就损兵折将,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太原。 放在耶律阿保机面前,三仗接触下来,汉人兵马有章有法,确实厉害,但他要离开了,再厉害又有何用,今夜再杀过一阵,携得胜之师回去,该是废除契丹旧制,击败汉人最有厉害的军队,威望加身,该是整合各部的时候到了。 过得片刻,焦躁的战马在一声督促里,缓缓迈开了蹄子,耶律阿保机斜横刀锋缓缓骑马走动起来。 “契丹群狼,随你们的夷离堇,再拿下一场胜利——” 缓行的马蹄渐渐小跑,战马四肢越迈越开,下一刻,奔驰起来。跟在头狼身后的狼群,此时也在沉默之中,加快了的速度。 天空银辉铺洒大地,黑压压的骑兵渐成冲势,大地都在无数的马蹄下开始震动,沉闷的马蹄声划开,如同闷雷滚动,流窜地面。 轰隆隆—— 铺天盖地的黑影纵马狂奔,冲在最前方的骑兵翻出弓箭拉满了弓弦,远方营地听到动静的箭塔,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信号,火把光里,一支羽箭射了进来钉在他胸口,另一边的哨塔,士兵运气稍好,飞来的箭矢钉在身前的栅栏,他急忙射出一支响箭。 “敌袭——” 梁军营地,士兵钻出帐篷,握着钢刀匆忙结阵,战栗的大地上,巨浪在黑夜中掀了起来,数个奔行的契丹骑兵中间,吊悬的巨木,在接近辕门的一刻,狠狠撞了出去,嘭的巨响,辕门坍塌下来,浩浩荡荡的骑兵张弓搭箭潮水般冲入汉人营地,朝四处奔走的士兵,或结出枪林的军阵展开抛射。 燃有火焰的箭矢,钉在人身上,或落在帐篷燃起大火,顿时照亮了整个营地,然而,惊慌之中,携骑兵杀人梁军营地的耶律阿保机在劈死一个梁兵时,他看着迅速反应结阵的汉人士卒皱起眉头。 “好快的反应或者,已经有提防?” 心里一惊,他急忙叫来身边亲卫,“立即通知我妻子月里朵,还有各部头人,撤出这里!” 亲卫骑马抬起号角吹响的刹那,营地后阵,已有大量步卒、数千梁军骑兵增援而来。 “果然有准备!” 混乱之中,耶律阿保机一勒缰绳,调过马头的同时,举起了刀锋,“传令,冲出汉人营地,到外面与他们厮杀——” 第297章 一片混乱 厮杀的声浪沸腾,燃烧的帐篷,火光照亮了黑夜,人的、马的影子影影绰绰在光芒里杀作一团,结阵的枪林扎下脚步,冲锋而来的战马在枪林前人立而起,马身瞬间被捅出数个血洞。 上方的契丹骑兵也被掀下了马背,附近的梁兵蜂拥过去,乱刀将对方砍死,随后也被几个契丹人纵马冲散、撞翻倒地。 一片混乱之中,着火的梁军兵卒惨叫冲出营帐,在人堆里乱跑,过去的周围,契丹骑兵正开始撤出梁军前营,便遭到从后营增援而来的龙骧军、其他各将手里的少量骑兵堵截,黑夜的原因,双方并没有第一时间爆发厮杀,相互捉对奔射。 整个梁军营寨呈‘昌’字型,后营背靠山脚,前营只布置了五千兵马,为的就是若被偷袭,损失不会太过严重,后营的兵马也有反应的时间。 “前面战事如何了?” 耿青走在后营,四周都是得到命令结阵增援前营的士兵,他身后百余名侍卫都是绿林好手,还未到惨烈的程度,自不用拉上去。 “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季常,咱家觉得,最好还是跟杨招讨使待在一起,或去山上暂避,以防万一。”九玉看了看前方,说着便遣了一人过去看看战况。 一旁,耿青负手望着前方烧红的夜空,好似没有听到宦官的话,微微颔首轻声道:“那耶律阿保机果然不是易予的主,好在这边兵将也都是打过硬仗的,只是可惜我存孝不在此间,否则岂让他们耀武扬威。” “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好像你讲过汉末故事里的那个谁虎牢关前的一个盟主” 九玉顺着耿青的话回想时,派出去的侍卫已经回来的同时,厮杀的原野两侧黑暗,一道道骑马的身影绕开前营的厮杀朝梁军后营两侧飞驰而来。 探回消息的侍卫回来营地,抱拳躬身正要说明情况,还在回想的九玉皱了皱眉,望去营寨一侧的夜色,脚下的地面传来阵阵微抖。 耿青骂了句:“以后这些话少说,晦气。” 话音落下,哨塔上的兵卒射出了响箭,大喊:“契丹人的骑兵——” “还有?”耿青有些诧异的偏头,就被一旁的九玉拉住胳膊,招呼周围侍卫,“上山!!” 后营中留存的兵卒迅速集结,杨师厚、刘鄩命令结出密集的阵型,盾牌、枪林架了起来,弓手也此时展开自由抛射。 黑夜之中,从两个方向迂回过来的契丹骑兵点燃了箭头上包裹的火油布,燃烧的火光斑斑点点的延绵开去,然后,齐齐掠过夜空,仿如星海般密密麻麻落下来,拖着火焰的箭矢落入人堆、帐篷,乘着风势,火焰‘轰’的冲天而起。 冲击而来的几个契丹骑兵抛出铁钩扒住栅栏,借着战马奔行的力道,将辕门两侧的木栏拖拽下来,失去依靠的辕门也在同时倾倒,数千契丹骑兵成三列踏着倒塌的辕门冲了进来。 骑兵冲入营中,此时已经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杨师厚拔出刀锋,加紧了马腹,挥刀嘶吼:“减下他们马速,杀——” 下一刻。 高速冲锋而来的契丹骑兵轰然撞入结出的阵型,一匹匹战马撞在盾牌、枪头,推翻敌人的同时,硕大的马身也撞的翻腾而起,凄厉的战马悲鸣声里,一只、一对的骑兵紧跟撞来,不断的夯进人堆,血肉、枪林、战马都在刹那间疯狂爆裂。 撞散了的阵型,梁兵以小队游走厮杀,冲破锋线的契丹骑兵发疯似得挥舞刀锋,或从马背跳下来直扑附近的敌人,在地上翻滚扭打。 远离的后营的耿青,此时正爬上山脚,听到巨大的喧哗、厮杀声,站在较高的一处岩石回头望去,整个梁军营地到处都是人影,而前营外的原野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身影,根本无法分辨龙骧军所在。 “耶律阿保机当真是难缠的对手居然分两次袭营。”这话让耿青想到几年前的李存孝,也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打法有些差别。 燃烧的营地,厮杀的人群映进眸底,脸庞都在火光里被照的通红,耿青皱起皱眉头:“还说保全龙骧军的实力,这种情况恐怕难以保存了,希望葛从周那边能看到此间战事,赶来支援。” 夜空下,燃烧的军营、照亮黑暗的火光,战场上冲撞厮杀的洪流,似乎被渐渐逼退,隐约能听到梁兵的战鼓声已经擂响。 耿青正在说话时,几支契丹骑兵从倒塌的辕门杀出来,又与数百名梁军骑兵杀到一起,那是杨师厚和刘鄩身边的亲卫骑,片刻,耿青似乎看到王彦章带着一群步卒也杀了出来,战场的范围变得更大了,有朝这边蔓延过来的趋势。 一支千人的契丹骑兵奔行绕过战场,一袭红色披风的身影皱着秀眉,正在观察战场情况,目光之中,隐约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朝照亮的山体望去,隐隐看到一个人的身影立在岩上,衣着有些不一样。 “汉人的大官?”契丹语从红唇轻说出来。 “季常,我们该离开这里,往山上走。”九玉武功极好,目力自然不错,远远看到有数百骑朝这边过来,连忙开口说了句。耿青附和的‘嗯’了一声,转身下了岩石旁人搀扶下上了马背,石敬瑭赶忙拉着缰绳就往山道上跑,李嗣源则跟在九玉身旁,此时他手中也有了兵器,若遇上混战,勉强也能自保。 这时山脚响起了马蹄声,远方还有追赶的梁军在呐喊,落在后面观察情况的侍卫撒腿追赶前面队伍,低声对九玉说道:“一支将近千人的契丹骑兵扫荡过来,似乎发现我们了。” 这处山脚植被并不茂密,后营燃烧的火光里,都能清晰的看到裸露的山体,何况耿青这支百来人的队伍。 契丹本就是半耕半牧的民族,对于打猎同样精通,爬山涉水、敏锐惊人,不多时,耿青就听到身后有契丹的话语在响,却是一道道女子独有的嗓音。 女兵? 就在诧异的刹那,一支羽箭已从下方射了上来,被九玉转身抬手,伸出二指夹住,‘啪’的折断,这边百来名侍卫用着手弩、弓箭朝下方还击,从上往下,是有优势的,顷刻就是接连几声女子的惨叫。 可惜听不懂契丹语,但对方很快也做出了回答,数十个骑术精湛的契丹骑兵挥舞刀锋冲上来,与队伍后面的侍卫接战,若非战马没有冲击的优势,这一接战,怕已将迎上去的侍卫冲散撞翻。 厮杀之中,有契丹骑兵被砍下马背,头盔摔落,一头青丝铺在了地上,看清面容竟是一个女子,这让不少侍卫下意识的收了收手,然而,更多的契丹女兵从山道,山道两边的荒地、树林弃马徒步杀上来,原本还有些怜香惜玉的侍卫,不得不拿出往日凶狠迎了上去,大片大片的女兵被弩矢射中,或被洒来的石灰蒙住了视线,被一刀劈死倒地。 九百对一百,尽管第一时间死伤数十上百人,可数量依旧多太多,蜂拥挤压过来,瞬间将耿青这支队伍的空间压到最小。 不远处,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契丹将领,纵马飞奔领着身后十几个武艺精湛的女兵直扑人堆,向前推进:“汉人大官在前面,穿着黑色的官袍。抓住他,汉人的军队必败!” 下一刻,箭矢从一个契丹女骑兵弓上射出,快至耿青身前时,被九玉一把抓在手中,耿青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去官袍,催促石敬瑭牵马快行。 “想不到我耿某人也会被女人追着跑的一天。” 第299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月光如水,从洞口倾泻进来,安静的石洞里,磁性的嗓音略带一丝哽咽在说着。 “看到你,我就想起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我舍不得,她也舍不得若是可以重来,我不想跟她相遇不想跟她有任何的交集这样她就不会死不会死” 指在半空的弯刀随着契丹女人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她领略过北方的豪迈,也向往南面那种缠绵,她是部落间联姻的结合,很小就定下了亲事,然后顺理成章的嫁了出去,这种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令她有些动容。 “她叫什么名字。” “唐宝儿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靠着洞壁的男人朝她挤出一点笑容,慢慢坐去了地上,脚尖将地上那柄长剑踢到女人脚边,仰头看去洞外照进的月光。 “你动手,我已经对你下不了手了。” 女人紧抿双唇,擦去脸颊流淌的鲜血,看着面前像是失去魂魄般的汉人男子,哼了声:“我契丹人生来豪迈,不会对手无寸铁的人下手,我将你俘虏回去。” “那不如杀了我。” “你这汉人倒是有骨气,比我丈夫手下叫康墨记的蓟州汉人好许多。”女人从地上将长剑捡起握在手中掂量,“有这样的好兵器,想必你也是有武艺傍身,真就愿意充当俘虏?就因为你心里那个女子与我相像?” “相貌有差,就是性子相似。” 耿青轻说道,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哽咽的声调,这一切都被那契丹女将看在眼里,她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保持戒备在对面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一场战争、追杀,想不到还有如此戏剧性的事,让她有些兴趣。 “还挺深情,那叫唐宝儿的女子,真有那么好?” 月光下,耿青面容显得苍白,后脑靠着洞壁,忽地笑了一下,双目迷离、出神。 “我是飞狐县人,从小在山村长大,受够了穷困、被权贵欺压,希望有朝一日,能享受荣华,手握权柄,不再受人欺负,我跟唐宝儿就是在县城里相遇她是江湖绿林,正刺杀飞狐县县尉” 耿青仰着脸,越说越发哽咽,与唐宝儿初次的相遇,到一起诛除城中鱼肉乡里的恶人,到最后分道扬镳,在长安相遇一一讲出来。 “她让我跟她离开,一起塞外放马,闯荡江湖;我让她留在长安,与我一起同甘共苦。”月光下说话的身影说到这里,有着低低的哭声,或许男人的哭相并不好看,将脸偏去了一边,情绪是压抑不住的,声音都变得沙哑哽咽。 “那年还是冬天,我送她到长安城外,就那么看着她牵着马在雪地里远去。她不知道的是,我跟在后面,舍不得她走,徒步走了数里,就为想要多看看她,这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契丹女人靠着洞壁,看着月光里的男人,仿佛也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一对男女分别的画面。 身子微微发抖之中,也轻声道: “你是男儿,为功名拼搏是该的。她是江湖儿女,不喜欢受到约束也没有错。” “是啊,我跟她,错就错在不该相遇。” “那她如何死的?” 耿青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吐出,似乎努力的压抑着情绪,过得好一阵,才开口。 “我不知道她当时也在那里没想到她当时已成了一拨流寇的头领,乱军之中,我看着她被俘虏,而我就是将兵的那个人我放她走,她觉得我在施舍、怜悯她绳子解开的时候,她抓起刀朝我砍过来。” “但我知道她不会真砍下来的,可周围的士兵不知道啊最后她被弩箭射死了心爱之人被射死在面前,没有人会明白那种痛苦。” 耿青声音哽咽,手指插进发髻里,死死抓住,整个人都紧绷,低声抽泣起来。 那边的契丹女人从未看过男人哭泣,印象里,身边的男子,哪怕是丈夫,永远都是豪迈、勇猛的一面,更不会因为男女之情而动容,眼下,看到这样的一幕,不仅没让她生起反感,反而滋出一种同情。 她忍着脑袋泛起的一丝眩晕,沾了些许血迹的红唇抖动,艰难地想说道:“你们汉人男女” 忍下的眩晕忽然冲上来,那边还等着下文的耿青,就听‘咣当’两声,正说一半的女人靠着洞壁陡然栽倒,手中紧握的两把兵器也跟着掉到了地面。 嗯? 耿青愣了一下,朝前倾了倾上身进入月光里,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双眼夹着泪花,伤痛令他难以走动,贴着地面蹑手蹑脚地靠近,唤了声:“姑娘?猛将?” 侧卧地上的女人没有反应,他便顺手捡起弯刀,刀口抬了起来,看着女人脸上血迹、凌乱的发丝,弯刀终究还是没有砍下去。 “算你命好,碰上我这个不好杀的。” 嘶拉一声,刀锋偏转,将袍摆割下一截,在手中叠成长条,耿青过去将那契丹女人扶起靠在怀中,伸手在她身上乱摸一气,昏厥里的契丹女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虚弱的抬手想要挣扎。 “别动,我找伤药。” 一般行伍之人,临到战场,都有伤药,身份不一样,药自然也不一样的,耿青掏了半天,终于摸出女人后腰找到一包药粉,倒在布条上,随后勒在对方头上有伤的位置,进行简单的包扎。 然后耿青将女人颈脖狐绒、破损的披风解下,裹在自己身上,毕竟山中的夜晚,还是比较冷的。 尤其还在洞里,山风吹进来,浑身疼痛的耿青,就算裹了狐绒还是冷的发抖,一旁地上的契丹女人在昏迷里也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耿青瞥了她一眼,下一刻,他将女人拥到怀里,籍着两人的体温,相互取暖。 “不知道外面打完没有真他娘的冷阿嚏——” 疲惫、伤痛让耿青抱着女人,飘飞的思绪中,眼帘渐渐阖上,脑袋一点一啄渐渐睡了过去。 倾泻洞口的月光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深邃的夜色变得青冥,再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山下的原野,大火过后的余烟还升腾在天空,厮杀整夜的声浪早已停息,摇摇晃晃的士兵提着兵器走在满地狼藉,脚下周围,都是人的、马的尸体,许许多多的身影正在打扫战场。 不远,失去辕门,几乎烧毁了的梁军营地,大帐之中,传出怒吼,以及案桌被砸碎的声音。 “监军不见了?” 脸上沾有黑烟污迹的杨师厚双目怒瞪,踩着案桌的碎片,一把将报告的士兵拉到面前。 “清扫的尸体,也没有?” “回招讨使,龙骧军还在找” “若找不到定是被契丹人掳走了,必须向阿保机要人,否则我无法向梁王交代!” 几乎同样的话,此时也在远去的庞大骑兵群落里响起,耶律阿保机骑在他的战马上,看着向他禀报的妻弟萧敌鲁,死死咬紧了牙关,下马一拳打在对方脸颊。 “为何让你姐姐上战场——” 萧敌鲁脸颊红肿,不敢反驳,可他当时也阻止不了。那边,耶律阿保机拔出佩刀重新上马,调转了马头。 “跟我回去,让汉人交出月里朵!!” 此时远方的山里,被念及的身影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喷嚏,扯到伤口时,疼的睁开了眼睛。 随后偏头,正好与同样睁开眼睛的契丹女将对上。 “你信不信,咱们是清白的。”耿青挤出一丝笑。 回答他的,是女人一拳打了过来,捶在肩头。疼的耿青抱着肩膀龇牙咧嘴。 第301章 再见已不是最好 奔行的女将、被人背着的耿青,飞快跑过斑驳血痕的原野时,另一个方向,由南向北的一支六万人军队正汹涌而来,蜿蜒在通往莫州西面原野的道路间,梁字的大旗在风里猎猎飞舞,四周奔涌的令骑首尾不断的来回传递情报,雪花般落入葛从周、张全义、李思安等人手中。 “契丹人去而复返,向杨招讨使索要一个契丹女人?” “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昨夜的仗没赶上,今日正好与杨招讨使一起对付耶律阿保机,一雪前面三场的耻辱。” 身材健壮的李思安骑在马背上大喝一声,奔驰去了前面,令着千余人的骑兵先行一步,奔向大部队的右翼,在葛从周点头的授意下,庞师古令另一支兵马去往左翼,若是前方战事已起,两支骑兵可先行一步杀入战场支援友军。 风吹去原野,距离援军六十里,对峙的契丹、梁军两阵,双方八万人隐隐开始调动起来,杨师厚望着跃跃欲试的契丹人,确确实实带来极大的压力,他不会胆怯,眼睛眯了眯,抬手招来令骑,下达了准备迎战的命令。 咚!咚!咚! 战鼓声在后方鼓车上被兵卒敲响,有节奏的鼓点下,一拨拨士兵在自家主将指挥下结阵,一面面盾牌轰的立在地上形成盾墙,映着照下的晨阳左右延伸开去。 “真的要打?”刘鄩听到鼓声从后阵骑马赶过来,待看到契丹人的动作,也就不再继续询问,而是转身回到后面,让弓手穿插矛阵当中。 “我就不信契丹人,身子还是铁打的,我们疲惫,他们也同样疲软,真打,老子不要这条命,也要冲过去把耶律阿保机拉下马来——” 说话的是王彦章,他只着了半身甲胄,露出的左臂包扎了绷带,是昨夜混战,被流矢射中的,他用力握紧枪柄,震的伤口又渗出朵朵血花来。 阵列穿插集结时,龙骧军做为骑兵布置在右翼,八千骑兵昨夜伤亡一千多人,除去伤员,眼下能战的尚有五千多,都是精锐了。 里面,还有百余人的绿林侍卫,跨坐在骑兵后面共乘一骑,其中独乘一马的九玉,并列在杨怀雄身旁,阴柔的脸庞阴沉的可怕,死死盯着对面契丹阵前那名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首领。 “等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带兵冲击过去,咱家趁机生擒此人。” 杨怀雄偏头看他一眼:“有把握?” 青骢马上,九玉没有说话,军阵之中,想要生擒对方主将,风险极大,就算他也不敢保证,毕竟人太多了,一旦被对方骑兵围上,自诩武艺高强也是被杀的命。 “准备了!” 一旁的杨怀雄轻声说道,提着的偃月缓缓偏转,刀锋重重砸在地面,远方战鼓声已开始转变节奏,变得急促,这是即将开战的信号。 梁军阵列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时,陡然一声巨响,从后方炸开,将战鼓、对面契丹的号角声都压了下去。 鼓声、号角声戛然而止,耶律阿保机抬起目光望去梁军阵前,疑惑这声巨响怎么回事。梁军中的兵卒、将领也都吓了一跳,杨师厚急忙派令骑去后面看看,不多时,快马回来,脸上有着激动。 “启禀招讨使,是监军!监军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契丹女人。” 声音传开,中军大阵的兵卒顿时欢呼起来,倒不是耿青回来有多高兴,而是不用打这场仗了。 消息传开,位于右翼的龙骧军也在片刻后,听到消息,上下颇为高兴,九玉激动的纵马朝中阵飞奔的同时,几道身影正匆匆忙忙穿过一列列方阵,来到前方。 “招讨使!” 耿青一脸疲惫,忍着后背的疼痛让士兵将他放到地上,拱手的同时,一起过来的契丹女人则直接跑去了对面,王彦章抬枪想要阻拦,被耿青出声打断:“由她过去。” “监军,这是何意?” “她应该是耶律阿保机的女人,不还给他,恐怕此仗不可幸免。”途中,耿青心里已有盘算,见女人焦急的神态,大抵已经明白对方的身份,强扣留下来容易,但这一仗就在所难免,毕竟夺妻之恨,可是很大的,对方不会因为疲倦就此罢休,一旦开战,胜负难料不说,为一个女人而徒伤士兵性命,得不偿失。 “先休了此仗,让兵卒好生歇歇,就算将耶律阿保机打退,我们也难以得到实质的好处,总不能越过幽州,去占契丹人的地盘,倒不如趁此机会,为以后做些后手。” “后手?”杨师厚知道这位监军的能力,如此说,定然心里已有谋划,便不再多言,“监军如此说,那杨某就此作罢。” “多谢!” 耿青朝他拱了拱手,目光望去对面,早已跑到梁军中间的契丹女人,已被骑马赶来的耶律阿保机伸手抓住,提到了马背上,坐在他怀里,高兴的在女人脸上蹭了蹭,似乎在女人说了什么,他看向梁军这边,将弯刀插回了鞘里。 “汉人,阿保机感谢你的仁慈!”这位契丹首领抬手握拳按在了胸口,向耿青带去他的尊重。 随后,畅快的大笑起来,纵马飞奔回阵,大喝:“契丹的勇士们,阿保机寻回了他的月里朵,不用再打了,我们回家——” 梁军无数警惕的视线之中,浩浩荡荡的骑兵一列列从大阵剥离,犹如洪流般有序的朝北面飞奔而去。 “汉人大官,月里朵记着你的恩情,不满你家朝廷,可到契丹来!” 撤走的洪流正在远去,月里朵骑着一匹战马声音清脆,豪迈的大笑几声,娇喝:“驾!”一抖缰绳,夹着马腹跟着丈夫渐渐消失在密集的一队队的骑兵之中。 走了还要来一出离间? 耿青笑着摇摇头,一旁,有身影走近,“就是那个契丹女人追的你?看上去你们关系还不错。” 过来的正是九玉,他寻到这边,脸上已恢复之前冷冰冰的模样。耿青收回目光,笑着道: “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还说不服了她?”语气顿了顿,看着九玉的面容,还有后面跑来的陈虎赵龙李彪三人,“让你们担心了,走,还有一件正事要做。” 来北边除了救援河北,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要当面问问谢瞳,他的一出离间计,差点让耿青失去一个兄弟,不当面对质,心头总是有根刺的。 至于此时这边战事的收尾,留给杨师厚,还有赶来的葛从周,后者在过了两个时辰后,方才赶到,听闻契丹已撤兵返回北方,颇为可惜的叹息了声,不过避免了一场厮杀,他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听说契丹女人乃耶律阿保机的妻子,就这么放走有些可惜。 当然,他可不好当着耿青面这般说,两人照面,终究有些尴尬,见面多数也只是点点头,拱手示意一番,就各走各的。 “杨招讨使,此间事就麻烦你们了,青想去后方见见检校右仆射。” 回到军营,在帐中耿青如实向杨师厚提出去后面的想法,笑道:“我留在这里也没太多的用处,不如去会会好友。” 耿青与谢瞳是早年在长安时的友人,众人多数都清楚的,自不会阻拦。倒是张全义起身追出大帐,低声道:“监军,谢先生身体有恙,已有许多时日了,在军中卑职观他气色极差,你过去多劝劝,请梁王将谢先生调回汴州好生休养。” 耿青皱起眉,还是点了点头,“可知他生什么病了?” “伤寒拖了许久,有次我见他咳血。” 听到这里,耿青眉头更皱,示意自己心里有数后,便带着九玉等人,汇合百余名侍卫出了军营,一路南下奔向莫州南面的另一处军营。 下午到了那边,却扑了一个空,他并未见到谢瞳,而是听留守此间的将领王景仁告知,谢瞳听到契丹撤军后,忽然昏厥倒地,已被送去了莫州休养。 “这子明” 耿青叹了口气,不久之后,重新上路,折转来时的方向,赶往莫州,这里是刘仁恭的地盘,此时双方还算友军,只要不带兵马过来,对方也没有太多的为难,到的入城时,天色已经黑尽。 打听了驿馆位置,火急火燎的赶了过去,耿青看到黑夜里的长街,驿馆的大门挂起了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慌张的翻下马背过去,九玉等人也快步跟上。 “子明兄” 耿青冲进驿馆大门,低低唤了声的同时,一把拉住迎面过来的驿馆文吏,“检校右仆射可是已” 那文吏艰难的摇了摇头,情绪低落,指去前面的庭院。 “还没不过,右仆射,先让卑职等人,将东西准备好” 还未说完,耿青一把将他推开,脚步飞快绕过风水壁,直直冲去前面的馆舍,‘呯’的将门扇推开。 房里冷冷清清,灵位已经摆在了正中的供桌盖着黑色布,空空的火盆也准备在了蒲团前,房间右边,白色帷帐的木床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躺在里面,似乎听到推门声,艰难的动了一下。 “咳不用进来了” 已经没多少血色的脸庞微微偏转,双目无神而浑浊的看着帐外,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缓缓走来,有着熟悉的声音在帐外轻轻响起。 “子明是我季常。” 咳咳! 床上的谢瞳激动的咳嗦两声,看着慢慢撩开的帷帘,却下意识的翻身,向去床里面,不看走到窗前的耿青。 多年不见,他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这番模样。 第302章 尘世苦厄,人如黄叶却曾来过 风从檐下跑过,‘奠’字的灯笼照出惨白的光芒,九玉等人轻轻将门扇阖上,让屋里两人独处。 房内灯火摇曳,白蜡流到烛台累积,挂着帷帐的窗前,耿青在床沿坐了下来,看着已经摆好的灵堂,心情有些难过。 “我记得你我相识,还是怀眠兄介绍的,后来常到我家里来,打也打不走。真怀念那段时间啊,你我,还有怀眠兄,志趣相投,在一起吟诗论道,树下舞剑,那段时间,真是让人想念。” 冷清的房间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但也只有耿青一个人在那说着,床上的身影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了些许沙哑的笑声。 他侧了侧身子,偏过消瘦的脸颊。 “树下舞剑,只有我与怀眠兄,季常只在那打造刑具。” “那是锻身之器。”耿青语气颇为严肃的纠正,“解泽州之前,梁王还用过我新改良的,非常推崇。” 原本缓和的气氛,提到梁王时,床上的谢瞳收敛了笑容。 “你可怪我?” “恨不得见到你,打你几拳。” “瞳身子无恙,你可打不过我。”谢瞳又笑了一下,引起剧烈的咳嗦,鲜血都震到了嘴角流下来,耿青连忙掏出手帕帮书生擦去,前者闭上眼睛,将脸偏去一边。 “其实我知道你会过来,是不愿见你的也没脸面见你可为梁王计,乃是职责所在,心里终究有些愧疚。” 耿青拍拍他的手。 “我知道不过存孝并没有大碍,否则我已经把你从床上拉起来揍一顿方才解气。” 面向床里的消瘦面容,书生笑了笑,眼角挂起了眼泪,他知道耿青风趣的语气,只不过是让自己开心一些,但身体,他清楚的,已经撑不了多久。 “季常恐怕你以后没机会出这口气了可你能过来我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他说话断断续续,不断咳嗽,或许流的血太多,不多时,神志就变得迷糊,停歇了好一阵,才继续说下去,耿青握着他的手,安静的倾听。 “我能有你和怀眠兄为伴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你知道,我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换做以往太平时日不过一县之官纵有才华,一辈子就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可遇上你遇上怀眠兄,还有赏识瞳的梁王他纵有不好的性子,可他让我得以一展所长士为知己者死,我无怨矣。” 长长的一段话,耗费了不少力气,闭着眼睛说完,便陷入沉睡。耿青就那么安静的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守着,看着早已瘦的不成人形的书生,湿红了眼睛。 不知怎的,握着的掌心里,书生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怎么了?”耿青赶忙开口问道。 然而,书生睁开眼睛,望着隆起的帐顶,眸底一片茫然,追溯的时光、记忆像是一条长街在身边过去。 他又变回了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走过繁华的街道,握着书卷敲开了坐落长安永安坊的小院。 门扇打开,他走进院里,斑驳光芒的核桃树蝉虫阵阵嘶鸣,树下,身形壮硕的秦怀眠挥舞宝剑,须髯飘飘。 不远,一身常服的耿青蹲在地上,拿着一堆木头敲敲打打朝他微笑。 院里,老妇人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喋喋不休的数落,拖着尾巴的红狐叼着一片肉惬意的趴在檐下享用;灶房里,端水的巧娘擦着额头的汗水朝他问好;忙碌的美艳妇人仍旧匆匆忙忙经过,从院门出去。 “季常、怀眠,瞳来拜访。” 他握着书卷,朝树下的两位好友拱起了手。 记忆如潮水回涌,打开的院门缓缓阖上将曾经那美好的一段画面轻轻锁在了院里。 “季常瞳这一生很精彩知足了” 谢瞳反手握住了耿青的手,他低声说道,目光中的神采渐渐褪去,“替我转告梁王瞳不能再辅助他看不到看不到他一展雄图壮志了。” 书生的话语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握紧耿青的手也松开,无力的垂在床上。 耿青紧紧咬着牙关,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流了下来,他握着书生的手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直到手中的温度变得冰冷,他替书生盖好被褥,缓缓起身走去门口。 外面,驿馆的人已经被聚集了起来,看到红着眼睛的耿青,大抵都明白卧床的检校右仆射已经离世。 “将右仆射收殓入棺,去城外通知诸将来莫州吊唁,为右仆射送行。另外派快马回洛阳将此事告知梁王,要快。” 耿青来到这个世道已经许多年了,接触过许多人,但真正谈得上好友的,其实并不多,谢瞳的离开,让他难过,至于之前李存孝的事,随着对方的离世,也不存在了。 不久之后,消息传去城外军营,原本整顿兵马的杨师厚、葛从周两军主帅带着各自部将赶来城里,葛从周、张全义、王景仁、庞师古跟谢瞳相处最久,深知书生的病是操劳所致,来到灵前,自主的穿戴麻衣,书生没什么亲人,就只能他们来代劳。 守灵了七日,棺椁下葬,耿青几乎几日来都未睡好,一路伴随棺椁在莫州南面的郊外入土,他精神方才松开,疲倦的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到夜里,他做了一梦,梦里,名叫谢瞳的书生站在窗外的灯笼下,拱手告辞步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这天晚上,还下起了一场大雨。 相隔上百里之外,潞州,雨帘交织在屋檐哗啦啦的落下,睡梦中高大的身影,耳中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声音,义父的怒斥,李存孝惊醒坐了起来,披着一件单衣打开房门,望着交织的雨帘微微出神。 不久,几道身影从院墙降下,踩着水花迅速朝他袭来,为首那人一杆朝天槊挥舞,连天的雨线都在瞬间迫开,化作水珠飞溅开去。 “李存孝,可还识得邓某——” 轰! 摇曳的灯笼下,水珠映着烛火朝四面八方倾泻而去,沉重的兵器飞上雨夜,魁梧的身影倒飞,连同一起来的其余几人重重摔去庭院重叠在一起。 “江湖宵小,也配让某家记住名号。” 李存孝看也不看他们,负手回去房中,房门呯的碰上。 “别走别走再来与我打过!!”邓天王趴在雨中,看着大雨对面紧闭的门扇,压抑的嘶吼出来,“要么杀了我,要么再来与我打过啊!!” 雨幕里,不甘的声音久久回荡庭院。 大雨接连了几日才停下,随后又是大晴天,洛阳还残留着前几日的水汽,街面湿漉泥泞,兵部侍郎崔远乘坐马车驶过街道,他才从中书侍郎家中出来,神色严肃的看过帘外的街道,催促车夫走快些。 洛阳数月,为清除国贼,还政陛下,他做了许多事,也促成了部分官员走到一起,如今梁王两面受敌,大军在外,被契丹人拖住,正是最好的时机。 等明日见到太后,该是落下最后一步了。 马车驶过长街,后方的街上有着视线在附近酒楼上面看着,柳璨笑眯眯的放下杯盏,让仆人结了酒钱,乘车去往梁王府邸。 见到了捏着一封书信微微发抖的梁王,浸在阴影中的身影听完了这位中书平章事看到的一幕,膘壮的身形动了动,按下了信纸放去桌角,双眼湿红的看着门外的艳阳,深吸了口气。 “子明看不到但孤,一定会让你在九泉之下听到。” 空落落的悲痛仿佛推到了心里最后一堵墙,站起身来的梁王恍如一头巨熊立在柳璨面前,声音浑厚,泛起了凶戾。 “先将这些背后上窜下跳的丑陋之辈杀了然后便是皇帝。” 第303章 白马驿之祸 八月末至九月,夏日炎炎,蝉鸣在树枝一阵接着一阵嘶鸣,檐下的仆人耷拉着脑袋,双眼轻阖打起瞌睡。 洛阳皇宫。 天气已至盛夏,恼人的蝉鸣里,拖着长裙的宫女托着冰镇的奶酪走过惊醒的宦官面前,敲了敲门扇,不久,里面也有宫女将门往里拉开。 “太后,该用些甜点了。” 宫女将托盘放去圆桌,轻柔端起那碗冰镇奶酪走去前方珠帘蹲了下来。风吹进寝殿,微微摇曳的珠帘内,挂有紫纱的帷帐轻抚露出一轮侧卧的身影从浅睡里醒来,看着外面端碗跪着的宫女,稍稍清醒了一阵,连忙坐起身,似乎意识到什么,正了正神色。 “拿进来。” “是。” 宫女双手托着碗底进去帘内,那边帷帐里,何太后伸出手接过,常人无法察觉到的视线之中,宫女指间有叠好的纸条飞快被何太后连同碗一起取进帐里。 妇人并没有急着看纸条,带有冰渣的奶酪送进红唇缓缓化开,浸人的甜味弥漫口中时,她放下银勺,微微侧身,稍遮挡了下外面能看过来的视线,悄然将纸条展开,双目清澈的看着密而小的一个个字迹。 随后,迅速将纸条在手里捏成团塞进褥子下面,继续舀着奶酪,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众卿密谋,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太懂,但请转告崔侍郎,行事当小心谨慎。” 她声音缓了缓,想着纸条上有些话,令这位何太后有些羞于启齿。 “若事败,我真当这样说?” “回太后,崔侍郎言,尚书令与梁王交情甚厚,用此法,定能保全性命,只要宗室还在,朝廷便在。” 听完外面那宫女所言,何太后眼里泛起湿红,紧抿双唇点了点头:“众卿不惧身家性命,我岂能惜这脸面。” 宫女伏去地上,向里面尊贵的女人轻轻磕去一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起身告辞离开,她并非真的宫中侍女,而是崔远的义女,因义父为朝廷舍命奔走而感动,当需要在宫中安插眼线方便与太后联系,女子便自荐进来。 拐过前面宫檐,女子低垂的视线里,陡然有纹波涛翻云的袍摆进入视野中,她抬了抬头,一个消瘦长须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正朝她微笑。 女子认得对方,乃平章事柳璨。 “带走。”柳璨笑着挥了挥手,身后两个侍卫快步过去,拿住露出惊色的宫女,后者急忙跪去地上,“平章事,奴婢不过宫女,也未犯错,为何要拿奴婢啊。” “尔等所做之事,岂会逃得过我眼睛,带去偏殿,勒死!” 柳璨不耐烦的挥手让侍卫将哭喊的宫女拖走,弹了弹袍袖,看去太后所在的宫殿冷哼了声,带着一队兵卒转身去了中书省,捉笔写了什么,笑着让人送了出去,靠着椅背悠闲的喝了一阵清茶,一个时辰后,方才起身出门。 马车出了皇城驶过长街,与另一条街道的马车交错而过,帘子掀开,他朝对面同样掀开帘子的车中人拱了拱手。 “崔侍郎,你这是去何处?” “四处逛逛,平章事先请。”崔远笑呵呵的拱手还礼,寒暄几句后目送对方车辆远去,他才放下布帘,表情冷了下来,身旁,还有一张金黄的布帛,乃是圣旨。 今日消息送去宫里,下午便有圣旨送达府上,陛下(太后)召集与朝廷共同进退之士,前往滑州,目的自然是商议诛贼之事。 接到圣旨时,崔远特意遣人去打听梁王府的动静,听闻北面战事已经结束,河北军士赶走契丹胡人,可惜检校右仆射操劳病亡,梁王返回汴州为那人操办丧事立衣冠冢。 得知梁王离京,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出府后,便一路朝洛阳东郊驶去,半个时辰,再换乘早已备好的快船渡过黄河前往滑州。 途中还遇上同样赴会的同僚,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没有打招呼,分开前往滑州通洛阳的白马驿。 驿站在滑州与洛阳地界交接处,紧靠黄河北岸,到达这边时,已是申时二刻。 哇—— 道旁树笼苍翠,横在官道边沿上方的树枝,老鸦沐着夕阳发出嘶哑的啼鸣。崔远拉开帘子,不远的道路边,偌大的驿站已有三十多辆马车停靠后院,俱显得普通无常,不过走南闯北的商贩车辆,或当地乡绅所乘。 不久,他正了正衣袍下车,夏日彤红的霞光照在他脸上,有着些许的激动,此间来的同僚,亦有一名节度使在内,若是谈妥,里应外合,救社稷于危亡,也不是不可能。 进了驿馆,已有公人过来迎接,不用询问,对方沉默的带着他前往馆舍侧厢,一路上少见驿馆中的公人,也无守卫之类,快至侧厢,崔远皱了皱眉,里面颇为安静,不像有三十余人聚集。 他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到了,崔侍郎,诸位大臣都在里面。”那带路的公人满脸汗水,挤出一丝笑退到月牙门边。 “有劳” 崔远点点头,负手跨进了月牙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庭院画面展开,老松花圃,凉亭池塘间,数十道身影聚集,并没有任何说话声,俱低头站成数排,也有被兵卒擒拿双肩按在了地上。 那池塘边的凉亭,一个膘壮的身形靠着木栏,正翻着一本册子,似乎知道崔远站在月牙门,伸手朝他招了招,放下书册,露出宽圆大脸,虎须虬结,双目凶戾的泛着笑意。 “崔侍郎,过来过来,替孤磨墨。” 不等崔远反应,左右有士兵过来,押着他推搡走去凉亭,路过被看押一起的众位同僚,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俱在里面。 “梁王。” 他进了凉亭,声音低低的唤了声,那边的朱温没看他,只是抬手示意桌上的墨砚,崔远吸了口气,咬紧牙关还是伸手磨起墨来。 “梁王,好雅兴,不知看什么?” “孤自己着作。”朱温笑了笑,坐正回来,将书册放在桌面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俱是人名。 守太保致仕赵崇、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静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王赞等等,多达三十多个文武的名字,这些人也都在亭外的人堆里。 到的后面,崔远手猛地的抖了一下,这些人名当中,也有他——兵部侍郎崔远。 “妙啊。侍郎可知我这书叫什么?” 朱温兴奋的摸了摸纸张,在人名上一一画上圈,笑着阖上露出书封,上面赫然写着《录鬼簿》,显然是为已死或将死之人准备的。 “孤嗜好颇多,但这个却是最爱,好了,送诸位上路——” 庭院四周,兵卒涌过来,刀光阵阵。 第304章 夜宴 池塘粼粼波光,青鱼露出水淼冒了一个水泡,‘啵’的轻微声响的刹那,岸上也有‘噗’的血肉断裂声响起,鲜血溅进水塘,被稀释化开。 风中轻摇的枝叶,叶子脱落飘曳落下。 “下一个!” 士兵嘶喊,挣扎的人像畜生一样被拉过来,推到池塘前跪去地上,随后行刑的士卒上前,按头、抬刀,然后砍下。 拖着血线的头颅翻滚去池塘,砸在荷叶落进了水里起起伏伏。之后,下一批官员被拉过来,跪下、砍头 士兵报出受刑已死的官员名字,凉亭里的朱温脸上肥肉兴奋的抖动,手中笔尖飞快的给上面的名字写上注释,如籍贯、年龄、因何而死一旁,崔远跪了下来,大叫:“梁王,不要再杀了,俱是我所为,我才是主谋!!” “主谋了不得啊”朱温笑呵呵的看了地上哭喊大叫的兵部侍郎,不屑地冷哼:“上了孤这本册子,就不能有活者的,杀完他们,自会轮到你,别那么着急。” 此时,外面有人过来,宽袖灰袍,外罩青衫,相貌俊朗,年约将近三十,看着一拨拨被杀的尸身,和等着受刑的官员,轻佻的踢了其中一个官员后背,朝他们呸了一口,旋即,甩着宽袖快步进了凉亭。 “振拜见梁王。” 此人名叫李振,其曾祖父,乃唐朝中兴功臣李抱真,不过后来他赴长安科举,接连几次都榜上无名,对于官宦相护可谓嫉恶如仇,巴不得这些人死绝。 其人颇有急智、口才,像极了耿青,朱温相对敬翔等谋士,颇为偏爱此人,常用于出使各地、调解地方。 也是为了将他与耿青交错开来,以免才能重合,显得浪费。 “兴绪怎么有空过来?” 朱温笑着放下笔,此时的笑容跟崔远等人的笑又是不同的了,他抬手将对方招进来坐下,顺势又朝外挥了挥,亭外的侍卫直接将地上的兵部侍郎拖走。 那书生进来,也不客气的在朱温对面坐下,倒上酒水:“梁王,这些官员可不能杀光,往后说起来,不好寻托词遮掩。” “嗯。” 朱温皱起眉,回头看去池塘,又是两个官员被砍下了脑袋,片刻,他点点头,让士兵收刀。 “那如何解决他们?” “这些官,自诩清流,是李家中流砥柱,不如将他们沉入黄河,永远给李家当中流砥柱。外面说起来,就说这些清流一起郊游发生事故,慌不择路掉进河里。” 荒唐的借口,总比没有的强。 朱温轻笑起来,拿书在他头上轻砸两下,“你这读书人的心眼可真够脏的。”那边,李振笑吟吟的没有说话,这个举动,他知道可是亲近的意思,安静了片刻,朱温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 余下二十一人,包括崔远在内,都被羁押起来,跟着两千多人军队返回黄河南岸,临走时,朱温朝牛存节示了一个眼色,待队伍离开不久,牛存节带人折返驿站,将里面上到官吏,下到仆人、厨娘一并杀干净,以免消息走漏。 而崔远这拨人被带到了黄河边,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缚系上了石锁,一步步被刀兵逼到了河岸崖边。 “朱温!!狗贼,我等就算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苍天自有眼,你也会不得好死!” “饶命梁王啊,下官不敢了,绕下官一命” 正色嘶喊、哭叫哀求,吵吵嚷嚷的响成一片,马背上的朱温不予理会,一旁同样骑马的李振朝士兵点头示意,下一刻,二十一名官员在叫骂哭喊里被推下河道,接连‘嘭’的几声,在涛涛波浪里溅起无数水花,很快又被大浪平复下去,看不见众人衣袍漂浮了。 “一帮淹死鬼。” 朱温掏了掏耳朵,看着没在黄河急涛里的一道道身影,心情舒畅的带着兵马渡河返回洛阳。 九月初五。 三十多位朝廷文武、节度使没于黄河的消息才传到朝中,五更天,少了小半人的神宫内,何太后听到众臣所讲的消息,俏脸吓得一片惨白,忍不住捏紧了身旁的少帝李柷,后者才略懂人事,从未经历过这般阵仗,身子比太后抖的还要厉害。 “陛下、太后。” 此时文臣当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柳璨那张消瘦长脸,笑眯眯的拱起手,却未躬身。 “陛下与太后,何故发抖?这些文武啊,我看死的好,家国不宁,还有心思跑去外面玩耍,当真老天有眼,可惜宫殿太大,殿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将老天视线给遮掩了,不然还得死一些。” “柳平章息怒,陛下还小,莫要说这番话。”说话之人,乃中书侍郎张文蔚,他原与崔远等人走得近,可多少知晓朱温势大,不敢应邀与他们合谋,这才逃过一劫,此时劝阻柳璨,也是听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还要杀一批朝臣,念及都是同僚,保存李家的元气,便开了口,不过语气温和,没有顶撞的意思。 那边的柳璨倒也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笑了笑,不在刚才的话上纠缠,伸手陡然拍响,顷刻,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数百名甲士列队而来,踏上石阶,至殿门外一字排开。 殿内众人大惊,张文蔚大声喝斥:“柳平章,你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臣观众侍卫太少,特意请奏了梁王,调一些兵卒拱卫皇宫。”柳璨双手交叠腹前,笑着说了句,便抬手一挥袍袖,外面静候的数百士兵收了长矛刀兵依次左右退去神宫各处把守。 他此举就是明着告诉殿内的文武,以及御阶上垂帘听政的何太后,最好不要乱来,否则黄河只会多几个淹死鬼罢了。 朝会散去,看着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文武,柳璨有着说不出的痛快,梁王麾下谋士,几乎都是金榜难以题名,抱负难以施展之人,如敬翔、李振、谢瞳,以及还在河北回来途中的尚书令耿青,如今谢瞳已离世,他想要更近一步,就要将事做好,做到梁王心坎里去。 或许能代替那位尚书令,成为梁王左右也不一定,毕竟常听闻尚书令能随意出入梁王府,心里多少有些嫉妒的。 ‘不过就是比我早些时候认识没有发迹的梁王罢了,早晚取而代之!’ 柳璨望着片片宫宇阁楼,领着侍卫出了皇城,一路去往梁王府,今日早朝之事,他总是向梁王邀功的说说,搏对方一笑,也是能留下好印象。 过去的时候,名叫李振的年轻谋士也在,正在前院与梁王谈事,朱温见他过来,点点头,示意自己去旁边落座。 侍女进来上好茶水匆匆离开,那边商谈的事也落定,朱温喝了口茶水,这才看向等了许久的柳璨。 “今日众文武甚表情?” 他不问何太后和皇帝,显然并不将二者放在心头了,在他眼里一个是柔弱妇人,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回梁王,众文武惊惧不已。”想到朝会时众人的神色,柳璨忍不住轻笑出声,“百官无不胆寒,梁王之后谋划当无阻矣,先称大国,辖二十一道,大宝指日可待。” 阳光照进厅门,拉着朱温的影子贴在墙上,身形膘肥的身影闭了闭眼睛,沉吟了片刻,摇摇头。 “太慢了孤现在都想要皇位,谢先生还等着呢。” 低沉的声音里,朱温睁开双眼,目光威凛刺人,“去安排李柷禅让的事,孤也给众文武上上眼药,给他们明确的消息。今夜,便在皇宫摆宴!” “梁王,这样会不会有些急” 柳璨还想说,看到朱温的眼神蕴起了不耐烦,连忙将话咽回肚里,托袖小心的拱手告罪一声。 待到柳璨领命离开。中堂内的李振看着门外压着步子靠近些许,笑眯眯低下声音说道:“梁王,看来柳平章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念及李家呢。” 下一刻,粗大的手掌‘啪’的扇在他脸上,朱温抬脚蹬去他大腿,“滚出去。” 书生踉踉跄跄差点跌倒,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跪到地上告罪,磕了一个头,颇为狼狈的退出前院。 因李克用、契丹袭扰,谢瞳病故的原因,他心情一直好转不起来,杀意也重,将那书生赶了出去,他叫来牛存节。 “着人写一封书信,送给杨师厚、葛从周、耿青,这个时候,他们该是班师回来了。就说孤要当皇帝,看他们什么反应。” 一连几道命令发下去,回到侧院叫来两个儿媳戏耍,他心情方才好上一些。 不久,夜色降下,宫中张灯结彩,宦官、宫女脸上挂上了笑容,比往日冰冷多了许多生气,朝中文武,城中梁系的官员俱被邀来赴宴,就连皇帝李柷也被拉来走走过场,随后就被朱温派人客气的送了回去。 宴席持续,到的众人酒水下肚,终于变得热闹起来,这位梁王身旁,还有一年长之人,相貌与朱温有六七分相似,几杯酒水下肚,听着朱温与旁人大声说笑,忽然捏着酒杯猛地将杯中酒水扑在了朱温脸上。 原本热闹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一片死寂里,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围侍卫想要上前,一个个也不敢。 扑酒水之人,可是梁王的兄长朱全昱,早年时朱温带二兄朱存、侄儿朱友伦入砀山做起山贼,他留在家中与母亲继续给人帮佣补贴家用。一来他性子温厚,做不来杀人越货的事,二来,兄弟三人都出去,谁来照顾老母? 后来朱温发迹,才将他与母亲一起接来身边享福,还赐了高官傍身。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陡然的扑出酒水,将另一人也吓了一跳,朱友谅急忙过去将父亲朱全昱拉过来,生怕触怒了三叔。 “你让开。” 喝了酒的朱全昱,性子与往日不同,双目通红的看去沉下脸色的弟弟,他将桌子嘭嘭的拍响,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叫道:“朱三,皇帝的位置,你坐的安稳吗?!你我兄弟三人不过砀山下的百姓,是陛下看重你,让你坐了四镇节度使才有了我朱家今天,你却想灭李家三百载的社稷,你良心在哪儿——” 朱温脾气也上来,抓起酒杯呯的摔碎地上,站起身来,与兄长怒目对视,紧抿的双唇一圈,胡须都在发抖。 第305章 何太后 一片灯火摇曳,大殿之中,有人冲上去。 “怎么,想要杀我?你来杀啊!友伦就因你野心死了,你对得起你二兄?!”