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入酒曲》 第1章 桃花醉上 清清闭上眼,由着身子慢慢下沉,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淹没。窒息的感觉很难受,她紧了紧手里的东西,很快没了知觉。 …… 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下午,赵爰清像往常一样小憩后睁眼。 夏纪候在门外,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连忙走进来,顺带禀报公务,“大人,宋尚食身边的黛杏要去了两坛樱桃酒。” “我知道了,你别忘记登记。”赵爰清起身系好腰带,带上女官发髻。“我没记岔的话,今儿个就是三月三?” “是的,大人。”夏纪想了想,“照往年的惯例,我们一会要去京郊处的桃园摘酿酒的桃花,奴婢已经安排妥当。” “你真是越发伶俐了。”赵爰清欣慰地点点头,和夏纪一起坐上软轿,带着一队宫女朝京郊去。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三年,夏纪到她手下时还是个毛毛糙糙的小姑娘,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一等宫女了。 桃园里的灼灼桃花开得格外炫目,赵爰清吩咐宫女们拿着篮子去摘花瓣,自己在这片如霞似锦的桃林中穿梭。 活了两辈子,每次看这片夭夭桃花都有物是人非之感。赵爰清忍不住忆起上一世。她八岁,他十岁,她是司酝房的小宫女,他是齐国送来的质子。就是在这片桃林里,她撞见他的,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花瓣撒满了庭园,连远处的群山都沾上了胭脂般的碎瓣。 赵爰清倚在一棵桃树下,身上栖着飘累的粉色蝴蝶,在风中抖着娇嫩的羽翅。 那一年,那个小宫女不顾一切地躲进质子回宫的马车里,在又黑又闷的格子里颠簸了几天几夜。白日里饿得饥肠辘辘,只有夜幕四合时,才能吃自己偷带出来的干粮。 质子,即齐国的七皇子回宫后,圣宠稀缺,连着奴才也不待见他。那些年,她一手打理七皇子门可罗雀的上阳楼,身兼洒扫、掌事、床帏等事务于一身。 至于之后,皇子当上了王爷,从皇宫搬到了王爷府,侍女、侍妾才渐渐多了起来。小事有侍女做,大事有侧妃决策,她只能闲着酿酒。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可叫奴婢好找。”夏纪急乎乎地跑来,身上落满了花瓣,“奴婢都摘得差不多了,就等您过目呢。” “好。”赵爰清让夏纪带路,两人一块儿朝前走,边走边聊,“几个月后的女官考试,你有信心吗?” “奴婢天资愚钝,那书怎么背都背不下来。”夏纪挠挠头,憨憨的模样着实可爱,“对了大人,您知道周王的饮用六清为何物吗?” “六清,水、浆、醴、凉、医、酏。”赵爰清不经细想便脱口而出,“醴为甜酒,凉是梅浆,凉乃寒粥,而酏就是黍酒。” “那浆呢?浆是什么?”夏纪发现赵爰清漏说了,连忙追问。 “浆……”赵爰清晃了晃神,目光穿过长径望向远方,“《诗经·大东》有‘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就是米汤。蒸饭时的副产品,或加以发酵,略带酸味或酒味,或不发酵,其味甘甜,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是一种高级的饮料。” 对一个落魄的皇子又何尝不是呢?当初在上阳楼,他们一日三餐尚且不够,哪有余粮酿酒?偶尔喝些浆都是奢侈。 “大人果真博学广知。”夏纪毕竟年岁小,还有着少女的单纯烂漫,比起宫里的老人少了几分阿谀的味道,“奴婢听说,大人十五岁就考上了女官,是我朝最年轻的掌酝。” 这主要是因为……上辈子太闲了。在王府闲,在齐国后宫闲,闲着没事,又不会做女工手艺,只能重拾老本行酿酒。 闲了上辈子,所幸这辈子忙一些。八岁那年,典酝带她们去桃园赏花,赵爰清装作发热,躲过了和齐彦铭的初逢。此外,她还把上一世的名字苏清清改成了赵爰清。 之后她每天都停不下来,酿酒,背酒经,记酒礼,颂酒德。十四岁那年后宫被大整顿,司酝房空出了好些职位。她在李司酝的举荐下参加女官考试,虽然笔试只拿了第三,却仍旧当上八品掌酝。只因她酿的桃花醉深得考官欢心。 桃花醉,取三月三日桃花,辅以夏之荷露,秋月冷泉,冬至雪水。加上数十种香料、草药,精灼火酒调制而成。最后配上桃花曲,窖藏三年三月三日方才取出。 前世,齐彦铭收她做妾时,宫里的桃花开着热闹。她很喜欢,所以采来酿成酒。虽然没有仔细研制,但仍旧芳香四溢,深得皇后喜爱。 “今年的桃花开得好。酿出来的桃花醉定比往年的味道好。”夏纪的声音把她飘散的思绪唤回来,看着赵爰清涣散的目光,忍不住问,“大人,您在想什么啊?” “我……我只是在琢磨一些琐事。”赵爰清理了理思绪,不欲想起这些,“司里的樱桃酒还有几坛?” “大约有二十多坛。”夏纪答道。“这两年各宫的娘娘都喜爱品果酒,是以藏酒年年告罄,我们今儿春天得多酿些果酒。” “恩。”赵爰清想了想,“给娘娘们的春酿无外乎是梅子酒、草莓酒、杨梅酒、桑椹酒和樱桃酒。下个月初是今年的樱桃宴,近日要催着司饎司送一批新熟的樱桃来。” “奴婢都记着呢。”夏纪禀报完公事后顿了顿,欲言又止,“大人……奴婢的爹娘最近来京城了,奴婢想去看看她们,可是……” “我也有些琐事得出宫,你明日和我一道去,天黑前在宫门外的柳树前碰面。”赵爰清上一世是逃荒的孤女,被李国公府的千金,后来的李司酝好心收留,进了司酝房。“你可是还有个弟弟?” “是的,奴婢的弟弟今年八岁,很是可爱。”赵爰清递去一锭银子,夏纪有些受宠若惊,推拒道,“大人,奴婢那儿有攒着的月俸。” “家人既是难得来一回京城,你还是多拿些银子,打点也容易些。”赵爰清把银子放到夏纪手心里,“你若是觉得无功不受禄,那过两日就多替我做些樱桃酒。” 第2章 桃花醉中 和夏纪出宫后,赵爰清乔装去了她开在京中的酒楼。钱掌柜见她来了,连忙派人迎她到厢房。“小姐您总算来了,我马上让厨师去做几道菜,温一壶酒。这是这个月的账册,您可以边等边看。” “恩。”赵爰清让掌柜坐在对面,自己翻开账册,皱了皱眉,“我记得我们水清楼是不卖浆的,怎么最近卖出了那么多?” “小姐在城西开了家浆铺,浆本该是那儿卖的。只是最近浆铺的王掌柜来和我商量,说有个富人家的伙计想重金买一批浆,浆铺的规模不够,一时间做不出这么多。”钱掌柜从怀里摸出两张写着黑字的纸,“此事本该事先和小姐商量,可那伙计看着很急,这又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所以我们就没来得及和小姐身边的听斓姑娘商议,而是私下做主了。所幸没给铺子造成损失,还赚了一大笔。” 赵爰清看了看订单,觉得字迹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那伙计是京城哪位富商家的?” “好像是北方的商贾,最近来京城做买卖。偶然尝了城西铺子里的浆,觉得味道很好,才买了这么多带回去。”小二把菜端上桌,钱掌柜替她倒上酒,“北方诸国茹毛饮血,教化未开,哪如我大荣饮食、精、致,只见到浆就觉得稀奇,倘若尝了楼里的的酒,指不定得装几车回去。” 赵爰清夹了一筷子菜,心里莫名地不安。重生一世,他们早就没了瓜葛,况且算时间,他才刚登基,正忙着平定国内诸侯叛乱,自己应该是多虑了。 “大荣之北的国家众多,争端也不少,但大多和小打小闹一样。只是最近出了个大齐。齐国的军队作战,和不要命似的。听奔走南北的商人说,更可怕的还是齐国皇帝,审起犯人的手段那真叫毒辣,到他手下的连半句假话都不敢说。”钱掌柜叹了叹,“齐国还把持着大荣沟通北方的商路,最近齐国在攻宋国,商路也跟着断了。之前一个陈国商人在我们这订的几十坛酒被扣在边境,也不知会不会误了时间。” 赵爰清的左眼皮跳了跳,“我听说齐国诸侯叛乱正盛,齐王为何不去平息内乱,反而去攻打宋国?” “小姐,您恐怕记岔了。齐国内乱两年前就平息了。”赵爰清又算了算时间,难道这一世的齐彦铭变了,比上一世更厉害了? “齐国这两年攻下了许多边境小国,每到一处就收了许多美人入宫。”钱掌柜羡慕地说,“听说齐国皇帝的后宫里,环肥燕瘦,各式各样的美人都有,也不知他可有精力消受。” 赵爰清小口抿着酒,她前世沉潭之际,他刚平定国内叛乱。之后想必就是现在这番场景,也不知在群芳争妍的后宫,皇后沈氏是否陪他走到了最后,还有……可不管有没有,她都只是那倏然而过的一个女配角,史书上不会有她的一词半句。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伤。 辛辣的酒液入胃,赵爰清又倒了一杯。这一世,她不再是小贵人苏清清,而是大荣八品掌酝赵爰清,占了大荣酒业大半片天的商人。没了他,她一样能好好活着,还活得更好。 …… “陛下,这是奴才差人从大荣买来的浆。”陆忠颤巍巍地将一碗热好的浆献到齐彦铭面前,“不过陛下,您现下身子不适,还是多喝些……” 剩下的话被森冷的目光冻住,连声音都发不出。陆忠后背沁出冷汗,看着自家主子缠着白布的上身,弱弱道,“奴才去外头候着,陛下有事就喊奴才。” 说着连忙逃到帐外,心里长吁一口气。之前陛下率军攻打宋国,围城半月不破,自己也中了箭伤,却派他去买浆。 浆……是什么鬼?他查阅许多文献典籍,还请教了诸位学识渊博的大人,却一无所获。最终从一个被抓的商人那问出,大荣那儿,浆是较为常见的饮料,而京城城西的赵家浆铺的浆卖得最好。 “滚进来。”齐彦铭冷冷的声音传来,陆忠瞬时心跳慢了半拍,胆战心惊地走进去。 “陛下,您还有何吩咐?”陆忠趴在地上屏住呼吸,生怕听不清皇帝的旨意。 “这次差事办得不错。”听见夸奖,陆忠却更加惶恐。要知道,在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手下当差十分考验人的承受力。有一回,一个小贵人想请皇帝去她那儿,陛下起初还饶有兴致地抱她坐在龙椅上调、情,很快就弄得上阳宫一室旖、旎,小贵人羞得小脸嫣红。他迅速屏退宫人,准备带上门出去时,皇帝陛下淡淡的声音响起:“陆忠,把她拖出去,关到养猛兽的笼子里。” “替主子尽忠是奴才的本分。”陆忠伏在地上,半天听不见回复。齐彦铭喝着浆,也不理他。 气氛僵了许久,等一碗浆喝完了,他才重新注意到地上的人,“这浆……你买了多少?” “回陛下的话,奴才总共买了一车。” “恩。差人再替孤拿一碗。”齐彦铭想了想觉得不对,“两碗。” “是。”陆忠又端来两碗浆,齐彦铭慢条斯理地喝着,语气稍微缓和,“你是从大荣哪处买的浆?” “是在城西的浆铺买的。”这轻柔的语气让陆忠很不适应,他还是习惯陛下阴冷着脸发问的样子。 “店主可是姓苏?” “那店是一对夫妻打理的,店主似乎是姓王。”陆忠不明白陛下怎么好奇起这对小夫妻了。 “噢……”齐彦铭听后兴味寡淡,又品了品,“那他们有女儿吗?” 陆忠一惊,难道陛下只因那夫妻俩的浆做得好,所以要让他们的女儿进宫,天天给他弄浆?“回陛下,王夫人的福气好,连着两胎都是儿子。” 齐彦铭终于不说话了,又喝完一碗浆,外面有大臣来觐见。 那老臣跪在地上,从天时地利人和等多方面分析本次攻宋难以取胜,接着又痛哭流涕地磕头说自己对不起先帝的嘱托。等他哭累了,齐彦铭也把另一碗浆喝完了,取过帕子擦了擦嘴,“孤要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攻城。” 第3章 桃花醉下 离开水清楼后,赵爰清又到别的铺子收了账册,找听斓了解一番最新状况。随后四处处逛了逛,天桥下新来了西域的商贩,卖的小玩意儿委实有趣。赵爰清贪玩,便买了许多。 一直到天色微暝后,在宫门口的柳树下等夏纪。 夏纪过来时眼眶红红的,赵爰清见了便安抚几句,“你若是舍不得家人,可以出宫多住两天。” “大人,奴婢没事,咱们还是快些回宫。宫门过了点就要落锁了。”夏纪摇摇头,仍旧难过着。 赵爰清领着她出示了腰牌,二人一起回到司酝房,夏纪也不肯早些休息,硬是要去做小曲,赵爰清也就随了她。 可当夏纪心不在焉地将糯米磨成细粉后,用蓼汁和匀,加入肉桂、甘草、川乌头、川弓、生姜,时,赵爰清终于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了她,“若是心情不好,就别酿酒。眼泪落进去,酿出的酒都是苦的。” “大人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夏纪看着自己手上做了一点,颇为糟糕的酒曲,“但奴婢心里实在难受,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不断想着不开心的事,不得不找些别的旁的事来分散精力。” 赵爰清接过夏纪的酒曲,继续研磨,“可是你父母、弟弟出了事?” “不是。”夏纪立在一边,“还要多谢大人的银子,奴婢的爹娘都很感激。” “既不是父母有事,那你为何这般难受?”赵爰清将磨成的汁液分成数份准备做曲饼。 “奴婢的娘说,奴婢入宫没多久,奴婢的相公就新收了一个小妾。”夏纪说着也忍不住落了泪,“当初他喜好喝酒,奴婢就去学酿酒。他喝完酒后被人骗去赌坊,输了一屁股的债,奴婢就入宫当差替他还钱。原本说好要等奴婢出宫,一家人再好好过日子的,他竟又收了一房妾室。” 夏纪刚过十五,在大荣不少村落里,女子十二、十三便出阁了,也算正常。但赵爰清还是震惊了片刻,“他既非良人,和离了便是。”大荣民风开放,哪怕是和离再嫁也未尝不可,当今圣上的祖父甚至纳寡妇入宫,还给了极高的位分。赵爰清用穰草盖住曲饼,不见风加热。 不过夏纪倒不这么想,“可奴婢打小就喜欢他,哪怕他做了错事,奴婢还是喜欢。” 赵爰清愣了愣,想起上一世的自己也是这样,齐彦铭不管纳了多少房妾室,迎了多少秀女入宫,她每天都傻乎乎地酿了酒等他来,“夏纪,太廉价的爱就像四处都有的雨水、河水,是酿不出没美酒的。这世间的美酒佳酿,大多出在人际稀少、偏僻的湖泊、古井中。” “但奴婢一直对他好,他也许早晚会发现奴婢的好处呢。”夏纪还是有些不甘心,放弃一段这么久的爱恋,是谁都会不舍。“大人,难道奴婢再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改变心意吗?” “该改变心意的不是他,而是你。”赵爰清把酒饼迎风悬挂,“爱太卑微就不会被看重,兴许他会稍有感动,偶尔像施舍一样好好待你。可靠着这些施舍过完下半生,这当真是你希翼的生活吗?” 将酒饼全部挂完,赵爰清净了净手,准备离开,“如果不是,那你就得思量一下,是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还是重新开启你的人生。” “大人……您一直久居深宫,怎么对男女之事这么确定。”夏纪对着赵爰清的背影喃喃说道。 “这样的事儿宫里多了去,我看了这么些年,自然能想通。”赵爰清盯着漫天的星空,突然想到诗经里的一句话‘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嘴角勾了勾,“前几日张女史得了尚食大人的恩典,已经回乡了。司酝大人准备从一等宫女里挑一个能干的来接替她。”说着就走出了酒房,头也不回地离开。 嘴上说着夏纪,可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直到最后才醒悟,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再来一遍,她不会继续在深深的夜里苦苦等着那样一份感情。 她要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要学酿酒,当女官,开酒铺,等出宫后还要四处云游,看遍山河大川,云卷云舒。 世人都爱感慨歌颂那些痴情一生、至死不休的女子,可不该让爱情掌握你的人生,即使得不到、拥有不了,也不要摇尾乞怜,用自己的方式幸福安康地过完一辈子。毕竟你除了他,还拥有很多东西,还能找到更广阔的一片天空。 这是八品女官赵爰清的新生。 第4章 樱桃酒上 夏日天热,虫子也多。苏清清在书房放了好些自己求来的驱蚊药草,但效果微乎可微。齐彦铭坐在桌前看书,她就在一边用纸板扇风,时不时地磨一磨快用完的墨。 蜡烛是宫里最次等的,燃出的味道闻着很难受。苏清清纵是宫女出身,但过去在大荣用的蜡烛也比这儿好上不少。夜深了,她忍不住小声地打着哈欠,但依旧被齐彦铭听见了,“你若困了,就先去睡。” “不行不行,主子都没睡,奴婢怎么能睡呢?”苏清清不停地摇头,暗暗掐了掐大腿,勉强驱散了一点睡意。 “你在一边走来走去,会妨碍我看书。”齐彦铭翻过一页,淡淡地说道,“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我会安静些的。”苏清清立刻保证,乖乖地坐在一边,半晌都不动,齐彦铭瞟了她一眼就随她去。 不过没过多久苏清清又跑出去,还端了一碗东西来,“我之前弄了些浆……” “放在一边。”齐彦铭有些不耐烦,“不是说安静坐着吗?” 苏清清把碗搁在一边,委屈地缩到角落,一动不动地看着齐彦铭背书。可她还是熬不过他,没多久就倚着墙脚睡着了。 齐彦铭过了很久才合上书,发现苏清清已经睡着了。那会儿他刚开、荤,她一在身边晃悠就心猿意马,半个字都看不进去。轻轻地把她从角落的小凳子上抱起,搂在怀里,理了理散乱的发丝箍到耳后,一边喝浆一边盯着她的睡颜瞧。 可一眨眼,怀里的人就不见了,一室清凉。 齐彦铭睁开眼,现在还是半夜。营帐外隐隐亮着火光,他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什么都没。 守夜的太监见他醒了,马上走上前,“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去叫沈将军来孤的帐里,不能惊动旁人。”齐彦铭紧了紧拳头,前世他平息了最后一个叛乱诸侯,兴冲冲地带着自己藏了很久的圣旨和许多小礼物去她房里,却见到了陌生的面孔,像是个才人的样子。当她缓缓说,清贵人偷人,被贵妃浸猪笼沉了水潭时,他仿佛看见了敌军首领,双眼赤红。 那天晚上他在上阳楼想了很多,他似乎对她不是很好,他出征前她几次来求见,他都不允,还由着别的妃嫔欺负她,明明她才陪着自己最久,但只给她最末等的位分,所以她才变了心吧。随后就忙着南征北战,开拓疆域,一直到与大荣的一战中,他被周墨寒射中,从马上摔下,没多久就因箭上的毒过世了。 再次醒来,时间倒流了十几年,回到他刚被送到大齐做质子的时候。他是十岁碰见她的,但记不清具体的日子,大约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还没开,他就在园子里等着,可一直等到花落也没等到人。 他有些心急,就让侍奉自己的内监去司酝房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苏清清的人。内监回来时说,他查了两遍六局宫女的名册,但就是没找到苏清清。 齐彦铭穿上衣服,少年皇子不得志,从小事事都是亲力亲为,小心筹谋规划,如履薄冰地一步步走到今天。 上一世的这会儿,他刚登基没多久,忙着平息四方动乱。重生一世,一切都和他的上辈子一样,是以夺嫡、平乱、出征都省去了好些功夫。唯独……没有找到她。 沈将军走进帐子,跪着行了礼,“陛下,深夜召末将前来是为何事?” 沈家显赫,又是一门忠良。父亲是齐国丞相,一路辅佐他登基,姐姐沈月然贵为皇后,不喜生事又进退得宜,沈鸢然的前世就是为了护住他才被刀斧砍中。死后,皇后难受得几日都吃不下东西,沈丞相老年丧子,打击也同样不小。对于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齐彦铭还是较为倚重的。 “孤有个猜想……”齐彦铭让跪着的沈鸢然起身,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嗓音轻声嘱咐着。 而千万里外的大荣,赵爰清依旧忙忙碌碌地过着。这一天,她一大早就起身,指挥着宫女们把五年前藏下的十几坛酒搬出,再把新酿的埋进地底窖存。 夏纪恍恍惚惚地过了几日后总算有点好转,干活都越发勤快。 “你们动作要当心,这些都是用来给皇后做药酒的。”赵爰清盯着两个宫女合抱着一个酒坛子,让夏纪一坛坛地点清,登记在册。 好不容易搬完酒,赵爰清又带着宫女把菖蒲泡进酒里,忙活了一上午,刚准备用午膳,就有宫人过来传话,说司饎司的崔掌饎亲自带人将最新熟的一批樱桃送来。 “崔掌饎,这种事儿让宫人送来就好,怎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呢。”毕竟同为八品女官,又在一局工作,让宫女接待怕是有失妥当。赵爰清只好饿着肚子,亲自过去。 “赵掌酝客气了,李司酝年纪大了,如今这司酝司都是您一人打理着,或许过两年,我就得改口叫您司酝大人了。”崔掌饎笑着和她寒暄,但话里总有那么些不友善的味道。 “您说笑了,我资历尚浅,平日里只是替李司酝打打下手,做些琐事。但凡司里的重要事务,还是司酝大人亲自过目、安排的。”赵爰清也不是上一世傻乎乎、不善交际的苏清清。崔掌饎和她是同一批宫女,一人到了司酝司,一人去了司饎司,尽管明着看都是八品女官,但司饎司说穿了,只是负责给尚食局其它三司打下手,大多不受重视。而宫里女官争的,不仅是品级,还有主子的倚重和面子。 “掌酝这话委实谦虚了,第一批熟的樱桃本就不多,按理是要全部进给皇后娘娘的。但娘娘一听赵掌酝缺酿樱桃酒的樱桃,连忙让我送一半来你这儿,还不停夸你果酒酿得好。”崔掌饎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鼻子好的都能闻到那股酸味,“娘娘有命,我自然要亲自送来。” “那就多谢崔掌饎了。”赵爰清笑了笑,感情就是为了皇后的一句夸奖才来她这发牢骚。 “哎,你瞧我。掌酝又不像我这般清闲,还叨扰这么半天。”崔掌饎笑了笑,“那你就去忙吧,我先回司饎司了。” “多谢掌饎体谅。以木,你替我送送大人。”赵爰清又陪笑聊了一会,才把这尊大佛给送走。 第5章 樱桃酒中 应付了崔掌饎,赵爰清草草解决了午膳,带着几个宫人去酿樱桃酒。 “之桃,你把这批樱桃拣选一遍,但凡是不够熟,轻微有些腐坏或受过虫害的都扔出去。”赵爰清开始给她们一个个分工,“之橘负责去梗清洗,记得要把长梗全部去除,但不能弄破果皮。又欢帮之桃挑樱桃,接着的事我再安排。尽量快些把这批酒弄完。” “是,大人。”之桃把筐里的樱桃一个个地查看,每查好一个就交给又欢查看第二遍,再由之橘去梗清洗。 赵爰清同之橘一道去梗,她动作熟练迅速,很快就把自己手中的樱桃长梗全部去了,接着帮之橘弄,顺带查看樱桃是否成熟新鲜。 在弄了一些后,赵爰清让之橘将处理好的樱桃拿去浸泡澄洗。自己和另外两人在里面忙活。 忙得昏头转向时,夏纪又跑来说司饎司送来了十大筐草莓。赵爰清顿时觉得头疼,赶忙吩咐她,“你先带三四个人去把那十筐草莓挑一遍,将烂的有虫的扔了,然后把已经熟透不能再放的、刚熟的和未熟的分成三份,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立马过去。” “大人我明白了。”夏纪说着就朝外面快走,但没走两步就被赵爰清叫住了,“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吗?” “司里用来酿酒的酒坛怕是不够,你差人再跑一趟司饎司,向崔掌饎要几个酒坛来。”赵爰清想了想觉得还没吩咐全,“酒坛可要看仔细了,不能有细缝、裂纹,拿回来后至少要用碱水洗上三遍。” “大人放心,奴婢都明白。”赵爰清这才稍微安心些。之橘把刚晾干的樱桃端进来,赵爰清检查好后用刀子在樱桃上密密地割划数刀。放一层樱桃进酒坛,再撒些适量的冰糖;接着继续放樱桃和撒糖,四回后停止,倒入早前酿好的雪清酒,封紧瓶口。 一筐樱桃花了约莫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才做完。又欢和之橘把酒坛搬到阴凉处陈酿,赵爰清则领着之桃到夏纪那儿去。 夏纪和另外三个宫女都手忙脚乱的,见赵爰清来了,急着说,“大人,这草莓实在是多,我们忙活了好久才理了六筐。” “无碍的,你们做得已经很好了。”赵爰清让之桃清洗草莓,并摘去果蒂,接着吩咐挑草莓的桂宁去把佳月和梅子叫来,自己顶了她的位子。 把熟透的草莓全部酿成酒后,晚饭的点都过了。看着几个累极的小宫女,赵爰清安抚道,“今儿个辛苦你们了,我一会差人和司膳房的司膳大人说说,让她替你们多准备些宵夜,点心。明日没什么大事,就各自休息吧。” 这大概是她们今日最欢喜的事了,司膳房纪司膳做的点心,寻常宫女可是吃不到的,连忙道谢,“多谢大人。” 赵爰清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照理说,司酝司的女官应该有两个司酝,两个典酝,两个掌酝和四名女史。过去先帝嗜酒,光是帮忙酿酒的宫人就有两百多人。可当今陛下继位后提倡节俭,又多次下旨释放宫人,所以这偌大的司酝司如今就只剩下自己和李司酝管着事,宫女加起来不过二十八。但李司酝的年岁大了,是以司酝司都由她一人操持着。忙虽忙了些,所幸是勾心斗角少了许多。 “夏纪,你怎么还不去休息?”其它的宫女已经各自回房,只留下夏纪呆呆地站在一边。 “没什么。大人,我不过是走了神,现在就回去。”夏纪心不在焉地冲她行了礼,转身告退。 赵爰清皱了皱眉,但也没再追问。先派人去司膳房寻纪司膳说明事情,接着就带了一小坛药酒和一只酒壶到李司酝那。 “下管见过司酝大人。” “爰清来了,快过来坐。”李司酝年轻时受过伤,落下了病根,以致于如今身子时常不爽利。“你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又何需带礼物呢?” “这可不是礼物,只是让师傅检查下徒弟酿的酒能否合格?”赵爰清笑着坐下,将酒壶中的酒倒到小杯子里,呈给李司酝。 “就会贫嘴。”李司酝接过赵爰清递来的酒杯,似嗔似怪,但却充满了疼爱。“京城里谁不知晓,司酝房赵掌酝酿的酒可称得上是珍品。就连我那呆侄子都私下托我问你要上一坛。” “徒弟酒酿得好,自然是因为师傅教得好。”看着李司酝小口地抿着酒,不经意流露出的称赞让赵爰清也跟着欢喜,“这是用存了三年的雪里青泡上药草,在阴处放了三个多月。药草是我专程请太医开的单子,对大人的身子骨有好处。” “难得你还记着我。”李司酝入宫早,至今孑然一生。虽然当年灾荒时收留过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但大多分给无子的夫妻,剩下的留在李国公府。唯独对赵爰清格外偏爱,将她带进了司酝房。“这些年,我占着司酝的位子,却做不了什么事。让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打理,一个人都恨不能劈成两个人。” “大人说什么呢?”赵爰清替李司酝将酒满上,“这都是爰清该做的。”李司酝打小就疼她,就像亲生的祖母一样温暖。上一世,她被男女之情迷了心智,才糊涂地躲进马车去了大齐,从而错失了这份宝贵的亲情,还白白让李司酝寒了心。所幸上苍垂怜,给了她补救的机会。 “过几日就是樱桃宴,我身子不便,你作为司酝房的主事,别忘了亲自跑一趟。”李司酝接着道,“虽然只是送个酒,但参加宴会的都是朝中新秀,你若有合眼缘的,就告诉我。我让父亲为你做媒。” 第6章 樱桃酒下 李司酝一直热衷替她做媒,但经历了齐彦铭,赵爰清对男女之事多少也想明白,看开些。能参加樱桃宴的多是朝中新秀,自己孤女出身,做正室定是不行,侧室倒不如一人自在。 但这樱桃宴仍是要去的,赵爰清跟着皇帝身边的公公朝里头走,夏纪带着几个拿着酒坛的宫女尾随其后。 宴席设在林子深处的江边,一路花满蹊径,莺穿柳带,配上融融暖阳,委实明媚。 “阿彦,我们什么时候去拜红发娘娘?”那是头一回的早晨,苏清清靠在齐彦铭怀里,有些羞赧地眨着大眼望向他。大齐民间有个风俗,新婚夫妻要去拜红发娘娘,并求两根红丝带系在床头,才能修成正果。 “现下宫中局势不稳,以后有了机会就带你去。”齐彦铭沙哑着嗓音,吻了吻她的额头,又目光浑浊地去解她的系绳。 苏清清很快就被分了心,没能追问到底是什么时候。 苏清清以为是他头一个女人,又陪了他这么些年,他就会像话本戏演的那样娶她。赵爰清笑笑,出身宫女,既没沈皇后、皇贵妃一样显赫的家世,可以成为他朝堂上的助力;又没沐淑仪聪慧的头脑,能替他出谋划策;还不如贤妃容色倾城,闭月羞花。他能给个末等的贵人位分,怕都是看在她帮他过了最落魄的时候。一朝显赫,有了万紫千红,群芳争妍,哪会在意原先开在角落的野花。 齐彦铭是这般,樱桃宴上的进士大抵如此。尽管十年苦读,一朝题名,但不受皇帝重视的仍旧为数不少。想在京城扎根,就要迎娶那些高门贵女,也有不少为此休弃发妻。而一旦鱼跃龙门,那侍妾通房更是接二连三不断。 当年夺位,齐彦铭抬了好些贵女入府,兴许红丝带都系了几回。 赵爰清抿抿唇角,不欲再想这些前尘纠葛。她如今什么都有,不过单单少了份感情,也没什么遗憾之处。 想想就走了神,传旨的公公宣完口谕后回头看了看不作声的赵爰清,示意到她了。 “各位大人,这是陛下赐下的樱桃酒,司酝房五年前就酿下了,近来刚出窖。”赵爰清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让宫女给每桌送上一小坛樱桃酒,“请各位大人慢慢品尝。下官已将酒送到,就不打扰大人们赏游的雅兴。” 之后便跟传旨的公公一道外出,本是好端端地走着,却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赵掌酝清留步。”那白衣公子的样貌委实是好,让人觉着如沐春风,不像齐彦铭,总是皱着眉头,春天都能被他皱成冬日。 皱皱眉,不知怎么竟又想起他了,连忙行礼,“下官久居深宫,不知大人是……?” “在下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但陛尚未授予官职,这声大人还是当不得。况且,掌酝身为八品女官,在下不过是布衣白丁,应是在下称掌酝一声大人才对。”白衣公子笑了笑,“若掌酝不嫌弃,便称在下为子玄。” “陛下虽还未下旨,但不过是早晚的事,下官怎好钻这空子。”赵爰清突然发现那公公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心里隐隐有些着急,方才进来时她根本没看路,也不知夏纪记不记得。 “掌酝可在寻之前传旨的公公?”子玄开口问道。 被戳中心事的赵爰清颇为尴尬,但仍是勉强点头,“下官来时没记清路,现下倒有些麻烦。” “若爰清不嫌弃,就与我一道出去。”赵爰清愣了愣,“大人还要参加宴会,下官怎好劳烦,一会儿找人问问便出去了。” “这宴会着实无聊,在下也提不起兴致,倒是这樱桃酒,甘甜醇厚,果味浓郁,色泽也如红色玛瑙般。”子玄一边同她朝外走,一边聊着。“赵掌酝的酒果真名不虚传。” “大人谬赞,酿酒是下官分内之事,自当尽力做好。”赵爰清不知如何才能甩了这麻烦的大人,心里暗暗烦躁。 “早先听李司酝说,姑娘不仅酒酿得好,为人更是谦虚有礼。”说了这会子话,原来是李司酝变相给她介绍适龄男子。赵爰清有些无语,却也不好驳她面子,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不知怎的,以前对着闷葫芦一样的齐彦铭能说上一整晚话,而跟善谈的子玄,竟半句话都嫌多。 二人经过一处竹林,有几个进士正聊着近日发生的事,隐隐听见,“齐国战败,齐王受了几处刀伤,还中了一箭。” 赵爰清慢慢屏住呼吸,生怕漏了只言片语,有些不能相信,便转头问身边的子玄,“听说齐国战败,这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子玄说着无意,但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扔在赵爰清心头,“齐国若是吞宋成功,就直接威胁到了我朝的边境。陛下自不能坐视不理,虽不能明着参战,但暗中仍是给了宋国不少物资支援。” “那……齐王可还好?”赵爰清刚问出口就有些懊悔,隔了两辈子,自己怎就这般没出息。“我只是听说他身受重伤,又无子嗣,要是一朝驾崩,那齐国岂非乱了?” “这就不曾得知。”子玄答道,“若是当真药石无医,我大荣便少去一心头之患,也算有利无害。” 赵爰清当下便觉着思绪有些混乱,心不在焉地朝外走。 好不容易到了园子门口,赵爰清与子玄拜别,坐上回宫的软轿。 第7章 虎骨酒上 抓着轿子的窗沿,赵爰清有些害怕,过去他遭人暗杀,后背被砍了长长一刀,伤痕入骨,在上阳楼烧了整整一宿,太医顾忌着当时得势的大皇子,一个都不肯来。可最后……最后他还是挺过去了。如今他是九五至尊,有最好的太医,用最上佳的药材,一定不会有事的。 赵爰清安慰着自己镇静下来,他不会有事的,祸害是要遗千年的,怎会这般容易就没了。 正当她平复下来,轿子外突然传来夏纪的声音,“这儿是皇宫门口,你不要命了?” “纪儿,我错了,我知道自个儿做错了,咱们好好过日子,那娘们,我已经让她走了。”男声充满了祈求,像是夏纪刚和离不久的相公。 “外头发生什么?吵吵嚷嚷的?”赵爰清敲敲轿壁,轿夫便停下。宫女替她掀开帘子,扶着她走下来。 “见了掌酝大人,还不快行礼。”夏纪狠狠地踢了踢那男人,男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草民刘华叩见掌酝大人。” 赵爰清没让他起身,而是从上到下地打量这个叫刘华的人,也没齐彦铭高大,手臂细细长长的,一副文弱的样子,转头问夏纪,“夏纪,发生什么事?” “回大人的话,……” “纪儿,趁着掌酝大人在,我们就请大人替咱们做主。”刘华抢了夏纪的话,“草民之前是做了些错事,惹得夏纪不悦,但草民已经改过,所谓夫妻床头吵架床位和,一日夫妻百日恩,草民想和纪儿重修恩情,希望大人能帮帮草民。” “本座并没问你的话。”赵爰清冷冷地瞧了刘华一眼,“夏纪,你是怎么想的?” “奴婢……” “纪儿,我为了你都不惜冒死跑到皇宫来。我这回当真是知错了,你就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刘华转而恳求夏纪,可怜的模样让夏纪有些犹豫。 “在这儿……在这儿……”远处跑来几个粗衣大汉,刘华立刻吓得两腿哆嗦,朝夏纪身后躲。 “好小子,你以为你躲到皇宫这来我们就找不着你?”为首的大汉凶狠地揪过刘华,抬手一巴掌,连血都出来了。夏纪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赵爰清镇静些,“住手,皇宫前岂容尔等放肆?” 那大汉看见赵爰清的女官朝服,连忙跪下叩头。倒是刘华颇为兴奋,就和找着靠山一样,“大人,这些刁民平日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您快下旨把他们都抓进去。” “本座没让你开口,是不是要缝住你的嘴巴才行。”赵爰清指了指为首的男人,“你来说,你们几人为何要追着刘华跑。” “大人是这样的,刘华几日前向我们借了一百两银子去赌博,说是能连本带利地赢回来,可不仅没保本,还欠了许多。”为首的大汉一说,其它的就跟着点头,“本来昨日就是最后期限。但他说她有个媳妇在宫里当差,还跟着一个好说话的大人,请求咱们宽限一日。并保证今日一定会还清欠债,还加上三十两银子的利息。” “大人,他们完全在胡说,草民根本没向他们借钱。”刘华急着叫道。 “大人,草民手里有刘华写的欠条,白纸黑字,容不得抵赖。”那人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将怀里的字据递给赵爰清。赵爰清没看,直接给了夏纪。 夏纪瞧了瞧,立刻红了眼。刘华马上抱住夏纪的腿,“纪儿,这真是最后一回,你帮我还上欠款,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发誓,不会再进赌场一步。” 三十两银子就够普通人家一年的伙食,夏纪一月不过五两银子的月俸,还要给父母、幼弟补贴,加上时不时地替刘华还账,根本没什么积蓄。 “赌赌赌,你就知道赌,我哪有什么闲钱替你还债?”夏纪哭着说道。 “刘华,你若是还不出钱,按照规矩是要断手一只。”那大汉死死地盯着刘华。 “那……那你求求大人,大人是朝中女官,一定是有银子的。”刘华转而把主意打到赵爰清身上。 “欠债还钱,刘华既无银钱偿还,就照着你们的规矩办。”赵爰清说着就准备重新上轿,不欲理睬此事。 “大人,大人求求您……小人真是改过自新,求您看在夏纪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救小人一命,小人保证今后会好好对夏纪。”刘华迅速地扑上去,扯着赵爰清的衣角,这贪生怕死的样子让赵爰清不屑地扭开头。齐彦铭虽非良人,却是优秀的国君,带着原本混乱、四分五裂的齐国走向秩序。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变神色。 “本座倒是能替你还债,不过有个要求,不知你能否办到?”赵爰清嫌恶地把衣角抽出,望向刘华,“从今儿起,你不许再找夏纪,更不许缠着她。” “可大人,草民是真心想和纪儿好好过日子……请您开开恩。”此话一出,赵爰清更加瞧不起他,不仅想要她来帮他还债,又想死拖着夏纪,好有个长期钱袋,“这二者你只能选一个,选哪个自己考量好。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赵爰清抬头看夏纪,她眼神里隐隐有着期盼,心里仍是希望刘华选她的吧。 “草民往后不会再找夏纪,请大人帮帮草民。”刘华的话在预料中,夏纪哭累了,也哭不出。 “希望你记住自己说的,本座可不是这般好糊弄的。这是二百两银票。”赵爰清把银票给身边的宫女,让她拿过去给要债的人,“不管是京城哪家银庄,都能提现银。” “多谢大人。” 看着夏纪像要倒下,赵爰清让宫女扶她坐进轿子回宫,留下仍旧跪着的刘华。 “想哭便哭,这也没旁人。”赵爰清把帕子递给夏纪,扭头看窗外。 “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奴婢很傻,一次次地被他骗。”夏纪只是低着头,没落泪。 “不是。”赵爰清鼓励地拍拍她,“他只是你不成熟的过去。” 第8章 虎骨酒中 “陛下,小心。”思及齐彦铭旧伤未愈,陆忠伸出手,试图扶他上轿。但冷飕飕的目光看得他心肝儿直颤,陆忠迅速地缩回手,尴尬地立在一边。 不领情的陛下跨上轿,掀起帘子进了车厢。走到座位前顿了顿,慢慢俯身,轻轻掀开座椅下的黑布,大掌缓缓伸进去摸了摸。 起身收手,齐彦铭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上。让外头的陆忠把齐国大臣送来的奏折搬进来。 宫门风波后,以木陪夏纪到房里歇息,赵爰清独自去了司膳司。纪枝枝也清闲,两人一道儿在尚食局闲逛聊天。 “我看国师大人很是着急,都催了你好几回,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赵爰清笑着问,现下宫里谁不知晓,当朝国师对司膳房的纪司膳一往情深,只可惜司膳大人不愿,是以数次求娶无果。 “我心里也烦,他希望成亲后我就能离开司膳房,在家相夫教子。”纪枝枝苦恼地说,“虽然好多老人都同我讲,要是有个人愿意一辈子都吃你做的菜,哪怕没什么事业,这个女人也是幸福的。” “那你自己觉得呢?”赵爰清陪她走过石桥,纪枝枝坐在了桥边的扶手上。 “可我总是不安,爰清,旁人皆不明白我心里想的。”纪枝枝苦恼地往水里扔小石子,“云雅青现下是喜欢我的,可谁知他能喜欢多久。如果有朝一日,他变了心,我又离开了司膳房,只能落得个一无所有。” 石子落进水里,激起的圈圈波纹缓缓朝四处散去。 “他总是护着我,替我策划,让我觉得自己好生无用。”纪枝枝扔完手里的石子,站在桥上望向远方的蓝天,“我不想躲在他身后,让他替我遮风挡雨,我希望能在家庭外拥有另一片天,能陪他承担所有的风霜雨露,寒天腊月。” 看着纪枝枝坚定的目光,赵爰清晃了晃神,半晌说不出话。 “大人,大人。”筠竹急乎乎的声音把她们的思绪拉回,她小跑到桥上,喘着气说,“大人,刚才陛下身边的王公公来传旨,说要赐下廊餐。” “廊餐……?”纪枝枝愣了愣,“现下都快到晚膳的时间……难道还没散朝吗?” “听王公公的意思,像是边境出了事儿,陛下召大臣们商议,从早朝一直商讨到现在。”筠竹平缓了气息,“王公公看着很急,大人您还是快些准备吧。” “我知道了,你先去回王公公,说司膳房会立刻准备好赐给大臣们的膳食。”纪枝枝收起忧思,重新恢复往日的干练。 “司膳房的宫人还要给各宫妃嫔送膳,若是人手不够,我就从司酝房调些宫女来帮你。”赵爰清说道。 “那就多谢爰清。”纪枝枝连忙道谢,“我先回膳房准备,你一会儿让人来找筠竹就好。” “恩,你快去忙吧。”纪枝枝匆忙地离去后,赵爰清的双手在袖子里攥紧。 边境,那和齐彦铭脱不了干系。 纪枝枝动作麻利,很快就备好一会送去的东西。赵爰清带着十多个宫女陪她一道儿送膳。 “爰清,真是麻烦你,还亲自跑一趟。”纪枝枝同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几十个宫人。 “这两日,司酝房没什么事,我呆在那儿也是闲着。”赵爰清抱以一笑,“你若是觉得麻烦了我,就回去做酒酿圆子当作答谢。” “你要多少都行,就怕你胃口小,吃不下。”两人走到殿前,纪枝枝差筠竹去通报。 候着的王德亲自迎她们上去,“两位大人总算来了,大臣们都等了许久。” 廊下已摆好了桌椅,大臣陆陆续续从殿内走出,纪枝枝硬是被国师拉到一边,脱不开身,赵爰清就替她带着宫人给各桌摆菜。 “哎,谁能料到,齐国国君在宋国战败,但却偷偷攻下了梁国。”两个大臣边喝茶水边交谈。 “依下官之见,齐国只是在宋国诈败,好让我们放松警惕。并趁此派遣精锐到毫无准备的梁国。”另一个大臣说着叹了叹气,“梁国国主一夜间失了十座城池,今早八百里加急传来时,下官都不敢相信。” “梁国虽不是我大荣的附属,但历来交好。若是梁国被攻陷,而我王坐视不理,难免会影响大荣和诸国的关系。” “宋大人坚持主战,但在下认为,参战对大荣弊多余利。”另一桌的一位大人转过头,色厉内荏,“之前为了帮助宋国,我国已送去不少物资,要是再执意参战,不仅加大百姓的负担,还会致使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灵涂炭。” “方才在殿上,李大人希望陛下参加半旬后的西岭之会,此次聚会与以往不同。齐国国君虎视眈眈,若是陛下在边境出了事,那又会为我大荣带来多大的灾难?”被反驳的宋大人不甘心地回问。 “若要真正帮助我大荣建立威信,西岭之会是必去不可。北方诸国繁多,年年争锋,远些的国家倒管不着,只是宋、梁紧挨大荣,一朝失守,绝非善事。要是我王不动刀刃,却顺利解决齐、宋、梁间的纷争,才能真正赢得四方称赞。”赵爰清瞧着这位李国公李大人,李司酝的父亲。 桌上的茶水点心用得差不多了,大臣又纷纷起身走回内殿。赵爰清端正地站在原地,隐隐开始担忧。 第9章 虎骨酒下 昔高祖之年,边境十国动乱,狼烟烽火起,我朝边民广为殃及。上遣将吞并其余八国,并入宋、梁。二国向荣称臣,年年上供,岁岁来朝。三国每三年于荣、宋、梁相交之处,即西岭盟会,以示邦交。 赵爰清放下书,以木敲敲门走进屋里,“大人,听斓姑娘有事求见。” “你备些茶水点心,让她进来。”头疼地揉揉眉心,赵爰清将借来的书塞回书架。 听斓得了允许,便从门外进来,“奴婢见过掌酝大人。” “坐着说话便好。”以木将茶水点心端上桌,随后带上门出去,“莫是酒铺出了事儿?” “确有此事。大人,齐国和他国的战事持续许久,大荣往北的商路皆受了影响。陈国商人订的酒起初只是被扣下查检,但近来负责的伙计派小厮回报,说那酒被地方官没收。运往宋、梁、卫等国的酒同样如此。”听斓从怀里掏出账册,“这几日因此亏损的银两数量约莫一千两,每一笔都记在册子里。” 赵爰清接过账册,皱着眉,“你同钱掌柜说,在商路恢复前,大荣境外的生意全部终止。” “北民不善酿酒,送去北边的酒给铺子带了大半收入,此时停止怕是损失颇大。”听斓道,“大人可有旁的法子?” “眼下商路被断,继续通商只是一味亏损。”赵爰清看着账册,“让钱掌柜备好礼,再遣小厮到各国主顾那儿登门道歉,说明状况。另外,你准备新招一批学徒,底子干净,勤快肯干,让师傅一个个教。” “大人,要在哪处开分店吗?”听斓听着吩咐,有些狐疑。 “我确有开分店的打算,只是不在大荣。”合上账册,赵爰清道,“等战事结束,先试着在宋国开家新店,若是效果好,再扩大规模。” “但如今纠纷不断,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听斓转而有些恳求,望向赵爰清,“大人,若在北边的分店得开,奴婢能否求个恩典,到那儿去打理?” 少时,听斓随父去大荣经商,不料亏空甚大,其父难付债务,自尽身亡,听斓被牙子卖入宫中为奴。赵爰清相中她做事利索,又有经商头脑,便送她出宫打点酒铺。回北面,估计是想寻自己隔了十几年没见的生母。 “自然可以。”赵爰清倒了杯茶,“你前后帮了我这些年,这点儿心愿,我自当满足。” “多谢大人。” 话说到一半,外头有公公来传旨,整个司酝房,包括深居简出的李司酝都跪在门口,“皇后娘娘口谕,此次西岭聚会事关重要。司酝房需遣一女官同去。本宫念李司酝年事已高,而路途遥远多有不便,便由赵掌酝代为接替。明日出发。” “微臣遵旨。”虽然这事悬在头顶已久,但真落下时,赵爰清的脑海仍旧空白一片。 传旨的公公让她们起身,对赵爰清道,“娘娘让你快些准备,明日千万别误了时候。” “请公公让娘娘放心,微臣即刻整理,决不耽搁。”赵爰清在袖里握着拳,面上平稳道。 “娘娘向来看重掌酝,大人可要好好表现一番。”公公笑了笑,“咱家还得到别的司传旨,先行告退。” “公公慢走。”送走传旨的公公,李司酝笑着上前,“怎么傻愣愣的,西岭之会非同一般,还不快些准备。” “大人说得是,下官这就去。”赵爰清同李司酝一道儿走进屋里,“只是下官也不知需要些什么。大人,您以前去过,可否告诉下官要作何准备?” “司酝房多是负责宴会上的酒饮,北边的酒同我们这儿的酒糟差不多,难以入口,是以历年去盟会的君主都会点名司酝房差人前去。你带上几坛酒去便可。”李司酝接着道,“旁的没事,素日里很是清闲,你就当出宫玩耍一回,西岭风景秀丽,倒是一方净土。只是那儿偏冷,得多带些衣裳。” “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赵爰清稍稍安心些,如此应是碰不见齐彦铭。“那平日都有哪些活动?” “往常三、四日就结束返朝,大抵是普通的宴游。西岭森林茂密,时常举行狩猎活动。一边的场子是给三国的国君、壮士;另一边则是妃嫔、女眷。”李司酝走到书桌前,边写边说,“你若喜欢,也能试试。给女人们的场子里养了很多兔子、山鸡,大多温和,不怕伤着。” “大人,依您之见,齐国可会趁此捣乱?”赵爰清看着纸上的字,心里仍是乱着。 “齐国……”李司酝顿了顿,“怕是不会让这会简单过去。不过,陛下似乎有了对策,你只要做好本职,其它无需多虑。” 说着将写好的纸递来,“去西岭要备的东西,我都写下了,你只需照着带上就好。” “多谢大人关心。”接了纸,赵爰清暂时抛却了疑惑,只觉得心里暖洋洋。 “此次西岭之会,我侄子伴驾同去。你若碰见什么难事,便去找他。”李司酝道,“我事先同他说过,他为人热心,定能帮上你。” “那真是麻烦大人了。”赵爰清作了谢礼。 “我看着你长大,就和自己的孩子一般,哪需要你的谢字?”李司酝被她一口一个多谢弄烦了,“你快照着整理,有什么缺的就去我那儿拿。” “是。”赵爰清收了口,转身照着纸上准备,可心里还是高兴的。李司酝看着她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嘱咐一声,再唠叨两句。 第10章 宜春酒上 “陛下,老臣虽远在京城,但得知您受了重伤时忧惧万分。”王大臣跪在地上,声色哀戚道,“倘若陛下有个闪失,后嗣无人,那我大齐当真会陷入水深火热中。” 齐彦铭坐着,随意转动赏看手里的石头,通体血红,色泽澄透无痕。 “陛下,您应当广选秀女,充裕后宫,繁衍龙嗣。”被无视的王大臣再次发声。 齐彦铭示意陆忠往前,将石头放上托盘,“老样子。” 陆忠嘴角抽抽,端了盘子退到一边。 “王爱卿,你身为礼部尚书,不知下旬的祭祀备得如何?”齐彦铭淡淡开口,依旧冷得冻人。 “这……”王大臣有些心虚,道,“还未备全,但微臣会尽快……“ “孤还当你将本职之事做得游刃有余,才闲下时间管理后宫事务。”齐彦铭拿起另一块石头,余光扫他一眼,“祭祀并非小事,办不好你的官职也当到头了。” “是。”王大臣抹着虚汗,退了回去。 “微臣有事上奏。”户部尚书孙大人迈出步子,“陛下,您登基之初,因国力较弱,粮食欠收,而广行禁酒。但现下海晏河清,岁岁丰登,禁酒之事,可重新思量。” “微臣以为不妥,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可忘忧,然能作疾,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昔年商纣夏桀因酒亡国,不可不深以为戒。”梁大人站出道。 “非也,酒之于世也,礼天地、事鬼神、射乡之饮、《鹿鸣》之歌,宾主百拜、左右秩秩,上至缙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无一可以缺此。近年,人民富足,而大齐擅酿之人本就稀少,且大多远走他乡。我朝每年与大荣酒业的暗中交易多至几十万两金子,据微臣私下调查,礼部祭祀所用之酒同样来自大荣。若能解除禁酒令,提拔擅酿之人,国库也能得到充盈。”孙大人话音一落,王大人心中开始不安,果真,齐彦铭冷冷的目光盯得他全身发抖。 “臣以为孙大人所言甚是。”兵部尚书吴大人道,“我大齐先是平息内乱,接着征伐四方,耗去的银钱颇多。若是国库能省去这样一笔开支,对陛下统一北方,实现千秋霸业不无裨益。” “爱卿所言甚是。”齐彦铭放下石头,“孤即刻下令解除禁酒令。” “陛下英明。此外,距上任酒正郑大人离职已有数年,因宫中禁酒,所以迟迟没能补上。微臣以为,吏部应尽快挑出一位新酒正。”孙大人言完,殿外传来了急报。 “陛下,边关加急。”穿盔甲的士兵叫着冲进殿内,像是数日奔波,颇为憔悴,他单膝跪下,“陛下,这是沈将军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呈上来。”齐彦铭满脸肃穆,阴鸷地望着盒子。 掀开盖子,齐彦铭取出文书,看着神色越发糟糕,捏住文书的手指隐隐发白,“周墨寒……” 赵爰清虽是坐轿子,但路上陡得厉害,又摇又晃了一整日,刚到歇息之处就瘫在床上,晚膳都用不下。 “爰清,你还好吗?”云雅青被留下监国,纪枝枝同她关系好,便坐在一顶轿子里。但相比赵爰清的面色惨白,纪枝枝一如往常。“若是用不下菜,我煮些粥?你什么都不用,怕是身子熬不住。” “没事,我在宫里安逸久了,坐轿子一时有些不适应,休息一夜便好。”赵爰清强撑着,“你还得照顾皇上、皇后的饮食,别在我这儿耽误了,我有以木照顾就好。” “要是实在难受,记得和我说,千万硬别撑着。陛下带了太医随行,我找他们替你瞧瞧。”纪枝枝扶着赵爰清躺下,帮她盖上被子,“那你先睡一会,我晚点再来看你。” “好,你去忙吧。”送走纪枝枝,赵爰清睁眼望着床顶。 不惯颠簸只是一面,越往北边,心里越发沉闷,前世的记忆翻江倒海似地席来。 上辈子的今天…… 赵爰清摸摸小腹,她们头个孩子,就是今儿个没的。 贵妃冯氏,出身同皇后一般尊贵。父亲为镇国将军,战功赫赫。母亲是正一品诰命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娘家在朝中影响颇深,提拔了不少新秀显贵。 太医诊出她有喜后,宫里的妃嫔大多不悦。毕竟在她前头,还没人怀上孩子。 贵妃召她去月华宫,宫女按着苏清清,硬是要灌堕胎药。 苏清清挣扎着,把药吐出。 贵妃冷笑,同齐彦铭很像。“一个小杂种,哪能占着庶长子的位置?你既不肯喝药,那本宫只能用旁的法子。” 说着朝一边站着的嬷嬷递个眼神,“让清贵人去风口跪着,寻两个劲大的太监按住,孩子何时掉了何时起身。” “你谋害皇嗣,陛下不会放过你的。”苏清清被太监朝外拖去,心里满是恐慌。 “那咱们试试,陛下是否会为一个宫女出身,无依无靠的贵人来责备当朝贵妃?”苏清清被一左一右地按在地上,冯贵妃捏起她的下巴,鲜红的丹蔻刮着她的脸颊,“本宫奉旨协理六宫,教化妃嫔。陛下既封你做贵人,就得好好学着跪人。本宫过会儿得陪陛下去御花园赏花,没闲工夫管你。冯嬷嬷是月华宫的掌事嬷嬷,比你这个小宫女高上不少,也当得起你的跪。嬷嬷,你就好好地盯着清贵人学跪人。” “老奴遵旨。”冯嬷嬷笑着站在她前面。 苏清清是前三月,胎没坐稳。大齐虽已开春,当风口处仍是冷的。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心里求着齐彦铭能救救她。 可跪得双膝麻了,小腹隐隐开始胀痛也没人来。冯嬷嬷堆笑的脸颊怎么看怎么狰狞,苏清清开始摇晃,忍不住朝下倒,却被身边的太监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求求你……我求求你,放我走……”好像有什么渗透了裤子,苏清清脸色发白,满眼祈求。 “连贵妃娘娘的旨意都敢违背,老奴看,清贵人还得再学会儿子规矩。”冯嬷嬷瞧着染血的裤子,笑着说。 那样的痛,隔了一辈子还牢牢记着。赵爰清抓紧背角,背后浮着冷汗。 像后来躺在床上,双眼放空的苏清清,耳畔一遍遍回响齐彦铭的话。 “阿彦,你为什么不罚她?” “大齐内乱,朝中还是用人之际,冯家不能动。” “可……可她杀了我们的孩子。” “以后会再有的。” 齐彦铭轻轻掰开苏清清抓住袍角的手,缓缓朝外头走。 几日后,冯贵妃安排她听了齐彦铭的话。 “陛下,请您罚臣妾去冷宫。”冯贵妃跪在齐彦铭身侧,“当日清贵人冒犯,臣妾一时窝火才犯下这样的错事,万不想因此伤及皇嗣。” “没事。”齐彦铭扶起她,没什么表情,“左不过一个小贵人,你若惭愧便早日替孤生一个。” 赵爰清拭去额上的汗水,夜风森冷。 第11章 宜春酒中 颠簸几日,总算到了西岭。刚掀开轿帘,就是一股冷意袭来。 “大人,这是李司酝给您新做的披风。”以木替赵爰清披上。 上阳楼那会,齐彦铭的里衣外衣大多出于她的手。尽管当了王爷,这些粗糙之物穿不得了。她也要了些好料,替他做了大氅、里衣、睡袍,至于最后去了哪儿也不从得知。 当你朝着你爱的人一往直前、奋不顾身时,别忘了,身后还有许多爱你的人默默守候、等待。 赵爰清摸摸软软的兔毛,披风下角绣着一只兔子,可爱得紧。心里同是软软的。 “西岭的风真大。”筠竹扶纪枝枝下车,她身上裹着的外套,是司衣司的木司衣亲自动手,用白狐毛皮缝制的。 “二位大人,娘娘催你们快些过去。”皇后身边的盻云来传话。赵爰清同纪枝枝让以木、筠竹打点行李,两人一道去了皇后临时歇息的寝宫。 皇后云楼青,镇国公家的嫡女,当朝国师云雅青的亲妹妹,陛下青梅竹马的发小。自入宫起便是盛宠之至,又连着诞下两位皇子。虽然身份显赫,但很是亲切。纪枝枝算她半个嫂子,二人玩得颇来。赵爰清和纪枝枝交好,又酿得好酒,同样受皇后亲睐。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快些起来。枝枝,爰清,你们都来挑一件。”云楼青拉她们到一堆衣服前。“阿琥说,宋国国主最快也要后天才到,今明儿,咱们就在林子里玩玩。” “这些都是骑服吗?”纪枝枝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娘娘,您跑去林子里狩猎,陛下可同意了?” 皇后入宫前颇有巾帼之风,不仅喜欢骑马射箭,连酒都要最烈的火酒。进宫后规矩繁多,日日被言官、司礼司管教着,难得出来一趟,自要痛快一回。 “他自是准了。”云楼青挑出一件大红色骑服,在身上比了比,有些偏小,“可只准我去妃嫔、女眷的猎场,里面尽是兔子、山鸡,好生无趣。” “陛下定是担心您受伤。”赵爰清立在一边看她们挑衣服,“给男子的猎场里养了好些猛兽,倘若伤了娘娘,陛下真要心疼。” “爰清,你傻站着做什么?快选一件。”被打趣的云楼青有些羞赧,将手中的衣服伸到她面前比了比,随后塞给她,“我瞧这件就挺好,爰清肤色白,红色衬得越发娇嫩,我和枝枝穿着偏小,你身子骨比咱们小,兴许正好。” “娘娘,微臣不善骑射,怕误了您的雅兴。”赵爰清看着火般的红色,心里有些抗拒。“且红色是正色,微臣穿不得。” “无事,你跟着枝枝便好。阿琥不放心我一人去,硬要我带些人,旁人带去总像被牢牢监视着。我们三还说得上话,一道游玩也不伤雅兴。这儿没言官和司礼司盯着,穿什么颜色都无妨。”云楼青挑了件青色骑服,“我先去内室换,你们俩赶紧将衣服换了。我让盻月找养马的师傅挑三匹性子温和的马,若是我出来你们还磨磨唧唧的,可别怪本宫生气,挨个罚上一罚。” 赵爰清无奈地抬头瞧纪枝枝,她丢个你好不识趣的眼神回来。抽了件深紫色骑服,到偏殿去换。 赵爰清捧着大红骑服,磨磨蹭蹭地踱步到另侧偏殿。 苏清清喜好红色,但宫里管制颇严,只有妃级以上才用得红色。她只能瞧着皇后,贵妃,贤妃等人穿着火般的大红,把双眼都灼痛、灼红了。 将女官服脱下,套上鲜红的上衣。她还喜欢收集些红色石头,有普通的小石子,还有宝石、玛瑙、红玉,但凡红的都藏在一个小盒里。 齐彦铭征战归来,偶尔送她两块,她总能欢喜半日。 只是后来被贵妃瞧上了,就全拿了去。 穿好骑服,赵爰清总有些不适应。许是素色衣服穿多了,突然换个鲜艳的,觉得颇为别扭。且上一世爱闹腾,像宫墙上的红花,这一世喜静,偏爱淡绿淡蓝。 赵爰清穿着大红衣裳出去,云楼青和纪枝枝已等了她一会。 “爰清,你该多穿些鲜亮衣裳,整日素服,又不喜言语,和宫里耄耋的老宫女似的。”云楼青调侃着。“等回去后,我给你送两套红色衣服,配几款首饰,朝中定有不少儿郎来求亲。” “娘娘,爰清脸皮薄,您再说她该不好意思了。若是羞得不敢出门,等会谁陪您狩猎呢?”纪枝枝也跟着侃了几句,三人一道儿出了寝殿,盻月差人牵了三匹马来。 赵爰清虽骑术不精,但只要速度不是过快,仍能掌控。纪枝枝比她还糟一些,她的马匹不听指挥,总往反方向去。 而云楼青一进林子,就像放出笼的小黄鹂,骑着马四处晃悠,她们想追都追不上。 第12章 宜春酒下 陪皇后玩到夕阳落山,云楼青奕奕神采,拎了山鸡、兔子,哼着小曲回到寝殿,令盻月吩咐西岭的本地厨子去做些特色野味。 赵爰清与纪枝枝却不容乐观,强撑着进屋,双双瘫倒在地,苦笑着对望,浑身酸软。 次日,犹嫌不足的云楼青早早差人唤她们起床。 赵爰清疲惫地骑马,揉揉惺忪的睡眼,纪枝枝同样没睡饱,晕乎乎地由马驮着。 怏怏地骑过一个山头,云楼青的速度越发加快。纪枝枝突然觉察了什么,“娘娘,快停下。前头是陛下狩猎的场子,里面养的猛兽会伤了您。” 云楼青拽住缰绳,兴致缺缺地回头,赵爰清和纪枝枝猛地清醒,一左一右策马追上她,“娘娘,咱们回去吧,都过了一上午,您不歇歇吗?” “我想去里头看看。”云楼青眨着兴奋的眼,摸了摸手里的弓。 “不可。”赵爰清拉住她,“里面的猛兽不少,好些都是吃人的,您若有了意外,微臣可怎与陛下交代?” “这儿尽是山鸡、兔子,久了委实无趣。”云楼青甩开赵爰清,“我自小习武,不会有事。”说着就要进去。 “娘娘,您若想去,微臣陪您回去禀明陛下,让陛下遣些武艺高强的侍卫护着您。”纪枝枝拦住云楼青,“微臣听说,明日三国会师,要一道儿狩猎,您回去同陛下说说,让他带您去。” “你俩左一个陛下右一个陛下,算了,我这便回去跟阿琥讲,让他许我去另一边的场子。”云楼青有些扫兴,佯装扭头。却趁着她们俩放松警惕,挥起缰绳,飞速朝前奔去。 “爰清,你快拦住娘娘。”节骨眼上,纪枝枝的马又不听使唤,竟淡定地啃着嫩草,怎么拉绳都无济于事。 “你快找人通知陛下。”赵爰清连忙策马,紧追其后,“娘娘,您快停下,再往里头当真会出事。” 云楼青马不停蹄,奔过一个山头仍不停下。赵爰清心里急着,刚奔下山差些就要赶上,突见一支利箭刺破枝梢,直直射向云楼青。 “娘娘,小心。”云楼青吓得停下步子,赵爰清顾不上旁的,猛地抱住她,两人一起摔下马匹,赵爰清为了护她,生生做了人肉垫子。 “爰清,你还好吗?”云楼青抓着她中箭的左臂,“都是我害的,得快找太医看看。” “没事。”那箭射得深,赵爰清痛得想掉泪珠,却生生地忍住了,“娘娘,箭从那边射来,前方定是有人狩猎。我们得快点找着他们,让他们带您出去。” “可你伤得重,还能上马吗?”云楼青扶着赵爰清起身,用帕子捂住不断溢血的伤口。 “微臣没事。”箭很沉,扯着血肉极为难受。赵爰清咬牙强忍,硬生生将其拔出,却像破了洞的水桶,血涌得更快,“都说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縞。这射箭之人的技艺高超,您找着他自能离了危险,随后派人接微臣出去就好。” “不行,你是因我才伤成这样,要走也得一道走。”云楼青撕下一块衣料,将赵爰清的伤处牢牢扎住。 “事急从权,微臣得先保证您的安危。”赵爰清的血香散在空中,引得树林传来悉索的声响,“娘娘,您快骑马走,这四处像有猛兽。” 果真,一只花斑虎迈着步子从林里奔来,赵爰清的整颗心被悬起,这辈子,好容易躲开了齐彦铭,本以为能安然度日,却要落得个葬身虎腹吗? 松开赵爰清,云楼青强自镇定地将弓拉满,咻地射出一箭,直直射中奔跑的花斑虎。赵爰清失了许多血,晕乎乎的看不清射中哪处,就见那虎嘶嚎一声,软着身子歪倒一边,顿时有些讶异。 云楼青虽习过武,但赵爰清觉得,这至多是女子闺房娱乐,怕登不了大台,却未料得,竟能将猛兽一击毙命。 一边的云楼青同样讶于自己的箭法,可走近一看,那花斑虎身上连中两箭,而毙命的一箭,并不出于她之手。遂四处张望,不出意料地发现了什么,不停冲远处招手,“阿琥,阿琥我在这儿。” 赵爰清连抽气都是痛的,难受地扭过头,就见两个骑着宝马的男子步出林子,朝这儿过来。一个是大荣的锦帝周墨寒,而另一个,竟是齐彦铭…… 掌心轻轻收起,尽管一度觉得此生再难相见,但仍在午夜梦回一室寂寥时,难以避免地猜想,如果再见,会是怎番场景。 依旧是春日,不过略带寒意,风吹着树林发出沙沙声响,混着马蹄哒哒,与若有若无的几丝游香,齐彦铭终于骑着马,到了她面前。 第13章 雪里青上 中间隔了山遥水长、悠悠岁月,杂着欢喜同绝望,笑容与泪水。曾以为会心潮澎湃、久难平息,但当真见着了,却只是一种释然后的淡定,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抵如此般。 “微臣参见皇上。”逼着自己忍下刺骨的痛,赵爰清从容地行完君臣之仪。倘若略去苍白的面颊与溢出的鲜血,着实是大气、淡然的女官。 苏清清最怕疼,一受伤,大也好,小也罢,都盼着齐彦铭能哄一哄。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她喜欢听软软的情话,收贵重华美的礼物,只是他向来不做。 但隔了两辈子,那么漫长的蜕变,她早不是离不开他的苏清清。这回,不管长路漫漫,有多少的辛酸、苦楚,她都会咬着牙走下去。 “陛下。”见着外人,云楼青不好唤周墨寒的小名,却被他不满的目光盯得害怕,连忙上前挽住他,“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昨晚我求了许久,你硬是不肯松口。我没法子,只好偷偷溜来。” “身为朝中女官,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娘娘的?”周墨寒不好对云楼青发火,只能冷冷地盯着赵爰清。 “陛下,此事确是微臣的失责,微臣自当领罚。”赵爰清低头跪着,却不卑不亢。 “自是你们的失职,若娘娘出了事,可不就是罚罚。” “阿琥,是我自个儿硬要来的,不干爰清的事。她方才为了护着我,都被箭射伤了,你别罚她。”云楼青一听就慌了,拽着周墨寒的衣服,连撒娇带撒泼,好不容易让他松了口。 “算了,既然娘娘开恩,就不用去司正司领罚了。”周墨寒觉得,小夫妻恩爱不能到旁人面前,何况身边还站着齐国国主,遂示意云楼青收敛些。 “微臣谢陛下开恩,谢娘娘开恩。”赵爰清获准起身,但仍微微低头,看不见齐彦铭灼灼的目光。 “朕内廷之事,倒是让国主见笑了。”周墨寒处理了内事,不得不顾忌身边的齐彦铭。 “无碍。”短促的两个字,但隔了许久年光,仍是触发了心底深处的琴弦。我以为我记着你所有的言语音容,喜乐怒骂,可如今听着,却像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旋律。 “阿彦,你就不能多说点吗?”苏清清将茶盏咚地搁下,大眼瞪向齐彦铭,“每次我同你讲十句话,你就回我半个字。上回晚上我说了许久,你竟睡着了。” “噢。”齐彦铭接过茶盏,抿了些润喉,继续翻书页。 “阿琥,你先让人送我们回去吧。我有些乏了,况且爰清伤得重,我想找太医替她包扎。”云楼青挂念赵爰清的伤,也分不出精力玩乐。 “我同齐王一道来狩猎,没带随从。”周墨寒对齐彦铭道,“恐怕得耽误齐王春猎的雅兴,朕要先送皇后回去。” “不会。”齐彦铭握了拳,死死压抑着什么,“何况是孤的箭惊了云皇后,还伤了这位女官。” “那一同回去用午膳。”周墨寒看了看赵爰清,“赵掌酝,你一会备好酒,得挑最好的佳酿款待齐王。” “微臣遵旨。”赵爰清痛得想晕过去,但这会没人扶她,何况当着齐彦铭的面,她决不能示弱。 上马时,赵爰清尽量用右手发力,却难以避免地撕扯到伤口,血早将青色的布浸红,还不断涌出来。 强撑着骑到寝殿,左臂几乎没了知觉,纪枝枝见了她们,总算松一口气,可看着赵爰清惨白的面色,连忙和筠竹一道扶她去殿里休息。 赵爰清咬着牙,一面让医女替她清理伤口,一面和身边的以木交代周墨寒吩咐的事务,“你一会带人把藏着的雪里青搬出来,大约要两坛,记得让搬的宫人小心些,这回带的雪里青少,若是摔碎就出事了。” “大人,奴婢知道了。” “嘶……”赵爰清皱了皱眉,宋医女加大了力道,痛得她汗水直落。“你先差人搬酒,等伤处理好,我再过去。” “大人,您还是别说话,好好歇一会。”以木看着赵爰清难受却硬撑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外头就交给奴婢来打点,奴婢跟您这么多年,送酒又不是头一回,您就安心休息。” “那你千万仔细着,别出了差错。”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仍是不放心。宋医女终于上好药,用绷带牢牢缠住。留下每日的药方,并嘱咐一番才离开。 纪枝枝端了碗黑米红枣粥坐到她旁边,赵爰清刚想接过,却被她用手推开,“你受了伤,还是我喂你。” 用勺子舀了些,纪枝枝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嘴边,“这黑米红枣粥养血止血,味道也甜津津的。” 赵爰清顺着尝了一勺,她素来喜甜,纪枝枝便多加了冰糖,“你不去照看皇上和齐王的午膳,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娘娘让我替你做些补血滋养的食物,就和陛下说,她想吃西岭厨子做的野味,刚巧陛下同齐国国主猎了好些山珍。”纪枝枝又舀了一些,“出来前给你炖了乌鸡汤,眼下正让筠竹看着火。这乌鸡还是齐王转送给娘娘的。” “是吗?”赵爰清愣了愣,慢慢咽下粥,“齐国国主为何会出现在西岭,还同陛下一道狩猎?” “我是刚听娘娘说的,好像这回西岭之会,陛下专程给齐国送了帖子,似是要商议齐、宋、梁三国之事。”粥慢慢见了底,纪枝枝将碗搁到一边,“他是今早到的西岭,据说就是他的箭射中了你。” 说着就要看赵爰清的左臂,“这箭飞远了,力道应变小许多,怎么还刺、得那么深?” “兴许是齐王的箭法好。”北方诸国的王室,对皇子的武艺教习就像大荣对儒家经典的要求一般严苛,齐彦铭十五岁就能百步穿杨,跟着冯老将军打败了侵入边境的卫国,还连着攻下几座城池。 随后封了王爷,娶了冯老将军的女儿做侧妃。 第14章 雪里青中 因左臂伤得重,皇后又赐了恩典,这两日全靠以木替她忙前忙后,赵爰清呆在屋里躲懒,还顺道躲开了齐彦铭。 而宋国国主在两日后姗姗来迟,四国终算是都到了。赵爰清穿好女官服,走过长廊,准备找纪枝枝商议下明日宫宴用酒。 但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停滞在原处,怔怔地望向前方,廊道那头正立着她最熟悉的身影,修长、挺拔。 齐彦铭隔着栏杆,像在看园里新开的花,赵爰清用力捏紧衣角后又慢慢放开,缓缓走上前去,坦然作礼,“见过齐皇。” 像是才见到她,齐彦铭转过身,神色未变,“免礼。” “多谢齐皇。”赵爰清起身,四目相对之际,眼里褪去了昔日的缱绻爱恋、缠绵痴迷,只余下一朝大臣对另国天子的敬重。“微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陛下赏花的雅兴。” 说着,不带留恋地转身,继续往前走。仿佛过往的岁月、逝去的年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像所有的过客,淡淡地经过,再悄悄离开,不留下一丝轨迹。赵爰清抬头看着廊道尽头的砖瓦和四方天空,扬起了释然的笑容。 “等等。”齐彦铭的音调就像沁凉的冰块,在春日里散着薄雾,赵爰清停下步子,回头恭敬地站着,这礼仪,兴许比她当年在司礼局学规矩时还到位,“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那日,孤射中了你。”齐彦铭迈着小步子上前,定定地看着她。 “皇后娘娘派了医女替微臣疗伤,现下没有大碍,牢陛下费心了。”标准的女官微笑,“陛下可还有事要吩咐微臣?” “那雪里青是你酿的?”好半天,齐彦铭才说出第二句话。 “回陛下,那酒确是微臣四年前酿下的。”赵爰清心里有些狐疑,但不欲多管,只寻思着要快些脱身,“皇后娘娘传微臣觐见,若再不去怕是误了时候,微臣先行告退。” 赵爰清走开,这回齐彦铭没叫住她。随着她的背影在转角消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 阿清……果真不记得他吗?还是,还是她仍在生气,所以装作不认识。 以往都是她叨咕半日,他不回应,但心里仍是喜欢。 齐彦铭有些沮丧,手心捏着什么,鼓鼓的一大块,看了看又放回衣袖。他虽不喜言语,却也想同她再说些话,再处久点儿。 来之前和大臣商议了半日,尽管大齐在这十年快速崛起,一跃成为北方新秀,但根基毕竟不如大荣久远,物资丰富,倘若兵戎相见,难免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周边的国家。 是以,大齐与大荣宜和不宜战。 齐彦铭贵为君王,却深深觉着无力。 前世,因出身低微,处处受人压迫,连低等的宫人都不给他好脸色。身为皇子,却只能拣别人剩下的东西。因为他没有权柄、能力,只得默默认下。靠一步步的小心筹划,比旁人数倍的努力才慢慢换来父皇的赏识,封了王爷。 做了王爷,有了上朝的机会,逐渐受到王公大臣的注意,宫人对他越发恭敬,但随着朝中的瞩目增多,那样的无力并未消散,反而逐日加深。他要和皇兄、皇弟争斗,同大臣妥协、周旋、政治联姻。 而他不能半途退出,一朝进入群臣的视线,被提上议储,即便日后做个逍遥王爷,也会遭到新皇的忌惮,倒不如当上皇帝,这大齐便没人能让他这般无力。 当黄袍加深,万人朝拜时,又面对内忧外患、四分五裂的大齐,他还需依仗朝臣出谋、平乱,娶他们的女儿封做妃嫔。 他不敢去苏清清那,怕去多了树大招风。她没有强大的娘家可以依靠,又性子单纯,时常口无遮拦。他宠冯贵妃多些,她不开心,却没法子告诉她其中的纠葛。间或惹了高位妃嫔,也护不了她,只能趁着晚上偷偷跑去她房里瞧她,愈发恨自己不够强大。 而以往他去看她,她总能说许久的话,渐渐越变越少,偶尔他受不住寂寞,主动问话。她就粗粗地答上两句,大多是他看书,她坐在一边盯着烛焰发呆。 他想等等,等他平了内乱,扶植心腹,羽翼丰满,就不用忌惮权倾朝野的沈丞相、冯将军,能给她一个高位分,像他们过去说好的,生一副十二生肖。 他差巧匠做了十二个长命锁,准备一切结束后送她。只可惜,这等待太漫长,过程太心酸,所以她在中途离开,换他独守这方舟楫。他终于拥有足够强的能力,足够大的权力可以在惊涛骇浪,潮起潮落中护住一切,却发现原地只剩他一人独立。 这一世,他没日没夜的壮大,就希望能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但这一世,她不是以前摔一跤都会喊痛,哭着要他安慰的的苏清清,她叫赵爰清,是大荣的掌酝女官,皇后的身边人。 即使他想向周墨寒要人,但若是皇后不愿,终是无法勉强。大齐之内,他一方独大,朝臣唯马首是瞻;出了大齐,一般小国还好,可对上的是称霸多年的大荣,不是能轻易解决摆平的对手。 齐彦铭瞑目,倚靠着漆柱,被潜藏的无力击溃。过了许久才缓缓睁眼,冰凉的眸里愈发坚定。 赵爰清自离开后,心还是扑通地乱跳,走出好远都静不下来。照理说,这世齐彦铭不认识她才是,怎会半路说上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以往对旁的人,是一句闲话都不愿多说,今儿个竟问起她的伤和酒。还是,齐彦铭也像她一样,重活了一辈子?这个念头让赵爰清心一惊,在微凉的春日出了密密的冷汗。 虽然他让她受了太多的委屈、痛苦,但她走的时候骗了他,还算计、暗害了六宫的人,里面有他最宠爱的妃子,也有家世显贵的,他不会想找她算一算当年的事?赵爰清心里慌着,她不后悔做下那些事,如果能多给一次机会,她只会嫌她下手太轻。可这一世,赵爰清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愿重新卷回那些混乱的是是非非,更不想同他再有前尘纠葛。 第15章 雪里青下 自碰见齐彦铭后,赵爰清心神不定许久,跟转着拨浪鼓似的,一摇一晃。 不是没设想要装病躲一躲,但这样一来,反而越发显得心虚。若他当真同自己一般重生,定会被一眼看破;若不是,倒无妨碍。 还不如坦荡些好,只当前尘往事不复存在,他们互不相识。况且,她有皇后护着,齐彦铭就算知晓一切也不能贸然出手。他毕竟是齐国的好皇帝,一个好皇帝,是不会为一个女人得罪朝臣,影响社稷,妨碍邦交的。宴会进行到中间,赵爰清看着宫人将酒装进雕刻华美的酒壶,由以木带着,给各桌君王呈上。 赵爰清不经意扫过齐彦铭,陆忠替他倒了酒,正一点点地品。这样便好,他做他的齐国皇帝,她当她的八品掌酝,鸿雁在天,鱼在水。 “大荣善酿,小王尝了这酒,觉得自己平日喝的都是些酒糟。”齐彦铭同周墨寒高座在上,而宋、梁两国国君皆处于下位。梁王像吐丝的蚕,又白又胖,一脸讨好地看着周墨寒。 “赵掌酝。”周墨寒淡淡出声,赵爰清立刻走到殿中央,跪下听旨,“你一会备上十坛美酒,给梁王带回梁国。” 梁王听了,就像得了糖的孩子,傻笑着,“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小王日后定会竭尽全力,替陛下鞍前马后。”那阿谀的样子,让对面的宋王都自愧不如,深感不及。 “陛下,微臣有事要奏。”赵爰清没有接旨,仍旧跪着,直到周墨寒点头示意,她才接着道,“陛下,大荣都城到西岭的路途遥远,运酒藏酒都颇费功夫。按照以往的惯例,都是带七至九坛,微臣此次带了十二坛,除却赠给齐皇和这几日的酒席、宴饮,剩下的恐怕不够梁王带回。” “带的不够,可以再酿啊。”梁王看着傻乎乎的,狐疑地望向赵爰清,“你该不会酿不来吧?” “梁王说笑了,微臣是司酝房的女官,酿酒是微臣的本职之事,怎能不会。”赵爰清忍不住嘴角抽搐,“但凡美酒佳酿,都少不了要些许年岁的储存,就算现下酿了酒,也得过个四五年才能用。更何况,雪里青必须用大荣锦湖之水才能酿出,旁的水总欠了些火候。” 梁王听了,扁着嘴,颇为不悦。周墨寒不开口,她只能尴尬地跪着。 气氛愈加尴尬,却没料到齐彦铭竟放下酒杯,缓缓道,“赵掌酝的雪里青确是佳品,恐怕孤得有些日子喝不惯齐国的酒了。” “齐皇谬赞,微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赵爰清心里慌得没底,不知齐彦铭准备如何出招。 “陛下,不如您回京后给我同齐皇一人赐些酒?”梁王道,“多派些奴仆、侍卫看送就好。” “既然两位国主喜欢,自是可以。”周墨寒看着梁王颤抖的双下巴,心里委实厌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齐彦铭瞥了瞥赵爰清,“齐国刚解了禁酒令,眼下酒业荒废,正缺善于酿酒的人才。大荣与大齐昨日刚结为盟友,日后要相互扶助,不知能否从大齐的司酝房借一位女官,帮着教导宫人,也省下运酒的麻烦。” 司酝房的女官,除却她就只有李司酝,李司酝体弱年长,定是经不起长途跋涉、异乡迁居。是以,那一位女官除却她赵爰清就再没旁人。 赵爰清心里本是摇着拨浪鼓,但眼下,却像有人拿着木槌,重重地敲着战鼓。她的目光带了祈求,望向不动声色的周墨寒。 “不知锦帝意下如何?”齐彦铭侧过头,就像提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既是互为盟友,朕自然同意。”周墨寒举起酒盏,同齐彦铭碰了碰,赵爰清就像犯人,明知要被处决,但总留了些残念。直到判决书被扔下的那刻,才真正绝望。 她强撑着,按礼节一步步做完,才慢慢走出宴厅,颓然回房,可没走几步就软软地滑到地上,思考不得,一愣就是许久过去,直到纪枝枝带人给她送晚膳。 “爰清。你日前才受过伤,怎能坐地上,快起来。”纪枝枝刚推门,就见赵爰清呆滞地盘在地上,定定地瞧着门口。连忙让筠竹把膳食放桌上,自己扶她到桌边坐下,“陛下当着三国国君的面允你去大齐,已是变更不了。皇后娘娘也没法劝,只能尽量替你多争取些。”纪枝枝不了解那些弯弯绕绕、情仇爱恨,只当赵爰清自小呆在宫里,一时有些畏惧。且她前几日挨了陛下的责备,这时遣她去齐国,有贬职、流迁的味道,“再说,你去齐国,是用正四品酒正的身份,比现下的八品掌酝高了不少。另外,你只需呆个一、二年,回来后,娘娘就升你当正六品司酝,和李司酝共同管事。” 赵爰清仍是不语,纪枝枝又劝了一番。好半晌,她才道,“你可知,陛下和齐皇的盟约里都有哪些条款?” “昨日用膳时听说过,大齐归还了攻下的大半土地给梁国,并从宋国撤军。此外,陛下和齐皇结为盟友,日后互助互惠,相互通商。还有每年的交易,诸如丝绢、马匹之类。大抵就是这些。”纪枝枝说完,继续劝她宽心,“以前听雅青说,大齐京都有种叫木香的植物,花同雪般白嫩轻柔,一片片开满树,就跟朵云似的,很是好闻。” 齐都四处都种木香,其中以西山为最。一到春日,漫山遍野的木香花,飘飘洒洒,花瓣裹着天地,吹得到处都是。 那会,冯贵妃有孕,皇后临盆不久,齐彦铭新平了东面战乱,就带她们到西山赏春,是她那一生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那般美的场景。 任是单纯之人,在后宫呆久了,也会心思恶毒。冯贵妃生生害得她流产,她也用计弄了她的孩子。尽管知道幼子无辜,但她恨,恨她有高贵的出身,连带怀着的孩子都能荣贵显耀,而她只能默默地悼念那夭折的胎儿,连声讨的机会都没。 齐彦铭不肯替她做主,还骗她说日后会再有。可有的却是冯贵妃,日日倚着君王温暖的胸膛,剩她在冰冷的室内半夜惊醒,梦见那团模糊不清的血肉,抓着被子,在没人见着的地方痛哭一场。 当看着面色惨白的冯贵妃,她有内疚,是为那个孩子;也有痛快,是为她遭遇了同她一样的境遇。原本,冯大将军屡立战功,冯家扶摇直上,直逼皇后,冯贵妃恰巧怀了龙子,如若是个男儿,皇后之位易主也未可知。 而她没了孩子,日后再难怀上。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嫔,位分再高也要殉葬,哪怕是冯家的女儿。诡计得逞后,苏清清软软地跪在廊上,摸着那块染了血的地,惨然一笑。 齐彦铭在条款里退了这么多步,怕就是等宫宴上提出要求,将她要去。周墨寒顾忌四国,只能应允。 而她入了虎穴,由着重生后的齐彦铭处置,赵爰清就像苏清清一样,笑得哀戚。 第16章 金盘露上 我欲醉眠芳草,杜宇一声春晓。 赵爰清扳着手指算西岭之会的结束,所谓该来的躲不掉,当真分别之际,以木扶她登上马车,赵爰清缓缓掀开帘子,冲恋恋不舍的纪枝枝挥手,直到越走越远,视线中的人影变成小点,才重新放下。 深深地吸气,赵爰清的马车是云楼青赐的,相当于宫里正二品娘娘的待遇,是以比她之前的更加宽敞、舒适,坐着也不颠簸。她还另备了两车物资,拨了七名宫人。以木在她旁边,“大人,奴婢去把您要的籍册拿来。” “好,我今早让你送的信,可交给纪司膳身边的筠竹?”赵爰清端坐在座上。 以木将书册递来,答道,“照着大人的吩咐,统共三封信,给李司酝、纪司膳、夏纪的信用不同的信封装着,封面还用墨笔注了名字。” “恩,你做得很好,现下没什么要事,就先歇会吧。”赵爰清拿出其中一本,剩余的安放身侧,讲的多是齐国的酒礼、酿造坊的制度规格、酒正平日司管之事。 背了足足半日拗口的文字,马车总算停下。外头有个小太监敲敲车门,“大人,陛下请您一道用膳。” “你差人回禀陛下,就说本座已知此事,即刻就到。”赵爰清心绪稍平,将手中的书册放下,命中注定她得经历这一遭,与其缩头缩尾,不如坦然迎接。以木先下车,将赵爰清扶下,他们离齐都有些距离,现下正停在某处地方官准备的宅子外,两人跟着带路的太监一道往里走。 齐彦铭让侍女、太监把膳食摆在园亭的桌上,眼下正是木香花开的时节,到处飘飘洒洒。 苏清清以往想挑个春日,让齐彦铭陪她在木香树底下赏花,吃七彩圆子,花瓣掉进里头,不仅不会污了食材,反而愈加浓香。 “微臣参见陛下。”赵爰清死死忍下心中悸动,按照大齐参拜君王的规格行了礼。眼下,齐彦铭八成在试探她,她不能露了端倪。 “起身。”齐彦铭端坐在石凳上,紧紧盯着她,“酒正大人坐下便好。” “谢陛下隆恩。”赵爰清起身,“但陛下贵为天子,依照宗法礼制,微臣是不能同陛下一道进食,若被言官大夫知晓,微臣遭到弹劾倒不要紧,只怕有辱陛下的英明,请陛下恕罪。” 齐彦铭轻轻握拳,这话同他讲给苏清清的一般“阿清,照规矩,你用不得这些食材。”“依照礼制,嫔以下的宫妃是不能参加的。”苏清清的眸子中闪动的希望渐渐灭了,将头缓缓低下。 她第二回跌了跟头小产后没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地呆在院里吹风。他想安慰一下,便差人做了她喜欢的七彩圆子。大齐的酒料粗糙,精制味美的酒酿不多。而入料的圆子,做工更加讲究,大多只供给妃以上的人。他把圆子端到石桌上,木香花开得好,落了几片进去,苏清清却只淡淡地扫了一眼,“陛下,您忘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吃不得的。” 齐彦铭有些难受,心口像有小针轻轻地扎着,他没发现,竟然那么痛恨着自己。他左不过想补补当初的遗憾。隔了这些岁月,能坐在一道儿用膳都有些虚空缥缈,像从时光中偷出的片刻欢愉,但这欢欣好似映在水面的花,很快就被吹散。 或许他会像前世几个冰凉的夜晚,摸着手里的东西,想着方才的一梦黄粱,喃喃地呓语,“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在醉酒后跑到上阳楼,卧在榻上,冲着不知哪里大声地说着,“你当孤想你,所以故意不来。孤告诉你,孤半点都忆不起你。” 有时心里难受得紧,就在冬日泡进她被处死的水里,仿佛能感受到什么。 那样撕扯心脏的感觉,他再不想有了。 “孤说可以,旁人不敢碎嘴。”齐彦铭冷着脸,“你还不坐下,要等孤请你吗?” 一边的宫人见惯齐彦铭无常喜怒,若有天陛下同你和风细雨地说话,他们八成会心慌焦急,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陛下责罚。赵爰清只得坐到椅上,齐彦铭这才神色稍缓,让一旁的宫人将菜端上。 第一份端上的竟不是冷菜,而是用刻成莲花状的琉璃碗盛着的七彩圆子,赵爰清刹那失神,但很快镇定。碗里落了好些花瓣,齐彦铭伸手,用勺子搅匀,“酒正尝尝?” 这甜点是妃位以上的娘娘才能享用,话刚要出口就被生生忍下,她是大荣的赵爰清,不是深宫的苏清清,怎会知道这些细琐。遂恭敬道,“虽是陛下赐臣同桌用膳的殊荣,但陛下仍搁着筷子,微臣怎能在陛下之前品尝?” 齐彦铭握住勺子的手微乎其微地颤动一下,很快被止住,苏清清在他这儿没规矩惯了,他偏也喜欢她软软撒娇的样子,眼下这般恭敬谦卑、小心谨慎,心里莫名地刺痛,“无妨,孤吃不惯甜食。”说着用琉璃小碗舀了许多,每种颜色的圆子都放几颗,不容抗拒地推给她。 赵爰清“诚惶诚恐”地谢恩,舀起圆子,软软糯糯,红的带些玫瑰香气,绿的如茶树清香,也有少数带了艾草味,酒酿虽稍逊色,可夹着飘碎的木香花,仍算佳品。赵爰清小口地尝着,这甜点,苏清清盻了太多岁月,齐彦铭究竟想探出什么?想知道她是否记得前尘往事,好决定如何报复她吗? 看着赵爰清优雅、娴静的动作,齐彦铭心里慢慢溢满,可不知为何,起初笃定的心开始动摇、慌乱,她当真是前世的苏清清吗?还只是因为她不记得自己? 侍女陆续将热菜奉上,齐彦铭夹了一筷子萝卜,赵爰清愣了愣,他素日一向不吃萝卜,光是闻着味道就难受。正狐疑着,原本低下的头突然抬起,齐彦铭牢牢锁住她,“酒正像是有话要问?” 赵爰清心中一急,生怕他看出了什么。 第17章 金盘露中 “微臣奉我朝陛下之命,担任齐国酒正一职,以示两国友好。”赵爰清迎上齐彦铭审视的目光,犹是镇定地答道,“方才,微臣已阅尽相关典策,但是心中仍有些许疑惑,恳请陛下解答。” 齐彦铭有些失望,点点头,将萝卜咽下,示意她继续说。 “微臣初到大齐,对大齐的规矩,诸如叩拜之礼等不甚明白。希望到达齐都后,陛下能派一位精通礼仪的嬷嬷对微臣指点一二。”赵爰清说得恭敬,齐彦铭心里越发不痛快。 “不必,就照着在大荣的样子。”大齐前朝的礼仪一切从简,但后宫规矩繁多,低位妃嫔见了高位,必须一路进门就三跪九叩,尽管因着麻烦,常常被省去。但冯贵妃偏偏喜欢传苏清清过来讲话,每一拜每一叩都像是种屈辱,他也不想再看她忍着,卑躬屈膝的样子。 “多谢陛下。”赵爰清同样暗自庆幸,虽说冯贵妃已认不出她,但仍不想唤醒上辈子的折磨,“微臣此行所带的人不多,陛下可否在京中挑拣一处较小的宅子,赐给微臣当作府邸?” “酒正既不久居,特意腾一处府邸颇费功夫,孤会让陆忠找一处空下的宫殿给你。”齐彦铭有些心乱,竟误食了花椒,满嘴又是苦又是麻。“酒正在大荣同样居住宫里,想必不会不适应。“ “在大荣,司酝房隶属尚食局,为后宫六局之一,由两位尚宫统领,而尚宫则直接听命于皇后、皇贵妃,是以设在后宫。”赵爰清铁了心要住到宫外,她才不想见齐彦铭旁的女人,“而依照大齐的制度,酒正为朝中四品官员,虽然掌管妃嫔的日常用酒,但并不隶属后宫。于情于理,微臣都不该住在宫内。恳请陛下成全。” “好。”只是晚上住在外头,她不来,他可以去看她。齐彦铭不想这么快就让赵爰清心里不痛快,遂应允,“酒正还有什么要求?” “此外,微臣查阅典籍后得知,在大齐,酒正是能够上朝参政,共听国之要务的。”碗里的圆子已经用完,齐彦铭像是没仔细听,径自替她盛了第二碗,眉角抽搐的赵爰清硬是忍住,接着道,“但微臣来自大荣,日后也要归回大荣,倘若日日上朝,不仅因为不了解齐国内务,无法给陛下出谋划策,徒站位子,还会引来有心之徒的算计,影响两国邦交。更何况,朝中之事与酿酒并不相关。微臣省下时间,可以替陛下教导宫人,早日酿出美酒。是以微臣恳请陛下,免了微臣日日的早朝。” 齐彦铭舀圆子的动作微微停了停,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不过想每天能在一起多呆些时间。不愿上朝,又不肯住在宫里,她当真是要和他一面不见?“孤已允了酒正不守大齐礼仪,外住皇宫,酒正也该知道适可而止。”将盛着圆子的琉璃小碗搁到她面前,齐彦铭用了些力道,发出“砰”的声音。 “陛下息怒。”赵爰清连忙跪下,“微臣毕竟属于外臣,不宜了解过多大齐政事。倘若站在朝堂上,大臣们会因为忌惮微臣而无法竭尽全力。我大荣也难免有窥探齐国内事的嫌疑,恐怕被人利用,损碍两国之情谊。微臣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欲,而是这样对大齐、大荣皆有好处。因此,请求陛下三思。” “大齐与大荣既是盟友,锦帝定不会做出暗伤大齐之事。更何况,孤……相信酒正。”齐彦铭定定地看着赵爰清,“酒正起身吧,地上凉。” “微臣遵旨。”赵爰清重新坐下,左不过是上朝。她只要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字不说,低头思量旁的事情便好。一顿膳食,两人各有各的心事。齐彦铭勤政,向来不在用膳上多花时间,每次都快快解决。而现下都用了约莫半个时辰,赵爰清忍不住抬眼看他,皇帝不停下,臣子怎能先行搁筷。 心里盻结束盻了许久,齐彦铭像听见她的心声,总算差人撤膳,但面上有些不悦。赵爰清顾不上他的喜怒,心里的大石总算搁下,刚准备行礼告退,就听他说了一句,“酒正陪孤在园里走会消食吧。” “……”不情愿的赵爰清,“是。” 这宅子是专门替齐彦铭备下的,里头种了许些奇珍异草,还有大片的木香花。他俩都是闷葫芦,一路走在石子铺就的道路,却没人开口说头一句话,远处的陆忠都暗暗捏一把冷汗。 赵爰清低头看路,小心地跟在齐彦铭身后,喘气声都不敢过大。好半晌,齐彦铭忍不住想找话聊,“酒正可有姊妹兄弟?” “回陛下,并无。” “亲人呢?” “回陛下,微臣幼时,家乡闹灾荒,微臣与家人走散。幸得李司酝收留,才活下来。司酝房就是臣的家,司酝大人就是微臣的亲人。”赵爰清答得工整,心里不断琢磨推测齐彦铭的想法。 齐彦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隔了一会,一段路走到尽头,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你的名字可是李司酝新取的?” “回陛下,并无此事。微臣自出生起,用的就是这个名儿。”果真,他还是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苏清清。慢慢地捏紧手指。庆幸当初李司酝问她名字时,她想和过去做一番告别,干脆换改了苏清清,眼下真省去不少麻烦。 接着又是沉默,齐彦铭被她一口一个的回陛下弄得心烦,他还是喜欢听她喊他阿彦,实在不行……叫点别的,总之不是陛下什么都好。 他们顺着远路返回,齐彦铭想了想,没什么借口能再拖一会,只好让赵爰清重新钻进那顶轿子,继续赶路。 第18章 金盘露下 安稳地端坐在马车里,赵爰清翻着手中的典策,时不时将重要的页面折起来。 也就突然一摇晃,整个车子都向前栽倒,赵爰清立刻抓住车窗的架子,勉强定住下滑的身子。 “大人,大人您没伤着吧?”钱尚是云楼青拨给她,带去大齐的宫人之一。车子的前轮坏了一只,整个车厢前倾,他在外面有些焦急,“大人,您快应奴才一声。” “我和以木都没受伤。”赵爰清扶住车厢侧壁,慢慢滑下去,候在门口的钱尚立刻搀她出来。赵爰清刚站稳,就吩咐钱尚去帮里头的以木。她的马车靠在中间,一停下就挡住后头的路,是以纷纷停车,规模一大就惹来前方的注意。令人头疼的陆忠带着他的小跟班屁颠颠地跑过来,恭敬地立在她面前,问道,“大人,可有什么事?” “本座的马车出了些问题,耽搁了进程,请公公代本座向陛下请罪。”赵爰清微微低着身子,行了简单的礼。 “你先去禀报陛下,问问陛下有何指示。”陆忠回头指挥他带来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步子快,赵爰清刚想出声阻拦,他却跑出好远。 “公公,还是别为这点小事扰了陛下清净,本座可以同大家一道走。”凡事只要牵扯齐彦铭,哪怕好的,她也只能朝坏的方面想。 “万万不可。大人是大荣与大齐友好相交的重要人物,陛下极为看重,怎能让大人和奴才们一样徒步行走去齐都?”陆忠想,陛下估计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酒正大人的车子出点问题。果不其然,在赵爰清抽搐着嘴角,欲哭无泪中,那个小太监一样屁颠颠地赶来,“大人,陛下请您去他车里。” 此话一出,犹如头顶咣当一道雷,直直劈中脑门,差点儿晕倒在地,赵爰清摇摇头,“还是麻烦这位公公转告陛下,本座……” “大人,请这边走。”陆忠不能把到手的兔子给放走,否则他家陛下不会饶过他。于是和那小太监一左一右地“扶着”酒正大人上了陛下的马车。 跟到车厢外的以木想将赵爰清要用的书籍捧进去,却被陆忠挤眉弄眼地制住,“小德子,替以木姑娘拿着书。”乖乖,陛下巴不得能和酒正大人独处,讲讲心里话,怎么能让几本书坏了雅致。 齐彦铭的马车大而宽敞,椅上铺着软软的锦垫,锦垫绣着龙纹。“微臣参见陛下。”赵爰清对着看书的齐彦铭,恭敬地行了礼。 “坐吧。”齐彦铭的目光从书册上移开,淡淡地直视她。 “微臣谢陛下隆恩。但陛下乃九五至尊,依照宗法规矩,外臣实在不宜与陛下同乘而坐,是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赵爰清没起身,反倒直接跪在车厢里。 “酒正久居深宫,怕是没多少体力,勉强跟着宫人一起走,用不了多久就疲乏不堪,反而耽误行程。”齐彦铭阴着脸,就像朝堂上刻薄的齐皇,“如果不巧中间生了病,还得挪时间找大夫,更是折腾。因着酒正是大荣来的重臣,孤不得不差人好好照顾。眼下,孤不过想省去这些麻烦琐事,酒正却一口一个宗法,一个规矩,将孤置于何地?” “微臣知错,陛下教训的是。”赵爰清低头,慢慢答道。 “那还跪着?”齐彦铭将书重重搁在小桌上,不满地瞪她。 “是,微臣遵旨。”赵爰清缓缓起身,直接坐到身旁的位子上。低头瞅着手指,就像做错事挨了训话的小宫女。 齐彦铭有些后悔,他不想这样的,只是看她一个劲地推开他、离开他心里难受,才会像对臣子一样训斥她。将小桌朝赵爰清那推了推,齐彦铭缓和神色,语气稍加柔和,“孤让厨子做了玫瑰膏和茯苓饼,还泡了奶茶。” 赵爰清仍低头不语,齐彦铭心里急了,朝她那挪了挪,她最喜欢这些小点心了,现下却看都不看,“你尝尝?” 听了齐彦铭的命令,赵爰清有些不情愿地拿起一块玫瑰膏,小口地用着。 “味道可好?”见赵爰清点头,齐彦铭心神稍定,吃了点心,她应该不会生他气。“这有很多,不够孤让陆忠再拿一些进来。” “不必劳烦陛下,微臣午膳用得多,恐怕吃不下这么多糕点。”赵爰清用完手里的玫瑰膏,并不打算拿第二块。 车厢里很快死水般的沉寂,齐彦铭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坐在一旁看书。 赵爰清觉得近来越发敏感,他口中的麻烦琐事,好像在说上辈子的苏清清,这辈子的赵爰清。无论哪辈子,他都把她当作麻烦。 以前,明明是贵妃欺负的她,她反击了两句,贵妃就跑回娘家诉苦。逼得齐彦铭不得不一面安抚冯老将军,一面去贵妃的寝宫。那会儿,他就冷冷地让她安分些,不要惹麻烦。起初她会辩驳一二,时日长了,也练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听贵妃训斥的本事。 还有,她想拜红发娘娘,想让他陪着去西山,想他能多来瞧她几回,哪怕是贵妃的零头都好。他面上没说话,心里不知嫌她麻烦了多少回。 最后,当宫人把她塞进猪笼,推进水里,苏清清慢慢下坠时想着,阿彦,你的大麻烦终于要走了呢。 直到下一处歇息的府邸,赵爰清才摆脱压抑的气氛。一回房就在床上睡着了。 过了许久,拴紧的房门被推开。齐彦铭高大的身影掩映在月色中,他轻轻关上门,迈着小步子,悄然走到床前。 赵爰清心力劳累,是以睡得熟,压根不知有人进了屋。齐彦铭坐在床侧,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被子,解开亵衣的一侧,缓缓拉下,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肌肤。 第19章 清风酒上 齐彦铭屏住呼吸,生怕看不见。也许她只是长得像苏清清。以往,苏清清一见着玫瑰膏和茯苓饼就双眼放光,嚷着要吃。 修长的手指顺着肌肤一路往下,碰到那一小块胎记才停下。 反反复复摩挲了许多次,像在确认。直到赵爰清像被冷着,忍不住发出呓语。齐彦铭连忙帮她穿上衣服,紧紧盯住美好的睡颜,就像很多个夜晚和凌晨。 “阿清,不管你记得我也好,忘掉也罢。这一回,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齐彦铭握着她藏在锦被里的手,其实,他该庆幸她将一切忘却,这样他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是,他又不甘心,她已经不认识他了。 最初那个才人说苏清清偷人时他并不相信,但接二连三的宫人都说,清贵人是因为不甘寂寞爱上了侍卫,两人*,白日宣淫,这才让贵妃发现,浸了猪笼。 他不愿相信,就派人去查。而皇后刚巧在请安时说了这样一段话,“陛下,臣妾觉得此事疑点颇多。第一,贵妃虽有协理六宫之权,但臣妾才是中宫之主。出了这样的大事,按理应禀报给臣妾,由臣妾斟酌着处置。为何早上刚发现,不经审问细查就将清贵人急急地处死?第二,贵妃素日不喜清贵人,时常刁难责罚于她,至于清贵人的宫殿更是很少踏足,这捉人会不会捉得太巧了?” 所幸那个侍卫被皇后救下,没被赐死。齐彦铭亲自审了他。最后知道,这一切都是贵妃安排好的。 “阿清,我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的。”齐彦铭吻了吻她的唇角,就像木香花轻轻吹上脸颊。随后替她捻好被角,退出房间。 次日赶路时,赵爰清拿了酒典翻阅,马车咕噜噜地前进。这段山路有些颠簸,晃得她难受。好半天才离开,逐渐步入平坦的官道。 抿了口茶水润喉,眼下正处于春日向夏季的过渡,偶尔几日格外燥热,比如今儿个。赵爰清用帕子拭去额上的汗珠。外面莺鸟叽叽喳喳的叫声,充满生机。 车行了一大半,外头的声响有些大,近乎带点骚动。赵爰清放下书,有些狐疑地望向齐彦铭。 齐彦铭比她更早就察觉,正警惕地听着动向,还示意她坐过去。赵爰清慢慢往齐彦铭身边挪,一枝利箭“咻”地射穿车窗的帘子,直直瞄准赵爰清。 她愣了半拍,刚准备躲开就被齐彦铭一把抱住压倒在木椅上。那箭就射中他的右臂,赵爰清有些心惊,推了推齐彦铭让他起来,却被他压得更低。 好半晌,外面的声响渐渐平息,陆忠心有余悸地扣着车厢,“陛下,陛下,外头的乱党已经被尽数清理干净,您没事吧。” 齐彦铭听后,才抬起上身,对陆忠道,“没事,离最近的府衙还有多久能到?” “离这最近的是荆州刺史,奴才早前就差人通知过刺史,眼下约莫还有两盏茶的功夫。” “那快些赶路。”赵爰清终于能直起身子,齐彦铭右臂上被射出一个血窟窿,上回她中过他的箭,知道这到底有多疼。更何况,这箭上像抹了东西,伤口看着就觉得特别严重。 “陛下,微臣去叫军医来帮您看看。”赵爰清有些愧疚,如果不是齐彦铭挡了一下,怕现在中箭的就是她了。 “无妨。”齐彦铭让赵爰清将一小格子的东西取出,正是一把匕首和两包药粉。他用力地将箭拔出,只是射得太、深,箭镞还留在里面,就用刀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一边的赵爰清有些被吓着,这般血淋淋的画面她见得很少,当下有点心疼,“陛下,您还是传军医来吧。” “这点小伤,孤自己会料理。”齐彦铭打开装着药粉的纸包,只是一只左手不方便上药,赵爰清拿过纸包,“还是臣来吧。” 这是几日来最让齐彦铭舒心的一句话,即刻点头允了。赵爰清抬起他受伤的右臂,先用帕子拭去血,再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齐彦铭偶尔皱皱眉,但并没大的动静,“陛下,微臣若是弄疼您了,您就告诉微臣,微臣轻些。” “你继续。”齐彦铭听了,连眉头都不皱。由着赵爰清上药。 也就上药的一会功夫,她见着那手臂上另外几道疤痕。齐彦铭十五岁上战场,连年征战,怕是身上的伤不少。做齐皇,并不容易,受的苦楚、疼痛可能是呆在深宫的苏清清一直没想过的。用帕子将伤口包住,“陛下,药上好了。” “恩。”静静坐着,手臂上凉凉的触感渐渐消失,但隐隐有些回味。很多次,他都想带她一道去前线,至少九死一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的关头有想要的人陪着。却也怕刀剑无情,担心城破易帜,众皆为虏。 第20章 清风酒中 马车停在府宅前时,赵爰清终于松了气,本想让齐彦铭先下去,但他硬是瞪着要她先。 赵爰清拗不过,便扶着以木下了车,再让陆忠去帮齐彦铭。陆忠听到这个命令抖了抖,但还是不情愿地去了,齐彦铭掀起车门上的软帘,瞥了瞥伸出手的陆忠,径自跳下车。 他就知道,自己会被无视……风中凌乱的陆忠很快看见齐彦铭的伤口,瞬时进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式,“陛下,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不叫个军医在车上来给您看看。” 内心嫌弃的齐彦铭看着陆忠和小德子一左一右地扶着,而赵爰清只好立在一边。当下用严厉警告的目光瞪向陆忠,作为多年的跟班,马上心领神会,“小德子,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几个郎中,再叫上所有军医给陛下看病?” “陛下,您眼下身子不适,奴才替您去应付荆州刺史。”随后狗腿地望向齐彦铭,齐主子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赵爰清道,“酒正大人,您眼下无事,就麻烦您照料一下陛下。奴才马上就回。”说着就携着没弄清状况的小德子,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眉角抽一抽,赵爰清无奈地看着受伤的齐彦铭,“钱尚,你还不和钱路一道儿扶陛下进去?!” “是。”面面相觑的俩兄弟壮着胆子走到满面森冷的齐彦铭前,“陛下……奴才扶您进去。” 齐彦铭都没正眼瞧他们,只盯得赵爰清毛骨悚然,大袖一甩,自己迈着步子走进府邸。 “你们俩怎么做事的?都惹陛下生气了。”以木对齐彦铭的劣根性尚不了解,只顾批评无辜的钱氏二兄弟。 “别说了。还不快跟着陛下。”赵爰清急忙追上,可齐彦铭的步子比她大,她只能小跑穿过回廊,“陛下,您等等微臣。”齐彦铭听见她的声音,这才神色缓和,放慢步子,由着赵爰清追上他,接着又是一句如沐春风的关怀,“陛下,您走慢些,当心伤口裂开。” 他想问她,之前为什么让那两个太监扶他,但一番思量,还是觉得不妥,心里却堵得难受,“你来做什么?” “陛下因微臣才受了伤,眼下陆公公他们不在,微臣不放心陛下。”此言一出,齐彦铭只觉得身心愉悦,通体舒畅,但还是高冷地瞧着赵爰清,“那你扶着孤。” “……是。”有些不情愿地扶住他没受伤的手臂,分明方才健步如飞,压根不像病患的样子。而眼下这般步履蹒跚,一走一晃得怪异。 好不容易扶着齐彦铭慢吞吞地进了房,又伺候他在床上坐下,陆忠才和小德子领着蛰伏在远处、浩浩荡荡的军医、郎中进来。赵爰清很快被挤到一边,看着这庞大的队伍,愣了愣。虽然知道他贵为天子,但一回需要那么多大夫吗? 陆忠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替齐彦铭看伤,每看一个就到外头向他汇报一遍。直到最后一个郎中确诊,众人口径一致后才吩咐小德子照着抓药。一个医女拆掉了赵爰清的帕子丢到一边,用清水替齐彦铭清洗伤口。赵爰清蹲下将帕子拾起,准备悄悄地退下。 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尖的齐彦铭叫住,“站住。”赵爰清背后一凉,不情愿但只好退回,“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微臣的?” “孤方才在车上救了酒正的性命,酒正却将孤抛在这里,自己去逍遥快活?”齐彦铭冷冷地看她,目光仿佛能冻结成冰。 “陛下有大夫、郎中照顾,微臣对医术一窍不通,还是不呆在这儿碍事的好。”赵爰清用余光看着齐彦铭身边特意打扮过的医女,心里暗暗腹诽,当真是走到哪桃花开到哪。 “你起来,过来给孤包扎。”齐彦铭别过头,示意身旁的人示范,也就是这一别头,他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陆忠。” “陛下,您叫奴才什么事?”陆忠捧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桌上。 “换个男的进来。”齐彦铭指了指旁边妆容精致的医女,“她手脚太笨。” “是……”瞅了瞅那快落泪的姑娘,陆忠无限同情地望了望她,生不逢时啊。小德子很快就领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大夫进来,他先替齐彦铭敷上草药,再用绷带一圈圈地绕好,一边做一边向身边的赵爰清讲解。 终于处理好伤口,老大夫准备起身告退,齐彦铭又开始花样折磨人,“把这个拆了。” “……”老大夫。 “……”赵爰清。 没弄清状况的大夫不无语地把绑好的重新拆开。陆忠又奉上新的绷带和磨好的药草,“酒正大人,麻烦您了。” “……”赵爰清竟无言以对,只得认命地坐到齐彦铭身侧,照着老大夫的样子,将药草抹上去,随后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当最后一圈缠好,她利索地打了个蝴蝶结,望着像充了气,鼓鼓胀胀的手臂,不由内心发虚,“陛下,微臣技术不好,不如让郎中替您重新包一遍?” “不用,熟能生巧。”齐彦铭收回手臂,看了看鼓鼓的一团,“况且这样挺好。” “……”一日之中,一时之隔,她竟这般不知说些什么,“既然没事了,那微臣就……” “陆忠,把药端过来。”齐彦铭抬头,目光凝在那碗发黑的中药上,“你来。” “我……” “酒正大人,麻烦您喂陛下喝药了。”陆忠把凉下,不烫不冷的药塞进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的酒正手中,心中杂着些许同情,“奴才先告退了。” “陛下,这药,您不能自己用吗?”赵爰清用勺子轻轻搅了搅,抬头看向陛下。 “孤的右臂受了重伤,眼下恐怕抬不起来。”齐彦铭说着,右臂做出虚弱状,“孤是因为酒正……” “陛下,这点小事让微臣来就好。”赵爰清舀起一勺药,送到齐彦铭唇边,当真是不能轻易欠人恩情。齐彦铭皱了皱眉,“酒正不该先吹一吹,然后再喂孤吗?” “……”被要求多的陛下折磨得烦不胜烦,这药早就放温了,若是再吹就凉了。赵爰清草草地吹了下,再次送过去,陛下终于赏脸地张开嘴,微微抿了一些,随后嫌弃地躲开,“酒正吹得不用心,这药还是烫的。” 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以再强一点吗?赵爰清重新舀了一勺,认真地吹了一会,吹得都快凉了,可这回齐彦铭尝了,却颇为满意,“就是这样,现下这药的热度刚好。” “……” 第21章 清风酒下 在荆州比计划中多逗留了些许日子,齐彦铭充分发扬了他喜好折腾的本质,仗着自己救了赵爰清一回,天天要求喂药和换药。 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陆忠端着从京城送来奏章进了齐彦铭的屋子。齐彦铭正扯着绷带,将逐渐愈合的伤口撕裂,止住血后重新缠上绷带。 “陛下,这是京城大臣送来的折子。”陆忠恭敬地立在一边,手里捧着厚厚一堆奏疏。 “搁在这。”齐彦铭点了点木桌,陆忠立刻将小山般的奏折堆上去。穿上外衫,齐彦铭随意翻开一本,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篇废话,大致就是一句话:陛下,在荆州呆得够久了,也是时候回去了。 “陛下,您……打算何时回京?”陆忠小心地打量着齐彦铭,毕竟,他们在荆州停顿的时日远远超过了预期。要是再呆下去,恐怕会徒生事端。 “之前的事,相关人等都处理好了吗?”齐彦铭并未作答,而是将奏折一本本地往下看。 “陛下安心,奴才都处理好了,凡是涉及的宫人、侍卫,全部打点妥当。酒正大人永远不会得知此事。”陆忠对齐彦铭的苦肉计尽管不赞同,但主子的命令,当奴才的仍是不敢违抗。 “要确保万无一失。”齐彦铭压低了声音,轻声交代一番。说完准备继续看奏折,却见着陆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 “陛下,昨儿个,沁夫人差人传书问奴才,陛下在荆州是否出了事?”如果齐彦铭在真正得势前,为了政治目的宠爱了一些妃嫔,大多在之后慢慢疏远了,唯有这位出身不高的夫人,在齐彦铭大权独揽后恩泽如旧。可这当口儿又出现了一位酒正,陛下整颗心都挂在她身上,为了讨大人欢心,连苦肉计都使了出来。日后沁夫人的荣宠是否会被取而代之,尚且是个未知数。陆忠一字一字地斟酌,生怕说错什么,“奴才该如何回复?” 赵爰清立在门口,转身顺着花园的长廊往回走。木香花飘飘洒洒,散了一廊,风吹得她的发髻带四散飞扬。如果他以为自己记不牢前尘往事,故而一早安排了那场偷袭和箭伤,目的就是换取她的愧疚和难过,重新对他萌发新的爱意,进而加以报复。那么,赵爰清该庆幸,她本怀着好心想看看他,果真,这天下间的好心总会有好报,她是时候从短暂的迷茫中抽身,重新做回那个冷静、理智的女官。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比当初在上阳楼还要融洽,过于温馨、美好,以至于她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心机深沉,杀伐果决,不能容许一丁点背叛和欺骗的王者。而当初,她欺瞒、算计了他,他怎会轻易谅解,怕是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本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隔了两辈子,她还是轻信了齐彦铭,不知觉中陷进了危险的沼泽。 而陆忠口中说的沁夫人,她前世并不知晓,怕是齐彦铭娶的新欢,她跌倒了第一回,不能再相信第二回。慢慢闭上眼,只听窗外的沙沙树叶。直到以木扣了扣门,“大人,快收拾下东西。陆公公方才来传陛下的旨意,半个时辰后就出发回齐都。” “我知道了。”赵爰清嘴上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想,他对这位沁夫人果真宠爱之极,前脚刚差人问他何时回去,后脚就启程返还。 马车缓缓朝前驶,赵爰清低头看书,车厢里许久的死寂。齐彦铭用《礼记》遮着,余光穿过书页的旁角,偷偷打量她,心里着实有些舍不下,毕竟他们间的气氛已经很多年没那么好了。 又风雨兼程、披星戴月赶了两日,终于在傍晚到了齐都。踏着陌生、熟悉的砖石,掠过高檐墙瓦,古木落英,一切都同前世一样,只是换了个新的身份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慨。 “陛下……!”赵爰清跟在齐彦铭身后,刚进上阳宫,就见一穿着大红衣裳的少女跑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阿彦,你总算回来了。” “阿沁,当着宫人的面,怎能这样失礼?”齐彦铭也有些尴尬,将那姑娘推出自己的怀抱。赵爰清忍着心里微乎其微,一抽一抽的难受,“微臣参见娘娘。” “起身吧。”沁夫人倒没因齐彦铭的疏离而不开心,转过头看向赵爰清,“臣妾听说,陛下从大荣请来了一位新的赵酒正……”在转过身,回头看见赵爰清的刹那,沁夫人愣愣地僵住,半晌说不出话。而她对面的赵爰清并未细看,只是恭敬地垂首,“谢娘娘。” 身旁的陆忠突然明白些什么,之前只觉得似是这般,眼下,这沁夫人和酒正大人面对面地站着,那疑惑瞬间清晰了。这酒正大人的眉眼、样貌,同沁夫人有五、六分相似,不怪他总觉着像在哪处见过。 “酒正赶了几天的路,怕是现下乏了,陆忠,你带大人去侧殿歇息。”齐彦铭有些担心,“述职之事,等明日再和礼部尚书商议不迟。” “微臣谢陛下隆恩。”赵爰清淡淡地抿着唇角,“不过,微臣既然划归礼部,对于礼仪规矩自然不能怠慢,外臣不得夜宿内宫,还是劳烦陆公公差位得空的宫人带我出宫。也好趁着天未黑透,打点一二。” 离开上阳宫的时候,天上的落日敛去余晖,慢慢坠入深海,但仍旧铺陈着霞光万道,分外明丽。 早经历一切,就该早想透一切,可无论心里如何清楚明了,都掩不住漫漫的失落。她走了后,是不是又一番小别话夜雨,共剪西窗烛? “赵掌酝?”熟悉的声音把赵爰清的思绪拉回,回头看着面前的身影,心里不由得狐疑,他怎么在这儿? 第22章 秋月酒上 “下官见过大人。”赵爰清冲他行了大荣官场的礼,在异乡碰见往日的旧人,哪怕素日来往不多,都有亲切之感,何况他还是李司酝的侄子,就更加有好感,“大人不在大荣,怎来了大齐?” “西岭之会后,我奉陛下的命令,来大齐办事。”李筠自然地顶了那宫人的位子,和她一道并排朝外走,“本该一到就去觐见齐皇,可不料齐皇今日才到,觉得路途跋涉,还是等他歇息后再行拜见。掌酝呢?” “我同是奉陛下的旨意,来协助大齐的酿造局酿酒。”赵爰清见着身后仍旧紧跟的宫人,遂道,“我与这位大人是故交,你刚才已说了府邸的处所,便不用再送,早些回去跟陆公公复命吧。” “大人,恐怕这样不妥。”那宫人不情愿道,“奴才奉了陛下的圣旨,一定要亲自送赵大人回府,若不亲眼见大人入府,奴才心里总是不安。” “那你跟着吧。”说到齐彦铭,赵爰清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不想为难一个与此无关的宫人,仍和子玄一搭一搭地谈着。 出了宫门,本该分道两处,李筠却又道,“齐都的东面有一处市集,里面有好些做手艺的匠人和小吃点心,掌酝若有闲功夫,不如一道去看看,就当体会下大齐风情。” “大人说得是,下官也很是好奇。”赵爰清偏爱朝热闹的街上跑,眼下回府也无事,她又在齐都人生,宫外的路也不甚熟悉,倒不如一起逛逛。 先是换了便服,随后跟子玄一同去了齐都东面,现下已经入夜,街上好不热闹。卖小食的小贩在路两旁吆喝,许多他国商贩摆了新奇的饰品,赵爰清左看看、右瞅瞅,只觉得都是新鲜的。 “掌酝常年呆在宫里,怕是很少见着这些?”李筠走到卖糖葫芦的人面前,买了两串,“给,小心别酸到牙。” “怎么好劳烦大人?”赵爰清接过糖葫芦,里头的山楂比大荣的胖了一圈有余,外头的糖浆更是厚厚一层。 “我们同处异乡,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李筠停在一处卖香料的摊贩,“店家,同上次一样,要一只香猪,不过这回换个花色。” “好嘞。”那店家许是从更西边来的,长相与大齐之人差了不少,他麻利地将面前的几种香饵药粉配在一起捣碎,塞进一只布做的香猪肚里,再用针线细细缝好递给李筠。 李筠付了钱,转头问她,“你可要一只?” “我向来不用香料,买回去也是放在闲处搁着。”赵爰清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香猪,当真可爱的紧,心下狐疑,“大人买这些,莫非是送给心上人?”哪有大男人用这些东西。 “恩。”李筠点点头,朦胧的烛光罩在他脸上,就像沾上两团红晕,“走了些会,刚好到了,这家秋月楼是整条街生意最好的,掌酝可要试试?” “这是自然。”进了酒楼,立刻有伙计招呼他们去里面的厢房,还推荐了几道招牌菜,赵爰清虽在齐国宫廷呆了很多年,但大多只吃宫女的份菜,这名字精致,花样繁复的菜式,当真是头一回用。 “大荣的家禽味美,不过来大齐,就得尝这些野味山珍。”伙计先给他们一人泡了一杯奶茶,一边听李筠吩咐一边记下名字。 奶茶还烫着,是方才刚挤的鲜羊奶,配着当地的茶砖煮成,赵爰清小口小口地抿品,滋味真是好。不过,她更关心的,仍是大齐的酒,“诶,店家,你们既是酒楼,那可有什么好酒?” “客官,您真是来对地方了。”伙计憨厚地笑了笑,“陛下前阵子刚解了禁酒令,这京城楼馆找酿酒师傅的聘书贴满了大街,月钱都抬到了二十多两银子。会酿酒的虽多,但能得佳酿的却少,就咱们秋月楼请了一位大师,他酿的秋月酒卖得可好,常常售罄。” “再加上一坛秋月酒,配一碟玫瑰膏。”李筠心知赵爰清有心品酒,又看她对奶茶颇为喜欢,“奶茶也加一壶。” “好的,小的立刻吩咐厨子给二位上菜。”伙计退下,赵爰清想了想长长的菜单,“大人,这么些东西,咱们两个恐怕吃不完。” “难得来大齐,总要尝一遍各种美味。且日后回去不知何年再来,留下遗憾就不好了。”李筠倒不在意这些细琐,替她添奶茶,“掌酝在大齐人生地不熟的,姑姑嘱咐了多次,让我好生照顾,要是瘦了憔悴了,可要唯我是问。” 不知是不是几杯奶茶下肚,浑赵爰清浑身暖暖的。伙计端上了半只烤羊腿,李筠拿起刀,利索地分割成几块,夹给赵爰清,“大齐的羊肉肉质肥美,外脆里嫩,大荣可尝不到滋味这样好的。” “恩。”赵爰清尝了尝,心里又好奇旁的,“大人还没说那位姑娘呢,不知是京城哪位小姐?” “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贵女,出身香料世家。”李筠把刚温好的酒倒入酒杯,“且人家家里瞧不上我,只是我一个一厢情愿,不足挂齿。” 赵爰清小口品酒,有些不信。李筠既是李司酝的侄子,光出身在京中就称得上数一数二的显赫,何况今年中了进士,更是扶摇直上。在重农轻商的大荣,怎会有商贾不屑与一品国公攀亲事? “不说这些丧气话,掌酝可尝出这酒里有何妙处?”李筠说着饮了一杯,酒方入喉就皱起眉头,若不顾忌礼节,怕要当场失态,“这酒……当真是味道独特。” “确实。”赵爰清细细地品味,“这酒的劲道虽比大荣的火酒足了许多,可味道干涩,还带着苦麻。如果能保住这份浓烈,在酒味上加以调整,定能出一批好酒。” “那就静候赵掌酝的下一份佳作。”李筠又满上一杯,“可记着给我府上送一坛。” 第23章 秋月酒中 “都是你亲眼看见的?” 内侍监跪在地上,身子隐隐有些颤抖。齐彦铭的目光盯得他全身发麻,语调都跟着颤,“奴才见的真真的,绝没有假。” “具体的细则,一一说给孤听。”齐彦铭扯过纸砚笔墨,“漏掉半句话,就去陆忠那领罚。” “是。”内侍监抹抹汗,慢慢回忆道,“两位大人出了宫,就一道去了东面的市集。那位大人给酒正大人买了糖葫芦,一只香猪香包。随后进了秋月楼,在里面用膳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那位大人就送酒正大人回了府,两人有说有笑,倒是挺和洽。” “他们说了什么?”齐彦铭的手顿住,宣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东街人多嘈杂,奴才没能听清。倒是最后,酒正大人说研制好新酒,会头一个送给那位大人。”偷偷瞧着陛下愈加发黑的面庞,内事监不断琢磨思量,却还是不知,到底是哪儿说错了话。 “下去。”齐彦铭搁了笔,轻轻转开台上的花瓶,书房的架子像门一般,伴着沉重声响打开了。待齐彦铭进去后,又自动合上。 暗室点了很多长明灯,跳着微弱的火焰。齐彦铭站在红木做的橱柜前,慢慢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放着雕了精致花纹的红珊瑚饰物。 江州王是他平息的第一个叛乱诸侯,王宫破后,他站在金碧辉煌,万人俯首的大殿,尽管不是头一回,仍旧生了“胜者为王败者寇”的感慨。手下的将帅官员收押江州王的家室、下属,又带人去清点财库,进了一大批珠石宝物。他处理完后续事务,就领陆忠挨个地挑选。江州临海,是以宝库多珊瑚,红色珊瑚本就罕见,他差人新做了几对红珊瑚耳坠,步摇,手钏,手镯,还有挂饰,配件。 这是第一年的礼物。 齐彦铭推上抽屉,拉开第二个。这是从平王王宫带回的,只拉开一点缝隙,夜明珠就透出红色荧光。掂量着滚圆的夜明珠,齐彦铭摸了摸又放回去。 第三个抽屉里装着满满的红色小碎石头,都磨成了心形。齐彦铭只看了看,就合上。 再把第四、第五个抽屉一个个拉开,直到全部看完,齐彦铭有些挫败地坐在地上,他备了很多年的生辰礼物,可真到送的时候,却无从下手。 她不是缠着他索要礼物的苏清清,不再是软软叫阿彦的阿清,她待他谦恭有礼,仿若素不相识,可这一世他们本就萍水相逢,她记不起他也属正常。只是他仍存了念头,希望她还想着他,就像他想她一样,希望她能记得他,哪怕心里生了气。这空缺的二十年,他不知她所有的事,如何当上的女官,如何成了大荣皇后的近臣,甚至身边……是不是有了代替他的人。 他们见得太迟,平空错过太多的年华岁月,让人无从补救。 “酒正大人。”陆忠一脸端笑,恭敬地领着数十个小太监立在门口。赵爰清嘴角轻抽,眼下已经是什么时辰。但只能硬生生忍着困意,按着礼数,“陆公公,深夜造访,不知是为何事?” “陛□□恤大人从西岭到齐都,一路来的辛苦操劳,便亲自备了一份厚礼,当作大人入职的礼物。”陆忠同样不好受,今儿个本不是他当值守夜,本想好好安眠一夜,却被自家陛下差人硬生生从睡梦中叫醒,出宫给这位酒正送礼。 “这些都是微臣的分内之事,怎敢向陛下要礼?”赵爰清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既是陛下对大人厚爱,大人收着便是。奴才把东西送到了,眼下这就告辞了。”陆忠只想快些办了差事回去补眠,“不知奴才们将东西放在何处为好?” “……” “西侧的厢房还空着,大人您看行吗?”赵爰清回府前,以木就领着宫人将府邸上上下下打点一遍。眼下又不解她的顾虑,只当她沉默是因不了解府内情形。 “好。”赵爰清点点头,等他们放下东西,就让以木带着钱陆送走这群瘟神。自个儿看着那些盒子。古书上有“买椟还珠”的故事,那椟的华美度与这些大抵相仿。 拿起一只裹着云缎,绣着清素花纹的,赵爰清才掀开盒子的一角,就怔怔地松开手,盒子掉在地上,滚出的玉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带了几分难以置信,赵爰清死死盯住那大块红色的宝石,在烛光下反着亮闪闪的光。 在酒正入职的前夜,大齐总有三个人失了眠。 赵爰清像装着一堆烫手山芋,不安地揣摩,齐彦铭究竟意图何为? 而齐彦铭听了陆忠的回报,在床上有些难眠,虽然她前世欢喜红色石头,可难保隔了一世仍旧喜欢,自己这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另一位不舒服的娘娘坐在镜子前,不知想些什么。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颊,难道隔了一辈子,一切都改变不了? 第24章 秋月酒下 出示腰牌进了宫门,沿着臣子用的长道一路朝前,这会天亮得慢,枝头仍挂着残月,对着那头隐隐初生的旭日。鸟雀婉转地鸣唱流光。来往的官员悄声议论着什么,见了她,露些惊诧的目光。 春风吹在脸上,格外柔和,赵爰清自个儿都不知,此时究竟带了几分惶恐不安,或是激动兴奋,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手中紧握的玉板生凉,慢慢走上殿前的青石台阶,跨过朱红的门栏,风里夹带着清香,齐彦铭已经正坐在上方,穿着九爪龙纹的墨黑天子朝服,定定地看着她。所谓“生而为王”大抵就是说他。 避开灼热的目光,赵爰清按着规矩入列,朝臣陆续进殿,看到齐彦铭,纷纷带了几分心惊,像没料到陛下今儿个来得这般早。 陆忠拖着长长的声线叫了上朝,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陛下,微臣有事要奏。”王尚书站出,朝她那处递了眼神,“酒正虽名为齐臣,但实则来自大荣,上朝听政,委实不妥。”话音一落,几个同侪纷纷附和。 赵爰清心中一惊,随后稍带庆幸,若群臣上奏,齐彦铭兴许能免去她的早朝,说着,被点名的酒正大人立了出来,“陛下,微臣觉得几位大人的思量不无道理,还请陛下免了微臣的早朝。” 齐彦铭本未在乎他们的话,听赵爰清开口,心中的不悦登时多了几分。“王爱卿,你既是礼部尚书,就该知道,按照大齐规矩,酒正须得上朝听政。” “但是……” “你们一口一个酒正来自大荣,是否想过,此话若传到大荣朝中,大荣的臣子会如何思量,锦帝又该如何考量?”齐彦铭淡淡地开口,“酒正不喜生事,早早提出不听朝事,但孤为表诚意驳了回去。好了,你们现下还有什么要说?” “启禀陛下,酒正既已入职,不知下旬祭祀用酒,可否能得佳酿?”王尚书像冲她来的,赵爰清刚估摸着没她的事准备重新入列,眼下却还得站在众人瞩目的长道里。 “尚书大人,下官早先翻阅了相关典策。据微臣所知,酿造局出三类酒,分别为事酒,昔酒和清酒。事酒是专为祭祀而备的,有事时临时酿造,故酿期较短,酒成后,即刻使用,无需贮藏。昔酒是经过贮藏的酒。清酒还需过滤,澄清等。”赵爰清顿了顿,“照酿造局留下的典策,普通祭祀只需用临时酿造的事酒,而大人所说的佳酿,怕是用不到。” “酒正倒是口齿伶俐,一言一句,说得头头是道。”王尚书本指着她说酿不出,好能趁此刁难一番。但没料她有备而来,恹恹地息了旗鼓,退居旁侧。 赵爰清松口气,十五岁当上女官,她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捉住把柄,在司酝房,但凡大事小事全要亲自过目,撰写文书存档。至于宫规礼典,倒背如流都不在话下。司酝房尚如此,何况是令她心存不安的大齐,齐彦铭虎视眈眈,还有没露脸的冯贵妃,她不想叫人捉住半点错处。 “王尚书。”齐彦铭冷冷地扫他,“昨日传来消息,江州水患,孤看朝臣里数你最为清闲,就由你送赈灾银去。” “臣遵旨。”王尚书生了几分不安,虽说是赈灾,可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在暗贬他。 打头的王尚书挨了责罚,其余欲试一二的臣子便收了心思,眼下炙手可热、正得皇宠的酒正,暂且动她不得。 后头的事,赵爰清并未细听。等散了朝,带着候在远处的以木、以竹,一道去酿造房。也就半当口,一个没见过的小太监在僻静处拦住他们,他个子本就不高,又压低了头,看着要多恭敬有多恭敬,“酒正大人,陛下想请您去御书房说会子话。” 赵爰清隐隐有些不祥的预兆,“陛下找本座,向来都是差王公公传话,怎么今儿个换了人?” “王公公临时有琐事缠身,所以托了奴才前来。”小太监抬头,冲她挤眉弄眼道,“大人,您快随奴才去吧,晚了,别叫陛下着急了。” 也就这一抬头,赵爰清面上镇定如常,却猛地惊了心神,半晌才重新恢复,“那好,你带路吧。” 以木同样觉出了不对,想拦住自家大人,却见她径直跟着去了,当下推了推以竹,压低声音,“你快去找陆公公问问,这宫人什么来头?” “这位公公,不知这条路可是通往御书房的?”赵爰清跟在小太监头后,走过一处铺了鹅卵石的径道。“本座瞧着有些怪异。” “大人,您在宫中时日不多,怕对路还不熟悉。”赵爰清抿起唇角,勾起淡淡一抹嘲讽,她活了两世,不管是去齐彦铭的书房、寝殿还是皇后、贵妃的宫殿,她能把大路、偏路、小径一个个说出,这道分明是往皇宫南面,和御书房在两个方向。 跟着从小门进了一处宫殿,这处她前世并未到过,那太监冲她笑笑,“大人,娘娘在正殿等您呢。” “多谢公公。”赵爰清报之一笑,带着以木走进正殿,身侧立着两排宫人,而最上方用珠帘遮住,后面端坐着一位服饰华美的宫妃。 “微臣给娘娘请安。”赵爰清只浅浅行了礼,暗自揣测她的身份。甫一进宫,就急急寻她错处。却不是皇后,贵妃,自己前世除了这两位,与旁人瓜葛并不深。再瞧那服饰,至少是妃位以上才用得的。 “都说酒正大人最懂规矩,说起礼仪法典头头是道,连礼部的王尚书都讲不过您。”珠帘后头的女人不言语,开口的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我敢问大人,按照齐国的规矩,参拜高位后妃,应是怎样一套规矩?” “按照规矩,应是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行最高的叩拜大礼。”苏清清被按在地上,一字一字道。 第25章 枭花堂上 “按照大齐规矩,低位妃嫔参见高位,须得从进门起三跪九叩。”赵爰清淡淡一笑,直起身,目光像细针,刺透密密的珠帘,后面的妃子握着裙摆,“微臣虽掌着各宫娘娘的日常用酒,但实为朝中官员,并不隶属后宫。” “更何况,微臣担着齐、荣二朝友好相交之责,齐皇也赐了恩典,许微臣不循齐礼。于情于理,微臣都不需行这大礼。”赵爰清慢慢道。 “酒正倒会说笑,这空口白话,任谁都会。陛下的恩赐,可有诏书圣旨?可有玉玺加印?”那掌事的王姑姑笑着走下台阶,目光带了狰狞,“倘若没有,那就劳请大人,入乡随俗,好好冲娘娘行一番大礼。” “微臣同样敢问娘娘,娘娘用陛下的名号请微臣来,可有陛下的诏书圣旨?或是玉玺加印?”赵爰清迎上老姑姑的目光,缓缓朝前迈步,逼得她朝后退到了台阶,“倘若没有,那本座就请问姑姑,假传圣旨应当如何判罚?” “你……!”王姑姑跌在了台阶上,形貌狼狈,赵爰清冷冷勾起笑容,退回原处。 “如果本宫没有记错,书上有一句话叫做‘先礼后兵’。”帘子后的女人抬起手,抚着红色的丹蔻,“既然王姑姑怎么劝告,酒正都不愿照规矩来办事,那本宫只好找人帮你行这个礼了。” 王姑姑重新起身,朝两边的小太监丢了眼神,以木见事态不妙,连忙朝前,试图护着赵爰清,却被她抬手示意拦下。 “两位公公,本座虽然对大齐后宫不太了解,但仍是知道一句话。”赵爰清淡淡看了看两边的小太监,“主子有错,若奴才不加劝阻,那错不是主子的错,而是奴才之责。” 帘子后抚蔻丹的手顿住,当即生出几分疑惑。那两个太监颇为犹豫地僵在原地,手上维持着按人的姿势,脚下却迈不开步伐。 “娘娘的命令,你们听不懂吗?”王嬷嬷的目光像狠狠剜去他们的头颅,“还是要等娘娘下旨,把你们送去掖庭服役?” “本座是当朝女官,你们谁敢动手?”赵爰清仍是定定站在原地,对身边的两人视而不见,独独看向帘后,“若你们硬想帮本座行这个礼,倒也无妨。只有一点,你们要考虑清楚。对朝中大臣不敬,败坏两国邦交,兴许去的就不是掖庭,而是刑部了。” “好个伶牙俐齿,本宫算见识到了。”赵爰清只听着压抑的怒气,那两个太监迅速地站到一边,心里暗哂。 “娘娘,大齐从容月皇后后就有后宫不与朝事的宫规。”赵爰清接着道,“不管您出于什么缘由想寻微臣的错事,对微臣整治一二,微臣都不得提醒您,微臣是朝臣,不属后宫,况且娘娘也不是皇后,不得不谨言慎行。” “你……”赵爰清也管不着后头发怒的妃子,径直转身往殿外走,“以木,还不跟上,酿造局事忙,可别耽搁了。” 那妃子倒没差人追出,赵爰清轻易出了门,回头看了看牌匾上刻的月柔宫,却听前头传来以竹的声音,“大人,您可让奴婢担心死了。” 赵爰清回过头,疑惑看看以木,她微微低了头,“大人,是奴婢差以竹寻的陆公公。” 齐彦铭换去朝服,仍是黑色的纹龙装,定定看着她,像有些焦急。赵爰清忍住嘲讽的嘴角,小步上前,“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齐彦铭想伸手扶她起来,却被她轻巧地退步躲开,“多谢陛下恩赐。” “她……找你做什么?可有给你委屈受?”难受地收回尴尬的手,齐彦铭想解释,安慰些什么,可刚开口,又怏怏地闭下。 “娘娘只是教导微臣的日常礼节罢了。”赵爰清不想同他多话,“眼下,微臣还要去酿造局主持事务,就不耽搁陛下的时间,微臣告退。” 看她不带留恋地离开,仿佛硬生生地走出他的全部生命。像很多年之前,狠狠地剥离,不留下半点痕迹,齐彦铭垂在身侧的十指紧紧握起。 阿彦,我不是苏清清,不需要你的庇护和安慰。哪怕没有你,我也能独自撑起一片树冠,遮蔽天日。 以木和以竹跟在赵爰清身后,互相递了眼神,杂了几分不解。赵爰清在宫墙下停住,回头让以竹上前,“我有些事,你晚些让钱陆兄弟去查一查。” “是。” 酿造局建在宫里,以木事先来探过路,虽难找,却没多耗时间。盯着朱漆掉落的牌匾,两侧无人打理的野草,饶是有过心里准备,赵爰清仍是惊了惊。约莫是没料到,竟这般落魄。 以木想上前替她叩门,但赵爰清快了一步,径直跨上石阶,用力推开了朱红大门。里面几个宫女太监正玩着什么,见穿着女官服饰的赵爰清,立马藏了起来,慌张地行了礼,“见过大人。” 赵爰清没理会他们,直接带着以木、以竹,里里外外,细细看查一遍。直到转得几个宫女太监心里慌慌,才缓缓开口,“本座之前,你们这儿都是谁管事?” 几个宫人互相推了推,推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小宫女出来,“回大人,上一任酒正郑大人离职已有数年,因宫中行了禁酒令,咱们酿造局也乱了套,这几年偶尔酿几回祭祀用酒,平日多是没事,也不需要管事之人。” “所以这儿就是这般景象?”赵爰清扫了扫鬼屋似的一局,齐彦铭究竟丢了个什么烂摊子给她,“你叫什么名字?” “是……奴婢,奴婢叫水珊。”叫水珊的小宫女声线有些颤抖,赵爰清鼓励地冲她笑笑,“日后,本座会带一些别的宫人加入,至于酿造局的老宫人,就先由你管着,你看可好?” “奴婢……奴婢没什么本事,大人还是让岁兰姐姐来吧。”水珊怯怯地看她,赵爰清问,“你们中,谁叫岁兰?” “回大人,奴婢叫岁兰。”那宫女刚巧是方才推着水珊的,赵爰清看了她半晌,硬是觉得好像见过,却记不清是在哪见的。 “既然这样,就由岁兰管着酿造局的老宫人,水珊协助。”赵爰清道,“你们都起来吧。” “谢大人。”岁兰站到这群宫人的前头,恭敬问道,“大人今日前来,可有哪些吩咐?” “没有旁的事务,本座给你们一日的时间,把酿造局细细洒扫一遍。”赵爰清指了指几处丛生的杂草,腐掉的桌椅,连酿酒的罐子都破了堆在外面,“这些都找人收拾好,差的破的寻宫里负责采买之人补上。” “大人,您有所不知。”岁兰看着有些无奈,“咱们酿造局说是归在宫里,但掌事的酒正又算朝臣;说不算宫里,又建在宫里。加上这些年来的禁酒令,宫里采买的大人压根不理会咱们,别说酿酒的酒坛不加供给,平日坏了的东西还得自个儿用那么点月钱贴。” 赵爰清听得头胀,饶是她一手打理司酝房都没此刻棘手,“一会儿,你把酿造局所有的文书文案全部交给以木和以竹,再把这洒扫一遍,若是没有洒扫的器具,本座会差人送来。明日下午,本座希望酿造局虽说不是焕然一新,倒能整洁一些。” “奴婢一定带着大家,认真洒扫,让酿造局更加干净,大人做事也得心应手。”岁兰说得信誓旦旦,赵爰清却觉得怪异,琢磨着派个宫人盯住她才好。 回府后,桌上高高堆起文书、文案,还有以木,钱尚搬在手里的,赵爰清估摸着,今儿个又得一个不眠之夜。以竹扣了扣门,“大人,您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已经托人询问清楚了。” “坐下说吧。”赵爰清把桌上的书册理好,坐到厅桌边。 “头件事是宫里头的。奴婢听说,皇后出自沈家,名儿叫沈月然,弟弟是当朝将军沈鸢然。挨个是沁夫人,闺名叫王沁。沁夫人的出身不高,父亲是礼部尚书。今儿个把我们骗去月柔宫的八成就是她,可能是为了朝堂上王尚书的事,所以故意找大人的茬。还有一位楼惠妃,是楼国公的长女。旁的高位妃嫔就没什么,剩下都是一些小主贵人,最多就是嫔位,封妃的倒是寥寥无几。” “那冯贵妃呢?”赵爰清狐疑道。 “大人说冯家吗?”以竹想了想,“冯家出身将门,早先是送了女儿入宫,一个封了贵妃,另一个当了昭仪,可后来,冯贵妃不知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陛下不快,加上冯二将军在宫里闹出了偷人的丑事,把整个冯家都连累了。” 听着冯贵妃的事,赵爰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死死纠缠一世,不惜以命相搏的宿敌这般轻易就没了,连带整个家族跟着遭殃。覆巢之下无完卵,到底是喜悦还是悲戚,恐怕她自己都不明白。 第26章 枭花堂中 “至于酿造局,多是宫里犯了错事,还不至去掖庭的宫人的处所。据奴婢的调查,他们素日的月钱常被罚扣,膳房的膳食也大多恶劣,是以常常私下将局里的酒坛偷偷送出宫外贩卖。”以竹拿出一份册子,“这是奴婢和钱陆统计后的结果,大人请看。” 赵爰清翻着册子,心里稍稍明白些,“我知道了,辛苦你和钱陆了,快去歇息吧。” “替大人效力,是奴婢该做的。” 赵爰清坐回书桌,以木替她泡了茶水提神,又送了几盘点心。一边看籍册,一边记录着,足足废了两个晚上,才全部读完。 揣着奏章,赵爰清站在朝堂上,因这两日缺了睡眠,脚下轻飘飘的发软,大脑也跟着眩晕,得亏她低着头,前面还有大臣挡着,才没叫人看见她偷偷地假寐。 好容易挨到下朝,齐彦铭应当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就领了以木提前去等着,可没等到齐彦铭,却先见着盛装的妃嫔,穿戴之物皆是妃位之上才能用的,联合以竹的信息,估计是楼惠妃无疑。 “微臣参见娘娘。”这位楼惠妃同沁夫人一般,都是这世才出现的人,让她摸不清喜好。 “起来吧。”再细看,楼惠妃的姿色与冯贵妃相仿,生来娇媚,赵爰清跟着带了几分不喜。她的侍女楼素端着一份羹汤,估计是给齐彦铭的,“本宫来看陛下,不过料想陛下应当不在。这位女官瞧着面生,不知在哪儿就职?” “回娘娘的话,微臣是新到职的酒正,因有重要的事务跟陛下禀报,所以在此等候。” “原来是酒正赵大人。”楼惠妃露出几分笑容,轻声道,“真是闻说不如一见,听说昨日,陛下因大人狠狠责了一番沁夫人,可真叫本宫刮目相看。” “娘娘说笑了,微臣身为朝臣,又刚到大荣。素日与夫人毫无瓜葛,陛下又怎会因微臣责罚夫人呢?”赵爰清有些惊讶,又带了几分相信,后宫的妃嫔互相安插眼线,早就不是怪事,看来这位惠妃还有些手腕,“许是夫人做了旁的事情,惹了陛下不快。” “是吗?”楼惠妃看她的目光颇为深沉,“本宫也这么觉得。” “娘娘说的是。” “说了这会子话,陛下还没到。本宫与皇后约了听戏,现下快到时候了。”楼惠妃移开话题,“大人既要继续等候,就劳烦大人,代本宫将羹汤送给陛下。阿素。” 楼素把羹汤移交给以木,从袖里掏出装着银票的信封,偷偷塞给赵爰清,赵爰清抬头看向楼惠妃,她温和地笑笑,“一点子心意,请大人笑纳。” “多谢娘娘。”赵爰清笑得流顺,嘴角都不僵硬,将信封塞进袖子,“微臣恭送娘娘。” 楼惠妃看她收下银票,含笑点点头,带着一群宫人离开。一直到消失在转角,她扬起的唇角慢慢变平,目光都杂了暗黑。 齐彦铭姗姗来迟时,赵爰清端正地候在门外,伏下身行礼,身后跟了端着羹汤的以木。 陆忠背后一冷,齐彦铭正恶狠狠地瞪他,责他不早早通报,回过头后立刻变得温和,“酒正起来吧。” “谢陛下。”得了许肯,赵爰清跟着齐彦铭进了御书房,以木将羹汤放到桌上。 和很多次想的一样,齐彦铭将羹汤轻轻挪到面前,打开汤盅,目光都随着柔和,只轻轻尝了一口,突然皱起眉头,“怎么不是萝卜小排汤?” 赵爰清浑身一震,就像有人当头打了一棍,硬是努力强迫自己冷静,半晌才恢复,用毫无变化的声线答道,“陛下,这是惠妃娘娘让微臣代为送来的。至于是什么汤,微臣自然不得而知。” 齐彦铭觉出了话里的差错,随即顿了顿,见她没有异样,心里有些不快,又难受别扭,搁下勺子推到一边,不欲再用,“不是送汤,那酒正找孤,是为了何事?” “确实。陛下,按照旧制,酿造局应当规划礼部管着,可礼部的王尚书奉命出京。微臣不知局里的事务应当向谁禀报,是以斗胆觐见陛下。”将怀里的奏折递给齐彦铭,“这两日,微臣已将局里留下的书册典籍尽数阅尽,共写了这么几点,请陛下过目。” 齐彦铭沮丧地接过奏折,上面残了淡淡香气,大致扫了扫,“酒正操劳,难怪今日早朝在打瞌睡。” “微臣殿前失态,请陛下恕罪。”心里尴尬片刻,自己藏得这般好,竟还叫他发现了,“陛下意下如何?” “自然可以。”齐彦铭将奏折合起,转而凝着她,半晌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孤后日打算微服私访,想请酒正一道前去,不知酒正可否得空?” “陛下恕罪,酿造局百废待新,许多事务得由微臣亲自处理,怕是走不开。”不知齐彦铭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赵爰清奉行一贯的拒绝,“陛下还是另带他……” 话音未落,就听奏折被扔在桌上,发出“啪”的声响,“酒正有要求,孤一概不问,全部应允,可但凡孤有任何愿望,酒正却统统摇头,当真是孤的好臣子。” “陛下,臣……” “闭嘴。”齐彦铭像是怒了,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出去,孤没有问你的意见,后天下朝,自己去找陆忠,要是没见到人,整个酿造局去掖庭服役。孤没和你说笑。” “是。”被他没来由的怒火吓愣了片刻,赵爰清跪在地上,“微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出去,孤不想听你说话。”见她起身,朝外走,齐彦铭心里顿时慌了,跟带着悔恨。她可千万别出去。 直到人退出书房,他有些丧气地低下头,以往的时候,她会坐到他膝上,软软地撒娇,一口一个阿彦唤得亲昵。可……可她不是前世的苏清清,不会管他的脾气。摸着奏折上娟秀的字迹,愈发难受。 “阿清,晚上……晚上教你写字。”苏清清第二回小产后,不喜说话,见他时目光冷冷的,整日坐在桌前,把玩几块石头和针线。 她幼时来大齐,只在司酝房学过简单的字,闲下就缠他教她读书。齐彦铭坐在桌子的另边,看她扎破了手,有些焦急,上前抢下针线,“别做了,现在……用不上这些。以后有宝宝了再做,我让司衣司做很多,你自己挑花样。” 苏清清的目光定在他握住她的手上,嘴角勾了勾,轻轻甩开,自顾自地拿起剪刀,“我不识字也没事,反正不用写什么。”齐彦铭听了难受,不依不饶地捉住她冰凉的手指,却听她一字字道,“况且,怎么能说用不上呢?听说皇后娘娘有了喜事,我准备做件兔子棉袄给她,当作贺礼。” 齐彦铭看她笑着,嘴里仿佛含着苦胆。他听了皇后的事,当即偷偷来找她,怕她难受。 “陛下,我还没说恭喜,您这回真要做父皇了。”苏清清放下剪刀,将他握住的五指慢慢掰开,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娘娘福泽深厚,这就是你的嫡长子。可她才两个多月,胎还不稳,您还是去椒房殿,跟她说说话。” “阿清……”苏清清对着图纸,慢慢剪开布料,齐彦铭扔开她的剪刀,硬是死死搂住她,“我们以后,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很快的,等我收复了平洲,最后一个……” 苏清清对着远处折在瓶里,快要谢去的木香花,淡淡笑了,嘴里轻轻呢喃着没人听见的话语。 “陛下。”齐彦铭伏在桌上,不知何时,赵爰清去而复返,让他有些失措,慌乱地收起情绪,夹了几分期盼,“什么事?” “方才微臣的奏折,您还没朱批。”为得个玉玺印章好办事,赵爰清硬是厚着脸皮回了门,“若您准了,微臣一会去酿造局时,也能开始规划打点。” “拿去。”齐彦铭盖上玉玺丢给她,兴致缺缺,直到赵爰清告退,才慢吞吞憋出一句话,“后天……后天别忘了。” 第27章 枭花堂下 “本座得了陛下的首肯,从今日起,酿造局要彻底改头换面一番。”赵爰清站在前面,提高了嗓音,“你们的难处本座全都了解,过往之事不再追究,局里缺差的酒坛器具,本座也派人到宫外采购。这月往后,你们的月俸仍是照旧发放,伙食也由司膳房统一配给,若有人从中作梗、克扣,你们就禀明本座,本座自会主持公道。” “本座也知,你们中有不少人不愿呆在酿造局,倘若不愿,本座也不勉强,一会跟以竹领了银子,重新回宫做普通宫女。但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从今往后就得认真学酿酒,倘若偷懒懈怠,阳奉阴违,本座定会严惩不贷。” “此外,以木,以竹都是本座带来的亲信,大荣司酝房的一等宫女,就由她们将你们分成两组,各自学习。” “酿造房眼下才刚起步,人手不多,也是最辛苦的时候,往后,本座会招许多新宫人进来。你们每人的表现,本座都会仔细观察,日后离开大齐时,就从你们中挑选下一任酒正。” “本座想说的就是这些,可有不懂之处?” 看下面的宫人纷纷摇头,赵爰清笑了笑,“那好,我们今日正式开始学习。” “今日我们先说卧浆。六月三伏时,用小麦一斗,煮粥为脚,日间悬胎盖,夜间实盖之。逐日侵热面浆,或饮汤不妨给用,但不得犯生水。造酒最在浆,其浆不可才酸便用。须是味重,酴米偷酸,全在于浆。*,浆不酸即不可酝酒,盖造酒以浆为祖……” …… “好了,今日暂且先到这里。”赵爰清道,“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问本座,本座不在,也能询问以竹、以木。” “可还有困惑之处?” “大人,奴婢有个疑问。”赵爰清顺着声音看去,正是岁兰,遂示意她接着说下去,“大人,您一直在讲酿酒的法子,为何不带奴婢们亲自去试一试?这可比单纯记诵快多了。” “之所以这般做,是考虑到现下的时候不适合做曲,而酿酒万不可离开酒曲。所谓‘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赵爰清抹抹额头,如今逐渐入夏,她又生来体热,加上这套女官朝服又闷,现下背后沁出一片汗珠,“不过,如今已是五月中旬,再等半个多月,时候就差不多了。” “你们可有其它问题?”说着四下看看,见众人皆摇头,“那好,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说。 酿造局的事暂且告一段落,赵爰清换回便服出宫,偷偷去了秋月楼,听斓一早候在那儿,看她进来,连忙迎上前。 “这家酒楼的菜肴不错,你可得好好尝尝。”赵爰清唤伙计来点了菜,又替她倒了杯奶茶,坐下来看着有些犹豫的听斓,“你急着从大荣跑来大齐,是有什么要事?” “大人,如今商路重新开通,我们在大荣境外的买卖也逐渐恢复,那早先在宋国开酒楼的计划,是否要着手准备了?”听斓小心地观察赵爰清的神色,慢慢道,“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 “确实该准备起来。”小二端上菜肴,赵爰清夹了一筷子,这与自己一早估摸的状况相差不大,“你可有和钱掌柜商量?” “奴婢同钱掌柜讨论了几日。大人之前新招的学徒虽然能干,但到底是新手,宋国是咱们往北边的第一个起步,这第一步须得走好走稳,日后才能顺利,所以奴婢觉得,还是派水清楼的老师傅去。另外,要准备的事宜事务,奴婢也草拟了一份细则,请大人过目。”说着把她写好的细则交给赵爰清。 “你想得很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把分店的事交给你,我很放心。”赵爰清细细读了读那份细则,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你离家时年岁还小,可能记得家在何处,生母叫什么?是哪里人?” “奴婢出生在大齐,但自小跟着爹四处经商,大多呆在宋国,偶尔回大齐,是以很少有机会见母亲,只隐约记得她很温柔,身上的衣裳,应当是大户人家才能穿得。”听斓想回北边并非一二日,自齐荣交好,商路得通,更是愈发迫切。 “这线索不多,人海茫茫,寻起来不是易事。”赵爰清自然明白听斓的心思,也乐得成全她,“你现下是如何打算的?有什么需要,我能尽力帮帮你。” “谢大人。奴婢想在宋国打理新店,再去以往的住处,寻一些老邻居打听一二,看看能不能寻到新的线索。”听斓从怀里掏出块手帕,“奴婢没什么信物,就这块娟帕,似乎是我娘送给我爹的。” 赵爰清接过手帕,这料子是上好的云缎,一般的布衣白丁必然用不得,绣工同样精巧,一双鸳鸯栩栩如生,边角绣着听斓的姓。 “不如你先把帕子放我这?”赵爰清道,“我估摸着,你的母亲出身不低,我现下在大齐朝中为官,若是碰到相似的人,也能替你打听一二。” “那就多谢大人。”听斓颇为激动,“回去后,奴婢一定好好打理北面的铺子,决不辜负大人的厚爱。” 等出了秋月楼,已经夜幕四合,街上也到了最热闹的时段。赵爰清顺着路往府里走,也就在卖香料的摊位,看见了有些日子没碰到的李筠,他仍是在买香猪,只是换了个花样。 “大人?”赵爰清有些惊讶,竟在这碰上他了。 “原来是掌酝,好久不见。”李筠回过头,见是她,温和地笑了笑,接过商贩递来的香猪,“时候不早,掌酝一人回府怕是不安全,我们刚巧顺路,不如送你一段。” “那就多谢大人。”赵爰清自己都说不上,分明并不熟悉,但每次同李筠讲话,都有和李司酝一般温暖的感觉,像亲人一样,“大人又来买香猪?” “恩。”李筠也不否认,“她来大齐做买卖,今日刚到。我准备明早送去给她。” “那位姑娘真是好福气。”赵爰清同他一路走回去,暮春,道路两边撑起树冠,密密匝匝的叶子把头顶的月光遮住,偶尔露出两丝。 “可惜,人家瞧不上我,只当我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幸运儿。”李筠有些孩子气地挠挠头,“这些年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冷冷的,没个反应。” 这不免让赵爰清生出几分感慨,当初她也像李筠一样,各种法子都用上了,但齐彦铭照旧冷冷的,“兴许那姑娘只是想着矜持,没准也对大人有些意思呢。” “不。她虽然不爱说话,但也坦率。”河水拍着河床,发出好听的声响,“她有自己还没实现的愿望、期盼,不管结果如何,在那之前,我只要静静等待便好。”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陛下对大人这般看重,加官进爵也指日可待。到时,那位姑娘自会改变,发现大人的好处。”赵爰清说着都有些好奇那位姑娘的身份。 “但愿吧。”李筠说着有些苦恼,“可惜我是长子,前些年好玩,四方游历,族中的长辈已多有不满,这两年还能用科举当借口,眼下在京城为官,个个都忙着替我张罗亲事。” “这事我听司酝大人说过,大人也着实不易。”身为一门长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日诞下长孙,是沉甸甸、逃躲不开的责任。哪怕像齐彦铭这样身居高位,后宫几年毫无所出,都得听一班大臣时不时地哭嚷着对不起历代先皇。 当初皇后有了嫡长子,虽然她离开前并未立为太子,但各种待遇已与太子无异。加上冯贵妃滑了胎,丞相和将军的功绩赫赫,他日高座金殿也是意料之中,赵爰清有些欣慰地笑笑,目光都带了柔和。 “掌酝也快到出宫的岁数,不知你往后有何打算?”李筠说着把话题移开,到赵爰清身上。 “宫中虽好,但终归没有外头自由。只是司酝大人年岁高了,又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想选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带司酝大人一道出宫养老,只是不知司酝大人是如何想的。”她这些年赚的银钱不少,足够给李司酝颐养天年。只是李司酝迟迟不退,哪怕离宫,估计也会回李国公府安度晚年。 “掌酝一片孝心,姑姑听了,定会十分感动。”李筠送她走到门口,“聊了一路,明日还要上早朝,掌酝早些回去休息吧。” “多谢大人,大人也快些回去歇息吧。”赵爰清差一早候在门口的以木进去拿一只灯笼,递给李筠,“夜路黑,大人可仔细着。” “那就谢谢掌酝的灯笼。”李筠的面庞在红光暖暖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柔和。 第28章 松花酒上 “于六月三伏中踏造,先造峭汁,每瓮用甜水三石五斗,苍耳一百斤,蛇麻、辣蓼各二十斤,锉碎烂捣入瓮内……” 赵爰清正专注地讲着要领,却见以竹有些慌张地跑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串话。 赵爰清的神色微变,对着面面相觑宫人道,“本座有些要事,眼下得离开一会,以木,你继续说剩下的内容。”说完带着以竹走到酿造局门口,就见陆忠笑得憨厚,身后还跟着一顶明黄软轿。 “陆公公,不知您大驾酿造局,是有何要事?”那黄灿灿的色泽像在提醒些什么,闪得她双目刺痛。 “大人,您请快快上轿,陛下在上阳宫等了您足足一个时辰。”陆忠跟见着活祖宗一样,拥推着赵爰清快步往轿子前走。 “陆公公,这轿子本座坐不得。”赵爰清有些惊恐,这可是帝王的御辇,要是传出去,饶是她身为大荣使臣,也难逃死罪。 “这都是陛下的吩咐,奴才只是照着办事。”起初,齐彦铭不咸不淡地让他抬自个儿的轿子来时,陆忠吓得差些坐到地上。但看自家主子坚持,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叹这位大人是个好福气的。 “不行。”赵爰清立在轿门口,用力捉住门边,突然想到什么,心里更是惊慌,但面上仍是冷静如常,“陆公公,陛下应当只是让您带本座过去,至于如何过去。公公不说,本座不说,陛下又如何得知?” “这……”陆忠一晃神,手上松了力道,赵爰清趁机躲开,跨到一边,心中一急,“大人,您别为难奴才。” “陆公公,您是明事理的人。哪怕陛下天恩浩荡,这龙辇,寻常人也万万坐它不得。”赵爰清退到旁处,心知陆忠并非不讲理,“请公公见谅,要么本座同公公一道走去上阳宫,要么公公扛着空轿子回去,总之,这龙辇,本座是不会坐的。” “这……”陆忠虽然认可赵爰清的做法,但碍于齐彦铭的威严,犹豫了许久才道,“大人顾虑周全,请随奴才一道去上阳宫。” 两人各怀心事,到了上阳宫,王英正急得在门口打转,看他们走上台阶,顿时松了口气,“我的祖宗,你可算把大人带来了,陛下都等急了。” 赵爰清推开房门,齐彦铭就站在后面,褪去龙袍,换上墨黑的便服,刀斧削刻的眉眼,委实英俊。“微臣见过陛下。” “酒正可真是好记性。”齐彦铭扶她起来,冷冷地盯得她发慌,“若不是孤派陆忠亲自去酿造局请,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陛下……” “住口。”想起昨夜,他安插在酒正府的小厮偷偷回禀,酒正回府时天色已晚,还与一名男子相聊甚欢,到了家门口还恋恋不舍,甚至差以木拿灯笼给他,齐彦铭就一阵窝火。 赵爰清一头雾水,明明说的是明日,怎么还成了她的不是。想辩解一二,却被齐彦铭冷冷地打断,索性站在原地等他发落。 “你还愣着做什么?”齐彦铭瞅着低头的赵爰清,她这样磨磨蹭蹭是不想同他上街吗,“天都要黑了,动作快些去内殿换衣裳?” “是。”赵爰清由着宫女领她进内殿,却见里面站着十几个司衣司的宫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套,“大人,这都是时下京城最新的款式,您挑一套吧。” 赵爰清有些发愣,这衣裳红艳艳得让人发慌,一排下去都是色泽鲜丽,犹豫再三,还是选了最素净的水绿色,这和她上辈子做贵人的服色倒有些相像。 由宫人帮着穿戴,这衣裳倒也合身。赵爰清理了理衣角,默默对这场鸿门宴暗加揣度。齐彦铭候在门口,手上拎着纸包,像在琢磨什么,可自她出来后,眉头就深深锁住,舒展不开。 弄得赵爰清也跟着纳闷,自己身上并无不得体之处,“陛下,可是微臣的服饰有问题?” 她素来喜欢红色,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差司衣司做了许多红色衣裳给她。这套衣裳……齐彦铭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暮春时节,她身着淡绿色的贵人服饰,耳边垂着素净的流苏,一个人呆在院里放风筝。绣萝刚挨了罚,她拉着线,跑了许久才把风筝放上天。 许是风太大了,她手上的线全跟着风筝上了天,拉也拉不住,定定看它印在蓝天上,慢慢走远。 齐彦铭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许多年过去,他独独忘不了这一场,像刻在心底深处,时不时被吹起,翻出波涛。 “怎么不穿红色?”努力缓过心神,齐彦铭背后有些濡湿,就像午夜起身时,轻轻握住枕头旁的东西。 “微臣还是喜欢素净些的颜色。”隔了一辈子,赵爰清越发看不透齐彦铭,怎么琢磨,都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那走吧。”齐彦铭有些不自然地走在前面,见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顿生不爽,“磨磨唧唧的做什么,还不跟上来。” “……是。”赵爰清本与他保持着一丈之隔,听后将这一丈缩为半丈。前头的齐彦铭用余光瞥了瞥,仍没见她与自己并肩,回头一看,还有长长一大段距离。 “孤让你站到孤身边,你缩在后头,是怕孤吃了你吗?”齐彦铭拉住赵爰清,将她扯到自己身旁站定,完了硬是扯着她的手朝门口走。 “陛下……您……”齐彦铭有些激动,跟着步伐也快了许多,他步子本就大,一步抵上她两步。赵爰清小跑着往前走,没留意自己正被他握着。 出了门,龙辇就候在外头。陆忠看两人缠着的双手,惊了半晌,但身为内侍总管,这些镇静还是有的。“陛下,请上轿。” “恩。”齐彦铭松开赵爰清,先自个儿上了轿,随后将手递给她。 “陛下,微臣在外头步行就好。”赵爰清可不会着他的道,谁知他是不是挖了坑,就等她傻愣愣地跳。 “上来。”齐彦铭冷着嗓音,有些危险地凝视她。 “微臣这样做,也是为陛下考虑,请陛□□谅。”赵爰清硬生生退开两步,与齐彦铭的手分开一段距离。 可这样她仍嫌不足,跟着退到车厢两旁,站到陆忠身后。 于是……内侍总管见着了入宫二十多年来最让人惊讶的一幕,他的陛下,他清心寡欲,英明神武的陛下,竟掀开车帘,轻松跳下。随后,冷着脸,大步走到他后头,将不断抗议的酒正抱上车。 随着车轮缓缓滚起,王英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看陆忠淡定地跟着朝前走,“陆公公,我方才没看错吧。这……” “知道你当不上内侍总管的原因吗?”陆忠白他一眼,“跟在陛下身边,这点镇静都没,往后可怎么混?” 齐彦铭将赵爰清抱上车后,没多话,就把她放在自己身旁坐着。眼下就跟毛小子似的,心猿意马,七上八下个没完没了,却不知做些什么。 “这是御厨做的点心,路途远,别饿着了。”齐彦铭将装着糕点的纸包打开,试图学说几句贴心话,完了满怀期盼地看着赵爰清。 “……”从上阳宫到宫门,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a。赵爰清竟有些无言以对,但又不好拂他的面子,便拿了块桂花糕,小口嚼着。 第29章 松花酒中 马车到了宫门口,陆忠“支开”守卫,又换了一辆寻常的出去。 “陛下,您这样……要是被旁人看见怎么办?”赵爰清有些不安,齐彦铭是无事,她可不想树大招风。 “御前都是孤的亲信,没人敢往外透露半个字。”齐彦铭看她对糕点没了兴趣,兴致缺缺地放到一边,“南面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我们先去酒楼吃饭,完了四下逛逛再去。” “陛下高兴就好。”赵爰清喜欢看话折子,听戏,尤其是名伶秋三娘唱的那出《棠花香》,好像她自个儿就是故事的主人。可惜,这些年她很少出来唱了,多是用攒下的银钱做些买卖营生。 齐彦铭看她不为所动,有些无措,到底是经验少,不知怎么讨好她。马车到地方停下,齐彦铭先下去,再扶赵爰清下车。 南面的集市比东面还繁华些,赵爰清好奇地四处打量。齐彦铭装着看路,私下偷偷瞟她,见她朝面人上多瞧了几眼,立刻带她去了摊位。 “咱们公子想买个面人给夫人,你这有什么花样,能不能给公子介绍一下?”毕竟是当朝天子,陆忠实在想象不出,齐彦铭和做面人的小贩一道商谈的画面。作为尽忠职守的跟班,立刻一时间挺身而出。 齐彦铭本想趁此表现一二,刚准备冷眼瞪下陆忠,但在听到夫人二字后,顿时舒心片刻,颇有心旷神怡之感,也就由着他商谈。 “公子爷您瞧,我这儿什么花样都有,十二生肖,八仙过海,您只要想得出啊,我就能捏得出。”那小贩一瞧是个带着女眷的贵公子,当下打起算盘,“夫人要是喜欢,我还能照着夫人的样子捏一个。” “不……”被“夫人”的赵爰清还没说个不字,就被陆忠急急打断了,“夫人挑一只喜欢的?”说着还用眼神冲她示意。乖乖,这要是拒绝了陛下,之后的场面可真是可怕。 赵爰清虽看不透齐彦铭的心思,但仍对他这一世的怪脾气有一两分了解,思量下,反正齐彦铭银钱无虞,拿着便拿着,“我看这只老虎捏得好,要不就这个?” 险些被拒的齐彦铭总算神色稍缓,“你喜欢这只?那就拿上,还有想要的吗?” “没了。”赵爰清摇摇头,陆忠拿了捏成的老虎,“夫人一会还要游玩,手里怕是放不下,小的替您拿着吧。” “好。”赵爰清点点头,齐彦铭却突然按着她坐到摊前的椅子上,“照着她的样子捏一个。” “公子……不必了。”赵爰清拼命寻着借口,“这泥人捏起来费时间,晚了酒楼人多,怕还要等呢。” “没事,夫人生得清秀,模样也好记。公子带着夫人先去吃饭,过上一会差小厮来取就好。”齐彦铭满意地点点头,陆忠从钱袋里拿出了两倍的银钱,递给笑得开心的小贩。 赵爰清有些不情愿,却不想在外头闹僵,弄得最后收不了场,只能尽量顺着他的性子。 齐彦铭还惦记着上次内监说的,那男子给酒正买了几个小玩意儿。于是,但凡赵爰清目光停留了一会儿的东西,齐彦铭都差陆忠买来,逛了没多久,陆忠手里就抱了一堆玩意儿,转而交给备用跟班王英放到车上。 “夫人,您要个糖人吗?您转一个,转到什么花样,我就给您画一个。”卖糖人的小贩拨了拨桌上的转子,“一般妇人,都喜欢要凤凰,样子最好,图案也大,妇人可以试试手气。” “给夫人转一个。”陆忠心领神会地递上几个铜板,赵爰清已经被“夫人”,“夫人”叫得,脸皮都厚了。随意拨了拨转子,指针走了两圈,慢慢停下,小小地摆动。相对赵爰清的淡然,齐彦铭有些紧张,最后没停在凤凰那格,而是落到马上,顿生遗憾。 “马到成功,夫人日后定是事事顺利。”小贩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捣捣糖浆。