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不甘零落身为尘》 引子 仙君赐福 我是个仙,天上无所事事,地上香火旺盛的游散仙人。 我是个杜攥出来的仙。 有人说我得道前是范蠡,还有人说是石崇,我不过是一个又穷又苦又屡次科举不中的举子,编了个故事散播出去的仙人。 为何就列了这仙班呢? 因为世间求名求利求富贵福气的太多太多,香火旺盛到惊动玉帝。 欲食人间奉养,布恩泽济苍生,遂立仙位,这也算是按需所设罢。 是夜,我又到了这供养我的福禄庵,它也不过是世间奉我塑像的万千庙宇中的渺小一个。 这庵静,在云崖山脚,苍松翠柏间,这庵的善男信女都是村里人,质朴良善,愿望也都简单,这庵里还有个有趣的小尼姑,自她会说话起,就爱拜在我的像前。 每每无聊,我便寻她来解闷儿。 三岁那年她说:“仙君仙君,保佑我别尿炕了,师父又生气了!” 我便保佑她不尿床,她用山间净泉洗了一颗颗红枣,供奉我,即便挑剔如我,尝起来却也香甜如蜜。 五岁那年,她又说:“仙君仙君,我总也记不住经文。” 我便赐她过目成诵,一目十行,她便用一整天时间,清晨至日落,以无根之水为我擦拭塑像,使我仙袂飘飘。 十岁那年她说:“仙君仙君,我师父病了,让她好起来。” 我便延长那老尼十年寿命,她用娟秀小楷焚香净手抄写经文七七四十九日,以增我道行。 算算今载她也十五岁了,今晚夜深人静,再次虔诚跪在我面前。 “仙君啊仙君,我这个小尼姑,未尝过人间情爱,未见识过俗世风月,甚至没吃过荤腥。” 知道知道,你是老尼姑在庵堂前捡来的孤女,世人都向我求利禄,还没人求过姻缘呢。 仙君犹豫片刻,神情爱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见你人小单纯,素来良善,就摩顶赐福如你所愿。” 赐你美貌伶俐,赐你风流灵巧,赐你如意郎君夫妻和睦,赐你荣华富贵儿孙绕膝,赐你到那纷扰的红尘重新走一遭,来世别再做个小尼姑。 第一章 保媒 王府西院已上灯,满园都是软烟罗的灯罩子,朦朦胧胧好似有雾的天气里花丛草树间落满了萤火虫,月蔷用胯顶着手里的铜盆,绕了四道回廊往虫鸣居去。 唤它做虫鸣居是因为那屋子不远前有一大片荷塘,等到春日夏夜时草虫都出来,能隐隐的听见蛙鸣虫声。 每过一扇廊下的月圆窗,都能隔着红松木打的窗架子看见干枯的树枝坠着满满的雪,这些窗架子打理起来最是费心,得命了丫鬟仆妇们用抹布一点点擦净,别叫上面落满了灰,不然就一副破败相。 “月蔷姐姐!” 迎面来往的小丫鬟都驻足朝她请安,她也只目光一带而过,在这长宁王府里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她是西院大娘子的贴身大丫鬟,就算是东院的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顶着一路寒风,外屋值夜的丫鬟开了虫鸣居的门,掀开罩了水红缎子的毡帘,像是从隆冬一脚埋进了五月里,兜头浇温水般地暖和。 月蔷撂了盆,用抹布垫着掀开了炭炉盖子,见那炉子烧的极旺,炉边注的水都沸腾似的开着,用不多一会儿这点水就得蒸没,还不得干着在这屋里睡觉的人。 月蔷心里骂看炉子的丫鬟,也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小山子哪去了?”忙捡了几块碳出来,又注了些水在边槽里。 “大娘子方才用了些小食,剩下的怕夜里招来耗子,便叫她撤到小厨房去了” “杨大娘查上夜了没有?” 小海答道:“别的地方都查过了,到了虫鸣居听说今晚是月蔷姐姐您值夜,就说不必查了,有您在还能出差错?” 这会子隔着中屋和内静室的两道葛青色幔帐已经放下来,隐隐的听见里面传来叹气声,“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忙掩住了笑意,打帘先到中屋,褪了身上的兔绒斗篷抖擞两下撂在小榻上。 “姑娘呀,外屋还有小丫头们呢,听见了要笑的。” 月蔷倒了杯水奉过去,里屋已经暖过,炭盆都撤了下去。 二更的梆子都打了好一会子了,内屋烛火未灭床帐未落,西院大娘子徐慕欢已经更衣半卧在床上,只穿了春秋厚薄的月白色寝衣,倚着枕头撑着头,散了一肩墨色长发,困的直打哈欠。 琉璃灯罩里刚剪了芯子的蜡烛亮的发新,映着她雪肤冰洁的素颜,眼波漾漾,黛眉舒展。 约莫花信之年上下的妇人,有一股子说不明的媚态,腕上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外再无装扮,这样的姿容在讲究端庄素雅的大家贵妇里少有。 “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她接了白瓷描银边的杯子只饮了一口问道。 西院晚饭后都只备白豆蔻煮水,王府原本是备茶,这习惯还是徐慕欢带进府的,倒是日子久了连东院的老王妃也不怎么在晚饭后备茶了。 “在外院书房呢,二爷身边的小厮让婆子进来禀,说‘长留侯还没走!’这数九寒冬的又雪地路滑,怕是今晚要留宿侯爷了。” 绕了屏风过去,里面原是一处做小书房的抱厦,月蔷将椅子上撂着的几个绣样子放进清漆紫檀木的大柜里,一打眼儿,窗边的书桌上还散放着未收起来的笔墨纸砚。 嘴上忍不住的嘟囔道:“真是该罚,让她们守着屋子,连笔也不知道洗,刚才外边炉子都要烧沸了”,边说着将笔放进笔洗里,略略收拾了一下纸。 “这上好的湖笔若是就这么放着,墨干受了损,革她的银米来赔!” 月蔷吹了书案上的灯,屏风上她的影子也暗了,这架屏风是慕欢最喜欢的,双面都是湘绣,对着书案一面是‘清辉竹石图’,对着床帐一面是‘繁花似锦图’,一面古朴清雅,一面雍容秀丽。 这可是堆云绣坊最巧绣工的手艺,徐家大姐从明州送来的。 见徐慕欢直打呵欠,月蔷撂下半边帐子道:“要不姑娘先歇下。” 话音刚落,忽闻外屋门有响动,听说话的声响知道是二爷。 “这天是真冷!” 搓着手进来的男人,身高颀长,宽肩窄腰背脊挺拔,深目高眉,隆准英姿,那双眉墨染刀裁,那双目净明如星。 他摘了身上的斗篷扔给月蔷,往床边挨,把双手放进慕欢的被子里取暖,脑袋往她胸口凑,将他冰凉的鼻子尖儿贴在她寝衣领口露着的一抹茜素红的抱腹上取暖,闭着眼去闻她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 “什么事聊的这么晚?我都要熬不住先睡了”,慕欢摩挲他冻红的耳朵尖儿问。 “哼!”只听着俞珩从胸腔鼻子里挤出来一声,脸上没了喜色的起来,让月蔷伺候他更衣盥洗。 “还不是明鹭的亲事”,他好声没好气。 除了月蔷,外面还有伺候的小丫头呢,年纪小嘴不严,闲话传到东院嫂嫂那去就不好了。 慕欢使了个眼色,让月蔷吩咐其他人都退下去,她披衣起来亲自伺候俞珩更衣洗漱。 “怎么?长留侯不满意?”慕欢摘了他犀角腰带,卸了青玉冠戴,褪了绛紫织锦的外衫,刚要蹲身替他脱朝靴,俞珩忙把她扶起来坐在床边,自己脱了鞋扔倒在地上。 “长留府不过是个侯,明鹭好歹是我长宁王府正房的女儿,虽说大哥有爵无官,生性闲散了些,不是还有你这个朝中做大臣又领内卫司的叔叔,程大娘子还是原礼部侍郎的孙女,还配不上?” 慕欢向来是最厌恶这些门第之间拗口的讲究,可京中世家子女的婚配就是这样,就算入乡随俗。 “你别说长留侯看不上她,我这个做二叔的也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俞珩更沉了脸,胡乱的擦了几下脚,“也不知道大嫂嫂怎么养的孩子,她本人是极端庄的,今日晚饭前特让明鹭过来给请个安,借着时机让长辈相看一下,她倒好,披红挂绿珠翠扎眼,虽不说让她过分节俭,可如此招摇哪里像是大家教育出来的千金,活脱脱一个暴发户!” 月蔷进来撤水盆,落了另半边帐子,听见二爷的话想笑却又不敢,只得快步出去。 慕欢也隐隐听人闲言碎语,说是东院日子过的奢靡些,她这边一水的锡器、瓷器,也就那几件金玉撑门面,可人家是非金器不上台面,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因。 “长留府的老二那是有功名的,陛下将他外放到云州去是看中他,过个载攒了些政绩再调回来”,俞珩越说越来气,眉头都翘起来,“老侯爷试探着问她意思,若是嫁过去后愿不愿意陪着外放,明鹭倒好,一个劲儿说她听闻云州民风不化,比起京中如何如何。” 俞珩点着手指数落,“你说说,她这是个持家娘子该有的样子吗,讨她过门是为了当观音娘娘供起来的?” “长留府若是不行,就再说别家试试?可能明鹭是没看中他家二公子,故意这般刁难?” “没看中大嫂嫂来找我保什么媒?让我在侯爷面前丢脸。” 躺下的人气的又坐起来,把被子里聚的热气又都折腾出去一半。 “刨除那些已经婚配的,满世家大族里划拉,能有比长留二公子更好的?依我看,还是别祸害人家好儿郎!” “保媒本就不是个容易的事,还是等大嫂怎么说,你也消消气歇下。” 慕欢拉了被躺下,翻身给他个后背,他不困自己可是熬不住了。 “这就困啦?” 见她躺了,俞珩欺身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手往被子里探,被她闭着眼拿手打开,又见她明眸眯了条缝斜睨他,“你干嘛你!” 这样侧着看去,她额头和鼻子形成一道曲线额外温柔。 俞珩笑嘻嘻的吻在她太阳穴上,手绕过她的腿弯,将人半团着搂在怀里,“别睡呀,明日休沐不用早起上朝,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有什么好讲的”,他半夜才回来还要折腾,内宅忙了一日谁还有心有力的陪他,慕欢闭眼装死。 “你看你,怎么不解风情了。” 这回不光是胳膊伸过来,整个人都拱进来,挤的慕欢差点掉下床,连连推他。 “你压着我头发了!” 正是帐暖芙蓉衾,春宵欲度时,突然传来云板四下,两人一前一后惊坐起来,内屋本就留了一盏灯,在床帐上映出两道人影。 还没缓过神来便传来敲门声,月蔷忙到外屋隔着门问“出什么事了?” “劳烦姐姐看看二爷睡下了吗?二门小厮刚传话进来,说是东院过来人,说大爷刚薨了!” 第二章 长宁府丧事 “金雀儿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听闻身段极软最会跳舞,才封了花魁娘子,奴婢还听濮阳说,大爷就是在广寒云宫与她饮酒作乐,谁知道怎么没夜宿,竟要驱车回来,路上积雪湿滑,马车连带着人都跌进了永定河里。” 慕欢看了眼月蔷小声问道:“这飒冷的天气,永定河不结冰?” 月蔷扶着慕欢下马车,道:“说是命就挣不过,马车将冰面砸裂了,就漏了那人大的窟窿眼儿,人从车窗甩出来,倒挂着栽进去半截身子,车夫吓得跳下去救人,拖上来其实就断了气,只当是昏死过去,背回来后赶紧请了大夫,看了一眼便说都死了好一会子了!” 慕欢听了心惊,直摩挲胸口。 “广寒云宫里的金雀儿就是个勾魂的女鬼,我家娘子可怎么活,可怎么活啊!” 慕欢随着俞珩换了素服赶到东院时程大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青萍已经号天号地的不成样子,倒是比程寻意还伤心,虽是通房丫鬟,外面都照着姨娘看,可也太没规矩。 俞璋死的匆忙,本就乱作一团,她还在那里添乱。 “快来人给搀下去”,慕欢给旁边的一个媳妇递眼色道。 程寻意不见哭声,却是眼泪如珠的落,手里的帕子都湿了半边。 俞珩去给老王妃问安,慕欢怕她过于悲恸便上前抚了她的背劝道:“大嫂,您别哭坏了身子,为了明鹭您也得爱惜着自己才是。” 程寻意略略止住,嗓子喑哑吩咐一旁的管家:“现在着急的是备好棺木,公爹去世时候承先帝恩典,赏赐樯木,王爷不能逾矩,取杉木即可,制碑时便用石马驮着,王爷虽在朝无官,可也承祖荫封王,取石马想必陛下宽宏也不会不许,他生前也是最喜好骏马良驹的。” 提起生前,程寻意又落了一番泪,嗓子越发哑了,“再吩咐下去,除了灵堂备好,东厢的叙雅阁收拾出来给叔叔待客用,怕是再过会子吊唁的人该上门,人多手杂时东西要看好,账房那…十两银子以下的用度你自行调配,以上的你亲自来禀,从我手上要对牌。” 何管家先领了二百两应急的银子去了,程寻意又吩咐身边的管事姑姑道:“让伺候大姑娘的人赶紧收拾停当跪到灵前坐夜,王爷没有子嗣,你遣人到庄上找两个沾亲的小子到灵前去哭,不能太难看,奶母和马婆子要一直陪在姑娘左右,她年纪小不叫她乱说话。” “冥器纸烛我就不提了,你们也是伺候过老王爷的人,都是经历过事的,倒是厨房的桂嫂子要把话传到,转眼儿京城有头脸的人物就都到了,热茶点心一刻断不得,天明后要备足早点,中午的席面提前给我过菜单,但凡出点面皮上难看的事儿我决不饶她!若实在人手不齐,婆母那里不敢叨扰,便是要麻烦弟妹,西院的人也请来帮忙张罗张罗。” 慕欢接住程寻意的话,道:“我来时候吩咐月蔷领了十几个小厮女使,全听凭这边差遣。” 大抵是丧礼要考虑的事情杂,她心也冷静下来,哭也止住了,和声道:“我这边少不了要应付来往吊唁的女眷,婆母那边没法请安侍奉,还请弟妹替我多分担!” “都是儿媳,只可惜我经事少,不能多替你分忧,婆母那儿我自会尽心。” 慕欢说罢,别了程寻意往老王妃的院子里去,想想她刚刚丧夫几年,这会子又丧子,这‘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世间难事都叫她趟上了。 靖熹斋灯火通明,见徐慕欢来了,一个年纪半大的媳妇赶紧迎上来请安,“娘子来了”,说话掀了门帘让她进去。 她背也不那么挺拔了,戴着鸦青色白纹绣的抹额,满脸憔悴的倚在床上,像是几晚上没睡安生一般,俞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也是满面愁绪。 “给母亲请安”,慕欢上前,“方才在杏林阁那边帮嫂子忙活一阵,来迟了。” 老王妃本就不喜她,过了那股子讨厌劲儿也一直是淡淡的。 今晚倒是更和气些,说:“你大嫂嫂做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我老了不中用,头晕的只能歪在这里,若是看她忙不过来,你多帮她,方才我也跟珩儿说,他大哥没了,早晚你夫妇都要当起家,多学学多看看东院上下也好。” “儿媳谨遵母亲的教诲”,慕欢福了福身子。 外面方才打帘子的媳妇进来说话,“二爷,前门小厮看见有马车朝府上来,想必是有客人来吊唁,何管家请您去呢!” 老王妃摆手道:“你去,还有老二媳妇,你大嫂要招待来府女眷,灵堂就顾不过来,明鹭不懂礼数,你过去看着她。” 慕欢再没话,与俞珩一齐退出来,一个往叙雅阁去,一个往灵堂去。 何管家做事麻利,到底是王府经年的老人儿,灵堂不仅布置好了,棺材抬过来,乐班并着和尚道士也领进来,只等着那边将暂时停在北所空房子床上的俞璋尸身装殓好就开始吹打奏乐了。 慕欢看着还未满及笄之年的明鹭,娇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孝服麻衣中罩着,脸都挡了半面看不见,心中难免凄然,她才这么小就失怙。 “齐王府前来吊唁!” 府中此等大事,京中同僚亲族来吊丧本是应该,可越是这样便越讲究,齐王与长宁府位分同高,皆为宗室,辈分却是俞珩的叔伯辈,他第一个赶来才谈不上攀附巴结。 想必得了信儿的各府宅都长着耳朵听,住了车马等,只等着齐王第一个登门了,他们才好过来奔丧。 “娘子,我扶您进去,外边怪冷的!” 慕欢拾级而上,灵堂里置了火盆,暖和了不少,慕欢蹲跪在明鹭身边的一个垫子上,摘了披着的白色狐裘斗篷,可怜的抚着她的背。 “二婶婶,我是不是就不再是王府千金了?” 慕欢心里一震,连忙握了她的手和声答道:“你永远都是长宁王府的大姑娘,你父王不在了,还有你二叔在,与以往是无二的!” 这王府要变天了,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能看的出,何况外面那些人精儿,这络绎不绝登府的人到底是来送俞璋呢?还是来结交下一任长宁王呢? 如果是几年前,长宁王府还只是京中最普通的勋爵人家,虽贵为王,可也没多些什么风光,因为嫡长子俞璋的无能,宗室之内竟算走下坡路的。 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因为俞珩是头榜探花出身,在新帝眼前有旧功,从朔州回来又成了内阁大臣,长宁王府变成了最风光的世家贵族。 如今俞璋没了,俞珩袭了爵,那他就不只是宠臣、信臣,还是长宁王,任何逢迎结交的契机都是喜事儿,哪怕这个契机是个丧礼。 第三章 小官家的女儿 天渐渐亮了,登门来吊丧的人愈发多,长宁王府门前车马、轿子排起了长长的一溜儿,直堵到街外边去。 “抚宁公府前来吊唁!” “抚远公府前来吊唁!” “兵部侍郎薄大人前来吊唁!” …… 京城——掉片瓦下来都能砸着个贵人,何况大大小小的官儿,所以兵部侍郎这一五品官在一众贵族世家的名号里额外的不起眼。 肖芝兰跟着夫君薄凌河一起来的,他是俞珩的旧部,芝兰是徐慕欢的手帕交,从明州一起嫁出来的,怎能不来。 “这小官家的女儿真是有命,眼看着进了王府,转眼儿就要成王妃,程大娘子屁股还没坐热呢!” “你怎么自己来?你家官人呢?” “在家躲灾呢,真人说要到明儿太阳落西前都不能出门见人,这不遣我来登门吊丧。” 肖芝兰听着身后两个女眷窃窃私语,心底戚戚然,慕欢多要强的姑娘,没有沾长宁府一点的光,在朔州硬熬出头来的,在这些凭着命好,投胎在富贵之家享福的人嘴里还是一句瞧不起的‘小官家的女儿’。 好像这个王妃的位置岂是她那出身低贱的命能担当得起的。 “肖娘子您来啦,奴婢引您过去,我家娘子都累了一晚上了,可遇到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远黛是西院慕欢身边的丫鬟,被调配过来当差,肖芝兰时常走动自然认得,忙迎上去福了福身子。 “她怕是忙,若是不得空,我去灵前吊唁后就走了,改日再去探望她。” 远黛已经带着肖芝兰往灵堂去了,边走边说道:“不妨,大娘子就在灵堂陪大姑娘坐夜呢。” 说话间,肖芝兰已经到了灵堂,见慕欢一脸疲惫的站在灵堂门边儿,正吩咐一个婆子什么事儿,晃神儿一见她来了,上前两步,“方才我还想你今儿能不能来。” “怎么累成这样?”芝兰见她脸色憔悴,忙扶了慕欢。 “一晚未歇息,这会子络绎不绝的人,我能撑住算是好的了。” “你也不注意点,正是天冷时候,在朔州留下的老毛病可扛得住这凉夜。” 肖芝兰三叩后便退了出来,她与程大娘子不熟识也就不去眼前请安了,便挽着慕欢往一边说说话。 打量着灵堂布置的气派,只是不成样子,不知道哪里弄来几个小子跪在一旁哭,脸上连滴泪都没有,不嚎还过得去,这一来人嚎哭起来就假得厉害,到底不是骨血连着的人。 有骨血连着的就只是王府的明鹭姑娘,披麻戴孝的跪在那一小团,不抬头都看不见脸。 芝兰站在阶下小声问“你家大爷这么多年,小妾通房也一园子一园子的,怎么子嗣如此单薄?” 慕欢也只是叹了口气,人都没了她也不好多口舌,只是心里想,芝兰只知道府上大爷生性风流,最好女色,可不知道究竟荒唐到什么地步。 那满园子养起来的小妾多一半是赎身出来的风尘女子,大多数在那等风月场合就损坏了身子不能生育,剩下那几个讨得的良妾,收下的通房又不大得他喜欢。 程寻意有私心,年轻时不想有庶长子,那些非良家的管不服就看着园子里的这些良妾通房。 但凡有得宠爱的,不是避子汤就是寒汤,那些良妾也不是奴隶牲畜,天长日久为了自保,反倒不愿意去争宠,免得作践自个儿身子。 她自己又不得大爷喜欢,这么多年蹉跎下来,那厢是只顾享乐,姬妾越讨越多却不见孩子,能有一个明鹭就算是积德了。 “我是真佩服程寻意,死的这么突然,阖府都乱了,她硬是忍住了悲恸一一料理了丧事。” 两人在一处待客的厢房坐了,用些热茶果子,“看来你日后少不了要并府当家,真替你为难。” 听芝兰这么说,慕欢长叹一口气,常人只知道能当起王府的家,上下统领是多大的威风啊,可谁又知道个中心酸呢,若当不好真是要把自己轧碎了喂给京城里的女眷贵妇们当嚼头用。 “东府人口繁杂,不像我院子里,我也正心里烦扰。” 灵堂离不开人,芝兰坐了坐不想耽搁慕欢,便拜别登车去了。 因为上头还有老王妃,俞璋停灵三十五天后发丧,折腾下来总算是出殡还席完成。 慕欢夜里沐浴换洗了一番,只想一会儿美美睡上一觉,歇过乏来。 抹了些琼脂膏在手上,沁人心脾的幽香,这琼脂膏一小盒要三钱银子,放在京中小户人家,一家子一个月吃穿用度都够了。 她以前也觉得奢靡,可当你身边能接触到的女眷都用这个来擦手,久而久之也就寻常了,所谓司空见惯罢。 鉴妆匣子还没阖,正好照到床上,望见俞珩倚在床上一手握着书,一手捏着自己的肩膀揉。 “可是疼了?” 慕欢赶紧起身过去,伸手给他仔细的揉按,他这膀子在朔州的时候受过伤,当年那一刀差点砍断筋骨,养了一年才利索,虽然调养的好,可只要阴天下雨刮风下雪总要酸僵不灵活。 “没事儿”,俞珩活动着膀子道。 “我去取药膏来给你好好地揉揉”,慕欢一点都不马虎,起身将大柜里的檀木匣子打开,膏药取出一贴,又拿了一个白瓷小瓶来,褪了他半面身的寝衣,将瓷瓶子里的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一点一点的揉在他的旧伤处。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慕欢为了坐的高点,又嫌跪坐累人,索性拿了一个软枕垫在底下。 她卷起的一边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来,只穿着抱腹和寝衣露出洁白的颈和一抹雪痕的胸脯。 这么多年了,慕欢几乎没有改变,他凝凝的望着面前的人。 “晚饭前我听东院过来人,说是明天请你过去,为何事?” “自然是料理后事,还请我过去雅叙不成?”慕欢手上又用了些劲儿。 “别看宫里的旨还没下,你还没袭爵封王呢,可是东院都已经打算好交权了。”慕欢心里明镜似的。 “急什么?丧礼她们不也打理了,多让你歇几日也不迟。” 俞珩与俞璋兄弟素来不睦,他是看不惯他大哥为人的,从朔州回来后虽是面上没分家,可东西两院各过各的日子,与分家别无二致。 他也是最烦把东院里的人和事都糅杂过来,可如今俞璋没了,不糅杂也得糅杂,丢下孤儿寡母,白发高堂自己过还不让人笑话死。 “二爷啊,吊丧也不都去拜见您的,送进东院门多少慰礼,若是从那会子就丢开手让我们管,又怎么划进自己的账里,现在东院就只剩下烂摊子了,自然得让我们过去料理。” 她这个大嫂嫂,虽是个少言寡语又脾性软和的人,却老主意一堆,慕欢心里早就有数。 揉了几遍,直到那一伤处不再僵紧酸痛,慕欢将那贴膏药贴妥,替他把寝衣穿好,自己下床去净手。 “先不说别的,大哥留下满园子的姬妾怎么处理?那些良妾通房倒还好说,那些赎了身的呢?也肯替他守着?又使多少银钱打发?” “除了这些,东院的账有没有亏空?怕是到时候我们还要扔进去万八千的银子去堵,不算园子奴仆吃穿用度这些琐碎事宜,光是大面上就够捋上一阵子,未必能捋的清。” 俞珩眉头发紧,已经躺下不想再搭话。 “那你明儿去应付的过来?” 慕欢打了个哈欠,语气含糊道:“应付看,是骡子是马,他们溜了,我得看,才能分辨清楚。” 第四章 巡海夜叉精 长宁府东西两院作息时辰不一致,俞璋活着的时候没有官职,生性懒散,府内姬妾大多没规矩,所以东院每早辰正收拾停当,太早了怕吵了各屋主子睡觉,下仆一般辰初起来,除了靖熹斋老王妃那边。 俞珩身居要职,早上要去早朝,新帝将早朝时间延到了日初之时,每早卯正二刻就要候在殿外了,长宁府离着皇宫近还好些,西院下仆寅正就要开始收拾,住得远的府宅还不知要多早就起来。 慕欢以为自己来得早了,没料到东院今天严阵以待,等她去靖熹斋给老王妃请过安,杏林阁已经坐满了人,算得上主子的姬妾都到了,算上半个主子的丫鬟也都站得了。 慕欢与程寻意上首坐,明鹭挨了她母亲,拿眼扫了一圈儿下面,果真是群芳荟萃啊! “弟妹,你也看了,东院的人口繁杂些,以往都是靠着王爷的爵位吃穿用度,如今王爷没了,还听凭你安顿。” 葬礼已经让慕欢领教了程寻意是个持家老练的人,今天她更是有备而来,只见桌上放着一叠身契,几套账本,一本礼单,还有一个红木箱子,慕欢猜也猜到里面是王府的地契房产之类的。 她示意青萍将钥匙也搁在桌上,“你我就算再不济也不敢操劳母亲,我如今也是只拖半条命在与你说话,管家的事全靠你了。” “母亲看得起我,方才请安时嘱咐说,你在夫孝之中不宜管家操持,既是如此,我帮着嫂子分担就是。” 程寻意似乎没打算多坐,这些人大多是不服她的,若是真闹起来,她反倒损了自己的威仪。 让青萍扶她起来,难以支撑的说道:“我哭的太多,头一直疼的厉害,就不陪着弟妹了!” 当真是全丢给她,慕欢也不能强留,吩咐青萍好生伺候,见她领着明鹭去了。 “常言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夫妻尚不都到白头,主仆自然也是,你们不比寻常人家没了老爷的老妾,大爷壮年西去,去留还是凭你们自己定。” “这走了要给多少妆奁钱再嫁?” 这会子也都不扭捏了,算计到银子,自然是竖起耳朵来听。 “若是不愿给大爷守的,每人十五两银子做再嫁的妆奁钱,取了身契现在就可以离开。” 慕欢瞥了眼桌上的身契单子,分明对不上这人数,想必不少人都是自己捏着身契的,不然程寻意也不会压不住她们。 底下坐着的人离席了一大半,尤其是买来的那些个良妾,本就没什么眷恋,何苦给他守着,不如寻个好人家趁青春再嫁,生个一儿半女也有盼头。 “还坐着的想必就是愿意为大爷守着,那可得讲好,你们自愿留那就得守得住!” “徐大娘子,留下的话每个月多少月银?”说话的女人窄脸薄唇,一双丹凤目,年纪要比自己长几岁。 那表情像是说——守不守得住得看多少钱! 月蔷小声的提醒与慕欢道:“这是武娘子,原是个教司坊唱书的,唤作武清吟。” “以往每位姨娘多少月银?” “每月四两银子”,月蔷答道。 慕欢拨了拨茶盖子,“那往后还是每月四两银子!” “那可不行!” 武清吟挪了挪身子,“各房资产都不同,有的得了田地铺子手里宽裕些,吃香喝辣,手里没有的就过的抠搜,吃糠咽菜!” “你把心放肚子里,东院查账后所有王府的产业都要收到一处管,谁的手里都不会再有。” 徐慕欢话音一落,下面坐着的不少姬妾死命的瞪着武娘子,她倒是不怕,翻着白眼儿的满脸得意。 “这算是什么,我们手里的虽是王府的产业,可也是大爷赏的,如今还要收回去?可见大爷没了,他的话就不作数了!” 慕欢也不与她们吵,边喝着茶边说道:“别说是在京城,就算是山野乡村也没有妾室掌家财的道理,大爷是怎么被你们哄骗的我不管,若是不服的,凭着你们怎么去衙门告,告不赢的便悉数交上来。” “那每月四两银子不够”,一个菱形面,桃花目的站了起来,红口白牙的掰扯道:“以前大爷在世,多有恩赏,如今他没了,没了恩赏我们就没了找补。” “就是就是!” 这会子她们倒是勠力同心起来,毕竟是为了给自己挣银子。 “嫌少的可以领十五两银子寻人家再嫁。” “我们也是侍奉过大爷一场的,如今众人都散去,只有我们还愿意为他守,徐大娘子刚当东院的家就如此委屈我们,传出去也不好听!” 还知道要挟人?她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嚼! 程寻意自诩高官家的女儿,讲究温良恭顺让、孝惠贤谨明,生怕厉害一点就被人说笑了去,薄待自己受了十几年委屈,大气不敢出,小气匀着出。 她徐慕欢可做不了,反正她名声也就那样了,再怎么坚韧高洁,不屈不挠也还是‘小官家的女儿’,倒不如图个日子舒心。 彻底冷了脸斥责那妾室道:“四两银子你还觉得委屈,那就满京城打听,哪家还有更高的,你们说是为了大爷守着,却搂着王府的家财,望着每月的银子,但凡再年轻个几岁,怕是也不坐在这儿!” 徐慕欢起身,月蔷忙上前半步搀扶。 “主子尸骨未寒,为妾为奴倒先论起主家的财帛,把你们赶了出去,这般品行四两银子都不值!” 见徐慕欢发威了,下面的姬妾半点话再不敢有。 “邱姑姑”,她看了眼一旁立着的掌事姑姑,“你与何管家将东院产业按单子收齐并着账本”,又扫了眼再不敢多嘴的人,“及愿意留下的人的身契送到虫鸣居,若是叫我查出来差一点,绑了交到府衙去,告他一个侵占主家财产的罪!” 杏林阁的正堂这会子一点声都没有,徐慕欢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底下的人还都坐在那儿,有愤愤的,有纠结走不走的,还有满脸委屈的,“真是个夜叉精,巡海夜叉精!” 武清吟突然咬着牙根骂了一句。 第五章 魂萦旧梦 “姑娘,她骂你夜叉精!还是巡海夜叉精!这是传过来的,没传过来的还不知道多难听呢!” 坐在中屋看书喝茶的俞珩听见月蔷的话一口茶喷出来,把书撂回了榻旁的书架子上,绕进内室,“在朔州时明明是河东狮,回京怎么又封了个夜叉精,你瞧瞧我,都半夜搂着会七十二变的哪路神仙睡觉!” 她被骂了,他还在那里说风凉话,慕欢气的拿起书案上的名章朝他丢。 “别摔章子啊”,俞珩身手敏捷的接住,“少了章子,夫人拿什么去巡海。” 慕欢起来要去掐他,外面守门的丫鬟禀道:“奶娘领着大姐儿和哥儿来了!” “娘亲!娘亲!” 阿元过了年也八岁了,由奶娘领着,一进门便跑进来抱住了慕欢的腿,张手要抱,穿着一身素色镶黑的翻毛帽子,白净净的脸一双大眼睛。 明澈才满二十四个月,这小子语迟,刚说话连贯些,奶娘抱着,给戴了一个白兔毛的帽子,一直包住下颌,见了慕欢也张手蹬着腿要抱。 阿元重的慕欢可抱不动了,俞珩抱起她在白净的脸上狠亲了一口。 阿元虽是个女儿,可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去朔州后生的,俞珩从心里偏疼些,给个小子都不换。 “大姐儿怎么都不肯睡,说是要给大娘子和二爷请安,我就领过来了。”奶娘笑嘻嘻的说道。 “二哥儿还小,晚上不宜走动,今晚就别抱回去了”,慕欢吩咐月蔷将小床安置妥当。 “娘亲,我也不要回去,我也还小!”阿元小手捏着他爹的耳朵娇声娇气的说。 “你呀可不小了,开了春就要去书塾读书了,入了学就是大孩子。”慕欢将有点困了的明澈给奶娘哄,安置在小床上。 “那我今晚也得在虫鸣居睡!” 阿元头埋进他爹的怀里,赖住不肯松手的样子。 “要不就不回去了,让奶娘住在外面守着。”这几日忙活东院的事儿,没见两个孩子俞珩也是想得很。 “就听你的”,慕欢在阿元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两个孩子都睡沉了两人方才回了里屋,“阿元是真像我,我娘说,我小时候也这么缠人,有时候奶娘看不住我,便偷偷的往丘山堂跑,有时候以为是闹耗子,一掀开床帐,就看见我蹲在床边瞪着大眼睛,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俞珩看她心情不错,摩挲着她的后背,有点期期艾艾的说道:“欢儿,有件事跟你说…肖彦松回京了,吏部经考绩举荐,陛下封他做兰台御史中丞,打宥祈年间出京他也在西川做官十载有余,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那慕礼也得回京”,慕欢打断他的话,她为什么要听那么多关于肖彦松的事情,她应该关心的不是只有自己的妹妹么。 而且她与肖彦松那些档子旧事,只要俞珩不在意,自己有什么好牵顾的,若是怕她跟慕礼尴尬就更多余了,与自己的亲妹子还能叫一个男人给疏远了。 “对”,俞珩点了头,“陛下还赐了宅子,就在五官街,明儿应该到了。” 慕欢心想以礼儿的性情,回京怎么连封书信也没有,原来是肖彦松早就跟俞珩通过了。 慕欢想了想,那个位置空置的宅子倒是不少,虽不是极为阔气,倒是规整,“那好呀,日后走动也方便,慕礼前几年与我往来书信时还担忧过,那时我们在朔州,她在西川,哪里都是辛苦之地,说是慕宜嫁出去了母亲该怎么办,这下子好了,接到京城来。” 慕欢喜欢俞珩暖烘烘的身体,钻进他被子,窝在他怀里,耳朵贴近了他身体,俞珩一说话,声音便极近,“我记得王府有一处别苑在城西,叫春风别苑,改日你去看看,若是还满意就收拾出来留给你母亲住,可还行?” “好,都听你的”,慕欢倦倦的阖了眼,倒是心里美滋滋的。 “还有一件事。” 慕欢见他说话不爽快,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看。 “就上个月,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书信,央着我将徐文嗣接到京中来,我应下了,几日前来信儿已经从明州出发了,也是明天到。” 慕欢那双极漂亮的眼睛突然带了愠色,怔愣的盯着他。 “他来做什么?”好一会子的沉默,慕欢坐起来冷声问道,“你接他来干什么?” 怕吵着外面的孩子,俞珩压低了声音,“他不是年少便中了秀才嘛,你父亲便觉得可塑,写了信给我,想我将徐文嗣带到京中来求学,一朝中举也能去考个功名,你若是不高兴,我将他安排在外处,保证头影儿不在你面前露。” 俞珩也坐起来,拿被子给她披上,免得她着凉,却被慕欢用手打开,依旧是冷着脸。 “那你还跟我说干什么?” “我…我这不是怕你知道我瞒了你更生气嘛,我也不好回绝岳父大人。” 她双眸盈盈的,蓄满了眼泪,一扭头,泪就流了满面。 “我现在就不生气了?” 不等俞珩再说话,徐慕欢背着他躺下,不想理他。 俞珩也不敢再讨她厌,又顾及外头的孩子,想着慕欢是个心软的人,气他两日,他再多哄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让徐文嗣在她眼前晃荡,也不至于一直迁怒于自己。 冬夜额外长,雪后初霁静的没有一丝的声响,这样的夜睡觉额外香,可俞珩半夜突然就醒了。 他也没有发梦,警觉的坐了起来,往旁边一看,身边躺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俞珩忙下床,举了内屋放的灯,趿拉鞋到外屋去问已经听见声响醒来的婢女,“大娘子呢?” “奴婢刚才…睡着了”,炉火烤得暖,夜又这般深,那丫鬟睡实诚了便没听见有人出去,揉着眼睛支支吾吾的赶紧起来,俞珩披了斗篷,举着烛台一推开门,只见慕欢正一个人在虫鸣居门前,只垫了斗篷坐在台阶上。 洁白的雪绵绵的扑在院中、廊外,一层压着一层,墨蓝的天幕悬挂的月映的那雪将夜晃得熠熠生辉,他拿了丫鬟手里的暖炉和皮褥子,挨她垫着皮褥子坐下,将慕欢整个抱在怀里,坐在他膝上。 她不知正看着月还是看着雪,一言不发,碎碎的发散在两颊,俞珩将火炉放在她怀中,抱紧了慕欢,她顺势将头枕在了自己肩头。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外面来看雪看月亮,若是在朔州啊,你就冻成冰人了。” 俞珩摩挲着怀里人的发丝,满手冰冷,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 “睡不着?”俞珩轻声问。 “咱们回屋行吗,若是睡不着我陪你坐着,陪你说说话”,见她还是不应声,“欢儿,你身上都冷了。” 俞珩觉得怀里的人好像哭了,虽然没有啜泣,可能感觉到她的泪一滴一滴砸在自己肩上。 “彭月薇闹起来那年我也就十岁,慕宜更小,也就明澈这么大,还不怎么爱说话,慕礼每天就知道拽着我的衣带子,父亲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慕欢颤颤的地讲,伏在俞珩的肩头终于哭了出来。 “大姐姐瞒着母亲带着我去城西找父亲,想让他回来看一眼也行,家里好几个月都没送来银钱了,私塾的钱还欠了一个月呢,可父亲就是不见我们,彭月薇抱着徐文嗣堵在门口说‘你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是有嫁妆么,怎么不拿去当?当了就有钱花!’” 听她讲这些旧事,听她轻轻啜泣的哭,俞珩的心像被揉捏成了各种样子,零碎不堪。 “我大姐姐多好的脾气啊,被彭月薇骂的直哭,带我回城东,我路上实在走不动了,她只能背我一会儿,背不动了再歇一会儿,天都快黑了才回家,母亲…就孤零零的站在门口望着我们,等我们回去。” 俞珩抚着背的手渐渐颤抖,他从没听过慕欢讲过这些旧事,眼眶泛酸,心里像是深割了一刀又捂了一把盐上去,蛰的发苦。 在他印象里,徐家的四个姐妹还有佟夫人都何其的坚韧,就像那些疾风中永远吹不倒的野草,即使吹倒了,也能再站起来。 她身上太冷了,哭得也厉害,俞珩将人抱回屋,紧紧地将她收在怀里。 慕欢哭着哭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幼年时的委屈还是什么,这些日子似乎把往日所有故事里的人都连带了出来,肖芝兰、老王妃、徐文嗣、肖彦松,彭月薇。 她哭的太累了,分辨不出自己是发梦还是清醒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往事,往昔一切都如钱江之薄汹涌而来,将她吞噬,把她淹没,似乎又回到十年前去。 十年前,她一十五岁,正是及笄的好年华。 第六章 金簪兑玉镯 “花随玉指添新色,鸟逐金针长羽毛。蜀锦谩夸声自贵,越绫虚说价功高。” 一只女童稚嫩的手正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字,鹿角髻上各一支累了虾须银丝的柴,头埋得低低的,从后看去快要贴到纸面上一般。 “慕宜,不是告诉你写字时要背挺直。” 未闻脚步只闻其声,接着点了一下她的背。 女童抬头看去,只见她二姐徐慕欢今日格外漂亮,桃红缀粉百叠裙,荷粉色的里衣,外罩水红色对襟褙子,衬的她雪肌一丝粉嫩,姿容明媚的如这五月天中阳光最为灿烂的一日。 盘发上那只金缀红宝石的簪子再美,似乎在她明丽的颜色下只能是一抹点缀,点缀她初初十五岁及笄的芳华。 慕宜低垂眸子未作语,挺直了背继续写字。 “怎么?今日怏怏的?是听说了明日要送你去闻溪学堂读书,觉得不如在家自在了?” 慕欢一只手臂搭在案上贴近了问,衣袖微微露出她一截雪色的皓腕。 闻溪学堂那可是明州府寥寥女子私塾中最好的,能进的都是高门贵女,彼时日子还不曾艰难,自慕宜以上,徐家三个姊妹皆出自闻溪学堂顾先生的教导。 “我大概是去不了闻溪学堂了。” 慕宜说话声音稚嫩,却是语气淡淡的,她自幼如此,母亲和大姐都说她是生性羞怯。 “母亲把银钱都用来给你买簪子了。” 慕欢倏尔起身,带起一阵淡淡的清香,脸色已经从春桃之色变成秋日霜重,见慕宜笔未作停仍垂首写字,猛地摘下头上的簪子疾步出了书斋,却莲步轻盈不闻重声。 徐府宅院宽敞,尤其是内宅,打书斋出来要绕过两处回廊才到了东边正房丘山堂,母亲佟夫人就住在那里。 近了丘山堂慕欢慢下脚步,隔门听见里面大姐正与母亲说话,“娘亲,我也是疼慕欢的,可那攒了绣片卖出的几十两银钱可是给慕宜去学堂的,眼看着明日要开学了,您!怎么能这么糊涂!” “和儿,银钱已经使人送过去了,不耽误慕宜上学,日子还没到我家的女儿读不起书。” 母亲说话的声音亦如平常恬静温和。 慕欢背贴着房门,手中握着簪子,用力到在掌心压出一道道纹印。 “那欢儿及笄时的那枚簪子是从哪里来的?”徐慕和知道那簪子价值不菲,怎么也得值几十两银钱。 “你及笄那年,打了一对金翅簪子,到了欢儿也不能委屈她,慕礼和慕宜也是一样的,这几年家里清贫些,可及笄之礼是闺阁女儿们最重要的,母亲不能委屈你们姐妹。” “母亲,您可是又典卖嫁妆了?”慕和声音急切却又刻意压低了几分。 “就卖了那对喜鹊镯子而已,放置那里多年不戴了,款式也旧了,给你们做嫁妆也拿不出手,卖了也不可惜。” 慕欢未进房内,她有点失落的一步步离远了去,还握着手里的那支簪子,心里恨极了,她真想冲到城西去扯烂那个女人的脸,可她又觉得她该恨的人是徐乔夫,她的父亲。 慕欢绕过一道回廊,站在庭院中重重深门望去,绕过那道影壁推开角门就能出府,她一咬牙唤道:“眉生!” 打回廊深处跑过来一个面貌娇憨的小丫鬟,双眉短粗如青蚕,福了福身子问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你随我出府,去永安当一趟!” 徐慕欢已经疾步如风往外走了,眉生小跑跟着,“二姑娘,您去当铺做什么呀?” 做什么?她要把那对镯子换回来,什么及笄之年她才不在乎,不就是女子成人可以许配了么,若是两情相悦,就是插根筷子也幸福美满,若是都如她亲爹一般的负心薄情之人,就算是得了金簪也是白扯。 永安当离徐府最近,是喜收古玩字画一类的,只是老明州府人也不知道这永安号是谁的买卖,都说京中权贵盛行在外置产业,说不定这永安当便是。 偏徐家值钱的也都是古玩字画多些,平日里家中拮据难捱时,母亲便差使丫鬟来此典当一些物件,掌柜的也是个不错的人,算是熟识徐府的下人。 当铺外那匹马停了小半日了,执辔的小厮头面颇为齐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只是平素来永安当淘弄宝贝的贵人不少,所以也就没那么惹眼稀奇了。 眉生随着徐慕欢进了铺内,见是个遮面的姑娘,伙计作福问道:“姑娘可是要买卖东西?” “敢问这几日可是有白玉镂雕喜鹊对镯卖到贵铺?”眉生上前仰头问道。 伙计见这姑娘衣着不凡,身边的丫鬟都是样貌规矩矜贵,倒是看着一丝眼熟,想着是贵客要买玉镯子,连忙陪笑道:“是的是的,前两日当的,是死当!” 当铺规矩,死当是能多卖些钱的。 “我想用这只宝石金钗换玉镯,不知道可行?” 眉生将袖中金钗奉上,那宝石在光下一耀颇为惹眼,伙计眉头一凝,这事儿还得掌柜决断,只是今日恰逢东家又来铺中,掌柜的这会子正里间伺候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回话,便犹豫道:“我去请掌柜的,请姑娘稍待。” …… 一对白玉镂雕镯子,不算稀罕,倒是精巧别致,后厅内,掌柜的双手奉上,笑的颇为殷勤,说道:“平日里字画古玩多谢,钗环首饰少,这对玉镯是近几日的,若是选作送姑娘的生辰礼物,世子倒是值得一看。” 长宁王府世子便是永安号的东家,谁又能想得到呢。 只见身着象牙白绫罗衣衫,肩阔挺拔的男子,捡起那玉镯细细的端详,肉皮白皙的世家子弟姿容却金刀大马的坐着。 古书上说曾有男子形容立如孤月映松,行如玉山将崩,大概就是如此。 中间遮了一处屏风,是掌柜的特请来的歌伎,正唱着秦少游的满庭芳,他指尖随和着琴音轻敲着。 “东家、掌柜的,外面有位姑娘,想用金钗换喜鹊白玉镯,小的拿不准主意,特来请示。” 这个没眼力的,世子今日来就是为了拣选物件儿的,对这对玉镯颇有兴趣,这会子来扫主子兴致,掌柜的刚要轰伙计出去,就听公子问道:“什么样的金钗?” “是……是一枚红宝石金钗。” 俞珩也无旁事,寻趣吩咐道:“请进来,瞧瞧。” 伙计从外面引进来一位姑娘,戴着帷帽自然瞧不见面容,衣裙下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丝毫无忸怩之态。 “姑娘想用金钗换玉镯?” “是。” 只吐了一个字,立而未坐,身后随着一个小丫鬟憨憨的。 “你那金钗颇为普通,倒是这对玉镯看上去别致,我为何要同意?”他挑了下眉,音尾微扬。 “实不相瞒,这玉镯的主人是我母亲,为购及笄之年的金钗典当沦落到此,不忍母亲嫁妆流落在外,又无足够的银两赎回,我只能出此下策,望公子成全这一份孝心。” 慕欢朝那年轻的公子盈盈一拜礼。 俞珩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想为难为难她,这一对镯子对他这样金玉堆里长起来的少爷来说也不值多少钱,便故意说:“我觉得不值,不想与你换,这里可是当铺,要不你拿够了银钱来赎”。 有钱谁还来换呀,俞珩心里清楚这姑娘没钱才用金钗来兑。 “我身上没有钱。” 他也不说话,只望过来,慕欢看得出来他正饶有兴致的等自己怎么应对,就像是钓鱼,放了线挂了鱼饵,看鱼如何的咬钩。 正对着慕欢的墙上挂着一个斗方,上写着‘生意兴隆’,她心里有些不知可行的主意,说:“古人常言一字千金,我的字虽不值千金,如果还能入公子的眼,倒愿意写一幅,算作赔礼的银钱。” 别看她说的谦虚,敢这么出风头的都是写的不赖的,俞珩素来写得一手好飞白,他颇有兴致的示意小厮濮阳,上纸笔让她写,看看是不是班门弄斧。 前人也有润书谋生的墨客,这不丢人!慕欢心里暗暗地想。 好一幅蚕头燕尾,世人多学蔡邕不过是邯郸学步,身为女子腕力不够便不着重浑厚,笔法灵气飘逸,这字写的比他更胜一筹。 “你喜欢王昌龄?”他也爱王少伯的诗。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繁华盛世都爱迤逦婉约的辞藻,在民间很少有人再爱去读这样悲怆的人写的悲怆的诗。 俞珩对她好奇起来,心想着‘这小娘子生的什么样’,她也没有答他的问题,只拿了玉镯带着丫鬟去了。 俞珩端详着她的字自觉醉心,起身去拿她留在案上的那金簪,在指尖一捻,“金簪兑玉镯,倒也有趣。” “世子是不知道,这有趣的还多呢!” 掌柜的叹了口气,似见了美玉落泥淖般可惜的叹了口气,“这是明州府学台大人府上的姑娘。” 她身边的丫鬟眉生,掌柜的看着还是眼熟的,来当过些东西。 俞珩不解一挑眉看向掌柜的,学台虽是小官,可朝廷为了养廉,官员的薪俸比历朝都丰厚些,不至于内眷都沦落到典当过活。 “世子是不知晓,这明州府有几宗笑话,这最大的笑话就要数徐家,还有句顺口溜——明州府,往城西,学政伺候一只母老虎!” 说罢,掌柜的自己都捻须笑了起来,满脸的嘲讽神色。 “学台老爷徐乔夫本娶了佟大娘子,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祖上也是簪缨官宦,谁想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五十仍不见男嗣,学台老爷便将家中佟大娘子的一个丫鬟纳为妾室,这原本也没什么。” “第二年那妾室倒也有福分,生下一个儿子来,阖府欢喜,佟夫人是个贤良容人之人,可没想到那妾室依仗产子有功竟跋扈起来,居然撺掇徐学台立平妻,想夺权正室娘子。” 掌柜的此时宛如一个八卦妇人,讲的绘声绘色。 “徐老爷碍着礼法不敢立平妻,恰逢这幼子生了场病,贼妇又见软硬手段都未果,便伙同了自家兄弟上门来闹,寻了哪来的假道人说是佟娘子方克的,要另立府邸躲灾,在城西私自置办了处别苑搬出去。” “徐老爷本来还气愤她扫了颜面,后又懦弱想念儿子,那妾室趁势软言哄骗,蛊惑徐学台去了城西小住,久而久之便将佟夫人与四个女儿丢弃一般的在城东学台府。” “可毕竟是正室夫人,为何如此拮据?”俞珩不解问道,女儿及笄之年竟要典卖嫁妆。 “那妾室贼一般的人,带走了家中贵重之物去了城西,在西府掌家,银钱月例时给时不给,是个黑心肠的人,且那佟夫人是个正派的人物,不与她计较,又碍于女儿的婚配,怕和离之后多有笑话,倒是四个女儿抚养的颇为出落,是个卓绝的女子。” 俞珩像是听了异闻一般苦笑了下,好一个迂腐糊涂的学政,只是可惜了这四个女儿,出了如此丑闻怕是婚事难再顺遂。 世人常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看来纳妾也得有学问,不然就会闹得家宅不宁。 第七章 当户骂妾 “世人骂你是猪油蒙了心,窗纸遮了眼,我看你是如意算盘叮当响,想让我家大姐许尤家那厮,纯粹是憋着颗恶心!” 徐府半掩着门,门里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挽袖掐着腰,一双柳叶眉吊得老高,粉颊因气愤红的像是沁了胭脂水,樱桃般的红唇,檀口贝齿吐珠般骂的一刻不停歇。 隔着一道门槛,外面一个妇人,一身翠绿带红,戴的珠光宝气,面貌丰满秀丽,自带一股风流姿态,气的歪歪斜斜被丫鬟扶着,头上那只步摇像极了她不稳当的心神,晃晃悠悠。 她叼着下唇使劲儿咬,还不忘拎着帕子手指尖指着门里的人要还口,可惜被门里的姑娘骂的插不上嘴。 明显几个回合下来门里的人颇占上风,门外的人被骂的羞臊难当。 台阶下是里外三层看热闹的人,贩夫走卒一个不少,偶尔指指点点,偶尔被那门里的女子骂出的话逗得哄笑一场。 “你个不知好歹的黄毛丫头,我这是为你家大姐好!” “少红口白牙的不讲人话,你那外家表兄,就是牛吃饱了的肚子——草包一个,凭银子捐官罢,还不学无术,整日醉生梦死寻花问柳,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攀附谁!” 徐慕礼本是未嫁的姑娘,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本不该站门骂街,辱了自己门庭的斯文也坏了自己姑娘的声誉,可看热闹的都一副解气的样子,到底是因为门外被骂的是徐学台家欺辱正室又另立府邸当家的妾室彭月薇。 “你!你!”彭月薇被说到肯綮,被骂的不知所措,又见看热闹的哄笑她,连连用帕子遮面,丫鬟对着阶下众人,边摆手边轰赶骂道:“都走开,扯老婆舌般地看热闹,小心笑话人不如人!” “谁家还能有你家娘子这样丢人,送上正室娘子门口讨骂!” 人群里不知哪个嘴更厉害的大嫂脆生生的还口道,彭月薇一时间觉得内外夹击,不得翻身,绞着帕子像是要揉烂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在这里与我放肆!” “啐!”守着门的婢女月蔷掐腰唾了一口外面的人,脸上满是嘲讽笑意“你还知道礼数?下作人物一个,自己坏了礼数就罢了,一个奴婢还敢登正室娘子的门,指手画脚主子家女儿的婚事,你是攀附高枝之后日日欢喜的疯了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管六国贩骆驼的!” 彭月薇被唾的后退了好几步,羞臊不过,被丫鬟搀扶着狼狈要逃到马车里离开,偏是慌乱中,马车又高,颤颤巍巍的爬了上去,徐慕礼早就安排月蔷端了一铜盆的水出来泼了过去。 人没泼到,倒是马挨了泼,受了惊突然狂奔起来,拉着刚上车的彭月薇猛地一颠,众人只听得车内一声破嗓的惨叫,马车横冲乱闯的向前奔驰而去。 那丫鬟还没来得及上车,只能捶腿朝着马车大喊,“娘子,可等等我呀!” 这滑稽狼狈的景象又是引得众人一阵不停的哄笑,连连指着慌逃的主仆二人看热闹。 徐慕礼骂人生猛,回来却被佟夫人扔进了书斋锁起来罚抄《女诫》,禁足三日,只是没想到里面不止她一个,她二姐不知来了多会儿了。 “我说刚才骂彭月薇你也没出来助我一臂之力,原来是早被锁起来了。”慕礼挨着坐过去吃吃的笑。 “你过了七八岁她就骂不过你了,自然一人战她足够,况且有月蔷,又何必请我这员大将”,慕欢眉眼未抬的答话。 徐家四姐妹,大姐和小四都不大爱说话,性格随和,她姐妹二人伶俐得多,自幼吵闹更多,感情也更好。 “你今儿个是及笄的好日子,怎么还被锁起来了?” “我今天私自出府,母亲知道了”,慕欢脸上是一幅‘我本无错’的神色。 “二姐,我是不明白,彭月薇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骂她,我若是母亲,就叫下人拿了大棒子揍她一顿解气,她再跋扈,也是我徐家的妾,上了公堂我们也有理。” 慕礼一身素色,慕欢一身艳色,姐妹娉娉袅袅的年纪,此时挨着坐于案前,一边写字一边说话,倒象极了那些名家笔下的仕女图。 “你也不要这样莽撞,当街骂她自是痛快,可家家户户都看着,你也越发大了,这么厉害,找不到婆家可怎么办?” 慕欢似玩笑又似正经的说道。 “不嫁才好呢,反正母亲一人也孤单,我日日侍奉倒也安心些。” 听慕礼说不想嫁人,慕欢停笔看着她,从来家里主意正的,胆子大的就是她二人,慕欢自命心气高,竟从未有过慕礼这般大胆的想法,倒是有几分钦佩起慕礼了。 想想,若能一辈子做女儿无忧无虑的,谁愿意随便嫁个人家将就一辈子。 “我觉得,母亲和大姐虽不喜欢那尤长志,可是…” “可是什么?”慕礼水杏目圆睁看着慕欢问。 “大姐怕是动了嫁去尤家的心。” “为什么?谁人不知道尤长志,凭他老子那辈做盐商得了钱,自己身无长物只知道放利子钱,捐了个官做还不成器,明州府有点脸面的人家谁愿意与他结亲家,嫁过去都不如投了明江水,这辈子还来的痛快些!” 慕欢撂下笔,郁郁的说道:“我也偷听到的,母亲尚且能拿出大姐的嫁妆来,可是却备不齐我们三个的,大姐嫁过去,尤家许诺有丰厚的聘礼,日后我们姐们三个嫁人时也体面些。” 父亲撇家这些年月,都是大姐做女红换钱,都说徐慕和精通刺绣,可谁又知道干那劳什子的活计还不是为了养家,可她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宁愿不嫁,也不愿意卖了姐姐换面子!”慕礼腾的起身,气的鼻翼微张,“我这就出家做姑子去!” 慕欢一把拉住了慕礼,比起慕欢,慕礼更冲动些,凡事难稳得住心性,“母亲没同意呢,就是大姐姐说了几句认命的话罢了,这事也不是没有余地,你何必总是惹她生气。” 慕欢拉她坐下,“母亲最是心疼大姐,为了我们四个的婚事,这么多年才一直不肯与父亲和离,不会同意的。” 慕礼还是怏怏的,垂首坐着,她年纪商轻未长成,这样看去像极了还是稚童的慕宜,慕欢揽了慕礼的肩,安慰她说道:“会好起来的,我们抄写经文给大姐祈福。” 慕礼点了点头,脸上泪痕未干,鼻端都是慕欢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气息和母亲很像。 第八章 闺友芝兰 是日,天朗气清,风都刮不起来,徐家一众姐妹在小斋一处玩笑,慕和照例不多说话,倚窗刺绣,她今日难得梳了个迤逦的堕马髻,月白色的裙子外罩了件淡紫色的褙子。 她本生的眉目柔和,脸廓圆润纤巧,任谁看去都是观之可亲,好像这温柔的容貌下也是一个温柔的再不能的软和性格。 慕欢坐在她下首帮她描花样子,小心的黛眉轻蹙,一身水碧色的衣衫在暖黄的阳光下格外安静。 “诶呀,撞坏了我的花样子!你们两个小鬼儿!” 慕礼和慕宜在抢一个解不开的九连环,一不小心撞了慕欢的胳膊,这下换作慕欢起身追着她二人非要打不可,慕和看着她三人笑闹心情也好起来。 “二姑娘,肖家芝兰姑娘来了。” 婢女眉生过来回话,慕欢停了脚步回头看去,只见芝兰已经从回廊尽头缓缓走过来了,手里还摇着一把双面绣的碧草汀兰图团扇,笑的满面春风。 “什么好日子把你送来了?” 慕欢迎上去与她拉手,她与芝兰年岁相同,肖家老爷任职明州府屯田道道台,佟夫人与肖家秦夫人又是闺中密友,所以她二人生下来便结为金兰姐妹,这些年不管府上怎样都从未断过走动,感情自是极好。 况且芝兰性情与慕欢相仿最是投缘,在书斋时同学们私下便说她二人似江湖上的风流二侠,慕欢赶忙拉着她往小斋进。 “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肖芝兰与徐慕和点了点头交礼,边摇扇子边坐下说道:“今日来可是请你府上明日过去做寿。” “不是长辈的生辰啊?”慕欢是知道肖家二老的生辰的,每年都有拜礼,“也不是你的?”她与芝兰同日生,“那是给谁做寿啊?” “给我家兄长啊”,芝兰用扇子掩嘴笑道:“我哥哥今年可是弱冠,母亲说要好好给他办宴请,热闹些,所以派我来请你们家姑娘去,可否赏脸啊?” 芝兰上头一个同胞哥哥肖彦松,是个读书备考的举子,文采德行也是明州府有口皆碑的,只等着恩科开,一朝及第,肖家上下极为看重。 虽然肖家与徐家世交,可内眷往来也很少见男子,也不敢多叨扰他备考,倒是幼年时候多有玩耍,慕欢对肖彦松倒是印象很深,清瘦颀长,谈吐很是温文尔雅,脾气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芝兰不止一次说过,若是将来能得夫婿像她长兄十之八九,那就不亏的她日日给各路神仙烧香供奉了。 “当然要去”,慕欢与姐妹相视而笑,“而且还要带上我们家自己酿制的桂花酒做贺礼才好呢!” 肖芝兰用扇子砸了慕欢一下,直说她机灵,“就你能猜得透我母亲的心思,也不枉她总说你鬼机灵,她今日令我来就是要讨这桂花酿。” 佟夫人擅酿酒,自创的桂花酒乃明州府一绝,颇有养生的学问,然而肖家看中的也未必但是这一点,肖彦松备考,桂花酒又得了一个折桂的含义,可见是想讨这个彩头。 “只是我家酒再好,怕是也不够明日宴请啊!” 每年母亲在树下埋了两三坛,留着过年时热闹,都拿去也不够招呼客人。 “早定了几坛状元红,想着再借伯母桂花酒,讨个双彩头。” “放心,我母亲最是喜欢你哥哥,有多少都愿意与他。” 肖芝兰扇子掩嘴一笑,眼神略带一丝戏谑之色,小声说道:“既然伯母这么喜欢我哥哥,你都到了及笄之年了,不如就将你许我肖家,如何啊!” “你又取笑我。” 慕欢扭头不想理她,肖芝兰从小就爱开这样的玩笑,总羞得她脸上一片片绯红,没想到都大了,还是说这样的玩笑,被外面的人听了去,还以为她思春,多难为情。 大抵是提起嫁娶的事情,慕和脸上隐去了笑,芝兰也觉得失语了,连忙掩了嘴,想徐家姐姐过了及笄也有两载了尚未婚配成,定是提起来便心忧。 慕欢拉她起来道:“我带你去拜见我母亲,她也许久没见你了,前几日还与我大姐念叨你呢,说是你今年也及笄,生辰时也没送你什么。” 两人出了小斋往东院去,走远了肖芝兰方才小声的与慕欢说道:“我听说那日慕礼当户骂彭氏的事情了,可听我母亲话里话外,那尤家是铁心要娶你大姐姐,我今日来也是想给你通个气,想想办法才好,免得那彭氏兴风作浪把这事儿办成了。” 慕欢转了转眼睛,“父亲是看不上尤长志的,说他难摒浪荡嘴脸,花天酒地,我母亲不点头就没有父母之命,尤家做梦!” 肖芝兰松了口气般,“我听母亲说,她跟伯母正给大姐姐踅摸亲事,借着明日宴请的由头,请她去商议呢,她可得嫁个温良的人才好。” 慕欢听了也连连点头,大姐性子软和,不过有母亲亲自找婆家应该错不了。 东院的庭中今日阳光极好,从天井落下来的那一抱光映的石阶洁净如洗,连花儿草儿都明艳不少,慕欢引着芝兰进去。 “给夫人请安”,芝兰福了福身子,只见佟夫人安闲的坐在矮榻上看棋谱摆棋,她不吃斋不奉神,也不过于简单朴素,精神极好。 尤其一双眼睛,恬然自怡,见她便笑着,示意她别多礼。 香笼里常年熏着药方的线香,却淡淡的如秋日雏菊,又不像桂花甜的齁人,引得人想多闻几下。 “今日来是请夫人和几位姐妹明日去我家吃酒的,我哥哥束冠,都是亲戚旧友热闹一番,母亲忙着设宴,便吩咐我来府上叨扰。” 佟夫人撂了手里的棋,那是玛瑙做的棋子,极其漂亮,小巧的棋盘上,黑的如墨,白子却如水晶般剔透。 “那是自然要去的,你家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晃也弱冠了,愈发出息。” 肖芝兰缓缓地摇着扇,佟夫人是个极为端庄的人,这个年纪虽看不出年轻时到底多清丽,可她的气质总是能让与她一同的妇人都端庄起来,不自觉间说话都轻言细语了。 芝兰听母亲说,佟夫人年轻时与慕欢有些肖像,模样和脾气都是,是个烈性清高的人,可偏偏命不好,本以为徐乔夫是个君子,谁知道年纪越大越老糊涂,竟成了个伪君子。 “母亲也变得絮叨了不少,总是提科考和娶妻,不敢烦哥哥,只跟我念。” 肖芝兰不设防,自然说话自然些,听得慕欢母女相视而笑。 在佟夫人的屋里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拜别,慕欢亲自送肖芝兰出府,两人还如往常一样,在又长又静的回廊里,边走边有说不尽的悄悄话。 “欢儿,你说将来你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啊?”绕过那些带着镂雕的花窗,阳光像是割碎了般落在两个姑娘的身上。 大概是到了及笄之年可以婚配了,近年来她们之间的谈话总是绕不过这些。 慕欢微怔,嘀咕着说道:“肯定不会嫁一个我父亲那样的。” “我也不会!”芝兰想了想摇头说道,“虽说父亲不错,可迂腐了些,又无趣。” 慕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拉着芝兰的手,“男人老了都会无趣,就像女人老了美貌不再一样,终究那些有趣都在这重重深门里磨干净了。” 慕欢软糯的尾音在这空长的回廊里像是风过一般的,芝兰在雕画着花团锦簇的影壁前突然问道:“你觉得我哥哥如何,若是嫁他那样的人,可好?” 这个问题似乎一直都在想,可是似乎又从没有过答案,慕欢默默了好一会儿,“谁能嫁给你哥哥自然是好的,他是个好人,性子好,才学好,人品也好,将来说不定还能成命官夫人,可嫁娶只需要好就罢了吗?” 慕欢神游般的绕过影壁往侧门去,肖芝兰怔怔的看着慕欢,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听她的回答。 “芝芝,你可还记得我们两个偷偷看的那出《文君奔》?” 肖芝兰怎么能忘,《文君奔》这样的戏平日家里唱堂会定是不会唱的,卓文君随司马相如连夜私奔,这可是不孝的艳词,被家里的大人知道要请家法的。 她二人那时还在闻溪私塾,得了话本子偷看,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从哪里捡来的,正是这出戏。 “情已沾染了肺腑,意已惹断了肝肠。纵然此生王侯将相,无卿俱是壮志未酬……” 芝兰幻想着卓文君,定是扮相极美,相如琴挑这一段更是难忘,咿咿呀呀的唱词何其缠绵悱彻,何其果决毅然,若是此生得一知己,相知相守一场。 “芝兰!” 慕欢唤回了失神的肖芝兰,两人不觉间已经到了门口,奶娘婆子伺候上轿,“明日可别迟了,等你的好酒。”她勉强收了神道 慕欢望着她轿子远了,方才合了门回去。 第九章 娇女儿老点京中客 肖府做寿,不是肖家老爷子,自然是朴素些,只宴请了亲眷好友,席面也是三四桌,西下所下人们还一桌,勉强算五桌,倒是没有外人,热闹得很,长辈们一处小辈们一处。 府上的广寒糕做的极好,又是状元红又是桂花酒,再加一个寓意广寒高甲的糕,好事占尽。 “你大姐姐今日妆扮的真好。”肖芝兰带着慕欢越过长廊往后园去,刚才她二人在席面上太拘束。 府上还要搭台子听戏,席面还没散,她二人就往后园去,想踅摸个好位置。 “我母亲想亲自给大姐姐找婆家,今日来客多,特地让她装扮一番,也好有人相中说亲。” 慕欢想起今天早晨,母亲给大姐姐上胭脂她拒绝的神色就好笑,她是素来不喜欢浓艳的脂粉的,最后还是从了母亲,果然面目含春如桃李芳菲。 “你姐姐绣鞋上的花样也好看,改日我让四书过去描了来,正好天热了要做新鞋呢。” “好看”,慕欢一点得意的神色,“我将福寿双全的花样子改了,仙鹤换成了喜鹊,可怜可爱了不少,对了,我还改了个花样子叫一路连科,你去描了,回来好给你哥哥绣个什么物件儿,讨彩头。” “看来你是也心里惦记着我哥哥了?”芝兰故意挑了语调,斜眼看慕欢。 “我是替你着想,总说这些羞人的话”,慕欢追着芝兰用扇子砸,一溜烟的跑进了竹林子。 这一路是两侧假山,翠竹相掩,中间拓开的小路,遥遥看去,再往前就是后园在搭的戏台了。 “说实在的,我倒是想过你做我嫂嫂呢。”芝兰放慢了脚步,用绢子拭汗。 “帷帐还没拉好,怪晒的,最少得半个时辰”,慕欢坐在一处大石头上,边打扇边说道。 芝兰也疯热了,便对坐在另一处石头上。 两人刚歇了会儿,只见芝兰的丫鬟四书遮着太阳朝她们跑来,喘着气道:“可算找到两位姑娘了,大娘子说风和日丽,浮云桥那边泛舟游最好,除了几位娘子,让府上来做客的几个年轻的公子姑娘都去,这会子就差姑娘您和二姑娘了!” 慕欢与芝兰心里明镜儿似的对视了一眼,“芝兰,我是服了秦大娘子了,能想出既不男女混席失礼,又能相互接触的法子,真不简单。”。 “都谁在那边啊?”芝兰也不急,慢悠悠的问四书。 “粮道孙老爷家的千金,知州老爷家的两位公子,茶马道胡老爷的三公子和千金,学政老爷家的慕和姑娘也在,还有一个咱家公子的客人,奴婢看着眼生。” “听着怪有意思的,咱们也去!”芝兰携着慕欢往浮云桥去。 浮云桥是后园的一处湖桥,这飞云湖可不小,肖府半个园子都被这湖占了去,这会子荷莲还未盛却早已露尖尖角,湖上四五舴艋小舟。 夫人们都坐在浮云桥旁的亭子里喝茶纳凉,这些公子姑娘虽不同舟,却同湖泛舟,荷叶田田中摇曳穿行别有一番景致。 “这么划着怪没趣儿的,玩点什么才好”,孙令君一身湖蓝色衣裙与婢女同舟,撑了一柄苍蓝色绘红梅图的纸伞遮阳。 “不如我们行飞花令”,胡娉婷打着扇子道,“用坠子缀了帕子做彩巾,击缶抛巾,停在谁处就以四季花为序作诗词,乱了序的,接不上来的都要罚酒一杯!” “那落水里了怎么办?” 胡娉婷扇子掩嘴笑道:“那就罚酒三杯!” “今日肖公子是寿星,就请他第一个掷彩巾”,孙令君示意婢女将系了一颗大铃铛的帕子丢了过去,岸上一个小厮开始击缶为信。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肖芝兰接了第一个缶停。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刘焕元接了彩巾像烫手般忙丢出去。 湖上小舟游荡起来,缶声混杂着铃铛的声响好不热闹,都躲着那彩巾,盼着丢进湖里叫罚上三杯才有趣,看的亭中的几位夫人都跟着笑起来。 “四书快划开!”芝兰一猫腰,那铃铛便越过她的背,直抛进了慕欢怀里,缶停。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言罢闭眼一丢,竟扔到了俞珩舟上。 慕欢自然要循着彩巾看去,怎么是他?四书口中肖彦松京中来的友人竟是永安当铺的那位东家。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慕欢没注意看,俞珩可是在她还没上小舟时就望见她了,她身边的婢女就是那日带着去当铺的眉生,问过肖彦松果真是徐府的二姑娘。 本来还不敢确认,可她一说话,声音逃不脱,再看身形举止,料定是她无疑。 原来她叫徐慕欢。 两相目光这一撞,慕欢眼神忙一躲,拿手里的扇子假装遮阳般遮住了自己的脸,双颊一片绯红。 “他不该认出自己才对,那日她可是用帷帽遮挡了”,慕欢心里暗暗思忖。 “这男子什么来头?”胡娉婷小声的问孙令君,听说不是明州府人。 “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肖公子在蘅岳书院的同窗旧友,看上去气度不凡。” 慕欢这边乱了阵脚,被几叶小舟围在了中央,眉生越急越划越是打转转,让围住了慕欢的人都把彩巾子丢给她,那击缶的也欺负她,一落到她舟上便停。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慕欢随手一扔竟又中俞珩。。 那站在舟头打扇的刘焕元笑道:“仁兄,看来今天徐家二姑娘是认准你掷了,你可是要不醉不归啊。” 也不知道怎地就这么寸,随手一丢又扔进他的怀里,打慕欢的小舟滞在了中央,一共掷了三次,次次都中俞珩。 他拿着那彩巾子没再难为她,朗笑着待缶停,“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胡世诚不明就里,见行的令不对,便执扇嚷道:“罚酒罚酒!” 俞珩提杯一饮而尽,此时歇过气来的眉生缓缓地往边上划,躲开这中央,慕欢正背对他坐,微微侧首,心里就像这搅起来的湖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众人未有多想,只有慕欢快将手里的扇坠子揉烂了,心中暗想“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欢,韦应物一首逢故人的诗,看来这位公子是认出她来了。” "后园的戏台子搭得了,请大娘子和各位公子姑娘们往后园去看戏!" 湖上面也玩闹了好一会子了,恰有仆妇过来回话,秦夫人便携了一众人,散了浮云桥这边的局往戏台去。 “不知二姑娘平日都爱听什么戏?”下了小舟,那刘焕元并步跑过来搭讪问。 “你问哪个二姑娘?”芝兰反问他,芝兰和慕欢府上都行二,平日里都被称一声二姑娘。 刘焕元一笑未语,绕到另一边,隔着慕和伸着头又说道:“今儿请来的是天津的德胜班,拿手的戏是大闹天宫,姑娘可爱看?” “我更爱看文戏。” “那一会儿我帮你点出南柯梦如何?” “有劳你也帮我点一出失街亭”,芝兰插嘴道,又问慕和“姐姐可有想看的一并都让二公子点了。” 慕和不似芝兰伶牙俐齿,只是笑着摇摇头。 肖芝兰见刘焕元没能得逞与慕欢亲近,抖抖袖子往前去了,还不忘喊他道:“别忘了失街亭!” …… 肖府的戏直到黄昏才散,佟夫人带着慕和和慕礼乘马车徐徐的回府。 “京中来的那位公子”,慕和语气稍一顿,便见对坐的慕欢脸色有些变,“倒是气度不凡。” 慕欢心里还在忐忑,这会子松了口气,还以为大姐看出什么来了。 “那是自然,京中来的,能去蘅岳书院读书身份自然尊贵,听说肖家哥哥能去那书院还是秦夫人卖了娘家什么侯府亲戚的脸面,那里的院长又见肖家哥儿着实成才才肯收下的。” 两个女儿闲谈,佟夫人可脸上不见喜色,今日慕和在肖家并没有什么进展,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大,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 而且慕欢也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最好都一起定下了,她才能松口气。 第十章 和离 “这是剡溪小等月面松纹纸”掌柜的露着一口大白牙,“自然贵些,写起字来肯定是好,您再闻闻这纸香,姑娘是行家,小老儿骗不了你!” 慕欢自然知道那是好纸,上手便知,她想买来送慕宜拿去学堂用,可是又不舍得银钱,真是进退维谷,只能眼看着那纸像是猫见了鱼。 掌柜的见她迟疑,更加卖力的游说。 “二姐快回去……快回去!”从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慕礼一把抓住慕欢的手腕,“尤家来要人定日子,说是父亲接了尤家下的聘了。” 慕欢只觉迎面痛击一般,两眼霎时一抹黑,勉强着缓过神来,拉着慕礼一路飞奔回家,跑的肺都生疼,只见府院中央放着七八个箱子,都扎着大红的喜绫,还有媒婆站在那里,满脸堆笑的样子。 “怎么回事?把这些东西搬走!”慕欢第一次如此泼辣,将媒婆手里的红绫子掷在地上。 “二姑娘你是疯啦”,媒婆整了整衣襟儿,一瞥眼儿神气说道:“这是聘礼,你父亲已经应了尤家婚事,定了日子要娶你家大姐姐过门的,搬走?难不成是想悔婚呀!” “不可能!你胡说!”慕欢骂道。 “她没有胡说”,慕欢看去,佟夫人手上捏着写了字的纸站在阶梯上,神色肃穆,声音稳如洪钟。 “母亲,你救救大姐姐,不能嫁给尤长志,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慕欢带着哭腔哀求道。 佟隽如稳步拾阶而下,吩咐了身边的妈妈备车,“去城西” “母亲去城西做什么?”慕礼和慕欢都不明白。 去做什么——这一路,半个时辰,佟夫人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抚着怀中抽泣的慕礼,眼神决绝。 …… “老爷夫人,城东大娘子来了!” 佟夫人一露面,守门小厮便朝里喊,像是晴天霹雳,徐乔夫不知从哪里出来,手里还握着沾满墨汁的笔,而那平日里跋扈的彭月薇倒是没那么嚣张了,这会子掀了门帘,倚门窥视着佟夫人,不敢迎上去。 她倒也配在此处称作夫人了!佟隽如冷嗤一声。 “你怎,”徐乔夫期期艾艾的看着佟夫人讲了两个字,兜头就被狠狠的扇了一巴掌,扇的他眼冒金光向后倒去,若不是小厮扶着,简直要被打倒在地。 佟夫人看着向后屈着腰,已然上了年纪的徐乔夫,活脱脱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了,将手里的纸朝他脸扔去。 “我隐忍多年,是念在你我生育了四个女儿,愧你徐家无嗣,你纳妾我无话可说,这么多年苟且般地不与你和离,你当真觉得我对你念念不舍?” 徐乔夫慌乱捡起那两页飘在脚边的纸,原是写好的和离书。 “我是心疼四个女儿,若是和离怕是日后婚事难得顺遂,而你如今,豺狼猪狗般的没有人性,为了钱财听信那个妇人的谗言,竟然将女儿配个无志混帐之人,我若不与你和离,你便要害了我其他三个女儿!” 佟夫人眼中没有一丝泪,瞪着徐乔夫脊背发凉,“自今日起,我与你这虚伪小人恩断义绝,就此和离,日后你行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光明路,四个女儿婚事若再有插手,我便不惜性命,害你内外上下不得安宁!” 佟夫人目光猛地扫向彭月薇,吓得彭月薇连忙撂了帘子往里缩,可佟夫人几步上前去,撩开门帘子,那彭氏还来不及躲闪,她身前的孩子一把被扯了过去,吓得母子俱是惊叫。 彭氏这会子再无泼辣劲儿,一个劲儿呼天抢地的哭她儿子,竟没敢去跟佟夫人抢。 “你听好了,你再敢害我的孩子,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佟夫人轻蔑一笑,看着被吓得双目惊恐的彭月薇,“你是个奴仆出身的卑贱之辈,胸无点墨,料定你是听不懂,明白的告诉你,意思就是你怎么对我的孩子,我就怎么对他。” 年幼的徐文嗣被吓得哇哇大哭,彭月薇拉着孩子生怕被抢走,总算佟夫人松开手,她才止住了哭喊。 徐乔夫始终一副被吓得要厥过去的样子,看着佟夫人挺直腰背从院子出去,哆嗦着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知何时那支笔已经吓掉了。 慕欢从没见母亲大声说过话,马车上她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今日可真是解气,自她懂事以来,就盼着有一天母亲能好好地教训父亲,给他一个耳光,挫挫那妾室的锐气。 “母亲,大姐的事情怎么办?”慕欢马车里小心翼翼的问。 “我会把聘礼退回去,不会把和儿嫁给那个废才”,佟夫人脸上现了和蔼的笑意,揽了慕欢和慕礼在怀里。 “你们两个日后嫁人,可不能过于跋扈,不可以对夫君动辄打骂,使小性子,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才好。” 佟夫人总是觉得自己失败的婚姻会给姐妹四个造成不好的影响。 “母亲,可是大姐会不会嫁不出去了?”慕礼仰头问道,主动解除婚事的女方名声就不好了,怕是不会有人上门来求娶。 “那就让大姐姐陪着母亲,也好过她嫁过去日夜受苦”。 佟夫人抚着两个女儿的头,“我的女儿都那么好,绝不会让你们落入虎狼之穴,哪怕不嫁。” 母亲从城西回来的当晚,肖家的秦夫人带着芝兰来府上,慕欢知道她是来宽慰母亲的,特地吩咐眉生和月蔷用白豆蔻煮水招待,天色不早了,若是喝茶夜里难安眠。 一屋子亲近女眷,说话自然无遮拦,两位母亲上首座,慕宜窝在佟夫人膝下,枕着她的膝头,芝兰和慕欢坐在一处,对面是满脸泪痕不言语的慕和,慕礼挨着慕和,一直抚她的背宽慰。 秦夫人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道:“也别哭,祸兮福所倚,这就是好事,我令人打听了,说是那小贱人的亲兄弟在外赌,借了利子钱,还不上了便跑到城西去哭闹求他姐姐。” “彭氏哪有那么多银子,通家也凑不齐,就想到给尤家说亲的好处,这个尤长志娶不到好人家的娘子,都知道他是个扶不上墙的主儿,尤家看中大姑娘温和好欺负,出身又好,答应了彭氏一旦事成就给她一大笔银子,这贼妇生了侧心,三番五次的来叨扰你们。” “本来徐乔夫是不同意的,可耗不过慕和年纪在那,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又软语哄骗,这才撒手不管,送到你们家的聘礼那也是克扣过的,听说尤家这会子在城西闹呢,要么要人,要么要钱!” “他们不会来抢人?”慕礼担忧的问道。 佟夫人和秦夫人相视一笑,回道:“三姑娘你放心,他尤家不敢,这会子只去闹彭氏,她若是敢来抢人,自去府衙告她作乱主家,强抢民女,你父亲是学台也碍着名声,只是可怜了你姐姐,本应该有一个好人家相与。” 秦夫人叹了口看着慕和,自己也拭了拭眼泪。 慕和拭干了眼泪,看着几个妹妹,颤颤的说道:“我如今也无所求,官宦人家是配不了,只是连累她们也找不到好人家,和离后那彭月薇更是一分钱也别想让我们见。” “一家人,血浓于水,我们也不能看着你跳火坑”,佟夫人说的干脆。 秦夫人看着慕和问道:“大姑娘,你可愿意低嫁些?哪怕是个普通门楣,过些普通的日子?” 慕和连连点头,无一丝的疑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稳度日,那尤长志尚未娶妻,听闻就已十几房妾室,我也想忍了,想着聘礼接济娘家,可是一想到他买了园子来养了一群娼妓作乐,实在忍不了,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浑噩过下去!” 秦夫人又得了佟夫人的示意,继续说道:“我府上有一远房亲眷地处徽州,是你母亲的老家,做布匹生意的,你母亲也有听说过,他家长辈见过你的绣品,颇为赞赏,若是你愿意,我倒是能牵线联姻,只是布商之家配你官宦之后,难免委屈你。” 慕和似乎是溺水中得了浮木,脸上有了笑意,随即却又凄楚起来,“可我远嫁了,这个家怎么办?” 秦夫人安抚道:“赵家自会下聘,算是能接济你娘家,凭出身你嫁过去之后也会高看你,最主要的是婆家父母心地良善,而且你母亲老家几位舅父尚且在世,知道你过的好坏也有个照应。” 慕和点了点头,起身拜过秦夫人,“夫人恩情慕和没齿难忘。” “别多礼”,秦夫人赶紧让芝兰扶起她,“我与你母亲的情分,视你如亲生,可不得生分了。” 厅堂之上总算是有了笑意,慕欢也拿了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这一日的水里火里,刀山箭雨,大姐这一处悬起的石头,总算是在悠来悠去后稳稳地落了地。 第十一章 下嫁徽州赵氏 慕和的婚事悲去得快,喜来的也快。 问名,换过庚帖之后不足一个月,徽州舅父那边便来了家书,说是男方父母择了吉日要亲自过来下聘请期,而且随家书一并送过来一副玉璜,算是赵家过的小定。 只见那一副上好的玉璜上纂刻着一句诗“玉璜联采组,琴瑟谐宫徵”。 “徽州很远吗?”慕宜写字时心也不静的问,她纸上落笔的小楷写的却是“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还好,水路三四日,再换乘快马一两日”,佟夫人这几日都是满面笑容的,将舅父寄来的家书反复的看。 “我明日便写了信给你舅父送去,好早些定了日子,最好今年就成婚。” 徐慕和已经十七岁了,不能再拖得太久,况且慕和不出嫁,难保那尤家惦记着,倒不如早日送嫁也安心。 “那大姐姐要做新娘子了?”慕宜笑的极为开心,语调都变高声。 正在一旁给她研墨的慕和被她羞红了脸,“连你也笑我!”可脸上是抑不住的笑容。 虽然这布商之家不是什么良配,可对比尤家,可真是地狱门口走一走,回了人间就是天堂,徐慕和本也无高志,看来心里也是满意的,毕竟舅父信上说,亲家女婿是个相貌品行都周正的人,配得上慕和。 “母亲,大姐夫生的什么样子啊?” 慕宜也不乖乖写字了,往佟夫人怀里钻,抱着佟夫人一边摇一边问道。 佟夫人摸着慕宜的头说:“待他日后来拜见,你不就见了他什么样子。” “那他叫什么名字?”慕宜像是有没完没了的问题,这会子天都黑了,却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双眼光芒熠熠。 大抵在慕宜这个似懂非懂的年纪里,成亲是件很神秘的事情。 佟夫人笑着展开了最后一页家书,上面是男方家换庚帖后在庙中卜算的结果,慕宜伸长脖子仔细看着,大声读出来“赵明廷!大姐夫叫赵明廷!” 一旁立着的慕和方才还只是一脸娇羞的样子,听着慕宜大声的念出那名字,羞得两颊如火,连忙转身到一旁假意去收拾东西,慌乱的样子连慕宜都看得出来她害羞了,捂着嘴直笑。 佟夫人唤来侍女月蔷,将慕宜带回卧房睡觉,她虽哼唧了几下,却还是乖乖的随月蔷去了。 东院卧房内就只剩母女二人,今日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时辰还没很晚,倒是天黑的很,关着窗也有些凉意,慕和取了条锦被给佟夫人披上,免得受凉。 “你舅父说,是个齐整的小伙子,平日里帮衬他父亲打理家中七八家铺面,性格虽闷些,倒也忠厚,而且在北方几个城内也打算新开绣坊,颇有头脑”,佟夫人拉着慕和说话。 “我只是担心家里…”慕和叹了口气,“与父亲算是彻底断了情分,日后那彭氏定是再不肯送银子来的,家里也不能只靠着母亲典卖嫁妆,慕宜的学堂还要读上几年,这些都是银钱。” “不必担心”,佟夫人抚着慕和的手,“我留着后路呢,你且自己过的好,妹妹们也才安心”,说着佟夫人令慕和从柜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来,又点了一支烛,屋里更光亮了些。 “这是我当年的陪嫁,其中老家有两处田产,地契在我手上,但是多年都是舅父帮忙打理,之前日子过的不艰难,我对他们也很大方,这些年他们知道我日子不好,便少占些银钱。” 佟夫人翻出地契来给慕和看,继续说道:“你嫁过去一并带在身上,我知道你性格柔和,不善管教奴仆,所以这田产还让舅父打理,你只管照旧历给他一部分钱就是,剩余的钱可也够你花销,你也是素来节俭的。” “母亲且留着补贴家中”,慕和推回了那盒子,“既然赵家是行商的,想必也不会缺衣短食,我多做些女红补贴,也就过得去了。” “你哪里知道嫁人后在夫家的事情”,佟夫人放好地契硬放在徐慕和的怀中,“这贴身钱一定要带!嫁过去后操持家里,生儿育女,那女红的活计就别做了,累坏了眼睛可不好。” 慕和默着点了点头,终是收了那地契,反而叮嘱道:“母亲为我备下的嫁妆金玉器皿就少些,也好留给妹妹们。” 徐慕和是最懂事的一个,也是最为忍耐的一个,佟夫人越想越心疼,却只忍了眼泪说道:“放心,我自为她们谋划着。” 佟夫人心里不舍得慕和去那么远的地方嫁人,可又欣慰她也算落得个清静去处,不知是喜得哭了还是心疼的哭了,始终不舍得放开慕和的手,作为徐家长女,到底是觉得委屈了她。 这夜里的雨浇退了刚升起来的气温,也浇退了夜里的睡意,明窗斋的烛火虽已经息了,可窗开着,慕欢和慕礼姐妹二人正临窗而坐。 一个罩着水蓝色的厚斗篷,一个披着碧色的薄被子,慕欢伸出手来,雪色的皓腕被檐下滴落的春雨一股一股的冲刷,像是握了一把留不住的水晶珠子,四下流散。 “母亲要给你说亲了,大姐姐这回定下就好张罗你的亲事,这几日跟秦夫人走动更频繁了呢,说不定就是为你相看婆家。” 慕礼像个不得闲的松鼠,手边白色的盖碗里放了糖渍的梅子,她也不嫌夜里胃酸吃了好几颗。 慕欢心思复杂,无喜亦无忧,她收回了手,用细软的棉帕子擦净了雨水,连同腕上的青玉镯子也细细的擦拭了。 “上次肖府设宴,就没有相中的公子少爷吗?” “是母亲让你来探我的口风不成?”慕欢挑眉问道。 “刘知州的二公子很是中意你,你怎么想?”慕礼还真是佟夫人派过来探口风的。 慕欢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不喜欢?” “我也是那日才看清他生的什么样子,怎么就喜欢了”,慕欢语气淡淡的。 “不是说,若为命中注定的人,看一眼就足矣。” “少看那些话本子,多读正经书”,慕欢斜了她一眼。 夜里下雨,愈发渗冷,坐了一会子,梅子也下了大半碗,两人阖了窗子便躺在一处,慕欢侧身闭着眼道:“要不你今日就留在我这里睡,下着雨也别回去了,怪凉的。” 慕礼眼睛直直的看着慕欢床账上那些漂亮的花纹,是她自己发明的花样子,毫无睡意,枕了一只手问道:“二姐,我还有点舍不得大姐姐嫁人,哪天你也会嫁人。” 慕欢睁开眼睛,看着躺在她身边的慕礼的侧颜,不着脂粉也是雪瓷干净,“我们都会嫁人,到时只剩下母亲一人了!我怨父亲没良心,是个迂腐的老顽固,可这么一想来,若是有个儿子,我们都嫁出去了,母亲也不孤单。” 那语气哀哀的,淡淡的,像是万般愁绪。 “不过我到要嫁的近些,夫君也要和气些,这样就能时常归家来看母亲了。” 慕礼听她这样一说,翻过身来看着慕欢的眼睛,略带戏谑,“那你就嫁个金龟婿,买一屋子的丫鬟仆婢侍奉母亲!” “就会编排我!”慕欢伸手去搔慕欢的痒痒,她可是最知道慕礼怕什么。 夜已沉静,隐隐的笑语声,点点的雨声,徐府一片祥和宁静。 第十二章 红鸾星可动? 大抵是糟心事都去了,徐慕和的事情过后整个府内都一派清明,上上下下都在为慕和准备婚事也无暇顾其他,慕欢也能约了芝兰多出去转转。 今日母亲要带着大姐往道观还愿,慕欢也得了机会一起去,便提早约了芝兰在青云观见面,回来的路上她二人要去鸿盛楼喝茶吃点心,母亲肯定会准许。 所以慕欢今儿一早便好生打扮了下,选了身水青色衣裙,踏了白绸绫的幽兰绣鞋,盘了头发,顺好珍珠步摇,淡扫娥眉略施胭脂。 青云观香火旺盛,为给大姐姐求姻缘母亲在此处捐输,这次逃过一劫又得了赵家,自然要去还愿。 青云观景致也颇佳,在城郊青云山上,山高耸入云似两扇未关严的大门,观建在山脚,传说那云雾缭绕的山里住着仙人,这道观像是给仙人守门。 每次去那里,都可以在观内游览一番,在香客捐修的亭子桥上转转甚是怡情。 只是今日秦夫人并没有来,只有两个妈妈和四书陪着肖芝兰来上香,佟夫人问过后,芝兰只是支支吾吾的道:“母亲身子微恙,怕受不了车马颠簸,只我来上炷香。” 佟夫人未多想,上香后带着慕和往吴道长那里求卦去了,慕欢便拉着芝兰往碧水桥那边去,听说观里新增了放生的鱼池子,也去看看喂喂,权当作是踏青散心。 可肖芝兰今日似不大高兴,又像是有心事,慕欢以为她是担心秦夫人身体,便宽慰道:“你也别太忧心,定是备宴席累着了,歇几日定无碍,可请了大夫来瞧过?”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碧水桥上,桥上人来往络绎,芝兰拉住了慕欢,说道:“其实方才我是没有说实话,母亲这次生病是因为我哥哥。” “那你倒是要说给我听听,你哥哥那么孝顺的好人怎么将你母亲气病了”,慕欢用帕子掩嘴笑道。 两人往更隐蔽山石中去,芝兰这才说道:“眼看着哥哥要进京赶考,昨晚他去求父亲和母亲,说是想娶你为妻。” 慕欢吃了一大惊,觉得脸上五官都逐一的失了知觉,半晌,方能眨了眼,嘴巴也磕磕绊绊的问:“你哥哥何时想娶我?我怎么都没看出来。” “那你可得问问他了”,芝兰也摇了摇头,“你自小与他结识,虽来往不多,可他上了心也说不好,其实我也算是早有察觉,只是不确定,未敢与你多提起,怕一场误会到让你烦心。” 难道早有端倪?慕欢不可思议的听芝兰说道:“你许久前送过我一支雀翎,那盒子我便随手弃了,前些时日我在他书房中发现,他不知何时留了那雀翎盒子,这么多年了一直留着,拂尘洒扫的丫鬟说,他知道那是你送过来的盒子,便特地拿了去,放在绢套里保存好,时常还会拿出来看看。” 那本就是慕欢随手配的一个盒子,没想到在在意的人眼中什么都是好的,慕欢听罢心里倒觉得肖彦松感情细腻,不觉间脸红了许多,可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 肖芝兰忽而笑道:“我总爱拿我哥跟你开玩笑,现在倒是成真,只是我母亲似乎不大同意。” 她随即又沉了脸色,“我是怕长辈们心里生了嫌隙,所以方才没有跟佟夫人说实话,只是扯谎母亲生病。” 慕欢眉眼低垂,“我知道,徐家若是没有彭氏搅乱或许秦夫人还能看中我,可现在我父母和离,大姐又下嫁商贾之家,怕是配不上你前程远大的哥哥。”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慕欢握了芝兰的手,“我从不怨你的,更不怨秦夫人,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何况我的家世确实非良人,若是你兄长高中三甲,世家女子也可配得。” 本是苍郁青翠的景致,俯仰须臾间荒凉起来,慕欢没了兴致游玩,便随芝兰去寻爻卦的母亲和姐姐。 一进观中,不知谁摇的一只签直直的飞过来,砸到了徐慕欢的后脚跟,她转身拾起来一看,笑着与芝兰道:“还是个上上签。” 签上写着偈语——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张郎画眉,笑扶白首。 前两句出自常棣,后两句出自张敞画眉的典故,说的都是夫妇恩爱,琴瑟和鸣。 “这么好的姻缘签,谁摇中的也不来寻。” 芝兰四下巡看,除了继续摇签的也没个人说自己摇丢了一支,又不能拿着挨个问人家“是不是你丢的”。 慕欢笑着摇了下头,便将签置在贡案上,“怕是自己摇中了也不知道罢。” …… 欣喜前去青云观却是娘仨满腹心事回府上,慕欢心里乱的是肖家,佟夫人和慕和乱的是观中又爻的一卦不大吉利。 为赵家这桩婚事爻的居然是个下签,虽然不可尽信命,可终归成了心病。 吴道长签又解得不甚清晰,也不知道那前头是虎狼要送命,还是乌云遮日过会子就能散。 到了府门下马车,秦夫人的车轿竟停在府外面,这会子正立在那里怔怔的看着她们,神色凝重。 “怎么过来了,听芝兰说你抱恙在身,没在家好生歇着?”佟夫人正有一肚子爻卦的话想找人念叨。 秦夫人叹了口气,见慕欢的神色,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肖彦松欲结亲的事情,她就猜得到芝兰是不会将此事瞒着徐慕欢的,她二人自幼便好成一个人。 让进府内,佟夫人吩咐摆茶,见秦夫人似乎脸色不大对,一副不欣喜的样子,屏退了下人和姑娘们,只留下她二人在丘山堂也好说话。 “你我也交往几十年,从做姑娘起,除了上辈人的交情,你我也素来投缘,比起慕欢和芝兰还深厚,我也不隐瞒你”,秦夫人饮了口茶,“彦松昨夜跪求要娶慕欢,想让我来提亲。” 徐家还没乱之前,佟夫人也想过肖彦松会娶自己一个女儿,可能是慕和也可能是慕欢,可徐家如今这般田地,备受嗤笑,肖彦松又是肖家寄予厚望的长子,怎么可能再聘慕欢为妻。 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般想法,佟夫人也不会同意,所以她并没有怒气,只是叹了口气道:“你也回去劝劝哥儿,高中后什么大家闺秀没有,我徐家实在是高攀不起。” 秦夫人又怕佟夫人多心,脸上生了愧色,语调哀婉,“肖家小辈人里只有彦松读书上进,全指望他,本盼着他博个功名后便求娶京中大理寺丞的高氏女,毕竟入了京,他爹一个外放的官半点助力也没有,难道真让他到那些偏远之地做官几十年不成?可他一听便急了,昨晚与他提及此事后便长跪不起,说是倾慕慕欢许久,下了决心非她不娶,我实在是怕他心中郁郁毁了前途,才不敢逆了他的意。” “你还是回去劝劝松哥儿”,佟夫人淡然得很,她们能管住的只有自己,左右不了他人。 看着佟夫人一贯的云淡风轻,秦夫人觉得自己是多心了,也别怪她,她在家中忧心整整一日,早就乱了阵脚,就怕慕欢知道肖彦松倾慕于她后也红鸾星动,两情相悦更不好拆散,所以她才慌忙赶来。 路上又胡思乱想谋划计策,想替刘知州的二公子说媒,他也看中了慕欢,被人捷足先登彦松那边也就不惦记了。 可她也乱忘了,佟夫人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心高气傲淡泊之人,连出了彭氏这样的事都能咬牙挺过来。 徐慕欢是性情最像她的女儿,顺境逆境都不卑不亢的姑娘,怎么肯委屈自己随便配个刘公子。 秦夫人自知没有面子再多说什么,起身悻悻的辞别。 天色彻底黑了,在晦暗中佟夫人坐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张妈妈掌灯,丘山堂一下子亮了起来,可张妈妈却看到佟夫人脸色满是憔悴。 “夫人可是身子不爽?”张妈妈小心问道,晚饭在观里用的素斋,没吃服帖也是可能的。 佟夫人摇了下头,她只是心中愧疚,她这一辈子都昂着头过日子,只是亏欠这几个女儿,因为她婚姻的不幸,带给女儿们的都只能是不幸的婚事吗? 第十三章 上言长相思 下言久别离 自青云观归来几日后,佟夫人都心若有事的样子,别人都揣测是为了大姐姐准备嫁妆操心,可只有慕欢知道,未必都因为姐姐,但母亲始终也没有将那晚秦夫人来的事情同自己多言语。 到了下午,厨房快预备晚饭了,张妈妈接前门小厮送进来的帖子,佟夫人一打开来,竟是孙府下的,“明日邀你去府上小叙,可愿意去?” 孙府的令君姑娘比慕欢小一岁,也是张罗婆家的年纪,府上常有些宴请也是自然,佟夫人没多想,便问下首坐着的慕欢,她正往帕子上绣花,那一十二条帕子都是添进慕和嫁妆里的。 “去呗,要不明日带着慕礼一起去”,慕欢拿了小剪子断线,针脚极为齐整。 “欢儿,刘知州家的二公子你可钟意?”佟夫人让慕礼没试出话来,今日便直接问了。 “自肖府设宴那日后,与娘亲往来的几位内眷总提起刘焕元,怕是刘家来探口风。” 慕欢拿绷子接着绣下一条帕子,头眼未抬的说道:“母亲,刘焕元已经接连四年未中举,既不上进又不是块读书的料,刘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官宦人家不好意思让儿子另谋营生罢,整日放他在府里闲混,女儿看不上他。” “那肖彦松呢?” 母亲终究是问了,慕欢一抬眉眼,看见母亲安详的脸,“肖家不会同意的,他不比刘焕元之流。” “那你…”,佟夫人语气里全是试探。 慕欢手上活未停,淡淡的道:“且看,现在传进我耳里的都是别人的话,肖彦松都没亲自与我讲,反正他今年秋试,放榜后是想来求娶我还是讨京中的大家闺秀,只等一个夏不全知道了。” “你这是静观其变?” “女儿是听天由命”,慕欢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他也是个呆子,不先问问我的心意,就去求他母亲,想着芝兰往日说他哥哥,像块榆木疙瘩,脑子里全是孔子孟子韩非子,我还跟着笑,由此看来,果然就是块榆木疙瘩!” “那你还不是更钟意他”,佟夫人被慕欢的话逗笑了。 “彦松哥哥是个正派的人,才学也好,我自幼与肖家往来,从来对他都高看一眼的。” 慕欢吐了实话,她当日的震惊之余也心有歆慕。 “好,那就等这一个夏天。”母女俩都心知肚明,就算是肖彦松认准了,嫁进去也是行蜀道般地难。 翌日,佟夫人带着慕欢、慕礼去孙府赴宴,没想到真只是个普通的宴请。 孙府也是别出心裁,弄了个全鹿宴,只是慕欢觉得佐鹿肉的酱料咸了,且炙烤的火候拿捏得也不好,吃了几口便觉得焦的发硬,撂了筷子。 “什么时候给你道喜啊,听说知州夫人看上了你,要讨你做儿媳妇呢。” 孙令君特地挪了位置挨了慕欢坐下,孙家其实也看中了肖家,可早听说肖府巴结上了京中的高氏,便也不再提了,于是孙家又看中了刘家,没想到这结亲路上总跟这徐家姑娘狭路相逢。 “不劳你操心了,什么时候刘家的聘礼我徐家接下了,你再来给我道喜也不迟”,慕欢斟了杯茶漱漱口。 孙令君听闻徐家也有意结亲,觉得自己都不行,她徐慕欢何德何能呢。 “我劝你把握机会,徐家都这步田地了,能在明州府官宦人家找个婆家就很不错了,还指望着状元郎去你家下聘不成。” 慕欢撂了茶杯瞪了她一眼,都是小女孩儿的赌气话,“我还等着京中的皇亲贵胄来我家下聘呢。” “你这是盼着做王妃呢”,孙令君笑了一声。 慕欢将漱口水的杯子一推,冷声道:“这个做的够难吃的,也拿出来款待客人” 不看孙令君气白的脸,对慕礼说:“我胃都置气了,带着眉生散步回去消消食,你陪着母亲宴后乘车走。” 慕欢出了孙府带着丫鬟眉生刚下了台阶便遇到了肖彦松,没想到孙家今日也请他来了,宴还未散他怎么就在门口了,慕欢朝他福了福身子,回他的拜礼。 “妹妹提前离席了?”肖彦松有点局促。 “快要动身赴京了?”慕欢只问他道。 “明日一早。” “那今日怎么还来赴宴?不在家收拾一番?” 孙府住在宽仁巷最东边一家,离大路只几十米远,两人并行隔着半人远,谁都不敢去看谁。 “我听说你今日会来,所以就来了,盼着和你说句话。” 两人行了这一段人稀的巷子,再走就要进大街,人多眼杂的不好并肩而行,慕欢便住了脚步,肖彦松憋了好一会儿方才朝着慕欢一大拜,吓得慕欢往后退了一步问他,“你拜我做什么?” “二姑娘,我一直心里有你,此去京城赶考若得金榜题名,一定回来求娶,不知你肯等等我?” 肖彦松也听芝兰说,刘家似乎相中了慕欢,想将她聘给刘焕元,所以他心里怕得不得了。 慕欢躲开他那一大拜,前行一步,淡淡的回他道:“那就祝公子金榜题名。” “慕欢,那你可是应了我?”肖彦松目光切切的看着她问。 她住了脚步,脸上半含春色,微折过身子与他说:“我…只等你一个夏天。” 她这算是应允了?肖彦松猛地抬头,怔怔的望着徐慕欢远去的背影,心中喜悦满溢而出,连脸上都快盛不下了。 “行啦,那小娘子都不见人影了!” 身后,勒着缰绳慢慢骑在马上过来的俞珩声音懒洋洋的,他今日一身的象牙白襕衫,脚踏黑色马靴,偏腰间一柄古朴的长剑竟不像个书生,“你随我回府取了行李,明一早就要赶路。” 肖彦松翻身上马,整个人都没见这么高兴过,俞珩问道:“浩然(肖彦松字)兄,我看着小娘子冷冰冰的,你性情未必适合这倔的,自讨苦吃。” “你又没有心仪的女子,自然不懂。” 俞珩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回京啊,我母妃一定要我娶长兴侯府的汪姑娘,我是被逼的一个头两个大,你盼着秋试早点来,我倒是盼着永远不来,有这秋试在眼前,我还能有借口出来躲躲清静。” “反正你这样的宗室子弟都是要娶个世家千金的,你有没有心上人,试着相处,或许就喜欢上那汪姑娘也未可知。” 俞珩眉头一拧,“宗室子弟怎么了,宗室子弟就不能娶个自己心仪的女子啊”,他一夹马腹,飞快的奔了出去。 回了徐府,慕欢躺在明窗斋的榻上思绪万千,方才的事总在脑子里萦绕,眉生可都听见了,倒了盏茶奉了过去,小声说:“这肖公子可真是对姑娘一往情深。” 慕欢撩了遮在脸上的帕子,一翻身的坐起来,头倚在那床桅上,叹了口气,“眉生,这也说不好,不是有句话,叫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她心里对肖家能不能允了这门亲事还是惴惴不安的。 眉生听不懂什么意思,她只能看得出她家二姑娘好像挺愁的样子。 第十四章 五官街的夫人们 似从一场大梦里醒来,昨夜哭的太多了,还没睁眼便觉得头痛的厉害,慕欢低低的唤了声月蔷,支撑着坐起来,挂了帐子方才发现日已高悬。 “孩子呢?”慕欢赶紧起来洗漱问道。 “奶娘领着回去了”,月蔷接了漱口水忙又递上绿茶给慕欢润润喉舌。 “姑娘放心,今儿早汤妈妈和管事媳妇来请安时都被我打发回去了,说是您身上不好,给了牌子,放了银子,也没有大事儿,倒是今早儿伺候二爷时候他叮嘱过,别忘了提醒娘子去五官街。” “知道了,让外面备车。” 王府仍在丧中,只捡了一身素净衣裙,外面罩了黛色掐牙褙子,遮上青狐裘的斗篷,接了月蔷备下的手炉。 “娘子就这么上门?哪怕是亲妹子的乔迁之喜也不能空手去见三姑娘啊,她的脾气,说不准要怎么笑话您呢。” “二爷不是备好了么”,慕欢选了支累丝银凤簪。 “真是夫妻连心,二爷一早就吩咐濮阳,选了不少东西让备在门房,待姑娘出门就用车一起驮了去,说是有不少布匹缎子,几件斗篷兽皮,文房四宝和几套瓷器,对了,还一对漆背金花镜,纨扇子一对儿。” 月蔷是自幼就长在徐家的丫鬟,向来亲近,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慕欢正看镜子正衣不无惊奇的问:“你一副早就知道他们进京的样子?我昨儿晚才从二爷嘴里知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姑娘您是操心东院的事儿分了心,这几日京中都传遍了,那些平日里街上采买的丫鬟小子们总叨咕,说是明年上任回调入京的外籍官员们都被安置在了五官街的宅子里,赶着年前就住进去呢,眉生的男人不是肖府的旧仆嘛,他们还给五官街取了个新名叫‘下里巴’街。” 月蔷粗略识得几个字,不知道下里巴是什么意思,见慕欢脸都黑了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掩了嘴。 “奴婢可是说错什么?” “行了,本来就起晚了,若是再在屋里耽搁着,怕是去了都近晌午了。” 刚出二门还没登车,俞明鹭便唤了声‘二婶婶’追过来,后面还跟着马婆子和丫鬟青叶。 “二婶婶你可是要去五官街?” “是呀,我三妹妹今日随夫君入京,乔迁之日我得去帮忙。” “婶子我也要去”,明鹭摇着慕欢的手求,“母亲不让我去凑热闹,说我热孝在身,可我实在无趣,想着跟着婶子去见亲总不算失礼,求婶子了。” 慕欢看了眼马婆子,那老奴上前拜道:“大娘子实在坳不过大姑娘,想着有您带着也不会出错。” 嫂嫂也真是娇惯着孩子,体谅她深闺寡居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纵容些,便说:“那好,你只跟着我,不许乱跑被人寻了错处去。” 五官街听名字就知道原本住着武将居多,最早住进去的是个五官中郎将,之后又有不少禁军将领都住那。 新帝继位后将跟着七王爷起事的几个人都处置干净,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贬官出京的也有几个,所以那条街的府宅都空的差不多了。 新调回京的官员,在京中无宅邸的就都赏赐了这里的宅子,自然京中这几日讨论的都是五官街的新贵们。 慕欢还因为月蔷一早说的下里巴人生气,可想想西川那个地方,慕欢是去过的,对于繁华的京城来说,还不是下里巴么,一群从西川、朔州、瓜州回来的官员,自然被京中的这些地头蛇笑做下里巴人。 慕礼的宅子在五官街的最东面,要行过最最外面的三条巷,再折进去走到最里面一户。 路过的几户人家要么陆陆续续的搬,要么一看就是刚搬进去的,正在修整门楣台阶,挂灯笼,还有推着车过来专门贩卖的商户。 慕欢叫月蔷将车上的厚帘卷起,降下坠了青竹轴的白纱,这样即使不探头也能朦胧的看得见外面。 “娘子,前面有马车行过,路窄堵住了,您稍坐会儿。”月蔷在车下回道。 “二婶婶,你看那家是不是有宴请?” 慕欢看了眼还真是,怪不得路堵上了,原来是来往马车和行人太多。 “这些都是新入京的官员和家眷?”明鹭头贴近那帘子些,“二婶你看那户,笑死人了!” 慕欢随她眼神看去,只见住在后院的一户人家,赶着去参加前院邻居的乔迁宴,夫妇二人一前一后冒着冷风赶过去,缩头缩脑的样子。 孟九详——慕欢记得他,他生的黑面膛,铜铃大的眼睛,身体魁梧不似文官,活像个猛张飞,在西川见过的,是个详识律法又博闻强识的人,当年还只是个从七品州判。 因办起案子来铁面无私又被称青天大老爷,肖彦松是为数不多他愿意来往的人。 若是按照京中体面人家的规矩,即使住在前后院,也是要备了软轿各一顶抬过去,还没有一路小跑赶宴请的官员呢。 “真俗气,还有人穿翻毛兽皮的靴子,去了人家会把地弄脏的。” 俞明鹭嗤笑一声,“您看见那个娘子穿着新绿色寿字纹的衣裙了吗?”她掩嘴笑起来,“祖母都觉得那花色老气,上次库里剩下几匹旧料子要做鞋面儿,翻出几匹就有这个样式的,祖母都赏给马婆子了,也只有她那么老的婆子们才肯用。” 她这般样子让慕欢想起那晚俞珩生气,想必在长留候面前也是虚荣造作、贪慕富贵。 “可能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明鹭,先生没有教导过你,妇容不必颜色美丽,重在身不辱垢。” 又是这些无趣的女诫,明鹭撇了撇嘴,“听说这些调回京的官员都迁了高位呢,有的都做到三品,我看他们的家眷也不怎么样,都是又老又丑的,还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她手上是毛色极佳的白貂绒手捂子,挑着嘴角一脸得意说:“我若是做了王公侯爵府里的高官娘子,一准儿比她们要做得好,穿上最时兴的衣裙,画上最时兴的妆面,谈吐风雅,又怎么会不高贵的风中跑来跑去,难不成就她有一双脚会跑会走。” “那你先得去边关上、荒垦地上守个十载二十载。” 慕欢脸色不悦,冷声道,“你笑话的就是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四品官呢,你只看到她夫人衣着过时、容貌沧桑,却没见过她夫人持家有道,在西川那样的地方素衣粗食仍不分心,换作你,你能吗?” “熬了十几载,一腔赤诚将夫君从七品小官扶持到京中四品,矢志不渝,这般坚韧高洁,岂是京中那些日夜战战兢兢,恐被夫君休弃厌烦,终日只知迎合谄媚,与姬妾丫头争风吃醋的女眷们能比得了的。” 明鹭被呵斥的不敢说话,直到马车到了肖府她都只撅着嘴,心里却暗暗地骂“小官家的女儿,就知道替那些下里巴人的娘子说话。” 肖府——明鹭口中满是歆慕的三品大员的府邸,只是她方才还不知道,这个御史中丞的娘子就是她们要探望的徐慕礼。 慕欢下车时,徐慕礼已经站在府门前候着了,穿着一身有些年月的皮大氅,挽着发髻,只簪了一朵紫色的绢花,腕子上的对镯还是出嫁时的嫁妆。 她清颧消瘦许多,再不是那个十一二岁在明州府痛骂小妾彭氏的徐家小娘子,慕欢一时间眼眶泛酸,恨不得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聊表多年分离的酸楚。 慕礼眼睛还是那么亮,母亲曾说,她那厉害都在眼睛里,一副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怕的神采,她也瘦了,倒越发有几分父亲的模样。 她们到底长大了,经多了分离,见多了喜怒哀乐,什么都能平静的面对。 “二姐夫备了这么多东西啊,看来是知道我们赶路紧促,一时间备不齐家当。” 慕礼说话还是脆生生的,看着家仆一箱箱的往里搬东西。 “这是我侄女明鹭”,慕欢总算忍住了眼泪。 “果然是王府里的千金”,慕礼书信中知道这个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也是,她与慕欢距上次分别也有五六载了。 “我也有个女儿,若是你不嫌弃,就去见见她,只是她还小。” 徐慕礼吩咐身边的丫鬟,“带她去见姑娘,多预备些糕点吃食,家中虽繁乱也别怠慢。” 两姐妹拉着手转身往大门进,隔着门槛,慕欢一眼望去,肖彦松就站在院中,冬阳西风,负手而立。 他还是那么清瘦的身量,脱了官服一身粗布青衫,气质卓然,脸上也没有笑意,却双眸祥和的回望着她。 慕欢想起许多年前慕礼给她写过的一封书信,上面说,那日他们在西川重逢,在田间瓦舍,阡陌纵横中相遇,只是一眼,便觉这个男子粗布芒鞋也难掩风采和他的满腹诗才。 从他的目光里慕欢像是听到了千言万语,历尽岁月游弋。 一瞬,慕欢似又回到过去,过往恩怨年少荒唐都历历在目。 往事如烟,往时女儿待字闺中男儿萧郎未娶,竟都是嫁娶之事,她记得那时大姐姐刚出嫁…… 第十五章 登舸远嫁徽州 夏末秋初,赵家正式下聘,正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黄历上说——宜嫁娶、宜出行,总之诸事皆宜,更重要的是,从明州到徽州要走水路接亲,若是再推迟到隆冬,怕江水封冻,不宜行船,婚期赶早不赶晚。 慕欢还记得,赵家的聘礼十分的讲究,既贵重体面又不庸俗,比如聘礼必备的聘雁,赵家命能工巧匠定制了一对鸽血红玉雁; 还有必备的金银玉器,别人家都以钗环首饰为主,赵家就极有排场的抬了一堆金银器皿出来,看聘礼单子上一水的玉质胭脂盒、玉盏子、玉杯玉碟,最宝贵的是一套珍宝文房四宝,青玉为洗、银为笔管、洒金宣纸、堆叠珍珠的砚; 聘礼中的首饰也颇有心思,全是珍珠穿的项链,每一颗都大小相同,能挂在脖子上好几圈,取意长长久久; 以四季花卉为型的绢花共有六套,每套六种样式,取意六六大顺; 除此外的钗环戒指、镯子都是四或八为数,取意四平八稳; 还有锦帛布匹,有几种颜色明州府都几个人没见过,其中一种说是从波斯带回来的,唤作波斯蓝,上面还有一对花样别致的瓷瓶,听闻也是那里的手工艺人做的; 还有一种料子,如同纱线捻成的,极为梦幻,是海外带过来的,唤作蕾丝,那里的女人用来做裙子用。 赵家父子亲自来接亲,当年的赵明廷,虽是商贾人家的公子,却是个萧萧肃肃、清举文雅的模样,不愧是祖上读过书的人家。 说起话来也是和颜寡语的人,与大姐姐像是一样的脾气性格。 虽商贾之家没什么体面,可大姐姐总算是风光的嫁出去了,登船挥别虽难过,可也了却母亲一桩心事。 “娘亲,慕礼去送嫁最快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慕欢一边做些针线一边问道,天气也凉了下来,她在外面罩了层水碧色披风。 慕欢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让慕礼去送嫁而不是自己,按年岁来算她更沉稳些。 “是啊,路途遥远,你大姐姐也不能归宁,留着慕礼陪她日子多些,她也不那么想家”,佟夫人稍作静默又道:“还有,我也有私心,礼儿还没有定亲事,徽州有你几个舅父在,若有姻缘,也是个好机会。” “慕礼可知道?” “还敢叫她知道,也不知道她是没动婚还是年纪小”,佟夫人落了手里的棋,“我只嘱咐了你大姐姐,若她在亲友内眷里走动时带上她去,我对礼儿不求别的,只求一个脾性好的夫君,能软和她的脾性,若是碰见个炮仗,两人一点就窜!” 慕欢听佟夫人说话笑的肚子疼,她突然想起一句玩笑话,‘老实和尚敲木鱼,点一下念一句’。 “欢儿,母亲和秦夫人打算过些日子送芝兰进京,说来也巧,秦夫人的亲戚里不是有个侯府娘子,也有个女儿,因为是家中独女,没有姊妹陪伴迟迟不肯习礼仪,便想着选两个伴读,想带着你去。” 母亲的话倒是奇怪,慕欢住了手里的活计,“怕是想给芝兰寻婆家?” 慕欢到底聪慧些,佟夫人点了下头,“那位侯府娘子相中芝兰了,可能要聘她做儿媳,又多年未见,寻思借此机会相看一番。” “侯府相中芝兰,难不成肖老爷要升官了?” “是啊,打听到了消息,说是坐实了明年擢明州知州”,慕欢又猜中。 “哦?那刘知州?”慕欢问道。 “尚不知内情,官场本就波诡云谲,谁又知道呢。”佟夫人心里暗想,若是任上满了迁了,平调了也罢,若是被参了,贬了,前路晦暗。 世人都晓得富贵好,可富贵不都是险中求来的,嫁的平庸的夫君虽日子平淡,可也一辈子安心,佟夫人打量着慕欢心里暗暗地想。 “她府上入京那我去做什么?”慕欢又开始低头做活儿,“让秦夫人带着芝兰以串亲戚的名义去不就完了。” “京中放榜了,肖彦松虽未高中三甲,可榜上第六名足以为他谋个好前途。” 在佟夫人的沉默里,慕欢拿针的手渐渐的颤抖起来,唇紧闭着,又似口中紧咬着牙一般。 看来他还是择了高家姑娘,舍弃了自己,这结果她像是早就知道,却非等今天才肯认命,她不恨,谁人不是身不由己。 “那带着我去是想也给我寻个婆家?”慕欢声音淡淡的。 佟夫人看慕欢眼里噙着的泪,心里也不是滋味,可她也不能为了让慕欢死心,就把秦夫人那些难听的话说给她听,权当做没有缘分。 “我去!我一定得去!”慕欢忍回了泪,一滴都没掉出来,“我不去倒像是认定了肖彦松!” 她又突然哼笑了一声,表情淡淡的道:“我答应肖彦松等他一个夏天,也没有食言。” 虽是女儿在这世上除了嫁人别无他法,千家万家的父母都在筹谋一桩亲事,可佟夫人是极看重慕欢的,她的品貌、才学、性情,从不想折损了她那份骨气,不愿她终成世俗之中自轻自贱了的女子。 但又如何能救得了她?她常跟慕和说一句话‘这世道,女人向来救不了女人。’ “母亲,你别为我担忧”,慕欢看着佟夫人眼里的挣扎与绝望,她停了手里的针,“可还记得您最爱的那句诗?” “我若此生难得顺遂,我就学闻溪学堂的顾先生那样,侍奉母亲百年后,等房子被城西那小子收走,就去观里、庙里租借个房子,每日读读书、参参禅、笔墨赋闲。” “欢儿,母亲虽万事依你,可此去京中若真的有姻缘,断断不要错过才好。” 听她生了不嫁的心思,佟夫人着实担心。 千万别在肖彦松这里挫了锐气就心灰意冷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慕欢笑着点了点头,她才十五岁啊,望望她的人生,怎么也想不出要青灯为伴。 深秋,天彻底冷下来,慕和出嫁后半月有余,慕欢与肖家母女北上入京,至此之时,母亲身边只有一个慕宜陪着。 在马车上,慕欢握紧了傲雪梅花图的手帕,那是母亲为她绣的,临别赠与她,似如诉如泣的说着那句母亲最爱的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这一生真得就只能如花零落被碾为尘了吗?她甘心吗? 第十六章 满怀愁绪散星河 自明州出发,车载着女眷,上京得耗费上半个多月,路途也是遥远了。 秦夫人携着芝兰,又带了两个婆子与四书,慕欢只携了婢女眉生,有一众家丁护送着,算是浩浩荡荡一众人了。 “京畿繁华之地,不管亲事有没有结成,去一趟也是这辈子值当的事情”,芝兰颇为乐观的说道。 可她转念又不大高兴,“母亲说相看的是侯府的大公子,将来要袭爵位的,八成有什么缺陷,不然怎么会相中我呢?别是个病秧子叫我去冲喜。”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是,慕欢为她筹划道:“你去了先探探虚实,若是不好便在侯府里多出洋相,怕是这桩亲事也难成。” “他们呀,只会为我哥哥谋划,如今放榜还未派官就想着结亲,为他日后铺路。” 芝兰自小在家里就不如肖彦松那般受重视,只是盼她大了能寻个体面的婆家就好,府中一千颗心都投在肖彦松身上,到如今连她的婚事也得为兄长的前程做准备。 一提起肖彦松,芝兰忙掩了嘴,“慕欢,你这么聪慧,怕是早就看透了我母亲这次带你一起上京是为了给你也另寻婆家,求你怪他们可别连我一起恨了。” 慕欢握住芝兰的手,笑容里六七分落寞,“我自然不会恨你,不过若是真能此番得良人又全了你家人对你哥哥的期望,我还要感激秦夫人呢。” “都怪我父亲”,芝兰没好脸色,“母亲本来想,哥哥非喜欢你也不是不行,可父亲却骂母亲短视,好好地高家姑娘不要,那可是日后多有帮衬的亲家,又说你父亲不得体面,只会惹来笑话,这才再无转圜之地,他们这会儿还不敢告诉哥哥,只等到了最后硬要他听话。” 芝兰一跺脚,“要恨,你只恨我父亲,连我都厌烦他了,这次有望擢升知州,瞧他就越发的趋炎附势。” 芝兰如此的在背后说他父亲,想必肖伯父一定是嘴脸难看,慕欢知道,肖家怕是也逼芝兰不少,都是身不由己的女儿,都是可怜人。 马车突然停了,车下有婆子隔帘说话,“两位姑娘,到了一处客栈,大娘子说天黑怕是进不了城,不如今晚在这歇息,明日一早出发,中午便能入京了。” 慕欢与肖芝兰忙收拾了小几上的蜜饯果子,戴好遮面的帷帽,那婆子早已备好马凳,搀扶她二人下车。 “这客栈真大,没想到在此郊外竟有这么大的客栈”,芝兰抬眼望去,两层楼高,简直比明州府里大酒楼还气派,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这是京城近郊唯一一家客栈,所有入京的人都要在此歇脚留宿,自然生意昌盛”,秦夫人笑语,她二十几年前进过一次京,这间客栈还没这样气派,想必是生意愈发好就翻修了,居然架起了二层。 他们一行人多,肖夫人要开四间房,可这客栈今日恰逢有位显赫人物住着,都订出去了,掌柜的也颇为难。 “夫人,您也别难为我,我这客人可得罪不起,这两间房还是最后的,您若是再迟疑,怕是最后的也没有,天一黑进来的客官就只能住马圈下房。” 秦夫人吩咐张婆子先将两位姑娘送上楼去,楼下来往客人纷杂别生了祸事,自己也好留在此处与掌柜的再商量,能不能多匀出一间。 “母亲,您看,那不是我哥的那位同窗?” 众人顺着芝兰的示意看去,果真二楼坐着一位公子看起来面熟,只见他着练色提花缺胯袍,裲裆后露一截铅朱领子,犀角装饰的护腕,束金冠,按着一柄长剑,就是那些时日府上做客的俞珩。 “几位认得那客官?”掌柜的问道。 “哦,不甚熟悉,是家中老爷所识的旧友”,肖夫人怕失了芝兰的名声如此答道。 “这位客官就是定下客栈二层的贵客,若是能与他说上话,别说匀出一间,再匀一间也可!” 秦夫人有点为难,自己一个长辈不好上前去说话,领着两位姑娘也不好上前,派个小厮去岂不是没礼数。 慕欢见她为难,提醒道:“夫人,何不写了帖子送去,以伯父的名义,看他的作派也是个衙内。” 秦夫人点点头,吩咐掌柜在那雅阁边上上一桌菜,再命芝兰写了帖子令人送过去,只希望这公子还能记得与肖家有交情。 一行人在用屏风间隔出来的‘雅阁’用饭,落座不久俞珩便亲自过来拜见,好在他是个不倨傲的人,不然怎么会瞧得起亲自过来,只是她们当时都还不知道他是王府公子,只听肖彦松唤他宗璘,权当做是个普通官员的衙内。 “给大娘子请安,见过两位小娘子”,他始终未坐,立在那里拜道。 “公子,你怎么在这郊外客栈?”芝兰和慕欢已摘了帷帽。 “今日往附近的围场狩猎,一时尽兴,天色渐晚便留宿,明日入城,几位娘子是要入京探彦松兄?” 放榜好一阵子了,肖彦松得令留京待命,一看就是要派官的,肖家人自然欢喜,他眼色多流连慕欢几下,以为她是定了亲事来京探望‘夫君’的。 “我们是进京探亲的,不止来见彦松”,秦夫人道。 “要给公子道喜了,我哥哥家书上说公子高中探花,可派了官?” 俞珩谦辞,“得幸入了陛下青眼点了探花,跟肖兄一样,还待朝廷命,只等为国尽忠。” 他又看了眼徐慕欢,见她腕上带着那对换回去的喜鹊镯子,只是面上并无喜色,这姑娘一双眼睛生的极好,每遇她便是盈盈一剪秋水,脉脉望人不得语,见之令人欢喜。 慕欢忙将手收回怀里,用袖子遮挡了去,斟茶再不看他,却道:“可请公子帮个忙?” “小娘子说便是”,他想都没想就应道。 “方才掌柜说客已满,公子定去了不少客房,我一行人实在多,余下两间不够住,还请公子匀出一间来,我们也好挤一挤。” “原来是这样”,俞珩笑起来, “匀出两间,可还够用?” “一间就够了,方才掌柜的不是说还有两间自家人睡的,可叫下人去挤挤。”慕欢试探问秦夫人。 俞珩吩咐了小厮道:“去告诉掌柜的,将肖府的账划到我账上,不可怠慢了。” “这怎么好,这就叨扰的太多了”,芝兰忙阻拦。 “我与你兄长是同窗好友,既遇到了怎能不多照拂”,俞珩未再多叨扰,拜别告辞。 “母亲可知他是哪家的公子?”芝兰小声问询,慕欢其实也好奇着呢。 “当然不知,你哥哥也未多说,我得幸几十年进一次京,连那长兴侯府的人都认不全,哪还认得京中那些官中子弟,只是这位公子真是礼数周全,彬彬有礼,生的也相貌堂堂,要我看一定是显赫人家教出来的哥儿。” 秦夫人满口夸赞,这个同窗好友高中三甲,就是肖老爷也是极满意的,一看就是龙凤之辈,如今又是好个春风得意的人。 “那是自然,头榜的三甲是要殿试的,哪有姿容不堪入目的,冲撞了天子就不好了。” 饭罢,两个婆子伺候秦夫人和芝兰一处住下,慕欢带着丫鬟独住一处,慕欢认床,路上一连几日都睡得不太好,今日这间客栈倒还像样,她便命了眉生要了热水好生洗漱一番。 这会子换了新衣正坐在窗下望月,遍天的星星,也不知大姐姐在徽州新家过的如何,也不知只留下慕宜能不能照顾好母亲,慕礼若真的在徽州寻了婆家,她们姐妹要何时才能再见。 “唉!”她一声轻叹,“独坐不知身何处,满腔愁绪散星河。” 虽在别人面前要强,对婚事吹了强做淡然,可终究还是心里郁郁,不禁抒发了出来。 “不知小娘子有何愁绪?” 突然有人搭茬,吓得慕欢伸手关窗,慌乱中她只拉回了半扇窗子,只见窗上映了那人的影子,似乎正在她斜对面的围栏处坐了,她便不敢再伸手去关另半扇,再回头看,眉生在榻上已经睡得且沉。 她不搭话,那人便又问。 “可是思念肖兄?” 慕欢方才慌乱没听出来是谁,这会子听清了,正是俞珩。 她往后坐了坐,说道:“你不要乱讲,免得毁了肖家公子的声誉,他就要娶高氏女了。” 俞珩也是夜里睡不着,方才正披衣床下吹风醒酒,没想到就听到这一声轻叹满腔愁绪,想着她是个侃快的人便唐突出言,竟得了这么个回答。 当日离开明州,她不是还要等肖兄的,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姑娘这番上京不是来探望肖兄的?” “当然不是,我与肖公子有何瓜葛”,慕欢连忙否认。 “我来京中是长兴侯府为千金选中的陪读,我与芝兰此番上京是一样的。” 肖家姑娘肯定是来相亲的,俞珩猜得到,一样的?那她也是来相亲的? 看来肖家终于不同意与徐家的婚事,他早就告诫过肖彦松,家中认定的事才不会管他们。 他爹娘才不会理他有多恋慕徐慕欢,俞珩心下一阵的沉默,只为他们不能决定婚配而感到无奈,也在感慨自己被逼着娶汪氏女的困境。 她刚提的长兴侯府汪家,汪崇华上头就一个哥哥,难道想把两个姑娘都许给她哥哥?那可真是白瞎了这两个姑娘。 俞珩心里正盘算着,只听那半扇窗遮挡着的人说道:“夜深了,公子歇了。”一双玉手缓缓地伸出来,关了另半扇窗。 这夜,便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围栏边。 第十七章 长兴侯府 “这侯府可真大,足足有三四个家里那么大!” 芝兰偷偷掀了窗帘,便觉得满眼亭台楼阁,水榭花园,心里暗暗地想。 “京城里那么多皇亲贵胄,连一个侯府都这样气派,其他的真是不敢想”,慕欢原本觉得自己是学台府的千金,也是见过世面的,可刚进这侯府,她心中便觉得自己从前可真是坐井观天。 慕欢心里刚起一阵紧张,便自己压了下去,“怕什么,我们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学完便走,这侯府是大是小,是贵是贱都是他们的,何必往心里去。” 都是小轿,落了后两个丫鬟打起了轿帘,一个有了年纪,打扮既肃整又华丽的娘子上前来搀扶两位姑娘下轿,不免得目光上下的打量二人。 慕欢下了轿才看见,秦夫人、芝兰在她前面,还有一众丫鬟婆子跟着。 为首的娘子见两位姑娘都站定了,上前来说话,“府上大娘子请夫人和两位姑娘去兴安堂。” 那为首的娘子说话不疾不徐,脸上不见笑意却又不似老嬷嬷惯常的那般‘僵尸面容’,不卑不亢的气度,好像她才是压人一头的主子。 来这侯府毕竟是肖家的面子,芝兰引着慕欢随在秦大娘子的身后,跟着那娘子往东边去。 落轿的地方本就是一处后园,周遭都是山水林石,也看不出是什么个结构,大抵是侯府女眷住的后园,行了一二百米便见竹林后两三处高矮错落的楼阁,那婆子驻足道:“这一处唤作两盛阁,高的两个楼台是住的,矮的那一个是一处书房,夫人和姑娘往后便在此住下,一会儿给大娘子请安后,自会有人伺候你们安置在这里。” 穿了两道回廊,过了一处小桥,才进了另一处院落,正屋门口照旧两个打帘的小丫鬟,穿戴都是齐整素雅,模样都极为周正,不愧是大家的丫鬟。 兴安堂——匾上三个大字,慕欢猜应该是内帷的正堂。 “夫人,肖家的秦大娘子携着两个姑娘一齐到了!”不知道哪个丫鬟的声音软糯好听,隔着门口的纱屏传出来。 正堂没有人,隔着那一处纱屏,隐隐看见暖阁里头的床上有人。 “快带她们进来。” 三人被带进去拜礼,这位侯府娘子人还未见什么模样,倒是闻见她屋内的香,馨香的依兰清幽袭人。 “别多礼,快坐罢,这一路的颠簸,上些茶果来解渴。” 这位夫人的声音和蔼,慕欢和芝兰坐下后方才看去,是个四十有余的夫人,也不甚年轻了,却是保养得极佳,稍显富态的圆盘面容,肌肤白皙,双目清澈,丰满舒泰,还透着不可僭越的矜贵。 她的裙裾是靛青色的,露出枣红的里衣,蜜色的褙子,双翅金簪对插,既简明又华贵,单腕上带着翡翠双镯。 慕欢上下快速的打量了一下她身旁的一个少女,正坐在那里眼睛不断地也在打量她们。 和侯爵娘子有五六分相似的银盘面,双目精灵有神,虽无倾城之色却是明艳华贵,嘴角微挑,稍显优越自得,捧茶的一双手娇嫩无比,耳珰是两串对折珍珠坠,通身的紫色。 秦夫人与这亲戚远的很,只是有意攀附多年未断走动,上次见她也太久了,人变化的都认不出了,不像做女儿时那样苗条了。 “这便是我女儿崇华,家中没有姊妹,自幼孤单得很,记得你母亲提起过你,想着一处学习礼仪也是热闹。” 夫人爱怜的看了眼崇华,语气也是钟爱有加。 “芝兰有幸得表姨母垂爱,一同习闺学更是福分,民女自会精心侍奉。”芝兰恭谨的起身拜道。 “自家姐妹什么侍奉不侍奉的,你们住的双盛阁与崇华一个园子,离得颇近,日后一处玩耍也便宜,若是在这里住的有什么不舒适的,只管与我说,你们远道而来,觉得不自在可是我照顾的不周。” “一路从明州过来肯定是见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了,可得跟我细说说!” 汪崇华比慕欢和芝兰还年幼一岁,侯府中娇惯养着,看起来要更单纯的多,满心满意都在玩乐上。 “看看她们,倒是早就熟识一般,也罢,不留你们在这里拘束着说话,去你院子里坐坐,日后要常一起读书写字习闺学了。” 马夫人爱怜的抚了下汪崇华的背,示意沈其昌家的把三个姑娘带出去,留下秦夫人两人自有话说。 “去我那也怪腻歪的,不过你们两个来的真是时候,明儿长宁王府有菊花会,王妃请我家过去雅叙,母亲应该会带着你们去的。” 汪崇华坐在园子里一处秋千上边荡起来边说道。 “京中每年都举办花会,几位娘子轮流举办,前年是我家,在节后开春办了场万梅宴,去年是齐王府,六月天的荷塘泛舟,一年赛一年的有趣!长宁王府的园子修的最为巧致,等明儿你们就开眼了。” “也别只我一个人说,你们家中姊妹平日里都有什么消遣?”汪崇华问她二人。 “我家中姊妹四个,平日都是对弈抚琴,针织诗画为乐。” 汪崇华直摇头,“你们也够无趣的,也是从不出门吗?” 芝兰想了想道:“每年倒是有一场裙幄宴,于清明或乞巧,再者就是偶有人家举办斗花宴席,去寺观也是母亲长辈们带着去才行,元宵节耍灯也热闹。” “阿嚏!”汪崇华掩着扇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沈其昌家的赶紧上前劝道:“姑娘还是别坐在这风里了,入秋容易着凉,明儿还得去王府看花儿呢,一早儿夫人让给姑娘做新衣裳,裁缝都领进来了,说给两位姑娘也一并做两身!” 女儿都爱美,一听做新衣服,汪崇华起身,新约地拉着芝兰两人往两盛阁去。 …… 汪崇华在这留了一下午,摆了晚饭才回去,慕欢跟芝兰住在东边的楼台里,由四书眉生和李婆子陪着服侍,秦夫人带着另一婆子在南边的楼台住下。 “不愧是侯府,外面榻上铺的都是锦缎的褥子,被子上绣了好大一只孔雀,单这丝线怎么也得几钱银子。” 眉生边铺床边用手捋着那锦被,真是好物件儿。 慕欢沐浴后换了家里带来的棉布料子的寝衣正拆开头发,用黄花梨刻纹的小梳子一下一下的打理自己的发尾,眉生铺得了床过来伺候,见妆台上摆着一个极精致的胭脂盒,打开来看色泽白如雪,竟如羊脂牛乳一般。 “姑娘可认得这是什么?” 慕欢近了闻一下,淡淡的清香,“想必就是太真红玉膏,听说京中女眷盛行用它来保养,洗面后敷上,肌肤会如红玉莹润。” 眉生眼睛都瞪大了几分,知道是稀罕的东西,给慕欢用了点在脸上便放下再不舍得拿起来。 主仆二人正说话,只听有叫门的动静,听着像是四书,眉生过去开门,天色几乎全黑,慕欢隔着那一层纱屏囫囵的看着芝兰和四书一同进来。 “还怕你睡下了,过来说几句话就走”,芝兰也卸了妆容,只穿了件挡风的水碧色披风,慕欢拉着她往坐床去,给她斟了杯热水。 “刚才我母亲让一个妈妈过来说,定了明儿带着我俩一同去菊花会,让我俩早些休息明早别起晚了。” “这也值得你亲自过来一趟,让四书来传个话就是了。” 眉生已经带着四书往外面坐着说话去了,芝兰瞄了一眼,说:“今儿母亲跟马夫人说了一下午的话,说见你生的模样好,脾性也不错,倒是想了两个合适的人家,一个是京中一个李姓的参将,年岁长些,正踅摸好人家的姑娘续弦,最爱那书香门第里的,还一个是长惠王府上想纳个侧妃,明日这两家可能都会去王府的花会,你若是有心就留意一些。” “若是你,你怎么选?” “这…”,听她反问,芝兰一犹豫,“一个是正妻,一个是侧室,虽不如侍妾低贱,可也终究不是正室,但长惠王府又不是寻常人家可比肩的。” 自己的事情自己都决断不了,更何况别人呢,慕欢握了芝兰的手起身送她,“替我多谢秦夫人。” “我母亲也是看中你的,听了这两家还过得去才应下来瞧瞧”,芝兰怕慕欢多心肖家随意寻了人家来配,特地又说了这一句。 送别了芝兰,眉生见慕欢去书案前研墨执笔,想必是要写书信回明州,就劝道:“姑娘,天色也晚了,要不明日再写,今日乏累早些歇了才好。” “不写完这些心事,我又怎么睡得着呢。” 眉生知道再劝她也不听,取了披风给她穿上免得着凉,又点了那一排排的灯烛,沏了壶金菊花茶。 那花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还是大姐儿未嫁前晒干放在罐子里的,一路上已经喝下一半,味道微苦却也降火,慕欢见那玻璃盏子里又复活了的菊浮浮沉沉,心绪不宁。 第十八章 正是看花天气 京城可是真大,车马从长兴侯府出来都走了这会子了还没到地方,慕欢隔着马车的窗纱去看外面,果真是京畿繁华之地啊,仿佛是画上的天上街市才有的繁华与祥和。 路过长宁王府正门,阔气庄严的门楣,还有带着刀的府兵守卫,看那高悬的匾额,看那鎏金的朱红大门,看那高的近小腿的门槛。 若不是进去看看,还真是一时想不出里面能有多少的荣华富贵呢。 想起昨晚芝兰说起的长惠王府,同为王府一定也是这般的阔气,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即使是做侍妾丫头也要削尖了头进去,只有如同槁木死灰的心才能对这富贵不入眼。 马车缓缓地慢了,长兴侯府的车轿淹在车马队里再不显眼,只排着队往王府两个角门去。 “我听说府上世子今天骑马过来,没准你还能远远看上一眼。” 芝兰脸上一下就红了,用手捅了下慕欢的腰,“你也来打趣我!” 看她这神情肯定昨晚秦夫人就提醒过芝兰。 “见一见也没坏处,你当真愿意盲婚哑嫁,直到洞房花烛都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品行相貌?” 慕欢伏在她耳边悄声问,“可去差人问过,这位公子喜好什么,爱诗爱词还是善书善琴?日后你们也能琴瑟和鸣。” “你呀,还是先操心自己”,芝兰脸上愈发绯红,“今天长惠王府的太妃可也在呢!” 今日这盛会,她二人本就是随侍崇华来的,没有带服侍的人,只站在崇华身后一左一右,一齐被几个婆子仆妇拥着进园子,那些仆妇本一心伺候汪崇华,并不太理会她二人。 这长宁王府要比长兴侯府还大,光是这赏菊的园子就一眼望不到边,栽种着百十来种品类。 连明州上元节的灯会都未必有这里热闹,她二人谁都不熟只能讪讪的站在一旁,又不愿真像丫鬟似的跟着汪崇华,任她不安分的一会儿就跑的没影儿了。 赏菊的各府都是熟识的,不熟的也有相互引荐,彼此坐在一处赏花品茗,或是有一处作诗吟赋,女眷们折花相互戴着嬉闹,她二人倒是孤零零的,跟谁都玩不到一起去。 “穿薄柿裙红梅褙子的可就是你说的那个?”一众夫人绕过回廊路过园子往正堂去就坐,老太妃忙拉了身后的马夫人问道。 见老夫人眼里有了悦色,马夫人连连点头,“是个模样好生标致的,比起前几日媒婆来跟我说的要强不知多少倍。” 马夫人见长惠王府的老夫人夸赞有加,只觉长了脸面。 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有些识人本领的,一见徐慕欢就知道她行,若是将来真在长惠王府获宠,于长兴侯府也不是坏事。 “我看着她是个好生养的体格,面相圆润有福气,听我本家亲戚说,这个女孩子精通诗文,家世清白又相貌端丽,若是老夫人有心,我倒是愿意去问问,刚到及笄之年还没定亲。” “别问来问去的,就今日,你让她到身边来说说话,我也仔细端详端详她才好。” 长惠王是老夫人的儿子,已娶正妻和一个侧妃,但都子嗣不旺,膝下只两个女儿,所以老夫人才又踅摸女孩子。 只是这长惠王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只是爱那容貌美,更偏爱性情娇才情佳。 府中一正一侧都是这一流,但都身体单薄弱柳扶风。 正妃过门后怀了几胎都没站住,站住的还是个姐儿,侧室因血亏又病了有大半年还无好转,所以一见慕欢是个好生养的体态,丰神毓秀的模样,心下便欢喜。 慕欢这会子自己眼睛都不够瞧,哪里知道别人正打量她议论她,与芝兰正尝着菊花做的点心。 “两位姑娘,夫人请过去说话呢。” 马夫人身边的婢女星儿过来做了个福,领着两人往长宁阁去。 慕欢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老王妃,那会儿老王爷还没过世,她还是长宁王妃。 满屋子女眷,都是有些位分的,身边立着伺候的大都也是随行来的媳妇,不似寻常丫鬟,穿着打扮到气度风韵非寻常女子能比。 马夫人坐在左下首处,正位坐的一个是长惠王府的老太妃,一个便是长宁王妃,慕欢与芝兰一齐作礼。 抬头看她时,她高昂着头颅,目光清贵,目无下尘,挺直的脊背,微抿的唇略薄,不怒而自威。 长宁王妃也看向她,四目稍瞬对视,慕欢觉得不礼貌,便垂了眼眸做谦恭姿态。 这就是方才马夫人说的那个姑娘,长宁王妃快速的打量了她一眼,明艳不妖冶,只是眉眼妩媚多了些就失了端庄,体态风流又闻颇有诗情,这样的女子做侧妃妾室倒是合适。 若是正妻正妃,与家中哥儿整日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哪里还有上进的心思。 长宁王妃不喜欢老太妃可喜欢,唤了慕欢上前,拿了她的手来端详,又见她相貌极好,在这京中贵妇眼里,选正妻跟选侧妃那可是不一样的标准。 若是长宁王府选正妻,非长兴侯府崇华姑娘这样的出身家世,加上端庄肃整的相貌,淑德懿行才好。 至于侧室,但凡好生养,家世清白也可,重要是讨人怜爱,乖顺守礼。 “是个好孩子,可习了闺学没有?” “回太妃,家中学过些,终觉简单,如今在侯府侍奉汪家姑娘有幸跟着再学些。” 声音也好听,答起话来也是伶俐,老太妃恨不得要今日领回去就入了门才好。 “我府上就一个儿子,我是最喜欢女孩子的,平日里陪我说说话,做做针线也好,见你相貌好又伶俐,改日叫马夫人带你去我府上转转。” 慕欢与太妃说完话儿便与芝兰一并退下去,老太妃直盯着她的背影儿看,都说屁股大好生养,她眼神因为年纪大不太好了,为的也是看仔细些这姑娘的身段。 “刚才内个穿天水碧的女孩子可是给安哥儿选的娘子?” 听长宁王妃小声问,马夫人点了下头,他两家的姻亲是没有戳破的窗户纸,谁都心知肚明,所以王妃更关心肖芝兰。 “肖家的女孩子也算与我有点远亲,他父亲要擢升知州了,我邀她上京来陪读,也好见见她。” 虽然家世配不上,可想想长兴侯府的汪崇安是个什么人物也就不挑剔了,能选个秀外慧中,温柔贤良的官宦家女子还求什么,何况他哥哥可是今科进士。 提起汪崇安,长宁王妃倒是叹了口气,他两家是姻亲倒更是同病相怜,生的两个长子都不成器,汪崇安是个好色风流的纨绔子弟,他王府的世子俞璋也是如此。 外面更难听的话还有呢,只是不好意思提罢,好在王府还有俞珩这样一个成器的能宽宽心。 王妃还能有所依仗,可侯府呢,就剩一个崇华了,若不是汪家是太后看重的一脉助力,也算不上什么好亲家。 “程娘子肚子还没见动静?” 马夫人也试探的问,他家世子俞璋也成婚四五年了,就膝下一女,未免子嗣单薄些。 “凭他闹去,我有珩儿也就不操心他了。” 京城谁不知道俞璋,她还偏提,若是别人家也罢,为了看热闹,她马夫人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家不就一个。 一提起俞珩,马夫人真是满面春风,那可是新科高中的探花郎,好一个乘龙快婿,一连道了三个好,“若是能三喜临门那就更好!” “我可听说,户部有官缺,正议要遴选呢,哥儿如此的才德,若有举荐就不必像那些外派的官员,尽往那些偏僻的地界去历练,熬到多少年是个头。” 马夫人又开始仗着老太后的关系在王妃面前充大,她是深知长兴侯府作为娘家能给崇华挺起腰杆子就是这一点。 陛下虽壮年,却圣体不健,太后除了陛下,身下还有四子、七子,朝中终日变幻莫测,可都逃不过太后稳坐后宫,不动如泰山。 王妃听出了画外音,满意的点了点头,若是能一派官就留京,还在户部补个肥差,那可就是老天保佑,也不枉她费尽心力的与长兴侯府结这一门亲。 再说慕欢二人从正堂出来。 “你看这菊开的,竟像是牡丹一般”,芝兰手边一株何其茂盛。 “你怎不知这菊的品类就叫白牡丹!” 崇华的笑声打断了这边的清静,她不知从哪里开心回来了,摇着帕子脸上粉嫩如沁了胭脂般。 “你二人也不跟紧了我,方才遇到卓姐姐她们,非拉着我死灌了两盅,我脸上都烧起来了”,汪崇华接了香盒奉上来的一大盏茶喝下解渴。 “芝兰姐姐,我兄长今日也来,你随我去偷偷看上一眼如何?” 芝兰双颊羞得通红,“你吃醉了酒就拿我逗趣,我不理你要去赏花了。” “你看看,她还害羞了”,汪崇华拉着慕欢和婢女粉盒笑起来,忙让香盒拉住欲走的芝兰。 “你还真得谢谢我,我刚吃了两杯头晕得厉害,王妃遣了两位嬷嬷带我去后园屋子里歇会儿,换身衣服散散酒气,如果你跟着我一起,绕过那边假山的小路,各位公子都在亭子里作诗饮酒呢,你我坐上软轿远远的看上一眼,也不算没规矩。” “你就随她走一趟”,慕欢也怂恿,芝兰半推半就的跟着去了。 一帮婆子丫鬟簇拥着去,就留下慕欢一人,她托腮看着那白牡丹发呆,突然一只调皮的蝶儿飞入眼帘,翩跹起舞般地绕着她飞来飞去。 慕欢抬了扇子扑它一下,那蝶儿走了又回来,直到逗她起来,一路往东边假山去,可惜它飞高了飞走了,慕欢摇着扇看了会儿才觉得累出一身汗。 眼前置了几架的菊花,旁边还一处地势高用来观景的楼台为靠,拾级而上,路过楼台窗前,本想去花丛里的亭上坐坐歇脚,慕欢突然听见不好的声音。 她受惊了般住下脚步,细细听了那细微的响动,竟是女子哼唧的声音,还有男子玩笑声,她也是知晓些男女之事的,一瞬就明白了。 回头想从那山石小径下去,石上苔草滑,脚下一个趔趄竟扶了一把那窗户,木窗的声响惊到了里面欢娱的男女。 慕欢吓得脸都白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竟有人拎着她的胳膊拽了她一把。 “谁!” 被惊扰的人推开了点窗户喝道,四下没见着人又阖了窗户,只隐隐听见里面一男一女对话,“大白天的,都怪你猴急猴急!被人听了去。” “管他谁呢,小娘子你快从了我!” 接下来就是白日里不知羞臊,颠鸾倒凤的声音,慕欢别过头去两颊羞若云霞,又看了眼拽她到窗后拐角处的人,唬了她一大跳,竟是个男子,她还以为是哪个机灵的姐姐救了她。 “怎么是他”,慕欢看着俞珩心里嘀咕。 俞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慕欢一路往里去,离往园子方向更远,“公子快放开我!” 她脸上不知被刚才羞得绯红,还是被他牵了袖子急的生粉,眉目微蹙,粉唇轻咬,好一派怯生生俏生生的模样。 “我这可是救了你”,俞珩向后退了一步,倚在那墙上抱臂看着她,“从这边林子里的小径下去就是绕回园子的近路,别再往亭子那里去了。” “肖姑娘和汪崇华呢,怎么留你一个人乱跑?” 慕欢理了下耳鬓和松了的耳环,眼神瞧了他一下,还有些恼他方才牵自己,“崇华吃醉了,往后院去歇着,芝兰陪着过去。” 她静下来,一双桃花目,微撇了下唇角,朱色的口脂涂的上下两片唇如红绒一样柔软,说话也是略作期期艾艾。 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美的肆意,美的外露,即使这样安安静静的,她灼灼艳如桃李的丰美也能勾的人眼睛一刻都不想从她身上离开,可又不敢上前去,怕这如火似焰的美能灼的你灰飞烟灭。 “想看看汪崇安什么样”,俞珩眉眼一低,往后院去正好路过亭子,汪崇华有嬷嬷伺候何必拉着肖芝兰,这心思猜也猜得到。 桥边亭子设了诗局,唤他去他觉得无趣便没过去,闲逛到此竟遇上了这小娘子听他大哥的窗根儿。 他喜欢跟这个小娘子说话,她们明州人口音好听?或者她说起话来声音好听。 “公子……可知道汪崇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欢也是替芝兰打听一番。 他像是一哂而过,“刚才那楼台里寻欢的是我大哥,这王府的世子,你见他这副德行,京中能与他比肩的就是长兴侯的汪崇安了,你问我他的为人,天字号的少爷,纨绔登徒子!” 她那张粉嫩如春桃招摇的脸上飒白起来,敛起了神情怔在那。 “肖姑娘是彦松的妹子,我不会在这事情上玩笑。” “猜的没错,京中这样的勋爵人家,哪个不是眼睛生在头顶,如果不是万般无奈怎么还会看上我们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 慕欢口中讷讷。 “重要吗?”俞珩浅笑,“比起他未来承袭的爵位,为人重要吗?” “若是不重要,还嫁什么人,嫁了庙里黄金塑身的像岂不更好。” 看她伶牙俐齿的,“你想的这样透彻,不是仍来了京中相亲?” 听他语气里带着讥诮,慕欢拿眼瞪他,俞珩见这小娘子带有愠色也不气,反而回望她冷下的眉眼。 “我若为男子,能像公子搏功名挣前程也是有底气的,我也做的不比你差,奈何我是女儿身,不由自己,不想拖累爹娘才来,可也不是任凭公子讥诮的,你爱怎么把人往坏想随你,我有我的高洁品行,不与你争辩。” 欸!她倒是解气的骂一通走了,俞珩看着她隐在稀疏林子里的身影目光含笑。 她这不肯屈折的性情,不桡不诎的脾性可不适合攀附。 那些唯唯诺诺乖顺听话的深宅小媳妇她可做不来,她是个倔的,梗着头不肯低的脾气,从当铺初见俞珩就知道。 第十九章 日晚倦梳头 打长宁王府回来后两日,慕欢和芝兰各怀心事,傍晚用过饭,秦夫人带着两个媳妇过来送新衣裳,各做了两套,慕欢一件石榴裙,一套丁香色,额外做了件铅朱的斗篷,里子镶了猞猁皮毛。 芝兰一套荼白绣了兰花的,一套琥珀色百褶裙配昏黄袄,水色镶毛斗篷。 一齐送衣服来的媳妇道:“夫人见姑娘进府时穿了件凫靥斗篷,好看虽好看,可终究在冬日不怎么落大雪的明州穿穿还行,这京中怕是要冻坏了身体,特地叫赶做了两件厚的。” 秦夫人看着慕欢换上了石榴裙连连夸赞,“你果然是穿这红色的最好,今日马夫人还与我讲,改日要去长惠王府做客,老太妃是要你一并去的,她在菊花会上见了你就喜欢的紧。” “芝芝,你脸色怎么不大好?”秦夫人一转头见换了新衣裳的女儿脸色憔悴,忙说:“若是水土不服,这几日别去上课罢。” “无碍”,芝兰拂了母亲的手,歪坐在坐床上还是没精神。 “罢了,留你们姐妹自己说话。” 秦夫人没多心,只当芝兰这几日累,便带着两个媳妇一并回去歇下。 秦夫人一走,歪在那的芝兰眼泪便落了下来。 “看你这样怕是也有些谱,”慕欢过去,窝在一处小声说:“那日花会,我听说汪家少爷可不是个良人,我怕俞珩骗我,便又让眉生使了银子出去打听,不过还没个准信儿。” “你也有耳闻是不是”,肖芝兰直流眼泪,“那日王府花会,我留了个心眼儿,让四书跟在随车的下仆里,在府外候着时四处打听打听,四书用一钱银子从一个跟车的粗使婆子那听说,汪崇安是个登徒子,无智无能也罢,还是京中出了名好女色之流,府中买进来多少女使丫鬟都不够他祸害的,唤他做!说是有气性的穷人家女儿都不肯进这长兴府!” 慕欢心里惊惧,脸色又白,“他比尤长志还要不如。” “我可怎么办?”芝兰哭得越发厉害,伏在慕欢的肩上抽噎,“你看母亲的样子,多欢喜,若她本就知道汪崇安的为人还这样,我岂不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慕欢揽了她的头心里凄然,“如今正是派官的节骨眼,若得了侯府的助力,你哥哥肯定青云直上,我怕他们心思也在那上更多就顾不得你。” “我可怎么办!” 芝兰此刻心力交瘁,那日相貌倒还满意,虽远远看上一眼,也知是个挺拔出落的,但一听闻这样的品行,未娶正室便纳妾买婢,整日乌烟瘴气,她又是位卑人轻,还不得被欺辱死。 “要不你去求求秦夫人,跟她讲明厉害,让她可怜你一场,你是她的亲骨肉啊。” 芝兰只顾着哭,泪流成河般,两条帕子都湿透了,“如果她铁了心,知道后岂不是要对我更是严加看管?”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认命”慕欢也被引下泪来,“可你从这里跑了又能何处安身?” “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嫁给了这样的人。” 慕欢与她最是要好,她们两个想的也是一样,熟虑后说道:“好在咱们知道的早,你也别只顾积郁,想想法子躲过这一劫。” 慕欢连忙起身去行李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在了芝兰的怀里,嘱咐道:“这是从家里出来时母亲给我的,你随秦夫人出门必是不带盘缠,如果真到了绝境,你带着这些钱跑走,哪怕找个庵,女学书塾避避难也是好的。” 她又转眼想了想,“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联系上肖彦松,他为人刚直,不会看你流落不管,他到时已成家、为官,收留亲妹替你寻户婆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芝兰看着那鼓鼓的荷包,心里酸楚,慕欢如此拮据了,为了她尚且肯拿出这一包银子为她谋划,可母亲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见她愣愣的就知道流泪,慕欢抱了芝兰安抚,“别怕,总会有办法的。” 都说这深宅大户乌七八糟的事情最多,为了芝兰的事情慕欢半夜都未安枕,直到后半夜困极了才睡去,晨起后眼底略有青色。 翌日早上,眉生给她上妆时还念叨,“姑娘眼底青了许多,晚上睡的可是不好?明日我去要些香来给姑娘安安神。” 慕欢未语,也只拿了粉来遮。 慕欢芝兰面无笑意,汪崇华却是满面春风,此番去长惠王府是做茶,长惠王携客与老太妃邀来的女宾同席,邀客中有俞珩,能见到他,汪崇华自然欢喜。 两府有意多撮合他二人见面,凡请了俞珩的局,汪崇华能来的都请了她去。 这会子天气彻底凉了,不宜在外久坐,便选了王府一处回燕坞,因檐下几处雀窝得名,偶有飞鸟来来回回,敞开四面窗户用卷席半遮冬日疏疏落落的阳,置炉火烹茶,因有地炕,坐着十分暖和。 府内一个侍妾精通烹茶,一双柔荑素手表演茶艺,慕欢与芝兰落座在崇华身后左右。 对面便是长惠王与俞珩、汪崇安及一面生的男子,言语中听得,似乎是王爷的妻弟,听王爷唤他博艺。 汪崇安若是不知为人,看去还是个伟壮的男子,眉目有神,可这会子只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慕欢无心看什么长惠王,只摆弄手里的杯低眉垂目。 “这是积年的雪水?还是露水?”博艺尝了第一轮茶问道。 慕欢默默摇了下头,这是甘泉水她喝得出来,母亲酿酒对水也颇有研究,毕竟好水才能出好酒。 “见姑娘摇头,可是能喝出来?”那侍妾突然问道。 侍妾一问,所有人都看过来,原来是跟她说话,慕欢忙提了精神不再魂游。 “可是泉水?入喉有泉水特有的甜。” 她今儿穿了身丁香色,苍蓝色诃子,一对珍珠耳坠子,螺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俞珩看她这会子倒温柔端庄起来,全然想不到那番泼辣劲。 “正是”那侍妾道:“枫林谷里的醴泉,秋日最为清冽,也不怪这位相公,有人说枫林谷的泉最不像泉。” “这也是泉水,姑娘可能尝得出来?” 那侍妾分明对慕欢的品茗的功夫起了好胜心。 “茶圣说虎丘寺石泉号称天下第五,我虽拙笨也尝得出来”,慕欢落碗答道。 “小岱可是我府上的茶将军,姑娘若是行家何不茗战一番?” 长惠王爱茶,佘氏是他的爱妾,他本没有注意到坐在后面的慕欢,这会子一偏头看去,竟是个形容明艳的小娘子,好一副倾国倾城貌。 慕欢收敛性子道:“家中母亲闲来酿酒自娱,对水知道一二,粗浅如此,哪敢与娘子茗战。” 佘小岱只听王爷的,不管慕欢是否应战,新传了一轮茶,“烹茶,候汤最难,水也最重要,今日姑娘若是能猜准茶汤来自何处,小岱便甘拜下风。” 众人皆注视,慕欢不好败兴,微点朱红的唇在白瓷的碗上抿了口,细嗅气味。 “宿露清香,哪怕是用鲜嫩的洞庭山茶也难以遮掩,屈子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这宿露若不是从木兰上采下的倒也可惜了。” “我怎么一点也喝不出区别来?”汪崇安捧着茶碗道。 长惠王和俞珩皆全神贯注的看着慕欢尝第二碗茶,两耳不闻所有事一般。 “这是井水,可惜微微硬了些,入喉不够绵醇。” 第三碗时,只见她朱唇微翘,“真如荈赋里说的,明亮似积雪,光彩如春花,像是溪水。” “慕欢佩服佘娘子,三碗茶三种烹茶技巧,沫饽堆积咬盏一流,雷响茶的焙烤火候恰好”,她虽小胜,可做茶的功夫万难及人家。 “姑娘才是厉害,竟都尝得出来”,佘小岱最后传了一轮茶给众人。 “这…是什么水?”慕欢真得没有尝出来。 小岱袅娜掩笑,“看来妾身险胜了,这是积年雪水,想着姑娘从明州来,那里素无大雪,自然最不熟知的便是雪水。” “狡黠!”长惠王朗笑点了点佘小岱。 做完茶也到了午饭点儿,王府留饭,长惠王道:“母亲近来斋戒吃素,故今日府上备了菽乳宴,为了烹茶特地运来的水还余下些都磨了菽乳,诸位尝尝今日的菽乳如何。” 说罢引了众人向一处楼台的二层花厅去,回廊中俞珩得了与慕欢说话的机会。 “觉得长惠王如何?” 慕欢觉得他语气酸溜溜的,眼神搭了他一下,“温润如玉,一表人才。” 这也是实话,虽这长惠王快到而立之年,气度相貌可是不错,虽不如他青春年少,可也是个翩翩公子。 “那你就不看看别家了?” “珩哥哥,你们两个认识?”汪崇华见他二人说话,挤到中间问道。 “慕欢怎么会认识公子,因公子与肖家哥哥是同窗好友,得幸见过一面而已。” “我想也是。” 汪崇华从未想过她的姻缘会生枝节,也更未想到自己的情敌会是慕欢这样身份的女子。 在她眼里,慕欢再美再妩媚动人,再会烹茶,也比不过她身份地位能给俞珩带来的助力有用,除非他是傻了,才会为无关紧要的丢了自己的前程。 “一面?” 他与慕欢错身时,别过头斜眼看过来,低声说:“数数我也帮了你许多回了,金簪兑玉镯是一桩,城郊客栈一桩,菊花会上又一桩,还有湖上行令,也是一桩。”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不记得了? 慕欢剜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公子操心自己的姻缘罢,管我做什么。” 第二十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这些日子侯府里的姑娘们心情都不大好,芝兰终日恹恹的,慕欢思念家中,日夜盼着明州快来家书,而汪崇华更是心中烦闷,这会子正在自己屋子里头生闷气。 “你到底有没有打听清楚啊!” 婢女香盒哄道:“奴婢从二公子身边的小厮濮阳口里打听的,错不了!说是这几日二公子忙于应酬,陛下有心年前去虎贲营犒劳将士,知道二公子文武全才,便召见陪驾,这才没工夫来府上拜见。” 汪崇华将手里的帕子一甩丢在地上,努着嘴儿不快,“陛下去虎贲营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既回来又不来府上,每每都是我打听了他,再央着母亲带我去见,他怎么都不爱来找我。” “姑娘,哪有未婚男女终日见面的,二公子也许是害羞呢”,粉盒捡了帕子哄道,与香盒递了个眼神。 “就是就是,二公子定是乏了在家窝几日,过些时日就来府上了,到时候姑娘不就见着了。” 汪崇华双手托着脸还是不开心,“千盏楼办诗会,我哥哥昨儿凑热闹还见了他,你们少哄我!” 她仰身躺在床上,鞋子也没脱,“你们俩去请母亲来,就说我憋闷病了。” 香盒粉盒从钟翠苑出来往兴安堂去请马夫人,崇华姑娘闹脾气,也就马夫人制得住她。 “你哄她做什么,还不如就告诉她实话!” 香盒斜了眼粉盒,“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敢那么说还逃得过一顿嘴巴,二公子本来就不爱来府上,都是咱们姑娘巴巴的去找人家。” 粉盒谨慎回头瞧了眼身后,耳语与香盒说:“我可听说二公子与长宁王妃闹了好几起儿了,从科考前闹到现在,就是不愿意娶咱家姑娘,前段日子二公子出京也是为了躲清净。” “婚姻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有着太后的面子,长宁王府也不敢不认这门亲”,香盒撇了下嘴,“我现在倒是怕跟着姑娘一起嫁过去。” 听她这样讲,粉盒倒是笑了,“二公子是京城最出众的哥儿,今科探花郎,文武双全,给他做通房还不乐开了花,有幸得了个名分那就是烧高香!” “死丫头想得美”,香盒伸手掐她,将她拉的更近了,说:“咱家姑娘才不不会让呢,当宝贝似的捂着,倒是王府里的大公子,可是跟咱家大少爷一样的人,我可怕被他盯上,倒不如年纪到了出去,落得干净自在。” 粉盒听她这么一说,连连点头,脸上还有惊惧之色,“那日我去名芳园办差,小径上碰见大少爷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吓得我后背都出汗了,就怕像金坠姐姐那样被他瞧上。” “所以啊,我也快到年纪了,等到姑娘出嫁前,我就跟夫人说要出去,她也不会强留我。” 两人叽叽咕咕一路到了兴安堂,马夫人正在内室休息,听说是二姑娘的事情,婢女被看忙进去请示。 “夫人,姑娘身子不爽,像是憋闷出病了,要不请夫人过去瞧瞧?” 这招数使了多少回了,从小使到大,就这么一个没心机的孩子可怎么办,马夫人坐起来,被看忙过去穿鞋,“前几日雅叙应酬多些她神采奕奕的,这几日在家里学规矩读书她就又犯病。” 嘴上叨咕,可还是宠爱非常,披了青狐内着素绸的斗篷要往钟翠苑去,星儿忙唤了门外的小丫头赶紧备步辇。 马夫人一进内屋,见桌上扔了本书,书案上笔墨未动,人正在里面仰面躺着,瞄了眼叹气,“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又要说你不乖,禁足你一两个月习闺学,到时候可去不上元宵灯会。” “母亲,若是您今日应了我,我保证一直都乖乖的,直到元宵灯会都不惹您生气,可好?” 汪崇华坐起来抱住马夫人的手臂哀求道。 “你又要做什么?” “我想去千盏楼吃席,不爱吃府上的饭菜,怪腻歪的。” 马夫人一捋帕子,拿眼睛瞧她,“那我叫小厮去请千盏楼的厨子来府上,给你解馋。” “母亲,千盏楼有诗会,我想去凑热闹,保证要香盒定了雅阁绝不乱跑”,汪崇华撒娇的脸孔,“珩哥哥也去呢。” 马夫人实在是不愿让她去,可她磨的自己又狠不下心,便冷着脸道:“叫你哥哥带你去千盏楼,只能坐在雅阁里不许出去,再带上芝兰和慕欢,多带两个婆子,若是有人问起来了,就说那两个姑娘没去过千盏楼,想见识见识……” “知道了母亲!”得了应允的汪崇华跳下地,让银簪给她打扮。 丫鬟去请芝兰和慕欢,听说汪崇安也去,芝兰倚了床上推脱说身子不适不想出门,慕欢也不想去,被芝兰推了把,说:“你去罢,若是都不去怪不好的,让她们起疑我俩。” 慕欢换了身衣裳,也没穿那身惹眼的铅朱色斗篷,而是家里带来的半新不旧灰兔毛的,随丫鬟去了。 慕欢看得出来汪崇华今日高兴,大概是又能见着俞珩,可她提不起半点兴致,来这侯府有些日子了,今日是腊月二十三,侯府娘子说年节来回走动不便,非留她们在府中过年,家书多日未至,自然是惦记家里。 “每年千盏楼都要在今天举行诗会,为的就是迎新,他们起的社就叫‘迎岁开笔’说是‘宴英才以琼浆玉液,千盏不醉乘兴且吟’。” 慕欢记起家里每逢除夕也会由娘亲带着开笔迎新年,写下寄语的对联贴在门楹上,她跟慕礼比赛谁写字更好更快,她一手飞白写得极好,得了佟夫人的真传,慕礼便赛着写小楷,因为父亲的楷书方正娟秀,明州府都是有名气的。 大门的楹联总是留给母亲和父亲,以前他们那样琴瑟和鸣,分写上下联,夫唱妇随。 元宵时候放灯,在上面写了一家人的祝福,在院子里看着灯随千家万户的灯一齐飞向空中,想起这些慕欢脸上浮了笑影。 冬日里路滑不好骑马,汪崇安和两个姑娘分坐两架马车晃悠悠的往千盏楼去。 听名字就是个觥筹交错的地方。 到了一看果不其然,就差用雕梁画栋来形容了,竟如此豪奢,怪不得一众公子要在此处起社,以诗会友。 慕欢与芝兰往二楼雅阁去,汪崇安早与熟识的几位公子坐在一处,席间几位颇为妩媚动人的娘子作陪,他自然再懒得理汪崇华。 这雅阁位置极佳,隔了道屏风外便是作诗的几位公子,楼下便对着一位弹琵琶的歌伎,那戏台布置的纱峦迭起,屏风为障,云宫一般。 “奴婢听牵马的小厮说,这个娘子就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唤作露凝香,善弹琵琶唱曲子,原是教司坊出名的善才,后卖身到风月之地,一连三年这诗社都是请她来唱诗的”,粉盒小声讲道。 诗会已然进行许久了,露凝香已一首接一首的唱起。 果然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神仙妃子般地容貌,眉间淡淡离愁。 “好好地善才不做,选了下贱的营生”,汪崇华瞥了她一眼,言语不屑。 “姑娘,打听到了”,香盒跑了过来,说:“今日捻的题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九翎这几年与西凉有起战事的苗头,朔州又是频起纷扰,连四皇子都被送到西边去封王了,只为镇守朔城。 虽仍是一派盛世祥和、鲜花着锦,可敏锐的人总能嗅到危机,尤其是京城这样的地方,又是一群正值壮年的血气英才,故而才有了这样的题罢。 “八万里征路不休。投笔从戎带吴钩。西向雁门无回顾,风凌雪肆满白头。温浊酒,剑不收。自在笑啖胡虏肉。若有故乡问且忧,丈夫华发为国愁。” 和着苍凉的琵琶声,慕欢隔纱屏望去,俞珩正疾书,一袭花青色衣衫玉冠束发,侧颜俊朗,这样一首他写的词,又让慕欢想起那日在当铺,他问自己是不是爱王昌龄的诗的神色。 他是个出身富贵乡,心有鸿鹄志的人,又偏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的模样。 也难怪汪崇华日日想,常常念。 “可惜今日博艺不在,他一手好字,正配你这词”,一个蓝衫公子叹息。 听他提起夏博艺,俞珩头落了笔摇了下头,配得上他这心境的字有更好的人选,正浮现徐姑娘的脸,抬头一望,便看见汪崇安旁边置纱屏锦障的雅阁坐着位姑娘,囫囵身影竟是徐慕欢。 他凝神望过来,慕欢忙别过头去一丝紧张。 他是想的太多后眼花了吗?俞珩朝这边走过来了,离着那纱屏两步远住步,真是她坐在屏风后。 拜道:“听闻徐姑娘书法颇有古风,擅学程邈、蔡邕,今日可否斗胆请赏字?” 他这不是为难自己么,当日当铺的事被汪崇华知道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你真会写?”汪崇华吃着蜜饯,“你一个小官家的女儿,能写出好字儿来?” 她本是不想写的,慕欢被她这话激住了,除了出身地位不如她,慕欢自认为事事都比她汪崇华强,何故来嘲笑她。 她研墨,提笔,俞珩不知为何,隔着这纱屏觉得也能看得清她,如料峭风中绽放的寒梅般地风姿。 “好字!” “就着飞白书才有豪情的气派”,今日她收起了灵气,不做浮夸技巧,丝毫看不出女儿姿态。 汪崇华打量一眼慕欢,“我以为你只是茶做的好,字也写得好,不过珩哥哥怎么知道你擅书法,不是一面之缘吗?” “我也不知为何,可能是听肖家哥哥说过。” “你那肖家哥哥怕是个媒婆”,汪崇华再无兴致,也不等露凝香唱完俞珩的词就起身要回府。 第二十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娘子您快去钟翠苑看看,二姑娘生气呢,又是掷杯掷盏,绞了嫁衣,一屋子的妈妈和丫鬟都劝不住呢!” 马夫人一听便皱眉,“谁惹了她?今天不是还高高兴兴去千盏楼?” 那报信儿的小丫头也唬的说不清,马夫人瞪她一眼直说‘没用’,林妈妈上前扶了马夫人赶紧往钟翠苑去。 待她们到时,满屋子零落,几个丫鬟正收拾绞坏的衣服,掷地上的书本首饰,那些摔碎的瓷器还为来得及收,见马夫人来了,大丫鬟粉盒赶紧过去认罚。 马夫人也没理她,往内室去,汪崇华正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脸都花了,穿着鞋子将那被子蹬的稀烂。 “你这是做什么?”马夫人坐在床边抚她的背,“都快要嫁人了还这样小孩子气,被人传出去该笑话你了。” “女儿怕是嫁不进长宁王府了!” “你乱说什么!”马夫人声音严厉些,给林妈妈一个眼色让她把女使丫鬟都先撵下去。 汪崇华抽噎的更厉害了,坐起来用手背胡乱抹脸,“今儿我跟徐慕欢去千盏楼,珩哥哥竟知道她字写得好,还求她写自己做的词,那日在长惠王府,我还见他两人廊下说话,怕是她有心勾搭珩哥哥,就不要我了。” “住口!”马夫人接过林妈妈递来的干净帕子给汪崇华拭泪,“她是什么身份,也能与你比,长惠王府的老太妃相中她去做偏房,那就是她的造化,你可是要做大娘子,正印夫人的。” “那怎么还不让她去,在这府上得了机会就眉眼勾搭珩哥哥,仗着自己妖艳,不是在王府斗茶就是写字的。” 林妈妈伺候崇华洗脸,马夫人对这事儿也是上心,全然没有当作崇华的干醋,那小丫头是有几分姿色,就怕这几日带她出去见识了,她便得意的不知道北。 汪崇华脾气也撒了,哭也哭累了,睡下后马夫人便回兴安堂,一路上仍是不见悦色。 “夫人,要不明日就让秦娘子过来说说亲事,把徐姑娘嫁到长惠王府去,也能收收她的心”,林妈妈毕竟是老人儿,猜的准马夫人的心思。 “越快越好”,她叹了口气,“长宁王府也是的,还不来过小定,那日我是把厉害好处都与王妃说清了,她又不是榆木般的人。” “难道真的是珩哥儿不愿意?”林妈妈小声说:“夫人也别气奴婢,私下里老有风言风语,说是二哥儿不愿娶姑娘,年轻人难免不知利害。” 马夫人打住了林妈妈的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不许他们愿不愿意!” …… 从千盏楼回来,俞珩倒是全然不知自己给慕欢惹了祸,还拿着她写的字灯下端详,比在当铺那次写的还要好,好字好字! “公子,您也在这别苑住了好阵子了”,小厮在书房又添了盏灯。 俞珩已经在恣意园躲了几天母亲了,提起与长兴侯府结亲的事他就烦,还是看这字心情好。 濮阳笑着说:“公子,徐姑娘人生得好,字也写得好,这就是字如其人罢。” 提起她生得好,俞珩便又想起那日在长惠王府,她是要给俞北玄做偏房的,那只会附庸风雅,迂腐懦弱,没个男儿顶天立地之气的小白脸有什么好。 “濮阳,马上除夕了,京中女眷都要去福禄观上香?” 濮阳是个机灵的,一点就透,“公子,您是想再见那徐小娘子一面?” “不许乱讲”,俞珩挑了下眉,“我是为了陪母亲去上香。” 他不知道为何,想她小声骂自己的模样儿,红唇贝齿玉润珠圆的芙蓉面,就想再逗逗她。 将她逗的急了才好,最好能用她柔荑的纤指,留着凤仙花染红指甲的手拧他一下才好。 “公子?”濮阳见公子都痴了般,唤了一声,“侯府能带着徐姑娘一起去吗?” “能”,俞珩将字收在绢袋子里交给濮阳去裱起来。 “您怎么这么确定?” “长惠王府太妃也去,马夫人不是撮合这门亲事呢么。” 濮阳一听这话撇了撇嘴,“公子,那徐姑娘都是有婆家的人了,您还惦记她做什么,不如听王妃的话娶汪姑娘做娘子。” “谁说她有婆家”俞珩很是自信,“我不喜欢那汪姑娘,我就是不娶她。” 濮阳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那您是打算搅黄了徐姑娘的婚事?” 俞珩摇了下头,颇为郑重的说:“不是搅黄,我是想知道她自己愿不愿意去做小老婆,给那小白脸做小老婆。” …… 除夕那日来的也快,京中各家娘子天还没亮便登马车往福禄庵去烧香,求新一年的安康太平,福禄长存,对于长兴侯府是大事,除了侯爷之外,马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和要紧的婆子丫鬟并着秦夫人及两个姑娘驱车前去。 今日没有让慕欢与芝兰同乘一车,秦夫人特地拉了慕欢,说是有话要讲。 “欢儿,去长惠王府也有两次了,长惠王你也见过了,觉得如何?” 秦夫人见慕欢垂头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之前说的李参将家,马夫人央了熟人去打听,不是户好人家,他那第一个娘子是他用一千两银子换来的,脾性暴躁,喝下二两黄汤就要骂人,没两年那娘子就虐待的郁郁而终,自是许了再多钱,我也不愿意让你去那魔窟。” 慕欢听秦夫人这么一说,觉得她是有意告诉自己,目前能给她说的最好的亲事就是长惠王的侧妃了。 “王府就不一样了,虽是侧妃,那也是不同于侍妾,太妃又喜欢你,早进府的又病弱无子,若是你得了儿子…” “若是我得了儿子就会记到王妃名下。” 慕欢打断了秦夫人的话,她仍没有抬头,低低的说:“我人微言轻,娘家没有势,若是王妃生不出来,孩子就得被抱走,若是她生了,我的就是庶长子,仍被人厌烦,我知道老太妃为什么喜欢我,不只是因为我看起来好生养,还因为我无权无势,即使王府里受了委屈也不敢怎样,但凡委屈有点抱怨,就会用‘能嫁进王府是你的造化’这样的话来堵我。” 她果然是个通透的孩子,秦夫人被她说破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其实就是如此,哪怕是芝兰不也一样。 “那你是不愿意?还是有别的心思?” 她这样一说慕欢抬眼瞧秦夫人,这话她可没懂,“夫人可是怕我还惦记着你家哥儿,才这样问?” 那她可是太把肖彦松当回事儿了。 秦夫人实话说道:“看你这孩子,这几日你也跟着侯府应酬了不少,或许看中了哪家公子,我听说你跟长宁王府的二公子倒是熟识。” “秦夫人,我可没这个想法。” “那就好”,秦夫人心下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崇华姑娘前几日闹了一回,因为在千盏楼吃酒的事情,说是你勾搭王府公子。” “我也是年少,出了些风头,若是侯府怕我阻了崇华姑娘的婚事,倒可不必着急把我弄去做侧妃,我回明州就是了,反正这次来也是夫人您的好意。” 慕欢觉得自己可能是年少,不管是茗战还是写字都是她会的,也非刻意显摆,为什么总会有人说这是出风头,难道就得装的规矩老实,资质平平才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正经人家的姑娘也可以是貌美而聪慧,善文墨有才情的。 秦夫人听她说这话心底一片凄然,她到底是像她母亲佟夫人,桀骜清高心气盛,宁肯自己吃苦也绝不低头,虽是卓绝,可也终是会苦了自己。 她这品貌性格,学识才情,若是生在长兴侯府这样的好人家,怕是宫里的娘娘也做得。 第二十二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俞珩陪着王妃上完香便借口跟几个公子应酬没去后园厢房,而是等在松林小径处,一见她落了单便上前去说话。 “今年是你在京中第一次过年,元宵有灯会,一起千盏楼吃酒罢。” 慕欢先是被他唬一跳,他穿着银狐斗篷,站在天色刚亮的雪地里,看的不太清楚,转头再未多理他,脚步匆忙往厢房去。 “元宵那天福禄庵附近还有庙会,好玩的可多了。” “你没见过京中庙会,声名在外,好多外地人都来赶热闹。” “公子”,慕欢住了脚步,看他清澈欣悦的眉眼那样好看,语气却还是冷冷的,“过了这年我打算回明州,就算回不去,元宵节也不打算出门。” “回去?”俞珩眼里一阵焦急,“这么快?”他又转念生喜,“那你不嫁进王府了?” 慕欢因为秦夫人在马车上的话气还没撒出去呢,咬了朱红下唇,冷声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家世不好,可也不是一门心思要高攀的,别说长惠王府纳侧妃,就是你,新科探花郎要讨我做娘子,我也未必愿意。” 慕欢要走,可觉得话还没说完,又住了脚步仰头瞧他,“公子,你邀约也该去邀汪姑娘。” “我不爱找她玩”,我觉得你最好了! 俞珩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前半句要把慕欢气的半死,眼里激起一层雾气,“我也不是陪公子少爷们解闷的。” “公子你与肖彦松交好,我开始觉得你是个不重贵贱的人,又这般才学,是个与京中纨绔不同的,看来是我看错罢。” “不不不!”他在月门前拦了慕欢一下,却又觉得不妥,忙规矩的站了,心里了然私下来堵她有些不妥。 慕欢瞪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把别人的气都撒在他身上,给他说话的机会。 可她这一盯着自己看,俞珩倒觉得比殿前御试还紧张,造了个大红脸,看着一双春桃目说也说不出来,又怕她更气,他还从没心里这样慌张混乱过。 “公子你让开,再往里去都是女眷了,若被人看见你我在这说话,对谁都不好。” 她走了,俞珩觉得自己言语不逊惹着她,正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没几步便见汪崇安来寻他,其实汪崇安早见了他与徐慕欢纠缠说话。 搂了他的肩说:“刚才跟卓兄约了去广寒云宫,来了个小娘子叫百里春,号称小张太华,比那露凝香还胜一筹,一起去一起去。” “不去,今日忙”,俞珩还沉浸在烦闷里,打开了他的手。 汪崇安跟了上去,继续道:“你不去怎么行,他们说百里春能文擅曲,文章诗赋咱们里头你最懂行。” “说了不去!” 汪崇安回头朝那月门方向瞟了一眼,语气玩笑,“宗璘兄,那小娘子是美,美的见之不忘,如西施王嫱,可能看又吃不到嘴里去,太败兴!” 他知道汪崇安是打趣徐慕欢,俞珩朝他一立眼,汪崇安立马闭了嘴,“好,那小娘子说不得,不过你也别惦记,我妹妹醋劲儿大,还能让你纳了她做小?无福消受就送北玄兄一个人情才好。” …… 自福禄庵回来,慕欢的这个年就没有过好,任凭侯府里张灯结彩,锦衣玉食她也觉得索然无味。 俞珩的冒失,汪崇安的一众公子哥儿的秉性,那些夫人们只论出身的脑筋都让慕欢觉得,这一派风光和锦衣之下,就只是偏见和自命清高罢了。 与其在这样的深门大户里为了银子、名利蝇营狗苟,妻不像妻,只是个挂名头被当做生孩子的用具,夫也不是夫,终日酒色沉迷,只因祖上积下的德就奢靡无度,一日一日的捱,还不如回明州。 在明窗斋沏一壶好茶,与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下棋读书为乐,冬日便吃火锅,夏日便戏水,种花耕地,虽清贫些,却也乐趣无穷心情舒泰。 明州的家书也送来了,母亲不像秦夫人,更多为了她着想,不想让她委屈自己,慕欢提笔将打算元宵节后就回明州的事情写下,也好让母亲有个准备,只有些愧疚,让母亲落空了此行的期盼。 书信刚用蜡封好,芝兰便过来说话儿,慕欢与她一个手炉,引她进内室,在坐床上盖了皮褥子。 “这几日你可有打算了?”慕欢给她斟茶问,“我要元宵节后回明州去。” 芝兰摇头,“你不愿嫁回明州家中还有佟夫人疼,我却是身无退路,我看着母亲似乎与马夫人都定妥了。” “哦,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府上过几日要出发去城外的湖雨别苑,那边有个天官祠去斋戒,马夫人让我们一同去,母亲说不好驳面子,一定要去的。” 慕欢见芝兰原本多活泼的一个人这几日形容憔悴许多,却也帮不上她。 “慕欢,那日青云观我求了一支签,是上签,师父解签时说我婚姻美满,我还记得那签文,‘举案齐眉,淑女好逑’,可我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芝芝,或许汪崇安不是你的命”,慕欢安慰她,“也不该认下。” “从来听说婚姻长久靠的是情投意合,没听说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恩爱弥深的。” 芝兰看着慕欢屋子里养的几盆兰花,默默不眨眼,这兰象征淡泊名利,心怀高洁,可她如今却落在这名利的泥淖里难保自我。 “正月十二,效汉时风尚拜天官,沐浴斋戒后第三日,在黄昏时请燃清灯待到天明,拜请天官赐福保平安,然后再乘了车马回城,不能误了城中的元宵灯会。” “长兴侯府和京中有头脸的人家都在天官祠旁置了别苑以便下榻,而且元宵节一定要去广贺元的酒楼吃元宵,他家的芝麻元宵最为出名,一晚上要煮十几大锅,尝了元宵再逛满街的花灯才算圆满,或是千盏楼备酒,猜灯谜能赢钱的。” 许金财家的陪车往湖雨别苑去时口舌不停,都在讲拜天官多庄重,元宵灯节多热闹,不过慕欢倒也愿意听,她最爱花灯,每年明州府的灯节,家中姊妹都会乘了车一起出去。 “母亲我想去冬钓,就在江风亭那边不走远,哥哥说过,冬天的冰面凿开,只要下饵那些鱼就急着咬钩呢!”汪崇华刚下车便央求着马夫人。 “那就随你哥哥一起去,不过要早回来,还得准备沐浴斋戒的事情,知道了吗?” 马夫人示意许金财家的多让几个婆子嬷嬷跟着,让芝兰慕欢也一并去,不然单一个姑娘显得崇华太没规矩。 秦夫人搀扶着马夫人望着三位姑娘及一众仆妇随着汪崇安往亭子那边去,直到远了才往别苑内去。 “我本是个热心人,总爱做这成人姻缘的,且实在是老太妃看中徐家姑娘,她就真得下定了决心回明州去了?” 马夫人脱了斗篷,命星儿奉热茶来,又说:“这样好的姻缘,她回明州去可就再没机会了。” 秦夫人陪笑,语气和软,“我也是希望慕欢多留些日子,哪怕只是陪芝兰也好,可这孩子像是真得不愿意往那王府的高门里去。” “只盼着她不惦记长惠王府,也别妄想着长宁王府才好!” 秦夫人一听,又拿这件事儿来敲打她,连忙起来近前说道:“哪能呀,她是最有分寸的,我敲打她时她可亲口承认从未敢想过,想是也知道自己人微,怎么敢与崇华姑娘比。” 马夫人这会子倒不记恨慕欢,只是老太妃相中她,就不大可能再寻别人家婚配,得罪人的事情要做也是给秦夫人去做。 “我碍着老太妃面子,是不能再给她保媒,好歹她也是如你亲生一般的孩子,替她多相看,有合适的我也得了借口去回太妃,就说这孩子心高,不愿做小,只求嫁个平头人家做正室娘子。” 马夫人还是个慈悲心怀的,秦夫人千恩万谢,“那是自然,这样小儿女的事情,岂能总劳动夫人您。” 马夫人斜眼看了秦夫人一下,脸上带了笑影,“也不能这么说,芝兰和崇安的亲事得劳动我,等到了春天,风暖的时候,选个好日子就入门,那会儿彦松上了任,也定了高家姑娘,双喜临门。” 一听这些,秦夫人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我还没来及挑明,怕芝兰羞臊,再不敢在夫人面前走动,等到元宵节后,我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两位夫人正聊的高兴,外面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的说:“不好了!徐家姑娘掉水里了!” “什么?掉哪的水里?”马夫人急的忙问。 “冰湖里,冰面凿了个洞钓鱼,姑娘脚下滑就落了水了,快去救人娘子!” 秦夫人一听差点晕过去,这样冷的天,又是冰湖里,这丫头跑过来搬救兵再回去,怕是不淹死早就冻死了,她这下子怎么跟佟隽如交代。 马夫人喊人来找几个婆子去救姑娘,抬了软兜去,就见院子里俞珩脚步匆匆的抱着一个人进来,他自己也如同冰人一样浑身都是水冻凝后的白冰霜,身后乌泱泱的跟着一大堆人,紧撵他也追不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秦夫人忙拉了随在身后跑进来的芝兰问。 “慕欢被推进水里差点就死了,好在俞公子也在上游那钓鱼,见慕欢掉了进去奋不顾身跳入那冰湖里救人,母亲快去叫郎中大夫!” 许金财家的已经跑去喊郎中,只留下两位夫人面面相觑,刚才她们可是真真切切的看见俞珩抱着徐慕欢进来的,这一路怕是得有多少人都看见了。 第二十三章 难尽平生意 “万幸肺内无积水,须静养几日”,那郎中诊了三遍的脉方才起身。 提笔开了方子说:“切忌挪动,免得邪风入体,今日后若是出现发热受寒症状,便按这方子如三餐趁热服用,直到烧退不冷为止。” 屋内众人虽听了大夫的话可心里却放不下,床上躺着的慕欢捂了三层厚被,屋内火炉热的像是三伏天一样,她的脸色白如缟,也不知是昏是睡在那里阖眸紧闭。 “你为何要把人推下水!” “我没有,是她自己鞋子滑掉下去的!”汪崇华一见芝兰要吃人的立着眼质问她,便绞着帕子满口反驳不承认。 “怎么没有,俞公子过来说了两句话,你便在慕欢身后使劲儿推她一把,这才落水的。” “芝兰,你住口”,秦夫人拉住肖芝兰,她正气的近汪崇华两步要与她分辩。 “我为何要住口”,芝兰甩了两下方才挣脱秦夫人向外拽她,“姑娘若是爱吃醋嫉妒些这也没什么,慕欢也是快要回明州去的,也没打算抢你的夫婿,可姑娘未免也太霸道蛮横些,这寒冬数九的月份里推人下冰湖,这不是害人性命么!” 汪崇华气性急,没什么城府,不然也不会众人之下就推人下水,这会子被芝兰逼问的又气又后怕。 “你说没有,方才在的,除了双方家仆亲属,还有跳湖救人的俞公子,找他对质你可敢!” 一提起俞珩,汪崇华脸色惧变,猛地起身,马夫人想按住她都没拦下,“就是她不知羞,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与别人家的男子勾三搭四,多言多语,我推她下去也是她活该!” “住口!”马夫人见崇华犯蠢的认下,大声呵斥,却又理亏,只冷着脸讪讪的说,“徐家姑娘还病弱,别叨扰了她休息,咱们出去,与其分辨对错倒不如我令人找宫中御医再来瞧瞧。” 马夫人都给了台阶下,秦夫人忙上前说:“就是就是,你快别作声与我出去。” 芝兰留了四书与眉生一齐在房内伺候,免得侯府的丫鬟婆子故意不恭敬。 从卧房出来,秦夫人扯紧了芝兰,颇有埋怨,“你在侯府娘子面前张狂什么,慕欢是吃了苦,可我们得罪不起,你终究是年轻沉不住气,想没想过这次没准因祸得福,马夫人对慕欢心里愧疚就能替她寻一处好婆家。” “母亲,什么是好婆家?” 秦夫人捋了帕子,听芝兰这样问她心里就是不乐意,姑娘越大心里主意越多。 “芝芝啊,那些话本子里讲的情啊爱呀都不能当饭吃,嫁了有权有势的郎君,生了有前途的儿子才是要紧的。” “母亲,且不说情爱,做人家娘子夫人也得有些尊严罢,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芝兰口气像是知道些什么,秦夫人语气犹疑,说:“将来做侯府娘子那才有尊严。” “母亲,当初为何让徐家大姐姐嫁徽州赵家一个布商,也不肯她落入尤家,这还是您一手操办的,可如今对我,母亲怎么没了盘算,您是真不知道这侯府公子就是个京城的尤长志,还是母亲根本就没为了我盘算。” 她是都知道了,秦夫人被问的一时哑口无言,可又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秦夫人默了默说道:“芝芝,我们为你哥哥考虑是不假,可也盼着你将来富贵无极的,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好。” 芝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心里没痛快反倒是一片戚然,“只骗骗母亲自己,如今我们为了攀附,在人屋檐下低头,以后我们要借侯府的势,怕是就得跪着伺候,我竟没想到,当日在徐家痛骂尤长志不是良人,口口声声说嫁不得的您,竟也有一日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母女俩不欢而散,芝兰又回了慕欢的屋子去照顾她,秦夫人却想着,她也就是现在不痛快,等亲事成了,日后肖家有了烈火烹油一样的福分,她一定感激自己还来不及。 在秦夫人眼里,尤长志算什么,一个捐官的商户,哪能与侯府公子比,若是当初慕和有这样的姻缘,才不会推脱。 她也知道芝兰不愿意在哪,不就是小妾通房多了点,生性风流了些,哪个男人不好色,就算是徐乔夫,年轻时与佟隽如琴瑟和鸣不也纳了个妾,更别提肖家还三个姨娘,一只手数不过来的通房丫头。 女人年轻时那点子期盼最终都会落空,唯有贴身的私房钱、成器的儿子,家中的地位是不变的,她经历了一辈子看得透,所以不叫芝兰年轻时去吃那些苦,芝兰岂能明白她的心思。 汪崇华叫马夫人领回去后便一直哭,好像是她吃了亏一样,边抽噎边说:“她就是瞧上珩哥哥,我们本来在下游钓鱼,珩哥哥看见我就过来说话,仗着自己貌美就使劲打扮…” “华儿,你跟母亲说实话,是不是俞珩先跟徐慕欢说话的?” 汪崇华止住了哭声,“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徐慕欢要高攀这不怕,马夫人合计这局面怕是要不好,几次三番她都听出来是俞珩去找人姑娘的,这可就难办了。 “珩哥哥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官的女儿,还是明州来的,没半点体面!听说她家穷的大姐都嫁作商人妇,靠当票子过活,明州有好人家愿意娶她就不用上京来了,珩哥哥那样金尊玉贵的公子,肯定指甲大点都瞧不上。” 汪崇华依旧想不通,“若是说貌美,京城貌美的女子多了,谁家还没几个。” “让她做妾,你愿意让她进王府?” “不许!”汪崇华这会子全然不哭了,嗓门还大了,“她那么狐媚子的模样,又是做茶写字的勾引爷们儿,若生个儿子,岂不是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看看,这道理崇华这样直率的孩子都明白,马夫人岂能同意她,不过她也让秦夫人去敲打过了,再去倒像是怕了她。 马夫人喝了口热茶,心里有了主意,过些时日等她病好些就让长宁王妃去劝,让徐慕欢明白,就算汪家姑娘不在乎,长宁王府这样尊贵的门楣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妄想的。 第二十四章 山蹊华灯映月明 汪家在湖雨别苑斋戒三日,慕欢便在床上委了三日,除了睡着就是喝药,那药苦的再去喝什么蜜水,吃什么蜜饯嘴里都没味道。 好在这药虽然苦了些倒还有用,她也只是嗓子疼,没再添了什么重病,汪家也还有些脸面,第二日便将御医请了来给慕欢又把了一次脉,仍然是让注意调养不要寒风天挪动。 谨遵这两个大夫的医嘱,正月十五早上请了灯后,慕欢并未随侯府一齐回城,马夫人留了几个婆子和丫鬟一并在湖雨别苑伺候,说是等身子全然好了再回去也不迟,免得风冷马车颠簸受不住。 芝兰本是执意要留下照顾慕欢的,可秦夫人觉得不合规矩,最后拗不过便只留下四书伺候。 那天他从冰湖里救自己上来,慕欢这几日总出神想起。 她落水后,身上的斗篷全湿了,像是千钧重的向下坠她,她不会水,寒冷还未来得及感觉心里先有溺水的绝望。 看着上方那一处冰窟窿的光亮,她憋得一口气要用尽了,都打算合了眼坠到湖底溺死。 从那光芒里他来了,向自己游来,伸手解开了斗篷带子,解开了她的束缚,揽腰将她搂紧,慕欢如同抓到了能生的浮木,紧紧地抱住他有力的腰。 像是在水中跳舞,他蹬着水,拖着她,旋转着向着那光芒处上升,从地狱拯救她回人间。 “二姑娘,喝药”,四书打断了慕欢的出神。 慕欢放了手里的书眉头轻蹙,喝下半碗药,又灌下两碗蜜水,慕欢撂了书再没心情,这三日躺的筋骨都酥了。 “姑娘,我这两日做了个抹额,您看是不是喜欢?” 眉生拿了一个抹额过来,兔毛做里子,罩了一层黛色锦缎,恰在额角处绣了两朵并蒂合欢,花心还各钉了颗珍珠,给慕欢戴上刚好合适。 “你这合欢绣的可真好看!针脚多整齐啊!”四书手指抚过连连赞叹。 “这算什么,我家大姑娘针线才好呢,若是在家我可不敢拿出来给二姑娘戴。” 慕欢看她二人竟不觉得烦闷,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因为这个意外让她们只能窝在这别苑里陪她。 “姑娘,外头下雪了,暖的像开春一样!”眉生端了一大碗元宵回来,“李妈妈还说,这别苑虽然僻静不比城里,可到了晚上,天官祠的道士便挂灯,这些灯都是各府请的,也十分热闹呢!留在这城外看园子的仆妇小厮们,也会趁夜去赏灯耍灯。” “咱们也出去转转” 慕欢活动了心思,没吃两口元宵就起身,换了件袄裙,披了那件厚实些的铅朱斗篷,令四书提了灯出门。 今夜雪真大,若柳絮乘风而起,出了门竟是一派祥和明亮,几家别苑门前都上了灯,还将小灯笼用绳索穿起来挂在附近的树上,廊上,亭中。 远远的望去,城里有人开始放天灯了,像是一个个萤火飞天而舞。 不知谁家守园子的小厮在门前的雪地里玩雪,竟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来。 眉生蹲身握了个雪团朝四书砸了过去,两人竟也不怕冷的追闹起来,慕欢提了灯畏寒的站在一边看她二人嬉闹,连两个伺候的嬷嬷都有了笑容。 四书敌不过眉生,躲到慕欢身后,她便护着四书,眉生握着的雪团丢了过去,擦着两人而过,本来还笑着的人竟愣在那,慕欢和四书寻她的目光一回头看去,竟是俞珩带着小厮站在几步远,那雪团砸在他的马靴上。 怎么是他?这元宵佳节,他不在城中赏灯,在这僻静别苑怕也是在养病,慕欢退后了一步作了个礼。 想他几日前从冰湖里冒着性命危险救了自己,不计那日在福禄庵自己凶他,是个豁达的人。 “我亲手糊了个灯,送你玩儿。” 这灯糊的真丑,说它是只猫,可偏画着尖尖的牙齿,若是虎——慕欢看了眼濮阳手里买来的老虎灯,简直就是照虎不成反类猫了! 她掩嘴笑了下,见她笑,俞珩凝望她的眸子也渐生出笑影,有些羞赧的说:“丑是丑了点,我照着这老虎灯学着糊的。” 她还在养身体,没有施粉黛,素净的脸如明月般皎洁,娉娉婷婷的站在雪中,静的像是一幅画,俞珩就这样的看着她,心里想的都是那两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于世间行走,纵使孑然一身惯了,遇着他,也会改了世间一人独行的念头,要与他红尘作伴,才不枉活这一遭。 “谢谢你救我,我还在想不日就要回明州了,怕是再见不到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亲自跟你道谢。”她又福了福身子说。 “不必…不必客气,我应该做的。” 身后的濮阳见俞珩变得扭捏,丝毫不是往日爽快的样子,偷偷掩嘴笑。 “芝兰说那日你救我上来,都冻成冰人了,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我冬日习武都穿单衫,不怕冷!” 这二世子怎么痴痴傻傻的模样,丝毫没有恩公大侠的气度,眉生噗呲笑出来没忍住。 天官祠那边过来一个婆子,满脸笑容的朝着俞珩做了个福,“还真是您,我远远的看着像,公子在这元宵节怎么没去城里赏灯?若是不嫌弃就来祠中吃碗元宵,喝杯热酒暖暖身。” “姑娘一起去,天官祠今晚的灯也算好看。” 听俞珩这样说,那婆子赶紧上前几步与慕欢说:“姑娘别怕,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里看祠,若是肯赏脸就一起来尝一口我家里的手艺。” 慕欢再未推脱,主仆一行人并着俞珩随着那婆子去了天官祠。 祠内布置的真好,门前一方池虽结了冰,却在冰面上放了几盏莲灯,相映剔透;祠内两边的楼都挂了灯笼,中间的天井院子挂了各府请的灯,琳琅满目,天官案前还放置了一对走马灯,极为精巧。 寿安山馆开着窗架火,一个媳妇正在滚元宵,几个孩童绕着那炉火边玩雪耍灯边吃果子,回廊里摆了些个小几,几个旁边园子里看家的仆妇婆子小厮正吃酒菜。 俞珩给了那婆子一大锭银子,乐得她赶紧引了他们去廊对面的雅舍,生了两炉火,撑起了窗竟是一个观雨台。 慕欢并着仆从在内,俞珩带着濮阳在外,这本是夏天怕热搭的,这会子撑起大窗,虽隔着内外也通透 那婆子用小炉温酒,向里放了些冰糖和果子,“这红果唤作山里红,关外倒卖皮货的商户带来的,市面上少有卖,还是在此借宿时送我的,跟糖一起温酒酸甜好喝,比青梅口味要好。” “平姐儿,还不快拿酒菜来!” 婆子一喊,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生的伶俐苗条,提着一个大食盒过来,一身桃粉色的袄裙,手脚麻利的摆碟碗,婆子自夸的说:“这地方虽不如千盏楼,可我儿子原是那里的帮厨,手艺也不差,公子姑娘若是还有要的,就只管喊我,等会儿元宵得了,我就让平姐儿送几碗过来。” “真想不到,这城外祠中,还有这样一派繁华景象,也不枉上元天官赐福节这喜庆的日子。” 眉生饲弄着暖炉感慨,“还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姑娘刚说要回明州去了?” 慕欢正给四书夹猪腿肉,动作稍停,点了下头,“对,等病好的差不多就回去。” 他捏着酒盅眉头微蹙,别过头看了眼窗里的人,华灯之中语笑嫣然,别后怕是此生都难再见。 慕欢提杯敬他,“我遥敬公子两杯,第一杯”,她一饮而尽,“谢公子救命之恩。” 嬷嬷又斟了一杯,慕欢再饮尽,“第二杯,愿公子为官后清风为民,不忘忧国。” “世人敬我都说前程似锦,升官发财,唯姑娘特别。” 慕欢笑了,借着手边花灯上题灯谜的笔在那盏他亲手糊的纸灯上题了几句话,叫嬷嬷送了过去,俞珩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世间富贵常有,好官不常有,我一个闺阁女儿,日后是再无机会见识公子能多富贵无极,可若公子不辜负这一身的功名,做一个好官,或许在我成了鹤发老妪时,仍能听闻公子的美名,到那时我便会回忆,在这一个上元佳节,得幸能敬上恩公两杯酒。” 她停盏,望着窗外漫漫瑞雪,“我们闺阁女儿读书尚且不只为自己,为教养儿女,持家有法,若是好男儿也不止为了名利。” 俞珩站了起来朝着慕欢一拜,连饮下三杯。 “常有人劝我读书,即使生在富贵家也要谋得一个功名,问了他们也只说读书为自己前途显赫,却不知我这寒窗数十载,习武习文,为的便是以身报国,如管仲、吴起一样的人,遇到姑娘犹如知己!” 夜已太深,天官祠的酒席都散了,人走净,便从热闹转为冷清,唯有那盏题了诗灯被供在了天官案前。 西陵侠少年,送客过长亭……夜闲须尽醉,莫负百年心。 第二十六章 东府的妖 西府的照妖镜 “二婶婶,这是什么花样儿?” 在回王府的马车上,明鹭觉得慕欢帕子上的花样别致,菡萏色的罗帕上有一姜黄色的麦穗。 “这是蒲苇,它的花就是这样的小穗子攒起来。” ‘贫贱不移,富贵无转,我心如蒲苇磐石,韧且坚’,慕欢便又想起当初俞珩对她的承诺。 “明鹭,你喜不喜欢长留府的二公子?”借机问问她,若是她不愿意,也别逼着俞珩舔脸上门非要结亲。 “他家公子怪迂腐的”,明鹭不假思索,“听说一心读书,上个月叔媛府上有戏听,本想让我看一眼他什么模样,特地两府都下了帖子,可偏他不去!” “你既嫌他迂腐,那喜欢什么样子的?”慕欢再做试探。 明鹭欲语还休,眼睛转了好一会子方才肯说实话,“二婶婶,我这也就是对你说,以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她都骂我,我便再不敢说,我喜欢能陪我的,围着我打转转的。” 话也没错,人各有志,何必都要找相同的郎君呢,不过也难怪大嫂生气,明鹭这个样子确实离京中对闺秀的要求相差甚远,不求夫君上进倒是蛮少的。 “那你有中意的人家没有?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明鹭眨了眨言,闭紧了嘴巴,转念又笑了起来,“当然没有,二婶婶我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中意的人。” 这个小人精儿,慕欢坐正了打量她,总觉得她是有实话没与自己坦白,可她平日里来往的就那么几家,又是未有婚配的,等她好好捋一遭,一猜便中。 突然马车骤停,里面做的两人一惊,“娘子别怕,路上窜出来一个疯子,惊了马,娘子和大姐儿没伤着?” “无碍”,慕欢掀了一点车窗帘看出去,竟是长惠王府的角门前,几个婆子正押着拉扯着一个蓬头的女人往门里去,这女人抱着一个锦枕,冬日里只穿了件白绫裙子,极为单薄,竟没穿鞋,素白的罗袜踩在雪里,搂紧了那锦枕口中只喊“我不回去!” “这就是长惠王府里疯了的那个姬妾?” 慕欢目送她被押了回去方才撂了车帘。 “二婶婶你脸色怎么突然苍白?可是受惊了?” 明鹭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只安抚的慕欢道:“我听母亲说过,这女疯子是长惠王府里一个侧室,生下的儿子被王妃抱走,怕她跟孩子亲,便不许她见面,她连孩子样子都没看见什么模样,还没出月子就疯了,先是整夜整夜的哭,后来就把枕头当儿子,府里觉得丢人就把她关起来,今日怎么就跑出来了。” 其实京中各府宅稀奇事儿多着呢,疯了一个其实也不算什么。 “娘子可回来了,二爷今天回来的早,派了小厮出去望娘子好几回,直说娘子怎么还不回来”,一下车,放马凳的老王媳妇揣着手笑。 饭厅已经开始摆饭了,慕欢先回了趟虫鸣居换了身衣服才过去用饭,俞珩已经坐得了,见她仍风尘仆仆的,替她盛了碗汤暖胃。 “今天刚出门儿,明鹭跟过来要一起去,哄着纯姐儿玩了一天,慕礼还说我应该把阿元和明澈一起带过去才好。” “改日我们一家过府再叙也不迟,搬家挺忙的,不好叨扰,我可是了解浩然,他家搬家,他就敢揣着手,凳子倒了都不扶,全都是你妹妹张罗。” “你又比他强多少?” “强还是强些的”,两口子甜蜜的对视了一眼。 今日厨房做了八宝饭,慕欢喜甜食,俞珩将糖碟子拿到她眼前,阿元照例不好好吃饭,奶母端着碗四处的追她,俞珩这个做爹的也纵容,总算是慕欢沉了脸,“明鸾,坐下好好吃!你都多大了!” 阿元最伶俐,平日里母亲一唤她明鸾就知道是生气了,若是阿元阿元的叫她,她就知道离生气还早着呢。 俞珩忙塞了个勺子给闺女,朝她使眼色,让她别惹母亲生气,不然睡觉前她想再玩会儿怕是不能够了。 “刚才驱车回来,我试探问了明鹭喜不喜欢长留府老二,她摇头,我是打算趁着后日入宫拜岁跟长留夫人亲近亲近,好弥补上次侯爷相见时的不快,可现在这样,我去跟大嫂商量一下,是不是也再寻户人家?” “说得对” 俞珩又给阿元夹了些青菜,阿元撅嘴看她父亲表示不爱吃,却被俞珩无视,直接塞了一筷子在嘴里,她怕母亲不敢吐出来,只能鼓着腮帮子努力嚼。 “反正也不急,过小定也得二十七个月以后,她今年虚年才十三。” 西府这边吃完晚饭,净了手,备了白豆蔻煮水,月蔷便进虫鸣居来禀,“娘子,东府萍姐姐来了。” 说话间,青萍一步两扭的进来,她向来不笑不说话,“二爷也在呢,给您请安,也给娘子请安,老王妃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母亲?”慕欢问她,“你是靖熹斋的女使吗?怎么派你来?” “程娘子和明鹭姑娘一齐在老夫人那用完膳,我便代青蔓过来”,青萍朝着俞珩进了一步,她一笑便带着两个梨涡。 她一近身俞珩嗅了两下鼻子,一股子脂粉的香味儿,随即蹙了眉头,把阿元交给奶母领出去,冷下脸来呵斥道:“王府正在孝中,你一个婢女怎么带这么重的香。” “奴婢没熏香,想必是皂荚的气味”,青萍心虚。 “回去收拾干净!”他扭头与慕欢说:“也不知道邱姑姑怎么管的,亏她是我大哥生前的通房,涂脂抹粉的成何体统!” 青萍被骂的连退了好几步闪到一边去了,低着头也不敢再看一眼起身往外走的俞珩。 “你回去”,慕欢撂了杯盏,“我一会儿就过去。” 青萍灰溜溜的逃了,月蔷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撤盏子的月棱小声说:“她勾爷们儿都跑到咱们西府来了,大爷刚没就耐不住寂寞,在东院程娘子手里连个姨娘都没捞上,还指望在咱们二爷面前得青眼,也不照照自己什么妖精样!呸!” 慕欢向来不许她们嚼舌头,往日里逃不过一顿骂,这回实在是青萍太张狂,大娘子还在她就浪起来。 “月蔷,这会子我没工夫收拾东府那一两个妖,你机灵点,别恶心着二爷。” 月蔷一听心里就明白,扶了披上斗篷的慕欢向外去,“娘子放心罢。” 青萍这个出头鸟不给教训,东府心里痒痒的人就总拎不清,杀鸡儆猴,也叫他们那边的丫鬟媳妇都看清,别谁的爷们都惦记。 大晚上叫她过去可不是说什么体己话,慕欢心里明镜儿似的,无非今年大爷没了,程大娘子没了王妃位置无法入宫拜岁请安,老王妃也挪动不便,指望她进宫时能领着明鹭,给她找一个好婆家。 长宁府颇大,从西府后园到东府内宅怎么也得一柱香的时间,慕欢进去时明鹭都回去了,东府已备了甘草茶,婆媳俩正等她。 “果然大嫂也在,我一看青萍过来就知道。” 老王妃身边的丫鬟都是憨厚的,尤其是青蔓,青萍定是别有居心的主动要偷着替她,所以慕欢特地在程寻意面前说出来,给她听。 她跑到西府内宅去做什么!程寻意瞪着灰溜溜的青萍,把在大爷面前的妖精样弄到西府去现眼,尤其是这会子她孤儿寡母的还求着徐慕欢,若是因为她惹恼了西府,自己饶不了她。 慕欢下首坐,老王妃叹了口气,还是憔悴荒凉样子,“鹭鹭过了今年也虚年十三了,至少要给她父亲守孝两年多,到时候也及笄之年,这会子不定婆家,未免仓促,我跟你嫂嫂合计,后日你入宫请安,不少娘子都在,你带着鹭鹭去也是便宜。” “母亲不说我明日请安也得来说这事儿”,慕欢笑语,“大哥就留下这一个女儿,我做婶婶的自然得扶助她。” “不怪母亲操心,是我来求的”,程寻意照旧一副凄苦相,“我想着前段日子明鹭在侯爷面前让叔叔不快了,哪好再让你带她入宫,只能撂下脸面来求。” “鸾鸾也该入学了,可择中去哪所私塾?”老王妃问。 “还在跟夫君商量,他颇中意妇好祠女学。” 老王妃微蹙眉头,“内个女学我晓得,女孩子除了诗文外还讲究骑御之术,我不喜欢,女孩子学那么多做什么。” 慕欢不想多与她犟嘴,反正她与俞珩觉得好,老王妃也管不了太多,她若是插手就让明鸾来说是自己愿意去,她一个祖母还能太过勉强不成。 慕欢总觉得京中太多女学都讲什么女四书,让女子学得卑若甚微更不好。 “罢了,鸾鸾喜欢就好。”老王妃知道徐慕欢就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 “你们去,我也累了,想早些休息。” 慕欢与程寻意伺候老王妃休息下就退出来,知道青萍得罪了徐慕欢,程娘子直送她出了东府门方才回去。 …… “你给我跪下!” 一回杏林阁程寻意就冷了脸,“你长能耐了,敢去西府卖弄,我倒也不想拦你,看你能攀上多高的枝儿,也让我见识见识。” 青萍心神发虚,知道事情败露,也不敢反驳,只咬着唇羞臊的脸上通红。 “可徐慕欢是个忍让的?你当她是我?西府多少年,从朔州到京城你可见过二爷纳一个小妾没有,有一个通房女使没有?” “是西府没有貌美的?徐慕欢内宅除了六大丫鬟,还有多少年纪轻的,不比你这个二手货要强,二爷能看上你一指头!” “大哥生前房里的人,死后被弟弟收去做小娘,谁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被笑掉大牙,你是巴不得王府出这等着违乱纲常的丑事来,好让我和西府脸丢尽是不是?” 青萍被损的哭起来,抽噎的哭诉,“姑娘你也体谅我,我这个年纪出去偏大,留下又守寡,我当初是替姑娘着想才跟大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程寻意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我都记着呢,想给你寻门好亲事,就是没想到你一刻都等不得。” 青萍一听赶紧爬到程寻意身边,哭求道:“姑娘放心,您顾念着我,我必定一点异心没有。” 她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旧人怎好苛责她,只让青萝扶她去思过,其实这东府内宅里出身良家的女人谁不可怜呢,都是被俞璋耽误的,越想越捏紧了拳头。 第二十八章 东府缺银子 “娘子,濮阳快马回来说二爷下朝后陛下留在宫里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慕欢正把装白芍片的盒子放起来,这是舒绾亲手切得,刀工均匀,早年生阿元她血崩,出了月子也偶有月经崩漏,舒绾这么多年一直给她备最好的白芍片。 “那就先摆饭”,慕欢刚打发走家里的婆子媳妇,疲惫的倚在软枕上,自从东府的杂事并进来,不过了午饭的点儿她都闲不下来。 好在她去东府走一趟后倒是也镇住了她们,东西都交了过来,接连着一两个月都风平浪静的。 “厨房今日做的牛肉不错,用绍兴黄酒焖的,没有一点膻味儿。” 月蔷刚夹了两块给慕欢,还不等入口,小山子进来拜道:“娘子,看见东府程娘子正往这边来。” “这会子来做什么?”慕欢一愣,肯定不是来蹭午饭的。 “你下去。” 慕欢吩咐垂珠去备茶,自己也没忌讳的继续吃饭,“肉确实不错,一点不柴,软和的,吩咐厨房做点给五官街三姑娘送去,她保准得管我讨菜谱来。” 主仆正说话,程寻意就进来了,慕欢刚想起身拉她坐下一起摆碗吃点,就看她脸色青白,额头微汗,难不成是真出大事了?东府还有什么大事。 “今天一早,齐王府的汪娘子来了,平日里与我也没什么走动,给母亲请了安就与我喝茶,还把鹭姐儿叫出来,拉着手有的没的说了好一会子话,你说她这是看上咱家了?” 这个汪崇华,慕欢赶紧撂筷子,“昨晚上我带姐儿入宫拜岁,她就拉着鹭鹭夸,还说讨过去做儿媳妇,我驳了她面子,怎么还不死心。” 程寻意猛拍了下大腿,慕欢还从未见她如此外放。 恍然大悟道:“不行,这亲事不能成,齐王府就剩个幼子,生母不在又不得父亲喜爱,至今都没个功名,整日在内帷厮混,外无交际,就是生的好又有什么用,是个踏实的也行,竟还是个偷鸡摸狗的,他还少去那歌舞伎坊了?” 她自己吃过的亏还能叫明鹭再走一遭? “你别忙”,慕欢心里有底,“他们来求亲我们挡回去,就说姐儿还在孝中,若是齐王来,就请婆母来驳,好在婆母从根论也是老嫂嫂,他府上不敢造次。” 听慕欢这么一说程寻意心里有了底,慕欢突然想到那天她问明鹭有没有心仪的人,她那吞吐犹豫的表情,“嫂嫂,明鹭可与俞瑞见过?” “没…没呀”,程寻意仔细想了想,“你这么问可是听见什么风声?” “嫂子,你回去旁敲侧击,我教你,别直接问,你与她说给她寻婆家,若是喜欢哪样的就给她去说,或许能套出来话。” 送走程寻意,慕欢再无心思吃饭,她是知道汪崇华这个人,来长宁府求亲,她能拉下那个脸?除非她占了理来耀武扬威。 “姑娘,您要给鸾姐儿买的纸笔得了,您看看哪里不妥我再让小厮去办。” 月蔷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翻开来里头都是好东西,“听您吩咐的,纸笔在荣广斋备的,这墨是徽墨,苏掌柜家的。” 慕欢一一点了无丝毫不妥,吩咐都装起来,等天暖了开学好给阿元带着上学去。 “娘子,东府邱姑姑来了。” 慕欢眉头微蹙,东府婆子走完来主子,主子撤了来管事姑姑,她如今都成了给东府断案子的衙门老爷了。 小山子话一落,邱姑姑带着上月的账簿子进来,给慕欢道了个万福,“娘子,上个月用度大些,上下都置备新年未免钱花的海了点。” “我记得账上还剩一千两,自我接手也就一月有余,竟亏空了?” 邱姑姑憨笑未答话,这钱也不是她花干净的,只把账簿交给月蔷。 “也难怪,张娘子要喝参汤,武娘子要吃燕窝,可不银子花海了。” 如今都是徐慕欢掌家,邱姑姑自然对她再无虚话,道:“娘子英明,东府老王妃和程娘子都是节俭的人,鹭姐儿一个孩子能花多少钱,就是那些个蹄子,这么伺候还嫌弃不好,整日派丫鬟婆子到我这里闹。” 徐慕欢喝茶只听也不看她,邱姑姑又近几步挨过去,“账上亏空,我这个掌内宅事的也不好看,娘子您说我能帮着她们花钱不成,还不是治不住。” “当初我交给你时可是说清的,我不能长在那边看着,无非隔三差五派了贴身的媳妇丫鬟过去瞧瞧弊病,如今倒好,你治不住家就跑到我眼前来哭,那你这管家娘子还有什么用。” 邱姑姑知道理亏,哀求的小伏低,“娘子也见识过那帮太岁,老夫人和程娘子又是佛陀慈悲的人。” 徐慕欢也不想与她嘴上过招,吩咐月蔷拿些钱去填东府账上的亏空。 “从下个月起,东府除了三位正头主子,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额外自己掏钱买的,所有花钱的东西都提前写下来送到我这批,我批了方给买,若是不批,谁给买的谁掏钱。” 谁家府上不是花了钱后结账,哪有先要后买的,邱姑姑一脸为难。 “就按我说的办,除了三位主子,每月初五前写好了拿过来,若是晚一天我就当什么都不要。” 邱姑姑还想辩驳,徐慕欢看她的眼神凌厉,瞬间闭了嘴。 “我倒要看看这些钱都花哪去了,谁花的最多。” “这…这”,邱姑姑不肯走,又说:“万一漏了忘了自己要的怎么办?” 月蔷又顶回去,“既是忘了那就是不要紧的,下月再批,况且各娘子手里的银子是做什么使的,买个应急的东西都不舍得,一分一毫都从王府手上扣银子不成。” “怕是有人来闹”,邱氏脸色讪讪的。 慕欢撂了盏子,仍是冷着脸,“西府自我掌家就是这么做的,如今在东府怎么就行不通?若是有人要闹,你跟他们讲只闹到我这里来。” 邱姑姑再没敢说话,灰溜溜的退下去,回去时脑子里还想‘都说她是夜叉精,果真是个厉害的!’ 慕欢见她走远了,方才吩咐月蔷把账本送到账房去,“吃穿用度分类录好给我拿来,看哪些地方费钱,你再选些中用的丫鬟小厮悄声的塞到隔壁这些地方,看看是不是有猫腻,是真奢靡还是被下面的贪了。” “奴婢记住了。” 第二十九章 墙头马上 “二婶婶,二婶婶,我母亲疯了!” 都到了二更人定的时辰,慕欢迷迷糊糊的听见哭嚎声,她一机灵的坐起来,只听外面两个丫鬟扯着明鹭劝,连哭带闹。 她赶紧披衣起来,俞珩也被吵醒了,正慌乱要衣服换上,就被慕欢按在床帐里,“你别动,我与她在中屋说,你别露头!” 一边放好帐子一边嘟囔“这都什么事儿啊,侄女闯叔父的屋子。” “你闹什么?”慕欢来不及换衣服,只穿了件披衣就出去了,明鹭正没出息的跺脚哭,月蔷搂住她才没再往里闯。 “二婶,我母亲疯了,竟说些吓人的话,什么死啊活的!” 慕欢见她不更事,让月蔷领她下去,今晚就在西院安歇,明鹭腿脚快,都过了这会子,身边伺候的马婆子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垂珠和结香给慕欢更衣,让外头备轿,去东府杏林阁看看,八成程寻意要被明鹭气的疯了,她心里已经有些谱,肯定是因为俞瑞的事情。 “你讲讲怎么回事?”慕欢轿子里问马婆子。 “晚上娘子拉着姑娘说话,说今日汪娘子来了,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姑娘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说觉得齐王府俞瑞不错,若是能许给他也挺好,然后娘子就哭了,边哭边骂,还…还提起了自己的身世,还骂大爷来着,后来大姐儿犟嘴,气的娘子打了姐儿一巴掌,吓得姐儿出了二门就往您这跑,娘子被气的胸闷一头倒下,好在我腿脚还算利索跟了过来。” 她前世跟汪崇华结了多少梁子要这辈子都来了结,她这一辈不够,还要连带小辈都一起。 慕欢到了床前时程寻意脸色极不好,哭得死去活来,青萍也吓得跟着哭。 “青萍你去请大夫,月蔷你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许靠近。” 只留下妯娌二人在屋里,程寻意才略略止住哭声,“你说的果然准,人家汪娘子来,就是知道了咱们明鹭跟俞瑞有往来。” “怎么能呢,她平日不出门怎么来往?” 程寻意恨得只揪着被头,若是孩子在眼前恨不得再打两巴掌,“俞璋没的时候她在灵前跪着,俞瑞跟着他父亲来吊唁,两人就对上眼,不知廉耻的竟在那会子还有心看男人!” 慕欢见她又喘的厉害,赶紧给她摩挲胸口顺气。 “后来府上设丧宴还席,俞瑞随他父亲又来,两人又见面。” “你说我怎么这样的命,我父亲就是个不成器的,祖父没了以后家里就日渐败落,我不愿意与他们扶灵回老家,想在京中寻户人家结亲,他为了钱把我塞给俞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一事无成的废物,拿我的彩礼钱给儿子讨老婆,给自己养老,让我在王府十几年都抬不起头,他内个德行,我这辈子都没个盼头!” 程寻意一说就要哭一场,慕欢只能安抚她,也着实觉得她可怜,徐家再破败也没拿她去换富贵。 “俞瑞那是个什么人下午我都说了,长得好有什么用,肚子里的那点油墨拈点酸文腐词就糊弄明鹭那样的丫头片子,我恨呐,她要走我的老路,我能不恨么。” 心里是有多苦才能哭出这么多泪来,慕欢心里泛酸,嘴里发苦。 “别人都当我是不得他欢心,谁知道我在这院子里熬的日子,他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恶心,是我不叫他上我的床”,程寻意像是这辈子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若再不说她就要憋死了。 她紧握着慕欢的手,眼睛光亮光亮的,“他死那天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天,我是哭了,我是高兴的哭了,他还没入棺时候停在北所一个厢房的床上换好衣服,我去看他,在我心里早就跟他人鬼殊途,我畅快骂他,他是瞎了狗眼,猪油蒙了心,这辈子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就算托生在王府,他也就是个烂人!日夜厮混那么一堆脏的臭的,别人玩腻了的,谁不看他是个乌龟王八!谁不骂他是!” 她哭骂的嗓子都哑了,慕欢听得动容,知道她一辈子意难平,慕欢也从做姑娘过来的,当初芝兰知道汪崇安的人品差点上吊抹脖子。 “我家世代簪缨,我是书香门户养大的女儿啊,他耽误了我一辈子,在这泥泞里玷污!明鹭若是嫁给俞瑞跟我有什么分别!” 青萍进来回‘大夫来了’,程寻意哭得也说不出话来,慕欢扶了她躺好,赶紧让大夫进来诊脉,好歹开个安神的方子让她多睡会儿。 不然这样悲恸的哭下去,眼睛不瞎,心也受不住。 “姑娘,要不要去老夫人那瞧瞧,别受惊了才好。” 都闹成这个样子,鹭姐儿都跑到西院去了,老王妃那早就得了风声,这会子不出面还不是因为程寻意的哭骂,她是没脸过来劝。 “别去,去了反而惹那边疑心,叫下人别多嘴就行。” 慕欢看着程寻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就想起老王妃早些年对她的态度,怕是程家这门亲事就是她去求的,为了自己家面子好看,竟毁了这样一个原本烈性的人,到今日才疯是她能忍,若换作自己,早就一头碰死了。 这么多年她偏爱程寻意,溺爱明鹭,还不是心里觉得亏欠。 大夫下去开方子,程寻意仍撑着伸手去够慕欢,拉她在床边虚弱的说:“我求你帮帮她,你是个聪明人,你能嫁给叔叔我就知道你是个眼明心亮的,给明鹭找个好人家,就是绑她也不能嫁进齐王府。” “她自小受宠溺,性情率直,口无遮拦又不伶俐,嫁过去就是被后母和妯娌们卖了都只帮他人数钱。” 慕欢连连点头应下,“你放心,明鹭是我王府的女儿,她结的亲家关乎王府,我是不会不管的,你也别太动气别太伤身才好。” 程寻意这才是放心,歪头就闭了眼,再无力气说话。 东府闹这么一通,夜入三更慕欢仍毫无困意,心里想的都是程寻意的苦水,都说成亲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果然贴切。 “程娘子真可怜,被逼得这样,东院里那些姨娘一个个都是吃人的,难为她。” 姨娘有什么重要的,有一百个她也是正印夫人,只是夫君若是不成器,不贴心,那才是劳苦一辈子的事情,程寻意恨得不是娘家父亲卖她换钱度日,也不是恨家道败落,就是恨明知这是个蠢才废物,她还得嫁。 富贵权势重要吗?能买来门前车水马龙,锦衣玉食,可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所谓贵在情投意合。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第三十章 墙头马上(番外) 若说明鹭和俞瑞见面,还要从俞璋的灵堂上说起…… 跪着是真累啊,两条腿一会儿酸麻一会儿僵硬,一会儿又要没知觉了,明鹭悄悄的在宽大的麻衣孝服里偷懒,将小腿向外撇,大腿着地,感觉血一下子回过来舒坦多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吊唁,明鹭心里没有一点哀戚,只觉得有点厌烦,她只要一打呵欠,马婆子就用手拉她的胳膊,怕她打瞌睡遭来客笑话。 明鹭在疲惫、厌烦的空当儿只有一点担心,那就是父亲死了,她是不是就做不成王府的千金了?二叔以后她的月银用度是不是就要缩减了? 至少得有两年多的时间她不能去参加探春宴,也不能去斗花赏灯,真是没趣。 二叔和二婶有自己的女儿,他们是不会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二婶向来厉害,若她掌家宅,怕是祖母和母亲都要惧怕她的,连带自己也要收敛。 “齐王携子吊唁!” 明鹭赶紧又跪直了身体,孝帽太大了,一叩头就垂下来将她的眼睛都遮挡住,她伸手向上正了正,这才看见眼前竟有一双男人的脚,她大着胆子再往上瞧,原来是一个年轻公子正朝自己作揖还礼。 明鹭从没见过其他男人,母亲不许她跟男子往来,所以她下意识的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这一瞬的对视,明鹭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长得真不错。 她缓缓地抬眸又去瞧他,他也正盯着自己看呢。 真是斯文白净,颀长潇洒,明鹭想起戏文里登场的那些公子,都是这样书生气的打扮。 齐王正与二婶婶说话,他正哭自己的父亲呢,明鹭缓缓地移眸又瞟了一眼他,他竟然还盯着自己看呢。 明鹭脸颊一下子羞红了,这人真是的,竟盯着人看起来没完,眸光还那样的清澄明亮,含情脉脉的,她借着用袖子揾泪,遮住自己绯红的颊,只用一双楚楚动人的眸瞟了他一眼。 他嘴角浮起了笑意来,明鹭更羞涩了,用宽大的袖遮住自己也微微笑起的唇,可她眼中的笑意挡不住,那公子看得清楚。 那日后明鹭就一直在想那个男人的样子,她让青叶去打听,打听那个男人身份,她怎么不知道齐王有个这样年轻的儿子,齐王的儿子不都讨了娘子成了亲。 “姑娘,公子是齐王幼子,哥儿里行四,但大家都叫他八郎,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母亲就是前些年过世的齐王妃。” “前一个齐王妃不是于娘子么?” 青叶小声的说:“于娘子和汪娘子中间还有一个孙氏,就是公子的生母,这四个姐姐都是孙王妃生的,直到生了公子不久就没了,不是个寿长的,也有人说是生育所累才死的,后来才讨了汪娘子。” “那你还打听到了其他的?”明鹭绞着帕子羞涩的问,两颊各一团红云。 “公子今年二八年华,最喜欢诗文听曲,还会唱昆曲呢。” “他也喜欢听曲子?”明鹭脸更红了几分,声音忽又低了下来。 青叶这回干脆伏在她的耳边小声说:“过几日咱们府上还席,姑娘何不请他来。” “你就会乱讲话,我怎么去请他。” 青叶是个小丫头,比明鹭大不了一两岁,她也不懂这些男女之事,只是后头廊下那些不要脸的风流媳妇教给她的,就在她使银钱去问那些媳妇时,她们玩笑出的主意。 “青枝能出门去,姑娘何不托她带句话给那头,请他来还席,再在剪烛小院那边见上一面也不枉费筹谋一番。” “死丫头,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明鹭既羞涩又心里活动,假意的打了青叶一下。 “都是廊下那个做帽子的裁缝老五媳妇告诉我的!” 明鹭思前想后,从自己的鉴妆匣子里拿出一根金簪来给了青叶,“你把这个给青枝,让她想办法去齐王府找四公子传话,别被他人知道了才好。” “欸,奴婢知道了!”青叶拿着簪子跑的倒是快。 盼呐!盼呐!感觉自己都苍老了好几岁,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终于是等到了还席的日子,“你确定他真能来?” 明鹭正梳头发,她不能装扮,只能把头梳的好看些。 “青枝姐姐就是这么说的,让姑娘放心!” 明鹭心里跳的愈发的快,越是见宾客入府就越是紧张,席间她挨着母亲和二婶婶坐,全然无吃东西的心思,大人们说话她也不入心,只盼着青叶什么时候给她打眼色。 “诶呦!我肚子疼,母亲我想回去躺一会儿。” 一回头看见青叶朝自己点头,她就赶紧装病,她来了月事了,偶有肚子疼母亲也不怀疑,只赶紧让马婆子扶她回去歇着。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让青叶陪我,一堆人簇拥着出去倒觉得出事了一样,多不好看。” 程寻意还很安慰明鹭能这样识大体,平日里她如此娇惯,难得一夜长大般懂事,只叫青叶过来扶她回去歇着,再吩咐厨房煮些益母草和红糖水送过去。 程寻意和徐慕欢顾着待客自然是没注意明鹭这孩子搞鬼,可汪崇华就坐在明鹭对面呢,这一仆一主眼神交流,小动作不断,她心里明镜儿,她自小就是个淘气的,难道还看不出明鹭有什么猫腻。 所以悄无声地等着明鹭起身出去了,方才慢悠悠的起来,说自己多吃了几杯头晕,叫来丫鬟陪自己出去透透气。 长宁王府,她做姑娘时来过多少回了,一路躲闪跟着明鹭主仆往西去,直到了剪烛小院那假山处方才住了脚步。 她隐了身在那假山旁,呼吸都不敢大声,只弱弱的听见里面一对鸳鸯正互诉衷肠呢。 汪崇华先是捉奸的得意,随即又心生一计,正好俞瑞该说亲,他父亲正愁找不到好人家婚配,这不就把俞明鹭送上门来了,王府嫡女,天大的喜事啊! 把俞明鹭娶进府那得带多少嫁妆进门,到时候她再说服王爷把俞瑞记在自己的名下做儿子,那她就是明鹭的婆母,掐不住她长宁府的脖子,也是攥住她们的手,有大把的钱,有风光体面,还赚得徐慕欢恶心。 真是老天助她出这口恶气! 里面的小鸳鸯说了会子话就分开了,汪崇华趁明鹭走远,俞瑞还未走之时,突然从假山后头笑了起来,吓得俞瑞腿肚子都软了。 一见是汪崇华从假山后踱步出来,怕是已经撞见他与明鹭,若告诉父亲少不了一顿打,赶紧跪下求饶,这个继母素来不管家里事,他好好求了没准逃过一劫。 “我正透气儿就听了好一曲莺莺传啊!”汪崇华坐在石凳上笑。 “母亲千万别告诉父亲。” 汪崇华一冷笑,“可以啊,我不仅不捅破你们今天的事情,我还要帮你,帮你娶这个王府嫡女当娘子如何?” “母亲当真?”俞瑞眼睛都亮了,他肯定是愿意的。 “不过你可得听我的,先不打草惊蛇,只顾哄得她高兴,提亲的事情只有我去跟程娘子和你父亲转圜。” “全凭母亲定夺。” “诶,我还没说完呢”,汪崇华一抬眼儿看俞瑞,“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这桩亲事才成呢。” “请母亲讲。” “等到你们快议亲,你要认我做亲娘,族谱上记到我的名下,就说感念我为你谋划了这门亲事,以作孝敬。” 俞瑞转了转眼睛,虽是不愿意,他本就是嫡子,何必认一个后母为亲妈,可一想能娶俞明鹭,狠下心说:“全听母亲的!” “四公子啊,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啊,只等着。”汪崇华带着丫鬟方才笑着离开。 第三十二章 多情儿女 俞珩回房时刚打了亥时的梆子,屋内灯火通明,隔着屏风囫囵见慕欢在那写字,“娘子还没有忙完?”他绕过去俯身看她做什么。 “挡着光”,慕欢搂他脖子一把,躲了那烛光。 挨了她云鬓花颜,俞珩在她颊上亲了一下,看她耳坠子摇曳生影,案上一炉香如半尺细纱从下而上挂起般朦胧。 “这不是要春天了,下人们的衣服都是旧的,也该做两套新的,算来算去也不少银子。” 男人向来不管家事,外头都够他忙的,俞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翘腿喝水,“都说我忙,我看夫人与我差不多。” “家国天下”,慕欢仍未撂笔,“没有这千家万户何来国,你们男人理的是大家的大事,我们宅子里的女人也要操持小家里的所有事,算一算谁清闲还说不好呢。” 俞珩笑了,“别忙活了,明日再说。” 慕欢推了他一把,“我今日跟大嫂去齐王府串门,人家那么多人口,下人与我家差不多,这才回来借着做衣裳查查两府的人数,东府就三个主子竟比我们多出一倍奴仆来。” 俞珩往床上躺,慕欢看他没脱外衣,赶紧起来去拽他,“今日新换的床褥,别弄脏了。” 俞珩顺从被她拉起来,跟她一起解衣衫,“说是三个,东府多少小娘,一人只一个伺候就多少丫鬟婆子。” “哪只一个,东院有个方娘子,说是你大哥生前最喜欢的一个,院子里都赶上虫鸣居了,那排场竟比齐王府里老二屋里的娘子还体面。” “欸,你脱我衣服做什么”,她正讲东院,他就趁机去解她的衣衫。 “早点歇息,天寒地冻的。” 慕欢知道他是别有居心,俞珩的手脚不老实,将她箍在怀里也不许她走,仍手绕着她的衣带子慢慢的解。 “还在孝中呢,万一怀了怎么办,你且忍忍这几个月。” 老王妃还在,俞珩有官职在任,同辈间本不必守孝,可毕竟父亲已过世,俞璋是长兄,又是嫡子,俞珩也主动上奏要服满三月以表哀思。 他非贴在耳边呵气,像一只小手挠着慕欢的耳朵,羞得她两颊绯红。 “想什么呢”,俞珩扔了衫裙在椅子上,拉她往床上去,“我是让你早些歇着。” “真没想?”慕欢那眼睛斜他,一双水杏明眸在那暖色的烛光里格外水灵,引得俞珩想在她那滋滋润润的唇上咬一口解馋。 她搂着俞珩宽阔的肩,挨过去,忽然一改含情脉脉的脸,“没想你猫挠似的拉我做什么,我还没算完呢。” 俞珩将站起来的人拉倒在床上,他是最了解慕欢的,手只在她腰腹搔了两下,慕欢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那两边的帐子也被她踢落。 “咱俩说说话,这阵子忙的都没怎么说话。” 明日他休沐,慕欢知道他这是要过干瘾,真刀真枪他也不敢,如今他身居高位多少人盯着,陛下那又离不开人,所以顺从的窝在他怀里,任他手从衣摆下伸进去。 她背薄,沿着背有那一条脊椎的窝,俞珩总爱用他微糙结了茧的指沿其而上,像是抚摸最为柔软细腻的一尺缎子。 慕欢被他痒的两颊绯红,在他颈窝里呼吸渐不稳,“宗璘,你真不想讨个小娘么?” 在朔州时候军中将官多有讨胡姬的习俗,谁家不养两个妖冶的胡姬都不体面,那会子就俞珩不好这一口,内帷里的家眷娘子就笑慕欢是河东狮,定是她一坛老醋,才吓得她家爷们不敢买胡姬。 可俞珩就是没提过,两人就这么过来的,成亲十几年孩子也有了两个,慕欢怀孕时候,体弱生不出孩子时都担心过,她甚至日夜都想万一哪天家里多一个女人自己该怎么办。 俞珩还是老样子,就连她坐月子也只在里屋放了张榻凑合歇下。 她合计那时候在朔州可能日子苦些,她这样一个出身王府的公子,那般境遇,着实艰苦,也没什么心思纳小娘想风月之事,只一心谋前程。 后来回京,他也官运亨通志得意满,如今还成了王爷,竟也没见他有什么外心。 一得了空就哈巴狗似的围着她转。 慕欢特地挑选了几个相貌不错年纪又小的丫鬟在虫鸣居走动,俞珩从不多看一眼,反倒告诉慕欢,立府不久还是戒备些好,避免新人窥视内宅过多,宣扬出去可不得了。 有时候慕欢看着别的府里一个个面孔鲜妍,青春可人的小娘子,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尤其在朔州蹉跎了十载,再不是那个明媚如五月阳光,四月春雨的徐慕欢。 “怎么你嫌弃我?”俞珩正埋在她白皙如素缎的颈子上迷醉浅啄,一抬头质问她。 “我这才亲了你两下就盼着弄个小娘来打发我。” “你混说什么”,慕欢伸手拍他后脑勺嗔怪。 “那你什么意思?” 慕欢搂了他的脖子,半撑起身,半解的寝衣投下一片影掩住她领口的春光,“想我现在还算风韵犹存,管着你不纳,过几年你憋不住一下纳一群怎么办,与其到时候气死我,不如细水长流,我这一颗心慢慢的凉,好过像王桂英那样骤然如死灰之木要好。” “别胡思乱想”,他用指背摩挲着慕欢的下颌,咬她的耳珠低语,“你也不想想,等你风韵不存,我早就是老头子一个,还纳什么小娘,只好好保养身子才对。” “谁说不行的”,慕欢用腿勾他的腰,翻身坐起来,俞珩枕着手,享受她指上用力给他揉肩,嘴一努说:“看看齐王,都五十多了,填房不照样青春年少,还有抚宁公,都快六十了今年又纳了两个通房丫鬟去伺候。” 俞珩腰腹一用力坐起来,沿着她雪嫩的颈子一路吻上去,“我是都被你掏空了,再经不住一个青春年少的。” 慕欢被他逗笑了,银铃似的咯咯笑起来,指尖懒懒的在他发线和眉上抚弋。 她晶莹的指甲在俞珩颈子微凸的一点,浅浅的磕了下,感觉他吞咽的喉结上下一动。 “欢儿,你可记得咱俩大婚之夜那个匣子里…”,慕欢拿手捂他的嘴,两颊绯红的瞪他一眼,“你又浑说,谁记得住那些。” “我可记得”,俞珩与她十指交握,“你当我现在才是春风得意时?” “不然呢?”慕欢闭上眼睛。 “自然是大婚之夜,想我高中探花又娶了心爱之人,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 “小山子,舀热水过来。” 月蔷在门口小声嘱咐披衣起来的小丫鬟。 内屋却是暖香鸳鸯帐,慕欢伏在他的胸膛微眯着眼,俞珩出了一身的薄汗,寝衣敞开。 “因为我大哥素来放荡不堪,京中颇有骂名,我是从来不屑这些男女之事的。” 俞珩搓着她的耳廓说:“我那时候只觉得男男女女的怪恶俗,后来遇见了你便像是开悟了一般,才明白这俗世中也不仅是苟且,亦有柴米油烟之平凡,娇妻幼子之享。” 慕欢笑了,半撑起身子,“我竟还有这个能耐,你少哄我。” 这会子说的天花乱坠谁能信。 “怎么没有”,俞珩也侧身,环住她的腰,“在肖府,我隔着湖一眼瞧见你心就跳,直到在城郊客栈那晚,听你说你和肖兄的亲事吹了,我心里出奇的快活,盘算着若是能娶你真是平生一幸事。” “合着你就是见我生的好看才喜欢我的。”慕欢嗔怪他,撅嘴的不乐意,她好歹也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罢。 “我还未行弱冠的年纪”,俞珩笑了起来,“能懂什么,后来也愁,你生的如此好又娇生惯养长大,怕是跟我吃不了苦。” 竟把她想成个轻浮的,慕欢用脚蹬他,俞珩握了她脚踝,“后来娘子随我吃尽苦,贞洁不移生儿育女持家有道,我就想着我是赚了,找了个才情出众又贤良的夫人,偏生的又比别人美。” 在她颊上狠亲了一下,慕欢拿眼睛再瞪他,脸上已有了笑影。 “不过,咱俩洞房之夜后内个匣子哪去了?” 他又提又提,慕欢被子里再拿脚蹬他,“谁能记住,扔了丢了!” “真记不住了?” 慕欢眯着眼在他大臂上拧了一下,俞珩疼的坐起来直搓,月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水,她挽了头发披衣起来,“再敢提我非掐出一个紫豆豆不可。” 赶他去沐浴后慕欢捂着脸笑了一下,他若提起那匣子,倒是想起了好多新婚那晚的有趣事情来。 第三十三章 春风拂槛露华浓 想起那天,说来可笑,本该是良辰美景,最后却什么都没做成,只是在洞房里傻笑一晚罢。 他们两个的婚事说来仓促,还是舅父亲自来明州给操办的。 分别时他许诺自己一个月后来明州求娶,慕欢回家后便等,每日憋在屋子里,任凭白天黑夜。 “你舅父在徽州踅摸了一个人家,虽然只是个未中举的秀才,可才学人品不错,在你舅父的私塾里启蒙”,佟夫人看她的脸色,“你若是同意,我再问问?” 慕欢手上活儿未停,“母亲,还有明日才到一个月呢。” 佟夫人心里一霎难过,慕欢怎么这么倔强,若是要来早就来了,从京城到明州快马加鞭都用不上半个月,难道肖彦松的事情她忘了不成。 “欢儿,有些人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辈子长着呢,这段走完了走下一段。” 慕欢心里也慌,多遥远的路他能迟迟不来,怕是回家辞别父母就被押着去娶汪崇华了,又没什么损失,高位厚禄前头等着他呢。 她眼里一滴不听话的泪落在手背上,慕欢撂了针线捂了脸,再忍不住的小声啜泣起来。 “母亲,只一日,明日若他还不来,我再不想他。” 外面突然一个闷声的响雷,今日是惊蛰,佟夫人忙起身唤月蔷进来再点一盏烛。 下了雨,天还没黑就这么暗。 “夫人,门口的婆子说外头来了位公子说要求见”,月蔷脸上是惊喜的表情,因为她进来报信儿前眉生跟她说了,可能就是那位要求娶二姑娘的京城公子。 佟隽如回头看了眼女儿,这个人竟真的来了,被雷公电母送来的,母女俩都有些错愕。 到底佟夫人镇定些,叫奶妈看着不许慕欢出去,他吩咐管家将人带去正堂。 …… “你说你成婚后就带着慕欢去朔州?” 俞珩点头,“如今我得罪了汪家和太后,没什么好前程,此番派官要么是去西川要么是去朔州,想我还有一身武艺,宁去朔州做个帐下参军,职位薪俸倒还过得去些。” 朝廷中戍边的官员同阶品要比文官俸禄高,而且升迁要快。 “朔州苦寒,西川也是闷热潮湿,两地都是辛苦,也没什么分别。” 佟夫人又看下首坐的俞珩,确实一表人才,如若不是被王府逐了出来流落在外,这样的条件自家断断是高攀不上的。 “公子,你家中逐你出来是一时之气还是真流落了?” 他有些落魄,被雨打湿不说,只有一个小厮,一匹马一柄剑。 俞珩没有半点虚言,如实回答,“我家中还有兄长,原盼着我娶汪氏姑娘攀得高位,如今长宁府为自保,将我驱逐出来,父母当面将我剔除族谱,真得没有退路了。” 佟夫人反倒放心,她笑了下,说:“那便好,我只怕你是与父母一时置气,将来回去后不认下慕欢,我家女儿岂不是白毁清白,但若你真得被逐,她若中意你是个好男儿,甘心与你为妻,我到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 佟夫人喝了口茶,又说:“你潦倒穷困,我不难为你,只全了六礼,在官府登记在册你二人夫妇之实,我便也愿意帮着操持婚礼。” 她心里想,再不济就算佟家找了个赘婿。 “俞珩一定全了礼数娶慕欢过门。”他起身跪拜,佟夫人看着他确实喜欢,只是隐隐的担忧他们二人没有家里的扶助,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佟夫人终觉在自己操办规矩不妥,又怕惹来非议,倒不如让徽州老家的兄长来,让舅父给操持也算合礼数,毕竟她已与徐家和离,只孤儿寡妇成什么样子。 一门亲事成的体面,需成六礼,方才在官府登册,想来当年多亏舅父舅母慈爱,他也是聪明才能做的圆圆满满。 媒人是佟家找的,明州出名的媒婆,给保的媒做的证。 纳采、问名、纳吉都没出什么岔子,一同前来的舅母还与慕欢说,纳吉的时候天官祠那一卦极好,竟没想到是天作的姻缘,地成的佳偶。 只是纳征犯了难,俞珩只身从王府出来,他何来聘礼,若是真就顶着一个探花郎的名头怕是也不好看。 二舅父本是刚直不阿的人,他一听倒是不同意舅母的想法,“有什么好不好看,反正都是在我佟家完婚,都是读书人,身贫志向不短也是好的。” 二舅父七次科举不中,如今已四十有余,再不去考,只在乡间开了个启蒙的私塾,诗书耕种,最是喜欢读书上进的。 只佟家没想到,俞珩竟没用他们担忧,纳征当日真抬进来一箱箱的聘礼,虽不豪横奢侈,倒也不丢脸面,慕欢原心里怕那些箱子里都是石头罢了,给别人看的,可那些明面上摆的东西都是他从哪里来的? 请婚期定在春天,满城的柳絮正盛之时,慕欢清楚的记得是三月初六,褪了冬衣稍凉,裹上冬衣嫌热,再迟就怕误了他上任的日子。 他打马租了花轿来迎娶,红衣冠戴,马下执辔的是他小厮濮阳。 “一梳举案齐眉”,大舅母和母亲寻了个‘全乎人’来,是个上有父母公婆,下有子女,今年刚得了孙子孙女的大娘,满面红光带着红绒绢花,拿着小梳子给慕欢梳头,“二梳福寿安康,三梳子孙满堂!” 嫁衣是大姐姐亲手备的,从徽州捎带过来,她的针线活屋子里的媳妇婆子哪个不服,都称赞上面那一对并蒂牡丹格外雍容,领上的连珠纹看不出反正的巧致,那钉上的珍珠每一颗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母亲亲自给慕欢穿新鞋,左右各一只鸳鸯,相对而鸣,都说这鸳鸯的眼睛绣的最灵巧,如同活了要飞走一样。 慕欢发上一根金钗正是及笄那日母亲买的那支,想她为了要回玉镯去闯当铺结识了俞珩,如今兜兜转转一圈,这金簪竟又回来了,还给她带来个夫婿,似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们二人在佟家拜的天地,眉生和月蔷都是她陪嫁的丫鬟,愿意一齐去朔州的,后来眉生去西川嫁了人,月蔷一直还陪着她。 正回忆往事一幕幕,月蔷进来伺候慕欢沐浴后换衣,见她脸上带着笑容便问“姑娘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月蔷,你还记得我让你收的那个匣子?从洞房里拿出来的内个。” 这么老远的事儿,月蔷想了想才答“叫我放起来了,姑娘要?回房给您找出来,只是这么晚的天不知有何用处?” 那匣子月蔷不知道放的是什么,留在那儿也多少年没人动,若不是从朔州搬回京,她亲手归置的,准不知道丢到哪边去了。 回了里屋,月蔷找了那匣子出来,俞珩沐浴还未回,慕欢一人窝在床上,趁屋子没人了才打开来,脸上挂着隐不去的笑容。 依稀记得那晚—— “把这扇子拿下来”,俞珩伸手想要却扇,慕欢却不愿,低声问“能拿开了吗?” “应该是能”,俞珩也担忧的拿开手想了下,“我看喜娘和亲友们都走了,咱们交杯酒也喝了,也结了发,就是夫妻了,我还不能看自己娘子。” 慕欢听他这么一说脸烧得厉害,他手再过来要却扇,慕欢便乖顺的缓缓移了开。 先只露出一双眉眼来,便看见他痴痴的看着自己,忙又觉得害羞想用扇子遮了,俞珩却握住她的手又却下一点,方才露出她整张脸来。 “小生自诩平生不好色,竟娶了如此娇颜如花的娘子来。” 俞珩眼神来来回回的看她,竟不知怎么夸才好。 “接下来该做什么呀?”慕欢羞涩问到。 “我也不知道”,俞珩目光稍瞬不逝的凝望着她,眨一下眼都不愿意,“我也是头一回。” 慕欢被他逗笑了,抬手便在他的大臂上轻拧了一下。 往日他脑子想的那些事儿如今都如愿了,俞珩摸着自己的手臂也不觉疼,傻乎乎的仍看着她笑。 “你那些聘礼可是在当铺借来的?” 慕欢一看那金簪就知道是当铺借来的,那支金钗定是那掌柜送的。 俞珩是个守承诺的人,想必掌柜要送的更多,但都是王府的钱他断断不会要。 “你猜着啦”,俞珩笑了笑,“我实在是没钱,日后我若有钱都是你的,以来补偿今日对你的亏欠。” “你不要总提亏欠不亏欠的”,慕欢去捂他的嘴,“我嫁给你是自愿的,就像日后若日子苦你也不要怨因为我才失了王府公子的荣华,我们俩也没什么亏不亏欠。” “要不我给你脱了鞋你上床躺一会儿,你都坐一天了,我再给你拿些茶和果子来。” 慕欢点了点头,他蹲身褪了她一双绣鞋。 慕欢倚着枕摇扇,看他又是端茶又是端了一碟子点心来。 慕欢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丹朱色,捡了一个要喂给他,俞珩摇了摇头,他那眼睛痴痴的盯着她,竟像是夜里的星,光芒耀人,他缓缓地靠过来,近的呼吸相闻,竟在她朱红的唇上咬了一下。 慕欢心跳的都快从嗓子出来,想伸手推他一把,却被俞珩拉住,问她“若用明州方言说‘我郎君真好’怎么讲?” 慕欢与他五指交握,浅笑着小声道:“郎君好的不得了。” 俞珩欺身要搂她躺下,“哎呦!”慕欢往后一躺竟硌了她后背一下,两人从那枕被底下摸出一个四四方方不大的匣子来。 “这是什么?” 慕欢也摇头,两人挨在一处,借着那洞房里长明烛的光将那匣子打开来。 里面竟是个小册子,上面只写着‘百子图’三字,“这是为讨吉利的吗?怎么放在这匣子里?”俞珩也不明就里的问。 两人将那册子拿出来,薄薄的几页罢,一翻开竟然是春宫图。 慕欢捂着脸害羞的把册子扔给他,俞珩也是震惊竟没接住,烫手一般的颠了好几下,却又落在地上,他赶紧跑去捡回来,藏在袖子里。 慕欢缓缓移下手只露出一双眼睛,见俞珩也是紧张神色,遂觉好笑,“你捡回来啦?” “嗯”,他一点头。 “你刚才看清里面画什么了么?” “没,没看清”,俞珩摇头。 慕欢放下了手,“我也没,要不咱俩看看,不然你懂?” 他想了想再摇头,“懂,也不太懂。” 两人又挨在一处,借着那烛光,复又翻开那画册,“我不要这个。” 俞珩一本正经的点头,表示同意,“这个呢?”他一指反面的。 “这个怪难为情的。”慕欢还挑。 最后,最后她记得他们两个吃多了,实在又累又困就把册子丢在一边踏踏实实睡了一晚上。 …… 俞珩沐浴后回来,慕欢正在梳头,一个小匣子放在书案上,他见那东西笑的厉害,回头与她说:“咱俩那晚可真是不更事。”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慕欢起身过去看,“绣户暖阳绮罗光,不及娇娥朱颜彩。春城桃夭灼灼华,黛眉深浅柳章台。借问丽质何需妆,羞颜生怯还不来。” “这是娶你那天我在门口做的催妆诗。” “这你都还记得住。” 他文章写的是好,可是作诗作词倒看不出什么奇才来。 “那是自然”,他起身握住慕欢的手,霞影纱上映出一对影子来,“我娶你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你也是我此生都忘不掉的人。” 第三十四章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长宁府西角门停了辆马车,慕欢带了撑伞的丫鬟婆子站那迎,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妇人,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琥珀色裙子,竹月色褙子,外罩着灰鼠斗篷。 “我还打发小厮去你府上再送信,说是今儿下雨就别来了,谁想竟半路回来禀‘娘子的车都走到灯芯巷口了’,你真是腿脚麻利。” “你昨儿乎了巴到我家下帖子让我过来,我权当做有事儿,看你这副样子,怕是找我来喝茶的!” 这妇人便是靖安侯府长子的娘子冯贺氏,京中旧臣的家眷慕欢交往的不算多,贺孟瑛就是其中一个,她性格爽快,为人热络,也没那么多刻板的规矩。 原本也不认识,因为给阿元选私塾两人才熟络起来,相处久了才越发觉得她好,连芝兰都说她俩快好成一个人了。 慕欢挽了她的臂两人一路往琼芳斋去,“今儿请你来真有事儿”,慕欢朝她使眼色。 “你还记得我那侄女,王府大姑娘鹭姐儿。” “不就是你亡故大哥的女儿”,贺孟瑛一捋帕子,她算是懂了,“你找我来是为了她的亲事。” “她有孝在身,今儿虚年十三了,两年后在寻婆家未免仓促,我大嫂嫂身子也不好,我就帮着张罗。”慕欢亲自给她斟茶。 “可是看中我姐姐的长子李培云?” 不算去李家上门的媒婆,看中培云的人家,通过她这个小姨来往的也有两三个,算算这长宁府也是最高的门楣,就算是亲爹死了,那也是王府千金。 “你也知道长陵侯府,是念在李家世代居长陵忠心守陵才封的,不如别的公侯府气派,也就是名声好听,你家大姑娘可是千金之躯,都能当娘娘的出身,能愿意下嫁么。” 慕欢早就跟程寻意通过气,毕竟是人家的闺女,程娘子也算对自己女儿了解,知道她没有辅佐夫君成大事的品行,所以也不再执念那些得功名的士族公子。 长陵侯府世代居眉山长陵邑,也不参与朝中之事,越是这样不‘入世’的,反倒历经三朝都受礼遇。 这个李培云是个憨厚的,将来能承长陵侯的爵位,府上一共四个姐姐更无兄弟阋于墙,若是嫁过去也没多番争斗,哪里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我大嫂就是看中这点才意欲结亲呀”,慕欢会心一笑,“她只盼着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家,给女儿多多带嫁妆过去,她也就安心了,东府还能有什么盼头,只人好就好。” “培云的脾性那是无可挑剔的,侯府也不像京中这些个府上那么多规矩,说实话,就是不富裕,侯府食邑长陵,长陵内个地方统共也没多大,侯府谨小慎微一粒米不敢多得”,贺孟瑛利落的吃着脆梨,又说:“我姐姐也是想娶个家底丰厚的娘子来。” “那就劳烦贺大娘子你当一回大媒人,也别让我白张一回嘴”,慕欢再给她添茶。 “你这话说的,你一个帖子我大雨天都来,你托的大媒还能不去!”贺孟瑛爽快一笑双手去接慕欢的茶。 “只是怎么让他二人相见相见?”贺孟瑛寻思着,“相貌怕你家姑娘瞧不上,长陵长大的孩子哪如京中的士族公子,若是有咱们王爷当年一半儿的风采,我都干打包票!” 知道贺孟瑛开始说荤话逗她,慕欢笑着斜了她一眼。 “欸,不如趁着春天梅花好的时候,请姑娘出去赏梅?” “哪那么容易”,慕欢摇了下头,“她还在孝中。” “要不我让齐王府寇娘子装病”,慕欢眨了眨眼睛,“你家哥儿去府上串串门,我们跟寇春光沾点亲,探病总不逾矩。” 寇春光可是‘物尽其用’了。 “这…我们跟齐王府不熟啊”,贺孟瑛来回的想,怎么也没能搭上一点关系。 “培云不是跟齐王府的三公子当年是同窗,我让我家官人借着给齐王请安一起去,对外只说是看旧友去了。” “这法子好”,贺孟瑛点了点慕欢,“你这是考虑多些时日,竟能这么巧。” 慕欢也笑起来,不止是笑这门亲事托了个好媒人,更重要的是,汪崇华能借着孩子不懂事,弄出墙头马上这一出,那她们就能在她府里,眼皮子底下结另一门好亲事,给她上点眼药。 “你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啊?” 这个慕欢也早想好了,“我家大姐要上京来查账,她手里可是有最好的松江白绫,做裙子最好,我都得不了几尺,到时候全留给你。” “乖乖,我可是赚得了!” 贺孟瑛性格爽快,做事也爽快,五日后那长陵侯府的李培云便随母入京,说是去靖安侯府贺娘子那里探亲。 只等着两家孩子相见一面,若是不反对,这亲事也算是成了一半,慕欢额外高兴,一早起梳头还哼着小曲。 “看你高兴的,不知道还以为是阿元去相亲。”俞珩合了书道。 “这可是我第一次保媒,能不高兴么”,慕欢选了支羊脂白玉的簪子。 “我看你是搅了汪崇华的局,掰了与齐王府的亲事才高兴。” “欸!你说对了”,慕欢对镜整理衣裙,“我就是高兴这个,鹭姐儿到了汪崇华手底下,我们可是有着恩怨的,但凡她心气不顺拿明鹭撒气,还不得回来找我们,还有舒坦日子过么。” “我们什么恩怨呀”,俞珩故意撩拨她生气,伸头问。 “你的恩怨,争你抢你的恩怨,心里美了。” 慕欢笑男人也这样虚荣,见哪两个女人为他打破了头还得意呢。 “美了美了!”俞珩吩咐濮阳进来将他收拾好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临走时还在慕欢颊上亲了一下。 “你别忘了,一会儿还得去齐王府呢”,慕欢提醒他,他若是忘了,李培云可怎么办呀。 慕欢不好再出面,只让程娘子借口探病带着明鹭去寇春光那里。 俞珩则借着登府拜访带着李培云去瞧自己的同窗俞琰。 …… 齐王府内外中间有个月拱仪门,仪门内有一架秋千,寇娘子会安排婆子带着姑娘去那荡秋千。 平日里仪门自然是关着的,都有婆子看着,今日自然就不关了,让那李培云在门口多站站,两人也算见面。 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铺排,李培云和明鹭根本不知道。 一个听说去荡秋千满心欢喜,一个被俞琰领着去那边转转也未多心。 “三哥儿,您要的那套茶具找不见了,还请您去一趟。” “真是没用”,俞琰起身,连忙安抚李培云,“李兄稍坐,我去看看就来。” 俞琰虽比俞珩小不少,却还是平辈人,平日里都唤他十三哥,在宗室子弟里,俞珩排行十三,他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可得办妥,于是俞琰拜后离了后园往自己院子去。 “李公子,我们府上的报春花开的最好,您移步瞧瞧?” 李培云见仪门门口有两丛开的极好的淡紫色报春,小厮领着夸道:“我们府上的报春可是打别处买来的名贵品种,别看这里只种了两丛,后园子里可多呢。” 说着,李培云往仪门内的后园看了一眼,花倒是没看到,倒有个姑娘在不远处荡秋千,她一身白绫袄,外面穿着白绫面披风,荡的极高,笑起来何其灿烂。 “姑娘可小心些,别摔了”,那婆子好生害怕的叨咕,她却是笑的如银铃一般,烂漫可人。 明鹭正玩的高兴,多些日子她都没笑过了,在东府里守孝,终日死气沉沉,都快把她憋闷坏了,扭头见仪门外站了一个公子,一身沙青直身,还带着一个学生惯戴的帽子,年纪长自己几岁的样子。 她敛起了笑,那秋千也慢慢的停了下来,明鹭再朝他看了一眼,正直盯盯的看着自己呢,虽不高大却挺拔,又不是俞瑞那般弱不经风,还斯斯文文的。 明鹭怕被人说自己孝中作乐,赶紧起身敛着手在身前,又觉那是个男子脸上羞涩起来,正要带着婆子要往寇娘子屋里回。 那李培云晃过神来冲撞了内宅的女眷,赶紧朝她一个大拜赔礼。 明鹭被他夸张的动作逗笑,忙转身往回走,沿着回廊种了一排低矮的梅树,这会子含苞待放全是花苞。 明鹭也是想再看一眼他走了没,驻足借着轻嗅那梅花略回了回头,巧与那公子的眼睛撞上,他还傻乎乎的立在那看着自己呢,一脸痴态。 明鹭掩嘴笑了下,这才快步离开。 “李兄,你这是看什么呢?”返回的俞琰朝他背后拍了一巴掌问。 “哦,报春花,你家的梅树果然是…” “是什么?” 李培云不善言辞,这会子说起谎前言不搭后语,这一质问,他便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了,“俞兄的茶具可找到了?”他岔开来问。 “找到了”,俞琰也大笑,指着那仪门说:“府上今天来了客人,长宁王府的千金,随母亲来探我二嫂的病,下人们一时慌乱才出差错罢。” 那刚才一身孝荡秋千的姑娘难道是长宁府的千金,李培云心想着点了点头,真如雨后棠花,娇艳烂漫。 …… “我听你二叔今日带了个客去齐王府,唤作李培云,是长陵侯府的长公子。” 明鹭听着母亲说微点了下头,那肯定就是今日那个看她荡秋千的呆子了。 “婆子说你看见他了?” 明鹭眼睛一转,“女儿赶紧离开了,没有不合规矩”,她还未解其中意。 “听说啊,他是个忠厚老实的,如今还在读书,将来还是长陵侯,不少人都相中他家呢。” 明鹭暗暗地想李培云,他浓眉长目,隆准厚唇,虽不英俊风流,是个五官明朗的,还有些呆气呢,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 看明鹭这个样子,程寻意放了一半心,另一半还得让徐娘子去打探打探那边的意思才好呀。 程寻意心里与那天官尊上许愿,一会子又念阿弥陀佛,各路神仙佛爷,若是门好亲事可得保佑促成才好。 第三十五章 花好月儿圆 “母亲我想吃马蹄糕!” 明鸾掀了车帘子往外望,一眼就看见外头路边小铺早上蒸好的热气腾腾的糕点。 “月蔷放了不少点心在书箱里,你到了学校得空吃就好,这会子要迟到了。” 慕欢搂了明鸾,还忙着与贺孟瑛说话,今儿开学头一日,为了打探李家的情况,她特地赶了马车去靖安侯府接的贺氏与她女儿。 “怎么样,那日后云哥儿可说什么了?” “我那外甥见过什么世面啊”,贺孟瑛一阵好笑,“见了王府千金眼睛都直了,回家后我姐姐和我好夸明鹭一顿,他便窝在那听,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他母亲半开玩笑的问,给他说鹭姐儿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他倒是闷笑两声,低头说‘那敢情可好了’。” 贺孟瑛学得有模有样,听得慕欢一阵笑,“那可说好了,我们两家的亲事算是定下了。” “放心,我姐姐最中意的还是长宁府,这不我一给她修书一封,马上请旨带着儿子进京。” 贺孟瑛又说:“现在你家在孝中,不宜谈亲事,可是我姐姐放心不下,想着能互换些东西,也算有个承诺好安心。” “这事儿你放心,我去跟程娘子说,她想的比我们还周全呢。” 两个大人聊的热闹,阿元也没闲着,听她娘亲说书箱里有吃的,竟真翻出来一大包水晶糕来,还知道不吃独食,分给冯月嫦一半,本以为月嫦不似阿元这般活泼,平素认生,今日竟也吃起来,两人具吃的眉毛胡子全是饽饽渣。 慕欢低头一看自己闺女,脸上还黏着一粒红豆粒呢。 “早上奶母追着喂你都不吃,这会子自己倒吃起来了。” 快到私塾,慕欢把糕点收起来,用帕子给阿元擦了擦脸,“今日第一天见先生,你乖些,千万不可以调皮,知道吗!” 下了车,慕欢还是牵着阿元叮嘱,贺孟瑛笑慕欢操心命,“不过就是上学罢,看你担心的,她还能翻天覆地啊。” 慕欢小声说:“你是不知道我家女儿,那就是上天入地的活驴一头,若是有月嫦一半乖巧,我就不这样操心,我婆母都说,为什么非去私塾上学,请个先生来家里不就是了,京中也不是家家的女儿都去私塾,我就是想趁她年纪尚幼出来看看人家闺秀都什么模样,等她大了定性就来不及了。” “阿元,可不许闯祸”,临走前,慕欢还最后叮嘱一遍。 看着阿元和月嫦的背影,慕欢寻思,第一日刚见先生,谅她也能先装一装,规矩两三日才原形毕露呢。 妇好祠女学就在妇好祠里面,因为梁先生就住在这里,平日主持祭祀和掌管女学,京中女学多为启蒙,等到女孩子大一大就都在家念书,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阿元与月嫦进去时往东边看了一眼,中间砌了一道墙,她便问“那边可是还有一个私塾?” “那边是国子学馆,这你都不知道。” 说话的是个一身米色衣裙,外系碧玉石色斗篷的女孩子,比阿元和月嫦稍大一点,阿元认出来她是符雁鸾,抚宁公的孙女,去年的裙幄宴她见过这个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新入学的”,月嫦声音小小的。 “那你们两个可要记好了,国子学馆都是男子,可别离的太近。” 符雁鸾带着婢女先走了,阿元撇了撇嘴,与月嫦小声说:“这个姐姐怎么一点不和善。” 月嫦伏在阿元耳边,还是声音小小的,“她是小娘生的。” “什么是小娘?”长宁西府从来不见一个妾室,又不叫她在东府玩,自然阿元不知道什么是小娘。 “除了大娘子就都是小娘呗。” “两位姐儿,快走两步,要上课了!”她俩还在讨论什么是小娘,学堂门口的婆子便朝这边招手喊道,她俩这才牵了手一路跑过去。 阿元第一日上学乖得很,晚上接她时慕欢还担心梁先生告状,可见她规矩的在等王府的马车,心里欢喜起来,想着还是上了学好。 晚饭前慕欢裙子蹭了点脏,便先去换了条裙子,迟了点去饭厅,就听见里面月蔷哭着说话,她忙快走了几步,果然俞珩抱着阿元脸沉得厉害,月蔷吓得跪在地上。 俞珩从不呵斥使女,即使有什么不好也是跟慕欢说,尤其是跟在慕欢身边时间久的贴身丫鬟,今日这是犯了什么大错处。 “那你说说,不是你教的,姑娘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奴婢断断不敢教姐儿这样的话”,月蔷吓得抖起来。 “父亲,真不是月蔷教的。” 阿元在俞珩怀里仰了头脆生生的说,“是月嫦教的。” 俞珩一愣,慕欢进去后赶紧把月蔷扶了起来,看她都吓哭了,用帕子给她拭泪,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二爷发这么大脾气,我都没见识过呢。” “刚才姐儿问了奴婢一句‘月蔷,你也是小娘吗’,二爷生气了,说我生了歪心,故意唆使姐儿,哄她认我当小娘,可姑娘,我半点这个心都没有啊,也不会傻到教姐儿这样的话!” 慕欢瞪着闯祸精问,“怎么回事,快快讲出来,再跟月蔷姐姐赔礼。” 阿元眨了眨眼睛,见娘亲生气了,搂紧了俞珩的脖子说:“今日冯月嫦说符雁鸾是小娘生的,我问她什么是小娘,她说除了大娘子就都是小娘,那月蔷也是啊,我才问她的。” “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惹得二爷呵责了你”,月蔷哪敢受主子赔礼,连忙福了福身子。 见饭摆齐了,慕欢吩咐人都下去,拉了月蔷手安慰道:“你也先去,回去洗把脸,可万万别把这事放心上才好。” 下人都退下去,闯祸精窝在俞珩怀里拿眼睛瞟慕欢,“冯月嫦是哪个?”俞珩问。 “靖安侯府贺娘子的女儿,乖巧的很,你们两个怎么说起小娘这事儿的?还说了些什么?”慕欢摸了摸阿元的额问。 “今日见符雁鸾了,她也一起上学,她是最不和善的,跟谁说话都颐指气使,月嫦说她是小娘生的,就这个做派,只她带了三四个丫鬟伺候着,研磨铺纸一个,奉茶一个,还要两个捶腿揉肩。” 慕欢叹了口气,说:“雁鸾是抚宁公庶长子的幼女,公爷与夫人一辈子不睦,也没个嫡子,宁肯从亲族中过继一个也不肯认这个庶长子做儿子,这个庶长子自小备受喜爱,本就以为那爵位是他的,他母亲还是公爷面前最体面的,之前还闹着立平妻呢,也都不了了之了,想必正是因为这嫡庶风波在府中闹得厉害,孩子也学会这些,雁鸾才更讲究嫡女该有的做派。” “要不咱们别去女学了”,俞珩担忧的说,“好的没学,乌七八糟学一堆。” “我要去”,长宁府孩子少,明鹭又相差年纪大,阿元总是孤单没人玩,这会子上学觉得稀奇的不得了。 “让她去”,慕欢给阿元多夹了些青菜,“总得叫她都懂这些内帷的道理,我们家日子简单,往后她也是要出嫁的。” 俞珩听她这样一说不愿意了,住了筷子说:“你都能给明鹭谋划一门和睦的夫家,自家闺女倒是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奶母倒会挑时候,笑嘻嘻的将明澈抱进来给慕欢,“夫人,哥儿喂过饭了,这几日又壮了不少,在我怀里蹬腿,劲儿大的拢不住。” “母亲,弟弟什么时候娶娘子,就有人陪我玩了。” 阿元一说逗得两人具笑起来,俞珩亲了口闺女说:“弟弟现在只想着吃奶睡觉,还不懂什么是娘子呢!” …… 入夜,阿元准备睡觉时候,慕欢特地去她房里。 两人挤在帐子里,与她道:“阿元,你要记得,人知道十分的事只说七分来服人,留两分余地,还有一分在心里不说出来,像今日小娘的事情,你本一知半解,却说出十成十,惹的月蔷伤心。” 阿元素来伶俐,搂着慕欢点点头,“以后再不乱说话,就算是月嫦我也不乱说。” 慕欢欣慰的亲她额头,“还有啊,你还小呢,要多读书才能多懂些道理,不然竟什么也不知道。” “送你去女学,可不是为了只让你懂内帷这些琐碎事,懂什么是小娘可不行,你可知道父亲送你去是为了什么?” 阿元星星一般的眸子眨了眨,脆生生的说道:“是去学大道理,做人处世,还有即使身为女儿也要修身立德。” “对”,慕欢欢喜的搂紧她,“可一定要记在心中。” 慕欢看着阿元卧在床上睡得香甜,心里总有纠结,她跟明澈不一样,澈儿是一出生就这王府,明鸾在朔州长到五六岁,都懂些事了。 她总带着朔州的单纯和明快,慕欢不忍破坏这异于京中闺秀的性情,可她终归是王府的千金啊,还是要教给她这些内帷处事交往的规矩。 “你们上点心伺候姑娘”,慕欢临去时叮嘱屋里的婆子丫鬟,“陪着姑娘去读书的是哪个?” “是奴婢,我叫小芽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垂着手上前来。 “她是喜林的女儿,家里头生的”,奶母看那孩子回道。 “太小了点,家里头一处玩也就算了,出去怎么能放心,连个话也学不全”,慕欢吩咐道:“明儿附白跟着去私塾,每日回来到我房里捡重要的事情回话。” 第三十六章 娇莺自在恰恰啼 “下个月你都不来上课吗?” 阿元摇头答道:“也不是,我母亲跟梁先生说好了,等姨母上京来,我要去请安,也就两三日不来。” “你姨妈不就是五官街的徐大娘子?” “那是我三姨妈”,阿元摇了摇头,“要来我家的是大姨。” “就是那个行商的娘子?”符雁鸾就坐在两人后面,插嘴说:“这天底下还有女人做生意,还有娘子抛头露面行商。”她脸上不是鄙夷神色,只是觉得稀罕罢。 阿元也不扭头,只边写字边回道:“人与人向来不同,有些娘子能行商,还被封为安人,有些娘子也能内宅持家,生儿育女。” “可这也不合乎规矩”,符雁鸾辩道,“《女诫》上说女子不能使家人蒙羞,女子行商在外有违男女有别的规矩,女子本以柔弱为美,她既是东家必要上下统率,岂不是牝鸡司晨,又坏了女子向来卑若甚微的道理。” 两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整个学堂六七个女孩子包括梁先生都瞧她二人。 “男女有别虽对,可不是男女不可接触,不然街上岂不是男女不可同路而行,不同檐而坐,这有别是说要遵礼,只要遵礼行商也没什么违背,天子治世不能苛政,难道世人对女子的规范就要苛刻对待?” “还有你说女子卑弱,我更愿理解为柔弱,行商也好,率内宅也好,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若真只唯唯诺诺,曲意逢迎就是对的?” 梁先生执戒尺道:“你二人既辩,先明确自己的观点叫众人知晓才好。” “学生以为,妇人可以经商,世人眼光对女子多有刻薄。”阿元起身拜道。 “学生以为,不是刻薄,是守礼,妇人不得行商!”符雁鸾辩道。 “仪礼讲三从四德,妇人抛头露面行商有违三从,无父、夫、子为纲,又不顾德容,上无视祖宗规矩,下无益率幼。” 阿元连连摇头,辩驳道:“听你刚才所说仪礼也好,女诫也罢,不过是知晓字面意思,从未做思考。” 梁先生颇有兴致,笑着打断问,“你将自己的思考说来听听。” “三从,父夫子为纲,是为了教导女儿要多借鉴长辈经验,所谓父纲,但父亲若行错事还要盲从吗?学生记得,夏侯家的女儿割耳寄父以明不改嫁的志向。” “夫纲是说女子嫁人后要相敬如宾,夫妇互为镜正身,难道夫行忤逆之事仍要听从吗?班婕妤是不肯与皇帝同车而行的。” “至于子纲,是说女子要率幼,抚养儿子效孟母,可不是唯命是从养出孽障。” 梁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怎么想妇人行商有违德行。” “四德皆能体现做人的章法和家中教养,可不是困顿女子的枷锁。” “所以,学生以为”阿元再拜,“三从四德无法作为女子不能行商的依据,若自古无一句明确的话,一篇有理的文章说女子行商毁天灭地,崩坏纲礼,那就不能说女子不能行商。” “可自古也没说女子能行商呀?”解良玉眉心微蹙的问。 梁先生又看阿元,等她回答。 “自古以来没人做过的事情多了,但却不是固步自封的道理,学生倒是想请教先生,秦时有位夫人,古籍说她是巴郡寡妇名清,她行商累财万贯,因气节清高又造福一方,受朝廷嘉奖,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梁先生点头。 “古有清夫人今有徐娘子,都是生财有道义,受人尊敬,何来女子行商就不体面一说。” 听两个小女儿堂上辩,梁先生笑起来,女辈能如此意气飞扬,也倍感欣慰。 连连拊掌称赞,“辩的好,读书重在思考,今日真是精彩!” 下学回王府后,女使附白特地将白日辩论的事情与徐慕欢学了一遍。 “这都是她们说的话?” 附白点了点头,答“奴婢虽不能一字不漏的说下来,但确实两位姑娘大体就是这样辩的。” 附白是慕欢特地为阿元房里挑选的丫鬟之一,出身书香,因家中父亲抱病身亡才卖身到王府来换钱。 她通文墨,有些才思,这才能记下这么多话来,若是真的如附白所学,倒没想到这一群小孩子家家的竟能有这样的见识口才。 虽然慕欢更赞赏阿元的话,但符雁鸾本是庶出,却能有世家女子这般庄重的想法,可见也是家里费尽心思教导过的女儿。 “看来上学也有好处”,俞珩从内屋静室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今儿窖里刚拣选的梨。 “她如今七八岁就这样,日后怕是我们都辩不过她了。” “那怕什么”,俞珩一笑,“怕的该是他相公才对。” “那你怕我?”慕欢放了盏子,挨他挪近了些问,“你总说我嘴上不饶人。” “所以啊”,俞珩温柔的摩挲着慕欢的背,“娘子这样才思敏捷才找我这样才高七斗探花相公,夫妻越来越像就是这么来的。” 他总说自己才高七斗,看似谦虚实则得意,慕华斜了他一眼,“人家那是夫妻相,说的是夫妻脸越长越像,谁说性情像了,还七斗呢!” “我跟你长得相?”他头挨过来,要在慕欢脸颊上亲一下,慕欢嫌他正吃梨,口里有东西,拿手在他耳珠上一捏,笑着起身躲开了。 “你家大姐快上京了?” 慕欢去镜前整理耳环,‘嗯’了一声,“还有些日子呢,不过她还是要赶在冬天前回明州,不放心慕宜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 “咱们说好把母亲接到这里来,你家书里说了没有?” 慕欢叹了口气,“说了,这不是母亲要志气不肯,还说自己将来要葬回徽州的祖坟去。” “那你小妹今年还是没法上京,得在家陪母亲罢”,俞珩喜欢看她对镜梳妆,坐在那边瞧边问。 “是啊,母亲说慕宜也十五六岁了,说了两个婆家都没成。” “要不在京中给她找一户,你母亲也就一同上京不是。” 慕欢想了想,还是犹豫的摇了摇头,扭头与俞珩说:“你也知道慕宜的个性,跟我们三个都不同,实在不适合京中这些府宅里的规矩,我们还是不要为难她的好。” “娘子当年不也不和这里的规矩,还不是嫁给了我”,俞珩起身站在她身后,拨弄她的耳坠子,那圆润的珍珠在他的指尖跳脱。 两个人镜子里目光相视而笑,慕欢握了他的手说:“哪都有我这般命好,得了你这样贴心的相公。” 慕欢最好的便是从不邀功,即使在朔州陪他十载风雨,从不挂在嘴上,也不以此来彰显自己劳苦,反而总是说他争气。 俞珩心里还能不知道,没有慕欢做他精神上的支柱,没有慕欢事无巨细的照顾和陪伴,朔州内个地方,出了名留不住人,只他一个,连杯茶都不会煮,怎么熬过来。 虽他今日功成名就,慕欢才有如此风光,可若不是慕欢,他也不会去朔州,还是个靠着姻亲周旋的公子,日子过的风雨飘摇。 第三十七章 人情薄似秋云 “桂嫂子,程大娘子娘家来了亲戚,中午要在杏林阁设宴宽待”,青萍塞给桂嫂子几个银豆子,好言语道:“中午的宴要尽量体面点。” “不必了,东府三个主子的用度都是从账上走,若是被人告了去,我还能在徐大娘子面前得脸?那可是个厉害的。” 桂嫂子推的不真切,眼睛还是瞟着青萍的银子,笑的讪讪的。 “你就拿下,西府若来问,你就说是程大娘子劳碌你赏的酒钱,本也没几个。” 青萍掖进她的腰带子里放好,拍了拍她的腰包方才走。 “程大娘子的娘家嫂子又来了,年年来打秋风”,厨房火不灭,里面热,桂嫂子拿瓢在水缸里舀了水,解渴的咕咚咕咚一连喝了几口,得了程寻意的钱便替她抱不平。 她撇嘴跟摘菜的婆子说:“好歹也是官宦之后,回老家种田读书,也不至于落得到亲戚处乞讨的样子。” “程老爷没了后家里就败的差不多了”,那婆子挤弄了下眼睛小声念叨,“争家产时打的那个欢,三个哥哥瓜分一干二净,还怂恿父亲把妹妹卖进咱们府里给大爷,一分嫁妆都没带。” 那婆子声音压得更低,与桂嫂子嘁嘁喳喳的说:“咱们王府抬出去多少金银绸缎。” “那还不够败家的?”桂嫂子撇嘴更厉害了,“还来打秋风。” “他娘家大哥没个营生,只靠地租子,老家地贫,又在京城阔气惯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还生了好几个儿子呢,添丁进口哪里不花钱。” “程大娘子的嫂子进来了,小满姐姐领着呢”,外头捡碳的丫头进来报信,这三个人都到门口伸着脖子看,只见那妇人身后还领着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是生的明媚动人。 “那小娘子是谁?” 老婆子摇头,“八成是她女儿,带进京中寻婆家的。” “大姐儿的婆家还是徐大娘子给找的,她们怕是打错算盘,程娘子佛一样的性格,能管这档子事儿?” 程寻意的嫂子覃氏说来也是个官宦之后,当年两家老爷一处在外做官,走动频繁,将覃氏配给了程寻舟,这个嫂嫂跟哥哥一样都是不成器却贪荣华的德行,分家时身为兄长和嫂嫂与兄弟吵得不可开交,从此不相往来。 覃家和程家一样,没个成事的子孙,覃家好歹还能拉下脸去学学做生意,哪像他大哥,既不读书还想着祖上是读书人,硬在家里做什么清儒士人,还学人家给自己取了个青坡居士的名号。 读书不成器也罢,开个私塾也体面,偏又无能,又不事耕种,凭天吃饭还不下犁,每年都得来两回借钱借衣裳。 倒是说得好听,借不是要,他们可曾还过一粒米没有。 “妹妹啊,你家大爷壮年西去,留你可怎么活啊!” 她一进来便假惺惺的嚎哭起来,用帕子去擦根本没有的眼泪,程寻意没有好脸色,蹙眉道:“你可别应景儿了,这会子还来嚎丧,惊扰了我婆母你担待不起。” 覃氏看她没好脸赶紧收声,又赔笑的坐下说:“路远,听说大爷薨都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才动身过来,想着也给他上炷香。” 他活着也没见与程家人见上几面,给他们的钱都是自己攒下的体己,现在倒想起来给他上香,他们该给自己磕头才对,她才是财神爷呢。 “等你走的时候,让青萍带着你去祠堂敬香。” 覃氏转了转眼睛,嘿嘿笑道:“不忙,来了多留几日。” “大嫂,我府中正守孝,需清静,不便留客,你住个两日拿了银子就走。” 这么多年程寻意都摸准了她的脉门,从来都是得了银子一会儿工夫都不多留,所以她示意青萍先把银子给她。 青萍按吩咐包了五十两银子,额外让小满又包了些衣服首饰给她一齐带着,够一家子用一阵子的了。 覃氏也没个体面,当面就解开那银子包看,然后笑起来,说道:“今年你二侄儿讨了娘子,家里多了一口子,又艰难了不少。” “娘子,你这是还嫌五十两少了?”青萍眼睛立起来。 “这还是我家娘子攒的体己钱,如今大爷没了,都是西府徐大娘子掌家,日后想要五十两也没有了。” “她再能你也是嫂嫂”,覃氏语气高涨,一脸不服气,“长嫂如母,她敢苛待大房娘子?” 程寻意冷眼瞧她那个粗鄙的样子,“你若是替我抱不平,我送你去西府坐坐,给她讲讲什么是长嫂如母,你也是做长嫂的。” 覃氏气焰下来,又是嘿嘿一笑,“她一个年轻夫人我不与她口舌,倒是你也该为自己想想,多争些金银将来傍身,你不如我有儿子,鹭姐儿嫁出去那就是别家人了。” 她生的三个窝囊废有跟没有什么不同,只知道像是蛀虫一般躺在爹娘的身体上吃喝索要,逼得老娘三天两头去亲戚这借钱。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自己顾好自己,青萍刚才说的没错,以后我连着五十两都拿不出。” 覃氏听她这么说先是惊惧,然后又嘻嘻笑起来,起身推着自己领进来的姑娘往前走了几步,挨着程寻意更近的椅子坐了,说:“我为你谋划了,这次来就说这事儿的。” “你能有什么谋划?”程寻意打量了下那姑娘问。 覃氏一脸肃整,说道:“这是你二弟的大女儿,你没见过的侄女,唤作凤姐儿,小名儿叫英凤,模样生的多好,银盘面水杏眼,桃红目柳叶眉的,今年也十六岁了。”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英凤称赞,如同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覃娘子,您不是想让我家娘子给她在京中寻婆家”,青萍质问,“我家娘子可没这个闲工夫。” 覃氏瞪了眼插嘴的青萍,“这亲事不就在眼前么,长宁王,给府上二爷做侧室,这不就是现成的姻缘。” “放屁!”程寻意从来没有骂过人,这会子面露厉色,将她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话骂出来。 覃氏被骂的一颤,英凤赶紧躲到覃氏身后,“姑娘,我这是为你考虑,如今家中权柄都交到西府去了,你女儿若嫁人了,你还有何依靠?不如在西府培植一个自己人,凤姐儿若是过去将来也能保你锦衣玉食,给你养老送终啊。” 程寻意眯着眼心里恨,“做什么黄粱美梦,程家的女儿要送去给人做妾,你怎么想的,还有没有诗书人家的气节!” 覃氏瞪了她一眼,都败落成这副样子,还管这些做什么,“俗话说,宁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有你的面子,有程家的面子,难道一个侧妃捞不到啊?” “侧妃?”程寻意冷呲一声,“去年一个六品官的女儿要塞进来给俞珩做妾,还不是侧妃,人家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有什么脸面,程家比六品官有脸面?” “不一样,咱们这是亲上加亲。” 程寻意驳斥道:“不要再说混帐话了,我如今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明鹭的亲事都要靠徐娘子张罗,我这点事情还拎的清,我一个无子,娘家又无靠的寡妇,争那些虚名做什么,我只要安安稳稳的在东府伺候婆婆,自然锦衣玉食,有人给我送终。” 覃氏还不死心,游说道:“英凤这相貌,不比一般的小娘子美?送过去若得二爷青眼,那程家就不是这般田地了,再把程家的儿子叫到身边当差,岂不是又发达起来,生下一儿半女那可就是王府的血脉,跟宫里沾亲带故。” 程寻意被她的粗鄙气的笑起来,声音冷冷的,“你见过徐慕欢吗?你知道她在京中女眷里素有姿容过人的名声吗?这一个丫头能比得上那风华正盛的王妃?” “她总要老的,丑的,咱们英凤一定有出头日!” “以色侍人何来长久,西府二爷从来都不是个好色之辈,若是俞璋还活着,你还能塞进东府要两个钱花,徐娘子手腕过人,眼里不揉沙子,性情泼辣,我东府里敢撒泼的小娘哪一个不是被她治的服服帖帖。” “这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肚里没点算计,只知道往床上爬,在人家跟前还想出头?你去西府里瞧瞧,人家那丫鬟都比这孩子体面。” “如今人家夫妻正恩爱,你让我塞个人过去搅乱,这不是存心让我在这家里活不下去。” 程寻意也不跟她再费口舌,知道她鬼迷心窍听不进去,“你快快领走她,今日就走,断了这个心思,不管谁的面子都过不了我这一关!” 她又不放心,吩咐青萍,“你亲自送她跟这个孩子出城,若敢再来,别怪我一点情面也不顾。” 覃氏从未见过程寻意如此盛怒,被青萍撵的,领着孩子一溜小跑的出府,手里的银子倒是掐的紧紧地没松手,登车之后,还讪讪的笑着求“萍姑娘,给我的衣衫钗环还没送来呢。” 青萍从小满手里接过包裹忙塞进了马车,吩咐马车夫快马加鞭的送她们出城。 “婶婶,这姑母怎么这么凶,我好歹也是她的侄女,送我进王府也是对她好呀。”英凤心里怨愤,本来她是想今晚就能睡上那大宅子的,谁料连坐都没捞着就被赶了出来。 “谁知道她胳膊肘往外拐,妯娌还能有侄女亲,竟向着那徐娘子。” 英凤怯怯的看着覃氏,“那我还能进王府么,我娘还在家等信儿呢。” 覃氏也不敢违逆程寻意,她这是得了老二家的银子,答应送这孩子来上京试试,若是他们因为没办成事恼了,把银子还回去就是。 “且再说,你姑母在气头上,这会子再提也没趣。” 英凤撇了撇嘴,没什么欢悦。 她这个年纪不经事又哪里懂,有些亲戚看着血缘上亲,可惜只能拖后腿,还仗着自己的亲缘就作威作福,一副理所应当的派头,可有些亲戚,虽隔得远,但心热心好,困境之中能伸手拉你一把。 亲友的远近可从来不是从血缘上定的,向来是看能不能做到拿人心比自心。 东府白天的事情还不到月升就传进了徐慕欢耳里。 “我也算没白疼明鹭一回,让大嫂如此的护着我。”慕欢示意月蔷赏些银子给来回话的邱姑姑。 “这我哪能要,我这就是想着东西府融洽才来嘴快传话的。”邱姑姑笑了起来,手里却接下了银子。 “就是赏你想着融洽家里”,慕欢看着她道:“且拿着。” “那就谢大娘子赏!”邱氏连连作福退了出去。 “真没想到程大娘子不是糊涂人,若是换个耳根子软的,一听自己侄女能送进王府培植,那还不乐开了花,巴不得往娘子这边塞呢。” 月蔷又说:“上次青萍的事,程娘子立刻在外头给她踅摸亲事,要送她出去,东府现在丫头们就怕被撵出去,哪个还敢打二爷的主意。” “程娘子是被东府耽误下的一个好人,虽性格软弱了些,却聪明看得开,从不争那些没缘的福气,她也知道,只要她不来招我不痛快,我怎么都不敢为难她,何必再坏了妯娌之间的情分,若能相互扶持,我是拿她当姐妹看的。” 明鹭出嫁要备嫁妆,嫁妆这东西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程寻意心里清楚,她自己能给的有限,还得靠西府来锦上添花。 还有明鹭出嫁后在夫家的脸面也靠王府来撑,塞进来一个小娘能有什么助力,既不能掌家也不能交际,万事还得靠徐慕欢。 摸进手里一张无用处的牌,哪里有手里的王牌有用。 说到底妯娌之间想要牢固不破的感情,那就得有势均力敌的家底,相辅相成才和谐,若总委屈人以下,还互拆台面总不消停,就算是血缘再近也是形同陌路。 第三十八章 万千红紫斗芳菲 话说这个月消停了些日子,午饭后,西府徐娘子召邱姑姑过去,她心里揣测不出是什么事情。 只是这个主儿眼明心慧反应又快,身边还一个有着千里眼和顺风耳的丫鬟月蔷,每每应对起来艰难,脚下像是生了千钧重。 自打东府各院小娘一应用度不那么随便起,这月已经节流不少,不该是钱上面的事情,想着想着便晃到了虫鸣居门前,收起满腹心事换上恭顺的笑容进去请安。 “姑姑坐罢,看茶。” 垂珠拿了椅子摆在下首,结香奉茶,邱姑姑喝茶时悄悄的瞄了眼徐娘子,她正看棋谱对弈,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找你过来是有桩事情要交代给你。” 慕欢一边落子头也没抬的说:“我听说你前几日去跟何管家说要买人进来?” “回娘子的话,这不是府里有一批丫头到了年纪回家嫁人,有些空缺,怕伺候主子们不周全,就想买些人进来。” “月蔷看了府上在册奴仆的数目,虽走了一批,可我们也想了办法裁撤下来一批,能顶到这些空缺上去。” 月蔷将备好的名册给了邱姑姑,说:“这上面凡是用框圈起来的就是冗余的,比起这次出去的丫头数目要多,顶起缺来绰绰有余。” 邱姑姑翻了册子面露狐疑,仍陪笑问道:“府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怎么还冗余出这么多人?” “这些都是东府负责采买的人,如今两府并管,何必用两套人马,一齐买了就是,这些原本采办的人,一部分裁撤掉补上空缺,岂不是又省了一笔采买下人的用度。” 大家庭里专管采办的差事可是肥差,历来用的都是管家婆子的自己人,所以听月蔷这样一说,邱姑姑心里猛地一跳,忙说道:“大娘子,虽并府了,可是东府的人毕竟跟西府还分开住,东府管采买的人都了解各位主子的喜好,裁撤掉他们怕是要折手啊。” “邱姑姑,你知道西府如何行采办之事吗?” 慕欢看都没看她一眼,吩咐月蔷道:“你给她讲讲。” “西府的人只管拿了单子奉命去采买,至于在何处采买,采买的品类数目皆不由他们来定,王妃会安排人定期遴选京中信誉好的商户,对这些铺子也是优则入选,劣则淘汰,但凡出现别家商号的货品,账房一概不支付,商铺伙计按月将结算的单子送至账房与采购单子做校对,邱姑姑啊,我们西府采办的活计可是清水衙门,每一文钱那都是要画押的。” 上个月用度超支,慕欢疑心东府下人们贪婪,吩咐月蔷去摸摸情况,果然东院自己的下人就颇有微辞。 说东府的采办富得流油,多少年来以次充好的事情屡禁不止,买回来的东西各房主子爱用不用,将克扣的钱揣进自己的荷包。 东西不好便月月剩下,那些余下没人用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他们反倒拿出府去贱卖了,钱还是进了个人荷包,这一出一进,真是空手套白狼,东府的账房成了他们个人家的钱庄。 怪不得为了揽下采办的活计,那些婆子媳妇宁愿给邱姑姑送去大笔的好处费。 都说贪多嚼不烂,东府这么多年还没喂饱这群恶鬼,各个腰粗的比主子都阔气。 正是东院的灯下黑,慕欢才决心裁撤掉东院的采办,归并到一处去管,治家犹如治国,没个章法没个宽严岂不是乱了。 听月蔷这几句话,邱姑姑是听出画外音了,怕是主家知道她们暗处的勾当。 因为有猫腻,所以她不敢造次,只能陪笑着说:“大娘子,各房偶尔要个稀罕的脂粉钗环,我们也得给买不是,那这钱账上怎么算?” “每月不是有申请吗,批了就给买,只是西府择选的商铺,买来的东西,王妃都能用,谁还不能用?若是个怪的人要个怪的物件儿,自己用私房银子去买就是。” 月蔷怼的邱氏一个字再没敢有。 “你去照办”,慕欢哗啦一声将手里的棋子都扔进棋盒里,“还是那句话,若有不服的人只管来找我。” 邱氏出去后迎了风才发觉自己已经吓出了一后背的汗,风一吹浑身发冷,怎么她就对东院这么了解,也没见她过去,也没见她塞什么要紧的人,竟摸得一清二楚。 心里不禁忐忑起来,想着这采买的事情恐是第一遭,日后说不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徐娘子嘴上说事事依仗她,东府教给她打理,如今才两三个月,她手里捞钱的耙子被收走了好几个,不由得心里不满起来。 邱氏去了,月蔷喝了一大盏子水,刚才敲打她浪费了不少口舌,“娘子,这邱氏滑不溜丢像条裹了油的泥鳅,要不将她寻个错处罢免算了。” “真是气话”,慕欢看着月蔷笑,“她在婆母身边几十年了,树大根深,你别看她一副好拿捏的面孔,那是邱氏会做人,小错处可扳不倒她,派你这样性子急的,还不得天天吵得鸡飞狗跳,怎么不知道强直易折的道理。” “那今日咱们不还是得罪她了?” “是啊,所以晚上你亲自送些东西过去安抚一下,好歹也是管家娘子,不能太没面子,东府那浑水叫我去,我才不去趟呢,且我现在还没踅摸到堪用的人。” “那奴婢把前儿得的崖山蜂蜜给她送去一小罐,如何?” 慕欢拿眼睛斜她一下,“是你馋了,想喝那蜜。” 见月蔷掩嘴偷笑,慕欢便说:“左右也多,喝不了放陈了怪可惜,你给她装一罐,自己再收一罐。” “谢大娘子赏!” “你去也不要白去”,慕欢叫住要去取蜜的月蔷,“采买的事情算是摸清了,还没有万事大吉,东府下人过多这事儿还没摸清,我下了决心,年前一定要解决,只是有了这件事他们就会警惕起来,不像以往对咱们不设防备。” “娘子放心,这事儿我有分寸。” 按照徐慕欢的吩咐,月蔷用素瓷小罐盛了蜜晚饭后给邱氏送去,只带了一个小丫鬟采茵。 “邱姐姐可用过饭了?” 每晚她都要查了夜后再离开,从东院西角门那出去的一处院子就是她一家子住的,这邱氏的男人原是老王爷管家,可惜壮年时就没了,她也守寡十几年了。 私下里都别端着,月蔷满脸堆笑,虽然她二人各是东西两府的掌家娘子,但月蔷毕竟低了一轮年纪,更恭敬些。 “原是你来了,快进来”,邱氏面上不记仇,见月蔷送来蜜,忙拊掌说:“正要吃药呢,你就送蜜来了,可真是及时雨啊。” “这可是崖山上的蜂蜜,徐大娘子特让我送来的,说是怜惜姐姐辛苦,白日里又替那些眼馋手黑的人背了锅,让我过来宽慰宽慰你,可别往心里去。” “咱们啊就是干着这上下不讨好的营生,背地里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骂,不过想着都是替主母娘子们,也就不那么委屈了不是。” 邱氏只令丫鬟端了水来,“听说西府里过了晚饭就不用茶了,我这也没其他能喝的,你不嫌弃就喝些温水。” 稍坐一会儿,邱氏说:“我呀想起来一件事儿,有件东西得让你帮我捎到西府里去。” 月蔷没多想,只见邱氏起身拿斗篷,“我两个外甥女儿,一个留在我妹子身边在园子里伺候姑娘,一个呢在西府奉茶,我一个妇人不好去前厅堂上与她走动,她妈前儿说要给她一瓶子蔷薇露,姑娘赏她妹妹的,挂念着姐姐要送过去些,要不劳烦你随我去一趟,把那露一并带回去,给了青芳?”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月蔷也就随着去了,却大意了这邱氏心思狡诈,叫她给下了个绊子。 随着邱氏往后院去,途径北所的一排房子,那里灯少要黑些,只一间尤其亮,他们过门前时听见里面又是骰子响又是嬉笑,谁都知道那里头肯定是丫鬟婆子赌钱呢。 邱氏当着月蔷的面儿猛地推开了门,吓得里面一下子鸦雀无声,人赃并获,屋子里点了五六盏的烛台,还有未喝干净的酒碗,也不怕失火。 门里门外的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一个婆子才悻悻的伸手搂了把钱起身站一边去了。 这架势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西院的过来突击检查。 “我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儿,还被蔷姑娘你看见了”,邱氏送月蔷出去时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演的一出好戏。 月蔷哑巴吃黄连,心里可不糊涂,那赌钱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今日撒谎借机领她去看就是摆她一道。 她亲眼见了,不回禀大娘子就是失职,若回禀,那些婆子丫鬟就会把仇记在她身上,平日里怎么赌都没事儿,偏她去了王妃就知道了,可见是邱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她一个西府的人去告状。 “姑姑回,送到这就得了。”月蔷心里恶心脸上仍笑。 那邱氏看着月蔷的背影得意的撇了下嘴,心里暗暗想,一个黄毛丫头,以为当了王妃眼前的红人儿就一步登天,给自己立规矩她还嫩了点,自己像她这个年纪时在老王妃面前当差,历经程娘子和徐氏整整三位王妃,她是三朝元老,跟她斗! 月蔷从东府回来,一副铩羽而归的样子,慕欢正在泡脚,这足浴的方子极苦的味道,垂珠不得不燃了些香熏熏。 月蔷撅着嘴挨进去,褪了斗篷没脸作声。 “那邱姑姑怕是没给姐姐面子?”垂珠过来问。 “邱氏这样的人,你拿鞋底子踩她脸上她的笑都不会收起来,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月蔷姐姐一定是中了她的奸计。” “怎么?她算计你了?”垂珠不敢信的看着她,月蔷可是西府丫鬟里出名厉害的。 “她故意领着我去抓那些婆子赌钱。” 听她低落的语气,慕欢笑起来,倚在软枕上,“真是个鸡贼的婆子,罢了,有得就有失,东府的下人现在不必去查我们也知道有问题了,你看这邱氏多聪明,白天我们整饬了采买的弊病,她马上就意识到下一步要查怠工,所以她先捅破了窗纸,把烫手的山芋扔到我们怀里,月蔷啊,你何时有她这样的忍功,有她这般圆滑,你还比她多读了些书,那你就能出山了。” “奴婢算是长记性了,日后一定敛着锋芒,她今晚就是报复我白日怼她,让她难堪下不来台。” “你是我的人,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我授意的,今晚也是替我背了东院的怨气”,慕欢拉了她的手在身边坐,“咱们来日方长,东院就那么几个货色,几样把戏,咱们不怕。” 吃的这个亏,月蔷心里记下了。 “姑娘,可咱们怎么管教东府的那帮人啊,小丫头也就算了,经不住吓唬,可那些上了岁数的婆子,仗着自己在主子面前伺候过,派头大的很,若是来硬的,她们光脚板不怕穿鞋的,去老王妃面前哭闹,说娘子苛刻不仁慈,那岂不是被他们诬陷了去。” “看看,吃了亏就是谨慎了不少”,慕欢倚着枕与垂珠笑她。 “被人使唤终究心里逆反,哪怕奴仆也一样,若是能自愿去做活,那最好了。” 月蔷拿了帕子给慕欢擦了脚,又试了被子里的温度,替她披好披衣,“姑娘,谁能自愿去干活呀,都是无利不起早。” “就这句话说的最对,与其指使劳顿他们,倒不如找到怠工的缘由,督促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干活,才是解决问题的症结呀。” 月蔷虽然府中有些文墨,可还是阅历浅,只摇了摇头。 正说话,听外头声响是俞珩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东风偏与周郎便 “喝酒了?” 慕欢起来给他宽衣,隐隐闻见他身上些许酒气,在朔州众将里俞珩的酒量不算最好,那程将军能喝下两坛女儿红,仍舞双刀腿脚不发虚。 “老程坐到这会子才走。” 程将军出了名的怕老婆,外人偶尔笑他——侍他娘子如同侍奉老母,怎么今日敢坐的这样晚,还一身酒气的回家去,裴姐姐还不骂他。 “小厨房做的玉带糕,要不要尝一块?” 这些猛将喝酒,哪像人家文人词客,备下几道小菜,楚腰美人在侧,赏月吟诗。 他们无非是就着西风,浑身蛮力的按着一柄剑去舞个天昏地暗,唉声叹气的一坛坛往下灌罢了。 “我正饿呢,没放猪油?” 正宗的苏州玉带糕要一层糯米一层白糖,中间夹着猪油去蒸,俞珩吃不惯,她便用芝麻碎来替换,口感一样香腻。 从暖瓮里把糕拿出来,还是温温的,慕欢喂给他一块,“你不吃猪油我还不记得呀,要不要厨房送些酸汤来解酒?” “不用,没喝多少。” “程家嫂嫂不知道被谁怂恿拿钱去放利,今日被御史台谏参了好几本,老程在家里与她吵了一下午,这才心情不好不愿回家,只能找我来喝闷酒,刚才裴娘子的丫鬟禾苗来求他回去,有了台阶,外加我劝解,这才踉跄的被小厮扶走了。” “事情严不严重啊?” 裴姐姐也是,竟然学人家去放利,被御史台扯住这样的辫子,还不得一参到底。 俞珩闭着眼睛躺着,慕欢用微凉的帕子一下下的给他擦拭心口降温,让他喝了酒后别太燥热。 “陛下都当廷训斥,还能不严重,让老程回家训戒娘子,太后也下了懿旨给各官眷以此为戒,明日应该能来宣旨训戒。” 慕欢擦着擦着手停了下来,俞珩微眯着眼,看她若有所思的坐在那,“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你快歇了。” 慕欢莞尔一笑,这件事儿倒是个契机,刚才还跟月蔷发愁怎么去摸清东府的底细,却不引起他们的反感,这不就来了。 如果宫里都下来懿旨训戒官眷,那慕欢就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好好地查查东府,看看那些威风不减的小娘们一笔一笔的私账。 慕欢没再吱声,他困了累了也醉了,一扭身也就迷迷糊糊的睡下。 “好好睡,别压着被子”,慕欢将他扣着的身子摆正了,他还是嫌热不肯盖被子,伸手扒拉到一边去。 “夜里要着凉的”,慕欢拍了下他屁股,让结香再去备凉帕子给他降热,好盖了被好好的睡。 昨夜里俞珩喝了酒闹人,又要早起接宫里的懿旨,慕欢没休息好,下午听月蔷回话时候连着打了两三个哈欠。 “姑娘要不先歇会子?” “不了,眼看着晚饭的点儿,现在睡,晚上倒睡不着觉”,慕欢示意她继续说。 “按照您的吩咐,东府小娘们的屋子都搜检过了,还真有收获。” “内个方娘子?”慕欢喝了口茶精神一下,“别人都收敛起来,只有她一副挥金如土的架势,什么样的出身能有这么多钱,还不是另有来源,不是放利子钱,就是在外私置产业。” “搜出来几套账本,拿去给先生们看过了,果然是放利,屋子里还藏了几百两的赃款,一并封箱作为罪证。” “她没闹?” “大概是知道宫里来传旨训戒内眷,并没敢顶嘴狡辩。” “放利的事情我会跟二爷说”,慕欢脸色凝重,“无非就是效仿程府,让二爷被连累的去宫里请罪,至于这个方小娘,告诉邱姑姑,让她只许带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到蘅芷斋内个小院儿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不许解除禁足。” 俞璋活着时候,方小娘最得喜爱,院子比大娘子还气派雅致,屋子里十几个女孩子,正没机会治她呢。 “不过她的本钱从哪来的呢?”慕欢咬唇思量,“她进府没多些年,攒不下这么多的体己,当日搜检府上产业,凡王府产业获利的银钱一并充公,不过几个月又有这么多。” 月蔷看着徐娘子的眼色,颇有沉思,听她吩咐道:“让账房提前查庄上和商铺的账目,怕是会有说不清的亏空。” “娘子的意思时她胆敢挪用家中的钱为自己在外放利所用?” 慕欢轻蔑一笑,“她们有什么不敢的,东府采办的活计,那邱氏明目张胆的叫价,这不亏本的买卖,难保干净。” 月蔷意识到严重性,忙应了说:“奴婢这就去吩咐账房,另多派两个信得过的小厮随从去看着。” 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葫芦连成串,她不想得罪东府搅浑了水,偏那边事多,一个一个的东窗事发,也怪不得她雷厉风行。 “二爷回来用晚饭吗?” 慕欢站起来去看昨日买回来的棠花,春天正好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这是上好的西府海棠,只得了四株,给老王妃送去了两棵苗,她与程寻意各留了一棵。 老王妃说她跟程娘子都是寡居,海棠就罢了,都留给慕欢种在虫鸣居。 “哦,濮阳回来传二爷的话,说是不回来了。” 月蔷说话支支吾吾的定是有事儿,“去哪了知道吗?” “说是今天程将军的局,二爷不好推脱,李将军还有几位爷都去呢。” “在哪设局?” “广寒云宫” 怪不得说话罗哩罗嗦的,原来是去那风月之地喝花酒去了,慕欢撇了下嘴,这个程将军也是的,自家憋闷与老婆拌嘴斗气,带坏别人家爷们去那等地方。 “早些备晚饭,早用完我早点歇下,正好今日乏累。” 海蝘蒸蛋,鸡汤煨了一下午的菌子羹,鸡肉脯子做的丸圆,都是明鸾爱吃的,破天荒的竟吃下去多半碗饭,到底是上学有些日子了,不仅长高了,也更有书卷气了。 “娘亲,大姨怎么还不来?”每回俆慕和来都带好玩意儿,明鸾心里盼着呢。 “家书说再推迟些日子,有事耽搁了”,慕欢照看着澈儿吃东西,他倒是不像姐姐,吃饭香得很。 “阿元,今日娘累了想早些歇下,就不看着你练字了,你写了字也早些睡”,慕欢回头叮嘱月蔷,“告诉附白,姑娘的纸快用没了,明日出去多买些进来,用姑娘自己的份例钱。” 晚饭用完,奶母将孩子领了回去,慕欢便换衣躺下,“先别落帐子,我看会儿书”,她捡了昨天未看完的那本。 大娘子心情不好,垂珠伺候完就退到中屋去,跟值夜的远黛一齐做针线,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三更的梆子打了有一会子,远黛也不敢睡,二爷还没回来呢,里头是静悄悄的,她哈欠连天的把绣绷子扔在一边歪着,眯着眼,困极的沉了下头就听见脚步声,立刻精神起来,果然回来了。 “二爷”,她福了福身子,压着嗓子说:“娘子睡下了”,俞珩摆手没用远黛宽衣,放轻了脚步进去。 她睡沉了,手边扔着书,倚着枕头,帐子只落了一半,俞珩坐在床边,看她烛影下娇颜,解了自己玉佩,用那穗子在她脸上呵痒。 沉酣被扰,慕欢眯眼看是他,滑进被子里,将书丢给他,翻身给了个后背。 他非欠,见慕欢不搭理人,往前凑的手摸进被子里,搂着她的纤腰,外头回来手凉,把觉给搅和没了,慕欢丢开他的手坐起来看他。 “生气啦,不搭理人啦?” “别的爷们都去,你可能不去么”,慕欢撑着头看他自己在那更衣,“可你去那等烟花之地回来,我还得欢颜带笑伺候您劳苦功高,也是难为我。” 俞珩不是好色之徒,也从来不主动去,本来他们里头就一个张相公爱去那种地方做局,家家娘子都讨厌这个张相公。 “你脚也不洗就上床”,慕欢嫌弃的往里躲,他身上酒气不重,却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今儿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大洗大换,免得你嫌我。” 慕欢颇自嘲的笑了下,“人其实也跟猫狗差不多,那些小畜生见了同类便闻来嗅去,你身上带了别的女子的脂粉香,我竟也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我去把里衣换了” 慕欢按住他,“别折腾了,你快歇着”,她背着俞珩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又怕他多心自己矫情,竟挺到卯时二刻才起来。 他正睡得倒香,慕欢去中屋窗边坐,披了素罗斗篷开了窗子,远远的能看见湖边栽着那一丛一丛的丁香花。 笸箩里放着远黛绣了一半的断肠草,“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 明明满眼春意,心里却如秋日寂寥,明明嘴里说着不在意,实则如鲠在喉。 …… 俞珩起得晚,再沐浴过后都该用中饭了。 “娘子,李府下帖子来,说是王娘子病了请您去一趟呢。”结香进来禀话。 “王娘子病了请大夫,我去又不会瞧病。” 慕欢心里另有算盘,王桂英请她从不下帖子,只打发身边的嬷嬷来,下帖子来请的就是李茂时,八成两口子又干仗,他自己摆不平,让她去说和,也不是第一回了。 “要不你去看看?” 俞珩也心知肚明的劝了一句,“万一真病了呢,不是让带丸药去。” 帮着他兄弟弄鬼儿,慕欢斜了俞珩一眼,当她吃饱了没处消食。 虽是不愿意去,可还是要去,不过不是看在李茂时面子上,她是要去看看王桂英受气没有。 病向来分身病和心病,昨晚这广寒云宫的局,慕欢一夜未安枕,何况王桂英呢,内宅的女人心病从来都比身病多。 王桂英,李翀——李茂时的娘子,在朔州时候,她们都是邻里邻居,相处极好,她跟朔州其他娘子不同,出身体面又富贵。 桂英姐姐的祖父加封一品将军,到她父亲又做兵部侍郎,真正将门贵女,她叫桂英也是源自穆桂英,话本子里那个阵阵挂帅,威风凛凛的女元帅,可见家风尚武。 她本人会舞剑,擅骑术,百步穿杨,生的英姿飒飒,性情爽快又善解人意,虽出身好却不拘小节,待人毫无架子。 李翀娶她时就是个七品帐下参军,虽是举人却屡试不及第,最后凭借一身武艺走了另一条路,王侍郎有识人的能耐,看中他一身好武艺,便将女儿下嫁给他。 在朔州时日子艰苦,他夫妻二人志趣相投,李茂时那样勇武的人,王娘子都能在剑术上小胜他一筹。 在慕欢眼中,他二人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回京后还没多些日子,李翀加官进爵,正仕途顺遂,他二人却是越来越疏远,症结就是李翀纳了几房的妾室,应该说接连着纳妾。 王娘子那样刚烈的女子怎能漠视容忍,他们管这种酸楚的心境叫做妇人妒火。 慕欢不觉得,若真夫妻相爱,眼看着丈夫一个一个的纳妾,越来越多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谁能不难过。 这不是妒忌,这该叫做来气。 第四十章 百花相斗作 青天白日的,一个朝中重臣竟团在内帷的院子里,慕欢一进去看李茂时站在那就心里烦,可也不好太不给面子,还要顾及俞珩的情面。 “李将军,您可真是忙里偷闲,在这内宅的院子里看风景。”慕欢语带讥诮。 “你就别打趣我了,快进去劝劝,我怕出人命,闹起来可不好”,李茂时在王桂英院子门前转来转去。 “家中大娘子理事,我一个外人乱掺合,传出去是笑话我还是笑话你李府啊。” 李茂时深出了一口气,但凡能有个人压制王桂英,他还用请徐慕欢来解围。 “李将军,你这是要我进去保那小狐精呢,还是要劝你娘子息怒呢?” 慕欢试探他还有没有良心。 “自然是都要” 慕欢真想把头上的簪子拿下来给他几锥子,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真是会享齐人之福。” “快去,我有要事要出府,拜托娘子了。” 李茂时给她做了个揖,见她进去了,方才放心离开。 慕欢一进去,里头跪了四个小妾,三个躲在一边跪着的,一个正在王桂英下首,坐在地上手捂着脸,地上还落着碎瓷和水渍,火药味不轻。 “你要的参茸补气丸我带来了。” 王桂英清减了不少,她原本是鸭蛋圆的脸,如今一个尖尖的下颌。 慕欢笑着进去给这僵局打岔,王桂英先是一愣,随即知道定是李茂时咒她病了,搬慕欢这个救兵来。 “看我寒碜的,竟要去求你给我送药来。” “年纪轻轻的人谁备着这东西,我府上也是给我婆母配的丸药,只是你怎么了就吃这大补的药?” 王桂英目光一垂,看着一屋子的小妾,脸上无笑影,“胸闷气短,大夫来说吃这正好,现配怪繁琐的,想着你要是有,也借机请你过府来叙叙。” “也来请你看看我府上新来的会唱曲子的小娘。” 慕欢看那女子不像是良家子,想着是昨晚从广寒云宫领回来了,脸上被打了两个巴掌印儿,哭也不敢出声。 “好人家听那劳什子做什么,让她们下去,别气坏了身体不值当,你气死了,谁得意啊,他能马上敲锣打鼓再娶一个回来。” 看着王桂英盯那妾室凶狠的眼神,婢女金绫上前责问道:“大娘子教你说话的规矩你可学会了?” “会了”,她语气低低的答,突然金绫一个耳光又落在来,打在那小娘没捂着的一边脸上,脆生的慕欢都一震。 “回大娘子话,会了。” 王桂英这才满意的冷笑了下,“看来你是会了,吴嬷嬷你伺候金小娘,就让她在我这院子里的西厢房住下,早晚伺候更便宜些,进了府也别光伺候爷们儿,就忘了我这个主母。” 吴嬷嬷五大三粗的,满脸横肉,是王家的陪房,拎起那小妾像是拎起一只鸡就领出门了。 “你们三个下去”,王桂英冷声吩咐。 那三个妾室如蒙大赦,忙起身往外逃,那个中间的慕欢记得,上次因为她李茂时也下帖请她求救,大夏天的被罚顶着香碗在太阳底下跪着,那碗里的香倒一根便加罚一个时辰。 当时斗鸡似的气焰,这才几个月就被训得头都不敢抬。 看外人都走了,慕欢和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生这么大气,御下罚人还至于弄到你眼前来打。” “昨晚上领回来的,一早儿给我请安,让我喝妾室茶,贱人还敢叫我姐姐,谁是她姐姐!” 王桂英眉目凌厉,“我呵责那小狐狸精,他还来劲儿了,摔了盏子要把人领出去,不高兴的骂我善妒无容人之量,我还能让他制服了我,把他撵出去院子,我就把这小娘留在我房里早晚伺候,要是让他自在快活一回,我王桂英算白活!” “四个了,上京一年多,这是第四个了”,她眼里突然落了滴泪来,忙用帕子擦了,“不知道日后还会有多少个。” 看她落泪,慕欢眼睛鼻子也酸,王桂英握了她的手,“我真羡慕你啊,那会子在朔州,女眷中对你和裴姐姐多有笑话,说你二人是一对河东狮,一双夜叉精,看看如今,也就你和裴姐姐府上没有小娘。” “我也不是不让他纳妾”,王桂英盯着那盏子里漂浮的一片茶叶,“我身子不便的时候也能伺候他,刚回来时我觉得那两个在朔州的妾年纪大了,便说将宝镜给了他,他不喜欢要自己挑选。” 她的声音哽咽了些,倒了口气说:“不是弹琴唱歌,就是画眉游园,我且当他死了,眼不见为净,可他敢领着这女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想学别人家宠妾灭妻,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横竖什么都不怕,他敢休妻,我就敢去御前告他忘恩负义,参他不修私德,纳妓作乐不务正业!看他身败名裂时候哪个女人跟他吃苦。” “姐姐,李茂时不配您顾及,膝下儿女呢,若是李将军名声臭了,儿女可怎么办。” 王桂英泪畅快的流下来,女人总是面对孩子时柔软起来,“不是为了孩子,我与她们搅在一起,早就破鼓乱捶了。” 恨他的话说了,王桂英神色渐难过,不无伤心的说:“我看着茂时给她簪花,留在她房里欢好,慕欢,我的心都碎了,那是我的夫君,与别的女子如同夫妻。” “我与他成亲十年有余,不亏欠他分毫,我们两个能共苦怎么就不能同甘呢,我以为他是爱重我的,结果这感情不敌一个碧玉年华女子的美貌,他与我做过的事也去跟别的女子做,本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其实还不如人家。” “怎么能一样”,慕欢听她说这些话心酸至极,握紧了她的手,“你是有诰命的正室夫人,以色侍人之辈岂能比肩。” “我不如她们”,王桂英摇头,“我不是心死就轻贱自己才这么说,想我陪他渡过那么多难关,忍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为了搏小妾欢心,竟薄待我。” 李茂时真是无情无义,慕欢心里暗骂,却不能在夫妻感情脆弱时帮着骂。 王桂英拭干了泪,勉强一丝笑容,“我怕这些话憋在心里会憋死,我们几个最要好,舒姐姐在宫中比我还要苦,裴姐姐性子急,只有你平和,我才跟你说这些有损面子的话。”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慕欢想想那重重的耳光,若哪日真出人命,也不是好事。 王桂英笑了下,“妹妹,你是在王府里娇惯了,像我们这样妾室多的人家,今日这样要我动手的不多,她们自己就窝里斗了。” “姐姐,可得提防她们生变啊”,主母苛责,也有家中妾室去府衙告状的,有损名声。 “告我,李茂时也得给她们撑腰啊”,王桂英只觉好笑,“他领回来的卿卿爱爱,却又成了我反制他的把柄了,真是有趣。” 夫妻过到这个份上是一点情意也没有了,慕欢不会劝王桂英去哄李茂时,他不配,他那样朝三暮四的男子就配这样的悍妻,叫他休也休不得,快活也快活不得,每日在这后宅的泥泞里头疼又难过。 他弄回来一屋子小妾让做妻子的不痛快,那就谁也别想痛快。 可转念一想,王桂英有父兄撑腰,有可以霸道后宅的阅历,对家里有功劳,可那些在夫家人微言轻的女人呢,白白的被夫家折磨罢了。 慕欢想起了大姐慕和,还未跟赵家和离的时候,境遇不比这顺遂,想想都心里难过。 好在大姐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王桂英何时才能见个头儿呢。 第四十一章 负荆请罪 “小娘子你怎么站在这儿?” 身后传来贱嘻嘻的声音,慕欢回头一看,竟是个喝了些酒骑着骡子的眼睛色眯眯的男人,本已经打门前过了,却又莫过头来。 “你那脑袋长在腔子上嫌沉,趁早给你老子娘去当夜壶用!瞎了你的眼”,月蔷骂他,这还在李府门口呢,就敢耍流氓。 慕欢心想,若不是马车突然出了故障,她在这等会子,还遇不到这么个活宝。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李家的亲戚,这个年纪大概是李茂时叔伯兄弟。 “小嫂子,我是你叔叔,就住隔壁院儿,叫李先义的,小嫂子刚进府怕是不认得。” 他打了个酒嗝,以为慕欢是李茂时新纳的小妾,他刚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一见这门前风韵正好的少妇,心里合计是昨晚领回来的广寒云宫的小娘子。 好相貌,好相貌,真是露红烟紫不胜娇,怪不得为了她这府上吵了一早上。 怕是哥哥让她出去宴中助兴,这会子才在门前等着马车备好。 他酒壮怂人胆,生出‘小叔戏嫂子’的下流念头来。 这样的混蛋,敢当街调戏良家,骂他几句不解气,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慕欢故意笑了下,把月蔷往身后一护,朝他说:“你过来,我细看看你是不是我小叔叔,别诓骗了我。” 果然是风月之地出来的,李先义猫偷腥一样,笑嘻嘻的过去,趁近了,慕欢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子,从月蔷头上拔下一柄银簪,没防备的在那畜生脸上狠扎了好几下。 他要躲,慕欢便伸手揪住他帽上翅,又连攮了几下在他嘴边。 让他调戏人,接下来几日都叫他脸上带着这簪子戳出来的伤,见不得人! 他那小厮赶紧护着主子往后躲,李先义被扎得哀嚎起来,月蔷既解气又被逗得直笑。 帮忙弄马车的婆子听见声音赶紧过来,李先义还指着徐慕欢嚷,“小蹄子,敢拿簪子戳你三爷,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张开你的狗耳听好了,这是长宁府的王妃,来府上做客,你敢调戏了,要你狗命!” 那婆子一听吓得两腿战战,原是三爷冲撞了王妃了,那李先义也爬起来就跑,月蔷瞪他没脾性的样儿,背后啐了一口。 “王妃可惊了驾?”那婆子赶紧赔礼,“大娘子就今儿身子不适没送您,出这样的事儿,把我们千刀万剐了也没法赔礼呀。” 她的马车不知怎么就坏了,李府又套了个车来,慕欢上车前摆了下手说:“告诉你们将军,管好自己兄弟,别只顾着风月。” 慕欢本没当个事儿,没想到第二日李家竟带人来负荆请罪了,怕是那婆子不敢瞒,如实告诉回禀。 王桂英一进门就叹了口气说:“我就头疼没起来,却因为这个畜牲生出祸事来,亏了有惊无险,不然我们家杀了几个能谢罪呢。” “快别这么说了”,慕欢拉她坐,“我听说是二房里的人,你们受拖累罢了。” “刚才被李茂时抽了两马鞭,灌下二两黄汤就不知南北,真想领到你面前来给你多磕几个头,可又怕他这会子的形容吓到你,李茂时叫他背着荆条,披头散发跪在你家王爷门前请罪呢,脸上被你扎得肿了半边,合着你回家也没告诉俞珩,他方才知道一脸错愕。” “这么大张旗鼓的倒显得你我两家生分,我只当教训小辈了。” 趁着这机会,也缓和李家的矛盾,留李茂时两口子在府上用饭,离开时天都黑了。 “没受惊?” 俞珩回房内见慕欢正在拆头发,过去扶了她的双肩轻声问。 “没事儿,这个腿脚发虚的李先义能比得上朔州的土匪强盗,那会子连他们都不怕。” 俞珩坐在一旁还是气不过的样子,“就该绑他去府衙,免得妇人上街都提心吊胆的。” 慕欢看着镜子里他怒气极盛的脸,起身过去安抚道:“他如果真是个流氓,倒还好办,下狱就是了,可他就是个醉鬼,本也不敢调戏别人,以为我是李茂时的那些个不庄重的小妾,想占便宜,若早知道我是良家子,借他胆子他也不敢,咱们两家的关系,人家都这样哀求了,不好太驳面子。” “李兄也是,买一屋子小妾,这样好色贪图也不怕带坏家风,他也是有儿女的人。” 俞珩是真生气了,摇了下头骂道,“王娘子那么厉害,怎么也不管管他。” “怎么不管”,慕欢回到镜前去卸钗环,“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御下如此厉害,李茂时如今加官进爵,谁管得了啊,这才一年多,都买四个了,听桂英姐姐的口气,他是还没打算收手呢。” “胡闹”,俞珩让结香给他宽衣,“王娘子也不是生不出孩子,也不是貌丑品行差。” 世上的男子,多少家中已有如花美眷,仍在外花天酒地,妾室成群的。 …… 本以为此事到此就完了,谁想到几日后王桂英再次上门来做客,当街调戏这件事竟还引出了不少的麻烦,只是俞珩回来后没与她说,大概是怕慕欢担心自责。 王桂英眉心微锁,捧着茶盏叹了口气,“妹妹你怜下不追究李先义,御史台的那些谏官不干了,不知道谁千里耳,听说这件事后要参王爷一个渎职的罪过,内卫司护卫京城安危,说是王爷统领不利,连自己家的娘子都被当街调戏,何况妇孺百姓。” 王桂英压低了声音说:“还不是太后的人,想借着这由头打压陛下的近臣。” “对了,你内个妹夫,今年新迁官归京的肖中丞,我听娘家父兄说,若没有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他说此事本是官员酒后无德,调戏良家女眷,并不是匪盗作乱,将此事牵三挂四的连罪不相干的官员,若开此先河,会人人自危,这样一说,陛下采纳了他不惩处内卫司的谏,只着吏部自省选官不利,罢了李先义的官下他到大狱里去受几日苦。” 没事慕欢就安心了,她们这些家眷,平日不许过问夫君相公的事情,更不许过问朝廷事情,可是朝廷里的官员们却总要拿她们作法,弄的家眷步步惊心,生怕带累自家官人。 “太后在御史台实力颇广,谏官里卓家贾家以往提携的人也多,时时盯着陛下的近臣,鸡蛋里挑骨头,捏着一点苗头都要兴起大风浪。” 这也是陛下将肖彦松召回京放在御史台的缘由之一。 旧吏唯太后和卓相马首是瞻,陛下又不肯分权,瞧着这一年下来,争斗更猛烈了。 王桂英撇了嘴说:“陛下纳了肖中丞的谏,他们没有占便宜,又连上几道折子将李家骂的畜牲不如,二房犯的错,茂时反成了靶子,陛下也是身不由己,派了内侍来口谕训斥。”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舒绾姐姐,她可是身处漩涡当中”,慕欢想想就替她为难。 “陛下召晋王回京,难道要立太子了?” 王桂英问到了慕欢心里去,她深思后说:“现在立是不是太早了,舒姐姐还未入主中宫。” “这倒未必,难道卓后无所出陛下就不立储君了?以陛下的年纪早立才是上策,只是这一动作恐对舒姐姐不利。” “那我们多入宫走动走动!” “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慕欢到底更沉稳些,“一件小事就让他们得逞参了我们一本,日后我们更要谨慎行事,陛下素来爱重舒姐姐,若真有异动,为保舒姐姐,不会不让我们知道,要是贸然动作,怕会适得其反。” …… 外头潮头被压下去,长宁王府涟漪却未平,前阵子查放利钱的事情也扯出更多的勾当来。 “姑娘,照您说的办,果然查出来猫腻了”,月蔷笑的得意又轻蔑,“城郊一处庄子,在大虎山地界,账上空缺了百两银子,没想到突然来查账,弄得他们措手不及,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顺着线摸下去,果然这个方小娘亲自打了欠条,还让人作保借钱去放利,到时候一笔百两本金就加利十两银,您猜这个牵线作保的人是谁?” 慕欢挑眉看了眼月蔷,她一撇嘴,“是邱氏,庄头也是她妹子的男人,我一并往深了查,竟发现好几处庄子里管事的人都是邱氏的亲戚,账上都不清不楚,邱氏是老王妃身边的人,知她树大根深,她越发能耐,伙同东府里那些小娘拿官中的钱谋私利。” “你看看,人家里外这么一运作,比我这个大娘子威风多了。” “姑娘打算怎么惩治?” 慕欢撂了盏子略作思量说:“此事若抖落出来,那就是跟邱氏撕破脸了,她可是婆母的人啊。” “那姑娘是要放任她?” 慕欢摇头,不治是不行的,两任王妃,慕欢不信没有一个不知道手底下奴才的勾当的,老王妃可能不知道,程寻意呢? 此事犹如治水,若是一味累台筑坝,迟早泛滥成大祸,不能为了遮住府上的丑,就任由底下人无法无天,若有一天被别人抖落出来,怕是连二爷也要被带累一个治家无方的罪过。 “光拿这一个任人唯亲的错处还不够,你还得去找更有利的,让人听了就恨的。” “把府里的活计叫价卖,任人唯亲,挪用公钱私用,这些还不够?” 还得怎么罪大恶极呢,放在谁家是恶仆呀。 慕欢觉得不够,她摇了摇头,“上次你回来说,东府有个叫惠灵的丫头?” “对,比我大几岁,也姓邱,所以进了府就抱了邱氏的腿,认她做干娘,这些年没少给邱氏做事,想接管家娘子的班,可她如意算盘打错了,邱氏有自己女儿,还有外甥女,根本没打算交权给她,这不日渐反目呢。” “她这么聪明的人,跟着邱氏这么久,知道她脏事儿肯定不少,你去告诉她,邱氏倒了我不薄待她。” 月蔷明白,这招叫借刀杀人,应了声赶紧下去办。 咬人的狗它不会叫,当日在东府,那些小娘们一个个多厉害似的,最后还是掀不起风浪,这些看着不起眼的奴仆,平日里恭顺,背地里却是仗着主家的势,搂的盆满钵满。 如今更长进了,蛇鼠一窝,连慕欢自己都小看了邱氏,不愧是历经三四辈都能在府里站稳脚跟的人。 第四十二章 智斗 “大娘子查我?” 邱氏正点瓷器,这是两府合并采买后的第一个月,东府多少日子份例里没有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干娘,内边儿正拉拢我呢,说是只要我把您任人唯亲,挪用公款的事情抖出去,就少不了我的好处。” 邱氏看了眼惠灵,“那你怎么不去呢?” “干娘太小瞧人了”,惠灵近前一步,“就算把您扳倒了,我是内边儿扶上去的,还不得听夜叉精的话,那这个管家娘子做的没什么意思,若是等着姑姑您在老王妃那儿美言,交了权柄到我手里,日子过的才有油水。” 这丫头还痴心妄想呢,邱氏坐定看着那分好的一份份瓷器,“她这是要不容我。” “干娘,她也太猖狂些。” 邱氏看了眼惠灵说:“你可还记得程娘子家的内个亲戚,送来了一个姑娘,唤作英凤的?” 惠灵马上就明白意思,“姑姑,只是二爷还在孝中,纳妾不合适。” 邱氏冷笑一声,“做妾那不是任人摆布么,我领着到老王妃跟前儿,认她做个亲戚干孙女的,婆母送到二爷跟前的,陪王妃解闷儿,她敢使手段?这一个标致的小娘子够她缠的,就没工夫管我们了,她能手眼通天的,还不是二爷内宅太干净,把她给闲的。” “干娘好计策!” 惠灵堆笑着给邱氏奉茶,“女儿这就去办。” …… “姑娘,鱼咬钩了”,月蔷进来脸上全是喜色,“派惠灵往程家坡送了封信,让带那英凤来王府,惠灵将信的内容给我瞧了,按照您的吩咐,全是狼子野心,有乱嫡庶的话。” “我还寻思她能有什么妙计,也就这点子能耐,就会往后院塞人”,慕欢冷笑一声,“你们都沉住气,不许慌张。” “这几日你查她,可还有别的收获?” 既想撕破脸,那就不给她死灰复燃的机会,不痛不痒的打一下后患无穷。 “有一件,不知道有没有用处”,月蔷想了想说:“前几日我见青芳在水塘边哭,她是邱氏的外甥女谁也不敢给她委屈受,就留心的叫采茵盯着,发现这个青芳原来是跟外头的一个男人不清楚,像是私定终身,竟半夜从角门贿赂婆子溜出去跟那男人私会。” 慕欢听得有兴致,“我便带采茵当众捉了她跟那男人,还吓唬她要把她告了,撵她出去,她央求时告诉我,那男人是她家一个旧交,两家本定了亲事,无奈家道中落,邱氏撺掇她娘花些银子打发了这男人,邱氏想让她接管家娘子的权,不然也不会送她到西府做大丫头,还说邱氏给她另寻了何管家的儿子结亲,可她与这男子青梅竹马感情颇深。” “我见她怪可怜的,跟那男子也没什么逾矩,答应她替她瞒着,青芳还说,她只要到了年纪就跟这男人走,反正原定了亲的,绝不嫁给何管家的儿子。” “这个好”,慕欢脸上露了笑容,“这些个错处里这个最好,别的不过是人性贪婪,她犯错换别人也难保干净,可为了弄权,连自家血脉都割舍,有为伦常,谁听了不生气呢。” 慕欢想了下,吩咐道:“你去悄悄的把青芳叫来,就说我给她做主这门亲事。” 青芳跟着月蔷进琼芳斋后,一眼就看见在徐娘子面前跪着的男人是刘品良,知道事情败露,腿软跪下哭求道:“王妃您绕绕我,给我条活路。” 若她被私通外男这个罪名撵出去,恐怕只能投河去死了。 “你哭什么,好事都让你哭成坏事了”,慕欢示意月蔷将她拉开。 “刚才跟刘公子说了,难得你们两个不因贫富违了定亲的诺言,你也是品行好的女子,我要成全你们两个呢。” 青芳收了哭声,看着刘品良朝自己点了下头,还是不敢相信,“王妃说的是真的?” “你们两个到底原来定亲了没有?” “定了,我六岁时就接了刘家的小定,一对玉牌子,刘家的一个伯父给做得媒!” 青芳干脆的回答,跟刘品良所说无二,“后来我十二岁进府做丫头,刘品良的大伯母还上门来问过我什么岁数能出去,让我娘给写了个保书,再过几年他家就败了,地都抵出去,我姨母便说不让我嫁过去,把玉牌退回去,再多给些银子把保书要回来。” “保书要回来了吗?” 刘品良从怀里取了出来,拿给月蔷呈徐慕欢看,说道:“我母亲把保书给了我,让我自己决定,说是若要钱就退了,若还想要青芳就留着。” 青芳看着刘品良满眼的爱意,“他本是不要我家的钱就把保书给我的,可我还念着他对我的好,要他把保书留好,等我出去了就成亲。”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慕欢看他二人情投意合未免感触,用帕子拭了拭泪。 “我成全你二人,现在取了你的身契让你出府嫁人,而且还给刘品良几十两银子,让他置地置房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不知道王妃要奴婢做什么?” 青芳虽惊喜可还没昏了头脑的问。 “要你去老王妃面前,把你姨母逼你退亲,为做掌家娘子违背婚约另嫁给何管家儿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一遍,你可愿意?” 青芳犹豫片刻,郑重的点了下头,“奴婢愿意。” “你可想好了,那是亲姨母。” 青芳抹了把泪,“她是我亲姨母,可为了自己保富贵,不管我的死活,她知道我父母老实,没算计,在我家里事事做主,她怎么不把自己亲闺女嫁给何管家内个傻儿子,王妃肯赏我钱,让我与他过日子,姨母若被赶了出去没人养活,我夫妇二人侍奉,也不算不孝,难道非要我赔上命,才是对的。” 是个聪明人,难怪邱氏栽培,慕欢点了头,“月蔷,备五十两银子给刘公子,再把保书抄录一份让他二人按了手印。” 另吩咐青芳说:“记住你今天的话,别用到你时反悔了,我可不饶你。” …… 邱氏动作更是麻利,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蹦的这么欢。 那个程英凤说话便再次领进了府,连程寻意的面都没着就领到靖熹斋去给老王妃请安。 “王妃,请您去靖熹斋一趟,老夫人说是来客了,让您也去见见。” 因为俞璋的孝还没过,慕欢择选首饰都是朴素的,这一对珍珠耳珰她最喜欢,大珠小珠间隔相累,用银雕了莲花的样式陪衬。 今日慕欢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是重要的日子呢。 “你先过去,我这就过去。” 慕欢看了眼月蔷,她微点头,示意一切就绪,只等对方发难,她们一鼓作气。 “告诉程娘子她们家亲戚来了没有?” 月蔷忙答,“告诉了,程娘子已经去靖熹斋请安了。” “那走”,慕欢起身,抚了下耳坠,“咱们也去会会。” …… 程英凤进府有几日了,一直在靖熹斋陪着,老王妃叫邱氏亲自安排伺候,一连几日邱氏都领着那英凤哄得老王妃高高兴兴的。 从家出来前母亲就说,这回来京城是肯定能在王府扎下根了。 徐慕欢进去时,里面气氛正好呢,除了程寻意拉着脸,老王妃难得笑容,站在地中间正弹琵琶念诗的小娘子想必就是程英凤了 有人进来请安,英凤住了表演回头去看,是个衣着穿戴偏素净的少妇,她从没见过京中年轻的贵妇,除了姑母,可姑母太素净了,一时被徐慕欢的风采镇住了。 她们都是这样美丽雍容吗? 英凤目光盯着徐慕欢看,她读书不多,不知道怎样去形容此时的感受。 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大了,可以嫁为人妇了,可与她一比较,她那样的明媚,像暖阳月华一般。 颜若朝华,对!就是颜若朝华,而她像只麻雀燕子般瘦小微弱,站在她身边相形见绌,谁会愿意多看她一眼呢,英凤心里暗暗地想。 “这是你大嫂娘家的孩子,长得多好啊”,老王妃夸赞,“邱氏接进来陪我几日,心情真是好多了,我有心留她多住住,老二家的,你领去西府教导,就把她当作我的干孙女般。” “母亲,这孩子看着也有及笄之年了?” “十六了”,程寻意忙插嘴,“太大了些。” 慕欢拉着英凤的手,一脸和蔼,“留在母亲身边承欢最好,这个年纪若是一直留在我西府,岂不是蹉跎了岁月,耽误了姑娘嫁娶可不好。” “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老王妃喝了口茶,“我呢想着你西府内宅荒着,眼下纳妾不适宜,让你领去多教导,再过半个月适宜了,也给个名份伺候二郎。” 婆母塞通房妾室,没有拒绝的道理,程寻意气的直咬牙,怕就此徐慕欢连她们母女一起恨。 “知底细知人品,还亲上加亲,真是好人选,徐娘子留在身边也能做姐妹,还能到东府来孝敬老夫人跟程娘子。”邱氏开始帮腔说话。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慕欢看着英凤眼神里一丝可惜,仍笑着说:“可惜母亲就是选错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王妃绷了脸,程寻意也讶异的看着徐慕欢。 “母亲肯定不知道,若不是被人告到眼前来,我也不知道”,慕欢撂了英凤的手吩咐月蔷道:“快把人带上来。” 惠灵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跪在了面前,慕欢说:“你把昨日同我说的话跟母亲讲一遍,不许说谎,不然家法处置你。” 惠灵不愧是邱氏教出来的,神色镇静,红口白牙的说:“老王妃,这程家姑娘是邱姑姑特去程家坡找来的,若是只想给王爷做妾室,哄您高兴,奴婢也就不跪在这里了,只是奴婢自幼进府,忠于主子,不得不把邱姑姑背后的阴谋一并告知。” “她有什么阴谋?”老王妃看了眼脸色飒白已经惊住的邱氏问。 “她领程姑娘来是为了去西府分宠,要打压徐娘子,程家女儿得了宠就能往程家送银子,有数不尽的富贵”,惠灵往前跪了跪,把书信呈了过去。 老王妃一看信,脸色都变了,写的全是狼子野心的事。 不给邱氏辩驳余地,惠灵说:“这是邱姑姑吩咐我做的,人也是我去领回来的,只我内心不安,才去王妃面前告。” “母亲,妾室要有妾室品行,这样怀着野心而来的,日日想着扳倒正室娘子,儿媳不敢收啊,我的事小,若是二爷受了狐媚,妻妾失序,为朝野所诟病,那可是大事,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后宅乱起来。” “你怎么说?”老王妃气的把信扔给邱氏责问,吓得她已经是满头是汗。 “这是她栽赃啊,她这是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母亲,下人们有恩怨栽赃也是有的,可自己的亲外甥女也不能说假话,月蔷,把青芳叫进来。” 老王妃看着又哭着跪进来一个,朝她鸣冤道:“老夫人,我姨母为了我家能保稳管家娘子的地位,唆使我父母推了我定下的亲事,要我另嫁何管家的傻儿子,不许我配出去,我走投无路了去求王妃,还请老夫人开恩,为我作主啊!” 徐慕欢将按了手印的婚书拿给老王妃看,“儿媳查问过此事,结亲的刘品良就在门外候着,可以叫进来两相对峙,何管家说他大儿子自小愚笨不慧,一直娶不到媳妇,邱氏便说,若能保举青芳在她身后为管家娘子,就把青芳配给何家,何管家并不知道青芳已定亲的事情。” 两项铁证,惠灵撒谎,难道青芳也会诬赖亲姨母不成。 “不必传了,我活了快一辈子竟今日才见识如此败德之人!”老王妃提了口怒气。 邱氏已经吓得瘫倒在地,颓丧的坐在那,慕欢又让月蔷拿了她挪用公款去放利时画押的保书来。 “母亲,想她是老奴,在府里也是尽心过的,往日她挪用公钱私用,任人唯亲,甚至唆使妾室放利,儿媳也只暗中教导,多有训诫,望她改正。” “可是她不知悔改,贪欲日甚,还想左右主家内宅之事,甚至亲情血脉都拿来交易,可见是个狠毒的人,恶仆不能留啊。” 老王妃再不想看邱氏一眼,扶着额,指着邱氏说:“领着你带来的这丫头滚出去。”本以为邱氏是为自己着想,没想到是利用她给自己谋私利,算计人都算计到她头上了。 慕欢打发月蔷带着一干人都退了下去,起身奉茶给老王妃,“母亲保重身体,别气坏了,儿媳无能,管家无方,这才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得仰仗婆母处置,儿媳自愿受罚,反省两月,卸下这管家重任。” 谁都知道邱氏干这些事不是一日两日了,要说错也是她们错,徐慕欢倒是没得意,还跟她讲小话儿,老王妃看她点了下头,“就这么办,家中事先交给你大嫂。” “母亲,何不交给鹭鹭,她也大了,也该学学持家之事。” 程寻意心中高兴,李府已经私底下过小定,孝一过就要议亲了,正好借着这机会管管家事,免得嫁过去不知深浅被笑话。 还是她想的周到,老王妃赞许的看了眼慕欢,“好,这两月交由明鹭管家,寻意辅佐教导”,她一摆手,“你们都回去,我累了。” 程、徐二人跪安退下,老王妃眼神是疲惫颓丧,直望着那两人都看不见了还僵坐着。 “老夫人,扶您进去躺会子?”孙嬷嬷小心问。 “我老了,真是老了” 孙嬷嬷劝道:“夫人您都把家交给她了,由她去,一朝天一朝臣,她想尽办法也得赶邱氏走。” “我小看她了。” 她之所以同意塞英凤去西府为妾,其实就是想给徐慕欢下马威,让她知道,别以为进了府当了家就一手遮天了,可谁想到,她早有准备,把这个妾室推的一干二净,甚至连她的心腹都不动声色收拾掉。 “徐娘子小门户出身,难免不知宽容厉害些。” 孙嬷嬷再怎么宽慰她,老王妃心里也有数,因为徐慕欢是小门户出身,她才看低,以为她没什么见识,她偏好见识。 对邱氏明扬暗抑,明捧暗查,对程寻意安抚拉拢,她能看透别人要什么,往来利益中择取一个双赢的分寸,人人都被她说服,人人成了她的刀。 她老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她斗不动了,也没什么可斗了,何况徐慕欢心也不坏。 第四十三章 横塘水满草色齐(一) “让明鹭管家的事情真得谢你。” 她二人从靖熹斋出来,程寻意一脸愧疚的说,本以为徐慕欢会气英凤的事情,降罪在她母女身上,谁想她还给了明鹭持家的机会。 “嫂子这话说的见外,再说你管家跟明鹭管家一样的,我也就是多了句嘴。” “英凤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上次被我骂走了,谁想邱氏悄声的接进来,若我知道定是不许的。” 慕欢挽着她手臂,安抚的说:“知道,上次骂走她们还是邱氏来学舌,嫂子哪能做叫人后宅内斗的事情,您是最知道这些苦楚,我不是糊涂人,不叫小人离间。” “只是还得求嫂子一件事。” 程寻意侃快答应,“别说一件,十件也是我们该应下的。” “惠灵这次有功,正好邱氏从管家娘子位置上卸下,空缺了位置。” “你的意思是让她顶上去?” 慕欢摇了下头,“让月蔷顶邱氏的位置,管东府内宅事宜,她老练些,也知道怎么辅佐,惠灵留在西府顶替月蔷位置,我也瞧瞧她的能力。” 西府都是她的人,惠灵过去掀不起风浪,反倒让自己心腹来东府。 她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程寻意笑着应道:“这点子小事,哪能不行。” 程寻意本没什么野心,只想明鹭多学些,只要不害她们母女,她无欲无求。 一场大仗,拔了颗钉子,慕欢心里畅快,从东府回来,就令垂珠温了一壶酒送到园子里去,正是暮春初夏的时节,借着满园好景,她要喝上两杯高兴高兴。 “过些日子你就要搬去东府住了,提前叫人过去收拾。” 慕欢尝了口用青梅煮的酒,就是不如当初在天官祠喝的用山里红煮的好。 “这两个月让你去,是为了上下彻底摸清,为咱们下一步作谋划,还有东府大姐儿管家你不要多嘴,有程娘子在呢,且不要表现自己。” “这点眉眼高低奴婢还是有的” 月蔷也高兴,接了慕欢递给她的酒吃了一大杯。 慕欢酒量不好没有多饮,只应个景儿,突然想起来就问了句,“月蔷,徐文嗣让二爷安置到何处去了?” 月蔷扶着她去凉亭里坐,“姑娘怎么问起他来了?” “你去打听,改日得了空闲我也去见见,接府上就不必了,不去给老王妃请安显着没规矩,去请安虚礼又多,我家的亲戚她也不爱见。” 嘴上说着恨,心里不原谅,那也是她弟弟。 父亲迂腐好面子,能张一回嘴求俞珩不容易,将这十几岁的孩子送过来,京城里无依无靠的,她也没那么狠的心。 看他过的好不好,知道他不缺什么短什么,有书读,慕欢也就尽了本分,再不挂记着。 “二爷肯定是怕娘子心烦,悄声安置了,奴婢这就去跟濮总管打听,他肯定知道。” 提起濮阳,慕欢瞧着月蔷说:“我听月棱说青萍的婆家定了,你也到了年纪,从朔州回京我分身乏术,给你耽误了一年,如今也能倒开手,该给你寻婆家才是。” 月蔷手上一顿,脸色郁郁的说:“姑娘才叫我去东府呢,怎么就赶人往外嫁。” “让你管家,跟你嫁人有什么关系。” 慕欢拉了她又说:“我帮你寻户好的,怕是得出去,若是寻府里的人,怕你看不中,你自己心意如何?” 毕竟议亲,月蔷有点害羞没抬头,扭捏的说:“我跟眉生不同,她还有父母兄弟,我是自小卖进徐家的,佟夫人跟前伺候教导,后来得幸陪嫁姑娘,这些年苦日子、好日子姑娘都不亏待我,外头日子再好,也不如跟着姑娘。” “其实我原本看中濮阳的,他是二爷身边长大的小厮,如今也成了管家,但人家里给定了亲,怪我慢一步,满府人里再找,你可有中意的?” 月蔷摇头,西府刚立,诸事繁杂,王妃器重她,她便一门心思的扑在家事上,哪有心给自己找婆家。 “罢”,慕欢握了她的手,“我再踅摸,你若是有心仪的可不能瞒我。” …… 长宁王府里风景好,妇好祠女学附近更好呢,水满横塘,草色绿碧,还有一丛丛野花点缀。 “姑娘您快别摘了,您看中了什么,要不让奴婢去摘?” 附白怕的直跺脚,见阿元蹲在水塘里的大石头上伸手要去扯那塘中一丛灌木的叶子,生怕她掉下去。 “你别催我,这叶子没见过,多采些回去正好做叶子画呢。” 下了学,她说过来摘一两朵花就走,谁知道在这里玩好一会子了,马车停在大路边上,来往不少的人,瞧见多不好啊。 附白怕回去受责备,心里七上八下,却又拗不过这个小姑奶奶。 “诶呀!” 阿元到底脚下一滑,附白眼看着她掉进那水塘里,那水虽不太深,可里头全是淤泥,缠住腿脚动一动要使好大力气,这一挣扎弄了一身一脸的泥,附白不知道水不深吓得惊叫起来。 附白跳下去,造了一个趔趄,救人不成反自己坐在泥里。 骑马路过的一位公子听见呼救,策马飞奔而来,将手里的马鞭顺给阿元,这才从泥水里拉了出来。 “看看她,成了一个泥猴子了!哈哈哈哈!” 救人的小郎君还随行一个比他年少些的公子,看着阿元满身满脸泥,在马上笑的直捂肚子摇头。 “你是谁家的孩子?” 阿元爬上来一看自己脏兮兮的直瘪嘴想哭,那塘里的泥一股臭烘烘的气味。 完了!她脏的像个泥猴儿,还被人看见了。 听这温柔和气的声音,阿元抬头看了眼,这人也不嫌她脏,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泥水。 “家离得远不远,我们送你回去?” 怎么有这么心善的人,他的眼睛很温暖,澄月撒清辉,笑容和蔼,玉树临清风。 有个人这会子这么关心她,阿元心里一丝安慰,眼里还噙着未落下的泪。 “哥,你也不嫌弃她脏。” “关你什么事”,阿元朝那马上嘲笑她的公子撅嘴嚷道。 他好讨厌! 她这一喝,那公子噤了声,傲娇的哼了声,扭头别过脸去,心想着‘看她是个小丫头,还哭呢,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吓得不轻,你别逗她了”,救人的公子与马上的人说。 “多谢公子搭救,我府上的马车就在路边,我家姑娘是那女学里下学的学生,这就回家了。” 看那婢女也是出身好人家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起身上马,看着还坐在地上仰望自己的小姑娘,“快回家,你都湿透了,吹了风会生病的。” 他策马飞驰而去,阿元一直目送他策马的英姿,直到望不见了,只剩下满目春色苍翠。 “糟糕,忘记问他是谁家的公子了,好让父亲谢谢人家。” 附白扶起姑娘,心里只愁回去挨骂可怎么办,姑娘弄成这个样子。 阿元低头看了眼他留给自己的帕子,打开来,边角处绣了一棵草,可她却不认识这是什么草。 第四十四章 横塘水满草色齐(二) 回府后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裳,阿元坐在窗前正皱着眉头翻一册本草集,她找到一个与绣在帕子上的草相似,但又不敢确定。 书上说这种草冬日里开花,她挠了挠头,发呆的看着窗外那一朵开得正好的月季。 “泥猴子洗干净了?” 忽听见母亲的声音,阿元把帕子藏进袖管里。 这丫头还散着头发坐在那,也不知道梳起来,慕欢过去亲自给她梳头。 过来时满肚子都是要教训她的话,这会子看她小鹿一般的眸子,想她也吓坏了,又不忍心怪她。 “下次可不许这样,你要吓死母亲了,还记得朔州时内个跌进枯井里摔死的孩子?他母亲在那井边哭了三天!” “像你这么小的孩子,阎王老爷都看着呢,一不留神就把你收了去,再见不着爹娘和弟弟了。” 用舒绾的话说,阿元生得好,他夫妇二人哪处好便像了来,才七八岁就颇显美人风致,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镜子。 “你若是四处跑,嬷嬷姐姐们管也不听,就只能请先生到家来读书,不能去女学了。” “我再不敢了”,阿元小声说。 她可不想在十二岁前一直圈在家里,“以后都听母亲的话。” “小斗儿,把玉兰花拿来。” 中午刚摘的,还带着水滴,簪在她头上与这一身衣裳配的正好。 “附白说是位公子救了你?” 阿元点头,想了想把袖子里的帕子拿了出来。 “他给我擦污水时留下的,我洗净了,不过忘了问他姓什么,也没处还给他。” 慕欢打开那帕子也看见了那棵草,这不是忍冬叶子么,舒姐姐在朔州的院子里,总爱种上一丛一丛的,叶子折下来泡水喝能败火。 看着阿元小心的把帕子折好放在膝头,“他是一个十分和气的人,笑起来比父亲还要和蔼呢,样貌比父亲还要英俊。” “真的假的?” 阿元一双明眸眨了眨直点头,“真的,母亲见了就知道了,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坏人。” “坏人额头上也不写字儿”,慕欢弹了下闺女的鼻尖笑她单纯。 孩子大了些,明白些男女之别了,临走前慕欢将自己的院子里面牢靠的月棱、远黛、罥烟和拂云四个大丫鬟增派过来伺候。 那一院子服侍她的丫头们太小,靠不住,只知道陪她玩可不行。 …… 西府服满了丧,慕欢赶紧脱了那素衣换了别的,洒金荷粉色圆领袍配了个带璎珞的金项圈,戴的白中缀粉玉兰,双耳各戴珠一点。 今日江映霞在她家做局,特下帖子请了不少女眷去,慕欢也受邀请。 映霞是江曳的妹妹,又嫁给了陛下潜邸的旧部吴不知,夫君兄长皆是朔州出身,是她们这些女眷里年龄最小的,比慕欢还小一岁。 “她们都说今日玩天九牌你定不来,嫌弃俗不可耐”,江映霞迎过去接她。 王桂英、裴翠云、吴涯、肖芝兰和薛翎都到了,正散落坐着喝茶。 “你们人都够了,专门等我的?” 薛翎忙把慕欢最爱吃的栗子糕往她面前挪,笑着说:“我和芝兰可玩不好,给你们伺候局还行,只谁赢的最多啊,就分我们些赏钱。” “看看她贪的,活还没干先要工钱了。” 江映霞扶着芝兰的肩,让她挨王桂英坐。 眠风斋专为避暑设计,三面连排窗子都做成大的雕花窗,夏日便用天水碧的纱糊上,不进蚊虫又风凉,朝南光线又好,只要太阳在就不用点灯。 “江妹妹下帖,别说今日赌天九,就是你们说打手板解闷儿我也来。” 慕欢坐定,见桌面上六七碟点心,腌豆干果加上果脯,应季的瓜果一应俱全,薛翎起身让丫鬟们过来都撤到小几上,留下地方好摆牌。 “舒博阅生下的闺女取名字了,我前两日去看过了”,裴翠云说:“叫舒照,小字新月。” “蛮好听的”,薛翎一脸羡慕的说。 她女儿刚满三个月,江曳的老爹给取名江涛,她是百般不高兴,奈何不敢跟长辈作对,江曳还给取了个字叫沧澜,也没见好听多少。 “快百日宴了,咱们正好去看看。” 肖芝兰微摇了下头,“也不必大张旗鼓的,博阅听绾姐姐叮嘱,跟谁都不许从甚过密,怕那一派揪着生事,百日宴家中过一过就算了。” 舒博阅的妻子缪氏是薄凌河的堂妹,再怎么疏远也隔不开一层亲,与芝兰比旁人要更亲近些。 “爽妹妹就是胆子小,爷们儿的话就跟听了圣旨一样!” 听裴翠云的大嗓门,江映霞笑她道:“难不成都像你这个破落户儿,把爷们管的猫儿一般。” “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们”,慕欢骰子点数最大,第一把就坐庄。 “你们可有在外地置办田产这一回事?” “除了老家家庙的地或是祖上传下来的,京官谁敢在外置田?”吴涯摇了下头,“你家原本就有爵,城郊应该有分封的皇庄。” 裴翠云盯着手里的牌一撇嘴,“我可是怕了,上次放利,宫里训斥没把我吓死,现在我手里就几处买卖,两处别苑,其余什么都不敢想。” “前些天老程一个下属,他老婆来劝我入股她的首饰铺我都没敢应承,只说自己忙,推了。” 王桂英碰了一张牌,说:“咱们从外归京的女眷不知道,虽不许,可仍多有官员勋爵人家在外置田产的,挂的别人名头,查的也不甚仔细。” 王桂英本就是京中长大的姑娘,也就她知道这暗里的事。 慕欢叹了口气,“我第一年管家,账上查出来不少银子不知来由,我以为是皇庄的,谁料仔细一对,竟是外地的田产所得,一时间吓得不轻又不敢张扬,回去后我可得跟俞珩说,不然早晚是祸害。” “其他人家岂不恨你?”肖芝兰若有所思,“照桂英说的,恐怕在外置田的人家不在少数。” “我有什么法子,这地是他大哥在世时置办的,他糊涂我可不敢,左右也是俞珩进宫去请罪。” 慕欢一翻牌,脸上来了笑,“和牌!” “刚裴姐姐说起别苑,我们家的一直空在那,亲戚朋友又少走动,我还得打发了下仆去看房子,每月贴进去不少的钱,若卖了,脸上又过不去,显得小家子气。” 听薛翎这么一说,裴翠云一愣,“还得找人看着呀,我那房子落了锁就空放着了。” 裴翠云出身寒微,本是屠户的女儿,自然没有这个见识。 “你也不怕遭了贼?” “里面没个值钱东西,贼去了都得走空。” “姐姐还是命婆子小厮去看,别苑太荒凉也有碍风水”,王桂英提醒道。 “要不租出去呢?”慕欢碰了一张牌说:“若是租出去的钱补贴了开销倒是好事一桩。” 吴涯碰了她的牌,“可京中没有人家往出租啊,被人笑话怎么办,像是多缺钱一样。” “怕他们作甚,又没违法乱律”,裴翠云和牌,轮到她坐庄。 “凭他们嚼舌头去,谁往里贴钱谁知道,我来这些日子也看透了,这京中某些人家就是死撑面子,里子早就败了。” “要不咱们一起往外租?”慕欢提议。 “也好,无论咱们做什么都遭他们笑话,免了这一项开支,他们眼馋起来,看他们怎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王桂英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个法子的?” 其实王桂英知道,不少人家名义上是给远房亲戚住,其实就是租出去,为了面子嘴硬。 “我家大姐每年都要上京,一留就是一两个月,住客栈极不方便,人杂吵闹,京中房子又不好买,每次都说,若有那些个好的别苑肯让她住,多花些钱也愿意,估摸这么想的肯定不止她一个。” “咱们说好了,一起往外租,要笑也一起被笑。” “怕他们?谁笑话谁啊!” 第四十五章 开源节流 按照吩咐,惠灵将王府四所别苑的管事婆子领进议事的相宜院。 琼芳斋是暖坞,天凉时多在那议事,相宜院挨着一大片的湖,水边多凉风,天热了便挪到这议事。 因那湖上种着成片的荷花和莲,慕欢便从苏东坡的诗‘淡妆浓抹总相宜’里取了相宜二字,又在院中养了几缸鱼,回廊边种满了翠竹相掩。 “柳满家的,恣意园一个月要消耗多少银钱来打理?人力物力都算上?”慕欢歪在榻上摇扇问道。 恣意园是四所别苑里最大的,人物耗费的也最多。 “大概十五两银”,听着可是好大的一笔钱,柳满家的陪笑道:“王妃也别怨怪,那园子不小,原来二爷在那读书时盖了不少书斋馆舍,光丫鬟小厮月银最少得七八两,隔月就要打理一次花草林木,挨到了冬日又添了炭钱,每月一均摊,得个十五两银。” “算上厨房的消耗吗?” 惠灵追问,柳满家的讪笑摇头,她怕听着多,故意没说一干人等吃饭的耗费。 “除了春风,其他可是都空着?” 月蔷打听到徐文嗣就安置在春风别苑,那里离他的学馆最近。 “都空着,而且北麓、寄雨两所别苑虽不如恣意园花销大,也在十两银上下,也不算上厨房。”惠灵回道。 “西府能宿客的院落可多?” 慕欢本来还担心惠灵刚过来,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亏她做足了准备。 答道:“院子个,房子十多间,富富有余呢,远的就不说了,这两三年以来,凡是府上的客,都留宿在府内,未曾安置在别苑里。” 她接了结香奉来的茶,“而且除了恣意园离王府近些,最远的北麓要车马一日才能到,在京郊山里,每年都去不上一次,即使有客,安置那样远也不礼貌。” “若是想把这些别苑租出去,你们觉得可会有人租?” 那些个婆子媳妇面面相觑。 慕欢又说:“像北麓那样偏远还有旅人借宿?” 一个媳妇答道:“确实有的,北麓虽偏,可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每年五月一过就有不少人在山中游玩,偶尔要留宿也只敢让他们宿在下房里,还有进京路过的旅人就更多了。” “既是如此,除了春风,另三所别苑自下月起收拾出来向外租,得来的租金我这里扣除一应耗费的银钱外都归你们。” 慕欢这样一说,这些婆子媳妇脸上尽是喜色,“王妃若是当真,我们一定打理的极好,得了钱也好每年孝敬王府些。” 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婆子,你也不用羡慕,从下月起,春风苑伺候公子的下人月例按照澈哥儿房里的标准来,你们要伺候好了。” 秦婆子嘴都咧开了,“老奴一定尽心,回去就叮嘱教育那班小子们。” “不要你们孝敬,只提三点要求,如被我查出来没做到,立刻撵出去,别怪我不留情面。” 慕欢掌家开始这个夜叉的名头就上下皆知,所以她这样一板起脸孔,婆子媳妇们都仔细的听。 “第一,别苑虽租出去,下房要留上一两间,方便无钱留宿的旅人,不能驱走;第二,别苑势必要招买新人,增加采办,皆由王府调派,若发现你们谁私下里使钱增减人、物,立刻撵出去;三则,租给谁,能不能租要经由王府定夺,若敢欺瞒,我就送他去见官。” “惠灵”,徐慕欢吩咐道:“从下月起,你带着马、李、赵、刘四个嬷嬷和她们手底下的大丫头监管别苑外租情况,出了事我只找你说话。” “王妃,刘嬷嬷昨晚跟我说,辛夷家里给她定了亲事,下半年就出去了,今天还没倒开空跟您讲。” “着谁补上?” “刘嬷嬷推举了竹柏。” 慕欢摇了下头,“她年纪小镇不住人,将洇青补过去,竹柏替洇青的缺。” 租房子开源的事情算是交待完了,垂珠将四个人领了出去。 惠灵趁这会子没人,说:“王妃,西府里人手还是紧缺些。” “不是紧缺,是堪用的人少”,慕欢叹了口气,“多少媳妇糊里糊涂的,不堪用的在三门外当差,什么事也不放心交给她们,像你和月蔷这样出落得太少。” “邱氏之前选了一批嬷嬷们推荐进来的,都是平日家里使唤觉得好的,我看了,若不避嫌也有堪用的。” 想必惠灵是怕她厌烦邱氏,连她举荐的丫鬟也一并烦,才这样顾虑。 “什么大罪要连坐,你选了来,去回东府鹭姑娘,便派下去历练。” “照日子算,还有半个月那边该交权了,不知道程娘子怎么说?” 别苑下个月就开始往外租,若是东府不交权,可是要向那边汇报此事的。 “我心里有数。” 明鹭虽掌家,可慕欢也没全都交出去,除账面上的银子,那些个铺面庄子的地契都在她手里握着呢。 惠灵出去后,慕欢觉得有点困,便歪在那打扇眯会儿。 刚一点头儿,听见有人进来,相宜院离内院书房近,想俞珩是知道自己在这就溜达过来。 “我找你有事” 慕欢着人过来倒茶,与他坐在并排的椅子里说话。 “你说的外地置田的事情,前几日我上了奏疏,今天散朝后我跟吴不知、浩然一齐被陛下叫去议。” “看来芝兰说的没错,咱们要掀起风浪了。” 见俞珩眉心微锁,难道此事难办? 慕欢问道:“如何治?京中勋爵官员偷着置办的不在少数,咱们要成是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要借着这契机推新政。” 自古新政难推行,杀头流血,革职抄家也不在少数。 “不会让你主推?” 说罢一想,陛下现在能全然信的就那些人,朔州一派里能挑起大梁的也就是俞珩,他还是宗室亲王。 俞珩颇收敛的点了点头,“接下来我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我看未必”,慕欢倒是嘴角含笑,“潜邸旧臣还有今年新调回来的官员,跟我一样不知道外置田产的居多,这一部分本就与你无仇,剩下支持太后一派的,你不推新政也是敌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这一说,倒是我杞人忧天。” “我这不是劝你宽心。” 慕欢也敛了神色,与他叮嘱道:“陛下推新政,太后一派必定要大肆反扑,他们损失最多,恐怕潜邸旧臣加上陛下器重的新臣就成了靶子,台谏官们多可怕是领教过的,上次李先义的事情就可见一斑了。” 俞珩担心的也是这个,“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让你有些准备。” 风风雨雨,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若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不枉陛下一番器重。 “过几日,四嫂应该能宣你入宫,靖、端两位皇子进京了,就前几日回来的。” “舒姐姐这回该高兴了”,慕欢也喜上眉梢。 “皇子进京,卓家压力倍增,怕四嫂在宫里吃亏。” “不能”,慕欢左思右想,“卓温娇敢么?陛下可是告诫过她的,就算是六位嫔御撺掇,她也没那个胆量,卓氏聪明收敛,不至于。” 俞珩倾身与慕欢耳语道:“陛下说四嫂的身孕两个月了,中宫已经知晓,宫内气氛不对,加上两位皇子回京,让你多进去走动。” 慕欢忍不住跟俞珩吐槽,“我就想不明白,太后都多大年纪了,外戚的荣华也够多了,卓、贾、解、符,还有先前倒台的汪氏,姻亲缠着姻亲,享多少富贵还不够,何必要与陛下闹得如此僵,难道陛下不是她儿子不成?” “先帝、七王爷,被太后用孝道捆绑的万事无不言听计从,尤其是七王爷,为哄太后开心,举荐了多少卓、贾两家的无德之人,不管是先帝在位还是七王爷登基,外戚的势力都会越来越大,反观陛下,有抱负有仁心,体恤爱民,以天下为重,以万民为本,艰难之中推新政,打压外戚,太后能不觉得掣肘么。” “那也是亲生骨肉啊!” 慕欢就是不懂,娘家亲戚还能有亲生儿子重要? “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俞珩不禁想起刘子鸾的话,不生在皇家,不身为宗室子弟,谁能懂这番话的酸楚呢。 权力这个东西,一旦碰了,得了甜头,就会独立高寒变得自私起来。 就算是长宁王府,当初得罪汪氏后为了自保,也不惜将他剔除族谱,一副划清界限的架势,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俞珩寒心。 总能想起母亲那番话——你为何不想想你的高堂父母? 可是高堂父母为何不想想儿子,他违心娶汪崇华,一辈子奴颜卑膝讨好太后一派有多痛苦。 “宗璘”,见他出神,慕欢柔柔的唤了声。 她知道俞珩肯定联想起自己的以前的事,便打岔说:“让奶娘把澈儿抱来,天气好,咱们也去湖边散散心”, 俞珩牵起慕欢的手,神色稍显缓和。 有时俞珩真的很敬佩佟夫人,境遇顺逆她都能不违背女儿们的心意,她真做到了对女儿们无保留的爱。 徐慕和在遭受虐待后与夫家和离,她赞成。 慕欢与他这个被逐出来的人成婚,她不顾流言尽力操持。 慕礼要嫁给一贫如洗,远在西川的肖彦松,她送去体己钱帮扶。 连慕宜已经十五岁了仍不想嫁娶事情,她反纵容。 如今他们二人也为父母了,才觉得佟夫人这样的母亲有多难得。 生活已多艰难,父母子女间何必再多算计。 第四十八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马车上,俞珩盯着慕欢看,眼里带笑影儿。 “干嘛这么看我?” 她理了下耳坠子,轻轻白了他一眼,心里明知故问。 “我寻思娘子这辈子都不去瞧他了。” “好歹是我弟弟,大人的事儿管孩子什么闲事,气虽然气,可也不至于不理不睬,你见我是那种凉薄的人?” 俞珩亲昵的搂了她一把,也不知道她身上带的什么香,盈盈的往鼻子里钻。 “娘子当然不是薄情寡义之辈,所以我才先接了他来安排住下,等娘子气消了再来。” 慕欢绷着笑意,故意撇了下嘴。 “明明你是先斩后奏,倒美其名曰成全我了。” 又将他亲昵的手拂开。 “册立太子可定完日子了?”慕欢摇着扇问道。 “礼部定了今年秋收之月,离现在还有近三个月准备,也不仓促。” “靖儿也快到舞象之年了,你说太子妃能定谁家呢?”慕欢倒是饶有兴趣。 她其实看得出来王桂英原是有意争这桩亲事的,最近又风闻卓家对这桩亲事势在必得。 可见这太子妃之位要搅得京中风云再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倒是私底下听官员议论过,可也就是私议而已,无非谁见过礼部拟呈的名册上有谁家,花落谁家还是叫不准罢。 “陛下想着太子年纪不小了,更注重储君的教育上,任曹光曹大人为太傅,又特选了几位博士为赞赏,还让舒博阅伴读,未必会过早考虑太子妃的事情。” “太子需培养,太子妃就不需要么?到时候随便指一个,人家姑娘慌手慌脚的,都不会做天家的媳妇。” “不能”,俞珩眨了眨眼,“天家的媳妇跟常人家的媳妇有什么不同?” “你看看你闺女能当太子妃么?” 慕欢撇了下嘴,着实嫌弃自家闺女,“都快成野丫头了,贪玩跌进泥塘里,她花在骑马射箭上的工夫哪怕分一点给规矩礼数呢,我带她去赴宴,同为世家女,你看人家抚宁公府的雁鸾,先不提这些本性斯文的,看看芳菲,也比她沉稳些。” 原来气在这上,俞珩笑着又去搂慕欢,替女儿开脱道:“咱们家又不当太子妃,随她高兴。” “不当太子妃将来也是个王妃什么的。” 看着慕欢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俞珩想起来当初跟陛下定下的娃娃亲,阿元跟俞成端算是指腹为婚啊,若是真这样,那将来还真是个王妃。 确实不能太野了,毕竟天家媳妇还是得懂礼数的。 “那好,你以后管教她我少掺合。” 他也确实有点溺爱阿元。 将阿元充男儿教养,多让她读书知事倒没什么,慕欢也觉得女孩子多懂些道理,要比蠢蠢笨笨好。 可是总得教她内帷规矩,毕竟将来她要在内帷安身立命。 听俞珩站在自己这边,慕欢高兴了,忙笑着替他打扇。 这几日她跟王桂英正挑选教导礼仪的嬷嬷呢,可是阿元怎么也定不下性来,说是自己要去书塾太累不肯加功课,慕欢怕到时候这丫头去俞珩面前撒娇耍赖。 俞珩万一心软由她性子胡来,她这努力就打了水漂,所以先拉拢夫君跟自己一个阵营,才能收拾的了这个难缠的鸾丫头。 …… 徐慕欢和王桂英按照陛下的意思多去宫里走动,既陪着舒绾解闷儿,让她心情好,也提防后宫居心不良的人。 她俩带着各自的女儿一同入宫去,也想在宫里选一位教规矩的嬷嬷,可比外头找的要强不知道多少,也沾沾舒绾姐姐的光,。 其实王桂英也有私心,他们家女儿年岁跟太子正般配,潜邸旧部里他家出身算是最体面的,想做太子妃也不是高攀。 “我这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舒绾牵着芳菲坐在身边,她叫膳房备了凉茶和十碟果子来,只是今日炎热倒没什么食欲。 “这个是藕菱糕,蒸的时候放在荷叶上,吃起来极清香的。” 舒绾看着阿元一日一个样,却是愈发标致,果然美人都是有胚子的。 “四伯母,我听说宫里有一个湖唤作悬云湖,里面种满了荷花,是真的吗?” “对呀,我叫露冷带你去游湖怎么样?孩子们就该说说笑笑的,坐在这里太憋闷。” 舒绾唤了两个宫娥,吩咐道:“带着三位姑娘去悬云湖玩,叫张必林伺候着。” 正好她们大人之间说的话,孩子听了也不好。 悬云湖的荷真像是诗里写的那样——接天莲叶无穷碧,坐着游舫犹如进了仙界,真是比挨了冰鼎还要凉快。 “泥猴儿,你怎么在这里?” 三位姑娘听见响动便四下踅摸,在那田田荷叶中游来一叶小船,阿元的脸渐渐黑了下来,这不就是那天看她摔进泥塘,还在马上笑她的坏蛋。 “三位姑娘,这是二皇子”,张必林小声提醒。 俞成端让小太监把舟划近了,自己跳上了游舫。 “我听说今日长宁王妃和李府女眷入宫,她们俩看着是姐妹,那你就是十三叔的女儿咯。” 阿元没理他,自己顶着一个大大的荷叶坐在船头,她今日一身洒金褙子,白绫裙子,开襟露着嫩粉的襦衣,额上画了一朵朱砂莲,雪腮玉琢,看着像是观音座下的善才童女般。 “咱们也玩点什么,这么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李芳菲坐闷了,打扇说道。 “要不咱们射覆” “猜那些俗物多没趣”,俞成端摇了下头。 “俗物没趣,那我们猜点不俗的。” 阿元抱着荷叶走过来,“就以两位姐姐的闺名为覆底如何?” “有点意思。” 李芳菲略一羞涩地看了眼阿元。 俞成端给她斟了杯茶,听她继续道:“两位姐姐的名字都与花有关,就看你能不能射中了。” “梅花” 俞成端看着李家妹妹,眉头微锁,“只这个可猜不出” “王安石” 李家妹妹以扇掩笑,又给了他一个提示。 “猜着了”,俞成端用扇子敲着头,“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如梅香如雪洁。” “这是李将军的次女李香雪”,阿元看向姐姐,眼睛转了转说:“还给你两个提示,不过这回就不能这么简单了。” “中书舍人,夏。” 阿元得意的瞧着他。 “中书舍人我知道,又叫紫薇郎,可是夏?”俞成端直用扇子敲头。 “要你叫我泥猴儿,这会儿你成了呆子了呢。” 阿元的话逗得李家姐妹掩面直笑。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是谁?藏在这荷叶中偷听他们射覆? 游舫上的人都循声看去,只见在荷叶虚掩处又游来一叶小舟。 第四十九章 菱叶萦波荷飐风 “想必姑娘的闺名是芳菲二字” (紫薇花秋日开,与夏景、春风都无关系,最可能叫芳菲) 是他,内个把她从泥塘里救上来的人,还不嫌她脏,给她擦拭的人,阿元盯盯的看着他,看他从柳暗花明处渡舟而来。 “给殿下请安。” 原来他是俞成靖,即将册封的太子,未来的储君。 彼时虽然都在朔州,可男女有别,即使见过都是年纪尚小不记事。 李芳菲脸颊绯红,跟着其他人一起朝他福了福身子。 “你这么机灵,我也埋个覆,你来射怎么样?” 俞成靖看着洗干净脸的小泥猴,还是个汤圆一样粉糯的小丫头呢。 “余杭。” 他就落座在阿元旁边,微笑着看着她。 他人都不知道是什么,面面相视猜不出。 李香雪问道:“明鸾妹妹,你可猜出了?” 是那块帕子,阿元一下就猜到了,她朝俞成靖灿烂的笑了,贝齿莹白。 范成大在余杭一诗中有一句,“忍冬清馥蔷薇酽,薰满千村万落香。”他的帕子上绣的就是忍冬叶子。 “覆底就是,香罗帕。” 李芳菲还是没懂,看了眼她姐妹二人手里的帕子,小声问道:“射中了吗?” “射中了。” 俞成靖没有说出究竟,只他二人心知肚明,会心一笑。 “你输了,罚你采一朵荷给我。” 阿元指着游舫路过的一朵最大的荷花。 “殿下,老奴派人去采。” 张必林怕俞成靖跌进水里就不好了。 “不用,我乘小舟去采。” 他换乘了小舟,亲自去采下她看中的一朵最大的荷。 他的小舟划起来轻快,那划船的小太监没一会儿就赶上了游舫,俞成靖在路过明鸾时,将手里的荷抛进她的怀里,荡起清馨的香。 看她怀中抱着那么大一朵荷,又形容明丽,笑颜明媚,倒是应景了一句唐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所以覆底为什么是帕子啊?”俞成端追着阿元问。 “偏不告诉你。” 俞成端看她得意的样子,扭头哼了一声。 …… 孩子们去悬云湖游玩,嘉辰宫里说话就方便多了,慕欢将带进宫来的匣子打开,里面有一件轻薄的蝉衣要送给舒绾。 “我家大姐送我的,这件蝉衣上身极舒爽,晚上穿着过暑天最好,我这人畏寒,一直没穿过,夏日怀身孕辛苦,姐姐留着穿。” “这个是送你的”,慕欢取了一个小盒子拿给王桂英,“说是涂肌拂手香,不用燃,前些日子在一个去别国做生意的商人手里买的,我觉得味道还行,舒姐姐怀着身孕不宜用香,都给你。” 王桂英收了香,拿了慕欢的手闻了闻,确实宜人,随即又看她面色红润,便说道:“别人都苦夏,你倒是脸色越发好,当真永定河水养人啊。” “听说前几日裴姐姐去看了舒照?孩子和爽妹妹可好?” “好着呢”,慕欢笑着说:“你是没见那丫头,生的可真好,比阿元小时候还可爱,生下来脸膛就是白的,缪爽妹妹也没怎么遭罪,还是你这个做嫂子的给她孕期调理的好。” “我配了丸药,下恶露最好,你帮我再带了去给她。” 说着舒绾起身娶了个药瓶子来给慕欢,她打开来闻了一下,那草腥气引得她想吐,赶忙用帕子捂了嘴。 “我最不爱吃药,尤其怕那几味苦的。” 王桂英拿过来也闻了下,虽不好闻,可也没那么恶心。 舒绾看着慕欢略思忖,拿了腕枕给她切脉,慕欢见她如此谨慎还笑着打趣,“怕是我这一呕,姐姐当我是怀了不成?” “你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也有两个月了”,慕欢敛了笑意一怔,“我向来不准,也没多心,上个月没来,想这几日应该来了,你这一问,算算这月还没来,也拖了快两个月。” “老天爷啊,你还用什么香啊”,舒绾忙用帕子给她净手,“这两个月可吃什么药?你这不是拖了两个月,你这是怀了!” “怎么?真有了?”王桂英也瞪大了眼睛问。 舒绾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回去找个擅切喜脉的郎中太医再诊诊。” “药倒是没吃,就是贪吃贪睡了不少,我还以为是天热的缘由”,慕欢心里一喜也略有羞涩。 “看她糊涂的”,王桂英笑起来,“你夫妻感情好的很,自己怎么不注意?都生了两个了还没经验。” 这也太赶巧,刚服完丧两人亲热几次便怀了,本是小产过一次后好不容易怀上澈儿,想着自己不易受孕,没想到舒绾的药调理身子颇有效果。 “舒姐姐,快把你那药给她也吃些,让她再生几个,省的只笑话我” 听慕欢玩笑她,王桂英叹了口气,“我啊是没那个福气了,命不好。” 慕欢知道自己失言,忙宽慰她,“看我又不会说话了,姐姐可别往心里去。” 王桂英扯了下嘴角,看着她二人说:“都说舒姐姐你日子不好过,可陛下再怎么说也是爱重姐姐的,我呢,李茂时薄情寡义的,指望不得,每日内宅里勾心斗角,日子越过越没意思。” 王桂英好胜,不像其他人那样能与妾室和睦相处,况且也没见谁像李茂时那般过分风流,白白她大好的年华,还未老就荒凉颓丧起来。 “桂英,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舒绾宽慰她说:“陛下虽爱重我,可他毕竟是皇帝,我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在王府里那般恩爱如寻常夫妻,慕欢虽无夫妻间的忧愁,可上下由她操持,再也回不去往日的自在快活,你也一样,既然李翀对你薄情,也别再与他纠缠,如何过得舒心如何来。” “你们都劝我丢开手,我也该认真想想了” 听她语气里的释然,慕欢与舒绾对视一眼。 “桂英,你不是动了其他心思?” “和离吗?”王桂英笑的平和,“若不是碍着面子,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李府,我在,他也不爱回家,与其这样拖着,彼此折磨,倒不如来个痛快。” 这事外人真是不好劝,他二人孩子都三个了,夫妻这么多年,两家都还是京中体面的门户,说和离也不那么容易。 前几个月她去李府时,桂英还是一身盛气的想尽手段去挟制那些姨娘,此时却动了和离的心思,可见她真是伤心了。 “你们也别替我操心了”,王桂英恢复了笑容,“我的事我自己考虑,凭我的脾气不能吃亏,放心。” 这倒是,都说旧臣多风流,新贵多悍妻,王桂英就是出了名的悍妻,就算跟李翀和离,凭她的脾气个性也不会吃亏。 第五十一章 欢情薄(二) “李将军,如果王姐姐不是有诰命在身,如果不是出身显赫,不是育有子嗣,你真的不会休掉她吗?扪心自问,跟这些小妾姨娘郎情妾意的时候,没有人跟你吹过枕边风吗?你从没动过休妻另娶的心思吗?” 那些床帏之中说的悄悄话都不能当真,也就说说而已。 李茂时被问的不再言语,谁家也不会扶妾室为正妻,尤其是他这样还在意前程的官宦人家。 他配不上王桂英,徐慕欢心里绝望的想。 这样一个男人配不上有情有义的王桂英,连带自己也不想跟他费口舌。 以为王桂英会气的半死,进去后却见她怡然的坐着,正喝茶看着凤盏、雀盅几个丫鬟和婆子收拾东西,除了贴身的细软之物,连不常用的东西也都一一封箱。 “你这是要干嘛?” 王桂英见她进来,赶紧扶她坐着,一脸亏钱的说:“大热天的,把你折腾来,宝镜真是不知好歹。” “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慕欢突然看见桌上还放着嫁妆单子追问道。 “和离啊,我先把嫁妆都收拾齐了,选个良辰吉日,两家商量好就和离。” 她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跟她打算回娘家一趟般。 慕欢看着她并无波澜的表情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不是一时生气?” “都到这般田地我还生什么气,我是一刻也不多留,我忍不了,也不想跟她们再斗,原来我还对他有情义,现在想清楚了,我放不下的是那个与我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李翀,不是这个薄情寡义,好色风流的李翀,好日子回不去,人就得向前看,我也该高兴的过完我的余生,不是在这混沌里跟他搅和,毁掉我的下半生。” 王桂英的心是真被凉透了,慕欢看着她再无愠色的脸,有些哀伤的说:“我母亲也和离了,小妾闹着要立平妻,甚至还搬出去另立宅院,我理解你的决定。” “你母亲还不如我,带着你们姐妹四个,远嫁在外地,也不如我有靠,她还能这么刚强,我就更没顾虑。” 桌上放了一对鸳鸯玉佩,是王桂英的嫁妆之一,她出神的看着那对玉鸳鸯。 “我想了许多日子,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内天我悄悄去了他置外宅的别苑,不是想去吵架,也不想去辖制谁,我只想去看看他为何会喜欢那里,不喜欢回家,直到我看见他跟内个女子如同夫妻般过日子,我一霎就想通了,我成全他,也放过我自己。” “除了内个女人挡下的,我一共打着他三鞭子,一鞭子结清他对我的背叛,毕竟这么多年我对他毫无亏待,甚至情深意重,他辜负我,有错在先。一鞭结清王家对他的提携和青睐,最后一鞭子,结清……我与他十几年的夫妻恩义。” 说到这,王桂英稍有哽咽,“说来也巧,这最后一鞭将他的发冠打落了,成亲那晚我与他结发成夫妻,如今和离,散发为兆。” “可派了人去家里告诉一声?” 王桂英点了点头,“我让金绫带着书信回去了,若是我爹嫌我丢人,我就买个房子在外住,或者回我母亲的祖籍宁州。” 她又突然笑着,心情极好的样子,“你也不要担心我,我没那么可怜,靠着这些嫁妆体己,都能活到下辈子。” “若她们都不理解你,你来找我,我永远是最理解你的一个。” 慕欢挨近了王桂英,揽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确实是最懂王桂英的一个,当初佟夫人和离,整个明州仿佛翻天了一般,可是慕欢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和离带给她的解脱。 好像她从一个深陷泥泞的人变成了自己挣命而得救的人。 这几句话让王桂英眼眶湿润,她本忧心娘家能不能给她撑腰,毕竟李茂时成了显贵,父亲也许嫌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丢人,可还有那么一个人懂她,理解她这解脱的心情,王桂英也就心满意足了。 日升东方,天色渐白,王桂英这一夜睡得极好,很久她都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好多好多年前那个待出嫁的她,那个时年十六岁的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满心期待。 期待李茂时走进她的生活,期待着从父母的女儿成为一个男人的娘子。 在与李茂时共同走过十几载春秋后分道扬镳,她再不用为这个男人喜忧无常,患得患失,甚至忘却了自我。 抛去了李家妇、李王氏、将军夫人这些头衔,她要做回王姑娘,那个烈性洒脱,不输须眉,率真侠爽的王桂英。 也再不需要背负河东狮、悍妇这样侮辱的名号。 “花钿馨芳玉容,对鸾镜。朱颜未改仍俏,竟厌腻。展黛眉,挥别离,抛旧义。本是巾帼高洁,难自弃。” 描黛眉,敷珠粉,覆鹅黄,染朱唇,她对镜一样一样上妆打扮。 十一年前她出嫁就是这样上妆的,如今离去,她仍要鲜活美丽的离去。 “你想清楚了没有?” 李茂时一遍一遍的问她这句话。 王桂英写好了和离书送到他面前时他问过,他要将和离的折子递上去前又问过她,如今王家派了车马在府外等着接她走,两人都要在和离书上落字前他仍又问一遍。 “清楚了,在你问我第一遍时候我就想清楚了。” 这样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哪怕他把所有的小娘都撵走,承诺日后再不纳妾,王桂英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不过这些话她只在心里想想,没再与他再费口舌,只是明确的答了李茂时的问题,再未多言语。 堂上只有他夫妇二人,没有两家的父母、族老,也没有证人。 因为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只要签了和离书送交官府,日后谁也不会再反悔,他二人都不是会回头的秉性。 现在,不必再数落谁对谁错,家财也都分的明明白白,子女也都安置的妥当。 王家的奴仆在一样一样的向外搬嫁妆和王桂英要带走的东西。 李茂时看着她坚毅的侧脸,不知为何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遇见王桂英的情景。 第五十二章 与君长决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昌源号的铁器铺—— 他那时正在科举之路不顺的懊恼烦闷中,正巧一个月前他定下的短刀到了,他便想散散心的亲自去取。 一进门便看见一个紫色帼巾包着头的少女,浓眉明目,朱唇粉面,高挑且婀娜,是满京城女孩子不具备的英气。 她手中正拿着那柄他定好的短刀,利刃出鞘后映日而生光,却衬托她英姿勃发,熠熠动人。 李茂时擅舞剑,家里挂着一幅美人操剑图,那画上有两句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刻这句诗用来形容这位少女再贴切不过。 一时李茂时看痴了。 她持短刀向前一刺,便迎上了李茂时灼灼的目光。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卑怯,泰然的迎着他的凝视,反问道:“你觉得这柄短刀怎么样?” 李茂时笑着答,“很衬姑娘。” 她也笑了,率真且灿烂,如烈阳夺目。 京中有很多人笑俞珩为了一个小官女儿拒了与侯府千金汪崇华的婚事,觉得不值得,但李茂时最能明白那种一见钟情的心境。 他对王桂英也有过这样的悸动,仿佛此生不得,还有何乐趣可言。 她把短刀放了回去,说:“可惜是别人定下的,与我无缘。” 一语成谶,本是无缘的两个人却非要结发为夫妻。 她用这样坚毅又带着英气的目光走进了他的生命,离开时未有一丝改变。 时至今日,和离之际,李茂时仍然对王桂英怀着复杂的情绪。 王桂英仿佛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娘子都不同,不依附,不服软,他厌恶这种梅花傲霜的清高,但他对这种不凡的品格难以忘怀。 满脑子都是往昔回忆,李茂时起身提笔,每一划如刀刻般,挨着她早已签好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宝镜上前去拿起和离书给王桂英看。 她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就像是晟儿背下一首好诗,写下一篇好字时才展露出的欣悦。 王桂英起身,脸上仍是那泰然的笑容,对着李茂时。 他们夫妇多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相对而视了,二人一时心情起伏。 “今日后你自娶你的,我再嫁我的,两无瓜葛,勿复往来,勿复仇怨,勿复相见。” 李茂时凝视着她,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出那些诀别的话,盯着她双手捧着那张卷起的和离书,盯着她一道门槛一道门槛的跨出李府的门,坐上王家的派来的轿子。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嫁过来的,坐在李家的轿子里,跨进一道道门槛,与他在这正堂里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 李茂时扶着桌子坐下,看着那一道道打开的门,有些怅然。 王桂英像是带走了一段岁月,以及那段岁月里青春年少的自己。 她在时,时时刻刻都能让他记起微寒中奋起的自己,如今她去了,只剩下这画堂锦衣,他便只是位高权重的李将军。 “将军,大娘子,不!是王姑娘房里留下这一柄短刀,可能是忘记带去了。” 那屋子除了家具都搬空了,唯有这短刀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 一个去打扫屋子的婆子看见后赶紧拿过来,不想王桂英已经走了。 李茂时接过那柄短刀,那是与李家上门提亲后送过去的小定,当时王家还觉得不吉利,可王桂英喜欢,因为这是他们相遇的佐证。 李茂时拔刀出鞘,光芒依旧,寒光映日耀的他双目微眯。 “宝刀封匣敛光芒,斩断情丝似水长。几年恩爱几多欢,与卿无缘两相忘。” 那婆子听不懂将军这诗说的什么意思,茫然的看着他盯着那柄短刀出神。 “找个盒子把这短刀封存起来,放回那屋子里的桌子上,告诉下去,谁都不要动。” 相遇于人海茫茫,两两相忘于岁月漫长。 …… 李府和离的事情像一锅热水沸腾了京城,有了孩子还和离,又是两户体面人家,最重要的是王桂英还有诰命在身。 一时间,和离的原因,王桂英倒腾回家多少财产,诰命身份该不该留,两家能不能反目成仇,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奶奶,你可是真沉得住气,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元宵节时千盏楼猜灯谜。” 裴翠云看着正跟徐慕欢下棋的王桂英,在地中间来来回回转悠,热的她直打扇子。 “裴姐姐,咱也不拉磨,坐下歇歇,你不晕,我和慕欢的头都要晕了。” “也别怪裴姐姐这样,你可知道外头多少人在议论你,连我最近都不敢出门,就怕那些知道我与你要好的人,拦住我打听你的事情。”吴涯打扇说道。 “那你就告诉她们,王家姑娘如今吃得好,睡得香,还每日消遣不断,光牌九棋局就赢了好几两银子!” 这个气度才是王桂英嘛,慕欢被她逗得笑起来,朝裴、吴两人说:“看看,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如今我手里的钱够我花到下辈子,在这别苑里清清静静的住着,儿女偶来绕膝承欢,至于那诰命,陛下说那是我在朔州时击阻贼寇有功先帝封赏的,与李茂时无关,仍加身于我,我还有什么忧愁的呢,外面的流言又不能让我少一块肉。” 见她这潇洒的样子吴涯连连感慨,“怪不得薛翎和映霞开玩笑说,她们俩也想和离了,学你逍遥自在不枉此生。” “你可别瞎撺掇”,裴翠云当真的叮嘱吴涯,“她两家的妾室都是她们自己给纳的,跟桂英可不一样。” “你们可听说近来京中流行的主母糕?” 慕欢饶有趣味的讲,“真是看戏不嫌热闹大,前朝这边一水的参李茂时忘恩负义,糟糠之妻下堂,中宫皇后就给两位皇子亲手做了糕点,还广散到民间来,称为主母糕,要外戚一派的主母们给家里的庶子女都做了,彰显治家和睦。” 这不就是火上浇油,站干岸儿。 王桂英自和离后躲清静足不出户,哪知道这些幺蛾子,听罢后笑的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感慨,“他们煽风点火的手段愈发下流了。” “不仅如此,我听俞珩说,这几日拜访你父兄的官员可是不少,借着和离得罪你家这件事,想拉拢你家去那一派联起来参李家呢。” 王桂英喝了口凉茶,笑着点了下头,“所以我父亲谎称暑热犯了旧病,我两个兄长也以侍奉为由请假在家,闭门不见客。” 那一派已经开始咄咄相逼了,新政如今推行如火如荼,他们反击的也愈猛,李将军因和离一事,参他的折子堆山填海,还有抨击新政的文官、言官、贵戚,如今每日上朝必一番风雨,打得打,关的关,还是压不住。 第五十三章 能消几番风雨 王桂英看着慕欢举棋思忖,问道:“你怎么有空来陪我下棋,府里离得开你?” “我怀了身子,婆母说怕累着我,就让明鹭管着,我也就得了清闲,只是若让她知道我一刻闲不下来还出门,又要叫俞珩过去絮叨了。” 裴翠云站过去给慕欢说:“月份小最不能大意,你和江妹妹一样身子弱,可经不起折腾。” “听说你请了赵太医来,可号出男女来了?” 赵太医那可是圣手,多给宫里娘娘们号喜脉,他还有个笑话,说是过赵太医之手准的十之有八九,剩下那一二分,一半男一半女,因为是龙凤胎。 “那会子月份太小了也不准,等他下次来我帮你问问。”慕欢托腮一副纯良的说。 “我又没怀,替我问什么”,裴翠云反应过来,笑着用扇子砸了她肩膀一下。 “舒姐姐这胎说是个公主”,王桂英前几日又进宫去知道的。 “秋收之时册封太子,陛下又着礼部给二皇子选了‘荣’为封号,还怀了个公主,我瞧着他们不甘心,要掀起风浪了。” 吴涯恨恨的说:“可如今太后一派的外戚屡屡拿捏我们,咱们怎么就不给他们一记重拳。” 或许陛下在等一个契机,能够扳倒外戚的导火索,慕欢暗暗的想。 “王妃,府里月蔷姐姐派人来请您回去呢,说是东府的方小娘闹起来了,程娘子和大姑娘压制不住她,要翻天了。” “我知道了,你去备好马车”,慕欢起身跟几个姐妹辞别,匆匆回家去。 “她府上还有小娘?”裴翠云犹疑的问。 “俞珩的大哥留下的,一府的姑奶奶” 王桂英笑着摇摇头,慕欢这天生操心命,好不容易自己相公不纳小妾,还得去管亲戚家的。 “让我死!我不活了!大爷,让曼烟到地底下去伺候您,也比在这世间活受罪的好!” 东府华清苑院子里,方曼烟手里攥着一柄剪刀要刺自己心口,连哭带嚎二门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婆子丫头们一堆护着程寻意和俞明鹭的,怕方曼烟疯起来伤了主子,另一堆围住她要夺下剪刀的。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活像是热闹的大集。 程娘子搂着吓坏了的明鹭看着她一筹莫展,与方小娘响亮的嗓门一比,程娘子不管说什么都像个蚊子似的听不见动静儿,母女二人干脆等着徐慕欢回来。 “这还是王府么,主人家惦记着妾室的体己私钱,没天理了!” “如今霸占去我的院子,大爷若是在,谁敢对我这样!” 这华清苑本是方曼烟的院子,后来她犯错就被慕欢挪到蘅芷斋去闭门思过。 明鹭也大了,正学着管家,程寻意便将这华清苑收拾出来给明鹭单住,不叫她总跟自己挤一起。 再则,明鹭将来嫁去长陵侯府,夫妇两个势必单立院子,她若没经验岂不乱了手脚,让她先习惯习惯。 可谁想到这方小娘知道此事便撒起泼来,说这华清院是她的,如今她只不过是去蘅芷斋禁足思过,将来还得回来。 明鹭呵责她几句,方曼烟没被镇住反而更泼起来。 东府里这些个丫鬟婆子也是没用的,除了看热闹竟一个不能平事,就成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你要翻天了,在这王府里有你撒泼的份儿!” 好一句脆生生的厉喝,压断了方曼烟的嗓门,不禁引得众人看过来,连方小娘也停了哭闹,麻利扭头,邱惠灵和月蔷跟着徐慕欢已经到了。 邱惠灵继续骂道:“你们都撒开,她要是有那死的烈性儿,当初因罪罚没到教司坊去,早就一头碰死保全清白了,这会子在这里装什么烈女贞妇!” 两个婆子抬了椅子来,伺候慕欢坐下。 见西府的徐娘子到了,方才热闹的不像话的院子这会子惊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丫鬟媳妇们垂首低头,各屋瞧热闹的也都王八缩了脖儿。 那方曼烟本就没打算真死,讥诮的哼道:“都是贱人命,你丘惠灵哪里比我强几分,卖主求荣又哪里高贵些!” 见徐慕欢不说话冷坐在那,方曼烟还打算跟她去辩驳,刚起来上前两步,就被两个婆子按回跪坐到地上。 “青天白日,你们几个人竟还抢不下来一把剪刀,我看你们是想瞧热闹,看着她骂街,养你们有什么用。” 这一呵斥,吓得几个丫鬟媳妇当即跪下,头埋得更低了。 徐慕欢看了眼月蔷,呵斥道:“你过来辅佐姑娘有些日子了,还让姑娘因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如此费心。” 月蔷忙认罪,“奴婢知错,奴婢认罚,东府自我以下,今日因劝阻不利的皆罚半月月例。” 一时间,这些丫头媳妇们都怏怏的丧着脸,却又不敢作声。 徐慕欢这会子处理起丫鬟婆子来,倒是没理惹事的正主。 慕欢是故意放她冷落,这会子她闹,不知道多少姨娘扒门缝瞧热闹呢。 若方曼烟得了便宜,日后东府再不消停,倒不如得了这个猴来杀,吓一吓整院子的鸡。 方曼烟还以为她能压徐慕欢一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讲道:“王妃,这院子是我置办下的,您给评评,哪有姑娘占姨娘院子的,就是小户人家也闻所未闻,咱家是穷的没房子了不成!” “你的院子?你什么时候成了王府里的主子?鹭姑娘高兴了让你住几日,不高兴了就撵你出去,若她不是大家姑娘,懂得礼数,早就叫人将你叉出去。” 方曼烟仍不服,“王妃,这院子哪一样不是我置办的,如今把我撵出去,是想搜刮了我的体己。” 慕欢冷笑一声,“我知道,东府里随便拎出一个小娘,单折了头面都够花上一辈子的,就这样还不知足,不知足到忘了本,可还记得你们吃的,用的,花的每一文钱都是王府的?” “我常听人讲农夫与蛇的故事,今儿便亲眼见了你这忘恩负义之辈。” “跟这种人啰嗦什么?” 慕欢点着下面坐着的方曼烟,教导惠灵说:“她是不知对错的混账,跟她理论能有什么益处?” “找人写状子,将她伙同府里的恶仆挪用官中钱放利,不尊重主家,惊扰尊长作乱,不服管教,服丧孝期间贪图享受,德行言行无一处合乎妾室操守,还试图用自戕来威胁主家的罪行都写清楚,递交诉状去衙门,将她赶出去。” 慕欢上臂搭在圈椅上,冷眼瞧着她,“你亲自选今日在场的几个人去堂上作证,将她拿的剪子一并带去作为证物。” 第五十四章 能消几番风雨(二) 徐慕欢的眼色让邱惠灵心领神会,这是要她找几个平素方小娘的罪过的下仆去,那可容易了。 这个方小娘得宠之时多跋扈张扬,得罪过多少人。 她若败了,谁不想踩一脚。 “徐慕欢,你果然是个卑微小家子出身的,你也不怕丢了王府的脸面!” 被架起来往外抬的方曼烟这会子真怕了,嚎着嗓子,蹬腿的骂,连脚上的绣鞋都蹬掉了一只。 “有这样的妾室真是家门不幸。” 慕欢巡视一圈,瞧着那些姨娘的屋子,院子,故意说给她们听,“不往外撵几个,卖几个,真当王府没个规矩,欺负我们妯娌二人都是佛心慈悲。” “日后哪个敢在这院子里叫嚣,嘴里不干不净,不用来回我,直接叉起来扔出去。” 那些猫在屋子里被敲打的姨娘们都大气不敢出,她们也知道,大爷没了,再没人护着她们轻狂了。 武清吟被教训一顿还敢跳出一个方曼烟,如今方曼烟被赶出去,还敢再跳出谁来。 …… 晚饭时候俞珩与慕欢一处。 澈儿大了,已经让他练习着自己吃饭,俞珩和奶娘一刻不能离的盯着他,免得吃不对噎着。 “明鸾怎么还不过来?” 饭都上齐了,这丫头还迟迟不肯过来,为哄她多吃一点,慕欢安排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准备菜色。 “刚才月棱过来禀,姑娘换了身衣服马上就来。” 什么换衣服,肯定是骑马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才耽搁。 慕欢斜了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儿子吃饭的俞珩。 “你少带她去马球场还有郊外射猎,她如今也大了,偶尔去一次散散心也罢,总跟爷们儿一起怎么行。” “就骑了一圈马,没带她去”,俞珩笑嘻嘻的回了一句。 “她最近不是正跟宫里的嬷嬷学规矩,被管教地心情不好,我才多哄她,饭前不训子,你可别这会儿骂她。” “被你惯的不成样子。” 慕欢叹了口气,看见正在往嘴里塞饭的澈儿,又笑着说:“还是我儿子乖,不像你姐姐,从小吃饭都不省心。” 俞珩讨好的舀了碗汤给慕欢,“听说白天你在东府那边发威了?何必跟她们受累,要保重身体。” 正说话,明鸾来了,先斯文地请了个安才坐下。 到底是学了几日规矩,看着懂事多了,举手投足也不像以前那样莽撞,慕欢气消了一半。 “母亲,你还进宫去看四伯母吗?” 明鸾捧着鲜虾捣泥团成丸煮的汤喝了一小口。 “上次靖哥哥送了我几幅字帖,我写了不少呢,带去给四伯母和靖哥哥看看我写的好不好。” “靖哥哥知道我习过剑法后还说,练过剑的手有力,写起字来更好看呢。” 慕欢一转眼睛,给明鸾添了勺汤问,“阿元,跟端哥哥可合得来?” 孩子还小,提这做什么?俞珩朝慕欢使了使眼色,让她不要问。 阿元果然还小,无知无觉的摇了摇头。 “我不爱跟他玩,他总挤兑我,说话不饶人,不像靖哥哥那么和气,我更喜欢靖哥哥。” 还小,感情慢慢培养,慕欢理了理阿元头上的花绫子心想。 “等册封了太子就不能没规矩的叫靖哥哥了,得叫殿下。” 阿元有些失落的怔了下,很认真的点了下头。 “太子是储君,要习治理国事,要学习为君之道,那以后我就不能常跟他一起玩了。” “你可以常去找端哥哥玩啊”,慕欢撺掇的说。 “母亲,我不是说了不喜欢跟他玩”,阿元撅嘴,“母亲小时候有没有喜欢在一起玩的?” 俞珩插嘴挑事说:“有啊,你母亲小时候最爱跟肖彦松一起玩,你三姨夫。”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慕欢被气笑了,抚着阿元的背语气颇有深意的说:“你父亲也有,最爱跟汪崇华,就是齐王妃,一起玩!” 他排解自己,就跟他没有小辫子似的,慕欢得意的晃了晃头。 父亲母亲怎么突然笑的这么开心啊,阿元来回的看着两个人的脸有点摸不到头脑,他们两个到底在笑什么呢? 她还小,她没听懂。 晚饭后,俞珩着了凉衫在抱厦查点明早要带去宫里的笏板,慕欢正在中屋收拾他的朝服,明鹭便来了。 想她这会子来肯定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忙让小海领去旁边的耳房坐下。 “因为白天的事儿特来谢婶子的,母亲说婶子怀了身孕还得替我操心。” “说这些见外的话。” 慕欢摇扇与她心平气和的说:“明鹭,你也是个厉害的姑娘,怎么反倒叫那些人欺负?” “一见她们撒泼我就怕了,又怕闹出人命来让王府脸面不好看。” 看孩子一脸苦恼,慕欢笑起来,“与她们吵,或者打骂,不过是见不惯她们轻狂,出口气罢了,这些都是次等手段,你要能捏住她们的七寸,快刀斩乱麻,不然主母每日同姨娘奴仆打嘴仗可还了得,那方小娘闹了多少回,越忍让越轻狂,还留着她做什么,她脏身多得是,不撵出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到底是个大家闺秀”,慕欢拉了她的手说:“自然没见识过,我做姑娘时也是你这般腼腆,多看多学多管家就好了,别太烦心,来日方长。” 坐了会子,慕欢让惠灵亲自送姑娘回东府去。 “东府内些个妾室能打发走的就都打发了。” 俞珩熄了灯从抱厦里出来。 “若都是老实的,愿留就留下。” 玉手触凉簟,慕欢叹了口气说,“还有些身世可怜的女子,自小被拐的,经几手卖的,好不容易从风尘中赎出来的,撵走了往何处安身,在这里只要安分,还有口饭吃。” 落了碧纱,竹枕清凉,她在腰腹上搭了一条薄锦,仍无睡意。 “今儿吴涯说,新政频频受阻,外戚一派连连得意,我只知道你近来为公务上的事忧心,却不知是这样掣肘的境况。” “你怀着身子,我怕你优思伤神。” 其实她不愿意提朝上的事情,他在外谋划太累了,回到内园难得轻松,还用那些俗务烦他作甚。 慕欢撑起头,影子落在他脸上有些暗,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我只担心你。” 他闭眼握了慕欢的手,一连说了两个‘放心’。 慕欢有感觉,他们一定是有谋划的,只是契机未到,契机是什么慕欢怎么也猜不透。 第五十五章 离宫采芳人奕奕 今日是解家府内办避暑宴的日子,光下帖子请了太后一派沾亲带故的内眷娘子们,故意冷落了陛下近臣内眷,营造了一副派别清晰的架势来,好像给所有人看,就算是新帝登基,也得跟他们这些旧的门阀贵族和解。 舒绾听了后怕皇帝面子上不好看,便挑头请了各近臣的女眷在城外的离宫避暑,那里风景正好。 既解了这打擂台的尴尬,也借此机会亲近亲近。 离宫位处积翠山,此山唤作积翠因为山林茂深,而且水泽丰富,林木色深且秀丽郁葱。 这山上有几处山泉,或奔腾或舒缓,清净爽凉各有风韵,离宫内引了两处,一处顺水势做了假山瀑布,一处注入海棠样式的汤池,瀑布飞驰落入汤池两泉交汇,正好夏日纳凉沐浴。 几处殿宇并不华丽却难得自然,不远处还有三个亭子,唤作三登亭,依山势上升而建,每到一亭便能看见一处的景致。 坐在最高的亭子里远眺,就能看见隔着那一片林障的猎场,秋日皇帝多率宠臣、近臣和宗室子弟在此处射猎,太祖皇帝时有两次比武还是在这里举行的。 因地面开阔,又在山脚之下,还能做射圃、打马球、荡秋千之类的游戏。 离宫沿山路再往里去便是无相寺了,这离宫在绘制时本比现在要大,考虑到无相寺是佛门清净之地,便将清凉宫以西的两阙一园都砍掉了,也算以敬神礼佛之名减轻徭役。 为此无相寺还感念皇恩,特为国祈福七七四十九日。 裴翠云她们褪了衣裙去汤池里沐浴,慕欢便和舒绾在抱风台上纳凉坐着,看她们嬉闹,江映霞和衣坐在池边也没下水,被水里的人泼的半湿了衣裙。 “看她们玩的高兴的,我都想去了” 慕欢取了碟子里冰镇的酸笋尖,嚼起来解渴。 “你可真是不会享福,偏这会子怀孕,没能去玩玩,水温正好,洗一洗赛神仙,一夏天的晦气都没了” 裴翠云只在抱腹外罩了个外衫便坐了,她们也闹得乏了。 说话间露冷带着两列宫娥过来上菜,暑热天吃不下去油的干的,觉得噎人,便准备了可口的、清脆的几道小菜。 “这蜜渍梅花做的可真好”,徐慕礼称赞道,“我每次做完这梅花都散落不成形。” “这东西做起来简单,洗起来可得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尝尝这鱼包,蒸鱼的荷叶,三鲜汁里的菱都取自于悬云湖的荷,用竹筒封了带来的,还保存着鲜味呢。” 舒绾给众人让菜。 “姐姐淋的是什么?”见舒绾取了深色汁水淋在鲜嫩的笋芽上,慕欢问道。 “这是刘娘子今天带来的醋,她是山西人,我保证这醋你肯定没吃过”,舒绾说着给慕欢取了些尝尝。 她是明州人惯吃甜口,一尝这醋便觉得口中微涩,酸得她忙喝了口水。 看她这样子众人笑起来,刘媛掩嘴笑道:“王妃吃不惯也正常,这陈醋的确味道重。” “你们再尝尝这郫筒酒,说是如梨汁蔗糖一般。” 露冷和昼暖提着壶斟了一圈,用冰镇过之后果然比果子味道还好。 “你也喝点”,吴涯劝江映霞,“入口清洌,一点都没有酒气辣的味道。” 她还是推杯摇头,众人似乎都明白了几分,裴翠云心直口快的问,“江妹妹又怀了?” 映霞刚生女儿还不足半年,竟又怀了。 “刚怀上,还没坐稳,想着月份大了再告诉各位姐姐”,她面子矮,有些羞涩的说。 映霞生了三个闺女了,虽妾室有出男丁,可吴家到底看中嫡出的儿子,毕竟庶出了两子,映霞才如此不顾身体的频繁生产。 舒绾赶忙吩咐道:“昼暖,快把江娘子手边的凉茶换成温水,月份越小越要当心,刚才你也不说,还去汤池边坐着。” “我自小就水性好,这些日子在家绑着我什么都不能做,今日在这正好玩玩呢。” “你们这一齐怀孕,又能凑好几对娃娃亲咯” 听裴姐姐开玩笑,舒绾连连摆手,“我跟欢儿结过了,将阿元讨了来,要结也轮到欢儿跟江妹妹了。” “说起结亲我想起一桩事”,吴涯说:“慕欢,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妹?” 她家上头三个她都见过了,慕欢是个绝色人物,另两个姿色虽不如她,却也是凡人不能比,想必她那小妹也不是俗流。 “怎么,你是要跟我家结亲?”徐慕欢笑着反问。 “可不是,都说我吴家爱做媒,到底是亲戚多的缘故,我有个堂弟,虽不能说一表人才,可也相貌不俗,前几日我姨妈来跟我说,他到年纪了还未婚配,让我给踅摸好人家的姑娘呢。” 在朔州时,吴涯的哥哥吴不知娶了映霞,又给大舅哥寻了薛翎这一门亲,又看中曹勤,作主把自己妹妹吴涯许给了他,后来舒博阅到了年纪,又做媒将薄凌河的堂妹缪氏与他配成了一双,这才落得个好做媒的‘媒婆将军’名号。 朔州军中不少将士的家眷都是吴家给连线搭桥的,朔州内个地方媒婆都紧缺,多亏他热心肠。 “我妹子还真要随我大姐姐一齐上京来呢,到时候我引你见见她。” 慕宜也到了年纪,母亲正发愁她亲事,若有缘份,也算是千里相会。 “我可是有两年没见你姐姐了”,舒绾最喜欢俆慕和,既佩服又尊敬,有时候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一想起慕和那么柔弱的和顺的女子都能挣出一条活路来,就又咬了牙,决心自己能挺过去。 “她与你有缘分,早晚会再见的”,慕欢按了她的手说。 等到舒绾拿回她该有的名分,皇后召见一个安人,还不是理所应当。 “好啦好啦,各位娘子们可别保媒拉纤的了,再这样京中媒婆们都要失业了。” 裴翠云又逗得大家笑起来,她饮了一杯又自斟了一杯,起身说:“除了这三位还有没有临时宣布怀孕的?若没有就一起干了这一杯,以助宴兴。” 第五十六章 双刀悍妻裴氏(一) 诸位夫人娘子们在这边喝酒设宴,在嬷嬷和内侍宫娥的陪同下,孩子们在林障外的猎场上正玩。 “芳菲姐姐,你的秋千荡的好高呀”, 薄静宜坐在秋千上只微微的晃悠,服侍她的宫娥见她胆子小也不敢用力推。 静宜只比阿元小一两岁,却显得更小一些,大概长得娇小瘦弱的缘故。 “这里怪晒的,咱们也去汤池沐浴。” 李香雪扛着一柄纸伞,打着扇子,她既不爱秋千也不会骑马,只觉得无趣。 说话间靖、端两兄弟便骑马过来,“咱们打马球,我刚问过张内监,他说备了好几匹小马,性格温驯,适合姑娘们骑乘。” “马球人少了多没趣”,阿元撩了帷帽的薄纱摇了摇头。 “射圃呢?” 阿元指着远处的箭靶提议。 “那就射圃”,俞成靖吩咐张必林将箭靶拉近些,现在箭靶的距离是为武官比试用的。 “我最喜欢射圃了。” 李芳菲从秋千上跳下来,她身上的披帛被风吹拂的像是一缕烟。 俞成端令人拿了几张软弓来,箭也不是真箭,拔了箭头,用香粉裹了薄绸,射到哪处便在那上头留一个白色的香粉印迹,还沾着香气,这戏耍的箭唤作‘风流箭’。 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到了上巳清明,在郊外多以这种风流箭做戏。 李芳菲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张弓搭箭,朝着拉进了的箭靶射去,轻松地在靶心留下一个印子,她骄傲的昂着头问,“那我们怎么比试?” “不如你们两队各出一人同时相竞射箭,以正中靶心次数多为胜。”李香雪坐在秋千上提议。 这难度可就更大了,阿元心里暗想,不止比谁准和快,他们男子臂力强,同时竞射能轻易打掉她们的箭。 可既然来了,就不能怯场,即使输也输的心服,于是跟众人一起答应下来。 因俞成靖擅骑射,为了公平,将芳菲和江游两个姑娘都分到他一组。 阿元知道她虽骑射也很好,终究不如男子力气大,便想起了田忌赛马的典故,附耳跟俞成端说:“我与你哥哥一组竞射,他最厉害,不管是谁与他一起都难保能赢,倒是你们对其他人赢得机会更大。” “泥猴儿蛮聪明的嘛。” 阿元看他笑嘻嘻的样子,赌气一马鞭抽在他的马屁股上,看他被马驮着嗖的窜出去吓一跳,方才解气的笑起来。 俞成靖果然厉害,比阿元预想的还厉害,其他人都有胜有负,唯他二人竞射两回她都败了,正如她料定那般,他的弓更有力,即使她反应再快,那疾驰的离弦箭都能追上并打落她的,稳稳地撞在靶心上。 他骑在马上脊背挺拔,稳当的掉转马头,笑着与阿元说:“你很聪明,知道自己弱,便效田忌赛马,故意与我对阵。” “可我还打算赢了你呢”,阿元嘴上不认输,“还有一局,或许我能赢一次。” 见她策马搭弓一举一动额外娴熟,俞成靖心里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能将骑射练习的如此好,若是再大一些未必输给男子,竟生出一些敬佩,想谦让她一次。 这最后一局里,俞成靖的弓并没有拉满,两只离弦的箭一齐撞到了靶心,留下了两个印子。 “你赢了” 俞成靖微笑的看着她,“你们队加起来次数更多。”说着叫内侍将那作赌的珊瑚手串捧给明鸾。 “小王爷,劳驾你收着”,阿元勒马说道,脸上并无十分欣喜的样子。 她怎么不高兴?俞成靖目光黏着丢下众人策马而去的明鸾暗暗地想。 “你赢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俞成靖还是追了上去,想问问清楚。 她那帷帽被风吹的一张芙蓉面若隐若现。 “又不是真赢的,有什么好高兴?