朱全昱挣开又冲上来拉他的朱友谅,转过身怒瞪儿子,“孽子,也有你一份,往后别说我儿子!” 说完,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席间,只留朱温、朱友谅、朱友珪、朱友文一家子尴尬的站着,周围文武也不敢过来劝说,不过倒是明白,梁王是不会杀他这个兄长。 “散了,散了” 朱温看着摔门而去的背影,咬紧牙关挤出这一声,见周围人没动,不由大吼:“滚,都给孤滚出去!!” 一帮文武、城中官员,还有朱友珪等兄弟顿时作鸟兽散,逃似的跑出宫殿,只有李振还在,他弯腰捡起地上摔碎的杯盏放到桌上,随后去取了一盏玉杯重新斟满。 “梁王,自古成大事者,无不举步维艰。” “孤懂!”朱温一口饮尽酒水,想起刚才兄长那番话,努力将怒气压回去,今日若是换做旁人,早将对方杀了,全家老小拖到大街上一一砍头,可那是他兄长,从小陪着母亲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早年还未发迹,没少接受兄长的接济,就算今日对方再出格,他也不会对亲人动手。 “你也下去,孤想静静。” 李振小心退后,脑里却在想,静静是谁对了,这个时候梁王该有作陪才是,常伴身边,也知道,这位梁王可是最爱人妇。 忽然想到一个人,嘴角勾了勾,挪开的脚步又回来,“梁王,不如找些乐子,烦心事便一扫而空。” “什么乐子?” “听说何太后貌美” 看着小人表情的谋士,朱温闭上眼睛,脑中不由浮起往日何太后的容貌、身段,若是脱下那身厚重的衣裙,该是多娇嫩 朱温想到妙处,舔了下嘴皮,嘿嘿笑了起来,当即起身带了侍卫,径直出了这间大殿,向北进内苑,皇宫上下俱是他的人,自然没人阻拦,侍卫一一躬身行礼之中,来到何太后居住的晨香殿。 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则是太后从长安带过来的贴己人儿,远远看到过来的甲士,以及为首的朱温,吓得急忙去敲门。 “太后,不好了,梁王带兵来这边。” 此时早已睡下的何太后被拍门,以及宫女的喊叫惊醒,她此刻只着一身亵衣亵裤,贴身轻薄,勾勒出美妙身段。 她揭开帷帘,下地套上凤鞋,刚披上一件单衣,外面就传来宫女阻拦随后被推开的声响。 嘭! 门扇一下被蛮力撞开,跌跌撞撞被余力带进来的宫女就被侍卫给拖了出去,下一刻,朱温走了进来,手中佩刀随意丢去了桌上,边解腰带,边朝凤床走了过去。 何太后早就吓得不轻,见他浑身酒气,双眼通红,外面更是对方随身甲士,想要反抗肯定不可能的。 “梁王,我是太后,你深夜如此做派,不怕” “怕?孤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朱温解下翠玉带在手里晃了晃,“太后,你如此年轻美貌就丧夫,深夜定是孤寂难眠,不如好好陪孤,往后你母子,孤也会善待的,去穿上凤冠凤袍,让孤好好把玩一番。” 何太后连连摇头,死死揪着衣领向后退,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梁王你不能这般做” “不听话可是要受罪的。”朱温笑容冷下来,有些不耐烦的起身,那边,何太后急忙跑去圆桌另一边,与过来的身影拉开距离,声音哀求:“梁王,你不能这般做我我与尚书令已有有私情” 过来的脚步停下,朱温愕然的看着对面梨花带雨的美貌妇人,“何时的事?” “梁王迁我亡夫来洛阳途中亡夫遇害那晚” 朱温瞪着眼睛,先前兴奋的劲儿渐渐消退下来,皱眉嘀咕。 ‘季常果然是季常,下手比孤早啊难怪刚来洛阳,孤打太后主意,他推三阻四,劝我先忙他事。原来是不想孤碰当真可恨。’ 嘀咕几句,朱温看了眼何太后,这般美貌,成熟的身段,不由叹口气,好友的女人,若对方没同意,用强的终究有些不美。 ‘唔还是等他回来,商议一番,我将最喜的王氏给他玩,我玩何氏想来他不会拒绝。’ 想罢,重新泛起笑脸,将何太后逼到屏风那,伸手在她下巴挑了挑,轻笑着转身将腰带、佩刀拿过手中,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梁王。” 等候外面的李振见朱温这般早出来,手里还提着腰带,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不会是早他没多想,快步上前,“梁王,何太后身子的滋味如何?” 然后,呯的一声,他脸上多了红红手印,摔去地上。 朱温将腰带丢给被侍卫拿住的侍女,让对方给他缠上,看了眼地上捂脸爬起来的书生。 “少在孤面前胡言乱语,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言罢,腰带也系好,朱温叫上李振出宫,准备起草禅让皇位的事。 到的第二日一早,携带书信的快马出了洛阳,跨过黄河、林野、山麓,过泽、潞二州,前往河北。 此时经过半月休整的河北两军也早已拔营南下,随后西进,途径河阳地界再向南前方潞州。 浩浩荡荡的军队,唯一的马车先行在前面,耿青随着摇晃,从睡梦里慢慢醒转过来,自谢瞳病故,操办完丧事,他陡然病倒,从来到这个世道,还是头一次,到的半月的休整、长途跋涉,九玉一旁运功调理,才渐渐有些好转。 夏日炎炎,马车里更是闷热。 “打什么仗啊,往后再有这种事,打死也不出来了,长途跋涉,途中无聊不说,几乎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人都快散架了,病也好不了多少,折磨人。” 耿青接过九玉独自去外面买回的凉茶,扇着蒲扇,大口大口的喝下,顷刻,脸上重新弥起一层汗水,将身上仅一件衣裳都给浸湿。 “全军上下,也就有你车坐,哪朝哪代打仗,像你这般?”九玉白了他一眼,坐靠着车厢,专心摆弄刺绣,这翘起的兰花指,愈发有些女人的味道,看的耿青头皮发麻的不敢接话。 “不知长安家中如何了,多了几个孩子,也不知长什么样” 耿青望着车帘外的山景呢喃,忽然马车另一边,陈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家,杨招讨使遣人过来,说梁王有书信送达,请您过去一起观信。” “麻烦事来了。” 耿青应了声后,朝九玉笑着说到,之前白马驿的事,已经传了过来,三十多个官员掉进黄河,怎么可能有人相信。 之前更是叫他过府说起过登基大宝的暗示。 这个时候,又送来书信,不难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不久,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陈虎牵来青骢马扶他上去马背,将缰绳交到殷勤跑来的石敬瑭手里,后者右臂吊着绷带,高高兴兴的朝目瞪口呆的李嗣源打过招呼去往中段行进的队伍。 第306章 兄弟俩的日常 太行河阳一带,一支支兵马翻山越岭穿行而过,遮掩的旌旗下,杨师厚、葛从周等军中诸将前后并马而行,传阅从洛阳快马送来的信函。 诸人看完信里内容,表情皆是不同,皱眉、欣喜,但没有人说一句反对的话。 “梁王这一步,是否有着急了?” “梁王自有梁王的想法,反正我是没意见,等着加官进爵就是。” 这话倒也没错,杀败李克用,打跑契丹人,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何况如此大的功劳,梁王一旦称帝,对众人来说,封赏只会更大。 “监军怎的还没来?” “你们说监军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会如何反应?监军与梁王关系亲密,梁王若是登基大宝,监军这可是水涨船高啊。” 刘鄩这一说,倒是点醒了众人,经历潞、泽,还有河北战事,诸将与耿青关系比之前好上许多,眼下事情若成真,少不得多跟那位监军多亲近亲近。 “你们说,监军喜好何物?” “这还用问?监军与梁王脾性相投哎,我听说出征前,你可是新纳了一房美妾,不如” “我那妾室年芳十五,监军瞧不上。” “唔这倒是有理,可哪里找年龄大些,相貌俱佳的人妇?” 众将说笑里,不知谁提醒了句:“监军来了。”说说笑笑的话语声这才安静,诸将齐齐拱起手,朝那边骑青骢马过来的身影行了一礼,当中,杨师厚、葛从周这样的军中主帅也跟着行礼。 战事结束,他俩就要卸下兵权,与寻常朝官无疑,对耿青,一来对其谋划敬佩,二来,对方与梁王关系不浅,保持礼节拉拢关系,往后说不得能用得上。 “诸位将军都在呢,听闻梁王送来书信,特地赶来看看。” 这边,耿青让石敬瑭停下马,调转了方向,与众人一起并马而行,行进的队伍悄然变化,让耿青走在了中间位置。 书信递来,上面与他来时的猜想相差无几,隐晦的表达,朱温想要皇帝禅让皇位给他的想法。 看到这里,耿青不得不佩服朱温,将想法传达军队的这一手,玩的相当漂亮。他若要称帝其实大可不必与出征在外的将士说这些,可仍旧不嫌麻烦将信函送来,让众将参与其中,也显得朱温对众将的重视。 ‘唉,其实朱温若是后面不乱玩收敛一下性子,真就没什么大宋的事儿了。’ 从强盗到四镇节度使,再到如今庞大势力,智慧、笼络人心、政治眼光,朱温都具备了,可就是性子摆脱不了做强盗时期留下的残暴、多疑,还好他人妇,玩自己儿媳就算了,还喜欢弄将士家眷,这不是给自己埋雷吗? 玩自己将士家眷的,耿青浅薄的历史知识里只知道一个,南北朝时期,陈朝君王陈叔宝,亲手给前线抵抗隋朝进攻的萧摩柯戴上一顶绿莹莹的帽子,导致这位大将叛朝投敌。 ‘唉,老朱也算对我很好,该是给他上上眼药,提醒一下才行。’ 看完书信后,就见众将安静的没说话,齐齐的看着他,耿青愣了愣:“你们这是有话要说?” 众将随即整齐的摇头,片刻,齐齐哄笑起来。 杨师厚骑马挨近,也跟着在笑:“监军,众兄弟这是盼着监军日后,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呢。”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函,交给耿青。 “这是梁王另着人送来的,我未拆开看过,还请监军过目。”说完,他挥手示意众人减下速度落到后面。 耿青独骑走在众将前方,在马背上将那信函狐疑的拆开,他倒是没料到朱温竟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 纸张展开,只有寥寥几句,看到上面内容,耿青不由笑了出来。 内容是这样。 “季常不厚道,为兄想夜宿凤床,何氏抵死不从,才知季常捷足先登,当真气煞为兄,不管,回来后,我用王氏与你换!” 自己有没有跟太后有染,耿青岂会不知,笑过后,脸上表情渐渐沉了下来,何太后如此对朱温说,不得不让他多想。 告辞众将回到马车上,他让九玉帮忙磨墨,车厢摇摇晃晃里,在矮几上铺开纸张落下笔墨,弯弯扭扭的字迹犹如蚯蚓蜿蜒爬动。 ‘兄见信安康,青先为兄长贺。 青已见兄长家书,此时正在回程途中,信上所写,让弟属实难安,何氏与我并无私情,小心旁人故意离间兄弟情义,另着,兄长喜事将近,青道贺之外,仍要叮嘱兄长,人欲无尽,当克制,将帅乃兄长兵器,不可自毁,人妇乃喜好,亦不可沉迷’ 朱温对旁人凶残,对他极好,耿青写下后,免不了多言了一些。 ‘听闻兄长喜义子而厌亲子,为帝后,当要立太子,望兄长以亲子为重,不可因他妇谗言而轻慢至亲,兄长切记切记。’ 长长一段内容写下来,加上思考,令得耿青脑袋有些昏沉发胀,还有些想说的,还是没多少精力写下去了,说多了反而不美。 待墨汁稍干,他便将信折好封漆,着军中快马一路先行去往洛阳。 快马携带书信离开,之后的行军再次陷入苦闷炎热当中,到的九月十一,长途跋涉缓慢南下的军队抵达潞州,耿青让龙骧军留下,自己进城去城中驿馆见李存孝,带上一起返回洛阳。 至于杨师厚等人,则带兵屯扎泽州休养兵卒,顺带等候梁王称帝,然后携得胜之师回去,助涨陛下威望。 快至潞州城池,日头已倾斜天边。 战事过去后的半月,城中再次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百姓商旅之间,已脱去绷带的石敬瑭牵着缰绳走在前方,李嗣源、九玉左右步行跟随,穿过吵杂的集市,按着熟悉的地址,来到城中驿馆。 耿青下马进了馆舍,忙着公务的文吏一一向这位尚书令行礼,待耿青问了李存孝在此间过的如何的时候,人也走到侧院的月牙门,还未等带路的文吏说话,就见庭院里,几个被绑在木桩上的身影在太阳下暴晒。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脑袋光秃,头顶泌着一层汗珠,看上去颇为锃亮。 那人满脸凶狠,顶着日头朝对面紧闭的房门大喊大叫。 “李存孝,有胆再来比过,邓某不会放弃的” “先前是邓某还未吃早饭,力气不够,下次下次一定能将你打趴下。” 听着叫骂,耿青皱了皱眉,看去领路的文吏,后者连忙开口解释。 “回尚书令,此人乃江湖人,伙同一群绿林到这里惹事,指明要跟飞虎大将军厮杀,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每次都不出两合就被收拾,然后就吊在了这里。” 那边,正骂的气劲的邓天王,也看到进来侧院的一行人,尤其为首的那张黑脸,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张嘴就骂:“黑脸的,可还记得邓某否?来来,我与打仗三百回合!” “九玉。” 耿青最讨厌别人说他脸黑,一旁青衫负手的宦官冷冷看去木桩上的光头大汉,抬手弹出一指,一抹细小的黑影,啪的一下将那大汉身上绳子崩断,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对方刚反应过来,脚一落地,壮硕的身子便轻飘飘的再次拔地而起,被冲来的宦官掐着脖子,瞬间消失在院内,片刻,乒乒乓乓的殴打声传了过来。 偶尔,邓天王反击,迫开对方冲了出来,还没走远膝盖就被石子隔空打的摔到,颈脖顿时被人捏住,硬生生拉回院子角落里。 “兄长!” 檐下,李存孝早就听到动静,他打开房门出来,站在檐下看着负手观刑的身影抱拳。 “啧啧休养月余,人都长胖一圈了。” 耿青说笑一句,抬手在正低头看自己是否长胖的李存孝胸口捶了一下,邀对方一起在院里走走。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驿馆文吏、仆人看着说笑的两人,纷纷左右退开,过了一段廊檐,来到后院的池塘凉亭,一路上耿青说着河北与契丹人对阵,夸对方骑兵如何了得时,李存孝目光都有光在闪烁。 “这一仗,可惜你没去,契丹人还是有点能耐,不过要是你去了,说不得能压着他们打,为兄可是知晓你本事的,可没夸大了说。” 李存孝笑了笑,知道这是兄长在激他好胜的性子。 坐在亭里安静了一阵,恼人的蝉鸣声中,坐靠近池塘的李存孝忽然开口:“兄长,改日起程,存孝随你回洛阳。” 耿青挑挑眉角:“想通透了?” “想了许多等到了洛阳住上一段时日,便去长安看看母亲(王金秋)。” 说起往后的路,耿青也不急着让他做出选择,过去拍拍李存孝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来,看着池塘荷花间飞舞求偶的蜻蜓。 “去看看也好,我也很久没回去了,到时候多买点东西。回洛阳后,我给你补上。” “谢兄长理解。”李存孝拿过杯盏饮了一口茶水,两人就这么百般无聊的靠着栅栏,听着恼人的蝉鸣说笑打趣,讲讲契丹的事。 大多数都是耿青在说,李存孝在听,偶尔插上一句也说说自己的见解。 夕阳照拂池塘,红霞映着水面、凉亭,耿青懒洋洋的躺靠栅栏,右手端着茶水,听着蝉鸣恹恹打出一个哈欠。 仿如悠闲的下午茶。 “不知洛阳那边怎样了” 他半阖着眼,又打了一个哈欠后,细细的想着。 第307章 夜色纷杂,天威坠尘粒 自潞州送往洛阳的书信,快马越过黄河,落入朱温手里已是八日之后。 城中繁华喧嚣,交织的街道上,车马行人过往夕阳下染出一片喧嚣。重新修缮的梁王府里,朱温正搂着王氏、张氏两个儿媳,一旁还有敬翔的妻子刘氏作陪,酒桌之下,桌布之间,巧巧的绣鞋,鞋尖绷紧一点一拨的触碰对面的梁王,轻柔的刮蹭。 妇人本就生的美艳,此时两颊泛红,双目含春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然而,朱温心并没有在三个女人身上,目光看着手中展开的信纸,一竖竖字迹迅速扫了过去。 他拂开儿媳王氏喂来的酒水,弹了弹信纸,已有疲态的老脸笑起来,“季常这些话,难听可越是这般,可见他视我为兄长,不过那何氏倒是可气,竟糊弄孤!” 至于信尾关于立嗣之言,他并未说出来,毕竟两个儿媳都在旁边,说给她们听必然引得家中不宁。 “尚书令在信上写了什么,公爹让儿媳看看嘛。”张氏娇声的挺起胸脯贴近,还未看到上面的字迹,就被朱温一把推开,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吓得妇人赶紧坐正,低头缩脖不敢说话。 一旁的朱友文之妻王氏抿嘴偷笑,仗着平日受宠,座位比较靠近公爹,朱温将张氏推开时,她趁机瞄了两眼,可惜也只来得及看到立嗣两个字 心里顿时一阵发慌。 那位尚书令竟能左右公爹立嗣? 如果将来公爹当了皇帝,立嗣的那人就是太子了,她还想再看尚书令推崇的是谁,可惜书信已被朱温收了起来。 “你们都各自回房,孤有要事要做。” 下了逐客令,两个儿媳起身转去后面,那边的刘氏也起身福了福礼,朝着朱温眨了下眼睛,勾出一抹风情,看到朱温有些失态的神色,美妇人抿嘴轻笑,摇曳细腰出了这间侧厢,过月牙门时,与迎面快步赶来的几人撞上,妇人看到其中那人将脸偏开,只是轻轻哼了哼,仰着下巴施施然走了过去,丝毫没有愧疚、不安的表情。 香风飘散,偏过脸去的男子,正是敬翔,刚过去的刘氏,便是他的妻子,说起来这婆娘还是梁王赐给他的,可是经常出入梁王府干什么勾当,他心里自是清楚,可这样的场合碰上,尤其在李振、柳璨等同僚面前,脸上顿时感到火烧,羞愤的想找个洞钻进去。 李振、柳璨两人自然也看到了,都没有说话,颇为同情的看着他,还是柳璨先开了口,“子振走,梁王该久等了。” 回过神来的敬翔沉默的点点头,跟着两人去往侧院,书架、藏书弥漫一股古朴的香气,小炉升腾余烟,侍女点亮蜡烛退出时,三人让人通报了一声,缓缓走进里面。 “拜见梁王。”三人拱手齐声喊道。 豆大的灯火在灯芯渐渐放亮,案桌后面,朱温喝了口醒酒的温茶,耿青的书信也被放去墨砚压着。 他看去身边三个谋士,便说起了关于禅让皇位的事。 “杨师厚、葛从周等人已收到孤的书信,已做出回复,他们将在泽州驻扎,等孤登基大宝后,再回洛阳,已壮声威。皇帝那边,明日早朝,该是轮到你们了,该如何行事,不需要孤教你们了?” 三人躬身拱手。 不久,三人各分配了差事出了王府,天光降下变得暗沉,敬翔回到家中,已到用膳的时辰,在前院看到过来的妻子刘氏,想到梁王府遇上的事,表情沉了下去,端着酒杯一口一口的使劲往肚里灌。 刘氏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看他神色阴沉,不屑的冷哼一声,口中一边温柔细语,一边轻挑筷头拨弄饭粒。 “夫君啊妾身伺候过的男人,哪一个都比你强。且不说亡夫尚让,就说那时溥也是豪杰之辈,李家的肱骨之臣,敢与梁王争锋;而如今的梁王要不多久,就称呼陛下了,你能与陛下同享妾身,已是全赖你祖上余荫,想想看,妾身嫁给你,都还有些委屈了,哼,若是不喜妾身啊,休书一封,将我离了,妾身也好到梁王身边,将来讨一个妃子来当当。” “你” 敬翔涨红了脸,呯的将饭桌拍响,抬手就要打过去,妇人也不怕他,仰起脸来,直直的看着让他打。 “怎么不打?你敢打,妾身今晚这就爬去梁王床上,给他耳边吹吹风,看到时谁倒霉。” 妇人看着不敢打下来的大手,冷笑放下筷子,哼的拂袖离开。敬翔举着手,瞪着空空的椅子,待到妇人转去后院,他“啊——”的一掌砸在桌上,震的桌上蜡烛都在摇晃,周围服侍的丫鬟大气也不敢出。 院外月色笼罩庭院,风偶尔吹来,繁茂的老树荡起涟漪。 繁华的城池另一边,梁王府人声安静,喝醉酒早早睡下的朱温打起了鼾声,风跑过屋檐远去侧院,巡视的兵卒挑着灯笼过去不久,一道黑影大大方方的走进了月牙门,守卫见到那身影只是看了眼便不再看。 过来的妇人说了句:“忘了东西,遗落在书房。”便径直推门进去,点燃了房中灯火,一眼看到了压在墨砚下的书信,目光落到信尾,让梁王重亲子的字眼,女人压抑不住情绪,嘴角勾起笑容,怕引起外面侍卫注意,赶紧捂住嘴,将信函放回原处,随意拿了件不重要的东西出门。 ‘不枉平日尽心服侍,尚书令当真喜欢妾身的。’张氏走出月牙门,想起二房的王氏,笑得更加得意,挽了挽钗子,挺起胸脯:‘哼哼等立太子那天,看你什么表情。’ 不过妇人暂时还是不告诉丈夫朱友珪,就怕男人藏不住喜气,让公爹知晓是她偷看了信函,到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张氏扭着圆圆翘翘的屁股拖着长裙回去的路上,另一边,也有一道窈窕的身影绕着池塘悄然过来,如同张氏那般,径直走进书房,找到那封书信,当看完信上内容,心里七上八下,丈夫不在身边,而是被公爹遣去汴州(开封)留守。 ‘身边没个商量人,只能靠自己’ 她退出书房,回到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捏着绢帕在房里来回走动,平日公爹宠她,也宠她丈夫,说不得在这上面也是能争一争的。 她这样想着,外面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待到天色发亮,洛阳街巷逐渐热闹,早起的百姓奔波生计时,成百上千的宣武军甲士穿过了热闹的街道,不久,浩浩荡荡的队伍蔓延皇城——逼宫。 此时神宫内,正在早朝,听到外面传来的消息,文武面面相觑,也有知晓内情的耷拉眼帘默不作声。 御阶之上,皇帝李柷听到宣武军入皇宫,脸色惨白,黄袍内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一旁的何太后捏紧凤裙,面无血色。 轰! 轰! 一道道黑色甲胄的宣武军犹如一条黑色巨蟒从远方蔓延过广场,径直走上了白岩石阶,至神宫外停下,手中一杆杆长兵齐齐顿去地上,响起‘呯’的齐响。 殿外宦官上前,还没开口,为首压着刀首的牛存节横眼冷冷看他,‘锵’的拔刀,将人砍死,鲜血溅去地上划出一道血线来。 “牛护军,你这是要做什么!”张文蔚在人群里喊道,还没走出,已有人先一步出来,敬翔、李振、柳璨走到中间齐齐拱手。 “陛下,臣等有事要奏!” 看到这样的阵仗,何太后眼底闪出一丝慌乱,生怕之前密谋的事,让朱温发现她也在其中。余光里,旁边龙椅上的李柷战战兢兢的抬手,对于密谋的事,其实他并不知情,让三人礼毕后,声音有些结巴。 “三位卿家是何事要请奏?” 殿中文武多少清楚要发生何事,有心忿者想要出来被相好的同僚拉住,就在这番动作间,中间三人里,平章事柳璨再次拱起手。 “启禀陛下,梁王威德布于四海,诸镇不臣无不胆寒跪伏,前有逆贼李克用挥兵南下,被梁王击退,后有契丹胡人肆虐我北境,亦狼狈败走,一洗僖昭之耻,如今天下敬梁王者多于朝廷,百姓无不翘首以盼天下大统,然,陛下年幼,无智慧大勇之能,臣恳请陛下禅让皇位于梁王,以合天意,下合民意。” 大殿一片早已倒向梁王的文武纷纷出列:“望陛下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何太后脑中空白一片,红红的双唇微微发抖,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龙椅上,年仅十三的皇帝多少明白什么意思。 瘦弱的身子像是大病了一般,靠着龙椅瘫软下来。 殿外灿烂的阳光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了。 不久之后,形形色色的消息,在这天传开,整座洛阳,乃至周围各州气氛紧张,到的翌日,消息得到确定——皇帝李柷禅让皇位于梁王朱全忠。 诸州兵马也严防起来,纵有心怀朝廷之士,知道黄河北岸的泽州,杨师厚、葛从周等兵马聚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317章 咱也当王了 抓阄当皇帝这种事,太过有些骇人,古往今来在场所有人就没听说过,杨师厚向来稳重,也不由皱起眉头过来低声道: “尚书令,这未免有些儿戏。这让天子将来如何服众?” 其余众臣没人敢反对耿青,待杨师厚开了口,一个个点点头附和起来。 “是啊尚书令,这从未听说过抓阄当皇帝的。” “确实有些荒唐。” “都别说了,尚书令如此做,自有道理。” 朱友珪已死,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耿青又在群臣中间不显山不露水,人缘极好,还是先帝朱温是义兄弟,众人自然是亲近的,絮絮叨叨的争论过后,目光终究还是齐齐的望去对方。 耿青负着手,来回走动,对于地上的尸首并未看上一眼,过得片刻,他沉吟道:“诸位,非耿青荒唐,出此下策也是为尽快选出皇帝主持大局,先帝尚在时,颇喜博王。” 说到这里,那边的朱友文微微昂起下巴,显然耿青能为他说出这番话来,并没有偏袒朱友贞的意思。 他想着的同时,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负手走动的耿青笑了笑,回过头来看向众人。 “而均王是先帝嫡子,乃张皇后所出,也有皇位继承的权利,倘若偏向任何一方,对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若是放任不理,以二人竞争,恐怕洛阳之中,会血流满地,朝中更是处处争锋相对,政令不齐,地方自理,后果便是我大梁社稷岌岌可危,倒不如趁此机会,全凭各自运气使然,中者为当今陛下,未中者,安心做一个好臣子,谁也怨不得谁。” 耿青这番话倒也没错,帝争对于眼下大梁并非好事,打的头破血流不说,就算后面二王任何一人当了皇帝,国中元气也大伤,让苟延残喘的李克用,有了缓过来的机会。 朱友文、朱友贞自然也听明白其中道理,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纵然有些不喜这般随意选出皇帝,可他们也没有办法,三军将帅与耿青关系极厚,按辈分,他俩都要叫耿青一声叔父。 “孤愿意一试。”朱友文咬牙应下来。 一旁,朱友贞也点头:“孤也愿意。” “好!” 耿青点头,让九玉将木盒托起来,打开一条缝隙,随后,耿青来到两人中间,伸手木盒前一摊。 “大梁江山、地位就在此盒中,全凭各自运气,不中者,不可怀怨,不可私下报复,可应下?” 当着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两人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旦做了承诺,将来反悔,那就是在无数人面前失了颜面,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下手便不反悔。”二人拱手齐声道。 “那博王先来,还是均王先来?” 耿青看向两人,两人此时心都快跳了出来,互相看了看,还是朱友文先抬起了手,他说了句:“孤先来。”嗓音都有些颤抖,极慢的将手伸进木盒,摸着里面两团纸张,犹豫了片刻,抓起其中一个拿出来,捏在掌心紧张的有些颤抖。 对面,朱友贞也小心翼翼拿出仅剩的一个,九玉随即将木盒完全打开,亮给众臣看。 周围,文武、兵将大气也不敢出,目光死死的盯着博王、均王手中纸团,待到耿青开口让朱友文先开,后者颤抖的将纸团一点点的展开,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皱巴巴的纸张平展,上面没有任何墨迹,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的抬起视线,对面的朱友贞顿时呼吸急促,飞快的将纸张平展开来。 一个‘中’字赫然写在上面。 “我中了”他呢喃了一声,脸上兴奋的泛起潮红,再次激动的喊了声:“我中了!!” 耿青笑眯眯的走过来,抬袖拱手,便是朝朱友贞恭贺。 “臣耿青,拜见陛下——” 杨师厚、葛从周、张全义、刘鄩、王彦章等将帅跟着一一抱拳下拜,一帮文武方才醒悟,托袖拱手,乌泱泱的拜了下去。 周围控鹤、龙武、除贼的城外兵卒拄兵半跪,不同声音重重叠叠,混杂一起,齐齐高呼:“拜见陛下!!” 朱友文一脸颓丧,到的眼下,他被左右搀着也拱手躬身。 ‘我是皇帝了是皇帝了’ 朱友贞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待面前拱手躬身的耿青干咳一声,方才回过神,双手连忙托举。 “众卿起来,快快起来。” “谢陛下!” 文武、兵将礼毕直起身来,朱友贞上前亲手将耿青托起,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为父亲报仇不说,还能坐上皇位,继承大统,俱是眼前这位没大他多少的‘叔父’功劳。 “陛下,弑父逆贼未行之仪式,正好为陛下准备。” 耿青笑呵呵的直起身,示意封禅台上的符宝郎将印玺、冕冠龙袍、天子剑一并取过来,亲手给朱友贞披上袍服、戴上冕冠。 领头再次行礼,身后一众大臣一来二去,渐渐变得有些盲从,习惯的跟着躬身下拜,待到礼毕,上告苍天的祷词也在众人下拜当中由祭官说完。 至此,封禅大典结束,尚有些晕乎乎的朱友贞便被簇拥着去了神宫,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看着下方鱼贯入殿的文武,方才明白自己已是皇帝的事实。 天上白云随风飘远,阳光照进满满当当的大殿,光尘飞舞,静谧的皇帝与文武之间,耿青站在御阶前,他肤色黝黑,却显得温和、亲善。 此时大殿也只有耿青的声音在响。 “先帝之仇已报,弑父孽子朱友珪也死,其家眷还请陛下发落,其同党除死去的冯廷谔、韩勍,余下如知政院事敬翔,也请陛下治罪。”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按着扶手,一个劲儿的点头,刚当上皇帝,对于一些礼节尚不是很清楚。 “尚书令说得对,皇兄弑父罪不可恕,可人已死,那就将其贬为庶人,葬去城外乱葬岗,其灵位不入香庙;韩勍、冯廷谔家眷,男子为奴、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婢,至于知政院事随先帝出生入死,本功劳甚大,可惜贪婪过甚,今日也算为朕出声,剥其官职,关入大牢,困其十年,期间不得亲人探监,家中宅邸钱财”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耿青,“朕做主一应赐予尚书令。” 目光看去周围文武。 “众卿没有异议?” 之前封禅台前,在列的文武早以耿青马首是瞻,到的皇帝问及,自然不会有人反对,知政院事敬翔又非皇亲国戚,更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哪里能让人眼红。 见到众文武没有异议,朱友贞满意的点点头,如今登上皇位,想要坐的牢固,仅拉拢一人肯定是不行,接下来才是他说的话。 “杨师厚忠君体国,随先帝南征北战,近又破李克用、契丹有功,拜魏博节度使,赐银枪效节都,封邺王。” “臣谢陛下厚赏!”杨师厚神色威严,大步出列拱手谢恩。 声音落下,御阶上,朱友贞也唤出葛从周,后者来到杨师厚身侧重重抱拳,封赏的帝音也跟着落下。 “葛从周弃暗投明随先帝出生入死,破二朱纳魏博入我大梁国土,与契丹酣战而不退让半寸,德才、威望俱佳,擢潞州节度使、拜检校太师,封陈留郡王!” “臣葛从周,谢陛下——” 新皇的声音在殿中持续,一个个唤出名字的军中将帅丝毫不吝的赐予官职,令得许多文武看的瞠目结舌。 “擢刘鄩为开封尹、镇南军节度使!擢王彦章滑州节度使,开国伯;擢张全义洛京留守,河南尹” 一连串加封的官员说完,朱友文将目光这才放去唯一还没封赏的身影身上,犹豫了片刻,目光凝实,露出些许坚定,轻声道:“叔父,你要何封赏?” “臣,已许久未曾见家中亲人,远在长安,多有牵挂。” 耿青模糊的话,朱友贞明白其中含义,而且,他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其他想法的,“叔父与亲人分别,思念之痛,朕感同身受,如此,朕封叔父雍王、陕虢节度使、兼尚书令。” 这是亲近的意思,也有将耿青遣出洛阳的远谋,毕竟谁也不愿意有如此势力的人在朝中。旁人看不出其中明堂,心中多是满意,替耿青感到高兴,当然也有希望耿青离京的文武,否则他们难有出头之日。 众人之中,只有杨师厚等人皱起眉,觉得新皇这做法有些过河拆桥了。 这边,耿青面无表情站在御阶前,不过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早就巴不得离开洛阳,否则也不会说刚才那番模糊的话来。 至于王爵,不过好听罢了,真正有意义的,还是那陕虢节度使,这下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将龙骧军纳入麾下,只不过不能用龙骧的旗号。 重新改个名儿就是了。 “尚书令,可还满意?”皇帝的声音传来,耿青点了点头,拱起手躬身拜了下去,“臣,谢陛下厚恩。” 不久。 踏出大殿门槛,外面光芒照在他脸上,‘咱也当王了,啧啧。’ 耿青笑着摇摇头,与道贺的文武一起踏出皇城。 这一去,可谓走出枷锁了。 第318章 美人入柜 雍王二字取之雍州,既现在的西京兆府,下辖:万年、长安、蓝田、渭南、昭应、三原、富平、栎阳、咸阳、高陵、泾阳、醴泉、云阳、兴平、鄠、武功、好畤、盩厔、奉先、奉天、华原、美原、同官,共计二十三县。 名义上,耿青对这二十三县有着军政大权,若是算上陇、凤两州,整个西北之地都是他一个人说的算了。 ‘雍王呵呵’ 至于陕虢节度使,更是紧握长安附近的陕、虢、华三州,实际算来,耿青手握五州之地。 在朝堂束手束脚的高位换一个五州之地实际掌权者,只要脑子清醒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这就要怎么走了?” 九玉靠着车厢,随着晃动微微睁开眼睛看去对面望着车帘外街景的耿青,声音过去,片刻,耿青轻‘嗯’了一声。 这次真的要走了,之前去泽州时就打算离开,后来因为李存孝的事,跑去河北,兜兜转转一趟又回来,碰上朱温这件事,如今兄长的恩情已还了,这个地方也就没什么值得留念。 短暂又漫长的这几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习惯了死亡、习惯了伦理混乱、习惯了颠沛流离,耿青看了许多,以至于早就看透人世心态,也不免有些伤感。 混乱的世道,还是会继续下去,这样的一幕幕依旧不停的上演,亦如繁华而热闹的街道,行人走走停停,最后也都不会在街上常驻,而是回去有着灯火等待的家里。 “该走了,毕竟这里不是家。”耿青望着街道如此说道。 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马车、护卫的队伍,随着李存孝在前方抬槊‘吁’了一声,停在了耿府前。 耿青回到宅子,早已听到主家封王消息的仆人丫鬟,已在府中管事带领下,聚集在前院跪拜行礼。 梁继唐得大统,这雍王王爵便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都起来收拾收拾,准备离京,随我返回长安。”耿青让府中管事带仆人丫鬟打扫宅邸,收拾细软,这些都是用惯来的人,一起带走,路上也好有人服侍。 “兄长,人前要自称‘孤’。” 李存孝小声提醒,耿青失笑的摆摆手:“哪里那么规矩,以后摆谱的时候用用就行,你们面前,我又非真的孤家寡人。” 这话令得一旁的九玉跟着笑了笑,他最喜的就是耿青这样的心态和处事,相处起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同时也证明,耿青确实不喜待在朝堂,毕竟真的受不了大冬天早起上朝 回到后宅,耿青进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不久从房里出来,檐下、远处架在池塘上的廊桥到处都是忙碌的府中丫鬟,燥热的阳光下,林木洒下片片阴凉,他搬了一张椅子放去老松下,翻起书册,偶尔飘下微黄的叶子落在书上,被他弹开。 服侍的丫鬟端来热茶,飘起茶香,伴着老树阴凉、蝉鸣,甚是惬意。 不远的池塘凉亭,李存孝、九玉摆上棋盘对弈,似乎手谈不顺,争吵两句,明面上两人面无表情,而石桌下面,两人双脚呯呯呯的暗地交锋,某一刻,石桌承受不住,嘭的断裂,棋盘、棋子洒落一地。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视,旋即,各自起身环保双臂,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知知知 恼人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耿青打了一个哈欠,才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卷阖上,正想靠着打造的太师椅睡会儿,耳边隐约听到吵杂的声音,从廊桥连接的中庭院落传来。 耿青睁开眼,九玉已经出了凉亭过去看看,蜿蜒的廊桥延伸,那边长廊声音越发清晰,府中管事喝斥着什么,就见一大堆男女低头站在那。 “到了耿府,就要知道耿府的规矩,什么知政院事,尔等从今日起就忘了,如今我主家贵为雍王,就算知政院事见了也得行礼拜见。” 中庭院落是整个耿府的核心,但并非住宅区域,待客宴请、家中聚会多是这边,小楼两栋,十余间房绕着花圃而建呈一个大圆,中间宽敞的地方,多数用来让府中仆人集合训话。 九玉过来时,府中老管事已经说了一大通,自从知晓主家已是雍王,鼻口就没垂下来过,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还是王爵,往后大大小小的官员见了自己,都得讨好,对面这些男女还是破家了的知政院事敬翔家人,被当今陛下赏赐给主家的,到了这边,他必须的好好下下马威,往后才好管。 面对骂骂咧咧的老管事,这边数十男女俱低眉顺目,大气也不敢出,家中遭大变,被赏赐给他人当做奴仆,心里多多少少知道今后人生轨迹了。 “他们是谁?” 九玉负手过来,出现在月牙门前,身上衣着还是去宫里时那套,自有一股威严,甫一出现,那老管事立马浮起讨好的笑容快步过来见礼。 “见过大管事,那边是陛下赏赐的知政院事家人,还有不少钱财、房契地契。” 院落四周树上的蝉鸣仿佛都在一刻感受到那人身上的寒意,悄然静下来,那边聚集的男女靠的更紧一些,明显感觉过来的这人气场极大。 九玉面色清冷,微眯的眸子扫过一张张脸孔,似乎注意到一张熟悉的,抬手指去:“将她挑出来,随咱家去后院。其余人就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主家在休息,别吵着了。” “是是。”老管事连连点头,过去将九玉挑中的身影拉出来,女人身子都在发抖,不过没有停留的意思,飞快朝九玉靠近,随着对方一起走进月牙门。 “尔等别看了,若你们也长的貌美如花,本管事说不得能帮帮忙。” 老管事看着那窈窕的背影扭着屁股,他是知道那女人是谁,送来的时候在名册上见过,模样美艳,衣裙飘飘、莲步柔美,委实让人难忘。 他之前就将女子名字相貌记下来,听说还是那知政院事的正房,不由咂咂嘴,啧啧两声‘这回又攀到高枝了。’ 第319章 故人远行 ‘攀上高枝啧啧,好福气。’ 老管事嘀咕了一句时,远去廊桥的美艳妇人低着头,美目顾盼,余光打量周围池塘凉亭,早就听说耿府是城中最大的一栋豪宅大院,甚至不比王府小,一路进来,她终于确信了那位有过几次照面的耿青,当真在曾经的朱温心中分量。 起初,她以为耿青不过少年得意,在梁王身边只是一个幕僚的身份,跟梁王称兄道弟,也不过朱温拉拢人的手段,几次照面,她都未曾对那个面色黝黑的男子有过好脸色,甚至床帏间听说张素荷与他有过苟且,心里都有些看不起,身为梁王儿媳,居然爬上一个幕僚的床。 世事无常。 当过了廊桥,来到池塘对面,看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假寐的身影,刘氏终于意识到这四个字真正所蕴含的感受。 椅上黝黑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走到常人难及的地位了。 “主家,给你带了一个熟人过来。”九玉在人前是要给耿青面子的,两人相处时,多是唤耿青的字,显得亲近。 听到声音,耿青睁开眼,他面前低眉顺目的女子,纤纤玉指紧张的搅着衣角,随后自觉的跪去地上。 “妾身刘氏,拜见雍王。” “起来,敬兄与我算相识一场,今日他入狱,我也不想为难你,等会儿你领一些财物就离开。” 妇人跪在地上没动,美艳的脸庞有泪水滑落下来,有着哽咽的声音在说:“妾身已无依无靠,还请雍王收留,让妾身做何事都行。” “唔。” 耀眼的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耿青多少知道这个女人一些过往,原本他是不喜欢的,可这般美艳,扔出去怪可惜,而且这种性格有时候在某些场合用起来,是非常顺手的,自己二十多个婆娘都收了,还差一个? 沉吟了片刻,他起身过去将妇人搀起来,接触的一瞬,刘氏顺势靠去了耿青怀里,耿青笑呵呵的看着对面将脸偏开的九玉,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如此你就留下来,不用像下人那般干活,每月也会给你一些月钱,吃穿用度都在府上开支。” “那今晚妾身沐浴更衣” “这就不必,孤最近几日还有许多要事要忙。”耿青将她拉开,拍拍肩头,“去让管事在侧厢给你置一间房暂且住下。” 刘氏妩媚的眨了眨眼睛,娇滴滴的矮身福了一礼,迈着莲步两步三步频频回头,眸地泛着春色让人心动不已。 “真妖娆。”耿青啧啧两声。 “收下来是对的,丢到外面就是便宜旁人。” 耿青看了眼九玉,正了正脸色,语气严肃:“我又非曹贼,只是单纯欣赏美丽的事物罢了。”说完这话,信庭漫步走去廊桥,远远看着那妇人心花怒放般边走边轻快的小跳去追蝴蝶,似乎并不在意丈夫打入大牢,家园破碎的事。 或许,这样年代,许多人已经习惯了,然而这个‘习惯’对于耿青而言,是个可怕的词汇,人一旦习惯,就会麻木,进而没有家与国的概念,没了底线。 “赵御史来过吗?” 走到中庭,耿青忽然开口,从皇宫出来,便没听到他的消息,还以为被吓到了,正说着时,府中老管事已从前院过来,说是隔壁赵御史请他过府。 如今对于耿青赫赫雍王身份,不过巡检御史的赵弘均连过府的资格的都没有。 “这老赵,还顾忌这套。”李存孝摇头笑道,他、耿青,还有赵弘均都是从飞狐县出来的,一起在县衙共事,交情上完全可抛却身份。 “过去看看,这老胖子,怕是要跑路了。” 对于赵弘均,耿青多少还是了解对方的,三人一路闲聊,出了耿府,不过几步路,便到了隔壁,果然,赵府上同样忙碌,大大小小的家当由身强力壮的仆人搬运上车,零碎的细软则收进包袱。 赵弘均拿着手帕站在阴凉处不停的擦着胖脸上的汗水,叮嘱搬运家具、瓷瓶的仆人‘小心!’‘慢点慢点。’‘碰坏了,扣你十年月钱’ 听到管事耳边说了句‘雍王来了。’连忙回头,胖脸上顿时泛起谄笑,快步迎上来就要下拜,被耿青虚托起来。 “你我还见什么礼,这么早就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跑路岂会请雍王过来?”赵弘均见识到了皇宫那一幕,耿青让自己去北方契丹,若是反对,怕是自己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抓住,倒不如自觉一点,反倒落一个好。 对于胖御史说的话,耿青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到了契丹,你知道怎么做了?” “糊弄他们呗,这种事,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嗯,到时,我这边会配合你。” “雍王,这可是你说的,一定要配合好,契丹蛮子可不好惹,弄不好赵某这条命就丢了。”赵弘均想到北面环境,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可看到前面大大咧咧搬着一件花瓷的仆人,整个人急的跳脚,刚才胆战心惊的神态顿时一变,指着对方大喊大叫:“你你你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抱好抱稳,摔了我弄死你!” 耿青看着他这模样,原本还有些不放心,眼下也就不在意了。到了那边,真要有危险,这人比谁都跑得快。 还是丝毫不顾颜面的那种。 “你这一去不知几年,家中我替你照” 耿青刚一开口,前面指挥仆人的赵弘均连忙回头,连连摆手:“雍王,你别说‘汝妻子,吾养之。’这类的话,赵某心里害怕。家中人我自己照顾,一起带去北面,就不劳烦雍王了。” 哈哈。 这话除了耿青,九玉和李存孝都被逗笑起来,耿青黑着一张脸,唔,黑了也看不出来,反正沉下脸来,颇有些不自在的将头偏开。 ‘我说了,又非曹贼,一个个将我当曹贼一样防。’ 笑闹声里,两人在府里随意走走,聊些去契丹的路程、那边的习惯,让赵弘均一一记下来,尤其耿青知道的几个人物,比如月里朵、耶律阿保机这样的,让他顺着对方往下梳理,先从下面的人拉拢亲近,一一往上套。 说完这些,又聊了家常琐碎,到的下午,赵府的东西都打包装车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些简单的家具给赵敬父子,毕竟他们还要在洛阳继续住下去。 “去契丹路远,现在正是赶路的好时节,赵某就先行一步了!” “我送你。” 对方为自己的谋划去的北方,耿青亲自送行是应该的,出了洛阳,望着长长的车队蜿蜒官道,沐着夕阳远去,名叫赵敬的男子笑了笑:“其实,这些事,才适合他的。” “比谁都跑得快。”耿青也笑了笑。 送走了赵弘均,耿青与赵敬一起返回洛阳,将近傍晚才回到府邸,府中管事低声说了一些事,他脸色沉了沉,回去卧房,一封书信放在那里。 是十几天前送来的,因为朱温殡天、朱友珪登基,驿馆将不重要的书信压下来,到的最近才重新发放。 耿青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将书信拿起拆开,是长安寄来的,家中一切安好,只是西北出了状况。 ——党项人作乱。 第320章 来啊,互相伤害 灯笼高挂,黑夜如潮水般蔓延庭院。 立秋后的夜晚,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进微开的窗棂,立在烛台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着耿青的侧脸,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中书信,一字一句细细琢磨,李存孝推门进来也未曾察觉。 几年前尚在陇州时有过的担心,终于还是爆发出来,陇右军中党项人居多并非什么好事,来洛阳的这段时日,传来的书信中提到陇右会出事,大抵就是这方面,到的半月前凸显出来,应该是有计划和预谋的。 九月初,庆州拓跋部忽然南下泾州,陇州党项人紧跟劫掠商道,陇州防御使符道昭出兵追剿作乱之人,然而李继岌麾下党项士兵哗变,袭击城池,李继岌在混乱里被流矢所伤,好在符道昭赶回及时,方才将混乱压制,击溃作乱的两千党项兵。 “这么说,陇州党项作乱跟庆州的拓跋部有关?”李存孝在北面待了许多年,对靠西邠宁的庆州党项族并不了解。 耿青摇摇头,对于那边的情况,只靠一封书信,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少,一个部落南下,其中蕴含的信息有很多,光靠猜想肯定是不足以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只有到了陇州,或许赵周仪、符道昭已经知道的全面。” “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李存孝拳头悄悄桌面,随后负起身后,烛光里,他脸色凶悍,“将兄长手下骑兵借我用用,弟去将南下的拓跋部直接屠尽。陇州的党项立马就会老实。”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屠杀,可能只会让党项人人自危,脱离陇州,整个州郡人口大减,连带畜牧产业将削减许多。” 耿青肯定不会同意李存孝这般冒险,倒不是因为屠杀,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哪怕拓跋部被屠的寸草不生,他收到的不过一串血淋淋的数字,但屠杀过后的结果,可能影响甚广,怀恨在心的党项,说不得会选择加入吐蕃或李克用的麾下,这样一来,反而提前帮对方恢复泽、潞之战的元气。 “兄长不同意,那就只能先回长安,再去陇州摸清实情。”李存孝拿过桌上酒水,倒了一杯,捏着杯盏径直出了屋子,看了眼从前方廊檐过来的身影,冷哼了声,脚下一纵,投去附近屋檐,一个翻身到了屋顶坐下,望着黑云后渐圆的清月小酌慢饮。 风吹进门窗,走过灯笼光芒的窈窕身影来到房门,轻柔道了声:“妾身刘氏拜见雍王。” 那边的耿青没有看她,只是琢磨信上的讯息,口中轻‘嗯’了一声,灯火微摇,妇人跨过门槛,迈着莲步走了进来,从后面紧紧贴到他背上。 那是细腻柔软的挤压感,让耿青皱了皱眉,清香的气息后面钻进鼻中,令他偏了偏头,正好与探来的俏脸蹭在一起,妇人穿着宽松的枫红衣裙,目光泛着春色,脸颊微微发红,耳厮鬓摩的轻轻蹭着耿青侧脸。 “雍王夜色不早了” 她发丝还有些许湿漉,青丝尖上水渍滴在男子的肩头,妇人今年也不过二十六七,十几岁时便已是出落的美艳,否则也不会尚让强娶为妻,经过这么多年,身姿、相貌更盛以往,对于讨好男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撩拨人,当然她的眼界也颇高,身份寻常男人,自是看不进眼中的。 耿青也不是青涩小子,对于她的撩拨,没有窘迫,反而是一种享受,不过眼下轻轻拍了拍女人手背,蹭着女人脸颊、红唇,也不拒绝,也不接受,只是看着书信上的内容,口中说道:“消停会儿,等我看完家书。” ‘嗯。’刘氏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男人后背的意思,反而时不时的吐出暖暖的气息吹去耿青耳边,红唇轻含着耳廓,发出像是猫儿般呻吟。 “雍王你看完书信,多看看妾身妾身上下都已洗净白白红红的你闻闻香不香。” 女人探过头去,想要吻去男人的嘴唇,耿青抬手按着她口鼻,推到一旁,神色也变得严厉。 这么多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威势。 刘氏顿时被吓了一跳,这才从耿青背后离开,胆怯的立到一旁。 见耿青又偏回头,颇为难堪的立在一旁,不敢离开,也不敢靠近。 一直持续了好一阵,耿青逐字逐句看完信里内容,刘氏这才见机弱弱的开口:“雍王,你是嫌弃妾身吗?” 那边,耿青放下书信,提笔在空白纸张上写下一些内容,此时也随口回应妇人,让她不用多心,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做事时,不希望被打扰。 “世道不宁,你这样做也是自保之道,只要不祸及旁人,就谈不上对错。” 得到耿青这句话,刘氏抿了抿嘴唇,忍不住高兴起来,重新换上笑脸抱了过去,半道被耿青瞪来一眼给止住,只得乖乖溜去床边,脱下鞋袜钻进被窝。 “夜里凉,妾身先给雍王暖暖被褥。” 妇人搂着被褥只剩脑袋留在外面,看着灯火下神色专注写着书信的男子,想起耿青之前说‘自保之道’的话,心里有所感触。 “妾身不过一个女子这世道里,不是被这个男人得到,就是被那个男人夺去,妾身还想活,只能委身他们总比狼心狗肺的” “嗯。”耿青抬起脸,看了看烛上的豆焰,笑了笑:“至少你没祸害谁,比一些富易妻、贵易友的人好上太多。” 裹着被子的刘氏附和的点点头:“对对,妾身就是这个意思。”她伸出指头掰着说道:“雍王你看,妾身被尚让强娶,最后他亡后,妾身才跟了时溥,后来时溥被先帝所杀,妾身又被赐给敬翔为妻,如今他被抄家,妾身这才入了雍王府,说起来,我也算从一而终了” 从一而终? 呵呵,还真是从一而终,跟谁,谁死唔?耿青愣了一下,怎么那么熟悉? 女版刘皇叔? 我也跟谁克谁,好家伙,我跟她互相伤害? 耿青不知怎的,对这女人来了兴趣,回过头看去被窝里的刘氏,美妇人以为耿青想要那啥了,连忙在被子窸窸窣窣一阵,脱去衣裙、肚兜勾在手里朝男人摇晃两下,丢去地上。 耿青笑了笑,反正东西也写完了,起身吹熄了蜡烛,朝床沿走了过去。屋外檐下灯笼摇晃,照着漆黑的窗棂,不远的房顶,李存孝单手托着杯盏仰望云后清月,与同样飞身上来的九玉笑说,讨论起武道一途。 至于下面房舍传出嗯嗯啊啊的声音置若罔闻。 九月底,府中家当细软收拾的差不多了,耿青离开落叶返回长安的消息也传开,去往皇宫面见了新皇朱友贞请辞,顺道启奏了陇右党项反乱的事,随后说了一些利民利政,抓紧北伐不给李克用喘息的话后,便离开皇宫,见了杨师厚、葛从周、张全义、刘鄩、王彦章等一批将帅,在府内设宴款待了他们。 临到离开,众人是不舍的,往后当中其他人也要去往各镇担任节度使,想要再见,怕不知何年何月去了,喝到深夜才不舍的散去,杨师厚、王彦章拉着耿青坐在府门前,醉酒下又哭又笑,直到家人赶来才将两人拉开。 翌日一早,耿青早早起来,沐浴一番,领了九玉、李存孝,甚至将刘氏也带上去了城郊的皇陵,祭拜了朱温。 “兄长,你的仇,青替你报了,不枉兄弟一场。” “刘氏,兄弟也替你照顾,你眼光确实不错” “皇位也让朱友贞当上了,做兄弟不可能欺负你儿子,不过将来他成龙成虫,就看他自己的造化,青就是懒散人,做不了鞠躬尽瘁,所以别想将我绑在这里。” “往后啊我在长安也给你立个牌位,享享香火。” 燃着火焰的黄纸烧尽,耿青作揖叩拜大礼,收拾了心情,起身离开,还在烧纸的刘氏连忙收了眼泪,跟在后面小跑跟上,生怕被落下。 队伍调转,并没有入城,径直去了西郊,与送行的文武一一告辞。 “秋风日爽,正是离别时,诸位,往后有事尽管到长安寻我,孤一言九鼎,自会仗义执言,告辞——” “雍王慢行!” 一众文武躬身拜下,官道上等候的队伍,杨怀雄一摆刀锋,朝曾经的龙骧军骑兵大喝一声:“王仪出行,先锋开路!” 轰隆隆的蹄音蔓延大地,等候的车队也缓缓向前行驶,后方的巨城、躬身拜下的百官渐渐拉远。 奔腾的长龙延伸官道,岔路口,有着两道消瘦的身影,看到慢行的王驾朝这边过来,其中一人拉着另一个小跑飞奔,远远就朝队伍挥手叫喊。 走在前方,单持一柄大枪的夏鲁奇歪了歪脑袋,看着两个荆布素衣的女子,抬了抬枪头。 “退下,休冲撞王驾!” “我们是雍王相好这位将军,你让人通报雍王,他见了我姐妹两人,定会让我们上车。” 发丝洒乱的二女,其中一人正是张素荷,少了往日奢华服饰,显得有些土气。 身旁的,则是王氏,朱友珪死后,朱友贞虽然没为难她这个皇嫂,但也逐出了王府;而一旁的王氏脸上不少淤青,朱友文失了资格后,性情大变,拿王氏出气,加上曾经委身朱温,想想就觉得亏,几乎每日打骂,王氏全身都是伤,受不了了,半夜悄悄逃出了府邸,找上不知何处落脚的张素荷,打听了雍王即将离京的消息,便早早等候队伍途径的官道。 “在此等候。” 夏鲁奇皱着眉,让士卒将二女带到路边,便转身去后面通报。 “嗯?” 耿青听到外面两个女人要见他,神色都愣了一下,刘氏一听,心里顿时明白是谁,想要吹吹风,不让耿青见,可车架终究要过去那边,从车外望去,张素荷正拉着王氏,风吹在身上,瑟瑟发抖立的在道路旁。 ‘唉,我就见不得这样’ 耿青让驾车的石敬瑭停下,撩开帘子,朝路边的二女招招手,张素荷、王氏顿时欢喜,相互搀扶爬上高大的车辇,钻进烧有暖炉的车厢,见到刘氏也在,二女脸色变了变,想到今日的处境,几乎都拜对方丈夫所赐,若不是造反,当初那般好的生活,岂会被打乱,凶戾气一上来,直接就扑了上去,三女顿时扭打撕扯在一起,扯头发、抓脸、咬耳朵,能使的全使了出来,在车里滚做一团。 “够了!” 看了片刻,耿青喝了一声,扭打的三女方才惊醒,一个个披头散发,露肩露腿的整理起仪容。 “孤腿乏了,过来捶捶。” 张素荷朝王氏使了一个眼色,二女急忙上去给男人轻捶双腿,刘氏也不甘落后,当做肉垫,胸脯撑着耿青,双手揉捏的替他拿捏双肩。 三人争宠般谁也不让谁,倒显得热闹。 阳光升上云端,浩浩荡荡的队伍,旌旗林立,蜿蜒官道一路向西而去。 第321章 耿府一片鸡飞狗跳 秋风吹渭水,泾河老龙潭。 十月中旬,渭水两岸青黄相间,清清渭水河延伸并入东流黄河,河流上小船静谧的来往,清晨的日头渐渐明媚,鸬鹚立在船舷梳理羽毛,船家闲暇躺靠篷中,瞥着手脚粗大的婆娘在船尾腌着从篓里提出的鱼儿,惬意的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儿。 水案相连,官道繁盛,车辕、驽马、人声吆喝混杂而热闹。走南闯北的商旅年年月月都会来一趟长安,在一年的最后时节与西域来的商人买卖货物,赚取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 两汉至晃晃大唐已是世间商人通晓的道理。 最近西面陇右发生了一些争端,官道被陇州官府封锁,传闻陇右节度使被党项人所伤,四处都是抓捕党项人的士兵。 事情发生的突然,原本来往西域的商贩,或多或少被波及,能回来的大多身形消瘦、衣衫褴褛,用他们话说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时间,长安商贩云集,与乡绅、大户一起向官府请愿,甚至向陇右捐去粮秣希望陇右那边能维持商道,剪除党项人威胁。 物资囤积、银钱难以流通,同样也影响到长安及周围郡县普通人的生活,以至于不少书生将这些事拿出来做文章,或激励官府,或嘲弄一番。江湖绿林偶尔也会成群聚集,联合起来与商队达成协议,护送出钱最多的商队前往西域。 几月间,长安各处时常能见背刀负剑的侠客出入酒肆、客栈,江湖人聚集多了,便惹事生非,或碰上寻仇的,街上顿时爆发斗殴,被官府四处缉拿。 这些琐琐碎碎的事令得主持刑部的屠是非颇为头疼,如今京城已迁往洛阳,长安反而成了陪都,他曾经刑部侍郎的职位已经卸下,转为上州判司,辖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对应朝中尚书省六部,管一州官吏考课、礼仪、赋税、仓库、户口、驿传、刑狱和工程水利各方面事务。 相比之前的刑部侍郎,官阶下降,权利反而提升。 毕竟往日也是刑部侍郎,乃是朝官,落到一州之地,总不能去做司法的职位。何况他与耿青也是熟人,述职时,稍稍透露两句,洛阳那边也会斟酌一二。 晨阳升上云间,照着窗棂,缝隙间光尘飞舞落在案桌,屠是非翻过一页案册,听到脚步声走到门外,不等敲门,便说了声:“进来。” 将近两年过去,他身形依旧魁梧,越发显得威严,手中毛笔并未放下,听到推门声,头也没抬,只是问道:“又是江湖人在街上闹事?” “回判司,府尹着人送来消息,雍王可能今日下午就到长安,让判司做些准备,好一起去迎接。” 那边,伏案批阅公文的身影停下毛笔,屠是非抬起脸来,目光有些出神,差役问了句:“判司?”时,他才回过神,放下笔墨笑了笑:“听到了,你先下去。” 差役拱手退出时,房里有着明显重重呼气的声音,案后魁梧的身影搓了一下脸,按着桌面起身,负手走到了窗棂前。 “雍王啊” 屠是非望着窗外的庭院,叹了一口气,将近两年,从只是虚职的尚书令坐到了雍王,这天下还有谁升官有他快。 ‘当初真是看走了眼,好在我也能及时弥补。’ 当初刑部总捕三人,王飞英也在府衙当差,做到了参军录事;而最后一人,杨怀雄脱离了刑部,靠着耿青踏入军伍,半年前传回的消息,已经是一军军使了,大抵是三人里混的最好,与耿青关系最好。 ‘当真看走了眼。’ 屠是非又重复了一声,往日的思绪让他微微出神,稍许,他放下手中公务,只带了几个心腹,骑马出了刺史府,一路穿行过长街来到大理寺牢狱,递去令牌核实了身份,独自一人进了大牢之中,走过潮湿昏暗的甬道,墙壁火把延伸的深处,有着单独的牢房,这里大多都是跟朝堂有关,而没判决的重犯。 哐当的锁链落去地上,屠是非推开沉重的牢门,阳光正从上方的小窗照进昏暗,斜斜的光束背后,墙角靠坐着蓬头垢面的身影,听到开门声,他动了动,像是偏过头来。 “有半年没来了,今日判司忽然过来可是判决下来了?” 身影声音沙哑,自从知道梁代唐后,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终于可以解脱了,何时动手?” 屠是非抿着嘴唇抬手让牢头离开,他沉默走进去,将牢门关上,解下佩刀靠去墙脚,顺势坐到了旁边,从袖里掏出红巾头塞的小酒瓶递过去。 “来的时候,路上买的,尝尝。” 那身影也不客气,拔出红巾包裹的木塞,仰头就是一大口,片刻,意犹未尽的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 “爽,最后一顿能喝上这般好的酒水,倒是不错。” “怀眠兄。” “什么?” “你要出去了。” 擦嘴的身影停下动作,蓬乱的发丝下,秦怀眠张合满嘴胡须,双目微愣的看去一旁的屠是非。 房里安静了一阵,屠是非笑了笑,向后靠着墙壁,望着小窗照射下来的那束光尘。 “雍王要回长安,你也快自由了。” “雍王?” 屠是非点点头,笑容更盛。 “对,雍王,就是你好兄弟耿青。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朱温死了,当初的尚书令也已经成了雍王、陕虢节度使,这片地上权利极大,他想要放谁,想要谁死,都是一句话的事了。” 秦怀眠愣了许久。 “他成功,他的路走通了走通了呵呵呵” 不知想着什么,呵呵轻笑出来,一旁的屠是非也跟着发笑,旋即,笑声响亮,震彻牢房。 哈哈哈—— 哈哈! 响亮的笑声传去小窗,外面街市热闹繁杂,走街串巷的货郎高声吆喝,晃着手中拨浪鼓,吃力的挑着货担走过一栋府邸,随后就被府门两头石狮前的家丁驱走。 “快走快走,我家老夫人就要回来了,堵在门口,当心打断你腿!” “别说了,他就停一停,歇会儿。” 言语间,几个家仆之中,有人朝街头看了一眼,两辆马车十多个护院朝这边而来。 “老夫人回来了,快快把门打开。” 行进的队伍过来,丫鬟莲儿先下来,撩开帘子,恭恭敬敬搀着一个髻插金钗的老妇人从车上下来。 王金秋已老了,发丝整齐却几乎全白,身子也佝偻,脸色却出奇的好,两边家仆恭敬的称呼里,由丫鬟搀着径直进了府邸,不多时,闻讯过来的一帮女人,莺莺燕燕的围在了四周,几个光着裆的婴孩流着憨口水,在各自母亲怀里呵呵傻笑,惹得王金秋,一个个数落过去,怎的没将耿家的宝贝儿遮掩好,要是受凉冻着了,非得教训教训之类的话 “老身去了慈恩寺焚香礼佛,保佑我儿、你们夫君在洛阳平平安安,你们没事也去烧上几柱,别成天没心没肺的。” 一帮女人只是笑,家里有老人喝斥,那才幸福呢,数年前那种深宫提心吊胆的日子,哪里现在过的舒服。 “知道啦,娘!”“夫君那是命硬福大的,菩萨都不一定有夫君厉害。” “就是,夫君福气大着呢,不然怎的一口气娶了这么多。” “嘻嘻说不定他在洛阳,又给咱们找了许多姐妹。” 老妇人被一群儿媳簇拥到了前院,一路上七嘴八舌的让她胡乱接话,到了坐下喝了口茶水,方才有闲问起大儿媳。 “巧娘和芸香呢?对了,念儿怎么也不见?” “巧娘跟芸香在侧院忙活算账,念儿在右厢念书写字。”一个女人一回答,二十几个女人顿时也跟着说起来,中堂全是一片嗡嗡响个不停,怀中孩子嫌闹,哭了起来,这下更是一片嘈杂。 王金秋鼓着眼睛,捏着茶盏,觉得儿子太有出息了也不是好事娶这么多婆娘,什么时候能消停会儿。 “都住嘴!” 老妇人嘭的砸响茶盏,中堂这才安静下来,不久,一匹快马穿过街巷,来到府邸,携着巨量的信息进来。 刚刚安静的中堂,顿时喧哗起来,老妇人双目轻轻闭上,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文,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了。 风从跑过廊檐,吹去侧院的方向,钻进一闪微开的窗棂,亮有烛火的蜡烛微微摇曳,一张堆满账册的案桌前,苏巧娘翻着账册,灯火照着秀丽白皙的瓜子脸,她微微蹙起秀眉,正比对着手中两本账册,不时与一旁身姿丰腴的美妇人指着上面说什么。 “绸庄的货物有问题,那边的掌柜该换便换了,这已经是第两回,没有能力就让有能力的上去,别以为咱家里都是女人,就好糊弄!” 这一两年里,巧娘已经学会了认字看账本,二十出头的年纪,剪去了往日青春活拨,担起一家主妇的担子,整个人就像一种出鞘的利剑,在老夫人、女儿、耿念面前,又显得温柔大气。 这一两年里,她都维持这样的形象,有时坚持不住了,就在屋里偷偷的哭,到的第二天,又是冷漠而坚韧的神色。 好几次,家中其他姐妹问她在外面会不会受欺负?若是被欺负了,她们一块过去寻仇,反正府衙里有人,耿家是不怕的。 不久,门外有人匆匆过来,敲响了房门。 “何事?”苏巧娘放下账簿问道。 外面是一个丫鬟,声音显然有些激动到结巴,“主家那个那个”一时间,激动的难以将话说出来,白芸香放下笔起身将门扇拉开,看着满脸通红的丫鬟,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脸上渐渐爬上了欣喜。 “可是尚书令回来了?” 小丫鬟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外面:“是是主家,不过不是尚书令主家现在是雍王” 屋里,账簿‘啪’的落在案桌,白芸香回头看去里面,案后的窈窕身影止不住的微微发抖,抿着嘴唇想高兴的笑起来,又忍住。 此时前院那边掀起高兴的欢呼,巧娘连忙起来,拖着裙摆冷静的走出账房,远处,耿念牵着两岁的妹妹飞快赶来。 “大娘爹爹他” “这般咋咋呼呼,成何体统,赶紧回去”苏巧娘脸色一正,但随即又道:“回去换身衣裳,别让你爹爹看到,以为家里过得不好。” 说着过去也将懵懂的凤妹抱在怀里,与白芸香一起赶往前院,朝着四周乱窜的家仆,边走边大声喝斥。 “将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一遍,长廊檐角都挂上灯笼,你们也换身今年新发的衣裳,还有去把大春叫回来,让他带几个人赶紧到府衙门口等着消息,看看雍王走到哪儿了!” 偌大的府邸,丫鬟仆人、护院侍卫一片鸡飞狗跳,窦威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神色严肃,仿如门神持金狮刀立在门口;大春被他娘从张寡妇家扯着耳朵拉出来,一边套着鞋子,一边穿着衣裳,逃似的奔出侧门,带上三个家仆大呼小叫的冲向府衙。 不久,消息传遍半个长安,耿家的主心骨快要回来了。 第368章 身退,而权不退 亦如往常的夜色,吃过晚饭,耿青带着耿念,及另外两个儿子在花园中散步消食,聊些家常,说些人生、家国的道理,之后,去了后院侧厢,拜见了母亲,在父亲耿有喜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陪老人家说会儿话,待到巧娘过来请安问候,夫妻俩才一起回去。 “夫君,妾身已经听九玉说了。” 两人走在檐下,妇人轻言细语,脸上表情略微犹豫,多年的夫妻,丈夫是什么性子,又岂会不了解,到了这样的关头,苏巧娘还是不愿丈夫去的。 “打仗是将军们的事,夫君堂堂王爵,犯不着亲冒石矢当然,夫君决意要去,妾身也只能日日在佛堂前,为夫君祈福,保佑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一旁,耿青安静的走着,夜色里,檐下的灯笼照着他,是沉静看不出表情。 有些事,他不愿跟家中妻女讲的太细,毕竟政治、家国上的东西,说的再多,作用也并不大,女人是感性的,就算明白其中道理,一言一行,心中想法终究跟着情感而动。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这一仗,为夫必须要去。” “只为夫君心中那个家国概念?” 听到巧娘的话,耿青笑了笑,也点了点头,来到长廊栅栏后,望着露出云后的月牙尖,“今日跟念儿他们说了太多大道理,原本不想再说了,不过还是跟你聊一聊,省得你呀,又拿家中几十号人来压我。” 耿青垂下目光,看去前面一栋房舍角落,影影绰绰的身影,藏在暗处朝这边张望,大抵明白是白芸香等家中妾室。 便低声笑了一声,说道:“契丹立国,军威强盛,若我们处在江南,倒也没什么,反正北面有人顶着,可惜你我身处长安,前面虽然有李存勖,可一旦顶不住,直面契丹的就是我们,这一仗,若不把契丹打痛,他们就会认为汉人就是羊,随时都可以欺辱、掠夺,不为他人计,也要为你我,这庭院后辈,将来子孙谋划一番,替他们多打几仗,往后他们就少打一些,少受一些屈辱。” “另外此战也是我耿家何去何从做铺垫了。江山天下,不是有谋略有手段就能坐稳的,还要有狠心,对亲人好友下得了手,也要有被别人抄家灭族的准备,这点上,我做不了,为夫已经雍王,再走下去,势必会推上皇位,那是很危险的。” “你看这天下,皇帝来来去去换了多少?下面的人未必没有存了当皇帝的想法,他们推着我,无非有个遮风挡雨的大树,当树萎了,说不得他们就自己来。朱温、李克用、王建,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到了那个时候,耿家再想退出来,才是真的晚了。我这人心软,见不得身边的人出事,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自己的儿女,有一个没了,对为夫来讲,都是极大的痛苦。我这种人就不是皇帝的料,将来要是做了皇帝,这些孩子会不会因为皇位手足相残?后宫之中,原本和谐的姐妹之间,会不会因为争宠变成了敌人。都是自己婆娘,都是自己儿女,看到这样就闹心。” “一宅不宁,那当皇帝有何意义?左右别人生死?为夫现在就能做到,想杀谁就杀谁,可我又不是朱温那变态,没事杀人玩儿。” 男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巧娘安静的在一旁听着,她本就穷苦人家出身,嫁给耿青,做到王府大妇已经是天大的显贵了,再往上,她从未有过奢求。 眼下家中的和谐安宁已经是最大的幸福,若是变成丈夫口中那一幕,她宁可重新回到耿家村当一个服侍耿青的小丫鬟。 听到丈夫打契丹,还是为家中考虑,巧娘心里多少安稳下来,一大家子只要整整齐齐,和和睦睦,在她眼里比当什么皇帝皇后还要来的珍惜。 只有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甜的珍贵。 “不过想要完全从旋涡里抽身出来,也不是那般容易。”耿青侧过脸来,看着陷入思绪里的妻子,伸手将她拦到怀里,轻声道:“手下那些人尝过甜头后,岂会甘心随为夫退入幕后。” 巧娘靠着温热的胸膛,声音温柔。 “那夫君如何打算?” “身退,而权不退。不站去风口浪尖,家里一切才能安好保全。为夫已经有安排了,你与家里妇孺都通通气,让她们安心便是。” 耿青轻柔的抚了抚妻子后背,相携着走去那边房舍,轻轻将巧娘推去影影绰绰的角落,挥手告别,便转身走去中堂的书房。 火光从纸罩透出光亮,耿青拉开抽屉,将今日下午送来的书信打开,重新看了一遍,字迹娟秀,确实出自女人之手。 信来自开封,不出所料,应该是何太后所写。 信里道尽相思之苦,言耿青离京之后,予她书信寥寥无几,也不过来看望云云 ‘呵呵’ 再次看完一遍,耿青轻笑着将灯罩取下,信纸放去豆焰上点燃,丢去地上烧成灰烬,信上字迹确实是何太后所写,可内容却非真实之意。 他跟那妇人虽有过书信,可从未有过苟且,妇人会这般写出,只有一个可能,被逼迫的。或者妇人在用这层暧昧,来告诫耿青,不要来开封,有人要杀他。 其实何太后来不来信,告不告诫,耿青都要去一趟开封。晚上的时候,契丹携兵二十万南下的消息已经过来,晋地的李嗣源也同样来信,言他已去了雁门驻扎,不日救援幽州。 而此时的开封那边,朱友贞也在调动兵马在黄河边集结,意图北渡黄河,穿插太行偷袭魏博。 “孤叫你别动你还是不听啊” 耿青靠着椅背,两条腿伸到书案交叠一起,晃着鞋尖,望着摇曳的烛光,双目渐渐眯了起来。 “给你十年时间,还是没长进,兄长啊兄长,你可别怪青了,当年我可是说过的,成虫成龙全靠他自个儿,不争气,为弟也只能出此下策。” 不久,有命令从王府发出,翌日一早,才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长安百姓,隐隐察觉到长安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令骑一整天都在城里城外奔波,消息广的,已经知道城外有大量兵马调动的迹象。 一股大战在即的氛围,令无数人不安起来。 第369章 曾经的太后 皇帝 契丹五十万大军南下幽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中原,正蔓延去往江南。 自河北落入李存勖之手,赋税上减去一大截,令中原一带的商贾、百姓心里有苦说不出,沉重的税钱担子压在肩头不说,卖官卖爵显出的一大堆贪官污吏,更是雪上加霜。 最近几日,眼亮耳聪的人,隐隐察觉道开封最近动作频繁,衙中官吏、衙役挨家挨户的收取粮秣、税钱,深夜时分,大量的粮秣从城中拉出,去往军营。 到的五月十三,幽州爆发抗击契丹的战事,梁国皇帝下旨备战,势必夺回魏博,拿回河北。军队开始集结,各军将校也在一道道命令里,从家中、青楼迅速回营报道。 此时朝堂上,朱友贞有着不容旁人拒绝得气势,压下朝中反对的声音,毕竟抗击契丹,乃抵御外敌,这个关头偷袭河北有些令人不齿。 “李存勖不费一兵一卒拿朕河北,他可讲过这些?朕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大梁的土地,有何不可?尔等身为我大梁朝臣,如何说得出这般话来?!” “陛下!” “粮秣集结,大军如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朝议就到这里,退朝!” 朱友贞袍袖一拂,将众人挥去,起身下了御阶径直走去侧殿,不多时,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兄弟四人,以及中书侍郎赵岩悄然跟了过来,这是几人的默契,朝议之后,再由他们私下与皇帝商议后面的事,以此杜绝朝中其他文武专宠。 “陛下今日在朝中威风了得,那几个反对的文武,吓得脸都白了。” “对对对,恍如太祖再世,神威难测!” 听到‘太祖’二字,沉默寡言的敬相眼皮跳了跳,要论这里谁对朱温最熟悉,莫过于他了。眼下的朱友贞与朱温相比,简直相差甚远,文治武功,随便一个都没继承到,若非运气好,当年抓阄抓到皇位,哪里有的他来当。 说不得朱友文都比他强。 “少给朕拍马屁,朕与先帝哪里比得?”朱友贞脸上显出怒容,实则轻飘飘的看去身后几个弄臣,眸子里却含有笑意,对恭维的话,还是觉得舒坦的。 “对了,尔等在外面,可探听到长安那位雍王有何动静?” “不知,咱们的人过了潼关,就跟石头落入潭里,溅了点水花,便没消息了。”张汉伦摊了摊手,看到皇帝蹙起眉头,他连忙又谄笑讨好,“陛下莫急,臣还是有手段的,从来开封的商队,多少知道一些那边情况。听他们说,长安那边也有兵马调动,像是要准备北上。” 北上? 不该来开封才对吗? 朱友贞皱起眉头,看向剪月坊的方向,随意的抬起手,宽大的袖向后一挥,让赵岩、张汉杰、敬相等人离开后,孤身继续前行,周围侍卫随后也缓缓靠近,将皇帝护卫在中间,朝剪月坊过去。 坊并非单独的建筑,而是数十栋寻常房舍或几竖或几排并列紧凑一起组成的坊间,这里大多坐的,都是宫中有职位的宫人。 