齐彦铭的面色有些不好,赵爰清倒是颇为受用,她那一团糟乱的酿造局要是能按着计划发展,自己也能省些力气,早些回大荣。 小贩熟练地倒着糖浆,在白板上勾画出马的形状轮廓,等差不多画完,糖浆逐渐凝固时,用小铁铲将糖人铲起,“夫人,您的糖人。” “谢谢。”赵爰清接过,刚准备尝一尝,齐彦铭突然拦着她,“再给她画一个。” 赵爰清有些雾水,迷糊糊地望向一脸绝决的齐彦铭,“公子,这个挺好的,咱们不还要去酒楼吗,晚些人就多了。” “再画一只。”陆忠连忙掏出几个铜板给小贩,那小贩也是机敏,连忙点头,“夫人,再转一只?” 被逼着再转一次,赵爰清有些无语地将手放上转子,齐彦铭在她耳边沉声道,“仔细点转。”她倒没太在意,随意拨了拨转子,这回是一条龙。 小贩将画好的龙递过来,齐彦铭仗着手长,赶在她之前拿过,“这个给我,你再转一个。” “……” 赵爰清零零总总转了七回,终是转到了凤凰。齐彦铭阴沉的脸也有转晴的迹象。就是陆忠手下的王英有些可怜,手里拿着五只糖人,吃得满嘴发腻。 好不容易逛到了春日楼,齐彦铭都快把半条街的东西买下来。赵爰清盯着酒楼的名字,狐疑半晌,在齐彦铭的催促下进了门。陆忠抹抹额头,自家陛下有够无聊,想着大人上回去了趟秋月楼,一定要找那店主的死对头开的酒楼吃饭。 “……这些都是本店的招牌菜。”小二长长说了一串,但赵爰清没听仔细,只能推脱,“还是公子来选。” 齐彦铭看出她心不在焉,心里闷了不满,但还是点了一堆菜,末了让他温两壶酒。 “这下头是要表演什么吗?”他们坐在楼上厢房的靠窗处,一侧首,就能清楚看见楼下的戏台。几个小厮正在准备道具物品。 “店家好能耐,竟把秋三娘请到这来唱戏。”陆忠是不会说,陛下觉得在戏园子里听戏,人太多,碍事,这才便宜了店主,“方才和伙计打听了,今晚估计要唱一出《棠梨香》。” 早年,秋三娘凭着《棠梨香》,成为大荣家喻户晓的名伶,接着又去宋、梁、齐搭台表演,红火一时。伴着丝竹阮琴,笛乐笙箫,一个淡施粉黛的青衣女子在欢呼沸腾中缓缓上台。 秋三娘站在台中央,面色哀戚,轻轻的唱腔像静静流淌的河水,慢慢把台下的观众卷进她的故事里,“十年前,贵妃霸道后宫,恃宠生娇,无恶不作。我为保孩儿,无奈依附皇后。” “皇后多年无子,遂迫使我将孩儿给她为子。”说着用丝绢掩住眼角,形容悲伤,“母子分隔一十三年,岁岁日日,痛煞我心。” 从她唱开第一句话,赵爰清就停下筷子,双手微微发抖,内心从没有像此刻慌乱。 齐彦铭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脑海中不断回响这句话,越放越大,秋三娘一改忧戚的声音,变得狠厉,“……我誓要将孩儿夺回来。”一字字震耳发聩,可她听不进去。这临时改掉的曲目,是齐彦铭想告诉她什么吗? 回想起那些红色石头和艳丽的衣裳,按着模样捏的面人…… 他在间接告诉她,当年的一切,他全都知道?赵爰清强行逼着自己镇定,但愈发慌乱,他莫不是想试探自己? 饶是经过很多场面,早年做宫女时做过错事,战战兢兢地跪在司正司,等候发落。上辈子,偷偷对宫妃下手,同样心惊胆战,却从未有此刻的不安。 台上变了变,多出些人,嘴里的声调她无暇细听,一颗心都在琢磨,到底该如何对付齐彦铭。继续装作一清二白,不知任何前尘往事,还是干脆在桌上把话说开。 “客观,您要的春日酒。”小二将温好的酒倒在碗里,“秋月楼的秋月酒味道辛辣,后劲十足,咱们这儿的春日酒格外温和,兼带调和养身。最适合夫人品茗。” 看见深色的酒坛,赵爰清像溺水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要再挺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就好。等酿造局的宫人学会酿酒,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后,她就能功成身退,回到大荣。 “酒正试试?”齐彦铭看她低头走神,无心听戏,可是不喜欢这出《棠梨香》? 逐渐回过神,赵爰清端起酒碗,小口品抿,看着并无变化。 “小二,我方才听人说,今晚演的是《棠梨香》,怎么突然换了戏本?”陆忠在戏院看过大齐戏班演的《棠梨香》,遂发问道。 “爷您不知道,《棠梨香》虽好,但到底是几年前的老戏本。眼下,京都戏院里最受欢迎的还是这出。”伙计替他们端上点心,“秋三娘的功力好,比好些演过十几回的戏子都强。” 第30章 松花酒下 后来发生些什么,她记不真切。 下了马车,赵爰清拖着疲软的身躯回了府,晚上有些黑,加上她的心思被旁的事情分散,一个没注意,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以竹有些慌张地扶她起来,将鹅卵石踢到一边,“这是哪个奴才做的,好好的竟把石头放在路中间。大人您能站起来吗?” “没事。”赵爰清的脚踝扭到了,微微有些疼,但勉强能站立,“你先扶我回屋。” “大人,奴婢去太医院替您寻个太医瞧瞧吧。”以竹看她难受得抿起唇角,放心不下,“或者叫个郎中过来。” “不必了。现下时候晚,宫门已经落锁了,一般的药铺医馆,怕都关门了。”脚踝上的疼痛渐渐放大,赵爰清忍不住皱起眉,“你可知,脚扭伤后是用热毛巾敷着还是冷毛巾?” “奴婢记得,是用热毛巾敷上一整日,再换冷毛巾。”以竹扶赵爰清坐下,“奴婢去把热水烧上,大人等一等。” “恩。”赵爰清脱去鞋子,在烛光下看着红肿的脚踝,暗叹,当真是祸不单行。 …… 齐彦铭单手拿了棋子,轻轻敲打桌面,每下都听着发慌。敲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陆忠小心脏猛地停跳半拍,“太医怎么还不回来?” “陛下。酒正大人的府邸本就和宫里有一段距离,来回车程,加上看诊时间,少说也得有半至一个时辰。”陆忠咽了咽口水。今儿个上朝时,陛下在大臣中来回扫了几遍,却没寻着酒正的身影,当下脸沉得,和冷宫的古井一样。 齐彦铭强行忍着,没在朝堂上发作,一下朝就满身黑气,揪着他的领口,“她是不是觉得昨晚玩得不尽心,所以今儿个发脾气,不想见孤?” 幸亏以木亲自候在御书房外,跟陛下道了歉,说大人昨晚扭了脚踝,本就有些痛,以竹还是个糊涂的,拿热毛巾给大人敷了许久,一早起来,一只脚都肿得有两只那么大,走路都不利索。 “她是怎么选奴才的,这点小事都能弄混。”齐彦铭心里不爽,又不会说赵爰清糊涂不仔细,便责起以竹。 陆忠立在一边,连连点头。 “你选几个伶俐的宫女送到她府上。”齐彦铭放下印了兵的棋子,拿起另一颗将。 大宫女绣萝将茶水奉到他桌上,“陛下,您刚让奴婢泡的茶。” 齐彦铭拿起茶盏,却不用,定定地看着绣萝,“你在御前做事做得好,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旁人都没你仔细用心。” “这都是因为陛下的赏识。”绣萝退到一边,“若不是陛下看得起奴婢,奴婢现在还在掖庭做苦事。奴婢有今日,全靠陛下提点,自然尽心尽力,替陛下做事。” “既然这样,孤想让你去酒正府做事,要把她当成孤来伺候,你可愿意?”齐彦铭搁下茶盏,也不用,静静看着不解的绣萝。 “奴婢愿意。” 酒正府 “这药每日涂两回,过上五六日就能康复。”太医写下方子,交给以竹开药,“大人切不可剧烈活动,免得病情加重。” “本座知道了,多谢太医。”赵爰清缠着绷带,不便起身,就让钱陆送他出门。 钱陆刚出门没多久,钱尚又急乎乎地进来,“大人,陆公公带了好些宫女过来,说是陛下的意思。” “他们现下在哪儿?”赵爰清倒了杯清水,不准备起身。 “正候在门口,等大人的话呢。”钱陆将她桌上的点心收到一边,会见陛下身边的得力内侍,还是郑重一些得好。 “你让他们进来吧。”赵爰清拦住钱陆,把最后一叠杏仁酥留下。 “是。”钱陆出门后,没过多久,便领着笑得灿烂的陆忠进来。 “奴才见过赵大人。”陆忠笑呵呵地行了礼,赵爰清慢慢道,“你们都起来吧。” “谢大人。” “本座身子不便,就不起身招待公公,还请公公别见怪。”赵爰清搁下茶杯,“不知公公亲自跑来本座府上,是有何要事通传?” “大人腿伤着,坐在椅子上就好。”陆忠仍是笑得诚恳,“陛下下朝后,听见您伤着的事,心里很是牵挂。大人带来的侍女本就不多,又要帮着打理酿造房,又要伺候大人,难免分身乏术,在方方面面做得不周到。所以,让奴才从御前挑了几个伶俐的,送来服侍大人。” 赵爰清忍不住拿起茶杯,遮住勾起的唇角,齐彦铭当真是着急,还没一会,就想塞眼线到她府上。这样大费周折,究竟在盘算些什么?陆忠瞧她不说话,担心差事黄了,连忙对身后的宫女说,“你们快向大人介绍自己。” “大人,奴婢是御前二等宫人*,负责陛下寝殿的洒扫工作。”*上前福身,随后退下,身边的另个宫女上前,“大人,奴婢是……” 赵爰清不好打断,只能兴致缺缺地听她们挨个介绍。 “大人,奴婢是御前一等大宫女绣萝。”听了这话,赵爰清突然像断线的木偶,僵硬地扭头,绣萝走上前,“奴婢没几位姐姐辛苦,负责的多是一些闲事,像端茶送水,整理奏折一类。奴婢的经验虽不多,但定会好好服侍大人。“ 说了,旁边的宫女有些不屑地四处看看。赵爰清没留神,目光焦灼在绣萝身上。 绣萝因犯了错事,被罚到掖庭服役。那会她还是贵人,身边没个宫婢伺候,也算是巧合,让她们俩碰见了。她就同齐彦铭要了过来。 上辈子离开时,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齐彦铭,不是皇后,更是不……而是绣萝。那个做事傻乎乎时常弄伤自己的绣萝,那个替她在佛堂跪了一夜,抄了几日佛经发高热的绣萝,那个挡在她身上帮她挨板子的绣萝…… 赵爰清忍不住有些眼角泛湿,隔了一辈子,齐彦铭还是比他聪明,把绣萝送来,她哪怕想开口拒绝,话都说不出口。 “陆公公。”赵爰清缓了缓情绪,“您替本座谢谢陛下,等本座脚伤好了,会亲自去上阳宫谢恩。” “是。”陆忠悬起的心总算安稳落地,“那奴才先回宫禀告陛下,大人好好养伤,千万别过于劳累。” “恩。”赵爰清点点头,“钱尚,你替本座送陆公公出去。” “奴才告退。” “你说这绣萝,到底是什么运道?本在掖庭服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被陛下开口,调到御前伺候。”*扫着枯叶,轻声对明秦道,“她才来的时候,虽然是三等宫人,但日子过得比一等还清闲,连陆公公见着都和颜悦色的。我都以为陛下是看上了她,准备寻个时机抬她做主子。” “可不是。”明秦有些不甘,“兴许陛下只是一时新鲜,但又顾忌她身份低微,难登大雅之堂?再怎么说,主子再小都是主子,她本是因族里有人做大逆不道之事才被充进宫,人又笨,犯事被罚进掖庭,能升到御前已是天大的荣耀。”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重视大人,专程从御前挑宫人送来,伺候得好,没准就是下一位主子。”*将叶子堆到一起,“可咱们怎就尽做些粗活,绣萝一人闲着,可真是好命。” 钱陆躲在一旁听她们墙角,赵爰清让以竹给绣萝备些茶水点心,两人坐在桌边讲话。 “你……在御前当值多久了?”赵爰清犹豫了一会,缓缓开口。 “大约有三年。”绣萝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低着头,赵爰清问什么就答什么。 “那三年前,你是在哪个宫伺候?”酝酿许久,还是没把掖庭说出来。她毕竟不是苏清清,知道得并不详细。 “奴婢最初是伺候老太妃的,因犯了错事被罚去掖庭,后来陛下开了恩,让奴婢去尚宫大人手下学习,三年前调去御前。中间并没伺候过哪宫的娘娘。” 赵爰清有些欣慰地点头,从话里都能听出来。过去绣萝不善言语,眼下好了许多,齐彦铭教得到底是好。“御前的事情,怕是不少。你平日应是挺辛苦的。” “陆公公很照顾奴婢,是以分给奴婢做的,都是一些琐事,称不上累。”赵爰清拿起茶壶替她倒了些水,绣萝有些惶恐,想拿过来,“大人,这样的事,奴婢来做就好。” “那你来之前,陛下都有对你说些什么?”赵爰清搁下茶壶,齐彦铭不仅教她处事说话,估计还把绣萝变成了他的人。 “陛下让奴婢好好服侍大人,就当服侍陛下一样。”绣萝望着赵爰清深思的面孔,“奴婢虽然不够聪明,但奴婢会好好跟几位姐姐学习,请大人放心。” 第31章 春日酒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约莫过了六、七日,赵爰清的脚伤便好得差不多。却硬生生拖到十几日时,才重新回朝。间隔的日子中,她让以木、以竹将齐彦铭送来的宫女牢牢监视着,庆幸的是,她们倒还安分,除了嘴碎,没有生事。 陆忠隔三差五地送些名贵补品来府上,言语间暗示多回,盼她早日回朝。现下,他正扯着嗓子,大声喊着“退朝——” 从政事殿去御书房的路不远,走着却漫长。大齐刚过小暑,大暑未至。木香花落满蹊径,杂着腐烂的气息,枝叶郁郁葱葱,遮盖头顶上的炎炎烈日。早蝉唱着短暂的岁月华年,女官朝服闷着燥热,赵爰清出了好些汗,站在阴凉处,面庞通红。 若她没记偏差,这条道,过去种的是桃柳,夏日走着,总能晒脱皮。 歇上一会,赵爰清继续朝前走,双手合在小腹,紧紧握着。看见御书房的轮廓后,跟带着呼吸都屏住。她近乎是像乌龟一般,缓慢地挪到门口,王英候在外头,看是她来了,“赵大人,您怎么没做轿子。现下日头毒,您又旧伤刚愈,这晒得,面色都白了。” “多谢公公关心。本座有要事想求见陛下,不知公公,能否代为通传?”赵爰清看他欲言又止,“还是本座来得不巧。陛下不方便见外臣……?” “陛下正在召见大臣,讨论朝事,怕要过一会才能见大人。”不知是王英说谎的火候不够,还是赵爰清活了两辈子,看人的功力愈发好了,“大人不如去旁边的屋子歇一会,里头放了冰块,可凉快了。奴才再替您倒些茶水,送些点心,您可以慢慢等。” “多谢公公好意,只是公公当值辛苦,本座实在不忍劳烦,在门口候着就好。”赵爰清忍不住勾起唇角,这里头,八成呆着后宫的哪位主子。王英怕是帮齐彦铭放哨的吧。 “纵然大人体谅奴才,但大人身份金贵,若有些闪失,陛下可不会轻易饶过奴才。奴才做些小事,完全是分内之职,怎么敢谈辛苦二字。”王英说得诚恳,“大人请吧。” “那就劳烦公公了。”赵爰清同是不想吹热风,何况,她既不是前来捉、奸,又没什么身份、立场过来捉、奸。再者,齐彦铭宠幸自己的妃嫔,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没必要自找没趣,自寻罪受。 王英泡了贡茶给她,还呈了绿豆糕和板栗酥,赵爰清小口吃着,没什么异样,只有轻微抖动的睫毛泄露她慌乱的内心。 用完半碟糕点,她恢复得差不多,陆忠进来,恭敬道,“大人,陛下已经见完大臣,请您过去。” “好。”赵爰清起身,踱过回廊,来到御书房门前。刚准备进去,就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酒正赵大人吗?” “微臣见过娘娘。”赵爰清回过头,竟又碰上了楼惠妃。 “起来起来,现下天热,不需要行这些繁琐的礼节。”楼惠妃穿得华贵,衣裳虽多,但清凉透气,“本宫方才和陛下讨论下旬月乞巧节的事宜,走的时候没留神,把帕子落在里头,这不,老远折回来取。大人是来找陛下说酿造局的事儿吗?” 赵爰清笑笑,丢了帕子,大可让宫人来取,夏日炎炎,专程跑这一趟,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娘冰雪聪明,一猜就透。” “这宫里头,本宫哪算是聪明的,只是勤能补拙罢了。”楼惠妃接着道,“既然大人有要事禀告陛下,本宫就不耽误您时间。大人一会去酿造局,顺带会经过本宫的宫殿,不知能否将帕子代为送来?” “能替娘娘做事,是微臣的荣幸。”赵爰清福了福身,送楼惠妃离开。 这乞巧宴向来是皇后主持,夫人、贵妃辅助,怎也轮不到一个惠妃主管。赵爰清生了片刻疑虑,看来,得差以木她们去好好查查。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重生后,赵爰清头一回行大齐大礼,慢慢跪在地上,手脚冰凉,“前些日子,微臣因伤势较重,行动不便,没法子上朝,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酒正坐着回话,不必行此大礼。”齐彦铭有些不安,心里总有不祥的预兆,“酒正受伤时,还不忘打理酿造局,可见尽心尽职,孤怎会怪罪?” “微臣多谢陛□□谅。”赵爰清缓缓起身,垂着首,齐彦铭看不清她的表情。 “酒正是要向孤禀告公事?”那股不安愈加浓烈,齐彦铭说不出的压抑。 “并不,微臣想同您聊聊私事。”赵爰清并没坐下,依旧站在桌前。 “私事……?”齐彦铭有些受宠若惊,心都跳得砰砰响,“什么私事?” “陛下,微臣今儿个身子不适,也不想同您绕弯子,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赵爰清定定地看着他,“都说人活一辈子,本就不易。如果能重活一次,就像转世投胎,有些前尘往事,该放下就放下,该忘却便忘却。就同喝了孟婆汤一样。” 齐彦铭怔怔看着她,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你都记得?” “是。”赵爰清咬咬牙,不理会他复杂难受的眼神,逼着自己往后说,“您一路上试探过微臣多回,十多日前的那场戏,还有送来的绣萝。微臣愚笨,实在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希望陛下坦诚相告,微臣任打任罚,哪怕是赐下鸠酒,微臣都会尽数饮尽。这般弯弯扭扭,倒不像陛下一贯的风格,微臣记得,您可是最喜欢干脆利落的。” “我没想罚你。”齐彦铭走到她身边,有些接受不来,声线带着轻微的颤音,“阿清,我知道你喜欢听戏,特别是秋三娘的。陆忠同我说,你身边的奴才不仔细弄伤了你,我……我很担心,才让绣萝过去伺候你。” “我……我当你忘了。”到底是欢喜还是难过,齐彦铭不知道,只是犹犹豫豫,慌乱无措道,“我本想直接同你讲,又怕吓着你。阿清,你都说了,能重来一次不容易。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陛下当真是宽宏大量,连微臣给您带绿帽子的事都不计较。”赵爰清笑得嘲讽,齐彦铭忍着心头的刺痛,“我知道你没有,是贵妃害的。阿清,是我的错……我做了好多错事,我……” “前世,绣萝没告诉你吗?”赵爰清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齐彦铭顿了顿,“你走后,我就把绣萝调去上阳楼打理,还许她出宫婚嫁,可她一直不肯出去……我走之前,她都过得很好。” 看来,齐彦铭还不知道。“陛下,您不必愧疚,也不用弥补微臣。微臣如今过得很好,”赵爰清的语气柔和些,顿了顿,“咱们还是放下这些往事,恢复君臣之仪,微臣会替您尽心尽力地打理酿造局。等一切完事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您做您的齐皇,我当我的司酝。” “阿清……阿清,你说过。”他慌张地抓住她的手握着,他知道,知道她过得好。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她的快乐没有他,他的人生少了她,“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你说会一直跟我在一起,生很多孩子,等头发变白,牙齿落了,都不走……” 像是回想起什么,赵爰清有些难受地闭上眼,重新睁开时看着他害怕的样子,终是不忍,“阿彦,我们上辈子都错了,其实我们……命中注定不该在一道儿。” 齐彦铭的喉结轻微颤动,却说不出话。赵爰清想甩开他,但他抓得太紧,“何况……何况这辈子,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你也有了,皇后,沁夫人,惠妃她们都很好……” “不是的。”齐彦铭想辩解,可赵爰清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们上辈子是有些纠葛,但都是苏清清同齐彦铭的,不是赵爰清和齐彦铭的。”赵爰清慢慢掰开他的十指,“阿彦,好聚好散,不好吗?” “不好。”齐彦铭不依不饶地捉住她,有些阴沉,那句‘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当真刺痛了他。那人是谁,李筠吗?,“你一定要逼孤吗?” “陛下,微臣知道您有个习惯。”赵爰清轻轻笑了笑,就像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拉着他走到桌前,拿出棋子摆在棋盘的两边,“每次做事前,您都会仔细估量好左右的形式、差距,手中的筹码。” 齐彦铭盯着她修长的手指,把他那侧的棋子一个一个收进去,“可这回,微臣是在不知,陛下您还有什么能用来威胁、掌控臣的?” 然后,她看见齐彦铭的脸色变得惨白,像即将支离破碎的瓷盘。他手里没多大劲道,赵爰清轻易地甩开他,一字一字地宣告着最残忍的判决,“陛下,好聚好散吧。” 赵爰清不带迟疑地转身离开,齐彦铭伸在半空的手缓缓垂下,像要挽留什么。 确实,他……什么筹码都没,而她却握着他全部的欢喜和期盼。 赵爰清走出书房,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回头看着御书房的轮廓。她果真……还是忘不掉他,哪怕再努力地忘记,再用力地恨,赵爰清都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爱他的。 第32章 春日酒中 他们何其不幸,经历了寒暑与雷鸣,无助与困苦,仍旧难以厮守,她又何其幸运,在看透一切后,单刀赴会,断去乱麻。 她不忍心伤他,只是他们命中注定,有缘无分。赵爰清淡淡地笑笑,转而寻了个宫人问楼惠妃的住处。 “微臣参见惠妃娘娘,娘娘金安。” “免礼。”楼惠妃换了身衣裳,更显得家常、亲和,“赵大人从御书房一路走来,想必是累了,坐下回话便好。阿素,给大人泡一壶御赐的贡茶。” “多谢娘娘。”赵爰清坐到一边的红木椅子,上头刻着繁复的花纹,铺着秀丽的锦垫。 “不知大人是否将本宫的帕子带来了?”楼惠妃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刮了刮盖子,尝了一小口,余光落到她身上。 “娘娘,您就别戏弄微臣了。”楼素将泡好的茶水呈上,杯子上涂着一朵华美的牡丹。御书房压根没什么娟帕,这娟帕只怕是她吊她来的托词,“娘娘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吩咐微臣,只要微臣能办得到,定然尽力做好。” “赵大人当真是个聪明识趣的。”楼惠妃笑着搁下茶杯,“只是大人都不细问,本宫要你做什么,就这么爽脆地答应了。” 听着像是怀疑她。 “娘娘,微臣毕竟不是大齐的子民,也不是大齐后宫的一员。微臣是大荣六局的女官,早先被派来做事,已属不愿,但皇后娘娘说,等微臣回去后,就擢微臣做司酝房的司酝,这才勉强前来。微臣只想快些料理好这儿的事,好能早些回到大荣。”赵爰清坦然地望向楼惠妃,“如今看来,娘娘在后宫才是一枝独秀,就跟这朵牡丹一样。微臣帮娘娘做好事,当作奖赏,娘娘能否协助微臣,早日重振酿造局?” “这自然可以。”楼惠妃像仍有几分怀疑,“但据本宫所知,司酝房的司酝虽好,却只是六品女官,而赵大人现今位于酒正,可是四品官员,还能上朝参政。” “官衔的高低都是给人看的,手里握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实在。”赵爰清道,“微臣尽管身居四品,但毕竟不是齐民,就算上朝,也是陛下向我皇做个样子,以示信任。朝中大臣顾忌微臣,也尽量架空微臣的权限,微臣做起事儿,也得小心翼翼,免得被捉住什么把柄。再者,各朝虽都有女官制度,但女子入朝仍是为数不多,更何况是他朝女子?” 楼惠妃像有几分信了,赵爰清接着道,“相反,在大荣,微臣一人管着司酝房,说一就不是二,还有皇后娘娘撑腰。是以微臣觉得,大齐不如大荣自在。今儿个,就算娘娘不找微臣,微臣早晚也要来寻娘娘。” “赵大人是个聪明人,快尝尝,这茶的味道如何?”楼惠妃笑得艳丽,却不答复她。 赵爰清看着红艳艳的茶水,轻轻抿了几口,觉得有些怪异,得亏她的袖袍大,悄悄吐了也见不着。如今天气热,没一会就干了。“娘娘的茶,自然得符合娘娘的身份,地位,怎么都是好的。” “赵大人的嘴儿真甜。既然大人这般坦诚,本宫就不绕弯子了。”楼惠妃递了眼神给楼素,她随即退出门外守着,偌大的宫殿就只剩她们二人,“下旬的乞巧宴,是本宫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希望大人能帮本宫几个忙……” …… “要做金波曲,需木香三两,川芎六两,白朮九两,白附子半斤,官桂七两,防风二两,黑附子二两,炮去皮,瓜蒂半两。右件药都捣罗为末,每料用糯米粉、白面共三百斤,使上件药拌和,令匀。更用杏仁二斤,去皮尖,入砂盆内烂研,滤去滓。然后用水蓼一斤,道人头半斤,蛇麻一斤,同捣烂,以新汲水五斗,揉取浓汁,和搜入盆内,以手拌匀,于净席上堆放……” 赵爰清四处踱步,看着称着重量的宫人,动作虽是生疏,不麻利,但确实有条不紊。方才,又瞧了他们几日前做的小曲,麦曲,倒还过得去。想来她不在的时候,以木、以竹教得很好。 做完一批金波曲,以木领着她到几日前新酿的酒前,“大人,我前些日子带她们酿了些淡酒,都像金盘露一般温和,料想用不了太多时日。下旬的乞巧宴,参加的大多是宫内宫外的宫妃、命妇,还是选性子温和、不浓烈的酒。” “你想得很周到。不过负责乞巧宴的楼惠妃说,这回,想让我们送洛神花酒去。”赵爰清坐会岸边拿过文书、典策,边翻阅便同身边的以木说。 “洛神花酒……”以木顿了顿,“这酒倒是不难,只是洛神花生在南方,如今又不是花期,怕是不好弄。况且,据奴婢所知,大齐很少有人会用洛神花入茶、入酒。” “这就不需要咱们操心了。”赵爰清翻着书页,轻轻勾着唇角,“惠妃娘娘可都备好了。” “大人……”以木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惠妃看着来者不善,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是她们倒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赵爰清在书页上轻轻勾划,“现下是夏季,到时候准备下,果酒可以酿些葡萄酒,西瓜酒,普通的水酒也能备起来。” “奴婢已将要用的东西写成册子,送到采买司去了。” “恩。”赵爰清对以木赞赏地点头,“我想了想,大荣的好些酒到了大齐,都酿不成。因为没有合适的水源,原料。过几日,我想去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好水。” “好,奴婢届时会安排好的。” “恩,以竹还没回来吗?”赵爰清合上一本,又翻开另一本开始批注。 “她出去查大人吩咐的事了。”自从以竹弄出那处篓子后,做事都格外谨慎、麻利。 “大人……”以竹急乎乎地跑进来,喘着大气,一会才缓过来。以木替她顺顺气,“怎么慌慌张张的,连礼数规矩都不讲了。” “奴婢见过大人。”赵爰清示意她起身,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人,这些形式不做也罢,“可打听到了?” “是的。”以竹歇了歇,道,“按理说,乞巧宴是皇后主持的。不过皇后的弟弟,沈鸢然沈将军受了重伤,在相府昏迷了几日,太医都说险些熬不过去。他们兄妹自小感情好,皇上特准了皇后回去探望,还封将军为临淄候。” “沈将军是在哪儿受的伤?”近来并无战事,怎么好端端受了重伤? “大人可还记得王尚书?” “王尚书……”赵爰清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想起隐在帘后的沁夫人,有些迟疑地点点头“记得。” “他被早先陛下罚去江州送赈灾银,结果前几日,有官员弹劾,说他私自贪污了灾银。江州民不聊生,海盗四起,沈将军刚巧离得最近,就去平乱。但沈将军毕大多在陆上打仗,难免经验不足,结果险些被斧子劈中要害。”以竹说着有些惋惜,“陛下本想给将军谋几门亲事,可将军总推脱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到现在还没娶亲。如今都没个体己的照顾。”以竹说得有些惋惜。 旁边的以木忍不住打趣,“听你这说的,像是瞧上人家沈将军了?” “才没这事儿,当着大人的面,你还满口胡说。我只是崇敬将军罢了。”以竹倒有些害羞,“我还要同大人说正事呢。” “那你接着说。”赵爰清微微笑着,由他们互相逗乐。 “所以皇后没法子办这宴会,挨下来的沁夫人,之前就因犯事被陛下禁足。如今她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肯定也是不能的。”说起沁夫人被罚,以竹都跟着有些痛快,“所以就只剩楼惠妃了。” “关于楼惠妃的事儿,你查到多少。”赵爰清放下手中的书册,面带严肃。 “据奴婢所知,楼惠妃入宫的日子较短,早先是同沁夫人走得较近,后来沁夫人被罚,她就跟着疏远了。此外,还有几个才人、贵人讨好,依附她,不过都没什么恩宠,应该不打紧。楼国公常年不在京城,驻守在源州,听说那儿有好些神奇古怪的玩意儿。”以竹想了想,“奴婢还听说,楼惠妃与皇后,似乎是面和心不合。沁夫人出事前,两人常常合起伙来让皇后难堪。得亏皇后宽容大度,没同她们计较。” “确实。”赵爰清忍不住想起前世,冯贵妃再怎样挑衅张扬,以下犯上,皇后都是端庄大度地挡回去。到底是丞相□□出的嫡女,当真称得上是“贤后”。 “奴婢……还听说了一件事。”以竹想起什么,说得有些犹豫,不断打量赵爰清的神色,“听说那位沁夫人,和大人长得有些像。” 第33章 春日酒下 “从大荣带来的酒,可都还在?”赵爰清对沁夫人和她像不像,并没太大兴趣,以竹也就不再说起。 “都存在窖里,钥匙奴婢一直收着,大人可是准备用来泡洛神花酒?”以木解开腰间夹的钥匙,递给赵爰清。 “给三位高位妃嫔的洛神花酒,就用雪里红泡;至于陛下的,则拿雪里青泡;一般的贵人、才人,只需酿造局新酿的高粱酒。”以木领着她们往酒窖去,到了门口,将钥匙插、进匙孔,轻轻转了转,门便开了。 赵爰清领着她二人进去,酒窖的空气相对浑浊一些,看着与往日相仿,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走到雪里青前头,轻轻撩开盖子,嗅了嗅气味,随后皱起眉头,“这酒……怕是有人动过手脚了。” “怎么会?”以木有些不信,说着走到酒坛前头,闻了闻。这酒香的变化并不多,若是一般的宫人,大多察觉不出,但她同赵爰清,都是酿酒的好手,想瞒过她们,便有些困难,“大人,这钥匙是奴婢贴身收着的,绝没有差池。” “除了你,还有谁有酒窖的钥匙?”赵爰清又揭开另外几坛酒的盖子,同样是变了味。 “并没旁人了。”以木摇摇头,既自责,又有些惋惜这些名贵的酒,“大人,都是奴婢办事不当心,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不怪你,也是我没想周到,你接管钥匙之前,他们兴许早早有了钥匙的备份。”赵爰清将盖子重新盖回去,“这次,是咱们大意了。” “那奴婢立刻找负责的公公,将这门上的锁重新换一换。”以木道,“一会儿,再叫钱陆他们把这几坛酒处理了。奴婢晚些时候,会好好查一查背后捣鬼的宫人,将她们赶出去。” “不必了。”赵爰清细思半晌,“将锁换了,她们还会寻别的法子进来。再换了酒,更是打草惊蛇。更何况换去现下的眼线,人家没准会挑个更聪明的来。咱们只要静静的,当作一切安然无恙就好。” “奴婢明白。” “真没料到,这才开始一会儿,酿造局就出了内鬼。咱们入宫来,也没得罪过什么大人物,是谁要跟咱们作对……”以竹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些什么,“大人,该不会是沁夫人使的绊子?” “但沁夫人还在禁足,手伸不了这么长。”赵爰清头个想到的,也是沁夫人,“最近从府里调些咱们的人过来,就说乞巧宴的人手不够,需要帮忙,好好盯着这些酿造局的老人,看他们玩出些什么花样。” “是。” …… 所幸和齐彦铭摊了牌,他一时间像寻不出对策,没再找过她。赵爰清自然乐得其成,尽管心里空空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但需要她劳心费神,亲力亲为的事儿太多,这点子儿女心思也就被抛到一边。 少了雪里青,雪里红,无论是温和、浓烈的花酒,酿起来都有些麻烦。况且如今再酿几坛也是不行,先不论雪里青,雪里红须得取用大荣锦湖之水,方能够味。且上佳的雪里青,总得窖存上四、五年。 想想被毁去的酒,赵爰清就一顿膈应,那人可得仔细着,千万别被她揪出来。 “大人,这是新成的高粱酒。”以木用酒壶装着新酿的高粱酒,走到赵爰清面前,“都按着大人的法子,一步步的酿的,奴婢方才试过了,比预期的效果好上许多。味道虽不浓烈,但胜在几丝甘醇,还夹着甜味,给后妃用刚好。” “那就放上洛神花泡着,存到另外的酒窖,再让钱陆挑三、四个太监,一日十二个时辰轮回看着。”赵爰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以木,我有件事,想让你帮着做一下。” “好。”以木虽不知是什么要事,仍旧遵从,“对了,大人上回让奴婢安排的事儿,奴婢都已经安排妥当。” “恩,你做得很好。”赵爰清收拾好案牍上的东西,准备回府。 “只是……”以木偷偷打量了她,缓缓顿顿道,“只是碰上了李筠李大人,他听说大人想去附近四处转转,找一处好水源,当即说要同大人一道儿去。奴婢没能拒绝他,所以……请大人恕罪。” “无事。”赵爰清摆摆手,“李大人是李司酝嫡亲的侄子,素日对我多方照应,也算是咱们的朋友,不必这般担心。我们现下先回府,我一会有事吩咐你。” “大人,您要当心些。”以木看着换了便装的赵爰清,“您不带个人出去,奴婢得多担心。” “无碍,我又不是幼童。你只要呆在在我书房里,让府里的人觉得,大人并没出门就好。”赵爰清接过以木手上的银子,塞进袖口,“如果这次顺利,咱们就不用为下旬宫宴用酒发愁了。” 淹没在熙熙攘攘的街巷,赵爰清抬头看了看秋月楼的牌匾,整了整衣衫走了进去。 “客官,您几位啊?”小二热情地招呼她朝里走。 “我要一个安静的厢房。”赵爰清打量着四周,由着小二将她带去二楼僻静的厢房。刚进去关上门,小二准备给她看看菜单,赵爰清没接过,直接递了一锭银子给他,“只拿两坛秋月酒,另外,我想见见你们的掌柜。” “这位姑娘……”小二有些为难,“不是我不帮您,只是咱们掌柜很少见外客,怕是……” 赵爰清将一袋银子倒在桌上,小二立刻傻了眼,“把你们掌柜请来,这些银子就都是你的。” “姑娘,您……” “如果他不想来,你就告诉他,我有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我相信,他是不会拒绝的。”赵爰清拿起茶杯倒了些水,悠然闲适地看着犯愁的小二。 “那我去试试,姑娘请在这儿等候一会儿。” 赵爰清喝了几杯茶,又在厢房内转了几圈。这儿的陈设精致,倒颇合她的心意。过了许久,厢房的门才被再度推开,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人带着随仆走了进来。 “敝姓邱,是这秋月楼的掌柜。姑娘这厢有礼了。”那位邱掌柜冲她简单地问候,“姑娘请坐。”小二恭敬地站在一边,伙计们把几道菜肴端上桌。 “这是在下请姑娘的。”邱掌柜与她面对面坐着,小二替她们一人倒了杯酒,“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赵。”赵爰清拿起酒杯,轻轻尝了尝,“邱掌柜这儿的秋月酒,味道浓烈,又后劲实足,当真是好酒。” “赵姑娘也懂酿酒?”小二替赵爰清重新满上,邱掌柜细细打量她,像在盘算些什么。 “邱掌柜时间宝贵,我就不同您绕弯子了。”赵爰清搁下酒盏,“今儿上门叨扰,主要是想和邱掌柜做一笔生意。不知您可曾听说过大荣的水清楼?” 邱掌柜虽说有些惊讶,面上仍旧如常,“姑娘是水清楼的……?” “水清楼是我祖父开的,如今由兄长打理着。近儿个,我们在宋国新开了分店,估计掌柜有所听闻。”赵爰清接着道,“这回是受了兄长的嘱托,来大齐窥探一番酒业,看看可有取长补短之处。” “水清楼久负盛名,大齐的禁酒令解开前,我们都是从大荣悄悄运酒过来。”邱掌柜顺势道,看似奉承,却不卑不亢,“只有我们向你们讨教一二,哪有你们不远万里前来取长之说?” “那邱掌柜觉得,水清楼的酒如何?”赵爰清笑笑,接着问道。 “虽然酒味甘美,类别繁复,但都少了几分力道。”邱掌柜随之搁下酒盏,露出会意的笑容,“若能将两家的特色合二为一,想必能酿出一批非常不错的酒。” “邱掌柜说得正合我意。”赵爰清笑得轻柔,“倘若掌柜愿意,我们能一道儿研制新酒,各自贩卖。至于大齐的酒业,还是留给掌柜您,咱们不会随意跨入。” 和邱掌柜签下契约,赵爰清觉得,这比预想中容易了许多。水清楼的名声响,近日在宋国新开的分店生意兴隆,进账颇丰。邱掌柜担心他们来大齐,会抢走一大笔生意,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强强联手,换作谁都不会拒绝。 第34章 岁寒堂上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拿到邱掌柜的契约,很快,他们就将秋月酒和配方送到她另购的府邸。赵爰清整颗心思都投在秋月酒的改良上,日日琢摸着改进的法子。 约莫耗去十几日,终将洛神花泡进新成的秋月酒中,藏进酒窖。 乞巧宴的事儿姑且告一段落,而生活异常忙碌。尽管日日早朝,总能碰见齐彦铭,但他终究是帝王,有着帝王的骄傲,她那日毫不留情的话,恐怕伤到了他的自尊。赵爰清低着头,听他低沉地回复臣子的奏章,默默站到下午,独自去酿造局教习宫人,末了就同李筠一道儿,到京都四周,勘察水质。 李筠像泛光的明月,他的光辉并不闪亮到刺目。淡淡的,却让人舒心、宁静。那日,他们取了西山的泉水,顺道尝了新开的酒楼后,李筠送赵爰清回府时,夜色已深。 看门的仆人打开门,她踩着月光浸染的石道,蝉凄凄嘶鸣,配着蝈蝈的鸣唱,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也就走过回廊,突然发现,栏杆那儿站着个黑影,月光下透着一股刹气,她心中猛地一惊,却跑也不及,逃也不是,生生定在那儿。 两人僵持着,直到那黑影朝她一步步走来,她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尽量冷静问道,“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来人顿了顿,掀开黑色的大氅,走入月光中,清辉勾勒出他俊逸的面孔,像月夜中蛰伏的死神。赵爰清片刻失了神,连话都说不出。 齐彦铭见她沉默,局促不安地握着手里的东西,急切地迈着小步,徐徐走到她跟前,轻声细语,还像带着点委屈,“阿清,充州新贡了些东西。我挑了几样带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要打开盖子,赵爰清有些慌张地上前按住他,然语调仍旧如常,“陛下,微臣这儿什么都有。如今天色晚了,您还是早些回宫歇着。” “这是充州贡的夜明珠。”齐彦铭由她按着自己的手,那份温暖透过指尖传来,不由得心神荡漾,“到晚上能发光,晶莹透亮的,照明比烛火还好。他们都说,女孩子家就喜欢这些。” 在大齐,夜明珠还是较为稀罕之物,皇宫里就只老太后那儿,齐彦铭的上阳宫,同皇后的椒房殿有。以前冯贵妃的哥哥征战回来,给她带过两颗夜明珠,她镶在冠上,炫耀了好些日子。赵爰清不说话,静静垂首。齐彦铭有些莫名的心慌,像怕她拒绝,“这和寻常的夜明珠不同,一般来看,夜明珠的光大多是淡白带些嫩绿,而它的光是粉色的,很漂亮。” 齐彦铭掀开盖子,淡粉的光从盒子里透出来,凉凉的刺得她双目难受,忍不住想落泪。赵爰清关上盒盖,可眼里还是难受,“陛下,这东西很好,只是太贵重了。微臣收不起,还是请您拿回去。” “你喜欢就好。”齐彦铭有些高兴,又拿出一只花纹精致的盒子,打开送到她面前,“这是大荣运来的红玛瑙,我找了好些能工巧匠雕了几日……” “够了。”赵爰清“啪”的一声盖上盒盖,隐忍着情绪,,“齐彦铭,我上回说得很明白了。咱们以后桥过桥,路归路,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这不好吗?” “你不喜欢这个吗?”齐彦铭很难受,呼吸都微微刺痛,他随手将盒子扔到一边,“我还带了别的。你看……” “你带回去,我不需要。”赵爰清看他换了一匣子海螺珍珠,通体粉红,表面带着独特的火焰痕迹,每一颗动辄千金。她有些激动地推开匣子,珍珠散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颗颗像砸在他心口,“拿走,你都拿走。” “这也不好吗?”齐彦铭像无计可施,苦恼地看着她,“这些你都不喜欢。我回去再寻些别的,明天给你送来。” “齐彦铭。”赵爰清终于忍不住,冲他大声说着,“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我都说了,我们是不可能的。不是这一世才开始的,其实上辈子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了。说什么等你真正掌权,等你平息内乱,那些都是骗你的。就算冯贵妃不让我浸猪笼,我也会用别的方法离开你。你不知道,当我摆脱你的时候,心里有多轻松,多愉快。” “够了。”齐彦铭牢牢地盯着他,想逼她收回去,说她是骗他的,可自己都忍不住相信。 去平洲几日前的晚上,她已经好久不搭理他,连小手都不拉。却轻轻搂着他,齐彦铭埋在她怀里,有些委屈,由她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一般拍着他的背,“你会好好的,等你回来,我酿的酒也差不多能喝了。到时候做两个菜,给你接风。” “战场危险,你要好好保重。”就算心里有再多怨恨,她还是爱得更多,苏清清亲了亲他疲惫的容颜,默默做了最后的告别。 他宁可相信,是她心中有怨,仍在生他的气,毕竟是他对不住她。 “我明白……”齐彦铭压下心中的躁动,给她塞了桂花糖,“对不起,阿清……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也不知怎么讲才能讨你的欢心。” “以前是我的不是。我初登大宝之际,根基尚浅,必须向世家低头;后来诸侯叛乱兴胜,我的叔叔伯伯们,都跃跃欲试想要废黜我,我又不得不重用将才……”齐彦铭闷闷地诉说最以启齿的时光,月光映着他脆弱、苍白的面孔,“我……确实很没用,没办法保护你。” “可是,我很努力地丰满羽翼,栽培心腹。如今在大齐,没人能够压制、胁迫我做任何事。”齐彦铭信誓旦旦道,“我不会让旁人白白欺负你了。” “阿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齐彦铭说着,用期盼的目光地望着她。 是夜,寂静绵长。赵爰清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几回,仍是难以安眠。脑海中不断闪现方才的画面,齐彦铭踩着一地清辉,逐渐消失在黑夜深处。期盼的眼神,痛苦而挣扎的神情,难受的眸底…… 他身为九五至尊,看着尊荣无比,但背后的苦涩心酸比旁人都多。当皇子时,因生母出身低,又过世得早,皇宫里将他正经当主子的没几个。连太监都时常戏弄、欺辱他,克扣伙食,削减月钱,个个都是家常便饭。好容易熬到上书房的年纪,却没授课的太傅,还得躲在学堂外偷听。若非二皇子暴毙,太后一时心伤,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他的存在。 夺嫡那会儿,太子咄咄逼人,他纵是再骄傲,却不得不放下身段,结交他不喜的世家,在王公贵族中游走,寻求支持。 这直到登基后都没变化,她曾在御书房外听过,那些世家门阀是如何步步紧逼,迫着他颁发他不愿写的指令、诏书。她也恨,恨自己卑微的出身,不仅无法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助力,甚至会在讲究尊卑秩序的大齐,沦为旁人取笑他的把柄。 其实赵爰清明白,苏清清也是最后慢慢知晓,齐彦铭看着冷淡,像座千年不化的雪山,其实根本离不开她。 那些晚上,他在夜幕四合后悄悄跑来她房里,有时对熟睡的她絮絮扰扰地讲上半宿心里话,有时坐在床边,静静握着她的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过确实,她起初并不知道,只是某个深夜失了眠,无意听了一次。往后就提着精神,日日等他来了才睡。 去平洲以前,他白日拒绝见她,却总在夜晚,趁她入睡后过去。 “阿清,这次比以往的胜算都小,我自己都没把握,到底能不能回来。从第一次出征后,我就不敢见你,也不敢多陪你,你喜欢缠着我,要是我有朝一日,马革裹尸还,你又该怎么办?我希望你能学着适应,你的生活没有我。所幸,你做得很好,像是慢慢把我放下,可你越是放下,我却越是难过……”齐彦铭顿了顿,“我在宫外替你买了宅子,置办了几份田产。我若回不来,会有人带你出宫。你离开我……也能好好过下去。” “可我……不甘心。你跟着我,从上阳楼搬到上阳宫,还没一天过得舒坦。我们没求红丝带,没拜过天地。十二生肖,一只都没能出来。阿清,我不甘心。” “这是真的结束了。如果我回得来,以前刁难你的,我们一个个讨回来,还要加倍。往后,我们认认真真过日子,好不好?” 苏清清没有睡,她一字不落地听着。每日散朝后,她还是去御书房外求见,直到齐彦铭在她就寝前过来。 “绣萝,你说。这世上最好的,是不是都是得不到的?”苏清清跪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金光闪闪的佛像,“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如果我是他的求不得,是不是直到最后,他都不会忘记我。会记得很深,很牢,一辈子都放在心上?” “娘娘……”绣萝想扶她起来,“您已经跪了很久,再往后,身子要吃不消。” “不碍事。”苏清清摇摇头,让她下去,眼眶中酝着一汪晶莹,“贵妃娘娘罚我替陛下祈福,我怎么好偷懒?” 当平洲的捷报传进京城,苏清清放下手中的佛经,想着,她是时候离开了。 阿彦,对不起。苏清清放空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上帐子的流苏,身上的侍卫吻着她的脖颈。她掐着时间,贵妃也该来了。 反正她左右是要走的,与其喝一杯鸠酒自尽,或者三尺白绫绕颈,不如借这个机会推贵妃一把,还能还皇后一份人情。 冯贵妃带着宫女踹开门,将她们拉开,她突然很平静,好像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你是爱我的,对吗?那她害了我,在你以为我们能永久厮守下去的时候。你一定会很内疚,还会恨她,很恨很恨。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该连着孩子的那份,狠狠惩罚她?甚至包括,她的家族? 苏清清看着光鲜亮丽的贵妃,心想,倘若冯家能跟着遭殃,朝中的世家显贵,就再没能与沈家抗衡的。也不枉她丢掉性命。 可惜她看不见,那侍卫最后倒打一耙,指认贵妃与自己通、奸,被清贵人无意撞破后恼羞成怒,这才安排了这一出。还在大理寺卿面前,说出冯贵妃胸口隐蔽的胎记。 苏清清之所以知道它,还是冯贵妃扯着她的发,一字字地说恩宠,“陛下最爱我胸口的胎记,天生就是心形,模样小巧,颜色又好。”这也成为她最后的利器。 大齐的夜晚,还有一位睡不着。 “娘娘,您之前敷脸的药膏都用完了。眼下又被禁足,新的药膏送不进来。这可怎么是好?”王嬷嬷守在账外,心有余悸地听着帐内主子痛苦的□□。 王沁揪着背角,疼得泪水直落。脸颊微微发红,像是浮肿,涨起了不少,下巴上还有几丝血迹。 “老奴明早偷偷去一回惠妃娘娘的宫里,就算被陛下发现也不管,无论如何,得求她多给咱们些膏药。”王嬷嬷到底是跟着她的老人,王沁每叫一声,她的心都跟着揪起来,“老奴想起来了,自己那儿有太医开的安神药。我马上差人给您煎一盅,看看能不能睡过去,睡过去就不疼了。” “嬷嬷,我的脸像有蚂蚁在爬。”王沁忍了许久,才咬着牙挨过了疼痛,却又变得又痒又麻,涂着丹蔻的手指忍不住用力地挠着肌肤,一下便是一道红印子。 “可不能抓脸,抓哪儿都不能抓脸。”王嬷嬷慌忙按住她的手,“娘娘,您要忍住。这脸蛋抓破了,陛下就不欢喜了。” “嬷嬷。你快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王沁像陷在冰火两重天,看王嬷嬷犹豫不前,忍不住大吼一声,“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 第35章 岁寒堂中 每个晚上,齐彦铭总准时地候在窗前。不厌其烦地敲着窗框,直到她受不住打开窗户,才逼着自个儿笑笑,又僵硬又生涩,把装了礼物的盒子递给她。 起初,赵爰清将东西连盒子一块儿扔出去,再用力关上窗,那“啪”的声响,像狠狠扇了他。赵爰清心有余悸地倚着墙,屏着气息,仔细听外头的动静。除却蝉鸣蛙叫,门外一片死寂,齐彦铭愣愣地杵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他弯下腰,像慢动作一般,缓缓拾起地上的盒子。随后融进、消失在无尽漆暗的夜色深处。 抛去这烦心事不想,她在大齐的头一个宫宴,总算在一干宫人的战战兢兢中,悄然而至。 “微臣参见惠妃娘娘,娘娘金安。” “本宫早就说了,自己人不必拘礼,阿素,还不给赵大人看座。”楼惠妃热情地让她坐下,宫人端了一盘水汪汪的红提,“大人慢用。” “多谢娘娘款待。”赵爰清莞尔一笑,“微臣今儿个,带了新酿的洛神花酒,想请娘娘试试。” “那便呈上来。”楼惠妃看她干脆,索性也省去客套。以木端着托盘,上头有三个酒杯,她挨个摆在惠妃身前的矮榻,“娘娘请。” “这是……”楼惠妃的动作停了停,有些不解,“还请赵大人替本宫解释一二。” “娘娘,乞巧宴虽说是阖宫欢聚,但依照礼仪制度,仍得讲究尊卑有序。不同的人,喝的酒自然不同。这最靠左的,是次等的花酒,供给寻常的贵人、才人,还有普通的命妇。”楼惠妃品了品,“虽说是次等的,但滋味比本宫以往喝的好多了。” “娘娘谬赞。”赵爰清端着应酬的笑容,微微俯下身子,替她捧起中间那杯,“这是娘娘、夫人、皇后,及诸位诰命夫人用的。微臣选的酒性温和,还加了调容养颜的药材。” “至于最后一种,是专给宴会上的男宾。他们毕竟不像咱们,酒的性子,总得烈一些才好。”楼惠妃又试了另两种,搁下酒杯,冲她赞许地点点头,“你做起事来,当真是好。难怪年纪不大,就已是掌酝女官,本宫都有些舍不得放你回大荣了。” “娘娘说笑了。”赵爰清低头轻笑,也就这会儿,门口传来太监长长的嘶声“沁夫人到——” 赵爰清的后背随之一僵,像没料到似的,怔怔看向门口。王沁穿得花团锦簇,王嬷嬷扶着她慢步进来。白嫩的脸颊扑了浅浅的腮红,分明是奢华名贵的衣物发饰,却搭配清丽淡雅的妆容。赵爰清恍惚片刻,仿佛看见另一个盛装而来的自己。 “今儿个真巧,妹妹在召见赵大人呢?”王沁位在夫人,自然不必向楼惠妃行礼。 “微臣见过夫人。”两位宫妃互相对望,眉目间电光火石,倒没管她。 “姐姐说得正是,妹妹也没想到,王姐姐会来得这般巧。”上座的楼惠妃没起身行礼的意思,依旧高坐上位,“姐姐自个儿挑个位子坐下便是,妹妹眼下事忙,恐怕没功夫招待你。” 王沁闷哼一声,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楼惠妃对她温和一笑,“快起来。”说着看向王沁,“姐姐,您运气好,赵大人刚送了宫宴用的洛神花酒来。不如趁这个机会,你也尝尝?” “这自然好。”王沁看她的眼神凌厉,一股子浓浓的敌意。赵爰清倒不惧怕,坦然地与之对视。身边的以木端着酒盏和酒杯,替她倒上。 “姐姐你尝尝,赵大人酿的酒当真是好。”楼惠妃边说着,边冲身旁的楼素递了眼神,她立刻屏退了身边的一干宫人。 “倒还过得去。”看两排宫人依次退出,沉重的木门被缓缓关上,王沁笑了笑,“妹妹说了这么多,不会到现在才开始正题吧?” “都说好事多磨,也不差这片刻。”楼惠妃放下手里正把玩着的香囊,妩媚的眸光流转,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赵爰清,赵爰清心神一乱,只听她说,“赵大人,这是掺在酒里的香料药饵,你只需在皇后娘娘的酒里泡上几天。乞巧宴的时候,亲自端过去便好。” “是。”赵爰清接过湖蓝的香囊,隔了丝绸软料,透出阵阵眩晕的清香,“只是皇后娘娘的进食饮酒,都得经太医排查。他们可会察觉到,这里头杂了东西?” “赵大人请放心,咱们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害你露了馅儿,不就是害本宫自己吗?”楼惠妃轻轻摸着手指上嵌了宝石,刻着复杂纹路的护甲,“想必大人听说过,本宫的父亲楼国公,常年驻守源洲。那儿自古就是钟灵怪诞之所,大齐的秘药引子,珍奇异兽,多出于此。这药,是本宫的父亲专程请毒教之人秘密调制,单看和寻常调味的香料无异,只有配着洛神花方能发作。且太医纵然医术高明,但在香料药饵上,就捉襟见肘的多。他们根本闻不出其中的奥妙。” “那尝酒的食夫呢?”赵爰清猛地想到些别的,“他们若是当场发作了,岂不败露?” “难道在大人眼里,本宫会傻到,在自己筹备的宫宴上毒杀皇后呢?”楼惠妃轻笑道,“这药只会伤了皇后的身子,令她往后生育不能。食夫是男人,怎会有征兆?旁人就更看不出。” “微臣愚昧,还请娘娘恕罪。”