多谢殿下承让。” 阿元见他沉默不语的看着自己,便扭头说:“我看见你没拉满弓,是故意让我一局的,虽谢你好意,可终究赢的不光彩。” “看来小娘子欠我一箭”,俞成靖笑她较真儿。 她一夹马腹飞驰出去,离远了方才回首搭弓,一箭射在他肩膀处,留下一个香粉的印子。 俞成靖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给了自己一箭,便听见前面的人笑着说:“欠你的这一箭还给你!” 他笑着颔首笑着摇头,心想‘这会儿的顽皮模样不就是与他初识时跳进泥塘里的小猴儿。’ …… “娘子,将军又去喝花酒了,就在艳粉街那边”,去离宫赴宴,离家几天回来后,丫鬟石榴跟裴翠云告程将军的状。 “娘子赴宴去的这几日,将军日夜不着家。” 艳粉街那边多是秦楼楚馆,程仁虎总去的便是‘红杏关不住’,这是京中能与广寒云宫媲美的风月场合,只是广寒云宫的娘子门以曲艺诗词为胜,文人骚客较多。 程仁虎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偏爱这烟火俗气更盛的‘红杏关不住’。 用他的话说,那里的菜比酒楼的还好吃,那里的娘子比家里的美,那里的帐子是温柔乡,自然总勾着他去。 “将军再饮一杯”,那娘子执杯喂下程仁虎一杯酒,她扇子染香,打起来阵阵沁人心脾,更软言温柔,笑语温存。 软玉拥怀,美酒下肚,程仁虎飘飘似羽化登仙般眯了眼睛。 这几日公务忙得他脚打后脑勺,老婆又不在家,自然是要来这潇洒一番。 “将军!将军!” 耳边的软言细语突然变成程安粗声粗气的叫声,“不好了,裴娘子杀来了,都到楼下了!” 程仁虎刚才还醉在温柔乡,瞬间机灵起来,这反应不亚于夜间忽闻敌人偷袭。 推了怀里两个美娇娘,忙从席子上爬起来,抱着自己的官帽就要往楼下跑,程安拉住他劝道:“到楼下了,将军从这下去肯定在门口堵个正着。” 程仁虎隔着窗户往外看了眼,这是二楼啊,楼下还如此热闹,跳下去岂不是被众人耻笑,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京城抬起头来,再摔断了胳膊腿儿。 程仁虎前无生路,后无退路,抱着自己的帽子有那么一瞬,也只一瞬间,他很想强硬的站在这迎接杀来的裴翠云,可一想起她手里拎着两柄菜刀,就心肝肺肠子绞扭在一起,刚才下肚的几两黄汤都要呕出来的难受。 第五十七章 双刀悍妻裴氏(二) “他这是怎么了?” 被程仁虎推开的一个女子悄悄的问鸨母,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就突然热锅上蚂蚁一般。 “他老婆来了,吓的!” 鸨母自然有经验,来多少回都这个德行。 “来就来嘛,有什么好怕的”,那女子一撅嘴儿,都敢来逛青楼了,还怕什么老婆啊。 “他那老婆是悍妻夜叉精,上次在‘小秦淮’,两刀下去将他发冠打掉,都砍秃了,现在头上顶的还是集市上买来的假发呢。” 鸨母一讲,身边几个姑娘都笑起来,等着看这京中第一怕老婆的程老虎怎么跟他爱吃醋的老婆开交。 说话间听见楼梯咚咚的响,这脚步声一听就是裴翠云外加两把菜刀的动静,瞬间膝盖打弯儿的程仁虎,扑通一声跪下,抱着他的官帽后退到桌几下面去,不忘把桌布掩好,免得裴翠云看见自己。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红杏关不住’静默下来,都在看这个提刀而来的女人跟他胆小如鼠的丈夫要上演怎样一出悍妻训夫记。 程仁虎自己倒是藏起来了,虽然藏得不高明,好歹遮起来了,程安就这么光天化日的站着,看着裴翠云提着菜刀,双腿筛糠的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子,我还没娶妻,憋不住今日来快活一番,娘子饶了我。” 事到如今只能大包大揽了。 “你自己来这儿?”裴翠云上前一步问道。 她是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程安一个下人,整天围着程仁虎转,他能有闲工夫跑这里来花银子喝花酒?他有那么些钱来这‘红杏关不住’的雅阁喝一壶上品的女儿红么? 裴翠云四下逡巡一圈,目之所及搜寻程仁虎的踪迹,突然那桌布下露出一截衣服来,正是程仁虎往日穿的常服,原来这老小子在桌底下伏着呢。 看她不一脚踢翻这桌子,两刀下去把他阉了,一了百了。 “娘子息怒啊!” 程安突然跑到桌几前求饶,将那截露出来的袍子角挡住了。 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的议论她,程安又是这样哭着求饶, 他们如今在京城了,他是大官了,不是内个一介武夫程老虎,被老婆揪着耳朵从街面上拎回来也不怕丢人的七品芝麻官。 算了!罢了!裴翠云在心里对自己劝了两遍后,终于撇嘴咬着唇没有掀桌子,也没再拎着程仁虎出来,又一菜刀把他那脑袋上的假发冠砍掉。 “告诉将军,公务繁忙就早点回家歇着,别在外整日跑风放马,没准就累死了!” 桌子底下的程仁虎在满头汗中松了口气,裴翠云这个语气是要放他一马,突然咣的一声,程仁虎捂着自己的脑袋吓得闭了眼,他知道,是裴翠云手里的斩骨刀剁在了桌面上。 按老规矩,程仁虎这会子只要回家,再跟裴娘子打哈哈软语小伏地,保证再不去那等地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这回一进门便看见两个俗艳俗艳的娘子,年纪约莫双十年华,虽不十分年轻,可也风华正茂。 两人还有石榴正陪着裴翠云玩牌九呢,气氛好不热闹。 这是个什么情况?家里来客人了? 程仁虎老妻在堂可不敢多看一眼别的女人,人模狗样的朝裴娘子拱了拱手见礼,语带笑意“娘子,我回来了。” “将军快坐,冯氏倒茶” 裴娘子一脸笑容,笑的程仁虎后背发毛,大闹一场后她都是呼天抢地等自己哄才对,今日怎么转性了。 冯娘子撂了手里的牌,莲步袅娜,扭着腰上前倒茶。 裴翠云看着她说:“夫君,这是我刚领进门的两个妾室,妾室茶我都喝下了。” “都打了几圈牌你也不回来。” 话还没说完,程仁虎口里的茶一口喷了出去,抹了一把嘴看着裴翠云。 见她微微皱眉,忙吩咐另一个娘子张氏,“还不快给将军擦擦。” “娘子,你这是什么新收拾我的法子?” 敌人换了打法,他有点摸不清套路了,只暗暗觉得这是个大招,他容易招架不住。 “胡说什么”,裴氏斜了他一眼,“我知道呢你不喜欢内些个吟诗唱曲的,年纪小没长熟的,特地选了两个你能喜欢的,在府里伺候你比出去鬼混体面,你如今也是个大官儿了,将军老爷再在外面跑马追风,勾三搭四的,岂不让人笑话死。” 张氏听裴翠云的话上前来要给程仁虎掸去衣襟儿上的水渍,却被他惊恐推开来。 “不合心吗?” 裴翠云边喝茶边边看了眼两个女子,应该喜欢的,他不就这个眼光。 “娘子,你这,你这是做什么!” 他还怨起自己来了,给他纳妾还不是不叫那些人笑话他怕老婆,没个当家人的威严。 她如今都学着贤良淑德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程二虎你别太贪心,你还巴望着买十个八个回来给你搞个娼窝子么。” 裴翠云冷下脸,“你也少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这两个尽心伺候你,别总想着在外丢人,合不合心就这样了。”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这不是胡闹么!” 程仁虎比俞珩他们要年长许多,算算今年也满了四十了,连那四个子女中最大的也都弱冠成亲了,还给他塞什么小妾,他可没有那些风流胚子。 “胡闹?” 裴翠云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从红杏关不住回来,小秦淮你也没少去,前几个月去广寒云宫也不是张相公做的局,就是你,还在我眼前装什么孔圣孟仁的。” “我那就是去喝喝花酒,我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弄这些个干什么。” 程仁虎看那两个妾室一眼,忙叫程安把两人拉出去卖了或配人,别在这听什么夫妻间的碎嘴话,再传出去笑话。 裴翠云听他这么一说,叹了口气,“我也是从桂英身上涨了见识,我可没她那么刚性,也没那么些钱能带走养活自己,能把我领回家去的老爹如今躺在墓坑里头也起不来了,更没个靠得住的兄弟。” “谁敢休了你呀”,程仁虎弓着腰与她说小话,“都老夫老妻二十多年了,说这些没影儿的话来,茂时也不敢休妻啊,王娘子不是自己走的么。” “你若再敢胡来,在外头眠花宿柳,跟那些个没脸的野老婆勾勾搭搭,我就到壮哥儿那去,叫他养我这个娘,也不跟你在一个屋檐下过!” 说的更丢人了,哪有父亲尚在,母亲就跑到儿子院子里去分居而住的,程仁虎赶忙抚背劝道:“再不敢,娘子消气。” 知道他是改不了的,让他收敛收敛就好,裴翠云打开他的手,拿眼睛瞪他满脸堆笑的谄媚样子,在心里骂他老东西。 二十来年了,他俩成亲二十多年了,那会儿他还叫程二虎,还是个献阳县里倒腾瓜果的菜户。 第五十八章 双刀悍妻裴氏(三) 裴氏那年一十七岁,一身素色粗布衣裙,用蓝色的帼巾包着她乌黑的发髻,提着筐买了一条大鲤子、一块豆腐要回家去,今天他爹裴屠户说生意好,要她煮鲜鱼汤来喝两杯。 她正出神看那路边卖的水葱鲜嫩,一个老婆子正在挑,她也要买上一把,剁碎了开锅放进去肯定入味儿。 正候着就觉得有人掀她裙子,裴翠云生的个高儿体壮,比起一般家弱不经风的姑娘,她要比人家大一圈,还大手大脚的,抬腿便将掀她裙子的人用脚踩住了。 “瞎了你眼,裴姑奶奶的豆腐你也敢吃!” 调戏她的是蹲路边摆地摊儿卖菜的一个小子,风吹日晒黑黝黝的国字脸,正好被裴翠云踩着胸口,笑嘻嘻的一脸讨饶样子,牙齿倒是白,让裴翠云想起家里那头叫起来震天响的大叫驴。 “小娘子你怎么生了这么一双大脚。” 程二虎仰头看那女子,圆盘面一双大眼睛,却是柳叶眉,不十分白净却朱唇丰盈,十分艳丽。 他的话逗得周围摆摊卖货的男女老少笑起来,笑他不认识屠户裴氏家里的翠云姑娘,那是出了名的烈货,因个子高,一双脚也比寻常女子大。 “少给老娘浑扯淡!”裴翠云从挽着的筐里拎出一把菜刀,顺手一丢,擦着那小子的头就钉在了他身后靠着的一家店铺的门板上。 他头也不敢动抬眼一瞟,怪不得头皮发凉呢,他脖子再长一点,就没命了。 裴翠云伸手把菜刀取了下来,警告他说:“别让老娘再碰见你,不然早晚把你这调戏女人的杂碎剁了,包成包子喂猪。” “二虎,你是谁都敢调戏,裴翠云你也惹,这小娘子两把菜刀扔得准,卸你膀子一眨眼的事儿,就是太厉害,十七了还没找着婆家,裴屠户找了多少媒婆了,都嫌她粗手大脚,个子太高,又烈性,骂起街来才溜呢。” 程二虎望着那没在人群里的女子,丰腰圆臀,他倒不嫌她这些,明明是个又漂亮又俊的小娘子。 粗手大脚怕什么,做活麻利; 个高还壮怕什么,他不也是立起来黑塔一般的人。 他还一顿饭能吃六个馒头呢,越合计跟自己越般配。 他也不知道是没记性还是不怕死,告诉他别再自己眼前出现,第二天倒找上门来了,裴翠云挑眉看着蹲在院子里帮她爹扒羊皮的程二虎秀美微拧。 “你来干什么?” 她夹了门帘站在门里头掐着腰问。 “怎么?你这个菜户家里缺油水,找上门来买肉啊?” 裴屠户只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也不说话,程二虎也陪着笑,他那威武的脸上生出一股子憨气,看的裴翠云想笑。 “我帮老爹干干活儿。” 裴翠云听出了画外音,一撇嘴儿,“谁是你爹?磕头了么就乱认爹。” “你要愿意我这就磕头!” 说他他还来劲儿了,要跪下给装烟斗的裴屠户磕头。 裴翠云两步过去,大脚垫在他额头下,没让磕成。 “我们可没说愿意。” 程二虎也不生气,抬头憨笑。 裴屠户轰自己闺女进屋,“你先回去,越来越泼辣。” 从裴屠户这里还是有突破口的,程二虎又蹲在他身边小伏地,他刚来时候都说明了,他要求娶裴翠云,只要裴老爹点头,他就回家去央媒提亲,今儿特地提了两筐鸡蛋来,这是定礼。 门帘根本不隔音,裴翠云听见他爹同意了,程二虎咧着嘴笑嘻嘻的往家里跑,按他爹说的要三媒六证,花轿迎亲就点头。 “爹,你可想好了,他无爹无娘,跟着大哥过日子,也没什么出息,你闺女我在家还能顿顿吃肉,到他家去没准就当兔子喂,净给我吃草。” 裴翠云在屋里纺线,耷拉着眉眼提醒裴屠户。 “我算过了”,裴屠户一脸玄机的给女儿说:“你姓裴,他姓程,有个千岁程咬金就娶了个裴氏女,都做了国公了,我瞧着就是段好姻缘。” 裴翠云翻白眼儿,“爹,你那是看了什么话本子胡诌的,什么就算过了。” 裴屠户又装了一袋烟,“陈瞎子给算的卦,他只要改成程仁虎,二字旁边立个人,将来大富大贵啊,你跟他八字特别旺,那是有官命的!所以这门亲事我同意。” “我去砍了陈瞎子。” 裴翠云来气,怕不是这穷小子买通了陈瞎子乱说,“他有官命,他一个菜户,能当个倭瓜堆里的高官儿。” “这小子武艺高强,占地的流氓曹赖子,被他两下子打跑了,再不敢去占他家地,两个眼睛怒起来跟张飞一样,他家祖传了一套枪法……” 裴老爹絮絮叨叨的说什么裴翠云没听进去,反正也没什么好人愿意娶她,不是程二虎就是街东头油坊里学徒的马大贵。 比起来,这个程二虎还精神点,至少比她个子高出一个头来,是个爷们儿样子。 十七岁下半年,裴翠云就坐着花轿抬去了程家,她没指望程二虎真能当什么官,也就他爹信陈瞎子的瞎话,说他能当个倭瓜官儿。 反正不管嫁给谁都是一辈子在这条街早一遍晚一遍从西走到东。 程家离娘家还近,她回家也便宜,值得庆幸的是,程二虎倒是喜欢她,说什么都听。 她捏过程二虎的耳朵,发软,裴翠云记得她娘活着的时候说过,男人耳朵根子软就是听老婆话。 “你给他这么多银子干什么?”裴翠云一进屋便撞见两人正推一捧银子,遂呵斥道。 他爹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了程二虎了。 裴翠云一立眼睛,程二虎忙把银子又放回了裴老爹的手里,本来他也不想要,是裴屠户非要给他,让他拿的。 “让他去考科举。” 裴翠云脸都绿成菜色,“爹,你脑子进了下水了?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就会写自己名字,去考什么科举?是不是你骗我爹!” 程二虎摇着双手,“娘子我哪有那些花花肠子。” “是武科举”,裴屠户抽起烟来,“我听外头喊张榜了,要选将军,谁中了武举,就能当大将军,让他去,这是路费和孝敬考官老爷的钱。” 裴翠云倒是听说这两日张榜了,可是程二虎那两下子能行么,就打跑曹赖子那两下子? 裴翠云坐在程二虎身边,伸头看了眼银子,裴老爹说他已经叫人给女婿报名了,用的程仁虎这个大号。 “要不你去试试,去县里也长长见识”,裴翠云犹豫了一会子后把银子塞进程仁虎的手里,说道:“钱省着点花,路费免不了,那孝敬考官老爷的钱就免了,考不上你就回来,也知道那武举是怎么回事儿。” 程二虎也真是耳根子软,他娘子都这么说,也没告诉哥嫂,就只拿了老丈人一半银子,回家收拾收拾就去县里考试了。 第五十九章 双刀悍妻裴氏(四) “我弓步一挺身,那四个朝我奔来的一掌两个都撞飞了,连那王爷都夸奖我勇武过人!” 裴翠云提着茶壶给两摞子碗都添上茶,看着胸前扎着大红锦缎的程二虎正给围着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讲自己如何考上武‘状元’的事情,她抿嘴一笑,把倒好的茶端过去待客。 “那安王爷还没我年岁大,生的威风凛凛”,程二虎挑了大拇哥,“穿着乌衣铠甲坐在上面,后来我把那两拨人打退了,他还让我耍了一套枪法。” 家里的徒工去街上买炮仗回来了,程家大哥跟嫂子两人在外面点了起来,乒乒乓乓的吓了屋里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人们一跳。 回过神来的人纷纷起身给程二虎和裴老爹道喜,似乎都文雅起来,拱着手,满口“恭喜恭喜”。 程家不知道二虎去考试的事情,裴家除了裴屠户没人能信程二虎能考中,所以官府鸣锣开路来送聘书时两家人措手不及,裴老爹剩下那一半银子也终究没留下,当作给报喜讯的赏钱给了那两个差役。 用洒金红纸写的聘书如同圣旨一般被双手捧出来时,所有人都伸着头看。 其实他们大部分都不认识字,特请了街上一个代写文书的先生来,站在屋子里给念了一遍。 “恭喜程将军,要聘你去那朔州城做副尉,上面还有朝廷的大印。” 文书先生苍老虚弱的声音在这局促的屋子里倒显得洪亮起来,门口一个揣手的邻居问,“副尉是个什么官?几品?” 程二虎哪里懂,满屋子也没人懂,后来还是这文书先生捋着胡须说教一番,“校尉六品,副尉低于校尉,也得有七品。” “那县令老爷也才七品,那程二哥岂不是跟县令老爷一个品级了!” 气氛又都活跃起来,有巴结的有赞叹的还有羡慕的,只有裴翠云垂下了一双弯眉。 “你男人都做了大官了,你还不高兴?” 街坊邻里都散去后,看着给自己装烟丝的裴翠云,裴老爹小声的问。 她闺女喜怒形于色,一眼就看出来眉间有愁。 “您没听见要去朔城做官,也不是在县里做官,那山高水远的地方。” “欸!”裴老爹抽了两口怪自己女儿没远见,“他是只虎,这么小个地方能容得下他?虎都是在那大林子里才施展的开。” “那我不跟他去”,裴翠云努嘴低声说了句气话。 他俩刚成亲没多久,连娃还没生,她怎么可能不跟着去,可她怎么留下她爹一个人在这里,当初嫁给程老虎就是想着离家更近些。 “放屁”,裴老爹用烟袋锅一敲鞋底,“他都当了县令大的官了,你不去,没个人伺候他,他还不讨小老婆,起码得生两个娃,日后有靠。” “他敢讨”,裴翠云嗓门大了起来,“再说,我去朔州你咋办?” “你管我做什么,你都是泼出去的水了。” 裴老爹凑近了闺女些,又说:“他咋就不敢讨小的,你去看着他点,这男人都是一个熊样子,飞黄腾达了就忘了本,你个糟糠之妻他不敢下堂,但你得看住他!” 看住他,看住他,裴翠云从献阳看到了朔州,又从朔州看到了京城,想着想着她自己笑了,不是笑自己成功了,按他爹希望的那样,有了孩子傍身,他也没讨什么小老婆。 而是笑自己一晃神就从献阳屠户家的女儿成了诰命在身的夫人。 如果裴老爹还活着,她还要选跟二十几年前差不多的晚上,给她爹装一袋烟,但是要告诉裴老爹,光看着男人不管用,生孩子也不全管用,她女儿到底是靠着自己才在程家稳固不倒的。 “娘子,有件事儿你还不知道。” 程仁虎给自己倒了碗茶,坐下小声的说:“你们去避暑的这几天,朝中发生了大事。” 往日里程仁虎是不跟她说外头的事,知道她嘴上没把门的,问多了还会说她嘴碎,今天主动提肯定是跟她有关。 裴翠云不仅瞪大了眼睛,还附耳过去。 “茂时被贬官,让他到丰源去做巡察使,连加封的将军也撤了。” 裴氏惊恐不已,她以前听话本子就知道‘鸟尽弓藏’这一说法,难道要开始了吗? “所以你日后可不要再说什么纳妾讨小老婆之类的”,程仁虎叮嘱裴翠云,“这次皇上就是顶不住御史台连番的参奏,还有王家父子接连称病不朝的压力,做出如此重的惩治,妻妾失序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也怪茂时自己。” 裴翠云听罢,手抚心口连连点头,“我这就把两个女子送走,那今天我大闹不会对你有影响。” 程仁虎摇了下头,“陛下主要是安抚王家。” “茂时贬官出京,我真是又高兴又可惜”,裴翠云叹了口气,“咱们这些朔州旧部,数他跟长宁王受陛下青眼,可他呢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老婆,弄出妻妾失序这样的事情来,哪户做官做宰的人敢像他,活该!” “陛下也是念及旧日情面的,不然也不会贬去丰源。你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将来二皇子成年后的封地。” 贬官终究就是不好,裴翠云心里盘算这事王桂英知不知道,转念一合计,就是为了安抚王家,王桂英当然比她先知道。 孩子都还小,肯定是要一同随着李茂时去丰源的,这下可真是妻离子散,桂英日后可是见不着孩子了,裴翠云又陷入了愁绪中,她明天一早上得去王家,最好再约上徐慕欢她们。 李茂时贬官出京的事情,没人比裴翠云知道的更早些,避暑赴宴回来也都是听自家官人说起。 “你们也不必这样慌乱”,王桂英打扇,她永远都是这样气定神闲的样子。 “李茂时去丰源上任,李家长辈还在京中,孩子们都留在老人膝下承欢,代父孝敬,何况晟儿还小,就算我舍得,李家长辈还舍不得这孙儿受后母的抚养,骨肉分离的场面还不会发生。” “这么快就续弦了?” 王桂英笑里带了些讥诮,但也淡淡的,“现在没有,总会续的,他孤身前去上任,家里也不放心,肯定要有人照顾。” “他不是有外宅和左一房右一院的妾室么,还不够伺候的?” “都打发了”,吴涯接话道,王家是不屑于打听李家的事情的,可能还不知道。 “李家二老说是这几个女子方克的李茂时贬官,所以借机把那几个都撵了出去。” “他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怪他自己花心,还能怪到女人身上。”裴翠云听着来气。 “罢了”,王桂英看了一圈小姐妹,“和离这件事算是有个了结,对于王家李家来说都有了结果,日后姐妹们也别再我这提起李翀。” 和离当天,王桂英对李翀说过‘勿复相见’,其实连挂念都不要才最好,因为爱的太纯粹,所以恨起来他,王桂英也是如此的纯粹。 不论他有怎样的下场结局,她都不会对李茂时再有一点的留恋,也永不会再原谅他。 佛中偈语说‘由爱生恨’想必如此。 第六十章 巢倾枝折凤归去(一) 李、王两家的事情平息并不代表着新旧两派平息,新政只要还在继续推行,风波便难平息。 不出舒绾的预料,太子册封大礼后,中宫加上六宫妃嫔还有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都无法坐得稳了,或者说他们变得焦躁起来。 “娘子,未央宫请您去……”,婢女昼暖说话不畅快,“说是今晚中秋宴乐,请您去同乐。” 陛下这会儿设宴群臣赏月,俞铮是为了逃避每年中秋节宫中惯例的团圆宴,他不想以帝后的名义与卓温娇同宴,所以早起给太后请过安后就一直推脱公务在身。 以往未央宫不敢来请舒绾,因为知道她是不肯给面子的,为了不损自己的威仪,卓温娇从不轻易发难。 今日她们是胸有成竹?还是因为坐不住? 舒绾不想猜的很透,而且她决定去赴宴,对镜打扮一番后就吩咐昼暖备车舆。 “娘子,奴婢令人去陛下那里?” “不必”舒绾起身后有些显怀,如今她也七个多月了,孕妇怕热,所以即使天气凉爽下来,她也穿着纱衣,只天晚起风后在外披件素帛而已。 正红色石榴裙,金凤织锦披帛,牡丹锦簇的玉牌鞋,舒绾挺着肚子来到未央宫时,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尤其是她头上金凤衔东珠的步摇,每随着她的动作荡悠一下,似乎就击碎一层贵妃与皇后间的壁垒。 正红、金凤、牡丹、东珠,每一样每一件,这个女人都在显现她从未收敛起来的野心。 卓温娇最爱南珠,她觉得较起北方进奉的古朴大气的东珠,南珠更秀气莹润些,可舒绾用的东珠规格只有皇后才配拥有,放在别的妃嫔身上是要被严厉训斥的。 在冷眼和夹杂着愤怒的打量中,她没有任何拜礼就落座了。 “元贵妃金凤牡丹加身,还有如此品相的东珠,逾制了”,谨妃冷言冷语,却也没有咄咄逼人。 “天子嫡妻,何来逾制一说?” “天子正妻坐在那”,顺妃厉声。 “她是太后所封,不是陛下”,舒绾淡然的回答,她月份大了,说话声音有些虚弱。 “本宫是皇后,天子正妻,元贵妃自重”,卓温娇凝视着舒绾语气冷淡。 “今晚是要论出一个嫡庶正偏吗?” 她们在后宫就能议的出来,哪还用纠缠这么久。 舒绾侧过头饮了些水,撂了杯盏与卓后对视,“你有没有后悔过退婚?如果当日卓家没有判断失误,你今日就是真正的皇后,也不会有我。” 众人面前卓温娇脸上挂不住,但她只是微动了下嘴角,并未失态。 “卓家觉得安王失势,怕在朔州永远回不来,想他气数已尽,宁肯把你许给七王爷做侧妃,赌你成为帝王之妾后会有些手段诞下储君。” 舒绾神色带有轻蔑之意,“你说我怎么承认你是正妻呢,一个女儿嫁给两家,你是不承认七王爷的婚事还是不承认四王爷的婚事呢?” “放肆!”恭嫔试图替哑言的卓后出头,压一压舒绾的气焰。 “解氏放肆!不过是一个嫔位,怎敢以下犯上”,昼暖厉色怼回去。 “我今日来”,舒绾被搀扶起身,神色一丝的得意,“不是应你的召见,也不是来宣战的,我是提醒你和六位,中宫不是给一个宝册,拿到凤印就作数,要纲常承认,不然何来凤仪天下?” “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如何说服天下人。” 舒绾走了,留下鸦雀无声的未央宫,卓温娇低沉脆弱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我不想招惹她,姐妹们非要召她来,方才还一个个斗志昂扬的,没见她受到折辱,反倒让我挨了羞辱。” “散了”,卓温娇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哀容凄凄,“原本我是对你等愧疚的,觉得我无谋无勇,治不住舒绾,反而拖累了你们,现在看来众姐妹也不过如此,我把她召来了,你们亦无一人能降服住她。” 未央宫主位都离席了,其他人再坐也没趣,悻悻的都起身回宫。 恭嫔暗暗地与谨妃抱怨,“卓姐姐什么意思?宫里除了她位分在贵妃之上,咱们谁敢出头,岂不是给了陛下以下犯上的把柄,可她又不肯,反而怨怪我们。” “姐姐,你倒是言语啊” 恭嫔今晚额外的活跃,到底是因为解家这几日因为新政,被追查大量田产来历的缘故,数罪列举。 解柔的两个哥哥、三个叔父都被羁押在狱,她父亲也停职查办,是第一个被刀俎宰割的鱼肉。 解家还没完,马氏、抚宁公府也都开始被查。 慎嫔今日早请安想去求皇后让卓相救救抚宁公府,可今早皇后却以身体不适取消了晨请。 卓、贾两家关起门来避事的态度搞得人心惶惶。 “妹妹早些回去歇息,气大伤身。” 贾明淑扯动嘴角和气的劝,“皇后想必自有办法了,你看她如此气定神闲,你我也不要过分僭越,触怒皇上可不好。” 谨妃的态度与前几个月迥乎不同,她之前是主张强硬的,甚至不止一次私下埋怨卓后软弱,怎么如今装起云淡风轻来。 她不是装,恭嫔心里倏尔明白,质问道:“都说太后与陛下达成共识,这次推行新政,承诺绝不波及卓、贾两家,舍弃掉解、马两族和两个公府自保,看来都是真的。” “妹妹别玩笑,前朝的事后宫不得干预,何况你我位分不高,力所不及。” 她们能入宫还不是为了前朝后宫皆是四大家族的天下,舍弃掉自己的小情小爱为的是永保家族的荣荫。 解柔目光带着恨意,“唇亡齿寒,你们抛弃掉解、马还有符、陈两家就能真的高枕无忧了?” 谨妃心里也忐忑过这个自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可这是太后和父亲商议出来的,也是陛下承诺过的,她只能按照在这盘棋里按路数走。 “柔儿你放心,解家就算倒了,陛下也答应过太后不会波及后宫的。” 恭嫔甩开贾明淑的手,“担心你自己。” “慎嫔和顺妃还留在未央宫未离开,缠着嬷嬷要见皇后,但都被以‘卓后歇下了’为由推却掉。”恭嫔离开后,婢女惠儿近前来向谨妃回禀。 第六十一章 巢倾枝折凤归去(二) 惠儿搀扶着贾明淑,“娘娘,这后宫失和,几位娘娘不会转投元贵妃?” 谨妃瞥了眼惠儿,觉得她没脑子,舒绾要她们几个做什么,更何况卓、贾两家路已经选好路,后宫还斗个什么劲儿。 惠儿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多语,只低了头退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解柔的愤恨,还是担心局面,贾明淑回宫后并未能安枕,守着那盏琉璃烛台发呆睡不着。 她还不如这一盏孤灯,能照亮见方大的地儿来,在这无尽的夜中来点光。 “姑娘!” 夜也不知多深了,服侍她的李嬷嬷脚步凌乱的进了内殿,“姑娘,嘉辰宫早产!” “什么?”贾明淑惊愕中难以置信的站起身。 “一刻钟前,嘉辰宫的太监拿了陛下的令牌宣太医,准医官宫中骑马,快快赶去救命。奴婢令宫娥过去打探,说是舒氏不知怎么突然肚子疼,还下红,有了早产的征兆。” “她还不足八个月?” 李嬷嬷记得清楚,“七个月加二十八天,还剩两个天才满八个月。” “她怎么突然动了胎气?”贾明淑想不通,“难道是今晚在未央宫受了气?”旋即摇头,“统共没坐多久,也没说两句话,不至于就因为这早产。” “许是身体原因?”李嬷嬷奉了盏热茶给谨妃,“她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几岁的人了还生产。” “可她保养得不错”,贾明淑摇头,“她极通医术,而且你不觉得她肚子比常人七八个月都要大吗?” 其实贾明淑总怀疑舒绾早就怀了身孕,但是一直隐瞒着,但又实在想不通她隐瞒的理由,便想是自己多心。 方才得了她早产的消息,难道隐瞒月份就是为了这个?可再怎么算她也是早产,也不过是八个月生和九月个生的区别罢了。 “难道是?” 李嬷嬷没敢说出来,只话里有话给谨妃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东面,说起太后和卓后她总是这个手势。 “不可能,这会子下手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抹脏,只等她自然生产时再动手脚最好”,贾明淑不信太后和卓温娇能这么蠢笨。 “她不会自己……”,贾明淑神色发僵,“她不会想陷害我们?” 李嬷嬷跟贾明淑相视,“她敢拿自己性命做赌?若真是早产可不是小事,说没命就没命,还不是便宜了卓后,正盼着她死呢。” “她擅医术的”,贾明淑提醒李嬷嬷,“若她能死里求生呢。” 李嬷嬷还是不敢信,谨妃是没生过孩子的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生过所以晓得,妇人生产那可是跟阎王殿隔着一步远。 自然生产尚且如此,何况动胎气早产,不弄个母子具亡算是造化,她医术能有多高敢有此把握? 贾明淑心忐忑的厉害,她预感舒绾早产会掀起轩然大波,可她也希望李嬷嬷说的是对的,没人敢拿早产作赌来陷害她们。 “吩咐人不要去嘉辰宫打探”,贾明淑吹了灯,屋子里被明亮的月光照的冷冷清清,“咱们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许凑上前去。”免得惹人生疑。 就算舒绾真是早产另有因也是在未央宫出的事。 李嬷嬷领了吩咐退下去,贾明淑继续守着那盏灯,留下一缕烛火灭却还未散尽的烟,是不是她余生都要这样活下去,她羡慕舒绾,哪怕今晚她短寿的死了,她也羡慕。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活过一回。 不像她们,都是材质高贵却身不由己的棋,一步步进退都为局与势。 …… 瓷器间轻碰发出的些微声响令俞铮从闭目小憩中清醒了过来,他头痛欲裂,扶着额。 “三更过半了,歇息,你太累了。” 她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下首的椅子里,手里在做些针线,微微颔首,脸上是恬淡的神色。 俞铮沉默着端详她一会儿,好像疲惫的一颗心被她温柔的声音抚慰得放松且平和。 她在缝香袋子,将艾草之类能驱蚊的香草放进去,俞铮自己也有几个她亲手做的。 “奏疏我还没看完。” 她抬头朝俞铮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很美,圆圆的内眼角极其温柔。 “再忙也得睡觉呀。” 她说话偏慢,跟那些声如银铃,语调爽脆的小娘子不同,总是一字一句的。 俞铮是个急性子,打少年起就是,可很爱听她说话。 “老二的字有长进了,昨天先生上了奏疏来,特地夸赞了他。” 提起孩子,她笑的开心,“你总说二郎过于狂放,其实他只是不拘小节,不如靖儿那般沉稳。” “外面起了风”,她说着起身,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斗篷穿在身上,“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俞铮起身,“正好我也出去吹吹风,散散步,坐的腿都发僵。” 其实俞铮觉得浑身都僵硬酸疼的。 “不用,天凉路远,你保重身体最要紧。” 看她往门外去,俞铮缓过发僵的四肢,趿拉着鞋要追过去,嘴里还念叨着,“嘉辰宫能有多远,溜达着几步路,咱俩也有些日子没在一起散步了,等等我”,说着还朝她摆了下手。 “小绾” 刚刚还在殿内的人,此刻已在门外了,她一身素色衣裙,在风中衣袂飘飘,被圆亮的月光照得周身透明般,好似一缕要飞走的烟。 俞铮又唤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恬然的笑着立在月下。 俞铮低头看了眼咫尺的门槛,他像是脚下生了千钧重,怎么也提不起步子跨出去。 传说,人鬼殊途,人是跨不进阴界的,门槛就是生者与亡者的结界。 “我要走了,你快回去。” 在这对望中,俞铮的心从焦急到一片凄然,满脸是泪。 舒绾转身去了,没一会儿就隐在了夜色里,方才还明亮的月夜,此时漆黑阴冷,什么也看不见,他再次变得惶急起来。 “舒绾!舒绾!” 太极宫里极静,满屋子的太监侍女、御医,没一个人发出声音来,这静谧中俞铮像是梦魇了一般不停的在呼喊着舒绾的名字,施针的御医压力大到满额冷汗。 第六十二章 共怜旧时情深长 俞铮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御医来没来得及拔掉他身上的针,见他醒了,忙跪在床前。 ‘原来刚才都是一场梦’,俞铮用拳锤了捶自己的额,怪不得他梦里也觉得不安生。 舒绾呢?俞铮记得稳婆惊慌失措的喊了句‘难产了’ 他一直在嘉辰宫,看着一盆盆混着血,成了红色的水端出来,都来自舒绾的身体,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过去,就是生不出来,不知道舒绾身体里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俞铮拎着太医院医正质问他,舒绾到底能不能活,把那孩子拎出来不要了不行? “陛下,情况危急,眼下形式母子俱危!” 站了一晚上太累了,太医惶恐的神色和最糟糕的消息打击的俞铮猛地眼前一黑,仰面厥了过去。 他梦到了舒绾,他梦见了舒绾变成鬼来看他,都说梦是反的,俞铮忙扯住医正问,“她怎么样了?” “恭喜陛下喜得公主,母女平安” 俞铮双手扶着自己的头,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心放在了肚子里。 …… 侍女昼暖寸步不离寝殿的守着,见俞铮进来福了福身子低声说:“陛下,娘娘生产后累坏了,昏睡过去,太医说要静养休息。” 这会儿舒绾是最危险的时候,宫里也没个可靠的人,俞铮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形容憔悴,吩咐昼暖道:“去告诉太子,让他去传朕口谕,把在京的宗室贵妇和年纪五十以下的诰命都召进宫来,侍奉床前。” 京中的宗室贵妇就只剩长宁和齐王府,能得诰命又五十岁以下的几乎都是朔州旧部的家眷,也只有这些人能让俞铮安些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毕竟是自己的生母,俞成靖得了口谕后斟酌再三,从朔州旧部的内眷中又筛选一番,这会子就算是一直中立的齐王府,他也不太信得过。 而且将徐慕欢、王桂英和裴翠云三人放在了舒绾情况最危险的第一夜。 三人入宫时见舒绾此时的形容还是害怕的哭起来,慕欢也难产过,她知道,比起这会儿,生产时还不知道有多惊险。 “怎么突然就小产了,她自己尤擅医术,难道就没个预料?” 三人正心里难过,就听见外头略有骚乱,裴翠云机警的起身要往外去瞧瞧,留下王桂英和慕欢,嘱咐道:“你们两人守住了,别是什么声东击西的招数,想害她。” 裴翠云出去没会子又回了来,摆摆手小声的说:“没事没事,陛下的金甲卫奉旨搜查各宫,点检宫人,刚才在隔壁的粤华殿,动静大了些。” “大半夜的搜查宫内?”王桂英觉得这哪是没事,分明是要出大事。 “舒姐姐小产,恐怕是有蹊跷,不然怎么会这会子搜查呢。” “粤华殿住的是恪嫔。” 慕欢接了露冷奉来的药,用银汤匙缓缓地搅动着吹温,一会儿要喂给舒绾的。 “我以前在村里听说,那些个巫婆妖道会拿了钱专害人家生产的娘子,难不成宫里也出了这样子的事情?” 厌胜之术历朝历代都是灭门的死罪,王桂英变了脸色,掩了裴翠云的嘴,“你别乱猜了,听凭圣断。” 慕欢搅动汤药的银匙突然一滞,她想起前些日子俞珩与她说过,‘陛下在等一个契机’,难道这早产就是一个契机吗? 她看了眼舒绾,心里忧愁的想,难道这样不顾人性命就是为了铲除一个卓家?心下突然凉了一半。 “别搅了,太凉了药效也不好,我把人扶起来慢慢喂下去”,裴翠云打断了慕欢的思绪。 …… 兰台谏官联名上了奏疏,以皇后兴厌胜之术为由,要陛下废后。 卓相没有压着不议,他知道挑头的是肖彦松,此人耿直,他也压下不下去,自己称病在家,安排了贾璜联合一派旧臣力保皇后。 他护着阿娇不废,便成外戚串通中宫这样的把柄,他不护着阿娇,站在那就是言官的靶子,所以他只能躲在家里。 可废后一事,就算是前朝议的差不多了,还是要得到太后应允,就算是平头百姓人家要休妻,也需父母点头。 卓相能对废后一事存些把握也是因为太后尚在,她不会容许中宫之位到舒氏手中。 可卓相他也忽略了能左右废后的另一群人——官中女眷。 跟男子一样,若想成为社稷重臣就要有才学能力,经过曾曾选拔才有资格被委以重任 皇后为天下内宅女眷的表率,那她就需要有必备的德行,嘉言懿德,才华出众,良善贤能。 才有资格享天下女人最高的荣尊,所谓母仪天下,若失了这些品质,她便不配其位。 前朝废后声浪正烈,后宫也被京中女眷添了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卓、贾两家保住后位最后的希望。 未央宫搜出巫术的人偶、符帖后两日,太后不得不召见八位扣宫门求见的诰命夫人们,她们要求太后支持言谏官的奏请——废卓氏皇后。 太后贾氏看着堂中两队而列的女人们,眼里没有丝毫的蔑视和嘲讽。 第一次,她感受到这些诰命礼服穿戴在年轻女人的身上是如此美丽,若找一个词准确形容,就春风得意。 终于,华丽的冠冕下不再是一张张衰老且驯从的脸,不再是熬尽青春,从夫君那里分得一杯荣誉的残羹。 她们都是先帝封的诰命,在她们的夫君还只是五六品小官的时候,甚至礼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嘉奖的谕旨。 从来都没有一个女人不是依附丈夫的高位厚禄而得到诰命的,你的夫君一品,你只能是一品诰命。 他们的夫君甚至没有资格入京为官,官阶低的可怜,出身也贫寒,可她们册封诰命的决定却得到了全京城女眷的支持。 百姓都知道为收回西凉州在朔州有驻军,却不知道那里也有好多驻家于危险中的娘子们,她们在那里一次又一次的抵御了袭扰边民的马贼,用智慧和勇敢剿灭匪首。 他们知道在民风不开化的西川有外放的官员,却不知道那里也有一些娘子,垦荒生活之余,还能创办学馆,不仅启蒙幼童,还创办了女学。 礼部最后以恭人加封她们。 第六十三章 生前富贵草头露 “卓温娇为荣华富贵在婚事上首鼠两端,本无母仪天下的品德,若她为后,妻妾秩序还有谁在意,让天下的内宅如何以品德要求正妻,要求妾室安守本分?” “卓氏本靠着祖荫扶保上位,应本份修德,可如今后宫皇嗣受害,天下内宅无不惶恐,废后一事迟迟定夺不下来,卓家屡次用祖宗情面来推阻,太后不该大义灭亲吗?” 在卓温娇这件事情上,贾太后从来都不占理,哪怕是当初强逼俞铮,也是以母亲的身份去要求儿子。 如今面对命妇们的逼问,她也只能怀柔,哀诉。 “你们也是女人,最能体会到婚事身不由己的难处,说阿娇首鼠两端,她也只是个可怜人,至于皇嗣受害,皇后确实有咎在身,不过实情尚未查明。” “内宫为天下内宅的表率,无统御内宫的德行,无贤良的品质,就算身在其位又能为谁所信服?” “她……也是刚做皇后,诸位夫人身为命妇官眷,应该像忠臣辅佐皇帝一样,去帮助皇后才对,而不是动则废掉,严苛如此。” “太后,对卓后姑息则后患无穷,日后出现一女嫁两夫,要衙门怎么断?若妻子作乱内宅,怎么断?若恶妻虐待妾室,怎么断?若妻妾失序又该怎么断?” “衙门都断不了,请太后圣断时,太后能否也对这些毫无亲缘的女子,说出如此宽容罪责的话来?” 俨整站在下面的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沉默着,如芒刺在背。 “请太后肃整内宫,匡正纲常伦理,以为表率!” 她们跪下来,但贾氏并没有从这跪中感受到一点点卑微哀求,反而是压迫。 那是她们用言语逼迫外的另一种形式。 她仿佛看见京中旧派女眷的荣华此刻如镜花水月,不堪一击的被这些女人打碎。 想想四大家族送进宫里的六个妃嫔,公侯府里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根本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 她们生来见过的敌人不过是尊卑分明的姨娘、嫡庶不同的姐妹,争争宠,拆拆台。 而这些女人见过的敌人有野蛮的马贼,凶悍的西凉人,还有未曾教化的野蛮。 胜负早已定。 “如今兰台众官上疏陛下,以卓氏言行无德,无能统御后宫,膝下无子嗣为由要求废后。我是皇帝的生母,九翎的太后,确实应该规劝陛下纳贤言、良言” “众位夫人、恭人一齐进宫来劝谏我下懿旨,支持兰台谏官的奏请,可这到底还是帝后的事情,我只支持皇帝最后的决定。” 贾氏虽未明确支持废后,可对废后无反对意见已经是难事,随着太后的中立,原本一直反对废后的贾璜等人都再不阻挠。 这一场中宫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 废后风波后太后病了一场。 俞铮侍奉榻前,却听着太后絮絮叨叨的再为卓温娇求情。 “我知道,你要让她做皇后,从你登基内天起这心思就没断过,如今她儿子都当了太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你还是放不下给她中宫名分的念想。” “这些我都理解,她与你年少夫妻,患难与共,偏又是个温柔良善,深的你欢心的人,你不忍心看她受委屈。”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让卓氏拿命来赔给她,皇后的位置是我给阿娇的,你要恨恨我就好,阿娇虽是个不得你欢心的,可也不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当年嫁娶之事对不起你的也是卓家,不是她,何苦让她如花似玉的年纪就香消玉殒。” 太后看着下首坐着一言不发的俞铮,语气里也没了往日肃整凌厉之气,到像是规劝儿子的老母亲,满是无奈和示弱,说尽小话。 “从未央宫搜检出来的东西,我一概不信,我就是不信阿娇会蠢到搞什么厌胜之术,那东西有没有用天知道,还背上死罪的把柄,她为什么要这会子去害舒绾?” “拿针扎两个布娃娃就能害死人?那我早就死在后宫里了,还轮得到今日做太后。我生了你们兄弟三个,嫉妒我的妃嫔有多少,哪个不盼我死了,若这玩意儿有用,哪个能放过我。” “不管是谁放的那东西诬赖阿娇,我都不信鬼祟之事。” 卓温娇已经被金甲卫控制在未央宫,几次三番要见太后都未能行。 “我们各退一步,后位还给她,阿娇不能杀”,见俞铮起身往外走,太后冷冰冰的朝着他的背影说道。 “就像当日我们约定好了,只要陛下还能恩准卓、贾两族如旧的侍奉驾前,什么汪氏解氏,那些个不重要的犯了罪的人任凭陛下发落,现在后位我们也让出来,就让后宫恢复往日的太平。” 见俞铮住了脚步,太后又说道:“陛下可别学了那汉景帝,因为偏信了一个晁错,一门心思要削藩,害了忠心耿耿的藩臣,坏了太平的好日子。” “陛下根基未稳,还是要这些老臣替陛下鞠躬尽瘁,何不宽宏些收为己用,想他们都能忠心陛下的人,天子岂能没有容尽天下人的雅量?” 俞铮走了,见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刘嬷嬷跪上前来给太后换了杯新茶。 “太后,是不是退的太多了,太子之位给嘉辰宫就罢了,皇上都到这个年纪,也没有其他血脉,可是中宫之位就这么给了嘉辰宫,他们也未免贪心了点。” “卓家没有福分,我也是顺应天意”,太后满面愁容。 “阿娇身份始终尴尬,按人伦俗礼她不是发妻,按纲常来看,她又不是太子生母,给她,我们都退让至此,陛下该消停了,用一个中宫后位换两族的平安富贵,也不亏。” “太后真觉得皇上能停止推新政?” 太后饮了半杯茶,脸上现了一丝的笑容,“不停也得停,他太激进了,就像先帝为什么一直犹豫着让他继位一样,传位给了他病怏怏的大哥,就是先帝觉得他还不够稳重,让他先学会稳住心性。” “太后,奴婢听说,礼部已经呈了奏疏,请陛下给太子殿下选妃。” 太后看了眼刘嬷嬷,笑意更深,“铮儿这一辈,棋是没有押准,成靖那里就再不能失手了,我已经这把年纪,能在朝中多少时日,中宫之位让出去了,储君之妇可不能旁落他人。” “奴婢相信,卓相有了经验,这次一定不会再出纰漏。” “你亲自去送阿娇往长门宫。” 第六十四章 晚来天欲雪 太后提起卓温娇心里不忍,想她做女儿时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除了听安排也没做错过什么。 今日竟成了一颗废子。 “她熬到一把年纪才成亲,谁想到一刻的恩爱都未曾享受过,就要在那长门宫里度过余生,你去告诉她”,太后吩咐刘嬷嬷,“让她安心在长门宫,过些日子我会向陛下求情,让她以修道为名出家到宫外的慈心女观去,再让她父亲接她回府。” 卓温娇卸去了皇后的冕服,一身素衣荆钗,只带了两个当日入宫时的女婢往长门宫去。 那是最偏僻的一个宫殿,处于一片洼地中。 每到多雨的季节长门宫内都积水,更别提冬日积雪因不能多照阳光久久不化开,最是湿冷难耐之地。 所以宫里的人都爱称长门宫为冷宫。 因地处偏僻,没什么宫人愿意往那边去。 挨着长门宫的掖廷里常有闲话说那里边闹鬼,阴湿不见阳,夜里还有怪声响,更是没人愿意去。 从未央宫去长门宫路途颇远,刘嬷嬷特地一早备了马车来送卓温娇。 清晨的甬道上,马车的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格外寥落。 车马要路过粤华殿、嘉辰宫、昭明宫…… 每一个跟卓温娇一齐入宫的妃嫔都醒着,睁着眼睛听那震击心房的马车声从门前而过。 太后再次退让了,连正妻之位都让出去,那她们这些天子之妾又有何用处? 今日的昭明宫、粤华殿不过也是一个个其它的‘长门宫’罢了。 …… “看她,还打哈欠呢”嘉辰宫里,慕欢正抱着小公主。 那未睡醒的娇嫩的婴孩儿像只贪睡的小猫,张嘴打了个哈欠,惹得大家一阵怜爱。 舒绾刚缓过乏累来,形容虽憔悴,可眼见强了不少。 毕竟每日二两老参配在药中炖汤补血气,什么病还有不好的。 不许她劳动,所以不能抱抱这孩子,可这样看着舒绾也满足了。 “皇上可给取名字了?” “只取了乳名叫小狸,说是希望她像一只狸奴,虽生下来小小的,弱弱的,可见风就长,日后活泼矫健。” 其实这小公主不太像七个多月早产的,比起足月的孩子小一些,可也差不太多。 长了几日,眼见红色的肌肤慢慢褪去,露出白嫩来。 “其他的还没想好,虽是个公主,可名字也不能随随便便,还要等礼部商议用不用从两个兄长,还要等太史令算好生日时辰,看和名字匹不匹配”。 舒绾苦笑着摇摇头,“当初靖儿、端儿随便就取了,甚至都没有严格的遵照宗谱,我们俩也只顾着好听。” “我们家也是”,缪爽今日当值,她又是皇后的弟媳妇,这会儿正奉了药膳过来。 见孩子睡了便示意乳母把公主抱到偏殿去休息。 “照儿的乳名是姐姐给取的,本来我们是极喜欢,整日新月新月的叫着,都没注意她老子叫舒博阅。” “那日还是程大哥玩笑说‘这老子和女儿听着竟像是兄妹了’,才慌忙的给改成昭姬,我嫌弃不好听,可又拗不过他,还等姐姐身体大好了,劝劝你那弟弟呢。” “博阅现在在太子殿下府上做赞善了?” 缪爽点了点头,陛下也是另有深意。 将舒博阅由伴读擢升为赞善,毕竟谁能比舅舅更用心的辅佐侄儿呢。 虽是药膳,可用几味药炖过的汤还是一股子怪味儿,舒绾是病人,口舌本发苦,喝了这个更是难受,多亏慕欢带来了甜水。 缪爽也喝了小半碗,称赞长宁王府厨司的手艺好,比这宫里做的甜汤还要好喝。 “御厨房这不敢放那不敢放,就怕吃坏了主子,东西做出来自然寡淡。” 吴涯似感慨般地摇了摇头,“也可能是我们嘴都养刁了,从前在朔州,米可是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舒绾倚着枕,出神的说:“我昏过去那会子,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到我们还在朔州,都毗邻而住,好像从没来过这京城。 不管朔州、西川或是徽州,日子有苦有甘,境遇有顺有逆,有生儿育女的安稳,有田园牧歌的生活,有血泪的选择。 每个人都留下了无法忘却的回忆。 从前的事情,从徐慕欢夫妻去朔州上任讲起最好。 婚后在家中住了些日子后,他夫妇二人六月里从明州出发去朔州上任,竟十月才到边城,这还是他夫妻二人没带太多的仆从、行李,紧赶慢赶。 俞珩夫妇都没到过边塞,竟不知道十月中旬的天竟然冷的像冬天,慕欢只着了春秋薄厚的衣裙,赶紧让眉生翻了件斗篷出来,俞珩骑马怕风,便找了件皮子防风。 “客官几位?” 小二牵了俞珩的马,见他一身派头又拖家带口,怕是去朔州上任的官员,格外殷勤。 “这一路上怎么都不见官驿?” 那小二一听就知道这位爷不是个经常往来朔州的人。 “客官,前面是边城,离朔州快马还需一日,整个边塞就一个官驿在近朔州城内,天色眼看黑了,城门早就落了锁,您还带着家眷,住店才是正经的。” 俞珩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把马交给小二,问道:“天气怎么这么冷?” “客官第一次来,这里十月天即飘雪,今年中旬才下第一场雪已经是晚了,看这天黑的乌云压顶,这场雪可是小不了了。” 知道环境恶劣,可居然这么恶劣,俞珩顾不得想其他,回头去扶车上的徐慕欢下来。 俞珩的手很冷,一路上骑马勒着缰绳冻的,慕欢握了他的手心疼的说:“要不明天坐车,外面太冷了。” “换身冬衣戴上手捂子就好了,无碍。” 两人正往里走,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嚣的,这边城素来鱼龙混杂,俞珩将慕欢带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佩剑。 进来后却见店中大堂上两桌全是饮酒用饭的官兵,并无粗野之人。 “怎么这么多官役?”上楼后俞珩问那小二,“朔州的守备卫兵还能随便的出城?” “今晚上店里住了位贵客,这些卫兵都是那位大官人的随从卫队。” “可有什么吃的拿些来,赶了一天的路都饿坏了。” 慕欢不关心其他的,看着没受过辛苦的月蔷和眉生因为赶路疲惫的脸,想着赶紧弄点像样的吃食,好让一行人解解乏,吃饱了再睡个好觉。 “有,一会儿我就端了馒头和腊肉来。” 眉生和月蔷又听见馒头撅了嘴心里暗暗喊苦。 慕欢也是吃够了,自从出了回雁关,几乎顿顿都是面食和羊肉,吃的她们肠胃都快出问题了,但凡见到的菜也就是咸萝卜干。 大抵是萝卜吃多了顺气,一路上濮阳的屁就没断过,听得她们偷偷在马车里头笑。 “有没有番薯红薯白菜之类的?” 小二摆摆手,笑着说:“娘子不知道,这里物质匮乏,大冬天的有咸菜馒头吃就不错了,那些个东西在店里也是紧俏货,白天早都卖光了。” “厨房里可有生肉?”慕欢取了些散碎银子给了小二,“有胡椒、酒和盐?不要咸菜,还请再给我们两颗生萝卜和一大瓶醋。” “都有都有”,那小二忙殷勤的说:“娘子要的这些都有,我这就给娘子备好了送来。” 慕欢摘了雪帽和遮面,说:“赶了几天路,再不吃些好的,大家都没精神”。 她指着屋子里取暖的大炉子,上面坐着的水壶底下还垫着一个铁网,她也是发现这两样东西才有了做炙肉的想法。 到底是银子好使,那小二竟捡了好的来,羊腿好大一个,拿草皮拴着,厨房里有的调味都端来,慕欢一一闻了,觉得能用。 俞珩将那羊腿拴在门框上,炉子挪到门外,人坐在门槛内,用俞珩随身的匕首将肉片匀净了,铺在铁网上炙烤,只淋上些白酒,粗盐,去了膻气的肉一烤香气就出来了。 月蔷按吩咐将萝卜切成一块一块,泡在醋里,肉吃多了用来解腻正好。 眉生将最后一点从明州带来的蘑菇干,芸豆角干用水泡发,切成了丁,拿去厨房跟店家买的羊肉馅馄饨一起煮了,端了几大碗回来。 濮阳也不知道是真爱吃,还是饿的,竟自己一个人吃光两大碗,还直夸这放了蘑菇的汤香的很。 “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西北人。” 主仆一行正吃的开心,突然隔壁房间出来两个人走过来搭话。 第六十五章 小园几许 收尽春光 他们在明,那两个人在暗,一时间他看得见俞珩,俞珩却看不见他形容。 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口音极为谙熟。 眉生忙起身又拿了盏灯过来,举起来去照那人的脸。 “四哥?” “知道你要来朔州,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方才我在隔壁听你说话的声音耳熟,心想是不是十三,出来一瞧果真是!” 俞珩忙给慕欢介绍,“这就是镇守朔州的安王。” 慕欢忙给他见礼,见他而立之年上下的年纪,一身布衣外罩翻毛斗篷,腰间长剑,竟像是一个江湖侠客,身边带着一个岁数不太大的少妇。 “十三可是宗室子弟里难得的俊才,可惜跟本王一样,怀才不遇。” 虽说怀才不遇,可他口气豁达,丝毫没有哀怨,倒像是在玩笑,给自己身边的娘子介绍俞珩夫妇。 “这是你四嫂。” 慕欢忙拉了舒绾的手见礼,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能看得出舒绾不是中原人,也不是西凉人。 九翎女子及笄之后没有散发的习惯,皆盘发,她则用一条蓝色的帼巾将她的头发裹着盘起来,胸前还垂着两条粗长辫子。 额上还戴了一条极有异族风情的类似抹额的头饰,却比抹额窄的多,绣样从未见过,下沿缀着银质的流苏。 衣裙也颇有游牧民族之风,立高领,里面蓄着白色茸茸的兔子毛,衬得她鹅蛋圆的脸极温婉恬静。 见到她慕欢想起了大姐,她们两个气质很像,但安王妃眼神更野性,倔强外露。 一行人进屋说话,俞铮问,“听说你胆子大得很,得罪了汪家?” 俞珩一愣,心里想“俞铮知道自己与汪家退婚的事情,但他在京中却不知道安王娶了王妃,看来安王对京城之事了解的不分巨细,而朔州对于京中来说却如铁桶一般。” “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舒绾拉着慕欢往更暖和些的里间床上去坐,还不忘斜了俞铮一眼。 “看你年纪也不大,随他到了这个地方来可有的苦吃。” 慕欢腼腆一笑,隔着屏风看了眼俞珩,微微的挂了红晕,这会子新婚情深,就是跟他跳火坑都不带皱眉头的。 “到了朔城咱们都住的近,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来王府找我,俞铮自从知道你们要来,就选了个不错的宅子留着。” 慕欢连连点头,提起他们的新家,心里有了无限的憧憬。 搬家,归置,打理上下,她反倒一点没觉得繁琐,而是盼着与俞珩的好日子尽快的来。 “王妃随着王爷是来边城?” 想必小二说的‘达官显贵’就是安王夫妇了。 “我们是来请先生的,家里的大儿子已经四岁了,俞铮说按照京城的规矩,明年就要开始读书习字,所以我们赶紧来边城物色合适人选,愿意去朔州的人不多。” “你也不用总叫我王妃,我这个人最不讲究虚礼,在朔州,官中娘子们也都叫我舒姐姐或者舒绾,你也这样叫我,若实在不喜欢,就叫我四嫂也行。” 舒绾跟俆慕和温柔的性子极像,分别后慕欢也是想念姐姐,所以便改口道:“以后我就以姐姐相称!” 她起身朝着舒绾一拜,舒绾也拉着她还礼,比起俞珩、俞铮这早有交情的人,慕欢与舒绾倒是更一见如故。 …… 佟夫人总说四个姐妹里二丫头是最冰雪聪明的,她干什么都好使一个巧劲儿,也爱干俏活儿,但对于她跟俞珩搬进的新宅子,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踏实用心过。 朔城是屯兵守备的要塞,跟京中和明州这种太平地不同,所有官员的宅邸几乎都在青瓦巷,因盖房子的砖石瓦页都是青色而得名,也就前后两条街,往北是兵营驻地,往南是朔城百姓的民居街市。 全城入夜后有宵禁,同样也有值夜的卫队巡逻。 俞铮给留的这所宅子还真不错,一点不偏,就在第二条街巷子东头。 四合院子四间房,后身带一个小园子,院子里能容几棵树、两块地,园子里还立两处二层楼台,从前院东侧接了条回廊一直修到后园,回廊两侧只有灌木没有竹林树木。 沿着这条回廊能走完整个后园,中间被回廊圈出来的地方也没什么假山景致。 朔州冬天风大且冷,夏天干热,所以除了正门都是滑轨的推拉门,沿着框架用浸过油的牛皮纸糊上,再在外面挂上毡心絮棉的门帘子。 夏天拆掉帘子和纸,挂上纱也风凉。 慕欢将南向的两间正房收拾出来,东一间做待客的正厅,西一间隔开来,里面留给俞珩做小书房,外间做耳房,给伺候的丫鬟婆子用。 东厢房两间打扫出来留作客房,西厢房两间留给濮阳并着两个新买来的小厮住。 经舒绾的介绍,家里添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随着月蔷和眉生一并住到后园的一个楼台里,另一处楼台他们夫妻俩自己住。 怕隆冬来不能施工,一住进去就赶忙找了木匠在两个楼台中间修了栈小桥衔接,虽无水,但看起来别致,还找了泥瓦匠在楼台前垒了月拱仪门,不至于进了后园的人便一眼看见住在这里的女眷。 慕欢又差了小厮在后园的回廊挂上灯,并在东南角,借着回廊的梁柱子悬了个秋千。 “我想好了,前院的两块地咱们都用来种菜。” 慕欢在图纸上标记好了她的谋划,给俞珩讲道:“院子门前养两条狗,我再让泥瓦匠给它们垒个窝。” “不种些花草吗?” 俞珩看着她问,慕欢正托腮苦想,眉头微微的蹙着却极好看。 “我打算在这里种花草。” 慕欢在月拱仪门里,两处楼台前的空地处标记好,“这样在楼上向下看多好看呀。” “将来生了孩子房子就不够住了。” 新婚不长,她脸皮还薄,俞珩一说生孩子,慕欢脸色微红,嗔怪道:“我再谋划嘛,暂且这样住着,再说孩子小时候随我俩住,若是个儿子等大了可以住进前院东厢房,女儿的话,月蔷她们住的楼台还空闲了两间。” 俞珩握了她的手说,“你是大娘子,家中院内都听你的。” 第六十六章 斜阳院落 到了饭点,眉生和月蔷进来摆桌子上菜,俞珩洗了手问慕欢道:“咱们搬进来也两三个月了,归置的也差不多,是不是等天暖了得摆个乔迁的席,邀请四邻过来吃个饭?但我瞧着咱家的院子也摆不下。” 虽然这宅子被慕欢归置设计的好看了许多,统共算起来大小还不如王府的一个园子半个大。 “你放心”,慕欢递手帕给他,说:“我跟舒姐姐打探好了,她说以往新住进来的人家都是在安王府做东摆席。” “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喜欢跟她们往来,看来是我多心了。” 这几个月慕欢与安王府和邻家几个娘子走动频繁,相处的极好,俞珩心想她性情活泼,也是他爱操心,想这是偏僻之地,再与这些人处不习惯,日子得多无聊。 “当然了,如今我可是跟她们快好成一个人了。” 慕欢得意的摇了摇头,一对儿珍珠耳坠子晃荡起来,可爱的让俞珩不禁伸手去兜了兜她的下颌。 “咱家左边这户王娘子就是京中王侍郎的嫡长女,她夫君李茂时跟你一样都是帐下参军,右边这家姓江,是哥哥领着妹妹过,听说父母早亡,江曳还没成亲呢,他妹子映霞比我小一岁,她家有两只狸猫,答应等来年玉奴下崽子就送我一只小狸子。” “还有街对门的是裴嫂子,程大哥就是内个力气极大的武官,斜对门的姓吴,他小妹现在在边城住着,等天暖了就接过来,说是要在这边给找个婆家,裴嫂子想介绍给江曳。” 俞珩晃了晃手指摇头,“裴嫂子做错媒了,吴不知素来看中曹勤,二人亲如兄弟,曹勤还没娶妻,我看他这番把妹妹接过来就是想嫁给曹勤,你们也别瞎忙活,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今天尤其冷,而且刮起了白毛风(风挂着地面的雪晶一捋一捋,像是白毛一样),所以厨房焖了羊肉,跟萝卜一起炖汤。 慕欢装了一碗递给他,脸上有些失落的神色,叹了口气,“我还觉得江曳人不错呢,明天我得告诉裴嫂子和舒姐姐去,让她们另寻对象。” 来这几个月后大家都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日日想吃米了,眉生还跟裴嫂子学了不少面食的花样,今日为了喝汤特地做了烤饼。 这里的锅灶跟家中的完全不一样,将锅抬下来,黄泥塑起来的灶抹的平整,这些饼就是贴在灶内烤出来的。 慕欢跟大嫂学了两次就会了,炖完一道菜,下面的饼也就烤的差不离,外焦里软。 “对了欢欢,四嫂是哪里人,你可知道她是怎么跟四哥认识的?” 俞珩对这件事很好奇,王爷身边总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说就是舒绾的亲弟弟叫博阅。 似乎这姐弟两人相依为命,没有父母亲长。 “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听裴嫂子说过,他们俩的故事才有意思呢。” 俞珩一挑眉,不无玩笑的说:“听起来,整个女眷中就数裴嫂子消息最灵通。” 慕欢忙点了点头,笑着说:“裴嫂子最爱聊家常,之前她过来帮咱家归置,我俩干半天活儿能聊半天,我怀疑整个朔城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俞珩暗笑,心中想,前些日子安王提起要多培养细作,以便潜入西凉刺探情报,程仁虎还抱怨新选的这几个人不如意,不够机灵,其实最适合的人选竟是他娘子。 “你在那里偷笑什么?” 俞珩摇头,收住笑,“你继续说。” “你肯定看不出来四嫂是出了名的神医?” 俞珩眨了眨眼发愣,这他还真没想到。 “她祖辈是凤翔遗民(凤翔为前朝),所以她的衣着打扮都跟我们不一样,不过父母早亡,跟着弟弟幸得她师父收养才活命。” 月蔷上了四碟小菜,其实就是腌豆子之类的咸菜。 “他师父是个神医,早些年给王老将军医好了伤,就是王娘子的爷爷,现在是京中的一品将军,然后就在营中做军医,舒姐姐带着弟弟住在青瓦巷,后来王老将军回京,舒姐姐的师父也病故,那会儿舒姐姐年纪还不大,按照他师父的遗愿,将骨灰带回老家安葬。” “那她怎么又回朔州了?” 月蔷最后上了碟泡菜,这是隔壁王娘子给的,她家的厨娘是蜀中人,专会做泡菜,味道酸辣辣的,极爽口。 “有一次当地的马贼来作乱,抢掠百姓,王爷带轻骑迎战,那时他刚来驻守不久,经验不足,不知道那帮马匪专会旁门左道,刀上涂了一种毒药,受伤的人伤口不爱愈合,还有人反复溃烂。” “军医也第一次见,束手无策,后来一个老将便跟王爷提及神医,说他还有个亲传弟子回了湘西,将她请来或许能有些办法。” “然后还真将舒姐姐请来了朔州,不愧是神医的弟子,还真见过这种腐肌毒药,说是一种油脂似的膏,无色淡香,马匪抹在兵刃上,划伤后别说愈合,会一直腐蚀伤口,因为是油脂类的东西,沾在伤口上很难祛除干净” “后来呢?”俞珩听得入迷。 “裴嫂子说用刀剜去了患处带有毒药的脓肿,再上了金疮药养着才好,不过每个人都留下好大的疤呢。” “生剜吗?”俞珩真是佩服他们。 “说是有麻沸散。” 俞珩不敢信,“不是说那东西华佗死后就失传了,后来出现麻痹类的药物都不是麻沸散,效果也不是那么好,用多了头疼的厉害。” “真有,说是秘传,她师父之所以擅医外伤,麻沸散有一多半的功劳。” 慕欢继续讲道:“王爷觉得她医术要比营中军医高得多,便将她安置在青瓦巷原来的宅子里住着,按她师父生前的待遇供奉,给营中将士瞧病治伤。” “这一来二去,王爷便看中了舒姐姐,他生病去,不生病也去,属下生了病他也要陪着去,后来裴嫂子几个女眷看出来两人你情我愿,便撮合了这桩婚事。” 俞珩听罢笑起来,“他们两个倒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九十九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五) “难道是咱们屋子丢东西的事情?” 听月芙这么揣测,慕和一愣。 “可是当时赵梦如的样子不像是她做的,而且也搜过她屋子,确实没见到赃物。” “难道是她又用合和香了?” 月蓉忙抿了嘴,小声解释,“她不是坏了身子不能生育嘛,索性破罐子破摔呗,这几个月少爷还冷落她,没想到露馅儿了,被太太知道,怕她带累姑爷,所以被休了?” 慕和摇了摇头,她也不想猜了,方才这一闹,她倒是心里乱七八糟的,本来准备过年的好心情都没了。 慕和心里的风波未平,晚饭前偏房里伺候孙姨娘的丫头便跑过来报喜信儿。 “少奶奶,我们姨娘有喜了。” 这几日孙姨娘说自己不舒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午饭后还恶心的厉害。 徐慕和今早儿听说后便赶紧让人出去请了个郎中过来瞧瞧,别耽误了病情,心里也猜到她很可能是怀了身孕。 果然,郎中来切脉是有喜了。 “请郎中开保胎的方子,我去跟太太报喜。”慕和极为平静的吩咐。 “真快,这才多些日子,竟怀上了,也不枉费她用尽十八般武艺。” 说十八般武艺时月芙跟月蓉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徐慕和知道她二人是笑孙姨娘浪荡,便斜了她二人一眼,还未出阁的丫头,竟说这些下流的话来,以往的规矩都忘到脑后去了。 “好了,月芙随我去太太那里,月蓉你看屋子,偏房里若有什么要帮衬的,你便派人过去伺候。” 徐慕和交代完,披上御寒的斗篷便往黄夫人院子去,正好也问问赵梦如的事情。 闹家贼的事情没查清,又一个姨娘被赶出去,还一个姨娘怀了身孕,院子里早有一个等着生的,这日子真是兵荒马乱。 徐慕和这会子去找黄夫人,除了给她报喜外,还有就是明天除夕,再过一遍家里的事情。 年夜饭有没有变动,如今孙姨娘怀孕,肯定要在原来定的年赏钱上多加一些。 “我正要派人过去叫你。” 黄夫人拉了慕和的手挨近说话。 “赵梦如我做主撵了出去,以后金锭就搬去她屋子里住。” “母亲,早饭后我请了郎中来,孙姨娘说身子不爽利,是喜脉,特来给母亲报喜。” 黄夫人听罢并没有什么喜色,正室娘子没怀男丁,妾室左一个右一个怀,谁稀罕这些老婆生的小杂毛。 “那就让孙姨娘搬去赵梦如的屋子,她是有身子的人,住在偏屋也劳碌你。” 徐慕和驯从的点了点头,心里暗想‘金锭这只眼睛又要回正屋了’。 “金锭那就挪到我院子里,别跟你挤着了。” 黄夫人知道赵明廷讨厌金锭,怕她连累慕和,故不愿意让她搬去主屋。 慕和心里明白,为了撮合她跟赵明廷尽快生出男丁,黄夫人也是日日忧思,但她只觉得心烦。 “那孙姨娘年赏钱是不是该多些,毕竟给家里添了香火,虽然她月份还小,好歹也怀上了,也是喜事。” 这些姨娘手里的银子不多,出身又不大好,能多给就多给点,过年也热闹。 “你定,我就不操心这些小事了。” 黄夫人今日像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慕和还不知道赵明廷和赵梦如的事情。 黄夫人是真气的乏累,但她又不想把这件事跟徐慕和透底,怕彻底伤了二人的情份,已经打算偷偷的按下。 “慕和,这次孙姨娘不能伺候明哥儿了,你也多给他些台阶下,争取早日也给我报个喜讯。” 黄夫人手摸上徐慕和空空的小腹,声音温柔。 可她这神情看在慕和眼里却是后背一阵阵寒,黄夫人已经对嫡长孙到了痴迷的程度。 “母亲,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可儿和喜儿也该睡觉了。” 慕和要请安拜别,又被黄夫人拉住不让走。 “你提起孩子,我倒是要跟你说喜儿和可儿的事情。” 黄夫人笑着与她说道:“年后我让莲婶将两个孩子抱到我院子里来,也让我享享天伦之乐。” 慕和顿时五雷轰顶般。 黄夫人为何要抱走她的孩子,喜儿和可儿出生后一刻都不曾离开她,她怎么可能舍得。 可刚要反驳,黄夫人就握紧了徐慕和的手,劝道:“你们夫妻年纪还小,哄两个孩子多费精神,我抱了来,一则能成全我,二则于你们小夫妻也有益处。” 黄夫人这是看着徐慕和一心扑在两个孩子身上担心她不肯分精力伺候赵明廷,所以要把两个孩子抱去她的院子。 “母亲,孩子还小,就留在我身边,而且有奶母和丫鬟,也不用我费心操劳。” 黄夫人有些逼迫的语气,拿出太太的身份来。 “我一个祖母,想亲自养养孙女,你怎么倒不放心了。” 徐慕和知道她是铁心要带走孩子,这会子多说无益,反而会激怒她,只能忍下这母女暂别的伤心,日后再做打算。 起身拜道:“儿媳过了年再把喜儿和可儿送来。” 徐慕和回房后看着哄睡的孩子默默哭了一场,又怕吵到两个孩子,便让乳母抱回去了。 “姑娘,她怎么这么狠心啊,竟要抢孩子”,月芙也跟着哭。 月蓉从外头回来时就见主仆哭成一团,心慌的跑过去问。 “你去哪了?不是留你看家?”月芙擦了擦眼泪。 “我也不想走,是莲婶,非让我去帮忙清点赵小娘屋子里的东西,然后又帮忙给孙姨娘搬家,我推说屋子没人看,她就让钱婆婆帮忙看屋子,还说不会有事的,我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嘛。” 月蓉委委屈屈的。 徐慕和擦净了泪,只觉得今天说不出的奇怪,赵姨娘为什么被撵出去黄夫人跟她口风不漏,按道理是肯定要跟她说的。 她思忖会子,突然站起来,叫月芙把大柜打开,一翻盒子,果不其然,那只丢了的金钗回来了。 “欸?难道是家贼放回来的?” 月蓉和月芙都面露惊色,倒是徐慕和很是淡定,她已经猜的七八分了。 “看来真是赵姨娘偷的。” 慕和听了月芙的断定摇了下头,把柜子锁好。 “若是赵梦如,黄夫人为何不与我提,借着偷东西的由头把她赶出去,高兴还来不及,可见这个贼是太太极其在意的人,而且这个贼跟赵姨娘有关系,是为了赵姨娘才犯的错。” 徐慕和这么一说,月蓉和月芙不约而同的想起赵明廷来。 “不会是……姑爷。” 徐慕和颓然的坐在小床上,心里愈发冷,心想‘不是他还能是谁,除了他黄夫人还在乎谁。’ 第一百章 也是一只中山狼(六) 李姨娘月份大了,身子笨重,孙姨娘月份小,日日卧着养胎,赵明廷宁愿天天都来慕和屋里歇下也不愿意去金锭那里。 徐慕和心里也猜得到,赵明廷未必是钟意她,只是黄夫人逼他生下嫡长子。 他刚得罪黄夫人,哪里还敢违逆长辈的意思。 慕和本想黄夫人怎么也得过了正月十五再把孩子抱走,却没想大年初二就遣了莲婶过来,要带两个孩子过内边院子去。 孩子从生下来就没离过慕和的身边,白天哄,夜里看着睡觉,冷不丁一抱走,她想孩子想的厉害。 “你老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今天初四,按老规矩在三老爷院子里摆了酒席,赵明廷刚吃了酒回来,一见徐慕和用帕子擦泪就不耐烦的吼了一句。 “喜儿和可儿第一次离开我,我想的厉害。” 喜儿今天早上醒过来,一时间没看见慕和就哭得可怜,莲婶怎么都哄不好,只能又抱过来。 孩子哭得那么伤心,慕和这会儿一想起来就窝心。 “有什么好想的,她就在隔壁院子,而且女儿就是娘家客,将来嫁出去一辈子也见不上几回。” 赵明廷扶额闭着眼独自嘟囔。 徐慕和不爱听这些话,他对女儿不上心,故能说出这些绝情的话来。 可喜儿和可儿是她的心头肉,她怎么可能不惦记。 平日,他宁愿腻在姨娘的院子里,也没看见来关心关心女儿,自然不能理解这心境。 “给我弄点热水烫脚。” 赵明廷应酬亲戚一整天也乏了,想早点歇着。 慕和让月芙倒热水进来,月蓉在一旁铺床落帐子。 月芙伺候赵明廷脱靴烫脚,跟以往无二,不知道是不是赵明廷今晚喝多了,竟突然伸了手过来,摸了摸她的下颌。 月芙一惊,手上还沾着水,一下子站起来躲开。 “你躲什么,我能吃了你?” 月芙看了眼徐慕和与月蓉,她二人隔着小屏风,并没有看见赵明廷孟浪的行径。 但赵明廷打量她的眼神里却仍狎昵媟亵。 “春雨,你来伺候少爷,外头水还烧着,我忘了拎下来了。” 月芙找借口想躲开他,避免惹祸上身。 “春雨你去厨房看看水壶,今晚就你给我洗脚。” 赵明廷说着竟一把拉住月芙的手腕。 这回动静大了,惊动了徐慕和,她从里间出来,赵明廷方才慢悠悠的撒了手。 “你去把暖炉里的炭火换换,这里有我。” 徐慕和见月芙脸上带着羞恼神色,眼里含泪,便将她支走。 “娘子给我洗洗?” 徐慕和懒得理他,只当他是喝醉了耍酒疯,将干净的帕子扔给他。 “你洗得差不多了,擦干净。” 又唤了春雨进来把洗脚水倒了。 正屋吹了灯,徐慕和虽然背对着他,但赵明廷知道她也没有睡着,便问道:“月芙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做什么?” 赵明廷又说:“如今也没个利索的人伺候我,我瞧着月芙长得不错,还是你信得过的人,不如将她给了我做通房,过两年生了孩子再做姨娘。” “月芙是家生子,她母亲是我的乳母,自小我与她就是姐妹一般,她跟我说过将来不想做姨娘妾室,等她到了年纪就给她在外找个好人家,做正头夫妻,我答应过她的。” 赵明廷有点不满意这个回答,撇了下嘴,“如今处境不一样了,你去跟她讲讲得失利害,而且她如今也大了些,未必就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不用多问,她若是愿意,刚才就不会躲你躲地那么大反应。” 赵明廷突然坐了起来,徐慕和能感觉到他带着不悦,但仍背着他,不搭理。 “你想清楚了,我要月芙那是替你着想,左右我也是要纳妾的,月芙还能跟你做姐妹。” 徐慕和对赵明廷这威胁的口气并不理会,仍闭着眼幽幽的说:“你爱与谁两情相悦就纳谁进门,院子里也不是第一个了,但是月芙不行,她不愿意就不行。” “我还配不上你家丫鬟?” 徐慕和也坐起来,看着赵明廷那张愈发让她厌恶的脸。 “配不配得上我不管,我只知道月芙不愿意,就是不行。” 兴许是赵明廷觉得自己不占理,也许是他怕惊动黄夫人,气的一扭身,背对着徐慕和躺下,却也没离开往别的房里去。 这一夜过来,徐慕和本以为自己肯定的语气让赵明廷打消了觊觎月芙的念头,可她到底是低估了这个禽兽。 这是个连娘子嫁妆也要偷出去典卖,女儿的保命锁也拿出去当了的禽兽。 这天是初五,赵家的规矩要包饺子,有捏饺子就是捏小人嘴这个说法,生意人家最在意这些彩头。 所以徐慕和一大早就去黄夫人院子里一起张罗包饺子的事情。 她们虽是主子也要包几个饺子,权当捏小人的嘴。 慕和只带了月蓉去,一来是月蓉手脚要比月芙麻利,二来慕和怕赵明廷在那,给他踅摸月芙的机会。 但没想到越是怕事越惹祸。 月芙跟春雨在屋里闲来做针线,桌上还放着盛瓜子的笸箩,她两人边吃边聊,活儿也做得慢。 “哟,你二人好兴致。” 一见赵明廷踱步进来,月芙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镇定自若,跟春雨一齐给他见礼。 “少爷怎么没去太太院子里?” 赵明廷坐在两人正对位,眼光打量着月芙,见春雨过来倒茶问起,便答道:“少奶奶在内边忙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答非所问,是故意给月芙传递消息——徐慕和会很长时间不在。 赵明廷心里居然还妄想,月芙这样的丫鬟能有他这样的少爷要是天大的好事情,所以一定是徐慕和挡着,她未必不愿意。 “春雨,你去烧点开水,给我重新沏一壶茶。” 月芙想跟着春雨一起下去,却被赵明廷叫住。 “你留下,跟我说说话。” 春雨也一愣。 少爷要跟月芙单独说话?可她却不敢得罪赵明廷,但一步一回头,在关门前她看见月芙神色紧张的给了她一个眼神,似在求救。 “姑爷,我想起来姑娘吩咐我一件事,我这就去办,要不来不及了,姑爷稍坐。” 月芙要跑,赵明廷就是冲着她来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将人带到怀里搂紧了。 吓得月芙慌叫起来,却被赵明廷拿手捂了嘴。 “悄声些,大白天的也不怕人听见。” “你乖乖听了话,我跟你们姑娘将你讨来做姨娘。” 第一百零一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一) 月芙对他这个建议并不接受,反而死命的挣。 怎么也是个小姑娘,费尽力气也挣脱不了比她高一个头且更强壮的赵明廷。 反观赵明廷,不费丝毫力气的将箍在怀里的月芙往卧房里面拖,挨了床便将她拦腰提起来,一下扔到了床上。 “救命啊!” 月芙只叫出一声来。 赵明廷便拿了旁边小钵箩里的一个绣样子塞住了月芙的嘴,双手握住她乱蹬乱踹的脚踝。 月芙挣命的坐起来,手得了空便给赵明廷一个耳光,指甲在他颧骨处留了一个血痕。 被打了的赵明廷上来怒气,心里想‘这个小蹄子竟如此泼辣不配合。’ 哪个丫头到这个份上还不是乖乖服从了,她竟然还敢跟主子动起手来。 赵明廷怒气噌的一下被月芙这个耳光点了起来,伸手一拳,照着她的头猛打下去,将月芙打的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扑在床上。 趁她晕乎的工夫,赵明廷去解月芙的裙带子,将她鞋也扔了,想要强来。 可能是赵明廷放松了警惕,月芙过了被猛击的晕乎劲儿,挣扎着朝他下身蹬了一脚,疼的赵明廷瘫软地跪到了地上。 月芙趁着这个喘息忙起身,趔趄着往外跑。 一开门就迎面扑进了回来的徐慕和怀里。 “姑娘救我,救我啊姑娘!” 此时月芙被打了一拳,眼眶颧骨红肿一片,鬓发散乱不堪,而赵明廷正要追出来, 他衣衫凌乱,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混账竟然趁屋子里没人就对月芙用强的。 徐慕和赶紧将月芙护在身后,让月蓉扶着她。 “你想做什么!你也是个人,竟然白日里做出这样龌蹉的事情,还强迫妻婢。” 赵明廷强迫月芙不得,反而吃了大亏,疼的他一心想抓住这个小贱人报仇。 徐慕和又及时赶来,不仅拦住他的好事,还在丫鬟下人面前辱骂他,又是羞耻又是气愤,赵明廷竟然一脚踹在徐慕和的胯上,将她整个人踹得往后倒去。 幸好月芙和月蓉在她身后,主仆三人都被这一脚踹得都跌倒在地。 徐慕和则疼的脸色煞白,捂着自己的痛处一时说不出话来。 “姑娘!” 赵明廷神情像要杀人,月蓉怕他再伤害徐慕和,从身后扑出来挡在前面。 赵明廷踹了徐慕和之后也觉得下手重了,见她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关过劲儿来,便绕开她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白天院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儿,赵明廷还打了主仆两个,得了信儿的黄夫人赶紧叫了郎中来瞧。 徐慕和的身上被踹了好大一处青紫,甚至能看出半个脚印来。 疼得她昏昏沉沉,脸色愈发惨白,躺在床上半边身不敢动,而月芙伤处红肿变成青黑,布满半边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动起手来!” 郎中走了后黄夫人急的流起泪来。 这要是踹坏了,出了人命,陪嫁的丫鬟都看着,徐家告到官府去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太太,少爷想强迫我,我不从便挨了打,正巧少奶奶回房来撞见,少爷觉得羞臊,便拿少奶奶撒气!” 月芙和月蓉哭成一团。 黄夫人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徐慕和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黄夫人临走前朝莲婶使了个眼色,就是让她看好这屋子,别让丫头们出去乱喊乱叫,邻居亲戚们听了笑话。 月芙虽哭得厉害,可黄夫人跟莲婶的眼色她却是看得清楚。 屋里就剩主仆三人后,月芙小声问月蓉,“你们怎么回来的?” “是春雨来报的信儿,她虽是太太内边给的丫头,但却是桃红的姐姐,平素咱们对桃红好,她便偷偷跑来告诉我,说是姑爷要……”,月蓉神色一恨,“我就跟姑娘赶紧回来了。” “咱俩可怎么办啊?” 月蓉抽抽噎噎,“姑娘不会被踹出好歹来?” 月芙心想‘赵家是肯定要维护赵明廷的,哪怕是姑娘死了,他们也不会说责任在他们,可姑娘不能白白的受这气。’ “我去舅老爷家,如今这徽州城里咱们就这一个靠山了,日后就算是我和姑娘死了,也得有个人救你出火坑,也得有人替我们申冤。” 月蓉听罢,看了看外头已经黑的天,小声说:“那你怎么出去啊,门都锁了。” “门是出不去了,你没看见刚才太太给莲婶使眼色,那是叫看住咱们呢,怕姑爷打人的风声传出去,对赵家面子不好,我想办法翻墙出去,我知道过年时候换灯笼的梯子在哪儿搁着呢,我悄悄翻出去报信儿,再翻回来,若有人进来送药,你就说我受了伤去休息了。” “要不我去,你还带着伤。” 月芙摇头说:“我带伤才好呢,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万一舅老爷以为是夫妻拌嘴肯定不好管,但见我都被打成这个样子,就该知道姑娘被踹得多重了。” “你在这里一定要照顾好姑娘,免得姑爷再发起狂来。” 月芙交代完便麻利地偷着跑了。 月蓉向来是低头干活没主意的,月芙比她要聪明机灵,这会子也只能这么办,月蓉便听了她的计策。 徐慕和的舅父果然如月芙所料,一见她脸上的伤如此严重,吓得在家瘫坐了好一会儿。 怕出人命,佟家舅父甚至等不到第二天,连夜便往赵家来。 徐慕和嫁过来时,佟夫人可是有话托付给他的。 虽不能嘘寒问暖的照料,可也是一条命,若是稀里糊涂没了可不得了。 黄夫人寻思今天夫妻间动手是为了娘家陪嫁的丫头,传出去实在不光彩,好在慕和伤在身上看不见,能瞒下就瞒下。 可徐慕和舅父夜里上门,此事就瞒不住了,别的且不讲,赵老爷肯定是要知道。 “不过小夫妻吵架,长辈们就不要插手了。” 黄夫人和稀泥的劝道。 还不知道徐家人是怎么知道的,告诉莲婶要守好院子,办事越发不利,想着便瞪了眼莲婶。 “吵嘴就罢了,我看看姑娘受伤了没有。” 佟老爷板着脸执意要见人。 黄夫人愈发不好搪塞,只讪笑的看了眼不知内情的赵老爷却没得助力。 “夜深了,都睡下了,要不明日我叫……” “不必了,我都来了。” 佟老爷起身背手等着要去瞧徐慕和,心里暗算计‘赵家如此推脱,恐怕徐慕和果真如月芙来报信儿说的那样伤的不轻,没准还真的昏死过去。’ 赵老爷被瞒得死死的,这会儿见黄夫人推三阻四,越发心里没底。 人已经来了,不让见反而闹得更大,且赵老爷也叫不准是不是真有性命之忧。 赵老爷不敢再怠慢,赶紧引着佟家长辈一齐往徐慕和院子去。 第一百零四章 点点行行总凄凉(四) 徐慕欢这边日子过的虽险倒也顺,可徐慕和这边却是又险又不顺。 话说回赵明廷打了徐慕和后,过了半月有余,慕和虽然没有好利索,可也能起来走动了。 佟老爷跟翟夫人一齐往赵家来,并没有打算将打人的事情就此作罢。 “赵老爷呢?” 佟老爷见这么重要的事情,竟只有黄夫人出来见面,心里脸上都有些不高兴。 “这不是过了正月十五,老爷去外地的铺面查账了,临走前交代我要好好地处理这件事,若怠慢了亲家舅老爷,您可要多担待。” 赵家是商贾人家,佟老爷再不济也是读书人,还是个开私塾的书馆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气。 当日求亲徐慕和,也是赵老爷先去佟家拜见了多次。 所以佟老爷对这婚前婚后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很是不满意。 “担待就不必了,你家能把打人的事情说清楚,比什么款待都重要。” 徐慕和歪坐在椅子里,仍精神不太好。 为了安抚徐慕和,黄夫人这几日已经将孩子给抱了回去,再不敢多做要挟。 黄秀英如今只想将佟家安抚好,将这件事压下去。 “这……小夫妻之间的事情,何必太锱铢必较,和儿也养伤养的差不多,明廷也知错了,和和睦睦的继续过日子岂不好?” 对付黄夫人显然佟老爷是不行的,所以翟夫人使了个眼色给佟老爷,让他别再说话。 “过日子?日后再打人怎么办?这才嫁过来几个年头?竟然动了手,再过上几年,我家的孩子还有命吗?” 黄夫人被噎的讪笑了一下,看了眼徐慕和。 显然他们甥舅一条心,徐慕和根本没打算帮黄夫人对付自己人,只坐在那里由舅父舅母做主。 那可是来给她撑腰的,里外难道还分不清? “不会了不会了。” 黄夫人殷勤的与翟夫人说:“明廷你们也是知根知底,哪能总动手,这次是……喝醉了。” 若是把月芙的事情挑明,赵家更是没脸面,为了强占陪房丫头打了正妻,什么正经人家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以前那是没把姑娘嫁过来,以为知根知底。” 翟夫人冷着脸,“以为你们赵家还是往常的家风,如今嫁过来,挨了揍,才知道你们家儿子也未必是个好人。” 黄夫人被翟夫人的话羞得脸色难看,再加上徐慕和根本不帮她圆话,便冷冷的说:“那你说怎么赔礼才满意。” “写个保书。” 翟夫人一捋帕子,“签字画押,若日后我们姑娘再受了这样的委屈,到了衙门公堂之上,也能讨个公道。” “保书?” 黄夫人深思地摇了下头,“那怎么写啊,写下来倒成了把柄。” 翟夫人也冷笑,“怎么?想事情过了就不认账?合着你们赵家就会数嘴儿,说说就完了?” 黄夫人小伏低不成,就想拿捏佟家,毕竟徐慕和都是赵家的媳妇了,他一个做舅舅的还能怎样?外甥女领回去养着不成。 “保书是不能写的,日后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撕破脸面于两家都不好。” 翟夫人是看明白了,这赵家打了人连点子诚意都没有。 不过他们做长辈的终究只能面子上充充,日子还得徐慕和自己过。 徐慕和要是不舍得赵家,到时候佟家闹起来,还不知道外甥女怎么埋怨舅舅呢。 所以翟夫人想让徐慕和表态,问道:“大姐儿,我和黄夫人都说完了,你来决定怎么处置。” “保书一定要写。” 听了徐慕和如此笃定的话,连黄夫人都一震。 她本以为驯从的徐慕和肯定会劝翟夫人‘算了’。 没成想,她沉默着坐了半天竟憋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如果不写保书何以见得悔过之心,如果真心悔过还怕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有了这保书,就算明儿失手将我打死了,我的丫鬟娘家也能有个证据去公堂上替我讨个公道!让他赵明廷一命抵一命!” 徐慕和虽病弱,可语气坚定。 “慕和,你俩要是还想做夫妻,就不能什么事儿都辩驳清白。” 黄夫人几乎是咬着牙劝,更准确的说是威胁。 “没这保书,做不成夫妻。” 徐慕和毫不退让。 徐慕和的果决让翟夫人也没想到,帮腔说:“黄夫人你口口声声说小夫妻间不能锱铢必较,那你们就写个保书,在这里计较什么,还是只不许我们计较,你们赵家事事都要占上风。” 黄夫人觉得佟家这是在将她一军。 一时两相分庭,没有一个肯退让。 “你一个妇人,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生过两个孩子,和离了与你也没好处。” 黄夫人反将一军,故意话往难听了说。 “虽说你是书香门户的官宦小姐,谁不知道你家里怎么回事,再嫁一头未必有好下场。” 黄秀英是咬准徐慕和砸在了赵家手里,也不知道谁更害怕。 “我在这家里有什么好处?” 徐慕和完全不怕,她这次受伤,加上以往受的委屈统统叠加起来,让她变得无比勇敢。 “若不是舅父舅母给我撑腰,恐怕这次我死了也没人知道。” “保书就是为了我日后体面的活,只要赵家不欺负人,我又岂会破釜沉舟。” 黄夫人见对手没被将住,有些迟疑。 她甚至有点想说服赵明廷写一份保书,也未尝不可。 这就在这沉默的考量里,躲在屏风后听着的赵明廷气冲冲的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他直走向徐慕和,指着她的鼻子尖说:“要么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要么休书一封滚回家去,你离开赵家能吃饱饭,我赵明廷用手心煎鱼给你吃!” 佟老爷被赵明廷的无礼气的站起来要理论,徐慕和摆手示意舅父不要气坏身体,忙让月芙过去搀扶佟老爷坐下消消气,她对付得了赵明廷。 “休书?你凭什么休我?” 徐慕和直视赵明廷的眼睛,“你干的种种事情也配休我?” 这事赵家不占理,若真闹起来赵家也没好下场,所以黄夫人赶紧让莲婶拉赵明廷坐到一边去。 “要么写保书,签字画押,要么和离。” 徐慕和想的无比清楚,甚至两个孩子她都想清楚了。 “喜儿和可儿我会带回明州,你们家每天挂在嘴边的无非就是当日下聘的一千两,不过这钱也不是我徐家非要不可的,是你们家愿意给的,如今我也嫁过来三年两载,育下侍上无不用心,退还你家,就此和离。” “做梦,孩子还想带走。” 赵明廷又被气的直跳脚,黄夫人这回亲自过去按住他,免得又动起手来,佟家长辈还在这里。 第一百零五章 冥冥归去(一) “孩子可是赵家的,要和离你自己走,别带着孩子。” 看徐慕和还挂念女儿,黄夫人觉得自己有了翻局的把柄,气焰又嚣张起来。 把钱全还他赵家,就是为了要孩子,徐慕和岂肯丢下孩子自己走。 “要么把两个孩子给我,要么我就把赵明廷的事儿抖出去,你赵家反正要的是儿子,对这两个女儿向来不管不问,用上了就来看一眼,用不上还不如个猫儿狗儿的,是愿意撕破脸皮,还是要和离?” 黄夫人当然要脸面,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的脸面。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僵持着,黄夫人有意装头晕。 莲婶会意,赶紧大惊小怪的带着丫头婆子过去。 “既然太太身体不适,那就歇息两日再说。” 徐慕和不爱看她们演戏,由月蓉搀扶着勉强起身。 她知道黄夫人没有晕,便冷声说:“我等着太太的准信儿。” …… 接连几日朔州天气好,安王派了俞珩和李翀带骑兵暗中巡查,避免管辖范围内有敌方细作埋伏。 俞珩离家几日再回来便十分想念孩子。 这时不同前段日子,毕竟是亲生的,又心肝肉似的疼爱宝贝起来。 家里今天煮了红枣麦茶,徐慕欢让月蔷倒了一杯给俞珩暖暖身子。 “上元节滚了元宵,我让眉生冻起来一些,你饿不饿?煮一碗来吃点?” “也行,这几日我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俞珩撑着头半卧在床上,低头去逗弄喂完奶的阿元。 他用食指点了点阿元的鼻子尖儿,小丫头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还伸出两只白胖的手要去抓俞珩手指。 “小二怎么还没喝完奶?” 一听他喊这个难听的名字,徐慕欢隔着被子蹬了他一脚。 “多难听啊,不许叫。” “难听吗?闺女,你说弟弟的名字难听吗?” 俞珩用手指在阿元的脖子窝儿逗了下,可能是痒也可能是好玩,阿元被他逗得大笑起来,边笑边欢快的蹬着四肢,腿包在襁褓里,双手挥动着在俞珩脸上抓了两把,还抓中了俞珩的鼻子。 “郎君,娘子,二哥儿也喂好奶了。” 乳母抱进来把小二给了俞珩,他把孩子竖起来伏在自己肩膀上顺奶嗝儿。 阿元已经打了嗝儿,就该睡觉了。 乳母抱着阿元在一边坐着哄,阿元却怎么都不肯睡,看着徐慕欢的方向,咿咿呀呀的要妈妈。 不顺她心思带她过去,她就哼哼唧唧的要哭闹起来。 “我来。” 徐慕欢刚伸手,阿元就要妈妈挣得更厉害,着急的踢了乳母好几脚。 “这大姐儿真是有劲儿,一身的奶膘,这要是个哥儿。绝对是练武的好材料。” 徐慕欢接过她,阿元就老实下来。 她一双水灵灵、滴溜溜的大眼睛在慕欢轻声的哼歌里慢缓缓地闭上,睡着了。 乳母怕小二打嗝儿冒奶泡弄脏了俞珩的衣服,便拿了干净的帕子垫在小二的下颌底下。 刚垫好,小二就给面子的把奶嗝打了出来,流了一帕子,他自己还高兴的笑了两声。 “真能耐啊。” 俞珩稀罕的抱在怀里亲了小二的手好几下,才舍得把他给乳母抱去哄睡觉。 两个孩子喝了夜奶又抱走睡了,眉生煮好元宵端进来,还备了两样小咸菜,徐慕欢也陪着吃了两个。 “能吃出来是什么馅儿的吗?” 慕欢托腮看俞珩盘腿坐在睡榻上吃得香,自从慕欢坐月子他就不在床上挤着睡。 本来打算挪到书房去,慕欢又怕他冷,便想在前院收拾间屋子出来。 俞珩非说在这屋里放个榻是一样的,挨过月子就完了。 俞珩就爱吃甜的,软粘类似元宵之类的东西,尤爱掺了糯米的糕。 “这是杏子还是李子?” “李子果脯,咱家院子里的李子树真是结了许多果子,没吃完的李子腌上制成果脯,还是没吃完,做元宵时侯我就说把李子脯当成馅儿,蛮好吃的。” “你说的腊肉馅儿,我滚了几个,煮完尝尝,难吃死了,就没做。” 这软粘的东西夜里也不好多吃,吃多了不消化,所以俞珩也没都吃完就让眉生收拾下去了。 他这个人是最有分寸的,哪怕是最喜欢的东西也极为克制。 “沏碗普洱茶来,喝完坐会子再睡。” 俞珩等茶来,侧身倚在榻上,正好斜对着徐慕欢,看她气色越发的好。 “我是不是胖了?” 慕欢伸手摸了摸脸,有点羞涩的问。 “一天吃好几顿,还参茶红枣的补着。” “我看着正好。” 俞珩笑的眼睛都眯起来,“来了朔州你都劳累瘦了,这会儿正像我刚遇到你时候。” 眉生端了茶消食的茶进来,看他二人都不太困,留了里头两盏烛让他俩说话,就退下了。 “这次出去可遇到什么危险?一行人有受伤或走丢的吗?” “还算顺利。” 俞珩喝了两口茶,跟她闲聊道:“就是雪夜帐篷里真冷,点了暖炉都睡不着,还有的士兵脚都冻伤了。” “是他们的靴子太薄了吗?” 因为薄棉衣的事情,徐慕欢担忧那发的袜子鞋质量也不好。 “天太冷了,身体又不耐寒。” 俞珩已喝下去半盏茶。 “那你呢,也冻伤了吗?” 俞珩得意的脱靴脱袜给慕欢看自己完好的脚。 “我没事儿,你给我做的厚袜子可管用了,火一烤就暖烘烘的。” 听他这么一说慕欢就放心了。 “我和眉生做了好多双,我看你也穿不完,不如拿去几双分给那些个怕冷的人,别冻坏了他们。” 徐慕欢打了个哈欠说:“我常听人说生了冻疮若严重,还有走不了路的呢。” “好,明日找出来,下次一起巡查时,看谁愿意要就送给他。” 俞珩大概也是累了,喝完茶聊着天,沾枕后没会子就睡着了。 慕欢侧卧着,还看他的睡颜。 看他隆起的直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白皙的肌肤,就这样看着他,慕欢觉得心里的思念都泛滥的无法收拾,便蹑手蹑脚的下床过去,跟他挤在一个睡榻上。 俞珩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怀里多了个人,还抱着他的腰往怀里拱,鼻端是慕欢常用线香的气息,极为谙熟。 他便没睁开眼,微笑着,用被子裹紧了她。 两人抱在一起昏天暗地的睡了过去。 其实俞珩也很想念慕欢。 聊天时远远的看着就想过去抱抱她,但她还在月子里,身体可能会不舒服,所以就没敢动,这会儿慕欢主动来抱着自己,心下十分如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阑风静又一年(二) 马公子起身,从袖中拿出一份账单和欠条,拿给徐慕和看。 “娘子,这是那人欠我家的账,我跟外头人说让他们拿了去追欠款,要来了就全还他们,我一分都不留,但他们没一个人肯,如果娘子想收下,就拿去。” 徐慕和也有一丝犹豫,落款处竟是西川,这天高路远的,车马钱也不少。 在这犹豫中,徐慕和心里似人神交战,最后她一咬牙竟让月芙接了过来。 回来的路上,月芙问道:“姑娘,自古以来要账就是最难的事情,何况还是笔死账,您干嘛要接下?” 徐慕和拿着那欠条细细的看。 “你看这付账的店铺地址在西川,咱们也算是有认识的人,虽然学政不是什么大官,也是衙门里的人呀,而且安和镖局一直有往西川去的镖队,给城里的云霓绸缎行押送货物,咱们随着镖局出行也花不了多少钱。” “万一要着了,那可是十两银子呢。” 徐慕和将欠条收在怀里。 归家后,佟夫人听说徐慕和打算去西川要账愣了好半天没说话,只呆愣愣的看着女儿。 反倒是徐慕和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把打算给佟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母亲,您觉得不妥当?” 不妥当是真。 就算徐慕和是个嫁过人的娘子,也不至于抛头露面的,别人知道了指不定说什么闲话。 但徐慕和一直温温和和的,从没自己拿过什么主意,这次竟然下了这么大一个决心。 佟夫人心想她自有她的道理。 “你可下定主意要去?” 佟夫人劝道:“虽跟着镖局,但风里来雨里去,你从小没受过苦,去了也未必能要来钱,十两银子要不就算了。” “我想去。” 徐慕和再次笃定的说:“不只是这十两银子,我还想去见见世面。” 徐慕和这是第一次生出想做生意的念头来。 “我们辛苦的拿东西出去换钱,时有那些奸商故意挑挑拣拣,压低价格,因为他们知道,门里的娘子们做完这些东西,不论贵贱都得卖给他们,所以傲气得很,如果我们能自己开一间铺面,客人想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就不用瞧中间人的嘴脸了。” “你这是打算做小买卖?” 徐慕和知道母亲是诗书人家,未必会同意。 但她也得糊口,不能一味靠母亲典卖嫁妆,她还得养两个女儿。 “和儿,先不说其他的,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你看街面上那些店铺,哪个不是起早贪黑的。” “母亲,我如今的出路只有两个。” 徐慕和想的透彻。 “一个是再嫁一头,抛下这两个孩子给您养,终究逃不过靠男人吃饭的日子,若是二嫁,更少不了看夫家脸色,要么就是我自己活,可我怎么养活自己呢?” “我知道咱们家原本是诗书之家,去做小买卖那是往下流走,平日拿针线出去换钱都得偷偷摸摸的,但已然如此,倒不如不看世俗眼光,凭着辛勤劳动糊口过活有什么好丢人的,总比靠男人吃饭,为了活命一头一头的嫁人更尊重些。” “你想去就去。” 佟夫人听她这番话也明白她是悟出了别的道。 “家里也放心,我会照顾好喜儿可儿,只是你切切不要累着自己。” “放心母亲,我也有顾及,见是西川才打算去的,毕竟第一次出门,有熟识靠得住的人也便宜。” “母亲我也要去。” 慕礼听她二人定下来后忙插话。 “你别去了,一个小姑娘,还未出阁,跟着我浑跑什么。” 徐慕礼挨着姐姐坐了,说道:“我得跟你去,路上好有照拂,你看我从徽州回来,留你一个人在那就吃了亏,这次我可不能再让你一个人走。” 徐慕和听了觉得她这话稚嫩,倒也显得情深,摩挲三妹的背劝,“别去了,你好好在家呆着,没听说有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四处乱跑的。” …… 徐慕和要去西川的事情佟夫人还是差人去知会了秦夫人一声。 肖老爷跟子女赌气,她这个做娘的哪里忍得下狠心来。 徐慕和去西川,她有书信、东西要捎带去,也比旁人要可靠。 得了消息的秦夫人赶紧上门来。 她思子心切,免不了要托徐慕和带许多东西。 “这是书信。” 秦夫人把厚厚一沓用蜡油封了的信交给徐慕和。 “还有这几件衣服,我听说那里潮湿偏僻,生病了万一寻不到郎中,这几贴膏药和药方子是我找郎中开的,一并捎去。” “对了,这有一包五十两的银子,是我的私房钱,捎给他,让他置办些家业娶个娘子,好好过日子。” 秦夫人说着哭了起来。 “上次我听回来的小厮说,内个地方穷乡僻壤,民风不化,连房子都是前朝盖的,窗户一碰就掉,我的儿在那指不定受多少苦。” “我让他父亲找找人花些钱把儿子调离内个地方,他说什么也不肯,还说已经得罪高家,高家吏部有人,使多少钱也办不成。” 徐慕和赶紧安抚秦夫人,让月芙把东西都接了下来收好。 “夫人放心,我一定都带到。” …… 徐慕和收拾好行囊,换上出门穿的幂篱装束,另将秦夫人托付的东西装了箱交给镖局押运。 自己带着丫鬟月芙和刘妈坐上马车随在镖局队伍的后头。 “徐娘子要去西川哪里?” 出发后,镖头崔护调转马头往队伍后头巡视一圈。 他这人生的高大威猛,黑面膛,圆中有方的面孔,阔鼻深目,腰间还别着一把环首刀。 “西川的细水县,崔镖头可去过?” 月芙将车帘卷起系好,降下纱窗,方便两人说话。 “那可是个小地方,西川只镇上有了私人设的纺织作坊后才繁华起来,至于周边的县村都很偏僻,去那里可是有亲戚要投靠?” “是,我有桩私事要办,正巧一个亲戚在那里做学政。” “我们只到镇上云霓绸缎行的铺面,往细水县去还有些路程,娘子可要筹谋好,你一个女人家随行也没个私人护卫,不安全。” “这可怎么是好,我那亲戚平时衙门里忙,腾不出手来接我,如果多出些钱可有兄弟愿意护送我去一趟细水?” 崔镖头想了想说:“我去问问,若有人愿意,再转告徐娘子。” 崔护策马往前去了,月芙放下车帘,小声在慕和耳边说:“姑娘,我怎么惴惴不安的,他不会谋害我们。” 刘妈听着月芙的话笑起来,到底是个没出过门的小丫头。 “镖局都是在官府备了案的,且每次走镖不管是货、人还是钱都要出镖书为凭证,就连他手里那柄刀得在官府记录在案,若是出了闪失还不去告镖局?放着赚钱的营生不做,谁好好地害客人,去当贼毁自己前程。” 月芙摸了摸鼻子憨笑一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在县衙内协助县令老爷断狱查案的孟大人特地翻了几年来西川各县的户籍册,发现欠账的这个胡平与王戴望有些关系。” 王戴望?徐慕和突然想起来了,内个胡平原来的东家不就姓王。 “两人有亲戚?” “王戴望与王戴德是一个父亲生的兄弟,这个王戴望将自己的妻侄介绍到本家嫡出兄弟那里学徒,在王戴德的当铺行做了两年,后来因手脚不干净被撵到王家的庄子上当个小管事。” “可能是受不了苦,胡平在庄子上待了一两载后想让王戴望去要回徒工的身契,然后出去经商。” “既是如此,王家若有心袒护,拒不告诉胡平的下落,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徐慕和有些失落。 “转机就出现在王戴德身上。” 肖彦松面露喜色,“他当初赌气,觉得胡平偷换当铺东西让王家铺面吃了亏,所以拒不给胡平的徒工身契。” “也就是说胡平还是王家的徒工,如果他在外招摇撞骗,王家仍旧是要负责任的。” 肖彦松点了下头,“要么王家把胡平找出来对峙,让他承认这笔欠款是行骗所致,与王家无关,要么替胡平还了这笔钱。” 徐慕和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虽然接下来还有难办的事,可至少向前迈了一步,有了解决的办法。 “怪不得之前找到王家他们的态度那样过激,原来是这个关系,王老爷这会子肯定肠子都要毁断了。” 徐慕和又有一点担心。 问道:“之前我听马家来要过账的人说过,王家跟县衙里的人似乎有交情,恐有所包庇,我们若是写了诉状递上去,也未必有人理。” “放心”,肖彦松胸有成竹的喝了口茶,“那是之前马家的人没认准人,若是把状纸送到孟青天手里,早就水落石出了。” “孟青天可是你口中说的孟大人?” 肖彦松点了点头。 “就是他,我将这桩带了人命的冤情给他一讲,孟大人连夜查理,不过两天就有了眉目。” “那下一步我们是先去找王家谈,还是直接写诉状为好?” 徐慕和颇为谨慎的问道。 她是外来人,不想因为这件案子闹起太大的轰动,而且也怕对肖彦松不利。 “你可以先去找王家,让王家揪出胡平还债,如果胡平不肯还债再递诉状到县衙给孟九详,向他申冤。” 说到这,慕和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这县衙难道不是县令大人说的算?为何又出了一个孟大人坐堂?” “徐娘子有所不知”,肖彦松叹着气摇了摇头。 “孟九详原是主簿,原来主刑狱的典史县尉年岁大了,谁料还没来得及乞骸骨就死在了任上,朝廷缺官又迟迟派不来人,县令便奏请知府,令孟九详兼县尉。” “县令年高,精力有限,也已奏请告老,只等吏部批下来就走,故不太管事,一应大小事情都由孟九详代理。” “至于与王家有来往的那人,就是本县的巡检。” 四九插嘴道:“哪个穷乡僻壤不缺官,咱们公子除了任学政教谕还代着县丞呢。” 徐慕和听主仆俩这么一说,心里倒也了然肖家当初想与汪、高两家结亲的迫切。 朝廷向来仅先放缺,优先到外地做官,哪怕是中了进士头几名,留任京中也极难。 从古至今有几个天纵英才能得陛下青眼,还不是要依靠在吏部有脸面,能说的上话,才有希望外放到宜人的好地方去。 剩下的,都派到这民风不化之地。 甚至还不够,都得一人挑起两三付担子。 怪不得总听闻有些个新上任的进士老爷,不过在任一两载,还等不到考绩调任就客死他乡了。 大抵都在这些个不毛之地适应不了,英年早逝罢。 …… 事情既有了眉目,肖彦松连夜给徐慕和写了一纸诉状,让她去王家时带着,也能给对方一个震慑。 故第二日,徐慕和乘着马车直接往王家去。 “你找谁?” 门子在门口堵着徐慕和一行人问道。 “我是王戴望老爷介绍来拜见你家老爷的。” 提起二老爷的名字,那门子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往里头回禀了,没会子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像是管家的人。 “这位娘子是二老爷介绍来的?怎么二老爷从未提起过此事?” 管家仍将徐慕和一行人堵在门口未让进去。 “王戴望老爷说了,只有亲自见了王老爷才能谈一谈徒工胡平的事情,还望管家通禀。” 一听又是胡平的事情,那管家脸色一黑,想要闭门谢客。 却被周凡用手顶住门,没关成。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平明白日竟想私闯人家不成?小心我们去告官!” 管家吓唬周凡,用手指点了一圈外头的人。 月芙从袖管里拿出一封卷起来的诉状。 徐慕和和声细气的说:“我这里已拟好一份诉状,如果今日王老爷还是闭门不见,那我就要把这纸诉状送到县衙孟大人,孟青天那里,我想一定会有一个决断。” 管家听罢一丝犹豫,觉得这次来的人不再是愣头青,恐不能随便打发就走。 他们连告状要去县衙找典史孟九详而不是县太爷都一清二楚,恐怕背后水很深。 故管家态度有了回旋余地,说道:“你们且等等,我要先去回禀老爷。” 王戴德终于露了面,请徐慕和一行人到正厅看茶说话。 只是这王老爷因为胡平的官司面堂发黑,脸色难看。 他揣着手坐在上首,冷言冷语说:“我跟马家的人已经说明白了,钱是胡平欠下的,要账就去找他要。” “王老爷,您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了,这个胡平在王家铺面庄子上没做过什么好事,您反而倒愿意咬死不供出他来。” 王戴德一听,这娘子是知道胡平跟他家的过往,被塞了嘴。 “你既是知道他的过往,就更不该来找我要钱。” “钱是胡平欠下的,我们要找的也是胡平,现在我有两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看王老爷要选哪个。” 徐慕和泰然地说道:“一则,胡平若真的逃了,他还有家小,田宅,还有包庇他的姑姑,姑父可以代为还钱。” “二则,如果连这点子忙都帮不了,那我们只能诉状递到县衙去,彻查出来胡平是顶着王家徒工的身份四处招摇撞骗,那您可就真的把锅全顶了。” 王老爷突然显得很激动,拍了拍桌子。 “几百两银子,你们就去收人家田地房子,这不是绝人家么。” “绝人家?”月芙突然冷了脸色。 “那因为被骗,吊死了的马掌柜怎么算?逼死人家就不是绝人家了?” “这这……” 王老爷还不知道马家有人上吊的事情,惊慌的看着徐慕和。 “此事当真?” 徐慕和将欠条拍在桌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里共婵娟 李老爷年纪也不小了,李继嗣再不锻炼着往西域和身毒去,他以后怎么有能力接过李家的重任呢。 没些本事,那些随着李老爷走南闯北行商的长辈也不会服他。 这次李家除了请了两家极有经验的镖局护送,还带了不少家丁护卫,想必不会出岔子。 月芙已经睡沉,而徐慕和却是彻底睡不着了。 她枕着手,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暗暗地祝祷般‘希望李继嗣这一趟能够顺顺利利。’ 去西域贩丝绸前李继嗣来过一趟和兴源,内天傍晚周凡正在上门板。 因是店里月末结账发工钱的日子,故关店早一些。 而且每到放工钱的日子刘妈妈都会准备一桌子好菜,忙了一个月好让大家歇歇,这是和兴源的惯例。 “少东家来啦,快请进。” 徐慕和还在柜上算账,拨着算盘珠子手速极快。 佟家的姑娘从读书起就开始习闺学。 从算术看账到女红持家再到庄务,桩桩件件每一样都由母亲或者家里的长辈教授。 徐家姊妹里慕和的算盘打得不算最好的,还要数徐慕欢的手最快。 周凡上了一半的门板也撂下,忙给李继嗣倒茶,见礼。 “我们少爷要往西域去,过凉州去走趟生意,来跟徐娘子辞行。” 李贵与周凡在旁边小声嘀咕。 慕和本不想打断这算到一半的账目,故李继嗣进来她也没抬头,听李贵这么一说,忙住了手,抬头看去。 “内边怪危险的,你怎么想起来自己去?” 李继嗣正神色如常地喝茶。 “我也不小了,也该历练历练。” 李继嗣小徐慕和四岁,算算今年也十八九了,他父亲想必也考虑把手里的生意慢慢的传给儿子。 家业大的人家跟皇帝选太子一样,要从小开始培养。 太子大了还得学着监国呢。 他们这些注定要继承家业的人,也要具备一定的能力,不然难以服众。 “那你得去多久?” 徐慕和微微颔首,开始心不在焉的扒拉算盘珠子,账早就乱了,她圆圆的杏目时不时地抬起来瞟他一眼。 她难得有小女儿举动,李继嗣看在眼里心里喜欢,笑着说:“多则一年半,少则一年。” “你可得小心些。” 徐慕和合了账本,有些期期艾艾的。 “我知道金玉商号用的镖局都是极有经验的,但还是得小心。” “姑娘,开饭了。” 这会子月芙从后院过来叫徐慕和与周凡二人吃饭,她还不知道李继嗣带着小厮过来。 “李少爷也在呀。” 她忙笑着福了福身子。 徐慕和拿着算盘晃了两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来,塞进柜台下。 “你用饭了吗?不嫌弃的话也来吃杯酒,算是给你饯行。” 李继嗣笑的眼睛弯弯的,摸了下自己的肚腹。 “我正好没吃饭呢。” 月芙听罢忙往后头去,吩咐月棠加椅子。 “加什么椅子啊,还不快去让刘妈给娘子个李少爷单独备一桌酒席在隔壁院子里。” 周凡极有眼力见儿的拉住月棠嘱咐。 月棠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月芙看了眼周凡,笑了下与月棠说:“听他的,单独备酒席。” 徐慕和喜欢跟和兴源的人一起挤着热闹,但人家李少爷是客人,自然要雅座。 李继嗣不是第一次在和兴源吃饭,内天是他来验收定制的屏风五架,正赶上了饭点,就在店里对付了一口。 但是今天,徐慕和却觉得他倒是像故意来吃饭的。 “多亏今天赶上我家发工钱,厨房多做了几样菜色,不然又要被你嫌弃了。” 上次内顿中饭,李继嗣就抱怨说刘妈妈做菜一般。 徐慕和反说他的胃口都被山珍海味养刁了。 刘妈妈做饭人人都说好吃,就他不是嫌弃太油就是太腻,徐慕和还故意塞给他一碟子醋泡的花生豆,说这道菜不油也不腻。 “我听说你最近在张罗买织机?” 他端着碗扒了口饭,吃的仿佛家常,一点不像客中那般拘谨。 “和兴源要换生意做了?” 徐慕和正用公筷给他弄菜,听罢笑了下,忙用帕子掩了下嘴,李继嗣仍看见她那莹白如贝的齿。 “我要拿去细水县,教那里的女孩子们女红用,等她们成手了就有织行肯要她们了。” 今天的主菜是松鼠鱼,徐慕和剔了些肉下来给他。 “到时候李少爷可要多多照顾细水县的女孩子们,多录用她们,让她们也有条活路可以走。” 李继嗣极享受的吃着慕和给他的鱼肉。 不无打趣的说:“你这还没赚多少钱呢,就开始行善了。” “我晓得,你铁定是要笑话我的。” 徐慕和这句话说的带明州乡音。 也许是因为这氛围极家常,又没什么束缚,故她不设防。 “我不是笑话你。” 李继嗣忽觉得自己与她愈发亲近,虽然他与徐慕和此刻各用一张小桌用饭,中间还隔着过道,站着个冷面的刘妈妈伺候着。 “这样,我家里不少用旧了换掉的织机,你少花点银子买去,还能用。” 徐慕和听罢喜上眉梢。 “你这可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正愁银子不够用。” “我不说,你也不来求我。” 李继嗣吃下一碗饭,用帕子擦了嘴笑着说。 “我哪里知道谁肯帮我。” 徐慕和看他吃差不多了,示意刘妈盛碗鲜鱼汤来给他。 李继嗣嫌天热,只喝了两勺就放下了。 而且他本来不爱吃鱼,要不是徐慕和亲手把那刺挑净了,剔了鱼肉下来,他也不肯吃。 “这话说的人寒心。” 也许是因为李继嗣帮了细水县学堂这个大忙,徐慕和心里欢喜,今日她格外的活泼,话都比往日多一些。 “那我可不能多说了。” “省的一会子你恼了我,再不答应把旧的织机低价卖给我,说不定日后都不肯来了。” 徐慕和吃饭慢,方才又忙活给他剔肉,故这会子还没吃完。 李继嗣看她慢条斯理的喝汤,眼神凝凝的。 “放心,我就算恼你,也不会不理你。” 这话说的有些暧昧,连刘妈都觉得有些不妥,斜眼瞟了下徐慕和。 徐慕和脸颊绯红,借口喝热汤热的,忙拿起一旁的扇子打起来。 “等你从西域回来,我再同肖大人一齐好好地设宴款待你,谢你细水县学堂一事。” 徐慕和故意把私情往公事上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读书耕织忙(一) “你跟肖大人什么关系?” 李继嗣接了刘妈奉来的茶问了句。 他心里一直在意这层关系。 “两家世交的情分。” 徐慕和被他问得差点哑口。 “我听说他尚未婚配,徐娘子就没动过心想与他成姻缘?” 李继嗣忍不了李贵打听来打听去没个准信儿,故今天趁着这个机锋赶紧问清楚。 如果徐慕和跟内个肖大人是郎情妾意,他也赶紧斩断情丝,别在这里单相思,做什么三天两头往人家店里来献殷勤。 李继嗣自己都不喜欢这腻腻歪歪的路数。 “你不要乱说。” 徐慕和脸都急的白了,沉了沉气,又道:“李少爷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带着孩子的和离过的女子,门前是非多,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我跟肖大人就只是世交的情分,哪来什么私情。” 李继嗣见她气着辩解,心里反倒高兴地开花般。 他将那不爱喝的半碗鱼汤一干而尽,极兴奋地说:“徐娘子,我到西域去去就回,路上绝不耽搁,我一定听你的话照顾好我自己,等回来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徐慕和怎么觉得这人疯了,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什么。 然后这个疯人,说完这一车的话就带着小厮就走了。 徐慕和与刘妈面面相觑觉得怪异。 “姑娘,这李少爷莫不是对你生了男女之情?” 刘妈是更事的人,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妈妈别乱说,他比我小好几岁,而且还是个未婚配的少爷,不懂事人又热情,应该不是有那些想法。” 徐慕和仿佛也在说服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与李继嗣有什么姻缘。 刘妈不敢挑拨起徐慕和徒生再嫁的烦恼,也就不再多嘴。 男女姻缘从来都是顺应天意,人为或外力促成分开都注定不长久。 …… 细水县女学的学堂安置好后,就该想办法招揽学生来了。 徐慕礼从肖彦松那吸取的经验就是——不要上赶着去拉,不然人家会把好事当坏事。 故徐慕礼坐在学堂窗前的织机前,一边念着木兰辞一边纺织。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织机起落发出一声声响来,很快就吸引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他们都伏在学堂外的窗台上,露出小小的脑袋看着徐慕礼,一边笑一边交头接耳。 有些年纪很小的要踮起脚,才能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 “你们不想进来学纺织吗?” 徐慕礼挽起窗纱对着那群孩子问。 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子跑过来,问这个陌生的姐姐道:“要多少钱才能学?能用桑叶换吗?” “不用钱就能学。” 徐慕礼复又坐回去,继续纺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那女孩子背上背着一个装满桑叶地竹编的背篓,听完徐慕礼说学,眼睛瞪得大大的,回头朝着身后的孩子一挥手,大声喊道:“姐姐说不要钱。” 接下来,一群孩子蜂拥着挤进学堂,在那几架昨天刚安置好的织机前挤来挤去却都没有靠近。 最前头一个年纪大的,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下。 “你们两个人一组,坐下来跟先生一起学纺织。” 徐慕礼又指着旁边两个绣架说:“有没有想学刺绣的?也一样,都不要钱的。” “阿牛,你背着筐回家,跟爹娘说我在学堂学纺织刺绣,先不回去了。” 一个占着位置的女孩子把装满桑叶的筐给弟弟背上,赶他回家去报信儿。 徐慕礼示意先生可以开始教授。 她也坐在绣架旁边,开始教另两个小姑娘认识刺绣用的针线。 “我想很快整个细水县就能传遍学堂里不要钱就教授女红的消息了。” 肖彦松与徐慕和隔窗见学堂里已经开始授课,两人站在学堂外的院子里说话。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肖彦松不禁感慨。 以前他总是劝人把孩子送来读圣贤书,却忘了,圣贤书也是教导人要先食果腹,衣蔽体后再去学习。 从前他是读书读傻了,才会这一点都没想到。 “徐娘子此番为了细水县女学行的善事,我先代这些孩子们替你作揖了。” 徐慕和哪里能经受得起他这一拜,赶紧还礼。 …… 学堂开始教授女红的消息根本没等到第二天。 就在当天晚上,细水县县衙就挤满了来询问的家长。 肖彦松登录名单,孟九详维持秩序让他们不要挤。 他们还要回答这些家长接连不断地各种问题。 “你们都放心,只要报上名字的都可以来学习。” 孟九详热的直抹脖子上的汗。 “确认不要钱,我听说镇上的女红师傅学费收的可贵了,怎么能来教呢,我们可没钱拿学费。” 一个家长挤在最前头却还是担心管她要钱。 “请先生的钱由学堂出。” “那用织机是不是也不要钱,别学个两三天之后又管我们要钱!” “都不要钱都不要!” 孟九详有些不耐烦的吼了句,不要钱这句话他都说了好多遍了。 “为什么不要男娃?” 孟九详一愣,回答道:“因为这是女学,传授的是女红技艺,你让男娃都来,妮儿们更是要被家里买来卖去了。” “那男娃们怎么办?” 肖彦松头也不抬的说:“送去原来的学堂,那里教授稼穑之术。” 巡检抱着刀插嘴道:“男耕女织懂不懂?男的学耕种,女的学纺织,现在收的是妮儿。” “还有!” 孟九详打断了众人嘈杂。 “学堂不止教授纺织,还预备了其他课程,如果不接受,我们就要考虑是否录用。” 这些家长听到孩子说真的有织机摆在学堂里,哪里还管什么其他课程,仍争先恐后的报名。 若不是巡检带着刀帮忙维持秩序,恐怕孟九详都要被他们挤到县衙外去了。 孟九详与肖彦松接连几日加班加时,已经为学堂编制了一套完整的课程。 每天早上先晨读一个时辰,教新招来的女学生们识字。 以耕种的农书为主,目的是要将稼穑耕种之法传授下去。 这些稼穑之术她们记熟了会背了,即使家里父兄没上过学,也可以传授一二,有助于耕种。 然后再趁着上午阳光好,教这些孩子刺绣的工法,以及简单的工笔画。 中午午休后按制度轮值,任务是将学堂房前屋后的地都种上。 既可以考察她们是否理解了所学的稼穑之术,也可以将这部分地产所得换钱,来补贴学堂的部分费用。 最后才开始教授纺织的工法。 而且效仿科举的考试制度,肖彦松和孟九详还规定每学期期末,会给学堂里的女学生们安排考试。 只要是考试优异者,就可以由县衙的差役带着去镇上参选纺织行、绣坊的择选。 一旦被选中,录用为徒工,她们就有机会成为绣娘、织娘,从此赚钱养活自己,不再是家中的累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月明林下美人来 “徐小娘子?” 慕礼回神看了眼刘娘子,稍瞬目光又眺望到肖彦松身上。 “我们过去”,半晌徐慕礼说道。 “会把你的绣花鞋弄脏的。” 听罢,徐慕礼脱掉了自己的鞋,扔在了刘娘子的车上,挽起自己的裤管,露出她雪白如藕的小腿来,又将裙角掖在自己的腰带里。 “现在可以了,我们去。” 刘媛本以为她是个矜贵的人,没想到如此率性可爱。 “在这里读齐民要术真是好不辜负高阳贾太守。” 肖彦松看的聚精会神,直到她们走近了才发觉。 一挪开书便看见徐慕礼正弯腰,微笑着的脸,原来她正在看书名。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 肖彦松这会儿像个大姑娘,紧张地手里卷着那本书,竟有些羞怯起来。 四九也睡醒了,迷迷糊糊的坐起来。 “呀,还剩这么多稻子呢,看来鸟雀们也有灵性,体谅肖郎君繁忙公务没都啄干净。” 这个诙谐的徐小娘子,刘媛掩嘴笑起来。 “讨一杯茶吃。” 前些日子挎在驴脖子上的内个筐如今放在手边,里面有茶壶和茶碗。 肖彦松不是不想给,实在是这粗茶有点拿不出手。 徐慕礼看透了他的心思,幽幽的念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又拿起筐里的那本书,“可以论稼穑之要术,言躬耕织之苦辛,子都得云‘何陋之有’呀。” 真是个能言善辩,诙谐可爱的小娘子。 肖彦松笑着给两位娘子各倒了碗粗茶。 “细水县的官员还给分田吗?” 肖彦松摇了下头,答道:“大家都忙于养蚕缫丝赚钱,不事农耕,不知稼穑之术,我便租了这块地,以身作则。” 很多人都说肖彦松这个做法迂。 还背地里笑话他,考取功名做了官还要学农夫苦力,下田去劳作,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子路一篇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肖郎君以身作则,是君子行径。” 她说自己是君子。 肖彦松看着眼前这个总喜欢笑地徐小娘子,心里甚慰,终于有个人懂他了。 …… “你说什么?你看上肖彦松了?” 徐慕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揪了揪耳廓表示怀疑。 “怎么啦?他不好吗?” 徐慕礼见姐姐如此大的反应,声音怯弱的问了句。 “不是不好。” 徐慕和心里乱的在地中间转来转去,对于妹妹突如其来的感情问题不知所措。 “慕礼,你知道他跟你二姐的事情吗?” 徐慕礼点了点头。 “哎呀,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再说他俩也没定亲也没往来的。” 这会子她倒是豁达起来了,当初刘焕元家里请媒人上门来提亲,三姑娘怎么还生气徐慕欢不要的都丢给她,还把媒人都气走了。 “你可想好了,别成亲后心里有疙瘩,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徐慕和对婚姻大事慎之又慎。 “我想好了,不会因二姐的事情过不去,而且二姐都嫁人了,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夫妻恩爱和美,她不要肖家哥哥,我要!” 徐慕和听她这话倒很是动容。 但又忍不住打趣她,“刘焕元可不可怜,怎么就在三姑娘你这里遭了两种待遇。” “大姐,你别打趣我了嘛。” 徐慕礼头挨着慕和的肩膀撒娇。 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能讲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就够害羞的了。 “小三,你老实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看上肖彦松的?” 徐慕礼早已脸颊布满红云,咬着朱唇,期期艾艾的说:“老早就喜欢他。” “老早是什么时候?咱们都在家当姑娘的时候?” 当时慕礼年纪还小,母亲一直忙着给两个大的考虑亲事。 徐慕礼点了下头,“我其实从小就喜欢他,但没想到他喜欢二姐,我也没生气,想他这么好一个人,能做我姐夫也不错,但后来我知道他来了西川,还拒娶高氏女,我心里对他还蛮敬佩的,觉得他是个有骨气的人。” “再后来我来到这里,与他再见面,虽然他形容已不似当初,但从他明亮的眸中我看得出,他没有变,还是我喜欢的内个肖家哥哥。” 缘分这东西真跟老天造孽一般,徐慕和心里暗暗地感慨。 若是注定肖彦松跟徐慕礼有一段缘分,为何还要安排这么多的插曲。 难道这就是好事多磨么。 好在当初没什么,不然传出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 “那他喜欢你吗?” 徐慕和看了妹妹的脸色问。 徐慕礼缓缓地摇了下头,“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怎么会知道。” 慕和眉心微蹙。 她觉得事情难办,这会儿长辈都不在身边,她虽是个姐姐,毕竟父母还在堂在室,不敢轻易做决定。 其实徐慕和不愿意跟肖家扯上关系,从她知道肖老爷嫌弃跟徐家结亲开始。 如今慕礼与肖彦松的事情若真成了,倒显得他们家女儿非肖家儿子不嫁似的。 “我去试探试探他的心思?” 听姐姐这样一说,慕礼忙摇头。 “你不用去问我都知道他怎么回答,一堆废话,再抬出他仕途不顺,西川贫苦,有过旧情之类的话,岂不是要把人气死了。” “那你想怎么办?” 到底是慕礼自己的终身大事,虽慕和不满意,可还是要合她心意最为重要。 千金难买我愿意就是这个道理。 “我自己去问他。” 徐慕和被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眨了半天眼睛瞅着妹妹。 “这种事情哪有女儿家亲自去问的,你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慕礼手捋着自己胸前那一条小辫子。 “我亲自去问他,不让他说废话,就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他要是铁心不愿意,那就拉倒,我再不想着他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虽然有违礼法,有辱斯文,但是徐慕和心里竟然对自己妹妹的孤勇有点佩服。 她活的简直像话本子里红拂之类的侠女。 “礼儿,不过既然你已经打算要亲自去问他,为何还提前跟我说?” 徐慕礼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我怕你不高兴嘛,怕你们不同意这桩亲事。” 慕和叹了口气,摩挲着妹妹的后背,看她微微颔首,额前碎碎的刘海儿,都十六七了竟还像个小孩子般稚纯娇憨。 “你的婚事自然要先考虑你的心意,我们的想法虽是忠告,可日子还是你来过。” “那我去问肖彦松,大姐你会因我蒙羞吗?” 听罢,徐慕和笑容里夹着慈爱。 “姐姐抛头露面做生意你觉得蒙羞了吗?” 徐慕礼神情慨然,“当然不会,良贾与士人志向相投,良贾何负闳儒。” “礼儿能有卓文君之勇,姐姐自然也佩服,我也信肖郎君为人,不会因有女子爱慕就轻狂窃喜,并以此为谈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一) 徐慕礼想跟肖彦松表白心意这件事儿并没有特地选一个郑重的日子。 只那天她上完了上午的课,在睡醒午觉的午后,徐慕礼隔窗看见肖彦松正在院子的凉棚下坐着读书,手边只一碗粗茶。 徐慕礼也没有好好地打扮自己,便信步往院子里去找他说话了。 “今天乌云多,天暗,怕是要下雨,你早些回家。” 肖彦松备了一把油纸伞靠着石凳立着。 天暗,屋子里也暗,所以肖彦松坐在院子里看书,还能亮堂些。 而且他也记挂着徐慕礼,怕她半路上遇上雨,又没带伞,淋湿了生病可不好。 故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徐慕礼何时醒来,堵着她给她备伞。 “肖郎君,你怎么还不成亲?” 肖彦松正饮茶,差点一口喷出来,尽量得体地拿了手帕拭去水渍。 “婚姻难求,可能是缘分未到。” 肖彦松除了让命来背锅,他又好意思解释什么呢。 “如果像我这样的姑娘给你做娘子你愿意吗?” 肖彦松呼吸渐深,瞪瞪的看着面前的徐慕礼。 他是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女子,脑子几乎一片空白。 “我要你说实话,准确的话,不是废话和有顾虑的话。” 徐慕礼又说:“我不想听世俗羁绊,也不想听红尘无奈,我只想知道,若我给你做娘子,你愿意吗?” 徐家三姑娘的品貌性情,肖彦松只觉得自己恐怕配不上。 但她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听废话。 