当然也有如前朝旧人,年老色衰在这里养老,等着将来两腿一蹬,送去煅人炉里,最后拉到外面买好的墓地掩埋,有钱的还能立一块石碑,刻上名讳,让人知道这他是谁。 李柷在这里住了十一年,从十几岁的少年人,到二十几岁,身材瘦弱,脸庞枯瘦发青,平日里缺衣少食,还随母亲做一些粗活,才能饭食,偶尔遇到好的节庆,皇帝发善心,才有点下水在肚子里过一过荤腥。 做为前朝幼帝,能活到现在,用他母亲的话说,已经是老天恩赐了。 扫净过道的李柷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坊外远远的景色,眼中多是羡慕的,就在张望间,陡然有青色衣袍的宦官飞快跑来,一把将他推开按去地上跪着,低声道:“低头,陛下来了。” 李柷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身子有些发抖的将头埋低的同时,沉重的脚步声朝这边蔓延过来,一队队宫中侍卫将四处把守,他低垂的视野间,杏黄的袍摆、龙靴走近他面前停了停。 “还没死呢?” 是朱友贞的声音,他负着双手,看着跪下垂头的身影,不屑的冷哼一声,当年若非耿青关照,他早将这对母子赐死了,哪能留在面前碍眼。 说了一句,见对方不反驳,抬脚直接将李柷蹬倒在地,转身走去前面那栋破破旧旧的房舍,这里是他故意安排,就是想要这对锦衣玉食惯了的母子,劳累、病寒至死,省去他不少麻烦。 可惜,他娘俩当真命硬,十年啊,居然就那么熬了过来。 有宦官推开房门,一眼就能望尽的房里,曾经美丽丰腴的何太后正跪在破旧的桌椅旁,布衣荆钗,不少地方还缝了补丁,人也清瘦许多,道声:“拜见陛下!”的声音里,抬起素净的脸庞,清瘦下,双眼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妇人已不再年轻了,十年的操劳,风餐露宿,原本一头青丝,夹杂了不少白发,曾经美丽的脸庞,爬上了许多皱纹,更像一朵淡雅素净的百合。 “起来。” 朱友贞轻轻唤了声,随后抬手让侍卫和宦官出去等候,李柷捏着衣角朝里张望,被侍卫拦在了外面,待房门阖上,断去外面光线的刹那,里面身姿挺拔的皇帝,忽然抬手,是‘啪’的一声脆响。 巴掌狠狠扇在妇人脸颊,消瘦的身子顿时趴去桌面,扎好的发丝,也随之散乱肩头。 “贱人!你给耿青写的信,可有什么瞒着朕?这么久了,他为何还没过来?!” 朱友贞彷如暴怒的野兽,上前一把抓住妇人散乱的发髻,将她脸拉起来,又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连带一脚,踢在对方大腿上,将人踹倒在地。 “说啊!” “他为何不来?!” 朱友贞撒气般跑过去,抬脚不停踩在何仁君脚脖、大腿、腹部,“是不是你偷偷告诉他了?你可是前朝太后啊居然跟本朝的雍王暧昧,不知廉耻!” 又是一脚重重跺去女人腹部。 何仁君捂着肚子“啊——”的惨叫出来,在地上打滚,口中连连哀求,“陛下,不要打妾身,我并没有并没有啊啊啊!” 翻滚刚停下,后背又是一脚,正中背心,妇人口中直接溢出丝丝鲜血来,抵着桌脚卷缩成一团。 “娘!!” 屋外,听到惨叫的李柷焦急的冲去房门,随后被侍卫用刀鞘砸倒在地,丢去檐外。爬起时,屋里又响了一声‘呯’的碎裂动静。 破碎的碗片从妇人肩头弹到地上,朱友贞撒完野火,心里终于舒坦了,朝卷缩发抖的妇人呸去一口唾沫,转身拉开门扇出去,朝挣扎爬起的李柷扬扬手。 “将你母亲还给你了。” 舒爽的一拂双袖负去身后从爬起来的废人旁边大步绕了过去,三军开拔在即,朱友贞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娘!” 那边,李柷连滚带爬跑进屋檐,冲进房里,将卷缩桌脚的妇人抱在怀里,看着不停发抖的母亲,擦去她嘴边的血迹。 李柷咬着牙关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明媚的阳光在在朝过后,渐渐缩去了云后,天色阴沉沉的,像是有雨要来。 敬翔乘马车出了皇城,看着繁华的街道从眸底一一过去,快至府邸时,外面车夫陡然喊了声:“你干什哎哟哟” 一道身影拿住车夫,随后掀开帘子进来,一个陌生的壮汉坐到了敬翔对面。 对方将一把尖刀拍在矮几,以及一枚两京马军都军使的令牌,汉子朝某个方向示意的偏头,声音低沉。 “让车夫改道,有人要见你。” 第370章 密谋 “敬相” 驾车的车夫捂着吃痛的臂膀,看去隔着一道帘子的车厢,迟疑的声音里,敬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陌生的汉子,张口道了一声:“听这位壮士的,改道。” 目光随即落去尖刀旁的那枚令牌上,两京马军都军使,当今朝堂内只有一人,大梁‘双绝’之一的谢彦璋! 另一个,则是宣义军节度使贺瑰。 此时坐在敬翔面前的汉子身份就不用明说了,他拿过水壶倒上一碗温水喝了一口,“不知谢军使这般请在下,有何事相商?” 那汉子大抵是军中出来的,性子相对缄默,只是冷笑的看着面前这位宰相,过的片刻回道:“到了,敬相自然知晓。” 随后便不再言语,指使车夫按着他口中所说地址,重新回到热闹的长街,穿过几个街口,到的一条靠近城墙,过往行人稀少的街道,这才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栋酒楼门口。 汉子跳下马车,一手握着尖刀,一手朝里面做了一个手势。 “敬相,里面请。” 店中能看到不少宾客,大多沉默的喝酒吃菜,店内的伙计像是没看到进门的敬翔,背着他忙着其他的事。 “这边请!” 那军汉朝楼梯伸手一摊,敬翔一掀袍摆径直走了上去。二楼上,只有两个军中侍卫压着刀首站在楼梯左右,直直延伸的方向,一张圆桌摆在正中,身形并不算高大的将领,正撕开整只鸡,津津有味的吃着。 听到脚步声,抬起脸来,舔了舔手上油渍,轻笑出声。 “敬相来了?快快落座,谢某肚中饥饿,便先吃了,不见怪?” “不怪不怪,呵呵。” 敬翔同样笑着拱手还礼,在对面落座,有侍卫摆来碗筷离开后,他看着埋头大快朵颐的谢彦璋,继续笑道:“不知军使遣人寻敬某过来,可是有事相商?” “自然有事,敬相不来一点?这家店的烧鸡别有滋味。” 谢彦璋撕下一块鸡腿递过去,那边只是接过放到一旁,静静的等着下文,令得谢彦璋呵呵轻笑几声,拿过绢帕擦了擦嘴。 “既然敬相不喜吃鸡,那就改日再请。还是说正事,省得敬相坐立不安。” “敬某听着。” 任谁被胁迫过来都没有好脸色,何况堂堂宰相,敬翔也算经历过了大浪,倒也不至于跟对方翻脸,闹得不愉快。 对面将领不动声色的看着敬翔擦了擦手,带着笑意说起了正事。 “今日请敬相过来,也是谢某受人所托,敬相该知晓陛下准备对魏博用兵,闹的朝堂不宁” 敬翔微笑点头,静静的看着他,随后忽然开口:“你为雍王办事?” 谢彦璋挑了挑眉角,并未被打断话语恼怒,而是笑吟吟的看着对方,也不反驳。 “你身为两京马军都军使,权柄极大,陛下信任你,才委以重任!” “敬相说的是。”谢彦璋点头:“不过,你忘了,我义父乃葛从周,义父待我亲子,兵法倾囊相授,谢某当报恩的,何况,这些年雍王对我等旧人之子从未苛刻钱财,这份恩情也是要还的。” “陛下待你就薄了?” “陛下也不薄,可并非一个好皇帝啊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敬相应该比谢某熟悉才对。” 谢彦璋最后这句暗示敬翔当年怀才不遇,主动投奔名声不佳的朱温,才能走到今日位置,不过这些话并不是重点,谢彦璋见他低垂眼帘没有反驳,笑容更盛,微微俯身,指尖点在桌面,一句一顿:“敬相可知,雍王他老人家,已经到了。今日敬相不答应,明日可能就悬梁家中。” “你威胁我” 原本怒喝的话语说到一半咽回肚里,京城之中,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杀了他,最多谈不拢,拂袖离去。可那人若已经来了开封,以耿青的性子,定然还有其他手段留着备用。 起身到一半,敬翔颓然坐回椅上,看着对面的谢彦璋,咬了咬牙。 “雍王有何吩咐?” 谢彦璋赞赏的点了点头,之后,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拍拍敬翔肩膀,径直下楼离去。 不久之后,这位当朝宰相也随后离开,到的翌日早朝,议完军政,北伐魏博的事宜后,按照常例与张汉杰、赵岩等人步入侧殿说些贴己的话。 趁着几人马屁停顿的功夫,一向沉默的敬翔忽然开口提及祭天、祭祖的事。 “晋人抵御契丹,陛下北伐魏博,趁此空当,不妨去洛阳祭告苍天、慰藉太祖,佑此战夺回河北,陛下之名威服四海。” 朱友贞是在洛阳登上皇位,可谓龙兴之地,祭告上苍、祖宗保佑,正好合他心意,顺道一路游玩山水,看看宫里看不到的景色,沿途还能招民间各色妇人陪侍,算是慰劳今日的繁忙。 光是想想,朱友贞心里就觉得美。 之前拿何仁君母子撒气的恼怒也渐渐散去,不由回头看去彷如透明人的敬翔,赞赏一番,惹得张汉杰兄弟翻白眼。 而一旁的赵岩赶忙叮嘱:“陛下祭天祭祖不可谓不好,可出了开封,当多带兵马跟随,谁知道那耿青会不会突然就来。” 此人治理朝政能力或有所欠缺,可争宠上,却丝毫不让的,他对那位雍王还是有些印象,当年不声不响就有了左右皇位的权柄,而这敬翔平日不说话,今日忽然提了这个建议,当是要小心一些。 “蠢话,朕出行,岂会带少许人手?” 朱友贞笑了笑,摆手打断,此意已在他心里扎根,脑子里如何想的,众人也不知,只得跟在后面又说了一些阿谀奉承的话语,言及魏博军略,倒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 到的快至晌午,方才被皇帝遣散出宫,带着旨意下去准备前往洛阳的行程。 “去,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马车出了皇城,撩开的车帘里,敬翔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城门,轻松呢喃。命运无常,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日,自己会帮一个将自己送入大牢十年的仇人。 心里终究是复杂难言的。 五月十五。 皇帝的御辇出了皇宫,随行五千控鹤军,以及身边禁卫,浩浩荡荡的跟随有着巨大华盖的马车沿着官道向西笔直去往洛阳伊阙,拜谒宣陵,祭拜太祖朱温。 而在不久,队伍离开之后,开封城门缓缓关上。 第371章 变化永远是无法预料的 将至盛夏,阳光明媚照着延绵山峦,郁郁葱葱间官道尘埃静谧,忽然溅去半空密密麻麻飞舞起来。 过往的商贩、三山五岳的行人退去道旁躬身垂首,一支旌旗猎猎抚响的队伍,正蔓延而来,车声。马声、人的脚步声嘈杂连成一片。 开封由东向西,至洛阳约三百八十里左右,令骑快马加鞭也需几日光景,倘若这般缓缓行进的军伍,大抵十日可到达。 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五千控鹤军兵甲齐备,一千马队在前,四千步卒在后,五百人的近卫亲军护卫最大的一辆车辇行进中间。 名叫皇甫麟的亲军将领骑马按剑,注视着周围风吹草动,偶尔听去斥候的汇报,挥手打发离开,便靠近马车,低声说了沿途无事的话语。 掀开的车帘内,一身华服的朱友贞正享受强征来的一个民间妇人拿捏双腿,他靠着窗框那边,看着沿途过去田野、乡村之中一个个农人、商贩的身影低头躬身,渐渐落去后方。 吹着微风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没做皇帝时,他也最喜欢这般排场四处游荡,看着那些泥腿子,低贱的商贾向他行礼,就觉得舒服。 这可是常人难以享受到的台面。 尤其车里正给他拿捏双腿的美貌妇人,不像宫中那些嫔妃,只懂得迎合讨好,让人久食无味,他就喜欢对方放不开,略微反抗,那是一种征服的感觉。 随行马车的皇甫麟看着放下的帘子,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看不到里面的春光,而是觉得天子这样玩耍,终究有些过了。 可惜他是朱友贞亲手提拔上来的,皇帝再出格的事,他都选择看不见。 就在车厢轻微摇晃里,皇甫麟将目光偏开投去前方,正观察周围动静,或下达行军队伍调整的命令时,远远的,一匹快马从前方奔来。 马背上的斥候颇为狼狈,左肩上还明显的插着一支箭矢,还没到他身前,皇甫麟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这样的画面,定是遇上袭击了。 “怎么回事?”他朝斥候问了一声,就朝周围大吼:“停下,队伍停下——” 响亮的嘶吼传开,令骑举着小旗挥舞传达命令,这边跌跌撞撞下马的斥候被同袍搀扶着,半跪禀报。 “启禀军使,前面有人袭击,好几个兄弟栽了” “是何人军队?” “雍雍王数量不下三万!” 皇甫麟脸色一变,急忙拔出腰间佩剑,向令骑给整支队伍传令,前军变后队,立马调头返回开封。 “此时出城不过半日,回城应该还来得及!” 顷刻,停下的队伍稍稍有些混乱,但也迅速做出了变阵,宽敞的御辇调头,就颇为麻烦,感受到变化的朱友贞撩开帘子,一把将面红耳赤的妇人从他身上推下去,整理松开的衣襟看去神色严肃的皇甫麟。 “发生何事,为何突然调头?” “陛下,雍王反了咱们斥候遇袭。” 朱友贞脸色‘唰’的惨白,整个人几乎趴在车窗,连连挥手催促赶紧调头。 ‘耿青耿青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候正逢朕去洛阳祭天’ 迅速而混乱的思绪里,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敬翔?这厮反朕他敢反朕’ ‘待回开封,朕要诛他满门!’ 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的妇人搂着衣裙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光看那边的天子脸色变化,大抵知道会有不好的事发生,然而,不等她开口询问,那边的朱友贞目光已经望了过来,抓起她头发,将妇人拖到帘子边,一脚踹到外面,让车夫将人丢下去。 “把她给朕丢到外面,加快车速赶回开封!” 妇人惨叫着被车夫挥手打落马车滚去路旁的同时,御辇被护卫着加快了速度,车中的皇帝也在迅速整理衣袍,不停对外面的皇甫麟发出命令,让快马速去开封西北营戴思远、北营贺瑰、南营谢彦璋三人调来拒敌。 “另持朕手谕,让洛阳的张全义拖住雍兵,还有开封的刘鄩,立即迎驾,护朕回宫!” 一道道命令飞快发出,令骑朝着四面飞奔而去,然而,饶是加快了速度,各种命令下达,整支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缓慢。 一个时辰后,皇甫麟接到后方送来的消息,脸色再次一变,他拨马冲上不远一处山坡,向后眺望,视野之中,是无数的尘烟在目光所及的尽头冲上天空,在阳光下翻卷弥漫。 行伍出身,都明白这是大量骑兵奔行的动静。 果然,他刚一下坡,明显感觉到了地面传来‘隆隆’震动,这般变化,车内的朱友贞自然也感觉到了,吓得急忙从马车里出来,弃车上马,抱着马脖疯狂向前冲。 “皇甫麟,护朕离开!快快快” 此时若还乘马车,他就是拿自己的命在戏耍了。皇帝骑马狂奔穿过前面步行的控鹤步卒,后面的一千控鹤骑兵也开始绕着步卒在道路两侧飞奔起来,到的后面,控鹤步卒、近卫亲军一一撒开脚步,捂着铁盔,拖着旌旗发足狂奔,整个阵型变得混乱。 “断后!断后,控鹤军,随我结阵!” 有将校在队伍里嘶吼,可留下来的,不过两千多人,另一半相隔太远,加上狂奔产生的混乱,难以听到,跟着皇帝跑远了。 然而留下来的人,仓促结阵,感受着尚有数里的敌军骑兵动静,心里是不安、惶恐的,不久之后,逃窜的兵马和皇帝已经消失在了后面,而他们接下来面对的,是官道、原野上的铁骑,犹如洪流般起起伏伏,向他们涌来。 眨眼,是洪流冲堤的威势,轰隆隆的拍打声之中,结阵的两千人瞬间淹没在这片翻涌的‘铁浪’下面,或被驱赶在原野上亡命奔逃。 远去开封的队伍,已经能见都城的轮廓了,先行叫门的几个快骑,才入城墙范围,就被箭矢射的人仰马翻,仅剩两人仓惶逃回。 听到城门关闭,不让朱友贞回城的消息,皇甫麟只得传下命令,朝其他方向转进,寻一处地势险要的位置,拖到几处军营赶来救援。 “刘鄩这厮与敬翔一起反了!” “朕真瞎了眼——” 朱友贞被亲卫护着,与两千五百多人的控鹤、亲卫驻扎距离开封二十里的一个山坡上,背靠山林,能有效防止后背遇袭,只要守住山坡,大抵也能拖延一段时间。 “朕的手谕都已发给各营了?” 下了马背,朱友贞顾不上两股刮蹭的生疼,拄着宝剑又向皇甫麟问了一句,忽然的变化,令他像做梦一般,雍兵出潼关,过洛阳,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除非张全义也反了。” “是了是了,朕差点忘了,张全义当年与葛从周等人也是好友与耿青也是熟识” 他蠕着嘴唇呢喃时,皇甫麟也在旁安慰,就在说了句:“陛下宽心,各营应该在来的路上。”山下有斥候骑马冲了上来。 “陛下,好像是北营谢彦璋的骑兵赶到!” “哈哈朕的肱骨到矣!”朱友贞脸色惶恐一扫而空,顿时泛起兴奋笑容,握剑快步走到山坡边沿,浩浩荡荡梁军骑兵踩着无数烟尘,从开封南郊过来,与之相对的,则是来自西面洛阳方向的雍军铁骑,就在朱友贞目光之中,两军相隔半里之遥各自停下。 但距山坡却不算远。 “谢军使,速击溃这股叛军——” 皇甫麟嘶声朝坡下大喊,可并没有任何话语回答,反而是对峙的梁军骑兵面朝山坡渐渐散开,另一边的雍军骑兵居然默契的同样散开阵型,两方竟形成合山之势。 坡上的控鹤两千五百人、皇甫麟、朱友贞脸上顿时难见血色了。 “这” 原本兴奋想要喊出的话语停在了喉咙,朱友贞身子微微摇晃,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就在他快要绝望时,北面,一支兵马犹如黑线在天地尽头迅速推碾而来。 高高飞扬的旌旗,写着‘梁’‘贺’二字。 “是北营的贺军使” 与此同时,西北面,同样也有一支军队迅速蔓延,看到‘戴’‘贺’这两支飘扬的旌旗,朱友贞难看的脸色,终于平复下来,沐着明媚的阳光,让人将自己的大旗立起来,走到旗下微微挺起了胸膛,语气威严而响亮。 豪迈挥出手。 “这才是朕的援兵,朕的心腹大将——” 第372章 耿禄山 轰!轰!轰! 天边的黑线犹如翻滚的浪潮推进而来,无数走过的脚步溅起一道道尘烟汇聚卷去飘荡的旌旗。 各四万人的两支兵马从西北、北面的驻地朝这边逼近,西北营乃是戴思远,是朱友贞提拔上来的心腹大将,做为这次北伐威慑太原的重要一支兵马。 北营则是北伐魏博的北方招讨使贺瑰,马步双绝之一,只要一到,哪怕谢彦璋反叛,朱友贞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小心流矢。”皇甫麟走到前面两步,隐隐将皇帝护住的意思,他心里不像朱友贞那般兴奋狂喜,反而对另外两支过来的兵马有些担忧,可天子在兴头上,他不好泼冷水。 ‘是否反叛,只要观雍军铁骑,和谢彦璋的骑兵有无变阵便可知。’ 要紧关头,皇甫麟显得冷静,下达的命令之中,一千控鹤步卒和近卫亲兵已将山坡防守严密,一面面盾牌立在了顶端边沿,还将大小不一的岩石搬运堆积,另外一千骑兵此时下马,临时充作弓手立在盾卒后面。 这般严密的防守,骑兵根本不用想着进攻了。 “皇甫军使做的不错。待贺、戴两位招讨使过来,以二人本事徐徐推进,雍军骑将、还有那谢彦璋必然退走,将近七万兵马啊朕无忧矣。” 朱友贞一扫之前的颓丧,兴奋的搓着手掌来回走动,看着越来越近的两支大军,脸上都泛起了潮红,甚至从鞘中抽出宝剑,威武的立在盾墙后面,调遣本已被皇甫麟安排好的兵卒,随他心意站去别处,恍如一个威武的大将军。 “陛下,臣”皇甫麟嘴角微微抽搐,出言阻止,可皇帝的兴头浓烈,根本没当一回事,只是摆手,让他闭嘴。 皇甫麟叹了口气,退到一旁,看着皇帝即兴表演,目光投去山坡下方,反正只要对方攻山,他接过指挥便是。 “就由着陛下胡嗯?” 他低喃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发出疑惑,目光之中,远来的两支兵马并未有停下立阵的意思,反而朝山坡左右两边的骑阵中间镶嵌进去。 而雍军铁骑、谢彦璋的骑兵也都没有变化对峙的动静。 皇甫麟脸色沉了下来,那边的朱友贞自然也看到了不对劲,横抬的宝剑渐渐垂到腿侧,向后退出几步,来到皇甫麟身旁,声音有些发抖,结巴。 “皇甫军使你告诉朕,他们没有背叛朕” “陛下。”皇甫麟低低唤了声有些六神无主的天子,这样的局面,已经没有多少变数了,“陛下,该振奋,守住此处,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屁的生机!” 刚才还有些发抖的皇帝猛地朝他暴喝,双眼发红,挤开身前的两个侍卫,冲到阵列前方,朝着下面围的水泄不通的四处军阵。 “朕待尔等不薄,为何反朕,戴思远!贺瑰!可有颜面出来见朕!” “出来啊,尔等默默无闻,若非朕,岂能有尔等今日——” 风吹过山坡,旌旗猎猎作响,下方无数双目光齐齐望着山坡上气急败坏,拖着兵器走动的皇帝,披头散发、衣襟狼狈,就像一个疯汉在那歇斯底里大吼大叫。 “戴思远!” “贺瑰!” 嘶吼的话语再次传来,隐约能感觉夹杂哽咽,令得出阵的几员将领有些不忍,贺瑰下马走到前方,抿着嘴唇,双手抱拳朝山坡上有些疯癫的身影拱去时,身后陡然有人走来,伸手将他拦下,随后越过贺瑰,大步走上前,手中拎着一颗人头,一路滴着血。 “陛下恩惠,对王某来讲,当真厚待啊——” 然后,猛地挥臂,朝山坡扔了过去。 人头划过绚烂的阳光,拖着血线远远的落到山坡,摔在堆积的岩堆,砸出血印,又翻滚落到地上,死灰的面容正好朝着朱友贞。 吓得情绪难以克制的皇帝猛地向后一跳,看清那人头的相貌,正是他口中的戴思远。 “陛下,卸王某官职,雪藏开封这么多年,当真不薄啊。” 那声音的方向,人已中年的王彦章身披山文甲,一袭披风在风里微微抚动,他擦着手上血迹,正好与望来的皇帝对上目光,嘴角勾起冷笑。 “雍王当年能立你,今日也能废你,让你当了十一年的皇帝,该知足了。” 在他眼里,抓阄上位的天子,根本不能和太祖朱温相比,太祖虽嗜杀,可从不杀亲人,眼下这位天子将自己兄弟一个个囚禁逼死,令王彦章心灰意冷,打心眼的厌恶。 连自己亲人都杀的人,对麾下这帮出生入死的将领,不过表面恩惠,从杨师厚一死,就想收拢对方麾下悍卒就可看出端倪,甚至还弄巧成拙,将这批银枪效节都逼的投效李存勖。 这样的皇帝早晚也会破灭,为其卖命,当真是不值当的。 各军将帅因为耿青的原因,本就走得近,私底下自然有过统一的意见,有反对的,大抵就是戴思远这样的下场。 飘飞的思绪回来,王彦章丢了手帕,压着刀柄更往前走去,几乎快到山坡脚下,他朝上面正排兵布阵的将领喊道。 “皇甫麟!你算得一员骁将,护这样的天子,当真埋没才能,到我麾下,令一支兵马建功立业如何?!” 朱友贞下意识的看去那边身材高大的将领,手中长剑都本能的抬起一点,胆战心惊的唤了声:“皇甫军使” 那边,皇甫麟沉默的看着地上,听到天子的声音,一言不发的迈开脚步,走到阵前,朝着下方的王彦章抱拳。 “心领了,某身受皇恩才有今日,做不来卖主求荣之事,将军不用再劝!” 他回过头,看去战战兢兢的朱友贞,叹了口气。 “陛下有今日,臣也有过错此处已经守不住了,臣不愿投降污了名节,望臣去后,陛下带一众儿郎投降,保全他们性命。” 皇甫麟表情肃然,躬身拜下,随后抱拳朝周围望来的一众士卒,笑起来。 “能与诸兄弟为伍,此生幸事,某去矣!” “军使不可——” “军使!!” 周围兵卒大喊冲上去,终究晚了一步,皇甫麟手中长剑架在颈脖,猛地一拉,鲜血顿时顺着剑锋淌了出来。 血色从他脸上渐渐褪去,身躯摇晃两下,被亲兵抱着,缓缓躺到了地上。 “军使!” 心腹亲兵,跟了多年自是有感情的,数十人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磕去响头,“卑职随军使下阴曹,继续追随!” 刀锋拔出,一一切在了颈脖。 数十道身躯呯呯的在众人视线里,倒在皇甫麟尸首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圆。 朱友贞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神色呆滞的看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尸体,待到下方响起蔓延上来的脚步声,他陡然清醒过来,推搡身边的控鹤军,以及近卫亲兵。 “结阵,挡住他们!” “愣着干什么,朕向尔等说话,结阵啊——” 推去的兵卒低着头一动不动,朱友贞转身又去推拉其他士兵,有性格爆裂的,反手将他推去地上,红着眼睛大喝:“军使都死了,我们打什么?!” 一旁,几个身形膘壮的士卒不知哪来的血勇之气,冲上前,一把将地上的皇帝拎了起来,夹在中间,直接送到已经上来的王彦章、谢彦璋、贺瑰,及一干兵将面前,破布娃娃般丢到地上。 朱友贞已没了气焰,身子止不住的发抖,看着覆甲的靴子一点点的延伸向上,迎上的是王彦章凶戾的面容。 后者过来蹲下身子,轻轻将皇帝肩膀的灰尘拍去。 “陛下啊咱们该回宫了,雍王还等着呢。” 天光西斜,壮丽的霞光里,大雁成群飞过鳞次栉比的宫殿,一支车队自南郊驶入城中,穿过热闹喧哗的街道,沐着夕阳,径直入了宫门。 