赵爰清微微作礼,“不过,听娘娘这么一说,微臣就安心了。” “赵大人行事谨慎,多问两句也是应该的。由你亲自办这差事,本宫再放心不过。”楼惠妃看了看王沁,道,“大人酿造局定有不少事忙,本宫就不耽搁大人的时间。” “是,微臣告退。”赵爰清说完,带着以木一起退下。 “好了。人也走了。你不管本宫的意思,专程挑本宫见酒正的时候跑来,是想看看,她到底和你多像吗?”楼素将楼惠妃豢养的猫儿抱来,她轻掐额它头上的软毛,波斯猫舒服地叫唤着。 “这……是我的不对,请娘娘宽宥。”王沁的十指涂了鲜红的寇丹,深深陷进绣花衣裙。 “本宫无意责怪你。只希望你明白,酒正眼下依附、帮助本宫,是本宫对抗皇后的得力助手。本宫不想因为你的鲁莽,害本宫少了这么个同盟,明白吗?”楼惠妃揪着波斯猫脖颈上的软毛,顾盼生姿的美眸,定定地望向王沁。 “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往后不会再犯。”王沁低着头,活像被训话的宫人。 “知道就好。”楼惠妃说着,目光有些狠厉,“那本宫吩咐你做的事,可办妥了?” “并没……实在是沈将军他……” “没用的东西。”王沁试图辩解一二,却被她色厉内荏地打断,怀里的猫受了惊吓,不安地看着艳丽的主人,“本宫费了好些法子,才使你解了禁足。又把剩下的药膏悉数赠予,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说着,尖锐的声音连音调都提了几度。 “娘娘……” “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乞巧宴当天,要是此事不成。咱们就没话可说了,你那白白净净、如花似玉的小脸一点一点地烂掉,本宫也管不着。”楼惠妃抱了怀里的波斯猫起身,用力地甩起袖口,“机会只有一次,倘若捉不住。本宫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楼惠妃进了内殿,王沁同王嬷嬷回了月柔宫。 “娘娘,咱们接下来,可要酿造局的内人继续捣乱?”王嬷嬷担心地看着她,“但听惠妃的意思……” 王沁踢倒身旁的红木椅子,用凤仙花细细染好的指甲被生生折断半截。就算现在没了恩宠,但她到底位列夫人,被比自己位分低的妃嫔训斥,换作谁都忍不下这口气。 “能怎么办?让她往后安分些。” “娘娘,您真准备这样算了?”王嬷嬷扶起椅子,劝王沁坐下,又替她倒了茶水。 “受制于人,本宫有选择的机会吗?”王沁握紧瓷杯,指节泛白。 “奴婢有个法子,娘娘您看是否可行?”看王沁点头,王嬷嬷挨着她,轻声道,“依惠妃娘娘的意思,她或早或晚,总要将皇后无法有孕的事揭出来。咱们不妨一早留下证据,等东窗事发之际拿出,在众人面前指认酒正。有凭有据,她狡辩都没用。况且沈国公就这一个独女,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你说的有理。”王沁的面色稍缓,心情跟着愉悦些,“如此便能一石二鸟,既解决了皇后,又收拾了赵爰清。等这两个心腹之患没了,本宫就能专心致志地对付楼惠那个贱婢。” “奴婢就是这个意思。” 第36章 岁寒堂下 从惠妃那出来时,背上沁了一片冷汗,又经风一吹,加之这二日休息不足,赵爰清觉得双脚泛酸,浑身都有些虚,但还是强撑着。 “大人……您真要按惠妃娘娘说的,把香料泡进皇后的酒水里?”以木立在身侧,看赵爰清拿着小匙子,将囊中的香药舀进一只六瓣莲花银碗。 “以木,替我拿只酒坛子和花酒。”热水滚入银碗,粉色香药随着浮起,像朵初绽的嫩荷。连空中都弥散甜腻的气味。 “是。”以木取一小坛花酒来,赵爰清将一半倒入另只酒坛,混上化开的香药,加上盖子,轻轻晃了晃几圈。 “再拿只一样的酒坛来。”将剩下一半倒进去,赵爰清略过以木的不解,径自吩咐,“这坛酒就装作添了药的,和其它的花酒摆在一道儿。至于真的那坛,我亲自收着。” “大人,奴婢不明白。”以木跟她有些年头了,平日做事得力,也不多问。赵爰清没多少力气,淡淡一笑,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红色塞子,像回想些什么,出神说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害皇后的。” “大人,大人。”相比以木,以竹稳重不足,总是风风火火的。她急冲冲跑进来,断了赵爰清的思绪,“什么事儿?急乎乎的。” “您之前吩咐过,让我们紧紧盯着酿造局那些宫人。我和钱陆、钱尚他们日日打着精神,处处留意。感谢老天爷,没辜负咱们的苦心,今个儿总算揪出一个不对劲的。”以竹有些兴奋地说道。 “她的主子是谁?”赵爰清微愠,沉声道。 “同之前猜的一样,就是月柔宫的沁夫人。”若非亲眼所见,以竹都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那个内鬼会是水珊。方才曲饼做了一半,她借口肚子疼。钱尚觉得不对,就让手下的太监偷偷跟出去,没想到,她与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鬼鬼祟祟地躲在树荫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平素看着胆小怕事,软软弱弱没个主见,竟是沁夫人安插的眼线。” “那咱们的人可有听清,王嬷嬷都交待了什么?”赵爰清点起蜡烛,燃着了香囊,火光窜起。她随手扔进地上的铁盆里。 “这……这就没。他怕被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她们声音又小,是以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几个字。”以竹想想说,“像是说要收集大人的罪证。” “是吗?”赵爰清挑挑眉,熄掉蜡烛。 “奴婢觉得,她们定想编造些伪证,陷害大人。”烟味太过浓重,赵爰清本就头晕,又被呛得咳了几声,以木遂开窗散散气味。以竹替她顺顺气,接着道,“这水珊不能轻易留了,大人,奴婢接着要怎么做?“ “沁夫人这般苦心孤诣地寻我错处,要是让她空手而归,岂不浪费她的一番心血。”赵爰清看着燃尽成灰的香囊,狠厉道,“咱们,就好心帮帮她们。” —— 齐彦铭再度碰壁,怏怏回上阳宫喝闷酒。 酒喝一壶,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便让陆忠搬奏折来批。无多光景,安在酒正府的小厮跪在外头求见,说赵大人突然生了病,浑身滚烫,连话都说不出。 齐彦铭同太医过去时,以竹守在床前,紧紧握着赵爰清,像哭灵一样叫唤着。一口一句“大人,您可别丢下奴婢。”“大人,您看看奴婢,您要走了,奴婢也不活了。” 他一慌,上前推开一团泪人的以竹,自个儿坐在床前,伸出颤抖的食指,探了探鼻息。指尖温热的气息就像一颗定心丸,齐彦铭微微心安。可五指刚碰了额头,眉头即刻深锁不展,就像烙红的熟铁。 “你还傻愣愣地立在那儿,是等孤给阿清看病吗?”齐彦铭瞪向杵在一旁,等候命令的太医。他连忙放下诊箱,小步跑到床边,替赵爰清检查。 齐彦铭被挤到一边,只好干着急。身旁的以竹仍是呜呜咽咽,听得他心慌意乱,厉声喝道,“阿清不过有些发热,你哭哭啼啼什么?” “陛下,大人烧成这样,还昏迷不醒。奴婢以前住的村子里,好些染了天花的人,就是这个征兆。”齐彦铭猛地一咯噔,恐惧无尽地蔓延,好不容易缓过来,咬着牙,字字坚定道,“阿清不会有事。你要是再胡说,孤可不管你是不是她的人,直接拖到刑部拔了舌头。” “可大人,大人都这样了……”以竹想起幼时,双亲染病过世,哭得愈发伤心,根本不理齐彦铭的威胁,“陛下,您就是拔了奴婢的舌头,奴婢也要说。大人……大人……” “住嘴。”齐彦铭打断她,“你有功夫在这儿干哭,怎么不去请太医。还有,阿清怎么突然这样了?”早些他来时,分明还好好的。 “以木……以木说宫门落锁了,她让我看着大人,自己上街寻郎中。”以竹擦擦泪,“大人之前都是好好的,奴婢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成了这样。还是方才,府里的家丁巡夜,发现大人晕倒在院子里,奴婢才赶过来。” 兴许是以竹哭得太悲切,起初,齐彦铭只当是普通发热,眼下跟着七上八下地绕着圆桌打转。 一见太医出来,以竹红肿的双眼猛地一亮,急急扑过去,拽着太医的衣角道,“太医,我家大人怎么了?可不是天花吧?” 齐彦铭的心扑通通乱跳,像快到嗓子眼。太医摸摸一把灰白的老胡子,气淡神闲的让他想动粗,连语调都拖得长长,“赵大人并没染上怪病,只是烧得有些厉害。怕是因为劳心费神,积劳成疾造成的。老臣这就开个方子,一会让药童去太医署抓药。”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以竹一听不是天花,登时轻松了,“那奴婢照顾大人,要注意些什么?” “先给赵大人喂药,再用冷毛巾敷着降温。夜间凉,被子须得捂严实了,若能出一身汗,那就更好了。”老太医交代一番,准备告辞。 “太医大人,府上寻常的药材都不缺。您要不写下方子,要是府上都能找着,就不劳烦您差药童再跑一遭了。”以竹请太医坐下,又磨了墨,备好笔。 齐彦铭走进内间,赵爰清面上绯红,又睡得沉,连以竹嘹亮的哭声都听不见。 他在床头坐了很久,直到以竹端了药来。 “陛下,您明日要早朝,倘若大人把病气过给您就糟了,还是早些回宫吧。这儿奴婢伺候就好了。”以竹冷静下后,心里不断泛着狐疑。 “把药给孤,你们都下去。”齐彦铭将凉的毛巾敷在她额上,想接过药碗,却让以竹闪开了。 “陛下,您是九五至尊,怎好做这些事。”以竹挪开两步,“还是奴婢来。” “放下。”齐彦铭冷冷的目光盯得她发慌,只好将盛着汤药的碗递过去。自己默默退到门外,走时不放心地看着屏风里的两个人。 “阿清,起来喝药。”齐彦铭抱她坐起来,赵爰清闭着眼,由他喊了几回,就是不肯睁开。末了,齐彦铭无计可施,只能掐着她的穴位,将她弄醒。 “你……”赵爰清倦极了,还当自己花了眼。刚想开口轰他出去,嗓子却火燎般的难受,说起话来一抽一抽的疼。 “太医说你发烧了,快把药喝了。”齐彦铭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温度恰好,便送到赵爰清唇边。 她轻轻扫过齐彦铭,别过头,心里有些抗拒。 “喝完药,给你含两片蜜饯。”齐彦铭只当苏清清怕苦,想好生劝慰一番。可她非但不理他,手上分明半点力气都没,还颤巍巍地指着大门,想叫他出去。 齐彦铭放下药,硬是将她扭过身,不悦道,“把药喝了,否则孤一晚上都在这。” 赵爰清瞪他,他也不理,就直直坐在床头,定定看着她,大有呆上一宿的架势。齐彦铭的耐性好、定力强,又掐着她的软肋,最后还是由他拿着汤匙一勺勺地喂。 赵爰清忍不住忆起前世,总是他伤、病得多一些。尤其上阳楼那会儿,喝药跟喝水似的。她想坐在床头喂他,他却怕费时间,总是端着药碗,跟军营里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喂了六勺,齐彦铭本以为,这是极为温馨的画面。晕黄的暖帐,他扶着孱弱、倚在床头的阿清,慢慢喂药。要几分暖和就有几分。 可赵爰清不想多做纠缠,硬撑着拿过药碗,心一狠,整个喝光了。随后看看他,又看看门,摆明要赶他走。嘴里又苦又麻,眼泪都要掉下。 齐彦铭给她蜜饯,她口是心非地闪了一回,却不想跟自个儿过不去,乖乖含在嘴里。雾水朦胧的大眼,眨巴眨巴地盯着门。庆幸的是,齐彦铭不负所望地起身,朝外头走。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赵爰清耷拉下脑袋,像有些舍不得,紧了紧被子,重新睡回去。 突然身上一沉,齐彦铭不知何时折回来,还抱着几床被子,牢牢裹着她。 “走开。”被他裹成蚕蛹,动弹不得。刚喝下的药渐渐发作,浑身冒着热汗,赵爰清忍耐不住,开始闹腾。齐彦铭就死死搂着这么一团,不管她说什么,就不肯放。 “你说我喝了就走,君无戏言。”赵爰清隔着被子踢他。 “孤只说你不喝孤不走,没说你喝了孤就走。”齐彦铭将她按在床榻上,有力的臂膀死死禁锢着,“太医说你喝了药,再出身汗,明儿病就好了。” “混账。”赵爰清恶狠狠地瞪他,齐彦铭没当回事,指间夹着石子,朝边上一弹,跳动的烛火便被灭了。室内突地没了照明,就见他亮闪闪的眸子,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快睡。”齐彦铭按在她身体两侧,脖颈交错,喷在她脖子上暖暖的气息,像缠绵的恋人。 “你起来,压得我难受。”赵爰清挣了挣,发现他纹丝不动。 齐彦铭翻个身,侧躺到她边,单用手脚按住她,“嗓子疼,那少说话。没个把时辰天要亮了,你明日就别去上朝,酿造局也放放,好好休息。” “我酿造局的事多。”赵爰清闷闷盯着帐顶,这气氛诡异。没来由的,她突然觉得很累,嗓子也难受,但还想说。 齐彦铭轻轻拍她,像哄孩子睡觉,一下一下的,有种莫名安心。 “你以前,也这么哄大皇子吗?”齐彦铭的动作生生顿住。好像有很久了,他们间关于孩子的事儿总是个禁忌,谁都避开不提。 看他沉默地点头,赵爰清在夜里笑了,眼角都带着欣慰,停在小腹的手指打圈儿似的,慢慢摸着。 “皇后肯定疼他。”她同皇后有喜的时间相仿,尽管没见过大皇子,却很喜欢,做了好些衣服、玩具送过去,“我太热,睡不着,你说说他的事吧。” 这始终是他心头的刺,硬生生卡在那儿,血淋淋的。齐彦铭不想提起,又不愿拒绝。毕竟她好久不跟他搭话。 “他……很懂事,也聪明。皇后教得好,文武双全,德才兼备。”齐彦铭有些许沮丧,声音沉闷,“要是我们也有孩子,肯定会更加乖巧,也更聪明。我会好好保护他,不叫别人欺负半点。等他大了,就把皇位传给他,咱们去宫外云游。” 像在说他的幼年,生母卑微,自己跟着叫人轻视。赵爰清侧过头,眼角带着湿润。 “皇后娘娘仁善,又贤良,你该认真待她才是。” 第37章 洛神花酒上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曹植《洛神赋》 隔天醒来,齐彦民就不见了。被子上隐约有残余的温热。赵爰清轻轻摸着。昨晚喝了药,又出一身汗,病真是好了大半。 太医开了方子,她吃了两日,但齐彦铭没再来过。说不出难过还是不舍,只是空空的罢了。 而楼惠妃的乞巧宴,照着时间,踏然而至。 酿造局里外忙着,宫人进进出出,楼素带了人来,赵爰清搁下验到半当口的酒,到门外迎她,“素姑姑,您亲自过来,可是惠妃娘娘有何吩咐?” “大人给皇后的酒是否备好了?”楼素望向桌上十几只银色镂纹酒壶,皱起眉头,“这么多放在一道儿,大人可别弄混了。” “姑姑请放心。”赵爰清拿起一只,指着壶面的花纹,“您看,这上头刻着凤凰,是专程给皇后的,就这一只,出不了岔子。而这镂牡丹的,是夫人和娘娘的。其余的贵人、才人,统一用普通酒壶。” “恩。”楼素接过酒壶,递给身旁的宫人,她掀开盖子,细细闻了闻,又拿小银杯倒了些尝尝。楼素边看,边解释道,“赵大人,娘娘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还请您别多想。” “不会。”赵爰清由她试完,将酒壶重新放回桌上,“这位姑娘,本座酿的酒可有问题?” “大人说笑了,您身为我朝四品酒正,奴婢怎么敢怀疑您的酒有问题呢?”说着和楼素交换眼神,“时候不早了,奴婢送大人去太医那儿吧。” “也好。”赵爰清令以木拿来托盘,将酒壶挨个放上去,由五六个宫人端着,一道朝外走。楼惠妃终究对她不够放心,还找宫人全程瞧着。赵爰清笑着,但眼里满是嘲讽。 离太医处仍有一段距离时,楼素她们不便继续跟着,赵爰清径自走到前头等着。身旁有膳房的宫人分别端着奶白杏仁,柿霜软糖,玫瑰凉糕等点心。 “这是各位娘娘的玫瑰凉糕?”赵爰清狐疑地看向那叠格格不入的绿豆凉糕,“为何有盘不一样的?” “回大人的话,沁夫人用不惯玫瑰凉糕,是以换了绿豆。”小宫女低着头回话。 “恩。”赵爰清不由得想到另一个人,刚巧队伍轮到她们,将她的思绪打断。那太医认真验了一番,又经食夫尝过后放她们进去。 夕阳已逝,华灯初上。舞姬在一片袅袅琴音,管弦声中挥着彩色水袖,身姿曼妙。宴会上有夜来浮香,每桌都用乳白色瓷瓶养一支莲荷,或是淡黄或为嫩粉。 无论从哪处看,都能觉察出主办者的用心。 “微臣给给位娘娘请安。” “赵大人请起。”楼惠妃搁下玉筷,转头对皇后道,“娘娘,酒正手艺好。我专程托她酿了洛神花酒,养颜益容,温和滋补。还愿娘娘同‘洛神’一般,才德双馨,艳冠后宫。” “你费心了。”这是重生后与沈月然第一次碰面,赵爰清心里虚着,她跟前世没太多变化,妆容简约,却不失大气;服饰素雅,却端庄得体,好像生来就该母仪天下的。 “姐姐忙着照顾临淄侯,分不开心神。妹妹能替姐姐做些小事,也是妹妹的福气。”楼惠妃转而问道,“不知侯爷现下如何,身子可好一些?” “托惠妃妹妹的福,差不多痊愈了。太医说过上几日,就可照常习武。”说起沈鸢然,沈月然的眸光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那就好。临淄侯是国之栋梁,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楼惠妃对面坐了王沁,她像嘲讽一般,轻轻哼上一声。也是赵爰清离得近,这才听见了。楼惠妃仍在同皇后叨着,“并非妹妹多事,只是想替姐姐分忧。这大丈夫,建功立业、四方奔走固然重要,但到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临淄侯整日刀光剑影中来去,还是早日成家来得稳妥,一方面后嗣得继,另一方面,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也不必事事劳烦姐姐了。这乞巧宴上,有不少京中未嫁的良家姑娘,妹妹特意递了帖子,邀临淄侯来看看,没准能碰上合眼的,也算促成一桩好事。姐姐,您说是吗?” “是,是啊……”沈月然说着清淡,没泄出半分情绪。 楼惠妃听了,笑意更深,“说了这会子话,害赵大人干站许久。你快给皇后娘娘尝尝这洛神花酒的滋味。” “是。”以木端着托盘跟在她身后,赵爰清拿起酒壶,轻轻放在皇后面前。皇后侧首,冲她浅浅一笑,平淡谦和,“多谢大人。” “替娘娘做事,是微臣应尽之责。实在不敢当一个谢字。”赵爰清深深地看着她,随后起身退下,又给楼惠妃、沁夫人端酒。 以竹领着宫人给妃嫔派酒,末了,赵爰清想告退。但楼惠妃不知做着什么打算,想留她下来,“赵大人同为女子,这酿酒又花了许多心思,功劳不小,不如呆在这,跟咱们一道乐乐吧。” 赵爰清身子刚好,本想送完酒便回去歇息,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陆续有妃嫔向皇后敬酒,沈月然素来谦和大度,断不会拒绝,没一会儿就喝了半壶。楼惠妃笑着让楼素请戏班子上台,“好些姐妹都说,宫里常演的戏有些腻味,妹妹这回想弄些新鲜的,就从宫外请了一班新人来,演的刚巧是《洛神》。” 赵爰清柳眉微蹙,想不透,她缘何如此钟情洛神。从酒水至戏曲,都要跟洛神搭上关系。 一阵音乐鼓吹,台上开演了。 说是红颜多舛,甄宓原配婚予袁熙,但未及成亲,熙已阵亡。命中注定的纠葛,在动荡的邺城,甄宓碰见了曹植。 恰少年才子,落笔生花。有美一人,倾城脱俗。 遂心悦许之,本欲结发白首,不相离弃,可惜仍缘悭一面,终分道而隔。 是马乱兵荒,杀伐不绝,邺城城门被轰然撞开,守军节节退败,曹军直入宫廷。哭声不绝的袁府,曹丕拉过刘夫人身后乌发凌乱的少妇,抱在怀里,挑起甄宓梨花带泪的面容,轻轻放下手中的三尺青锋。 只剩下刘夫人叹息着摇头。 袁氏势力经一扫而空,甄宓一家得到曹操的优待。 曹操早年逃到洛水之滨时,宓教其以冷水浸头、遏止头风之疾,操亦生歪念。幸宓临危不乱,尊操为“英雄长辈”,成功退其色心。 自邺城平定,甄宓居于梨香院,曹植日日与她相见,两人坐在月亮底下吟诗谈心,畅聊古今。曹植文如泉涌,不时将诗词写在花笺上偷偷赠予甄宓,又间或想出不少新玩意,逗宓一笑。而在甄宓的心坎深处,早已对曹植情根深种,芳心暗许。 有好几幅画面,两人在闲庭散步,于水边赏荷。曹植脏了袖口,甄宓替他挽起,露出绣着的松柏。 沈月然有一刹那、转瞬即逝的失神慌乱。楼惠妃将目光移开戏台,转向高座。赵爰清没略过她唇角若有若无的浅笑,疑窦丛生。 戏台上,曹操欲立世子,但无法在曹丕、曹植之间有所定夺,曹丕深恐失去世子宝座,在郭女王的帮助下,连施计谋,坏了曹操心中曹植的形象,兄弟之情无复当初。曹植一直敬爱兄长,本不欲与曹丕决裂,但他深知失去江山,即失去美人,不能不与曹丕争一日之长短。甄宓本以为能与植成为眷属,共结鸾凰,怎料好梦却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曹操的意旨下,甄宓最后被配婚予曹丕。 曹植决意约甄宓私奔,但甄宓知难以逃脱,黯然分手。曹植痛苦万分,自言诗才必将随宓而去,此生再无光采。甄宓为了顾存大局,忍痛下嫁曹丕。本是好好的一对鸳侣却成了两对怨偶。 自此,甄宓把对曹植的爱收于心底,待之以礼。 婚后,曹丕外出征战,在一片哀乐中,演甄宓的女子着一身水色轻纱,在月夜下翩然起舞,婀娜多姿,如泣如诉,仿佛误入人间的精灵。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沈月然神色不安,赵爰清忧心地打量她和楼惠妃,生怕错漏一星半点。以及……对面带着笑的王沁。看来,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这根本是一场鸿门宴。 曹植被封了临淄侯,他浸在黑夜的月光中,隐忍而痛苦地凝视甄宓;在花园中的假山里,在塘边的柳树下,不甘心地攥住甄宓的手,怎么都不肯松。而甄宓,替曹丕生下了曹叡和女儿东乡公主。 即便如此,她依旧忘不掉曹植,也不喜跟曹丕亲近,常常建议他:“古时黄帝子孙繁盛,是因为妻妾多的缘故。所以夫君也应该多逑淑媛,让子嗣旺盛。”她为人宽和大度,善待姬妾,深得卞夫人的喜爱。 后来有了郭女王,曹丕对甄宓的宠爱少了很多。郭女王善于谋略,替曹丕一路出谋划策,最终登上帝位。 初即王位时,曹丕进郭女王为夫人,封号等同甄氏。到曹丕称帝,携郭女王到洛阳,进封贵嫔,地位仅次皇后;甄氏则被留在邺城,仍为夫人。后遣使者至邺城将甄氏赐死,葬在邺城,据传,甄宓殡葬时披发覆面,以糠塞口。 隔了一年光景,曹丕立郭女王为皇后,令甄氏之子曹叡奉郭皇后为母。 曹丕驾崩后,曹叡即位,朝中掌管礼乐祭祀的官员奏请为甄后追加谥号。明帝派司空王朗持节以三牲之礼到甄后陵墓祭祀,又专为她修建寝庙。 全剧终。 沈月然的情绪逐渐缓和。宫人将菜肴端上,楼惠妃笑得美艳不可方物,出声提醒,“姐姐,看了这会子戏,也该用膳了。” “恩,妹妹说的是。”听沈月然允了,下头的妃嫔纷纷进膳。 赵爰清见楼惠妃与王沁相互看了看,轻轻点了头。 第38章 洛神花酒中 “依我看啊,曹植虽然文才出众,但到底心肠软,在这泱泱乱世,注定成不了大事。要是让我选,我肯定会选曹丕。”头个开口的是英贵人,是赵爰清的老熟人。冯贵妃在时是她的人,常常被当剑使,尽说些为难皇后的话。 “英姐姐,这你就不懂了。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何况曹丕不像曹植,懂得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这些讨女人家欢心的事儿。”柳才人摇着宫扇,轻轻笑道,“这武将整日想着打打杀杀,一股子蛮劲,根本不识趣儿,哪如文臣好啊。” “说起武将,皇后娘娘的弟弟,咱们的临淄侯沈将军到现在还没成亲吧。”英贵人对准了皇后,“这么说来,妹妹讲得不无道理啊。” 她俩一搭一合地隔空说着,沈月然神色微变,但没发作。倒是楼惠妃“啪”地搁下筷子,厉声喝止,“住嘴。虽说这宫宴是自家姐妹乐乐,大可畅所欲言。但临淄侯既是国之栋梁,又是皇后姐姐的亲弟弟,于情于理,都不是你们可以任意言笑、调侃的对象。” “嫔妾知错了。”英贵人和柳才人挨了楼惠妃的训,稍微收敛了一些,都恹恹地低下头用膳,没再言语。 “讲到侯爷的婚事,这里有好几位尚未出嫁的大家闺秀。”王沁看向下座精心打扮的几位姑娘,冲皇后露出一个微笑,“趁这个好日子,你们都给来皇后娘娘瞧瞧,要是娘娘看上眼了,就算当不上侯夫人,做个侧室也是福祉了。姐姐你说是吗?” “妹妹说笑了,这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大人没开口,哪轮得到本宫这个姐姐做主?”沈月然虽被几个下位妃嫔冲撞,但到底脾气好,不多计较。 “怎么轮不到呢?”王沁说得轻飘飘,像无意似的,“都说长姐如母,丞相国事繁忙,姐姐和侯爷又自幼丧母,一块儿扶持着长大。侯爷身在病中,还叨念着姐姐,可想而知,这情谊不单单是姐弟这么简单啊。” 末一句话被她拖长了音调,王沁挑着眉毛,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月然。 “妹妹这样关心本宫的家世,一点点察得细致入微,当真是用心良苦。”沈月然话里微愠,赵爰清心中困惑,照过往的经验来看,沈月然即便再窝火,都会死死忍着不发,漏不出一星半点来,“本宫在侯府照顾他几日,都不知他说了这些话,沁妹妹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果然是神通广大。” “神通广大倒不敢当,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沁笑盈盈地端起酒杯,在赵爰清灼热的目光中,将花酒一点点喝完了。她今儿个没浓妆艳抹,裹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只穿一身水绿色轻衣,搭配一根金步摇。面上就轻轻扑了些素粉,再用螺子黛描了眉,甚至没抹胭脂和口红。淡雅清丽的面容让她忍不住想冷笑。 “沁姐姐,您就少说两句。”楼惠妃想挑好人做,但赵爰清的眼力好,那眼角眉梢中盛的都是满满的欢欣,“这毕竟是皇后姐姐自家的事务,咱们提些意见是可,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看姐姐。” “劳各位妹妹费心了。”沈月然觉察出自己的失态,遂放缓了语气。 “皇上驾到——”像专程来救这尴尬的场子,太监扯着嗓子,长长地叫了一声。几个位分不高的贵人才人皆是一喜,边整整发髻,边理理衣衫,纷纷起身,到外头迎接。王沁看看楼惠妃,慢悠悠地迈开步子,气定神闲地朝外走。 “爰清,你怎么傻站着,还不快跟本宫出去接驾。”赵爰清依旧立在原处,琢磨着旁的心思。可楼惠妃虽是同她说话,火辣辣的目光始终焦灼在沈月然身上,像要将她烧出个窟窿。 齐彦铭是同沈鸢然一过来的。边关的风沙狼烟让他愈发阳刚挺拔,英俊沉稳,连赵爰清都有片刻恍惚。明明样貌还像当年那个纨绔子弟,但神色、气质早已不同。 忆起沈鸢然,赵爰清上辈子没同他说过话,只有几面之缘,有关他的一些传闻多是听绣萝讲的。 沈鸢然尽管自幼丧母,由后来抬成正室的妾室养着,但沈丞相只这么一个独子,从小娇生惯养、事事顺心的,脾气难免焦躁。加上同一些三教九流的混在一起久了,也就成了个纨绔子弟。上学堂不用心,常常挨教训,逛青楼,喝花酒,一掷千金的事儿却一件都没少做,连在深宫的赵爰清都听过好几回这位风流公子的韵事。 沈家如今显赫一方,却并不是一路辉煌过来的。齐彦铭做王爷那会儿,沈相虽为文官之首,却不得太子喜爱,在朝堂上处处受到打压,险些被太子弹劾废弃。一来,齐彦铭刻意拉拢;二来,齐彦铭确有治国之贤能,沈相就将宝压在这位王爷身上。 当时,齐彦铭已经娶了冯老将军的女儿冯贵妃做侧妃。自古,文官武将不合之事不在少数,冯老将军虽善于用兵,但行事颇为残忍。曾经数月恶战攻下一座城池,城破之际大肆屠城,沈相立刻上书弹劾,两人就此结了怨。 也就为着亲上加亲,还要跟冯贵妃比上一比的心态,沈相把沈月然送进了王府,成了正室王妃。 关于这两姐弟,赵爰清却不知他们感情这般好。以前倒有听说过,沈鸢然任性,非要旁人事事顺他,沈月然作为长姐,管着他教他学好,反倒被他整了几回,有一次险些丢了性命。 齐都里的人说起沈相的一双儿女,都夸沈月然素质兰心,温柔得体。刚及笄,就有不少好人家上门谈亲事。可不知是沈相有意留着,还是沈鸢然时不时的破坏,一次都没谈成。不过最后当上皇后,也替沈家扬眉吐气一番。 相反的,多数人提起沈鸢然,就像描述其它纨绔子弟一般,连着赵爰清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沈月然出嫁没多久,沈相像铁了心,发狠了要好好管管这一棵独苗。硬生生将他送去西北大营,还嘱咐将领不许把他当沈家的儿子。 齐彦铭入了上座,跟沈月然并排着,沈鸢然则被楼惠妃安在那堆京城小姐当中。赵爰清看好些京城小姐想同他搭话,都被冷淡地拒了。兴许说他喜好调戏姑娘,轻佻浮夸的传闻并非是真的。又或是这些年在军中历练得好,如今身上散着禁欲的味道。 “侯爷,这儿那么多大家闺秀,您可有瞧上眼的?”楼惠妃像打定了要帮他做媒,“现下皇上和皇后都在,要真有两情相悦的,直接请陛下赐婚,没准能成为京城中的一段佳话。皇后娘娘,您说是吗?” 沈月然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攥着,刚准备开口,却被沈鸢然打断了。 “陛下,父亲常教育臣,好男儿应当志在四方,马革裹尸。现下江州流寇未灭,北方戎狄活跃,臣只想平乱安国,让‘漠北无王庭’,不愿多放心思在儿女情长上。还请陛下谅解。”沈鸢然单膝跪在中央,“还请陛下别再替臣安排亲事了。” “这并非朕的意思。”齐彦铭淡淡地扫了扫楼惠妃,目光里像在怪她多事,“爱卿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想必相爷也会十分欣慰。这些私事,你自己拿捏就好。” “多谢陛下。”沈鸢然起身时,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楼惠妃,冷森森得让人发颤。连她身后的赵爰清都忍不住“咯噔”一下,遑论被警告的楼惠妃了。 “确实是臣妾多事了。臣妾本想,侯爷征战辛苦,身边少不了个体己人,这才做了这番安排。是臣妾顾虑不周,没考虑到侯爷的想法,还请陛下恕罪。”楼惠妃站起身,冲上座的齐彦铭请罪,又转向沈鸢然,“侯爷,是本宫的错,白白给您添了麻烦事儿。本宫在这儿向您道歉了,还请侯爷不要怪本宫。” “娘娘严重了。”沈鸢然说得平淡,可眼里全是森冷。 “本宫有错,先自罚三杯。”楼惠妃还是见过些场面,没轻易乱了分寸,楼素端了酒上来,她直接倒了三杯,干脆地一饮而尽。 “侯爷要是原谅本宫,就请赏脸将这酒喝了。”楼素端着酒盏往他那去,“这是酿造局的赵酒正新酿的洛神花酒,她专程弄得性子烈一些,很适合侯爷。” 沈鸢然的视线比齐彦铭还冷上三分,像数九寒天的玄冰。楼素壮着胆子将酒递给他,“侯爷请。” 沈月然坐在上位,忍不住看他。沈鸢然顾忌着她,也不想将事弄得太尴尬,径自拿起酒杯喝了。 “侯爷真是痛快人。”楼惠妃坐下,宫人陆陆续续把齐彦铭跟他的菜端上来,“陛下,这是酿造局新出的酒,您尝尝,味道可好?” 齐彦铭很早就注意到她身后的赵爰清,大病初愈就站在外头吹风,硬是逞强。定是哪个分不清的要她留着。 “确实不错。”齐彦铭心烦意乱地喝了两口,唇齿留香,又烈性十足。就让陆忠再倒一杯。 “臣妾开始没想到陛下会来,这准备的活动都是女人家乞巧玩的,不知会不会扫了陛下的雅兴。”楼惠妃道。 “无妨。”齐彦铭又喝了两杯,让侍从将沈鸢然的席座迁到他附近。 “好。”楼惠妃让楼素去准备东西,“各位姐妹都是从各地来的,乞巧的习俗不尽相同。咱们也就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一道做做女工如何?” “惠妃娘娘的主意好,嫔妾很久前就想跟诸位姐姐妹妹讨教一番。”柳才人连忙逢迎,“上次棋姐姐送我的香囊,上头绣的花纹好生精巧,我是怎么学都学不来。” 齐彦铭快喝了一壶酒,想起赵爰清过去做的那些女工。 以前没好布料,一件衣裳都是拼拼凑凑做完的。不过后来有司衣司打理,他们又生了些间隙,是以偶尔才能收到她的香囊,寝衣。 齐彦铭有些怀念,那件洗了许多次,变松的白色衬衣。那大概是她最后一回送他衣服,也是留下的最后一件。她走后他日日都穿在里面。像是穿着,就能想象她还在身旁一样。 他抬头,望向赵爰清。突然想感激一切。可只见她的脸色不大好,微微泛白。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顿时有些担忧。 楼素拿了布料,剪刀和丝线来,给在座的嫔妃每人分了一份。宫人将案上吃得差不多的食物撤下。 “爰清你要不要试试?”楼惠妃裁着手里的湖蓝色锦缎,“做个锦囊什么的送心上人,还是挺不错的礼物。” “娘娘就别取笑微臣,微臣常年呆在深宫里,哪有什么心上人?”赵爰清的身子本就有些虚,如今又站了许久,脚底发酸,却又不好开口请求半途离席。 “是吗?”楼惠妃听了她的话,颇有深意地看着剪子,说,“宫里也不只有太监。” 右侧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赵爰清别过头,就见英贵人将深粉的酒洒在了白布上,触目惊心。 “怎么了?”沈月然放下剪子,“出了什么事?” “陛下……酒里有虫,这酒里有虫啊。”英贵人心有余悸地看着酒盏。身旁的棋美人连忙跟着放下手中的酒杯,花容失色,“这好好的酒,怎么会有虫?” 瞧着煞有其事,周遭拿着酒杯的妃嫔纷纷放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爰清。 “赵大人。这酒是你亲自酿的,如今有虫子进去,你是不是该跟各位姐妹们解释一下?”王沁凉凉地开口,“这酒都是一坛坛的酿,虽然虫子出席那在英贵人的酒壶里,但也难保其他人喝的,不是跟英贵人同一坛酒。” “是啊。”下头的美人才人附和着,毕竟他们同英贵人喝的是一种酒。 赵爰清不仅觉得脚酸,头还疼,这酒都是她挨个地查过无误,交由自己带来的人装好送上来的。绝不可能出半点差池,除非那位英贵人有意找她的茬。 “娘娘……” “左不过是一只虫子,这样大惊小怪成何体统?”齐彦铭重重地放下酒杯,冷冷地看着英贵人。 “陛下……” “现在是夏日,虫子本就多,你自己不仔细,让它掉进酒杯,倒还兴师问罪起酒正。”赵爰清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而这些女人偏偏一个个都喜欢生事。齐彦铭不由得厌烦起来,“赵大人是孤专程从大齐司酝房请来的掌事,断不会犯这些错事。” 英贵人有些委屈,又还有些不甘心,想要开口申辩,“但……” “孤说了无事,这就自然没事。你是觉得,孤说的话不可信?”齐彦铭喝了些润喉,一字字砸下来,砸得赵爰清有些发愣,剩下的话都没听清,就只听到一句,“酒正身子不爽,就别站在宴上了,让侍女扶你回去歇息。” 第39章 洛神花酒下 齐彦铭准了她回去,赵爰清将剩下的事务交给以木打理,又嘱咐一番,后带着以竹和钱陆回酿造局去。 差不多忙完已经夜深,宫门怕是落锁了。楼惠妃替她另外安排了住处,可地方太偏,以木和以竹打着灯笼找了几回,都弄错了位置。 最后到那时走得脚底发酸,赵爰清身子没好透,又经一番折腾,已是疲乏困倦,大脑发晕。以木去烧热水,以竹扶她进房里。 这木门有些古旧,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响,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惹得人心里发凉,不由毛骨悚然。 以竹取出灯笼里的蜡烛,将房里的点上。 这屋子的年代久了,桌椅、帘帐虽都整洁,却透着古味。赵爰清在外室转了圈后,走进里屋,桌上养着一株娇花,颜色艳丽,又开得绚烂。她没见过这般品种,顿时生出几分警惕。 “大人……您在看什么呢?”以竹见赵爰清牢牢锁在花上,走近瞧了瞧,“这花的模样虽然古怪,却没味道。想来只是寻常装饰用的,没有大碍。” “你还是把它搬到外室,。”赵爰清说不出缘由,就是感到不安,“这儿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凡事还是稳妥些好。待会你直接去以木那帮忙,不用伺候了。” “是。” 以竹抱着花盆出去,赵爰清掀开帘子,径自走到床边坐下,那样不安躁动的感觉不断被放大,随之愈演愈烈,叫她说不出话来。 一种沉闷的气息随之在房里蔓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赵爰清再次起身,四处查看有无不妥之处。而顺着房间绕了一圈,并未找到任何异常。 她迈着小步子,重新走到床前,刚准备坐下,突然弯下腰撩开遮住床底的衣布。 烛光透进漆黑的床底,一把泛着亮光的利剑直直朝外头刺来,赵爰清一惊,连忙退到桌后。对方没伤她的意思,在她闪开后收回剑锋,缩在床下。 两人就这样胶着,任时间寂静流过。 他定不是哪位宫妃派来的刺客,否则怎会轻易放过她,想是一招就能夺去性命。更何况,倘若他当真意图不轨想要加害,她带的婢女太监不多,还不会武功,这儿地处偏僻,根本逃不开。 赵爰清忍不住猜测,究竟是哪位人物躲在床下。明明身犯险境,安危未知,脑海中却忍不住闪现出折子戏本里的故事。 一个刺客在刺杀昏庸的皇帝时遭人出卖,身受重伤又被侍卫追杀,无奈躲进一个不受宠的美人屋里,美人救了他,还精心照料,后来两情相悦。刺客带着美人出了宫。 忍不住自嘲一番,竟在这种关头还能胡想。她站得久了,身子乏了,也不想继续软磨着,“现下夜也深了,本座想早些休息,不如阁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还请出来直说。” 床下始终没动静,过了许久,赵爰清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人:“侯爷……?” 沈鸢然双目赤红,气息微有不匀,他的动作很快,赵爰清来不及反应,脖颈旁便驾上了一把银刃。 “啊……”同以木一道进门的以竹惊得松开了手上的木盆,热水哗啦一声溅开来,湿了赵爰清的裙子。 “侯爷,我们大人素来本分,与您并无恩怨纠葛,如果有什么误会您大可直说。”还是以木镇定些,试图劝解,“大人好歹是大荣来的使臣,这刀剑无情,万一伤了,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沈侯爷……” “住嘴。”沈鸢然喝止她们,抬起左手指着以木,“你去太医院,说你们大人突发恶疾。” “这……” 剑刃闪着白花花的亮光,猛地朝她逼近,甚至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再磨蹭下去,你家大人兴许就等不到你回来。左不过一个酿酒的,还影响不到什么邦交事宜。” “是,奴婢这就去。还请侯爷千万别伤害大人。”以木放下手中的木盆,迅速跑出宫门。 赵爰清从始至终皆没出声,这会儿,她淡淡看着沈鸢然,“侯爷,人已经照您吩咐的做了。这剑可否放下了?” 沈鸢然的面部像沁冷的寒铁,棱角分明。本是英姿卓越的少年,却像北国之冬,一双眸子更是犀利彻骨,如同玄剑瑟骨。他没多为难,利索地收回剑,却一步上前,死死握住赵爰清。 像被水冲出洞的土墙,只冲破一小些,就整个开始崩塌。 “沈侯爷,您放开大人。”以竹慌忙上前,用力掰着沈鸢然粗糙的指节。但他七尺男儿,又出身武将,哪是寻常少女能撼动的。只轻轻一甩,以竹就摔到在地。 “阿月,阿月。”沈鸢然面色泛红,双目泛着浑浊,早已不复清明。钢铁般有力的臂膀牢牢搂着赵爰清,像孩子似的,不断缩在她肩窝,喃喃叫着。 小麦色的手指刺啦一声,撕裂了一侧薄衫,以竹立刻爬起来,继续阻挠他,但依旧没法子,整个人重重撞上了柜子。 倒是赵爰清身在局中,却异常镇静地打量沈鸢然,没一会儿,她的外衫破了,沈鸢然的手指碰上里衣,这才凉凉地开口,“侯爷,您这样,要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沈鸢然的动作生生停下,眼里露出几分迷茫。突然像发狂一样,用力推开赵爰清,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几步。却猛地撞上桌子,发出“砰”的声响。桌上的茶杯茶壶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极尽忍耐地攥紧拳头,凸起的青筋彰示着言诉不出的痛苦隐忍。 以竹趁着这个机会,立刻从旁拿了件衣裳给她披着,并将赵爰清死死护在身后。 “大人,您快跑。侯爷像是……”以竹犹豫道,“像是中了春、药一类的东西。 “没事。”沈鸢然痛苦地倒在地上,一下子抽出剑,往左臂狠狠割下去。一道血印子触目惊心地出现在墨色玄衣下。 “你去拿绳子来。”紧接着又是一刀,血水顺着衣物滴上地板,一股浓浓的铁锈味散开。 “大人……”以竹不放心,唯恐沈鸢然突然起来,对赵爰清做些什么。 “无碍。他要真想做什么,也不是你能拦住的。”赵爰清看他一刀刀地割碎衣服,伤口深透入骨,旁人瞧着就觉着一股钻心的疼痛。 以竹忙不迭地寻绳子来,沈鸢然的左臂上剑伤纵横,血肉模糊,但所幸意识稍微清明。 “侯爷,得罪了。”赵爰清拿了绳子走上前,沈鸢然由她将他的双手捆住,一开口嗓音格外沙哑,“捆紧点。” “是。” 连打了两个死结,赵爰清算是猜出大半,从宫宴上的洛神花酒到洛神戏和如今中了药痛苦坐在地上的沈鸢然。 “以竹。”赵爰清起身,将衣服重新整好,“你将这打扫一遍,碎瓷片还有血迹都弄干净。” “是。” “侯爷。”赵爰清转道,字字森冷,“有人想陷害我们,您一会到偏殿呆着,不能被人看见。” 果不出所料,赵爰清坐在桌前,静静喝着新泡的龙井。以竹悄悄溜进来,贴在她耳边细声细语,“大人,跟您想的一样。刚才钱陆在半道上悄悄盯着,沁夫人正领着陛下往咱们这来呢。” “那好。就照着先前说的做。”赵爰清搁下茶杯,轻兀自解了外衣躺在床上,还放下帘幔。 “陛下,娘娘,大人病刚好,一回来就睡下了。您要是有事找大人,还请在外头等等,奴婢去叫大人起身。”以竹拦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 “本宫方才听说,赵大人为了乞巧宴过度劳累,在回去的路上晕倒了。心里担心着,就特意前来探望。”王沁绕过以竹,朝里头瞧,“我们直接进去就好,不劳烦姑娘代为通报了。” “大人已经睡下,衣裳都还没穿好。娘娘总不能叫大人衣衫不整地见人吧。”以竹一侧身,继续阻挠她的视线。 王沁心里冷笑,可不就要让陛下看看,她衣衫不整的一面吗?但顾忌齐彦铭,仍是温柔道,“陛下,您看……?” “孤进去看一眼,她若是睡了,立刻就出来。”齐彦铭推开以竹,直直走进去。王沁得偿所愿,冲以竹露出一个示威的笑容。 以竹看她,过了几拍,徐徐绽出一个笑容,看得她心里发慌。这事她跟楼惠花了许多心思,该不会变生肘腋,叫赵爰清提前发觉了?可就算发觉了,那药混在洛神花酒里,旁人喝了没事。要配着源洲的一种花才能有效,一旦发作,劲道极强,压根没人能忍下。沈鸢然若真兽、性大发,哪是她能抵得住的? 王沁进去时,齐彦铭坐在床边,痴痴地看她宁静的睡颜,瞬也不瞬的。握惯狼毫、刀剑的手轻轻替她整理发丝,还按好被角。她很想笑,果真正主来了,齐彦铭眼里就容不下她这个替身。 上辈子,齐彦铭心里就没她,无论她如何容色倾城,门庭高贵。一心一意,就装着那个贱婢。 可重生后,她还想他心里拥有一席之地,哪怕上一世是被他赐死。但她放不下,不管用什么法子,能在陪在他身边就好。 她甚至愿意放下身段,去换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尽管一切按着她想的,齐彦铭常去她宫里,却只让陪着吃饭,或者帮了磨墨。连守宫砂都是她想法子遮去弄没的,生怕旁人发现沁夫人盛宠之下难以启齿的秘密。 但这也够了,总有朝一日,他会被她打动,何况这一世,没有苏清清不是吗?苏清清当初不也是仗着自己陪了齐彦铭许多年,才让他念念不忘后半辈子。 王沁被生生刺痛了。赵爰清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刚想行礼,就被齐彦铭拦下,用她两辈子都没听过,和风细雨的声音,“我只是看看你,继续睡。” 赵爰清坐起身,倚进齐彦铭怀里,声音软软糯糯的,“你陪我。” “……好。”齐彦铭受宠若惊,一时间连手都不知搁在哪,笨拙地抱她,还轻轻拍着,一下下,跟哄孩子似的。 都不需去看,赵爰清就能猜出王沁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嘲讽,隔了两辈子,还学不乖。都栽过一回跟头,现下又想栽第二回,真是死性不改。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齐彦铭心下悸动,话都说不出,傻愣愣的跟个毛小孩一样,“阿清,这样舒服吗?” “恩。”赵爰清算计着其它事,随口应道。既然确定她的身份,还明白楼惠妃的目的,就能知道,如今皇后的处境已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她得帮她。 齐彦铭不清楚这些心思,单以为是赵爰清肯接受他,跟他重新开始。在她见不着的地方傻乎乎地笑着,同床异梦。 本以为装着睡了,齐彦铭就能走开,没想到他维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天亮上朝才离开。赵爰清突然有些不舍,更多的是愧疚。是不是要给了希望,最后再一点点掐灭,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这真的好吗? 用了午膳,以竹陪她去侧殿看沈鸢然,边走边跟她汇报情况,“王太医昨晚说,侯爷中的药太复杂,怕是解不了。倘若不……欢、好,极损身子。本想替他物色个姿色好的宫女,大不了收作妾室,也算是高抬了。可侯爷不肯,硬生生泡了一整宿的冰水,左臂的伤口化脓,肿得厉害,清早烧得浑身发烫。” “那请太医开药了吗?” “开了。喝了两盅,以木正伺候着呢。如今好多了。” “恩。” 进偏殿时,听见以木担忧的声音,“侯爷,您伤刚好。还是再修养一会。” 沈鸢然不予理睬,自顾自换了衣裳,血从绷带渗出,红艳艳的。 “侯爷……” “下官见过临淄侯。”赵爰清作礼,不等沈鸢然开口,直接起了身,“侯爷急着想走。可下官还有些问题,想单独请教侯爷……是关于,皇后娘娘的。” 沈鸢然坐在一侧,唇色苍白,精神微有不济。 “侯爷昨晚遭人暗害,还出现在下官房里。不知下官能否请问侯爷,您可有头绪,是谁下的手?” 沈鸢然过了许久都不回话。 “侯爷不信任下官,不愿开口也没事。可此事兹事体大,关乎皇后娘娘后宫之主的地位,你们沈家的一门荣耀。”沈鸢然有些动容,赵爰清接着道,“侯爷毕竟是朝臣,宫里女人家的事儿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可将这样的人放在皇后身边,您夜里当真能睡得安稳?” “你知道多少?”沈鸢然单手搭着桌上的宝剑。 “下官知道的不多。昨晚上侯爷来之前,楼惠妃娘娘请戏班子演了一出洛神,虽然讲的是洛神甄宓和曹植,但怎么看,都像在说皇后娘娘跟侯爷。”赵爰清不顾他隐隐的威胁,自顾自道,“下官仔细瞧过了,惠妃娘娘可一直盯着皇后娘娘看,仿佛戏不在戏台子上,而在皇后娘娘的脸上。” “楼惠?”沈鸢然握着剑,指节泛白,“楼国公的女儿?” “正是。”以木泡了果茶,赵爰清接过吹吹,“且昨晚来捉、奸的,是陛下的另位宠妃沁夫人。她们两人怕早就结成盟友,准备齐心协力,一块对付皇后娘娘。” “乞巧宴是楼惠妃备的,她们兴许在大人的餐食里做了手脚。”北山的野果味甘,甜中带一些酸,“如果大人昨晚没克制,兴许现在宫里,就要沸沸扬扬传着临淄侯醉酒欺侮大荣女官,不仅言官要弹劾。传到皇后娘娘处,能不乱了娘娘心神?” “不会……”沈鸢然像含了苦果,“她不会。” “侯爷说笑了,您是娘娘的亲弟弟。又同出自沈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娘娘怎么会不忧心?”赵爰清暗加忖度,从言行看,沈鸢然对沈月然早不是姐弟之谊,怕超出了远不止一星半点。可见沈月然,却也不像坦然无事。赵爰清颇为头疼,前世从没听说过他们有些什么,怎来得这般突然。 “呵……”沈鸢然嘲讽道,“也只是这些了。” “沈家跟你无亲无故,你说这些,有什么目的?”沈鸢然并未耽于失落,反而攫住她,目光狠辣,“你想得到什么?“ “侯爷有所疑虑,下官也能明白。可侯爷想想,下官来自大荣,过不了一年半载就得回去,这大齐后宫无论是谁的天下,于下官都没影响。”赵爰清搁下青花瓷杯,“下官之所以搅这回浑水,全是因为皇后娘娘仁慈,平素善待众人,下官又受过皇后深恩,想做些什么报答娘娘。” “如果侯爷能相信下官,下官一定会成为你们最好的朋友。” “啪。”王沁的左半脸出现一个鲜红的五指印,楼惠妃又抬手印上另一个。楼素上前替她揉捏顺气,“娘娘,快别动气。怒伤肝,为了这样的贱人生气,还伤了手,多不值得。” 楼惠将手抽回,指着王沁,怒目而视,“你说,为什么沈鸢然不在赵爰清那儿?倒是皇上,陪了她一宿?你办的是什么事?” “臣妾也不知。可臣妾明明用皇后将沈鸢然诱了过去,王嬷嬷亲眼见他进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出了岔子?”王沁的脸都肿了,说起话一抽抽的疼。 “这么好的机会,要再等得等多久。都是你办事不力。”楼惠妃气不过,狠狠踹倒了一边的桌子,“如果照着计划进行。现在,不仅皇后会因为沈鸢然和别的女人有染,慌乱难受。陛下也因心头好被沈家横刀夺去,心生憎恨。这样一来,沈家不管在后宫还是朝堂,都遭此一击,本宫的父亲没准就能趁虚而入,打压丞相的势力。” “都是你。”楼惠妃随手拿起一只杯子,用力砸向王沁,杯子打在小腹,疼得难受,“全让你这个贱人毁去了。” “娘娘息怒。臣妾这次将事搞砸了,臣妾下次一定将功赎罪……”王沁生怕楼惠断了她的药,“娘娘,臣妾知道许多秘密。除了沈鸢然和沈月然的,陛下了赵爰清的,还有好多旁人皆不知晓的腌渍。臣妾一定帮娘娘谋划,帮娘娘登上后位,求娘娘原谅臣妾一回。” 楼惠静了片刻,许久才压下怒火。重新恢复和善的脸,上前扶起王沁,“本宫也是因为错失良机,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定是伤着姐姐了,还请姐姐不要怪罪。阿素。” “奴婢在。” “你替本宫将药膏取来,本宫要亲自替姐姐上药。” 第40章 玉堂春上 “小主,您不看看吗?小皇子很可爱。”绣萝逗着襁褓里初生的婴儿,回头问床帘里的人。 苏清清下腹痛得没了知觉,她平躺着,没说话。 “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一早就候在外头了,她说娘娘开恩,准小主跟小皇子多呆一会儿。”绣萝抱着孩子坐在床侧,偏殿里的血气味仍未散开,苏清清满头的汗水,面色苍白。 “小主,您看看吧。”绣萝将孩子放在她身边,软软的一小团,轻轻扭动着。 苏清清内心悸动,想伸手摸摸他软软的皮肤,但还是生生忍下了,“你带他出去,交给皇后娘娘吧。” “可是,您还没看过他呢。”绣萝有些难以置信,“您现在不看看他,以后……以后兴许再没机会了。” “不用,我不想见他。”苏清清朝里头挪了挪,不愿感受到他轻轻的挪移。每一下都像深深扎在她的心坎里。 “他毕竟是您怀了十个月的亲生骨肉。”绣萝劝道,“您就瞧一眼吧,至少想孩子的时候,心里还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说了,把他抱走。”苏清清忍无可忍,硬撑着对绣萝大声说。 襁褓里的孩子似乎被吓着了,扭着手脚放声大哭。一声声,每一下都振聋发聩,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正随着唐僧的念经不停缩着。 “抱出去,抱出去。”苏清清捂住耳朵,整个人闷进被子,“把他抱出去,我不要见到他。你把他抱出去。” 绣萝哀叹一声,上前抱起小皇子,轻轻拍着安慰,“不哭,不哭……”那声音越来越轻,苏清清掀开被子,慢慢坐起身,看着绣萝抱着那团出了门,皇后的嬷嬷候在外头。 嬷嬷接过孩子,看了看,随后悄悄离开了。 三天后。 齐彦铭还在东面解决战乱,战事一片顺利。 宫里又新添了一位小皇子,他是皇后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荣耀华贵。 “你们说,陛下回来后,会不会立他当太子?”英贵人正跟王才人唠舌,“皇后命也忒好了,不仅家世显赫,头一胎还是男孩,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福气。” “不过啊,我听消息通的人讲,皇后虽然生了个儿子,但以后怕是再也生不了了。”王才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着。 “还有这样的事?”英贵人颇为惊讶。 “可不是呢。”王才人幸灾乐祸道,“说是这大皇子生起来不容易,险些难产了。皇后因此落了病根。” “她真该啊。”英贵人幽幽怨着。 “可皇后好歹有个大皇子,就算以后皇子再多,这都是嫡出的长子,到底尊贵。沈家肯定会全心全力地把他推上龙椅。咱们呢,还是别想了,这辈子啊,能有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已是万幸。”王才人同样酸酸的,“就算不能光耀门楣,继承大统。至少老来还有个依靠,不至于淹没在这新人辈出的宫里头。” “听说除了皇后,冯贵妃也有了。太医去查了,已经两个多月了。” “是吗?”王才人呵呵笑道,“这两位大主子都有了,看来这宫里,又得热闹起来了。” 苏清清站在树后,听他们说着,指甲抓着树皮,生生嵌了进去。 “小主,小主您怎么出来了?”绣萝从屋里拿着披风,帮她披上,看她脸色苍白,心里忍不住担心,“您身子还没好透,怎么就到外面吹风了?太医说,这要是落下病根,以后可有苦头吃。” “没事。”