肖彦松被她问得一时哑口。 向来奉行君子之道的肖彦松,半晌,诚实的回答,“愿意,但是……” “我不听但是后面的话。” 徐慕礼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提你喜欢过二姐,要提你仕途不顺,还要提这里日子辛苦,更要提我青春年少小你好几岁,恐配不上我之类的话。” 肖彦松全被说中了,故只能巴巴的看着眼前人。 眼前的徐慕礼是那样可爱美丽,冰雪聪明,仿佛是上天送给到他面前的。 “若我说,我们在一起,这些困难、不顺都一起克服,你愿意娶我吗?” 不知道为何,肖彦松这会子突然想起他在书院读书时,先生曾给他们讲过‘作文章要切中肯綮,不要啰嗦冗文,要笔生锋文生骨’。 徐慕礼此刻给了他行文简洁却明了的酣畅之感。 肖彦松连连点头,半晌他双唇恢复知觉,喉咙也放松了,答道:“愿意。” 徐慕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因微笑弯弯的眯起来。 “那你央媒去我家提亲,我们成婚,结为夫妻。” 徐慕礼说罢,天上的云像是漏了般,掉下豆大的雨来,砸在屋顶瓦上,石桌石凳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肖彦松赶紧撑起油纸伞,与她一同站在这雨中,伞下。 “你还没回答我呢。” 徐慕礼也用帕子拭了拭刚才淋在她脸上的雨滴。 “你再不回答一会儿学生们都来了,我又害羞,再不肯问你。” 肖彦松性格里带着谨慎,故他遇事难免瞻前顾后。 徐慕礼这句话是故意激他一下,暗示‘过了这村没这店’。 “我这是何德何能啊。” 肖彦松将雨伞给了徐慕礼,他退后两步站到雨里去,朝慕礼一拜。 “你等着我,且等着我!” 肖彦松边说边往家里跑。 他自然是要书信回明州去,告知父母要求娶徐慕礼。 看他呆头呆脑在雨里跑的样子,徐慕礼撑着伞笑起来。 在这雨中,徐慕礼望向那扇窗子,想起大姐问她什么时候看上肖彦松的。 很早以前这话并不假,但那都是少女怀春而已。 真正让她有了嫁他的念头是这段日子在这里上课。 偶尔得了闲,隔着窗子,慕礼常望见肖彦松在这院子里要么读书要么侍弄地里的庄稼。 徐慕礼甚至想象出了一户房子,她在窗前对镜梳妆,隔窗而望,肖彦松悠闲且默默的陪着她。 那天,脑子里生出这个幻想的那天。 徐慕礼看向窗外的肖彦松略带羞涩的笑了起来,她好想嫁给这个人。 …… 佟、秦两位夫人几乎是前后脚接到关于徐慕礼与肖彦松事情的消息。 秦夫人自然是从肖彦松的家书里得知的,而佟夫人则是收到了徐慕和的信。 详细的经过佟夫人都已了然,包括慕礼的心思,不禁心里感慨造化弄人。 秦夫人是一刻都没停,赶紧套了车往佟夫人家去。 肖彦松已经是二十大几的人了,同龄的徐家二姑爷孩子都要会走路了,他却还没个妻子。 秦夫人日夜盼着他能有个家室,奈何山高路远又使不上力。 如今肖彦松来了信,说想聘娶徐慕礼,简直是旱天来了及时雨。 可秦夫人心中也喜忧参半,她一来担心以前因徐慕欢的事情得罪过佟夫人,万一人家不同意再结亲,岂不又化成了泡影。 二来,肖彦松喜欢过徐慕欢,如今又要求娶妹妹慕礼,未免让女方家里觉得男方不够专一。 单从礼节规矩来看也显得不庄重。 秦夫人唯一的胜算大概就是佟夫人是看着松哥儿长大的,知道孩子的人品底细。 马车晃悠到了佟夫人家门口,秦夫人足生千钧。 但心想‘儿女债,儿女债,不还完都闭不上眼睛’,心一横便疾步进了门。 孙妈妈引着秦夫人往丘山堂去。 已是秋日,明州天气略凉起来,佟夫人正在里间烹茶与徐慕宜对弈,着了件莹白色披风。 慕宜见秦夫人进来,忙起身福了福身子,让她上座。 佟夫人知道她是来谈婚事的,故让孙妈妈把慕宜带了出去,也方便说话。 “今儿一早我接到了松哥儿的家书,他想求娶三姑娘。” 秦夫人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今日却讪讪的。 佟夫人倒豁达,笑着说:“我知道这事你不好意思张嘴,是为了孩子才登门来。” “那这门亲事?” 秦夫人看着佟夫人的脸色,盼着她给一个答复。 “肖老爷什么意见?” 秦夫人脸色难看,叹了口气。 “他如今什么主意都没有,前段日子我说松哥儿都二十大几还未成亲,日后可怎么办,他也只会长吁短叹的。” “芝兰、彦松两件事情后他也知道自己虽是父母,却拗不过子女,也再不强求了。” “我来之前,他看了彦松寄来的家书,这么久,头一次像今日这般高兴,让我不要耽搁要事,与你好好商量。” 秦夫人肯做小伏低很是难得,为了子女能说尽软和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二) 佟夫人也不想为难她,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有哪些不满意也要让肖家知道。 “有慕欢一事在前,我本是断然不肯答应的,但哥儿的人品才学确实不错,我说不喜欢也假。” 佟夫人的话里有转机。 “再则我不忍心让慕礼留在细水县,家里大姐儿说,内个地方民风不化,慕礼年纪还小,留在那偏僻地方我不忍心。” 话说到这秦夫人忙表心意。 “这点你放心,两人一成婚,我就多送去银钱和奴仆,让他夫妇二人在内边尽量享福些,不会操劳到慕礼的。” 说罢,秦夫人又怕佟夫人多心,又说道:“我知道你家女儿不是贪恋富贵的人,你择婿的标准也向来都是盼着小夫妻安心过日子,所以我才敢再来找你,不然我与老爷如何能腆着脸面呢。” 佟夫人无心用自己女儿的婚事作为筹码来要挟报复肖家,而且徐慕和在信里也说了,与肖彦松的婚事慕礼是自愿的。 她与秦夫人几十年的金兰姐妹,自己的女儿们也是金兰姐妹。 虽然也气过肖家,但不至于就成了敌人。 秦夫人且也曾真心带着慕欢上京去结亲过,不然也没缘分遇着二姑爷。 “礼儿虚年十六,再等上一载,明年,如果两个孩子都没有改变心意,那就全了六礼让他们成婚。” 秦夫人听她这句话,总算是心落在了肚子里。 “若成婚,你的意思是在西川还是回明州来?” 秦夫人知道慕礼虽然去了西川,但不过是暂时帮帮慕和的忙。 如今女方对这桩婚事说的算,她自然要问仔细,好提前准备。 “彦松也是官员,不好随意离任,且再送慕礼跋涉一趟我也不放心。” 佟夫人是心疼女儿来回折腾。 “那就在西川办。” 秦夫人知道徐慕和的两个女儿在家里由佟夫人照顾,若在西川办婚礼,也不知道天高路远的她能不能去。 “我怕是去不了,喜儿、可儿离不开人,慕宜还小呢,自己放在家里几个月我哪放心,就让慕和代我操持,她是长姐,礼数也过得去。” 这点秦夫人倒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大婚怕是我家老爷也去不得,官员无旨令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辖地,上奏由十分麻烦。” 秦夫人如今是处处赔小心,就怕哪一点让佟夫人觉得肖家不够诚心。 “我也曾是官眷,这难处自然会体谅。” “你放心,我亲自去西川,一定将这桩亲事办的体面热闹。” 佟夫人听了她的表白也没太高兴。 个人父母都是为了个人孩子好,她如今能如此小伏低也是为了肖彦松,而不是因为慕礼,这一点,佟夫人还是拎的清的。 “我只盼着他二人成婚后能过的顺遂。” 秦夫人是个通透的人,听完佟夫人的话也听出了音儿。 “你们家养的女儿是极好的,若不是有那么多的无奈,不管得了哪一个都是肖家的福气,而且这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都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 这句话总算说到佟夫人心坎里去了。 她略有了笑意点了点头。 …… 秦夫人得了佟夫人的同意后,赶紧往西川寄了封书信,好让肖彦松放宽心。 但好事坐定后,徐慕礼反倒见不到肖彦松了。 有时在林下女学偶遇,肖彦松还躲着慕礼。 对此慕礼很不高兴,终于有一天她抓住了肖彦松,打算问个清楚。 “你别走!” 肖彦松本来在摘果子。 院子里那些梨树结了一树一树的果子,翠青青的挂在枝头上,坠的树枝弯垂垂的。 肖彦松搬了小梯子来摘,一筐一筐的装好拿去市集上换些钱,贴补女学里的开支。 他背对着学堂,不知道里面下课了,一听见徐慕礼的声音,慌忙从梯子上下来要走。 但被徐慕礼清脆地喊了一嗓子,肖彦松又停住了脚步,仍背对着慕礼没回头。 下了课的学生们成群结对的往外跑,路过肖彦松时都知礼的与他打招呼,他便扭着身,以一个别扭的姿态回应。 “你为什么要躲我?” 学生们都走净了,慕礼与他几步远问道。 “之前都好好地,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躲着我。” 肖彦松转过身来,比起坦然的徐慕礼,他倒是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我母亲来了书信,说佟夫人同意了你我的婚事。” “我也收到了家书呀。”徐慕礼笑眯眯的说,她的眼睛像是两弯月。 “既是定了婚约,按礼数,男女之间要规避些。” 听罢,慕礼咯咯地笑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豆青色衣裙,鲜嫩的仿佛那一筐筐刚摘下来的梨。 肖彦松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故‘斗胆’看了一眼慕礼的笑脸,也随着她微微笑起来。 “就因为这?你就躲着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徐慕礼看他规规矩矩的躲在一边,负着手踱来踱去的说:“罢了罢了,你走,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肖彦松怕惹她生气,频频看慕礼的脸色,犹犹豫豫地要走不走。 徐慕礼用自己的帕子,印了下唇印。 莹白色的罗帕上立刻落下一个淡淡的粉色樱唇印子。 “这个给你。” 悄悄的塞到他手里。 见她这般,肖彦松脸腾地一下烧的火红。 徐慕礼其实也怪不好意思的。 但想他二人要明年才能成婚,他又这样固执守礼,恐怕日后总不能相见,慕礼想让他记挂着自己,不许把她忘记一点点。 “怎么?你不想要?” 慕礼心里暗忖‘难道他是觉得这行径放荡?’ 她只是想给肖彦松一个定情信物而已,直到现在他二人也没个信物什么的。 “要,当然想要。” 肖彦松赶紧上前双手接了过来,好生放在怀里揣着。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能给姑娘什么信物,怕金玉太俗,怕草木太轻。” 肖彦松从袖兜里拿出一枚金顶针,上面是浮雕的并蒂莲图案。 “我看你每日上课,教授学生们刺绣,这是我定做的顶针,虽不十分贵重,但愿能护着姑娘。” 没想到他这样有心。 徐慕礼接过来,在顶针内侧发现雕着松枝的图案。 她脸颊顿时一红,心领意会。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雪满弓刀(一) “我们李家前几年退出江南来西川,就是因为朝里的人不行了,娘子可还记得和兴源做的那套宫扇?” 李老爷声音压得更低,“宫扇就是献给解皇后的寿礼之一。” “金玉商号多靠抚远公府的国舅爷提携,如今皇后失子,七王爷权倾朝野,我们自然在江南做不下去,好在还有西川这条退路,有西域和身毒可以经营。” “这些门路都与安王说不上话呀!” 李老爷急的手背打手心,连着拍了好几下。 徐慕和并不清楚这些皇亲国戚间有何龃龉,但可以肯定,李家的路不通向安王的大门,不然李老爷不会如此惊慌。 门路不仅使不上劲,强求没准还会害了李继嗣。 “我书信一封寄给娘家妹子,让她打听一下李少爷的消息如何?” 李老爷摆了摆手,此刻他手上那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衬托出财富也不是万能的。 “安宁镖局在朔州有分号,镖局的东家已经打探到消息,若想救出继嗣就必须有人作保释。” 李老爷起身拱手给徐慕和连拜了好几下。 “徐娘子救救我儿。” 徐慕和心里快速的思考‘绝对不能让二妹妹夫妇作保,李家背景复杂,单凭一封书信,万一引起安王的怀疑,拖累了他们可不行。’ “看来只能我亲自去朔州了。” 李老爷就是这个意思。 若他去两眼一抹黑,投靠无门。 徐娘子可以借重妹妹引荐贵人,花钱求人,保释出来,李继嗣也就得了一条命。 但徐慕和毕竟是个女人,开始就提出让她去朔州,她定不愿意。 “我听闻徐娘子为了帮马家讨账,肯只身来西川,是个极有侠义精神的人,我儿也算与娘子有交情,救救他!” 李老爷见徐慕和没有立即答应,连求带告的要给她跪下。 “快扶起来。” 徐慕和怎么能经得起长辈的跪求,但刘妈妈是怎么也搀不起李老爷。 “我生了四个,他大姐嫁走了,另两个都死了,就剩这一个儿了。” 同为人父母,徐慕和被他这番哭诉感动了,也落下泪来。 “您快起来,救人要紧,快商量下如何救李少爷。” 听徐慕和这个话锋,知道有转机,李老爷立马住了哭声。 “娘子是同意去朔州救我儿了?” 就算没有李老爷这般跪求,李继嗣有难,凭着往日的交情,他对和兴源和林下女学的照顾,徐慕和也会帮他。 一个滴水之恩的马掌柜,徐慕和尚且能为了他来西川要账,何况是李继嗣呢。 内个给予过徐慕和欣赏、信任和帮助,给她生意做的李继嗣。 …… 吃过饭,徐慕和将慕礼、乔三姐、周凡和月芙都叫到了房内,要说自己出远门的事情。 “我走后店留给慕礼和乔三姐来照看。” 徐慕和正看着刘妈收拾细软。 天冷了,她赶路去朔州恐怕都入冬了,故带了两件最厚的毛皮斗篷。 “姐姐我跟你去。” 周凡不放心,他一个弱女子,这么远的路,又是那么险的地方。 “不用,李老爷已经花重金请了安和镖局的崔镖头护送我,你们都留在店里,记住,替我守好和兴源。” 徐慕和看着周凡的眼睛,嘱咐道:“一旦店里有什么岔子,要去求细水县的肖大人,记住了吗?” “姑娘放心。” 月芙眼里已经含泪。 “和兴源是姑娘的心血,我们一定守好。” “大姐,你好歹也带上我。” 徐慕礼还不清楚为何大姐要答应内个李老爷去朔州,她只是不忍姐妹分离。 “三妹,我这一去不知归期,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过了今年秦夫人来西川,我若还没回来你就听她的安排,知道了吗?” 徐慕和只怕这次远行误了妹妹的婚事。 徐慕和最后还要私下与乔三姐交代店里的事情。 “三姐,你是最持重的一个,我这几次出行都是你来操持,这次还要同往日一样费心,外面的事情多交给周凡去做,也当作是历练他,内事由你决断,其余人里头,慕礼是个未嫁姑娘,不叫她多抛头露面,月芙是机灵主意多的,可以辅助你,若细水县送来女孩子当徒工,你便收下,要耐心教导。” 乔三姐觉得这些话竟像是诀别一般,泪意也上来。 徐慕和歇了一晚,翌日一早,便在李老爷的送别中登上马车,经由崔镖头的护送,往朔州去了。 “每次见娘子,似乎都在行善。” 崔护骑着马与她隔窗说话。 “第一次是来西川帮人要账,第二次是去细水县送织机,第三次远去朔州搭救李少爷。” “都说善有善报,这些人往日多多少少都与我有些恩情,自然就得了好报。” 崔护只觉得她是个操心命。 明明一个弱质妇人在这世道里谋生就够难了,居然今天救这个,明天救那个。 “那娘子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徐慕和听罢笑了下。 “也不是,当初我带着孩子回家,马掌柜可怜我,比别的绣坊出高一些的价钱收购我的绣品,还十分照顾我的生意,我才得以喘息,后来若不是替他讨账来西川,也没契机开和兴源,至于李少爷,若不是他欣赏我的手艺,和兴源也不会名声大噪。” “也是娘子你的手艺出众。” 崔护倒觉得她能站稳脚还是因为自己有实力。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没经过低谷的人不会明白,被人赏识是一件多难得的事情。 古人常说的知遇之恩,就是这个意思罢。 “不过这次去朔州虽辛苦也有件乐事。” 徐慕和稍显乐观,“我与妹妹已多年未见了。” “朝廷近来张榜说是打了胜仗,您家的姑爷不知道有没有提升?” 徐慕和这几个月都在细水县,西川本来就偏远,很多朝廷的圣旨、文书送来都要延迟数月,故消息相对闭塞。 不像崔护,他身为镖头四处走镖,消息最为灵通。 “是吗?我竟不知道,也好久没收到家书了。” “半个多月前,驻朔州的安王接朝廷圣旨征寒州、金城,此役大获全胜,不仅连下两城,还斩杀北凉大将蒙祖逊,京城里张捷报数日,陛下高兴的赏了米和钱,一时街头巷尾全在议论。” 不知为何,徐慕和竟高兴不起来。 她心里想的不是立功得赏,而是俞郎君身为武将,若参战,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徐娘子?” 见车里的人突然没了声音,崔护有些担心的唤了声。 “哦,没事,我只是担心妹夫,他确实是武将。” 崔护身为一个局外人只知道朝廷打了胜仗高兴,扬眉吐气,封赏何其热闹体面。 但像徐慕和这样的,有亲属戍边征战,更在意亲人的性命,正是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徐慕和心里暗暗地祝祷‘俞郎君可千万太太平平的,慕欢还青春年少,孩子还小,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 转念,徐慕和又怪自己脑子里竟想些不吉利的,俞郎君武艺高强又有谋略,可能本就无事,没准慕欢报平安的家书已经在路上了,还未送到而已。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雪满弓刀(二) 连下两城,斩杀大将蒙祖逊,这大获全胜的捷报是朔州将士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换得的。 四位随安王出征的将军,两个重伤一个轻伤,连安王自己也中了箭,挂了彩。 诱杀蒙祖逊时九翎统共不到三万兵马,对阵北凉军队六七万人。 俞铮在诱敌去佛手岭入埋伏时肩上中不甚了一箭,所以行动受限,两个副将为了保护他都送命于乱箭下。 如果不是俞珩骁勇无敌,以一己之力力克蒙祖逊,将其斩杀在佛手岭,形势会如何发展还说不好。 李茂时在攻寒州时伤了腿,他与秃发奚近战时,敌方数个大将围攻他一人,马刀在他左侧小腿上划了极深的口子,好在没有割断腿筋,不然腿伤最易落下残疾。 军中医工用柔软的桑白皮线将伤处缝合好,上了舒绾秘制的生肌止血金疮药。 王桂英见到李翀那条没工夫换下来,被血浸透的裤子,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人是活生生去的,竟被抬回家来。 李茂时这会儿除了能睁开眼睛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纵然是将门出身的王桂英,见了夫君遭此磨难也吓的几乎崩溃。 薄凌河在与程仁虎佯攻金城时,遭到了城内守军的猛烈还击,被困城内数日的北凉军队急于突围和驰援寒州,佯攻最后变成了实战。 还好金城大量的兵将被蒙祖逊带去追击俞铮,剩余守军不多,但交战起来也是勇猛非常。 程仁虎胳膊被划伤一道,但跟李茂时比,他这伤缝上养一养也就好了。 比李茂时伤的更重的是俞珩。 李茂时伤在腿,俞珩伤在膀子,更不好缝合,费了医工好半天精力,而且伤到了筋骨,养不好胳膊就会废掉。 徐慕欢见到俞珩被抬回来内天仿佛天都塌了。 她从前总以为俞珩受了伤,她不心疼死也得哭死,等真到了天塌的一日,徐慕欢才明白,她根本没心思哭。 她像是魔障了一般,别人都在害怕,哭嚎,她脑子里反而一直有个声音在支撑她——俞珩不会有事。 哪怕这会子抬回来的是俞珩的尸体,那个声音似乎也会说服她‘俞珩根本没有死’。 俞铮虽在大战中受了箭伤,但行动未受限制,只终日需吊着胳膊拿不起刀。 他趁战胜之势率吴不知带来的援军驻扎在寒州城。 又令薄凌河、何威一鼓作气向前挺进,兵压平宁郡,不给敌人丝毫喘息机会。 下平宁、会宁两地,北凉在河西再无立足之地,被切断的西域也能重新畅通。 “末将听说北凉的小皇帝知道蒙祖逊死后已经吓破了胆,精锐大部分都被蒙祖逊带走,他手里没剩多少兵马。” 俞铮心里也萌生不强攻但智取的想法。 他此时吊着手,歪着坐在椅子里,眉头深锁。 刚刚俞铮跟吴不知做了一场兵棋的推演,如果按照正常打发,恐怕战损太大。 虽然大军势如破竹,但攻下寒州和金城后人困马乏,不适合再激烈的大打一场。 “这个小皇帝本就是个傀儡,一切都由他叔父安古柏勒和权臣秃发威摆布。” 俞铮看向吴不知。 “你可有妙计?” 吴不知略思索后回道:“王爷,北凉内早就分生两派,小皇帝和顾命大臣秃发威不满王叔安古柏勒手握一半兵权,这次猛将蒙祖逊已陨落在佛手岭,小皇帝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没了,对安古柏勒更是忌惮。” 北凉王廷就在原会宁郡,与平宁相近,兵围安古柏勒,再派人去劝降小皇帝,让内部矛盾重重的北凉自己瓦解。 俞铮对吴不知的计策很满意。 “为了监视安古柏勒,秃发威已经连夜去了平宁,可是真的?” 俞铮盯着地图上北凉王廷所在的会宁郡。 “斥候来报消息属实。” 俞铮手持令牌。 “吴不知,你持令箭,以使者身份去会宁劝降小皇帝,本王许诺,只要他归降,自会奏请皇帝善待他,不然送他去跟折在佛手岭的蒙祖逊地下相见。” 吴不知心领意会‘小皇帝降不降不重要,俞铮这是一招攻心计’。 俞铮再吩咐,“告诉薄、何两位将军散布消息,就说北凉的小皇帝已经决定归降九翎。” 安古柏勒本就不信任小皇帝,一旦在会宁出现九翎的使者,安古柏勒还能坐得住吗? 在激烈的猜忌中,杀掉监军秃发威,自立为帝与围困的九翎军队决一死战,这才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这不也是安古柏勒早就想做的事情么。 既是老对手,那就在这北凉将亡的余晖里,俞铮送安古柏勒一个人情。 …… 朔州的战云丝毫没有遮蔽住京城的安逸,似乎根本就是两个人间。 一面战火连天,尸山血海,一面繁华如梦,安享太平。 这也是朔州守军的功劳,没有他们收复河西,固守朔州,北凉的铁骑恐怕早就踏入中原腹地,九翎的一切皆成灰烟。 不过这几天京城更热闹些,除了因为九翎对北凉打了胜仗,还因为到了贾太后的寿辰。 宗室贵女入宫为太后贺寿,都得机会在后宫小住几日。 这日便聚在了平波殿小解妃处消遣。 “陛下嘉奖的圣旨已经去了朔州,除了给安王多加了食邑,还封赏了一大批武将军官呢。” 卓温娇听见小解妃提起安王,虽表情无所触动,但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解妃是解皇后的亲妹妹,因为皇后的儿子夭折了,抚远公府又送进来一个。 可惜陛下体弱多病,送进来多少个不还是生不出来。 “可是之前因为清剿马匪得了诰命的那些娘子的夫君?” “除了他们还有哪一批人在朔州呢。” 解妃笑七妹解柔多此一问。 “怎么如此厚恩的封赏?” 本来安王封地仅五千户,多被人笑话是穷酸王爷,如今宗室里也没几个人敌得上了。 解柔斜眼瞟了下卓温娇,继续问解妃。 解家姊妹看不起卓家,只因当初皇子夭折,卓家想将女儿嫁入宫中为妃。 解皇后怕卓家势力大,自己无子恐有被废的风险,故搅黄了这件事,反而迎解家排行第三的解慧入宫。 梁子就是那会子结下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雪满弓刀(三) “我听说,安王大军压境,吓得北凉内乱起来,内个安什么柏不仅没能杀了权臣秃发威自立为帝,那秃发威为了保命反杀了他,割了首级率残部出城请降,连小皇帝也不管了,北凉废帝逃出城时被围住,自刎在玉阳关前了。” “这是多大的军功啊,废帝和蒙祖逊的头这几日都被快马加鞭的送到京城了呢。” 小解妃啧啧两声,把话说给卓温娇听。 贾明淑不爱看解家姊妹一唱一和用安王与卓家旧事来挤兑卓温娇。 故插嘴说:“我听说长宁府的二公子这次因杀了北凉大将连升了五级,已官至三品。” 贾明淑脸上又带了一丝惋惜之色。 “前几天长宁王刚殁了,临死前还留下遗言,说是后悔做了糊涂事,让老王妃将二儿子再写进宗谱里。” “若是泉下有知小儿子有了这般功勋,也能心静了。” “就是就是。” 解柔也插嘴道:“先头中了头榜探花,如今还得了偌大的军功,他可真是宗室世家子弟里少有的人物。” 贾明淑光顾着卓温娇,竟忘了汪崇华也在场。 见她脸色突然黑了下来瞪着自己,觉得失口地掩了下嘴。 贾明淑可不是故意的,她们认识的人有限,故随口提起俞珩。 气氛愈发尴尬,众人也觉得没趣儿。 汪崇华最先持不住劲儿,起来跟小解妃告别。 “妹妹再坐会子。” 小解妃假客套,面上也讪讪的。 “不坐了。” 汪崇华看了眼卓温娇,勉强一笑,说:“姐姐何不跟我一起走?不知怎地,平波殿竟比外头还风凉,我也是坐的心冷。” 当着她俩的面儿,一会儿夸耀安王劳苦功高,一会儿说俞珩人中龙凤,这是揶揄谁呢。 卓温娇和汪崇华都在待嫁,且都要嫁给七王爷做侧妃。 汪崇华觉得自己是跟卓温娇‘同仇敌忾’,可阿娇却没这个心。 她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家里生生把她耽搁下,她早就成了京城里的话柄。 “妹妹等我,我也走。” 贾明淑怕卓温娇和汪崇华连她也怪罪,忙表明立场。 贾明淑心里明镜,解氏不过是仗着皇后的势。 如今没了皇子,势如山倒,早就是蜡将尽,油将枯。 七王爷可是太后属意的继承人,她还不笼着卓、汪两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平波殿这会子只剩下解氏姊妹。 没了外人,半露半含的本来面目也用不着再遮掩。 解柔冷哼了一声。 “看,皇子一没,连汪崇华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她汪家也算盘菜,不过是看着要做七王爷的侧妃,得意忘形了!” “马夫人可是四处说,她家崇华命好,虽没了俞珩但得了个七王爷。” 解妃比起解柔的气愤,眉目间更多的是寂寞。 “陛下的皇子没了,再无男丁,不还得兄终弟及。” 小解妃又看了眼解柔。 “如今多少人家巴望着把女儿送进七王爷的府上呢。” 解柔也知道,就连抚远公府也有把她送给七王爷的意思。 奈何按照宗正寺的规矩,宗室王的侧妃只能有两个,已经被卓、汪两家下手占了,再去就只能做妾。 堂堂抚远公府的嫡女送去王府做妾,众人还不笑掉大牙。 小解妃眼神里仍带着一丝羡慕地看着解柔,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她还是如花般的年纪,却要在这深宫里凋零。’ 陛下圣体不健,且每况愈下,姐姐解皇后尚且拥有过年少夫妻的恩爱,而她除了一个虚名,什么都没拥有过。 哪一日陛下驾崩了,她就要顶着太妃这样空虚寂寞的名头,在深宫里过完这一世。 什么锦衣玉食,什么良辰美景。 在小解妃的眼中,都是荒凉与虚无。 “三姐,前两天我偷听到父亲与母亲私底下说话,他们好像想把我嫁给安王做侧妃。” 解柔对安王印象不深。 只记得小时候,她在宫里见过四皇子,那会儿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抚远公府从皇子夭折开始就已棋俱入僵局。 小解妃也不知道解柔的命运会是什么。 不过解家阵脚已乱倒是真。 “他们不会真让我去给七王爷做妾?” 解柔虽然刚一十四岁,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家里却迟迟未做决定,她心慌起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抚远公府正在岔路上踯躅不前。 …… 朝廷嘉奖的旨意快马加鞭送往朔州,但没一个人能高兴起来,家家户户不是养伤就是戴孝,甚至一些加官进爵的郎君们都没办法站起来接旨。 俞铮还吊着胳膊,因为一直得不到妥善休养,他的箭伤来回的反复。 舒绾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定听,只忙着与江曳等人商议明年春天往凉州屯田戍边,迁民的事情。 按朝中规制,正三品及以上官员着紫色袍服。 算上最新送来的这件,俞家三种颜色都全了。 一开始,从七品的绿衣,俞珩还是个小参事,打起仗来别说领兵,说话还不如个夫长管用。 二次是因为跟李茂时夜袭石城。 共斩敌首级两万余,又获大量金银俘虏,因功劳高连升数级,送来了绯色的袍服,可这身绯色他还没上过身。 徐慕欢将它熨烫好就一直收在柜子里。 到今日这身紫色,俞珩却躺在那里不能起来试一试。 徐慕欢伸手抚摸了下官服,眼里含泪,走这条路俞珩付出太多。 除了病中的俞珩,家中上下却全着素衣,因为随着嘉奖的圣旨一起送来的还有长宁王府的丧讯——俞珩的亲爹,长宁王过世了。 为了不让病中的俞珩悲伤过度,慕欢没有着麻衣丧服,只换了荼白色的粗布衣裙代替。 想着等俞珩病养的好些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俞珩此时还是一动不能动。 一天之中只几个时辰能勉强睁开眼睛清醒过来,醒来后也虚弱的不能多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慕欢。 他竭尽全力想笑一笑,让慕欢放心,这也就是极限了。 徐慕欢在俞珩昏迷的那几日熬得憔悴不堪,但等他醒来,慕欢却想尽办法让自己精神起来。 至少在俞珩醒着时,要让他看到一个坚强的人。 俞珩伤成这样,家里的天无异于塌了一半。 徐慕欢知道,现在她就是整个家的支柱。 她要有使不完的精力,旺盛的热情,打不倒的信念,带着这个飘摇的家撑过难关,而不是整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手足无措。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浓于水(一) “我熬了鸡汤,按照舒姐姐的药膳方子,加了好多对养筋骨有益处的草药,你一定要多喝一点。” 徐慕欢拧了温水洗过的棉帕子给俞珩擦身上,温温柔柔地笑着,与他闲聊般说着今天的中饭。 “一会儿吃完午饭,咱们就换药。” 在俞珩昏迷的几天,她一点一点的将俞珩伤处的血污擦拭净,甚至没有弄疼他一点,也没有碰坏伤处丝毫。 她像一个精雕细琢的手艺工匠,不眠不休的给俞珩擦洗伤处,免得那些血污留存感染。 俞珩肩上缝了好多针,即使擦洗净还是狰狞可怕,像是一条可怖的虫子趴伏其上。 伤口还未愈合,尚且新鲜,每日都要上药,换好几次裹伤的纱布。 可不管是吃药,上药,清洁,喂饭,哪怕是解手,徐慕欢皆亲力亲为。 俞珩发烧,慕欢就彻夜不眠的守着,给他冰敷降温。 俞珩吃不下去东西,肩部以上每动一下,只要扯动肌肉,伤口就会跟着疼,慕欢便熬煮流食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下。 怕伤口崩坏,俞珩丝毫动弹不得,无法解手,慕欢便特地做了一个特别厚的垫子让他尿在上面,再拿出去清洗。 换别人来照顾她不放心,她也不需要。 怕俞珩无聊,他一醒过来,慕欢就跟他聊天,聊聊外头的新鲜事。 “隔壁李家在做拐,王姐姐说,等李茂时能下地了,正好用上。” “但是李将军好像不太想用,王姐姐已经打算让人再做个车,天暖了就推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月蔷端了鸡汤进来,慕欢一点点吹温了,然后再喂给他。 “薄将军已经得了安王的令,明年开春便带着芝兰举家迁去寒州,一起去的还有百余户百姓呢。” 徐慕欢将新蒸的馒头掰碎了放进汤里,化成糊糊再喂给俞珩。 “江家也准备迁去会宁郡,留在朔州的就剩下咱们家,李家和程将军家。” 虽然徐慕欢不肯露出丝毫的倦怠,但俞珩看得出这段日子她很累,清瘦了许多。 他想伸手摸摸慕欢的脸,却只能动一动手指,丝毫使不上力气。 以往最为平淡的日常,如今竟成了奢望。 俞珩只盼着自己能快些康复起来,别让慕欢这般操劳。 …… 朔州的春天,今年好像来的早一点,春风一过,冰雪再站不住脚,陆续消融。 数月之后,俞珩在徐慕欢的精心照顾下渐渐好转,可仍不敢开窗,怕他受风,痊愈后也会肩膀疼。 徐慕欢便将院子里开的迎春、报春采下几枝插满一个大花瓶,放在卧房里让俞珩欣赏。 天暖就要开始种田,往凉州几个城郡迁的军民这段时间已经陆续出发,故整个朔州比以往冷清了不少。 濮阳进城买了不少新种子,比往年增了芋头和南瓜。 徐慕欢便划出一小块地种了这两样,也不知能不能丰收。 阿元已经会走了,每日在屋里待不住。 徐慕欢忙着照顾俞珩,还要操持家里,顾不上她,她便天天央求着月蔷领她去院子里玩。 可这个小坏蛋,一会儿拿着牧鸭的竹竿打得鸭子满院子跑,还在鸭群后面学着鸭子嘎嘎的叫。 一会儿又强行拆开正在交配的公鸡和母鸡,揍得的公鸡四处飞。 公鸡飞上墙,跑去隔壁院子里,还得小厮去敲门抓回来。 “小姑奶奶,你可别打着自己。” 月蔷夺下她手里的竹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心。 “咱们回屋,去看看厨房做的糕好没好?” 月蔷试图抱起阿元,但被小姑娘拒绝了。 她扭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在院子里边躲边跑。 “小机灵鬼儿,你在干嘛呢?” 阿元听见门外有动静,忙藏在了门后。 然而来拜访的舒绾早就发现她了,伸手把门后的阿元抱了起来。 “四伯母,我给你戴一朵花。” 阿元藏在门后时摘了一朵开的正好的迎春,黄嫩嫩的。 一同来的裴翠云打趣道:“小丫头,这会子就给你婆婆戴花还早了点。” 小孩子不懂事,见裴翠云笑她也笑,一笑就露出几颗乳牙来,愈发可爱。 “你阿娘呢?” “在厨房里。” 她短短圆圆的手一指厨房,奶声奶气的说。 午饭已经备的差不多了,徐慕欢令小海和冯妈在卧室放桌子,转眼找不见阿元,就知道她又缠着月蔷出去疯玩。 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来访的裴翠云和舒绾。 “我算着日子,你家和李家的生肌膏用的差不多了,不等你们来要,我就自己送上门来。” 舒绾让春雨把几包药交给月蔷。 “这怎么好意思。” 徐慕欢忙将两人往里让。 “正好赶上午饭,进来用上一口?” 裴翠云手里也提着一包东西。 “我跟王妃刚用完饭,还赶着去送明天启程去平宁郡的人,就不耽搁了”,她说罢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月蔷。 还嘱咐徐慕欢说:“这是我托人买的几个羊腰子,给你和桂英一家一点,这东西熬汤煮了膻气重,我都是煎了烤了,拿给郎君们补身体。” 徐慕欢看着那一提羊腰子觉得想笑,却忍住了。 俞珩跟李翀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肩,裴姐姐倒是送了些养肾的羊腰子来,简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补是补错了地方,不过也难为她这番好意。 徐慕欢送她二人出去,到门口想将女儿抱了过来。 阿元还不舍得舒绾,恋恋不舍的搂着她脖子说:“那下次四伯母再和裴娘子来家吃饭。” “下次一定!” 裴翠云稀罕的在她脸蛋上掐了下。 “曹将军是去平宁郡吗?” 阖了门回来后,徐慕欢与月蔷闲话。 她记得吴涯前些日子来跟她道别,说要去的地方远,不是平宁就是会宁。 “就是吴家。” 月蔷上前打起门帘。 “平宁、会宁两个郡大,迁去不少人呢,除了几千兵士,近千户百姓,还有不少朔州狱中关着的罪过轻的犯人也遣送去了,朝廷赦了他们的罪过,让他们去垦荒落户,重新做人。” 俞珩已经能自己吃饭了,因慕欢照料的极好,他恢复的也好。 徐慕欢抱着孩子进屋时,他正在榻上揉那只小狸猫。 俞珩的手正在锻炼抓握,慢慢的恢复手臂力量,一开始肯定不敢太用力。 他每日一得空就将家里的狸猫唤过来,在床上按着它揉搓,借着撸猫锻炼。 倒是那只小狸猫每日被俞珩揉搓抓挠几番,舒服的直打呼噜,与他越发亲近,白天晚上守着俞珩。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浓于水(二) “该吃饭了,洗洗手。” 阿元在慕欢怀里蹬着腿说:“我来,我来给阿爹洗手。” 慕欢将她放下去,见阿元像一只小兔子,迈着小短腿儿噔噔噔几步跑过去。 小海将架子上的盆端到地上,阿元便蹲下,窝成一个圆球,看着还没有水盆大。 她将帕子打湿,一段一段拧去帕子吸饱的水,再双手拿给俞珩擦手。 俞珩的心都要被女儿化开了,用未受伤的手将女儿抱起来往餐桌去。 “快放下她,别伤了自己。” 慕欢忙接过来,有些怨他刚恢复些就不仔细。 “阿爹,你受伤呢,还不棱用很大气力。” 阿元坐在凳子上甩着腿儿。 她说话虽连贯,但字多了也咬舌子不清楚,将能说成了棱。 “那你棱自己吃饭吗?” 徐慕欢学她说话,给女儿一个小勺子,让她自己扒着碗吃。 “当然棱。” 阿元还无知无识的,不知道被打趣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很自信。 只有屋子里的大人们听罢笑了起来。 “宗璘,为什么这次迁往凉州屯田戍边的人这么多啊?” 徐慕欢听说不止边城,还有中原几个人多的郡、府也都迁了人往河西来,不过路途遥远还没到而已。 “朝廷去年冬天流放的人也都往凉州来,真是奇怪。” 俞珩笑着问了句,“那以前流放的人都去哪里呢?” “当然是辽东郡,去修缮城防啊。” 他怎么连这也不记得了? 话一出口,徐慕欢心里明白过来。 迁来这么多人,流放也紧着凉州,看来朝廷下一步就要在凉州修城防了。 慕欢向来冰雪聪明,俞珩提醒她后,两口子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 …… 天虽然暖了,但还是短,黑的早。 徐慕欢睡前照旧要给俞珩用热药油按摩伤处。 用烛火烤过的,微微灼手的热药油倒在掌心,快速的搓一搓,然后两手交替敷在伤处一会儿,略凉下来后再轻轻地按摩。 俞珩的伤处已经褪去血痂,长成了疤痕,黑黢黢隆起一道,愈发像一条虫子,尤其是抹上了药油,黑亮黑亮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大蜈蚣。 “疼吗?” 徐慕欢试探着力道,他的筋骨刚长好,还不敢太用力。 俞珩很舒服,肩膀一直紧,使不上力气,她这样一按摩就会放松许多。 “不疼,正好。” 以前慕欢总是留着长指甲,染成好看的红色,自从护理俞珩,她的指甲也都剪去了。 “也不知道茂时恢复的怎么样了?” 徐慕欢前几日还真去李家探望过,答道:“比你好的快多了,都能架着拐溜达下地,脚也能用上力气了,就是怕春寒,王娘子不许他出门而已。” “他家的内个车没用上?” 俞珩记得李茂时不是不愿意拐杖么。 慕欢笑了下,说:“坐在车上推了两回,觉得颠簸不舒服,就不坐了。” “加上他躺久了,总想下地走走,宁肯拄着拐,也再不肯坐车。” 药油都揉散开,她又下床拧了一条手巾,在伤处热敷几个来回。 慕欢站在床边,俞珩搂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腹部。 以往她身上的香气都是好闻的花香、熏香,如今被他拖累的都是药气。 “我去拿膏药?” 看他搂着自己不放,慕欢手指轻抚着他的后颈,温温柔柔的说。 “辛苦你了。” 俞珩知道这小半年慕欢受了多少苦。 现在他能走能动了,最开始那会儿,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慕欢跟他来朔州没享受一点福气,反倒处处是辛苦。 “你能好起来,我受再多的罪也甘心。” 慕欢在他额头上吻了下,转身去柜子里拿膏药贴。 拿药贴时,那封几个月前就送来的书信也放在柜子里,慕欢看着写着王府丧讯的信犹豫了好一会子。 之前她是担心俞珩的病重受不得刺激,如今俞珩状态也稳定下来,她该把丧讯告诉俞珩。 这段日子,徐慕欢是左找一天觉得不合适,右挨一日往后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俞珩。 “欢欢?” 见她杵在那里出神,俞珩唤了一声。 徐慕欢拿了贴药膏出来忙阖上了柜门。 药膏在伤处贴好,可她还是出神。 “怎么了?” 看她脸色不对,俞珩担心的问。 话到了嘴边怎么都咽不下去。 徐慕欢看着俞珩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瞒了你这些日子,可能做的不对,但却是真担心你身体扛不住,只能瞒着。” 俞珩见她双眸噙泪,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心疼的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别怕,什么事咱俩一起撑。” “宗璘,你父亲过世了,丧讯随着嘉奖的圣旨一起从京城送来的,有几个月了。” 见俞珩迎面痛击般怔愣,徐慕欢也泪如雨下。 “那会儿你病的正重,我不敢说。” 她起身忙去柜子里把信拿了出来,拿给俞珩看。 “别太悲恸,你刚恢复。” 慕欢知道,虽然俞珩与父亲闹得很僵,那也是亲父子,如今老王爷过世了,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二人最后一面还在吵架生气,不想竟是诀别。 俞珩将那封简短的信读完,用手锤着自己额头,眼泪忍不住的往下落。 怪不得,这段日子家里上上下下都穿着粗布缟素的衣服,且慕欢但凡睡觉都与他分室别居。 俞珩还以为是因为他重病的缘故,故意这样,竟一点都没往长辈故去那方面想。 俞珩又怎么能怨怪徐慕欢呢,只是感慨她心里隐存着这样的丧讯还要尽心照顾他。 “信上说父亲给孩子取了名字?” 俞珩敛住哭意,抹净了眼泪。 慕欢赶紧将信封里另一张纸抽了出来,上面写着老王爷给他们俩的孩子取的两个名字。 俞明鸾,俞明澈。 长宁府的规矩,这一辈的孩子名字都是双字,且都犯明这个字。 若是男孩,另一个字要从金木水火土里的水,若是女孩儿,鸟逐水而居,另一个字便是带鸟的字。 老王爷不知道他俩生男还是生女,也没想过慕欢能一胎生下两个,就各取了一个交代给老王妃。 “阿元有名字了,叫明鸾,好听吗?” 慕欢听罢再敛不住自己的伤感,一时还想起小二,若他活着,能得了爷爷这个名字,也能像阿元一样会跑会说话了。 “好听,再合适她不过。” 她哑着嗓子回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强扭的瓜不甜(一) 徐慕欢将丧讯如实相告,俞珩也在康复中,日子恢复如初。 可就在种下地里的第一茬萝卜后,俞家迎来了一个跋山涉水的客人——徐慕和。 “大姐?” 慕欢见到眉生引进屋来的徐慕和时还是不敢置信,大姐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找她了。 “欢儿,你怎么瘦这么多?” 姐妹多年未见,亲热的抱在一处。 从她们两个接连嫁人也有四五年了,梦里都没想过会再相逢。 “大姐,你怎么来朔州了?” 徐慕欢家书里从未提起过自己在朔州的任何难处,就怕她们远在天边着急。 受了这么多苦后看见挚亲之人,徐慕欢自然喜极而泣。 “我是受人之托来救命的。” 姐妹叙完旧后,徐慕欢才注意到带着大姐来的是何威。 想必是徐慕和进城后四处打听俞家,城中探子禀报了何威。 刚收回凉州,难免有流窜的北凉旧人,何威便不敢放松警惕地亲自将人带来了俞家。 “检查过所时,你姐姐说是从西川来的,正好城防兵统领是西川人,觉得口音不对,若不是我赶上,怕是这会儿都抓起来审问了。” “多谢何将军。” 徐慕欢赶紧给何威福了福身子。 可何威哪里敢受,俞珩官职比他高,且徐娘子还有诰命在身。 “这可是折煞我了。” 何威忙还礼,“既真是亲戚我就走了,还有公务在身。” 徐慕欢令濮阳去送何威,带着徐慕和往正厅去。 “我看你家怎么在孝中?” 门口挂了戴孝的牌子,徐慕和进来时就看见了,且家里上下也换了孝衣。 “我公爹几个月前过世了。” 因在丧中,也没什么好茶饭招待,慕欢倒了杯水给姐姐。 “你刚才说是来救命,什么意思?” 提到正事,徐慕和叹了口气。 “好几个月前,我一个熟人说他儿子去西域贩丝绸遇上了兵乱,误会之下被当成细作抓了起来,至今都没被放出来,他没有门路,便来求我,他已经打听到妹夫在这里做官。” 徐慕欢心想‘前几个月凉州正在打仗,且戒严非常,恐怕就是那会子抓起来的。’ “那你写封信来就好了,何必跋山涉水的走一趟?” “他家人打听了,说是想出来必须保释,我怕他家背景不干净,保释对你们有影响,又怕内情有所隐瞒,贸然求你夫妻帮助又生拖累,还是自己来一趟才安心。” 慕欢没有立即答应下来给她办,心想‘这个大姐的朋友若是真没有一点问题也不会被抓起来’。 如今俞珩也是官居三品的将军,不能行一点差错,得调查清楚才行。 “他叫什么?哪里人士?我这就差人去打听下。” “李继嗣,祖籍苏州。” …… “你怎么回事?” 屯田安置官指着蹲在地上的一个年轻男子朝身边的小吏大喊。 “为什么这个人不配合找媳妇?” 那小吏极为委屈的朝自己长官解释。 “大人,他是从朔州大狱发配来的,其他人都成亲落户,分了田,井然有序,但他就是不听话,还天天跟我喊冤,说他没有罪都是误会。” “本官又不是断狱的”,安置官一拂袖子,“他如今已被赦了,就是良民,把他带来这里是为了让他娶老婆,盖房子种田,生孩子,你到底有没有跟他讲清楚。” 李继嗣这会子一点看不出商号少东家的体面来。 他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还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趿拉着一双破鞋。 从朔州大狱走了好几天才到了石城,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停在哪里就瘫坐在哪里。 屯田安置官朝小吏摆了摆手,让他近一点好说话。 两个人背过身去,俯首悄声悄语。 李继嗣看他二人背影,一个五短身材矮个子,还喜欢卑躬屈膝,一个圆圆滚滚,方头大耳,简直像戏台上的丑角。 “迁到这种地方来肯定一时难以接受,不能约束太严,态度太凶,而且他现在被赦了罪,就要给他机会。” 小吏蹙着眉头继续听吩咐。 那安置官忽闪着两片厚唇说:“不是还有后迁来的一批百姓,里面有未嫁的、守寡的,都说想找丈夫,还有想找倒插门的。” “连媒婆都懂,成亲不止男方相看女方,女方也能相看男方嘛。” “你看他这个穷酸样子,之前肯定没有感受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让他体会一下,不就豁然开朗了。” 安置官一拍小吏的心口,“你个过来人怎么不懂了。” “卑职明白。” 小吏头点的如同捣蒜,送走安置官后看了眼身后的李继嗣。 示意两个手下将他架起来。 “先带你去吃顿饭,吃饱了再说。” 小吏挤了挤眼睛,示意手下将李继嗣带去城东大户老赵家。 他们家有个女儿正在找倒插门,要是相中了,就把这个姓李的收了,孙将军交代下来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为了帮助外地迁来居民尽快落户分田,舒绾和裴翠云在朔州迦叶寺培养的那几批媒婆全都被俞铮安排到凉州各城。 让她们保媒拉纤,解决未婚居民的嫁娶问题。 按照九翎的律法,女子只要满十五岁上至三十五岁就可以自由婚嫁,父母无故阻拦是要挨板子。 男女都到了二十岁还不成亲,官府就要派冰人出面干预,官方媒人提供帮助。 这个城东赵家闺女多,没有儿子,家里年长的几个都婚配的差不多了。 赵老爷则希望留下最小的女儿招个赘婿,给自己养老送终,但一直没能成。 如今石城迁来的百姓差不多都全了,赵家小闺女和这个李继嗣凑合凑合,一下解决两个问题。 …… “爹,我看上他了!” 赵家父女俩躲在里间儿对外头吃的狼吞虎咽的李继嗣暗中观察。 听女儿如此武断的下决定,赵老爹又看了几眼。 “你确定?这个吃相可不咋好。” “饿的呗”,赵小丫一笑,“爹,听他牙口多好,嚼起葱来嘎吱嘎吱的。” 赵老爹捂嘴笑起来,“闺女,这又不是买牲口,哪有看牙口好赖的。” 他指了指李继嗣,“你看他这身板儿,可不是个壮实的人,别以后地都种不来。” “但他长的好看呀。” 赵小丫满意的一笑,“生出来孩子肯定好看,而且咱家有牛怕啥。” 李继嗣生的白白净净,五官齐整。 赵小丫天生黑壮,是个结实的姑娘,她就喜欢长得白的,文弱一点的,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李继嗣。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强扭的瓜不甜(二) “爹,你打听他背景了吗?” 赵老爹点头,恐惧的说:“听说是个赦了罪的人,莫不是杀人犯?” “杀人犯不可能赦罪,我们去问问。” 赵小丫跟着赵老爹一左一右将李继嗣夹在中间坐下。 爷俩这一盯,李继嗣也吃不下去了,还打了个嗝。 “承蒙两位招待,等我回了家拿了银子,一定加倍奉还这顿饭钱。” 李继嗣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干净,忙放下手里的鸡翅膀,尽量体面的拱手拜道。 “你因为啥被抓起来?” “我去西域贩丝绸,请的镖局不靠谱,里面有个人是个逃犯,我就被当成敌方细作抓了起来,但我根本不是坏人。” 赵家父女满意的看着对方点了下头。 “爹,安排我俩成亲,越快越好。” 成亲?什么成亲? 李继嗣震惊到站起来,却被赵家父女各压了一边肩膀按了回去。 这是要逼良为……好像用词不准确。 李继嗣回过神来赶紧拒绝的摆手,“我不能成亲,我得洗脱冤情然后回家,我家中父母健在,怎能随意成亲呢。” “你放心,我赵家不会亏待你,就算你倒插门也不会欺负你。” 他还得入赘? 李继嗣心想‘若是被他爹听见,非得一头撅过去不可’。 “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也不能逼我成亲。” 李继嗣这么一说赵老爹不愿意了。 “你不愿意成亲来我家干嘛。” “吃饭啊。” 是内个小吏说来这白白吃顿饱饭,怎么吃完还把自己入赘给人家了? 李继嗣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招待我家女婿的饭,我还以为你同意了呢。” 李继嗣吓得抬腿要跑,却被赵小丫一把抓住。 两人站起来差不多高,她伸手轻松薅住了李继嗣的后脖领。 “急什么?暂时不喜欢我,可以相处相处啊,万一你就同意了呢。” 赵小丫是看好李继嗣了,不愿意就让他这么跑了。 反正他一个赦了罪的流民,居无定所的,留下来也没什么坏处。 “同意不了啊,我有心上人,她还在家等我回去呢。” 赵小丫一听这话,心碎的松开了手。 “闺女,这有了女人的男人不能要,后患无穷啊!” 赵老爹赶紧过来劝女儿,切不能被这小白脸的美色所迷惑,就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 “你是不是骗人?” 赵小丫指着李继嗣问,“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 “姑娘,我是真有心上人。” 正僵持的工夫,将李继嗣扔在赵家的小吏又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 没一会儿后头追来的是内个胖胖的安置官,这下两个人一前一后排队喘。 “你就是李继嗣?” 李继嗣茫然点头。 “你是苏州人?” 他再点头。 “从西川来,去西域贩丝绸?” 这都说过很多遍了,他说的时候没人听,现在又反问起来。 那安置官一摆手,后头跟来的两个手下又像来时一样,架起李继嗣往外走。 “大人,你这是要把我弄去哪里啊?” 李继嗣扯着嗓子喊,心下十分绝望,这次不会又把他弄去另外一个人家当赘婿。 …… 徐慕和凭借俞珩的关系很快就打听到了李继嗣的下落,原来他以赦罪犯人的身份被发配到石城来。 徐慕和一刻都不敢耽搁,赶紧来石城解救他。 这会儿徐慕和正在安置署衙门里坐立难安,这位孙超将军看了俞珩的亲笔信后让她等了好一会子,怎么还是没见到人带过来。 正心里焦灼难安,耳边传来李继嗣的声音。 他被两个士兵架进来,还蹬着腿,大喊大叫的,“放开我,我不成亲,不入赘!” “李继嗣” 徐慕和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尽管他此时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还坐在地上,与以往内个清贵奢侈的李公子判若两人。 “徐娘子?” 李继嗣呆住了,怔愣的看着徐慕和美好的脸,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怎么伤成这样?” 徐慕和看着他脸上一块又一块还新鲜的伤口,一时心疼起来。 “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 李继嗣总算遇到个熟人了,也不顾自己是个多大的人,扑在徐慕和怀里嚎啕大哭,像个孩子般。 “人既然是找到了,那就做个保释文书,可以将人领回去了。” 孙超打断这段认亲,轻咳了一下。 徐慕和赶紧擦干眼泪,给孙超福了福身子,谢道:“多谢大人帮忙。” “欸,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孙超一摆手,看着李继嗣心想‘这小子就是脾气硬,但凡软弱一点,这会子恐怕都讨上婆娘开始过日子了。’ 本来徐慕和想带着李继嗣尽快赶回朔州,但见他虚弱疲惫,还有伤在身,便在石城驿馆先住下来,等李继嗣休养几日,康健些再启程也不迟。 “郎中说你这些都是皮外伤,擦几日膏药养养也就好了。” 徐慕和拧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净伤口好上药。 李继嗣刚洗过澡,刮了胡子,看起来精神不少,显露出以往的模样,只是消瘦些。 “若是疼,你就忍忍。” 徐慕和用指头挑了一点脂膏,涂在李继嗣脸和脖子上的伤处。 “你怎么来的?” 李继嗣凝凝望着她。 望着她往日温和的眼睛,此时噙着浅泪; 望着她整洁的秀眉,此时微微颦蹙; 望着她柔美的脸蛋儿,此时带着忧愁。 李继嗣知道,徐娘子的泪和愁都是为他,所以此时他高兴的快死了。 “我听你爹说的,就来救你了。” 徐慕和这会儿也注意到他放肆的目光粘着自己,故收敛起担忧神色。 “药涂好了,你歇着。” 徐慕和起身欲走,躲避他的目光,却被李继嗣抓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 慕和心突然跳得厉害。 “我手上、胳膊上、脚上都还有伤呢。” 李继嗣缩回手,委委屈屈的挽起袖子给她看。 “你自己涂,其他位置都能看见。” 徐慕和觉得两颊烧起来,将药膏丢到床上,让他自己上药。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都伤成这副样子了。” 李继嗣只拉了下徐慕和的衣袖,语气愈发委屈。 徐慕和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一双眼睛像可怜巴巴的小狗,竟狠不下心来不理睬。 算了,帮他上完药,怪可怜的,徐慕和又坐在床边,继续给李继嗣涂药膏。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日长飞絮轻 “你也不跟我说说话。” 李继嗣望着她微垂的头,这个角度看去,徐慕和的额头圆圆的很美。 “我都好久没个人说话了。” 徐慕和浅笑了一下,是在笑他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你一个人来的?” 看她不生气了,李继嗣微撑起身子,瞧着她的脸问。 “崔镖头护送我来的,别人我也不放心。” 跟安和镖局合作几次后,徐慕和对崔护为人和能力很放心。 “你不会看上内个崔护了。” 李继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变得这么爱吃醋。 一开始怀疑内个细水县的肖大人,现在又是崔镖头,好像但凡徐慕和觉得好的男人,他都不待见。 “你干嘛说话带刺。” 徐慕和总觉得自己一个未婚女人门前是非多,最听不得男女私情这样的闲话。 “我……” 李继嗣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是巴巴的望着徐慕和,有些讨饶般。 “我以后再不说了。” 徐慕和觉得气氛愈发暧昧,反正药也涂完了,她起身要走,却又被李继嗣拉住了衣袖。 “别总拉扯。” 徐慕和拂去了他的手,语气却似嗔似怪,“都扯脏了。” “你走了这么远,来这里救我,就对我没一点儿感情?” 徐慕和仍背着他坐,李继嗣小声的问。 “我说的不是人情。” 李继嗣坐起来,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药瓶,“是你心里有我的内种感情。” 这两个人,一个结过婚,一个惯看风月,这会子竟还忸怩起来了,大抵走心的真爱就是如此。 徐慕和没有李继嗣那般洒脱,因为她经历的事情更多,故总是瞻前顾后。 所以在李继嗣这番表白下,徐慕和先是沉默。 她承认自己是喜欢李继嗣的,不然怎么会不远万里来搭救他。 刚在在安置署的衙门,李继嗣扑进她怀里,徐慕和一点抗拒的感觉都没产生,她只想好好安慰这个人。 这会子回想起来,那种感情不就是由来已久隐藏的真心。 可她不能接受李继嗣。 她是个嫁过人的妇人,还拖着两个女儿。 李继嗣还未娶过娘子,又小她好几岁,家境又比她强许多,这断断不是一桩好姻缘。 他俩太不般配。 经受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徐慕和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你先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压制下自己感情的徐慕和转身起来,微微笑地嘱咐李继嗣。 “慕和” 这是李继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都是称呼徐慕和为徐娘子,规矩且守礼。 徐慕和被这声亲昵的呼唤搞得内心差点溃败,好在她尽快的平复下来,只语气淡淡的说:“有事你再叫我,我住在隔壁。” 李继嗣看着徐慕和最后给他一个背影走了,心里极失落。 那个不经意显露出来的真人又被藏了起来,变回冷冷淡淡的徐娘子。 可李继嗣不肯罢休,他认定徐慕和心里有他,他敢笃定。 阖上李继嗣房门的徐慕和身心俱疲,她拖着步子回房,一关上门就瘫坐在地上,心里不停在纠结‘若是没缘分,为何非要遇着他呢’。 …… 徐慕和远去朔州救李继嗣,和兴源的生意还得做。 李老爷今日带着李贵登门,带来一封从朔州来的今日刚送到的书信。 见有书信消息,一堆人围上前来听信儿。 “姐姐怎么样了?” “李少爷救出来了。” 接过信,徐慕礼恨不得一目十行,脸上笑意渐盛。 “只受了点轻伤无大碍,大姐一切都好。” 众人听罢都松了口气。 “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徐慕礼折好信说:“信上没说准确时间,只说等李少爷休养几日他们就返回。” 李老爷这会儿得了儿子安全无恙的消息终于不再愁容满面。 “李东家,昨日从细水县来的织娘可都安置好了?” 从林下女学招生开始,时至今日,历经数月已经培养出一批能独立纺织的织娘。 昨天由细水县衙的巡检大人带队送到镇上来,分别送进了不同的织行和绣庄,但主要还是以金玉商号和和兴源为主。 “姑娘放心,全都安置好了。” 徐娘子帮助李老爷远赴朔州救儿子,接纳几个织娘又算什么呢。 “那就好,您多费心了。” 徐慕礼朝他福了福身子,李老爷也忙还礼。 送走李老爷后,徐慕礼又与乔三姐忙了起来。 如今和兴源的生意愈发好,整个西川,谁家有嫁娶之事不用和兴源的绣品都显得不够体面。 “霜儿姐姐,她们的手艺怎么样?” 一早上,徐慕礼安排宋霜儿去考一考昨天来地细水县的小姑娘们,好按照水平安排活计。 手艺好的先做一些简单的缝补针线,手艺差的安排打杂,继续学一阵子再上手。 “您看,很不错呢。” 宋霜儿将一套袖口磨损的缝补好的衣服拿给徐慕礼看,还有两条帕子。 徐慕礼与乔三姐看后都满意的点头。 这手艺虽比不上和兴源现在的绣娘,但比起月蓉和月芙来并不差劲,应付普通的缝补生意完全不成问题。 “听说她们学的时候都极为努力,也算不辜负这份辛勤。” “穷人家的女孩子,好不容易有条出路,哪有不珍惜的。” 乔三姐做主道:“那就让月棠把柜上现有的一些缝补活计拿给她们做。” “龙掌柜内批货来取走了吗?” 龙掌柜定了一批床帐要弄去身毒,前一个月就派伙计来定下,只等天暖了就出发,因数目多,和兴源的所有绣娘都日赶夜赶的,总算完成了。 “还没来,周凡一大早就等着呢,他家还欠咱们上次货的尾款三百四十两银子呢。” 月芙给屋里的人都斟了一圈茶。 这个龙掌柜也是和兴源的老客户了,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尾款的银子到的慢。 他家向来是先拿货去身毒,卖完了回来再付尾款。 有时候龙掌柜去身毒赚的不是银子,以物换物,还要等他回来把换来的货卖出去,得了银子再来付清。 一来一回短则个月,多则一年也是有的。 最开始和兴源店小,一个客人也不敢丢,徐慕和就忍了,反而助长了龙掌柜。 如今他是没有小半年绝不还尾款,甚至有钱去置办新货也不来付清尾款。 若是和兴源不缺钱也罢,毕竟对老客户要念着好。 可如今绣娘多,花销大,针织刺绣的成本也耗费大,账总不还,和兴源扛不住。 第一百六十九章 鸟宿池边树 “月芙,你去跟周凡说,等龙掌柜来验货时,一定要把上次货的尾款结清,这次货得写上还款的期限。” 不过徐慕礼又怕得罪了龙掌柜,又嘱咐道:“让周凡说说咱们的难处,大姐不在家,也不好得罪他。” 月芙伶俐,听出了徐慕礼的意思,应下后就去柜上找周凡了。 “三姐,外头有个客人想仿这种绣样,问咱们做不做得出来?” 乔三姐看了看陈品跑进来送的一个绣样。 “这不就是架子花么。” 徐慕礼虽然女红手艺不错,但是比起乔三姐这样的专业绣娘还是差的很远,见识也浅,请教道:“架子花是什么?” “就是十字挑,在土布上拿棉线做骨架,再用丝线以十字针交叉,特点就是底布是经纬成网的,以前我在马掌柜的绣坊里,有个黄梅嫁到明州的绣娘专会做这个。” “是熟客吗?” 陈品点了点头,“是赵兴来掌柜。” “他说自己得了一批土布,听人讲这种布绣上这类花做成手袋最好看。” “告诉他能做。” 乔三姐爽快应下来。 “跟赵掌柜约好数目和交货日子再来回我们。” “月棠,店里还有多少套未赶完的活计?”徐慕礼问了句,也好估摸出有没有能力接下这一批货。 “有四套嫁妆活儿。” 在和兴源定做一套嫁妆包含嫁衣一身,普通衣裳两套,三双鞋面儿,一顶帐子一套被褥和枕头皮儿,帕子两条。 “李家送来五身披风,都要安扣子。” 做扣子考究的方法是要围着扣子绣上烘托的花样,故极为繁琐。 “再就是普通的缝补了。” 陈品打听完又跑了进来,口齿清晰地回道:“赵掌柜说先定十个手袋,十个书包,十个手袋需要额外加两圈流苏,七日后动身离开西川,这是他选的样子。” 乔三姐看了两个样品,有些繁杂,数目倒不算多。 “月棠,让新来的绣娘们去做普通的缝补,雪儿带着东院的三位娘子赶制嫁妆活儿,三姑娘带着月棠完成李家的披风,我跟霜儿妹妹领着西院的两个手艺好些的娘子赶赵掌柜这单。” 陈品听乔巧儿都安排妥当,忙跑出去给周凡回信儿,让他跟赵掌柜订契约,付定钱。 陈品往外跑,差点撞上刘妈。 “开饭了,一会儿进来拿食盒。” 刘妈拍一下陈品的肩膀,笑着告诉他。 和兴源后招的三个伙计都在前头吃饭,不许进后边来,晚上也就只在前面搭床。 除了周凡和年仅十岁的陈品。 “妈妈今儿吃什么好吃的?” 帮刘妈摆桌子的月蓉一边笑一边说:“有你最爱吃的三料细鳞。” 三料细鳞是西川的一道土菜,细鳞就是河里的小河鱼,先用调的酱来腌渍,再上锅蒸熟,最后炒了汁儿淋上,所谓三料。 陈品最爱吃河鲜,刘妈到了年纪喜欢孩子,故偏疼陈品,到了春天就总做这道菜。 “我马上就来。” …… 和兴源春天爱吃鱼,朔州河开后也开始吃鱼了。 不过与三料细鳞不同,朔州惯吃的一道地方菜是鲜鱼酱。 今天是往凉州屯田戍边后众位将军来安王府回禀安置情况的日子,安王趁这个机会召集所有人,还要商议其他事情,所以俞、李、程三家也去。 徐慕欢前几日得了肖芝兰的来信,她怀孕了,特别想吃慕欢做的鲜鱼酱。 想让慕欢趁着薄凌河来朔州复命的工夫把鱼酱给带回去,解解馋。 这几日慕欢便着手准备,想多做一些,给去凉州的众娘子都送一点,故买了好多鱼。 回来洗干净,用葱姜盐的沸水煮开,煮去鱼腥气。 然后再上锅大火蒸,最好蒸的鱼骨都软烂才好。 将蒸好的鱼剥下鱼肉,混上少许瘦肉丁、鸡蛋末儿、萝卜丁炒出香味。 再混上黄豆酱,拿油纸封口压好,且能存上几日不坏。 想吃的时候拿出来,鲜香下饭,俞珩每次出门,慕欢都会提前做一小罐给他随身带着,若碰上驿站的菜不随心,还能加水熬煮成一道汤来暖胃,极其方便。 做法虽简单,但佐调料较难,太咸酱会涩口,缺鲜味,盐放得少了则鱼肉没滋味。 “前两天老程还跟我说,让我问问你家做没做鲜鱼酱。” 徐慕欢一进门,裴翠云见她提着几罐酱便拊掌高兴。 “我做的他嫌弃味道不正,我又怕你照顾俞郎君忙,故不好意思问。” 慕欢挨着王桂英坐了。 “芝兰有了身子,又颠簸去寒州,置家辛苦,写了信来说就想吃我做的酱,我怎能不做。” 俞家在孝中,徐慕欢穿的素净,连脂粉都没上,发髻用一条缟色麻布扎着,未用钗环,反倒显得她清楚可怜。 “程将军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养伤这段日子,俞珩总与李翀见面聊天,也不见程仁虎出门,也不知他恢复如何。 “老程早好了,就是阴天下雨伤口总痒痒。” 裴翠云撇了下嘴,一脸嫌弃。 “你们是不知道他如今怎么辖制和使唤我的,我但凡说话声音一大,他就托着自己的坏胳膊诶呦起来。” 说着,裴翠云学起程仁虎托胳膊的病怏怏的样子。 “要么就是皱紧眉头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整日在家里躺在不动,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才懒得惯着他。” 裴翠云还是这样健谈诙谐。 “你娘家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徐慕和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店里的香袋帕子,慕欢拿了送给几位交好的娘子,故大家也都听说过徐慕和一二。 “哦,她内个朋友伤还没好,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她内个朋友毕竟跟解家有点关系,她也怕给王府惹麻烦。” “这有什么。” 在救李继嗣之前,徐慕欢特地来安王府请示过,她也怕不知其中利害给王爷和俞珩惹祸。 “改日你带她来坐坐,她送我的内个香袋子特别漂亮,我也请教请教她的针线。” 舒绾是好客且不拘小节的。 “你姐姐真是个能人,自己做生意,还天高路远只身救人,我本以为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没想到面相温温柔柔,真看不出来。” 徐慕和出发往石城去那天,裴翠云只隔着街看过一眼。 “她也是逼出来的,在家当姑娘时话不多说,路不多行。” 慕欢心疼的叹了口气。 “你姐姐的朋友也是命好,听说再晚去一会儿,就要被安置给一户人家当上门女婿了。” 王桂英听来李家探病的孙超讲过,笑的她肚子疼。 第一百七十章 悔教夫婿觅封侯(一) “不过内位公子长得不错,不愧是金玉商号的少东家。” “是倒腾金器玉石的吗?” 裴翠云没听说过什么金玉商号。 “丝绸生意,他家的绫罗绸缎价值堪比金玉,解家风光的时候,李家背靠江宁织造局赚下了金山银山咯。” 裴翠云一听啧啧了两声。 “那你大姐怎么认识他的?” “说是有过生意往来。” 徐慕欢又怕她们误会,解释道:“我姐姐在西川,给他家做过针线,她跟舒姐姐一样是个老好人,能帮向来都帮一把。” …… 为了避嫌,李继嗣与崔护住在朔州的一家客栈里,只等着办完新的过所就能启程回西川,徐慕和则住在俞家。 因徐慕欢做了鲜鱼酱,慕和准备带一些去客栈,给李继嗣尝尝。 自打从石城回来,她还一直没有见过李继嗣。 “你来看我啦。” 李继嗣还没吃中饭,见徐慕和带了一碗酱,便跟小二要了两个馒头,蘸了吃。 “味道不错”,他难得对口中之物给予夸赞。 “过所办的怎么样了?” “应该还得几日,不过我不着急回去了。” 慕和一愣,“你不是打算再去西域?” 她一下就猜中了李继嗣这小心思。 李继嗣笑着说:“对啊,现在仗都打完了,我拿了过所就去西域,把我手里卖丝绸的银子都换了东西带回去,能挣一大笔。” “之前我是感觉要打仗,所以没敢换成马匹带回来,怕被抢,今年西域的马特别好。” “要不你给你爹写封信,我前些日子给他写信说你很快就启程回去了。” 徐慕和不想干涉别人的决定,只能劝他一句。 “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我?” 徐慕和犹豫一阵。 “我没带钱,去了也买不了东西,也没带货,而且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回去后能卖得好。” “我有钱啊。” 他又说:“我八岁就第一次跟我爹去西域,我爹说西北没兵乱,都护府还在的时候可热闹了,全是九翎互市的商人。” “他们内边有一个湖,特别神奇,水是咸的,还有个国家就建在盐湖里。” “还有我之前戴的内个白玉扳指,就是在于阗国用一车丝绸换的。” 四车金玉商号的上等丝绸,那可是很值钱的了。 “我最远去过大宛,不过只去过一次,太远了,一来一回得一年多,他们盛产一种出汗是血色的马,那真是日行千里。” 徐慕和听他说的都动心了,也想亲眼去看看。 李继嗣看得清徐慕和眼里的渴望,那种渴望会闪烁出亮晶晶的光芒。 “你真不跟我去?” 李继嗣眨了眨眼睛又问一遍。 “别人我还不带他去呢,没有地图和向导,去了肯定迷路,多少人莽撞的去,半路就死了,好多商号都得挂靠着金玉商号才能把货贩去西域,我可当你是自己人。” 徐慕和抠着自己的指甲,犹豫了好一会子。 “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钱?” 李继嗣笑了,笑的很好看。 “多了我也还不起,你借给我一千两。” “你同意跟我去啦?” 徐慕和忽又想起崔护,眉头微蹙,“我还得问下崔镖头。” “你不会要带着他?” 慕和点头,“当然啦,他得保护我。” “我可以保护你啊。” 慕和笑的尴尬,“……你还是我救出来的呢,谁保护谁啊。” 李继嗣刚才还高兴的脸这会儿又阴下来,心想‘这个美救英雄的意外,在她心里太减分了’。 “我其实挺勇猛的,商队遇上匪盗那都是真刀真枪的拼。” 李继嗣放下馒头不服气的解释。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李继嗣撸起袖子,想给徐慕和看他手臂上那条跟匪徒搏斗时留下的长疤。 “我信,我信。” 徐慕和吓得赶紧按住他的手臂。 “内个,我也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有了过所的消息后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 “大姐要去西域?” 慕欢与俞珩闲聊时,他一听说这件事反应有点大。 “她还说内个李继嗣手里有地图?” 徐慕欢见他问的一本正经,有点迟疑的说:“地图有没有倒是没说,不过他常年去内边经商,熟识的很。” 西域都护府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从北凉兴起后,九翎就与西域各国断了联系。 “怎么了?提起西域各国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慕欢试探的问一句,若是能告诉她的,俞珩向来不瞒着,不能说的,她也问不出半个字。 “昨天去王府,王爷说除了朝廷要重新设立河西四郡,修缮边防,安置迁民屯田戍边外,还下旨令王爷往西域去,重建都护府。” 慕欢听罢微皱眉头,心想‘恐怕这担子要落在俞珩身上。’ “所以朝廷封你做征西将军,还许你设幕僚,成立将军幕府,就是为西域都护府做准备?” 俞珩点了下头。 “西域如果从天安六年北凉作乱算起,断了二十年了,我现在能找到的西域地图都是旧的。” “能李继嗣前来问话吗?他刚从西域回来,眼前最了解的人非他莫属。” “我倒不是担心他原来依附过解家,是担心王爷的名声。” 慕欢给俞珩换了贴膏药,继续说道:“若是跟这个李继嗣走得过近,万一有人乱传话,传李家又投了新主子,这可不好听,而且他家现在以贩丝绸去西域为主要生意,凉州又成了王爷的新封地,恐惹人联想。” 徐慕欢的担心很有道理,俞珩也犹豫了。 “这样,你先不要跟你姐姐说,我明早就去王府,先跟四哥商议下。” “宗璘,西域各国与北凉比怎么样?” 徐慕欢不想管什么都护府,她只关心自己丈夫。 随安王平凉州,俞珩差点丢了性命,再来一遭,先不说俞珩吃不吃得消,徐慕欢也扛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你不是最爱看地理人物志,怎会不知道西域都是小国,即使大点的也不过几万人而已。” 俞珩安慰她道:“所以不会很危险。” “你别哄我。” 徐慕欢叹了口气。 “我虽没去过西域,见识少,但也看过些书,听过不少故事,九翎出使西域被杀掉的使者,被劫持的商队也不少,何况西域不少国唯柔然马首是瞻,视九翎为仇敌。” 这倒确实,俞珩心想‘若单是西域诸国倒也不为所惧,可还有柔然。’ 正是为了缓解柔然与九翎的对抗,朝廷才会加重对西域用兵,试图将柔然的兵力都吸引到西北部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征蓬出汉塞 归雁入胡天 我如今是三品征西将军了,不会轻易有危险的。” 俞珩还是继续劝慕欢放宽心。 “就算是安王,不也在战场上挂彩?那还是皇上的亲弟弟,你不过是臣子,除了我心疼,谁还心疼你。” 俞家还在孝中,守孝期间即使夫妻也要避讳亲昵。 故俞珩只抬手,用指腹压平慕欢蹙起的眉心。 “放心,为你我也得保护好我自己。” 徐慕欢看着眼前人,知道自己长吁短叹改变不了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从俞珩踏上军功立业这条路开始,就意味着会有无数危险。 短短几年他能从一个从七品绿衣郎成为紫衣金绶的三品大员,自然要付出比文官高出几倍的代价。 “悔教夫婿觅封侯”,王右军的诗果然不假。 …… 不只俞家,裴翠云也在为程仁虎要去西域的事情闹心。 她听说自己丈夫被加封为征西的搜粟将军眉头皱的紧紧地。 “我如今是想明白了,你升多大的官儿日后我都不会高兴!” 这几日朝廷给的封赏到了,裴翠云正在归置家里新添的金银财宝,怕遭来贼,屋里连盏灯都没点。 说这话时裴翠云的脸拉得老长。 “你看看人家孙、薄、吴、江四位将军,同样是立了功业,被分去四个郡做郡守,又体面又安全,李将军还督管修建城防,你呢?简直是后娘养的,单单被撇出来,发配去西域继续打仗。” “平素都说你是安王爷的财路将军,你也给王爷干了不少事,为什么不帮你说说话呢?” 裴翠云把东西跪下藏好后,起身说:“你是没什么墨水,当不了郡守,让咱们回献阳当个县令也行啊,好歹衣锦还乡啊。” “你懂什么。” 侧卧在床上,翘着腿的程仁虎抹了把上唇的胡子,觉得裴翠云头发长见识短。 “你懂你懂!懂你奶奶个旋儿!” 程仁虎被骂了后,叹了口气,拉着裴翠云说悄悄话。 “你听听这封号,搜粟将军。” 黑暗中,夫妻俩四只眼睛对视着,一个满目玄机,一个懵懵懂懂。 “啥意思?搜什么的将军?” “粟!” 程仁虎看她把财宝都藏好了,点了灯,在自己掌心,用手指写给裴翠云看。 “我请教过相公,粟就是粮食的意思。” 军中管粮钱向里都是好差事,这么一解释,裴翠云眼睛一亮。 “意思就是不用去打仗,后头拿钱买粮就行?” 程仁虎撅了下嘴,心里暗合计‘如果全靠买,还用带个搜字么,但如实告诉裴翠云,她肯定又得磨磨叨叨。’ 裴翠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心眼儿可不少。 在程仁虎犹豫的工夫,起身边铺床边说:“你这个财路将军算是当个没完,以前装成马贼去抢七王爷派来的商队,现在又奉旨搜粟。” “不说别的,至少官升了,饷银多了不是。” 程仁虎敲了敲床铺,挑眉说道。 他们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床底下的地瓮里。 “还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裴翠云是心疼他,看着李翀和俞珩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谁能不后怕。 这次程仁虎伤得不重,捞了个五品官当当,下次呢,万一一命呜呼了,剩她拉扯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呀。 “你放心,不是坏事,这次让我在俞郎君帐下。” 安王有多器重俞珩和李翀,朔州就没有不知道的,故裴翠云听罢倒放些心。 “那是不是得出玉阳关驻军啊?” 裴翠云不舍得程仁虎一走又是两三年,总这么夫妻分别的她也想的慌。 “还不知道呢。” 程仁虎往铺好的被子里一躺,其实是不想跟裴翠云再聊这么机密的事情。 “西域什么样啊?你们带多少人马去啊?” 裴翠云碎嘴的技能又被启动,她扒着程仁虎的肩膀问,可躺下的人几乎是沾枕头就开始打呼噜。 裴翠云败兴的踢了他一脚,自己也打了个呵欠,下床去解钗环准备休息。 装睡的程仁虎听见身边人下床地响动,眯着眼儿斜了下裴翠云,偷笑着翻过身去,真打算休息了。 …… “这地图太旧了。” 李继嗣看着挂起来的地图摇了摇头,对俞铮和俞珩说:“图上才标注了二十国,如今西域已有三十多国。” 俞珩再跟俞铮商议后,还是决定请李继嗣过府来咨询西域的情况,而且俞珩还从徐慕和那里得知李继嗣将很快再去西域一趟。 “还有这里已经设了个僮仆都尉,王爷都不知道?” 从先帝到本朝,全都在为凉州操心,就算有心管西域,有北凉人在中间拦着,也是鞭长莫及。 “这僮仆都尉就是柔然人纳贡的地方,每年西域各国都会屈从柔然的淫威,纳贡朝奉,有时柔然人知道九翎的商队多了,就骑马打来掠夺洗劫,丝毫不讲道理。” “那你们还敢去西域?” 李继嗣旋即笑着说道:“钱还是要赚的,我们也摸清了路数,只要打点好西域各国的贵族,保证他们不去柔然通风报信,就平安的交易,他们还能帮柔然人卖马呢。” “虽然北凉割据凉州,但我九翎从不缺良驹,走西北的商人们也是有点点功劳的。” 李继嗣说罢,朝着俞铮一拱手。 “王爷,我有一张西域地图,愿意进奉。” 他从袖管里拿出一张卷起的羊皮地图,展开在长桌上,上面详略得当的标注了整整三十六个国家的地貌和人口风俗。 翻过地图的背面还有许多国掌管同行的贵族,他们的喜好。 “这张图是我金玉商号的命脉之一,有这张图,金玉商号才能通行西域无比畅通。”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何愿意进奉给本王?” 俞铮狐疑的看着李继嗣,他知道商人无利不起早。 给了如此珍贵的东西,这个李继嗣想换走什么呢? “王爷,我是盼着西域都护府重建的,当年都护府在的时候,往西域贩丝绸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今,我这十车丝绸只能卖出去五六,另一半都用来沿途孝敬,实在是损失惨重。” “更惨的是仰人鼻息,一旦惹西域诸国的贵族老爷们不高兴,就明抢啊。” “小民表面是为王爷献绵薄之力,实际是为了西域通商顺畅,我们这样的商户也能平安往来。” 说的倒耿直,俞铮面上略有笑容。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涯犹有未归人 “这个僮仆都尉为何设在此处?是因为离柔然近?” 俞铮指着图问道。 “近只是一方面。” 李继嗣知无不言,他是真心希望九翎能派军驻扎,重建都护府。 而且他此番能脱险也是靠着这位俞郎君,他还是徐慕和的妹夫,李继嗣自然要与他交好交好。 “另一方面就是设僮仆都尉的焉耆和邻国龟兹都与柔然极为交好,是心腹之国。” 俞铮眉头锁的更深。 “你这样说,是西域诸国里有与柔然不好的?” 俞珩问罢,李继嗣肯定的回答道:“有。” “除了龟兹、焉耆、楼兰,还有一些对柔然不亲近,当年归顺九翎的乌孙,都护府败落后被柔然欺负的不成样子。” “像且末这样的小国,几百人而已,谁管辖他都一样的。” “还有一个最远的大宛,我就不太了解了,只幼年时去过一次,大宛的马匹也是我们从粟特人手里买的。” “还有人在楼兰这个地方就把东西卖给粟特人,然后他们再继续往西域去,转手倒卖赚钱。” 俞珩再楼兰插了一个标识,眉头微锁。 “一出玉阳关就是这个楼兰。” “十三,你可有想法了?” 俞铮对西域全然不了解,甚至胸中没有丝毫的对策,他将希望全都放在俞珩身上。 “四哥,我想先研究地图,跟李东家再深入了解情况,然后做打算。” 目前也只能如此,要给主将时间,不能盲目出兵。 眼下九翎正沉浸在灭北凉的欢愉中,征西不能失败。 “我府上有两位天安四年最后出使过西域的使者,希望他们能提供与你有用处的讯息。” “你的幕僚找的怎么样了?” 俞珩接旨后就是可以设府招门客的将军了,李翀如今已设了四个参事,还另招门客,可俞铮还没听说俞珩有何动作。 “我只听说你只接纳了一个曹勤推荐给你的傅公明,人还有左膀右臂,你就打算长一只胳膊?” 俞珩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我一直在家养伤,幕僚门客都是打仗才用,平日也用不上,养闲人干嘛。” 俞铮心想‘九翎只要是当官的,恨不得处处培植自己的人,人人都在结朋党,大概只有俞珩,连个门客都不愿意养。’ “十三,你怕我猜忌你?” 虽然俞珩是三品将军了,但他仍归安王之下,且在安王的封地上为官。 “四哥,你为心,十三为腹。” 俞铮突然很踏实,他终于明白了俞珩的心思。 他不是不与人结交,他是一直视自己为安王府的人,哪怕已位列三品,仍记着知遇之恩。 …… 青瓦巷原来那批将官如今均已擢升往凉州迁去,连最后剩下的李、俞、程三家也将陆续的搬走。 接下来,一批因收复朔州刚擢升的官吏又会搬进来。 王桂英跟着李翀前天启程往平宁去了,李茂时奉旨成了督修城防的主要官员,所以他夫妇一刻不敢耽搁。 再过半个月,等会宁的新迁的百姓都安置完了,徐慕欢和裴翠云也要搬走了,整个朔州就剩下舒绾。 她自然极舍不得大家,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多亏你姐姐还能留在这陪我一段日子,这骤然分开,我心里难受。” 徐慕和因决定去西域,便陪着李继嗣等金玉商号最近的商铺运送丝绸过来,故还能在朔州住上一段日子。 慕和这些日子不是在俞家就是在王府,已经跟舒绾处的极其熟络。 从最晚的吴涯搬来,也整整四年了,众娘子相处的又是如此和睦,相洽。 想着日后各位将军都有了驻地,家眷也不得随意离开,恐难再相见。 舒绾这样一说,慕欢和裴翠云都别过脸去抹了把泪。 “诸位将军升迁本是喜事,但我真的不舍得你们。” 舒绾平素孤单,跟众娘子一处说说笑笑,这日子才过的有意思。 裴翠云越想越难过。 她边擦泪边说:“除了我跟慕欢,日后与谁想见一面都难,咱们这么多年,早就好的跟亲姊妹似的,如今分开,怪想念的。” 众人这会子哪能料到日后的诸多事情,只觉得与诀别无二。 “凉州新设的会宁郡也是苦寒之地,你们一定要保重。” 舒绾最担心徐慕欢,她生产后身体弱,离开后也不知道随行的军医能不能额外照料,且她又不爱麻烦别人。 “我们时常书信联络,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解解烦闷也是好的。” 裴翠云突然哭得大声起来。 “我连个字都不会写,说点悄悄话还得让主文相公知道。” 徐慕欢被她逗笑了。 替她擦了眼泪,安慰道:“放心,咱俩不分开,你有什么悄悄话都说给我,我给你写。” “绾姐姐,我家搬走了,那宅子也分给了别人,我姐姐还望多照拂。” 姐妹好不容易团聚,又要分开,徐慕欢不舍得大姐。 “你放心,有我在,她住在王府跟住在你家无二。” 其实越是分别越是说些絮絮叨叨的小事。 毕竟往日情分都是点滴感情和琐碎小事堆叠起来的,看似细微,累积起来却深厚。 …… 徐慕和来朔州时连个丫头都没带,慕欢不放心,怕没人贴身伺候她,故将眉生留下。 其余人都一并搬迁至玉阳关,俞珩驻军领兵的地方,也是九翎疆土最西的位置,出了关就是西域,进了关就是会宁和平宁。 马车上,徐慕欢懒懒的倚着车厢,隔着窗纱去看窗外愈发荒凉的景色。 也许是离中原越来越远,她莫名的生出一丝思乡的忧愁来。 “母亲,你怎么不高兴?”阿元昂着头问。 月蔷给她梳了个双丫髻,两个发髻上各绑了一根白色的丝带,她天生浓密纤长的羽睫,圆润白净的脸像个佛陀座下的童子。 “母亲没有不高兴。” 徐慕欢勉强笑了下,“只是到了晌午有些困了。” “应该快到驿站了,一会儿咱们就能歇歇。” 俞珩将女儿抱起来放在膝上,从盒子里取了一粒冷水镇过葡萄,剥了皮喂给她解渴。 “阿爹,我们到了玉阳关是不是天天有葡萄吃?” 俞珩亲了亲女儿比葡萄还水灵的眼睛。 “应该是。” “阿爹,我想找芳菲玩儿?” 阿元与李芳菲年纪相仿,又住隔壁,经常一起玩,这段日子不见,故嘴里常念叨。 “芳菲搬去平宁了,等我们到了玉阳关,跟其他小朋友玩怎么样?” 俞珩握着女儿的小手和声劝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身离故土 “可我就想找芳菲玩儿!” 阿元有些困了,已经到了她往日该睡中觉的点儿,故有点赖叽黏人。 慕欢示意俞珩给她抱,哄一会儿,看能不能睡着。 “我要阿爹。” 她开始耍赖,搂着俞珩的脖子不肯撒手。 俞珩将女儿横着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哄,慕欢给轻轻打着扇子,果然没一会儿,阿元就眯了眼睛渐渐睡着了。 “想家了?” 俞珩了解慕欢,她不是累了,只是离家越来越远,心里思念亲人朋友。 “我们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慕欢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致,连树木的种类都变成她从未见过的奇怪样子。 “我们真像蒲公英,吹散后每一缕羽毛都飘飞散开,然后在降落的地方生根,又繁衍出一片蒲公英。” 不只他们,还有那些迁来安置在河西四郡的百姓,也是这样。 …… “龟……娘亲,这是龟什么?” 傍晚行至驿站落脚,阿元正捧着一本书在床上乱翻。 俞珩随身带着的全是关于西域的书籍,阿元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更喜欢图画,故翻到地图那页,用自己短粗的小指头指着念叨。 “你不是读过千字文了?” 佟、徐家两家都重教育,孩子到了三岁,话说利索起就开始启蒙,所以慕欢也是这么要求阿元的。 “可我不认得这个字。” 阿元仰倒在小床上,把书本搁在肚子上,双手抓着自己刚洗过的小脚丫晃着。 慕欢正在收拾药箱,刚给宿在隔壁的俞珩换完膏药。 “这念龟兹,不是归什么,是个地名。” 阿元爬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开始缠人。 “母亲去过龟兹吗?” “母亲没去过,那是个很远的地方,不过以后你父亲会去,还有大姨也可能会去。” 慕欢接过月蔷递过来的手巾帕子给阿元擦脸。 晚饭准备妥了,冯妈和小海摆了桌子,慕欢抱起女儿去用饭。 “母亲,阿爹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吃?” “咱们家在守孝,阿爹不能过来同吃同宿。” 因为在孝中,吃的也极为朴素,但因孩子小,赶路还辛苦,怕她身体吃不消,慕欢特让冯妈给阿元准备了一小碗鸡蛋羹。 “什么是守孝?” 俞珩跟家里闹掰后几乎不提起长宁府,阿元更是太小不懂事。 “爷爷过世了,作为晚辈,三年里我们要着素服孝衣,睡粗席,吃简餐,来表达哀思。” 慕欢也没什么胃口,只盛了半碗粟米粥喝。 “爷爷是谁?” 阿元追问。 说来可笑,慕欢也没见过自己的公爹长宁王。 但长辈的恩怨不能让一个孩子来背负,故阿元尽量告诉她一些美好的事情。 “你的名字明鸾,就是爷爷给取的。” 阿元会写自己名字,是慕欢一笔一画教给她的。 “我们是给,给我取名字的爷爷守孝。” 阿元这会儿还是爱吃饭的,自己就哼哧哼哧吃完了一碗鸡蛋羹。 “说得对”,慕欢夸奖般的语气。 小孩子总是不知人间疾苦,无知无识,大人们觉得羁旅疲惫,她吃饱了有了力气又开始满地跑。 阿元跑了两圈,一把抱住慕欢的大腿。 “娘亲,我想去找阿爹,我要听故事。” “可是父亲在公务啊,没有时间陪你玩。” 慕欢抱起她放在床上,想让她静一会儿,跑的太精神一会儿到点睡觉不好哄。 “不能去打扰他,娘亲给讲故事好不好?” “我要阿爹讲故事。” 阿元撅着嘴,盘腿在床上坐着,慕欢给她拆头发。 因挽了一整天的髻,阿元浓密乌黑的发波浪一般的微卷着,慕欢用一柄紫檀木梳子给她一下一下的理顺。 “阿爹讲的故事更有意思。” 听女儿这么一讲,徐慕欢的胜负心被激起来了。 “我讲的故事很无趣吗?” “阿爹会讲九头相柳大战禹帝。” 徐慕欢不服输的辩驳,“我还给你讲天仙配了呢。” “没意思”,阿元揣手叹气。 “阿爹还给我讲钟馗捉鬼。” 梳好头,慕欢抱着女儿哄她睡觉,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因天热给她打着扇子。 “那我也给你讲田螺姑娘了呀。” “娘亲,你故事里的仙女怎么都在干活?” 阿元不要听干活的故事,干活有什么意思呢。 人活着得干活就罢了,连仙女下凡还要干活。 慕欢听完女儿的话觉得有点道理,仙女下凡居然就是给凡人男子干粗活累活,听着确实怪烦的。 “今天娘亲给讲一个刑天舞干戚。” 徐慕欢摸清了女儿的路数,不就是喜欢《山海经》么,她也是拈手就来,不信比不过孩儿她爹。 …… 休息一夜后,翌日从驿站出发继续赶路去玉阳关。 “昨晚睡得怎么样?” 俞珩知道慕欢认床,怕她休息不好。 “挺好的。” 慕欢将早上在驿站准备的茶斟了杯,拿给俞珩解渴。 天气愈发热了,尤其是快到正午,太阳高悬晒得人都没办法骑马。 骑了两日马的濮阳也受不了了,发现屁股被皮革的马鞍烫的脱皮,今天一早就乖乖的坐进带遮阳篷的拉行李的车上。 “阿元,你肚子疼吗?” 俞珩发现女儿怎么隔一会儿就摸摸自己肚子,还眉头紧锁,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带着惶恐神色。 “不疼。” “那你怎么老摸肚子?” 俞珩把女儿抱过来,放在膝上,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小肚子问。 “阿爹,我怕肚脐说话。” 阿元用自己的小手半遮着嘴,贴在俞珩耳边说。 “肚脐说话?” 俞珩一头雾水的看了眼偷笑的徐慕欢。 “腹语吗?” 俞珩记得有些街头卖艺的奇人,可以不通过嘴,用腹语来说话。 徐慕欢笑的更甚。 “我昨晚给她讲了刑天的故事,乳为目脐为口。” “你怎么给她讲这么惨烈的故事?” 俞珩略显吃惊的伸手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这刑天大战黄帝的故事里可是有枭首之类的内容,也不怕吓着孩子。 “你不也给她讲大禹大战相柳了嘛。” 俞珩朝慕欢使了个眼色,“我只讲了打架,没讲枭首,而且我还讲相柳和大禹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 慕欢得意的摇扇子。 “我也没讲,我只讲了刑天一着急肚脐就说话了。” 俞珩放心的拿下捂女儿耳朵的手。 “娘亲,最后刑天和黄帝谁赢了?” 昨天故事还没讲完阿元就困得不行睡着了,这会儿心急的问。 徐慕欢笑着说:“黄帝赢了,但人们将失败的刑天葬在了常羊山,还写了句诗赞颂,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是陶渊明的诗,阿元因痴迷这个故事,很自然的就背了下来。 “阿娘,刑天输了还有人写诗?” 阿元兜了兜女儿的下颌说:“人们喜欢刑天是因为他勇敢执着呀。” 徐慕欢得意的看了眼俞珩,这不比他内个什么握手言和的瞎编结局好多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历尽烟波与风雨(一) 李继嗣的商队在俞珩出发后半个多月才从朔州启程。 已是天气最热的时候,白天热,不适合赶路,商队便赶在太阳晒的时候休息,日落后出发。 整个商队除了李继嗣的人,徐慕和与崔护,还有两个带着安王密信随行护送的都尉,钟卿和傅公介。 傅公介跟薄凌河都是俞珩一手带起来的副将,也是傅公明的弟弟,但他不如薄凌河升迁的快,此人却也是俞珩的知己。 钟卿本是俞铮的人,因俞珩不好养门客谋士,开府后身边人也寥寥可数,俞铮便将他看重的钟卿给了俞珩。 派这两个重要的人护送李继嗣的商队,实在是因为这支商队另有重任。 “要不你别跟我去西域了。” 路上李继嗣又改口。 明明一开始是他撺掇徐慕和一起去,如今又反悔劝她不去。 “怎么?你害怕我拖累你们?” “不是。” 李继嗣沉默一会子说:“我之前没想过路途辛苦,现在……” “你不用再编理由了。” 徐慕和望了眼天上的星星,“安王妃临行前已经都跟我说了。” “你答应了安王和俞将军额外的任务。” 原来她都知道了,李继嗣望着马上的人一怔。 俞铮和俞珩已经决定,等俞珩到了玉阳关后,便集结关内的驻军三万人,整装操戈护送李继嗣这支商队沿着西域诸国走一圈。 借此展示九翎的威仪。 这一趟旨在明确西域诸国里有哪些是不肯归顺的,有敌意的,派使者和商队沟通,若不肯以礼相待,以示归顺,再取兵道,正是先礼后兵。 俞铮和俞珩见了几个商队和商号的东家,但都被拒绝了,只有李继嗣应下来。 所有的商队为了避免损失,都会选择最安全的路径,见势头不妙就干脆在关外将货都倒卖给粟特人。 但这次,李继嗣必须以经商的名义,带着他的商队深入虎穴。 处境何其危险。 所以他从出发前就劝徐慕和不要再跟着。 出发后也试图在沿途驿站劝阻她留下,由崔护护送返回朔州,在安王府等他回去。 “带上我你们的目的才能完成的更好。” 徐慕和脸上是坦然的神色,“我也是这样说服安王妃的。” 李继嗣不解。 “我一个妇人,都能在九翎军队的护送下入西域经商且安全返回,难道不更证明了九翎的威仪吗?也会鼓励更多的行商走出玉阳关,越过楼兰。” “你没必要只身犯险。” 李继嗣语气里怨的是徐慕和不顾自己安危。 他答应安王和俞珩走着一趟是为了还人情,也是一个九翎男子为国该拿出来的勇气。 “我来是为了救你,也答应过你父亲将你安全带回去,如果因为你去西域出了岔子,我又如何交代,来兑现我的承诺?” 徐慕和的一番话让李继嗣心里一暖。 “原来你是不放心我。” 李继嗣心里美得脸上都有了笑容。 “你别多想。” 徐慕和放下幂篱的轻纱,挡住自己绯红的脸颊,一夹马腹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崔护,不再与李继嗣并辔而行。 徐慕和为了去西域,长途跋涉坐车耽搁时间,特地在安王府里学会了策马。 “策的不错,我还怕你手无缚鸡之力恐难学成。” 赶路的这几日,崔护见她骑术算是掌握了,不遇特别情况应该没问题。 “多亏有安王妃在,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学成。” 虽然是崔护亲自教的,但男女授受不亲,大都是舒绾帮着徐慕和指导。 “你手上的伤无碍了?” 学骑马时,徐慕和的掌心被缰绳磨得不是水泡就是流血,他都看在眼里。 “全都好了。” 徐慕和展开掌心给崔护看。 “你们俩在聊什么?” 李继嗣见不得徐慕和跟这个崔镖头走的近,他可是听说这个崔护是个单身汉,故总是吃醋。 “我去前头问问傅将军什么时候能休息。” 徐慕和与崔护打过招呼后策马前去,避开李继嗣无聊的责问。 被嫌弃的李继嗣不高兴了,看着她的背影撇了下嘴。 “李少爷,你不用看的这么紧。” 只剩他两人时,崔护笑着安抚。 “如果我与徐娘子两厢有意,你也拦不住。” 李继嗣被说到了肯綮,脸色一下尴尬起来。 “她是个没那么多杂念的人,不会乱想男女私情。” “她不会,你呢?” 李继嗣反问崔护。 俗话说‘好女怕缠郎’。 崔护看着比自己小那么多的李继嗣,笑了下,“我与徐娘子这样经历多的人轻易不会动情。” “那你不远千里护送她,还跟她去西域,就是为了赚钱?” 他崔镖头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不至于这么缺钱赚。 “我是敬佩她的勇气和为人。” 崔护眼神略复杂。 “可能有些爱慕在其中,但不是你想象的内种情爱。” “她活的不容易,我崔护敬佩她,所以愿意帮她,仅此而已。” 同是明州人,徐慕和有过什么经历,崔护早就了然于胸。 “不过我也劝你一句忠告。” 崔护扭头看向李继嗣,“徐娘子这样的人,不是三言两句情话,不痛不痒的嘘寒问暖就能打动芳心的,你的誓言必须比山还坚固,比海还深沉。” “若没有韧性,没有实打实的付出,永远都获取不了信任。” 李继嗣似乎被崔护的话点透了。 徐慕和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愿意相信。 她被伤害过一次,又饱尝人情冷暖,自然不愿意在情爱上摔跟头,故不肯接受任何人。 “多谢。” 李继嗣朝崔护拱了拱手。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么?” 崔护话锋一转。 “她是个拖着孩子的女人,之前还嫁过人,如今抛头露面做生意,你除了一时冲动,沉溺在这新鲜感里,又对她有几分真心?” 李继嗣被这反问问的心里又激动又生气。 崔护忙笑着摆手,说:“我这个局外人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是怕李少爷年轻少见,不更事,害人也害己。” 崔护的话真句句是忠告,以至于李继嗣听罢哑口无言。 李继嗣在马上走神的暗忖‘就算徐慕和接受了他,李家呢?’ ‘会接受徐慕和这样的儿媳吗?如果李家不接受,他如何反抗呢?’ ‘他在李家就拥有一切,不在李家就是一无所有,他又能为徐慕和做哪些付出?放弃金玉商号他能做到吗?’ “还有一个时辰的路就到驿站了。” 徐慕和策马回来告诉崔护,又扫了眼一脸乌云的李继嗣。 “你怎么了?” 李继嗣忙回神,对上慕和沉静如渊,清澈如湖的眸子。 “没什么……累了而已。” “那你忍一忍,到了驿站就能休息了。” 崔护见李继嗣情绪有了大起大落的变化,嘴角略噙得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 历经烟波与风雨(二) 李继嗣的商队出发往玉阳关去,俞铮终于能稍作喘息,平凉州后他是片刻未得清静。 要关心李翀那边督修城防的情况,又要操心朝廷新送达的粮饷,还有新设立的河西四郡迁民安置是否顺利。 以往的左膀右臂都已独当一面,不在他身边。 俞铮府内只剩下一个曹光,故觉得心力交瘁。 这会儿,俞铮坐在书房的椅子里闭目养神,议了一整天的事,腿都蜷的难受,这会儿没人便随意的扔着放松。 他眯着了,直到觉得有人给他按揉腿,俞铮复睁开眼睛。 “回去睡,很晚了。” 舒绾和声的劝,“再忙也不能不睡觉呀。” 舒绾其实已经睡下了,后半夜醒来发现俞铮还没回房,便披了衣服来书房瞧瞧。 这会子只穿了件秋香色抱腹心衣,下面是白绫裙子,外头披了件长衫。 俞铮揽着她的肩站起来回房,觉得腰腿乏力。 “我给你按按。” 舒绾尤擅外伤骨伤,有一手绝佳的推拿功夫。 俞铮躺好,只着单衫寝衣,舒绾的手在他肩颈上每用力按揉一下,他都舒服的直叹气。 舒绾又拆了他的发髻,十指伸进散发里给他纾解一番。 “新一批上任的官吏都安置好了?” 原来青瓦巷住的人都去了凉州,房子都空下来,新升迁的一批又要搬进去。 俞铮倒不开手去管,就让舒绾代他照顾这些新迁上任的。 “放心,我已经着人去看过了,安置的顺利。” “未成家的多吗?” 舒绾略一思忖,答道:“大概五六个,年纪都还轻,有个跟着李将军破寒城的小郎君才十八岁,凭军功连升了七级,封了从六品校官,他自己都没想过这一仗下来自己都够成亲的条件了。” “如今裴娘子她们都随郎君去任上,你也少了帮手。” “等他们都安置完,若有意愿成家的,我帮着给找媒婆。” 只是为了协助屯田,朔州迦叶寺的媒婆几乎都调派过去,舒绾也无兵可派,但她还是不想让俞铮操心,毕竟他操心的够多了。 俞铮的眉毛很浓,舒绾的拇指腹刮过他的两道浓眉,轻轻地按压。 “我再用热手巾给你敷一敷。” 俞铮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吻了下。 “大晚上别折腾,已经很解乏了,你也歇着。” 舒绾卧在他身边,伸手轻轻地揉搓着他耳朵上的几个穴位。 “今天端儿掉进水缸里呛没呛着?” 俞铮白天跟人在书房里议事,就听见院子里突然嘈嘈嚷嚷的,后来小厮进来报,说是小王子掉进了水缸里。 因有下属在,舒绾又说没事,俞铮就没多问,但心里还是放不下。 “无碍,小厮眼疾手快捞了出来,就喝了两口水,倒是吓得不轻。” 原本是奶娘看着他两个,后来实在淘气,奶娘看也看不住,只能加两个机灵的小厮陪着。 “怎么掉进去的?四个人守不住两个孩子?” 舒绾又气又笑。 “靖儿爬到假山上,端儿看哥哥上去要站的更高,上去后他又怕高了,腿颤悠悠的站不住,小厮在前头护着,没想到他往后撅,那水缸就倚着假山摆放,一下掉进了缸里,幸好有缸,不然就掉地上摔着了。” 俞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太淘气!” “你呀,因为儿子淘气,平素就羡慕人家有女儿的,可惜又没岳父命。” 俞铮伸手去摸舒绾的小腹,笑着说:“万一有呢,明儿咱俩拼一拼。” 舒绾拎着俞铮的手腕搁回他自己的肚子上。 “我才不生,生这两个都要了老命了。” 舒绾咬唇一笑,附耳与俞铮玩笑道:“要不你现在去她俩房里,再拼上一拼。” 破石城那次,太后赏赐给俞铮两个美人做姬妾,一直搁在王府里供着。 俞铮不是贪恋美色的人,而且觉得她俩是太后安插的眼线,平日里躲都来不及,更不要提宠幸。 “你还提她俩。” 俞铮斜眼看了舒绾,颇有怨气的样子。 “你看看人家徐娘子,隋大肚前脚送进去,后脚就帮十三送出去。” “我可没徐娘子那般冰雪聪明。” 舒绾撇嘴说:“而且王府又不是没地方住。” “你就不怕我为美色所动啊?到时候帮她俩欺负你一个。” 俞铮伸手掐了下舒绾的鼻子。 “你要是想欺负我,送走一批还能有第二批。” “过几年我年老色衰,你又去找哪个小娘子生个小郡主也说不好。” 她这话里满是醋味儿,俞铮笑闹着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那咱俩现在就把小郡主生了,这辈子都不用麻烦旁人。” 舒绾虽嘴里占上风,闹起来被俞铮轻松钳制地动弹不得,只这一会儿便闹出一身的汗,赶紧跟他讨饶。 “别闹了……刚才你还累的不想睁眼,快歇息。” 夜愈发深,卧房内也安静了下来,舒绾轻轻打扇给他消汗。 …… “斥候的消息可靠吗?” 俞珩微蹙眉头看着傅公明的密报,他身后挂着一张西域诸国的舆图。 “可靠,已经截获楼兰派往柔然的密使,我身边有个早些年行走西域的小吏,咬定这个人就是常年往返柔然与楼兰的密使。” 俞珩对傅公明很信任,包括这一次关于楼兰的情报。 傅公明原本只是一个低阶小吏,此人胆大、心细且身手了得。 安王府早几年培养斥候时他脱颖而出,曾以不同身份潜入北凉和西域数年。 程仁虎几次三番能准确袭击充当七王爷买办的商队,仰仗的也是傅公明准确的情报 如今凉州已平,俞珩特向曹勤要来傅公明,在自己帐下为谋士。 楼兰虽是离九翎最近的小国,但身在要冲,且向来以柔然马首是瞻,甚至几任楼兰王都曾在柔然为质。 当初北凉谋反,自立为帝,觉察到九翎失去控制西域的能力时,楼兰是第一个跳出来杀掉九翎使者向柔然称臣的。 听闻九翎在玉阳关的驻军欲整装操戈护商队往西域,怕九翎报当年杀使者之仇,楼兰便想将消息报给柔然,伺机埋伏偷袭,阻碍九翎在西域重塑威望,以求自保。 “将军要不要出兵平了楼兰?” 俞珩听罢摇了下头。 朝廷的圣旨说的很清楚,不想再大肆兴兵,而且玉阳关也没有对西域诸国大举用兵的条件,后勤补充的粮草和载运粮草的驼队都不成熟。 “但尚未出师就被小小的楼兰设阻成功,那西域诸国对我九翎只会蔑视。” 俞珩深知楼兰此次举动的严重性。 “甚至原本愿意归顺九翎的乌孙等国也会改变主意,毕竟北凉作乱的这些年,柔然在西域的影响力太强。” “将军可有其他谋略?” 傅公介看出俞珩眼中的杀意。 第一百七十六章 挟秦弓兮带长剑 “既然楼兰先跳出来当出头鸟,以儆效尤还要的。” 众人皆看向俞珩,等他做决定。 “公介,你去将楼兰王绑回来,如果楼兰仍未被震慑,再取兵道伐之,也不违背朝廷先礼后兵的旨意。” 俞珩如今算是高阶的将军,他不仅要完成重立都护府的任务,也要遵从朝廷的旨意,顾虑自然比众将更多。 “将军,我想要五百骑,一百弓弩手。” 俞珩将令箭交给傅公介。 另安排道:“公明,多派斥候继续监视柔然,一旦出兵楼兰后柔然有异动,速派援兵。” 比起一直做情报工作的兄长傅公明,傅公介官途没那么顺。 因为公介擅养马,最开始几年没怎么被派出去打仗过,从成为驻守朔州的一名小吏开始,他就在后方熬日子。 虽然傅公介成为不少战马的伯乐,但一直未能等到自己的伯乐出现。 直到夜袭石城,俞珩亲自挑选跟他一同杀上城偷袭的先锋队成员,见傅公介胆大勇武,立功欲望强,才给他一个机会。 经石城一战,傅公介算是崭露头角,俞珩愈发器重他。 最后一次征凉州时,傅公介也作为俞珩设伏时的副手,作战果敢,表现英勇。 “楼兰处于盐泽中,带好图和可靠的向导。” 俞珩并不畏惧楼兰,但他畏惧沼泽,故最后叮嘱傅公介。 九翎最初为了越过楼兰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无数兵将困在了广袤的咸水沼泽里,也是他们用性命为代价留下了大量的地图和行军策略。 傅公介的尤擅暗杀和偷袭,这次执行活捉楼兰王的任务,他仍然准备夜袭楼兰城。 楼兰是个极小的国,城郭不坚固也不高大,虽身处于盐泽之中,用几千人马持续围城攻击也可下,但这次是威慑行动,傅公介只有几百人,攻城便是下下策。 傅公介特选了楼兰国王夜宴贵族近臣的那天晚上偷袭。 不过在行动前的白日,傅公介换上华服,收起自己的利爪尖牙,带着黄金和丝绸,随行仅个人,笑容和善地扮成西域随处可见的商队头目,求见楼兰王的一名近臣。 “我是九翎商队的头领,想借道往西域诸国做生意,途径楼兰,特带着丰厚的金银献给楼兰王,以表达我的敬意。” 黄澄澄的金子,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令楼兰王的近臣克图垂涎三尺。 “我听说国王欲设晚宴,如果将我带进去进献这些,国王在众人面前必觉得有光,高兴之余必会重赏大人。” 那克图见傅公介只带了几名随从,且常服未配武器,又听了他一番花言巧语,晕乎乎的想答应下来。 “今晚只能你一个人去觐见国王。” 克图还是谨慎的,只让傅公介一个人去宴上。 “大人,这么多黄金丝绸,我得有两个副手帮忙,而且他们也想见见世面,见识下贵国晚宴上的楼兰美人。” 傅公介说罢,将一匣子珠宝献给克图作为贿赂。 克图是贪财之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比了三根手指说:“你再带两个人,不能再多了。” “就他两个。” 克图又特地指了两个看着更柔弱的随从。 “多谢克图大人!” 傅公介朝他拱了拱手,此时的笑声仿佛鹰枭敛尽锋芒,但仍藏阴险。 入夜后,傅公介与两个随从跟着克图的马车进了楼兰王廷。 王廷里已然是胡乐悦耳,胡舞翻飞,香雾弥漫,觥筹交错,一派热闹非凡的宴乐情景。 而此时,九翎的弓弩手和轻骑已经成功越过咸水沼泽,埋伏在楼兰城郭外。 楼兰的舞姬变幻舞蹈,华美的纱裙旋转飘飞。 九翎的弓弩手已布好箭阵,侵染了桐油的箭矢已经挂上弓弩,只等令下,如雨般的箭矢将射向敌城。 楼兰的贵族在宴上豪饮酣醉。 九翎的骑兵正按计划好的阵形,勒住了马严阵以待。 “我这里还有一件稀世珍宝要亲自献给国王。” 宴会正酣,傅公介从袖中拿出一卷精美的丝绸。 他起身上前拜道:“这是九翎新纺织出来的一种丝绸,上面有最巧手的绣娘绣成的祥瑞图案,如果国王看后喜欢,日后我会多多进奉,希望我的商队在路过贵国时能大开方便。” 楼兰王已经乐过了头,傅公介又表现的如此谦卑,他此时左拥右抱两个美人,一摆手示意傅公介上前来展示。 傅公介将卷起的绸缎放置在酒案上,缓缓地展开来。 就在楼兰王大意之时,顷刻从未展完的绸卷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两刀刺死了楼兰王身边的舞姬。 舞姬的鲜血喷薄而出,溅的楼兰王睁不开眼睛。 傅公介随行的两个仆从当即夺了侍卫的腰刀,在那些酣醉的贵族没反应过来前已杀了数人,瞬间控制住了宴厅内的局面。 门外带刀的侍卫见国王和一众贵族皆被劫持,丝毫不敢妄动。 傅公介劫持着楼兰王,警告众人道:“九翎的大军已经包围了楼兰城,谁敢动,动则身死!” 说罢,傅公介靠近门口的一个随从朝天上放了两发信号弹。 几乎是顷刻间,无数火箭从城外射进来,验证了傅公介包围城郭的说法。 火箭引起的呼救让楼兰王和宴会上的贵族彻底怕了,皆噤声不敢言。 他们面面相觑,面露惊恐。 “楼兰王勾结柔然,不敬九翎,大罪,我此番奉安王命令将他绑回去定罪,谁敢反抗谁就跟他一起死!” 一众贵族见傅公介是朝着楼兰王来的,纷纷扭过头不想抵抗。 城上的楼兰将军还不知道国王已被劫持,跑进来才发现,慌忙的在门口禀报道:“发现大量的九翎军队围城,至少几千人。” 傅公介除了安排几轮箭阵外,还令所率骑兵一字排开,围住楼兰城。 因夜间视线不佳,守城卫兵无法确认围城士兵人数,心理上首先畏惧。 这时一个贵族战战兢兢地说:“使者奉命带国王回去定罪,他现在不是在你手里?” 为了自保,楼兰贵族已经打算舍弃这个倒霉的国王。 反正这个国王没了,他们还能再选一个出来,何必为了他伤了自己性命。 已成弃子的楼兰国王,被傅公介劫持着从城门大开的楼兰带走。 见傅公介带着楼兰王全身而退后,弓弩手按计划又是一轮箭阵断后,掩护几百骑兵随着傅公介等人返回玉阳关。 通风报信的楼兰王和楼兰使者均已被抓到了俞珩的堂下。 俞珩看着两个披头散发,颇为狼狈的人,说:“我第一次出兵西域诸国,正缺向导。” “就让他二人带路。” 被绑了的楼兰王和使者被置于商队和大军的最前面,向所过的西域诸国展示与柔然共谋的下场,以示震慑。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互市 因西域地形特殊,九翎的军队不得不被处于中间腹地的沙漠分割成两路,一南一北出兵。 南路的军队由傅公介与钟卿率领,人数较少,五千余众,途径的于阗、且末等地,因国力弱小,且离柔然较远,这些都是惯于保持着中立的小国,不足为惧。 北路则由俞珩和程仁虎率领,沿途的焉耆、龟兹常年与柔然交好,并不好对付。 柔然威慑西域诸国的僮仆都尉就就设在焉耆。 按计划,南路大军的任务是护送商队,最远行至于阗,然后返回玉阳关。 北路大军则需行至乌孙,任务是与乌孙国的单于会面。 乌孙曾是九翎在西域的盟友,与柔然有世仇,欲重建西域都护府,九翎自然要先从乌孙谋求支持。 …… 南路大军挺进西域腹地后困难也只剩恶劣的环境。 虽然已经过了西域最热的时节,但商队里的每个人还是全副武装,不能露出丝毫皮肤,不然无需晒上一天就得红肿脱皮。 徐慕和惯常戴的幂篱已经不起作用,换上了坠着更厚的长纱做成的帷帽。 “往前就是且末,人很少,我们停留时间也短。” 李继嗣与徐慕和并辔而行。 “第一次骑骆驼什么感觉?” 她骑马也只刚学会,现在又换了骆驼,李继嗣不放心的扯着慕和胯下骆驼的缰绳。 虽然有军队护送沿路极为安全,但为了配合军队的形成任务,商队作息也紧凑起来,李继嗣隐隐担心第一次来的徐慕和吃不消。 “感觉要比骑马稳当。” “我还是第一次见沙海。” 徐慕和掀开一点帷帽望去,满眼皆是黄沙,看久了心都会绝望。 她渴极的喝了口水,这还是她第一次用羊皮水袋,不过不知道下次补充水在什么时候,慕和喝的极为节省,只是湿润了口腔喉咙就好。 心里想着‘等回去,一定每天都喝足了水’。 “你还没有见过中午时候的沙海呢,烈日黄沙简直如同炼狱。” 李继嗣想起自己早些年跟父亲去于阗,赶上沙暴,差点将整个商队都埋在沙里憋死。 好在向导有经验,带着几个人躲避得当。 他们从沙子里把同伴们刨了出来,但还是有三个伙计死在了沙暴里。 遗体带不走就只能埋在沙里,然而这些沙一有风就又散了,这也是为何沿途总会有白骨曝于野。 都羡慕行商往来一趟西域赚得真金白银,然而却没看见死了多少淘金的人。 “这边几个小国都盛产玉料,你只跟我借一千两银,恐怕买不了什么,这里的人喜欢丝绸茶叶,不喜欢金银。” “我看你妹夫亲自率北路军,便改主意来南路做些别的生意。” 本来李继嗣这趟来想多买些马匹回去,但考虑到北路恐遇战事,他是再不想冒险的。 徐慕和回头看了眼商队带着的几车丝绸,问道:“这些丝绸换了玉石回去能赚多少?” “按规矩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李继嗣傲娇的看着徐慕和。 “但是,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向来是个涌泉之恩涌泉相报,滴水之恩滴水相报的人,就告诉你。” 徐慕和看他比出一根指头。 “一万两?” 李继嗣撇了下嘴。 如果区区一万两,还值得他金玉商号的少东家以身犯险,这老远走上一年半载? “不会是十万两?” 李继嗣这次只微笑了下并没搭话,徐慕和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这么多钱,怪不得你不回西川,执意再走一趟。” 慕和感慨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号里的丝绸堪比金玉是个什么意思。” “这也是以前,凉州起战乱后,我金玉商号涉险走西域才能有如此丰厚的利润,如今凉州已平,再建都护府,开放互市,往返的商队增多,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钱可以赚了。” “可战乱平息,重建都护府,商队沿途缴纳的孝敬也少了呀。” 李继嗣略带忧思,“谁知道呢。” 这里无异于一个钱口袋,谁到了这里都会忍不住伸手进去捞一把。 “不说这些了,你就不想问问我买什么东西回去能赚到钱?” 李继嗣自诩是西域通,李家在西域的生意经念的可是顺风顺水。 “你这个人,如果愿意告诉我,我不问你,你也忍不住,若是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也问不出来。” 李继嗣听罢笑起来,“徐娘子果然冰雪聪明。” “你只有一千两银,就买香料。” “你是说做菜用的香料吗?还是日常熏衣佩戴的香料?” 自从通往西域的路阻断后,中原地区就少有西域的香料,即使有也是作为贡品,进奉宫里的贵人。 粟特人贩来中原的香料价格昂贵,平民百姓家哪里用的起,故西域的香料渐渐在民间就稀罕起来。 徐慕和接触过的香料也都是九翎产出的,她还从未用过异国香料。 “都算。” 李继嗣掰着手说:“胡椒、罗勒,还有各种木香,你手里的钱能买上几车,回去后运到京城、金陵等繁华之地出手,肯定能赚上一大笔。” “不过下次就不要带香料了。” 李继嗣解释道:“恢复通商后会有大批贩香料的商人往来,你又不太懂这门生意,还是经营本来的绣坊好些。” “我绣坊里的绣品在这里值钱吗?” 李继嗣倾身,挨近了徐慕和说:“我金玉商号的丝绸配上你和兴源精绣的成品,能在这里直接换金子和玉石,你说呢?” 换作其他人,李继嗣是不会说实话的,故看到徐慕和惊讶的表情,他颇为得意。 “这么值钱!干脆我就在玉阳关附近的永宁或者会宁开间铺子算了。” “其实你有俞郎君这层关系,往来西域诸国行商颇为方便。” 李继嗣眼神颇有深意。 “比起我们可能要沿途孝敬,你就能省下不少银钱。”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徐慕和好奇的看着李继嗣,他将往来西域的诸多门道都直白的告诉了自己。 比如哪些东西在西域最值钱,可以用得上哪些关系,走南路、北路分别能做什么生意,还有大致的利润,李继嗣丝毫没有保留。 这些门道可都得来往几次才能摸索出来的,对于金玉商号来说也是机密信息。 “我说了,涌泉之恩以涌泉相报。” 李继嗣很好看的笑起来。 “还有,我也盼着日后在这条商路上能常见徐娘子呢。” 这个人哪里都好,聪明、懂礼、知分寸,但就是油嘴滑舌的紧,徐慕和别过头不再搭茬。 第一百七十八章 皎皎空中孤月轮 九翎的军队没入茫茫西域腹地,身在玉阳关的人还要继续过日子。 “娘亲,阿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他惹。” 小丫头说话还是有点子咬舌。 早上慕欢带她读完诗,她不知怎的蹭了一手墨,这会儿正给阿元洗手。 俞珩走了一整个夏天了,如今已是中秋团圆节,别说孩子,就连徐慕欢也极为想念。 “阿爹这次要去久一点,就快回来了。” 慕欢安抚小女儿,也像在安抚自己焦躁不宁的心。 “娘亲,我想吃月饼。” “好,一会儿就给阿元做月饼。” 阿元又搂着慕欢的脖子撒娇,“娘亲,我还想吃葡萄。” 搬来玉阳关唯一的好处就是葡萄这种稀罕的东西,吃起来容易多了。 与家里那种架上结的小小酸酸的葡萄不同,从西域来的葡萄又甜又大,阿元每次自己就能吃一串。 “好,我们先吃葡萄再吃月饼。” 眉生将做月饼的那套模具拿出来,冯妈正在准备做月饼的面皮。 “我们做五仁馅的好不好?” “我想吃葡萄干的。” 西域的葡萄,还有耐保存的葡萄干都已经成为阿元最爱的食物。 “那你往里面再加一些葡萄干。” 月蔷将装葡萄干的小盒子拿来,让阿元抓了两小把扔进五仁的馅料盆里,另还准备了枣泥花瓣儿和掺了糖的赤豆馅儿。 “元姐儿,你看这上面是什么花样儿?” 眉生拿了做月饼的模具给阿元看,上面刻着六种图案。 “这是花好月圆,这个是寿星公”,眉生指给她挨个认。 冯妈用模具在案上拍出一个又一个月饼,有花朵形、菱花形、圆形,都是淡淡的黄色。 月蔷小心地将做好的月饼拿去厨房的炉内烤,得好一会子才能拿出来。 搬来玉阳关后房子也大多了,厨房就是从前的两三个大。 慕欢带着家里上下收拾了一个多月才齐备。 房子大了,人口并没有增多,俞珩去了西域反倒少了一个,少得慕欢心里空落落的。 “大姐也不知道习不习惯,西川的店给三妹妹看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内边不会又打仗?” 听徐慕欢叹气,月蔷就猜到她家姑娘心思早都不在做月饼上了。 “三姑娘内边有肖郎君在,想必没什么大碍。” “姑娘,前些天姑爷的家书上不是说已经过了楼兰,一切都好,您也放宽心些。” 徐慕欢出神,手一下一下摩挲阿元的后背,像是摩挲家里的小狸猫。 如今那只江映霞给的猫也长大了,白日里便窝在窗台上睡懒觉,到了晚上,夜游神似得往外跑。 “他内个人从来报喜不报忧。” “宗璘好歹还有书信,大姐却连个消息也没有,内个李继嗣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就算李少爷不靠谱,还有几位将军带着向导呢。” 徐慕欢略晃了晃头,让自己别再失魂落魄的,就这样白白的担心也没用处。 里面正做月饼,小海背着一小篓果子进来,背过身去,见那篓子都堆得都冒尖儿。 “怎么买这么多?” 早上慕欢给了小海几十个钱,让她跟着濮阳去买些瓜果梨桃,一来可以晚上赏月时吃,二来剩下的也可以做果酱果脯,留着冬天吃。 “今年的果子丰收,外头全是卖果子的,我这一筐才花了二十文钱。” 小海捡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拿给众人看。 “眉生,帮小海洗了,选一些形状没那么好看的留下来做果脯。” “糖和蜜买到了吗?” 家里的糖都用来和月饼馅儿了,一点都没剩下。 “糖买着了,没有卖蜜的,我跑了好几家都说没有。” 小海将果子倒进大盆里,从最篓子底下拿出一包糖来交给眉生。 “这是五十文的糖,才这么一包,可贵呢。” “眉生,洗完后先尝尝,如果不是很酸就不用放那么多糖和蜜。” 眉生应下后便跟小海抬着一盆果子拿去院子里洗净。 眉生刚出去没一会儿,复又跑进来说:“姑娘,濮阳说外头有客人来拜见。” “姑爷不在,谢客。” “说是一个新任都尉的娘子来求见,不过她带了好些东西,光是礼盒就带了两提。” 徐慕欢一听更不想见了。 以往在朔州时,女眷们像王桂英、裴翠云等,在一处从不计较外头郎君们的事情。 或是高升或是封赏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里面大家都是姐妹邻居。 可如今不同了,这些来的女眷都是为自家郎君考虑,处处殷勤,态度谄媚,轻则送礼,重责送金,要么求慕欢多吹枕边风,要么盼着俞珩多给提携。 哪一个是不求人的? 所以慕欢也不见客,东西也不收,不分谁一并回绝,免得给俞珩招惹麻烦。 都回了倒也省心,日子一久就知道俞家后院这条路走不通,也就不来了。 不过这一对比,慕欢倒是真想念往日的小姐妹,她们是那样亲密,如今四下离散,不得团聚。 若是往年,中秋团圆节时,安王府肯定会在第二日八月十六设香案,她们一同吃果子拜月,带着孩子们自自在在地玩笑一天。 “让濮阳回了,就说今天中秋,我带着孩子一早上串亲戚去了,不在家。” 眉生出去后,月蔷撇了下嘴,小声说:“姑娘听说了吗?那隋大人如今发了。” “他不是跟着李将军去平宁了吗?” 那里正在修城防,隋大肚竟也能在清水里捞出油水来。 “平宁迁去好多百姓定居,就有很多行商去兜售百货布匹,他见赚钱就看上了这门生意,跟一些安置官勾结,一部分小官小吏不敢得罪他,还有一部分贪财的,便不许别的行商去做买卖。” “他倒是成了豪强。” 慕欢冷笑一声。 这事儿月蔷这样的小丫鬟都知道,想必外头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不过隋大肚仗着贾家的势,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们管不了旁人,约束好自己就是,务必谨言慎行,不要给姑爷惹麻烦,如今盯着姑爷的眼睛多。” 说话工夫,小海先洗了一小盘果子拿进来给大家尝尝。 阿元一见果子端进来,也不盯着冯妈做的月饼看了,忙伸手要去拿桃子。 “小姑奶奶,咱们晚上再吃,你吃了太多了。” 月蔷怕小孩子吃东西没个饥饱,已经吃下一串葡萄,早饭都吃了好久该吃午饭,肚子空时吃多了水果就容易酸心,便握了她的手劝。 今早上慕欢给阿元在头顶梳了两个攥儿,用一指宽的两根白色长飘带扎着。 这会儿慕欢伸手拎着她两个攥儿往回拉,小丫头身体还朝着果盘使劲儿。 “阿元,你跟月蔷去看看月饼烤好了没有。” 慕欢也不让她再吃了,借口让月蔷抱她出去,好留其他人尝尝果子,歇一会儿。 阿元被抱了起来,还伏在月蔷肩膀上,回头朝着桃子伸手。 “桃纸,想吃桃纸”,还不满地哼唧了好几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花明月黯笼轻雾(一) 徐慕礼没想到肖彦松会在中秋节到和兴源来拜访,还带了许多月饼糕点来。 肖彦松先让四九提着大包小裹挨个院子送东西,一抬头便见徐慕礼站在西院正厅门口。 她一身丁香色长袄,下面是一截白绫裙子,鬓边还簪了一朵鲜妍的紫薇花。 见肖彦松行至阶下,慕礼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徐娘子不是去朔州了么,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过中秋心里不是滋味,所以来探望你。” 慕礼心里一甜,带着笑容领他进去,让月蓉倒了杯茶给他吃。 到了秋月,天气早晚凉,肖彦松赶路便穿了件苍色薄斗篷,进门后脱下来交给月蓉拿去挂好。 “晚上城里挂彩灯,猜灯谜,我带你去看看。” 慕礼略一为难,说:“我不知道你要来,已经跟大家约好了去拜月娘。” “拜月娘?” 肖彦松略一思忖。 “月娘不是求姻缘的吗?” 西川的风俗,掌管姻缘的除了月老还有一位月娘,中秋节的黄昏,在月娘祠给她烧香,未嫁女子能求得好姻缘,已婚的娘子能求得婚姻顺遂。 “对呀。” “那你不去也行。” 慕礼略一羞涩,反驳道:“订了亲更应该去,求求月娘让我的夫君以后待我好些。” 肖彦松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笑着说:“那小娘子不用求月娘,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说罢,他二人相视笑起来。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徐慕礼还得照顾其他小娘子呢,有几个年纪小的第一次出门玩,怕乔三姐跟宋霜儿看管不过来,人多恐出事。 “我不想爽约嘛。” “好,我同你一起去月娘祠。” 徐慕礼遂心的笑起来,笑的眼睛弯弯的,说:“那我要你在月娘祠许一遍誓,以后都待我好。” “好,听你的。” 正说话,刘妈进来,见肖彦松在,赶忙打招呼,毕竟是年长的妈妈,他也赶紧起来规矩地还礼。 “三姑爷来啦,我一会儿让陈品出去多买些菜,晚上做些好吃的。” 刘妈妈是故意打趣肖彦松。 “劳您费心了。” 肖彦松又是一拜。 “姑爷坐着喝茶,月蓉,你怎么也没备些果子点心来,姑爷赶了半天的路,想必都饿了。” 刘妈一口一个姑爷,肖彦松听得脸红了起来,有些羞意地看了眼慕礼,她倒是坦然得很,还在悠闲的喝茶。 为了招待三姑爷,刘妈妈是把自己做饭的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 晚饭预备了松鼠鱼,蒸了糯米藕,再浇上熬成砖红色的糖浆,炒了时蔬配上几样菇,还熬了一锅羊骨汤。 徐慕礼与肖彦松分案而食,他剔了一小碟鱼肉让月蓉拿给慕礼。 “这松鼠鱼又没什么鱼骨。” 这会子慕礼倒是不解风情了。 肖彦松在男女风月之事上就笨,慕礼这样一说倒像是拒绝,他竟哑了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姑娘,姑爷好心剔下来,想让你吃着方便。” 有月芙帮着解围,肖彦松忙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倒惹徐慕礼笑了一下。 想他明明聪明绝伦,风姿卓绝的一个人,怎么遇上男女之爱反倒呆笨起来。 “店里生意如何?” “还不错,如今和兴源也算是有些名声。” 说到这,慕礼倒是思念出门在外的姐姐,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前些日子写信说,要跟着李少爷再去西域一趟,我真的好担心她,二姐怎么也不劝劝她。” “你别太担心。” 肖彦松劝道:“你大姐是个沉稳的人,想必做了周全打算才决定的,而且有你二姐夫在,若是十分危险也不会让她去。” “我姐姐要是明年春天回不来,咱俩的亲事恐怕要往后推了,你不会不高兴?” 慕礼看向他问道。 “不会不会。”肖彦松连连摇头,却又怕慕礼多心自己不是真心想娶她,又迟疑地点了几下头。 慕礼被他逗的笑着问,“你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虽然婚事往后推我挺心急,但我愿意等,等你姐姐回来主持婚礼。” ‘他真是一本正经’徐慕礼心里暗暗地笑他。 “我哪里是爱生气的人嘛,瞧你,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好像我会同你吵架一般。” 徐慕礼觉得肖彦松每次对她的言行都是滴水不漏,一副生怕出错的架势。 “不是你爱生气。” 肖彦松解释说:“人与人就怕误会,因为长此以往的误会会形成心结,会影响感情,所以要解释清楚,你是个明理的人,解释清了就会理解。” 徐慕礼的豁达坦然和晓情明理也是肖彦松最欣赏之处。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慕礼略一害羞,继续吃饭。 “肖郎君,那日后我们姐儿生气,你可要多担待了”,月芙笑着插了句嘴。 人总是对在乎的和爱的人很宽容。 “咱俩以后互相担待。” 慕礼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未再多言语。 想想这缘分也奇妙,肖彦松不善言辞,却碰上慕礼这样的侃快人。 …… “姐姐,你也给我画个额钿。” 曹雯雯看着月棠额上用朱砂笔画出来的三瓣莲,眼馋的央求着林月芙也给她画一个。 雯雯的名字是在林下女学时她自己后取的。 雯代表彩云,本来她想做手艺精巧堪比织女的织娘,织出如彩云一般的锦。 