不久,帘子掀开,云纹金边步履踏出,一身紫色圆领绫罗袍,烫金的大团云,云间有龙影,腰间一条玉带钩,手握一柄湛青剑,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雍王入朝,百官觐见——” 宦官立在大殿高宣,入内,文武聚集,茫然、惊愕、疑惑一一泛在脸上,看着高高的石阶,渐渐有身影上来。 耿青龙行虎步跨入殿中,将手中佩剑随手抛给跟随的九玉,径直走上御阶,声音也在大殿回荡。 “尔等稍安勿躁,估摸时辰,陛下应该很快就回来!” 大殿之中,安静的能听到喘气声。 第373章 天子无道,孤惩之 皇帝出行前往洛阳祭祖,不过半日光景,朝中文武尚未回过神来,到的下午雍王就入城,将他们一一从府中请到宫里。 不少人尚且处在迷糊的状态,可听到“估摸时间,陛下应该很快就回来。”的话语,岂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与天子走的最近,如张汉杰、赵岩等人垂着脸不敢说话,泌出的汗珠不停划过眉角,淌去下巴滴落袍襟,这时候几人才想起有些智谋的宰相敬翔,然而那边的文士只是阖目低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 “这厮今日怎的不说话?” “要不,示意他一番。” “闭着眼睛,他看不见啊?” 几人窃窃私语之中,金銮大殿里,想起了耿青进殿后的第二句话,令他们毛孔悚然。 踏上御阶的身影抚着龙案边角,走去龙椅,耿青顺手拿起雕刻云龙的白玉笔筒,嘴里啧了一声。 “皇帝就是不一般,用的坐的,比我们可强太多了。啧啧,这张椅子也是,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丢了性命也要往上面坐一坐。” 耿青目光放在龙椅,椅身宽敞大气,铺有金黄软垫,椅子背正中一轮烈阳,左右雕琢云纹,两条龙身纠缠,左右延伸到扶手位置探出龙头,露出威严之相。 “你们说,身为雍王,坐上一坐,不碍事?” 耿青笑眯眯的看去下方一众文武,几乎都傻在原地,终于有性子烈的,冲了出来:“耿青,你是我大梁雍王,如何说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按辈分,当今陛下还得叫我一声叔父。”耿青拍着龙首,笑容不减:“这大逆不道不该用孤身上?别跟孤说什么君臣之分,太祖尚在时,与孤也是兄弟相称。” 陡然拍响龙案,声音拔高。 “太祖的仇,我报的;乱我平的;陛下登基,也是我扶上去,谁敢再跟孤说什么大逆不道,一耳刮子抽死他!” 黄巢反贼入主长安,经历僖宗、昭宗、李克用、朱温,能有这般经历的,天下难有几人,还尚在的,就只剩这位雍王,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不只是明面上一个长安那么简单。 从西面陇州、沙州,到北面太原云州、中原,甚至蜀地,都有他的人,或者要好的熟识身居要职。 能不声不响的入开封就能看出端倪,大梁国都在他面前几乎是不设防的。 想来就来,想走谁也留不住。 朝堂上,鸦雀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开口:“雍王,你要做什么?” 上方按着龙案的身影并没有回答他,指尖划着桌脚,又回到龙椅前,耿青声音略带笑意,“孤十年未回朝堂了,原本想在长安颐养天年,潇洒过完这辈子就算了,可听闻,朝中出了一些个人物,专权搬弄是非,卖官卖爵,鱼肉百姓,甚至还敢苛扣孤给朝廷的银钱。当真好大的官威啊,是不是让他们再做几年朝官,就想着骑到孤头上?” 文武当中,张汉杰兄弟、侍郎赵岩脸色都变了,袍下双腿都在疯狂打颤,连带整个人抖动起来,几乎站不住快要倒下。 “雍王。” 有人站出刚要开口,御阶上的耿青抬手摆了摆,让对方闭嘴,他脸上笑意渐渐冷下来,“孤来开封其实已有两三日,就住在南郊军营里,翻着这几年来朝廷税赋、利国利民之策,看得孤胆战心惊,痛心疾首。我兄长辛苦创下的基业,怎的就变成这般千疮百孔了。” “还有魏博银枪效节军的事,杨老将军在,什么事都没有,人一走,为何整支军队都叛变归附李存勖?好好一个河北,让人白白拿去,谁人背后出的馊主意?别指望推卸责任,你们这些朝官啊,办事越来越靠不住。堂堂大梁,就靠原来的老人在撑着,后生辈们站在朝中白白拿着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人,还要不要脸?!” 耿青话语平缓淡然,出口不带脏字,却骂的朝中年轻文武一个个垂头胀红脸无法反驳。 “这次孤回朝,就是要提一提朝纲了。” 声音斩钉截铁般落下,大殿死寂一片,张汉杰等人早就两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虽说手里一支兵马,可真要握刀冲上去搏杀,他兄弟几人是没那个血勇之气的。 “报!” 大殿安静之中,有令骑冲至广场,翻身下马一路到的殿门,“启禀雍王,符招讨使已带陛下回城,此时该是入皇城了。” “下去。” 耿青挥了挥手,让令骑下去,目光这才扫过下方众人,笑着哼了哼声,随意朝殿内把守的士卒摆了一下手。 领队的校尉会意,招手带上十多人挎着刀枪步入右侧群臣,将早已瘫软的张汉杰兄弟,还有侍郎赵岩押出人群丢到过道中间,枪柄‘呯’的打在几人膝盖窝跪去地上。 不多时,战马奔驰的声音已在外面广场停下,百余名骑卒跟随将领齐齐下马,符道昭身负八柄短矛走在前面,左右还有谢彦璋、王彦章、贺瑰等京都将校跟随。 其中,王彦章手里提拎一人,袍服狼狈,发髻散乱垂在肩头,惊恐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宫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从里面望过来。 “别让朕进去王将军,你我君臣一场,就在外面可好?” “要杀要剐” 喋喋不休的告饶声里,王彦章瞥了他一眼,这就是皇帝啊,贪生怕死之辈,当真辱没太祖! 想着,跨入殿门,手上一用劲,直接将朱友贞扔去大殿之上,与其他几员大将,齐齐拱手,半跪下去见礼,声音混杂一起。 “末将王彦章(符道昭、贺瑰、谢彦璋)拜见雍王——” “几位将军辛苦,入列!” 耿青站在御阶朝几人点了点头,王、谢、贺三人十年未见,甚至后者两人根本就没见过一面,可都有书信往来,谢、贺两人甚至还有私人恩怨,都是耿青知晓后,逐一写信费了数年时间才化解,否则也不会和睦共处一地。 随着耿青话语过去,几人起身谢礼,却并未入列,而是呈两列站在群臣外面,这一细节,显然是要与朝中文武区别开来。 那边,摔在地上的朱友贞听到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爬起,看也不看跪在前面一堆的张汉杰、赵岩等人,就朝御阶上矗立的身影又是拱手,又是躬身。 “叔父别来无恙?朕哦不,友贞向您见礼了。” 隐晦讨饶的话语令周围群臣微微皱眉,与同僚窃窃私语起来。 ‘这哪里是天子该有的样子。’ ‘简直狼狈至极!’ ‘我等臣子尚不见礼,陛下怎能如此做!’ “颜面何存哟” 声音虽小,可混杂一起,在殿内便是一片‘嗡嗡’的嘈杂,朱友贞自然也听到几句,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深吸了口气,正了正神色,可声音仍有些战战兢兢。 “叔父怎的忽然来了开封?也好让朕亲自迎接。犯不着让几位将军护送。” “孤怎会来,陛下心里应该清楚,你我就不点破了。”耿青弹了弹宽袖,回走龙椅那边,一掀袍摆随意坐到上面,“但今日入宫,孤要提一提朝纲,否则就对不起兄长嘱托。” 这般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朱友贞瞳孔都缩紧,一手抓紧了袍角,咬着牙挤出声来。 “叔父这是喜欢那张椅子,友贞改日送给叔父一张” “别打岔——” 耿青猛地暴喝,将朱友贞吓了一跳,余音回荡大殿,他按着扶手微微顷身:“当了十一年皇帝,就当成这般模样?早知如此,当初孤还不如就让朱友珪继续当下去!” 起身走道御阶,一步步下去,朱友贞下意识的向后退出两步,看着一步步过来的耿青,“雍王,你说这话是何意?朕才是天子,你想篡位?!” 过来的双履停在几步之外,耿青‘嗤’的冷笑一声。 “孤能扶你上来,也能将你赶下去。” 抬手朝地上跪着的张汉杰几人一挥,兵卒震动甲叶,持着刀枪上来,将张汉杰几人拖去殿外,五人惊恐至极,挣扎哭喊‘雍王饶命!’‘陛下救命!’到的消失在殿外,声音才消弭下去。 大殿之中重归安静,能听到一道道喘粗气的声响。 耿青脸色冰冷,忽然拍去朱友贞肩头,后者一个激灵差点跪下去,就听声音在耳边这样说道:“你是皇帝不假,但‘天子无能,臣伐之’的话总该听过?孤十一年没过问朝政,就是想看看陛下的成长,可惜太让孤失望。” 说着,耿青伸出手,一旁的九玉将之前那柄佩剑递过到他手中,拿给朱友贞,以及殿中众臣看。 “还认得此剑吗?乃是太祖当年遭难,在黄河边上,亲手放到孤手里给孤跪下——” 猛地暴喝炸开,朱友贞看着那柄湛青的剑鞘,嵌有玛瑙的剑柄,双膝本能的跪了下去,九玉偏了偏头,两个宦官识趣的上前,小心翼翼将天子袍服脱下退到一旁。 “孤今日代太祖惩戒!” 下一刻。 剑鞘呯的抽在朱友贞白白嫩嫩的后背,顿时打出一道血印来,疼的他呲牙咧嘴叫出一声,然后,又是重重一记,抽在脊背,皮开肉绽,淌出大片鲜血。 “叔父别打了朕认错朕不学好朕往后改还不成吗?!” 回答他的,是第三下狠狠抽下来,身子终于挨不住,直接扑到地上,后背全是鲜血。 呯! 第四下抽出,血肉变得模糊,趴着的身影翻起白眼,一头磕在了地板昏了过去。 到的第五下,殿外有五个甲士端着木盘进来,每个盘中,盛了一颗头颅,正是张汉杰、赵岩五人。 耿青停下手,看了眼五颗人头,将宝剑一丢,向外挥手,将人头带下去的同时,也着人将已经痛昏厥的朱友贞带下去。 “天子无道,孤代兄长惩之。皮肉之苦已罚,然不可就这般过了,将陛下囚在后宫,往后再做定夺!” 目光扫过周围。 “诸卿,谁有异议?” 殿中两侧,一道道身影躬身拱手,山呼海啸般齐声:“臣等遵雍王号令。” “如此便好。” 耿青擦了擦手,转身大步走去侧殿,将手帕一丢,顺道一拂袍袖。 声音也在殿中传开。 “散朝!” 第374章 天下武将尽出耿 朝中文武三三两两退出大殿,望去周围宫宇,缕空宝雕之间,尽是陇右兵马把持,安静庄严的皇宫变得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大梁的天又变了。 就是不知,当今天子朱友贞,往后会被雍王如何处置,雍王将来是当皇帝,还是重新扶持一个,没人敢去猜测,毕竟那位雍王,他们根本摸不透,性子当真古怪,喜怒无常。 文武叹着气,惴惴不安离开宫宇,走过长长的宫道时,他们口中那位雍王,穿行过侧殿,正走在一条长廊下,周围侍卫、宦官、宫女跪伏两侧,不敢抬脸。 “知道为什么今日,我只捡朱友贞治理国家不利数落罪过,而非北上偷袭河北?” 拂过栅栏,耿青抬手让一侧跪伏的宫人们起身,看去阳光里摇曳的桃花,对紧跟后面的符道昭、谢彦璋、王彦章等人笑了笑:“家国之念,仅存你我,在大殿上说出来,难以让他们信服,反而还会觉得孤管的太宽。李存勖抵抗契丹,正是拿回河北,甚至偷袭太原最好的时机。” “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可是你们要是有这样的念想,可就别怪孤不念往日情谊。” 耿青声音平淡,听在众人耳中,是难以抗衡的意志,坐拥王位十一年,经营长安和西北、闪击蜀地,威慑、怀柔吐蕃、回鹘、党项,随便哪一个,都值得让人敬畏。 手中兵权更是庞大,人脉复杂。 十年中,不是没有将领反抗、拒绝这位雍王,甚至还想要从河中偷袭长安,可惜当天夜里就被麾下将校给割了脑袋,成为新的节度留后,不到半年,就成了节度使。 拿了好处就要办事,若眼红,想要逞凶,除非确保身边没有这位雍王的人,不然那位河中节度使就是前车之鉴。 这些东西,只有如杨师厚、王彦章、葛从周等人才知道,十年之中,这位雍王花费大量钱财,散去各个军队,培养各厢、各军大小不一的指挥使、都将,其中不少是从百战士兵通过手段提拔上来,对于雍王的栽培,可谓感恩戴德。 谢彦璋就是其中一个,便是耿青替他在葛从周面前说了许多好话,才得以被赏识,给予更多的教导为基础,才有今日地位。 所以长安一封书信,谢彦璋直接就反了朱友贞。 而不听话的戴思远,则被身边的将校砍了脑袋,让雪藏多年的王彦章直接接管了兵马。 如今整个梁国兵马三十万,那耿青就能占上半数。 想要当皇帝,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了。 “雍王,咱们这是去哪儿?朱友贞后宫嫔妃有姿色的挺多,尤其张德妃最为出色。”贺瑰知晓一些关于这位雍王的嗜好,反正又不是自己妻妾,这个时候提及,就当是顺水人情。 那边,耿青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抬手只是摆了一下,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孤家中妻妾成群,哪一个不是百里、千里挑出来的美人儿?临到老了,为孤生了一堆孩子,没了往日娇容和身段,孤就去找小姑娘,就有些对不住她们,诸将觉得呢?” 出了廊口,耿青负着双手下了石阶,迈开的步履,随意将地上一颗石子踢进水塘,惊起栖息荷叶的蜻蜓飞远。 “其实啊孤对美色不是那么感兴趣。” 众将嘴角微微抽搐,跟随半步距离的九玉甚至将脸偏到一边,嘴角弯了一下,又忍着平复回去,便转开话头,声音清湛。 “那雍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看看前朝太后,人情嘛总是要还的。” “启禀雍王,那你可能走错路了,这是去后苑的。” 耿青没好气的回头看去那偷偷说话的宦官,便招招手,让这宦官过来,抬脚在他屁股蹬去一脚,“那还不赶紧去前面领路!” 众将表情古怪,俱紧抿双唇,硬憋着笑意跟了上去。 阳光划过一座座宫殿楼舍,穹顶粼粼光芒里,坐落皇宫西北角落的剪月坊,歪斜的门板毫无生气的在微风里轻晃。 屋里,有着咳嗽的声响,外面熬药的年轻人,连忙将之前放凉了的汤药端进去。 推开歪斜的房门,喊了声:“母后。” 昏黄的灯火范围,简陋的木床上,被褥动了动,瘦小的身影吃力坐起来,何仁君两颊消瘦,眼眶都有些凹陷,看到端碗进来的儿子,麻木的脸上才有些神色。 “你哪儿来的药?” “御医悄悄给的”李柷吹着汤药,缺了小口的勺子,舀了一勺送去母亲嘴边,“都是宫里的老人他们心里还是念着曾经朝堂。” “你不该拿。” 妇人脸上还有淤青,身子之前被打的狠了,休养月余也只能勉强下地,干不了重活,家里担子几乎都落在曾经贵为天子的儿子身上。 可有些话,何仁君还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李柷,毕竟曾经告知的太少,就像一张白纸。 “他们偷偷送,冒太大危险,若是让宫里这些眼睛看到了,把风吹到陛下那里,这就是害了他们。柷儿,你不是天子了,就不能要这些,要学会长大、懂事。不然,娘哪天走了,也放心不下你。” 李柷抿了抿嘴,虽说二十多岁,可明白东西实在太少,又在这边禁足,看到的听到的,局限的紧,根本没有太多的阅历。 听到母亲这般说,依旧如孩童般,拿着妇人的手摇晃,眼泪都快掉下来。 “娘若不在,儿子孤零零在这里活还有什么意思,大不了跟母亲一起去了就是。” 何仁君露出苦笑,抬手抚过儿子脸庞,“傻孩子,你的路还很长。”说出这句话时,外面陡然掀出一阵喧哗。 片刻,这边坊间管事的宦官,老脸顶着笑容飞快推开房门,张嘴笑的脸上水粉,都簌簌往下掉。宦官又是拱手,又是贺喜,看的母子二人一脸疑惑。 此人没少刁难他们,不仅恶言相向,有时还会打人。 “恭喜啊恭喜,陛那个朱友贞被雍王也关到这里来了。” 母子二人脸上顿时露出惊诧,当今陛下被关起来了? 正想要问怎么回事,就听外面响起一声:“雍王到!”那门口的老宦官急忙退出房门,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口下跪迎接。 “柷儿,快扶娘起来。” 妇人急忙伸手搭去儿子肩膀,那边的李柷却先一步起身,跑去了门口,视野前方,一队队甲士开道,分列左右,将周围隔开,就见几员身着甲胄的将领,护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耿青打量周围简陋的房舍,目光也看到了门前呆立的前朝天子,如今身份对换,后者呆若木鸡般被下跪的老宦官拉扯裤脚,低声喊道:“低头,躬身!” 李柷顿时回过神来,赶紧低头,过来的身影已到面前,耿青朝他点了点头,低声询问:“你母亲可在屋里?” “回回雍王,在在屋里。” 结结巴巴的回了一句,面前的身影便直接从旁走了进去,并未其他话语,让李柷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民女,何仁君” 房中昏暗,妇人使劲撑着下床拜见,微微发抖的手随后被握住,耿青将她按回床上,不容拒绝的摆了下手。 “坐回床上说话。” 说着,拉过一张凳子,随意的坐在了床前,被褥有着刺鼻的霉味,让他皱眉,看着妇人脸上淤青、瘦的不像话的身子骨,与记忆中,当年风华绝貌的皇后,简直判若两人。 故人相见,耿青看着她如今困苦模样,心里终是有些不舒服。 “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你过的这般情况,孤该过来一趟。不过也不晚,往后调理调理,也是能恢复过来的。” 床榻上的妇人微微将脸撇开一点,口中道谢,却是拒绝的。 “你如今贵为雍王,我已不是当初的皇后此时的模样,才符合妾身的身份。雍王好意,何仁君谢过了。” “这可不成,看到你这模样,孤心里难受。”耿青脸上泛起笑容,恍如又回到当年长安时那个年轻人,“实不相瞒,孤当年也是馋过你身子的,不恢复过来,心里堵的慌。” 对面,妇人微微张嘴,惊的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第375章 烟雨拨清塘,幽燕烽火忙 馋过别人身子的,就算如好人妻的朱温,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对当事人讲出来。 何仁君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将话给接下去,消瘦的脸颊,苍白上迅速爬上一丝红晕,羞恼又难堪。 “那都是过去的事,青春年少时,看到风华绝茂的女子,哪有没有这些念想的,那就不是正常男人。” 耿青说话夹杂玩笑的语气,可在妇人眼里,倒是显得坦诚不作假,不过还是难堪的低低笑了笑,算作回应。 那边,耿青干咳了一声,也将刚才的话头止住,正了正神色,与她聊了会儿家常,还将屋外的老宦官叫进来,让对方去准备更好的房舍,让母子今晚就搬过去。 “妾身谢雍王。” 何仁君撑起身,就算耿青不让她下床,也要坐在床榻躬身低头行礼一番。安排好一切后,又聊了片刻,耿青准备起身离开。 “雍王!” 床上的妇人忽然开口,耿青回过头,“太后还有何事?” “妾身十年来,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不知怎的,何仁君语气有些激动,撑着床沿下地,按着桌角缓缓矮身跪了下去,“妾身想问雍王,当年妾身那个孩子,应该十二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那个孩子耿青皱了皱眉。 自那夜由胡清将孩子抱走后,他基本就没见过,只是后来的几年之中,对方有写过一封书信,告知孩子平安,改了姓。 “太后快些起来。孩子的事,孤知晓的并不详细,也不在长安,唯一知道的消息,还是胡三公从歙州考川托人送来。” 耿青直言相告,搀起妇人坐到床边,将信上的内容,一点点记起讲出给何仁君听。 “当年胡清带着你孩儿回了歙州婺源县,为了掩人耳目,将其改姓胡,就说是他外室所生,女人难产死了便带回老家赡养,还重新取了名,叫昌翼,自幼好学聪慧,立志还要科举做官呵呵,只是胡三公还没将身世告诉他,如果太后想认回,孤可派人去一趟歙州,将他们带回开封。”一字不落的听完,听到还可让她们母子相认,何仁君抓紧了褥角,沉默了好一阵,她摇了摇头。 “还是不认了他那样无忧无虑也挺好,还是别让昌儿回来认祖归宗,就在歙州开枝散叶,妾身也算对得起先夫了。” 妇人捋了捋发丝,婉拒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过,一个孩子踏进这漩涡,是难以保住性命的。她颇为感激的看去耿青:“妾身谢雍王!” “小事一桩,太后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的,往后李柷就给安排些差事。日子会重新越过越好,就这样,孤就先走了,可能会在开封待上几日,太后有什么话,大可托人来府上相告。” 耿青笑着拉开房门出去,手在李柷肩上拍了拍,勉励几句,走出屋檐时,妇人跌跌撞撞来到门口,几乎靠着门框,轻声叫道:“雍王!” “还有何事?”耿青回过头来。 何仁君望着他,慢慢矮身福去一礼:“何仁君谢雍王,愿雍王长寿,马到功成。” 声音过来,耿青站在檐下侧脸看她许久,嘴角抿着微笑,点了点头。 “那就借太后吉言!” 双手负去背后,转身离开。 远远的,朱友贞在附近一栋禁闭的房舍苏醒过来,听到说话声,连忙起身透过窗棂的铁栅栏,大喊大叫。 “朕是皇帝,放朕离开!” 看到不远持着兵器的侍卫,以及路过的宦官,伸出手朝他们招呼,众人像是没听到见到,面无表情的做着自己的事。 不久,坊间管事的老宦官过来,让侍卫打开门锁,耷拉着眼皮,将门打开小半,朱友贞脸上露出惊喜,以为放他出去,就要冲去开门。 照进的阳光被遮去,一道身影手里拿着木棍慢慢走了进来。 “陛下,雍王也安排你住这里了?正好柷有想法想要跟陛下讨教讨教。” 李柷反手里棍棒一下一下在手中轻敲,看着惊愕后退的朱友贞,嘴角勾起了冷笑,他向后抬脚伸去门扇轻轻阖上。 片刻,凄厉的惨叫传出窗棂、房门,响彻外面整条坊街。 更远的方向,惨叫声变得隐隐约约,离开的队伍停了停,走在前面的耿青回头看了眼,招来王彦章走到一旁,边走边说。 “朱友贞的事待北面战事结束再做定夺,眼下兵马粮秣都准备好了?” “陛朱友贞都已替雍王将出征一切准备都做好了。” “那就好,真怕这小子连出征前的事宜都做不好,还要白白浪费孤几日光景。如此,那就明日三军开拔,出征的祭祀就不用了,直接渡黄河北上,穿行太行,直奔涿州!” 耿青向来不只是一件事奔波,选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来解决朝堂、皇帝的问题;二来还何仁君的人情。 最后一个,就是给朱友贞时间,将出征的事完善,等他过来,直接可以拿到手上,发兵涿州,增援李嗣源。 言罢,耿青走到承央宫前的石阶停了停,回头看去明媚的阳光,眯了眯眼,随后落到一众将领身上。 “诸位,可准备好与契丹豪杰交手的准备了?” 嘭! 王彦章、谢彦璋、贺瑰、符道昭等将齐齐抱拳,震的臂膀披膊轻响,“是!” “好,明日五更,随孤出征!” “喏——” 如此快的定下,其实是出征之事早就有商论,耿青还未来开封之前,李存孝已带陇右铁骑先从宁州走延、银、麟三州,穿行大同,进入云州境内。 与这边一条直道过太行,进入易州境内,何李存孝所带骑兵两边形成环臂之势,大战略上来说,这一点是可行的,但到时具体的战术,可能出现的变数,又有更改的地方也不说定。 不过契丹人那边,耿青从未担心,毕竟一颗雷终究在对方后面埋着,随时都会引爆。 这边做出安排后,拉着军中诸将又商议了一阵,敲定行军、增援的一些细节,直到日头落山才散去。 翌日一早,城池尚在睡梦之中,城外军营已渐渐起了喧哗,一辆辆拉着粮草的马车先行去往黄河渡口。 到的五更天。 营寨的栅栏推倒,校场集结的兵马已经知道将要作战的敌人是谁,青冥的颜色里,一个个沉默的排起长龙,沿着官道开拔。 在不久之后,他们将渡河,穿过险峻的太行山脉,与此同时,北面的幽州已陷入兵锋火浪之中,周德威立在城头,已经杀退今日第三波攻城,待到天色将暗,他才被亲卫搀扶下了城楼。 心里多少有着预期,可没想到契丹人的攻势竟猛到这种程度。 “这大概是老夫最巅峰的时候。”老人坐在马车里,端着温水笑道。 第376章 死战 夕阳落在山头,彤红的弧光照过城墙斑驳的血迹,投去人心惶惶的街巷,行人匆忙来往间,一辆被百余士卒护卫的马车快速穿行过去。 摇曳的车厢,行人焦躁的声音、呼儿唤女的嘶喊传入车帘,周德威疲惫的撑着下腮,阖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望去车外临街一家家店铺早早闭门歇户叹了口气。 四月中旬,契丹二十万,号五十万大军南下幽州,妫州、蓟州、檀州相继被攻克,唯有幽州还在挺立,拦在对方南下的路线中间,若是一倒,仅剩新州也就是涿州直面契丹,此州一旦被攻克,契丹就可西进大同,南下河北牧马。 “一个月了不知太原那边,晋王兵马何时能到。”周德威困守幽州月余,之前也在城外与契丹打过两场,然对方兵马俱是立国之兵,骑兵更是精锐,勉强保持不败退回幽州加固城墙,以攻城的方式来消耗契丹气焰。 半月前,先来的快马已经告知他,李嗣源北归,携五万晋兵出雁门、大同,赶赴涿州,若幽州未破,定会绕契丹侧面破敌,或直接增援幽州,在城下与周德威里应外合。 “晋王不负,老夫唯死战耳!” 收回目光,这位老将深吸了口气,不久,马车在府门停下,便下车回府,长子周光辅早已在中堂等候,一起等候的,还有卢龙麾下将校。 老人还未进来,几人正忿忿说着话,老远都能听到。 “契丹这群蛮人,哪里知晓我卢龙城防,打了月余,如何?损兵折将,看着就解气。” “太娘的,要不是卢文进那厮投敌,给耶律阿保机做向导,妫州、蓟州、檀州如何会那般快被攻破?否则,还要耗他几万兵马!” “谁说不是,好好汉人不当,跑去契丹,给一众蛮人” 话语说到气头上,有人将手里茶杯都给摔了,一旁同伴见到走到檐下的周德威,赶紧干咳一声提醒。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抱拳:“末将见过节度使。” “都坐。” 周德威神色如常,抬手朝他们按了按,走去首位时,长子周光辅迎过来:“父亲,我们正商议守城的事,北墙那边几处被投石打的裂缝,需抽调民夫修缮” “我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周德威知道儿子转移话头是为何,军中时,他曾说过不得言卢文进的事,眼下,老人也不好发作,他摆了摆手,让儿子坐回去。 “你们怪他投契丹,还偷袭过新州、幽州,老夫若战场遇上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刀砍了就是,但人情上来讲,可他投敌也是可怜。是我晋国对他不住在先。” 贞明元年时,卢文进还是蔚州刺史,正值李存勖与梁国大将刘鄩在莘县会战,命卢文进与李存矩引山后八军来援,李存矩强征劳役、牛羊换马匹,招来的兵卒又不愿南行,不安抚不说反而变本加厉,甚至还将卢文进之女强纳侧室,一开始卢文进也就认命了,可谁知军中爆发叛乱,将李存矩杀死,推他为首领。 被架在了前面,卢文进也知晓没有了退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兵攻新州,不敌,又转攻幽州,被周德威打的狼狈逃窜,才投去契丹。 数年后,这才有了卢文进引契丹兵南下攻伐幽州,其实真正意义上,他是为报破家离国之仇。 “他的事,往后不比在说,情理上,某同情,可到了战场,敌人就是敌人,你们不得手软。” “是!” 周德威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与诸将又说起加固城墙的话,月余间,只有数日安宁过,其余时候多是激烈的城防战,手中的兵马已经越打越少,好几次,还组织城中青壮、衙门公人都上来协助防守。 “檑木不够了,就去拆民房,给百姓写张借条,往后再帮他们重新盖上,咱们已经让他们家中亲人上了战场,就不能再在这些事上亏欠。” 言罢,老人也累了,让长子周光辅与诸将再合计合计,然后送他们出府,自己则先告辞回后院歇息。 老妻早已在等他,一旁还有幼子周光逊在说笑,看到父亲回来,正了正神色,礼貌的拱手告退,走出房门,老人忽然叫住他。 “光逊,这些时日,劳烦你了。” “孩儿武艺不长,不能像父兄那般上城墙杀敌,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陪母亲说说话也是该的。” 周德威笑着点点头,这也是几日来第一次笑,打发走了儿子,便进屋由得老妇人替他卸甲。 “年轻时候啊,你也替为夫这么做,到老了,还亲手卸甲,给你找来那么多丫鬟,也不知使唤。” 沉重的肩甲呯的掉去地上,老妇人也没管它,又去解另一边,脸上也有着笑容:“她们呐不懂,手脚不利索,妾身早就熟悉了,你看,一抹手的功夫。” 说着,另一头的肩甲也落去地上。 老妇人随后又替丈夫将披风也解下挂去架上,口中也唠唠叨叨,“都打了一个多月,什么时候是个头?那契丹人,是不是都那么不要命?” “那有不惜命的人。”周德威宽慰着老妻,一身沉重卸去,搂着妻子坐到床前,“不过军令难违罢了,契丹人凶悍,可为夫手里的兵将也都不是吃素的,纵然人少,也要杀一个算一个。” “夫君。” 老妇人轻唤了一声,握住丈夫的手,轻抚着掌心上的粗糙,“打不过,咱们也要打,不可投降啊,了不起举家而亡,也不做蒙羞祖宗的事。” “放心,我周家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数十年的夫妻,犹如年轻时候,有着说不完的话,坐在床沿紧紧靠在一起,望着敞开的窗棂外庭院夜色。 夜色渐渐深邃,到的天空再次放亮,老人身披甲胄,走出府邸,看着送到门口的老妻,翻身上马重重抱拳,便挥鞭抽响。 “驾——” 带着麾下数百亲兵赶往北墙,宽敞的街道人迹稀少,大多都躲在家中,不久之后,战争的鼓点在城外敲响,背后蕴含的意义,让无数普通百姓感到战栗,城池一破,他们将面临契丹人的烧杀掳掠。 城中不少豪绅大户,派出家中护院、侍卫、奴仆,亲手送到城墙上,交给周德威,以期能保住幽州。 呜~~ 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吹响,一身戎装的老人拖着披风走上城墙,视野远方,是密密麻麻集结的‘蚁群’朝这边推进。 “我等汉人当守汉地,岂容蛮夷踏足,今日城破,满城上下难有幸理。” ‘锵!’ 老人拔出腰间横刀斩去墙垛,迸出碎块,“军中诸同袍,沙场马革裹尸,行伍之幸也。” 周围顿时响起呼应之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顷刻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字从城楼左右延伸,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身影望着城楼下披风飘荡的老人,然后山呼海啸呐喊出来。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阳光破开云隙,推着青冥迅速蔓延,光芒之中,周德威举起了刀锋。 声音响亮。 “死战——” 第377章 战场 “架盾——” “快快快!” 周光辅大声嘶喊,他停在墙垛后面,望着密密麻麻的方阵徐徐推进而来,呯的砸了一下墙砖,骂了声:“娘的!” 回头,看去紧跟的将校,对方身上甲胄还残留昨日大战的血垢,“这边城段檑木够不够?!让下面烧金汁的青壮抓紧时间!” 一把推走那将校,挤着过往的兵卒赶去下一个城段,寻找父亲周德威。城楼下,老人正铺开城防图纸,与身边将领分下任务。 “父亲!父亲!” 周光辅赶过来,“契丹人要攻城了!” 那边,周德威抬起脸来,快步来到墙垛后,视野之中,契丹人大阵向这边靠近,数十上百的箭楼、云车正被推着在人群中高高耸立,朝城墙围了过来。 风吹过来,抚着老人花白的长须在风里微微摇曳,他回过头,看去众人重重抱拳。 “诸位,此战过后,望还能与众同袍把酒痛饮——” 诸人俱是无言的抱了抱拳,压着刀柄转身拖着披风去往各自负责的城段, 老人吸了口气, 也看向长子周光辅,朝儿子点了点头, 声音低沉。 “光辅,去,莫要给周家丢脸,给晋王丢脸!” “孩儿领命!” 周光辅拱手领命, 走出数步停下转身, 看着苍老的父亲,躬身拜了下去,再抬起时,目光之中, 是视死如归的气势。 短暂的安静过后, 城墙上来回奔波的青壮、士兵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隐隐约约,传来的,是轰轰轰轰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黑点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升了起来, 周德威神色严肃,随后转身嘶吼:“架盾,防御——” 亲卫疯狂冲来,拉着老人向后撤走,一面面盾牌自他们手中架起,将主将周遭遮掩的密不透风,而其余人视野之中,升去天空的黑点, 密密麻麻飞了过来, 越来越大。 “防御!” “躲避——” 不同的声音自城上将校口中发出,士卒疯狂奔走, 或抱着兵器躲去女墙下方, 或站在一面面立起的盾墙后面,粗重的呼吸起来。 顷刻。 重新修缮的城墙再次遭到猛烈的进攻, 数百颗巨石漫天飞来, 磨盘般大小的岩石冰雹般倾泻城墙, 有声音嘶喊:“退后——”便被‘轰’的巨响掩盖了下去, 石弹砰的撞碎墙垛,石屑飞溅, 硕大的墙骸抛了起来,将后面一个顶盾的士卒直接压了下去。 然后更多的石弹如同末日般铺天盖地落去城头, 砸在城墙直直坠去护城河溅起无数水花,或飞进结阵的人堆,硬生生推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留下一地残肢脏器。 也有高高飞过下方嘶声呐喊的城墙,耸立的城楼,落去城中民屋街巷,引起一片混乱、百姓尖叫。 天云漫卷。 契丹皇帝的旌旗在风里猎猎抚响,金色的晨阳里,耶律阿保机望着延伸十多里的城墙, 听着传来的惨叫、嘶吼,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 “契丹勇士!” 他声音响亮豪迈, 手握去刀柄,刀身映着阳光倒出森寒缓缓出鞘,他前方数个万人阵列有了动静。 “汉人的城池已经阻挡北方的狼群许多时日, 现在”一身戎装的皇帝,肃杀威严缓缓举起了刀锋,扬在阳光之中, 然后,划破空气向前猛地斩下:“进攻!攻下此城,尽掳其地——” 呜呜~~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吹响原野上空,前方的部落军列出的八个方阵踏着整齐补发,跟随云车,或抬着云梯朝城墙移动,两侧护卫的骑兵开始奔驰,冲入箭矢的范围,朝城头抛射箭矢。 城墙上的晋兵也在各个指挥使、都将命令下给予还击,成千上万的箭矢擦过下方同样射来的羽箭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坠下,或交错而过覆去下方行进的‘蚁群’, 行进的队伍喊出契丹话语,一面面盾牌几乎同时翻起, 顶去头顶。 瞬间传来的,是无数箭头钉在盾上的声响,也有箭矢穿过缝隙,扎在人的大腿、手臂、肩颈,掀起一片血花,却丝毫没有影响靠近城墙的速度。 等候的枪阵,一个个士兵捏紧了枪柄,盾卒顶在前方,呼吸越来越沉重,待到云梯的铁钩挂上墙垛的刹那。 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崩断了! “啊啊啊——” 数人、十多人冲去抬起铁钩,歇斯底里的怒吼,将还未牢固的云梯推了下去,上面攀爬的契丹人同样发出惨叫向后直直坠去拥挤的兵潮,砸出一条长痕,很快又被涌来的契丹士兵填满,抱起云梯重新挂靠上去。 含着刀锋,与同袍手脚利索的攀爬而上,越过墙垛,从口中拿过刀锋,直接扑向刺来的枪阵,被捅穿身子推下城墙。 “上前上前!把契丹人的梯子推下去——” 前移的枪阵疯狂捅刺,盾卒架着大盾,一面挥舞刀锋,弓手躲在人后抽冷子,射出一箭,将爬上来的一个契丹士兵钉死,趴着墙垛上一动不动了。 延绵开来的城墙上,每一段都有大量的契丹士兵犹如蚁群般攀爬上去,浩浩荡荡的人堆,十多辆楼车推行而来,上方的契丹弓手不停朝城上奔走的晋兵射击。 周光辅跌跌撞撞退后,踩到身后一具尸体摔倒在地,随后捡起遗落的刀锋,再次冲去了城墙,与攀爬上来的契丹人杀到了一起。 真正的城墙攻防开始了。 幽州西南。 阳光照拂大地,青草茂盛,一只虫子奋力攀爬到了叶尖儿,随后连带青草一起被落下的铁蹄踩进了泥土。 轰轰轰 一只只翻腾的铁蹄震动大地,七千骑兵浩浩荡荡冲过了平原,紧跟在后的长龙,步卒正加快行军,为首的将领,偶尔停下,询问探来消息的斥候,招来副将,看着手中展开的地图。 “前面就到新州,斥候来报,新州尚未接敌,只有一些契丹斥候在附近游荡,定是探明我等援军,按我之意,干脆新州不驻扎了,直接绕行,从西面杀向耶律阿保机!” 李嗣源手指划着地图上的路线,抬起目光又望了望北方,话语落下,一旁骑马的石敬瑭赞同他这条建议。 两人经蜀地一战,对于包抄、绕后已颇有心得。 “听你的,那就绕行,说不得还能与从云州过来的大都督汇合!” “嗯,大同、云州一带,李存孝对那边很是熟悉,按时间,他应该抵达幽州西面了。” 两人看法大致相同,也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拿定主意后,李嗣源当即下了命令,队伍转向,直扑北面。 与此同时,西北面,明媚的阳光正渐渐阴了下去。 静谧的大地,轰隆隆的蹄音蔓延,呈一条长龙的骑兵,一人双马沿着山脚的道路奔行,正以最快的速度穿插战场。 第378章 杀戮无光,天昏地暗 明媚的阳光在山峦间收敛,灰蒙蒙的雨云压的极低,仿佛就在山巅聚集,郁郁葱葱的山势之间,飞鸟走兽渐渐安静,归入林中。 下方山脚的道路,轰隆隆推进的‘长龙’在‘吁’的低呼里停歇下来。 “所有人下马,进林躲雨歇息——” 传递命令的声音一层接着一层传递下去,乌泱泱的骑兵便在‘轰’的齐响里翻身下来,牵着战马步入左右林间,斥候作为暗哨穿行稍远的位置。 作为长途奔袭至幽州西面的马队,两万陇右骑兵已经到了人困马乏的地步,东面的战事如何,他们尚且不明,但期初探来的消息里,妫、蓟、檀三州已被契丹攻陷,粮食、人口、家畜正被掳走。 “想必周德威那边,已经和契丹人打上了。” 军中各层指挥使、都将共一百三十人聚集成圆坐在地上、石上,目光严肃的望着背对他们的西北大都督李存孝。 “十年前,某听兄长说起契丹,对他们骑兵夸赞不已,早就心生一较高下的想法。” 李存孝已到中年,华发间也有了些许白迹,但也是武将最为鼎盛的时候,精力、武艺俱在巅峰, 此时就像座山岳背对众人, 望着林外阴沉的天色。 外面、头顶渐渐有了雨水打在树叶的沙沙声。 “这天地间,已经很少有对手让我提起兴趣了, 赶路这段时间,某都在期望契丹人能有兄长口中所言那般强悍。” 充满期许、兴致的话语声里,李存孝转过身来,面对众将, 让侍卫将羊皮缝接的地图展开, 望着上面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手在上面划拉开去。 “二十万契丹大军,除却协防、掳掠三州之地,攻伐幽州应该只有十万。还有严防西面增援, 也会设下五万的军队。我们想要赶往幽州, 要么一鼓作气杀穿这支兵马,要么迂回更远,远离他们视线。” 看着地图上一道道标识的记号, 李存孝一脸严肃,沉吟思索了一阵,竖起手掌,“骑兵一道,在于快袭,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倘若被与对方前军纠缠,让进攻幽州的耶律阿保机有了防备, 我们这支便很难有奇效。我决议绕开布置幽州西面的五万契丹人, 继续沿山势北上,等候最佳时机!” 能够影响整个战局的命令, 就这么在雨天的野外树林当中轻描淡写的落了下来, 不久,各军将校带着命令离开, 李存孝负起双手, 走出几步, 又来到刚才站的地方, 有些出神的看着外面连天雨线。 哗哗雨声里,身材魁梧的身影提着一杆大枪过来, 踩响地上落叶时,李存孝侧脸看了看对方, 又转了回去。 夏鲁奇将大枪插进泥土,拖着披风走到一旁,搂了下披风在石头上坐下来:“大都督看雨看的如此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卑职猜测,在估摸雍王此时已带兵到了何处?” 李存孝点点头,又摇摇头,眨了眨眼睛,没有偏头:“如此大事,兄长岂会懈怠, 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太行之中穿行,要到这边还需要一些时日。” “那都督在想什么?” 那边, 李存孝微微笑了一下:“一军主帅,自然想的是此仗该如何去打。也在想契丹人能有多厉害,比之吐谷浑如何?党项如何?” 听到这里, 夏鲁奇也跟着笑起来,忍不住拍了下膝盖。 “那肯定是比二者要强悍一些,怎么说也是立国之兵, 消息里,耶律阿保机是马背上的皇帝,四处征战,才打下今日的契丹,吐谷浑、党项、回鹘岂能相比。” 哈哈哈!! 笑声陡然从看着外面雨色的身影口中发出,李存孝微微侧过脸来,像是在肯定对方的话语,神色上更像是期许对方所说的是真的。 “如此这般就好。某从十余岁时就徒手打死猛兽,之后纵横北方多年,所带骑兵鲜有敌手,无论吐谷浑都督赫连赫连绎,还是后来的党项两部,或河西吐蕃、回鹘人, 看着他们倒在我铁蹄之下, 反而越发感到无趣有时候啊,某在想, 若是生在名将璀璨的时代, 如汉末、唐初时多好,能那样的豪杰交锋,才是我等武人的幸事,可惜回不去的,只能望着前面一点一点的前行,慢慢变老,趟在床榻上,被儿孙辈们守着,然后永远阖上眼睛,不过现在好了,有一个契丹摆在了面前,希望他们能像兄长口中所说那样。” 低缓的声线里,李存孝颇有感慨的开口说道,仿佛视野前方的雨帘看到了契丹勇猛彪悍的画面,令他激动的微微发抖,那是一种渴望敌人的心态。 “有对手,人生才有乐趣。”他重复的说道。 毕竟这数十年来,大多数的敌人,危险的境地,都被兄长以巧妙的方式消除,令他难有用武之地。 如今,终于有些不一样了。 林外,铅青的雨幕远去的东面幽州渐渐停歇,阳光仍在云间明媚的照拂大地。 游走的云朵挡去一隅阳光,阴影顿时笼罩喊杀声沸腾的城墙,城楼燃烧半边,黑岩席卷天空,飞上城墙的箭矢,带着人凄烈惨叫坠去城下。 浩浩荡荡的兵锋,沿着一张张云梯攀爬而上,随后中刀中枪掉下来,也有站上城墙的契丹人与同袍接阵与刺来的枪林展开搏杀,一寸一寸的争夺。 喧哗、嘈杂的沸腾厮杀之中,歇斯底里的喊叫,自周光辅口中呐喊而出,鲜艳的液体从铁盔下流出,模糊了右眼视线,耳中全是嗡嗡的嘈杂乱响,亲兵过来搀扶,都被他推开,挥舞着佩刀疯狂的朝集结的契丹人推过去。 “推啊——” 他嘶声怒吼,一刀扎进契丹兵胸口,双脚奋力蹬在地上往前推挤,后者抱着插在胸口的刀身,口中涌血,也在拼命向前挤,直到刀柄抵在了伤口才瞪眼气绝。 “这边有契丹人站上来了,后备的同袍,过来填补空缺!” “金汁,去下面将金汁抬上来,快啊!” “我家都头没了,被直娘的契丹蛮子杀了谁来接管此段!” 无数嗡嗡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周光辅一脚刀上的契丹士卒蹬开,回头,视野之中,突破右侧城段的契丹人已成阵势,一名契丹将领勇猛难挡,也朝这边望了过来,两边带着士兵撞在了一起,无数刀锋、长矛劈砍抽刺。 “将他们撞回去——” 抢过一面盾牌架在身前,周光辅嘶声呐喊里,与他一排的盾卒护着后方枪阵顶着正面劈砍下来的刀锋奋力前推。 上来的契丹人不过数十人,堪堪站住脚,突兀一战,被数百人挤的靠去墙垛,拼杀推挤里,四五丈高的城墙,人像下饺子般落了下去。 那员契丹将领身强力壮,挥舞一口大刀将刺来的几柄长枪斩断时,两个盾卒用“啊——”的怒吼,趁机上前用盾牌将他夹在中间,周光辅翻开盾牌躬身撞去对方魁梧身形,双手死死搂住望墙垛一抛。 “给我下去!” 嘶吼里,那契丹将领翻过了墙垛,落下的瞬间,伸手抓住周光辅手臂,指尖都将腕甲扣落,撕扯到布料,惯性的将周光辅拉倒了边缘,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墙外。 一旁的亲卫急忙上前,挥刀将那契丹将领手臂劈断,另外两个士兵抓住周光辅双腿,将他拉回来,力道没有收住,拉回来的周光辅直接落地,脑袋重重磕在地面,视野中的天空,天昏地暗,迷迷糊糊间,人事不知了。 延绵的城墙上厮杀还在持续。 轰—— 阴云从西面吹来,遮掩了天光,雷声带来了暴雨的前奏。 第379章 论城 “光辅” “少将军!”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徘徊耳边,脑海迷迷糊糊,灌了浆水般黏稠,许久,神智稍稍回拢,清晰的雨声哗哗响在耳中。 周光辅微微睁开眼睛,房中布置并非家中,乃是城下的伤兵营帐,一股血腥味夹杂草药气息直扑恢复过来的口鼻。 “父亲?” 视野偏转,是父亲周德威坐在床前,双手按着膝盖,见他醒过来,肃穆的神色有了一丝笑容。 “光辅很好,带伤还能力战不退,是我周德威的种!” 老人性子威严沉闷,无论家中还是军营少有夸奖的,眼下听到这般夸赞,周光辅心里也是高兴的,急忙撑起身,“父亲哪里话,孩儿岂能给你丢人。就是不知城上战事如何。” “下起大雨,弓弩威力大减,契丹人爱惜弓箭,便退兵了。众兵卒、城中青壮加紧修缮工事,光辅安心养伤, 无须担忧。” “退兵了?如此便好。” 周光辅心里也算松了一口气, 契丹兵锋确实天下少有,比之当年晋王李克用麾下沙陀骑兵组成的黑鸦军不遑多让, 甚至步卒也颇为精锐。 若让对方真在城上站稳脚跟,后果就是幽州攻破,军民遭到掳掠劫杀。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外面还有许多事要忙, 周德威安抚几句, 起身离开,周光辅躺在床上,脑袋仍旧隐隐作痛,躺了半日, 扶着床边起来走动。 掀开帘子, 雨声变得清晰,冰凉的水汽扑在了脸上,不少士兵冒着漫天水汽抬着伤员过往, 抬进附近帐篷,城中大夫郎中,挎着药箱紧跟了进去。 雨水声里,惨叫连连,正从四周营帐蔓延。 “杀了我求求你们,给我一个痛快!” “我的手我的手啊。” 偶尔帘子掀开,士兵端了装有断手、断脚的木盘出来,帐内陡然掀起喧哗, 一道身影蹦跳着扑出, 栽进积水当中,伸手抓向已经走远了的士卒, 嘶声哭喊, 将他手臂还回来。 这样一幕,周光辅看的闭上眼睛, 从军行伍, 哪有不死人的, 只是这样的地方, 他很少来,军中位置稍高一点的指挥使、都将也不会来, 只会让人心里难受。 “只望晋王那边援兵能尽快赶来” 之后,他收拾了一番, 还是决定返回城墙,相比那边随时爆发的惨烈战事,这里让他难以继续待下去。 大雨连连,一晃就是两日,才有了收住的迹象。 斑驳黑痕血痕的城墙外,弥漫水汽的原野之上,十多个大寨延绵十余里之长,铅青的雨幕里,契丹骑兵穿行雨水巡视。 兵马、车辆进出的辕门里, 笔直延伸的方向,是皮毡缝合的巨大营帐, 早已超出了军中帅帐的规模,高高的王族旌旗,预示此地是契丹天皇帝的神帐。 此时里面数名契丹将领围着地图指指点点小声说话, 偶尔瞥去正中,耶律阿保机一身宝甲,腰悬金柄佩刀, 直刀微弯,鞘身正中镶有拇指大小宝石。 “都回去坐下。” 皇帝忽然低声开口,研究攻防城墙的将领一一走去左右,按着顺序落座,俱是亲族大将,也有萧氏那边的部落头人。 如萧敌鲁、耶律曷鲁、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耶律海里卢文进,做为唯一汉人将领,颇为显眼坐在右侧靠后的位置。 “知道为何攻伐汉地,除了引路的卢文进,朕没有带韩知古、韩延徽等人?抛开他们是皇后属珊军的原因,朕不想用,也不能用, 朕要证明, 就算没有番汉士卒,也能攻下幽州!但你们令朕太失望了。” 话语落下,帐中诸将当中,耶律斜涅赤起身走到中间半跪下来, “陛下,臣进攻不利,还请降罪!” 两日前,便是他带麾下部落兵强攻城墙,期初胶着不利,后来站上了城段,结果天下起了大雨,对攻势不利,不得不收兵后撤。 这也是耶律阿保机同意的。 “朕失望,不代表对麾下将领失望。”坐在长案后的皇帝抬起脸来,建立契丹后,国内多汉人,带来了不少技艺,对长案也颇为喜欢,无论宫里还是行营,都按照中原皇帝的规格、举止来做。 话语里,他继续道:“令朕失望的,是你们太骄傲了,自契丹立国,便开始享受,拿下汉地三个州,就沾沾自喜,忘记了如何打仗,忘记了我们在帐篷里如何苦苦挨过冬天的严寒。骄奢的生活,会让凶狠的恶狼变成没有斗志的瘟犬。” “是。” 众将低头抱拳齐齐应了一声。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从萧敌鲁脸上划过视线,看到萧氏,就想到远在上京的月里朵,自己的妻子,当初那个庄严持重、遇事果断、颇有谋略的妇人已经让他伤透了心。 最为喜爱的一个孩子,竟有传言,不是他的。 有几次,他想要询问,都被妻子遮掩过去,心里是难言的失望,属珊军更是被她掌的严实,不让他人假手。 这一举动,令耶律阿保机更加确信心里的怀疑。 此次南下汉地,也有证明就算皇后不在身边,没有善于攻城的属珊军、汉将,他一样能驰骋沙场,只是幽州一连几次攻城受挫,难免有些焦躁。 第一次感觉身边没有妻子帮衬显得有些孤独。 “今日凌晨,西面的萧痕笃传来消息,汉地新州有汉兵出没,想来是李存勖的援兵到了,呵呵,跟他父亲相比,显得并不果断若李克用还在,早在大同等边地设下兵马,哪里用的着这个时候才过来。” “陛下,臣愿去击溃这支汉人援兵!” 有人起身请命,被耶律阿保机不耐烦的按回去,“那边有兀力速,足够败他们,幽州拿下,汉人援兵自会退守新州!” 他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面孔。 “我契丹诸位,挡在前方的石头,是这座城池,以及城上的汉人兵将,将城池陷在我契丹铁蹄下,才是你们该做的。” “是!” 齐吼的声音掀去了帐外雨天。 与此同时。 新州向北地界,一拨拨一道道身影快速在雨中快速穿行,远处的沙陀骑兵践着泥坑水渍,穿入山林。 李嗣源看着手中展开的地图,紧紧盯着名叫大房山的一个地方。 “离此不远,就有契丹人一支主力咱们打草惊蛇,吓唬吓唬耶律阿保机,给周德威减轻一些压力。” 石敬瑭点点头,拄响长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