苏清清倒不在乎,反正她是没有以后的人。 “哟。这不是清贵人吗?”英贵人眼尖,一下就发现了她,“妹妹怎么躲在树后,不如过来,咱们一道聊聊天?” 绣萝想拦着她,英贵人从不是个善主,专爱刁难她来讨好冯贵妃。 “姐姐有什么话想对妹妹说吗?”苏清清跟她是同级,也用不着行礼,直接坐了下来。 “清妹妹之前做了错事,被皇后娘娘罚去去佛堂替陛下诵经祈福,照理还有十多天才能出来,怎么这会就来了。” “是妹妹的身子不争气,在佛堂生了病。皇后娘娘仁厚,就准了妹妹回来将养。” “是嘛?”英贵人笑了笑,摆明是当她生病躲懒。 “那清妹妹可得好好养着。你怀了两回都生不下来,没准就是因为身子骨太弱,承受不起龙种。”绣萝想上去辩解,被苏清清拦着,她气色不佳,也懒得生事,“姐姐说得是。” 砰砰几声,天上开出几朵烟花。色彩绚烂,斑斓若星。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竟然放烟花?”烟花是稀奇的东西,除了重要日子,很少能见着。 “你忘了。咱们才刚说过,皇后娘娘生了个儿子,今天是他洗三的日子。” “洗三……”苏清清怔怔看着烟花一朵朵地催开,远处好像有热热闹闹的声音,小孩咯咯的笑声。皇后一身华装,接受朝拜贺礼。 “到底是嫡长子,洗三都这么隆重。”英贵人就跟喝了醋一样,“这儿吵吵闹闹的,弄得我头疼。我先回房了。” 苏清清在外头坐了很久,烟花落了,她还坐着。绣萝劝了几回都不肯进去。直到夜深露重,才倚着桌子睡去了。 “大人,大人。”赵爰清睁开眼,绣萝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心中一惊。 “大人,您若是乏了,就回房里睡。睡在这儿不舒服,可能还会着凉。” 还好。赵爰清舒了气,自己方才看书,竟看着看着在桌上睡去了。睁开眼见到绣萝,甚至误以为停在前世。 “恩。”赵爰清收拾好情绪,绣萝准备退下,却被她叫住,“等等,坐下吧。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大人有什么问题要问奴婢?奴婢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大人。”绣萝没坐下,仍旧站在一边。 “你既在老尚宫手下当了这些年差,对尚宫局的各类事务,应该很清楚吧。”赵爰清接着道,“那你可了解……沁夫人?” “沁夫人……”绣萝想了想,“确实知道一些。大人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衣食住行,凡是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尽管赵爰清几乎确定了,沁夫人就是那个人,但还想再确认一遍。 “衣……夫人的衣裳都是分两批做的,一半一半的。”绣萝想了想,“一部分是做大红吉色,纹饰得华丽繁复,还一部分是一些秀气的淡色,像淡蓝、淡绿,花纹也简单。首饰也是一半华丽一半简素。” “吃食上。糖蟹,腩炙,芙蓉鸡片,雨后春笋,夫人要得最多。至于点心,夫人更喜欢蟹黄酥,不吃玫瑰做的东西,木香花也碰不得。” “那茶水呢?” “茶水……”绣萝似乎记得不清,“日子隔得有些久,要是奴婢没记错,应该是君山银针茶。” “司寝具那儿倒有件趣事,奴婢听说,夫人从纱帐,床垫到桌椅,都只用贵人规格的。至于为什么,奴婢也不清楚。” “还有出行。夫人总共有两顶轿子,跟衣裳一样,一个格外华美,另个就比较简单了。” “好,我知道了。”赵爰清若有所思,“夜也深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是。大人也早些安歇。” “东西都备好了?”赵爰清仍旧不放心,掀开轿子窗口的帘子。 “大人安心,奴婢和以竹一人查了两遍,钱陆还找了郎中仔细验过,不会出差错。”以木走在一侧,赵爰清稍微淡定,放下帘子。 到了皇后的椒房殿,赵爰清有些局促,就跟许多次一样。古书参天,莲荷清丽,这处那处的景致都未曾变化,就是来的人变了,心境变了。 以木和管事的姑姑通气,进去禀报。 姑姑没多久就出来,和气道,“赵大人,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多谢姑姑。”赵爰清慢慢朝里走,一步步都迈得沉重。沈月然坐在上座,大气淡然,眼前恍惚印出前世的画面,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沈月然。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沈月然在上头默不作声,由她跪了许久,才幽幽道,“以前总觉得清贵人温顺和气,就算偶尔使些小性子,本性却是良善。想来还是本宫资历尚浅,阅历不足,是以识人不清。” “你终于露出你的毒牙,狠狠咬了本宫一口。” “娘娘息怒。”苏清清跪在地上,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片宁静,不杂半丝慌乱。 “之前一切都照着你的计划,没露半丝破绽。而陛下忙于国事,并未起疑。”沈月然依旧温和,哪怕她做了这样的事,态度不改以往,“你今天来,是想看看,大皇子在本宫这过得好不好吗?阿昭……” “嫔妾不敢。大皇子养在娘娘膝下,定然比养在别处都好。”皇后温和仁慈,就算她犯下多大的错事,都不会将恨意转嫁给一个婴儿,且这婴儿,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嫔妾今天过来,是想说冯贵妃的事儿。” “冯贵妃……”沈月然想起些什么,“她的孩子,是你下的手吧?” “是。”苏清清承认。 “幼子无辜,纵然她的母亲苛待于你,还犯下很多错事,你都不该冲着孩子去。”沈月然叹了叹,“你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何苦这样冤冤相报?” 正因为知道,才想让她尝尝,那般撕心裂骨的痛。 “东面战事结束后,冯大将军立下不少战功,地位扶摇直上。冯家已经威胁到沈家朝中第一大家的地位。如果冯贵妃生下儿子,那势必会被议储。她生性狠毒,为了帮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一定会对大皇子多方暗害。” “你为了你的儿子,当真是不择手段。”沈月然摇摇头,“从他还没出生,就小心翼翼地一步步筹谋,一点点清楚障碍,帮他坐上全天下最尊贵的位子。” “娘娘,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 “是吗?”沈月然忍不住将手搁在自己的小腹,“那本宫帮着你,将大皇子送上龙椅。事成之后,你是不是也要将本宫这个绊脚石除去,自己占着太后的位置?” “嫔妾不敢。我永远都没办法拥有,像您还有贵妃一般高贵的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苏清清说到这,惨然一笑,“我无法成为他朝堂上的助力,替他赢得大臣们的支持,我也不能给他创造最优渥的环境,得到最好的教养。” “我只是一个小贵人。我不懂朝堂上的事,也不似您这样出身名门,从小就被教着如何管理后宫,我只适合当一个贵人。”苏清清坚定道,“大皇子是皇后娘娘嫡出的,这件事永远都变更不了。” “可本宫已经被你咬过一次,你如何保证,你不会咬本宫第二次呢?”沈月然打量她,第一次露出这般深沉的目光,“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本宫心里终究不安。” “嫔妾会让娘娘安心。”椒房殿的地板很凉,散着药草清香,“用不了多久,娘娘就会知道,嫔妾再也咬不了您。” “我还会咬着旁人,不死不休。” “赵大人请起。”沈月然当是赵爰清没听清楚,遂又说了一遍。 “微臣谢娘娘。”赵爰清起身,沈月然又赐了座,“按照酿造局的规矩,微臣应该一早就来拜见。只是前段日子,娘娘忙着照顾侯爷,微臣也因乞巧宴分身乏术,是以今日才登门造访。请娘娘不要见怪。” “赵大人能有份心思便好,时间早晚又何需计较,本宫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沈月然一袭淡黄色纱衣,笼着柔光,“乞巧宴上,本宫尝了大人酿的酒,无论是色香味,皆属上品。大人可要将您的手艺好好教给酿造局的宫人。” “是,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望,毫无保留地教他们。”赵爰清示意以木上前,“娘娘,这是微臣来大齐时酿的酒,照着桃花醉的配方,加了木香花进去。能静气安神,滋补容颜,还请娘娘笑纳。” “大人费心了。阿昭,快收下。”沈月然前世就喜爱她的桃花醉,赵爰清突然有些愧疚,“本宫这儿有一盒新贡的雨前龙井,全当这酒的回礼。” “谢娘娘赏赐。”赵爰清转向正题,“其实今儿个上门叨扰,除了例行公务,微臣还有件旁的事,不知该不该跟娘娘说。” “是何事?”沈月然看她面露难色,转头对身旁的宫人道,“你们都退下,本宫要跟赵大人单独说些话。” “是。”沈昭带着宫女太监下去,沈月然道,“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皇后娘娘本就公务繁忙,本不该用这些小事麻烦娘娘,可事关沈侯爷……”赵爰清顿了顿,沈月然神色微变,看她停住了,有些急,“他怎么了?” 说完,自己都意识到有些失态,忙补话,“本宫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从小带着,又当姐姐又当娘。他小时贪玩,总爱犯事。现在虽然当了侯爷,可本宫还是放不下心,生怕他在宫里捅了篓子。” “微臣明白。” “那……鸢然他出了什么事?”沈月然试探。 “侯爷被暗害了。”沈月然猛地站起身,像不能相信,“怎么会……?什么时候。” “就在昨晚上,刚巧让微臣碰上了,所以帮了侯爷一把。”赵爰清细细观察沈月然,丝毫细微都不错过。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沈月然根本不及细想,宫宴上的吃食怎么出了差错,直接走到赵爰清面前。 “娘娘放心,侯爷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眼下在发高热,手臂伤得很重。”赵爰清大概估量出情形,“约莫是楼惠妃跟沁夫人合伙做的。” “昨个晚上,微臣让侍女偷偷送侯爷回了侯府。不过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娘娘,您要不要,去看看侯爷?” 躲在轿子底下,沈大小姐,当今皇后,突然发觉,这大概是她二十年来,做得最疯狂的一件事。 她甚至没来得及判断思考,这究竟是不是引她入局的阴谋,就跟着这个不知可靠与否的人出了宫。将父亲昔日的教导全数抛在脑后。 可见到沈鸢然时,沈月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值得的。 他竟然在院子里练剑! “你在做什么?!”沈月然上前夺去他的剑,一贯柔软的声音严厉刚劲,“不是在发热,还受了伤?为什么不好好养着,都多大了,还成日让我跟父亲操心。” 沈鸢然手里没劲,轻易叫沈月然拿了剑扔在一边,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怎么来了?” “赵大人带我来的。”沈月然无暇在乎这些细节,拉了他的手就撩起袖口。 沈鸢然却扯开,阻止她的动作,“还说我成日让人操心,你又何尝不是成日不叫人安心。你跟那位赵大人才认识几天,别人说几句话,就巴巴地跑过来,万一是个陷阱,你叫我……”沈鸢然说不下去,抬腿踹了剑柄。 沈月然见惯了,伸手要试他的温度,沈鸢然这回乖顺,弯下身子由她来,就像以前那样。 “烧成这样,还胡弄。”沈月然气不打一处来,用劲打了他几下,“现在给我回房。” “沈四呢?他也不看着你?”沈月然心心念念他不给看的伤,硬要卷起袖口。沈鸢然一抬手,沈月然纵是踮起脚也够不着。 “你……” “长姐,你管得太宽了。”素日温和端庄的沈月然气呼呼的,脸都跟着涨红,沈鸢然绷紧的一根弦被突地弹断,怅然若失。 “你要是早点成家,找个贤惠的夫人帮你打理侯府,我也用不着整日操心这些琐事。”沈月然推着他进房,强按在床上。 “我成家……你会开心吗?”沈鸢然躺在床上,深邃的黑眸瞬也不瞬地凝着沈月然的背影,轻轻问道。 “开心。开心到做梦都能笑出来。”沈月然没消气,把凉帕子按在他头上,捻好被角。 “是吗?”沈鸢然不禁自嘲,嘴下却不留情,“可我不想,我终日都在担心,生怕将来娶的夫人同你一样,往后再没半点好日子过,天天呆在水深火热里。你让我打从少年时期就对夫人有了阴影,挥之不去。”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尽说混话。”沈月然狠狠掐了他没伤的胳膊,沈鸢然没叫,反倒乐呵呵地看她起身。也不知多久没能这样。 “每回跟陛下出征,他身旁连伺候的婢女都没。”沈鸢然双手交叉在脑袋后面,听沈月然吩咐门外的家丁去煎药,“外人总说你贤惠大度,温柔体贴,我看你是最善妒的。皇上宫里没几个妃子,上阳宫的宫女加起来还不足一只手,老实说,是你干的吧?” “你当人人跟你一样,打小就不务正业?”沈月然和齐彦铭是政、治、婚姻,他又终日沉迷政事,洞房都在看折子。是以没太多感情,始终相敬如宾,“他才花了几年功夫,就把大齐换了翻面貌,海晏河清,民安物阜。论文治武功,都能跟太祖并肩。” “是啊,我就算撒开脚丫子跑,也追不上他。”沈鸢然觉着糟心,打掉她伸来的手。 沈四端着药进来,沈月然拿了靠枕,扶他坐起来。 “快喝了。”沈月然将药碗递给他,“一下子灌进去就不苦了。” “我手伤了,没力气。”沈鸢然不接,“长姐,还是你喂我吧。” 沈月然颇为无奈,这一口口喝,时间久,苦味都长,又熬不过他,“喝完药就睡一会,别再练剑了。” “好。”沈鸢然满嘴苦味,“睡醒了再练。” “混账。”沈月然用力将汤匙塞进去,“你存心要气我吗?“ “没啊。”沈鸢然苦得眉头皱起,“从小你就说我不学好,如今我学好了,你又说我不省心。你们女人就是麻烦。找夫人千万不能找你这样的,皇上当初怎么就……” “你还喝不喝?”沈月然用力放下碗,“不喝我走了。” “喝啊,长姐亲自让人熬的药,我能不喝吗?”沈鸢然赔笑,一脸狗腿,“晚上煮粥吗?” “你想喝粥?“沈月然舀一勺子,吹了吹,“我待会出去的时候,帮你跟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煮些青菜粥。” “算了。”沈鸢然恹恹的,“你当我没说。” “娘娘。”沈四实在不忍心打断,却不得不不这般做,“候在门口的赵大人托奴才进来问问,已经过了很久,娘娘是否准备回宫?要是再不回去,怕会有人起疑。” “那我这就回宫。”沈月然把盛着黑乎乎药汁的碗给沈四,“你好生照顾他,千万别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该管的就管。如果他硬是胡闹,就差人进宫跟我说;再敢威胁你,我帮你收拾他。” “好。娘娘慢走。”沈四在心里抹了汗,皇后娘娘的手再长,也伸不进侯府啊。端着药走到沈鸢然床前,“侯爷,奴才伺候您吃药。” “不喝。”沈鸢然嫌弃地瞅瞅药汁,躺下身盖好被子,“这么难喝的东西,爷没兴趣。” “侯爷,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 “瞎说八道。”沈鸢然指着厨房方向,“你把这药倒给旺财,看他喝不喝。” “这……” “狗都不喝的东西凭什么逼爷喝?” “可娘娘吩咐过了……” “呵呵。沈小四你这么听我姐的话,要不我把你阉、了,送进宫跟她作伴?”沈鸢然终于把沈四成功吓了出去。 偌大的内室又只剩他一个,静得可怕。沈鸢然翻个身,背对着门,瞧着白花花的墙壁发呆。 她又走了。 吸吸鼻子。 其实她穿这身衣裳……还挺好看的。 看沈鸢然没事,沈月然的理性同冷静跟着回来了,“赵大人,凡人做事总有目的。咱们不妨开门见山直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希望从本宫这得到什么?” “娘娘,您相信前世今生吗?”赵爰清缄默半晌,开了口,“我上辈子欠了您很多,佛说,我若是偿还不清,终其一生不得安宁。” 沈月然虽礼佛,却一时间难以相信。 “您现在不信也没关系。”赵爰清诚恳地注视沈月然,“但我愿用生命发誓,赵爰清这辈子,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您的事。” “我甚至……甚至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不管是什么。” 第41章 玉堂春中 “大人……”见赵爰清带了以木回来,以竹忙迎上去,颇为着急,“方才楼惠妃身边的楼素来了,说惠妃要请大人去她宫里用膳,由头是因乞巧宴慰劳大人。奴婢说要等大人回来再做定夺。” “用膳?”赵爰清想了想,“沁夫人处可有动静?” “安在月柔宫的宫女说,沁夫人不知从哪找了个马师,一直在宫里的空地上苦练骑射。” “骑射?”算算日子还有些距离,“秋猎距离现在仍有两旬余,她们莫非想趁着这个机会做文章?” “但哪怕是皇后,都不能插手秋猎事宜,何况一个夫人同一个惠妃呢?且大齐尚武,秋猎一直为陛下看重,她们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闹事。”以竹道,“奴婢觉得,沁夫人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搏陛下的亲睐罢了。毕竟陛下冷落她有些日子了。” “是吗?”赵爰清拨弄着桌上的植物,也不需她答复。 “大人,惠妃娘娘那,奴婢该怎么回复?”以竹绕回正题。 “去啊,为什么不去?”赵爰清拿起剪子,将一片微枯发黄的叶片去除,“这旁侧的叶子都枯了,还遭虫蛀,要不趁早剪去,终有一日会威胁主干。”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下不去手,我却不能由着她们。” “大人……”以木不解,“咱们跟皇后娘娘并没交情,且她素来深居简出,不喜争斗。无论结交与否,都对咱们没有影响。都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惹怒小人。相反的,楼惠妃和沁夫人才不是善主,要是得罪了她们,我们日后在宫里少不了许多麻烦。” “无妨。反正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赵爰清剪去另一片。 “可大人做了真么多,皇后娘娘未必会记得大人的好。”以木委实不明白,“大人究竟是为何打定主意,一定要替皇后除去那两人?这对大人没有半点好处。” “为什么?”赵爰清看着主茎,翠绿鲜嫩,声音飘渺似从远处传来,“大概……是我欠她的吧。” 上阳宫 “陛下,算算时间,酒正大人该快到了。”陆忠站在齐彦铭身侧,宫人纷纷端了菜肴摆上桌。 “恩。”齐彦铭正襟危坐,镀金的筷子搁在右手侧。他沉默片刻,整整衣衫,小声问陆忠,“孤这样穿扮,可有不妥之处?” “陛下安心,这衣裳是司衣大人亲自替陛下设计的,绝没半点差错。”陆忠拍马屁,“很衬陛下。” “恩。”齐彦铭颔首,“把孤备的盒子拿来。” “是。” 陆忠将锦盒给齐彦铭,他掀开,里头是一根雍容华贵的金步摇。烛光照着,一闪闪地发亮。 “奴才参见陛下。” “怎么就你一个,酒正大人呢?”陆忠看派去接赵爰清的人只身回来了,即刻暗说着糟糕,陛下又得折腾一番。 “回陛下,酒正大人本准备来上阳宫的,可有宫女传话,说是惠妃娘娘请她用膳。所以……”王英说着说着,就被紧紧压迫的气压逼着,连句整话都串不起来,齐彦铭的脸愈发黑沉,上了半桌的菜肴和手里的步摇,像在无声嘲笑着。 “定是惠妃娘娘有要事商议,酒正大人才不得不去的。”王英看陆忠朝后退了退,摆明不想趟这波浑水,立刻琢磨方法自救。可话方出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哪有女人会为了一个娘娘拒绝当今陛下的邀约? “陛下……”王英决定补救一番,可齐彦铭已摆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遂恹恹地闭了嘴。 且不管齐彦铭如何不悦,这厢赵爰清坐在惠妃宫里,对面坐着沁夫人,食欲登时没了。 “刚才跟沁姐姐聊天,一聊就聊得晚了。干脆留她一道儿用膳,赵大人不会见怪吧?”楼惠妃左右瞧瞧,这二人并没异常。 “娘娘说得哪里话,乞巧宴晚上,夫人听说微臣身子抱恙,晕在路上,亲自带着陛下前来探望,弄得微臣受宠若惊。”沁夫人面色不愉,“虽然微臣只是有些乏了,但不至这般严重。可夫人这样关心微臣,微臣得亲自感谢夫人的厚爱。” “是吗?”楼惠妃佯装不知,“妹妹不曾了解,姐姐竟这般关心大人。” “夫人跟皇后娘娘同期入府,又协理六宫多年,也算是宫里资历最深的老人。皇后忙着照顾侯爷,夫人作为宫里剩下品最高阶的,对事事关心,事事体察入微,也在情理之中。” 楼惠妃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一眨眼功夫,王沁向来唯他马首是瞻,令她几乎忘了,要是斗下皇后,宫里论资排辈,也是沁夫人首当其冲。 “资历算不得什么。英贵人入宫也早,可熬了这些年还只是个低阶贵人。”赵爰清微愣,她嘴里说着英贵人,可实际上怕是在想清贵人吧,“惠妃妹妹出身高贵,又恰当妙龄,精力充沛。正所谓能者多劳,这些琐事,姐姐还想躲个懒,悉数交给妹妹呢。” 楼惠妃这才高兴些,又将话题转回她身上,“陛下那日准你早些回去歇息,你走后没多久,沈侯爷也回去了。他回府恰同你顺路,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侯爷?” 楼素端着凉菜上桌,赵爰清想得她心中好奇,好端端安排的一出戏这样毁了,总得有个交代,“我们走得慢,自然碰见了侯爷。” “噢?”楼惠妃问,“你们都聊了什么?” “侯爷性子冷,不爱说话。微臣行了礼,就跟侯爷一道朝外走,大概是在酿造局门口那儿分的。期间并没发生什么。” “什么没发生?”楼惠妃似是不信,余光飘过王沁。 “确实没有,一路都相安无事。娘娘要是不信,可以找侯爷求证。”赵爰清信誓旦旦。 “一派胡言。”王沁拍了桌子,“路上分明……” “分明……?”赵爰清轻轻挑起眉毛,“娘娘觉得,我们路上是该发生些什么?” “沁姐姐不善言辞,赵大人你就别同她抠字眼了。”楼惠妃率先拿起筷子,“这菜是小厨房特地为赵大人做的,咱们就别磨叽,开始用吧。” 赵爰清知晓楼惠妃擅长使、药,对这些菜跟着疑神疑鬼,看着倒无异常,但没准混了些什么,要配着哪些香哪些水才有效用 “赵大人不动筷子,是嫌菜不合胃口吗?”赵爰清迟迟不动,楼惠妃遂发问。 “娘娘多虑了。只是按规矩,两位娘娘都没用膳,微臣怎么好先用呢?” “赵大人真懂规矩。那么照规矩,你能跟宫妃同桌进食吗?”王沁拿着筷子,夹了一片糯米糖藕,斜斜睨着她。 “夫人说得是。”这恰巧顺了她的心思,赵爰清顺水推舟地起了身,立在一侧,“还是微臣给娘娘布菜。” “沁姐姐在说什么呢,妹妹专程请了赵大人一同用膳,怎有让她做奴婢之事的道理?”楼惠妃让她坐下。 赵爰清硬站着,她可是半点不想碰惠妃宫里的任何吃食。齐彦铭也是,怎么这会子还不来。 “便是娘娘宽厚,微臣也不能此般逾越。方才没想到就算,如今夫人好心提醒了微臣,微臣断然不能明知故犯。”赵爰清拿起筷子,开始替她们俩布菜。 楼惠妃狠狠瞪了王沁,满是责怪。还带着不甘,看来这菜里,兴许真有文章。 夹了片糖藕给王沁,她被楼惠妃用眼神暗示了许久,又被别人抓着小辫子,实在撑不下去,只能退一步,“本宫也只是随口一说,赵大人不必介怀。这是在惠妃妹妹的地儿,她说可以,便是可以。” “姐姐说的是。”楼惠妃满意了,“赵大人还不坐下,咱们一道尝尝。” 楼素端了填鸭上来,“这鸭肉质肥嫩,汁多味鲜,里头包的糯米同是精心选取的,绝对称得上佳品。大人试试?” 赵爰清暗骂齐彦铭,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吃也是,不吃也是,左右为难。 兴许她在心里骂得使劲,外头太监终于扯着嗓子,长长叫着“皇上驾到。” 楼惠妃跟王沁皆一惊,楼惠妃随后一喜,而王沁颇带幽怨地看她,两人赶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外面迎接。 赵爰清松了口气。从没这般盼着齐彦铭快些过来,悠悠出去请安。 齐彦铭看见他,脸色阴沉沉的。他来了,自然坐在楼惠妃原来的位子,王沁跟楼惠妃挨着两边做,赵爰清索性立到一边。 “这菜都是膳房送来的?”齐彦铭瞧瞧菜色,还没他那儿的好。 “回陛下,是臣妾宫里的小厨房做的。”楼惠妃让楼素将整鸭解开,殷勤地夹到他碗里,“陛下试试,可合口味?” 猛地忆起,她方才起身时,楼惠妃那么一笑。 “等等。”见齐彦铭夹起鸭肉,赵爰清还是怕他出事,出声阻拦。 他停下动作,将肉搁回碗里,也不看她,“酒正有什么想说?” 说,这肉有问题?可楼惠妃这样精于用、药,太医根本查不出差错。就算她说出来,只是给自己找个“诬陷妃嫔”的罪名,白白挨一顿罚。 “赵大人,既然陛下来了,你该自觉退下才是。怎么好扰了陛下进膳的雅兴?”楼惠妃面色不愠,王沁忙出声,哪怕心里知道,齐彦铭九成是冲着赵爰清来的。 “陛下,您不能吃。”赵爰清态度坚定。 “赵大人,您莫非觉得,本宫这里的吃食有问题,吃了会损害陛下龙体?”经她一说,楼惠妃像被狠狠扇了耳光,若非齐彦铭在,顾忌着形象,怕是当场就要发作。 “你若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本宫即刻差楼素去太医署,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来。” “赵大人,你得思量清楚。诽谤妃子,要是送去司正司立案,罪名恐怕不小。”王沁晃着酒杯,眸光流转,跟看戏似的。 赵爰清不管她们一搭一搭的话,只瞅着齐彦铭。 齐彦铭气不过,满肚子怨气。分明是她爽约,自个儿到别人宫里用晚膳。他不过想看看,这里的饭菜哪处比上阳宫好,弄得她丢他不管,自己跑过来。 现下,她又不让他吃。又不说个理由,齐彦铭也有脾气,干脆跟她杠上了,硬是拿起筷子,想唱反调。 “陛下。”赵爰清只叫一声,他就开始动摇。扭过去,不看她。 “陛下。”楼惠妃跟着着急,默默给齐彦铭左侧的王沁施压,令她配合。 冷眼瞪着齐彦铭,赵爰清也是不爽,她好心怕他遭害,他却这般不领情。 “既然这样,微臣就不打扰陛下跟娘娘用餐的雅兴了。自己回去煮些面就好,微臣告退。”赵爰清一咬牙,转身就走。 齐彦铭虽跟她反着来,却不想她走了。何况她刚说了,要回去煮面。更像有个小人在不停挠着他心窝子,痒痒的。楼惠妃倒是安心些许,热络地招呼他吃菜。 赵爰清小步走到门口前,他尚且忍住,没过去拽住她。而她的身影没了踪影,他反倒坐不住了,一下子起了身,在楼惠妃的极力劝阻中追过去。 楼惠妃夹菜的手僵在远处,齐彦铭一出宫门,就狠狠把筷子甩到地上,身旁伺候的宫女吓得赶紧跪下来,“娘娘息怒。” “你说,这姓赵的玩的是什么牌?”楼惠妃怒道。 “娘娘,臣妾觉得。赵爰清八成是知道了您在乞巧宴晚上害她的事了。”王沁想想,道。 “知道了?”楼惠妃朝这个可能性思量一下,确实不排除。 “娘娘您想,沈鸢然是臣妾亲自让嬷嬷在御花园僻静处拦下的,绝没半点差错。而赵爰清却说侯爷和她一起走去酿造局,还途经御花园,这摆明了在说谎。”王沁不想让楼惠妃觉得她办事不力,“臣妾推测,她极有可能是在寝殿里发现了中、药的侯爷,请太医来帮侯爷解了。王嬷嬷查到,乞巧宴当晚,赵爰清身边的以木悄悄去了太医署,还请了一位太医,说是身子不适。由此可见,咱们的事,极有可能是她搅黄的。” “我倒是小瞧了她。”楼惠妃看桌上几乎没动的餐食,怒火像是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宽大的袖子一甩,碟子盆子都哗啦啦地掉到地上,“既然她知道了,又怎么会来本宫这用膳?她心里,是打着什么算盘?” “具体的心思,臣妾说不上来。”王沁的裙角被油水脏了,她自小有洁癖,受不得这些脏污。可楼惠妃正在怒气当头,不好发作,“臣妾猜测,她是故意来的,没准陛下也是她叫来的,而目的就是想跟娘娘示威?” “示威?” “对啊。娘娘您想,就算陛下再喜欢她,她到底不像娘娘身在妃位,只是个酿造局女官。”王沁解释,“她对娘娘明着不能撕开脸,还得和和气气的。且她没有名分,自然没有立场,直接和娘娘进行争风吃醋一类。” “所以她故意诱了陛下来,再让陛下跟她走,此举八成是为了向娘娘示威。告诉娘娘,她不是好欺负的。” “真是贱人,毁了本宫这样好的机会。”楼惠妃气不过,用力踹了桌椅。 “她不让陛下吃娘娘这的菜,陛下就不吃,更能凸显她的本事。顺带着,也叫咱们知道,她不是个软柿子,可以由着别人任意拿捏。因为在她背后站着,替她撑腰的可是咱们大齐的皇帝陛下。我们现下就是想动她,一时半刻都动不了。” 楼惠妃气极,“难道那人这般糟践本宫?本宫却不还手,默默坐以待毙?” 王沁虽不喜赵爰清,但如今更讨厌楼惠,只因她手里掌握着药膏,没办法扯开脸,“从如今的情形看,我们必须潜伏一段日子。赵爰清一进殿,既不碰茶水,又不碰菜肴,想必是提防着我们。所以眼下,我们除了耐心等待,没其它办法。她目前警觉正高,我们如果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她愈发戒备。要是不巧露出破绽,给她捉住告到陛下那儿,倒霉的可不是咱们?还不如等日子稍微长了,她的警惕逐渐放下。我们趁着那时出手,一击致胜的可能才更大。” “你说得是。”楼惠妃美目蕴着怒火,“本宫姑且暂作忍耐,让她惬意几日。” “娘娘英明。” 还好,赵爰清的轿夫走得不快,齐彦铭运起轻功,没多久就追上了。 轿夫没见过天子,但看他一身龙袍,紧着停下轿,周围的宫女太监跟着跪了一地。齐彦铭无暇顾及他们,只心心念念自己方才没顺着她心意,可是惹她生气了。挑开帘子,径直入了车厢。 虽料到他必会追出来,赵爰清看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压根不想理,自顾自翻着手上的书页。 “陛下,您放着您的御辇不坐,跑来挤我的小轿子作甚?”一张口,就像赶他走,“微臣的轿子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请您下去。” “起轿去上阳宫。”齐彦铭像没听见她的牢骚,兀自对外吩咐,轿子被重新抬起,平稳地朝上阳宫去。 “你要回上阳宫,用你的御辇就是。我才不去。”赵爰清把手里的书甩在座上,说着就要起身,“你不下去,我下去。这轿子给你,我自己走回府。” “你又闹什么小性子?”齐彦铭一把拽过她,按在座椅上。明明不爽的人是他,丢面子的也是他,“你不让孤吃,孤就不吃,你还有什么不开心?” “微臣可管不了陛下。陛下想和自己的爱妃一道进膳,微臣哪敢说个不字?”赵爰清的手腕被他攥住,挣了挣。力道太大,挣不开。“你放手。” “不放。”齐彦铭不仅不肯放,还变本加厉,硬生生将她拽进怀里搂着,有些委屈道,“阿清。你早先明明同我说好了,要一起用晚膳的。” “惠妃娘娘亲自派人请我过去,我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赵爰清说完,齐彦铭就不满道,“她的面子不能拂,难道我的就可以?” “我还当她那有什么珍馐佳酿,把你勾得连上阳宫都不肯去了。”齐彦铭不甘,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捉住妻子出轨的丈夫,“她那有的,我那全有,还比她的更好。” 齐彦铭好似一株水草,她越想挣脱,他就缠得愈牢。 “混账,你放开。”赵爰清恼了,“不去你那用膳,又出不了大事。要是得罪了楼惠妃还有沁夫人,我往后在宫里得平白添上多少麻烦。” “她们敢为难你,你可以同我说。”齐彦铭觉得,这个解释根本不足叫他信服,“你莫非认为,孤的话还没两个妃嫔分量足?” “你松开我。”赵爰清试着脱身。 “不好。你还在生气。孤都没生气,你还生孤的气。”齐彦铭想起那天晚上,“乞巧宴的晚上,你还给孤抱,抱了好久。” 赵爰清被他折得无语,“是啊。我确实生气。所以压根不想见你,更别说让你抱着。方才你一搂,我就浑身不舒服,你继续搂着,我可能会吐出来。不过这样也好,轿子就能直接去太医署而不是上阳宫了。” “阿清……”被嫌弃的齐彦铭松开手,十分受伤,“我不抱了,你别难受。” 赵爰清立刻起身,坐到旁边。 轿子里气氛胶,齐彦铭往赵爰清那挪了挪,她盯着窗户外,似乎没发觉。于是,又挪过去些。 “阿清。我错了。”齐彦铭怕她疏离,率先服了软,“往后你不叫我吃,我一定不碰,看都不看一下。我保证。” “你别生气。”齐彦铭挪着挪着,就挪到她身边,赵爰清依旧不理他。 “只要不过分,我都听你的。” 齐彦铭深知苏清清的性子,他在别的宫里用膳、就寝,她都会不高兴。以前没法子,可如今她不喜欢,他就尽可能不做。 “你别生气?”齐彦铭悄悄捉住她白嫩嫩的手指,握在掌心凉丝丝,还甜津津的,“膳房备了很多点心,都是你喜欢的。” “齐彦铭。”赵爰清用力抽出手,“难道你觉得,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在耍小性子?” “或者你以为,我还跟上辈子一样喜欢你吗?”齐彦铭想捉住,可还被她逃了,掌心空荡荡的怅然若失,“你现在,就算跟别的女人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别说吃顿饭了,就算你们……” “阿清。”她一张一合,总能说出令他难受的话,“我……” “我只是觉得,那鸭子有问题,所以才不想让你吃。”实在是惠妃那笑太耀眼,就像设了陷阱的猎人,本以为能捉只野兔,结果掉进了白狐。 “有问题?”齐彦铭敛去方才的样子,变得严肃,“你知道些什么?” “你的女人,你自己不清楚,反倒来问我?”轿子停下,外头伺候的宫人请他们下去,赵爰清由以木扶下去,冷冷地瞥他一眼,“莫名其妙。” 第42章 玉堂春下 赵爰清想走,可齐彦铭不依,硬拽她去上阳宫。 一进殿,宫人在陆忠的示意下,识趣地退下,并带上木门,面面相觑的以木以竹被关在外头,齐彦铭单手捉住她,“你究竟知道什么?” 赵爰清毫无表情,一用力,就甩开他朝外走。 “苏清清!”齐彦铭有些急,忙追出去,非要她给个答复 “齐彦铭,你怎么总活在过去,出不来?”赵爰清不耐烦地扭过身,“早前我就说过,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苏清清,而是女官赵爰清。究竟得重复几回,你才能记住?” “再说了,你的后宫,关我何事?”赵爰清看他身后的长桌,上面摆了好些菜,许多是她欢喜的。就算如今做得再多,又有何用?她早就放下往昔的恩怨、宽恕过去的伤害,但即便依旧爱他,也因心神劳累,疲倦不堪,不愿轻易回去,“你若想知道,大可自己派影卫去查。整个大齐都是你的,区区一个后宫,小小一个妃嫔,能藏什么秘密教你勘探不出?” “阿清。”齐彦铭又拉着她,“就算你知道,也不肯告诉我?” “不肯说的,又不是我一个。”赵爰清由他拉着,语气冰冷,“你以为我还是苏清清,被你温言软语地哄几句就什么都忘了?” “乞巧宴晚上,沁夫人把你带去我宫里,是想看看,临淄侯沈将军和酿造局酒正之间可有苟且之事?” 齐彦铭微愣,似没料到,她竟这般清楚,“沁夫人在时,你说来看我倒也行。可她走后,你依旧不说。既然你不坦诚,又凭什么要求我将一切如实相告?天下可没这样好的买卖。” “我……” 赵爰清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齐彦铭再抓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就这样硬拉着。好像沉在水里,不会凫水,又无人求援,只有牢牢抱住唯一的浮木。 “放手。”赵爰清停下动作,“齐彦铭,你千万别逼我。我能离开你第一回,就能离开第二回。别忘了,你手里没有半点筹码,能够拿来威胁、钳制我。” 齐彦铭的手劲似被瞬间抽去,赵爰清轻轻一甩,推了门出去。 后来,等陆忠进去时,就看见大齐的皇帝陛下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手里攥个泥人。四指握着,大拇指轻轻抚过面颊。 桌上的菜被热了两回,如今冷了。没人动过。 “陆忠。” 齐彦铭沉默许久,他甚至准备悄悄退下,还是被他喊住,“陛下。” “如果你早先做错很多事,惹得对方生气,至今不肯原谅你,要怎么办?” “这……”陆忠飞快琢摸着齐彦铭的心思,陛下莫不是做了些错事惹酒正不快,“奴才刚入宫时在太医署打下手,常听太医说‘举凡病症,皆需对症下药’。再名贵的药材,倘若用错地方,就比不用还糟糕。” “奴才没读过几本书,见识短浅,说的话当不得真。陛下听过算过。但奴才觉得,这跟道歉是一个理儿。”齐彦铭没发怒的征兆,他的语气稍稍放缓,“所以让奴才道歉,奴才一定会事先想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生气?然后再把让他生气的事,一件件去除了,对方可不就消气了?” 齐彦铭起身,满桌菜肴精致,哪怕冷了,却飘着香味。 酿造局 “大人。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处理好酿造局的一干事务,以木端上新泡的热茶,小心道。 “你跟了我这些年,大抵知道我的脾气。心里有什么就直说,哪怕是讲我不对的地方,我都不会计较。”赵爰清看了许久文书,眼下脖子发酸。 “是,那奴婢就直说了。”以木上前,替她揉着酸胀的肩膀,“大人之前一直在计划,希望能替皇后娘娘除掉楼惠妃跟沁夫人。虽然奴婢不清楚,也不敢随意探听,大人究竟打算怎么做,但有一点想法,希望能提醒大人。” “你但说无妨。” “这宫里,不管用什么方法陷害楼惠妃同沁夫人,哪怕犯了‘七出’,有大臣弹劾。废妃的旨意都需要陛下出面,亲自下来才行。”以木仔细措辞,“奴婢看得出……陛下对大人像是有意……” 赵爰清拿笔的手有一瞬僵滞,以木以竹总陪着她,能看出这些并不奇怪。 “所以奴婢觉得,大人不妨试着对陛下好一些,至少不能总给陛下脸色瞧。”每回候在轿子外,门外,都能听见自家大人提着音量,毫不客气地跟陛下说话。尽管听不清内容,却不由得捏一把冷汗。 “这样的次数多了,陛下难免动怒,对大人的计划有百害而无一裨。” ‘伴君如伴虎’,在老虎嘴边拔胡须,一次两次,兴许因为现下的新鲜劲没过去,不予计较。可时日久了,恐怕祸及自身。 “大人对陛下稍稍示好,恰能借着陛下的宠爱做事。毕竟后宫的女人,都得看陛下的脸色过日子,陛下教她们好过,她们就好过;陛下教她们难过,她们自然开心不得。如果有陛下帮忙,定能事半功倍。” 赵爰清陷入沉思。 “再者,如果大人愿意,兴许来日被封妃,还能入宫当主子。”赵爰清皱起眉,以木忙改口,“如果大人不想,咱们在酿造局的事已经完成大半,只再过几旬,就能回大荣。您帮皇后娘娘这么个忙,她定会想法子,助咱们安全回去。且在大荣,云皇后一向喜欢您,大人大可安心。” “这些只是奴婢一些拙见,若是奴婢说的有不妥当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不。”赵爰清揉揉眉心,“你说的……确实在理。” 齐彦铭对她愧疚,想做事弥补,更想重修旧好,她大可借这个机会,用他的手拔掉这两根毒刺。 且今时不同往日,苏清清怕是撒娇打泼都没用,而她只需稍稍态度温和,细声细语讲几句话,他都能高兴半晌。 至于家族,齐彦铭并非初登基时任人宰割,如今不是他敬世家,而是世家敬他。要是她们跟皇后一样安分守己倒捉不出错处倒能幸免,可动作太过频繁,只要细心留意,就能轻易捉住破绽。 桌上的墨用尽了,赵爰清没让以木动手,自己拿起墨条磨着。 现在,她觉得很乱,半点头绪都没…… “大人。”以竹叩了门,赵爰清准她进来,“可是有事?” “大人,是这样,乞巧宴前发现水珊是内鬼后,奴婢就让绿珠时时盯着她,刚才绿珠遣人私下跟奴婢说,她瞧见水珊又偷偷在做小动作。” “喔?”赵爰清没停下动作,气淡神闲地磨着,“她这回做了什么?” “说起来,奴婢有些奇怪。沁夫人和楼惠妃是一丘之貉,两人常常合起伙来算计别人。水珊是沁夫人的人,怎么在供给楼惠妃的酒里下、药呢?”以竹困惑道。 “大人,不如我们将这个消息透给楼惠妃……?”以木希望借这个机会离间她们,再逐个击破。 “恐怕不行。”赵爰清道,“之前乞巧宴沈侯爷的局也被我搅了,今儿中午,我又坏了她的事。她心里指不定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还是不讨这个没趣。” “大人……”以竹看着她,突然犹豫道,“奴婢觉得,您现在和以前不太一样。” “不一样?”赵爰清搁下墨条,微微诧异。 “奴婢觉得,您没以往沉稳了。”以竹说道,“以前,您不管碰见什么难缠的人,好比之前那个贵妃,总给咱们司酝房找麻烦。大人都不会轻易和她闹僵,就算背后帮姝妃使绊子,也会小心藏好,不让人发觉,至于面上更是和和气气的,而这次……” 赵爰清清楚,她想说她,这样快就跟楼惠妃撕开脸。 “我明白。”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爰清自嘲,“晚上给楼惠妃送酒的宫人是谁?” “是奴婢。”以木上前,“大人可有吩咐奴婢的?” “待会,你将酒坛打破,换两坛新的。再把消息透给水珊,她定会想法子,给新酒下、药,以竹就带着绿珠盯着,务必赶在她将药粉倒进酒里之前截下,然后送去太医署,查查是什么?”赵爰清谋划道。 “那水珊呢?” “先悄悄关进厨房,别叫人察觉。免得打草惊蛇。” …… 入夜,王沁一番赔笑,才提早从楼惠妃处领了药膏,和王嬷嬷返回月柔宫。 “主子,您找的郎中是否说了,究竟什么时候,才弄得清药里的成分,配方。”在王嬷嬷的刻意安排下,身后的宫人隔了一段距离,方便她们主仆俩讲话,“咱们可不能总让一个小小的妃子掐着,乱了尊卑。” “嬷嬷,你所说的,本宫都明白。”王沁无奈道,“受制于人,本宫可有一天过得舒心。” “娘娘别难过,水珊都照着咱们说的做了。只待事成后,既能削弱惠妃,帮娘娘拿了药膏。又能打击酿造局,可谓一石二鸟。”王嬷嬷扶她经过御花园,二人走过开了夜来香的小径,到池塘前面。 “只盼一切能顺顺利利的,千万别整出幺蛾子。”王沁叹道。 “沁夫人。”桥上站着黑影,将王沁和王嬷嬷吓到了。她停下步子,心有余悸地看向上头的人,“大胆,见到本宫不行礼就算,还这般装神弄鬼,该当何罪?” 桥上的人拾级而下,静静走到沁夫人身边。灯笼光照在她脸上,二人都愣住。 “夫人,微臣有些事,想请您去酿造局说话。”赵爰清立在王沁身侧,用只有她们三才听清的音量说话。 “赵大人有什么事儿见不得光,不能在这说?”王沁扶了扶头上的发髻,抬起头,话里带着轻佻,“再者,要是本宫在酿造局磕着了,碰着了,陛下责怪起来,你担得起吗?” “陛下会不会为了娘娘责怪微臣,相信娘娘比臣还清楚。微臣倒想去月柔宫和娘娘说话,可要是微臣在月柔宫摔着了碰着了,不知道娘娘担不担得起天威动怒呢?”赵爰清笑得诡异,王沁毛骨悚然,“且这事儿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娘娘让水珊在楼惠妃的酒里下、药,被微臣的人捉住,眼下正关在酿造局。药粉也被微臣送去太医署查验,娘娘当真要微臣在众目睽睽下说这事儿?” “你!”王沁伸手指着她,心里发怒,却说不出什么,狠狠甩了长袖,“你在前头带路就是。” “王嬷嬷去了酿造局许多回,这路肯定清楚。”赵爰清可不想被她使唤,让王嬷嬷走在前面,“夫人,您是要带着这么一群人去酿造局么?” 王沁不能明着发作,瞪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心领神会地走到后面,让身后的宫人先回月柔宫。 去酿造局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算短,王嬷嬷走在前头,王沁和赵爰清并排站着,夏日蚊虫多,不时扑上来,叮她□□的皮肤。 王沁被咬得难受,又不好失了仪态,只能忍着。赵爰清边走,边微微扭过头,看看她,再轻轻笑着。 终于熬到酿造局,赵爰清带她进了一间房,王嬷嬷被以木、以竹驾到别处。 王沁发虚,不知赵爰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大人,你这样神神秘秘,究竟想说什么?”王沁不愿在气势上弱了,“本宫奉旨协理六宫,每日都有许多事需要操心。可不是时时有这样的空闲陪你磨叽。你如果真想去皇后那揭出水珊的事,犯不着和本宫浪费时间。只是一点,本宫想提醒你,水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本宫手里,公堂之上,她是替你作证指认本宫还是反过来咬你一口,就不可而知了。” “娘娘您瞧您急的,微臣都还没说什么,您就说了这一大串。”赵爰清走到桌前,替她倒了热茶,“站着说话累,请娘娘坐下。” “不必。”王沁四处打量,挑着音调,“你这儿满是污秽之气,本宫可不想脏了身子。” “是吗?”赵爰清突然走到她身边,狠狠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凳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王沁的臀部被撞得生疼,怒目而视,“放肆,你在做什么?” “微臣想告诉您,在这酿造局,我才是最大,我想让你坐下,你就必须坐下。”赵爰清不松手,王沁右肩上出了红印子,疼得难受,“你自作聪明,以为将我耍的团团转。弄坏我的雪里青、雪里红,差人在酒里下、药,弄错曲饼的配料,多少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没发作罢了。你还真以为我一事不知,被你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今儿个,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以后要是继续给我使绊子,我不会再轻易算了。” “放手。”王沁用左手掰她的手,她素日娇贵,哪受得住这番疼痛,“本宫是皇上亲封的正二品夫人,你一个四品女官,竟敢以下犯上?不怕本宫治你的罪?!” “呵呵……”赵爰清轻笑,手里加大劲道,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甲轻轻划着,“你说这话真可笑,你能当这个夫人,不全靠着这张和我有几分像的脸吗?” “放肆!”王沁平声最恨之事,就是为了呆在齐彦铭身边,换上一张和苏清清相似的脸,“你别以为自己和本宫有几分像就能随意胡说,若是陛下因你给了本宫这个位分,为何他不直接纳你入宫?” 赵爰清凑近她耳畔,轻轻吐了几个字,王沁呆住,甚至没了挣扎的力气,难以置信地回望她,“你在说什么?” “微臣说得这般清楚,夫人聪颖,会不明白吗?”赵爰清松开手,王沁愣住,不断摇着头,喃喃道,怎么会……? “而且我知道,陛下跟我一样,重新活了一辈子。不然你觉得,只靠你明里暗里的帮忙,陛下会这样快就统一域内,向外扩张?”赵爰清欣赏她近乎绝望的表情,“其实你也有这样的猜测,只是你不敢确定,对吗?不然你不会换一张跟我相像的脸,还因此被楼惠妃控制,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半个不字都不能说。” “苏清清!”王沁猛地起身扑向她,想掐她,赵爰清狠狠一推,她就倒在身后的桌上,装茶水的杯子滑开,背后被烫伤。 “虽然我不清楚,你究竟是怎么换到这个身子上的,但我自己都是重生的,这样玄奇的事情也不算怪。”赵爰清走上前,左手的手肘按住她的肚子,右手环住她的脖颈,“怪只能怪你太笨了。起初我只以为,你不过是齐彦铭找来的替身。可后来,你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了,让我不由得怀疑。” “破绽?”赵爰清没加力道,王沁身下的杯子碎了,瓷片扎进肌肤里,生疼生疼,但她无暇顾及这些。 “你不过换了张皮,皮里面的东西和以前一模一样。”赵爰清始终笑着,“你不吃玫瑰糕,讨厌木香花。吃食偏好糖蟹,腩炙,爱喝君山银针茶。服饰奢华,在齐彦铭面前特意学着我上辈子,穿得简素,连步摇都不带,甚至连说话口气都学得很像,而他一走就是艳丽夺目。足以证明,你肯定知道齐彦铭心里有我,所以故意仿着。否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怎么会像到这般田地?” “你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让我厌恶。”王沁抓住赵爰清的手,想从脖子上拉下来。 “托您的福,我重新活了一趟。你说,我待会去上阳宫,把这事全告诉齐彦铭,他会不会把你拖到菜场斩首,借此来讨好我?”赵爰清的笑声像地狱的招魂曲,“可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这样实在太便宜你了,我委实不甘心。我想一点点折磨你,让你活着比死还难受……噢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人彘的故事?” 王沁惊恐地睁大眼,赵爰清幽幽的声音,在夜里极其森冷,“当初吕后把戚夫人挖眼,削鼻,灌哑药,剁去四肢,称作‘人彘’。武则天仿着吕后的做法,将王皇后同萧淑妃做成人彘,再泡进酒里,叫做‘骨醉’。” “不……”赵爰清的手劲徐徐加上,王沁不停挣扎,氧气被一点点抽去,胡乱挣扎着。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赵爰清松开手,惬意地看着她,“上辈子,你把我关进猪笼浸到水里,如今也让你尝尝窒息的滋味,倒也不错。” “你这个……贱人。”王沁不停咳嗽,单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拍着胸口缓气,“你究竟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赵爰清绕着桌子转圈,“我想让你替我做些事,当然,你没有说不的权利。如果你不肯,我大可让齐彦铭杀了你。要知道,你不像上辈子一样,有个强硬的娘家撑着,听说王大人已经被捉拿入狱,正在押送入京的路上。” “不过,如果你做事做得好,我不仅能替你保守秘密,让你继续呆在齐彦铭身边。我还会尽早离开大齐,回大荣去。只要正主走了,你这个替身还是有些用处的。不仅如此,我还能帮你拿到那药的配方,让你以后不必再听楼惠妃的。” “你做何保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王沁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上辈子,你害我害得不够惨吗?” “没有保证。事到如今,你除了乖乖按照我说的做,别无他法。”赵爰清捏着她的脸,“源洲真是钟灵怪诞之所,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还有七八分相同。我早就差人查过了,源洲最为高明的易容师为楼国公府效力。虽然能换一张脸,却需要长年累月的用药维持。而你之所以听楼惠妃的,不就是靠着她的药来维护你的脸吗?” “可他一旦知道,这张脸下藏着这样一颗心,会轻易放过你?”赵爰清松开手,王沁倒在一边,“你这么爱他,甚至不惜换脸。离开他,简直比死还难受吧?” “你以为你说得好听,我就会轻易相信?”王沁直起身子,大声吼道,“回大荣?哼,等你借我的手做好事,怕第一个就要收拾我。且你心里装着陛下,怎么会离开?” “如果我心里还装着齐彦铭,就轮不到你坐这个位子。”赵爰清道,“早在大荣的时候,我就会跟着齐彦铭回来。再者,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隔了两辈子,还没有长进?我早就对他没意思了。” “不过,不管我怎么想,留给你的路都只有一条。” “你除了答应我,配合我,没有别的方法。” 第43章 兰陵酒上 “大人,招新人的章程,奴婢已经拟好,只差请大人过目。”以木递折子给她。 “恩,你辛苦了。“赵爰清接过,仔细看着。 “大人……“以木道,“奴婢觉得,您有些操之过急了。” 赵爰清翻过一页,“你可是想说,我们刚和楼惠妃结下梁子,眼下招新,她肯定会偷偷塞不少自己的人进来,给咱们添事?” “是。”以木点点头,“且那沁夫人虽同意帮着大人,但万一阳奉阴违,心里还是向着楼惠妃的。咱们同时要提防的人就不少了。我们带来的亲信不算多,又要忙着酿酒的事宜,又要打理酒正府,还要盯着酿造局的宫人,难免分身乏术。倒不如扳倒惠妃后再行招人,这样总能放心一些。” “你说的,我也想过。可在那之后大行招人,虽然可靠,但终究误了时间。我也等不起这么久。”赵爰清放下折子,“不然这样,我们这次不需招太多人。大概二十个,你把齐皇派来伺候我的人调进酿造局,反正她们在酒正府只做些简单洒扫,这些活,你让钱陆再招些家丁来做也是一样。” “但是……大人,这样一来,咱们不等于帮陛下在自己身边插眼线?”以木不解,“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咱们的计划,那就不好了。” “原先我也是这样想。可以木,你仔细想想,我如果真要借齐皇的手来对付楼惠妃她们,总有一些话,我不好开口,需要她们帮转告他。”