但后来曹雯雯发现她更爱刺绣,便来和兴源成了一名绣娘。 “我再给你描两道斜红。” 林月芙在雯雯的颊侧又画了两弯新月般地斜红。 曹雯雯对着镜子左边照完右边照地欣赏,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天性最爱美。 “月芙姐姐,这个给你。” 周凡不知道塞过来什么,还用一方紫色的帕子包着,月芙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块好看的冰皮月饼,掰开来还是蛋黄馅儿的。 “呀,这么好看的月饼谁给你的?” 这月饼一看就贵,月芙把掰的另一半给了月蓉。 “李贵刚给我的,说是从临城带回来的,他也只得了三块。” 周凡有些羞涩的笑了。 “看看这小女婿,多知道疼人!” 嗓门儿大的乔三姐一开玩笑大伙儿就都听见了,都哄笑起来。 月芙和周凡登时被笑的脸都红的跟猪肝一个色。 “你再胡说,看我打你这个不正经的。” 月芙哪里持得住这番玩笑,转着圈儿要打徐慕礼护在身后的乔巧儿。 “我看三姐说的没错,这么多人,周凡单给了你,难怪我们多心呢。” 月芙更不好意思了,双手捂着脸直跺脚。 “三姑娘你怎么跟她们是一伙儿,一起拿我开玩笑。” 周凡更不好意思。 刚才他得了月饼就一门心思要拿给月芙尝尝,没想那么多,谁料被玩笑了一顿,这会子赶紧溜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章 花明月黯笼轻雾(二) “月芙”,乔三姐还去招惹她,玩笑道:“一会儿拜月娘,可要好生求求跟周凡这个小女婿的姻缘!” 宋雪儿看似帮着月芙似的,一把拉住她,朝着三姐说:“姐姐可别乱讲。” 林月芙还以为宋雪儿是真心帮着她说话,还没听她说完,就跟着乱点头。 谁料宋雪儿后半句说道:“人家姻缘已定,只求以后和和美美!” 月芙打不着乔巧儿,便追着雪儿要恼她。 其实大伙儿终日相处,都能看出来月芙和周凡待彼此不一样,故总爱拿他俩开玩笑。 虽然月芙要比周凡年长两岁,但他两个也是极般配的。 “好啦,快出发,拜完月娘咱们还得去街上看彩灯呢,迟了再赶上宵禁可就看不成了。” 徐慕礼结束了这场笑闹,示意诸位娘子准备好,赶紧出去跟外头的郎君们汇合,好出发去月娘祠。 “周凡,你喜欢月芙?” 往月娘祠去的路上,肖彦松私下里问周凡。 周凡垂着头好半晌才说:“喜欢,但我怕她不喜欢我。” “那你觉得月芙喜欢你吗?” 周凡抬头时笑盈盈的,“她对我最好了,应该喜欢。” 肖彦松笑着伸手拍了拍周凡的肩。 “月芙是徐娘子的贴身人,等她回来,我跟她提这件事,问一问月芙的心意,若真是两厢情愿,那就成了这桩姻缘。”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情没齿难忘。” 周凡又惊又喜,忙向肖彦松作揖。 …… 此时,徐慕和仍在异域,又逢中原的中秋节,出门在外的人最怕这个。 在这旷野之地,月亮近的仿佛就悬在头顶上,又大又圆又亮。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徐慕和望月感慨。 日落后的西域十分寒凉,与白日焦灼的热仿佛身处两个季节,她裹紧了身上的皮大氅。 “明天就能到且末了,我要吃一整个瓜。” 李继嗣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徐慕和,试图通过打岔赶走她的羁旅愁思。 “你吃过这里的瓜吗?绿皮红瓤,一咬一汪水,放在冷水里镇过后甜丝丝、冰凉凉的,到了且末后我带你去吃。” “且末人对我们友善吗?” 徐慕和听说傅公介抓楼兰王的事情了,故担心路过的国不够友善。 “放心,南路的国都很友善,尤其是这个且末,几十年前就迁来几百户,千余人在这里屯田,且末人早就与中原人互通婚姻,血脉相融,因不少商队在且末买玉料,部分且末人与我们沟通起来毫无问题。” “你看这枚玉佩。” 李继嗣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即使慕和这样外行人都看起来都成色上佳的血玉。 “这块佩用的玉就是我父亲几年前在且末买的玉石采出来的。” 那玉佩是一只大公鸡,雕琢的手艺也精巧。 慕和看过后反而愁容更甚。 李继嗣忙受了那块玉,追问道:“我本想哄你别想家,怎么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大女儿是属鸡的,她也有一枚小鸡的佩,我就是太想她了。” 慕和离开家也两年了。 “都怨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你就不用来这么远的地方,或许还有工夫回明州看看她们。” 慕和抹了眼泪,怕李继嗣过于自责,反劝他。 “你不必这样想,没有你我也得跟她们有这一场分离,想必这就是我要养活她们付出的代价。” “相信我,小丫头们是不会气你离家的。” 慕和听罢,笑着问,“你怎么这般笃定?” “因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李继嗣说:“我十二岁前就见过我爹六七次,小孩子变化大,长得快,有一次他回家来在门口遇见我,都没认出我是他儿子。” 听他这样说,慕和满是心疼。 “在我记忆里,他永远在外跑生意,在被父亲接去身边学做生意前,我一直如同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与母亲相依为命。” 李继嗣苦笑着。 “我小时候也气过他,他回来后还不愿意叫他爹,一直躲着他,但母亲说,我们穿的绫罗绸缎,用的一笔一纸,吃的一饭一蔬,都是父亲风里来雨里去赚得的,世上哪有白捡的钱,如果不是他舍家在外,哪能有我们的风光体面,难道还要疏远他,令他心寒吗?” 听罢,徐慕和暗想‘这个李夫人真是个通达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家难免亲子疏离,她却能将李继嗣教的如此好。 慕和期盼喜儿和可儿也能谅解她。 毕竟带着她姊妹两个从赵家出来,又母女分别,都是为了能让她们不受轻视,活的体面自在。 虽然给喜儿和可儿的一切会让慕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她仍不后悔。 …… 比起南路商队缓慢的行进,且边走边做生意,北路大军行动迅速。 主要是人数多,行军速度再慢,耗费时间长,恐粮草不充足。 俞珩率兵马已到乌孙,比起沿途所过的龟兹和焉耆虚情假意,乌孙则显得十分热情。 乌孙单于弥昆须在王廷接见了俞珩及使者。 “单于恭喜九翎收回河西诸城。” 俞珩身边的三位向导也是译官,精通两地语言。 “单于听说将军在佛手岭设伏击败蒙祖逊,极为敬佩将军。” 俞珩朝弥昆须拱了拱手。 “九翎欲在西域再建都护府,西域诸国中乌孙举重若轻,对九翎眷念颇深,与柔然世仇难平,何不这次如先辈那样,归顺九翎,协助建立都护府?” 弥昆须那张粗犷且满是须发的脸沉入思量,稍许后与身边的乌孙近臣商量。 “单于的近臣在向他进言,劝他谨慎行事。” 俞珩听完译者的转述,泰然自若。 “单于和诸位可是担忧离柔然太近,若归顺九翎恐遭报复?” 提起柔然,弥昆须板着脸沉默。 弥昆须开门见山的说:“乌孙与柔然相比势单力薄,贸然亲近九翎,恐遭报复。” “将军,左贤王马胡尔说,九翎平凉州用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乌孙一直向柔然称臣。” 俞珩理解乌孙单于和众位贵族的担忧。 虽然他们已经亲眼见到九翎几万精甲的军队,也知道凉州已平,河西重回九翎的统辖,可他们离柔然太近了,且向东还有龟兹和焉耆等国摇摆不定。 贸然与九翎修好,恐成众矢之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万里赴戎机 “中原人崇尚礼尚往来,这番陛下派我和使者前来乌孙,不知乌孙可愿意派一位使者去九翎?” 以往乌孙遣过质子去九翎。 毕竟断绝了二十年,九翎和乌孙已历经两三代国主,对彼此已然生疏,让乌孙的使者再次亲眼见识九翎雄壮热闹的城郭,良田百姓,才能重塑九翎的威仪。 乌孙的单于与众贵族又开始私语讨论。 俞珩必须争取到乌孙,故独自饮酒,有耐心的等他们选出使者。 这时,在小声的议论中,一个坐在末位的乌孙贵族上前来,以乌孙之礼拜在单于面前。 “将军,这是单于的王弟德昆靡,他在毛遂自荐,想去九翎。” 俞珩打量这个人,年纪很轻,虽然他长得很雄壮,须发茂盛,但从目光来看也就二十岁上下。 单于亲自扶起了德昆靡,带着他来到俞珩面前。 “德昆靡是当年九翎的泰和公主与扶砌单于所生的幼子,是我的弟弟,也有着一半九翎的血脉,作为使者跟将军回九翎,他是最好的选择。” 泰和公主,齐王的姐姐,原九翎的太和郡主,为和亲乌孙加封的公主。 但她和亲来乌孙后不过十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俞珩虽然没见过泰和公主,但顿时对德昆靡顿极为亲近。 “当年随泰和公主嫁来乌孙的迁民可还好?” 俞珩记得当年随嫁公主来乌孙的有百余人。 “他们都还住在我的封地。” 因随嫁的人口并不多,原本的屯田区域也小,已经一并归到德昆靡的封地中。 大事商量完,王廷开始声乐酒色起来,乌孙人喜好舞乐,宴上少不了旋舞的胡姬。 俞珩怕自己酒量不行,便多数让程仁虎代劳。 酒过三巡,突然席上一个乌孙贵族拖刀而起。 正在给单于敬酒的程仁虎反应迅猛,扔了酒杯,迅速拔刀,一步跨过小几,挡在俞珩身前。 “右贤王说,将军能斩下蒙祖逊的头颅,他想要跟将军比试刀法。” 程仁虎听完译官的话,微侧头叮嘱俞珩道:“小心有诈!” 万一乌孙表面设宴,实则背地里早就投靠柔然,使出一招鸿门宴。 “放心!” 俞珩挎刀而起,跃过小几,与那乌孙人在当中对峙。 舞姬们见要比武,便四下散去,落座到席间。 两人言语不通,自然没那么废话,那喝的双颊绯红的右贤王拔出自己的弯刀,扔了刀鞘,朝俞珩劈砍过来。 不仅他不信,整个宴会上很多人都不信是俞珩杀了蒙祖逊。 眼前这个九翎的将军看起来虽高大健壮,但他嘴上连根毛都没长,还生了一张白面膛,根本不像勇武之人。 可惜他们并不懂‘强者,非虚有其表’这个道理。 俞珩没跟西域武士打过交道,不知他们什么路数,故头几招并没有着急拔刀,以守为主。 接了右贤王三招后,俞珩已看破他勇莽刀法的路数,并迅速找到了破绽。 他腾跃而起,突然利刃出鞘。 刃磕在乌孙武士的刀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以巧劲儿锁住右贤王的刀下压。 右贤王抽刀不得,又被俞珩的力气压得半跪在地,直到刀被压断。 右贤王也没想到俞珩看起来绣花枕头,还有两把子力气。 “他说什么?” 右贤王看了眼自己的断刀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程仁虎忙问译官。 “右贤王在称赞九翎的宝刀。” ‘真会找借口’,程仁虎喝了口酒心想,明明就是敌不过,怪什么刀不好。 俞珩重伤痊愈后一直未与人交过手。 方才一战倒也试验出自己的确恢复的不错,受伤的肩膀并没有影响发力。 酒宴因为这场比试变得更热闹起来,乌孙的贵族更加的热情。 俞珩能感觉到,乌孙在各个方面的试探九翎的实力。 刚才的那场比武,乌孙至少试探了九翎将领的能力,武器较乌孙是否精良。 今日还只是乌孙,面对龟兹等国,想喝喝酒,跳跳舞就重设西域都护府,那是不可能的。 九翎若想让西域诸国归顺,成为藩属国,礼遇是不够的,还需要威慑。 让他们畏威且怀德。 也许是身上流淌着一半九翎的血统,俞珩能感觉到德昆靡对九翎的亲近。 在乌孙逗留的这几日,德昆靡经常来俞珩的下榻处。 “将军打算何时启程返回?” “等我的部将带回疏勒的质子,大军就启程。” 德昆靡神色惊诧。 乌孙上下都没有发现九翎有一只小部队已经轻骑前往疏勒。 “何时出发去疏勒?” “早已出发,就在王廷设宴的翌日黎明前。” 德昆靡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领有些深不可测,如果单于当天晚上对九翎不敬,将受到内外夹击。 怪不得右贤王席上突然操刀而起,这个将军丝毫不慌张。 “将军,赵勇回来了。” 赵勇是个低阶将军,年纪很轻,俞珩手下的武官年纪都不大,资质最老的也就是程仁虎。 赵勇小字叫破凉,他爹生前是个戍卫朔州的判官,大概是希望儿子能大破北凉,故取了这个名字。 “让他来见我。” 赵勇风尘仆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进来后朝俞珩见礼。 “将军,末将率轻骑两千奔袭至疏勒,疏勒王不战请降,并愿意将王太子单步送到九翎为质子。” “很好。” 俞珩又问道:“沿途可路过当年朝廷设立的屯田区?” 赵勇笑着答,“屯田区还在,而且安置官还是二十年前九翎派遣的那位,今年都五十八岁了,因一直没有朝廷的旨意再来,他们也不管妄动换人。” “疏勒也未曾对屯田区有过干扰,回来时路过屯田区,我们还补充了口粮。” 这个夹在疏勒和乌孙中间的屯田地也是万幸,这两国对九翎都不十分敌视。 俞珩示意赵勇可以下去休息了。 他看着德昆靡,笑着说:“疏勒的使者已到,可以返程了。” …… 九翎军队从乌孙带着两国质子返程,俞珩算计着军中粮草该作补充,故安营扎寨时,传来向导和搜粟将军程仁虎。 “这张地图上没有标注这处屯田区,但在德昆靡送我的这张图上却有,谁能告诉我原因。” 三位向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回道:“将军,这处屯田区已经被龟兹摧毁,迁去的九翎百姓也被龟兹人抓走了。” “为什么来时途中你们没人说?” 俞珩目光扫向众人。 “这……”,三位向导期期艾艾,“我们以为九翎已经放弃了此处屯田区,毕竟还有轮台在。” “混账!” 俞珩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且对待军中上下,他想来都是个宽从的人,颇有儒将的雅号。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发火。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寒光照铁衣 “放弃?曾经有几十户,数百的九翎人为戍边在此屯田,本将率军溜达这一圈难道是为了放弃他们?” 众人再不敢言语。 俞珩平复自己的心情,又问道:“这些人中可还有幸存的?” 向导摇头,叹了口气。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凉州被北凉占据后,龟兹人受柔然鼓动,几乎是第二年便来此处掠夺,本来此处屯田人口就不多,只有补充粮草之责,轮台又被焉耆牵制无法救援,就彻底没了。” 俞珩盯着地图上的龟兹,吩咐程仁虎,“搜粟将军,途径龟兹时,要他们归还屯田区的百姓,补给粮食,少一人杀他们一人,少一粒粮就令他们献出龟兹王的头颅。” 九翎王师整装操戈巡游西域,乌孙人亲眼见到后被震慑了,疏勒人听说后胆怯了,但龟兹并没有。 在俞珩归还九翎百姓,给大军补充粮草的战书送到龟兹时,被龟兹王撕得粉碎。 “将军,听闻龟兹国王已经集结了五万兵马要与九翎大战一场。” 俞珩此次带了三万人,人数上不占优势,但他并没有被吓到。 他心里清明,刚与北凉人打完仗,收复凉州的的九翎军队士气高涨,作战勇猛,不是西域诸国能相提并论的王师。 “程将军”,俞珩将调兵的令箭给了程仁虎。 “告诉众兵士,粮草不足,我们要让龟兹人将抢走的粮草还回来。” 程仁虎跪拜接令。 “若龟兹王龟在里面不出来,先列箭阵减少伤亡,速战速决。” 俞珩亲率的弓弩手连北凉武士都闻风丧胆,几乎一轮箭阵完成,守城士兵的战斗力会削弱一大半。 “如果龟兹王真有胆量出城迎战,先用箭阵打退主力,然后合围,再以箭阵攻之。” “末将明白!” 程仁虎带着令箭兴冲冲的出去,他脑子里这会儿也有个念头‘打不进去可不行,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九翎仍用擅长的夜袭。 按照俞珩的吩咐,后半夜,程仁虎带弓弩手列箭阵。 令下,万箭齐发,睡梦中的龟兹成瞬间烧成一片。 龟兹王没有理会城内到处起火,而是仓皇中下令集结军队出城迎战。 可比起慌里慌张的龟兹,九翎早已列队整齐。 程仁虎隐在黑暗中,直到龟兹号称的五万大军都出了城方才下令点燃火把。 他骑着黑色的骏马,身着乌衣铠甲,勒着缰绳从黑暗中缓缓地显露,如同一只欲狩猎的猛虎。 “列剑阵!”令兵挥旗。 又是浸了桐油的火箭,射向率兵冲杀过来的龟兹王军。 程仁虎亲自带五百精甲骑兵,快马冲入龟兹的阵中,将仓皇的士气再一次冲散。 其余将士则从侧翼进攻,呈合围之势。 五万人,俞珩只令程仁虎率一万余众迎击,甚至没有用上一夜,便大获全胜,结束战斗。 清晨的寒光照在九翎精甲骑兵的铠甲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程仁虎令弓弩手将龟兹王的头射在了城门上。 “听说,这只是你们的王太子。” 程仁虎策马逡巡在城下,喊道:“本将军要见杀害九翎数百民众的龟兹王,让他血债血偿!还有补给粮草,不!是把从屯田区抢走的粮食还给我们!” 龟兹本就没那么多人口,集结五万兵众已经是举国之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败了。 再加上一场大火,龟兹已经无力再战。 程仁虎话音刚落,甚至还没耍够威风,龟兹的城门便已大开。 龟兹的贵族带着龟兹王的头颅出城请降——他们杀了自己的王。 不过一夜之间,龟兹王被杀,贵族开城请降,俞珩觉得没什么,都是意料之中,但疏勒和乌孙质子却大受震撼。 “赵勇,你率三千兵士留在龟兹,直到他们选出新王,然后带着质子回玉阳关。” 赵勇年纪还小,接令后一懵,反问道:“将军,那选谁当龟兹王?” 俞珩略一挑嘴角,笑着说:“选一个你觉得顺眼的。” “好嘞,末将得令!” 留下赵勇后,俞珩率余部继续返程。 …… “将军,斥候来报,柔然的使团今晚启程回王廷。” 俞珩眉头紧锁,心中暗想‘解决掉龟兹,焉耆肯定听闻风声,故在焉耆的柔然使臣才会回柔然报信,求搬救兵袭击九翎。’ “使团多少人?” “百余人。” 俞珩当机立断,下令道:“陈英,你率两百骑马上出发,追上柔然这批使臣,杀掉他们。” 他指着地图上焉耆的标识,“然后提头,快马返回,与大军在焉耆会合。” 陈英跪拜接令。 “将军,焉耆王派使者来迎接我们入城,肯定有埋伏。” 焉耆突然转变态度,其中一定有诈。 俞珩面寒如霜雪,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们会准备美酒佳肴,美人胡姬,以谦卑的姿态拖住我们,在我们享乐时柔然的大军杀到焉耆,九翎就成了瓮中之鳖。” ‘不过焉耆王想的美’,俞珩微眯眼睛。 程仁虎认真的听俞珩的分析,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刀。 老程这个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故他很愿意听别人的想法。 “看来他们是吸取了龟兹惨败的经验,不敢正面出击,就来阴的。” “龟兹五万人都大败而归,焉耆便想出搬救兵这么个法子,从中坐享渔翁之利,将军可有良策?” 俞珩方才紧锁的眉头反倒舒展开。 “看陈英刺杀任务完成的如何。” 程仁虎一拍桌子,面色紧绷。 “对,搬不来柔然的救兵,咱们兵压焉耆城,还不吓得他们尿裤子。” “可是将军,焉耆使者已到,我们去还是不去?” 去有风险,不去这出戏就演不成。 “当然去!” 俞珩与谋士、副将、译官已端坐帐中,卫兵将焉耆的使者带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武士操刀而立,气氛肃杀。 那焉耆使者见此威仪军容竟有些紧张,笑容僵硬地朝俞珩做了个西域人的礼节。 “我王特遣本使迎接将军入城。” 焉耆使者见俞珩理都没理,仍绷面盯着自己,又说道:“怕将军归途粮草缺乏,故设了美酒佳肴,琼浆玉液,要招待将军。” 他表情尴尬地一挥手,“还有将军麾下的兵马。” “军中不缺粮草,在龟兹就补充齐了。” 俞珩仍是倨傲神色。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夜乡心处处同 此时程仁虎的刀‘哐’的一声磕在小几上,瞬间小几深深裂开一道痕。 焉耆使者被吓得微微一抖。 勉强继续笑着说:“焉耆王愿归顺九翎,故遣我来请将军入城,城中已备金银珠宝,美人良驹,请将军带回九翎,敬献皇帝陛下。” “哦?焉耆王愿意归顺我朝?” 使者连连点头。 “我怎么听说,焉耆唯柔然马首是瞻?” “不仅杀了九翎的商队,劫掠货物,还协助柔然劫掠西域诸国。” 使者摸着自己的胡子笑起来,解释道:“我们这样的小国,不表面上顺从柔然怎么可能保全自己呢。” “我如何信你?” 俞珩星眸露寒光,盯着那使者一指问道。 “我这里有王上的国书。” 焉耆使者忙拿出加了玺印的书信,呈给俞珩。 “译官,你译给帐中诸位将军听听。” 译官上前接过焉耆的国书,浏览一遍,回禀道:“书上说恭请将军,要设宴款待,并愿以黄金骏马为归顺的贡品,以求和平。” “很好。” 俞珩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众将都听见了?” “听见了。” 程仁虎立马答道:“焉耆王要请咱们喝酒吃肉,说愿意归顺。” “要是敢骗咱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俞珩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得师出有名啊。 焉耆若首鼠两端,两面三刀,那九翎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灭掉他。 “既是如此,明早启程,去焉耆赴宴。” 使者虽被程仁虎的嗓门吓得不轻,但还是松了口气,焉耆王交代给他的任务至少完成了。 …… “真没意思,走了半圈,看的都是这些个舞,听的都是这些曲儿。” 程仁虎小声跟一个都尉骑官抱怨。 他拿着杯子与那都尉耳语,“也就这酒还不错。” “你少喝点。” 都尉知道一会儿恐有一战,怕程仁虎喝多了腿脚发软使不上力气。 “这么多美女还不够你看的?” 老程平日里好色着呢,他家里娘子又厉害,不许他买小妾养胡娘,如今让他可劲儿看,他反倒不看了。 “这事儿就图一新鲜。” 程仁虎撇了下嘴,“天天吃猪肘子也腻歪。” “你还别说,出来这么久我都想家了,都想老婆儿子了。” 正说到这儿,进来一个九翎的令兵,去俞珩耳边说了些什么。 程仁虎和姜都尉皆警惕起来,隔着那些舞姬胡旋裙摆的间隙瞄着俞珩的神色。 “是不是要行动了?” 两人假借喝酒的姿态搂着对方脖子,实际在暗中交谈。 程仁虎略一斜眼地问。 姜都尉按住程仁虎,不叫他轻举妄动。 “摔杯为号,等指令。” 只见俞珩身边的林都尉起身,那正搂着美人品美酒的焉耆王像是警惕起来。 见他只是过来敬酒,又放松下来,虚与委蛇的端起杯。 就在此刻,林都尉杯盏落地,霎时九翎诸将拔刀而起。 舞乐骤停,舞姬逃散,只剩下还反应缓慢的焉耆贵族,然而他们的脖子上都已架上了九翎的腰刀。 “这是有什么误会?” 焉耆王未见柔然人来,故想继续拖延时间。 “将军继续喝酒,喝酒啊!” 他又转了转眼睛,跟俞珩说:“想必将军是没有看到我进献给皇帝陛下的珠宝,所以着急了。” 焉耆王第二步要用金银来迷惑俞珩。 “不必了,我先给你看样宝贝!” 俞珩一摆手,陈英从帐外提着几颗头颅进来,扔在了焉耆王面前的桌案上。 “柔然使者具已斩首。” “焉耆王,没有救兵会在今晚来救你,你得到的密报是假的,我的译官用柔然语写给你的。” 陈英面带戏谑。 焉耆王面色大惊,心知肚明谋划的计策已被俞珩看破,忙求饶道:“这是他们逼我的,我不得已呀!” 俞珩拿出焉耆王的国书,当面展开来。 “我给过你机会,但你首鼠两端,勾结柔然欲谋害九翎官吏,重罪!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俞珩身边的陈英抽刀击毙焉耆王。 鲜血四溅,吓得他身边的舞姬蹲身惊叫起来。 王廷帐外,此刻灯火把林立,俱是俞珩早已埋伏下的九翎骑兵,已经完全控制了焉耆。 俞珩将焉耆王的尸身推到一旁,自己坐在首位上,让诸将把焉耆贵族都押到面前来跪着。 “九翎陛下遣我来焉耆选一个质子归朝,你们谁愿意去?” 众贵族皆不言语。 “既然都不说话,那就是都想去。” “陈英,将所有人都绑了,一同带回玉阳关!” 既然都不愿意去,那就都去。 …… “将军,我们不马上拔营赶回玉阳关吗?” 俞珩已经看过最新的斥候密报,虽然陈英长途奔袭追赶上了匈奴使者,但焉耆和龟兹生变,柔然还是得到了消息。 “暂时不能走。” 俞珩着甲与陈英在焉耆的城上巡视,此刻城上都换防了九翎的卫兵。 “斥候密报,柔然的牧利王部将挥师南下,现在撤走,柔然就会报复龟兹和焉耆附近的几个屯田区百姓,还有南路正在贸易的商队。” “将军想迎战牧利王部?” 俞珩很慎重的点了下头。 “将军可知牧利王部可率兵众多少?”。 “不超过三万。” 陈英略谨慎的又说:“但牧利王部兵强马壮,尤其是骑兵作战勇猛。” “所以明日一早,请众位将军商议万全迎敌之策。” 虽然九翎已经近二十年未曾与柔然人在西域交战,但俞珩心意已决。 九翎只要想在西域重建都护府,就不能失去仅剩的屯田区,与柔然的仗就必打无疑。 俞珩站在异域的城上向东远眺着。 已是深秋初冬,雪从开始零星的飘落渐如飞絮。 身上的甲胄因寒冷愈发的坚硬,穿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将军,要不您还是回帐中歇息。” 陈英一边劝俞珩,一边呵了呵热气,暖暖自己的手。 “士兵不卸甲,将军怎宽衣?” 俞珩继续与陈英在城上巡视,走过一个个放哨卫兵笔挺的脊背。 陈英看着俞珩年轻的侧脸,比自己还年轻一些,心里颇有感慨。 都知道俞珩出身富贵,军中还有流言,说他升迁快不过是宗室子弟的缘故,安王才会多提拔他。 但这一路下来,不管是对敌作战,还是个人的军纪作风,俞珩都极为出色,故跟随他的众兵将愈发信任他。 他肯相信自己的下属,给傅公介立功的机会。 他也出手大方,在龟兹和焉耆获得的战利从上到下犒赏一番,连一个普通的兵卒都分到了金子。 与龟兹人对战,他的战马冲在最前面。 他还不好色,焉耆王进献的美人全都被他放走了。 甚至这大半夜不去烤火休息,还与自己这个值夜的将军、普通的卫兵一起巡城。 看来有些人和事,只有你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真相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涯若比邻 “将军匕首上的玉犬很别致,可是将军的属相?” 陈英见俞珩甲侧贴身带着匕首上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玉琢小狗。 “哦,不是,我夫人属狗,也喜欢小狗。” 俞珩摘下匕首,用拇指抚摸了一下鞘上嵌着的玉雕,露出极为温柔的神色。 他却又微微凝起眉头,心里暗想‘自己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慕欢刚迁去玉阳关习不习惯,操持家里会不会遇上难事。’ 俞珩在城上巡完后回到帐中,伺候他的随从已经将火炉备好,还准备了热水。 “将军,卸甲休息吗?” 俞珩觉得时间也不早了,他还要准备明天与众将要议的内容,穿脱铠甲极为麻烦,便说:“不必了,若困了我就阖眼歇一会儿,你将水换成热茶,然后自去休息” 说罢,让随从又添了两盏灯,俞珩坐去图前,细细研究焉耆城的地形。 帐外传来打更的声音,鸣金的清脆声响似乎能随着凛冽的寒风送到很远很远…… 此时,在家中的徐慕欢看着熟睡的孩子和狸猫还没有歇下。 玉阳关比起朔州要冷得多,用炭盆烘屋子根本不管用。 只要将炭盆撤下去,没一会儿就能把人冷醒,多加盖一层棉被,后半夜也会觉得脚发冷。 只能将炭盆一直搁在屋子里燃着。 慕欢怕值夜的丫头后半夜太困睡过去,看不住炭盆熏死人,便跟今晚值夜的月蔷轮流看着。 前半夜她还不太困,便撵了累了一白天的月蔷先去睡觉,等她困了自会换月蔷进来守着炭盆。 不知不觉,听见打更声,已是三更了。 阿元睡得无知无识的,小狸猫将头歪着搁在阿元的小手上,翻着肚皮也睡得香甜。 天气冷,又下雪,连小狸猫晚上都不出去狩猎了。 慕欢坐的腿僵,便披了件鸦青色皮大氅,去书案边写字消磨时间。 “层层叠叠裹银妆,漫卷飞雪天际长。” “鸳帐暖衾身独坐,孤灯单盏无成双。” 写罢又觉得诗中闺怨相思意味太浓,她还在孝中,被人看见恐不合时宜,赶紧将诗扔进炭盆里烧了。 徐慕欢从书架上将《墨经》取了下来。 这是一本手工订的书,俞珩借了别人的竹简古书后他夫妇二人轮流抄录的,为了方便他研究里面攻城器械的内容。 慕欢又从存纸张的匣子里取了两页纸来。 选了当日俞珩抄录的一篇,模仿他的字迹又录了一遍。 用这样极隐含的方式来表达对俞珩的想念。 每写一笔,慕欢都相思愈浓。 她担忧俞珩的旧伤会不会因为天气严寒而疼痛。 在家时每到刮风下雪的他就膀子疼,要用药油按摩,用烤热的膏药贴上,在军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他。 他这个人一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 地理图志里说西域疆土辽阔,他行军作战恐要日夜奔袭,能不能按时吃饭,如果他再受伤了怎么办? 慕欢想的头疼,闭上眼睛用拳敲着自己的额。 “姑娘,可是困了?您去睡,我来看着。” 月蔷不知何时起来了。 慕欢缓过神来,撂下笔,起身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再换换空气。 “夜里光暗,写字眼睛疼,姑娘还是睡。” 月蔷知道,姑爷走了这么久了,徐慕欢一定是思念他,但没有明言,只和声劝道。 “明儿早上起来还得教姐儿习字读书呢。” 慕欢看了眼阿元,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有了些安慰。 月蔷放了会子空气后将窗户合上,自己坐在暖炉边继续守着。 慕欢一进被窝,阿元便翻身窝进她怀里。 狸猫顿失“枕头”,抬起头来眼睛还紧紧闭着,复又躺下来窝成一小团继续睡觉。 慕欢闭着眼睛轻轻拍着阿元,心思又分到徐慕和那里,也不知道商队一行人走到哪里,想着想着自己才昏昏沉沉的睡了。 …… 说起徐慕和,此时她已经跟着商队走过且末、小宛还有精绝,正身在于阗,传说中可以用丝绸换玉石的地方。 “你看这个皮子怎么样?” 即使冬天,于阗国的集市也照旧热闹。 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蓝眼睛、黑眼睛的,徐慕和仿佛进了奇闻异事录里写出来的神奇国度,集市上的人也千奇百怪。 在一家皮货店里,李继嗣拿起一件雪白蓬松的貂皮斗篷往徐慕和身上比。 “你穿上真好看。” 徐慕和有些抗拒的浑身僵硬。 她已经穿上一件厚斗篷了,被李继嗣强行又加了一件,根本看不出美来,反倒像一只毛茸茸、粗墩墩的母熊。 “我送给你,这件皮子就该是你的!” 徐慕和按住他要掏银子的手,拒绝道:“不必了,我身上这件挺好。” 这还是临行前慕欢给她准备的,是慕欢新做的斗篷,还没上过身,又好看又暖和。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李继嗣把白貂扔了,又换了一件染成紫色的,要往徐慕和身上套。 “我真不要。” 慕和觉得自己强硬拒绝如此热情的李继嗣有些不礼貌。 但她刚才语气倒是委婉,可李继嗣根本听不进去。 这皮子实在是太贵重,她不能收。 那件白貂的要两大锭银子,虽然慕和没看称,估摸着也得百余两,更不要提这件紫色的。 “这个呢,你手腕很纤细,戴镯子最好看。” 路过一家金货店,李继嗣又拿了两指宽的实心镯子要往徐慕和手上戴。 “这不是镯子,是金臂钏。” 慕和赶紧将那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臂钏摘下,放回去。 这样的金臂钏,等到夏日穿薄纱裙子时戴着最好看,不过黄金嵌着宝石更贵重了,徐慕和怎么肯要。 “那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李继嗣想法单纯,他不是想报答徐慕和千里赴西北来救他,就是眼见这么多美丽东西,想送给她而已。 “我什么都不缺。” 慕和怕再跟着他走下去又会被塞什么东西,便跟崔护去旁边几个店面逛,不再与李继嗣同行。 “少东家,你这样直接拿钱砸人,谁能受得了。” 李继嗣身边一个伙计小声出主意。 “女人收礼物,贵重是一方面,更看重心意。” 李继嗣是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这些心思的。 以往遇到的女人,只要他肯砸钱,她们就高兴。 李继嗣望着徐慕和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细细的思考伙计的这番话。 ‘意义?送给徐慕和什么才能代表自己的一番心意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错!错!错! 西域的冬天极为寒冷,尤其是夜里。 徐慕和点检一圈白日里在集市上买的几种香料后就打算躺下歇了。 褥子里搁了一个鹿皮热水袋,穿着厚袜子蹬在上面,身上又裹着毛茸茸的斗篷,再蒙上棉被,暖哄哄的,没一会儿她就连连打哈欠。 一阵敲门声将慕和从困意里又拉出来。 “是我,李继嗣。” 西域较中原昼夜有差异,这里日头升起得晚,落下的迟,故人们歇息的也晚,而且徐慕和因在异乡独居,有些怕黑,夜里睡觉不灭烛盏,李继嗣并不知道她已歇下。 徐慕和怕他有要事,犹豫下后还是起身,理了理鬓发,怕松散乱糟不礼貌。 一边将被子铺好,怕刚才被窝里的热气散出去。 “李少爷,可有要事?” 半扇门只开了一半,徐慕和隔着一拃宽的门缝问道。 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惹来闲话,也就没放李继嗣进来。 “送你个东西。” 李继嗣从裘皮斗篷里拿出一个极精致的盒子出来。 见徐慕和没接,李继嗣朝她使个眼色,让她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呀?” 什么东西非得大晚上送来。 “你亲自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对玉和宝石做成的奇特珠子,徐慕和从未见识过这样精妙绝伦的东西,而且看起来就价值连城。 “这叫蜻蜓眼,是用上好的翡翠打磨成的珠子,上面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 徐慕和听他一说,端详着觉得确实像蜻蜓的眼睛般。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慕和赶紧阖上要还给他。 白日里她连一身斗篷一对臂钏都不肯收下,何况是这样稀罕之物。 “你先别忙着拒绝呀。” 李继嗣拿着盒子,用手指着盒子下面一行小字,说:“你看这写的是什么?” “两相为睦,一团和气。” 李继嗣笑的开心,还带着一丝得意。 “这可是我在市集上挑了一整天才碰上的,一看见这个盒子,我就知道应该把它送给你,睦和与娘子的闺名同音,这次你一定要收下。” 徐慕和脸上并无笑意,沉默片刻后说:“外头冷,李少爷进来说话。” 她憋在心里的话,趁这会儿要跟李继嗣讲明,被旁人听去恐不好,故放他进来。 “我知道李少爷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徐慕和还未说完,李继嗣便否认道:“我不是想谢你救命之恩才送你东西的,我是……” 屋子里的烛光将面前的徐慕和映衬的雾蒙蒙的,虽梳妆未整,未着粉黛,但在李继嗣眼中却有轻笼烟霞之美。 故李继嗣的一颗心爱慕之心再压抑不住了,表白道:“我是歆慕娘子,想用特别之物以表我心。” “有人跟我说,送娘子东西,不仅要珍贵还要用心意,不知娘子能不能感受得到我的一片心?” 慕和耳边掖着的一缕发倏尔垂落,她微微别过头捋了一下。 “李少爷,你我不是良配,还是另寻佳偶。” 她拒绝了。 李继嗣其实早有预感,因为徐慕和从未给过自己任何接受的暗示。 “你不喜欢我?” 徐慕和不怨他被拒绝的太难堪,其实李继嗣和自己都没错,错的是他们遇到的时机和顺序。 “李少爷,你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我云英未嫁,与你有这样一番奇缘巧合,或许会欣然接受你的表白,可命运就是这般弄人,我的种种经历已经让我不会为了图一时新鲜,满足一时兴起就鲁莽决定。” “你我若成姻缘,后路我必要承受千难万险。” 徐慕和勉强一笑,“吃过婚姻这场苦的人都不会轻易再踏进这条路,何况我已闯荡出能养活自己和孩子的路来。” 李继嗣听她解释后并无怒意,只瘫坐在椅子里满脸衰气。 半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是不是我太无能了,让你觉得靠不住?” ‘也是有点这个原因的’,慕和心里暗想。 ‘他毕竟只是个大家里的少爷,跟赵明廷毫无差别,要听父母长辈的话,一身的宗族责任,半点由不得己,又怎能奢望他要与纲常为敌来保护一个女人呢’ 她好不容易从岔路的沼泽里逃出命来,怎能又贪恋风景再吃一回亏。 “李少爷,夜深了,你回去,今晚的事儿你知我知,而我这个人记性不好,睡一觉就什么都记不得,你也权当只做了一场梦。” 被拒绝了,又被送客,李继嗣哪好意思再打扰,赶紧起身与徐慕和告辞。 桌上那对蜻蜓眼没有拿走,徐慕和赶紧拿了追到门口还给他。 两人四手都擎着那盒子,李继嗣凝凝的望着徐慕和一双杏眸,听她用最温柔和蔼的语气说出了断情意的话来。 “回去找个值得你喜爱且与你般配的小娘子,与她白头偕老。” 听着徐慕和这番祝福李继嗣并没回答,只是垂眸收回盒子,转身缓缓地回房去了。 徐慕和阖上门,背抵着门站了好一会儿。 刚才她回绝李继嗣的表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心力交瘁。 徐慕和泪眼看着那蜡泪汩汩的流下,凝在烛台上一层有一层,口中喃喃道:“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 一夜过后,慕和因昨晚睡的迟,起的就有些晚,本以为商队其他人早就下去用饭了,谁想一出门就碰上了欲下楼吃饭的李继嗣。 “徐娘子早安。” 他真的仿佛只做了一场梦,全然没有受昨夜的影响。 “你也早安。” 徐慕和还礼。 两人自相熟以后还未曾对彼此如此恭敬过。 “东西置办的怎么样了?前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跟我借,不用不好意思开口。” “我置办的差不多了,如你说的,我在香料这方面不是行家,买太多回去恐砸在手里。” 两人到了楼下分案而坐,但却挨着,李继嗣坐在了崔护那一桌。 同桌的人都醒得早,此时都用到一半了。 崔护只觉得李继嗣今天有点反常,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眼神快速的巡视了后下来的两人。 “我手里的丝绸都出手了,你呢?明天能启程回去了吗?” 李继嗣别过头问了句。 “能,我也无别事要做。” 得了徐慕和的回答,李继嗣便吩咐商队里的一个副手掌柜道:“你今天去回尉官大人的话,就说商队随时可以返程。” 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令徐慕和舒服的距离,不那么亲密且以礼相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变数(一) 隆冬夜里,荣王府内室暖如春夏,这炭火的暖夹着缭绕的熏香,令雕梁画栋的室内凭添缠绵之意。 云雨尽兴后的七王爷敞着衣襟,额上微微的汗,阖目躺在帐子里。 汪崇华懒得更衣,连抱腹心衣也嫌麻烦,只随手捡了一件褙子真空套上,手拿帕子给身侧的男人拭去额上的汗。 “陛下今日召卓相入宫所为何事?” “圣体不健,深居简出,为了养病着夫君监国,让卓相辅政,今日怎么想起躬亲操劳了?” 汪崇华的手在俞铎的胸膛处游弋,语气娇滴滴地问。 她跟卓温娇先后入荣王府,因她年龄小故在卓温娇后面。 马夫人担心汪崇华后入府会吃亏,卓温娇占先机恐独占七王爷宠爱,特在入府前请了一些懂偏门手段的妇人来府里对汪崇华额外教导一番。 她也算是不辜负马夫人的厚望。 自汪崇华进府后,除她有月事身子不便,七王爷都恋在她房里,对其他姬妾未有宠幸。 “陛下要封俞珩为定西侯,还让他任西域的都护。” 汪崇华冷哼了一声,颇有不屑的意思。 “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封侯。” 俞珩是汪崇华的老相好,俞铎眯眼瞧了她一下。 “捷报里说,俞珩奉旨带三万人去西域扬九翎威仪,不仅震慑西域诸国,带回质子,还将不服的楼兰、龟兹等国教训一顿,最后还与柔然大战一场,仅伤亡两千余众就枭首牧利王部三万多,俘获牛羊几千,陛下闻之龙颜甚悦。” “兵部尚书奏本给俞珩请功,我跟卓相要议一议如何封赏,陛下直接封俞珩为定西侯。” 这样的军功,封侯自然没人敢有异议。 只是俞珩为安王的亲臣,俞铎还是很介意的。 “那地方,一个侯爵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 汪崇华仍然是不屑。 “你懂个屁!” 七王爷坐起来训斥汪崇华。 他心里正忌惮安王羽翼渐丰。 将来就算他如愿在太后的扶持下登基,也不得不对手握兵权的四哥低头。 如今的西北可不是北凉横行,尸山血海,令朝野上下头疼的西北了。 那可是堆满金银珠宝、金山银山的西北,有民有田有商路的西北。 汪崇华被骂的哑了口,吓得好半天没敢说话。 “王爷,别生气嘛,这样骂妾身倒像是妾身眼馋人家,说了风凉话一般。” 汪崇华做小伏地的拉了拉俞铎的袖子,与他撒娇。 俞铎伸手,轻握了汪崇华纤细的脖子,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不眼馋?俞珩不是你的老相好么,当初要是嫁给他,如今也是侯夫人了,这次还迁了俞珩的娘子做二品诰命夫人,你母亲马夫人如今还没个诰命。” 七王爷口吻半是揶揄半是得意。 揶揄的是汪家女儿没能耐,有眼光看中京中最有才能的郎君,却征服不得。 得意的是,往日在俞珩面前刁蛮的女人,如今乖巧奉承地躺在自己身下讨好承欢。 “他哪里比得上王爷,一个侯爵怎敢与真龙之身相媲美。” 小命儿和家族前途具握在七王爷手上,汪崇华谦恭十分。 她一句真龙之身说的俞铎心中很是满意。 虽未封太子,可七王爷自认早就是太后心里储君人选。 只等皇帝病死归天,他就能登基称帝。 见七王爷面色缓和,汪崇华方才松了口气,服侍他躺下歇息,却再不敢多话,恐哪句不中听又惹他炸毛。 “老十三的娘子生的有多貌美?” 汪崇华不敢再多说话,但不代表俞铎会因顾及一个侧妃的心情就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俞铎瞥了眼汪崇华。 她也算是个貌美佳人,竟在十三的娘子面前败下阵来。 “貌美还在其次,就是很有手段。” 俞铎用手指揉搓着汪崇华两瓣红唇,她唇上胭脂膏子的颜色染在指头上晕成一片。 “听说当年她差点给俞北玄当了侧妃?” 提起旧事汪崇华冷声一哼。 “那可是个攀高枝儿的人物,见了俞宗璘就变心了。” 汪崇华说罢又改了口气道:“不过,到底还是妾身有福气,阴差阳错得了伺候真龙之身的机会。” 她是怕自己表现的太轻蔑,会让七王爷觉得她心里还恋着俞珩,故对徐慕欢有怨恨。 忙用软和的小话转圜。 俞铎根本不在乎汪崇华是不是后悔。 在他眼里,汪崇华不过是长兴侯府送来的一个押宝的筹码。 他觉得新鲜就来睡几次,腻烦了就换人。 这荣王府里的女人多的俞铎都记不全。 “都说老十三不好色,本王以为他选的娘子是个孟光貌班昭才的女子,谁料也免不了俗。” 七王爷朗声笑起来。 “可见天下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不过好的多少罢了。” 汪崇华也跟着笑,虽然她并不觉得好笑。 俞铎用那染了胭脂色的指挑着汪崇华的下颌,说道:“将来本王登基为帝,你当了皇妃,那定西侯夫人见了你仍要跪拜,你也不吃亏。” 汪崇华光听着都觉得振奋,她是真盼着那一天。 “王爷,可是我怎么听有谣传,陛下欲立安王为储君。” 俞铎听罢立即坐了起来,慵懒颜色褪尽,一脸肃杀盯着汪崇华,问道:“你听何人说的?” 其实这个谣传俞铎也听过,空穴来风必有因。 汪崇华惴惴的答,“我听阿娇姐姐说的,还说,还说清河长公主的女儿敬和县主已经跟安王的长子私下定亲。” “你还知道什么?” 俞铎一把握住汪崇华圆润的肩膀厉声质问。 疼痛和恐惧吓得汪崇华惊叫一声。 俞铎没耐性拷问一个只会道听途说的人,他转身下床,趿拉着鞋找卓温娇去了。 …… 这般夜了,卓温娇并没有睡。 她居住的室内烟香缭绕,而且刚刚沐浴完,拆了头发独坐在镜前。 七王爷负手踱步进去,盯着卓温娇的背影。 显然这个女人在等他来。 “长公主跟安王结儿女亲家的事情几分准?” 沉默半天卓温娇也没起来迎接他,俞铎退一步,不与计较,坐在她身后的椅子里问道。 “殿下也知道如今从朔州得到情报有多难,也只剩下一个刘百石堪用。” 卓温娇撂了梳子淡淡的答。 “这局面就仿佛京城全是殿下的人,只剩下王家。” 俞铎眼眸微垂,有几分蔑视。 “王家也能成扭转乾坤的人物了?” 俞铎是知道王家的一个姑爷在安王手底下当差,如今也官至三品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变数(二) “本王不过是看王家世代忠良,只要肯保持中立,体面还是要给的。” 俞铎说罢,眉头皱起来,语气急切的埋怨道:“问你敬和跟成靖的事情,你扯王家做什么。” “为了讨太后开心,殿下让栋儿跟贾璜的长女贾煜定下亲事,长公主可是盼着女儿当皇后呢,能不另有谋划么,王家不过是受长公主所托,暗中保媒罢了。” 俞铎听完猛拍了下桌子,怒火中烧。 “二姐还敢违逆太后的意思?” “长公主什么不敢啊。” 卓温娇哼了一声。 “你内个二姐,驸马尚且在世,都敢在长公主府里养男宠,她何所惧。” “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俞铎深知他在这场皇位之争里最大的一张牌就是太后,太后代表着贾氏为首的外戚的意思。 太后拥立谁,贾、卓两家就拥立谁。 俞铮虽手握兵权,但一个朝内毫无根基的藩王想顺利继承皇位,他还敢造反? “知道又能怎样,敬和与成靖定亲,亲上加亲而已。” “岳父大人呢?” 提起卓相,卓温娇眼神凌厉的回瞪俞铎。 “殿下还记得卓家?还记得我是卓家的女儿?” 卓温娇对汪崇华的这个下马威很不满。 区区一个汪崇华,俞铎竟敢将最大盟友的女儿晾了一个月。 他还不是皇帝呢,甚至还未封储君,变数尚存。 “这也不是吃醋的时候。” 听出她吃醋,俞铎语带笑意走过去,扶着卓温娇的肩哄道。 卓温娇是故意把风声漏给汪崇华,借她的嘴说给俞铎听,好让他过自己这来。 “殿下还用担心我父亲?” “他原本是两边各压一注,如今我都到你身边来做侧妃了,你还担心什么?” “那卓相有什么谋划?” 卓温娇转过身来,嫣然巧笑。 “放心,他提防着长公主呢。” 说罢,卓温娇显露出一丝得意,“可殿下若是为了一个侯府丫头就冷落他两个女儿,他也难免寒心。” “我怎么会冷落你呢?” 俞铎抱起阿娇往床上去。 只不过他在汪崇华那里精力已经耗尽,这会儿想讨好卓温娇也只有心无力。 “卓文成生完则林也算是废了,瞧着撑不了几年。” 卓温娇语气冷淡地让人难以听出卓文成是她的亲妹妹,仿佛提起一个宿敌。 “殿下别被美色蒙了眼,没良心的让后来者居上。” 俞铎知道阿娇说的是汪崇华,一连说了好几个放心,又许诺道:“她什么时候也配你吃醋了?” 这话倒是说到卓温娇心坎里了。 她再不济,也是在最有利的皇储人选中选来择去。 汪崇华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从盘上捡下,扔来丢去。 “娶你之前,我已经承诺岳父大人,只要文成一死,马上立你为王妃。” 王妃有什么好稀罕的,当皇后才是目的。 当初卓温娇与俞铮的亲事出现意外,令她始终耽搁着未能婚配,卓文成明里暗里揶揄她命不好。 如今卓文成因拼命生儿子,落得一身的病,连命也快赔上,倒是给她这个命不好人留下儿子和正妻之位。 想着‘大仇得报’,卓温娇终于满意的露出笑容。 这会儿身在京中的七王爷和七王爷一党都成竹在胸。 也不能怪他们志得意满,连俞铮也没想过命运会有那么多变数。 俞铮拿到王家的密信,答应跟清河长公主结亲家,也无非想俞铎登基后朔州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俞铮这会儿根本没有夺位的心。 他手下的诸将,包括俞珩在内,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野心。 他们只想经营好西北封地,按期完成城防的修建,维护好都护府,繁荣互市,还有一家人平安团圆。 …… 奉天殿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王昕接密旨宣他入宫,这会儿正候在内殿等皇帝喝药。 虽然这会儿皇帝还能起来,还能讲话,但从这隔一会儿就发动一阵的咳嗽中,王昕听得出皇帝的寿不长了。 内侍奉上去的药俞铠也只喝了半碗,就摆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老监黄选。 “给王尚书赐坐。” 俞铠歪在榻上,脸色发灰。 “密宣你来,是想问问你对立储的看法。” 俞铠年纪不小了,有没有病,这个年纪的皇帝都该立储君。 可皇帝唯一的儿子悯太子已经殁了,只剩下两个亲弟弟。 王昕起身拜道:“陛下,朝中关于储君的看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荣王,一个是安王。” 俞铠听罢示意王昕坐下,笑着说:“尚书大人,朕知道王家满门忠烈,从不参与党争,但朕刚登基就加封你为太保,视你为心腹之臣。” 说到这俞铠又是一阵咳嗽。 王昕忙跪下,“陛下的恩宠……” 俞铠打断王昕,“朕问你的不是朝中的看法,而是你对储君的想法。” 王昕还是犹豫,回道:“陛下,老臣的女婿李翀在安王手下为臣,在立储这件事情上应该规避,” 王昕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不想改变王家素来在朝中中立的位置。 “朕知道,就算你儿子王勇在安王手底下当差,你也不会有私心。” 俞铠的这句话无疑给了王昕极大的肯定。 若王昕再为了自己沽名钓誉,他又怎能对得起皇帝对他的恩泽。 “臣既得陛下青眼,自然要肝脑涂地以为报,不能再沽名钓誉,要为圣上分忧……老臣觉得安王是储君更合适的人选,虽老臣的女婿在安王封地为臣,但愿学祁黄羊,举贤不避亲。” 听见王昕的回答,俞铠终于顺了口气。 他先是一阵咳嗽,然后气虚的说:“满朝文武,皆举荐七弟,七弟自然很好。” “前些天郭博士来给朕讲书解闷儿,讲到了史记中的吕太后本纪,朕听完郁郁寡欢了好几日,病也更重了。” “少帝,前后少帝,一个不够,要两个。” 王昕听懂了俞铠的话外之音。 贾太后自俞铠起就把持朝政,甚至还盼着推七王爷上去继续把持。 显然皇帝并不想外戚这株要将皇帝吸空的藤蔓继续繁茂,他也不想将储君之位给七王爷。 “四弟也很好,他替朕平了凉州。” 俞铠喝了口茶润润,喘了一会儿说:“朕也算看着他二人长大,四弟从小就更有主意一些,故太后说他耳根硬,不听劝,他越大越厌恶他。” “朕还记得老四七岁那年,太后要将卓相的女儿许给他,他摇头说‘卓贾两家人人皆成姻亲,他娶阿娇简直如同汉惠帝娶了张皇后般可笑’气的太后打了他一顿。” 说罢俞铠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家山千万里 “亲虽定下来,但四弟还是成了唯一一个无姻亲纠缠的人。” 王昕松了口气,他的回答正中皇帝下怀。 因为皇上不喜欢外戚,也不想再让外戚成为吸血皇帝权力永不满足的血蛭。 七王爷已经成了太后手里棋,但安王不是。 而且此时的安王不再是被驱逐离京,丧家之犬般地安王。 “朕知道自己身体。” 俞铠面露哀戚。 “只现在还残存力气,留下最后一旨亲笔手书,就给素来宠爱的王尚。” 王昕听罢顿时五雷轰顶,明白皇帝有密诏要给他。 俞铠身边连符皇后都信不过,只有一个先帝留给他的老太监黄选还信得过。 故示意黄选说:“你,带着王尚书去取手书,让他直接出宫,不必再过来伺候了。” “日后王尚书也不用来请安了。” 俞铠又叮嘱了一句。 王昕跪着,满面惊恐的抬头看了眼俞铠。 圣容虽疲倦,但却回应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皇帝要将册立储君的诏书给王昕保存,待到皇帝驾崩,王昕身为两朝元老就可以拿着遗诏,助安王登基。 王昕跟着黄选退出奉天殿。 他此时浑身冷汗,心中暗想‘陛下竟然毫无预兆的将重任托付给自己’。 但王昕也清楚,俞铠为何要托付给他。 京中全是太后的势力,除了卓家两家,只有王家尚能调动一支禁军。 “王尚书,陛下圣体不康健,内外忧患,但为了九翎仍能强撑着,谋划果决,您是他最倚赖的臣子,别辜负圣恩。” 黄选到底是俞铠的贴心人,最后提醒王昕忠君之事。 将密诏给了王昕后,黄选又正色,大声宣口谕道:“尚书王昕,年老体迈,有心侍上然力不足,朕念多年君臣之情,令王昕闭门修养在家。” 王昕接了口谕后被黄选扶起来。 这是朝中皇帝疏远一个臣子体面的做法,暂时保留他的官职,以在家闭门修养为借口,实则反思。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臣子失宠的表现。 “尚书大人去,就像陛下说的那样,不用再进宫了。” 越是疏远王昕,太后和七王爷就会越忽略王昕。 这是俞铠能给王昕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 王昕得罪皇帝,失宠在家思过的消息很快传开。 本来七王爷听闻王昕入宫面见皇帝后十分焦虑,他怕王家在立储这件事情上能搅起风波来。 没想到传出来的却是利好消息。 “陛下为何如此盛怒,王昕是好歹有太保之封,竟在内殿被打发走了。” 卓温娇斟茶从旁伺候。 “黄选说陛下知道了长公主跟四哥结成姻亲是王家暗中撮合的,很是生气,以为王家暗中结交安王谋私,尤其他家姑爷还是安王的人,说他辜负信任。” 显然俞铎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 皇帝确实一直讨厌长公主,说长公主私德不检点,还好权,一个宫中女眷竟喜欢结交外臣。 将长公主和安王牵起来的纽带,皇上能不厌烦么。 “殿下,皇帝为何还不立诏?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封您为太子?” 卓温娇不明白,既然陛下已经不再考虑安王,连王家都训斥疏远,何不下诏立太子,也好给前朝一颗定心丸。 陛下迟迟不下诏也是俞铎的心病,令他夙夜不能寐。 “会不会是太后的意思?” 卓温娇一提这个想法,俞铎便挑眉瞪她一眼。 质问道:“太后难道还不放心我?” 卓温娇就是这个意思,但她见七王爷不悦,没敢再继续说。 她只心里暗想‘储君之位悬而不绝,太后才有绝对控制七王爷听话的能力。’ “难道不是太后明说直言想让本王登基?还几番给大哥施压,除了我太后还有其他选择吗?” 天底下最想让七王爷登基的就是太后了。 这会儿见七王爷恼了,卓温娇觉自己失言,哄他道:“我父亲说,可能因为陛下失了独子,旧病复发,怕这会儿立诏勾起他思念儿子,和油枯灯灭的悲凉,以致病情更重。” 听罢,俞铎斜眼瞪她。 “你这不是知道原因,还来质问本王做什么。” 卓温娇自己塞了嘴,忙赔罪道:“妾身只是个小女人嘛,平素夫君的宠爱与冷落又无常,故养成了遇事患得患失的毛病。” 俞铎听出些闺怨的意思,冷厉的颜色终于有了缓和。 卓温娇趁俞铎这会儿心情好了,想将自己的事情办了,故让侍婢端酒来。 “殿下,今天贾敦的娘子解氏来找我,他家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玉阳关缺个刺史,吏部明年要选个人派去,故来王府求着妾身,给她夫君在殿下面前引荐引荐。” “如今商路通了,贾敦去做刺史对殿下有不尽的好处,既是殿下提携,他们家怎敢不多孝敬呢。” 俞铎饮阿娇奉上的美酒。 这是西北送来的葡萄酒,味道甘美醇厚。 “贾敦?可是内个太后很喜欢的侄孙儿?” 卓温娇连连点头,“就是他,贾长芳的孙子,他爹死的早,自幼由祖父带着出入宁寿宫,最得太后的喜欢,说他相貌好,人机灵会说话。” 贾敦这个人擅长养鸟雀,总能给太后进献稀罕的品类,太后又喜欢珍奇的鸟,故很宠爱贾敦这个侄孙儿。 对他简直比对贾璜的儿子们还亲近。 还有人说贾敦的仪容很像卓相年轻时候,太后是爱屋及乌。 不管太后是不是真对卓相这个妹夫有点旧情,但至少因贾敦生出流言,可见太后对他的偏爱是真的。 俞铎暗想‘把刺史的差事给贾敦,一来能笼络他给自己谋财,二来能讨太后高兴,也算两全其美’。 “好,改日我跟舅舅提。” 卓温娇听俞铎应了下来,忙又斟了杯酒奉上。 心中暗忖‘西域这只肥羊算是叼在嘴里了’。 “你这样鞍前马后的给解娘子夫君谋官,她给你什么好处啊?” 俞铎伸手挑了挑卓温娇的下颌,挑眉问道。 “妾身是殿下的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哪里稀罕他们送的,不过是不想在解氏面前丢人罢了。” “她来求我而不是去找荣王妃,若办不成倒显得妾身在殿下这里没脸面,不如妹妹了。” 女人果然都是爱吃醋,喜争宠的,做的一切无非就是讨夫君的喜欢。 俞铎显然对卓温娇这个回答很满意。 卓温娇真只是这般吗?那也太小看入荣王府的女人们。 ‘府里的女人们,人人想做贾太后,无人想做符皇后,只有男人们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卓温娇心里冷冰冰的想。 第二百一十六章 海棠依旧 “姑娘,她一准儿往东府传话去了。” 月蔷伺候徐慕欢梳洗,努了努嘴儿,说的就是邵春娥。 “这几日她瞧着姑娘跟姑爷不睦,生了嫌隙,高兴的什么似的,每日跟捡了元宝一样。” 月蔷选了一根银柄白玉兰花的簪子给慕欢簪上,正好配她这身月白色的襦裙。 “姑娘也不能让她们得逞瞧笑话。” 月蔷有点担心徐慕欢如今的处境。 “姑爷这几日小心哄着您,想必是知错了,要不您也别总冷着他了,如何?” 连月蔷都知道虎狼屯于阶狴,徐慕欢能看不出来么。 月蔷将徐慕欢选中的一串珍珠耳环替她戴好。 仍劝她道:“这几日太妃邀向三姑娘来府里好几回,而且姑爷一回来太妃就派人来叫,姑娘这会子还有孕在身,恐怕她们没安什么好心眼。” 其实内宅里边最厉害的婆婆不是给硬钉子碰的内种,往往用虐待的手段对儿媳的,自己也必然落下刻薄的名声。 那些明面上和气背地里处处算计的才最难缠。 月蔷觉得太妃正是后者。 她面上十分大度,为了儿子摆出委曲求全的模样,接纳有过节的儿媳,且处处避让,一副长辈的宽宏气派。 实际上,暗地里下绊子,今日遣个眼线来,明日塞个妾室来,时不时还要拿话戳人心。 徐慕欢知道月蔷是好意,但她并不打算理会东府出的那些损招。 男女之事上一个巴掌拍得响么?” 月蔷被问的一愣。 “谁能真的管得住男人啊,只要他们愿意,过明路可以去纳妾,明路不行,背地里可以找个丫鬟当通房,家里实在不行,外头还能偷偷的置外室。” “我赶走一个向小娘子,还有姓刘的姓赵的,我斗走太妃送的,还有朋友亲戚送的,什么时候是头呢?” “可、可少一个是一个呀。” 月蔷不理解徐慕欢为什么不斗。 “傻丫头,有一个跟有十个没什么区别。” 慕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有了孕气血又不盛,脸色十分憔悴。 “纳妾的事儿让姑爷自己决定。” 月蔷拿了小菱花镜照着后头的发髻样式给徐慕欢看。 “姑娘,先头伍娘子送妾您就如临大敌,如今怎么不管了。” “那能一样么。” 徐慕欢觉得自己脸色难看不愿再多看镜子。 “伍丽娟送的那是祸害,我即使不为姑爷,也得为自己为孩子着想,自然要使手段。” “太妃喜欢的向三姑娘没想祸乱这个家,人家就是想进门跟姑爷过日子罢了。” 月蔷只听懂徐慕欢是不打算管向卿怜这事儿。 全然一副只要俞珩喜欢,她也绝不拦着的态度。 “姑娘,您是同意那向小娘子入府做妾了?” “月蔷,纳妾的又不是我,我同不同意不重要,姑爷想不想才重要。” “若是人家郎情妾意,我从中又搅和什么呢。” 月蔷觉得这话说的无情。 “姑娘,您可是姑爷的娘子,怎么能不搅和呢。” 慕欢笑了一下,倒像是苦笑,却带着几分自嘲。 “月蔷,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姑爷心里若有其他小娘子,我还真是懒得搅和。” “左右少不了咱们荣华富贵。” 慕欢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无所谓的说:“我就带着阿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有你们,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看他一眼都不看,还管他跟谁搅和。” 跟俞珩成婚这么多年,慕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初的选择是最体面的。 她不止一次盼着母亲去给彭月薇些教训,让彭氏明白妻妾的贵贱之分,但如今她懂了,在妾室面前越是歇斯底里的发威,越是代表着这个女人失去了一切。 她不仅失去了丈夫,她还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尊严。 …… 慕欢因晕倒卧床歇了数日,今日起来了自然要给太妃请安,收拾妥当后便往东府去了。 徐慕欢到靖熹斋时向卿怜也在,她正跟太妃聊什么,十分热络。 程寻意一旁陪坐,还是老样子,谁跟她说一句,她便答一句,若是不跟她说她便一句话都没有。 “你这脸色可真是不好,也别来回走动了,多躺着歇息才是。” 太妃也不让徐慕欢给自己请安,赶紧吩咐邵春娥和邱氏扶她坐下。 “太医都开了些什么药?” “养血补气,还有安胎的,说先喝着看看有没有用。” 太妃听罢点了点头,吩咐邱氏说:“一会儿你亲自去将年前买的内颗参取来给徐娘子补身体用。” 太妃虽不喜欢徐慕欢,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真上心,毕竟是王府的血脉。 “内颗参可是花了几百两银子才托人买到的,太妃原是要留着配丸药,娘子可真是托了这孩儿的福气咯。” 邱氏忙应承下来,还不忘替自己主子卖乖。 “你如今身体弱,马金福家的(邵春娥丈夫叫马金福)一个人操持我也不放心。” 太妃故意叹了口气。 徐慕欢余光瞥到向卿怜,她脸上正带着一丝得意且如愿的笑容。 “你大嫂操持东府抽不开身。” 太妃开始做戏,一副犹豫又为难的样子。 “我上了年纪,没有那么多精神,我想着卿怜要在府上小住几日,又是个最合我心的孩子,让她替我去西府里多看看,我也放心。” 向卿怜还忸怩起来。 在慕欢眼中,这一屋子人的演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这……徐娘子还不觉得我喧宾夺主呀。” “你啊,自家人一样,我这个做婆婆的定了,觉得你最合适。” 太妃故意用婆婆的身份压徐慕欢,免得她拒绝。 向卿怜怯怯地看着徐慕欢,满脸期待的问,“徐娘子可觉得我适合?” “太妃既定了,我做儿媳的无不从命。” “劳碌妹妹客中还要操心我的家事。” 徐慕欢一松口,向卿怜和太妃都一副大功告成的架势。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互相祝贺般。 慕欢说不管就什么都不管了,况且她也是身体真的难以支撑。 邵春娥好权,得了钥匙和对牌后乐得升仙一般。 至于向卿怜,她意在有理由出入西府,跟俞珩增加接触,管不管家暂时倒还不在她谋划范围内。 俞珩忙劲儿还没过,白日肯定不在家,能尽量赶回来用晚饭还是考虑慕欢有了身孕,恐她一个人寂寞无聊,而且这几日她又在置气。 只是俞珩这会子还不知道西府内宅已经‘换了天’,累了一天,进门后负手低头往虫鸣居走。 向卿怜也巴望一天了,总算等到俞珩回来,装出一副碰巧遇到的样子打招呼。 “宗璘哥哥。” “你怎么在我家里啊?” 俞珩上下打量了一眼向卿怜,见她带着仆妇丫头朝自己走过来,心里寻思天也不早了。 “太妃请我来小住几日陪她解闷儿。” 向卿怜三分娇羞五分笑吟吟,眉眼中还带着两分不清不白的暧昧神色。 “哦,那你不在东府待着,这个点儿怎么往西府来?” 向卿怜兰指轻翘,略略掩嘴巧笑,说:“徐娘子不是有孕了嘛,太妃不放心她,恐操持家里累坏身子。” “今日起太妃帮着操持西院的事儿,可太妃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我想替她分担,也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俞珩原本面色只倦怠而已,听罢向卿怜的话,有了愠色不说还板起了脸孔。 向卿怜还打算跟俞珩一起往正屋去呢,好头一天就给徐娘子上点眼药儿。 “宗璘哥哥,今天的晚饭是我第一次做主准备,也不知你喜不喜欢,我与你一同去虫鸣居,也看看徐娘子。” 向卿怜往身上贴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俞珩本念着两家有交情,且向卿怜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曾驳她的面子。 可今天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里了。 俞珩再不亮明态度倒像是愿意同向卿怜暧昧,给她贴上来的机会。 “向姑娘,如今你也长大了,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称我哥哥,还是跟旁人一样以郎君相称。” 向卿怜被驳的脸色霎时通红,没想到俞珩会如此不给面子。 “还有,你是我母亲的客人,且待字闺中,总往西府来与你名声没好处,哪好因为我家的事带累坏你。” “想必是母亲上了年纪,考虑事情一时不周全。” 俞珩漠然的看着向卿怜,她脸色又变得煞白起来。 “我现在要去东府给母亲请安,也正好提醒她,再求大嫂多遣几个有管家经验的媳妇过来,明日起就不劳你来了。” 俞珩说罢再没多看向卿怜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带着小厮往东府去。 东府这边太妃正在用晚膳,心情十分不错,还盼着向卿怜旗开得胜,却把气呼呼的俞珩等来了。 “母亲,接慕欢回来前您不是说让我们夫妻在西府过,您也懒得管,弄一个向姑娘过来意欲何为?” 太妃反问道:“你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是徐娘子吃向姑娘的醋,背后拿你撒气了?” “您不用总拿慕欢当靶子。” 俞珩听母亲这带着挑拨的话更不耐烦,他烦透了内宅这一套。 东府里一群群小娘整日乌烟瘴气还不够,如今她们连西府都不打算放过。 俞珩也是不明白,做母亲的不盼着儿子内宅和睦,日子舒坦,非得无事生非。 “内个向姑娘云英未嫁,客居咱家本该谨慎,没事儿总去西院溜达什么?还专挑我回来的时候去。” “慕欢身子不便还有邵氏,不够还有月蔷,再不够还有大嫂,明日起母亲就不要让向姑娘过来了。” 太妃被俞珩直来直去的话弄得十分下不来台。 她将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上,说:“你也说了徐娘子身子不便,我想迎卿怜入门给你做妾室。” “我不要她。” 俞珩干脆的驳了太妃的想法。 “这、这卿怜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太妃觉得俞珩脑子就是块石头,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有才有貌都送上门了,为何不要? “她一个官家小姐,不出去好生嫁人,何苦给我做妾,而且儿子也用不着妾室。” 俞珩起身跟太妃拜别说:“我跟慕欢夫妻俩的事儿母亲不要操心太多,自己多保养才是。” 太妃觉得自己被忤逆,气的指着俞珩骂道:“我是你母亲,难道还没权力给你纳妾,我就是要迎卿怜入门。” 俞珩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坚决的说:“母亲,您要是喜欢向卿怜,您就认她当女儿,接到东府在自己身边留着,若是非要塞给我,儿子只能带着妻女搬出去躲清静。” 太妃被气的不轻,朝着俞珩的背影捶桌骂了好几句‘孽障’。 “当初也是这么赌气离家,我看这个孽障就算成了侯爷也是这副死相。” 邱氏赶紧上前来,又是摩挲太妃的后背又是劝。 “二爷自小脾气倔,知子莫若母,您可别动气,哪能为一个外人再伤了母子之情。” “若是传出去,对王府名声也不好。” 太妃当然不会因为纳妾就真让俞珩再搬出去,外人听了还不连她这个婆婆都一起笑话了。 “都是小狐狸精闹得,自从珩哥儿认识了徐氏就没再顺过我的意。” “看看她内双大眼睛,还一脸的风尘气,把爷们儿都带坏了。” 太妃有气无处撒,骂完儿子连带着骂不中意的儿媳。 第二百一十七章 昵昵儿女语 俞珩回虫鸣居时徐慕欢已经用完晚饭,倚在内室的床上看书,屋子里灯点的通亮。 “姑爷回来啦。” 月蔷赶紧过去伺候,帮俞珩脱下披风,给他递手巾擦手。 “姑娘饿了,就先用了饭。” 俞珩看月蔷对他这殷勤的态度,一脸的开心,还一门儿往里头望徐慕欢,就知道她主仆二人怕是已经听说自己撵走了向卿怜的事情。 俞珩没先过去用饭,而是往内房去。 他枕手躺在床上,也没像往常一样挤过去从背后搂住慕欢。 可俞珩知道慕欢这会儿的脸上肯定带着藏不住笑影儿。 没一会子,徐慕欢坐起来,撂下书,难得主动搭话。 “吃完饭再歇呀。” 俞珩先是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下徐慕欢,见她果然笑呢,再睁眼瞧着她道:“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也没人等我,不吃了。” “我陪你,还不快起来。” 俞珩借着她拉自己胳膊便坐了起来,搂着慕欢在怀里亲了两下,她愈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生气了?” 慕欢见他唇上蹭了自己嘴上的口脂,拿手指肚抹了下,故意撅着嘴说:“如今你是一心一意待我,可日子还长着呢。” 俞珩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咬耳说:“好,你就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往后的日子。” 慕欢心里确实欢喜非常,移了他的手笑着说:“用饭,你也累了一天,吃完好早点歇着。” 夫妇二人下了床,牵着手往外头吃饭的小花厅去。 今日天气十分冷,晚饭备了热气腾腾的火锅。 切了两盘俞珩爱吃的兔肉和羊肉,仿着美食书中所述的拨霞供,还调了四种口味的酱汁。 再拿白蓬和米粉混上糖和蜜蒸熟的糕一小碟。 又备了切成片后用清酒浸泡的雪梨解油腻。 用海碗扣住的八宝肉圆还温热着,一打开便是甜酒和猪肉的香气。 不过桌上的这些菜并不是新备好的,一看就是有人吃过后又遮上的。 “这晚饭是向姑娘准备的?” 俞珩纳闷她怎么肯吃向卿怜准备的晚饭。 慕欢撇嘴说:“其他女人准备的饭菜休想端到我的桌上。” 她虽然表现出无所谓的架势,但心里还是吃醋在乎,俞珩心里得意。 “是么,这些菜不是梁嫂子准备的吗?她不是其他女人?” 慕欢知道他故意讨人嫌,将糯粉夹芝麻蒸的沙糕夹了一块塞进他嘴里。 “你也别太得意,这也是给阿元准备的,才不是特地给你准备的呢。” 俞珩笑着点头,边吃糕边说:“捡我闺女的剩饭也不丢人。” “欢欢,内架新屏风挺好看的。” 俞珩虽没有直接问这屏风是不是别人送的,但慕欢冰雪聪明,岂能听不出画外音。 “放心,是我大姐给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有人送我也不敢要呀,姐姐送妹妹乔迁的礼物,任是御史台查问也不违律例。” “她本来想自己绣一架送我,可生意忙抽不开空。” “那就好。” 俞珩眯着眼笑,“毕竟局势艰难,咱们都小心点。” “对了,你大姐近来如何?” 奉诏入京花掉的钱皇帝是没法赔给李继嗣,又不能开国库给他点银子往外搬。 念在李继嗣勤王有功,皇帝特降旨让金玉商号重回江南,在户部挂牌做织造局的生意。 这对于李家来说是皇恩浩荡,得了重回当年鼎盛时期的机会。 对俞铮来说也是在最赚钱的织造生意上落下一颗有利于自己的棋子。 俞珩一提徐慕和,慕欢叹了口气。 “一言难尽啊。” 俞珩微蹙眉头,说道:“不应该呀,李继嗣跟你姐姐也算是两情相悦,两人顾及太多一直未能如愿,在西北时为做戏拜了堂,按照李继嗣的聪黠,应该趁势假戏真做才对。” “也许这就叫祸兮福所倚。” 慕欢继续说道:“李继嗣不是跟内个青梅竹马的陆家姑娘退了婚嘛,李家看不上我姐姐,便着急寻了个何家结亲,本来因李继嗣逃婚也算是吹了,结果这次李继嗣辅佐陛下有功,得了恩赏重回江南,那何家岂能放过这么个高攀的机会。” “之前跟李家谈好的赔偿也不要了,就要重新拜堂成亲,把女儿嫁过去。” 慕欢无法理解的摇了摇头。 “为了钱财利禄,竟然自家姑娘的幸福都不顾。” “大姐的为人你也知道,她既不愿意搅和进去,也不愿让李继嗣为难,便又回边城去了。” “那李继嗣呢?” 俞珩追问道:“他没有去追你姐姐回来?” “他哪里脱得开身。” 慕欢哭笑不得,“慕礼的信里说,那何家眼红般地牢牢守着李继嗣,只要一日不拜堂成亲,一日不圆房,就要去公堂上闹,告李家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李家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恩赏因这件烂事吹了,正想办法与何家协商呢。” “要不劝你大姐回明州,如今咱们也不在西北了,她只身在西北倒让人不放心。” 以前俞珩赞同徐慕和走西域做生意,是因为他们也在西北,是个依靠。 如今他们一家回了京城,天高路远的,她一介女流终究是不便宜。 “我跟三妹都劝过了,可大姐说最近在做织毯生意,颇有起色,要比刺绣生意更赚钱,又盘下了几家铺面,怎么也不肯回来。” “好在我大姐挖了安和镖局的墙角,将崔镖头请到了店里给自己当保镖,我们倒还放心些。” 俞珩对崔护有印象,是个人物。 有他在,一般的事情都镇得住。 “你说我姐姐最后会不会跟崔镖头在一起啊?缘分这种事谁说的清呢。” 俞珩吃的差不多了,靠在软垫上喝慕欢煮好的白豆蔻水。 “你姐姐这个人,不管谁娶了她都是福气。” “那我呢。” 慕欢瞧着他问。 “娶了娘子岂是一般福气能形容的,那得是天大的福气。” 慕欢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斜了他一眼,嗔怪的说:“你也会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话。” 花厅用完饭,月蔷带人进来撤桌子,见慕欢夫妇又好起来,总算是放了心。 漱口时慕欢问了一句阿元是不是睡下了。 月蔷答道:“今儿是阿元沐浴的日子,晚饭前我见栖霞苑内边正准备浴桶烧水呢,想必会晚一点儿才歇下。” 天冷下来,洗澡时候若是照顾不好容易着凉。 慕欢不放心,打算亲自去看一眼,俞珩也忙起身要跟着一起去。 “正好我今天得了个东西要给她。” 俞珩突然想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可爱的草编的小兔子,只有人的拇指那么大。 “真好看,谁的手这么巧呀?” 慕欢用指头拨了拨兔耳朵笑着问。 “衙门里一个小厮闲来无聊拿草编的,我觉得有意思便要来给阿元看看。” 月蔷伺候慕欢穿上披风,叫来小海和远黛几个女使去准备灯笼在前头引路,往栖霞苑去。 …… 栖霞苑是离虫鸣居最近的院子,只需过一道拱形的小桥,再往前走个十几步便到了。 近的隔着虫鸣居正屋的窗户就能望到栖霞苑的正门。 夫妻俩还没上小桥,只见桥对面匆匆忙忙过来几个人,前头提灯笼的小海先认出了人,招呼道:“这不是东府的邱姑姑吗?” “请二爷和娘子的安。” 邱氏是个稳重人,这会子请安的姿态里都透着几分急切。 “徐娘子,太妃请您过去一趟。”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一头雾水,今晚刚发生向卿怜的事情,俞珩不放心让慕欢独自一人往东府去。 “什么事儿你先说,我跟娘子一起过去。” 邱氏期期艾艾的,三番两次砸嘴却不说话。 “太妃的意思是二爷就别去了,娘子去去就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邱氏越是不明说,俞珩越是猜忌重,心里担忧母亲与自己撒气不得,要拿慕欢出气。 他语气略生硬的回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慕欢有孕在身,既不是大事儿,等明儿我有空带她过去给母亲请安。” “邱姑姑,二爷都这么问了,你快直说了,这也没外人。” 慕欢想她这会子过来一定是急事儿,太妃也不会无聊到在这个将歇的时间来为难有孕的儿媳。 邱氏知道两府刚生完气,不挑明俞珩是不会给面子的。 手心打手背的说:“二爷刚从东府走后,太妃接到了马家三娘子的拜帖,她就在府门外呢。” “太妃不好拒之不见,便将人请了进来,用了顿饭客套客套,然后拿了不少钱想接济她,打发走。” “谁料到哟”,邱姑姑啧啧两声直摇头。 “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想让太妃接汪家二姑娘入府。” 这邱氏要么不说,要么就竹筒倒豆般,可慕欢一句没听懂。 “什么马三娘子,二姑娘?”慕欢转头问俞珩。 他们不是刚撵走一个狗皮膏药似的向三姑娘,这个二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俞珩看着慕欢的神情有点沉重,反问道:“你还记得长兴侯府里的马夫人?” 慕欢与马夫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年前,她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俞珩忽然提起来,她才一下子想起这么个人。 “马夫人的妹妹就是马三娘子,汪家二姑娘就是汪崇华。” “那为何找上门来?” 就算俞珩如今‘飞黄腾达’了,也不至于抓着当年的亲事不放。 汪崇华难道都这个年纪了还在守着俞珩? “七王爷谋反时长兴侯府也参与了,汪崇安在混战中被杀,汪家爵位被削,充入奴籍要流放到辽东郡去。” “流放前如果有人能赎身,就可以免于流放,但他们戴罪之身,尤其是参与谋反,任谁躲都来不及。” 徐慕欢这回算是全懂了。 老王妃以前为了攀太后的高枝,跟马夫人好的快穿一条裤子。 如今侯府败了,她若是置之不理,一定会被京中人嗤笑势利眼,落井下石,想管但又实在惹不起这一身脏。 “婆母不宜出面,大嫂呢?” 这府里还有一个正牌王妃呢,哪里轮得上她出头去平事。 “徐娘子哟,往日都是京中女眷,都有些交情,程娘子也……不好回绝。” 邱氏上前一步小声说:“而且那马三娘子说了,不挑东西哪个府,当妾当丫头也不挑,这更堵了王妃的嘴不是。” 慕欢心里一合计‘东府那么多小娘,甚至伶人乐伎出身的也不乏,收留一个汪崇华也不是不可,程寻意确实不好推脱。’ 府里只有徐慕欢跟汪家没交情,且还有旧恩怨。 她是最适合站出来反对汪崇华入府的人。 “既是如此,我随你走一趟。” 俞珩牵着慕欢的手未松,“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你去栖霞苑,要不阿元好睡下了,我去去就回。” “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 俞珩放心不下,坚定地要求。 慕欢知道自己犟不过他,笑着说:“好,那就一起。” 第二百一十八章 恩情中道绝 徐慕欢夫妇随邱氏到了东府花厅时那马三娘子正在闹呢,一哭二蹦的。 想必是太妃和程寻意都借口躲了,留她一个人坐在那久了,她也觉出来王府不肯收留汪崇华,故吵闹起来。 “想当初你们家是央三告四的要娶我们华姐儿,如今忘恩负义,落井下石,连帮衬一把都不肯,真是势利眼,狗眼看人低……” “传出去,我看你们王府的女眷日后如何在京中行走!” 见有人进来,马三娘子收了哭闹声看去,她是不认识徐慕欢的,但他认识俞珩。 “二姑爷啊,听说你如今封了侯啦。” 马三娘子忙凑了过来套近乎。 混到如今这步生死攸关的田地,什么体统体面都顾不上。 “正好,你也是跟崇华有过旧情的人,救她出来,帮帮她,全了这场情意,你自己也积德。” 俞珩不知如何接话,尴尬的看了眼徐慕欢。 他能对向卿怜直言回怼,是因为两人没什么交情,但这汪崇华,也算是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不好太决绝。 俞珩这略显惧内的一瞥被马三娘子看见了,她打量着徐慕欢好几眼又奔她去。 “你就是珩哥儿后讨的内个徐娘子?” 邱氏见她说话不尊重,清了清嗓子提醒她。 “别乱说,什么先讨的后讨的,我们侯爷就讨过一回,跟崇华姑娘只是议过亲事,最后那可没定。” 马三娘子见王府上下都开始往外摘自己,冷笑一声。 “徐娘子,当初你来京城还住在侯府呢,没少得我姐姐照拂,如今你出面救崇华,也算是报了恩了。” 徐慕欢不想跟她打擂台,开门见山道:“马娘子,王府上下因旧情不好驳你,我可没什么顾及,在侯府时汪姑娘如何对待我,想必你也有耳闻,我是命大才没死在她手上。” 马娘子知道自己外甥女过往跋扈的性情,肯定得罪过这个主儿。 马娘子心里暗觉不妙。 “让她入府决不可能。” 慕欢秀眉一挑,说的极其坚定。 “以我跟她的恩怨,岂能容她在我院子里做妾做丫头。” “至于东府王爷那儿,你更是想都别想,汪崇华早年跟侯爷议过亲,如今再嫁给王爷,简直比你到街上嚷嚷长宁府忘恩负义更没脸见人。” 马娘子又要哭闹起来,可她刚起了个调儿,就被徐慕欢用茶碗在桌上顿出的‘哐哐’响的声音压了下去。 “你到底是要嚎丧还是要给汪崇华寻条出路?” 马娘子立马收声。 她看得出这屋子里如今说话算的就是徐娘子。 故马上上前,与徐慕欢说:“如今谁还敢趟汪家这滩浑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不是。” “我倒是有个主意。” 慕欢挑眉看她,“我们出钱把汪崇华赎出来,脱了奴籍,你自领回家去,是再嫁还是怎样,我们互不干涉。” “这样够仁义了?” 徐慕欢这一试将马氏的嘴脸试了出来。 “那可不行。” 本以为她是个一心为救外甥女奔波的好姨妈,不料也是个有小算盘的人。 慕欢开始就觉得这个马氏奇怪,给了钱去赎汪崇华竟然不要,还一心想把人送进王府。 果然是有猫腻。 “为何不行?” 慕欢哼笑道:“你拿仁义压我们,要我们救人,现在我们帮你救,你倒是不肯了,你说出个理来听听。” 马氏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尴尬,看看俞珩又看看邱氏,与徐慕欢小声说:“她家出了内样的事儿,没连累到我,我就烧高香了。” “我将她领回去,怕我两个儿子的前程不保。” “我、我如何在夫家活得下去哦!” 说着马氏又哭起来,这会子提到她亲儿子的前途,到底才落下几滴泪来。 “您啊,反正愿意救她,就送佛送到西。” “还有另一个办法。” 众人都看向俞珩。 “将她送进掖廷。” 马氏一迟疑。 “这、掖廷辛苦非常,崇华会不会吃不消啊?” “荣王府不少母族未参与谋反,无子嗣的妃嫔都在掖廷幽闭,做些杂役,我会禀报太后,让她也去,可以免于流放。” 马氏也没有更好的想法,只能听凭俞珩夫妇决定。 将马氏打发走了后,夫妇二人觉得得去给太妃请个安再回西府,便往靖熹斋去。 半路遇上程寻意截住他俩。 “母亲歇下了,年纪大了不禁折腾,被马氏吵得头疼,休息前特让我候着,告诉你们不必过去请安了。” 其实太妃是觉得理亏,前脚刚想给徐慕欢下马威,后脚就去找人家来平事。 “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回了,嫂嫂也早些歇息。” 俞珩拜别后牵着慕欢往西府去。 程寻意望着他夫妻俩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子,直到青萍唤了她一声。 “王妃?” “他们夫妻感情真好。” 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程寻意喃喃的说了一句,除了身边的青萍大概谁都听不清。 “王妃,咱们回。” 青萍语气像是劝她般,目光一闪而过的惋惜和无奈。 回西府后,去虫鸣居就要路过栖霞苑,虽然知道阿元肯定睡下了,但夫妇两人仍进去一趟。 阿元沐浴后换了新寝衣,正在牙床上睡得香甜,这会子被抱走了都未必能醒。 值夜的丫头垂珠极伶俐,见俞珩伸手摸了摸阿元的后脑勺,忙压低嗓子说:“我们哄着姐儿等头发干了才睡下的,怕湿着头发睡觉头疼。” 俞珩俯身吻了下女儿的额头,将草编的小兔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想必明天她一起床就能看见。 “咱们走。” 俞珩怕坐久了累着慕欢,她如今怀着身孕不禁折腾。 “拿出百两银子够贴人情吗?” 慕欢坐在妆镜前卸簪环,隔着镜子见月蔷在伺候俞珩更衣洗漱。 虽然刚才当着马氏的面儿俞珩说禀报太后将汪崇华弄去掖廷,可贴人情的还得是他,少不了使些银子请人吃几顿酒,还有打点宫里那些太监内官们。 “够用了,母亲那里不还有预备给马氏的银钱,明儿我去要。” 俞珩走过来帮慕欢拆头发,笑着说。 “你可别去,咱们手里还算宽裕,哪好意思管长辈要钱去平事。” 慕欢握住俞珩撂在她肩上的手,劝他道。 可能是怀了孕身子乏,一躺下来觉得浑身都放松,舒坦的慕欢舒了口气。 “难为你刚才如此大度,不仅不记母亲的仇,还愿意管汪崇华的事情。” 慕欢笑了下,头挨着俞珩的肩膀。 “我可不是大度,实在是因为心里在意你,不想你有一丁点为难。” 俞珩听她这话后心里千般柔情,伸手将人揽在怀里。 “珩郎,你肯为了我去争,我也肯为了你去忍,我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比起你对我的,一点都不逊色。” 慕欢感觉到俞珩拥她更紧了些。 第二百一十九章 (番外)他日葬侬知是谁 马三娘子提着食盒往大狱去探监。 她不总来,毕竟每来一次就要花不少银钱上下打点,如今她的体己钱也花的差不多了。 这幽深的大牢常年不见阳光,一进去就是一股子霉味、臭味,还有霉和臭混杂出的晦气味。 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和钥匙声在这又静又空的地方响起来尤为刺耳,每听一回马氏心就得慌好一会儿。 她也暗暗的感慨,当年侯府是何等的风光啊,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进去,就一炷香。” 狱卒将马氏放进去后又锁上了门。 这里头关着的都是参与谋反的,即将流放的,少一个,看管大狱的人脑袋全都不保。 进去后若不是有狱卒领着,乌漆抹黑的,马氏根本记不住哪里关的才是汪崇华和她的家人。 “姨妈,我在这!” 汪崇华倒是一下就认出了马氏。 在这漆黑中待久了,她没有瞎,倒是目光更敏锐了。 “姨妈,什么时候能救我们出去?” 马氏蹲身将食盒里的吃的都拿出来。 因牢门的栅栏太密了,盘子进不去,只能放在外头,里头的人手伸出来拿着吃。 “我母亲病情日益严重,再不出去恐怕就要随我爹去了。” 入狱一个月后长兴侯就因病去世,前一阵子关在一起的丫鬟们也都被带走了。 狱卒说京中几个秦楼楚馆挑中了她们,买了去。 现在汪家除了崇华母女外就只剩下几个上了年纪的姨娘和庶出的弟妹。 “昨天我去了趟长宁王府,二爷跟徐娘子见了我。” “他肯出钱救我们出去吗?” 马氏骗汪崇华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银子赎人,并没有直言不想接他们去自己家的实情。 故崇华还把姨妈当成唯一的希望。 “姑娘啊,如今谁愿意趟浑水呢,你家犯的可是谋反的重罪,要不是太后念旧情,早就斩首了。” 马氏又说:“二爷还算有点良心,说能将你救出去免于流放,将你送进掖廷,跟那些荣王府幽闭的姬妾关在一处。” “我母亲呢?” 汪崇华双手握着栅栏急切的问。 “不能也将她送去掖廷吗?她如今这个状况若是流放恐怕要死于途中了。” 马氏叹了口气,似带着怨她想不开的语气说:“幽闭的都是母族没犯过事的荣王府旧人,把你送进去已是不易,你母亲哪够条件。” “姑娘啊,汪家一族那么多人都未受牵连,就你们家从头抄到尾,还不是怨崇安糊涂。” “姨妈,你去求求族里的长辈,拿钱将我母亲赎出去。” 崇华还是看不透形势。 外头的人哪里是没钱赎人,而是好不容易躲过被牵连这一劫,谁还愿意,还敢跟长兴府沾上关系。 “你也糊涂!” 马氏将崇华伸出栅栏抓住自己袖子的手拂去。 “除了我谁还愿意再跟你们家扯上关系。” “你爹的遗体都是我拿体己钱偷偷埋的,按汪家族老的意思,任由衙门里背尸的扔去乱葬岗。” “赎你母亲出来将她安置到何处去?众人避之不及,谁会在你们身上花钱。” 汪崇华这回彻底明白了,不是救不了,是没人愿意救。 “姑娘,你也想开些,长宁王府能把你救出去已是天大的不易。” 马氏继续劝,“朝廷降旨明年春天流放,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若争气,进了宫后也想办法求求太后,她能给姐姐一条生路也说不好。” 汪崇华又激起了希望,求着马氏说:“姨妈,我进了掖廷后您也多来看看母亲。” 马氏看着在牢里歪着,一直不太清醒的姐姐,想她当年是多金尊玉贵的一个人。 “姑娘,我为你家奔走的钱都是体己钱,我夫家三令五申让我与你们断绝往来。” 马氏也是感念从前姐姐待她不错。 “如今我手里多年积攒的钱用的差不多了,往后可能就要靠你自己了。” 马氏说着便流下泪来。 “我也是有家的人,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子谋反的犯人,就耽误我自己儿女的前途。” “愿你母亲能挺得住,挺到你来救她。” 马氏说完,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提起食盒再没回头看一眼的转身出了牢房。 姨妈走后,汪崇华倚着栅栏瘫坐着,唯一给他们希望的那束光如今也没了。 在短暂的绝望后,汪崇华看向病怏怏的母亲。 她爬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将姨妈带进来的干净饭菜喂一点给她。 “母亲放心,我一定能找出办法救你出去。” 此时的汪崇华与曾经那个烂漫且傲慢的侯府小姐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绝境里求生的蝼蚁,付出什么代价和辛苦她都肯。 …… 那年冬,天极冷,地上蓬松的新雪恨不得叠到膝盖那么高,扫起来堆在墙根不知道何时能融得完。 七八名宫女跟着一个小内监匆匆的往宁寿宫去,汪崇华也在其中。 今日太后设宴,特令刘嬷嬷选出仪容俱佳的宫娥去宴上伺候。 在这沉静且匆忙的行进中,汪崇华冻的鼻尖微红,双耳冷的发疼,但脑子却十分清醒。 刘嬷嬷刚才对她们说过,太后宴请的贵人大都是男子,如果伺候的好,能得他们的青眼,就可以改变处境。 汪崇华一下子就被点醒了。 她看到被选中的人中,除了她还有三两个荣王府的旧人。 太后给她们一条出路,也是计划在这些世家贵族身边安插棋子,为她自己谋得好处。 汪崇华已经没资格反感任何人打算如何摆布她。 她只希望在流放前能有一个人可以救她母亲。 齐王——汪崇华跪坐在桌几前伺候的人。 此刻她不再是侯府千金选女婿,可以挑挑拣拣,她是在抓救命稻草。 虽然齐王这颗‘稻草’很老又无貌,在宗室和官场都庸碌无为。 且他已经死了两任王妃,身下最小的儿子跟汪崇华年纪相仿。 汪崇华仍使劲解数。 她用男人欣赏的温柔笑容和羞怯暧昧的眼神试图勾搭齐王,为他布菜斟酒,殷勤十分。 齐王年老,酒量不佳,在汪崇华的频频劝酒下,宴还未完他便醉了。 太后吩咐两个小内监扶齐王往偏殿休息更衣,刘嬷嬷给汪崇华使了个眼色,让她一同去伺候。 酒醉的齐王已失去了意识,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汪崇需要什么都发生。 未经炉火暖过的偏殿渗冷渗冷的,汪崇华守着一个酒醉酣眠的男子,褪去了自己的衣衫…… 那天宴后,太后预备下的四枚棋子送出去三枚,汪崇华大概是最屈辱的一个。 实在是齐王虽庸碌但极为谨慎,一直不想参与太后和皇帝的争权,故本不想留下汪崇华。 奈何他醉酒误事,若不收下,太后必定追究,那便是失仪的大罪。 “明日你就能出宫了。” 刘嬷嬷亲自来掖廷送汪崇华一套新衣裳和头面,叮嘱道:“齐王府正妃之位空虚,自己使把力气就能上去。” 太后送来的是一套牡丹头面,曾几何时马夫人也最爱用牡丹来打扮汪崇华。 京中官眷里最推崇的花就是牡丹,人人都想如牡丹般富贵优雅,永不经风霜。 可汪崇华这朵牡丹已经凋零,将来不知能有谁肯将她葬在长兴侯府记忆的荒园里。 汪崇华已经很久没见过新衣裳了,何况是这样精美的,但她眼中全无欣喜,哀伤地问:“嬷嬷,我脱掉的那些衣裳是不是永远穿不上了?” 刘嬷嬷起身,垂眸,沉默的盯着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良久。 她语气淡淡的回道:“那些被卖入秦楼楚馆,充入官营司坊的,她们的衣裳也永远穿不上,姑娘知足。” 在刘嬷嬷眼中,都到了这步田地,若仍放不下世家女子的那点尊严,真是太愚蠢。 世家女子的尊严? 汪崇华早就放下了。 从入荣王府前为了与卓温娇争宠习闺房秘术时她就已经放下了,何况今时今日。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问情爱问前程 上元节前几日,徐慕欢本应该侍奉太妃去天官祠请灯的,可太妃怕劳顿她伤了胎气,便让徐慕欢府里安胎,不用过去伺候。 阿元没去过天官祠,心中好奇,太妃便带着她与明鹭一同随着程寻意上山去了。 俞珩早读惯早起,上元那日,慕欢起床梳妆时他已忙了一个时辰。 不过今日没有写字看书,反而是糊了一盏灯。 “我糊灯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他还记得当年送徐慕欢的老虎灯丑的很。 慕欢拿着端详了几眼,笑着说:“俞郎君,你可得用心做官咯,不然指望你糊灯养活我们一家,要喝西北风的。” 俞珩朝她筋了筋鼻子,抱走了毫无长进的灯。 难得今日俞珩赋闲,本想和慕欢去逛福禄庵附近的庙会,黄昏后去赏灯。 可一早长公主府递了帖子过来,说是想请徐慕欢去千盏楼赴宴。 计划只能更改,徐慕欢先去赴宴,然后赶早回来陪俞珩去赏灯。 梳头的妈妈进来时,徐慕欢吩咐道:“不用梳繁琐的发髻了,外面那么冷要戴雪帽,摘戴时会弄乱。” “那我就给夫人梳个螺子髻,戴上冠,不轻易散。” 垂珠和结香将几个妆匣都打开,先让徐慕欢挑一个冠,妈妈好梳髻。 “就戴这个。” 这套紫色宝石头面是慕欢托徐慕和买的,山字形发冠,一对压鬓的华胜,配上珍珠耳铛,坠紫宝石的珍珠项链。 后来慕欢又裁了一条同色的云锦搭配做发带。 妈妈梳头时,罥烟给她敷了些茉莉花种子研成的轻粉,修了修天生浓密的黛眉,略压了些口脂在唇上。 这盒口脂还是程娘子送的,她的婢女青萍采了浆果色的海棠自己做的,干净得很。 又晕了些桃红色胭脂在眼尾颊上。 月蔷让小海去备熨斗,将徐慕欢刚选好的一身衣裳熨烫好挂起来,梳完头好换上。 紫棠色织锦百迭裙,秋香色抹肚,外罩丁香色褙子,雪青素绸斗篷,用整张黑色皮子做里子。 “打扮的这么隆重?” 自慕欢怀孕起,俞珩就没见她上过妆。 “我在万娘子那儿已得了一个沽名钓誉的名声,再慢待了长公主,恐再得一个目中无人了。” 俞珩伸手安抚般的摩挲着她的背。 “是我拖累你了。” “要不打明儿起我就不守后门了。” 慕欢边戴耳珰边斜眼儿看了下俞珩,顽笑的说:“私受贿赂,攒下一大笔私财,等你快被言官弹劾了,我就带着孩子卷钱跑路,换个没人认识我的地儿当富婆,再换个年轻貌美的小男人。” 说罢徐慕欢自己都咯咯的笑起来。 “还算有良心,跑路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孩子。” 俞珩伸手捏了把她的鼻子。 “宗璘,你说长公主叫我去所为何事呀?” 顽笑开完回到正题,俞明宪与俞珩夫妇没啥交情,这么个佳节竟约徐慕欢去。 “我猜是喜事。” 俞珩一脸玄机,“靖殿下与县主的婚事搁置下来一事你听说了吗?” “咱们家又没儿子!” 徐慕欢摸了下肚子,“就算可能有,也太小了。” “可咱们有女儿呀。” “我听茂时说,长公主前些日子请过王娘子,想给芳菲说亲。” 俞珩继续点,慕欢合计半天算是想透一些。 “她是嘴说搁置婚事,其实放不下,又怕别人家跟靖儿结亲,所以挨个试探,恨不得把潜在的结亲对象都安排出去。” 俞珩目光赞赏的点了点头。 “这想的也太远了。” 孩子都还这么小,明鸾过了年也才七岁,且比靖儿小那么多,用考虑婚姻大事么。 “京中习俗,越显贵的人家子女定亲越早。” 慕欢撇了下嘴,嘟囔着“那我还得谢谢长公主看得起咱们家。” “她这算吃着碗里的还不许别人夹锅里的。” “要不我把阿元跟端儿定亲的事情告诉长公主,一来她能安心,以后别来找咱家的麻烦,二来与你也没坏处,反正咱家跟不跟端儿结亲,你都是太后的眼中钉。” 俞珩心想‘亏了当初结了这门亲,不然还找不出个好借口’。 说话间徐慕欢换好了衣裳,拿了结香备好的手炉准备出发。 “夫人,门房刚接到的信,说是从边城来的,一刻不敢耽搁的送进来。” 小山子跑着过来,从怀里拿出信交给月蔷。 出了角门,上了马车,慕欢迫不及待的打开信来看。 “姑娘,大姑娘过的可好?” 月蔷急着听徐慕和的消息,却见徐慕欢原本欣喜急切的神色慢慢敛了了起来。 “姑娘,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徐慕欢看完手里长长的六页纸的信叹了口气。 “月蔷,我一直以为大姐和李继嗣是好事多磨,可如今看来,多磨是真,好事却不常见。” …… 一说起李继嗣和徐慕和的缘分,总让旁观者觉得是老天爷不促姻缘似的。 若想讲清楚,还得从李家拒掉何家的婚事说起。 何家本来打的算盘是女追男隔层纱,何姑娘虽无西子貂蝉的容貌却也青春正盛,与血气方刚的李继嗣纠缠一段时间自然生出感情来。 谁想那李继嗣铁心不肯。 何家自觉狗皮膏药粘身这一招未必有好下场,所以在坚持了一两个月后便松动了。 再者李家给开出的赔偿条件确实丰厚,比起结亲后与姑爷成了仇人,哪有卖给李家人情来的划算。 李继嗣打发了何家后高兴的不得了,还特地写了封信去边城,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抗争,谈判,拒婚和决心都写的清清楚楚。 徐慕和看了信后亦十分感动,感动李继嗣对她的深情,也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谁想事与愿违,还不等徐慕和高兴完,李老爷特来了边城。 “伯父请坐。” 徐慕和礼数极为周到,侍奉李老爷为未来的公爹一样敬重。 “听说李家接了江南织造不少的生意,您怎么还不辞辛苦的亲自来西域?” 李老爷开门见山的说:“我这次来西域说是贩丝绸,其实主要是想来见你。” “不知伯父有何教诲?” 徐慕和心中既忐忑又欣喜。 她预感李老爷是来与她谈婚事的。 自接到李继嗣信件以来,里面那些话慕和都快要背下来了,对于李家如何提亲,何时提亲,徐慕和心里惴惴不安。 “结亲的事情李何两家已经谈妥,继嗣跟我说他想娶你,我知道娘子是对我李家有恩的。” 李老爷提及旧事面上有点讪讪的。 “虽然你嫁过人,且带着两个孩子,族老们商量后说,念及诸多旧事,还是愿意接纳你的。” “只是……” 李老爷说话期期艾艾起来,徐慕和料到他接下来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只是徐娘子成亲后就不要做生意了,这和兴源也关掉。” “如果娘子不舍得,也可以并入金玉商号,交由族中打理” 徐慕和既不知所措有难以接受。 “我不明白,李家也是商贾人家,为何无法接受儿媳经商呢?况且和兴源与金玉商号在生意上并无冲突呀?” “徐娘子,我知道和兴源生意做得好,如今您在西北已有活财神的名号,尤其是织毯生意,无人能比肩。” 李老爷其实是很钦佩徐慕和的。 一个女人能在这么恶劣的地方闯出一条路不容易。 可是此刻徐慕和对李老爷来说不是商场对手,也不是同行,她是即将入门,自己儿子非要娶的娘子。 “李家对媳妇是有要求的,持家教子,孝长育幼,敬亲礼朋,不许插手族中生意。” 徐慕和已从那阵慌乱中挣脱出来。 她平静的垂眸,说:“伯父其实是想让我选,是做李家的媳妇还是继续做和兴源的掌柜。” 李老爷没有明言,但他默认了。 连亚圣孟子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凡人。 稍许的沉默后,徐慕和微微笑的答道:“我还是守着和兴源。” “徐娘子,做李家的媳妇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少,穿金戴银,吃喝不愁,金奴银婢……” 李老爷语气稍显激动。 他不是渴望徐慕和做李家的媳妇,他是不甘心竟有女人能抗拒得了李家的优渥条件。 在李老爷看来,其他女人挤破头想进的李家不应该成为被割舍掉的选项。 “伯父,虽然慕和年少,在您面前是晚辈,可我的阅历告诉我,男人、夫家都可能会背弃你,但你辛勤赚来的钱永远不会。” 这一番话噎的李老爷反驳不了。 比起说一不二的商号掌柜,谁愿意做进门受气的小媳妇呢。 “徐娘子,你可想好了,你放弃的也包括继嗣。” 徐慕和此刻心中无限惋惜,惋惜她深爱过一个男子却不能与他厮守,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想好了,若他是知己,会理解我的选择,我没办法放弃和兴源只做李家的媳妇,让他另聘良配。” 李老爷对徐慕和的果决十分诧异,但他只能无奈的告辞。 ——交交黄鸟,止于棘。 一段刚有进展的感情再次夭亡。 第二百二十六章 花市灯如昼 “我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花灯节!” 第一次进京的徐慕宜感慨京城上元灯节的气派和繁华,掀开车帘不住地张望。 来接人的妈妈边比划边笑着说:“今天人已经少了,昨儿十五那才是人山人海呢!” “要是放在昨天,马车都别想过街口,早被人流堵住咯。” 徐慕和上京探亲的日子一拖再拖,自俞铮起兵后她与慕欢、慕礼两姊妹就少有团圆,虽有书信往来仍相思难耐。 原计划年初时来京,又因和兴源内部查账耽搁了数月。 查账结束后又接到圣旨,要为舒皇后筹备册封大礼和亲蚕礼所穿着的吉服,一直忙到入冬,她才有空带着慕宜他们上京来。 谁想积雪路滑不好走,不仅错过了大年初一,连十五也未赶上的姗姗来迟。 徐慕宜过了及笄之年仍看不出稳重来,仍一副烂漫天真的模样,倒是比她小几岁的月棠看着更谨慎些。 徐慕和用同样的料子给两人做了两种款式的衣裙,不知内情的乍看二人竟像是一双姐妹花。 马车停驻,几个仆妇提着灯笼引着徐慕和一行人往肖宅进。 王府有太妃在,徐慕和如今是安人,身为命妇和晚辈避免不了去靖熹斋请安。 太妃未必愿意见徐家的人,慕欢也嫌弃礼数麻烦。 她与徐慕礼商议后便决定将姊妹们安置在肖宅小住。 一来慕欢走动方便,二来带着慕宜她们不受拘束,也更随意。 “长路迢迢,总算是来了!” 不比他人,徐慕欢自成婚后就没见过慕宜,印象中她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如今已经出落成少女的模样。 高挑苗条,模样跟慕礼倒是有几分像,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尤为甜美。 “这次来一定要多住些日子。” 徐慕礼边寒暄边带着慕和一行往小花厅去,席面已备好,只等客来,接风洗尘。 “慕宜跟着一起来,大过节的母亲岂不寂寞?” “母亲现在有了喜儿和可儿才不稀罕我呢,说有了这两个孙女她人都年轻了,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养咱们的时候。” 慕宜听罢不无吃醋的哼了声。 俞珩、肖彦松和徐文嗣也在,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见礼。 “孩子们呢?” 落座后慕和问道。 “小孩子顽皮坐不住,喂饱他们后让月蔷和眉生领着玩去了,等咱们用完晚饭再去瞧他们。” 徐文嗣提壶挨个斟酒,徐慕礼也闲不住的给姐姐布菜。 “本来也请了芝兰和薄郎君来一起热闹,可芝兰今日轮值入宫侍奉舒后和公主,薄郎君有公务走不开,他二人说改日一定要请你过府再叙呢。” “舒后身体可好?” 几个月后就是亲蚕礼,舒绾生完公主后身体受损,不知能不能支撑得住。 “这几个月调养的不错。” 前日慕欢刚入宫伺候,“虽还比不上在西北时康健,但已无大碍。” 前几日俞珩就听说和兴源预计在江南收购数家绣坊,故问道:“听说大姐还要去江南?” “是呀,若不是想极了你们,我就直接改道去江南了,只能拜托了周凡带着陈品他们代我先去一程。” “大姐,那你岂不是不能长住了?” 慕欢听罢面露不舍,她恨不得徐慕和在京中安下家才好呢。 如今她赚了金山银山,何必再来回奔波呢。 “我打算二十那天出发。” 慕和既有不舍,又带着令姐妹们难过的愧疚。 “我知道你俩如今日子安宁幸福了,也盼着我如此”,慕和拉着她二人的手,“可和兴源如今二十几处分号,成百上千的伙计徒工,一旦我停下来,生意停了,他们拿什么养家糊口呢。” “再过几年,我踅摸着堪当大任的,将权柄交出去,再在京中买一处小院子,将母亲接了过来伺候,咱们合家欢聚。” 慕欢怕氛围过于苦情,搂着徐慕宜缓和气氛地说:“小宜、文嗣,大姐话里话外可是把你俩亲事的愿许了,得在这成家咱们到时候才能合家欢聚呀。”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徐慕和给两个妹妹使了个眼色说:“母亲让我把慕宜留在你俩身边,说门亲事,误了年纪,等官府的冰人到家里催,那面上可不好看。” 谈起婚嫁,徐慕宜害羞,撅了下嘴小声说:“姐姐!姐夫们和弟弟都在呢,怪难为情的。” “大姑娘咯,不好意思咯!” 徐慕礼见她羞得脸通红,咯咯的笑起来,“这里哪个不是你的亲长,谁还会笑话你。” “是是是,若是有你三姐半分勇,自然是有好姻缘。” 慕和含沙射影的打趣慕礼,当年她可是连媒人、亲长都没求,自己先去找肖彦松问个清楚,感情上绝不拖泥带水。 …… 酒足饭饱后肖彦松他们在客厅聊闲话,徐慕礼则带着女眷们往后院去说体己的私房话。 徐慕礼身下两个孩子,长女肖纯,比阿元小三岁,也是刚会说会走的年纪,长子肖卓,还需抱在怀里,上京前生的,比澈儿大半岁。 “姨妈这是送给我的吗?” 徐慕和与阿元相处过,培养出了感情,且她愈发出落的美人一般,又活泼讨人喜欢,故最喜爱她,进门就抱她在怀里。 “可不,姨妈在书信里得知阿元穿了耳洞,特地买了几套耳珰送你。” “看看喜欢吗?” 那是一个极讲究的缎面锦盒,打开来是多子格,放了七八副珍贵的耳环和耳钉,不乏宝石和各色玉石,即使贵妇人戴都不失身份。 “大姐,阿元还是小孩子呢。” 慕欢觉得太贵重了,并不想要。 “带着玩儿嘛。” 徐慕和有些溺爱的说:“我一个姨妈想给什么精贵的东西不行。” 阿元倒是识货,拿了盒子里最贵重的一对儿红宝石耳坠子央求徐慕和给她戴上,果然衬得她漂亮的脸蛋儿不似凡人。 “看她漂亮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慕和想起慕欢小时候,也是这般会哄人又伶俐,水灵灵的招人爱,连父亲这样不喜欢女娃的人都极偏爱她。 “这是给卓儿带的玉。” 盒子里是一块未经雕刻的价格不菲的璞玉。 “我手底下一个掌柜对赌石有钻营,上次带他去于阗买的,只剥了皮,还未经雕琢。” “等哥儿长大了,做玉佩、玉冠都用得上。” “这是给纯儿带的料子。” 徐慕和尽显财主的大手笔,一打开来尽是名贵的绫罗绸缎,甚至几种稀奇的只京中才能买得到。 “到了长个儿的年纪,给纯儿多做新衣裳穿穿。” “这个好”,徐慕和又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竟是一个拳头大的金锁,“给澈儿戴最好。” 其实这大小,若戴上,恐坠坏了澈儿的脖子。 “小孩子就是得用金的玉的压压,平安!” 徐慕和又让月棠打开随带的箱子,摆出了给徐文嗣、两个妹夫他们带的东西,摆的地炕上堆成小山似的。 甚至连月棠、眉生她们都没落下。 慕欢看了眼跟她一样大开眼界的徐慕礼,感慨的说:“要不他俩也别做官了,跟着活财神徐娘子做生意就发了,还用数着那点俸禄过日子?” “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侯夫人当的,一到月末就扒拉算盘珠子过日子。” 徐慕和笑的拍了妹妹一巴掌。 “浑说!我一个商户娘子,地位低微,哪比得上妹夫们体面,你们可要叮嘱文嗣好好读书。” “父母和离了,咱们不求文嗣有了出息能跟着沾光,听了也高兴不是。” 徐慕和虽然因资助西川数家女学受到了朝廷的褒奖,得了个安人的封号,可她到底还是个商人。 这些年若不是有俞珩和肖彦松做‘靠山’,她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 都知道她是定西侯的姨姐,肖大人的亲戚,才有几分薄面,别人瞧不起她也还是当面给笑脸,只背地里说说罢了,其实她都知道。 尤其是即将去江南收购绣坊,前期接洽了好几回,被拒绝多次。 那些经营不善欲典店铺的掌柜,一听说要被一个女人收购,如同打了退堂鼓,犹豫再三,理由竟是怕羞辱先辈门楣。 “姐,李继嗣……” “不要再提他了。” 徐慕和喜悦的神情稍微凝固。 “我跟李老爷谈开了,以后都没可能,过去的事不必纠缠,更不用深想。” “你跟李继嗣谈过吗?” 感情的事谁说的都不算,只有他俩才有资格决定。 “我不想太累。” 慕和盯着那些贵重的东西出神。 “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为了我什么委屈都肯受,可那样太累了,我已经过惯了自由的日子。” “想要的,多少钱都买得起,想做的决定,不会受人所制。” 徐慕和笑着看向慕欢,眼神里仍有一抹伤的神色。 “我惯坏了自己,再回不到曾经内个逆来顺受的性格,勉强进李家门,也没信心坚持,还会拖累李继嗣跟我一起累心,就让一切都在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 “总比日后鸡飞狗跳,成了一对怨偶要好。” 徐慕和想的如此通透,姊妹俩再无旁话可劝,只盼她顺心就好。 第二百二十七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徐慕和在京城只住了三日便带着月棠她们登车远赴江南忙生意去了,留下徐慕宜交由慕欢、慕礼两姊妹照拂。 因徐慕礼在京中交际不如姐姐,所以将给慕宜说亲的重任交付给了徐慕欢。 徐慕欢记得去离宫赴宴那次吴涯提过她家的一个亲戚,倒是可以先相看一番。 满心满脑都是喜事儿时,谁料还没出二月初二,宫里传了丧讯出来——长门宫的卓氏殁了。 徐慕欢对她的记忆只那一张永远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孔,听说她从前是个最爱说笑的人。 “她怎么没的?” “自尽” 俞珩也心有唏嘘,说罢摇了摇头。 “手割了脉搁在水盆里,宫娥早上进去以为她伏案睡着了,后来发现原是死了。” 或许是因为熟识,俞珩说罢觉得脊背一冷。 “她命虽苦,可总该爱惜自己的性命才是,你不是说过,陛下看她可怜,打算过两年放她出宫再带发修行一阵子,然后送回卓家去,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舒后没被吓着?” 俞珩摇了下头,“陛下召我去议事时舒后也在,也是舒后提议给卓氏仪礼下葬,并准许卓家在宗祠内供奉牌位。” “舒姐姐心善,人没了恩怨自然也消了。” 俞珩这几日因公务繁忙心情也不太好,慕欢不想絮叨,惹他心更烦,只备了一小碗麦门冬煎,便想先去歇着。 “我今晚也早点歇,别的事明儿再说。” 俞珩褪了外衫躺在床上用手臂压着额入睡,眉头一点都没放松。 慕欢见他这样可不行,便拿了他的手,轻轻的给他按揉太阳穴纾解。 “睡,你身子重,别为我心烦”,俞珩闭着眼睛抓住慕欢的手说。 “这有什么,又不累。” 慕欢用指节去挂他的额和眼眶。 “欢欢,你可听说太后打算亲蚕礼后着礼部协同宗正寺给太子选妃吗?” 慕欢明白俞珩在心烦什么了,俞珩如今还兼任礼部的官,想必为给太子选妃的事情忧心呢。 “长公主上元节在天官祠就半遮半掩的跟我提了,不过她也清楚,选妃这事儿你就是个干活儿的,决定权在陛下和太后手里,所以也没说太深。” “你这样愁,一定是太后看好的人选陛下又不想要。” 徐慕欢心想‘太后真是的,摆布不了儿子就打算摆布孙子。’ “太后钦定贾煜,陛下想定李芳菲,长公主私下里去谒见了舒后,自然是举荐女儿敬和县主。” 慕欢听罢笑了下。 “没准儿这太子妃还真能落到县主的头上。” “你想啊,太后陛下争执不下,舒后出来转圜,最后折中选敬和,然后太后和陛下再想办法各往太子府里塞人争宠,内宅里惯常的套路。” 俞珩这会儿眉目舒展开,笑她聪黠。 “你忘了靖殿下。” 在徐慕欢眼里,成靖虽成了太子,可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今朝中各方势力胶着,岂是他能左右的,这也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殿下私下来找过我。” 俞珩坐了起来,与徐慕欢脸对着脸,四目相视,在床帐上映出两道模糊黯淡的影子。 “他给了我第四个选择,抚远公府的解氏。” 解节,小字竹君,徐慕欢见过那姑娘一面,过了年十六了,比靖儿虚长两岁。 “殿下已心有所属?” 太子也到了萌动春情的年纪,知慕少艾太正常不过。 “殿下说选县主不如选解氏。” 这样冰冷的理由哪里是少年怀春,不过是权衡取舍罢了。 徐慕欢恍悟,“我竟小看了殿下。” 她心想‘解氏本来出过一个皇后,还曾诞下皇嗣,朝中曾几一度追随解皇后的人不少,可惜皇嗣夭亡,若是太子娶解氏女,那这部分曾经追随解氏,后来郁郁不得志的朝臣很容易重新倒向太子,毫不浪费的继承了解皇后留下的遗产。’ “可你就为难了?” 他们争来争去都是他们的事,慕欢只关心俞珩的处境。 “陛下选李芳菲是为了巩固自己,太后选贾煜是想将失去的后位从下一辈中找回来。” “长公主举荐女儿是为了自己能在太后薨逝后继承衣钵,成为贾氏的家长,至于靖殿下不想要芳菲,是怕王家日后尾大不掉,成为王莽、霍光之辈,他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 “你是陛下的信臣,可长宁府的未来也在太子手里呀。” 徐慕欢越想越觉得太子心思深沉。 “李芳菲为太子妃受益的不只是王家,看来殿下已经有意识的遏制潜邸旧臣了。” 太子先来找俞珩私谈,未必是试探长宁府对他的态度,毕竟潜邸旧部都是拥立他的。 但若是因选妃得罪了他,那就是开了个坏头,难免印象不好。 徐慕欢劝道:“未来如何不可测算,先得想好眼下。” “要不你称病。” 慕欢寻思了会子说:“向陛下和太子表明咱们长宁府只想做个效忠朝廷的纯臣。” “之前因土地的事儿你奉旨查抄,潜邸旧臣里除了王家就你最出风头。” 俞珩也想‘急流勇退’,可皇上这会子正盼着他顶住太后和长公主的压力,就这么撂挑子,岂不是有违上意。 简直是伸头挨太子一刀,缩头挨陛下一刀。 俞珩叹了口气,“而且阿元订了婚约,明鹭在孝中无法参选,我想借口避嫌都不行。” “要不我去求见皇后?这事儿也只舒后能在他父子中间调停。” 俞珩觉得这倒是个方法。 这前狼后虎的局面,也只能由徐慕欢以妇人之间的悄悄话形式,将太子的意思说给舒后听,反正最后出面转圜的也得是中宫。 三日后,徐慕欢以请安为由奏请中宫求见。 “过了上元节,我便吩咐内侍省免了命妇们入宫伺候,清静了几日又无聊起来,你就像及时雨般地来了。” 舒绾去了心病后气色愈发的好。 “阿元怎么没同你一起来?我还怪想她的。” “若不是知道你夫妻俩视这个女儿珍珠宝贝似的,我还真想像从前那样,留在身边抚养一阵子呢。” 慕欢这几年在官眷内走动时听说过,嫁入皇室做正妻的女孩子,不管出身高低,成婚前都得经过宫里的嬷嬷教导。 舒绾提起这些话,慕欢猜不出是她真喜欢阿元还是有提前教导的意思。 “绾姐姐,我今天来是有桩心事。” 徐慕欢在舒绾面前从不耍心机,取什么巧计,她分得清什么人是交心的,什么人是浮于表面的。 “这桩事惹得宗璘愁,我也跟着他愁。” “快说说,是什么事儿滞住了你这么个聪慧人。” 慕欢叹了口气说:“十三接了陛下旨意为殿下选太子妃,他见识少,本以为不怎么,可选到现在却为难起来。” “芳菲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无可挑剔,县主更不用说了,亲上加亲,贾氏是太后嫡亲,出身名门的闺秀,可殿下似乎更中意解节。” 徐慕欢提起解节的名字,舒绾回想了下她的画像,大致想起她的模样来。 “靖儿有中意的人并未跟我说过。” 徐慕欢又是叹气道:“不管选谁都是陛下和姐姐娶儿媳,殿下聘正妻,十三不过是按照规矩走一遍礼制。” “可现在他是既怕辜负了陛下,又怕惹太子不痛快。” “昨晚与我私聊了半宿,左右为难,想让我进宫听求姐姐给指一条路,也好让他心安呀。” 舒绾稍许迟疑,但还是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徐慕欢,说:“靖儿跟陛下在选妃事情上已出了分歧。” 慕欢大惊,心想‘太子原来实在陛下那碰了钉子才另谋计策。’ “陛下其实先退一步,准竹君为侧妃,在芳菲后入府,可靖儿就是不要芳菲,执拗的让陛下生气,若不是我劝,家宴那日便僵持住了。” 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慕欢一听便感慨不已。 “少年之爱素来纯粹,没想到殿下如此痴情。” 舒绾听罢略带疑惑的摇了下头。 “我本也这么想,以为靖儿痴爱那解家姑娘,可问了他身边的小厮,老师曹光还有博阅,都说殿下不曾与这个解节接触过。” “我想不通,若不是囿于男女情爱,为何靖儿如此固执呢?解节为侧妃不也一样。” 话倒是没错,即使解节屈尊入太子府为侧妃,仍能达成拉拢的目的。 “要不我探听探听?” 舒绾眼睛一亮,深表同意的连点了几下头。 她困于宫中耳聋眼瞎,不如徐慕欢在官中行走消息灵敏。 “绾姐姐,那你可得帮帮十三,他如今夹在陛下和殿下中间要成受夹板气的小媳妇了。” 舒绾忙笑了,拉着慕欢的手安抚道:“放心,陛下和我都心里有数,靖儿想误会十三我也不能让。” …… 徐慕欢在舒绾那里吃了定心丸后便着急出宫,她还心急把今天听来的事儿告诉给俞珩。 出了未央宫的正敬门不远,路过一个半开门的小院,竟看见几个太监正在施刑,冰冷梆硬的地上跪着几个衣着素净的女子,那些太监正在掌她们的嘴。 徐慕欢看不得这样欺辱人的事情,忙别过头去躲开视线。 “林内官,她们是犯了什么错?” 林内官知道徐慕欢是舒后的闺中密友,故一脸殷勤又神秘的说:“夫人可知道小公主生病的事儿?” 慕欢点了下头,“跟她们有关系?” 那内监挤了下眼睛,说:“小公主病的无缘无故,几位太医会诊也讲不清怎么就哭闹不肯好好睡觉,陛下心急的让钦天监来看,说是受了冲撞,有人将恪选侍前一天在宫里头烧纸的事揭发出来,陛下赏她好几天的耳光,还降了她的位分,挪到清净斋让她闭门礼佛。” 慕欢记起她了,曾经粤华殿的恪嫔,住在嘉辰宫隔壁。 如今的处境不知道陛下是真因女儿病中心急,还是厌烦她故意刁难。 “她给谁烧纸?” 那太监只悄声的说:“卓氏。” 一个身世如飘萍的女子在祭奠另一个零落为尘的女子。 纵然慕欢曾经与她们针锋相对,听罢也悲从心生。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风水轮流转 “徽州,徽州的地方戏不错,还有徽州菜,金玉商号里不少徽州账房,他们的算盘打得最好,还有版画,我之前来这做生意买过几次,带回去送亲戚。” 提起徽州,李继嗣仿佛比徐慕和这个与徽州有着不尽渊源的人还了解。 “你会讲徽州话吗?” 慕和摇头,“我母亲会讲,我也就只能听懂而已。” 总有人说徐家姊妹说话声音好听,其实是明州混杂了徽州官话的发音,听起来温软和气。 “你也带我去舅舅的私塾拜见。” “还是我自己去,你我的事还没定准,贸然去多无礼。” 李继嗣听不得‘没定准’这样的话,刚想反驳,就被慕和压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长辈们看重礼数,你就这样上门,舅舅、舅母对你留下坏印象怎么办?” 这样说就顺耳多了,李继嗣点了头说:“好,那就听你的。” “晚饭后咱俩去听戏,我知道一家茶楼曲子唱得不错。” 这一路两人不像是赶路做生意,反倒像是一对新婚出游的小夫妻。 “行,反正也人疲马乏的,好好歇一宿,攒足了精神再去看铺子。” 慕和一提‘好好歇着’,李继嗣便起歪心眼儿,伸手搂紧了她的腰,腻歪的耳语道:“晚上我去给你按按。” “你别行事孟浪,我还带着伙计呢。” 慕和用胳膊肘怼他,嗔怪。 李继嗣粘起人来就像是狗皮膏药,慕和越推他他搂的越紧,还辩解道:“这不是在马车里么,别人又看不见,晚上我也偷偷溜过去,不让伙计们瞧见还不行。” 两人正打情骂俏,马车突然一趔趄地停住。 “怎么了?” 李继嗣忙打开车帘问驾车的车夫。 眼前的情景不用车夫答也知道怎么了,只见一个孩子躺在车轮前,不知从哪处呼天抢地的跑出来一个妇人,哭喊道:“我的儿,你们碰了我的孩子,赶紧赔我钱给孩子治伤啊!” 换做旁人,在异乡碰见这样的情景恐早就吓得不轻。 可李继嗣是十几岁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什么骗局伎俩没见识过。 这等低劣的手段,他都不用过脑子就能看穿。 他跳下马车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孩子,其实毫发无损,只假装说压断了脚,在那哎呦哎哟的叫。 “我随行带着医师,最擅骨伤,我马上请过来瞧瞧。” 那妇人见李继嗣不是个善茬,忙护在孩子身前,喊道:“那怎么行,我可信不着你的大夫,给我钱,我们自己去瞧病。” “你是信不着我的大夫,还是怕大夫看出这孩子脚根本没伤,而是拦路讹人!” 那妇人被戳穿丝毫不胆怯,反而站起来骂李继嗣道:“放你娘的屁,这么小的孩子会骗人么,不给钱治伤,我就写状子,到衙门去告你,没完没了的告!” 徽州人善诉讼天下闻名,外地商人碰见这样讹小钱的,大多打发几个钱保平安,免得耽误行程。 “赵梦如?” 徐慕和一直坐在马车上,起初她只觉得这妇人说话声音耳熟,但没认出来。 只能说眼前的妇人与徐慕和记忆里的赵梦如差距太大。 直到细细的端详她骂街撒泼,方才确认这个领着孩子讹钱的就是赵梦如。 赵梦如循声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女人,一眼就认出是徐慕和。 她先是一怔,然后拉下脸来,抱起地上躺着的孩子,扭头就跑。 “快,快追上她。” 徐慕和见她闪身进了巷子,忙下了马车要去追。 “她是谁啊?你认识她?” 李继嗣跟着徐慕和边追边问。 “一句两句说不清,先找到她我再告诉你。” 这巷子本来就是个死胡同,赵梦如也没想到徐慕和会对她穷追不舍,就这样被堵在里头。 “你怎么这副模样?这是你的儿子吗?” 赵梦如还抱着那半大的孩子,倔强的也不看徐慕和,冷言冷语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坏了身子生不出来,何必挖苦我。” “这是赵明廷的种,生他的内个贱人孙姨娘跑了。” 徐慕和记得自己离开赵家时孙姨娘刚怀上,如今孩子也会跑,会说话了。 “慕和,咱们找个地方说话,这里又偏僻又冷的。” 徐慕和追的急,下车时也没穿斗篷,李继嗣忙把自己的脱下来给她披上。 赵梦如看在眼里,心想‘这男人还挺在乎她’,并上下打量李继嗣。 徐慕和带着赵梦如去了落脚的客栈,给他俩叫了一桌子吃的。 赵梦如先紧着孩子吃,只是那孩子的吃相仿佛是饿了许久般。 “你这打扮是又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发达了?” 赵梦如仍打量他二人。 她也是出身布商家的小姐,能看得出两人衣裳的料子很值钱。 “老太婆说你命里带财,真被她说中了,我就比不上你有好命,被人家休了,撵出来不说,还得当冤大头养孩子。” 赵梦如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慕和忙取出怀里的帕子递给她拭泪。 赵梦如见那帕子送去当铺能换几个钱,没舍得用,直接揣进怀里,用袖口擦了擦。 她抽抽搭搭地说:“赵家的生意越来越差,赵明廷学人家去西域贩丝,结果命不硬遇上匪盗,被害死在外头,连个尸骨都没能送回来,他爹伤心过度一下就倒了,也不知道啥病,没两天就死了。” “两重打击下,老太婆心力交瘁瘫在了床上。” “为了贩丝向族中人筹了大笔的钱,爷俩一死全来要账,将赵家的铺面瓜分个干净,祖屋都惦记上了。” “孙姨娘见势不好,卷了家里所剩无几的金银细软跑了,连亲生儿子都能丢了不要!” 赵梦如说起孙姨娘就来气,用指头怼了下孩子。 可那孩子一心填饱肚子,理都没理赵梦如。 “我记得还有个李姨娘。” “早死了!生孩子内天难产,大人孩子一个没留下。” “亏了没留下,再来一个把我卖了也养不起。” 赵梦如哼了一声。 “要不是我不计前嫌,赵家早绝后了。” 当初最不容赵梦如的就是黄秀英,撵她出去的也是黄秀英,所以赵梦如至今都恨,只肯叫她老太婆。 “原来黄夫人也死了。” 徐慕和喃喃的念叨。 “金锭、银锭呢?” 提起她俩赵梦如更咬牙切齿起来。 “一开始金锭在家伺候瘫痪的老太婆,银锭做些浆洗缝补,也勉强过活,后来老太婆死了,两个人还年轻,不想伺候孙姨娘的孩子,可她们竟丧良心的把孩子丢在我家门口,然后不知逃哪去了!” “我哪有钱养孩子,只能带着他东骗两个钱西骗一口饭的活命。” 说着说着赵梦如恸哭起来,双手捂着脸。 “哪天我也养不起他了,就抱着他一起跳河,死后也去问问他那死鬼老爹,下辈子怎么偿还我的恩情。” …… 吃完晚饭后,徐慕和让车夫送赵梦如跟孩子回去,并没有给她钱。 虽然赵梦如很想让徐慕和施舍她一些钱,这样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她心里也怕徐慕和那再嫁的丈夫不乐意。 “你怎么没给她一些钱?”回去后李继嗣问道。 “给她多少呢?几十两还是几百两?” 慕和坐在烛台前撑头叹气。 “你看她现在的样子,肯定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给她的钱迟早要花光的。” 李继嗣坐到她对面,也撑头,看着慕和问,“那你打算如何帮她。” “我去把赵家的祖屋赎回来,让她带着孩子回去住,空余的屋子租出去还能收几个钱,院子里的地都种上也能温饱,总比招摇撞骗的强。” “你不恨她么?” 慕和笑了下,说:“怎么不恨,我还恨赵家所有人,想起和离时他们的嘴脸我就更恨。” “我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女儿们带回娘家。” “可你也看到了,如今赵家除了那无辜的孩子就没别人了,赵梦如也得了她该有的惩罚。” 徐慕和还是念着些赵家的好处的。 “和离后我虽没拿赵家一分钱,可彩礼赵家也没要回去,折成的银子,慕礼成婚,我早年做生意也用了些。” “你不是常说,涌泉之恩涌泉相报,我既得了些赵家的好处,也得还给赵家,这才算与赵家彻底算清,再无瓜葛。” 徐慕和想帮赵梦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赵明廷的真心。 慕和不止一次怀疑过赵梦如要嫁进赵家的动机,无非就是贪图钱财。 可如今看来,内间宅子里的女人中,曾经对赵明廷存有真心的也只赵梦如了。 “你借我些银子,我怕盘下赵家祖屋后再去盘铺子钱不够。” 李继嗣故作惊讶表情,打趣说:“你管现任夫君要钱去帮衬前夫的孩子呀。” “你要是真心因这件事恼我,算我白认识你。” 