赵爰清在册子上备加信息,“且她们都是齐彦铭御前的人,就算有些小脾气,嘴还碎,但做事勤快,人也伶俐,不会轻易让哪宫嫔妃收买了,用起来也安心。” “大人说的是。” “至于剩下的名额……”赵爰清蘸些墨汁润笔,“我们得确保,一定要让楼惠妃她们的人进来。” “莫非,大人是想让她们折腾些事出来,再由陛下身边的宫女传到陛下那儿去?” “对。”赵爰清补完章程,搁下笔,“不过不能折腾出大事,新宫女进来,每人配一个老人教导着酿酒。其余的,我再做安排。” “奴婢明白。” 赵爰清把改完的章程给她,“你先收好,等我回来后,咱们去一趟椒房殿。” “大人,李大人已经到了,正在门口等您呢。”以竹敲门进来通报。 “好,我马上就来。”赵爰清起身理了理发髻衣裳。既然决定以秋猎为界,扳倒楼惠妃。那她必须快些解决酿造局的诸多事宜,好能全身而退。 御书房 “老臣叩见陛下。”刑部尚书宋大人年事已高,胡须斑白。兵部尚书尚健壮。 “大人请起。陆忠,给宋大人和吴大人搬张椅子坐下。 “谢陛下。”宋大人坐下,“礼部尚书一早就押送至京,眼下正关在刑部大牢,关于王尚书贪污赈灾银子一事,接下来要怎么做,老臣还请陛下示意。” “王尚书姑且收监,你看着审问。”齐彦铭沉思,“目前的要事,是清扫江州的流寇。吴大人,关于此事,你可有高见?” “江州流寇一事,临淄侯曾多次与臣提及,希望陛下能让他再次前往平乱。” “不行。”齐彦铭受过沈鸢然恩情,遂不想看他出事,“他是沈相的独子,若在江州出了闪失,沈家就后继无人。且沈鸢然精于陆战,并不擅水战。” “臣也是这般对侯爷说的。可侯爷坚持要一雪前耻,日日借了许多兵书研习。”吴大人感慨道,“陛下,侯爷毕竟年轻,正是需要栽培的时候。如果因为眼下不擅长而不学,那永远也长进不了。依臣见,朝中擅长水战的唯朱将军一人,可朱将军年事有些高了,上阵杀敌难免不如意。不如让朱将军担任主将,侯爷当副将,让朱将军多指点侯爷,您看如何?” “依卿所见。” “先这样定下,具体细则,明日朝堂上再行商议。”齐彦铭让他二人退下,准备单独召见影卫。 “臣参见陛下。”两位朝臣一走,影卫统领赵乾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单膝跪在地上。“启禀陛下,臣不负陛下所望,此番潜入源洲,不仅探得许多情报,还一并找到了陛下需要的人。” “在源洲,本确有一个专门研究奇药的毒教。可自源洲的诸侯王被陛下擒拿,楼家成了源洲的名门望族后,这毒教就突然发生内乱,教主被他手下的弟子所害,群龙无首,教众争夺教主之位,死伤惨烈。一夕间,元气大伤。” “那教里,还剩多少人?”齐彦铭桌上放着一盅热汤,他端起汤盅,将里面的乌鸡汤一勺勺舀进瓶子。 “许多长老死于非命,教中骨干折损大半,微臣去教会所在之地探查时,发现门口的石头被血水染红,经年不褪,可想出当年的惨状。”赵乾道,“赵坤在楼国公府潜伏数月,发现楼国公确在暗地里供着一位制药人,他穿了一身黑衣,浑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不透光。似是毒教的。还替他捉了许多乞丐、孤儿、流民试药。” “当初的毒教成员能不能找到?” “微臣先回宫禀报,留在源洲的影卫仍在四处查访,相信不需多时,就有确切消息。” “此外。赵坤在楼国公府发现他跟京城官员往来的密函。”赵乾从袖中掏出一叠信纸,“臣偷偷换了。” 齐彦铭面色黑沉,接过密函,“此般听来,和孤预想的一样。” “陛下英明。”赵乾道,“陛下要找的人,臣已带入京中,安置在京郊别院。陛下准备何时召见?” “给她准备一个身份。”齐彦铭倒尽汤,陆忠用纸包好肉,连瓶子一起给赵乾,“大人拿好。” 赵乾前脚走,一个叫王英的逗逼就急乎乎冲进书房,“陛下,不好了。酒正大人和李筠大人私奔了。” “什么?”齐彦铭一慌,握在手中的狼毫直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事实上,他们不过出去散心。李筠喜欢的姑娘跑去宋国经商,他闲来无事,在齐都四处游逛。赵爰清想找一处好水,遂一道出行。 她来大齐不久,两人就时常一道外出。只是前阵子事务杂乱,才搁了下来。 把木香花揉成的汁水掺进曲饼,赵爰清将之前做好的曲饼加进新寻到的水,加配谷物密封发酵。 齐彦铭处理政事尚可,一碰到和赵爰清有关的事,就一个头两个大。他丢下一干宫人,自己跑到酿造局。一看见赵爰清,二话不说捉住她,“你方才和谁出宫了?” 赵爰清一愣,想起李筠,抬手甩开他,“我和谁出去,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齐彦铭慌了,将她扭过来,正对自己,“你明明说了,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天听了陆忠的建议,他死皮赖脸地跑去酒正府上,一番软磨硬泡,她终于松口答应自己再重来一回。齐彦铭当时高兴得快找不着北。 “是啊,我确实说了,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他满眼的期盼,赵爰清心生内疚,“可我也没说,不给别人机会。” “你说李筠?”齐彦铭更加急了,生怕她的心思被旁人勾走了,“他哪点比我好,你难道喜欢他?” “他温柔,善解人意。做事前总会征求我的意见,要是我不想,从来不勉强我,可比你体贴多了。”赵爰清故意说给他听,“且人家少年有为,前途无量,家里也没什么通房侍妾。还是从小照顾我的李司酝的侄子,我嫁过去,日子不要多滋润。” “我……我也能学的。”齐彦铭听她一条条说,就像在投一颗颗巨石下去,那“咚咚”的回声震耳发聩,“我也不勉强你,我会学着更体贴一些。通房侍妾……” 齐彦铭停住,赵爰清看他,笑了笑,“我想了想,皇后贤德,你是不会随意废去,所以就算我们重来,我嫁给你也是当妾室,虽然是做妃子。可妾室终究是妾室,宫里斗争又多,总会被压着不自在。而且每年都有新人入宫,哪天你喜新厌旧了,我还得被关在后宫,倒不如嫁到李家当正室逍遥快活。” “不会。”齐彦铭很害怕,硬是拉着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谁敢欺负你,我不会饶过的。我现在,不用看世家的脸色。我也不会喜新厌旧,我隔了两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 “除了皇后的位分,我什么都能给你。”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沈月然和他的政治婚姻中,她心里有着别人,只是为了家族荣耀守在皇后的位分上。尽管齐彦铭不知道是谁,但沈月然够坐住皇后的位子。 然而苏清清坐不住皇后的位子。她没有世家支持,朝臣拥护,不会处理宫务,不懂接见命妇,外交设宴。她就像皇宫里懵懵懂懂的一株小花,经不起风雨摧折。 “你看你,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紧张成这样。”赵爰清不想和他讨论名分宠爱,世家妃嫔,“我肚子饿了,想去厨房下面,你早些去吧。别呆在我这久了,让有心人看到,又要拿来做文章。” 齐彦铭一听她要煮面,眼睛一亮,跟着她走。“阿清,我还没吃晚饭,咱们一起吃面吧。” “不好。”赵爰清走到小厨房,齐彦铭一路粘过去。 “为什么?”他不悦,“他们这些宫人能做什么文章?” “齐彦铭,你怎么总从你的角度想,不知道替我考虑。”赵爰清一手抓着面,一手指着他,“之前在上阳宫,你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把我拽进去;还有乞巧宴,英贵人为难我,我自己会处理,但你出面了,事情就全乱套了。不是替我招惹嫔妃吗?” “可你以前不总说我吗?”齐彦铭有点委屈,“你说我不敢当众承认我们的关系,总是藏着掩着的。别人为难你,我也不出来护着你。我在改啊。” “她们谁敢恨你,对你做些什么。孤就送她们去冷宫。” 他说得理直气壮,赵爰清一时语塞,找不出话来反驳,她以前,似乎真这样说过。 “别说了。”齐彦铭还准备说下去,赵爰清打断他,“你还出不吃面?” “吃啊。”他见有希望,连忙缄口。 “那就到里头坐着。” 齐彦铭立刻溜进去,生怕她反悔。 赵爰清将招新宫人的折子重新腾了一遍,亲自去椒房殿呈给皇后。 沈月然带了镶金护甲,上头凤凰的眼里嵌着两颗红宝石,倒是少见的奢华。 “娘娘,您觉得微臣的方案还可行吗?”赵爰清处有不少齐彦铭送来的红宝石,她立刻就认出了,这是梁国才产的。 “本宫虽未仔细琢磨,但粗看之下,大人的章程却是无可挑剔的。”沈月然端起身边的茉莉花茶,润了润嗓子,“大人三月入大齐,如今快有五个月,时间尚且不长。且酿造局原先的宫人学习的时日尚短,兴许都难当大任,此时再行招新,不免要两面兼顾。本宫担心大人分身乏术啊。” “娘娘所言之事,微臣在来之前,也曾细细思过。权衡之下,才出此下策。”赵爰清坐在楠木椅上,手边放的是花茶,“娘娘不会不知道,楼惠妃跟沁夫人已经知道娘娘同侯爷的事了?” “鸢然是本宫的亲弟弟,又自幼丧母,本宫身为长姐,事事挂心也非怪事。”沈月然搁下茶杯,话里带着警告,“宫里旁人喜爱捕风捉影,乱搅舌根就罢。赵大人身为朝中女官,怎的和她们一样?” “所谓清者自清,浊者浊。娘娘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歪斜。”赵爰清回看沈月然,“但乞巧宴的那出洛神,娘娘可还记得?” “赵大人想说什么,大可开门见山讲。”提及洛神戏,沈月然像心脏漏了一拍,面色微带不愠。 “既然这样,微臣就坦诚来说。娘娘素有贤名,恰如从前的樊姬同文德皇后一样。可纵然娘娘洁身自好,在这□□中出淤泥而不染。却难保他人不往娘娘身上泼脏水。”尽管见得不多,但沈月然对沈鸢然并非全然的姐弟之情,只是当局者迷罢了,“楼惠妃为何放了这么多折子戏本不挑,光选这出洛神?里头的人物、情节就连微臣这样的外臣都忍不住朝娘娘和侯爷身上套,何况旁人了?” 沈月然的护甲按在木质扶手上,登时出现两个清晰的凹陷,“微臣相信,娘娘和侯爷只是姐弟之情。但只是微臣信,娘娘信就好吗?娘娘得让陛下信,让后宫众人信,更得让群臣百姓信服。” “不管是真是假,楼惠妃都铁了心,想让您和侯爷背上违背人伦,惑乱宫闱的罪名。既打击娘娘您,又能连累沈国公府,这样一来,她就能顺势而上,取而代之。” “你说得确实头头是道,字字有理。那本宫想请教大人,本宫该如何摆脱这个困境?”沈月然收住情绪,松开按着扶手的右手,左右交叠放在裙上的金凤。 “这自然好办。”赵爰清看着沈月然,缓缓道,“让她在成功构陷娘娘前,先被构陷,一旦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当然没有精力来做构陷娘娘的事。” “赵大人的法子好。可本宫向来不喜这些心机手段,明枪暗斗。”沈月然温柔一笑,恍若隔年,“楼家本是望族,源洲王叛变时,楼国公果然弃暗投明,深得陛下赏识,如今更是源洲第一大族。惠妃是楼国公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轻易撼动不得。且惠妃做事,向来谨慎,想你也难捉住她的大错处。赵大人这番美意,本宫怕是要辜负了。” 沈月然话锋一转,“此外,还有一事本宫不明,惠妃同大人相识不久,并无结怨,相反的,本宫从乞巧宴上能看出,惠妃还是较为看重大人,不知大人为何一心想着除掉惠妃?” “娘娘有所顾虑,都是情有可原。”沈月然的性子和上辈子一样,不喜斗争,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好皇后,过完半生,“有件事微臣一直瞒着娘娘。乞巧宴晚上,侯爷被惠妃算计,误用了催、情、药,被惠妃的人引进一间宫殿。而那宫殿,恰巧是微臣暂时住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沈月然平静的表情渐渐碎裂。 “在那后头没多时,沁夫人就带了陛下来。”赵爰清手腕上新添了一枚粉玉镯子,“微臣起初也困惑,想了许久,才琢磨出,惠妃之所以选了微臣,左不过几个缘由。首先,微臣虽只是酿酒局的女官,却是大荣皇帝亲自下旨派来的,要是闹到前朝。言官往大处说,可以给侯爷安个败坏邦交之名。二来,后宫私通本就为大罪。娘娘既是后宫之主,又身为嫡长姐,侯爷以身犯法,娘娘难辞其咎。” “微臣之所以想帮娘娘,一则是还娘娘恩情,二则是为自身考虑。楼惠妃试图陷害侯爷与微臣不成,心中定然怀恨,说不清在哪准备着,想再次构陷微臣。为求自保,微臣不得不先发制人。” “当然,娘娘金贵,不能因腌渍之事脏了手。”赵爰清道,“这些都是微臣一人所为,哪怕事情败露。陛下面前,微臣都不会透露一星半点。娘娘只需静静看着,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沈月然像不信她,眼神中仍带打量。 “微臣明白,娘娘现在还不能不相信微臣。但日久见人心,娘娘早晚会知道的。”赵爰清看向沈月然手里的折子,“娘娘只需准了微臣这份折子,后续事务,微臣会自行安排,绝不牵扯娘娘半分。” …… 齐彦铭近来心情好,他和赵爰清的关系不知觉中改善颇多。晌午时分,酿造局还送了酒来。尽管是按规矩做事,但齐彦铭硬是自恋地相信,这酒是阿清专程酿的。 离晚膳犹剩半个时辰,齐彦铭有些焦虑。生怕哪个闹事的,半路请赵爰清去宫里用膳,将他的好事黄了。 快近饭点,内监还未来报告消息,齐彦铭不住猜测,是否是皇后留她用晚膳。登时坐不住了,恨不能到椒房殿捉她回来。可想起自己先前说的话,又硬生生坐回去。直到蹲守在椒房殿外的内监来报,说赵大人已经从椒房殿出来,估计在半道上了,这才松了气。 宫女收拾好桌子,摆上碗筷、凉菜,齐彦铭想到门口候着,又觉得不妥,不安地呆在原座。 内监被他一遍遍地打发去探查。 “大人已经到了御花园。” “过了议政殿,大约只剩一盏茶功夫。” “陛下,大人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外。” 轿子平稳落在地上,以木替她掀开轿帘,赵爰清看了看上阳宫外的蓝天,沉声道,“你在外头候着就好,不用跟我进去。” “是。” 陆忠候了多时,忙替她开门,恭敬道,“大人,陛下在里面等着您。” “恩。”赵爰清慢条斯理地进去,齐彦铭如坐针毡,目光随意停在桌上刻了白莲的银杯,“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坐下。”齐彦铭拿起筷子,开始替她布菜,“桂花糖藕,我记得,你过去很喜欢。” “这点小事还是不劳烦陛下。”赵爰清夹起藕片,入口甜津津的,“陛下找臣来用膳,可是有何要事?” 齐彦铭又夹菜给她,满脸纠结。难道没事就不能寻她吃饭,不是说好给他机会吗?“之前,你送了两坛桃子酒到上阳宫,我想表示谢意。” “微臣惶恐,那酒本就是照着规矩送来的,万不敢担陛下一个谢字。”赵爰清连筷子都搁了,就差跪下来请罪。 “我只是想陪你吃饭罢了。”陆忠带着宫人,将小火温了许久的菜肴端上,倒是个个精致,还都是她欢喜的。 宫人一退出,齐彦铭就写了满脸的不高兴,“阿清,不是说好重新再来吗?你怎么还这么生分,弄得咱们……好像什么都没一样。” “我们确实没什么。”赵爰清夹了一只刺猬包子,淡淡地看他,“不过听陛下一说,臣又想起一些往事,咱们好像确实有些什么。” “是我糊涂弄错了。”齐彦铭心虚,怕她算起旧账,连之前说好的事一并反悔。忙拿过玉碗,替她舀酒酿圆子,“那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把?” “臣说过什么?兴许最近事太忙,记不清。”赵爰清安然地接过碗,舀了一勺丸子,送到嘴边吹了吹,自动忽略齐彦铭淡定从容下的紧张。 “每年九月,我会带朝臣去京郊的猎场狩猎,你也一起吧。”齐彦铭连忙移开话题,替她夹上一勺金齑玉鲙。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微臣局里事务过于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赵爰清喝着酒酿汤,悠悠答道。 “繁忙?”被拒的皇帝陛下不悦,又拧起眉毛,“你有这么多事吗?怎么比孤还忙?”话一出口,又觉得后悔,不该语气这样重。齐彦铭不服气地想,她都说了,喜欢像李筠那样温柔体贴的。可孤为何要学着那样温温弱弱,没有男子气魄,忙改口道,“阿清你别多想,我是担心有人为难你,故意给你们局里添事。你看你日夜操劳,面色都憔悴了。” 赵爰清一阵恶寒,温柔体贴的齐彦铭,实在不忍直视。 她嚼着嚼着停下,齐彦铭暗自责怪,他一时学不会温柔体贴,又说错话惹得她不快,回去得让影卫偷偷跟踪、监视李筠,一言一行都不能漏了。 “陛下管理偌大的齐国,日理万机,国事繁忙,这自然不是臣能比的。”赵爰清被刚才那幕惊到,一下子缓不过来,“可陛下有这么多贤能、有才干的大臣帮忙分担,自然能事半功倍。微臣局里就以木、以竹称得上能干,别的都是新手。好不容易教了许久,初初有了长进,但自乞巧宴后,这宫那宫的娘娘都要送酒,礼部祭祀用酒也催得紧,总的就二十几个人,顶事的一个手就数的出来,微臣自然分身乏术,得事事亲力亲为。” 听赵爰清一解释,齐彦铭心都软了。当初就该挑个别的由头把她要来,如今弄得阿清心力憔悴,连一贯喜欢的狩猎都不去了。都是那些宫人,一个个偷懒,不好好干事,“你局里人手不够,再招些进来就是。” “微臣想过这事。”赵爰清看着犹豫,欲言又止,“可终归不放心。” 齐彦铭在赵爰清外的事务上,都神思清明,顿时心领神会,八成是有人在暗中给她添堵,“楼惠还是王沁?” “没有。”赵爰清低头用烧鹅,看着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诬陷娘娘的罪名,微臣可担不起。” 有些事,哪怕努力忘掉,尽力忽略,却始终藏在记忆的角落里。 就像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好端端就没了。他扶着苏清清坐在床上,难以置信。太医只解释说,是母体经了一次小产,本就虚弱,又劳累受损,才牵连胎儿。 齐彦铭问她是不是冯贵妃做的,冯媛早上才找她去殿里问话,回来就小产。苏清清摇摇头推开她,“没有。我出身卑微,担不起诬陷娘娘的罪名。 齐彦铭想追问,可她却滑进被子,闭上眼,“我乏了,你去御书房批折子就好。不必管我。” 她不想说,他也能查出来。 “微臣想把陛下派去酒正府的人调进酿造局,反正府里清闲,正好缓一缓缺人手的事。”赵爰清说着无意,“可毕竟是陛下派来的人,没征求陛下的意见,微臣也不好随意边改他们的差事。” “我把人调去给你,就是你的人。所有事宜你自己拿捏就好,不必问我的意见。”齐彦铭接着替她布菜,“她们在宫里呆的年月久,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给你添乱。如果有人惹事,还能帮着你。就调去酿造局吧。” “谢陛下。” “另外。”碗里又多了烤猪肉,赵爰清饭量不大,已经有些饱了,“招人的事不要搁下,继续照做。” 赵爰清略微诧异,抬头看向齐彦铭。他们难得想在一块,都准备引蛇出洞。 第44章 兰陵酒中 很快,加盖凤印的折子被送回赵爰清手中。 对大齐酿造局而言,新一波的忙碌又必须开始了。 “皇后娘娘已准了赵大人的折子,酿造局这回统共招20人,其中13人是由赵大人从府上带来的亲信,所以这回只从宫女中挑7人。”楼惠妃和沁夫人高坐上位,听下面的水珊汇报。 “七人。这次参加酿造局选拔之人,大概有多少。” “约莫50多。” “这样一看,胜算又小了许多。”楼惠妃思忖道。 “不仅如此。”水珊继续道,“就算我们塞了自己人进去,赵大人也不会由着他们生事。照她在局里定的规矩,凡是新初来乍到的宫人,都必须配一位老宫人盯着,免得做错事。话虽这么说,但其它的是其心腹,不必担心,只这七人由老宫人盯着,不许出半点差错。” “方才你所言,可都是真的。”楼惠妃提高了音调,审量她。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且奴婢在二位娘娘手下做事,有怎会撒谎?”水珊跪在殿下,颤着身子说话,“这点消息,还是奴婢冒了好大风险,偷偷躲在书房外头,从赵大人和以木以竹的对话里探听出的。” “本宫不是怀疑你。”楼惠妃口气温和些,右手曲起二指,轻轻敲着桌子,“负责的老宫人可有选好。” “奴婢无能,并未打探到。”水珊怯怯望向楼惠妃,还真是软弱的紧。 “无事。你能探出这些消息,本宫已经很满意了。”楼惠妃转向王沁,“接下来的事,你这个当主子的有什么好主意?” “臣妾愚笨,一时也想不到好法子。”王沁微微思索,“但臣妾以为,招新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事,就有漏洞可钻。只不过有些洞大一些,有些小一点,可这并不妨碍,哪怕只有针眼大小的洞,努力一下,也能扩大。” “你说的有理。”楼惠妃同意她的说法,“酿造局人少,我只要给她多找些事做。待她分身乏术之际,招新这事八成就会交给她的亲信来做。只是,我们要如何从那几个宫女下手?她们都是赵爰清从大荣带来的,我们收买起来也不容易。” “娘娘。奴婢有个法子,不知能行不能行。”水珊转了转眸子,道。 “你说。” “奴婢听说,等赵大人完了酿造局里的事回大荣后,大荣的皇后就要升赵大人为一房之首。而奴婢曾听以竹抱怨,因为人数限制,她只能做八品掌酝,而以木却能当七品典酝。”水珊提议,“娘娘觉得,这以竹能否成为突破口?” “以竹和以木,就像赵爰清的左膀右臂,可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她待这个好一些,那个就难免嫉妒点。”王沁观察着楼惠妃的神色,“臣妾见过以木以竹,以木沉稳,确是个能当大事的人。而这以竹,就相形见拙多了。我们可以许她些好处,譬如事成之后,让她留在大齐酿造局,给她酒正的官衔。如果她更愿意出宫,就赐下黄金千两,足以富裕半生。娘娘,您认为是否可行?” “但如果她忠心为主,不肯替我们插人进去。我们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提前暴露了自己。原本能安插的人,或许再难安排了。”楼惠觉得不妥。 “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凡是人,皆有私心,都会受到世俗种种,诸如权利,金钱的诱惑。”王沁不以为意,“我们只要先不告诉她那人是谁就好。如果她不同意,就照着原来的方法做。反正赵爰清肯定会猜到,这次报名的人,一定混了我们的人。如果她同意,娘娘那儿不是有好些奇丹妙药吗?给她吃一些,也不怕她半途反悔。我们还是不会有所损失。” “你说得对。”楼惠妃总算心情稍好,示意身边的楼素去房里取药,“水珊,这事就交给你去做。一定要小心谨慎,别让赵爰清发现了。” “奴婢明白。” 水珊退出殿内,楼惠妃拨弄着护甲,目光轻轻掠过王沁,“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 “娘娘心里也明白,水珊看着胆小怕事,懦弱没主见。赵爰清她们一定猜不到,我们会拉拢这样一个人当内应,是以防备不多。”王沁淡然道,“可一旦过于伶俐,就容易招来忌惮,做起事也不方便。” “如此看来,你还是会用些脑子。” 王沁没把楼惠话里的讽刺放在心上,她从一早就担心赵爰清会回来。是以提前在酿造局安了人,可就算知道得再清楚,算计得再多,她终究是输给她最看不起的人。 一败涂地。 “替本座回去谢一谢你家主子。”赵爰清用帕子捏着黄色的药丸,轻轻装进瓶子。 “大人和娘娘既是结了同盟,又怎需这一个谢字。只要大人别忘记当初答应娘娘的事就好。”水珊弯着身,“奴婢得回去跟楼惠妃复命,先行告退。” “以竹。” “奴婢在。” “接下来的事,你知道怎么做吧。”赵爰清把瓶子放到她手心,“齐彦铭的人,午后就要来了。” “大人请放心,您再三交代过的,奴婢一定记在心上,不会弄糟。”以竹握紧瓶子,会意道。 经过一轮轮的笔试、面试,以木同以竹挑了七人出来,配上从府里带来的十三人,足足二十人满。 “……你们既然进了酿造局,就该将心思全放在酿酒上,旁的事儿,尤其是阴谋诡计别瞎折腾。若是被发现了,可不是被赶出酿造局那么简单。另外,酒正大人或早或晚,终归是得回大荣的,所以酿造局的一切事物,希望各位尽早熟悉的好。”殿内左侧站的是像水珊之类,酿造局的老人,右侧前头站的13人是齐彦铭送来的宫人,后头七人才是新挑的,“按大人的意思,从今后起,各位要逐渐挑起酿造局的大梁。” “奴婢明白。”以木回头示意下以竹。 “大人想将你们按三人一组进行划分,有这次来的新人,也有之前的老人。希望尔等相互督促、勉励。等大人离开时,再从中选出下一任酒正。”以竹从袖里掏出折子,“接下来,我念一下名单。第一组,水珊,绣萝,萄悦。第二组,岁兰,*,芝兰。第三组……” “以上就是全部的安排,大人希望你们间尽快熟悉起来,局里的老人得发挥作用,多帮着初来者。”以竹念完单子,目光轻轻掠过萄悦,“若是没有问题,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各自散去。” “是。” 赵爰清站在屏风后头,宫人一退去。以竹就走过去,行了礼,“大人,都照着您吩咐的做了。” 看赵爰清点头,却没说话,以竹继续问,“可您怎么知道,绣萝是给陛下传话的人呢?” “我不确定。只是她的可能性最大吧。”赵爰清神色黯淡,隔了一辈子,很多东西都在岁月蹁跹中,不知不觉地悄然而变。 “你照着原先的计划,随机应变就好。” 水珊一日日给以竹递消息,楼惠妃还在等时机,直到现在还没有计划。赵爰清把京郊几处的泉水都采来,分别酿酒贮藏,眼下,就剩南山没去。闲下的光景,会去酿造局看她们酿酒,这萄悦悟性好,做事也利索,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她摇摇头。齐彦铭穿了一月白长衫,衣角绣了青竹。局促不安地看她。 赵爰清微微诧异,他终日扒着黑衣裳穿,偶尔换换,也多是些墨绿,深蓝。浅色衣裳从没穿过,遑论白色了。 齐彦铭听了建议,说老穿着黑沉沉的衣裳,看着压力大,不招姑娘喜欢,遂换了身白的。出门前,被陆忠和王英俩夸得跟朵花似的,这才到赵爰清面前来了。 可看赵爰清就瞧他,没半点反应,似乎还带着诧异。不由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弄糟了。齐彦铭过去捉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揉,“你要是不喜欢这身,我就回去换一套。” “不用换了,就这身吧。”赵爰清去了假发髻,换了便服,“不是还要出去吗?来来回回,耽搁不少时间。” “好。”齐彦铭扶她上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中间始终攥着她的手,赵爰清由着他又搓又揉的,好久才听他低声道,“我穿这身衣裳,是不是很不好看?” “没。”赵爰清想抽回手,他却抓得更紧,满是迫切地看她,遂安抚道,“陛下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齐彦铭稍微宽心,马车停下,他扶赵爰清下去。他们头一回来南山,赵爰清一心只想着找路人,问南山泉在哪。齐彦铭被晾在一旁,本打算跟她慢慢一路走着,再说会子话,好缓和些气氛。可她一直忙活着找泉眼,半点机会不给他。被问的路人就看一对佳人俊郎,女的眉清目秀,男的英姿卓然,除去满面的黑线,和握得尴尬的手,还是很美好的一幅画面。 想起暗卫私下的报告,她每回跟李筠出去找水,都会走一路聊一路,从酒食酒礼到从商为政,时不时杂着男女情感之事。他手里的力道不由得加大几分,赵爰清被捏痛,甩手叫他松开。 “对不起。”齐彦铭放松,替她轻轻按摩,“弄痛你了?” “陛下,大庭广众的,还是别拉拉扯扯的。”赵爰清有些嫌弃地看他的手,每次拖着个人去问路,都得被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几遭,甚是别扭。 “为什么?”齐彦铭感受到她的嫌弃,当下有点不悦,抓得更牢,生怕一不留神教她挣脱了。 赵爰清懒得争辩,拽着他去了泉眼处,拿着带来的罐子,想去汲水。可齐彦铭捉得牢,弄得她行动不便。“你松开,我要舀些水。” “我帮你。”齐彦铭单手拿掉盖子,又替她舀了水,最后还到她手中。刚伸过去又缩回来,“拎着水重,我替你拿着就好。” “那我们下山回去吧。”赵爰清打到水,也就没了别的念想,于是催他返还。 齐彦铭听她说回去,又忍不住想起暗卫说的,每次和李筠采完水,还会在山里林间玩上许久。他才急急抢下这个差事,不能白白长了旁人的机会。李筠有些无辜地望着天,躺着也中了箭啊。“我们不该四处逛逛吗?我差人事先打探过,南山这有不少好玩的。现在快入秋了,山头那面会开一批最早的秋菊,颜色很好。还有那边的庭院,是前朝的一位诗人留下的,装饰很静雅。还有东面……” “陛下,我们手里拿着罐子,玩也不便啊。”赵爰清打断他,“再说了,您政务繁忙,听说江州流寇的事一直不好,您……” “没。”齐彦铭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拒绝他的话,“罐子让暗卫拿去给陆忠就好。今天的政务,我在来之前就全部处理好了,不会耽搁的。” 齐彦铭生怕他反悔,下了指令,藏在树上的影卫跳了下来,恭敬地跪在他们面前。齐彦铭把手里的水坛子递给他,叫他送到山下给陆忠。 赵爰清想不出法子,只能任他拉着,去看秋菊,看雅居。末了,齐彦铭跟她一道爬山,说要去山顶看看。她体力没有齐彦铭好,只能爬爬歇歇,走走停停,费了许多时候,才刚到半山腰。 “喝点水。”齐彦铭用叶片汲了泉水,送给她。赵爰清流了许多汗,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喘气,头上有参天的老树遮蔽,倒也算凉快。 “陛下,这山上有些什么好东西?”赵爰清用帕子擦汗,她向来不喜欢动弹,体力自然差。如今虽快入秋,但盛夏的酷暑仍未散去,只这么小会就受不住了,“我们回去吧。” 齐彦铭沉默了一会,走到她面前蹲下,“趴上来,我背你上去。” 赵爰清不如他执着,最后还是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往山顶去。往山顶的道都铺了石阶,还有古树遮着,只有一些碎金从间隙中落下。赵爰清歇了会就不累了,于是跟齐彦铭说,要下来自己走。 “算了。你还是安分呆着吧。”好像重生到现在,他们头一回挨得这么近,还近得这么久,“路上的风景还不错,你可以四处看看。” 赵爰清看向两旁。南山不像西山的景色缠绵,温柔旖旎。它像是历经了百年的沧桑,岁月淘澄去浮华,只留下最古朴的原貌。 树上的山鸟唱着古老的歌谣,突然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齐彦铭背着她,步子也没变慢,一步步迈得踏实,生怕将她摔着了。 她只感慨了一会,就望向远处的蓝天,突然问他,“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恩。” “你不问我吗?” “等你想说了,就会告诉我。”齐彦铭的眸子暗了暗,把她有点下滑的身子往上拖了拖,“我可以等。” “哦。”赵爰清不说了,静静趴了一段路。 到了山顶,齐彦铭把她放下,又替她整了整衣领。山顶没什么别的,就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块巨石。 他们坐在树下,隔开云雾远远望去,将整个齐都尽收眼下。 静静沉默很久,齐彦铭开口问她,“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没有。”赵爰清撑着头,看远处群山叠嶂,层云飘过。 “没吗?”齐彦铭攥着拳头,看她淡淡的目光,像要随远处的云雾,突然飘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 “恩。”赵爰清一只手撑累了,又换上另一只。 山河大好,可她似乎只被囚在后宫这块狭小的领域里。赵爰清正神游着,没仔细听齐彦铭后头的话,更没注意话里带的的沮丧,“你不说也没事,可如果……如果你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你记得跟我说,我能答应帮你做,什么都可以。你别自己做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齐彦铭没见她回应,干脆拉着她的手握着,要靠这样的方式才能确认,才能有一些真实性。 有些事,哪怕再刻意地忽视,也都忘不掉。好像很多年前,那个侍卫,那个宫人,跪在自己面前一字字地陈述,齐彦铭双手握着,眸子暗了三分。 第45章 兰陵酒下 和齐彦铭的关系好了不少,闲下来,他总会偷偷来酿造局看她,还带不少小玩意。偶尔会一道出宫,有时去京郊看景,有时去逛街。 转眼间,秋猎就快到了。赵爰清摸着手里的玉佩,成色极佳,下头垂了长长的红色流苏,是齐彦铭今早下朝托人塞给她的。 想了想,还是放进匣子封着,回府后再跟那些礼物堆在一起,收在一个大箱子里。 以竹带人开了酒窖,将新成的酒搬出来。赵爰清在一旁盯着,越到秋猎,她就越心慌。王沁到现在都没让水珊给她透消息,她不能十拿九稳,她究竟是站在自己这边,还是想两面三刀。 而楼惠妃心里,又是怎样盘算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关键性人物,齐彦铭直到现在,还没被引入这盘棋局。 以竹搬好酒,过来跟她汇报情况。赵爰清看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道,“消息可是透给绣萝了?” “照大人的吩咐,奴婢没改过半个字。” 晚点跟齐彦铭用膳时,他还是一个劲替她布菜,每回的菜式都不同,却偏偏很合她口味。他们现在话都不多,赵爰清低头扒碗里的饭,齐彦铭偷偷看了她几次,都是沉默无言。终于按捺不住,“快秋猎了,最近事情肯定不少?” “恩。”赵爰清抬头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吃饭。 “你新招的宫人,用的还顺手吗?”齐彦铭分了填鸭,将鸭腿夹给她。 “听以竹说,悟性都好,教起来也快。”赵爰清的碗里堆了好些东西,满满当当跟座小山似的,“我看其中两个不错,值得重点栽培,以后可以担当大任。” 齐彦铭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绣萝说的,眉心突突地跳,“你……准备回大荣了?” “该教的,臣都大致教过了。就差酿好最后的一坛酒。”赵爰清没看他的表情,兀自说着,“我想了想,我们还是不合适,所以之前的事,就算了吧。回程的折子,臣已经派人递回大荣了,估计再过上十来天,就能收到皇后娘娘的批示。”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不过如今快走了,告诉你也无妨。”赵爰清搁下筷子,说着说着,她渐渐没了食欲,“皇后娘娘人好,心肠也善良,你们上辈子也走到最后了,所以你还是好好对她。 “楼惠妃……她不简单,你仔细些。她同沁夫人的联盟看着坚固,其实一摧就破。你只要稍稍对沁夫人好一些,她会立刻站到你这来的。” “够了。”齐彦铭喝道,替她舀了一碗汤,像没听见她方才那番话一样,“司衣司那边新进了几匹布料,颜色很正,款式也好看,我让她们找个时间,替你做几套新衣裳。” 赵爰清知道他在逃避,不再追着往下说,静静地舀汤。齐彦铭灼灼的目光牢牢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跑掉不见。 绣萝昨天偷偷跑到御书房,汇报这几日看到的。 “今儿早上,以竹跟奴婢闲聊,无意透出赵大人要走的事。奴婢起初怀疑,可仔细查探,大人确实像在打理后续的事务。” 齐彦铭握着手里的翡翠,面上没有变化,听绣萝继续往后说,“可奴婢不禁思索,以竹姑娘为何会跟奴婢透露此事,会不会是赵大人授意的?” “此外,奴婢按陛下之前的吩咐,一直在暗中观察新来的宫人,确实发现了居心叵测之人,而偏偏不巧,那人刚好跟奴婢被分在一起。这些巧合凑在一道,让奴婢不由得泛起疑问。这前前后后,会不会是大人特意安排好,引奴婢入局?” “那个宫女,是惠妃的人?” “奴婢也这样猜想,不过另一个有些古怪,要是奴婢判断不错,她应该是沁夫人一早安在酿造局的。可沁夫人历来和惠妃为伍,与赵大人更是不和,以竹是赵大人的心腹之一,怎么会跟沁夫人的宫人来往密切?” 齐彦铭想起很多事,突然眼角泛酸,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往后,就这么做……” 用完膳,赵爰清起身告辞,齐彦铭却拉住她,目光幽深,“陪我去个地方。” 他拉着她,没让陆忠抬轿子,只跟她一道,走到了上阳楼。 “陛下……”赵爰清抬头看眼前的上阳楼,和上一世一样,没有变化分毫。齐彦铭握住她的手有些濡湿,一步步走进去,“我们好像还没来过这里。” 依旧是往昔的陈设,从桌椅到花瓶,连纱帐颜色都没变。 她说不出话,就静静垂首,齐彦铭拉她坐在床边,“我们很久没一起了。”赵爰清摆手,想甩开他,却被他重新攥住握在怀里,“就跟以前一样,我不做什么。” 赵爰清难得被软化,兴许是她要走了,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不忍心,想最后补偿一下。齐彦铭解了外衣,躺在外侧,听身边静静的呼吸。 赵爰清入睡后,齐彦铭坐起身,来看她熟睡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两侧的发丝,这个动作做过很多次,熟悉得陌生。 在上阳楼。绣萝把苏清清最后留下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齐彦铭低头看手里的泥人,没有语气,“她……让你告诉朕的?” “是。都是小主的原话,奴婢一个字都没改。” “是吗?”齐彦铭突然笑了笑,手里是一个金匣子,“你下去吧。” “其实,小主还有一些话,不想让奴婢说。”绣萝退到一半,突然停住,回过头讲,“小主没有那么恨,她终归……还是喜欢陛下多一点。” “喜欢吗?”齐彦铭坐在床榻边,慢慢躺上去,用袖子遮住眼,“这都不重要。” 这个年轻的帝王,刚刚清除了势力,掌握住朝政,眼下正躺在那张小木床上。绣萝轻轻掩上门出去。 其实我知道,你到死都没原谅我。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想离开我的,但我装作不知道。这样好歹能骗骗自己,你还是爱我的。 如今,这个机会是上天给的,齐彦铭搂着赵爰清,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阴鸷的眸子盯着手里洁白的皓腕,我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了。 秋猎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齐彦铭自那日后,再不找她。赵爰清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这段感情兜兜转转,也终于有了完结。 “娘娘。”赵爰清把酒端到皇后桌上,王沁带着其余的女眷一道去旁侧的猎场,“您不跟她们一道?”这样重要的场合,让一个夫人越矩,去招待诰命夫人,京城小姐,不是抢了皇后的事? “无事,随她去吧。”沈月然倒了些酒,带着木香花的清香,酒味甘甜,劲道也弱,“我性子喜静。她若是喜欢,就让她去招待吧,我也落得清净。” “是。”赵爰清退到一边,齐彦铭带浩浩荡荡的人回来。倒让她想起一段诗词,“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少年帝王,本就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赵爰清淡淡地抿着唇角,苍鹰在头上盘旋,沈鸢然紧跟着齐彦铭,策马回到了设宴之处。 这宴不同后宫往昔的宴会,只三位身居高位的妃嫔,其余的都是王公大臣和各自的女眷。 齐彦铭下马,马奴上前,牵着他的汗血宝马退下。他径直走到高位上坐下,沈月然贴心地递了茶盏上去,“陛下,去了这么久,肯渴了。臣妾让人事先把茶泡好,眼下已经放凉了。” “皇后费心了。”齐彦铭接过茶盏,像喝酒一样,仰起头,一口灌下去。 “陛下,臣妾和皇后在这坐在这聊天,都在想,您和侯爷猎了多少猎物回来呢。”提到沈鸢然,楼惠妃挑着眉看向沈月然,“倒是沁姐姐,不像咱们闲着,反而有几分广荣太后的遗风,骑了马,带着众女眷去狩猎了。” 沁夫人像算准了时间,楼惠妃的话音刚落,王沁就骑着马,带了一众女眷回到宴席之处。 她一身戎装,有番巾帼女英雄的味道。一个侧身跳下马,把缰绳递给身旁的马童,走到齐彦铭跟前,“臣妾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齐彦铭免礼道,难得露出了赞许的笑容。那一瞬,王沁只觉得,自己这几个月起早贪黑的训练,都是值得的。 王嬷嬷扶她入席,王沁对高位上的皇后施了一礼,“臣妾适才见几位夫人、小姐闲着没事,就带她们去一旁的林子狩猎,要是有不妥逾矩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妹妹这么说,就是见外了。”沈月然淡淡一笑,“是姐姐不善骑射,倒要妹妹帮着招待贵客,该是姐姐的失职才对。” “说起来,夫人的箭术可真好。”一个穿着蓝色戎服的千金道,“刚才从林里蹿出一只兔子,就一眨眼的功夫,臣女都没反应过来,夫人就搭起弓箭,射中了兔子。” “可不是。咱们这次带回的猎物,有一半都是夫人射中的。”王沁在一片恭维声中,偷偷打量着齐彦铭。他今日穿着黑色的骑射服,貂皮做的黑帽,格外英姿飒爽。听下头命妇千金一搭一搭的夸赞,并没多少表情。 “好了,陛下累了一上午,也该到传膳的时候。”沈鸢然派人清点完猎物,也接着入席。他一进来,就惹得许多世家千金侧目,不停偷偷暗送秋波。 赵爰清默默离席,这是她们的舞台,自己不想做一旁的观众。 回房用了午膳,以木开了门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递给奴婢的。”说着把纸条放到赵爰清手里。 赵爰清看完纸上的内容,就撕成碎片扔进一旁装水的铜盆里,目色沉重,“王嬷嬷说了什么?” “她还说,惠妃娘娘已经准备动手。希望大人早早想好对策。”纸片被水泡开,上头的墨字晕成糊糊的一团,辨认不清。以木跟了她多年,可如此沉重的杀伐之气却是头一回见,一时间有些震住,怯怯开口,“大人,您想好要如何应对了?” “只能……随机应变了。”纸上之言,赵爰清半信半疑。王沁今日在宴席上大出风头,此时透消息给她,或许是出于忌惮,或许是想让她来对付楼惠,拉倒皇后,自己占着齐彦铭。 赵爰清穿过这处行宫的花园,准备找沈鸢然商量。经过转角处,看一片木芙蓉,想起以往不识文墨,却在花笺上抄了一句诗词,“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 而面前除了一片木芙蓉,还有背对她的齐彦铭。赵爰清黯了神色,慢慢转过身去,想换条路走。 “等一下。”她一来,齐彦铭就察觉了,只是想等她开口。但终究今非昔比,于是快步追上去。 “见过陛下。”赵爰清不能再装着没看见,只能转过身行礼。 “你……可用过午膳?”齐彦铭有些气不过,她拒绝了自己,见着就躲,可偏偏午膳时没寻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白白跑到这处,像守株待兔一样干等着。 “回陛下,用过了。”赵爰清低头看他的靴子,做工结实,绣艺精巧,可比她以往做的好。 “早上猎得许多野禽。刚才厨子做了烤肉,还剩了鹿肉,我就顺手拿了。”齐彦铭把纸包的鹿肉塞进她手里,发现在风口站久了,肉虽藏在袖子里,却已微微发凉。即刻有些懊丧,伸出去的手又缩回,“算了,都凉了。” 二人面对面,有些尴尬。赵爰清手里还带着油印的感觉,“陛下没事,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齐彦铭不想轻易叫她走了,“旁侧的林子是专门给女眷备的,养了好些山鸡,野兔,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赵爰清想起什么,又释然了,“在大荣的时候,锦帝每次狩猎都会带皇后一道去,臣次次陪皇后去林子狩猎,也都见惯了。” “哦。”齐彦铭后悔又说错话,又懊恼以前没带她去玩过。 而这次,是真的没由头留住她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纤长的背影转过弯,消失在回廊尽头、假山之后,长长的发带飘着,划出好看的弧度。 将手里的油纸包扔进木芙蓉丛里,齐彦铭垂在两侧的拳头紧紧握起。 上阳楼每个冷寂的夜晚都提醒着,过去数岁难熬的时光。每次在梦里说好了,隔天就来看他,结果回回都毁去约定。 那样的日子,究竟是如何过去的,他根本不愿去想。 就算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但这回,还是不想放你走。 齐彦铭满面阴冷,像蛰伏花丛的毒蛇。 “这郎中的医术很是高超,臣妇入府三年,肚子都没动静。老爷甚至准备以这个为由头,纳几房小妾。”回到宴席上,男人们又出去狩猎,就听一群妇人千金唠嗑,一个命妇正说着,“刚巧,臣妇的哥哥碰见这郎中。当时走投无路,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就带到府上给臣妇请了回脉,又开了几服药。才两个多月,就有了喜事,十月分娩,更是为老爷添了嫡长子。” “臣妇今日,特意带了郎中来,想引荐给几位娘娘。若是碰巧了,帮着娘娘早日怀上龙嗣,也是皇家的喜事。” “李夫人说得是。陛下虽然春秋正盛,但宫里到现在,还没一个皇子。”楼惠妃笑盈盈,回头看着沈月然,“皇后姐姐,您是后宫之主。论资排辈,大皇子也该出在姐姐膝下,不如让这郎中给您瞧瞧?” “惠妃妹妹这话不对。本宫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不管是哪位妃嫔先有了喜脉,都是皇家的功臣,本宫自然会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好生照料。哪有像妹妹说的这般生分。”沈月然嫌肉油腻,是以午膳用得不多,现下肚里泛空,可身为六宫表率,半途离席也不像个样子。 “姐姐教训的是。可妹妹也是替姐姐着想。”楼惠妃被沈月然说了,非但不恼,嘴角还含着笑意。 “惠妃妹妹的用心良苦,姐姐自然记在心上。”沈月然轻轻转动护甲,掠过她挑衅的眼神。 “姐姐性子好静,又总呆在椒房殿,是以不知道宫里经常传些风言风语,诋毁姐姐的不是。”王沁赶忙出来,替楼惠妃圆场,“臣妾觉得,惠妃妹妹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并没冒犯皇后的意思。” “风言风语?”沈月然看身边伺候的沈绢,沈绢略一思索,摇摇头。 “宫里的下人聚在一起,就爱乱说话。妹妹也是无意间听到,已经把造谣的人狠狠打了板子,送到掖庭服役了。”楼惠妃字字说着,倒是情真意切,“姐姐和陛下春秋鼎盛,哪怕一时半会没有皇子,也是因为陛下政务繁忙,没考虑子嗣之事。他们竟然乱嚼舌根,说姐姐……”楼惠妃停在这,可人人都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这样污蔑皇后,罚去掖庭都算轻的。”王沁一脸的义正词严,“皇后娘娘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跟这帮奴才一般见识。” “是。不过趁这个好机会,让郎中替各位娘娘看看脉象,也许吃几副药调理一二,能更早为皇家开枝散叶呢。” 赵爰清不禁冷笑,乞巧宴前,楼惠妃让她下在皇后酒里的药丸,怕就是等现在才发挥用处。 “妹妹倒想一试。”楼惠妃差人把郎中唤来,那郎中在楼惠手上搭了帕子,细细开始诊脉。 “娘娘的身子很好,只需开几幅药,作日常调理之用。” “多谢大夫。”楼惠妃微微颔首,冲对面的王沁递了眼神。 “大夫,本宫也想让您号号脉。李夫人都说你神,本宫也跟着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早日替陛下诞育龙嗣。”王沁虽不愿,却要配合楼惠妃,一道逼着皇后诊脉。 老郎背着药箱,又走到她身旁坐下。左手隔着娟帕搁在腕上,过了不多时,那郎中的眉头越拧越紧,王沁不由得慌了,“本宫的身子,可有哪处不对?” “恕草民直言……娘娘的身子,像是服用了极损女子躯体的药物,今后若再想有孕,只怕是难啊。“老郎中摸着一把长长,灰色卷曲的胡子,缓缓说道。 王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头个反应,就是看向对面的楼惠妃。 “大夫,你可有诊错,沁夫人的身子一向是好,怎会怀不了身孕?”楼惠妃同是始料未及,今日准了李夫人带郎中来,就想趁着世家贵族人多,当众把皇后的丑事揭出来。先前想着,宫婢盯着赵爰清给皇后的酒里掺了药丸,也不必对郎中多加交代,照实禀告,怎么反倒是沁夫人……? “老夫当了这些年郎中,早已走遍大齐,各种疑难杂症,或多或少都见过。”老郎中收回手,“从娘娘的脉象看,像是服用了源洲攀宵花汁做的东西。” “攀宵花?”从源洲来的……王沁的目光像刀一样,狠狠剜过楼惠妃。 “正是。攀宵花本不稀罕,在源洲的每家青楼楚馆里,都是必备之物。”老郎中收好箱子,“只是这十多年来,攀宵花突然少了大片,仅存的数量极为稀少,常人根本弄不着,是以知道的人更是少了。” “大夫,可有救治之法?”王沁见他知道,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您医术高明,这点事儿应难不倒您。只要您治好本宫,你要什么,本宫都能给你。” “娘娘,若是时间不长,老夫尚有法子挽回一二。可如今时日已久,药效渗透进去,怕是回天乏术。”王沁顿时软在位子上,像是世界天地洪荒崩塌一般。 好好一出宴会,因这攀宵花整了一幕闹剧。沈月然做主中宫,即刻得出来收拾局面。 赵爰清摸着酒壶上的花纹,说是皇后刻凤的酒壶。可她其实备了两只酒壶,一只是全刻着凤凰,一只是一面凤凰一面牡丹。 不过把那一半凤凰拿给楼素看,用另一半牡丹的对着沁夫人,她桌上东西摆了不少,一眼也望不出。何况宫里没人盯着她的错处,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去。 看王沁攫住楼惠妃的眼神,赵爰清突然感到悲凉。 第46章 椒花雨上 “给沈月然的药丸,你下到王沁那去了?”结束了晚宴,楼惠带宫人将她堵在回寝殿的半路。她狠狠抓住赵爰清洁白的腕子,涂了红色丹蔻的指甲嵌进皮肤,话音森冷,“真有你的。” “娘娘,臣和沁夫人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她?且娘娘手上没证据,这样凭空污蔑,臣可是不认的。”赵爰清轻轻甩开她的手,笑笑,“郎中在宴会上说了,这药丸是用源洲的攀宵花做的,常人要想,也会觉得是娘娘下的手。” “好啊。本宫算是看出来了。”楼惠妃被气到,努力压下火气。从嗓子里逼出几个字,“你给本宫等着。” “微臣静候佳音。”赵爰清报之一笑,楼惠妃将那绣着繁复花纹的袖子狠狠一甩,带了楼素等人离开。 “怎么了?”以木扶她坐下,赵爰清觉察出她神色不对,开口问道。 “大人,您之前留的一手,把楼惠妃还没开始的计划全都毁了,她会不会急了……”以木拿过茶杯,倒了杯茶水,递给赵爰清。 “就算不毁了她的计划,楼惠妃会放过我吗?”赵爰清抿了茶水放下,“我就想逼着她,不逼到急点,她怎么会跳墙?她不跳墙,我又怎么在墙外的陷阱旁候着?” …… “楼国公那就这些消息?”齐彦铭看完手里的信纸,文书,随手放到火上烧了。 “是。”影卫道,“监视楼惠妃的人说,她刚放了信鸽出去。截下来看是召死士过来。” “她倒是着急。”齐彦铭冷哼,“看来楼国公的时候不多了,连带楼惠妃也迫不可待。” “陛下说的是。” “加派人手,明日死死监视惠妃的一举一动。再新增十个影卫,护住酒正,一日十二个时辰,让他们轮班盯着。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给孤伤了。” “属下立刻安排。”齐彦铭看影卫出去,心里一阵担忧,还是跑到赵爰清的屋子去,想通知她一声。 眼下夜已经深了,可她还没休息。齐彦铭看以木端着汤水进去,侧身躲到墙的一侧,小心翼翼地靠近些,听她们主仆二人的对话。 “大人,时候不早了,您明儿个还得一早起身,去宴上站着。要是再不睡,可要吃不消。”以木把参汤放下,赵爰清把章程一本本核过去,头都没抬,只让她把汤搁下。 “这章程看不完,明天再看也行。大人又不是秋猎一回去,就要启程返还。”以木接着劝她,蜡烛都快燃到底了,火焰微弱地一条一条。 “早看晚看都得看完,我还是尽早把这些文书案卷弄好,往后也能省事。”赵爰清看完一叠章程,又让以木把另一叠搬过来,“皇后娘娘已经准了我的折子,秋猎回去,新埋的酒也差不多好了。” “大人,其实咱们的时间还多,可以慢慢来。”以木替她换了新蜡烛,“这样着急做事,把身子损了,不是得不偿失。” “我还是想早点回去。”赵爰清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眼角都渗出泪珠,“这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你先去歇息吧,不用管我。” “是。”以木默默退下,末了帮她把门带上。 赵爰清写了许久,总算处理掉四分之三的章程。