见她一点没笑,李继嗣忙说:“开玩笑嘛,怎么不禁逗了。” “谁要你用这事儿开玩笑,我跟赵家什么时候有过高兴的事儿。” 李继嗣知道她跟赵明廷的仇怨,忙摩挲慕和的背安抚。 “好,这次帮完他们,彻底算清,再不提一个姓赵的。” 见徐慕和脸上有了笑影儿,李继嗣用手背蹭着她的脸颊说:“若是你一开始就遇到的是我该多好,就不用遭那些罪了。” 徐慕和噗呲一声笑了。 “那会儿你才十二三岁。” 慕和握住李继嗣的手,脉脉含情的说:“可我喜欢现在的你,更成熟、更坚定。” 李继嗣心想‘慕和说的也对,他们不是早就遇到,持续暧昧,可终究要经历过这么多风浪,才彼此情根深种。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明澈年纪还小,手握成拳头状的抓着那根比他头还长的毛笔。 “咱们写一个澈字。” 俞珩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澈字。 字虽成,但明澈的涎水也滴的满纸都是,俞珩笑着用帕子给他揩了揩嘴,抱起他说:“小子,字要用墨水写,不能用口水写。” 明澈才不管用什么写,他举起笔一下点在了俞珩的衣服和下颌上,点的哪都是墨渍。 “哎呀,你要给阿爹画胡子么?” 俞珩也不生气,笑着把澈儿手里握的笔取下来,扔到笔洗里去。 “阿爹阿爹,带我去骑马!” 阿元这会子一头汗的从外头跑进来,跑过来抱住俞珩的腰,缠他。 “怎么热成这个样子?奶母和丫头呢?” 俞珩把澈儿放在桌上坐着,他的帕子刚才给澈儿擦口水了,这会儿只能蹲下用袖口给阿元拭汗。 “她们跑不过我,被我甩在后头老远呢。” 阿元的女学因暑热放了假,这两天都是一用完早饭,她就缠着远黛和月棱她们去花园里玩,今天又疯玩了一上午。 这会儿在她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的,浑画成了花猫样。 “哪有夏天的晌午去骑马的,要把人晒化了。” 俞珩要回身拿扇子要给女儿扇风,一转头却见坐在桌上的澈儿自己拿着毛笔乱玩,给自己也画了张大花脸。 “哈哈哈,阿爹,弟弟像炭块成了精。” 俞珩自觉他是胡掳不了两个孩子了,赶紧将外头的奶娘叫进来,带他俩去洗脸换衣裳。 还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元姐儿喝水。” “欢欢,给我换件衣裳。” 俞铮褪了脏衣,边叫边往抱厦去。 这两天惠灵和月蔷将府内仆妇丫头、小子们职责均划分好,月银等级也重新捋好,将提拔、新人入府等一系列规矩重定完,请了家中先生执笔录好,交给了徐慕欢审阅。 故这两天她十分忙碌。 徐慕欢闻声一抬头,笑着问:“怎么?笔成精了跳你脸上了不成?” “你儿子成精了,拿着笔四处画。” 徐慕欢找了件白袍子给他换下来,拧了帕子给他擦净脸上的墨汁。 “马上要用午饭了,你也歇会子,这两日你忙的头也不抬,昨晚上都说梦话了。” “是么?我说什么了?” 慕欢觉轻,刚成亲那会儿,俞珩夜里翻身她都要醒,从没说过梦话,十分好奇的问。 “没听清,就嘟囔了两句。” 慕欢撇了下嘴,又要回桌前去。 俞珩一把拦住她,缠着她说:“吃完午膳咱们驱车去山里的别苑住两日怎么样,内边凉快,还有荷塘呢,咱俩日落后泛舟荷塘,作诗喝酒岂不快哉。” “不行,我得把内些东西看完,月蔷她们还等我回话呢。” “而且府里正在实行新规矩,我得盯着,不能走。” 俞珩丧气的坐在椅子里打扇,故作赌气状,两只眼睛盯着又过去忙的徐慕欢。 “我不看你都感觉到你盯着我的目光了。” 那扇子在俞珩手里被转成各种花样。 “我这不是无聊么,而且我现在人老珠黄,娘子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慕欢被他逗笑了,“从前你忙起来,有时候天都不回来,更不提在西北时你一出兵要走好久,我都是一个人排解的呀。” “如今你也尝尝这闺怨之苦。” 她审完一部分内容后要做批改,便起身去盒子里取朱砂来研。 劝他道:“要不你出去转转散闷儿。” “外头有什么好玩,怪腻歪的,天还热。” 俞珩无趣的拿起个樱桃在那把玩,也不吃。 “消遣的地方多了,像广寒云宫、红杏关不住。” 徐慕欢回头,狡黠的笑着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有空拿话挤兑我。” 俞珩起身过去,用扇子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他这孟浪行径害的徐慕欢又羞又怕,夏天不比秋冬关门关窗,孩子、外人路过看见、听见可不得了。 “大白天的,给人看见。” 她探头看了眼外面没一个人才放心。 “我看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连忌讳也没了。” 太子妃擢选的事情大局已定,而且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秋闱,考虑到徐文嗣今年参加举人考试,俞珩以避嫌为借口辞了礼部尚书一职,并举荐了宋衡接任。 这个宋衡拥护过解皇后,如今受太子重用,履历清白。 他还出京知两府事长达八载,皇帝也对这个人的才学、政绩很满意。 这一卸任,俞珩除了管着内卫司禁军外再无官职,正如徐慕欢说的——无官一身轻,闲的浑身轻。 “李茂时调任的事情定准了吗?” “这你都知道,消息灵通呀。” 俞珩坐在摇椅里,开始往嘴里抛樱桃吃。 “我一个妇道人家灵通什么,还不是听王娘子说的。” 李芳菲跟俞成端的亲事定了下来后,贾璜便上本请奏将李茂时调离丰源。 毕竟丰源是端王的封地,朝廷确有翁婿不得在同属地为官的律例。 尤其李茂时还是在丰源做刺史这样有监察之责的官,最忌讳姻亲相缠。 可这个贾璜居然要把李茂时调去儋州做太守。 朝中人皆知李、王两家有过节,李家在朝中势微,便没人愿意给李茂时出头。 还是李茂时他爹李干聪明,将此事告诉了孙女李芳菲。 芳菲身为女儿自然不舍得李茂时被贬去儋州受罪,尤其还是因自己的婚事,便去王家找舅舅王勇哭诉。 王桂英心疼女儿,怕她带着对父亲的愧疚不能好好出嫁,便说服哥哥王勇在朝上替李茂时说说话。 成不成的,起码日后芳菲不记恨王家。 俞珩摇了摇手指,满是玄虚的语气道:“非也,从万娘子的事情来看官眷内消息十分灵通。” “某些大人呢,与同僚是三缄其口,但他回家跟他夫人谈,吹枕头风,他夫人再出去传,所以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你已经闻了风声。” “所以呢,李郎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 “改去玄州了。” 玄州也比儋州要强些。 “欸,你都赋闲在家了,怎么什么都知道?” 也没见俞珩出去应酬会友,什么事都知晓的这样迅速。 “你夫君我不还管着内卫司么。” 徐慕欢撂了笔过去坐在他的腿上,“内卫司当真什么消息都能探听到?” “你想知道什么?” 俞珩扶着她的腰坐起来,笑眯眯的问。 “晚上再说” 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还卖起关子来,俞珩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偏这会子结香带着小山子她们进来摆饭,吓得徐慕欢一激灵,看她像只受惊的猫,俞珩笑的直拊掌。 …… “好香啊” 俞珩像一只撒娇的猫,缠着慕欢的脖子来回的嗅,又像一个戒不了奶的孩子,往她怀里拱。 徐慕欢本来在拆发卸妆,被他缠的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梳子。 “就是普通熏屋子的篾香呀。” 刚才小海用艾草驱了屋里的蚊虫,怕有味道便燃了一小节熏熏屋子。 “是你身上香。” 慕欢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了一下。 “我刚擦了些琼脂膏,可能是琼花的香气。” 俞珩将她抱起来往床上送。 “白天你想跟我说什么只说了一半。” “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慕欢搂着他脖子说:“之前在朔州时,我认识一个娘子姓胡,她本是刘百石的小妾,但因她妹子得了舒皇后的恩惠,她便帮江大人盗了令箭。” “刘百石内个人你也知道,贪婪好色,又看上胡娘子的妹子,这是一对可怜人,王妃为救胡姑娘脱离虎口,便将她带到了王府,后来又给她配了个人家。” “本以为胡姑娘自此就能安稳的生活,可前段日子我接到一封胡娘子的来信,说她与妹子失去了音信。” “信上说胡姑娘嫁的男人在起兵时死了,她扶灵回老家后就再无音讯,她也四处的给熟人写信询问,就是没结果。” “我想大姐是做生意的,去的地方也多,可是她也没打听到,我还写信给西川的月芙,也说没听过这个人。” 这事儿倒也不要紧,没什么不能帮的。 俞珩问道:“胡娘子可说她妹子从何处出发,男方老家在何处,叫什么,多大年纪,有什么特征?最好有画像。” 慕欢敲了敲头,回忆着说:“她夫君是在郁江战死的,老家是玄州,你今天一提玄州,我就又想起这桩事来。” “她今年二十二岁,闺名春娘,特征是不会说话。” “画像倒是没有,我若凭着记忆画一张,恐与现在的她也对不上。” “好,先用这些信息我令人去查。” 听他这样讲,慕欢像是了却一桩心事,笑着说:“我替她谢谢你。” 俞珩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示意慕欢亲一下。 她却装作不懂的样子,假装打了个哈欠说:“我也困了,咱们睡。” 俞珩岂肯吃亏,按着她亲的满脸口水才得意作罢。 “你这是猫洗脸啊”,慕欢拿脚蹬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满意啊,那重亲。” 俞珩作势要欺负她。 “好啦,天这么热,闹完浑身是汗。” 慕欢将梳顺的头发又挽起来,用发带系好,省的捂脖子。 “天热才想去山里的别苑纳凉,你还不去。” 他像个达不成心愿就阴阳怪气的小孩子。 慕欢搂着他安抚,说:“好,都依你,就后天,等我把事情跟月蔷她们交代好,咱俩就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舌战群妇(一) 江映霞死的那晚,香鼎砸了徐慕欢的脚,她为了奔丧一直强撑着。 本以为没几日自己就会好,谁想待到出殡后徐慕欢的脚反倒严重起来,不得不终日在家休养。 万幸的是找了个擅骨伤的太医来看过,说是不甚严重,裹上药几日不许下地劳碌就能复原。 本来约好与俞珩去恣意园探望徐文嗣,也因这脚伤再去不得,只派了月蔷随行。 天气仍是酷热,在屋子里待不住,徐慕欢吩咐结香着人抬着小辇将她挪到水榭上去纳凉。 那水榭就在虫鸣居前的水塘上,不大却隐蔽,围塘三面种着木芙蓉,这会子开的正盛,密密匝匝的。 后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鸟儿衔了荷花的种子,落在这水塘的淤泥里,又长出数朵水芙蓉来,这处水榭便难得有了双芙斗艳之景。 又因水如明镜,花似美人,如临镜照貌般,便将这水榭取了映容二字。 “我奔忙了一上午,你倒寻了个雅处消遣。” 俞珩回来时口干舌燥,一口气连喝了两盏子水,靠在摇椅上扇风消汗。 “准备的如何?” 俞珩见她像个问话的上官,作戏十足的起身,拱手拜道:“回王妃的话,下官已吩咐月蔷里里外外的问询一遍,并不短缺,十分完备,只等小爷前去会考,中举后喜报传来。” 徐慕欢被他逗得发笑,清清嗓子拿起官腔的架势。 “不错,俞郎君督办得力,我甚宽慰。” “王妃,那有赏么?” 他上前一步,眼神暧昧的问。 “赏,肯定得赏。” 徐慕欢给他打扇,笑眯眯地说:“赏你今晚给我洗脚、敷药和裹伤。” “还有这等好事?” 他孟浪的抱着慕欢好的那只脚在怀里,“下官受宠若惊。” 笑闹一番后,徐慕欢目光又回到手里那册西京杂记上,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快到申时了,再耽误会儿他都能留在别苑用晚饭了,按理俞珩上午去的,用了中饭后就该回来的。 “当然是另有要事拌住了我。” ‘他能有什么事’徐慕欢心里暗自嘟囔。 赋闲这段日子俞珩除了泡在内宅,就是上街去淘弄些书画笔砚之类的玩意儿。 昨天还弄回来两只搁在坛子里的龟要养在屋子里。 徐慕欢怕它俩半夜爬上床,就怂恿女儿去跟俞珩讨,好歹最后抱去栖霞苑留着玩了。 见徐慕欢注意力都在那本西京杂记上,看都不看自己,俞珩伸手把那卷书夺走。 “你干嘛,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呢,快给我。” “这个可比西京杂记好看。” 俞珩从怀里取出一封已拆开的密函,在徐慕欢眼前晃了两下。 “是有胡娘子的音讯了吗?” 徐慕欢反应极快,伸手要去拿,他却像逗猫似得不肯给。 “快给我呀!” 一见俞珩的表情慕欢就知道来的是喜讯,心里越发着急。 “好好好,你别动。” 俞珩见她倾身欲夺,怕挪动时再伤了脚,忙起身坐过去,把密函给了她。 看罢密函慕欢松了口气,“原来她是再嫁了。” 春娘带着她夫君的骨灰往玄州老家去归葬祖坟,谁想她一个弱女子途中遇到了拐子,欲将她拐走卖了,幸得一个侠义之士将她解救下来。 因也算顺路,见春娘不会说话,又十分可怜,这位郎君便邀她同行去玄州,不想两人一路上互相照顾倒生出感情来。 一个夫亡一个未娶,两人约好等春娘归葬亡夫后得了自由便再续情缘。 可春娘的夫家十分保守古板,不同意春娘再嫁,还要求她在老家守节。 他们怕春娘逃走,又将她束缚起来关在祠堂里。 春娘也算机灵,故作顺从一段时间后,待亡夫家中放松警惕,她便夜里翻墙跑去寻李郎君。 两人夜奔后怕亡夫家里不肯放过,故隐姓埋名起来,后又决定前往李郎君的老家泰州乡下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因此不得不与胡云喜断了音讯。 “这位春娘虽不会说话,孤苦柔弱,倒十分勇敢,敢爱敢逃还有勇有谋。” “先麻痹敌人,再翻墙与情郎夜奔,有些传奇色彩了。” 那密函上详述了春娘的地址,只要将这个地址送去朔州,到胡云喜手里,她姊妹二人就能互通音讯了。 “这姊妹两个都是奇女子。” 慕欢笑着说:“姐姐胡云喜少时沦落风尘,却不甘堕落,不慕荣华一心盼着妹妹能过上自在清白的日子,费尽心力将春娘送出魔窟。” “我看过那么多话本儿,里面记述数不清的奇女子,可回头一想,奇女子就在身边罢了,甚至她们的故事要比写的更精彩,更传奇呢。” …… 西府这边夫妻惬意融洽,东府这边倒不融洽得很。 那些因不满徐慕欢立新规矩的嬷嬷们成群、拉帮结伙去太妃面前告状。 府里立新规的事儿徐慕欢老早就来禀过,郑太妃还特地嘱咐徐慕欢不要行事急躁,免得适得其反,生乱。 她是一句话没听进去,惹了一帮人前来告状,还是这么一大帮人。 “太妃,如今这王府要翻天了,没有伦常了,让一群毛没长齐的丫头们骑在老人儿头上,还有几个原来在三门外听差的媳妇,如今得了脸在内宅耀武扬威,吆三喝四。” 这些人都是老妈妈、老嬷嬷,甚至有的在王府里几辈子的老脸,太妃不管于理则说不过去。 可若是管,想起来徐慕欢那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样子太妃就头疼。 尤其俞珩近来还赋闲在家,一旦她内个媳妇有个风吹草动,他保不齐要杀到东府里来帮她说话。 太妃更是不愿意跟儿子冲突。 见太妃的火儿没被拱起来,赵妈妈继续扇风。 “昨儿我路过栖霞苑,天那么晚了还没锁门,就进去想训训丫头们,结果看门的丫头小芽儿顶我说,东府的妈妈还管得着西府?” “太妃您听听,好好地王府如今被她拆成东西两府了。” “要是这么说,您还当不了她徐王妃的家了。” 秦妈妈赶紧帮腔加楔儿。 “内个小芽儿是喜林的女儿,喜林原来就是个给主子们跑腿儿的媳妇,如今专管花园里栽树的活计,不知怎么从邵春娥手里把营生抢走的。” “邵氏得罪徐娘子后,手里的营生被削减殆尽,这样下去都怕得罪王妃,谁还敢做事哦。” 赵、秦二人的话果真将火拱了起来。 一来太妃自诩一家之主,长宁府不论东西两院儿她都是家长。 别说没分家,就算是分家,有她这个长辈在,也不容许哪个晚辈与她叫板,违逆。 二来,早些日子邵春娥是太妃派去的,徐慕欢也知道。 后来邵氏犯了大错,她虽生气,也只敢撵回来不敢私自处罚。 若她秋后算账,背地里针对太妃用过的人,那日后都怕得罪徐慕欢,谁还敢给太妃办事。 “把老二的娘子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众人见太妃脸拉得老长,皆如愿又得意的撇嘴儿,等着看她被太妃责骂的好戏。 …… 西府这边俞珩夫妇正在用饭,青蔓过来传话时夫妻俩一愣。 “什么事儿?” 俞珩问,青蔓却不知怎么答,总不能说有人告徐娘子的状,太妃叫她过去挨骂。 “太妃只是说让娘子过去问话。” “都谁在那儿?” 青蔓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俞珩眉头一蹙,但因她是太妃的丫鬟,不敢呵责,又问,“是来客了吗?还是过去说话儿?” “徐娘子脚砸了,行动不便,我过去如何?” 听见二爷要去,青蔓忙摇头,磕磕巴巴的答:“是、是内宅的事儿,二爷去恐不适合。” 徐慕欢心里已有七八分懂,约莫是有人去告状了。 吩咐青蔓说:“让月蔷先跟你过去,跟太妃解释下我脚上有伤,行动稍慢些。” “太医说你这脚最好不落地使劲儿。” “没事儿,我让她们抬我过去,到了门口我就走几步路,不碍事。” “我陪你” “不用”,慕欢忙按住他,“没准儿是私房话,你去了我们怎么说呀。” “且这里是内宅,你一个爷们儿总插手成什么样子。” 安抚好俞珩后,徐慕欢便去了东府,虽迟了青蔓几步,倒也没让太妃等太久。 太妃见她只身前来,没狐假虎威的带着俞珩当护身符,心里烧起的十分火气倒也没浇了油烧到十二分去。 “看来脚是真砸了,坐。” 本来太妃想让她站着回话,可见脚上确实裹着绷带,可能砸的不轻。 太妃有自己的算盘,不让她坐,万一徐娘子回去跟俞珩哭诉脚疼什么的,他那男人又要跑来抱不平,落个苛待儿媳的名声可不好。 “不敢惊动母亲,养一阵子就能好。” 徐慕欢看去,几个嬷嬷、妈妈仿佛金刚力士般立在太妃身边,皆怒目瞧着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哪一层阎罗殿,只等着受审受刑呢。 可徐慕欢不怕,她们是阎罗殿里的魑魅魍魉,自己就是金刚不坏的钟馗。 正邪交手自有胜负。 第二百四十四章 舌战群妇(二) 太妃并不管有多少人告徐慕欢的小状儿,她只责问自己关心的事儿,威胁到她利益的事儿。 “徐娘子,我怎么听有传言,说你立规矩、立规矩,立的东西两府分崩离析。” 太妃教育她道:“长宁府别说从我这辈起,再上数几辈子,那也是一个门进出、一家人,谁来也不能在府里烧热两口灶。” 这些碎了嘴的人真是什么都敢乱说。 徐慕欢施施然的解释道:“为了往一起合儿媳费尽心思,原来那是东一摊西一伙儿,私底下想捞两笔油水的人搞出两套人马,立新规后,再不分东西。” “那怎么西院当差的丫头不服东院妈妈的管?” “确有此事?” 太妃斜眼看赵妈妈,赵妈妈讪讪的说:“昨晚儿小芽儿提了一句,我远远的听了,兴许没听清。” 昨晚栖霞苑锁了门夜里又开是因为月蔷过去送东西。 小芽儿顶撞赵妈妈后,罥烟马上与月蔷说了此事。 这里头说过什么话,没说过什么话,徐慕欢再清楚不过了。 “想必妈妈没听清,说的是自有查夜的管她锁不锁门,可没提东府还是西府。” 赵妈妈丧声说道:“那也不尊老,嘴里不三不四的!” “赵妈妈昨儿内个点儿去哪能路过栖霞苑?” “我……” 赵妈妈自己挖了个陷阱往里跳。 “昨晚邱惠灵查夜抓赌,说是从后门逃了一个,妈妈们倒讲义气,不肯供出跑了的人,你若现在承认,比我审出来要强些。” 太妃失望的瞪着赵妈妈,见她一霎就面红耳赤起来,心想八成是她。 “母亲三令五申内宅不许吃酒作赌,总有妈妈、们仗着脸面,将母亲的话全然不进耳朵,还专会诬赖,想要告倒巡夜的,告的她们不敢管,这样才能更放肆些呢。” 赵妈妈打了脸,头要沁到裤裆里去,闪到最后头去躲着了。 “邵氏呢,她也作赌吃酒了?” 太妃见赵妈妈不中用了,便提起邵春娥,只是气势不似方才强。 “儿媳并未听说昨晚赌局有邵姐姐。” 看来秦妈妈没有编瞎话。 太妃略放心的问,“既是没有,那怎么夺了她手里的几宗活儿,难不成是因她之前得罪过你,你就记恨她?” “邵春娥怎么说也是靖熹斋的人,你怎么也没问过我。” 徐慕欢笑着答:“邵姐姐一直伺候母亲,我哪敢冷落她,故意晾着她。” “实在是她手里零碎的活计太多,如今邵姐姐去专管采买这样最重要的事儿,零碎的就都分出去。” “我提的时候邵姐姐可是一口答应的。” 徐慕欢故作疑惑的问,“怎么?难道她是抹不开面子驳我,私下与母亲诉苦了?” “还是邵姐姐本也没诉苦,总有愿意挑拨离间的人乱传话。” 徐慕欢拿眼睛瞟秦妈妈,瞟得她神色不自然。 “放肆!” 太妃呵斥了下。 徐慕欢忙收了些锋芒,闭了嘴。 “有了年纪的妈妈、嬷嬷们,管家多少年,对家里的事儿看不惯,有意见,不来找我找谁。” “怎么?府里的人要顺尔者昌,逆尔者亡不成!” 太妃总算压了徐慕欢一头,不然她的气焰要烧光对手的士气了。 “母亲,儿媳实在是委屈。” 徐慕欢一咬牙跪了下来,硬挤出几滴泪,无尽委屈道:“我年轻人微,上有婆母、嫂子,下有妈妈、嬷嬷们看着,可自从这新规出来,不知为何百般受阻挠,扪心自问,这新规哪一条不对王府有利。” “既是有利却总有阻碍,原因在何?还不是新规逆了她们的意,就不打算让儿媳顺!” “吃酒作赌,私开账目,谗言挑拨,甚至有人扬言要在仆从里当主子,在主子里头平起平坐!” 这些都是在场的几个妈妈、嬷嬷们的罪状,徐慕欢每说一条,眼神就略过一个人。 盯得她们无不闪躲。 “王府已出了一个恶仆邱氏,她这头虎倒了,反倒数个伥鬼站了出来。” “儿媳竟不知,她们成了盼着王府好的,我成了盼着王府倒的。” 这一番话说的犀利,说的太妃默了会子。 “月蔷,你不是挺有眼力价儿的,你主子脚伤还没好,也不知道搀起来。” 徐慕欢管家的能力太妃不怀疑,她接手的这两年,府内日趋景气。 且正如她说的,比起这般仗势欺人的、妈妈们,她一个王妃岂不更盼着王府好。 “叫你来也不是训斥你。” 太妃语气有所转圜。 “有些人对你的新规不服气,我这个当家长的就得过问,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儿媳理解母亲的难处。” 徐慕欢转了笑脸,说:“既是有人对新规有疑,那就先实行一阵子再看效果,若发现弊病,及时中断,亡羊补牢未尝不可。” “也好比郎中治病救人,开了方子发现不对症,再换也不迟。” “我既让你当家,总不能缚住你手脚。” 见婆媳俩从剑拔弩张到和风细雨,一众来告状的人无不失落,却也知大势已去,再不敢多言。 从靖熹斋出来后,秦妈妈阴阳怪气的说:“这小官家的女儿还挺厉害,嘴也刁钻。” “这下好了,咱们有几辈子的脸面都白扯,人家说主是主、仆是仆,分的明明白白。” 潘嬷嬷神情最难过,叹气道:“这么个烈货,以后日子可不好混。” “本想她怀了孕能消停一年半载,谁想她是一口气都不让咱们喘。” “内两个哼哈二将、王朝马汉、黑白无常。” 提起邱惠灵和杜月蔷,潘嬷嬷比着两个指头直咬牙。 “一个长着千里眼,一个生着顺风耳,又像是有三头六臂,东西两府没一处不让她俩抓在手心儿里。” “邱姑姑年轻时也没这么大神通。” “昨晚的赌局是我娘家妹子设的,第二天就给撵去庄上了,厨房的缺儿可是当初花了五十两从邱氏手里买的。” 她心疼的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不是割肉么。” “行啦,你妹子前几年也没少捞,本儿也早捞回来了。” 秦妈妈撇了下嘴。 “如今有钱也送不出去咯,我那孙女儿想送进栖霞苑给鸾姑娘当丫头都没能行,儿媳妇更是撵到三门外当差。” “要不咱们请请邵春娥?” 潘嬷嬷想她还在太妃眼前,能说上点话。 “拉倒”,秦妈妈一脸不屑。 “她自己都被派去清水衙门了,采买说得好听,你当是从前呀,银子海水似的淌,如今就是个跑腿儿的。” 孙奶妈听她二人嘀嘀咕咕,一句不吭,比她们强些的是,自己奶的是鹭姑娘,她院子里倒还清闲些。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互剖金兰语 晚饭时月蔷陪徐慕欢去了靖熹斋,也没来得及吃上饭,故事情料理完就回自己屋子准备补上。 “哟,怎么是你呀?” 谁想来送食盒的不是小斗儿,却是邱惠灵。 月蔷忙起身迎她进来。 “我也没赶上吃晚饭,一个人吃怪闷的,听小斗儿说你也没赶上,就带着食盒来找你了。” 说话间两人在小桌前坐下。 她将食盒里的两碗粥,四样小酱菜,一碟子野鸡炒瓜齑、一碟廖糟猪肉拿了出来。 自从两人都在徐慕欢手底下效力,成了管家娘子后,就愈发亲近。 月蔷本来还对邱惠灵有所提防。 觉得她在王府沁浸多年,还是邱氏教导出来的,没有十个心眼子也是九曲玲珑心,必染上些不好的习气。 可经历这么多事儿后,月蔷愈发觉得惠灵这个人通透、虚心、精干,即使聪明也是正道的聪明,不是歪门邪道。 两人一处学习,一起当差,偶尔互送体己,说些悄悄话。 故月蔷放下成见与她日益亲密起来。 “你怎么也没赶上用晚饭?” 惠灵边吃边答:“库里不是有几瓶清露么,今儿太妃想起来,怕放久了糟践,便让邵姐姐过来吩咐,说将木樨的给王妃,白兰的给程娘子,剩下的两瓶给王妃的两个妹子。” “赶上这阵子人员调动,交接的不甚清楚,几瓶清露怎么也找不到了。” “青萝吓得以为出了贼,来找我过去处置。” “原管库的媳妇叫来后怎么也记不起,只说自己没偷,支支吾吾地没个记性,最后还是我跟青萝带着人找了一大圈儿。” “你猜怎么着?” 惠灵气的哼了一声。 “那媳妇不认得好东西,将清露误归到合香用的香水瓶子堆里去。” “若不是燕杏眼尖,恐怕我们一堆人还在库里团着呢。” 月蔷听罢笑了来,嚼净了嘴里的饭说:“差当到这般地步,她们还有脸去太妃面前告状。” 秦妈妈、潘嬷嬷她们去太妃面前告状的事儿惠灵听说了,忙问,“如何?她们没有为难王妃?” “太妃还不至于帮着她们欺负儿媳,谁真心为王府着想,太妃心里明白着呢。” 月蔷解气的说:“她们还妄想阻碍府里推新规,简直痴人说梦。” “再不好好整治,阖府要乱起来了。” 听罢,邱惠灵也算放心了。 她刚坐上管家娘子的位置,还没热乎,若是这帮嬷嬷、妈妈们真手眼通天,恐失望一场。 “你来的晚,这么多年府里头的事儿多着呢。” “我也说句不藏私的话,咱们在府里当差为的就是钱,一个个吃喝不愁,出入体面,不讲你我和那些嬷嬷、妈妈们的月银,单说像燕杏这样只能跑腿儿的小丫头,一个月且有几百钱拿。” “这几百钱放在哪个小户人家不够养活一两口人吃饭的。” “可他们就是不明白,只要王府好,就少不了咱们银钱的道理,去年光是靠租房子、管园子,柳满家的就发了一笔财,过年时还特地给王妃进了贡,表忠心。” 这事儿月蔷知道,因此不少婆子们还嫉妒那几个外头管园子的。 恨不得将她们挤掉,换自己过去发一笔横财。 “可也不看看,人家费了多少心思经营,而她们只会占便宜,不会干活计。” “管几瓶子露时稀里糊涂,争月钱时头削成尖儿,所以徐娘子没来时府里是一年赶不上一年。” “我那会子就想,王府的这个盘子若被她们碎了,那指着这盘子吃饭的人就得饿死。” 邱惠灵的一番话倒是说进杜月蔷心里去了。 “我何不也是这样想呢。” “我随着王妃刚入府那会儿,邵姐姐说的算,许多事我是看不惯的,内群婆子、媳妇们少不了夹枪带棒的挤兑我。” “说我狗拿耗子,还说她们拿的是王府的钱,又不是拿了我的钱,用得着我生闲气。” “可实际上呢,她们整日窝里斗,我们跟着遭殃,吃的、用的、穿的是越来越次,她们拉帮结派,专挤兑年轻的,逼我们拿出一部分月钱去奉承巴结,更不提她们对差事挑三拣四,任人唯亲。” “这不就是劫了咱们的财,还不许老实人叫苦。” “如今立新规,阖府洗牌,怕到上蹿下跳的也是她们。” 说起这些旧事,惠灵就想起自己受过的苦。 “我不比你。” 她眼圈红红的。 “你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她们不服你却也不敢得罪你,这些年我受了多少罪。” 邱姑姑是个佛口蛇心、最会磋磨人的笑面虎。 府里人都觉得邱惠灵跟着邱姑姑多春风得意,却不知她受了多少罪。 “我们做奴仆的本就是可怜人,好不容易碰上主家不苛待的,却要可怜人往死里折磨可怜人。” “我也不过是个想靠自己安身立命的穷苦人家孩子罢了。” 见邱惠灵伤神,月蔷忙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劝道:“你我是一样的,只是比你运气好些罢了。”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王妃开明,你我也得了机会施展自己,何必因前事过于感伤呢。” 两人朝夕相处,又是同病相怜,故生出金兰之谊,今日同桌共餐,互剖金兰语,惠灵才一时难抑情绪。 “不说这些了。” 她拭净眼泪,心觉自己已然苦尽甘来。 “王妃一直给你踅摸婆家,你可有中意的了?” 邱惠灵家里已经给她订了亲,男方是濮阳的弟弟,两家既认识又有过往来,惠灵自己也挺满意的。 算一算邱惠灵要比杜月蔷还小两岁,她都定了年底完婚,月蔷还没定人家呢。 “我劝你别心烦,你倒专会提我的烦心事儿。”月蔷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是个齐整人,眼光自然高些。” 月蔷生的不错,一群人里也数尖儿。 惠灵初见她时暗想过,像月蔷这样的人,跟了王妃这么多年,怎么也没捞个姨娘当当。 往后接触中了解到她根本没那个心。 王爷也不像别家主君,动则三房五妾的。 如今她也二十四了,是个老姑娘了,这个岁数,就算是宫里的宫女也该放出去嫁人了。 “有时我想,一辈子不嫁人又能怎样。” 月蔷撑着头,看着空碗说:“日子过的不也蛮好的。” 惠灵顺着她的话一想,却也无从反驳。 她能写会算,还识字,生的又出挑,府里头谁能配得上她呢。 若是在外头找户人家,那就得离开王府。 月蔷如今是王府的管家娘子,每月月银二两,随便去街上找个男人也未必都能赚这么多钱。 难怪她因这事心烦。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人不爱孔方兄 徐慕欢在明鹭的嫁妆上给出了意见后,知道程寻意必不好意思再来。 毕竟几次三番过来讲嫁妆的事儿,倒显得故意张口要的意思,程娘子是个最要脸的人,故过了小半个月,徐慕欢叫月蔷将添置的东西准备好了,列成单子后,亲自去东府走了一趟。 正好徐慕欢脚伤也好利索了,也该过去给太妃请安。 “大嫂也在呢,正好我还找你有事儿,省得单去杏林阁一趟了。” 徐慕欢其实是先叫丫头打听着,见程寻意过来后才赶紧从西府来的,她平时并不爱往这边来。 “你脚好利索了?” 太妃难得关心的问。 “大夫来看过说是无碍,能自由走动了。” 太妃也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又说道:“鸾鸾上学前来给我请安,没坐一会子,早饭都没陪我吃,明儿让她歇一天,来我跟前玩儿,我还怪想她的。” 慕欢亲自给太妃添茶,笑着答:“学里快考试了,小丫头好胜心强,这些日子怎么都不敢歇课,晚上让二爷领着她过来给母亲请安。” 太妃上了年纪喜欢孩子,又是隔辈亲,阿元又生的那样灵气,故一提起她就心情好。 一脸笑的说:“像他父亲,珩哥儿小时候就要强,写字、练剑一样不怠惰,早起读书一刻钟都不迟懒,连我们这样的大人都没他一个孩子这般毅力。” “那就等她考完试,送到我身边多待几日。” 太妃说罢又怕程寻意多心自己偏心眼,说:“想起以后鹭鹭要嫁走,我心里更是空落落的,让她们多在我眼前晃晃。” 太妃提起出嫁,徐慕欢忙接过话茬。 “眼看着出了大哥的孝,咱们鹭鹭也该筹备嫁人了,这段日子二爷还跟我提起给侄女添点什么嫁妆好。” 程寻意忙客套地说:“弟妹不必这样,哪好意思让你夫妇给她贴补嫁妆。” “自家人你还客套什么”,太妃发了话。 她拿目光点了下徐慕欢说:“鹭鹭的亲爹没了,她叔父就如生父,嫁人这么大的事儿,自然少不了他们两口子帮扶,难道全要你我,两个孀居的寡妇撑着。” “二爷说的正是母亲这番话呢。” 徐慕欢让结香将自己写好的礼单拿过来,给太妃过目。 西府备好的礼足足写满了三大张纸,七八十样东西。 太妃细细的看完,心满意足的点头。 她之前还担心徐慕欢小家子气,不舍得给明鹭掏钱添嫁妆。 这堆满真金白银的礼单不仅让她心落了地,也挺满意徐慕欢在这件事上的做法。 大家子里的贵妇,平素里略节俭些倒也无妨,反倒能给自己的名声添彩,但这种时候,出手绝不许寒酸,否则落人笑柄。 而且徐慕欢礼单上的些东西大部分十分名贵,对比起来,倒显得程寻意用来充数的古董器物寒酸了许多。 不过也不能怪程寻意,那些东西还是她多年积攒的。 “难为你,老二从一个七品小官做起,你还能攒下这么多家当。” 太妃知道徐慕欢娘家是没什么财力的,礼单上这些东西不可能来自她的陪嫁,恐怕都是他夫妇成婚后积累下来的。 “要不说鹭鹭有福气呢。” 徐慕欢笑着说:“西域的金玉器物、绫罗绸缎交易十分繁盛,二爷在西北做官时陛下赏赐慷慨,尤其是在西域多打了几场胜仗。” “若是要几百亩田、十几家铺子我俩倒是真没有,反是这些东西倒还有些。” 太妃还是偏心的,她见这礼单过于丰厚,又都是俞珩舍命打拼出来的家底,故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说:“有这两张就够用了,我做奶奶的肯定还要添一些,总不能风头都被你夫妇二人抢去。” 她又看向程寻意,道:“之前你备的物件都用我跟老二媳妇的东西替下来。” 太妃又怕程寻意面上不好看,宽慰她说:“我理解你做娘亲的心,可你年轻孀居,内些东西你留着,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程寻意略略的点头。 同时她心里盘算着‘前天自己按照徐慕欢的谋划,说服太妃又多给了两个庄子,三间铺子,再加上这些物件,这笔嫁妆足够风光了。’ 徐慕欢将礼单给了程寻意。 “我让月蔷和惠灵将东西封箱装好,然后找人抬到你这边来,底下的事儿嫂子亲自操劳。” 徐慕欢只管好自己这一部分,至于太妃私底下给金山还是银山,她都不看。 毕竟她也是有女儿的。 若是热衷太妃最后多添了什么,倒像是心机地看着长辈有没有偏心了。 程寻意心里十分高兴,但脸上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徐慕欢倒不喜欢她这样,何必扭捏呢。 若这会子程寻意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自己反而更感动些。 …… 给明鹭添嫁妆西府破了一笔不小的财,连俞璋过世时收的那些礼金也都为了置办东西填了进去。 也算是‘从何处取,用于何处’了。 好在太妃还退还回来一张单子,不然这些年存的家底就都掏干净了。 来京后人情世故又多,俞珩在外应酬频繁,还得多养两个孩子,年节孝敬太妃。 杂七杂八的,哪一处不用钱,哪一处不费钱。 如果不是这一两年徐慕欢想出了往外租闲置的房子,缩减府里开支等一系列法子,拿出去这么多钱,西府要捉襟见肘了。 俞珩的俸禄是不够用的。 王府的田庄、铺子这些私产所得都有公帐,钱均充了官,供府里上下一应开销。 别说划拉进西府的小金库,不让徐慕欢拿私钱填窟窿就不错了。 “回来啦,没留在内边吃晚饭?” 俞珩信步进屋时没料到徐慕欢会回来这么早,他以为聊明鹭嫁妆的事会很繁琐。 “我还吃的下去么。” 也到月底了,慕欢正看账房送过来的账本。 “心疼了?” 俞珩在她的算盘上乱拨了一颗珠子,故意捣乱。 “嘶!你讨不讨厌。” 慕欢打了他手一下,眉头一蹙。 语气怏怏的说:“我不是心疼把钱给了鹭鹭,是心疼咱俩攒了这么多年的家私都搬空了。” “钱嘛,没了再赚,有了就是花的嘛。” 这话说的,真真是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 “好,听二爷的,下个月起我就今朝有酒今朝醉,等月底你外头应酬记得的帐找上门来结银子,同僚友人走人情,咱俩就缩着脖儿在屋里躲着,你看如何呀?” “还有你淘弄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画、笔砚,缺钱的时候我就逮一样拿出当一样。” “明天我就让月蔷把内两只王八先拿出去换钱。” 俞珩被她逗笑了,摩挲她的背说:“算我说话不周全,娘子莫生气了。” 打理内宅这事儿俞珩不通,但如何给徐慕欢消火气他拿手。 他不过来讨嫌,徐慕欢还想不起来呢,扭头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再派官?都赋闲在家好几个月了。” “你这少了个官衔儿,俸禄也少了一份。” “欸,你这个爱钱且无情地小娘子” 俞珩说着在她鼻尖上捏了一把,“见我赚得少了就嫌我不成?” “我是嫌我自己,若我娘家也给我带这些嫁妆,咱俩还攒什么钱呀。” 俞珩啧了一声,揽着她软言说:“不许说这样的话,咱俩这不是闲逗趣么,说这话多伤感情。” “我都焦头烂额了” 徐慕欢略显赖叽地搂着他脖子晃他,语带娇嗔。 “这个月贺王尚书的寿,一点结余没有,下个月你不许乱花钱。”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像一个古书上记载的内种贪图享乐的暴君,而我就像你手底下户部的小官儿。” 看她一本正经的抛出这个么个比喻,俞珩就想笑。 “你就知道花钱,把搞钱的事儿都扔给我管,我不仅供你花钱,还得操心咱俩的小金库。” 徐慕欢越说越气,攥起拳头朝他胸口砸了一下。 “要不咱俩再生一个,然后办个满月酒,把走出去的人情收回来。” 徐慕欢气的又砸了他一拳。 “嗷,合着你好不容易出个搞钱的馊主意,还得是我出力。” “谁说的,我、也出力,生孩子这事儿虽不如娘子出力多,还是出了点子力气的。” 徐慕欢脸上一红,猛踩了他一脚,小声骂道:“下流!” 俞珩见她心情好些了,摩挲她的后背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心情肯定也好了。” 徐慕欢看他这副样子,什么恼人的情绪一时都偃旗息鼓了。 “心情好了就吃晚饭。” 俞珩怕她心里窝着官司吃饭对胃不好,故特地先来招惹她,哄她顺了气。 他自然知道慕欢不是那等抠搜、心胸狭隘的人。 “嗯”,慕欢点了下头,夫妻俩牵着手往花厅去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上掉下个李郎君 徐文嗣搬到恣意园也半年有余,因当时有个租客相中了春风别苑,他便腾房子挪到此处借居。 这恣意园要比春风别苑更大,风格文雅,悠谧安静。 听这园子里的管事说,当初俞珩也在这里闭门读过书。 可能是因为园子太大,租金也贵,与长宁府其他几个别苑相比,反而不好往外租。 这个时节桂花都开始落了,白色的花瓣被昨夜第一场秋雨打的零落满地。 不过都是些品相不好的桂花,那些穗子大,又白又干净的桂花早就被园子里的婆子们摘下,做成一顿顿餐饭进了肚子。 徐文嗣看着那些没有被择中的,只能凋落成泥的花瓣,一声声地叹息。 他不是悲秋,而是睹物伤己。 乡试已放榜,徐文嗣未能中举。 虽然俞珩和徐慕欢都宽慰他,劝解说‘这是第一次应试,且他年纪尚小,乡试数次不中的人亦如过江之鲫,与其懊恼倒不如用功苦读,待开科再考。’ 可徐文嗣还是心情郁郁。 尤其见了这些被挑拣剩下,无人理睬、任由凋零的桂花,更是联想到了并未被择中的自己。 “小爷,外头有个人想求见郎君李兆廷。” 徐文嗣一愣,他并不认识一个叫李兆廷的人。 “你去问问管家,看看园中是不是有位李郎君。” “我问过了,他说没有这么一个人,管家怕是小爷的熟人,才让我来问。” 徐文嗣虽不认识这个李兆廷,但他不敢贸然回绝,毕竟他借住王府的园子,若是这个李兆廷之前也住在这,或是王爷的友人亲戚,贸然答复反倒误事。 徐文嗣思量会子,打算亲自出去见访客。 门外来寻李兆廷的是个书生,看年纪要比徐文嗣大好几岁,幞头青衫,教养斯文。 两人见礼后,那书生问道:“您可是李郎君。” “哦,在下姓徐,借住此处,敢问郎君尊姓,不知来此找李郎君所为何事?” “不敢称尊,鄙姓谈,单名一个茂字,字子为。”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论盐杂说’的手抄书。 奉上说:“我近来得了这个手抄本,奈何只出了上册,迟迟未见下册,我去书局拜访几次未有所获,后来掌柜见我心诚,说手抄者是李兆廷李郎君,他在书局留的地址便是此地。” “恕在下唐突拜访求见李郎君,如果李郎君不打算抄录下册出售,可否容我自己抄录?” 徐文嗣看了眼抄录本,如实答道:“李兆廷我确实不认识,但这本杂说的正版我倒是有。” 这本杂说是江南一位退休的官员隐去姓名后所着,他做过巡盐御史数十载,算是呕心之作了。 其中的观点振聋发聩,文辞扬葩振藻,行文流畅。 后来作者又怕其中言论得罪朝中某些权贵,并未同意刊印出售,只一些手抄本在好友、门徒中流传了一阵子。 再后来连手抄本也见不到了。 徐文嗣手里这本杂说是父亲徐乔夫给他的,让他学其文章的精妙之处。 他从明州上京来一直都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那可否借阅?” 谈子为形容激动,忙拜道:“我绝不带走,只借一隅抄录下册就行,还望小郎君成全。” 借阅抄录倒也没什么,但下册确实不在恣意园内,前一阵子四姐姐来探望自己,上下册都被她借走了。 “倒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书被他人借走了。” “那我留个地址,书归还时,郎君能否差遣人来告知我一声,在下虽不能以千金相赠,但会尽力酬谢。” 倒也没什么不行,徐文嗣将他往园子里让。 “郎君请进,借我家中笔墨留个地址。” 他留的这个地址是京西城的悦来客栈,京中一家极普通的客栈,算是物美价廉。 谈子为走之后徐文嗣还特地谨慎的叫小厮去打听了一下。 据客栈的小二说,谈子为是湖州人士,跟同伴一行五人进京是为了参加明年的春闱会试,他今年也就二十啷当岁,是五个举子里最年轻的,是江南什么书院里的佼佼者。 “小爷,我还打听了下李兆廷,小二说没听过这个人。” “小二还说,他们悦来客栈常年接待大量赶考的书生,如果在那住过他肯定有印象,这个李兆廷八成是个书贩子,神通广大的拿到了绝版书,然后抄录卖钱,出了上册后就坐地起价,所以才迟迟不肯抄录下册。” “你不要乱揣测。” 徐文嗣心中暗忖‘这本论盐杂说一直在他手里,在四姐姐借走这段时间反而出了手抄本,恐怕难逃关系。’ ‘难道真的是四姐姐冒名李兆廷抄录的?’ “可是她为何要化名李兆廷呢?” 小厮见徐文嗣小声的嘟囔,在那自言自语。 “福居,你去肖家给四姐姐送句口信儿,就说我问四姐姐安,如有空闲请她来恣意园小叙。” …… 那本流传到书局里的手抄本确实出自徐慕宜之手。 只是她并不知道有一个心急火燎等着看下册的书生已经找上门来,而且他还没有敲对门。 “你找我来是不是着急让我还书呀?” 徐慕宜得了徐文嗣的口信儿,三日后登门。 “四姐姐,前两日有个书生来我这里求借下册,我想除了四姐姐并没旁人知道我有这本书,此事可与你有关?” 徐慕宜神色一滞,稍后期期艾艾的说:“是么,可能有关系。” “四姐姐,真的是你化名李兆廷抄书换钱?” 徐文嗣颇为吃惊,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压着嗓子问她。 “别大惊小怪的。” 徐慕宜朝他使了个眼色。 “你最好不要告诉姐姐和姐夫们,听到没有。” 徐慕宜用下册打了徐文嗣的脑门一下。 “其实我也不是缺钱,是觉得那几篇文章写得很好,就一边抄写一边做批注,后来我去逛书局,听掌柜跟一个书贩子小声说要收论盐,手抄本出价也很高的,第二日天我就让春杏把带批注的书拿去了,看看他们要不要。” “内个掌柜说,因为我在上面加了批注,而且暂时只有上册,只能付一半的价钱。” “我想一半就一半,反正放在那也没用,就卖了。” “后来书局的伙计见春杏不是熟人,还外地口音,请她登记个姓名地址,我怕其他人知道嘛,就取了个假名字,本来地址也想写假的,但伙计掌柜都是本地人,根本蒙不过去,就让春杏留了你这里。” 徐文嗣又问,“那四姐姐怎么没再抄录下册呢?” “哎呀,这段日子二姐和三姐不是忙着带我去相亲嘛,我哪有工夫好好读书。” 徐慕宜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而且我是为了写批注、心得才抄录的,可不是为了卖钱。” “我还没有拮据到如此地步嘛。” 徐文嗣还是不懂,再问,“四姐姐为何化名李兆廷呢?” 这个名字跟她一点边儿都刮不上,李继嗣想破头也没想到联系。 徐慕宜用书掩嘴笑起来,回答道:“是因为我刚看完一个话本儿,说的是女扮男装冯素珍,替蒙冤的情郎进京赶考,还高中被封驸马的故事,她化用的名字就是李兆廷。” “原来如此。”徐文嗣恍然大悟。 一时顿觉世间之事多因缘巧合,着实有趣。 “你把书借给这个谈郎君抄录,难得他有心找上了门。” …… 本来此事就这样完了,谈子为也不会知道那位他寻的李郎君其实是个姑娘, 徐文嗣与谈子为不过泛泛之交,肯定不会把绝版的论盐叫他拿走的,弄丢了损失大,却也愿意他到园子里来抄录。 “欸?这书为何没有那些批注的红字了呢?” 谈子为小心的翻开下册后眉头紧蹙,一连又翻了几页都未见批注的红字。 徐文嗣一听,笑着说:“想必那些批注是抄录者自己的想法,见解,原本就是没有批注的。” 谈子为有些失落的点了点头。 “唉,真是可惜。” 徐文嗣听他这样说,好奇的问道:“兄台是觉得那些批注的内容对你很有启迪?” 谈子为忙点头说:“确实,原作写的金声玉润,批注也一针见血、悃愊无华,我在书局看到手抄本时顿觉比原本还难得,即使价格昂贵也还是咬着牙买下来。” “可是迟迟不见下册出现,跑了多次,掌柜也只说没见李郎君的婢女再去,为了要这个地址,我还额外花了一吊钱。” “谁想被骗了。” 谈子为苦笑了下。 “我听客栈里的伙计说,这园子是王府的别苑,这几年一直往外租赁,想必这位李郎君是个租客,早已不在此处借住,书局掌柜故意坑我一吊钱买个无用的地址。” 徐文嗣反问他,“你真心觉得那些批注很好?” “我觉得作注的人与我肯定能成知己,见解类同却又比我超脱,我贸然来拜访,只盼着与他一会。” 徐文嗣仔细的端详谈子为,倒看的对方心里发毛。 “小友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徐文嗣忙摇头,转了转眼睛说:“没有,我在想这位李郎君应该是上一任租客,问问房东或许能打听到消息,如果他还在京城,或许愿意见你呢。” 谈子为立刻面露悦色,忙起身拜道:“那就有劳小友。” “不必客气!” 徐文嗣又暗自打量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念头‘这人看着不错,别说跟四姐还挺般配的’。 第二百五十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他家贫,买不起书,每日便去客栈附近的弘文书肆花几个钱借阅翻看,倒也练出过目成诵、一目十行的本领。” “书肆的掌柜与他熟了后,又知道他小楷写的极好,愿意让他做些抄书的活计抵资费。” 徐文嗣边盯着对面的弘文书肆,边将自己打听来的事儿讲给徐慕宜听。 这客云来茶楼正对着弘文书肆,在二楼开一间雅阁,推开窗就能望见弘文书肆的前门脸。 此时,窗户只开了徐慕宜这边的半扇,徐文嗣那边儿关的严严实实的。 他不得不侧一点点身子才能看见书肆的大门。 “他来了!” 徐文嗣像一只窥探猎物动静的猫,语气压低却警觉。 “穿青衫,负书箧,系着幞头,大步流星过来的这个读书人就是他。” 徐慕宜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她爱慕的人。 那个叫谈子为的年轻书生。 一身粗布青衫被浆洗的微微露出白底色,但也许是他颀长的,瘦弱到近乎单薄的身材,让这身布衣都轻巧起来。 在他气宇轩昂、大步流星地步伐中衣袂微摆。 他进了书肆后将书箱挨着角落放好,先与掌柜打了招呼。 伙计给他拿了几本书,引他去书肆窗边的小几上抄写,他坐在那儿,脊背挺的很直,手端的很平,开始默默的抄书。 徐慕宜想起自己,写写字就习惯把头埋的很低,小时候二姐还为此敲打过她的背。 不知是不是坐在阳光下的缘故,他看起来如女孩子般白皙。 他的鼻子很挺,轮廓却很柔和,如果能坐的更近些,或许就能看清他的眉目了,是不是也像个女孩子般秀气呢? “四姐,要不我们去打个招呼。” 徐慕宜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谈子为,凝凝的,稍瞬不逝的望着,却只摇了摇头说:“不,我只这样远远看上几眼就好,不必过去。” “可是”,徐文嗣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可你不是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也不能横刀夺爱啊。” 慕宜仍定定的望着他,望着谈子为浑然未觉的在那安静的抄书。 望着他偶尔累了便放松肩膀垮下一会儿后背,望着他偶尔抬抬头,晃动下僵硬的脖子…… 慕宜眉间淡淡的愁绪还未散去,嘴角却浮现浅浅的苦涩。 “既是无缘成为爱侣,能够与志同道合之人书信往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徐慕宜深知,一旦她暴露真实身份,这场相识、相知必‘中道崩殂’。 如果注定以徐慕宜的身份得不到爱慕之人,那就让她以李兆廷的身份与谈子为继续做朋友。 徐文嗣听罢心下万般滋味难以言表。 不禁暗忖‘她难道要为这爱却不能得的人,放弃自己的青春韶华吗?’ 徐文嗣太年少,他还想不通这种‘一见终身误,相知亦相许’的倾慕。 未尝情爱之味,怎述情爱为何物呢。 既是不知如何劝她,也深知自己劝不了她,徐文嗣便默默的陪着徐慕宜坐。 而徐慕宜仿佛要把这个人看进眼里、心里般。 又似乎要将自己一生的目光都倾注在谈子为身上。 …… 徐慕宜离开王府时说是要跟徐文嗣出去逛逛,徐慕欢怕惹她不快,不敢多问,只能派了丫头悄悄跟着。 谁想晚饭点儿都过了,那派去跟踪的丫头才腿酸脚酸的回来复命。 “王妃,他们哪儿也没去。” 那丫头一摊手,无奈的说:“进了客云来茶楼坐了一整天。” 去喝茶了? 徐慕欢听罢一头雾水,心想‘既想找个清净处喝茶说话,跑客云来那么远的茶楼做什么,王府附近有比客云来更好的。’ “就他两个?中途没有别人来?” 其实徐慕欢最怕慕宜忍不住去找谈子为揭示身份,毕竟年轻人对待情爱都是不理智的。 故事里多得是红拂夜奔、文君私奔的故事。 万一徐慕宜脑子一热,真去找内个谈子为告白,万一内个举子再意志不坚定,两人私定终身什么的…… 光是脑补这些横刀夺爱、背信弃义的乱糟事儿,徐慕欢就开始头皮发麻了。 “没别人,就小爷和四姑娘,还找了个特别僻静的位置,二楼角落里的雅间儿,奴婢一开始还以为跟丢了呢。” 那小丫头挠了挠头,继续说:“姑娘坐在窗前望了一整天,窗户就开了半面,两掌宽的缝儿,也不知道看什么。” 丫鬟话音刚一落,徐慕宜便进了来。 她回答道:“对面是弘文书肆,阿嗣说他每天都去那看书。” 见跟踪的事情暴露了,徐慕欢有些不好意思。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月蔷赶紧把人领下去。 “我怕你对京城不熟悉,阿嗣来了以后也没怎么逛过,怕你俩走丢了。” 慕欢笑的怪难为情的。 “姐姐不必担心我做傻事。” 徐慕宜见她的茶碗空了,便亲自给她斟了一碗。 “那些飞蛾扑火的事情,除了损毁我的名誉,伤害那位资助他读书的姑娘,让谈子为轻贱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夺来的婚姻,势必不圆满。” 见徐慕宜能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情绪又稳定如常,徐慕欢也算是放心了。 “慕宜,过几日我带你去裴娘子家转转如何,她家的。” 话还没说完,慕宜便打断姐姐道:“二姐,我不想继续相亲了。” 最怕的没发生,最担心的倒发生了。 徐慕欢心里咯噔一下。 又听她说道:“我虽不能与谈子为成姻缘,但我对他的倾慕之心却改不,若我心里恋慕他到了这般地步,还急三火四的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不知道是在侮辱我自己,还是在折辱跟我成亲的男子。” “那你是打算不嫁了吗?” “除了他谁也不嫁了吗?” 徐慕欢一连问了两句。 慕宜认真且决然的点了下头。 “女学的顾先生丧夫后也未再嫁,一直清静的住在学里,没人说她是非,这次回明州后我就按约定去书院学做先生,顾先生年纪大了,需要有人接替她。” 徐慕欢这种过来人深知此事劝不了。 “你既决定了就回去先静一静,反正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再做决定也不晚。” 其实慕宜过了年都十八了,哪还有多少青春可以耽误。 徐慕宜难得露出笑容,她抱着姐姐的腰,亲昵的拿额头去蹭她,像一只撒娇的小兽般。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愚蠢,对一个男人爱而不得居然就守一辈子不嫁。” “谁说你是为一个男人守着了?” 慕欢微笑着摩挲妹妹的后背。 “姐姐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心,如果将来你遇到更爱的人,也许不用我劝,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母亲会不会很生气?” 徐慕宜虽得了二姐的支持,可毕竟母亲想法还是要刻板些的。 当初二姐赌气说不嫁人,母亲都是劝她想开,并积极找媒人上门来。 “可能会气一阵子,你好好哄她就是了。” 慕欢继续摩挲妹妹。 “而且我想母亲那么喜欢你,你不嫁人终日陪着她在家,对她来说虽气却也有安慰。” 慕宜抬头,略带嫉妒神色地看着姐姐,撅了下嘴说:“母亲最喜欢的是你,连父亲也是。” 若说母亲最喜欢自己,徐慕欢且还信,可父亲,慕欢撇了下嘴,阴阳怪气的说:“他最喜欢徐文嗣,他的宝贝儿子。” “在家内会儿,我听见父亲私底下骂阿嗣,说他脑子笨,看半日书还是背不下来。” 慕宜掩嘴偷着笑。 “还说指甲盖儿都比不上你,说你五六岁上,他看书时教你念,小半天的工夫你就能读熟。” “提这些做什么。” 徐慕欢还是无法原谅抛家而去的父亲。 甚至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越美好,如今回想起来就越觉得父亲无情。 “你怎么去城西了?” 徐慕欢刚才还温情脉脉的脸突然冷起来,斜眼看着徐慕宜问道。 “他过寿送喜饼来,还说挺想我,想接我去吃顿饭,母亲也没拦着。” 彭月薇的旧事慕欢也不想重提。 那会子慕宜还小,还不怎么记事儿,她若是一件件翻旧账倒像是挑拨父女关系了。 故徐慕欢只哑口没再说话。 …… 入夜将歇时候,俞珩见正在卸妆的徐慕欢神色不太喜悦,便劝她说:“别为四妹妹的事情烦心了,父母尚且做不了子女的主,你这个做姐姐的尽了心就好。” “说是这么说” 慕欢懒懒的将披在身上的苍蓝色褙子递给小海挂起来,自己往床上去躺下。 “她若单纯不想嫁人也罢了,可现在是爱而不得,这一辈子该多难,每每想起谈子为就会窝心。” “而且她若是不暴露身份,那谈子为会一直把她当李兆廷来对待。” “将来人家娶妻生子,除了与她聊文章,聊诗词歌赋,再聊点儿夫妻恩爱、子孙绕膝,她不怄死才怪。” 俞珩对徐慕宜这种专情的脾性倒很是敬佩。 他感慨了一句,“虽悲凉,然凄美。” “为情误终身,放在话本里是凄美,唱完、听完荡气回肠,搁在活人身上,我只能想到苦涩二字。” 慕欢讷讷地说:“她来京本打算找人托付终身的,谁曾想,却在此误了终身。” 慕欢枕手躺下,望着床账上的暗纹,想起也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天涯海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塑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这几样纱真好看。” 李继嗣安排过来送料子的妇人殷勤地介绍说:“夫人真有眼光,这翠的叫春茗纱,是今年新纺织出来的新鲜样子。” 徐慕和指尖轻轻抚过面前的料子,心想‘如果能摸到天上的云,也就这个手感’。 “名字取得也贴切,真像碧螺春茶澄净的茶汤。” 那妇人又介绍另两种颜色说:“这白的叫贵妃纱,白皙如凝脂,如杨妃玉环的肌肤,蓝的叫裹青霜。” 她又讲笑话般的摆手笑道:“我还问,这霜难道不是白的?怎么是青蓝的?” “人家请来给纱取名的相公解释说,霜有白也有内种极淡极淡的蓝,正因青霜少见,这纱叫裹青霜才显得名贵呢。” 她一摊手,笑的眼睛眯缝着。 “我哪懂这些,就觉得文绉绉怪好听的。” 见徐慕和又看另几样料子,妇人跟上去介绍道:“除了妆花缎、彩锦之类的,少东家说再准备几样素色的,我就把最好的素锦、白绫、缇花雪缎选了来,您看可还满意?” 徐慕和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她示意那妇人坐下喝杯茶。 那妇人知道徐慕和是未过门的少奶奶,生怕赶不上趟巴结,哪敢用她道谢。 “夫人客气了,我哪敢当呀。” 一些有钱人家或是达官显贵,平素里买料子做衣裳都不会亲自去绸缎庄和裁缝铺。 裁缝铺会派了师傅亲自来给量尺寸,选样式,绸缎行也会派人带着最新式、最上等的料子来推销介绍。 这个妇人便是金玉商号里以此为营生的。 “既是如此,我也不耽搁你。” 徐慕和示意月棠拿个红包给妇人做谢钱。 “这我可不敢收”,那妇人推辞道。 “拿着,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岁尾之际,不好让你空着手去。” 那妇人接了红包,福了福身子方才离开。 月棠将一个个装着绫罗绸缎的盒子封好,问道:“姐姐,您怎么选这么多种贵重的料子做衣裳?” “这些都是二姑娘托我帮她买的,要送去京城的长宁府。” 徐慕和就算是朝廷册封的六品安人,她也不敢穿着织锦的衣裳大肆招摇。 “一来是她不通,怕选不好花冤枉钱,二来是年末岁尾这些东西不好买。” 就说刚才那三种纱,一年织出多少都是有数目的,还得可着宫里的贵人用,好不容易有余,商号也要存下来用于送礼。 若不是有李继嗣关照,使多少钱旁人也别想买得。 不过,既是送去长宁王府,倒是符合礼制也符合李家留用送礼的初衷了。 “徐娘子如今是王妃了,还缺这些俗物不成?” “做王妃也有做王妃的难处。” 徐慕和想起妹妹常叹旁人只知豪门贵胄外表的风光,却不知他们也逃不开家长里短的种种难处。 “家族越旺人口越多,王妃又是当家的年轻媳妇,年节少不了孝敬,宫里赏的哪够分呢,只能自己掏钱买些好的,而且明年出了孝,她有个侄女又要准备嫁衣,少不了提前预备这些难寻的绫罗绸缎。” “这妆花缎她穿上肯定好看。” 月棠想起徐慕欢的形容来。 直至今日,她走了这么多地方,徐王妃仍是月棠见过的人里相貌最出众的。 徐慕欢生的明艳,确实适合这类华美的料子。 慕和不由得想起上次见她和慕礼还是元宵节,眼看又是一年,时间过的可真快。 “哟!少东家回来了。” 月棠忙给进来的人倒茶。 李继嗣对月棠这个称呼可不大喜欢,抬抬眉毛说:“月棠,外人都管徐娘子叫东家,你又管我叫少东家,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我是徐娘子的儿子呢。” 月棠被逗笑了,忙朝他福了福身子,道歉说:“是我不对,以后叫您李少爷,李郎君。” “李郎君,您可留下用晚饭?我让厨房多准备几个菜。” “也不知你姐姐留不留我。” 李继嗣得了便宜还卖乖,慕和笑着睨了他一眼,说:“我撵你,你可走?” “姐姐,李少爷刚帮咱们挑了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也得留他吃顿饭呀。” 见月棠给了个台阶下,李继嗣仿佛得了盟友般高兴,指着她对徐慕和说:“看看!还是月棠有良心。” “我看她是胳膊肘往外拐。” 慕和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月棠走后,就剩他二人时,李继嗣说:“今年你随我回家过年,母亲说想让你跟着一同开祠祭祖。” “年后双亲想给咱俩办个婚礼,他们知道你烦这样的虚虚热闹,说不会太繁琐太折腾。” 不想办婚礼是徐慕和提出来的,她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再嫁,大操大办的有些不好意思。 但考虑李继嗣是长房长孙,不办婚礼像是偷偷摸摸的,李家长辈肯定不愿意。 徐慕和倒也愿意迁就,“那就办,长辈们高兴最重要。” “不过过年我可能过不去了。” 徐慕和有些歉意的说:“和兴源刚盘下七八家铺子,我实在离不开。” “周凡不是在么。” 李继嗣见徐慕和拒绝自己,有些慌。 “也该到了历练他和陈品他们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没历练出来我才走不了呢,他俩怎么镇得住那些铺子刚并进来的掌柜们呢,你也见识过的,各个都是滑不溜手的老泥鳅。” 徐慕和知道,李家肯让一大步,勉强答应她这个儿媳婚后仍经营和兴源,一定是李继嗣在这一年里做了不少的斗争。 且李继嗣挺了这么多年,都二十四五了,放在别人家孩子都两三个,会走会跑了。 李家长辈是再也耗不过他,这才随他去。 他牺牲这么大,自己却不能跟他回去,这事儿换做谁都是要生气的。 故徐慕和软语哄他说:“你也是生意人,这时候有多忙,多少事要打点、打理,最明白不过了,你权当心疼心疼我,替我跟家里解释下,嗯?” “过了年,一得空儿,我陪着你回老家,给父亲母亲赔礼。” 慕和见李继嗣还是不高兴,又退了一步说:“要不婚礼的事儿也全听你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慕和,那往后过年你要是都忙,难道都不回去了吗?” “和兴源生意这么好,一年比一年好,你只会一年比一年忙。” 面对李继嗣的质问,徐慕和如实的回答道:“我以为你家里同意了我婚后继续经营和兴源就是接受了这件事呢。” “慕和,你是和兴源的东家,可是你也是李家的儿媳呀。” 李继嗣显然有些崩溃。 “我并不是不赞成你继续做生意,可是大过年的,李家全族都看着呢,你作为长孙媳却不露面,别说长辈了,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徐慕和亦不肯退步。 反问道:“李家的男人过年都回去吗?若有生意你们也都团在家里?” “我们不回去自有母亲操持呀。” 两人针锋相对起来。 慕和顶他说:“所以我也可以不回去,就权当家里有三个人在外忙生意,母亲一个人忙家事,为何不可?” “你要我放弃生意去操持家里过年,其实就是变相的要我放弃和兴源。” “日子久了,你和长辈们也会说,为了过年可以暂停打理和兴源,那为了中秋、端午怎么就不行,为了生孩子怎么就不行,是不是一回行、两回行之后,我就要卖了和兴源,彻底回家去当李家的少奶奶。” 谁曾想,平素话少的,吵起来反倒厉害。 李继嗣话口袋子般的人,被顶的哑火好一会儿。 “你就这么瞧不上李家的少奶奶。” 慕和正吵得口渴,听他这句话,撂了只喝一半的茶碗,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我哪有这个意思,倒是你李家瞧不上我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嫌弃和兴源。” 月棠本高高兴兴的去厨房多安排几个菜,谁想一回来,刚才还好好地两个人竟乌眼儿鸡似的斗起来。 “我胡搅蛮缠?” 李继嗣抬手一指自己,他那宽大的袖子将徐慕和刚搁在桌上,但没撂稳的杯子扫落在地。 杯盏碎裂时刺耳的一声,吓得徐慕和心一惊。 “我可、可没摔杯子,袖子胡噜掉的。” 见徐慕和脸霎时白了,李继嗣一下就怂了,更结巴起来。 毕竟吵架斗嘴没什么,生气时摔杯子砸碗可不是好苗头。 且李继嗣也知道慕和经历过的一些旧事,她那前夫就是个生气时动则连摔带骂,还要动手的混账。 “我真是不小心碰掉的。” 李继嗣也不跟她吵了,蹲在她身边解释。 月棠忙帮着他说话,“姐姐,我看的清楚,李少爷是不小心碰的,那杯子本来也没搁稳。” “……把碎瓷清出去,别划伤了人。” 徐慕和定了定心神说。 见两人过了冲突劲儿,月棠麻利的将碎瓷拾净了带出去。 “那我还能留下吃饭吗?” 李继嗣先示好,徐慕和也消了气,若再咄咄逼人可怪不好意思的。 “你留下我还能撵你不成。” 他这一留,不止留了顿晚饭,还留了整整一宿。 白日吵过的架,晚上两人便床尾和。 这会子他喘的粗气吹在徐慕和的颈窝里,像是夏天的风,热的人不想睁开眼。 可他仍不肯消停。 徐慕和只能摩挲着他的背,像是试图抚平他尚余的躁动,别一味的撒到自己身上。 “我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吗?” 慕和执意的捧着他的脸,要他在这最慌乱的时候回答。 “我不管。” 李继嗣拥紧她。 “什么值不值得,好不好,我只知道我要你,要跟你在一起。” 听罢慕和浅浅的喟叹一声。 那些诗怎么说的来着‘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就将你我都打破,糅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小斗儿,把前儿王妃赏的几样猪货、羊杂儿都用油纸包好了。” 杜月蔷用完晚饭也闲不下来,今晚王妃托大姑娘买的料子可能送来,她得听着信儿。 在屋子里干等怪闷的,倒不如去惠灵家坐坐。 正好濮山、濮阳兄弟俩的院子挨着,她既能跟惠灵说话解闷儿,也能提前得到信儿。 月蔷从角门出去后又走了几十步路就到了濮家的两间院子,天蒙蒙黑的,门口已经亮了灯笼。 “邱娘子在家吗?” 她一拍门里头就响起狗叫声,开门的小丫头一见是杜月蔷赶紧往里请。 “娘子,杜姐姐来了。” 听见动静的邱惠灵赶紧迎出来,见月蔷还带着东西,与她客套说:“看你,过来转转还拿什么东西,怪外道的。” “就是一点子下货,我吃喝都在王府里,也用不上,正好都给你带了来。” 屋子里烧得暖,月蔷进来后便挨着火盆旁的凳子坐下,惠灵盛了碗茶给她。 “本来天黑的早,我也不好这个点儿过来打扰。” 月蔷捧了茶吃了两口,又说:“今晚有东西送来,王妃叫我等信儿,我寻思着来你家坐会子,看看你,也省的濮阳叫婆子往里回话了。” 邱惠灵又端了几样干果点心出来给她吃。 她吩咐小黍说:“你去隔壁听信儿,大哥若回来了就说杜姐姐在这边等着他回话呢。” “欸,怎么就你自己,濮山呢?” “大哥叫他跟着去迎崔镖头了,说残雪未化,路滑,天黑不好走,一起去迎迎。” 月蔷见针线笸箩里搁着一个快完工的小孩儿肚兜,忙又惊又喜的问,“你这是怀了吗?” “姐姐别瞎说。” 惠灵抢了过来怪不好意思的。 她跟濮山成婚才多怎日子,这会子就算怀上她也不知道。 “是我嫂嫂,两个多月了,我寻思给孩子做点鞋袜、肚兜。” “怪不得这段日子濮阳嘴都乐的合不上了。” 月蔷抓了把瓜子磕起来。 “准备过年人人忙的脚打后脑,每日他没有一百件事也有几十件事儿操心,居然还有好心情,原来是要当爹了。” 她俩在屋里闲聊没多会子,天黑的也快。 刚才还是蒙蒙黑,这下就全黑了。 只听外院门响,小黍跑进来说:“杜姐姐,濮管家回来了,还抬了个人回来。” 月蔷心里一紧张,生怕是那批料子出了事,又是谁受了伤? 越想心里越怕,生怕年根低下出了人命,当初王府里大爷就是赶夜路掉进冰河里没的。 月蔷一颗不耽搁的往隔壁濮阳家去,惠灵也披了斗篷跟了过去。 杜月蔷一进去,见濮阳正跟两个小子抬着一个长凳,上面驮着一个壮汉。 “慢点慢点!”濮阳指挥着。 长凳上的壮汉像是受了伤。 “出什么岔子了?” 濮阳接过手巾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说:“没事儿,就是崔镖头赶夜路太着急,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崴了脚,我让人去找骨伤大夫来了。” “内批料子我让濮山卸在我家院子里,明儿一早再派人送进府,你点检后安排入库。” 月蔷这才安心的点了点头,又探头瞧了眼受伤的人,只见那壮汉伏在长凳上趴着,看不见脸。 他虎背熊腰、肩宽背圆的,头发又茂盛漆黑,用牛皮革做的冠束好。 月蔷一直在内院行走,与崔护不曾打过交道。 只是听这个名字耳熟,知道他是徐慕和请去和兴源帮忙的人。 “我想起来了,前几个月王妃不是砸伤了脚么,大夫给配的药还有,我去取了来给他用,没准有效呢。” 跌下马的崔护这会子浑身难受。 他感觉腰也不太得劲,但脚肯定是扭到了,拐带着小腿都又涨又疼的。 听见月蔷要给他取药,崔护仍动不了,只弱声说了句,“那就多谢娘子了。” 月蔷腿脚也麻利,取了药再过来时郎中也就刚到了一会儿,正在给崔护检查腰。 “腰没事,就是略微扭了下,这段日子不使力,躺躺就能好,脚就崴的严重了,得包上药养,我再开些汤药搭配着喝,这样康复的更快些。” “大夫,您看这药能给他用吗?” 月蔷将膏药拿给郎中问。 那老头打开来用鼻子闻了闻,十分满意的点着膏药说:“这可是好药” 说罢赶紧将膏药给崔护的脚贴上。 “这里还剩余五贴,都给他用。” 郎中又取了两贴给崔护的腰两侧各贴一个,并嘱咐道:“腰上贴一次就行,两日后取下来即可,脚上每日给他贴一贴。” “这膏药哪买的,明儿我去买。” 濮阳见没剩几个,恐用不了几日。 “这是王太医给配的,没处买去呀。” 这么好的外伤药膏,王太医哪会轻易将药方流出去,他每次都是派人送个十几贴过来。 也就是当时王妃脚伤不严重,故还剩下这五六贴。 “要不明日我跟王妃说说,让她再派人去王太医那儿要一些来。” “这怎么好意思” 月蔷知道崔护是徐慕和身边的得力之人,算是自家人,帮一把本没什么。 “那有什么,王妃是最乐善好施的,若是能要来这好膏药免免你的病痛,她会帮忙的。” 崔护艰难的转过头来想跟她道谢。 入眼的竟是个一身丹朱色裙子,披着紫棠色斗篷的娘子,生的明眸娇俏,高挑丰满,口齿伶俐的。 “我先回去,等得了膏药,我让小斗儿给你们送过来。” 天色不早了,月蔷也该回去了,邱惠灵忙跟了出去送她。 …… 翌日早饭后,阿元和澈儿围着慕欢看弟弟,好像慕欢怀里抱着的是个小狗小猫般稀奇。 “阿娘,我跟弟弟长得像吗?” 慕欢不假思索的说:“不太像,螳儿跟澈儿小时候像,你要比他俩好看些。” 阿元听罢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慕欢高兴时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了去的。 俞珩一见阿元得意时与慕欢如出一辙的动作,就要说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女’。 慕欢将孩子交给奶娘,吩咐说:“带着元姐儿和两个哥儿去太妃内边,外头冷,捂严实了再出门,冻着可不得了。” 早上她跟俞珩去东府给太妃请安,阿元闹着要看明螳,这才跟着过来。 徐慕欢也知道,大过年的太妃怕孤独,多让孩子们在她身边转转,她心情也好。 “过了年就别让阿元去女学了。” 刚才抱孩子,徐慕欢身上的衣服磋磨的够呛,结香伺候她换了件海棠红,胸前绣着海棠花的圆领袍,花青色百迭裙。 她脖子本就白皙纤细,挂着一个嵌珍珠坠金锁的项圈儿。 “我瞧着女学也没教什么书,反正澈儿过了年也该启蒙了,请先生进府,让阿元一起上课岂不好?” “你说的有道理” 俞珩正吃橘子,边吐枳边点头同意。 “而且她都十一了,闺学和礼制都该正经学了,请先生在家也方便些。” “芳菲过了年就入宫,舒后让内侍省挑选了教习嬷嬷,在未央宫一起教导她和县主她们。” “舒后还问过我要不要让阿元也一起,她跟芳菲也好作伴。” 俞珩本来听慕欢念叨在点头罢了,一听入宫,忙问道:“入宫做什么?阿元都跟殿下解除婚约了。” 慕欢瞪了眼镜子里的俞珩,说:“哦,你女儿不做王妃,她将来也得做郡主,你见过不懂规矩的郡主吗?将来她怎么在宫里、官眷里走动。” 俞珩想想进太子府的三个女孩子就头疼。 她们仨一个早慧老成、一个傲慢倨傲、一个又自命不凡,三个人又都精于算计。 “要不再说,我不愿意阿元跟她们一起搅和,她这会子心性不定,跟她们终日混在一起倒长歪了。” 俞珩永远都是这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就你女儿天真烂漫,别人家的姑娘都勾心斗角?” “我可没这么说”,俞珩挑了下眉,“起码芳菲还是不错的。” 俞珩心中也替太子捏一把汗,这三个姑娘,选一个当娘子就够麻烦的了,竟然三个都塞给了他。 靖太子还是自求多福。 徐慕欢脸色有些为难,说:“不只舒后有心思让阿元一起入宫,桂英也来找过我两次。” “说是不放心芳菲,有阿元在,她们姐妹俩是个伴儿。” 俞珩净了手,寻思会子说:“要不你去问问阿元,她愿不愿意陪芳菲,她若是觉得稀奇想去,就让她去,她若是想在家里再玩两年,那就回了王娘子。” “也别太逼着她了。” 早学晚学,阿元这样的宗室女都得入宫待一段日子学规矩。 俞珩今日还要会客,故跟慕欢说完话就换了衣裳往外书房去了。 他刚走没一会儿,月蔷就进了来,报信儿道:“姑娘,那批料子我点检过了没问题,全都入库了。” “这是大姐儿给您的信。” 徐慕欢赶紧接过来,欣喜地打开看,脸色却渐渐复杂起来。 “姑娘,出什么事儿了?” “唉”,徐慕欢撂了信叹气说:“大姐怀孕了,加上送信这段日子也该四个多月了。” “那是好事呀,姑娘怎么还叹气呢?” 徐慕欢是想起了江映霞,妇人因生产死的身边就有例子。 大姐过了年也三十了,再生产会不会太艰难些。 “你又没生过,哪知道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 月蔷还想着要帮崔护求药呢,奉了碗茶过来,说:“昨晚上崔镖头赶夜路落了马,伤的不轻,大夫说之前您用的内个膏药给他用正合适,要不姑娘帮他再跟王太医要一些来?” 徐慕欢忙唤了结香来,让她差人拿银子去王太医家里多要一些。 “伤的严不严重啊?” 有俞璋没命的先例,听见这事儿慕欢就心慌。 “挺严重呢,脚崴坏了,濮阳跟两个小子把他抬家去的。” 慕欢想他是大姐的人,不好怠慢,故吩咐月蔷说:“这段日子让濮阳好好照顾他,他孤身一人遇上这种事也蛮可怜的。” “一个人?” 月蔷昨晚看着崔护怎么也得四十好几了。 慕欢点了下头,“他过了今年还不到四十呢,死了两任老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只看着凶神恶煞的罢了,人还是不错的,心眼儿也好。” “那他可挺显老的”,月蔷忍不住打趣道。 “走镖的人难免风吹日晒些。” 主仆俩起身往琼芳斋去,今天仍是有好几件事等着打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一) 徐慕和号出了喜脉后李继嗣最先松了口气,起码过年她不肯回家这道坎儿算是过了。 “你有了身孕不宜车马颠簸,年前我写了封信回老家,母亲这次不仅不会怨怪你,还会十分高兴。” 慕和见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全然没有笑影儿。 且她害喜厉害,有这个剩余的力气倒不如留着去操持商号,而不是跟他赌气用。 见徐慕和不搭理自己,李继嗣讨好地倒了碗温水给她。 慕和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连茶叶的清香味儿都闻不得。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爽地想揍我” 他仍笑嘻嘻的样子。 “我既害的你身上不舒服,又因回家的事儿气了你一遭,要不你就打我几下出出气。” 徐慕和不是气性大的人。 且气性再大的人在李继嗣这般软磨硬泡的笑脸下也未必能火的起来。 她接了那水杯说:“当日倒不如不去朔州找你,让你跟了那赵家姑娘洞房花烛,也免了我命里这一劫。” 李继嗣见慕和肯与他说话了,得了这个台阶赶紧下。 狗腿地起身去摩挲她的后背,说:“你得这么想,万一那赵姑娘生下来个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你瞧着十分喜欢,该多后悔没与我修成正果呀。” 徐慕和被他这般自恋给气笑了。 “你快去找什么何姑娘、赵姑娘的生一个鼻子眼睛像你的,自己留着稀罕,我肚子里的,我自己留着养。” 今日她戴了一副烧银蓝的耳坠子,与通身紫色的裙裳一搭配,衬得徐慕和白皙、温婉。 这会子她再用娇惯的语气,愈发惹人怜爱起来。 李继嗣虚揽着她说:“那怎么行呢” “我都有你肚子里的这个了,还稀罕什么别人肚子里的。” 慕和有心试他一试,故意作怪地说:“万一这个鼻子眼睛不像你,怕是巴不得要生个像你的才算完。” 李继嗣搂她更紧些,“不像我?像你我就更喜欢了。” “像我?像我岂不是个女儿了,你父母怕是盼着孙子不知多久了,我生个女儿出来,又这把年纪,恐不宜再生育,他们怎么会更喜欢呢。” “过些年你也改了主意,再想要儿子,岂不是要寻一个什么姑娘的,生一两个儿子才行。” 慕和说完这些话,李继嗣只瞪瞪的看着她许久,像个呆子一般。 方才夫妻间玩闹的气氛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和娘,咱俩纠纠缠缠的也十年了。” “这十年里,我遇到过多少往身上贴的小娘子,她们有本性纯良的,也有不比你逊色的,但我从没有动过心,一直守着你。” “你对我犹豫时,我不敢恼也不敢急,只耐了心等,总算等到你对我敞开心,又多了横生的磨难,可我一刻都不曾退缩和后悔过。”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要么是单恋,要么是不知结果的傻等,要么是奋不顾身的痴爱,我还会为了一个儿子、女儿就改了我这初衷么。” 慕和被他这番话说的肝肠寸断。 李继嗣不舍得她哭,忙用帕子帮她拭泪。 “都怨你,好好地招我一顿眼泪。” 她嘴上嗔怪着,却又窝进他怀里好一阵感动。 心想‘得了李继嗣十年轰轰烈烈的爱恋,哪怕终有一日注定要分开,那也知足了’。 徐慕和是素来端庄自持的,少见地表露出小女儿姿态,李继嗣自是十分受用。 哄她道:“不哭了” “今儿我让厨房炖了冰糖燕窝,还预备了清淡菜色,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慕和因害喜午饭就没怎么吃,趁她这会子心情好,李继嗣想哄她多吃一口。 “也好,我正想吃甜甜的呢。” 夫妻俩牵着手往吃饭的小花厅去了。 …… 徽州内边徐慕和夫妇正沉浸在夫妻恩爱,喜得麟儿的愉悦中,远在京城的俞珩夫妇却在春节里忙碌不堪。 总算熬过了入宫拜岁,开祠祭祖,迎亲会友,徐慕欢才能略略的闲一闲。 “这几场大宴总算是得了,只剩上元夜了。” 徐慕欢倚在虫鸣居的小床上补早饭,早上光顾着伺候太妃,胃里还空着。 月蔷备了加了辣油的馎饦汤、胡麻饼,还有七八样的小菜,四五种熏酱的荤菜,都用一套年年有鱼的蓝釉彩瓷器装着。 这一碗汤吃完,竟发上汗来。 慕欢用手帕撩着风说:“厨房里新来的苏州厨子竟能熬出这么好的辣油来,太难得了。” 小海带侍女进来撤桌子,回道:“她本是川厨,后来苏厨身价高涨,她又苦学了几载,算是技多不压身。” “姑娘,栖霞苑的董妈妈求见。” 本过了回事儿的时辰,月蔷能理的就理了,可她毕竟是栖霞苑的人,又要见王妃,月蔷不敢不回。 这个董妈妈原来是伺候元姑娘梳头的,带着管姑娘的妆奁。 如今府里重立规矩,职责分内都再做划分,这个董妈妈便只管伺候元姑娘梳头,比原来清闲了许多,也不知她今天来所为何事。 “传进来。” 慕欢漱了口仍倚在那。 “给王妃请安。” 董妈妈也上了年纪,是个扔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徐慕欢忙赐坐。 “大正月里,你来可有要事?” 慕欢边问边喝了口结香奉来的茶,清一清嘴里饭菜的余味。 “王妃,如今栖霞苑可不得了哟!” “内帮女孩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是怕她们带坏了鸾姑娘。” 栖霞苑统共有十来个女孩子伺候阿元,几个大丫鬟都是徐慕欢教出来送过去的,难不成离了她的眼就无法无天了。 徐慕欢向来不喜欢这种背地里告状,她更是不听一面之词,故吩咐月蔷说:“让元姑娘和远黛过来。” 误会也好,错误也罢,两相对质,处罚起来也不冤枉人。 一听要请俞明鸾来,董妈妈显然有些怯场。 慕欢忙安抚她说:“那些女孩子们都撺掇姐儿做了什么,一会儿妈妈当面教训就是了。” 因正月里来客拜见的多,太妃怕闹着孩子,便放了明鸾和明澈回西府住,故派人叫她没一会子便过了来。 明鸾也有些少女的模样了,长了个子伸开腰肢,却仍用织锦的发带绾了双丫髻。 一身花青色绣牡丹的裙裳,外头用轻罗裹青霜裁了罩衣,看着翩翩地,像一只蓝色的蝶儿般。 “给母亲请安,董妈妈怎么也在这?” 阿元看了眼她,跑去徐慕欢怀里腻着了。 “姐儿可真是愈发出息了” 慕欢打断她道:“你快些说正事。” 她可没工夫听这位妈妈磨牙。 “也没什么,就是昨晚上我要去内房看姐儿睡下没,竟让月棱给说了一通,还不给我开门。” 远黛听罢,忙福了福身子回道:“王妃,昨晚姑娘睡的早,怕妈妈进去再惊醒了姑娘,而且昨晚是月棱、罥烟守夜,也有查上夜的嬷嬷们来走了一趟。” “你不是伺候姑娘安寝的,也不是查夜的,不让你进去本也没什么。” 董妈妈见月蔷都帮着她说话,斜了远黛一眼,悄悄撇了下嘴。 “你们平日总拿各司其职来约束我们,为何大晚上的附白能在内房伺候?她不过是个陪姑娘上学的女使,姑娘都不去上学了她还在房内走动。” “我习惯睡前写字帖,附白是陪我读书的,不留在内房研磨伺候,难道要你去吗?” 见明鸾吱声护着,董妈妈不敢在王妃面前顶撞,只耷拉了头。 “你不可以对妈妈们无礼呛声。” 慕欢略一冷脸做做样子。 “董妈妈,你也拣几样要紧的事儿来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至于大正月里来回王妃。” 这个董妈妈本就没正经事儿。 她以往走动内房习惯了,今个在姑娘吃的上沾点光,明个在姑娘用的上偷匀着点使。 如今她进不去内房了,瞧着这几个贴身大丫鬟眼馋,想拿出老资格来徐王妃面前说点坏话,让远黛她们受罚,没准儿自己还能获得信任派回内房去。 谁想徐王妃不同于太妃,耳根子硬,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两相对质下,她能有什么理呢。 “妈妈,栖霞苑有哪些丫头女使不好,你该回我才是,哪里就越过我来劳烦母亲呢。” “我虽年纪小,身边也还有嬷嬷奶母们辅佐,如今你擅自到母亲这来,知道的是你说远黛她们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告我不知御下的状。” 见鸾姑娘教训自己,董妈妈赶紧起身听着,一声不敢吭。 慕欢看女儿如此厉害,也是想给董妈妈一个台阶下,毕竟对于明鸾来说她也是个妈妈,教训两句就行了。 “好了,事情我都知晓了,你先去,我自有决断。” 董妈妈如蒙大赦,溜着边儿赶紧走了。 阿元是最不喜欢这个董妈妈的。 她平日嘴碎爱贪小便宜,这会子还敢来恶人先告状,她还有一肚子的状要告呢。 远黛顺势反应道:“王妃,这个董妈妈想把自己小孙女弄到栖霞苑来当差,每次给姑娘梳头时都要磨叨个不停,我们若敢说她两句,她就说我们翻了天,不尊老。” “以前她管着姑娘的妆奁,那些个胭脂、水粉总要丢一些,问她,她就说以为是姑娘用不了,不要了,她拿去给她儿媳了。” “还有像小芽儿这样的小丫头,哪怕扫个院子这样的粗活儿她也不许,说是太小未经教导,只配伺候她。” 这个董妈妈状也没告成,且如今她也掀不起什么浪来,何苦在念叨这些呢。 徐慕欢安抚远黛说:“不必管她,如今你们自按照新规,做好分内职责,好好伺候就是。” 远黛知道徐王妃最不喜抱怨告状,故只答了个‘是’,便再不多言语。 “母亲,正月十五内天芳菲做东结书社,我也要去。” “书社?你们怎么想起结书社了?” 慕欢摩挲着女儿的后颈问。 “过了年好多人都不去上学了,我们八九个女孩子打算结个书社,以后常在一起读书练字也不寂寞,而且芳菲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日后轮到她们做东时,我们还能去宫里起社呢。” “皇后娘娘都同意了,母亲自是不能拦着你去。” 只是今年定好了徐慕欢与俞珩去天官祠请灯,就不能带着阿元了。 让她留下来不说,还要去赴宴,慕欢心里隐隐的不放心,但已决定让月蔷留府里看着她的想法。 “阿元,前些日子王娘子说想让你陪着芳菲入宫住段日子,你可愿意去?” “我不要去”,阿元拒绝道:“她们是去学嫁人的规矩,我又不嫁人才不去呢,宫里肯定没有家里自在,我也不喜欢裹粽子叶。” 她嫌弃深衣拘束,便管深衣叫‘粽叶’。 “家里有两个教规矩的嬷嬷就够了,还要把我扔进嬷嬷堆儿里去,睁眼闭眼的全是规矩,太可怕了。” “你个小猢狲” 慕欢伸手点了下女儿的额头,搂着她说:“不想去就不去。” 光说俞珩惯着孩子,其实徐慕欢也就是嘴硬,她才是最下不去手约束阿元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二) “妈妈,敢问是哪一府的局,叫我去供唱?” 坐在马车里的双银姑娘抱着琵琶,低声问随车伺候的女人。 平常人家来请姑娘赴宴都是派小轿子,今日来接的马车并未见名姓牌子,双银心里摸不准的打鼓。 “姑娘别问了,既是没告诉你那就是不该问。” 双银听罢不敢再多言。 马车又行了好一会子,她悄悄的掀开一点车帘,见已出了皇城,心里更慌起来。 双银心想‘上元佳节,人人都在城里赏灯玩乐,怎会有人在城外荒僻处设宴,莫不是广寒云宫里有人嫉妒她正当红,要害她。’ 越想越慌,双银轻抚心口又与随行的妈妈搭话。 “妈妈,天也黑了,灯会快开始了,哪还有人在城外设局宴请呢,莫不是走错了路。” 那妈妈安抚她,笑着说:“姑娘别怕,要往山里的天官祠去,慢了也就再行一个时辰,您且忍忍这车马的颠簸。” 天官祠?双银是个机灵人,心下顿时想起天官祠附近不少贵胄达官的别苑。 想必是个厌腻了城中灯会,在山间别苑设局宴乐,找她去献唱的贵人。 双银这会儿才略略地安下心来。 马车在一处名叫北麓的别苑停下。 双银虽也见过世面,但并不知别苑的主人是谁,可一见这别苑的规格和气派就知不是一般的官、富人家。 她又想起出门前妈妈特地借给她身上的这件妆花缎斗篷,还说她自己那身缇花的雪青斗篷寒酸。 这种种联系起来,说明主家恐是个有爵位的人,且还很尊贵。 双银心想‘怪不得今日吴妈妈如此殷勤,她梳妆打扮时几次三番的来关照,又是借她锦,又是借她金,原来是知道主家尊贵,盼着她得了青眼,万一赎身到那高门里做个侍妾、宠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广寒云宫的鸨母,绰号狐狸精的吴丽菁,果然不做赔本的买卖。 这北麓里头并非富丽堂皇,倒十分古朴恬然。 双银不敢四下窥探,只跟着引路的小厮,由随车妈妈伺候着往里去。 刚进了二门,那小厮将她俩交给了两个提灯的婆子,又往园子里头去了。 直进到最里面也未见豪宴的场面,亦未听见乐班奏的丝竹之音。 双银十三岁起挂牌子,开张也有两载,虽不是冠绝广寒云宫,也风头正劲,到了待价而沽的年纪。 今晚这场面难道是有人相中了她?邀她来不是赴宴取乐,而是私人幽会? 正胡乱猜想,那引路的婆子往前指了一下说:“姑娘自己进去。” 双银褪了斗篷交与不能再随身伺候的妈妈,露出一身驼颜色绡纱裹缎衣裙,腰带、领口、裙边均绣着一朵叠着一朵的艳色合欢花,大冷的天领口斜肩而穿,露出里面殷红的诃子和胜雪的肌肤。 素纱小脚裤走起路来从白绫衬裙下微露,偏着一双石榴红缎面弓鞋。 一白一红,一纯一艳的互衬着。 两个婆子只觉她这一褪衣,一阵轻烟似的淡香袭来。 感慨她不愧是广寒云宫的头牌娇娘,媚眼如丝、娇娇滴滴。 双银莲步娉婷而入,暗下狠心,不管这里头是哪个眼比天高的达官显贵,哪怕是天皇老子,今晚也得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只是双银一进去,绕过门前的素纱屏风,场面出乎意料,让她愣住了。 只见一个形容十分俊朗的男子,衣着常服随意地歪坐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 正拿着一根筷子敲着手边的盘子边,像是在打节奏唱喝。 而他全神贯注看着的是一个女子。 这女人神情散朗,斜倚桌几撑着头,伸手指了指那男子,嘲笑他唱的实在难听。 双银打量她,一身打扮与自己相比十分素净。 只是盘了头,配了三尺长的织锦珍珠发带,鬓旁簪了几朵绢做的绣球花,涵烟眉、珍珠额钿、嫩嫩的唇已看不出擦了什么口脂,笑起来有两个极好看的酒窝。 一对剔透的白玉坠子衬得她的元宝耳和鬓角又十分干净、整洁。 也不知是醉颜如此,还是抹了胭脂,从眼睑下蔓延出淡淡的春桃色,令那一双含烟带水的眼睛更雾蒙蒙的。 双银觉得她像是月夜下盛放的月季花,似从发芽起便用酒来浇灌长大的。 不然如何能生的这般馥郁浓香、媚艳撩人,惹得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想采摘了去。 这里除了未尽的酒菜、烛盏、笔墨、香鼎炭火外就只这一男一女两人。 “你不要再献丑了,真正会唱曲的人来了。” 俞珩听罢略略收敛,不似方才那般放浪。 徐慕欢示意来人请坐。 她吩咐过濮阳要请个擅弹琵琶和唱曲的姑娘。 “娘子和我想在这架屏风上画山水,你觉得配什么曲子好就演奏什么。” 徐慕欢她酒量太差,俞珩都没怎么灌她,几杯下去她便微醺的头晕起来。 良夜未尽欢,曲词还未唱,怎舍得她醉的睡过去。 所以方才才有了俞珩耍怪唱曲一幕,逗她乐一会子清醒清醒。 俞珩揽着她的纤腰,两人坐在一架低矮的纸屏前,各执一支笔。 其实两人都不精通作画,只是玩闹取乐。 “我要在此处画屋三两间” 她头挨着俞珩的肩说。 “那我就在屋前添一条小河。” “有牛两只,还要有个吹笛的童子。” 慕欢只画了两只牛,听俞珩说童子,便停笔道:“我不会画人物呀。” “我来”,俞珩在一只牛背上添了个童子吹笛。 “河的另一岸是山,山下有良田和耕种的人。” 慕欢爬过他的腿,去另一侧画山,几笔晕出黑黢黢的高山轮廓来。 双银本来心情黯然失落。 应要求奏了一曲寄情山水的临江仙,但见他夫妇二人画起画来,颇有闺帷情趣,曲子骤换成了念奴娇。 “咱俩画成这样能题出什么好诗来。” 慕欢看着画完的屏风,惭愧的笑起来。 “就算你好意思题,我也不好意思让这位姑娘唱呢。” 本来想学人家附庸风雅的,谁想这画画若没些个功夫自然不行。 这会子外头一个丫鬟进来送解酒汤。 “娘子,冰壶珍镇好了。” 慕欢喝了酒燥热的厉害,连里头那层厚的都脱了,只穿了件披风,见了雪镇过的冰壶珍要一口喝尽,却被俞珩拦了下来。 劝她道:“喝一半就好,小心贪凉肚子疼。” 见那男子待她十分温柔,双银略分心,私以为这女子定是个宠妾爱姬,还悻悻的觉得自己被她比了下去。 这一闹,又喝了半碗冰壶珍,徐慕欢的醉意也消了,她与俞珩又坐回席间。 “京中最近流行的长干曲你可会唱?” 既是两人只请她来献唱,故双银不敢卖弄风情,只起身规矩拜道:“长干曲是广寒云宫里的乐师依据长干行这首诗做出来的,奴会唱。” “那你就唱来听听。” 双银又拜道:“娘子不知,长干曲分四部分,青梅竹马、月上柳梢、更深露重、喜结良缘,都唱下来怕是天明也唱不完,娘子不如选一段来听。” “你想听哪一段?” 俞珩正在卷鸭肉薄饼,刚才两人光顾着喝酒,他胃里还空着,随口答道:“都行,我也都没听过。” “哪一段最精彩你就唱哪一段。” 双银见这对夫妇不懂风月场中事,亦不知这样的曲子少不了荤词艳诗助兴,多为歌女挑逗听客用的,其实并不适合今日的场景。 故意选了一段清水的青梅竹马来唱。 若是在广寒云宫,第一段都直接跳过去,从月上柳梢的男女幽会开始唱。 开始唱时,两个丫鬟进来将纱屏挪了位置,把双银和慕欢夫妇隔开来。 见屏风后的男女相互依偎着听她弹唱,双银心觉有趣。 入烟花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客官付钱叫她来不为女色,只为听曲的。 也算不枉她这一手冠绝京城的琵琶了。 “她的手真好看” 慕欢朦朦胧胧的看着弹琵琶的素手,还带着一对雕花银戒指。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名字取得也多情。” “诗圣曾为公孙大娘剑舞赋诗,娘子何不为歌姬的琵琶赋诗一首?” 慕欢斟了半杯酒助兴,起身在屏前踱步,咏道:“烟似月色弥,屏纱罩迷离” “飞歌翩翩徙,曲浪碎礁矶。” “扶醉且试问,何人操弦器?” “但见银约手,芳颜未暇睨。” 俞珩提笔录诗,刚要陪饮一杯,慕欢坐过去拦他说:“你若不和诗一首?就得喝三杯才行。” 他孟浪的揽慕欢入怀,说:“我若和诗,娘子需敬我一杯。” 慕欢即刻斟酒,就手喂了他一杯,“请!” “上元贺新岁,寒烟笼月辉。” “汩汩琼浆液,琅琅琵琶追。” “娥儿翻素手,嘈切纷繁回。” “妙音曼曼舞,三月绕梁飞。” “弦歌轻胜酒,沉醉扶将归。” …… 直到夜极深,双银才从北麓别院驱车回来,晚的连广寒云宫都偃乐散席了。 “怎么如此泄气?嫌王府的银子给少了?” 王府?听吴妈妈这么一说,双银摘耳坠的手一顿。 “那是长宁王的别苑?” 这个年纪的王爷,在京中也就长宁府,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宁王俞珩。 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形容俊朗、玉树临风、不俗不羁的人物。 双银还以为他是哪家风流且纨绔的衙内呢。 “妈妈可知长宁王有个爱姬?” 吴丽菁瞧着双银解钗环,笑语道:“谁不知长宁王妃是头胭脂虎,王爷哪来的爱姬。” 双银突然来了精神般,说:“怕是不敢领进门的外室,生的十分娇憨动人,连我都被她比了下去。” 双银有些看笑话地瞥了眼吴丽菁。 “这样的沧海遗珠,妈妈挑人的时候怎么单漏了她,若放在广寒云宫怕是能给您赚下几座金山了。” “说话小心些!” 吴丽菁将借给双银的那对步摇拿帕子包好,抱了斗篷,在她耳边低声呵责道:“那是王妃,你若胡乱嚼舌头,得罪了人家我可保不了你。” 双银听罢心里又惊又失落。 她本是心比天高的,总觉自己原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又生的这样,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一般的官宦要给她赎身她都瞧不上眼,只盼着更显贵的金主。 这一比较起来,她那颗饱胀气焰的心倒有些泄了般。 吴丽菁临去前回头瞥了眼双银,见镜中的她落寞上眉头,心中暗暗自喜。 本来长宁府没给那么多钱,只说请个擅琴歌的姑娘去就行,不挑容貌,只长宁王夫妇自娱自乐罢。 是吴丽菁特地让双银去的。 前段日子双银这小蹄子拒了秦大人替她赎身,吴丽菁十分生气。 吴丽菁也知道双银伺候过两次卓威卓大人的局,被夸了两句她就飘了,自觉除了卓府没人能配得上她。 可吴丽菁可不敢得罪卓府的贾夫人,而且秦大人出手又阔绰,何不一箭双雕。 所以今晚趁机杀杀双银的心气儿,让她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道理。 别以为在广寒云宫里是头牌就是下凡到人间里的仙女了。 殊不知那些个高门豪户里仙女多得是,与人家比她也不过是梁下燕、巢中雀罢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这两日倒春寒,入了夜寒的更甚。 徐慕欢一上床,一双冰凉凉的脚就伸到俞珩的被窝里去,专往他暖烘烘的腿根儿上踩。 俞珩一直在看书,故内房不仅没熄灯,反而多添了两盏,他一只手伸进被窝,焐着她的脚轻轻地摩挲。 “每次来月事都嚷嚷着肚子疼,脚这么凉哪能不难受,明儿找个靠谱的大夫调理调理。” “才不呢”,她头枕在俞珩的肩窝里,说:“他们用来调理的方子都猛劲儿的保宫,脚凉医好了,孕也备得了。” 江映霞难产过世这事儿算是在徐慕欢心里留下阴影了。 前些日子在北麓别苑过元宵节,俞珩来了兴致,她还推三阻四的,期间也是扭手扭脚的。 更是不知道听信了谁的偏方,事后着急推开他,拿了个小枕头垫在腰下好一会子,说是能避孕。 “那也不能顾此失彼呀。” 俞珩眼睛从书上挪开,低眉看了枕旁的人,“你若怕,我不碰你就是了。” “我不让你碰,日子久了倒有理出去乱碰别人呢,我不是更顾此失彼么。” 这话说的俞珩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上来点火气,一下坐了起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没刚性儿?” 在朔州那会儿,顾及着她的身子,清汤寡水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 孩子都生了三回了,他俞宗璘哪怕有一回因为这点儿床帏内的事儿忍不住,负过她,她夹枪带棒,话里带刺的讲究两句,他也忍了。 慕欢也没想到,就着两句话就戳他肺管子上了,刚才就是一时嘴快,跟他顽笑打趣儿而已。 “今儿起我挪去内书房睡,也让二奶奶瞧瞧我有没有点子刚性儿。” 俞珩还是第一次管慕欢叫二奶奶,说完卷起自己那床被卧,趿拉着鞋往外去。 慕欢当然不能让他走,忙跟着跑下床,小腿儿倒腾地快也比不上他大步流星。 直在房门那儿才截住他,背贴着房门拦着,不让他走。 徐慕欢脑子里一霎空白,心想‘也不能去抢他的被’。 俞珩仍冷着脸,瞪着她,也不说话,也没推开她。 今晚结香带着小山子值夜,见两人突然从内房出来,堵在门口还互相瞪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气不敢出,心想‘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啊’。 徐慕欢追得急,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趿拉上,这会子正赤脚踩在地上。 她灵机一动找了个台阶。 明明踩着地毯呢,非拿出一副可可怜怜的姿态,又娇声娇气地说:“哎哟,地好凉啊,鞋也没来得及穿,真冰脚,脚本来就凉呢。” 俞珩见她后悔了,还跟出来哄自己,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继续赌气。 扔了手里的被子,将她抱起来回内房去了。 小山子年纪小,不经人事,过去把被子抱了起来,刚抬腿儿要送进内房去,就被结香抓了肩膀拉回来。 结香伸出食指点了点里头使了个眼色,悄声说:“不喊你不许进去。” 回了内房后,慕欢双手环着他的颈子,不无娇嗔的说:“二爷官儿升的快,脾气也日渐大了,以后我再不敢得罪,哪日真离了我怎么办?” 她瞥了眼床上仅剩的一床被卧,幽幽地浅叹了口气,“唉,那可就是枕剩衾余了。” 这副又气人又爱人的小模样,俞珩在她那饱满的唇上咬了两口解气。 “你说我舍得离了你么?” “我说?我才不说呢”,她眼睛黑白分明的,白莹莹的齿咬了下下唇。 “我要珩郎说,要珩郎告诉我,舍不舍得就此离了去。” 她都这般撒娇讨欢,俞珩不仅不生气了,毛都被摩挲顺了。 拿额头贴近了她的脸颊、颈窝来回蹭,还亲亲热热地咬着她耳朵,喟叹道:“我的卿卿爱爱、心肝儿宝贝儿……” “叫结香把被子抱进来。” “不去,咱俩盖一床。” 俞珩搂着她躺下。 “过阵子我要去户部上任了。” 徐慕欢听罢也没问做什么官儿,只撑起身子,搂了他的脑袋,抚摸着说:“在礼部里磕的满头包还没好完,又送去户部碰壁。” 俞珩被她逗笑了,深觉她这说法十分精确。 之前为了解决中宫之争、太子选妃,陛下将俞珩弄去礼部暂代尚书一职,这次想必又是户部有什么棘手的事儿。 “圈地案不是结了么,还拟了均田律推行,这次又为了什么呀?” “火耗。” 明明只有两个字,俞珩说起来却觉唇齿中千钧重。 “天呐”徐慕欢低低的惊叹道,抱紧了俞珩的腰。 刚才小夫妻间的旖旎被这凉冰冰的两个字给冻的精光。 “宗璘,我有些怕,你总是置身于这样的烦难里,我真的好怕。” 别看回京后日子过的光鲜平静,实际不比那尸山血海安全,甚至更危险,指不定哪日就掉进陷阱,被人算计了去,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抚宁公府就是个例子,圈地案中符家本不是罪孽最重的,但卓、家两家为了自保,断臂求生,将符家推了出去。 公府削爵定罪,抄的干干净净,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男丁全部流放西北。 “不怕,我留着后路呢。” 俞珩轻轻地拍着慕欢的背安抚她。 “王府到底是宗室,再远也是皇室血亲,与那些公侯府不同,即使我真计不如人,被害的削爵获罪,家眷也不至于受牵连。” “我早在高祖爷爷陵寝那附近买了百亩地,盖了几间房,也能耕种谋生。” “你别再说了”,慕欢去掩他的嘴。 “哪怕明天就让我舍了这些荣华去耕种谋生我也愿意,前头那十年不也这么过来的,我只希望你没事儿。” 她头埋在俞珩的怀里。 “我不要退路,我只要你。” “怎么还哭起来了?” 俞珩笑着,翻身将她托在怀里问。 “我去户部上任,你不祝我旗开得胜反倒怕起来,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内个气节傲然的小娘子。” “谁稀罕那些虚名。” 慕欢撇了撇嘴,捞着他的衣袖拭了拭泪痕。 “我就只担心你嘛。” 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卓威,卓相的长子,内对父子都是心狠手辣、城府极深,专会算计人算计事儿的奸佞之人。 熔银折耗,茶盐铁酒的赋税,户部里的哪桩公务不是实打实地跟钱挂钩。 要与奸佞之人谋他们贪图的钱,无异于与虎谋皮,虎口夺食,是赴汤蹈火的事儿。 俞珩虽不舍得慕欢担惊受怕,但见她这般在意自己,心里十分受用。 “早知你这么怕,就不告诉你了。” 俞珩这次提前告诉慕欢自己要去户部,不是因为心里没底,反之,为了入户部他与陛下等人绸缪了一年。 他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上次舒后入主中宫不顺的事儿没告诉她,她就闹了一通儿,害的自己哄了好几天。 慕欢深知自己怕也没用,只叹气道:“唉,自嫁了你,就没一天安心日子,风里来火里去的。” 俞珩笑着看怀里的人,问她道:“嫁我不好么?” “好!可好了,下辈子还嫁给你!” “下辈子么——” 俞珩故意作怪,微蹙眉头瞧着她拉长音儿。 “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徐慕欢见他只笑不回答,伸手去掐他的大臂,奈何一掐一把子梆硬的肌肉,寝衣的料子又滑,他再躲,根本没拧到。 “俞珩!” 慕欢对他从未直呼其名过,都是夫君、珩郎的唤,最甚也不过是连姓带字的叫他俞宗璘罢了。 见她像只不禁逗的炸了毛的小兽,俞珩笑着过去搂她在怀。 他寻了慕欢的脸要亲,她也别过脸不让亲。 “干嘛,没掐着人就生气呀?” “那掐”,俞珩拿了她的手朝自己身上磕了两下,“再多打我几下。” “谁稀罕掐你。” 慕欢要挣开他,却被他抱的更紧了。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娶你,明儿我就去买条缰绳来,将咱俩捆一块,从此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她脸上有了笑影儿,伸手在俞珩耳朵上掐了一把。 “还探花郎呢,说点子情话都是缰绳呀,捆呀的,一点儿都不风雅。” 俞珩将她折成一团儿箍在怀里,咬耳悄悄说:“那娘子喜欢什么,教给我,我全照着办。” 慕欢被他在耳边呵气弄得直痒痒。 如此良夜,半推半就着,香腮半雪半绯红,笑语落鸳帐,且怜且惜,一夜春梦再无话。 第二百五十九章 群儒辩斗火耗(二) 三月里,小阳春,那日京中落着春雨。 虽落雨却毫无阴冷之感,亦无丁点儿的晦暗阴霾,甚至不少人趁着这春雨,撑伞在外散步游赏。 整个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山峦、阡陌纵横的小巷街道,似乎都在被这场雨涤荡、濯洗,即刻焕然一新。 有关火耗的第一场辩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千盏楼进行的。 这第一场辩论并无鸿儒、泰斗出场,不过是几个京中学舍、学馆中的学生,还有几位太学里初崭露头角的典学、助教。 楼外霏霏暖雨,楼内舌战酣畅。 “火耗银最高时高达三钱,甚者四五钱的也有,在我看来火耗的肯綮所在是一个廉字。” 率先发表意见的是鸿鹄学馆的张久安。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已中了举,今日青巾方帽,生的红口白牙,肤白丝青,全然一个儒学生形象。 “这位学生的话倒有些武断了。” 接话的人临窗倚栏而坐,一身素雅袍子,系幞头,三十多岁,斯文儒雅正喝茶。 他一接话众人目光皆看向他,此人正是太学典学王敏寿。 张久安立身拜道:“请先生赐教。” 王敏寿手托着茶碗,如同授课般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肯綮在廉,而朝廷为降低火耗早些年已增养廉银,也容许官银直接流通于市井,几番种种举措,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靠肃贪养廉方能解决火耗高这一症状,恐怕要病入膏肓了。” “且贪腐之事历朝历代杜绝不了,所以解决火耗问题还是在于治。” “学生不明,先生的治是何意思?” 又一十八九岁的少年起身朝王敏寿一拜,此人瘦削清肃,白衣方帽,是广文学舍的儒生。 王敏寿说:“治,东汉《说文解字》里说,是指水像胚胎一样被管理,是治的典范,放在我刚才那句话里,就是要找出管理火耗的规范。” “无治理之规范,反而一味肃贪,岂不是头痛医脚。” 略一冷场,纱屏后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与王敏寿打扮、气质类似,也是王敏寿的同僚,太学典学孙学思。 他接话道:“若想治必找其根源,溯其源头,火耗的产生是因为朝廷赋税统一征银,归根结底又回到了如何征税上。” 王敏寿与孙学思两人互拜寒暄了两句。 “先生,只是当初减少苛捐杂税,朝廷才改成一律征银,若忌讳火耗又改回去,如此一来政令更改岂不无休止。” 张久安话一出口,便正中孙学思下怀。 他捋须微笑,说:“正如人喝药医病,药却也必伤五脏内腑,火耗不过是赋税的一个弊病罢了,为了这个弊病就绝了律法,岂不是投鼠忌器。” “正如为医病免不了小伤内脏,赋税内夹杂的小弊端不管也罢。” 不等王敏寿反驳孙学思,一个太学生站了出来。 此人湖蓝半壁,二十几岁,比起前两个儒学生倒健壮高大些。 正是王敏寿的学生丛怀安,也是礼部尚书宋衡的妻外甥。 “典学,火耗若真如大人所说是小弊病也就罢了,若为了医病送了命,岂不本末倒置。” 孙学思问,“何出此言呀?” 丛怀安答:“去年苏州献阳县火耗银高达五分,殊不知这样的地方不止一个。” 此语一出在场看热闹的无不讶于火耗之高,窃窃私语。 “以学生看,火耗还是要治。” 孙学思未与他再辨,而是捋须看了眼王敏寿笑道:“看来这位学生是赞同王典学的观点了。” …… 白日千盏楼首次辩火耗场面虽不激烈,却像炮仗一样点燃了京中三教九流对火耗的关注度,尤其是士子学生。 在场听过的人,回去后在茶馆、酒肆继续私下议论。 一些今日未能去的,听了后义愤填膺地发表高见,打算赶上下一场亲自上去辩驳一番。 更有一些学生回到学馆里也专门请教自己的老师。 甚至还有那些好信儿的人纷纷在筛选提名,看哪些鸿儒泰斗适合一起约辩。 俞珩亦十分关注这场首辩的效果。 舌战是否激烈,吵没吵起来不重要,重要在与有没有人关注,故听完下属的汇报,直到天黑他才心情不错的骑马回家去。 俞珩一进门见徐慕欢戴着燕翅帽,男装打扮在喝茶。 “娘子怎么男装打扮?” 殊不知徐慕欢与他前后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 “我今天去千盏楼凑热闹了。” 慕欢挑了下眉毛,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俞珩听罢笑了起来,“就没人发现你是一只混进雄鸟堆里的雌鸟?” 俞珩可是听下属说千盏楼最后看热闹的人挤人,不仅没座位,连落脚的地儿都不好找到一方寸。 “我去的早,包了个雅间,坐在那里舒坦坦地听的。” 她仍改不了这个得意就晃脑袋的动作。 “既是雅间儿别人又看不到你,何必女扮男装呢?” 俞珩从头到脚比量了她一下。 “应景儿呀,我扮了男装坐在那,像不像一个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君的儒生。” 慕欢虽穿了男装,坐立行动仍是小女儿姿态,猛看上去像专演风月话本的那些年纪小又清俊腼腆的小倌人。 偏她生的又不是清瘦细条儿的模样,圆憨的讨人喜欢。 “下一场是什么时候,我还要去听。” 她上了瘾般,拉着俞珩的胳膊问。 这可比那些俗套的话本影戏好看多了。 俞珩在她鼻尖上掐了一把说:“有下一场我一定先告诉你。” “我先去把衣裳换了。” 慕欢说着要往内房去,却被俞珩拉住了肩膀。 她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俞珩一眼,“怎么了?” “要不别换了。” 俞珩说着将人抱起来往内房去,语态十分暧昧。 “俞宗璘,你——你个色狼、登徒子!” 徐慕欢又惊又羞,在他怀里又是蹬腿儿又是锤他,奈何又骂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骂的两句反倒助了他的兴般。 “你别这会子这样呀。” 天虽黑了,可酉时刚过半,万一内宅有事儿找她怎么办,叫丫头媳妇知道了多难为情。 慕欢有些羞臊的急了,俞珩更不要脸的朝外头喊了句,“结香,若有人来找王妃,除非火上房的事儿,不然你就说娘子不在,让她去找月蔷。” 结香早就有眼力价儿的出去守着了,虫鸣居里哪还有一个人呢。 她羞的这般没脸,他竟然还低声地笑,恨得慕欢握了拳朝他胸前砸了好几下也不能解恨。 “色鬼、饿鬼、色中饿鬼!” 见自己是逃不了这一遭儿,慕欢一手撑着床,一手摆弄着一边的帽翅,边用脚轻轻蹬他边小声地骂。 他攥住慕欢的脚脖子一扑身,折了她的腿,里头穿的宽松绸袴下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来。 “我这色中饿鬼今日非要将你这专营勾人魂魄的差官收拾一通。” 余下一室婉转欢笑。 …… 云收雨歇,什么男装、女装,抱腹勾着玉板带,裤子栓着腿儿,一股脑儿全都扔在床帐外头的脚踏上乱缠着。 慕欢长及臀腿的发在帐内乱铺了一枕一被,缠着他的手指,顺滑地被俞珩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发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闻起来清清甜甜的。 俞珩已过而立之年,上唇蓄起了两道胡子,修剪地短短的,整整齐齐的,慕欢最喜欢用指尖去摩挲他那两道微剌的小胡子。 “虽是第一场辩论,但已出两种声音,一种说要治,一种说不治。” 说罢,慕欢撅了下嘴,“我看越往后辩,不同的声音越多。” “陛下正是要听不同的声音。” “那真的会登殿,让他们在御前辩论火耗吗?” 俞珩睁开眼,看了下怀里略显激动的人。 “当然,陛下不止要听这些声音,还要他们讲给朝里诸位大人听,朝会上殿辩论就是最好的办法。” “税本就取之于民,自然要听民声,朝上的官能代表民吗?当然是深处民间的士子才能替民发声。” “当男人真好。” 徐慕欢离了他的怀坐起来,有些失落的说。 “读了书就可以出将入相,天下苍生的疾苦皆在一念之间,我们这些女人,读再多的书,即使跟男人有一样的学问,也只能被关在方方正正的内宅院子里,真是没意思,也不公平。” “别烦恼了。” 俞珩也坐起来,从身后将她裹在怀中,仿佛抱了满怀香脂般软腻,抱了新棉般柔软。 “男人登的再高再远,也还得回到这方寸的宅院里,小意温柔地朝娘子讨点子笑脸罢。” 都是些甜言蜜语,慕欢只睨了他一眼,仍是失落。 “搞得声势浩大,接下来又要如何呢?” “娘子接着看,我若透露倒没意思了。” 说着,在她那颊边亲了下。 “都是你胡闹,我又没吃晚饭,现在又渴的厉害,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俞珩下床去倒茶,顺带取了两粒丸药来给她服下。 “这是什么?” “你不是怕生孩子么,我专找了个擅妇科的大夫,他给我的,说是里头放了一两味略寒性的药,吃了不太伤身,又能避孕。” 慕欢拿了服下。 “别人可是都盼着多子多福,你倒愿意让我吃这东西。” “别人是别人,咱们不想生就不生呗,你愿意给我生三回,我都谢天谢地了。” 俞珩又给她取了身干净的衣裙。 “而且我对你好像确实也没内个刚性儿。” “我也看出来了,那晚就不该求你,让你去内书房,看你怎么下台阶。”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第270章 日晚倦梳头 徐慕欢只记得昨晚自己睡前絮絮叨叨说了一车话,什么时候睡着倒不记得,再一睁眼天就亮了。 大抵是听见动静儿,坐在抱厦里早起看书的俞珩走了过来,坐在床边。 “脸色有点不好看。” 他端详着徐慕欢说。 “腿还疼吗?” 慕欢动了下,觉得隐隐作疼,却只笑了没说实话,“不疼,可能是昨儿累的,再心力交瘁,所以脸色不好。” 结香听见里头说话,知道徐娘子起来了,便跟垂珠进去伺候洗漱。 “摆炕桌,我不想起。” 慕欢懒懒地挽了把头发,拿发带扎起来。 小海带着两个丫头进来摆炕桌上菜,有两样粥,山药蛋黄、沙参山楂的,八珍鸭丝、鲜鱼酱等四五种小菜。 “你吃过了吗?” 她倚着软枕问。 “都几点了,我不饿,孩子们也饿了”,俞珩喝着茶笑了下。 他早上去栖霞苑跟两个孩子一起吃的。 俞珩今天休沐却穿的很正式,想他是要出去,“晚饭还回来用吗?” “说不好,我今日还得去趟衙门,刘大人和吴不知要跟我议事。” “那晚上还回来睡吗?” 慕欢是故意的,俞珩何曾不回家过,即使外头有酒筵,再晚也回来。 “不回来,我让濮阳在房门口搭个窝棚睡。” 俞珩说着伸手在她鼻尖上掐了下,“还有力气更我顽笑,看来你这病歪是装的。” 听他这样说,慕欢忙放了手里的勺子,手捂了下脸颊。 “我是不是很憔悴啊,把镜子拿来给我照照。” 刚才俞珩就说她脸色不好,这会子又说她病歪。 徐慕欢今日确实憔悴,尤其这会子只穿了件素净的寝衣,只拿带挽了头发,额前颈侧的发稀碎的垂着。 但她五官出众,肤净眸清,未施粉黛时反倒更惹人怜爱。 “不用照,憔悴也好看,殊不知西子捧心、孙寿折腰,别有一番风情。” “你见过头不梳的西子,衣衫不整的孙寿。” 徐慕欢嗔怪他一句。 “你既是今天有事要忙,别团在内房里了,我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觉得懒,躺躺就好了。” 她知道俞珩是担心她,所以挺到现在还没走,就是想等她醒了,瞧瞧她的精神状态。 “那我走了。” 俞珩起身,走了两步又莫回来,“晚上回来我给你带些旺记的糖霜枣泥糕。” “你回来的晚,旺记的铺子都关了。” “我去的时候路过先买些,放在车里,那东西又不怕放。” 慕欢‘嗯’了一声。 “那还想吃别的吗?” 见慕欢摇头,俞珩方才又去了。 用完早饭,徐慕欢捡起俞珩丢下的那本书来看,也不知是天气热了,还是她气儿不顺,只觉得憋闷。 “结香,把窗打开一会子。” 结香一开窗,竟见程娘子搀扶着太妃已经进了院子。 小山子也打起门口的帘子回话说:“太妃和程娘子来了。” 慕欢想挣扎着起来,好歹抹两把头发,可她腿使不上力气,除了挣出些汗来,只得又歪在软枕上。 太妃还是第一次来虫鸣居。 一进门是有点小的正厅,与寻常人家正屋的正位放着会客用的桌椅不同,厅内除了墙上挂了一整幅秋山行旅图,两边立了一对一人高的白瓷彩釉瓶子,里头插着雀翎之类的东西外并无家具。 倒是门口的月牙桌上苫着水天碧的轻罗,上头摆放着两盏烛台。 西边是下房,门帘挂起,里头放着一张罗汉床,炉上烹着水,还有备茶用的一应茶具都搁在大案上。 程娘子扶着太妃往东边门进,仍未到内房,是一间敞亮又宽敞的中屋。 临窗搁着一张插彩屏的罗汉床,开窗就能看见院子,墙根儿种的花草像是垫脚偷窥的小孩子,都冒出头来,伸手可触,窗上挂着、爬着吊篮和枝枝蔓蔓。 床边缸里还养着几尾鱼,水面上飘着两朵刚扔进去的花,另一边放着脸盆架。 床上铺着干净的缎面褥子、盖巾,摆着腰枕、靠枕,里头的条几上搁着烛台和线笸箩。 好像值夜的丫头们不在下房睡,倒在中屋歇着。 另一侧,墙壁上挂了三幅画,是不同节气的行乐图,案上有桌屏、玉器等几样摆设,倒也不十分奢靡。 反倒是博物架上瓶子里头插的花和几盆盆景极美。 中屋西侧墙有几个上了锁的大柜,因旁边立着能推的穿衣镜,猜那里头应该装的是穿戴之物。 那镜子背面的画与墙上的对应,也是一幅节气行乐图,此时没扣整齐,露出一点子镜面。 东侧是梳妆台,旁边是亮格柜子,想必底下放的是头面,上头的格子摆了几个仕女梳妆的桌屏。 再往里去就是内房了,一进门脚下是一整块锦绣地毯。 门两边放着清漆大柜几个,都上着锁。 迎面墙上一长幅书画,下头陈着能架火盆的大圆雕花桌子,上头搁着一套的茶壶、水碗,靠边码着两个熏笼。 往北看是接了三间纳凉的抱厦,已布置成小书房的样子,接棚高的几个架子柜上摞的全是书,还挂了张琴。 竹地板、观雨雕花大窗、一张书桌,还放了贵妃榻。 不喜阳的植物搁在花架上码着,乍一看得有十几盆。 怎么看怎么像是文人墨客隐居之所,在里读书品茶、赏雪观雨十分方便,也十分风流。 往南去应该就是床了,只是被一大张华美屏风隔着。 程娘子扶着太妃绕过屏风,果然就见到了正在八步床上躺着的徐慕欢,形容有些憔悴。 朝南开的雕花窗开了一扇,隔窗远远地就能看见唤作映容的小池塘。 床对面占了一面墙的是一副捣练图,底下置着博物架。 本来西院的主屋是琼芳斋,他夫妇却搬到这里住。 大家贵族对待屋子的设计都是越庄重典雅越好,可虫鸣居里里外外就像徐慕欢这个人一般,风雅有余庄重不足,甚至有点清幽、缱倦。 大抵就是她与那些个端庄自持的大家闺秀迥乎不同的旖旎、风情,才让俞珩这么迷恋。 “还病着呢就开窗子,也不怕吹着风。” “刚才心口憋闷,就开了会子。” 结香忙搬了椅子过来给太妃和程娘子坐。 见徐慕欢要起来,太妃忙按了她,说:“今天天气好,我跟你嫂嫂带着几个孩子去园子里逛逛,正好离你这近,又听说你身上不爽利,就过来瞧瞧你。” 太妃今天来瞧徐慕欢,态度还这么好,是因为昨儿罚她跪了,她却没跟俞珩告状。 一是安慰,二是欣慰。 孙嬷嬷昨晚回太妃时说,二爷听见自己娘子在祠堂跪着,气哼哼地连衣服都没换就过去了。 本来太妃都准备好了俞珩会跑去东府找自己,给他这宝贝媳妇儿抱不平。 等到夜深他也没去,想必是徐慕欢没拨火反而灭了火。 “没请个太医来瞧瞧?” 程寻意接了结香拿来的燕窝粥,递给慕欢。 “倒也不至于,歇几日看看。” 程寻意见她不像是装病,确实气色差,心里算计着莫不是昨晚勒死那三个人冲撞了她,提议说:“要不拿《梅花易数》或是《玉匣记》来翻翻。” “翻过了,无碍。” “那你多养养。” 太妃劝道:“多吃多睡多保养,比喝什么药汤子要好,若是再没力气就得请个高明的太医来看看才放心。” 徐慕欢点了点头,说:“母亲,这几日我起不来,不如让鹭鹭和鸾鸾来管家,大嫂带着她俩,鸾鸾五月末就要入宫去了。” “也好” 太妃想着徐娘子可能是因为不舍得孩子才病的。 “叔叔今儿没在?” “他有公务去衙门了,怕是晚饭都回不来。” 程寻意有点子私事儿,本来想跟徐慕欢说的,但见她是真病了,又不好意思这会子开口。 “你别吞吞吐吐了,也不是什么要事。” 太妃既发话,程寻意也只得说:“李家有个亲戚,想去蘅岳书院,又怕人家不收,想让二郎给写封引荐信,能保准些。” “倒也没什么,等他回来我与他说,请嫂嫂将此人姓名籍贯都告诉了才好。” “哎,我回去就让丫头把信捎来。” 太妃唤来了随行伺候的小丫鬟,将她备的药草盒子捧过来。 “这里头是我买的几样药材,配了丸药后还余下不少,都是补血益气的,你留着,若是还不见起色,请了大夫来或许能用上。” “多谢母亲了” 见太妃起身要走,慕欢欲送,又被程娘子扶好躺下。 “你就别折腾了,好好养着。” 第273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五月下旬,下了几场绵绵的雨后气温骤升,一入六月,暑天特有的热便显现出威力来。 然而卓府书房内,气氛却寒如隆冬三九。 此时距离京中热议的御殿儒生辩斗火耗已过去一月有余。 “孙学思真是个废物,竟比不过几个学生,他也配在太学里混。” 卓威狂摇着扇子,因气急败坏已有失儒雅风度。 他撩起大袖,露出象牙白的中单袖口,因坐时双腿敞的很开,露出一条穿着月白色绸袴的腿。 另两个立在书房里耷拉着脑袋的官员一个是林文海,还一个是张百龄。 虽然书房里搁着冰鉴,但又热又怕的二人不停地用手帕子抹去额上的汗滴。 面对盛怒的卓威,张百龄和林文海未发一声。 他俩生怕卓威这个爆起的火星子会点燃卓淇这一桶火药,将他二人炸的粉身碎骨。 一直都是卓威在说话,或骂孙学思那几个腐儒是废物,或骂张、林两人无能,而卓淇则默然地立在案前练字。 他虽上了年纪,须发花白,但气宇豪不衰颓。 即使夏日炎炎,他素色冰绸的单衫、帽子仍穿戴整齐,腰间的玉板带一丝不苟。 “父亲,要不再安排一场?” 卓威觉得那日殿上输的实在惨,如果再来一回,他一定亲自选最能骂的上殿,一雪前耻。 “火耗归公的方策已出,虽然朝中诸位大人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陛下已拿定主意,圣旨可不悔改,圣意更不能违逆。” 卓淇仍施施然,他晾干自己刚写完的字,慢悠悠的答道。 “父亲也赞同火耗归公?” 卓威更沉不住气了。 连林文海和张百龄听了卓淇的话都面面相觑。 一旦火耗归公,设官衙监管铸银之事,无异于关上一扇通往金山银山的捷径。 当初又有多少官员因支持卓淇提出的火耗归私、铸银权私化才投靠和追随卓家。 就算是卓淇捞够了,下面指着火耗发财,还没搂够的官员也不答应。 “我赞不赞同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陛下心意已决。” 卓淇撂了笔,坐下饮茶。 “陛下在殿上赞许了丛怀安那几个提出火耗归公、肃贪、铸银权公有制的儒生,言辞溢美,我劝诸位大人还是不要此时去触怒龙颜。” 这番话说的张百龄和林文海汗流的更凶了。 卓威已腿骨生刺般欲立。 卓淇忙摆了摆手让他仨稍安勿躁。 “陛下下一步要将火耗归公的法案在两江地区实施,再推广全国,身为臣子,一定要顺圣意,遵上旨。” 卓淇捋须,看着张、林两人吩咐道:“你们要对火耗的相关方策尽心竭力才对。” “要让两江官员领会火耗归公的深意,并传达给百姓,以促成法案的成功实施,这样后续才能推广全国嘛。” 张百龄和林文海好像是明白了。 若两江推行火耗归公的过程不成功,那卓相就有理由进谏阻止新政,陛下也不得不纳谏。 那时火耗归公就算辩赢百场、千场也不得不停下来。 卓淇怕张百龄和林文海听不十分透彻。 他端起茶碗,斜着眼,轻又快地瞥了下二人,只这一眼,卓淇心中的奸、滑、阴、伪淋漓尽现。 “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宽仁爱民,最在意的不过民意二字。” “百姓对火耗归公的呼声才是陛下最在意的,诸臣之言不过是参考,浅薄儒生更是表演,火耗归公、铸银权官府回收这些方策法案最终能否推行,最后还是要看两江的民意。” 卓淇话里揣着的话,这回不仅张、林二人明白了,卓威也明白了,他脸上复又浮现得意神色。 “父亲,明日我便上道折子,请求陛下让张、林两位大人督办两江火耗新政。” 卓淇因卓威这句话有些不悦了。 他少有的露出警告的眼神,吓得卓威立马恭谨的坐好,也不敢再舞那扇子。 “派谁去,遣谁督办,陛下自有圣裁。” “你不过是户部的尚书,也只能将旨意传达给两江的相关官员,督促他们尽职尽责罢了。” 卓淇明白得很,俞珩、吴不知都在,岂轮得上张、林二人靠前? 卓威若不知避嫌,此时还敢上奏,岂不是将私心昭然于天下,给皇帝斥责的由头。 “是,儿子思虑不周。” 卓淇的怒意虽凛,但只一霎就收了,此刻又悠然的捋须。 “两江的官员——” 他嘴里念叨了几遍。 “尤其是江南,自古富庶繁华之地,多少官员挤破头要去。” 林文海听明白卓淇这层话的意思了。 既是油水大的地方,吏部尚书贾璜派官时必谨慎量度,恐十之八九都是追随他或是他的心腹。 林文海忙拜道:“下官明日就去贾府拜见,了解两江官员情况,以便日后辅佐陛下推行新政出力。” 卓淇虽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心里不甘地暗暗感慨‘还是不到时候,卓家看似盛势已极,却还是丢不开贾家这条拐棍,不得不说,贾璜这个贾家唯一出息的子弟,已成为贾氏支撑的柱石了。’ “威儿,暑热天气你母亲身体不好,这几日还与我念叨着想盼儿了,你也亲自去接妹妹回家来,陪陪你母亲。” 卓盼是贾璜的夫人,虽不十分受宠,也并非在贾家说一不二,可也是两家的桥梁。 既是大战在即,又到了卓、贾两家互通之时,怎少了卓盼这座桥来发挥用途呢。 “是,儿子明天就去接小妹回家。” …… 卓家的内宅总透露着看不透又解释不清的古怪。 卓威的现任夫人名叫贾玲珑。 她比卓威小二十几岁,嫁进府里三年才刚满二十一岁,是填房娘子。 卓威的第一任娘子是贾玲珑的姐姐,也是贾家的嫡长女贾玉珠。 可惜她寿不长,四年前因恶疾而终。 贾玲珑是庶女,还不是嫡妻抚养大的,本来不可能嫁给卓威做正妻。 但贾玉珠病亡后一来贾家再无适龄未嫁女能联姻,二来她长得不错,又擅逢迎,卓威相中后便定了她。 贾玲珑一进门便得了掌家大权,在她之前是贾玉珠掌家,而在贾玉珠未过门之前是府里一个姓曹的嬷嬷管家,期间卓温娇长大后便接替了曹嬷嬷,直到她嫁出去才卸权。 而卓相的嫡妻、当今太后的妹子——贾合璧,似乎从未管过内宅事。 这是第一件古怪的事。 哪怕是寻常人家,正妻哪怕不受宠爱也不至于如此。 何况贾夫人也并非遭受冷落。 卓家的子女皆由贾夫人所出,除早殇的幼子和二女,身下还有卓威、卓温娇、卓盼。 府里是有两个姨娘,可都是贾夫人娘家带来的婢女,几乎不见卓淇有过宠爱。 这两个姨娘还是贾夫人做主封的。 见过贾夫人年轻时容颜的仆从都说,她是个美丽又风情的女子,毫不逊色于早年艳冠后宫的姐姐贾太后。 难道是因为她痴心于悟道? 贾夫人不喜锦衣霓裳,常着素净道袍,呈坤道打扮,还有个法号叫净尘。 贾玲珑甚至猜过,也许是贾夫人有心出家,却又迫不得已嫁人,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第二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的疏离。 贾玲珑来之前就听说贾夫人有洁癖,不轻易叫人进她屋子,也不喜与人交往。 她对待外客、亲戚、夫君冷淡就算了,连自己所出子女也冷淡至极。 不止贾玲珑,连贾玉珠都没见过贾夫人跟卓淇同案而食过。 第三件古怪的事儿便是贾夫人从不离开倦云斋,亦或是不被准许。 她的院子又整洁又漂亮,像一个金笼子,将她这朵冷且艳的水仙圈在里头,无论盛放还是枯萎。 她又像一尊被请进卓府的玉佛,每日被供奉在倦云斋。 这府里的上上下下都恭敬、礼遇她,却每个人与她都仙凡殊途,终究无法亲近。 这些古怪没人能参得透。 偌大的卓府内恐怕也只有卓淇自己明白其中奥秘了。 第275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一) 火耗归公的圣旨已下,皇帝派刑部的江曳和吏部的吴不知为钦差,与户部的张百龄和林文海同去两江地区监督新政的施行。 一来是担忧新政,二来是忧心吴、江两人曾有过节,恐因私误事。 两桩心事让俞成靖忧思难寐。 这不刚交了五鼓,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来沿着晓翠湖旁的柳林散步。 再往前去就是未央宫,天亮后他正好去给舒后请安。 “什么声音?” 俞成靖耳力不错,隐约听见有操练的声响。 禁宫之内何人敢放肆地舞刀弄剑。 “回殿下的话,应该是青鸾郡主。” 随行伺候的太监赵德忠笑眯眯地答。 他猫着腰儿,指着柳林遮住的深处说:“郡主在那湖边僻静处习练剑法,等天大亮了,还要在那石头上坐着,看会子书,天天如此,奴们起得早碰见过许多次了。” 赵德忠还说:“郡主还拜了个师父呢。” “哦?哪个高手入了她的青眼?” “大内一个叫沈林的侍卫长,剑术不错,郡主央求着皇后娘娘同意她与那沈林学些功夫。” 俞成靖听罢一扫阴霾地笑了下。 “她这趟倒是没白来,又是拜师学艺,又是读书学规矩。” 赵德忠见太子难得笑脸,想必是爱听这些事儿,故继续讲道:“郡主没课时就泡在集贤宫里,还帮着扫尘晒书,与一众内监宫娥要好的很,郡主斗起虫儿来可厉害了,已经在集贤宫里称了霸。” 集贤宫是宫内藏书之地,里头还有个小书房。 最开始皇子们都是在集贤宫里读书,但因集贤宫紧挨着后宫,外臣出入诸多不便,再后来建了御书房,就都挪到内边去了。 “咱们过去看看热闹。” 俞成靖说罢便越过柳林往湖边去了。 她哪里是操剑,手里就一根一尺长的竹竿儿,倒是练地十分虔诚,连有人靠近了也不知道。 俞成靖拿起石头上扣着的书看了一眼,竟是最近京中流行的“火耗杂论”。 其实是一个秘书郎根据当日御殿辩论整理出来的书,在京中十分畅销,一时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没想到她竟爱看这些。 女孩子不都爱看话本、传奇,或者是志怪小说什么的。 “你这剑练的也不怎样,像只三脚猫。” 闻声忽停的俞明鸾转身看过来,竟是俞成靖翘着脚坐在那石头上笑话她。 “不要你管” 她一努嘴儿,明显又羞赧又不悦。 俞成靖记得内天他在泥塘里把她救上来,成端笑话她像泥猴子,她也这副模样。 可见是个自尊心强,又好胜的小娘子。 “郡主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德忠和气地提醒。 若是往日俞成靖也就让她免了这些虚礼罢。 可今日,她刚怼了自己,俞成靖倒想故意气气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正撅嘴的小丫头如何自处。 “见过殿下。” 她仍兜着嘴,不情不愿地拜了下。 一张婴儿肥未褪的稚气小脸儿,又偏鼓着,像笼屉上刚蒸好还揣着气儿的肉馅包子,恨不得咬一口,指定满口馥郁。 “能屈能伸,一条好汉!” 俞成靖打趣地夸了句。 俞明鸾可笑不出来,她心里已暗做打算,打算明日换个更僻静更隐匿的地方练,省的叫他们发现了笑话自己。 虽然她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殿下若无事,臣女告退。” “哎——” 俞成靖也起身,说:“正好我要去未央宫给母后请安,顺路一起走。” “还绷着脸,怎么这么爱生气?” 同路时她也不言语。 俞成靖记得她挺爱说爱笑的,自己还送过她字帖,还吃过她给的糖,他们还在离宫射圃,怎么也算老熟人了。 “你跟她们一样笑话我,我再不喜欢你了。” “谁笑话你?” 俞成靖偏头问道。 她个子还小,又低着头,俞成靖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两个攥儿,那上头扎着两个宫绦,随她的动作轻摆着。 阿元没回答,只抬头望了眼俞成靖,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又不能说是他的娘子们,以贾煜为首。 岂不成了背地告状的,那样不好。 可她们总笑话她是武夫家庭出身,不然怎么那么爱去学又脏又累的剑法。 还笑话她的母亲是小家子出来的,不会教导女儿做个大家闺秀,不然怎会放任她读那些没用的、不要紧的书,不敦促她多读读女四书。 “我看女孩子大了,就不爱说笑了。” 俞成靖想伸手去拽她的攥儿,这个角度看去,她像一只头顶着刚刚萌发出犄角的小鹿。 “哼!” 阿元气鼓鼓地用她手里的竿捅了下俞成靖。 “你还是管好你的娘子们,不要来打趣我了。” 说罢撒腿便跑开了。 难道是县主她们笑话的? 俞成靖想起她们三个就觉得头又疼起来。 阿元跑回璃波殿时天都亮了,芳菲也正洗漱梳妆,一会子她俩还要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 “准备沐浴更衣” 阿元把竹竿儿立在墙角,用袖子抹了把汗对远黛说。 “阿元,今日没课,太后刚派人来宣,说是中午要在御花园的赏春台设宴,太子殿下、仲逸(俞成端字仲逸)他们也会来。” 听罢,阿元抱臂倚在床桅处看着正梳妆的芳菲,簪菊正用一套纱堆的月季花给她梳妆。 “郡主,这是内侍省送来的三套宫花,您想戴哪个?” 三个宫娥捧着盒子过来供她拣择。 “放那,我今天不戴花。” “今天要去赴宴的,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 夏日里天气热,沐浴时为了省事便不用去暖房内,故芳菲追到屏风前与阿元说话。 “又没人看我,我打扮干嘛” “你打扮是为了给端王看,她们三个打扮是为了给太子看,我反倒嫌弃那些深衣拘束,花朵繁琐,倒不如自在些,去了好好享用一番美味才是正经。” 别看她人小,看得倒是透彻。 李芳菲摇着扇子坐在屏风前的小床上,又说:“那也不可太随意了,太后若是找你麻烦怎么办。” 虽然有舒皇后护着她们,但她们也不好给舒后惹麻烦。 “放心,太后正忙着帮她那什么宝贝侄孙女的争宠呢,对于你我这样无挂碍的人,她才懒得多费心思。” …… 赏春台是御花园里地势极高处,春景盛时登台观赏最妙。 如今已是入暑节气,无百花争妍之景致,登上这台便只余林翠叶蓁之貌。 倒不如去那悬云湖上弄个画舫,还能赏赏荷花,听听桨声。 好歹高处多风,这台上倒也算凉爽。 “热死人的天气,也不能去山里避暑。” 敬和打着扇子自言自语道。 她最怕热了,自入了小暑节气,她便吩咐内侍省每日进两鉴冰给她,连皇后为了节省宫内开支都是每日一鉴冰而已。 今年陛下忙于政务,无心去离宫避暑,后宫便自请留下陪着皇帝同甘共苦,所以就都去不成了。 “长公主还在无相寺禅修,若是今年能去离宫避暑,县主就能跟殿下见上一面了。” 贾煜自然知道长公主去无相寺不是自愿的,故话里有话的接茬。 敬和瞪了她一眼未有争辩。 如今她孤身在宫内,暂无长公主助力,故收敛了许多锋芒。 换做往日就算是口舌之争,她也是要占上风的。 敬和盼着她们成亲入府呢,到时候贾煜在她手底下做侧妃,看她怎么磋磨这个贱人,以报往日之仇。 舒后陪着太后终于来了,众人皆起身礼迎。 当然今天的主角俞成靖也带着俞成端来了。 两人皆是常服,一个一身竹青,一个一身鸭卵青。 “家宴而已,不必拘束,都快入席。” 席位是按照尊卑来设的,太后自然是上首位,舒后东侧设案侍奉。 下首位是太子,端王与太子对坐,阿元在俞成靖一侧的次位,与敬和相对,如此依序排开。 舒绾望去,虽是家宴,似乎每位姑娘的心思、性格都展现在了穿戴上。 县主仍十分张扬,梳着惊鹄髻,配金凤衔珠的头饰,下着石榴红裙子、身披潋滟绡。 这绡纱还是今年织造局新供奉的料子。 贾煜则是好胜,心气儿高,不甘示弱地梳起飞仙髻,孔雀衔金穗的头面十分华丽夺目,一身银朱色裙裳,与县主相比,二人像是花园里斗艳的芍药和牡丹,难分上下,各有风华。 她颈上那串翡翠嵌绿宝石的项链,若是在太阳底下是能耀出万千光芒的。 坐在末位的解节和李芳菲,与敬和、贾煜相比,倒十分朴素了。 解竹君年岁稍长,梳着倭堕髻,只簪了一对玉钗,尽显温柔,芳菲则是在室少女常梳的垂髫分髾髻。 两人都着款式差不多的雪青色裙裳。 这还是内侍省统一给进宫的五位姑娘做的,只她二人今日穿了。 而年纪最小的明鸾,仍梳着稍显稚嫩的双螺髻,既无花朵也无珠翠,用一双蜀锦宫绦绑着,垂在肩上。 她本来就生的白嫩嫩的样子,又穿了身石青色襦裙,俞成靖乍一看去觉得她像一颗茭白。 但又怕她爱生气,说出来又要挨白眼,故只能在心里笑笑作罢。 “陛下后宫不充盈,哀家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鲜妍的女孩子了。” 这些鲜妍的女孩子们此时各怀心事。 贾煜跟敬和眼睛都在偷瞄着俞成靖,解节一副淡然自处模样。 李芳菲倒是有些羞赧。 俞成端与她坐个斜对角,可俞成端总朝自己望过来,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阿元的心全在吃得上,今天全是她爱吃的,龙井虾仁、烤四样、莲房鱼包、冷淘荷塘二仙…… 太后见阿元什么心事都没有,纯粹是来赴宴吃饭的,故笑着问她,“青鸾郡主,你在宫里住的这些日子可好啊?” “回太后的话,蒙长辈爱恤,住的十分顺意。” “这是什么菜呀?” 阿元只觉得好吃,但未曾吃过。 “这是佛手鱼翅,你连这都不知道,郡主难道不是西北回来的?” 朔州是俞铮的龙兴之地,太子也在西北长大的,故贾煜在了解太子习惯时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饮食爱好。 听见阿元不识得西北的名菜,便想引起俞成靖的注意,故意卖弄。 “我回京时才六七岁,能记得什么。” “这个你肯定记得” 俞成端打了个岔,让宫娥将一碗西域的奶茶送了过去。 “我还记得当时在安王府,奶娘喂你喝了一碗,然后大哥抱着你,不知道你都三岁了还打奶嗝,吐了他一后背。” 众人听罢皆当成笑话听,笑了起来。 俞成靖还想起一件事来,阿元也是三四岁的时候,晚上跟七八岁的成端一个床睡,后半夜尿炕像发了水一样,她没醒,倒是把成端淹醒了。 三岁的事情阿元更不记得了,她十分害臊地朝俞成靖吐了下舌头。 “今天难得太子和端王都有空闲,御书房的师父们给放了假,不如一会儿宴后,你们去湖上泛舟玩。” 太后是有意让太子与贾煜等人多接触。 李芳菲和俞成端跟着借了光。 倒是俞明鸾真成了充数的,掩人耳目的。 第309章 家亡莫论亲 “太医来看过了吗?” 俞珩先在中屋换了常服,探身往里望了眼,小声问结香。 “来了,濮总管请了两位太医来瞧,都说是气结于心,淤滞不顺”,结香想不起那一套拗口的说辞,敲了敲脑袋,“还有多梦少眠。” “给开了两副方子,一个用药膳调养,一个是安眠的,大夫还给施了遍针才走。” 俞珩听罢点了点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自阿元指婚的圣旨下来徐慕欢就一直心情不顺,因被徐文嗣大气一下就犯起心病来。 他摆手让结香退下,自己提着两个从外头买来的小包裹进了内房去。 因天气热了,徐慕欢挪到抱厦里的贵妃榻上去躺着,开了窗子,正望着那一架子一架子的花草发呆。 “看我买了什么?” 俞珩坐过去,把两提纸包拆开来。 “我知道这几日你少不了吃药,怕苦,所以买了好几样蜜饯,想必家里做的口味你也腻了。” “你尝一颗?” 俞珩捡了颗糖霜紫薯丸要喂给她,徐慕欢却别过头没吃,只说:“我刚吃了饭, 没胃口了, 留着晚上喝药时再吃。” “也好” 俞珩将那两包东西窝了窝放在一旁,劝她道:“我刚问了结香, 说不是什么大病,需养养就好了,只是你别总心里揣事儿,如此以往, 肯定要做下病根。” “阿元指婚的事儿——” 俞珩一提, 慕欢打断他说:“女儿的事我也知无力回天,这一年来我也尽量宽心不去想。” “芝兰、桂英她们也常劝我,说跟微生家结亲也未必是坏事,我也就慢慢想开了, 只是我没想到阿嗣, 他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再提及徐文嗣前天在广寒云宫与人斗才艺夺花魁一时,徐慕欢便心窄地上不来气。 俞珩忙帮她摩挲摩挲胸口顺气。 “他少年得志,一朝及第, 风光一时无两,本是天大的好事,可竟不知深浅,刚得陛下赏识被派了官,就去那风月场合当急先锋,就算台谏院不理会,士林、百姓如何评价他,要生出多少蜚语流言。” “他五岁启蒙, 靠着寒窗十五载和三分机敏过人才有了这般前程”, 徐慕欢一时哽咽。 “……怎么能这样不珍惜呢。” “想给他提亲的书信已经寄往明州了,可如今, 就算是父亲同意, 我也没脸再去冯家。” 俞珩听罢她这一车话,劝道:“要不你也听听其中原委?” “阿嗣听说将你气病了, 亲自来赔罪, 我让他在内书房候着, 要不让他进来——” “我不见他”, 徐慕欢一口回绝。 “他自己做错的事自己去承担,我有儿女、郎君, 不指望他封侯拜相荫封我,见他做什么。” “欢欢, 当初符雁鸾的事情我过于武断,差点委屈了她一个可怜人,如今换作你,就不怕委屈了阿嗣?” 徐慕欢被俞珩这番话说得一迟疑,眼睛白了他几眼,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俞珩摩挲她的背,玩笑道:“要不我也安排一场皮影戏?” “他狎妓作乐,在风月场里出风头,能有什么内情委屈啊?” “有没有, 你得给他机会解释呀。” 俞珩耐心劝道:“他若是真没有,纯粹耽于风月, 沉溺美色,我还要挑头参他一个不修私德,败坏官场风气。” 俞珩既这么说, 徐慕欢心里也画魂儿,且人已经叫来,自己非不见, 倒像是不给俞珩面子,故说道:“那就让他来,有什么话今儿都讲清了,日后也别埋怨我错怪了他。” 见她发话,俞珩忙让结香派人去内书房请徐文嗣进来。 显然徐文嗣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不过两日,他竟憔悴了不少,登科时那份意气风发倒没了一大半。 这会子在纱帘外垂头作揖,头也不敢抬,俞珩让他坐,他也不肯坐。 “姐姐的病可好些了?” “托你的福,没还被气死, 怄死”, 徐慕欢向来嘴上厉害,尤擅阴阳怪气。 “劳烦探花郎今天来给道恼儿,我是担待不起。” 徐文嗣听了复又跪下。 “你可别这么着,让我更心窄了”,徐慕欢示意结香将人搀起来。 “是王爷说你有什么委屈,是我错怪了你,故劳烦你来讲明,不然我也心不安,讲清了咱们都好。” “既来了,你就说,也别忙着跪啊、哭啊的。” 徐文嗣相救张惠通凭自己之力是救不了的,只能如实告诉了徐慕欢夫妇,盼着他二人看在这两情相悦、一片真情的份上帮个忙。 故徐文嗣将自己如何与张惠通认识,如何几次偶然接触,如何倾慕于她都如实讲了。 倒真听得徐慕欢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望了眼俞珩。 她见俞珩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怕是已经知道了内情,又心想‘俞珩是掌管内卫司的人,若是瞎话肯定瞒不过他’,便相信了十分。 “她父亲还在押送途中,尚未抵京提审,为何她家人先卖了她呢?” “她母亲为她他父亲跑官多年,有案在身,刑部着手调查后罪证确凿,便先羁押了张氏,因为张氏有病在身,惠娘便去求她舅父赎人出来,家财散尽,又得抚养幼妹和病母,她舅舅就只能卖人了。” “当初她舅舅没想卖她,一来她也快十五了,年纪大卖不了几个钱,便想给她随便找个人家,得几十两的嫁妆钱,她妹妹才十岁,卖去学唱曲儿、跳舞,倒是值几百两。” “后来惠娘知道了,不舍得妹妹沦落,便央求她舅舅卖了自己,卖她的钱留下养母亲和妹妹。” “可她这个年纪,学什么也都晚了,只卖去那等风月场合才值些钱,所以就卖去了广寒云宫。” 徐文嗣边说便哭,又忘了带帕子,索性以袖揾泪。 “二姐,我、我就算对她没那个心思,就算是个熟人,见她沦落如此境地也该帮一把,她爹娘犯的错,干她何事,却要带累她被糟践如此。” 徐文嗣越哭越厉害,听得徐慕欢也红了眼眶。 “她家里就没有别人了吗?眼睁睁看着她舅舅这么糟践她?” 徐文嗣抽抽涕涕地答道:“再没人了,只这个娘舅还能托付,再就是原来家里的姨娘,也是自身难保,见也不想见她,更别提愿意拿出几百两几十两帮她赡养家里老幼。” “那你想怎样?” 内情也晓得了,徐慕欢问他道。 “我想救她,救她离开那儿,吴娘子说只给我三天时间筹银子,过了今晚她就要按契约接客。” “要多少钱才能救她?” “一万五千两银。” 这么多钱,徐慕欢心想‘买个人也就百两银子的价,前脚进后脚出的事儿,怎么跨了那道门槛就涨了百倍的身价?’ “广寒云宫的吴娘子说,张惠通与她签了十年的身契,本钱是一百五十两,要给她赚一万五千两才能赎身,本钱银就不要了,只要那一万五千两。” 徐慕欢冷笑一声,“这么说,咱还得谢谢她成全呢。” 徐文嗣眼巴巴地看着徐慕欢,他知道王府里都是徐娘子说得算,就算是姐夫想私下帮他,也没这么多私房钱拿得出。 “我知道了” 徐慕欢长叹了口气道。 “可是,你将她赎出来之后呢?” 她眼眸一抬,乜向徐文嗣问。 “我想娶她。” 徐文嗣自进来便哭哭啼啼的,唯独这句话说得最清楚,最爽快,也最肯定。 “娶她?” “你大小也是个为官作宰的人,娶一个脱了贱籍的女子,就不怕回了自己的前程?不怕惹人非议?” 徐慕欢与俞珩快速对了下眼色,不无考验地说:“日后但凡有升迁的机会,台谏院也好、同僚也罢,都会抬出这件事儿来阻碍你,到时候你连个后悔的机会都没了。” “我劝你罢了,救她出来就送回张家去,或者给她找个人家嫁了,日后自有高门闺女,似锦的前程等着呢。” 怕他不信,徐慕欢故意引诱徐文嗣说:“眼下我就知道一门好亲事,靖安侯府家的二小姐还未许人,待我去提亲,没准儿就成了,这样的岳家还不好?” 徐慕欢与俞珩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多嘴,又说道:“给张小姐赎身的一万五千两我和你姐夫出了,今晚就派个人去救他出来,今晚你也回去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前程和婚事。” “谢谢二姐成全,也谢谢二姐为弟担忧,闻已下定决心要娶惠娘,君子之诺如山,不可轻易而移。” 也就是几秒的沉寂,徐文嗣便叩头答道。 徐文嗣的坚定和重情令徐慕欢有些感动,她以为将这些利害得失摆出来,徐文嗣这么个年轻人,怎么也得犹豫一番,谁想他早就笃定了心意,岿然不动。 “我知道了,你先去,先把她救出来再说。” 徐文嗣走后,俞珩方才笑着说道:“你这又是恐吓又是引诱,没吓退有情人,反倒验了真情。” “这验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呢。” 徐慕欢脸上没有笑影儿,只问俞珩道:“谁去办这事儿合适呢?总不能你去把张小姐赎出来,王府的人脸都熟也不合适。” “我想让崔护去。” 徐慕欢心想‘他又不是王府的人,正是合适的人选,且有月蔷这层关系,崔护也不会拒绝。’ “那就这样,我赶紧吩咐月蔷去办,别耽误了,出岔子可不好。” 俞珩见她来了精神,得意说道:“我看我这方子比太医开的方子都有效,娘子脸上一下褪了愁容有了光彩来。” 慕欢拿脚隔着杯子蹬了他一下,嗔怪道:“明知道内情也不快告诉我,害我怄出了病来。” “我一查清马上就来告诉你了” “罢!罢!”徐慕欢揽了他的肩坐起来,说:“都是郎君的功劳。” 夫妻一笑再无别话,只忙着传月蔷来,让她抬了银子烦崔护去给张小姐赎身。 第三百一十六章 吾与梁公孰美 “娘子呢?” 俞珩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 初夏的天气,他骑马回来的,后背都被汗濡湿了,等不得结香过来伺候他,先摘了腰带松快松快。 “娘子在抱厦里看书呢”,说着拧了个帕子给俞珩擦汗。 “看得什么书?” 结香一愣,王爷什么时候管过王妃看什么书了。 “不、不知道,奴婢认字不多。” 结香怕这么说,俞珩觉得她不够机灵,故又多了句嘴,“好像是字帖,早上娘子让小海给她裁了许多纸,像是要练字。” 俞珩听罢浓眉一沉,不见高兴,将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进内房去了。 这两天徐慕欢就跟着了魔一般,迷上一个叫梁子期的人的字帖。 昨晚上俞珩不信邪,翻了翻内几本‘无牙字帖’,也没觉得哪里写得好。 别说蔡邕、王羲之之类的大家,恐怕连他都比不上。 结果他这么一说,徐慕欢还不愿意听了,直言他这是嫉妒。 气得俞珩趁徐慕欢睡着后,将她枕头下压着的那本字帖扔到帐外的脚踏上去,起夜时还故意拿那本字帖盖夜壶。 徐慕欢果然在练字,身边研墨的垂珠困得眯瞪眼儿。 反倒是犯困的垂珠一见俞珩进来吓一跳,那练字的人仍头不抬眼不睁,沉浸在笔墨中。 俞珩摆手示意垂珠出去,跪坐在案旁,拿起一摞子她上午练的字翻看。 “你回来啦,用过饭了吗?” 慕欢快速地瞥了他一眼问。 “你用过了吗?” 俞珩把那一摞子纸放回案上,反问道。 “我早上吃得多,中午不觉得饿,寻思等你晚上回来一起吃。” “是么?” 俞珩坐在席上一挑眉,“你确定不是茶饭不思?而是等我回来?” 徐慕欢被说中了心事,左手摆弄着笔杆上的挂绳,讪讪一笑。 “至于么,就这两笔字还让你废寝忘食的。” 俞珩不无嫉妒地撇了下嘴。 “赶明儿我写个斗方,你贴起来看,跟他这水平也不相上下。” “那怎么能一样呢” 徐慕欢拿起字帖说:“他独创了一种字体风格,写出来的字十分娟秀,不信你看。” “这个捺我已经练了大半天,还是不得神韵。” 俞珩不正心地瞥了两眼慕欢拿给他看的那一页,仍不肯苟同地说:“这——丝毫不潇洒,规整地跟刻板印刷出来的一样,有什么意思,失去了书法的飘逸、灵动。” 这个人说话怎么酸溜溜地,徐慕欢收回了书,不看他,继续练字。 “你不喜欢就算了,干嘛贬低人家呢,书法本就是百家各有所长呀。” 俞珩兜了下嘴,小声嘀咕道:“这种字一看就是内种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只会花诗柳词的文弱书生写的,而且还毫无个性,从笔锋就能看出来。” “确实很文弱。” 徐慕欢停笔略一沉思,“还有些多愁善感,倒是有骚客的风采。” “你、你还跟他会过面?” 俞珩霎时声音高三度,指着那字帖问。 “对呀,端午节时千盏楼请这位梁公子办了场书友会,当场写了几幅字,我跟慕礼都喜欢他的字,所以就去凑热闹了,这几本字帖就是在书友会上买的。” “子期是他的别号,原来他因无人赏识困顿过一阵子,故这几版字帖叫‘无牙集’。” “如今这几版字帖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已遍地是伯牙了。” “不过这个梁公子的确字如其人,字儿娟秀周正,人也是个端方君子形容。” 徐慕欢简直成了这个梁子期的拥趸,讲述时一脸仰慕,全然没注意到俞珩已经烦恼地开始抖腿,双目瞪着她瞧。 “啊——” “字如其人”,俞珩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娘子不只是倾慕他的书法,恐怕还有他的相貌。” “郎君怎么把人说得如此轻浮。” 慕欢乜着他说:“没见过真人之前,我就慕其才华了呀。” 这话听在俞珩耳中更不得了了。 还不如说因为那小白脸子长得好看,毕竟论容貌,俞珩还是有自信的,但‘慕其才华’,这就有点‘心悦君’的意思了。 “这、书法好也不能说才华好。” 俞珩挺了挺腰板,心想,他可是高中过甲榜的探花郎,当年也是风光无两。 他这才堪堪算以才华闻名的风流之士。 “这个梁子期还擅填词,还懂音律,能亲自唱词。” 慕欢一想起那日他在千盏楼反手弹琵琶唱词的场面,就悸动不已。 看她这副样子,俞珩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妒火。 暗暗想到‘还说男人花心,遇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就移情别恋,女人不也一样,遇见一个风流少年就心旌摇曳。’ 俞珩清了清嗓子,终于忍不住问她道:“娘子觉得我与那梁子期在气度和才华上谁更胜一筹?” 慕欢撂了笔,叼了点子下唇,笑道:“郎君这是在攀比吗?” “不管别人,我只问在娘子心里,我与他相比如何。” 他不会是吃醋,慕欢心里才反过味儿来。 “那怎么比呀,也不公允呀,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说罢脸上一羞赧。 “是么?” 俞珩虚虚地揽着她,又问“才华先不提,难道为夫的相貌也胜得不公允?” 俞珩平素最烦别人用‘俊俏、其人如锦’之类的词形容他,总觉得把他比成一个以色侍人的小白脸子。 今日为了跟梁子期比美,他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慕欢伸手揪了把他唇上两道小胡子,娇嗔道:“都一把年纪了,非要跟人家二十四五的少年比。” “偏要比——” “我还没老,就拢不住娘子的心了?” 他倾身在慕欢耳边暧昧地低语,手掌拊上她的心窝处。 满怀的杜蘅馨香,还有他的玉指,让徐慕欢酥了半边身,没骨气地依附进他怀里。 “谁叫你忙地成天不在家,我找点子事消磨时间,你还要吃醋。” 她跨坐在俞珩腿上,七情上来也不管还是白天,褪了半边外衫,任他轻薄,纠缠。 “到底我让娘子寂寞了?还是娘子到了年纪?” 徐慕欢略一清明,捧着她的头问,“到了年纪是什么意思?”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就知道他没好话,慕欢又气又笑,照他胸前捶了好几下。 俞珩笑着握了她的拳,将人抱起来往八步床去,夫妻敦伦再无别话。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六月里,徐慕和给在京城的两个妹妹寄过一次信后就再没腾出工夫来好好写一封信,实在是因生意忙,分身乏术。 徐慕和几次打算将和兴源的生意裁撤些,可都没倒开空儿绸缪。 眼看进了十二月,更是最忙的时节,既要会见各号大掌柜,又得主持察审账目,想想就头疼。 李继嗣进屋时可儿正跟宝哥儿的奶娘坐在熏笼边玩翻绳,可儿膝上还蜷着一只猫。 “你姐姐呢?” 李继嗣问可儿道。 “她去查门都落锁了没。” 慕和和李继嗣都忙生意,家里上下就都交给喜儿打理,年纪轻轻地就接过了担子。 “你怎么没跟着去?” 可儿与喜儿相差不足两岁,也是个快议亲的大姑娘了。 平素徐慕和总说她也该跟姐姐学如何打理家事,偏这二丫头就是不喜欢操这些闲心,与她姐姐完全两个性格儿。 “外头冷,我不想去。” 可儿撅嘴儿,继续跟奶娘翻绳。 “月棠,还有饭吗?” “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做去。” 月棠接过他褪下的斗篷。 “随便吃一口,暖和的就行。” 他从奶娘膝上将宝儿抱了起来,亲香了好几下,亲得宝儿直躲他。 “你不是见金、玉两号的掌柜们去了,怎么饭也没吃?” 听见他要吃的,正在灯下看账簿的徐慕和抬头问了句。 “别提了” 李继嗣又亲了两下宝儿,说:“他们都要打起来了,皇上让义成郡主和亲吐谷浑,嫁妆里有几匹岑岚烟雨纱,都盼着多赚钱,谁愿意承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平时一年才织出五匹左右,只进贡宫里的贵人们,现在要求半年赶出五匹。” 徐慕和扒拉着算盘哼笑了一声,说:“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碟。” “这义成郡主是去和亲的,若换成太后皇上,他们巴不得接下来,盼着能跟内官套近乎呢。” “要我看,与其归你归我的,不如一家一半,都赶工。” 李继嗣笑道:“我也这么想得,可你都猜不到,他们打起来是为了那一匹,谁负责三谁负责二的问题。” “像不像朝三暮四里的那群猴子。” 徐慕和听罢都被气笑了。 月棠端了热茶和热汤面进来,边摆碗筷边说:“姑爷真有福,厨房的妈妈正要做碗面片汤给自己吃,还没熟我就去了。” 月棠接过宝儿到里屋去哄他睡觉,好让李继嗣吃饭。 这工夫喜儿查夜也回来了,搓着手进门,闻见香油味儿时使劲儿嗅了两下鼻子,又给李继嗣请了个安。 “妈,有京城来得信。” 可儿一听跳得老高,嚷着“给我,快给我,我给你们念。” “看你兴的,一点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徐慕和嘴上虽责怪,还是把信给了可儿,让奶娘擎着烛台给她照亮。 “实维岁末,遥祝大安。三妹今诞麟儿,弄璋之喜兮。浩然汤沐加荣——” 李继嗣忙示意可儿打住,央告道:“快把信给你妈,让她看完给我们讲讲上头说了啥事儿,你二姨说话文绉绉的,太费脑子。” 慕和接过来细细看了,讲道:“慕礼生了个男孩儿。” “三妹夫奉旨公务外出,不知几载能归,三妹如今在王府住着。” “再就是问咱们喜儿的亲事可定下了?男方什么情况,怎么一直没回信呢。” 可儿听完马上插嘴问道:“妈,王府什么样呀?我也想去看看。” 慕和摩挲着可儿的背,说:“等你有机会进京,可以去给姨妈请安,到时候就能看见了。” “我什么时候能去京城呀” 可儿摆弄着发梢撅嘴儿嘟囔道。 慕和有话要跟李继嗣私下说,故对喜儿说:“天色也不早了,和奶娘带弟弟妹妹回屋去睡觉。” 月棠将卧室的床也铺好了,给李继嗣沏了碗普洱茶,将空碗捡完就下去。 “今日得了慕欢的来信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来,前些天,前徽州商会会长曹大侑的娘子翁氏来找过我。” “她知道咱家跟王府的关系,故找我来说加税的事儿。” 李继嗣也听闻过小道消息,说是朝廷欲对商户加税,提高到全年收入的一半,而且明确限制户籍。 只要是生意人家一律入商籍,子女随其父母,也就意味着不能科考入仕,也不可以持有耕田。 “她来找你干嘛?” 两人进了卧室,吹了灯,躺在床上说话。 “她知道王爷如今在户部做官,想让咱们搭桥,让王爷上奏折,反对向商户加税。” 李继嗣思忖着说:“曹大侑跟户部的林文海交好,如今这棵大树倒了,他就忙着抱其他的大腿了。” 慕和枕着李继嗣的胳膊,与他耳语道:“你猜她开了什么价?” 李继嗣歪头看了眼慕和,表示猜不到。 “五万金,黄金!我拒了她,她马上喊价八万,说愿用全部身价与长宁王共富贵。” 慕和笑道:“吓得我赶紧将她撵走了,只说王爷瞧不起咱家,在内边说不上话。” 说罢,还不忘感慨道:“他家怎么那么有钱啊?” “曹、翁两家的钱,翁氏是独生女,翁老爷招了曹大侑上门,生的长子姓翁,嫁妆就二十万银子,而且翁、曹家三代经商,家底本就厚。” “更别提这几年跟林大人眉来眼去,赚海了。” “林文海一倒,曹大侑马上进京四处疏通,到底没躲过去,花了十万银子给自己买了条命,不用流放了,只挨鞭笞八十下。” 李继嗣一撇嘴,摇头说:“不过半条命也没了,只能瘫在床上,如今他儿子主持家里的买卖。” “国库缺银子,皇上缺银子,干嘛非要拧着来。” 徐慕和想不通。 “按照曹家的收入,即使真缴一半的税,也是富贵已极。” “这世上有嫌银子多的么。” 慕和突然扳着李继嗣的脸,叮嘱道:“内个商会会长的缺你可别动心啊,如今多事之秋,少出头少冒尖儿,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赚钱。” “放心放心” 李继嗣被她捏疼了,忙不迭答应道。 “别人家咱们不管,你如今还不是商籍,若是这个政令下来,你想如何?” 慕和想了想说:“那就入了商籍呗,反正你是商籍,宝儿将来也逃不过去,有得必有失。” “要不咱俩把商铺都卖了,回老家买点田过日子不也挺好。” 徐慕和噗呲笑了,点了下他的头。 “你就那么肯定宝儿将来是读书的材料?毁了李家几辈子的心血,再搭上和兴源,万一他不是内块料,那还不气得吐了血。” “要不咱俩多生几个。” 李继嗣突袭地抱住徐慕和,翻身骑了上去。 “总有一个能成器,能光宗耀祖。” 慕和笑闹着,边挣扎边说道:“当初说得好听,心疼我就只生这一个,倒先反了悔。” “不生不生,娘子也得先救了我的急呀。” 李继嗣连哄带欺负,总算是得了手。 正应了一首《诉衷情》——红烛罗帐一重重,更深露也重。鸳枕并头嬉语,恩爱几多浓。 柳眉斜,娇眼乜,意无穷。良宵不负,朝朝暮暮,誓与君共。 一夜再无别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赏心乐事谁家院 话说入夜来拜访的林家母女解开了困扰徐慕欢多日的外宅之扰。 她回虫鸣居的一路上心情百转千回,既羞赧自己多疑过了头,又暗暗不讲理地怪俞珩做事不够坦荡,才连累她多心。 可终究是欢喜的,甚至觉得天上的月亮都澄净的几分。 一进门,明鸾和奶娘她们都不在,只鹅翅迎了上来。 她神色谨慎地朝内室指了指,小声说:“刚王爷回来说天色也不早了,吩咐奶娘领着郡主和两个哥儿回自己院子去,早些歇息。” 西府上下都知道这几日俞珩心气不顺,虽然不知哪那么大气,又是谁惹了他。 但能在主家眼前伺候的丫头们哪有不伶俐,没眼力价的,所以都躲着他走,生怕触了霉头,被呵斥两句事小,万一被撵出去可就完了。 今晚连结香都早早退了,因不是她值夜,便借口送郡主回栖霞苑,将屋子丢给上夜的鹅翅和小斗儿。 向内房乜了一眼,慕欢唇含浅笑,只命鹅翅伺候自己换了寝衣,卸了钗环,洗了铅华,松了头发。 徐慕欢知道俞珩在等她,垂眸瞧了两眼妆台上的栀子茉莉香粉,算计着要不要略作妆饰。 但一抬眸,临镜照貌,见此时的自己虽说没了豆蔻年华时的稚纯,也不如碧玉年华时明媚,比花信之年时稍逊风流,可仍一剪秋水眸、肤白如凝脂、鬓发乌云浓。 所谓徐娘未老,风韵正盛。 便只拿藕荷色的绢挽裹了头发,未施粉黛,素素净净地进去了。 果然,他赶别人回去歇息,自己并没睡下,还歪在床上翻着前几日给孩子们读故事的那本书。 床帐已放下来,被八步床里头的烛台一照,像一个巨大的纱罩灯笼,连房内也如同布满晚霞的夏日黄昏似的,昏黄黄、雾蒙蒙的一片。 慕欢进了暖好的被窝,俞珩看也不看她,仍歪着摆弄书。 听那翻书的动静就知道他根本没看见去,一页一页纸翻得响。 他爱搭不理的,慕欢也不讨没趣,便翻身背对着他,闭眼假寐。 俞珩一身的理,又觉自己平白蒙冤受了多日的冷落,想慕欢回房后少不了要哄自己,认错儿讨饶,心里暗自得意。 他这架势都摆了好一会子,可算把人盼回来了,谁想她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仍是相背而卧。 成婚十几载少不了磕碰,从来都是她哄他、他再哄她,就这么过来的,今儿她怎么不哄了? 俞珩有点沉不住气,斜了眼枕边人。 心里不住地猜忌包娘子和林映洁到底解没解释清楚,又隐隐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派个丫头去琼芳斋听听窗根儿。 沉默半晌,俞珩憋不住了,清了下嗓子说:“膀子有点疼。” 这不刮风不下雨的大晴天,他怎么可能膀子疼。 可即使知道是他的诡计,徐慕欢得了这个台阶也就赶紧下了,故起身要去螺钿小柜里取药匣。 “不用,你给我揉揉就行。” 他一把拉住慕欢的胳膊,试探着往自己怀里拉。 见她不但没躲,反而顺势挨着躺下,俞珩霎时安心,知道林映洁母女肯定是解释清了。 慕欢攀着他的肩膀,轻轻揉捏着,问:“今晚炖了甜汤,要不要喝一碗?” “不喝了,阿元送的那碗我已经喝了。” 她本就不是端庄的长相,这会子碎发掩颧附腮,她那圆润的银盘面、低垂的水杏眸愈发娇慵柔婉,像一朵盛放至极的白牡丹,静美无暇、诱人采摘。 “甜吗?” 她问,挤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往蜂蜜里兑了甘蔗汁炖的。” “不甜”,俞珩话里有话,说:“心里苦嘴也跟着苦,喝甜汤也甜不起来。” 慕欢也不像往常伶牙俐齿,马上给自己辩出几分理,只窝进他怀里,竟轻啜起来。 “看你,我受了无端冤枉都没哭,你倒哭了。” 俞珩摩挲着她的后背,语气不自觉地更轻缓温柔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泣诉着,好像把这些日子闷在心里的眼泪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我最怕那些三房四妾、争风吃醋的事儿,几岁上因姨娘不贤,被自己亲爹丢下,不管不顾的。” “我如今也不是青春正妙的小娘子了,捕着些风影自然要神伤的。” “二爷若是非要怪我——” “怪我善妒多疑、侍奉不勤,我也不敢委屈,任凭二爷什么脸色,什么训斥的,妾受着就是了。” 听她竟恭顺地自称‘妾’,又是‘训斥’‘脸色’,俞珩简直哭笑不得。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徐慕欢的对手。 她就是有能耐把理都说成自己的,没理也对三分。 俞珩怕她哭多了头疼,也不管哄不哄的,替她揾泪,安抚道:“好了好了,误会也解开了,这阵子我也没少迁怒你身边的丫头,算是扯平了,这笔账勾了。” 徐慕欢见好就收,忙收了啜泣。 “珩郎真是君子,能以德报怨。” 俞珩低笑起来,搂着她说:“这辈子能听你小意温柔地恭维我一回,多大委屈也值了。” 他偏爱慕欢的丰唇,拿指甲轻轻地刮擦着,像是在揉捏着花瓣儿。 “这话说的,我还少哄二爷了?” 慕欢一撇嘴儿,拂开他的手酸了一句。 “我辩不过你,没准说错一句话就惹恼了你,又不待见我。” 他不想废话,只想‘日下胭脂雨上鲜’,故扣了她的手,顺着她拿戴着玻璃种镯子的纤腕一路亲香到了耳边,痒得慕欢又想笑又想躲。 她越躲,他越缠着。 直到像《生低答》里唱的那段——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翻云弄雨后,慕欢枕着俞珩的胳膊,摆弄自己一缕头发,那条她拿来裹发的绢正团成一卷儿,扔在枕边。 “洗了澡再睡。” 俞珩眼也没睁地说:“叫蛾翅添热水。” 早春夜尤凉,慕欢一下坐了起来,两人俱是一冷。 她抱着胳膊不无愠意地哼了一声,说:“你说过的话难道都不作数了?” 两人新婚之初慕欢面子矮,云雨后不好意思叫丫头进来伺候,俞珩便亲口答应以后再不用她操持,十几年来他也从未食言。 俞珩忙坐起来,揽她在怀里安抚。 “我想着这几日训斥了房里的丫头,担心她们怕我,你别多心,我去,我现在就去。” 照例,俞珩将下房里上夜的丫头叫起来准备热水,浴房里都准备好了,撵了她俩回去歇着,再叫徐慕欢过去。 “外头都说太后为太子新选了嫔御,人选都定了,可是真的?” 浴桶里两人相对而坐,慕欢撩着水上浮着的花瓣儿,闲闲地问。 “是啊,吴王和王妃都奉召带着女儿进京了。” 东吴郡王澹台氏,因平百越有功,得封异姓王,徐慕欢也只听说过,如今也有幸见识了。 “那除了吴王三女澹台氏之外还有哪些人家呀。” “好多好多呢。” 俞珩一个男人,记不清那么多闺中女儿,有点敷衍地回答。 “好多是几个呀。” 慕欢浮过去,缠着他问。 “薛家两姊妹、李家一个、太傅曹大人的幼女……钟卿你可还记得?就是在西北时我府里的一个幕僚,他的妹妹,还有何大人的女儿,好像还选了长公主驸马家的一个亲戚。” “何大人是谁?” 慕欢记不得哪个何大人了。 “他做过河西道行军总管,现在是两湖的巡抚,你没见过他。” “哦,贾家也选了一个,好像是贾侧妃的庶妹。” 慕欢边听边掰着指头数,一双手愣是没够用。 “这加上之前定下的,足足十五人。” “——太子可真是有艳福呀。” 俞珩揉了揉眉心,笑着感慨一句,“想想都头疼,你听听选得这些人,诸方势力糅杂,在外对着她们的亲爹兄长还不够,回到内宅一看,简直是一个小朝廷。” “有一弊也有一利。” 徐慕欢饶有深意地乜了俞珩一眼,“起码坐拥美人,尽享齐人之福,十五个佳人欸,肯定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其实若有知己,得一人足矣。” 俞珩将她团着抱在怀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既坦荡又忠贞不渝,这才是君子之爱。” “你这是忠君,哪里是爱人。” 慕欢反手戳了戳他的额。 “其实是一个道理,于君子来讲,忠君是修身的最高境界,若爱一人似忠君那样不渝,难道不感人么。” “那你爱我也如忠君么?” 慕欢挑眉问他。 俞珩握了她的手,吻了吻,答道:“自下决心要娶娘子的那刻起,吾便自愿归顺为娘子裙下的不二之臣。” “不叛,不逆,忠爱两全。” 这番话,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得心动。 慕欢环着他的颈子,枕其肩头,“何德何能呀,得‘爱卿’如此。” 她故意一语双关,君称臣为爱卿,夫妻间便解释为爱人和卿卿了。 只是俞成靖想在内帷也得一‘爱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春蒐(二) 甘泉宫里俢褉正惬意,上林苑这边狩猎也正酣畅。 不过俞明鸾正如徐王妃说得那般,她虽骑术不错,可终究年纪小也比不过那些武官将领,没一会儿就掉下队来。 几个随从侍卫护着她在猎兔子,猎雀儿玩,既没有往林子深处钻,自然也猎不到鹿。 “哈哈,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郡主,等我去长宁府时告诉大家你连深林都不敢进,看你怎么做小霸王。” 俞成端带着几个侍卫从林深出过来,他收获颇丰,几个侍卫的马上都驮着猎物,有鹿还有野鸡、大鸟。 看他趾高气昂的样子,明鸾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听父王的话才不乱跑的。” 俞成端驱马走近,做了个鬼脸儿打趣她说:“有些人还是听父亲话的小宝宝,还没长大。” “俞成端,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明鸾想起那次自己掉进泥塘里时他也笑话她像个泥猴子。 “你喊我两句好哥哥怎么样,我就把我猎到的这只鹿送你。” 俞成端向来贫嘴,爱跟俞明鸾拌嘴,打嘴架,自然不放过打趣她的这个机会。 明鸾脑子一转,乜着俞成端说:“好啊,等会儿我们去见芳菲时我就喊你好哥哥,我还要告诉她是你让我私下这样叫你的。” 俞成端眯着眼睛指了指明鸾。 “好你个阴险的小姑娘”,说着用马鞭开玩笑地抽了下她胯下的踏星流。 谁知踏星流竟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若不是明鸾骑术好,肯定要被掀翻下去,随后马儿猛地往前冲,明鸾死命地抻着缰绳,直到奔出林子后几百米,踏星流才被她安抚好,停了下来。 “你没事?” 随后赶到的俞成端吓得脸都白了,忙下马过来扶着她下来。 “当然没事了” 明鸾傲娇地拂开他的手,掩饰她惊魂未甫的心神。 她抚弄着踏星流的脸,既是安抚马也是安抚自己。 “吓死我了”,俞成端看她确实无大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无抱怨地说:“你这是什么马呀,性子这么烈,打一下都不行,十三叔也不替你选一匹温驯的。” 明鸾垫脚,双手捂住踏星流的马耳朵,反驳道:“不许你这样说它,哪匹马突然被抽肯定都要受惊的。” “你手怎么了?我看看。” 她去捂马耳朵抬手的一瞬,俞成端看见她手上有血痕。 “没怎么——” 明鸾把手背过身后去。 其实是刚才勒缰绳太用力磨出的血痕,她怕俞成端笑话自己娇气,不想给他抓住小辫子。 “快给我看看” 俞成端将她的手抻出来,见双掌上磨出好几道伤来。 “我马上送你回去洗净伤口上药,你怎么还遮掩,这样硬挺着不处理,感染了怎么办?” “谁要你婆婆妈妈的” 明鸾还是嘴硬,想要抽回手却被俞成端扯住了。 她有手伤不适合再骑马,俞成端将踏星流交给侍卫牵着,拉她上了自己的马背,临走前吩咐道:“留下两个人,陛下回程后若问起我和郡主,就说郡主受了轻伤,我带她先回去了。” “其余人带着猎物跟我走。” 俞成端直接带着明鸾往啸风小轩去,李芳菲住在那儿,这会子想必甘泉宫的局也散了。 一来此处离得近,芳菲可以帮忙处理明鸾的伤口,二来俞成端打算将猎物送给芳菲,不必刻意再来一趟。 李芳菲在甘泉宫沐浴时被水雾蒸得两颊发热,散了局后没有跟王娘子一同去徐王妃处作客,而是独自回啸风小轩来,这会子正坐在附近的亭子里纳凉。 远远地见俞成端载着明鸾打马过来,又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后还乌泱泱地跟着几个侍卫。 “她手受伤了,给她包扎一下。” “那快进去”,芳菲走在前头,听见后头被俞成端拽着的明鸾说:“你别牵着我跟牵条狗似的行不行,我又不会跑走。” “谁让你走路慢吞吞的。” 明鸾还嘴道:“我要是有你这么高的个子,腿跟你一样长,我比你走得还快,还大步流星呢。” “所以你怎么这么矮?” 俞成端嘲笑她,“十三叔个子高,徐王妃也不算矮,你怎么像个土豆秧子。” 明鸾另一只手握起拳朝俞成端后背猛砸了两下,瞪他说:“我母妃说后长个个子才会高呢,你懂个屁。” 俞成端听她竟然说‘屁’,扭头瞪了她一眼。 明鸾自觉失言,忙掩了下嘴,却又不服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簪菊打些温水来,佩紫将药箱取来,再准备剪刀和干净的帕子。” 芳菲亲自给她包扎,可再小心,擦拭和上药时难免触碰到伤口,疼得明鸾嘶嘶吸气。 “知道疼了” 俞成端有意欺负人,伸手戳了下明鸾的脑袋。 “还不是怨你,谁让你招惹踏星流害我受伤,若是父王再不许我狩猎,我饶不了你。” “芳菲,我猎了好多东西,都送你。” 俞成端看她低着头,专心给明鸾包扎,讨好地小声说。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 她语气淡淡的,又不同往日因羞怯而故作冷淡的模样。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吃炙鹿肉么,我废了好大心思去猎了一只来。” 李芳菲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俞成端。 “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去帮你出气。” “你躲开些,碍事了。” 芳菲要给明鸾的另一只手上药,故推了他一把,微蹙眉头说。 李芳菲绷着脸,俞成端也关了话匣子,闷闷地在一旁坐立难安,盯着打量她的脸色。 “包好了,回去后还是传太医看看,别觉得伤轻就忽视了。” 明鸾握了握被缠起来的两只手,笑着说:“像不像大白鹅长了蹼的掌?” “受伤了还开玩笑,也不嫌疼。” 芳菲朝她一紧鼻子。 “我先回去了”,明鸾想留他二人说会子话,故起身要走。 “忙什么,多坐一会儿嘛。” 芳菲也跟着起来留她,竟看也不看俞成端一眼地忽略他。 “放心,我慢慢散步回去。” 明鸾在暗示李芳菲。 毕竟在徐王妃处作客的王娘子见明鸾回去肯定要告辞回啸风小轩来,他俩岂不没了独处的时间。 “佩紫,你送郡主回驻云阁去,小心伺候着。” 见明鸾没带丫头,芳菲忙唤了人随行,又转过头来送客道:“殿下也请回去。” “我——” 俞成端支支吾吾地不肯走,见这会儿没别人在,问她道:“你怎么不肯要我的东西呢?” “多谢殿下记挂,兴头上还将东西都送来。” 芳菲坐回小床上,还是一副赌气地样子。 “我刚来怎么就得罪你了,好歹说清楚,我也知道错在哪儿。” 芳菲咬了咬唇,心里纠结好一会子才说:“阿元如今也大了,也是许了人家的大姑娘,你也定了亲事,为什么与她拉拉扯扯,还让她坐在你马背上,又抱她下马。” “我知道你俩是有过婚约的,若是你还喜欢她,趁早——” “我没有” 俞成端打断她的话,“我只当她是小妹妹。” “——我倒也不是吃阿元的醋,她对你倒不在乎”,芳菲缴得手里的帕子稀烂。 “只是怕明儿再来一个妹妹、姐姐的,殿下又不注意男女之别,让人家误会,惹上桃花债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这醋吃得有点干,可是她见俞成端对别的女孩子殷勤、亲昵,心里就不好受。 即使对方是俞明鸾,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以后再不了,不让别的女人上我的马,也不牵她们抱她们,连看都不看她们。” “谁要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芳菲有些害羞了,别过身去抹眼泪。 俞成端见她哭了,忙起身凑过去递帕子给她。 芳菲不要他的帕子,倒也没凶他,只撒娇似得又扭过身些躲着他。 “我起个誓,保证日后只喜欢李芳菲,若有二心,就像、就像那头鹿,数箭穿心而死。” 芳菲一惊,转过身来朝他缓缓地摇了下头,拿起他的手去摸木头炕桌。 民间有俗,说了不吉利的话后摸木头,便有不应验、不作数的意思 “别这样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对上俞成端的眼睛,四目稍瞬不逝,“不管你怎样,我都希望你好好地。” 第三百三十五章 春蒐(三) 误入蓬山顶上来,娇艳芍药恣意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此乃一首巫山云雨之会的诗,用在听风水榭里的这对男女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好标致的小娘子” 正系汗巾子的解五娘听到倚在窗边消汗的澹台庭臣感慨了一句,忙起身张望了一眼。 她襦衣还没整理好,坦怀露出半边胭脂红的抱腹,抹了把自己散乱的鬓发又坐回贵妃榻上一笑,翘着脚,那白领裙底露出一点子水红色的绣花鞋尖儿来,边拿手帕子撩风边说:“她你可就别想了。” “她是谁?” “反正不是像我这样任君采撷的人。” 澹台庭臣阖了窗,转身攥住解五娘的手腕,“什么矜贵人物,你倒说来听听。” 解五娘被他攥疼了,娥眉微蹙,答道:“青鸾郡主” 听罢,澹台庭臣似无奈地吐了口气,啧啧两声道:“原以为她是个黄毛丫头,竟是个绝代佳人,真是便宜了微生子安。” 解五娘倚靠在窗棂上,像一条没有脊梁的美人蛇,小瓜子面香汗微微,散鬓垂发。 明明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娘子,却娥眉描长,檀口施朱,既风情又浪荡。 她指尖挑着一缕胸前的垂发,慵慵懒懒地说:“她比我小两岁,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的豆蔻之年。” “整理好头发就去。” “怎么?见了那下凡的嫦娥,就嫌我这人间美妾不够滋味了?” 听他撵自己,解五娘扭着莲步过去,攀在他肩上如一株妖娆有毒的藤蔓。 “我已经向你父亲要了你做侧室,你如此爱吃醋,回江东后我家里还有房神妃仙子,你可怎么处呢?” 澹台庭臣揽了她的水蛇腰,暧昧提醒。 “那我不跟你去了。” 解五娘也不生气,娇滴滴地努嘴儿,歪在贵妃榻上说。 “不跟我你还能跟谁?” 解家已经将两个嫡女解竹君和解良玉送进太子府,又借着东吴郡王入京的时机将庶女五娘,唤作解琼台的,送进澹台家做侧室。 也算是为解家将来留一条后路。 澹台庭臣第一次随父入解府作客时,解琼台便故意引诱了他。 时至今日,她与澹台庭臣已行了数次敦伦之礼,可也算不得偷情,毕竟解家有意纵容。 解琼台能此次来离宫,也是解公爷嘱托解竹君想办法叫她来的,为方便与澹台庭臣私通。 “去哪儿不是给人做妾” “我给别人做妾,倒还自在些。” 解琼台倒看得开,说是让她去做侧室,那不过是澹台家给抚远公府的一个面子。 澹台庭臣的老婆蔡氏出身荆襄蔡家,江东的名门望族,其父是江东的水师都督,还是朝廷委任的刺史,谁敢与她争宠。 “美人儿,我是怕你被别人看见,快去。” 澹台庭臣哄她道。 “你还怕被人看见?你谎称病了不去狩猎,而是与我在这厮混,陛下不过是顾及颜面不想追究罢了,真当纸能包住火?” “我也算狩猎了” 澹台庭臣鼻梁贴着她的耳朵,耳语道:“难道不是御了你这匹胭脂马。” “去你的” 解琼台推了他一把,拢了拢头发便离开了。 话说俞明鸾故意绕了远路回驻云阁,路过听风水榭时见此处风景好,便在假山处寻了个石头略坐了坐。 “给郡主请安” 忽听见有人说话,唬了她和佩紫两人一跳,从假山后头绕出来现身的人正朝她作揖。 “平身” 明鸾见是个陌生男子,往后退了两步说。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在下澹台庭臣,东吴郡王世子,在此处赏景游览,不料冲撞了郡主。” 澹台庭臣抬头细细端详了面前的佳人,虽身量未成,年纪尚小,实在是个不掩倾国倾城色的美人胚子。 他不仅暗暗感慨‘同是武将,长宁王能生出这般天仙,蔡大彬却只能生出母夜叉’。 且又胡思乱想到‘那微生愈不过是个公子,能得此天仙为妻,他明明是个更尊贵的郡王世子,却只能娶母夜叉’。 实在不公,属实意难平。 若能得她为妻,还要什么解五娘,更别提家里那个庸脂俗粉,只爱她一个还爱不过来。 “陛下今日上林出猎,为何你没有伴驾随侍?” 澹台庭臣收了思绪,忙撒谎道:“我这几日抱恙,恐不胜鞍马劳顿,坏了陛下的兴致。” “世子抱恙不在床上养着,竟在离宫里游荡?” 如此肤浅的谎言,俞明鸾一下捅破。 心里却又后悔,素不相识何必让他下不来台呢。 “世子回去将养着,别再受了风,我也要回去了。” 明鸾觉得此处幽僻,只带着一个丫头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站在一起似乎不妥。 不知为何,这个澹台世子虽然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儿,也不曾失礼,可他脸上的笑意、语气、动作都让明鸾有些莫名地紧张。 故赶忙告辞去了。 明鸾到驻云阁时王娘子已经走了,想必是明鸾绕了远路才没和她碰上。 见女儿两只手都包扎起来,徐慕欢心疼得什么似的,少不了折腾太医来一趟才肯放心。 “弟弟呢?” “在甘泉宫玩了大半日累乏了,回来后就睡下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徐慕欢正在做樗面馄饨,明鸾因手受伤了无法帮忙,只能坐在一旁看着。 自打俞明鸾记事儿起,每年春夏必吃这东西,其实就是将味道难闻还有点怪的樗根捣出汁水来,再和上面包成馄饨。 说是樗根汁水可以防痢疾,不拉肚子,因气味难闻喝又喝不下,只能做成各种吃的。 馄饨包好后,徐慕欢净了手,吩咐结香送去厨房煮。 因屋子被樗根熏得味道难闻,徐慕欢叫远黛取香炉来,又捧了盛香的匣子。 “母亲不是爱伽阑木,怎么不燃它?”见徐慕欢选了零陵香,明鸾问道。 女子常用的头油脂粉里常用这味香,故很少有单独燃此香的。 “你不是读过香谱,那你说这平平无奇的零陵香有何好处?” 慕欢盖上牡丹纹的香鼎,反问女儿。 “可以止疠,治恶气、下气。” “没白读,还记得些”,慕欢笑着说:“春天万籁复苏,最易发时疫,熏些零陵香,吃些樗面馄饨可防病健身。” “过几日我将它们做成丸药,让远黛每天嘱咐你用酒服下两丸,这比熏效果更好。” 与舒绾深交这么多年,医术全无长进,常用的药理药膳徐慕欢倒还知道些。 “今天芳菲和二殿下吵架了” 明鸾捧着茶碗尝了口今年的新茶,又改口说:“应该说芳菲吃干醋才对。” 徐慕欢看着女儿饶有兴趣地听着。 “打猎时我与二殿下碰上,因我手上受了伤不便骑马,他便载我去了啸风小轩,芳菲见殿下又是扶我又是关心的,难免有些吃醋。” “想必我走后他俩肯定要叽歪一阵子才能和好。” “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出来了。” 慕欢听罢女儿的话免不了要再啰嗦一遍。 “母亲叮嘱过你的,两位殿下都已定了亲,你也是大姑娘了,凡是注意分寸” “好在你和芳菲亲密无间,知道彼此的心事,且都定了亲,不然岂有不误会的。” “你和殿下是同宗兄妹,虽是小宗,除了芳菲小女孩儿心性,外人也不会往歪了想。” 提起这桩公案明鸾很是不解,问道:“母亲,我与殿下既是同宗,为何当初还定亲呢?如果不是芳菲和二殿下两情相悦,如您说的,岂不是要同宗兄妹成亲了?” 也难怪明鸾疑惑,当年与长辈们的旧事她和俞珩都没提起过。 如今明鸾也大了,懂事了,知道些旧事也无妨。 故解释道:“当初你父亲和你祖父有点误会,也是为王府的前途考虑,在你父亲去朔州后,他就被从族谱上除名了,定亲时名义上并不是同宗。” “而且虽是小宗,可长宁府祖上是高祖的弟弟,到你已传五代,也出了服,远房联姻倒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只是后来诸事云起,本来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既定了亲便不能毁,仍成全你俩。” “可半路芳菲杀了出来,礼部就以归宗后同宗不可成婚为由作罢了。” “为什么同宗不能结亲呢?”明鸾想不通。 “比如我和两位殿下的亲缘要比敬和县主远得多,她都能嫁表哥,我怎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这样做徐慕欢也解释不了。 她思忖后,说:“这都是礼法规定的,自古以来便如此。” “我记得你大姨之前嫁的内个夫家赵氏,他少时定过一门亲,那姑娘也姓赵,本是同姓不同宗,虽忌讳些倒也过得去。” “可后来查族谱才发现,原来祖上是联过宗的,族中长辈非说算远房亲戚,只能退婚作罢,后聘了你大姨。” “这样算来,那两家不过是联宗,并没有血缘呢。” 母女俩正闲聊,结香送帖子进来。 “太子约了明日在上林苑的草地上打马球和捶丸。” 明鸾看过后撇了下嘴,歪在软枕上说:“我能不能以伤为借口推脱不去。” “那怎么行” 慕欢劝女儿道:“本就是来春游踏青的,太子办马球会你不去,多不恭敬呀。” “去坐一会子,觉得无趣了再以手伤为由提前离席。” 明鸾托腮,努嘴儿道:“那些莺莺燕燕都是冲着太子去的,明儿哪是打马球啊,分明就是看欢郎,我手受伤了又没法下场,去了也是干坐着。” “倒不如在窝在这里看书睡觉。” 馄炖煮好端了上来,慕欢边喂女儿吃饭边说:“好啦,别抱怨了。” “不是还有月嫦和明鹭么,你跟她们坐一处就是了。” “结香,去看看澈哥儿醒了没,醒了叫过来吃晚饭。” 明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刚回来时母亲猜我碰见谁了?” “澹台家的世子,叫澹台庭臣的内个。” 提起澹台家就想起澹台镜那张刻薄的嘴,徐慕欢没有好印象,故淡淡地说:“离他们家人远一点儿。” 明鸾很少见母亲直白地对哪一个人表现出喜恶。 甚至还教育过她人不可貌相,不可片面识人之类的话。 “不过内个澹台世子蛮怪的,看着有点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澹台家入京没多久,但是俞珩消息灵通,故慕欢也知道那位世子有些荒唐好色,是类似俞璋和汪崇安之流。 而且解家‘投其所好’送庶女给世子做妾的事儿也在官眷内起了风声。 “那你就离他更远一点儿。” 慕欢叮嘱女儿道。 “母亲,如果我也怕微生公子怎么办?” “就是一见他就不自在的内种怕。” 慕欢明白女儿说得意思,若一个女人不喜欢一个男人,那被他亲近时,就会产生内种类似怕的感觉。 “你会有自己的郡主府,你不喜欢他就可以不召见他。” 明鸾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心里暗暗地想‘希望微生公子能讨人喜欢罢。’ 第三百四十章 理家事 时入盛夏,有闲钱的人家都喜好在房内燃些香来驱驱暑闷的热气和蚊虫。 明鸾自从避痘挪进园子后便一直没挪出去,因她住的蒸岚榭与菡萏别馆挨的近,所以日日点卯般的往姨妈徐慕礼处去。 这日给太妃请安后又过了来,一进门就闻见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炖了水果盅,我可有口福了。” 明鸾边嗅了两下鼻子边说。 “大热天谁在屋子里炖东西呀,是眉生刚燃了炉木犀香,满屋子甜丝丝的桂花味儿。” 慕礼起身牵她往罗汉床上坐。 明鸾见罗汉床上的插屏里换了新画,便问道:“这可是小舅妈画的?” “是啊,她动身去辽东前送我的。” 明鸾欣赏了几眼,说:“她送我几副兰草的,我瞧着没这个芙蓉好看。” 提起张惠通,徐慕礼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娘本想做一张八步床给她做嫁妆,奈何那东西也搬不走,只好折了银子叫她带着,到内边找工匠做一张。” “后来我一想,小夫妻俩用钱的地方多,她恐怕舍不得用钱去打床。” 九翎的女子若有一张八步床做嫁妆是极体面的事情,太后便送了俞令光和贾煜一人一张三进的。 正闲聊,香药局的人来送东西,明鸾坐在里头,不知来人是谁,只隔着卷帘听见两人在外屋说话。 “眉生姐姐,这是下个月用的香。” 菡萏别馆不使王府的份例,使的用的都是徐慕礼差遣人出去买。 但如今王府出入有限制,便只能使府里的东西了。 “苏合香只两块吗?” 眉生记得自己跟香药局的苓香多要了些,夏天驱三虫用它最好。 “这个月苏合香不好买,等下个月——” 不等银蝶说完,只见栖霞苑的大丫鬟远黛打帘出来,说:“郡主叫你进去问话。” 银蝶心虚,腿登时有点软,却也不敢违背,只灰溜溜地跟了进去。 俞明鸾方才坐在里头已经听见苏合香的事儿了,摇着扇子问她道:“苏合香到了夏天是不好买,可库房里有余剩,我已经吩咐苓香都拿出来使,怎么还不够用呢?” 眉生怕因自己生出事来,忙转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没有下个月再送也不耽搁。” 徐慕礼倒一声也没吱,一副不打算大事化了的架势。 她虽是客人,不该斤斤计较,但明鸾是她亲外甥女儿,如今她当家,遇上份例出差错这种事儿,就该历练她如何解决,而不是帮着丫头打马虎眼。 “姐姐这话说得糊涂,就算是姨妈说算了,这事儿今天也不能糊弄过去。” 明鸾正色道:“叫苓香和邱娘子来问话。” 一时间氛围闲适的菡萏别馆里鸦雀无声,只有外头树上的蝉在没眼色地扯嗓子叫。 没一会儿苓香和邱惠灵前后脚来了,两人因赶路急得额上微汗,进门后恭谨地给上坐的二人作了个万福礼。 “我记得库里还余十几块苏合香,加上本月采买的,怎么送到菡萏别馆来时就剩两块了?” 苓香讪讪一笑,答道:“东府里程娘子多要去了些,说是给鹭姑娘带在路上用。” “所以你是先给鹭姑娘拿了香,剩余的再给各房派发?” 苓香当然知道这么做不符合府里的规矩。 按规矩,应该先给府里各房发够份例,剩余的都给鹭姑娘带走,若不这么做,非得提前请示郡主才行。 “奴婢寻思鹭姑娘是远客,便自作主张办了,请郡主责罚。” 苓香忙跪了下来请罪道。 “香药局掌事徇私违规,该如何处理?” 邱惠灵答道:“徇私当革除掌事一职。” “革了她的职后有谁适合接任这个位置?”俞明鸾再问道。 “香药局副职是蕙香,上半年考绩优秀被提拔的共有三人,附白、洇霞和濮阳家的,这四人都是合适的人选。” “让蕙香暂代香药局管事,待这件事我回了母亲,仔细考量四人后再做定夺。” 明鸾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 事情处理完,人都去了后,眉生奉茶劝道:“郡主何必严惩她呢,此事若不往徇私上说,只治她一个未经请示、擅作主张的罪过,倒也顶多罚两个月的银米罢了。” “姐姐不知,换做旁人也罢,这个苓香素来圆滑。” 因眉生曾做过徐慕欢的陪房丫鬟,故明鸾一直以姐姐相称,格外尊敬些。 “她以权谋己利不是一回两回,拿她开刀方能杀鸡儆猴呢。” “别人都瞧着苓香来做事,恐怕这新规坚持不了多久又完了,所以才要严惩她。” 眉生听罢,笑着夸赞道:“我的郡主,您真是聪慧过人,当家才多久呀,就把这些人什么样都摸透了,还使出一招擒贼先擒王呢。” “别人我还真不敢讲,但苓香过于擅结交才名声在外。” 明鸾叹了口气说:“她内个前任孙妈妈,因为十分霸道与她对比之大,当初人人都厌恶孙妈妈去结交她,她因此尝了甜头,做了掌事后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弄这些厚此薄彼、小恩小惠的勾当来,如今连亲戚也敢得罪了。” “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其实细追究邱惠灵也不是没责任。 如今杜娘子身孕的月份大了,府里都由她撑着,她可能顾及着苓香的姐姐结香是徐王妃身边的人,便对苓香有所纵容。 或者担心明鸾暂管家事,没有徐王妃的魄力,年纪又小,恐不愿大动人事、干戈,故先憋着不说。 可不管哪一种,对于管家娘子来说都是失职。 可她毕竟没有大错处,明鸾也不想太苛待,算是得过且过。 …… 晚饭时,徐慕欢已经知道了香药局的事儿,要跟明鸾商议继任的人选。 “你提议附白?” 这倒是出乎徐慕欢的意料,附白做过明鸾的伴读,还以为她会让附白陪嫁去云南。 “附白是栖霞苑的人,又在母亲身边伺候过,能力不错,入府年头也久,能担得起这一职责。” “你怎么不让她陪嫁呢?” 徐慕欢反问道,“她与你说过不想去吗?” 明鸾摇了摇头,说:“她确实是个陪房的好人选,识字、识大体,与我又有主仆情份,人品也端正,可她心气太高了。” “父亲是不愿纳妾的,这才绝了附白做姨娘的野心,若当陪房未免太不安分。” “我若先将她配了人再陪房,岂不生出怨怼,那还能上下一心了么。” “念她跟我这些年,让她有个体面的位置,也是全了主仆之义了。” 附白跟着明鸾时间长,徐慕欢竟都不知道这些。 想她原是获罪被发卖了的官家小姐,算是姿容出挑,有些傲气和野心也很正常。 “既是如此,那就让她接管香药局。” 经此事,徐慕欢发现女儿没她和俞珩想象得或是期待中的那般‘无欲无求’。 毕竟,她若是想冷淡微生愈,选一个愿意当姨娘的陪房丫头是必要的。 看来明鸾对未来的婚姻还是有打算的,她也谋划过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微生公子如何恩爱地过完一生。 第三百四十七章 误人二字是功名(二) 朝中大臣殴斗三日后,吏部尚书贾璜以请安为由去往宁寿宫拜见太后贾宜卿。 显然,两个人神色都不欣悦。 殿内正在烹油茶,配上数种香料后捶打而成的油茶让殿内弥漫着微苦的味道,正如此刻压抑的气氛。 “从我们失了皇位起,就没有一件事是顺意的。” 贾宜卿撂了茶碗,喟叹地说。 贾璜从未见过太后有过挫败的神情,他忙起身,叩拜请罪。 “我让卓淇设计,务必将徐安人和她的夫家李氏裹挟进商、税改一事中去,他办不成,又让他设计握些长宁府的把柄,他也做不到。” 贾太后的语气愈发沉重。 “长宁府的内眷做事实属滴水不漏,徐安人也谨慎非常,就是稳坐钓鱼台,不肯入瓮。” 贾璜难得替卓淇开脱了几句。 “长宁王的捷报已传回,陛下已准允他班师回朝。” “吐谷浑平定,届时陛下的所有精力都会转移到商、税之事上,我们手里仍无半分筹码,如何赢得这一局。” “这是天意么?” “天意在暗示我是时候激流勇退了。” 太后这时候不能退,贾璜惶恐地抬起头。 他心想‘于私,太子大婚不久,敬和县主已为太子妃,此时太后若退,长公主势必与他一较高下,他还没有把握能斗得赢长公主。’ ‘于公,此时无太后坐镇,卓、贾两家若有内斗嫌隙,岂不是渔翁得利。’ “太后,您不能退。” 贾璜提着一口气进言道:“此时您若退,贾家能凭借国戚的身份偏安自保,卓家呢?” “陛下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卓淇。” “他一旦身处绝境,鱼死网破之时难免会将陈年旧事都翻腾出来,那时……” 贾宜卿仿佛被戳中了死穴,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让贾璜闭了嘴。 “业障——” “都是业障——” 太后更显疲惫。 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贾宜卿也倍感无力,再问贾璜道:“煜儿内边有进展吗?” 与前朝的形势汹涌相比,太子府要平波无澜的多。 “陛下将商税改的事儿交给太子主持,殿下忙起来就不常回府。” “不是已经圆房了么。” 太后记得舒皇后来禀过,说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婚翌日的晚上就圆了房,一月后与贾煜、澹台镜分别圆了房,并未亲疏有别的对待。 “哦,那倒是。” 贾璜本以为俞令光不能容人,太子府妃嫔侍妾又众多,大婚后势必会闹起来。 贾煜可以趁机发难太子妃,激她做出格的事情,动摇她的地位。 可县主有长公主坐镇,竟事事周全。 不仅没有嫉妒,连太子临幸侧妃还是太子妃主动提出来的。 府内上下平静,以至于贾煜都不敢造次生事。 “但大婚还不足三月,殿下又专心于学习和公务,煜儿也没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便指怀育龙嗣。 对于龙嗣,贾璜的压力简直要比太子还大。 他得太后偏爱,在外戚一族中比俞明宪占有优势,可一旦太子妃诞育龙嗣,而贾煜未能,太后信爱的天平很可能就会倒向长公主。 “那就让煜儿努力一点。” “我已经失去了孝顺的儿子,现在都是不孝的孽障在与我作对。” 太后想起七王爷便心生哀伤,连神色都凄怆起来。 “与其被不听话的人惹得日日不痛快,倒不如有一个年纪小,又好摆布的。” “叮嘱卓盼,既然长公主能给太子妃坐镇,她这个为娘的就该替侧妃破阵。” 贾宜卿的话直白又危险地显露她的心思,除了贾璜她是断然不会与旁人说这些话的。 “太子主持改革之事,都任用了哪些朝臣?” 贾璜回道:“除了潜邸出身的几个旧部外,还传了解道宗入京,入太子府为詹事。” 太后记起大郎解道安年初擢升为户部侍郎,解二郎如今又成了太子的近侍。 她不无厌恶地说:“皇帝如此恩宠解氏,是在告诉百官他不计前嫌。” 毕竟抚宁、抚远两公府都是太后的弃子。 “我不喜欢抚远公府”,太后吐露厌恶之情。 “解氏转投于陛下,我不恼怒怪罪,但他成了皇帝手中利器,反过来伤我族人,岂不是背叛我。” “太子有心培植解氏为他自己的臂膀,那就让他作茧自缚。” 贾璜领太后上意,心想‘解二郎性情暴戾,易冲动行事,此番回京正值气盛,且他本就有纨绔的不良习气,因他给太子府招致些污点并不难。’ 贾璜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还没禀。 “太后,臣也是刚听闻,西宁公府的公子微生愈殁了。” 太后一怔,半天都不敢信。 “赐婚青鸾郡主的郡马微生愈?确准吗?” 贾璜点头,回道:“陛下已经着礼部降旨安抚西宁公府。” “怎么突然就没了。” 西宁公曾上表皇帝,想让自己的嫡长孙微生愈以郡马都尉的身份随长宁王出征吐谷浑。 实则是想让世子攒些军功,好歹有点资历在身,袭爵后既能压得住西南诸将,也能在岳家有些体面。 “不是说郡马骁勇过人,竟战死了。” “好像是卸甲风,一病不起,日就身亡了。” 贾璜叹息一声,道:“微生家也不知触犯了什么,子嗣怎都如此脆弱,都寿数不长。” “那青鸾郡主的婚事就吹了。” 太后突然又嗅到了新机会的气息。 “不过陛下好像有意促成联姻,微生愈没了,他还一个弟弟叫微生寿,与郡主年纪也相仿,尚未说亲,此次陛下降旨安抚外还立即册封微生寿为世子。” “哪有许了哥哥还许弟弟的。” 太后一哂而笑。 “长宁王愿意吃这个亏,那些最爱维护纲礼伦常的大臣们也不能同意这种事情。” 贾璜听懂太后是想破这门联姻,但卓贾两家里已没有适龄且未婚配的男子能结这门亲事。 况且就算是结亲,长宁府也不会因为一门婚姻,就转投效忠太后。 “哀家听说吐蕃不是也来求娶公主了么。” “宗族里适龄和亲的女孩子不多。” 太后语气渐显邪恶,“卓相费了半天劲也没能让长宁府陷于困境,原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你别露面,让卓淇去办,吐蕃的使者也该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位郡主。” 贾璜听明白了,太后想用青鸾郡主和亲一事摆长宁府一道。 第三百五十四章 孽海思凡 往年去离宫避暑都是在女儿节后,但今年因朝中几个大典的吉日都在五六月,所以六月下旬,天气已经十分热了才动身。 又因吐谷浑一仗大捷,皇帝高兴,伴驾去离宫去的人也就比往年多。 甚至一些边缘的宗亲勋爵,往常没机会侍驾的,这次也得了皇恩赐沐离宫。 不过对于太子来说,并没有清闲下来,他又领了个新任务。 皇帝准备今冬于上林苑冬狩,还召了不少封疆大吏入京。 远道而来的像西宁公府、长留侯府、东桓郡王府,近一些的如赵国公府、平阳伯府、长陵侯府。 皇家活动准备起来本就繁琐,再加上这么多人要招待,着实艰难。 而这个重担,皇帝又交给了太子主持。 好在礼部尚书宋衡是经验丰富的老臣,又是太子的心腹,分担去不少压力。 是日,根据各驿站的信报,赵国公及家眷比预期提前了两个月,马上就要入京。 俞成靖一早就请了宋尚书来议事。 若是换做旁人,倒也不必这么谨慎小心,可赵国公府便不同了。 呼延氏祖上是一个归顺到九翎的柔然小部落首领,原本封地在河北府,故为赵国公。 后来,柔然的一个新任可汗竟派遣刺客去刺杀赵国公,虽未能成,但也吓坏了赵国公。 那会儿正值惠帝时期,朝廷还在凉州用兵,无暇顾及柔然,太后便做主将赵国公的封地迁到了山东,离柔然更远一些。 因此,呼延氏唯贾太后马首是瞻。 自当今天子登基,呼延家作为太后的信臣,再未被召入过京中。 而这次呼延家早早地赶来,难免不令人怀疑是为了入京交际,少不了向太后和贾璜等人献诚,跟朝中有影响力的人物走动。 再者,太子和宋衡都确定,呼延氏还想与长宁府联姻,迎娶青鸾郡主。 靠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呼延氏可是轻车熟路。 先不提呼延氏祖上迎娶过公主,单说上任赵国公呼延宙,为向太后表忠心甚至废正妻居侧室,迎娶太后新寡的堂妹。 此等行径一度激起朝野上下的不满,甚至呼延宙还被弹劾丢了官。 不过因为太后的缘故,并未影响到呼延宙与后妻贾氏的儿子呼延琮继承爵位。 呼延家也许是不甘于只当一个闲散勋贵,也许是恐惧新帝,也许是太后企图瓦解功臣党。 不管怎样,呼延家又抡起了三板斧,打算再次联姻,靠贵妻的裙带再度走上巅峰。 这一号人物进京,住在哪,派哪些人去招待,侍奉,都必须有谋划。 两人议了一上午,留了午饭后,太子亲自送宋衡离开。 然后他便往驾风别馆去,有事要交代给解节办。 呼延氏入京肯定会拜见长公主,而长公主总是进出太子府会见太子妃。 解节是内宅女眷,更容易探听到一些消息。 驾风别馆很是偏僻,建造时,此地就有一两处矮丘,工匠顺应自然,接着矮丘的走势又建了几处假山。 别处都是栽花种草,偏此地广植竹林。 倒也不是说幽静的景致不好,可惜此地正处风口,风啸起来恍如鹤鸣。 所以将本来‘幽篁里’这个名字换成了驾风别馆,亭改成了落鹤亭。 那些假山中的幽径因风多、僻冷,鲜有人去,久而久之便荒凉下来。 可俞成靖往这边来时,远远望去,落鹤亭里竟坐着一个人。 夏日饭后的中午,各处都昏昏欲睡的,她跑这么远来坐在那绣花,而且偶尔抬头四下张望,看着就是在望风。 “别惊动她”,太子止住身后的随从说。 趁着这个小婢女还没发现他们,俞成靖给近侍卢小嘉一个眼色,让他悄声潜过去制住内个婢女。 俞成靖猜测八成是哪对野鸳鸯在此幽会,让她望风。 正好抓个现行,以正宫规。 耳力好的人,脚步也轻,卢小嘉直至站到那婢女的背后时,她都无知无觉。 见卢小嘉得手,俞成靖快步跟过去,他没想到这个婢女竟是远黛,青鸾郡主的贴身丫鬟。 俞明鸾在宫里待年时就是远黛贴身侍奉,所以俞成靖对她有印象。 远黛被制住,又被捂住了嘴,惊吓时慌张地眼神往下一瞟。 俞成靖一刹会意,站到远黛刚才坐的位置,低头顺着假山的山壁看下去,果然有一个人坐在那,还无知无识地正看书呢。 他心想,什么书要青天白日下躲起来看,好奇心驱使他要去弄个究竟。 此时,俞明鸾还不知她的哨卫已经被拔掉,等到她发觉,俞成靖已经立在她的身侧了。 明鸾像只被吓到的猫,一弹地站起来,双手立刻背过身后,将书藏起来。 就这一瞬,俞成靖知道自己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 不论什么宝石美玉、珍珠猫眼儿,哪怕是明月星辰,一切俗的,不俗的东西,都比不过她这一双眼睛。 怪道她在碧霞观里供奉女娲娘娘。 一定是女娲使了瑶池里的圣水,鬼斧神工造出了它们。 “——阿元” 俞成靖认出远黛时就知道底下坐着的人是明鸾,可此刻,他还是低低地唤了声她的乳名。 两年多未见,她已经完全出落成大姑娘了,将最后一些孩童的稚涩都褪净。 一张淹淹润润的小鹅子面,一副侧侧清寒的眉眼,娇美里带着叛逆。 浓白的肌肤,往甜了说是剥了壳的新荔,往香了说是粉蒸肉。 不同于纤弱的美人,她高挑但圆润、健康。 诃子和襦衣裹贴出她丰盈袅娜的身段。 鸡血红的玉佛牌坠在她的胸前,像是在两捧新雪上压出了一道浅痕。 明鸾幼年时也是美的,可这感觉就如同园中打着骨朵儿的牡丹花,被花萼包裹着,只露出一点点红来。 你也预料得到它盛开来必定是光艳动天下的。 可当它真开了,完全绽放开来,你会惊叹它的颜色比你想象的还要浓郁,气息还要馥芳,姿态还要国色天香。 会被它那绝代的芳华惊艳得无以言表。 “——太子殿下” 她明显吓坏了,小脸儿唬得发白。 唇齿颤了两下也没说出声,只做了个口型。 两人一个惊吓,一个惊讶,相对好一会儿才都缓过劲儿来。 “你藏了什么?” 俞成靖先发制人,和声问她。 “不要你管,反正与你不相干。” 情急之时逼出了她小霸王的本来面目,回顶了一句。 你霸道,那我也霸道。 俞成靖趁其不意,一把夺过她藏在身后的书。 明鸾要去抢,扑了两下没拿到,然后那书就被仰仗自己个子高的俞成靖伸手举得高高地。 她踮脚够了两下,气恨地骂他,“你讨厌!” 俞成靖微笑着仰头去看书名,原来是莺莺传。 “莺莺传已经不时兴了,如今京中最火的话本叫思凡,讲一个小尼姑六根不净,思凡下山的故事。” 俞成靖故意用思凡来戏谑,笑她是个思春的小道姑。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冷言冷语地呛道:“我困在这,哪知道时兴什么。” 俞成靖本来是想开玩笑,谁想却戳到了她的伤心处。 小霸王抽抽搭搭地哭了,眼泪一颗颗挂在她的颊和唇边。 传说,海中鲛人泣泪成珠。 俞成靖读书时只觉那是胡诌,没有谁的泪能如珍珠那样美。 可如果是这样一双眼睛流出一滴滴泪来,雨打梨花怎配拟,鲛人泣珠堪堪不负。 可她没有嘤嘤地哭起来没完,方才似乎只是委屈而已,抽搭几下后便止住了。 她又勇了起来,倔强地,微微仰着头瞪了眼俞成靖,猛地推了把他。 将正心虚的俞成靖推得微微一趔趄,然后便跑走了,还故意在他鞋上狠狠踩上一脚。 还是老样子,当初在上林苑比赛射圃,宁肯输掉也不要别人故意让她。 今日久别重逢,见她女大十八变,有了牡丹般倾城国色,其实还是一朵满是刺的玫瑰花儿。 …… 被太子撞见看话本儿的事可把远黛吓得不轻。 毕竟郡主名义上正在出家修行,传出去那还得了。 回到碧霞观后,远黛忐忑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要不咱们把事儿跟王妃汇报了。” 远黛是丫头,出了压不住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禀告给主母。 可明鸾觉得那是下策。 她突然想起俞成靖生气时板起脸孔的样子,确实挺吓人的。 还有他平素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愈发隐隐不安起来。 继而又后悔刚才自己实在太莽撞了,要是跑走前不踩他那一脚就好了。 没准儿就是那一脚惹恼了他呢。 这犹豫的工夫,外头进来个宫娥,禀道:“郡主,方才皇后差人来传口谕,今晚太子妃在清泉宫设宴,请您也赴宴。” “王妃呢,也去吗?” 那宫娥摇头,“奴婢不知。” 娘娘的谕她不敢驳,满怀心事地应道:“我知道了。” “哎”,她叫住那宫女,吩咐道:“去母亲那问问,她今晚去不去赴宴。” 她盯着宫娥的背影,怏怏地说:“如果晚宴后我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来,再跟母亲认错也不迟。”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女贵不可言 呼延圣意外离世,尸身葬在柔然肯定是不行。 柔然又无中原的丧葬礼制,保存遗体的种种条件也欠缺,若路途遥遥地送回,恐怕腐坏严重。 俞铮便同意梅无厄的奏请,将呼延圣的遗体焚化,骨灰装坛,送往山东安葬。 又念他英年早逝,虽有过退缩之心,但到底是死在了出使途中,便下旨追封他为忠敬伯,谥号怀。 但这场意外竟给俞明鸾带去了祸事。 之前呼延家为了能跟王府结亲事而造势,编了歌谣四处散播。 现在呼延圣死了,不知道哪个贫嘴烂舌的开始传谣,说郡主命硬克夫。 先克死西宁公府的公子微生愈,然后又克死赵国公府的公子呼延圣。 甚者还有人挖出旧事编排,说郡主本有个双胞胎弟弟,刚下生百日就病死了,也许是为她命硬所累。 谣言向来是越传越离谱。 今日添一砖,说王府曾出钱在无相寺给郡主捐过钱造像,肯定是为了化解。 明日又加一瓦,说青鸾郡主及笄之年出家,根本不是为父祈福,而是自己不敢养,需得送到观里去。 最后竟造谣郡主根本不是给公主当陪读,而是软禁在宫内,由钦天监日日做法除厄。 谣言甚嚣尘上,明鸾甚至在宫内都听到了关于自己的种种。 集贤宫里十分安静,有人进来,还隔着书架盯着她的后背看,俞明鸾很快就察觉到了响动。 “我劝你离我远远地。” 她猛地转过身来,一只手卷握着书,另一只手比成虎爪模样,绷着脸说:“也许我一下就变成了八歧大蛇。” “或者摇身成了女魃。” 她没想到‘偷窥者’是太子殿下。 尽管被书架遮挡没能看全,但俞成靖贯穿白色织锦袍服,束玉冠,明黄色的冠缨结后垂至胸前。 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明鸾手里摆弄着书,理也没理他,微微耷着头,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踱步。 她心想,太子肯定也听说了谣言。 “你要是真有这等能耐,倒也变个身让我开开眼。” 俞成靖悠闲地跟在她身后。 在书廊的尽头,明鸾靠在墙壁上,让穿窗而入的阳光斑驳地打到自己身上。 俞成靖越走越近,直到她不再被书架遮挡,完全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真美—— 他不由自主、下意识地在心中喟叹。 丁香色的裙裾,外罩薄如蝉翼的素纱。 深衣虽比常服拘束,但端庄无比,她这样倚墙而立,竟像一尊造型优美的瓷瓶。 她没有挽髻,长至小腿的乌发用锦缎拢在身后,两朵丁香压鬓,不知什么材质的。 神情不欣悦,冷淡淡的,含愁的眉目愈发疏离清冷,如盗走灵药后飞升入天宫的嫦娥。 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俞成靖心中大骇。 他别过目光,从一架子的经书子集里随手抽出一本翻开,目光落其上,只见写着“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这是子见南子后被子路误会时的辩解。 俞成靖又是一骇,倏尔合上书。 他不敢像子这样发誓,发誓自己若有邪念必遭天谴。 明鸾根本没注意到俞成靖的心理波动,她只是在看窗外静静的树和自由的鸟。 俞成靖已抚平了心,说:“我知晓一种说法,叫女贵不可言。” “若是有配不上的男人非要靠近,此男必因无法承受福气而遭殃。” “犹如德不配位。” 明鸾听出来他在宽慰自己,总算笑了下。 “殿下怎会来集贤宫?” 这里地处后宫,现在又是公主的书房了。 “我进来给母后请安的,前几日狸奴让我给她找一个上好的蝈蝈笼,我以为她在这儿。” 女使夏桑答:“公主昨晚没睡好,今天只听了一页书就回去歇息了。” 明鸾朝他要蝈蝈笼,说:“殿下若是没空再进来,可以交给我,我转交给公主。” “你如今住在哪?” 俞成靖将东西交给她时问道。 从前她跟李芳菲一起住过璃波殿,但如今正在修缮。 “我跟公主住在一起。” 俞悉檀原本一直同舒后住在未央宫,由皇后亲自抚养。 但自从给她找了老师开始读书,公主便说自己长大了,闹着要自己住。 离未央宫最近的璃波殿在修缮,便将离得也不远的望舒宫给了悉檀,明鸾还有另外四个陪读的姑娘一同搬了进去。 望舒宫里有一楼,围着它种满了名唤飞廉的紫菊花,明鸾便住在那。 “太子妃没一同进宫来请安吗?” 俞成靖眉头微沉,说:“她这两天身心不适。” 他俩因为呼延家的事情吵了许久,俞成靖也有阵子没回太子府了。 这次进宫,其实也是借口其他想往东宫去小住一阵子,再躲一躲李令光和长公主一家子。 明鸾撞见过他俩吵架,一见太子神色,便猜到他俩可能又不和睦了。 毕竟是自幼的情意,明鸾不设防地说:“殿下若是能对太子妃期望少一些,或许就不会怄成这样。” “你是了解县主的,这门亲事本就是趋势所致,婚后非要拿贤妻的标准要求她,当然诸事不遂心。” “如果殿下想与太子妃结为知己,就应该给自己一些耐心去了解她,也该给她一些时间重新认识你。” 太子府里的事情,明鸾跟其他人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是能有人不顾及俞成靖的身份,直言这些很难得。 所以他并未觉得冒犯,反而微笑着说:“阿元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你不想听就罢,怎么还取笑我?” 她略一害羞,别过头去。 俞成靖见案上搁着一张最近的邸报,拿起来说:“春闱时翰林院欧阳大人做了首诗,引来和诗无数。” “要我看就数这首最好。” 俞成靖指了下邸报上叫徐元的人。 “是么”,明鸾咬了下唇,“我倒觉得礼部员外郎邹大人作的好。” “至于徐元,名不见经传,这诗还有些失粘,算不得最好。” 俞成靖摇头道:“虽有一句失粘,但我想,你一定试了许多,但仍觉得它最好。” 被拆穿了身份的明鸾抬眸问他,“你怎么知道徐元是我?” “成端告诉我的。” 明鸾不高兴,撇了下嘴,“我就知道芳菲靠不住,自她成亲后,什么都跟二殿下讲。” “连我跟她之间的秘密也讲,再不理她了。” 她眼珠又一转,瞪他说:“你也坏,故意来消遣我。” “我可不敢”,俞成靖讲道:“是我觉得你这首诗作得好,想求贤,成端听闻后这才跟我说徐元是你的化名。” “只是为何要化名呢?” 他不解,九翎才女不在少数,因诗词文名登报的也有过。 “如果作者是郡主,评论的人怎么可能畅所欲言呢。” “谁想,我这个假姜尚竟钓来你这个真文王。” 明鸾的笑渐渐收敛,感慨道:“明不经传的徐元能够得到殿下的青睐,可换成了俞明鸾,殿下只能夸奖一句而已。” “我访徐元是想请他做门客,郡主在门下恐屈居了。” “我做得公主的校书女史,难道做不得太子的门下智囊?” 俞成靖笑起来,拱手道:“郡主已就太子妃的事情献上一策提点我,靖怎敢轻视小觑,自然奉为上宾。” 白日与俞成靖的一番玩笑明鸾并没有放在心上,谁想晚饭后,太子竟令安士海送了东西过来。 “姐姐,大哥为什么要送一条鱼和一匹马呢?” 悉檀一头雾水地自言自语道:“宫里也不缺鱼,也不许随意骑马,真是奇怪。” 明鸾一下就懂了,太子是在用‘冯谖客孟尝君弹剑作歌’的典故来内含她做门客一事。 可她就让安士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郡主什么也没给,什么也没说?” 见安士海摇头,俞成靖有些灰心。 “殿下,郡主拥有良驹无数,老奴看那匹马也一般般,而且没听说过郡主爱吃鱼,要不改日再寻了郡主得意的东西送过去?” 安士海虽不知太子为什么要讨好郡主送她礼物,但他还是迎合地出主意道。 “不必了”,俞成靖未再多言。 只是让安士海多掌几盏灯,他要继续处理公务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缉凶(一) 翌日,大雨,夏日常见的内种瓢泼大雨,雨链砸在地上能崩起一尺多高。 明鸾刚用过早膳,见宫娥又奉了安神的汤药来,摆了下手说:“这药再不必熬了,我已经好多了。” “郡主,坐在风口处会着凉的。” 远黛劝她别倚着窗边坐,可明鸾心有点乱,也不肯听,还是望着稀里哗啦的雨发呆。 太子就是这会儿来的,撑着一柄伞,一下映入明鸾的眼睛。 金冠、织金的冠带、外罩着鸦青色斗篷,神色略略疲惫,应该是为案子伤神。 他一进来便将挡雨的斗篷拆了脱下,露出玄色的整洁的袍服。 “昨晚睡得如何?没做噩梦。” 他端详着明鸾的面色问道。 明鸾很意外太子会一大早就过来。 等回过神,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摇了下头说:“睡得很好,一个梦都没做。” “那就好,方才我去给母后请安,她听说你吓着了十分担心。” “本来要一起过来的,但被我用大雨劝阻了,就让我替她来瞧瞧你。” 明鸾没有梳妆好,半散着头发,碎发也乱糟糟的,还只穿了件家居常服。 她随手找了件披风穿上,见他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说:“何必惊动娘娘呢,我又没什么大碍。” “殿下事多,遣个人来问问就好,何必冒雨亲自走一趟。” 他祥和地笑了下,接过宫娥奉来的茶。 “亲眼看岂不更放心些。” 这话说得人心一暖。 闺中议论两位殿下时常有的说法是俞成端更好看些。 因为俞成端更女相,白白净净的,五官精巧,还能言爱笑。 俞成靖就很严肃,且少年老成,眉眼里都是不可捉摸。 这份清肃让人很难想去亲近,所以很少有女孩子愿意恋慕他。 可明鸾心里一直觉得太子殿下更好看。 虽然他很少表露情绪,更不爱笑,但冰壳子下还是温厚仁和的。 就像这会儿,他是如此平易近人、温柔体贴。 明鸾收起少女的小心思,想打听打听案件的进展,但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便起身引太子往书房去。 只他二人时,明鸾方才问道:“那具尸体的身份可查明了?” 太子摇头,阖目,用手揉捏着山根说:“暂时只知她是先被杀害后投入井中的。” 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尸体在井中泡了至少三个月。 只因井在北角,终年不见阳光,且井水冰寒非常,尸身保存的还算好,还能验。 “我已经派人排查是否有失踪的掖廷罪奴或宫女,但数目庞大,非一朝一夕能有结果。” 事实上,这种查法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算真找到了死者的身份,刺客若是意外杀害她,不出于什么阴谋,也对案件没什么用处。 “我撵着刺客跑了那么远,过了数间宫殿他都没动手,偏在长门宫要杀我。” “他杀我时也想将我扔进井里,很难不联想到,昨晚的刺客跟杀害井里人的凶手是一个。” 这点俞成靖也想到了,于是他认真地听明鸾继续分析。 “与其侦查一具难度很大的尸首,不如从刺客着手。” “也许查着查着,就都联系起来了。” 俞成靖的思路立刻切换过来,甚至人都被带动得精神了几分。 “刺客没能根据你的身形、穿着一眼认出你来,反而是打了照面后才认出来,证明他是个认识你但不熟悉你的人。” 明鸾点头,说:“那他不可能是新入宫的,地位也不会太低微。” 明鸾忽地又想起些,说:“他杀我时不是靠蛮力那种硬掐。” “那大概是他最有把握的杀招,下意识就使出来了,我们问问习武的行家,也许能从招式上有所收获。” “你说得对。” 俞成靖一刻也坐不下去,起身要回东宫去。 “我跟你一起。” “你还是多休息”,俞成靖劝道,“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 “我已经全好了。” 明鸾执意要去,“我是当事人,有我在不是能更好的还原么。” 确实是这个道理。 俞成靖犹豫稍许后应允道:“那你先更衣,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一同到了礼正殿,太子召了禁军内侍卫中武艺最高好的沈林前来。 “根据郡主的描述,应该是半托迦索命掌。” 沈林在卢小嘉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凶手将被害人的头向上推,寸劲下使其毙命,杀手动作如同十八罗汉中半托迦伸懒腰一般,因此得名。” 卢小嘉不解地问:“不过是扭断脖子而已,为何非要弄出这样花哨的动作。” “索命掌的精髓在后半招,将推断的脖子接回去。” “如果是个手艺不精的仵作,很可能忽略掉致命伤。” “常见扭断脖子的方式是左右,骨骼的错位很容易发现,但上下,就如同这个盒子盖盖子。” 说着,沈林将手边一个匣子的盖子用寸劲儿一关,发出‘啪’的一响。 “只要凶手的手法足够娴熟,会用寸劲儿,就可以完好得把头盖回去。” 明鸾问道:“那这个索命掌一般人能掌握吗?” 沈林摇头,“这招是一些刺客暗杀时惯用的伎俩,需要练习,不是随便一个习武的人就能掌握的” “普通的刺客也未必能掌握。” “比如一个接骨大夫,精湛的手艺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敢用这招自保,就证明他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一个普通的刺客没有那么多杀人的机会,这是个顶级高手。” 俞成靖随即看向明鸾,担心地说:“我继续查下去你恐怕有危险。” “毕竟当晚你跟他打了个照面,我越查,他就越怕暴露,越沉不住气,容易对你再动杀心。” “你不要离开飞廉楼,我会增加护卫。” 说罢,太子看向卢、沈二人,吩咐道:“你二人从此刻起,寸步不离保护郡主安全。” 俞成靖心里已经有些谱了,他现在最怀疑太后。 长公主害贾明淑时,太后盛怒之下将长公主在宫内的暗桩一一拔掉,所以宫里现在有能力养如此顶级高手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太后。 宁寿宫的人看来值得一查。 猎人嗅到了猎物的一丝气味,而猎物也正惴惴不安,小心隐藏着。 ……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担心伤了郡主会激怒长宁王府,后果更不可收拾。” “可她看见你了,会认出你来。” “我蒙着面,她应该不会。” “是么?你真这样有把握?” 欢郎被太后问得滞住了,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当晚的状况。 他与青鸾郡主正面相对,她盯着自己的眼睛。 ——他没把握。 如果再与郡主见面,恐怕真得会被认出来,即使是怀疑,也将是灭顶之灾。 太后心力交瘁得扶额,“我尽快送你出宫。” 她换了一副哀愁又不舍的模样,用手托着欢郎的脸颊与他道别,“你不能再留在宫里,很危险。” “我把你送回卓家去,放心,会让卓夫人善待你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缉凶(二) “郡主,娘娘赏赐了甜水,您喝一些?” 远黛试过毒后,盛出一碗奉了过去。 “也不知道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 明鸾伏在案上,手里还攥着一柄护身的短剑,她无聊地正将剑鞘开开合合。 “唉,本以为是个普通暗桩,谁知竟是个有来头的绝顶高手,想想都后怕。” “若是他不认得我,或是不忌惮我的身份,当晚我肯定就跟井里的人一样,小命早没了。” “脑袋和脖子就像盖子一样,掀开再扣回去。” 天也黑了,远黛开始燃灯点烛。 “郡主是有福气的人,所以能逃过此劫。” “不过以后可切莫冲动行事了,此事若是被王爷和王妃知晓,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子呢。” 远黛又燃了炉驱蚊的香,叫门外的两个女使进来铺床。 “郡主,要不早些休息。” 明鸾闷了一天怎么可能有睡意,她摇着头往窗边的榻上去坐。 “烹壶好茶来,我今晚要秉烛赏月、吟诗。” “您要熬夜呀。” “对”,明鸾用宫扇懒懒地轻打了两下那炉香泛起的烟。 “反正我也出不去,觉什么时候睡不行。” 她隔着窗纱往外眺望,“而且我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在这眺望里,明鸾瞥见一人,此人正负手站在楼下也往上眺望她呢。 第一眼还以为是巡逻的侍卫,可越看越像是太子的身形。 “那是太子殿下吗?” 天黑视线不佳,明鸾盯着那人问远黛道。 远黛忙走过去看了两眼,也觉得像。 “还真像是太子。” 人又走了,明鸾失落地猜道:“应该是来巡视的。” “看来案子没什么进展,若抓住了刺客,殿下肯定就将这里三圈外三圈的护卫解散了。” 俞成靖确实是来巡查望舒宫的防卫情况,本想顺便进去看看悉檀,但嬷嬷说公主刚睡下,他就扭头走了。 一出来恰逢飞廉楼掌灯,他无意地抬头看去,通常站在暗处看明处的人会格外清楚。 灯幕为绢,影为画,窗边的俞明鸾如同仕女图般映入眼帘。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让俞成靖想起画在无相寺的山壁上、洞窟中的女仙们。 “殿下,若有话交待郡主,可让老奴代传。” 嬷嬷见他驻足良久,小心提醒。 俞成靖忙收回眼神,掩饰地说:“哦,方才突然想起一点事,但天色既晚,还是不必叨扰郡主,明日我再叫人来传话。” 太子一到礼正殿,玄鼍卫的两个探子正候在那里。 “殿下,太后身边的一个常侍今日离宫,而且是乔装改扮后随卓夫人的车驾出去的。” 果然是宁寿宫,俞成靖脸色凝重。 他早就怀疑内个欢郎可疑。 “人进了卓府吗?” 探子回道:“是,殿下在卓府的内应已经盯紧此人。” “很好”,俞成靖却并无放松姿态,只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过多的与内应联系,避免她暴露。” 人都退下后,安士海进来回道:“殿下,长公主今日来过,等了好久。” 俞成靖知道长公主来是为了缓和他与太子妃的,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殿下,要不您见见她?长公主总见不到您肯定会去未央宫烦皇后娘娘的。” 安士海神情讪讪的,小声说:“奴婢听太子府的人说,太子妃想联合众人一起上书求娘娘恩准入东宫侍驾。” “有人听她的吗?” 俞成靖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问。 他心里有数,解节、澹台镜是自己人,不会胡闹。 曹文姝那几个功臣家选出来的,还有卓贾两家的,根本不会给她面子。 也就李窕儿、顾道怜,一个跟她沾亲,一个受她辖制。 所以她翻不起什么浪来。 “自然没有”,安士海呵呵笑道。 “这不长公主才来东宫想见殿下。” “不见”,太子语气更冷,“随她去”。 俞成靖心想“自己对太子妃和长公主府的要求已经很低了,但她母女实在是得寸进尺,竟然跟呼延家都扯上关系。” “甚至给太子府办事的解家都要暗地里使绊子。” 他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现在案子棘手,形势复杂,他非要给长公主府一点敲打不可。 安士海又从袖中取出密信一封,呈给俞成靖。 “殿下,解良娣的书信。” 太子拆开来看,原来是澹台家要因孕一直在抚远公府借住的解阙回江东去。 解阙之前一直以有孕不宜颠簸为由不肯回去,如今诞下麟儿,孩子也几岁了,再无借口不回去。 江东门阀严重,拥水师数万,且历代东吴郡王娶得都是当地世家女子。 俞成靖想要改变这个现状。 他打算让解氏生下的男婴成为依附君主而不是维护江东贵族的郡王。 他要将这孩子留在解家抚养,将来再回江东继承王位。 “安士海,你亲自去告诉解良娣,澹台良娣刚失了孩子,苦闷孤单,对侄儿一刻也离不得。” “把解琼台的孩子带进太子府给澹台良娣抚养。” 如果这个孩子是澹台镜非要留下,并要亲自抚养,就算是生父澹台庭臣也没法拒绝亲妹妹。 安士海领命出去,心里默默地想“那些送女入太子府的人家,各个都在做梦,做梦自己的女儿能宠冠内帷,从而在太子那里得到好处。” “包括长公主也是如此。” “可他们谁知道?谁也不知道,殿下是如此薄情寡恩、冷清冷性之人。” 什么姻亲、稚子,都可成为他手里的棋。 安士海随从的小黄门见他似有似无的笑着,好奇地问:“安公公,您想什么这么高兴。” “我在想,这天底下就没有白给的东西。” …… 处理完手边事,俞成靖正准备歇下,俞成端突然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你做什么跌跌撞撞的?” 见弟弟的样子,俞成靖蹙眉问道。 “这几幅画先存在你这。” “芳菲不许我留,非要让我毁了,这样的好东西,毁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俞成端把包裹打开来,里头是几个裱得极讲究的卷轴。 “我看她就是怀孕后情绪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等过阵子她心情好点,我再来取回去。” “什么画?” 俞成靖对弟弟没谱的样子有点疑虑,“你别把乌七八糟的春弓图往我这里放。” “我看芳菲说得对。” “大哥你别冤枉人啊,我什么时候看过春——” 俞成端展开其中一幅,说:“这可是朱瑾的新作,仕女图。” “我可是知道你也喜欢朱瑾,才把宝贝寄存在你这的。” “你要是不稀罕,我拿去别的地方藏。” 他说着要卷起来,俞成靖忙制止了他。 卷上的美人正凭栏眺望,俞成靖脑子里一霎涌现今夜在望舒宫时瞥见的明鸾。 她们一样的优游、百无聊赖、寂寞又满怀心事。 像是庭院里娴雅的牡丹。 “好看”,见兄长痴望着画,成端十分得意。 “芳菲非说挂这么多美人在书房里我会思春,还说我趁她有孕有歪心。” “我又不敢跟她生气,只能出此权宜之计,你可得帮我好好藏着。” 俞成端嘟嘟囔囔好几句,他一句都没听。 只整理好自己方才没抑制好的心绪,面无表情地将画卷起来。 “欸,刺客抓住了吗?明日芳菲要去探望阿元,我正好告诉她。” “你们要去看她?”俞成靖侧头问,顿了下,又说:“那明日一起去。” “你有空么,一大早要去父皇床前侍奉,然后给太后和母后请安,还要处理公务,会见朝臣,还有——” “你们什么时候去?” 他打断俞成端。 “芳菲应该是用完早膳散着步去,太医让她多溜达,然后估计会在飞廉楼用午膳。” “正好,我给母后请完安,顺道去望舒宫。” 第三百八十一章 贾氏窥帘(一) 太子虽想接触卓相的夫人贾氏,但他既不能直接宣见臣妻,也没机会约见私下会面。 他派出去的玄鼍卫跟踪了半月,也只说贾氏从不出府,甚至不离开她居住的院子。 府里除了她的贴身婢女外,没有一人与她接触密切,连她自己的子女也亦然。 “属下也觉得奇怪,连他的亲儿子计相大人,给她早晚请安也只是在屋外问好。” “还有贾璜的娘子卓氏,她回娘家时一家子吃饭,贾夫人也不出席。”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卢小嘉揶揄道:“夫妻隔阂如末路,母子疏远不亲近。” 俞成靖记得,母后刚入主中宫时不了解状况,还曾邀请过贾夫人入宫参加典礼、宴请。 但被太后以贾氏素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为由拒绝了。 那时俞成靖也耳闻过一些风流韵事,如太后与卓相有私,贾夫人深恶之,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夫妻不睦就罢了,怎么连对子女都如此淡薄疏远,更不至于足不出户。 “贾夫人身体怎么样?” 卢小嘉回道:“没什么毛病,密探说还时常见她在院子里饲弄花草呢,瞧她饲养花草的劲头可不像个病人。” “而且病人哪有一念经念半宿的,那也熬不住呀。” 贾合璧身上的种种疑点让那晚的猜测更坐实一些。 贾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贾太后的血亲宗族各个封侯拜官,连姻亲连襟也都荣华富贵。 偏偏她最亲近的妹妹却过着被囚禁、被提防的日子。 若真相仅仅是姐姐与妹夫的风流旧案,人都已经被圈禁起来,卓淇又何必对贾合璧敬而远之。 “根据彤史记载的内宫实录和起居注册来看,治历元年时姐妹俩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因有帘幕隔着,卢小嘉不知青鸾郡主也在。 他循声回头,只见俞明鸾从内间出来,手里还拿着卷册,似乎来了许久。 “那一年陛下往离宫避暑,时为贵嫔的太后曾请旨为惠帝在无相寺祈福,贾夫人随驾。” “而在这之后,贾夫人就再没出现过了。” “甚至四时八节、国宴寿礼均未曾提过丝毫。” “太后产幼子时贾夫人作为妹妹不曾入宫侍奉,来的反而是堂妹、表妹。” “对比治历元年之前,贾夫人入宫的频率就高的离谱。” 俞成靖深思着点头,说:“可见姐妹俩的嫌隙根本就不是坊间流传的那般。” 那时卓淇在工部任侍郎,奉旨修缮河堤,经常不在京。 “也有可能是反过来的”,明鸾睨着太子说。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高宗与韩国夫人、玄宗与虢国夫人的艳闻。” “不过我们在这里猜什么都是瞎猜,能从贾夫人嘴里问出来的才是真。” 卢小嘉不无丧气地说:“郡主,要是能直接问贾夫人,殿下何苦让我拐着弯去查哦。” “萧欢卿的身份查得如何?” 一条路堵死了,那也就只能看看其他路走不走得通。 “萧欢卿胸口有一图腾,倒是查到些眉目,是山海关外的一个刺客组织。” “属下已经派人往辽东去了。” 萧欢卿应该也是不满太后背刺他,临死前扒了下自己的衣襟,想将身上的刺青徽记给太子的内应看。 奈何因为浸了血,情势又紧张,内应害怕暴露,只草草记了个大概。 复刻时自然也顾及不了细节。 玄鼍卫依样找到了好几种相似的徽记,只能费精力得一点点筛查。 明鸾问道:“那刺杀我的宫女呢?” “她是个凉州人,家人都在战乱中死了,刑部的廖侍郎主张结案,说此女很可能是因灭家之仇才刺杀郡主,内侍省已经处死了将选她入宫的太监。” 明鸾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做事真够滴水不漏。” “我不信她有家仇不去找我父亲复,反而来刺杀我。” “皇宫难道要比王府更容易混进来?分明就是托辞。” 明鸾心里暗暗骂他,“这个廖侍郎不愧是贾璜的一条走狗。” 俞成靖安抚她说:“你也别太心急,查案就是这样,哪能像捋着绳子找狗,得着线索一捋就出真凶的?” 案子进展打听得差不多了,明鸾将自己的新发现也告诉给了太子,便要告辞。 而且快到晚膳时间,她答应芳菲今天去翊襄宫探望她,一起用膳的。 她起身告辞道:“也请殿下保重自己,臣女先告退了。” “一会儿我要去未央宫给父皇后母后请安,要不你随我一同去。” “母亲还惦记着要你去未央宫一起用膳呢。” 俞成靖留她道。 “我先答应芳菲了”,明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端王这几日往丰源公务去了,她一个人寂寞。” “晚膳后我和王妃一起去给娘娘请晚安时,明鸾一定当面谢娘娘惦念。” 俞成靖起身送她,“母亲已经免了端王妃晨昏定省,她何必再如此操劳呢,休养身体要紧。” “芳菲倒是没大碍,就是那日闻了血腥味受不住。” “太医诊了脉也说无碍,还劝她多动动。” 明鸾见他送到仪门了还要往外送,忙劝止。 “殿下就送到这。” …… 因帝后不日要起驾往离宫避暑,今年太后也去,还要在离宫过寿,所以俞铮吩咐太子和礼部要提前做好准备。 明鸾和芳菲去未央宫请安时,太子已经领命出去,忙正事去了。 “娘娘,今年我就留在宫里。” 明鸾看了眼芳菲,“我怕芳菲一个人寂寞。” 往年陛下在离宫驻留的时间短则数月,长着半年有余,而距离芳菲临盆还有两个来月,她想留下来陪产。 “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留在这也帮不上忙。” 舒后知道她二人情深,说道:“我已经让芳菲的母亲、舅母明日就入宫陪产,成端也留下。” 明鸾见芳菲面露悦色,拉着她的手说:“果然还是娘娘考虑周到。” “怎么没见宣妹妹?” 明鸾不见江宣便问道,皇后今天一早就将她叫来未央宫的。 “跟公主去常羲宫找雪汀玩儿去了。” 淑怀乡君与微生家结亲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只等着太后过寿这个恩泽广布的吉时,册封淑怀为公主,并正式下旨赐婚。 “这次我一定要你去离宫其实有别的心思。” 舒后拉着明鸾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脚旁,托着她的下颌,亲昵地说。 “国子监祭酒有一幼子,族中行九,都唤他作梅九郎。” “这个人你母亲也见过,生得很好,为人端方。” 明鸾听出话里的意思,皇后和母亲又要给她安排相亲了。 “最重要的是,九郎虽有才学但立志此生不入仕。” “他科举高中,但推辞了陛下的封官,只在祖产镜湖山庄内隐居。” 芳菲感慨道:“真有这样的人吗?” “他既如此无欲无求,竟没有梅妻鹤子,还愿意娶妻。” 舒后见明鸾没什么表情,拍拍她的手说:“你母亲见过他,说他是陶潜、王维之流的隐士,不喜仕途醉心学术。” “而且他很仰慕你的文名。” 皇后越想越觉得他二人般配。 “你化名徐元写得诗和文章他都很喜欢。” “还奉你的行楷为当世第一。” 当世第一也太夸张了,明鸾尴尬得微一蹙眉。 “他的仰慕怎么人尽皆知?连娘娘在深宫中都知道了。” 舒绾面有喜色,说:“他隐居在庄内,不晓世事,慕才访人才出山,访来访去也没找到徐元。” “无意中打听到长宁王府的西席先生处,这才惊动了你父母。” “这次陛下召他为太后的寿宴写一篇赋”,舒后挑了下眉,“也许你愿意见见他。” “既然是娘娘和母亲都看好的人,阿元当然愿意见。” 第三百八十二章 贾氏窥帘(二) 怕芳菲独自住在翊襄宫寂寞,舒后便同意明鸾陪她小住几日,直到俞成端还京。 大概是有雨下不来,今夜闷热难耐,两人坐在小园子里的叠嶂亭处纳凉闲聊。 那是一处假山环抱的小亭子,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然此处赏月最佳,颇有诗经里‘山高月小’之雅趣。 “鸾鸾,你不想嫁人对吗?” 芳菲见方才皇后给她说亲,她仍无动于衷的样子,便问道。 “如果你不想嫁人的话,不如就跟娘娘和你母亲说,她们都很爱你,肯定不会违背你的。” “不然,她们见到好的男子,第一反肯定是想撮合。” “你岂不每每被此困扰。” 明鸾的心情很复杂,那种苦闷言不清、道不明,不止不休得缠绕着她。 “鸾鸾,你有喜欢过谁吗?” 反正此处也没有外人,就她俩,芳菲直言问她。 明鸾正伏在桌上,用指尖描画着桌布上的缇花纹路,听罢睨着芳菲沉默。 几天前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她呢。 芳菲作为女人,以及明鸾的闺友,她似乎感应到明鸾是有心上人的,或者说喜欢的人。 “是微生公子吗?” “当然不是他”,明鸾拄起头否认道。 “他虽然很好,但我并不喜欢他。” “不会是成端?” 因为她们从小接触的男人就有限,所以芳菲实在猜不出其他答案来。 “越说越离谱,怎么可能。” 明鸾被她气笑了,用手摆弄香鼎的盖,一下开下一阖,就像她荡悠悠的心。 “——我喜欢殿下。” 芳菲怔住。 她刚刚否认喜欢俞成端,又说喜欢殿下,难道是太子殿下? “你喜欢靖殿下?我怎么没发现。” 芳菲虽压着声音,但语气里的惊诧丝毫不减。 “是我们在宫里待年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吗?” 明鸾很缓得摇了下头,目光盯着袅袅的烟,因为没有一丝风,它们盘旋着上升。 这一小炉火,并不能让今夜濡湿的空气干燥些,反而更氤氲。 “比那还早——” “他十四五岁时,还没有成为太子,我们在郊外相逢过一次,变化大得我没能认出他来。” “大概那时就开始了。” 芳菲从这讶异里缓过来些,讷讷地说:“那你隐藏得真好,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 “一开始我也分不清。” 明鸾叹了口气。 “我以为是得了他的礼物才开心。” “我没有兄长,所以喜欢他把我当成亲妹妹般谦让爱护。” “我欣赏他的为人之道,心疼他作为太子的诸多不顺遂。” “后来我长大了些,感情就有些变了。” 她心中的苦闷爬上眉头,露出难过的神色。 “我渐渐地抑制不住这种变化。” “我真的很想纠正自己,将自己纠正到妹妹敬爱兄长的路上去。” “包括后来他成亲了,我尽可能疏远他。” “可是世事大多事与愿违——” “越想逃避他,越不由自主得靠近,那我就只能掩埋好自己的情感,做好他的妹妹。” 她的声音低下去,一滴泪滑落脸颊。 “我甚至想过,我们没有入京该多好,如果在朔州,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欢他。” “他的臣、他的民、他的妻妾,都因他太子的尊位更爱他。” “大概只有我,在他不是太子时才可以爱他。” 芳菲被她宣之于口的、痛苦压抑的情感触动了,她起身去摩挲明鸾的背,试图安慰她。 明鸾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拭去眼泪,说:“也许是我太不成熟。” “我才十六岁,所以才会有此困扰。” “当我经历更多的事,见过更多的人,就不会这样苦恼了。” 芳菲默默地点头,心里盼明鸾顺遂。 但她是经历过爱的人,她明白,情爱是不受天地人时相控的,它就是不可理喻。 有时候让人怀疑,是不是真有命中注定、命劫难逃这一回事。 …… 俞成靖散步回来后脸色苍白。 安士海以为他受了风,吓坏了,忙关切地问他用不用找医官来请脉。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案前,却没有继续公务,而是怔愣愣地出神。 安士海立在案旁暗中察颜。 心想“太子方才看奏疏看得眼花脖子僵,想去园子里散散步,也不叫他们跟着,怎么回来就撞邪般。” “莫不是真撞邪了?” 俞成靖不是撞邪,他也没有生病,他是无意中听到了芳菲和明鸾在亭子里讲话。 翊襄宫本就是离礼正殿最近的宫室,近到两宫中间只隔了一道仪门。 过了仪门,走完一条甬道,就是翊襄宫的后园。 往常宫人都会把仪门锁上,但今日太子送郡主去翊襄宫,就把那道仪门打开了,宫人一时疏忽竟忘了锁上。 当时虽上了灯,但园子里也不十分亮堂,且花木葱郁,四处都是高树的黑影子。 俞成靖走着走着,无知无识地溜达进翊襄宫的后园,他自己都没发现。 反倒是听见二人在假山后的亭子里说私房话,这才恍然。 太子听到了明鸾的那番表白,也知晓了她的心意。 原来早就不止他一人抑制不住这份感情的转变。 在最开始的一瞬,俞成靖是欣喜若狂的,心脏疯狂地跃动,像一头兽在心笼里跌撞着要出来。 但慢慢的,理性又回来了。 它占据头脑,站在道德高地,居高临下地斥责俞成靖的荒谬和背德。 最后,他万念俱灰的,一步步蹭回来。 “殿下,您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安士海担忧地提醒,“要不——” “什么都不用。” 俞成靖扶额摆手说:“你下去,我累了,一会儿就歇息。” “殿下,要不让他们进来伺候您洗漱。” “不需要,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安士海出去前又回望了一眼,太子一身落寞独坐在灯影里。 就在这时雨来了,让整个夜都潮闷不已的雨终于下来。 这骤雨像是要湮没一切般倾盆而下,夹着凉风一阵阵的往屋里送。 俞成靖起身去找俞成端寄放在他这里的仕女图,其中一副很像明鸾。 朱瑾不是照着明鸾绘的,但美丽总有相似之处。 他一见那幅画就想留下,仿佛满足了他心中不能宣于口的,旁人窥探不得的,令人所不齿的,对明鸾的喜爱。 拥有那幅画,就如同拥有了他本永不可得的人。 但现在他要烧掉那幅画,烧光他心中的欲念。 焰尖一接触纸张瞬间就蔓延开来,像地狱里放出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噬掉画中的美人。 俞成靖盯着她被吞噬前的美好模样,直到一切都覆灭,卷轴落在一片灰烬里。 在今晚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单恋明鸾。 只要明鸾不在乎他,他就能管住自己的心。 他会得体得像个兄长,如从前一样对待她。 可现在他知道明鸾也爱慕自己。 天雷勾地火、金风逢玉露,没有任何男女能在两情相悦里保持清白。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他有近在咫尺的社稷江山,他不能耽于一段会毁掉自己的儿女情长。 他不容许放任事态继续下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 情疏而貌亲(二) 长宁府听闻明鸾去无相寺一事后深感错愕,不知太子为何要这样做。 徐慕欢随驾前往离宫后便去无相寺探望女儿,也想知道宫里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牵连到她。 “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明鸾在这里住得倒十分好,还反过来劝徐慕欢。 “如今陛下身体不健,多方势力蠢蠢欲动,父亲深居简出为佳。” “不要因女儿这点子小事就埋怨太子殿下,与他生出嫌隙对长宁府不是好事。” “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 “其实还能躲一躲内个梅九郎。” 提起此人,徐慕欢冷笑一声,“什么端方君子,一个乐于闲散又贪名好誉、趋炎附会的酸腐儒生罢了。” 徐慕欢在心里骂了梅祭酒一句老姘夫。 “当年长公主就替梅祭酒家的小儿子来说过一次媒,那时你才七八岁,我一口回绝了。” “如今她不知道受谁的鼓动又来说媒,不敢跟我提,就去找皇后娘娘。” “娘娘知晓什么内情呢,听她夸个天花乱坠只当是个好人。” “我不好面斥她,她毕竟是皇后的姻亲,不能让皇后夹在中间为难,只能违心夸了梅九郎一句。” 徐慕欢也跟俞珩分析过,梅家这次敢大张旗鼓,恐怕太后也是应允的。 “他以为自己是谁,夸两句好话,说一句倾慕,咱们就找不到北了?” “他看上谁,谁难道就得愿意他?” 明鸾知道,在父母的心中,一个男子再怎么好,也是配不上她的。 纯粹是父母对亲生儿女的偏爱罢了。 “母亲,不提无关紧要的人了。” “鹭姐姐这次也随婆家进京了,甥女可一起抱了来?” 徐慕欢点了下头,但脸上不甚欣悦的样子。 “怎么?赢儿病了吗?” 徐慕欢叹了口气说:“那倒没有,姐儿生得很结实,是婆媳之间的矛盾。” “哦?侯夫人不是素来爱护鹭姐姐,怎么与她还生出矛盾了?” 明鸾在室未嫁,岂懂得婚姻中的繁杂纷扰多如牛毛。 不是着这一绺打结,就是那一绺粘连,总归不会是一顺到底的。 徐氏与她讲道:“你鹭姐姐生产艰难,诞下赢姐儿后说什么也不想再生产。” “一开始不肯跟侄姑爷同房,后来每每同房后便以汤药避子。” “侯夫人知晓后十分不悦,她怕长陵侯府无后继之人,这一脉断了香火。” “明鹭便提出给培云纳妾,将自己的陪房丫鬟封了姨娘,来堵侯夫人的口。” “可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培云不愿意去姨娘房里,但碍于侯夫人三番五次的逼迫,也还是去了一次。” “然后你明鹭姐姐就不理他了,一副阳关道独木桥的模样。” “吓得侄姑爷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第二次了。” “侯夫人就说你鹭姐姐善妒,故作大方贤明,实际表里不一。” “你鹭姐姐不爱听,赌气,这次一个人先抱孩子回京来,吓我们一大跳,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问什么都不吭声。” 徐慕欢眉头渐渐蹙起。 “我跟你父亲是叔婶,不好深问,不然倒像逼孩子。” “后来侯夫人找上府来,说你鹭姐姐不懂事,不知规矩,你伯母虽温和,但涉及儿女岂能相让。” “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吵将起来。” “李家除了培云也没个男人,你父亲是不好出面的,只能我从中帮着说和。” “现在就是两家都各有理,谁也不让。” 徐慕欢担忧地叹气道:“哪怕是做最坏的打算,和离了,孩子又都放不下。” 明鸾不解,“为什么呢?大姨不也将两个女儿带回娘家了。” “那不一样,赵家什么破落户,而且他们有把柄在你大姨手里攥着,不敢不妥协。” “真闹起来,赢儿一准儿被李家要去,到时候你鹭姐姐非发疯不可。” 徐慕欢连连叹气,“别人家都是因为情淡生嫌隙,明鹭这儿倒是因爱浓而生波折。” 明鸾将一小碟子剥好的果仁儿奉过去,问道:“弟弟怎么没同母亲一起来,他们就不想我?” “怎么会,澈儿日日念叨你呢。” “是太妃说小孩子眼净,不该去神佛庙宇,怎么也不许带着,我也不想给她添堵。” “今日正好你父亲赴酒局去,就让他带着去玩玩。” 提起俞珩,明鸾想起前几天父亲给自己带的琴谱来。 “这是父亲向旁人好说歹说借来的孤本,我已经抄好,请母亲带回去,好奉还给人家。” “这样的好东西,必宝贝着呢。” 见明鸾在此焚香奏琴、读书研棋,耳目皆是清净,她也不觉孤单,徐慕欢略略放心些。 “内个魏监副没说你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提起此人徐慕欢就咬后槽牙。 长宁府还以为是此人欲邀功,跟太子提出这怪力乱神的一套说辞,太子孝顺心切才不得已而为之。 又怎会料到其中深意呢。 “我跟娘娘许愿,要在这诵经满七七四十九日。” “届时风波平息些,女儿再回王府。” 徐慕欢应允道:“还是回家,以后哪也不去了,你就在府里陪着我最安心。” “当初母亲觉得公主身边是安全的,有皇后在没人敢打她的主意,可谁想太子杀了出来。” “手心手背又都是肉。” 徐慕欢翻看案上搁着的明鸾这阵子抄录的一些经文,不禁夸赞道:“你的字愈发长进了。” 因家学渊源,明鸾习字很有天赋。 九翎官方字体为正楷,公文皆用楷书,讲究方正娟秀为上品,从小徐慕欢便带着她练。 那会儿她还不到十岁,就觉得厌烦无聊。 尤其是习过几本名家字帖后,对行书越发感兴趣。 徐慕欢也没拦,只暗中观察她,她还真慢慢琢磨出了自己的风格。 明鸾的字与俞珩的工稳肃整,遒劲潇洒不同,与徐慕欢飘逸轻盈、流丽典雅的风格也不同,是浓淡得体,鲜活自如的。 “你姨夫来家里做客时还夸奖你呢。” 肖彦松总算是回京述职,一别数载,整个人老了十多岁,可见此番劝农之辛苦。 不过陛下也不会亏待他,听俞珩说,有意擢升他到户部去,单设一个专司农桑的职位。 “我在此清修,也不能去拜见他。” 明鸾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只说等还家后再去请安。 母女俩正惬意,婢女进来禀道:“长公主和太子妃驾到。” 徐慕欢当即一阵心烦,觉得长公主肯定是看明鸾躲着梅家,故意又来说媒的,但又不能不见。 “我与敬和来烧香请愿,听闻王妃也在,故来一叙。” 徐慕欢皮笑肉不笑,抿了口茶不想搭话。 “我是没什么可求的了。” 长公主自顾自地把话往她需要的话题上引。 “敬和婚后两载也没子嗣,压力甚大,只好来烧香请愿了。” 明鸾添茶问道:“既求子应该去天官祠拜天官、福禄庵拜送子观音才对,怎么来拜佛祖?” “郡主年轻,怎么会明白呢,许愿嘛,每个佛门庙门都拜拜才对呢。” “保不齐哪个拜准了,就如了愿了。” 长公主话里有话,徐慕欢回她道:“依我看,拜那么多倒显不专,庙若灵,拜一次就够。” “若不灵,怎么拜都枉然。” 长公主一撇嘴角,一副不甘心,“我真是不懂那些仙,早该下凡,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下。” 徐慕欢稍显自负,她几乎从不曾展露过这种神色,“有的仙功德圆满,无需再下凡。” “到底是功德圆满,还是在等时运,谁知道呢。” 长公主饶是一副歹毒嘲讽模样,“也不知打算飞升到几重天去。” “天再高也有限,别等着等着,没飞上去反掉下来,那可就堕落了。” 徐慕欢冷哼一声,回敬道:“是仙,谪凡了还是仙。” 她瞟了眼太子妃,“是凡,就算送上天去,也成不了仙。”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一) 太后并非无缘故地突然逼长公主出面撮合俞明鸾与梅九郎,而是形势所迫。 自呼延圣意外身亡后,赵国公世子的位置就非呼延宙与发妻的儿子呼延令林格莫属。 根据赵国公夫人贾氏的密报,太子已派玄鼍卫保护这对母子入京,应该是皇帝要在寿宴上册封令林格为世子。 这些年,俞铮为了削弱柔然做了不少谋划,其中就包括拉拢被柔然统治的图勒诸部。 柔然动则能发兵几十万,图勒八部功不可没。 但图勒诸部却因早年战败,不得不归降于柔然,也一直被柔然的贵族所欺压,嫌隙早生。 而乌护部在图勒诸部中影响最大,令林格的母亲正是乌护部的一位公主。 让乌护公主重获尊位,册封令林格为世子,继承国公之位,这便是九翎瓦解柔然,继出使离间后的第二步。 而且太后也预料到,这个令林格将会是青鸾郡主夫君最好的人选。 所以她才要搅局,不想让这桩亲事达成。 眼看着自己布的局,给皇帝和太子做了嫁衣裳,太后怎能甘心。 太后与长公主出师不利,未能让梅九郎搏得郡主的好感,但太子却步步为营。 是夜,太子在九成宫陪同俞铮召见了刚入京的呼延令林格。 令林格的容貌十分胡气,高额隆准,棕灰色的眼珠,脸廓有着刀削般的棱角。 他年纪二十多岁,看着却要更成熟些,身材魁梧且高大。 发色虽黑,但额前毛发蜷曲,腮旁颌下留有一点小胡子。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 他单膝跪地,同时辅以乌护的礼节,单手扶肩,有力地颔首。 “不必多礼,平身。” 令林格少年时同母亲被贾氏驱逐,逃回乌护,所以他既会说乌护语,也会说九翎官话。 但因为多年未曾踏足过九翎,说话时难免会夹杂着一些语调。 “世子一路还算平安?” “多亏陛下的亲兵卫队护送,不然出不了柔然就得死在暗箭之下。” “这一路虽追杀连连,但蒙陛下福泽,有幸躲过去了。” 令林格从怀中取出书信,呈给俞铮,说:“这是我舅父的书信,他愿意率部归降,效忠陛下。” “也请陛下维护乌护,不被柔然所欺压。” 俞铮满意地问:“图勒八部接连三年受雪灾,听闻马匹、牛羊都损失不少,朕的赈济,使者可都送到了?” 令林格面有戚色地说:“乌护部还好,但图勒内其余势弱的部族得而又失。” “牧利可汗不仅不赈灾还抢夺粮食,乌护只得将自己所得分给其他部落一些。” “所以这次,不光是乌护,图勒诸部也都愿意归降陛下。” “牧利可汗暴虐无道,气量狭隘,不光残忍地对待图勒诸部,甚至对柔然内其他可汗也屡屡嫉妒疑心。” “乌护部相信,陛下的仁圣慈爱才是顺应天道和人愿。” “愿奉天意、民意为陛下驱使。” 俞铮知道发兵伐柔然的时机来了。 可惜他如今缠绵病榻,再无力像马踏凉州那样去亲征柔然。 地利、人和都有,天时倒还差那么一点点。 本以为连年的雪灾会令柔然南下袭扰九翎的边境,这样九翎就有理由发兵。 但也许是牧利的威信大不如前,竟然宁肯抢图勒诸部的粮食也没有南下寇边。 俞铮是久经沙场的人,见过尸山血海,他最不喜欢打仗、死人。 但此刻,他却无比希望牧利能兴兵,给自己一个征讨的理由。 他的日子不长了,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柔然被平定。 …… 面圣后,太子没有将令林格送回行馆,而是将他请到了自己的行宫叙旧。 私下里,令林格显然与太子更亲密些。 “殿下之恩我无以为报。” “这些年若不是有殿下的帮助,我也无法在乌护内立足,早死在了乌护的内斗中。” “也多亏殿下的接济,我与母亲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俞成靖是礼贤下士的人,何况对待自己的重要盟友,忙还礼道:“世子不必如此介意。” “你我是朋友,在中原,好朋友如手足,而且你还是我的盟友,我为你做得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令林格最喜欢太子的一点便是他擅尊重人。 尽管令林格心知自己是太子的一柄刀、一个暗桩,但从俞成靖那里,他获得了足够的尊重。 即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俞成靖也没有像仆从、奴隶般地驱使他,而是给他一个选择,结盟的选择。 “这次除了要册封你为世子,封你母亲为左夫人外,还有一件事——” 俞成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他不是严肃,也不是凝重,是微垂眸光,一霎而来的落寂染满他的周身。 令林格是聪明人,他猜得到,皇帝和太子肯定想给他指一门婚事。 不管在草原,还是在中原,姻亲都是最牢靠的结盟方式。 这种方式比歃血为盟更能实在地让两方血脉融合。 它能牢牢地将两方的利益结合,一旦一方违背誓言,结果也必是自损八百,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 “长宁王的女儿,青鸾郡主,你需要搏得她的好感,让她愿意同你成亲。” 令林格有些不解,问道:“陛下直接指婚不就行了吗?” “不,她身份特殊,你必须让她喜欢上你,这门亲事才能行。” “但只要你娶了她,对你,对陛下……还有我,都是最好的安排。” 不过两句话,俞成靖说得嘴里发苦。 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来掩饰情绪。 那种失去了一切的悲伤,萦绕在心间和脑海的悲伤又出现了。 这种情绪第一次出现还是在俞成靖小时候。 那时,俞铮有一匹十分通人性的漂亮的战马,俞成靖很爱它。 他总是一次不落地陪着父亲去喂,给它最好的稻谷,遛它去吃夜草,给它刷毛,还能安心地躺在马背上看天空。 后来那匹马战死在了疆场,拖回来时身上中了数箭。 他那时才七八岁,第一次懂得了死亡。 他跪在地上,最后一次给那匹马刷毛,刷去尘土和血污。 他很想嘶吼着哀嚎,来倾泄内心的痛苦,但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面对马儿已经死去的现实。 就像此刻,他沉静地让令林格想办法去娶自己心爱的女孩子。 “殿下,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我这个样子……恐怕吓到郡主。” 令林格有自知之明。 他迥乎九翎人的样貌,在外表上未必占优势。 而且他长在草原,郡主长在王府,似乎爱好也未必相同。 他没有相貌和内在,如何能让一位尊贵的女人爱上自己呢,这可比很多事情都难。 “——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