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爰清自顾自低头,一边看新一份章程,一边磨了磨快用尽的墨汁。 “以木,我不是让你睡了吗?”拿毛笔蘸满墨汁,刚碰到白纸就被人捉住拉开,划出长长一条痕迹,“你……” 齐彦铭捉住她的手,将毛笔扔在地上,向前倾身将她按在椅子上,削薄的唇瓣牢牢堵住她的。 “唔唔……”赵爰清拍了他两下,却根本没动静。齐彦铭就像缺氧的人,单手按住她的头,不容半点躲避。 这压根就不是一个吻,而是一份绝望的发泄。 过了良久,他才分开。却只是唇瓣,身子依旧压着她的,一字一字像从幽冷的冰窖传来,“你就那么想走?” “陛下……”赵爰清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幼兽。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要走?”齐彦铭拉着她站起来,用力抵在书桌上,猩红着眼,“我知道以前是我错了,我也想努力着改,你不喜欢我哪点就告诉我,我全都可以改。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怎样,你就是要走?” “陛下,您冷静一些。” “我也想冷静。”齐彦铭搂着她,埋在肩窝处,“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了。阿清,你哪里不高兴,我全都改好不好。” 他恳求地望着她,“你不喜欢楼惠妃,我会替你动手。你不喜欢沁夫人,你只要跟我说一声。这宫里,凡是你不喜欢的,我都能让她们消失。” “没了楼惠妃,还会有李慧妃,王惠妃,周惠妃……没了沁夫人,也会有新的夫人冒出来。”赵爰清摸了摸他,跟以前一样,齐彦铭凑上来由着她轻轻抚过耳廓,“可我说过,我们不合适。你看,你有好多妃子,以后还会更多。我又不像皇后那样大度。明明心里难受得很,却面上要称着姐妹。我这辈子,学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不懂事了。” 齐彦铭低着头,由她像摸着宠物一样摸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可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闹的。”赵爰清想起他每回去别的妃嫔那,总会被自己闹得不得安生,一边批奏折,一边听她抱怨一个晚上,两边都得皱眉头,不由得笑了,“就算我懂,我还是会不开心。阿彦,我真不是个宽容的人。最适合你的,还是皇后娘娘。你如果硬是把我囚在深宫里,我终有一日会负荷不住奔溃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纳妃子了。”齐彦铭沉默良久,闷闷的声音从她的肩窝向上传过去,“她们都是我刚登基纳的,……一个都没碰过。你既然不喜欢,我就遣了她们出宫。” 赵爰清微愣,不信他的说辞。 “我……我一直在等你。”齐彦铭搂住她的腰,话里带些郁闷,“我知道你爱吃醋,没敢碰别人。” “你不喜欢,我就呆在你宫里。哪都不去。” …… 可她终究,还是没答应。 “娘娘,林子里危险,您还是别去了。”赵爰清深感不安,楼惠妃提出去旁侧的林子狩猎,而王沁竟同意了。她们昨日才交恶,今日竟和没事的人一样,好像昨天那场闹剧,根本不存在。 沈月然出自诗礼簪缨之族,文采斐然,唯不善骑射。赵爰清直觉认为,这一定是个陷阱。 “赵大人真是操心太多,这女眷的林里又没猛兽。”楼惠妃掩着嘴笑了笑,“何况在场的女眷一会都去,还愁护不住皇后?” “姐姐,您总不能来秋猎,就干坐这几日吧。”王沁补道,“平日在宫里,有礼教司盯着,做事都不能尽兴。好不容出来一趟,姐姐也跟咱们一道乐乐吧。” “娘娘……”赵爰清还想劝皇后,却被她抬手止住。 “既然大家都去,本宫也不好继续坐着了。”沈月然让沈娟扶她起来,“赵大人知道本宫不善骑射,担心本宫出事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一会,你就跟本宫同去。” “是。”赵爰清松了气,只沈月然独去,她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 楼惠妃和王沁对视,一片相安。 换上戎装,骑上马匹,赵爰清跟在沈月然的身后,维持着一小段距离。沈月然没射猎的兴致,连弓箭和箭筒都没带。一前一后看着林子里的景象。 王沁搭起弓箭,“嗖”的一声,赵爰清左侧蹿出的野兔就成了箭下亡魂。 她坐在马上,带来的奴仆麻利地跑过去,将兔子捡进袋子。“赵大人。”她笑了笑,将手上的箭放回箭筒,“差点射中你了。” “夫人箭术好,这样的失误定不会发生。”赵爰清漏去她的笑容,拉着马匹停下。 “是吗?”王沁摸了摸弓箭,嘲讽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大人这样。” “可书上不也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月然看着二人的暗波涌动,心里逐渐清明几分。原先的女眷早已骑着马,不知在何处,这里如今只剩她们三人对峙着。 “虎子?恐怕大人什么都带不走了。”王沁利索地搭起弓,身前“咻”地蹿过利箭,赵爰想翻身下马,可那箭深深扎进马的皮肤里,痛得它嘶吼一声,快步跑向远处。 王沁见赵爰清被拖着带走了,也就不再管了,转首看向沈月然。 “皇后娘娘,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前世今生?” “本宫虽礼佛,却不信这轮回之说。”沈月然不管碰见什么,都是气淡神闲,仿佛一切都运筹帷幄。让她不由得愤恨。 “可臣妾觉得,这兴许是真的。”王沁策马,来到沈月然身边,手里的利箭对准她的脖子,一来一回地划着,却不出血。 “我以前,最讨厌后宫的两个人。一个是你,因为整个宫里除了你,就属我的家室最好。如果没有你存在,我也不会屈居在贵妃的位子上了。”王沁摸着箭上的羽毛,不理沈月然思索的眼神,“还有一个,就是苏清清。她虽然卑贱,却把陛下的整颗心都抢走了。你说我,既得不到正室的地位,又得不到夫君的心,最后还被自己的家族当成弃卒,用以保帅。” “重来一次,我以为能改变一些。我毁了我过去的家族,让他们从云端跌进谷底。我又拥有一张,让陛下念念不忘的脸,所以成为宫里最得宠的女人。”王沁不需要沈月然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可她回来了,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本宫虽然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不过听妹妹言语里的哀戚,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你不需要明白。”王沁痴痴地笑了,“其实你也明白,你前世就喜欢沈鸢然,可到死都得是守在皇后的位分上,不能跟他在一起。有时候,我看你坐在凤座上接受群妃朝拜,总忍不住想,当今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妹妹你糊涂了。”沈月然不慌不迫,“本宫从小就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事。什么是不该做的。鸢然是我的亲弟弟,我们就是兄妹。” “呵呵,兄妹?”王沁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停也停不住,“你当我是傻子?你不过是丞相家下人的孩子,因为相师说你天生凤命,就被丞相抱去,偷偷和正室夫人的女儿交换了。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住口。”沈月然厉声道,这些尘封住的秘密除了她和丞相,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王沁她究竟如何得知? “我一早就说了,我重活了一辈子,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们多。”王沁收回手里的箭,插进箭筒里,“今天楼惠想杀你和赵爰清,我特意把你截在半路上。就是想跟你说说以前的事。” “妹妹这么好的兴致,姐姐愿闻其详。”沈月然被她掐住欺君之罪的把柄,不能不忍住性子,听她不正常的言论。 “昨天,太医查出来说,我这辈子都不能有身孕了。”王沁话里带痛,“我忍不住想起,上辈子,你从苏清清那抱了孩子,成了嫡长子。你怕我的孩子威胁你孩子的地位,就和苏清清合谋,一道害死了他,顺便让我落下病根,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 “还有后来……后来你留下的那个侍卫,明明是她跟苏清清淫、乱宫闱,却在大理寺卿,陛下面前说与我私通,这些不是你教的她吗?”她悲从心起,狰狞地看着沈月然,“你们两个一起合谋算计了我,让我背上罪名,被家族抛弃。最后更因为那个孽种,被赐死在冷宫。” “苏清清死了,而你成了最后的赢家。你说这个仇怨,我该找谁去说?谁去算?” 赵爰清被马一路往前拖,她双手被粗糙的缰绳擦得生疼。就在一处拐坡松了手,又拽住马侧身的箭筒弓箭,从草坪上面滚下去。 “没等到沈月然,到让本宫碰见你了。”楼惠妃阴着脸看她,“又是你坏了本宫的好事?” 赵爰清摔得浑身酸痛,慢慢扶着前臂起身。 “不过这样也好。”楼惠妃身后跟着死士,勾起嘲讽的嘴角,“杀不了皇后,就先杀个碍事的赵酒正好了。” “是吗?”赵爰清站起来,“倒不如说,是你的沁夫人提前把皇后拦了下来,才坏了你的好事。” “无所谓,谁都不重要。反正到最后,你们终究都是要死的。”楼惠妃摸着手上的丹蔻,“跟个将死之人说上这些也无妨。本宫的父亲楼国公,再要不了多少时候,就能研制出掌控人心的药物。到时候,整个大齐都在楼家手下。本宫想要谁的命,谁的命就不能留。” 赵爰清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她伸手拨开脸颊两侧乱发,“要是真像娘娘说的那样顺利,您也不会急急来暗杀皇后了。” “放肆。”楼惠妃声音寒冷,从上往下地俯视她。 “其实早在你宫里用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赵爰清将前后串起来,慢条斯理地陈述,“你本是想给我喝的,后来又转而献给陛下的汤里,放的就是那药吧?” “确实,父亲把药给了本宫。本宫本准备直接下给齐彦铭,可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先找个人试验一番才妥当。”楼惠妃翻身下了马,一步步朝她逼近,“但你坏了本宫的事。不过这也算了,因为几日后,父亲又告诉本宫,炼药的药师说,还差一味药引方能成效。” “不会……是跟皇后娘娘有关吧?”赵爰清虽对这套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控制人心的东西。楼惠妃十成十的魔障了。 “是她沈月然的性命。”楼惠妃有些狂热,“只要我取了沈月然的性命,她就会把缺的那味药加进去。本来父亲想用别的法子逼她,实在是因为刺杀皇后风险太大了。可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对我们的威胁逼迫不足畏惧。眼下时候越来越少,而你又坏了我的事,你说,本宫该用什么法子惩治你?” “这些话,娘娘还是留给陛下说吧。“赵乾从栖息的树上落下,停在她们俩之间。接踵而至的影卫将赵爰清围成一个圈,“陛下想听娘娘释疑解惑,已经有些日子了。” “你是谁?”楼惠妃朝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的死士上来,挡在她前面。 “卑职是陛下的影卫统领,赵乾。”赵乾上一秒还在拱手行礼,下一秒就杀机毕露,随手拿出一个赵爰清没见过的东西,朝天上发射了信号。 楼惠妃见事态不好,只想着快离开,保住性命。十几个影卫和数量相应的死士相互厮杀,楼惠就趁着机会往后逃。赵爰清利索地拿起弓箭,瞄准她的脚踝,轻轻松开了箭弦。 应着箭声,楼惠摔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四周有人声悉索,齐彦铭带了御林军围裹住场里的人。 死士被影卫缠住,分不开身,楼惠妃被御林军带走。赵爰清回过头,刚好对上齐彦铭的目光。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说半个字,骑着马掉头就走了。 其实这样,我才更轻松。赵爰清安慰道。 赵爰清跟在兵士身后,面容不整地回到了宴席。楼惠妃经此一劫,八成是躲不过了。那剩下的就只一个王沁,可她如今无法有孕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对沈月然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不过,她今天把沈月然截在半道,又让她进了楼惠的陷阱,恐怕,不是为了夺她性命这样简单。 这后庭的勾心斗角之事,繁复晦涩,她只经这么短短数旬,就已经耐受不得,若是将来日日都要面对,又该如何度日? 以木替她打了水清理,赵爰清抚着铜盆一侧的莲叶锦鲤花纹。果真这些事,越早清理了,就能越早退身。 第47章 椒花雨中 闹剧散场,大多人再没心思狩猎。到了礼法规定的日子,就回宫安置。 许久前埋下的酒出窖,虽然日子不够长,称不上佳酿。赵爰清尝了尝,还是南山水酿得最好。不由得恍惚片刻。 “微臣叩见陛下。” “免礼。” “谢陛下。”赵爰清起身,身后的以竹以木跟着站起来。 “微臣今日上门,主要是想跟陛下请辞。”赵爰清一挥手,以木端着一叠本册放上去,“这些是微臣上任以来,所有的章程本册。请陛下过目。” “搁着。”齐彦铭头都不抬,像在朱批。 “是。”赵爰清看他平静,没有旁的表情。继续道,“微臣试了大齐的许多水,终于酿了这春风酒。酒的方子已经写下了,一并放在章程里。” “噢。”齐彦铭淡淡道。 “如果陛下觉得可以,就盖上玉玺吧。”赵爰清把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他,心中从未有过的平静,“请陛下过目。” 齐彦铭接过折子摊开,也不看。直接拿过玉玺盖上朱印,随后扔给她,“拿去。” “微臣谢陛下恩典。”赵爰清近乎是颤抖着接过折子,连行礼都简略了。就带了以竹和以木回去。 从御书房出来,看宫墙围起的白云蓝天,仿若隔世。赵爰清沉重地舒了气,这算是终于自由了? 但不知为何依旧高兴不起来。 齐彦铭等她出去,就扔了手里的朱笔。广袖一扫,满案的奏章全部掉落。候在外头的陆忠听里面好大一番动静,吓得不敢进去,生怕撞在陛下的怒火上。 他扶着桌案,面色阴沉,带着狠厉。五指扣在木桌上,发出一阵声响。 赵爰清回了府,打开箱子,里头堆着齐彦铭送她的所有东西。如今像清理遗物似的,一件一件看过去。 依稀能记住他期盼的表情,送东西时的忐忑不安,努力讨好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怅然。终了合上盖子,让钱陆带人搬到酿造局,准备离开时找人还给他。 这些琐事一件件处理好,最后剩下的,就是下一任酒正的拣选。 “大人,不好了。”以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司正司的司正大人带人围了酿造局,眼下正堵在门口要大人出去。” “有没有说,是出了什么事?”赵爰清也是一愣,搁下手中的名册,起身跟以竹一道出去。 “说是送给沁夫人的酒出了问题,夫人今早饮了一些,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诊后说是中了毒。”以竹道,“还说那毒罕见,眼下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中毒?”赵爰清头个反应,就是她在玩手段,好端端的酒怎么会中毒?可她如今都要走了,王沁还要与她纠缠不放?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走到酿造局门口,司正冲她微微一笑,“赵大人,下官也是公事公办,还请您配合,别怪罪下官。” 以竹拉着赵爰清,眼神怪异。赵爰清示意她松手,淡淡一笑,“司正大人秉公执法,本座怎会责怪?” “那就请赵大人,往司正司走一趟。” 以竹松开她,只能眼睁睁看赵爰清跟着司正到了司正司。 “赵大人,陛下眼下正在月华宫。一时半会也审不了案,就请您在牢房里将就一下,等陛下不担心娘娘了,心情好一点,审起案来,您也不会吃太多苦啊。”司正带她进了一间牢房,赵爰清四下瞅瞅,这牢房倒是干净,收拾一清,没有其他异味。四角密封,估计连老鼠都没。 “赵大人身居高位,这囚服就不委屈您穿了。还有脚镣手铐,一并免了。”司正说得和气,还给她摆上几案,放了茶水点心,“下官相信大人是无辜的,来日,陛下定会还您个公道。这几日就委屈大人暂且将就。” “多谢司正大人关怀。”赵爰清送她离开,自己在桌案旁坐下。倒了杯茶,悠闲地喝着。 来日开堂,审她的不是齐彦铭,而是沈月然。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赵爰清跪在冰凉的地上,声色毫无异常。 “赵大人不必拘礼。”沈月然让她起身,“陛下朝事繁忙,事关沁夫人中毒一案,就由本宫代为审理。” “谢娘娘恩典。” “关于这件事,先请太医院院正来,本宫有话要问。”沈月然道。 两侧的宫人立刻带了太医院院正上来,院正叩首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院正免礼。”沈月然和气地请她起身,“沁夫人自中毒后,由你负责医疗救治。不知夫人情况如何?” “回皇后娘娘。夫人自昨日起,就不断高烧,浑身冒汗。嘴唇处发紫,面色苍白。经微臣与众多太医商量,沁夫人中的,想必是源洲毒教研制的五香散。这药有淡香,混在酒水里,不仅难发现,还起到调味,增香的功效。”院正答道。 “那沁夫人现下状况如何?”沈月然追问。 “楼惠妃自源洲来,她先前犯事被陛下拘押。兴许为了开脱,主动献上解药,夫人的毒如今已解了大半。只是烧仍旧没退下。” 赵爰清忍不住发笑,这一个楼惠妃一个沁夫人,一搭一合的,倒是默契。 “娘娘,微臣有话说。”沈月然点头应允,赵爰清道,“沁夫人所饮之酒虽是酿造局所出,经由宫人送去月华宫。但照规矩,无论是酒水茶饮,凡是入口之物,都有专门的食夫、太医查检,微臣如果一早下了毒,他们又怎会让酒进入月华宫呢?” “赵大人言之有理,那本宫就得请司正大人上来。”沈月然话音方落,就有步伐声传来。 沈月然免去司正繁琐的礼节,直接让她陈述,“方才照娘娘的凤诏搜查酿造局,果真在酒正的书房里找到一包药物。微臣来前让太医查过一番,正是五香散无疑。若是娘娘尚有疑虑,可请院正大人再看一遍。” 司正将□□递给院正,院正查验一番,对沈月然点头道,“娘娘,此物就是五香散。” “大人,奴婢是夫人宫里的宫女,奉掌事姑姑的命令前来说几句话。”那宫女一直在旁边聆听,此时出列,慢慢跪下,语带哽咽,“我家夫人被害得惨,皇后娘娘定要还夫人一个公道。” “本宫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让沁妹妹白遭这番苦。”沈月然不喜这套哭哭啼啼,但还是让她往下说。 “那日,酒正府的萄悦来月华宫送酒。本是有专门的食夫品尝,可萄悦飞横跋扈,不断说‘酒正大人的酒怎么会有问题?’‘你们这样怀疑大人,不怕大人告到陛下那去’之类的话。奴婢们没办法,只好免了查验这道,可不料一时疏忽,竟害得主子这般痛苦。”她说得感同身受,泪珠子不断地落。 “娘娘,微臣若是没记错。往月华宫送酒一事,向来是由微臣身边的以木或是以竹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萄悦。且每次送酒的名册,都在酿造局存着,娘娘查一查便知。” 跑腿的宫人即刻去酿造局取来名册,往上一瞧,去月华宫送酒水的宫人安排,果真都是以木。 “赵大人这册子这样写,可实际上那日,大人带着以木、以竹二位宫人参加秋猎,根本不肯能送酒。”那宫人正色道,“正因秋猎,娘娘不在宫里,奴婢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可想娘娘对酒正大人颇为信任,应该不会出差错,是以没有深察。没想到……竟害了娘娘。”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啜泣。 赵爰清愕然,秋猎前,她忙得晕头转向,竟忘了这事,让她们趁机钻了空子。 “娘娘若不信,可以传萄悦问话,还有水珊,她们是大人分在一组的。” “皇后娘娘明鉴,水珊和萄悦都是沁夫人插在酿造局的心腹。她们的话岂能当真?”以竹在一旁听着,不由替赵爰清捏冷汗,“大人都要离开大齐,好端端无缘无故,为何要害夫人呢?这样不是徒生事端吗?” 以竹虽是好心,怕她被人害了去。可赵爰清仍是忍不住皱起眉。这样说出来,她拿不出证据,压根没法子证明。反而将事情弄糟了。 “娘娘,微臣虽然见识短浅,却知道,这五香散是源洲毒教独有的。毒教被灭后,但凡是原先毒教的东西,都变得稀罕。”赵爰清不能从宫女处下手,只能转开话题,“微臣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弄不来这五香散。定是有人从中作怪。” 沈月然也觉得,赵爰清只一个女官,不出宫门,就算在宫里稍微有些势力,但手绝伸不到源洲这样远的地方。何况,源洲还有个楼惠妃。 室内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有宫人进到屋内,甫一开口,赵爰清就震住,像慢动作一样地扭过头 “参见皇后娘娘。”熟悉的声音言语,不正是绣萝吗? 沈月然免去礼仪,径直问她有何事上报。 “娘娘,奴婢在陛下身边当值多年,也是陛下派去酒正大人身边协助的。所以在座众人尽可放心,奴婢心里只向着陛下,不会偏袒帮着任何人。”绣萝不紧不慢道,“奴婢可以替方才那位宫人作证,确认她所言不假,赵大人谋害夫人的行为确凿,抵赖不得。此外,陛下还怀疑,赵大人同楼惠妃有些私下往来,楼国公谋逆,已经被沈将军秦霞,此事还需要细查。”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照办。”沈月然看向面色苍白的赵爰清,“赵大人,你可有别的想要辩解?” “微臣没做过。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微臣想辩解,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赵爰清嘲讽地露出笑容。看来这局是沁夫人下的,齐彦铭却用力地推了一把。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把她扣在大齐吗? “娘娘,照陛下的意思,还是先将赵大人收监,待他查明后再行审判。” 沈月然应允,让司正带她回牢里。 赵爰清吃着糕点,嘴里甜着,心里却一阵阵泛酸。果真隔了一世,好多都变了,包括她跟齐彦铭,她跟绣萝。从前的友谊与扶持,早就消散一空。 可这事该怪谁? 绣萝吗?她不过忘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跟着齐彦铭。替主子效力,本就是奴婢的职责。根本无从怪起。 是齐彦铭吗?赵爰清抿起唇角。但若不是他,绣萝现在,八成仍呆在掖庭服苦役。不似现在这样利落勤快。 到最后,也只能怨时间。给他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尽管被关着,可宫人对她,皆是和颜悦色。凡是想吃什么,要些什么,都会使着法子弄来。 这牢里干净舒适,连床都是专门搬进来的。既然得好好待一阵,就全当是给自己早先的辛劳放假了。 赵爰清像米虫一般,养了几日,竟丝毫不见消瘦,反而愈加白嫩。终日懒洋洋的没个事。 “陛下。沁夫人的烧……” “随她去。”齐彦铭把玩手上的玉扳指,面色阴沉。她借了王沁留下赵爰清,并不表示,他能继续纵容她在后宫肆意妄为。 “是。”太医叹了叹气,陛下这意思,十有*是让她自生自灭。 王沁的月华宫被齐彦铭变相软禁,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得有手谕才进得去。王嬷嬷守在王沁身边,心痛地换了帕子,“娘娘,您怎就这样糊涂。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如今连那八百都未必伤到。还有陛下,陛下的心也真是狠,竟然连个太医都不让来。” 王嬷嬷除了替她敷帕子降温,裹被子出汗,间或倒水给她,也做不了旁的。只能一遍遍跪求神灵庇护。 齐彦铭出御书房,下意识在皇宫徘徊。他有些挫败,如今只能靠这些诡计留人了。不知觉中走到司正司里,叹了气还是走进去。 到那双黑色靴子现在牢门口,赵爰清正喝着茉莉花茶,手里拿着折子戏,看得饶有兴味。 里头的人显然没觉察到,齐彦铭五味杂陈。他在外头难受,她在里面过得却滋润,丁点不像犯了事,被关进去的罪臣。 “大人看着很是悠闲。”齐彦铭凉凉地开口,话里不痛不痒。 赵爰清这才注意,也不行礼,还有些舍不得手里的的这出折子戏,头都不抬答道,“是陛下啊,请您见谅,微臣的腿脚不太利索,无法起身给您请安了。” 腿脚不利索,齐彦铭额头密布乌云,自己吩咐下去,谁有胆量,敢对她用刑罚。登时火冒三丈,“你腿伤了?” “只是起身时扭了,不碍事。” 隔了一天,就有位太医因犯事被关进司正司。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齐彦铭想开门,把戏本子抢过来,从他进来,她还没用正眼瞧过他。 “酒正戴罪之身,倒能在囹圄中自得其乐,真是少见。”齐彦铭忍不住开口,讽刺道。 “反正横竖都得听陛下的。”赵爰清耸耸肩,“微臣还是趁着光景有限,及时行乐。” “酒正豁达。”齐彦铭露出阴冷的笑,伸手开锁,走到赵爰清身前。 她终于抬头,但像被什么吓到。齐彦铭蹲下身,和她平视。 “如果孤不放,想关你一辈子?” 赵爰清轻轻笑了,搁下手中齐彦铭想撕成碎片的折子本。伸手摸了他,齐彦铭像定住身,一动不动,由赵爰清细腻洁白的五指擦过脸颊。 “要我留下也好。”齐彦铭像寻着生路,灼灼地攫住她,赵爰清不禁失笑,触着发鬓,缓缓道,“我要做皇后。” 看齐彦铭略微僵住,赵爰清了然,“沈月然没犯错,沈鸢然又是能将,何况丞相于你有恩,你不会废她。” “你说除却名分,什么都能给我。”赵爰清道,“可我偏不想要旁的,只要名分。” “如果你留下,再也不走了。我可以给你。”齐彦铭认真地注视她,赵爰清一惊,想抽回手,却被他用力握住,贴在脸边,“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再也不走。” “好不好?”齐彦铭恳求道。 “沈月然呢?” “她……心不在后位。”齐彦铭道,“她只要沈家第一世家的位子和满门的富贵荣华,只要孤在一日,就能做到。” “后妃你不喜,孤也能遣散。”齐彦铭正色,不像在玩笑,“我只要你留下。” 出司正司,赵爰清回了酿造局。新来的宫人在学酿酒,以木在教导,以竹站在一旁,无精打采的。见她回来,欣喜道,“大人,陛下放您回来了?” “恩。”赵爰清望去,就看水珊和萄悦站在一起,神情晦涩。她轻笑,“你们继续做事,不用理本座。” 经过绣萝,赵爰清微微侧首,想说几句话,可话倒嘴边还是闭上。慢慢摇摇头,转身走开。 “大人,是司正大人放您出来的?”以木扶她坐下。 “不,是陛下。”赵爰清喝了茶,突然想起什么,“最近可有宋国来的信函。” “有,奴婢替大人收好了。”以木说着就去取,把以竹留下来。 “大人,可是陛下查明真相?这一看就是沁夫人害我们,一定要好好罚她。”以竹义正词严。 “不是。”赵爰清清闲地磨起墨,悠悠道,“还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找人打听打听,大齐哪处比较好玩。你们忙了这么久,也该放放假,休息休息。” 以竹被自家大人的言辞唬住。 “怎么这样瞧我?”赵爰清知道她想些什么,“顺便帮我准备本册,我要跟皇后娘娘及李司酝请辞。你和以木若想回大荣,就都回去。我会让她升你们做八品掌酝,顶我的职位。至于夏纪,我们许些日子没见,还是看李司酝的意思。” “大人,陛下不是还您清白了。您怎么又突然不走了?” “哪是这样容易。”赵爰清苦笑着,摇摇头,“我跟他说好了。还是留在大齐,不过不呆在宫里。虽然酒正的职位也要辞去,他还让我继续住现在的府里。” “那您做何打算?” “就照最早打算的。”赵爰清道,“原先就想带李司酝出宫,我做酒楼的生意不小,出去经商也是不错。听斓把宋国的分店打理得紧紧有条,现在倒是能考虑在大齐接着开。” “您和陛下……?”以竹试探道。 “我们像走在死胡同里,明明知道前面没路,他却硬要走,哪怕把墙砸裂了。也要继续走。兴许这是一种执念。”赵爰清感慨道,“或许他真得到了,那种执念也就放下了。我们还能桥归桥,路归路。他同意我不进宫,姑且这样,顺其自然。” “大人,那您自己的幸福呢?”以竹虽不明白,仍是懵懵懂懂问道。 “其实我不清楚。”赵爰清心道。往昔,苏清清觉得和齐彦铭在一起,慢慢相守到老,天天泡在糖罐子里就是幸福。可人重活一次,看开许多事,也放下许多执念。感□□上,她疲倦乏累,很难再为一个人动心,熬到天明。本打算趁年轻的光景四处游历,年岁长了,就买处风景秀丽的院落,怡然养老。 这辈子究竟要什么,她自己都无法道明。幸福不幸福,也都得过且过。 “只是本来想在司酝身边侍候,现下看是不行了。”凡是年岁大的人,都不愿轻易离开故土。她便是想接李司酝来养老,也恐怕不行。 “你去忙吧。”赵爰清不想再说了,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我得去写折子,傍晚前要让人送出去。” “是。” 第48章 椒花雨下 隔了早晨,赵爰清坐上软轿,由轿夫抬着进宫。先陪齐彦铭用早膳,他粘着她说了会话,又讲好一道用午膳,这才去上朝。 齐彦铭早就免去她的早朝,赵爰清准备最后去一回酿造局,把交接事务做完。 “别的话,本座就不多说。”赵爰清看跪了一地的人,缓缓道,“下任酒正的名单,本座已经交给陛下,陛下已经准了。” 有人轻轻捏住袖子,似乎紧张。 “绣萝。”赵爰清道,她连忙站出身,“奴婢在。” “下一任酒正人选,就是你了。”赵爰清看她一脸震惊,像被打得措手不及,“以木夸你聪慧,做事也伶俐。且你对陛下忠心不二,陛下和本座都相信,你一定能胜任酒正的职位,好好干出一番成绩。” 不仅是绣萝,其余的宫人同样讶异。绣萝险些害得她入狱判罪,酒正非但不动手修理她,反而选她接替。 “既然大家都没问题,此事就这样定下。”赵爰清从椅子上起身,笑道,“还不快拜见你们的新酒正。” 下头的宫人齐齐道,“见过酒正大人。” “明大人。”赵爰清推了推呆愣的绣萝,道,“你还不让她们起身?” “都起来吧。”绣萝这才回过神。 “明大人刚上任,肯定有不少话说。”赵爰清道,“接下来,就让她说说。本座还有事,就不久留。” 赵爰清说着往外走,在绣萝身边,用只她们才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这全当是我还你的。”绣萝困惑,却没开口。 出了酿造局大门,齐彦铭的软轿等在门口。陆忠扶她上去,齐彦铭拉她坐在身边,赵爰清开口问,“接着去哪?” “之前说好的,用午膳。”齐彦铭低沉道,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御膳房新做了些点心,我让他们送来了。” “恩。”赵爰清点点头,微微侧身,靠在他肩上。 齐彦铭僵住,好半晌,才慢动作一样转过头,敛着眼看她。赵爰清像是有些累,捉着他的手臂,阖眼小憩。 “累了?”齐彦铭揉揉她。 “恩。”赵爰清无意识地哼哼。 轿子一路到上阳宫,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赵爰清颠颠簸簸,摇摇晃晃,突然觉得这样静静靠着也未尝不好。 有些事不去纠结,兴许就能过得更平稳。 落轿时,赵爰清睁开眼,齐彦铭被她搂得久了,手臂酸麻,心里却甜丝丝的。午膳那会,她破天荒地替他夹了菜,甚至眼角都温和了。 齐彦铭一时受宠若惊,随即开始惶恐不安,生怕像回光返照,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了。 晚上她不肯呆在上阳宫,齐彦铭硬是跟她回了府,勉强算是同床共枕一宿。次日再去上朝。一日日地两面来回跑。 赵爰清忙着筹划酒楼之事,以木和以竹也留在大齐,只让钱陆他们回去向云皇后复命。颇为庆幸是,有齐彦铭帮忙,事情进展顺利不少。楼面铺子已经买好,如今正在翻修重装,以木正在草拟告示,准备招一批伙计学徒。 日子就平淡地过,流水似的。眨眼到了来年春天。午间,赵爰清犯了春困,于是到殿内小憩,齐彦铭在外头批折子。 等他全部写完,陪赵爰清用了茶点,就出去散步闲逛。 “陛下,冷宫的那位让奴才来传话。”是个赵爰清面生的小太监,佝偻着腰道。 “不见。”齐彦铭皱起眉头,下意识去看赵爰清的表情。早前应过她,是以遣散了大多妃嫔妾室,本想借个由头让沈月然离位,可赵爰清坚持不许,他也只好顺了。至于冷宫那位,就是当初大难不死的王沁。 “陛下,沁夫人说,她知道许多您上辈子不知道的事。” 赵爰清看齐彦铭的神色变了变,他拉着她,又握紧几分,“沁夫人迷信鬼神怪力之说,不值得当真。你们好好看着她,让她安生着。” “是。” 齐彦铭对上赵爰清,神色又变得柔和,轻声道,“那里的春花开得好,我们去看看。” “齐彦铭。” “恩?” “上辈子,你不知道的事,难道就不好奇?” 齐彦铭吻住她的手背,“上辈子都过去了,我只想抓住这辈子。” “是吗?”赵爰清喃喃道,“一切都会过去吗?可这一切好像都没过去。” 王沁趁着守卫轮换,偷偷从冷宫里逃出时,赵爰清正坐在躺椅上晒春日。齐彦铭还是抱着一大叠奏章,在一旁批阅。 冷宫的生活令她形容枯槁,看赵爰清依旧光鲜亮丽,且这几日养得好,愈发娇嫩,心中不禁用上酸涩。 “齐彦铭!”她叫着,赵爰清一惊,抬起头来,就看齐彦铭不满地瞪着她,也不接话,“陆忠,你是怎么办事的?” “一定是奴才们的失职,让她逃了出来。”陆忠吓出一身冷汗,陛下和娘娘出来独处,嫌宫人带着妨碍。还专门挑一出僻静人少的地方,王沁能一路找出来,真是不易。可眼下找人拖走她,又是烦事。 陆忠于是亲自上前,想带走王沁。王沁与他撕扯,硬是不肯,瞪着齐彦铭,不甘心道,“齐彦铭,你以为苏清清真的爱你吗?假如她爱你,她怎会心甘情愿地把孩子送给沈月然去抚养,甚至不惜弄坏沈月然的身子。假如她爱你,又怎会特意在你最后一次出征前刻意去死,甚至以此来陷害我。” 齐彦铭怒目而视,啪的一声搁下毛笔,沉声喝道,“陆忠,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她走?” “你还当她善良?她活活把我的孩子害死,楚婉仪,刘充容,不都是她下的手?”王沁不甘心,大声叫道,像把多年前的不甘心在一次全部发泄出来。 “说完了?”齐彦铭沉声道,陆忠知道,她是真的惹火了陛下。 “孤当初留你性命,是想死太容易,像是种解脱。倒不如活着长一些,折磨得久好。”看王沁绝望的神情,齐彦铭毫不留情,继续道,“可现下,留着你的性命,孤似乎都不太愿意。” 王沁不依不挠地挣扎,齐彦铭定住她,对陆忠道,“把她绑回冷宫,严加看守。再去查查,是谁帮她出来的。” 等齐彦铭交代完,重新坐回去。赵爰清已经直起身,淡然看向他,“齐彦铭。你不问我,她说的可是真的?” “我说过,上辈子的事不重要。“齐彦铭打断她,不欲探究这个话题。 “不,她说的,全都是真的。”赵爰清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清明一片,“沈月然生不出孩子,是我在她的酒水里惨和了药物,为的就是日后,她能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楚婉仪,刘充容都是我使的法子,另外沁夫人的孩子,也是我害死的。” “住嘴。”齐彦铭暴怒,握住她的肩,命令道。 “不止这些。”赵爰清笑了笑,“当初那场捉、奸,也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我故意让冯贵妃在你回来前害死我,这样不仅能逃离你,还能重伤她,一石二鸟。还有,你每天晚上来我房里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可我还是做了,我就想让你难过……” “不许再说了。”齐彦铭吼道,平日他说话,尤其跟赵爰清讲话,特别柔声细语。看来,他眼下不是一般的动怒。 “陛下,我只是想,您还是有权知道这些真相。”赵爰清没有表情,“现在,你还想留着我吗?或者……您更想杀了我?” 王沁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她这些时日来做的功夫总算没白白浪费。 “不。”齐彦铭缓缓蹲在她身侧,目光与她平视,“我不会这样想。”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赵爰清错愕,“你……” “其实……没什么我不知道的。”齐彦铭轻轻吻住她的手指,“我是齐国的皇帝,皇宫的主人,只要我想查,就没有能瞒住我的东西。” “起初的时候……我很难过,像有人把我的心掏出来一样。”齐彦铭很平静,缓缓道,“我把冯贵妃关进刑部,可过了几日,静下心来梳理这事,就能发现很多疑点。” “我就令人去查,顺藤摸瓜。”齐彦铭道,“那侍卫就算收了你和皇后的好处,或是受了你们威胁。但他也明白,孤才是天下掌管生死的人。自然全都招了。” “那你……” “冯家怕事,主动上表,要求赐死冯贵妃。”齐彦铭轻轻贴在她手心里,“我准了。” 赵爰清再次震住,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那皇子?” “他和你很像。”齐彦铭像在回忆什么,“眼睛和嘴巴,特别像。每次我抱他,总能想起你。”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他们做的天衣无缝,齐彦铭万不会发觉。 “看沈月然的眼神。“ “眼神?“赵爰清疑惑。 “对。”齐彦铭摇摇头,“皇后再仁善宽和,又喜爱婴孩。就算心里对你又恨,可对孩子,确是十全十的好。所有的都没破绽,唯一让我怀疑的,是她每次看孩子的眼神不对。” “她看孩子的眼神,温和,却缺少母亲的感觉。”齐彦铭陈述着,“或者是种冥冥间的暗示、指引,我就觉得,他是我们的孩子。” “所以,你就去查。查我被罚佛堂的时岁里的日常生活,还有接生的稳婆,椒房殿的宫人……”赵爰清一字字念着,心里发抖。 “对。”齐彦铭不置可否。 “还有那场猪笼沉潭,也是我自己策划的。”赵爰清心尖发颤,“你全都知道。” “我说过,只要我想知道,没有东西能瞒住我。” “那你……”为什么还能这样淡定自若。赵爰清不解,她最后欺骗他的感情,还深深捅了一刀。甚至手段毒辣,害了那么多人。 齐彦铭坐到她身边,轻轻搂着,“以前是我不好,都是我的不是。别生气了。” “所以,楼惠妃跟沁夫人,你也都知道?” 齐彦铭没接话,但赵爰清知道,他十有*是察觉了,所以才顺势而为。 “我知道了。”赵爰清躲开他,站起身,心中有些乱,“我还有事,想回去静静。陛下继续忙国事吧。” “等等。”齐彦铭抓住她,“你在生气?“ “没。”赵爰清松开他的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以木还要和我汇报新的事物,如今时间不早了。得先出宫了。” 齐彦铭不悦,又不能冲她发脾气。批完折子,亲自去了一趟冷宫。 王沁坐在床上,容色不再。 大门被推开,王沁被刺进来的亮光不适应,抬起袖子想遮掩住。齐彦铭逆光,冷冷瞟她。身后的陆忠想进来,被他抬手拦在外面。 “陛下……”王沁傻愣片刻,随即又凄惨一笑,“你是来处置我的?” 齐彦铭关上沉重的木门,转过身对着她,“你该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什么?”王沁上前抓住他的袖子,道,“我不过是上辈子不当心喜欢上你了,可你却一直想着苏清清,连做梦都叫她的名字。她出身没我好,相貌没我好,凭什么占着你?” “荒唐。”齐彦铭甩开她,像被什么脏东西碰了,“孤喜欢谁,不喜欢谁,还得问你的意思?”他挑起音调,*、裸的威胁。 “是吗?”王沁被推开,继续道,“原来我换一张脸,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孤是皇宫的主人,一般的勾心斗角,孤没有心思理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齐彦铭森冷道,“可事情关系她,那就不同了。” “源洲的高人也算能耐,替你换了这张如此相仿的脸。”齐彦铭掐住她的下巴,“原本,孤也险些被你骗住。以为是她转世到别人身上,可你学得太像了,正是因为太像,才漏洞百出。太过刻意,也就惹人注意。” “既然你一早就知道我有问题,为什么还留我到现在?”王沁下巴生疼,却动不来了。 “留你?”齐彦铭道,“你的父亲只是一介县丞,光凭他的能力,是帮不了你这样多。你背后,一定还有别人。孤不过想借着你,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咳……”齐彦铭掐住她的脖子,王沁痛苦地抓住他的手,“没错,我和你一样,重生一次。可我知道,你就和我一样,哪怕再活一遍,也改变……改变不了一切。” 齐彦铭被她惹怒了,他最恨别人诅咒他和赵爰清,哪怕说说都不行。 “她已经不爱你了……”王沁不断咳嗽,氧气被缓缓抽去,“一点……一点都不爱。” 齐彦铭狠狠甩开她,王沁扶着桌子,不断喘着气。 “爱不爱,都轮不到你置喙。”齐彦铭一甩袖子,抬脚出门,“陆忠,处理了。” “是。” 王沁看陆忠从光里走进来,身后的太监拿着白绫鸠酒。他清了清嗓子,“娘娘,陛下顾着您的体面,这几样东西,就选一样,奴才送您上路。” “是吗……?” “大人,您看。这铺子选的地方好,在最热闹处。伙计,我和以竹都挨个选的,都很不错。”以木把图纸文书给她看,“李司酝从大荣送来了好些酒,都是您过去酿的。我觉得,再准备几日,就能开始营业了。” “好。”赵爰清同意道,“名字还叫水清楼吧。” “是,牌匾已经找人去做了,估计再过几日就能送来了。” “好。”赵爰清又交代一些细节,坐在藤椅上。如今天气有点热,以竹走进门,替她扇扇子“大人,刚才陆公公来了一趟,说陛下给您新做了很多夏衣。” “知道了。”赵爰清颔首,“你都收下。” “是。”以竹笑着答道。 “对了。听说明州风景秀逸,等酒楼开张了,生意稍稍稳定些,我们就去明州玩一趟吧。”赵爰清拿着岸边的折子戏本看,突然想到了,“咱们总在宫里闷着,都没能出去逛逛这锦绣河山。如今有机会了,得及时行乐才是。” “大……姑娘说的是。”以竹叫惯了大人,一下子转不过口,“可陛下……陛下同意吗?” “他……自然得同意。”赵爰清看着,根本不想去和齐彦铭请示,“当初就说好了,我去哪玩,只要是在大齐境内,他都不会反对。” “姑娘是想出去散心吗?”以木问道。 “也算是吧。现在事情堆在一起,我心里烦。”赵爰清道,“等酒楼的事初步做好,也该出去走走。不过不急,你们最近还是先忙酒楼的事情,出行事宜到时候再准备。” “是。” 第49章 饯别酒上 齐彦铭以为那天的事,或多或少会有点影响。可赵爰清再见他,就像没有事似的。原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处着。 水清楼开业了,生意很好,往往还没到晚膳时间,一日的酒就卖完了。 和齐彦铭用好晚膳,准备坐轿子走。突然有个小太监在外头求见,齐彦铭看看赵爰清,有些犹豫,可还是摆摆手,准他进来。 “奴才参加陛下,陛下万福。”小太监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有什么事?”这是他安在沈月然身边的太监。沈月然一向安分,所以也很少见他。 “回陛下。”小太监道,“皇后娘娘用了晚膳后,胃口不好,又是反胃又是恶心。皇后身边的沈娟就找人请了太医,结果一看,娘娘是有孕了。” “有孕?”齐彦铭一愣,第一反应是去看赵爰清。 赵爰清显然也微微愣住,顿了顿,道,“我该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这是天大的好事。” “你下去。”齐彦铭让小太监退下,准备和赵爰清解释。 “阿清。不是你想的那样。”齐彦铭伸手去拉她。 “那是怎样?”赵爰清勾唇问道,“难不成你想告诉我,孩子不是你的?” 齐彦铭被堵住,他想这样说,可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沈月然和沈鸢然的事,不知该不该说,“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赵爰清像存心逼他,步步往前。 “是……”齐彦铭犹豫,还是没告诉她,“这些事,我会处理好,你别乱想。” “齐彦铭,你总是这样。”赵爰清甩开他,心情被坏去,直接朝门口走。 “阿清。”齐彦铭有些慌张,想再解释,可话出口了,就变成一句,“你还没用点心。” “不用了,我眼下不想见你。”赵爰清拒绝道,“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赵爰清坐着轿子出宫,以木看她神色不好,轻声问道,“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陛下……” “没什么。”赵爰清继续看折子本,看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以木,如果有人喜欢你,却总不愿意告诉你他在经历的事,尤其是坏的。你会怎么办?” “小姐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瞒着?” 赵爰清没接话。 “我觉得,他兴许是为了保护你,想自己扛着所有压力,让你轻轻松松的才好。” “是吗?”赵爰清显然不信,她摇了摇头。 “如果以后真要在一起,不是该一起面对吗?”赵爰清心道,“他是觉得我还跟上辈子一样,软弱没主见吗?可我早不是了。还是不信任,生怕我说出去……?” 隔了一日,齐彦铭派陆忠去接赵爰清到上阳宫。看门的小厮和和气气地冲笑道,“陆大人,我们家小姐带着以木、以竹去明州玩了,恐怕没有一旬半旬,是回不来的。” 齐彦铭坐在沈月然宫里,太医正在替她检查。不由得双眉紧锁,刚跟着去明州的暗卫送了信回来,确实是只去明州,不是要离开。 这才让他舒心。 太医号完脉,沈月然走了出来。她神色不佳,像是几日没睡好。 “陛下。”沈月然跪在地上。这几日,每回太医请平安脉,齐彦铭都在外间等着,让她委实压力不小。 “你有身子,起来坐着回话。”齐彦铭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宫女上来替他换了一杯。 “多谢陛下。”沈娟扶着沈月然坐下。 “你心里,是准备怎么办?”齐彦铭扫过她,问道,“孤想问问你的意思。” “父亲那边……” “沈相那边,孤会替你摆平。”齐彦铭喝了口热茶,“孤只想知道,你和沈鸢然的意思。” “我想……我想跟他去边关。”沈月然像下了决心,看着齐彦铭,坚定地说道。 “想好了?”齐彦铭敲着桌子,一下一下,她听得心慌。 “想好了。” “如果你跟沈鸢然去边关,以后再不能出现在众人眼前。因为,沈月然已经死了。”齐彦铭道,“在边关,这些事问题不大。但是,你要知道,沈鸢然是不可能长期驻守边关。沈相只他一个儿子,早晚要召回京城,继承爵位。到那时,你只能躲在府里,不可以参加任何宴会、聚会,他甚至可能,始终无法给你一个名分。免得叫人发现。” “都考虑清楚了?” “……”沈月然沉默了。 “再想清楚。”齐彦铭起身,朝外走,“等你考虑清楚了,就遣人来上阳宫。孤压下了消息,外头没人知道皇后有喜。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考虑。” 几个月后,就要显怀了。沈月然摸着肚子,心里也犹豫纠结。 沈鸢然在御书房等着。 他跪在地上,“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齐彦铭让他起来,桌上还有赵爰清新酿的酒,他倒了一小杯,慢慢尝着。现在回想,沈月然和沈鸢然,并非完全没蛛丝马迹可寻。只不过他不留意,又未曾细想,所以才忽略过去。 前世,他们出征作战,不慎中了埋伏。沈鸢然挡在他身前,拦住了刀劈斧砸。将死之前,沈鸢然没多说什么,只是抓住他,满面血迹,让他好好照顾沈月然。 “孤没想降罪。”齐彦铭坐下,“具体事宜,孤已经听皇后转述了。你在沙场立功多年,如果真想带沈月然走,孤也并非不讲情面。” “不过带沈月然去边关。”齐彦铭挑眉反问,“沈相会允吗?” “我们为了家族活了太久。”沈鸢然道,“名利富贵,该有的都有,该尝试过的,也都尝试过了。这次想找回自己真正想要的。” “沈月然同意吗?”齐彦铭看他,“孤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到现在,还没给孤准确的答复。” 沈鸢然神色微愣,没再说话。 隔了一个月,赵爰清从明州回来。当时,齐彦铭正在椒房殿,等太医问脉。 “陛下。您喜欢赵大人吧?”沈月然和他聊着。 “恩。”齐彦铭没瞒她,直接承认。 “那陛下可得努力些了。” 齐彦铭疑惑,“怎么说?”如今两人倒不像夫妻,反而像是交心的朋友。 “只是这么感觉。”沈月然喝着安胎药,道,“我看陛下,什么都不跟大人说。其实大人聪慧有加,说不准还能帮上陛下的忙。” “这些琐事,孤解决就好,她不必徒生烦恼。”齐彦铭并不放在心上。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许多腌渍之事脏了她,是以不爱谈朝堂。一朝成了习惯,也就不爱说这些。 “可陛下,或许赵大人想听呢?”沈月然被安胎药苦了嘴,忙含入一片蜜饯,“陛下可曾想过,这兴许不是烦恼,而表示着一种信任和坦诚?” 隔了一个月才见到,齐彦铭恨不能把自己当初的承诺收回来。当时鬼迷心窍,一不留神,就答应她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他本想隔了许久,也该不生气了,自己再解释一下,哄一哄,或许就跟之前一样融洽了。 可陆忠去府上请人,却被以竹轰了出去。 是故,齐彦铭只能亲自去府上。对于齐彦铭的身份,家丁虽不知是一国之皇,但也大概了解出身显贵非凡。自然不能像用打狗棒招呼陆忠那样。 以木又故意放了他进来,齐皇才算没吃上闭门羹。 赵爰清去明州玩得尽兴,在路上睡了好些时辰,眼下精神正好。 “以竹。” “小姐,怎么了?” “你快四处打听打听,除了明州,大齐还有哪里好玩?” “……小姐,您不是刚去好明州吗?”以木愣了愣。 “反正我不缺银子,酒楼酒店都有人打理,无需费心。”赵爰清意犹未尽,“现在看来,还是到处游历来得自由自在。” 以竹和赵爰清一样,玩心很重,立刻出主意,“我之前在酒楼里,听客人说,平洲的山石算是一绝,那里的小食同样独具特色。大人,要不我们去那?” “好,你快去找些具体资料,我们计划一下行程。”赵爰清立刻让她去。 齐彦铭在门口站了一会,把里面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进去,脸色越来越差。一个忍不住,直接用力推开门。 以木和以竹双双惊住,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 “出去。”齐彦铭冷冷道,她们连忙看了看赵爰清,见她点了头,才带上门退到外头。 “怎了么?”赵爰清不想搭理他,方才的好兴致一下子被一扫而空。 “我……沈月然的事。”齐彦铭坐到她对面,手上还提着食盒。 “陛下和娘娘的事,我不想听。”赵爰清看他打开盖子,把里头的糕点一盘盘拿出来。 “孩子……是沈鸢然的。”齐彦铭把荷花酥朝她那推了推,一直推到她手边,“对不起,不该瞒着你的。” 看赵爰清没反应,齐彦铭还是不死心。挪了挪位子,坐到她旁边,修长的手指夹起荷花酥,递到她嘴边,“乖,不生气好不好?以后我有什么事,一定都和你说,不瞒你。” “那我过上几日,要去平洲。”赵爰清倒不是生气,却还是心理不痛快,转而开始谈起条件,“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齐彦铭恨恨地同意,看她吃了荷花酥,边嚼着边说,“明州有道糕点,叫什么……我忘记了,黄色的,味道可好了。我让以木包了很多回来。” “……” “沈月然……你准备,怎么办?”赵爰清就着他吃了另一块荷花酥,她一早就知道,沈月然的孩子十有*是沈鸢然的。没想到这对兄妹,还真是出了事。 “他们想离开。”齐彦铭替她擦了擦嘴边的碎屑。 “你同意了吗?”赵爰清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自己拿了荷花酥吃。 “你觉得呢?”齐彦铭怕她吃干了,又倒了花茶喂给她。 “皇后是好人。”赵爰清就说了这一句。 齐彦铭点点头,“我知道。” “对了……”吃了一会,齐彦铭突然开口,看她有些犹豫,面色微红,“我们什么时候,去拜一趟西山?” 西山的红发娘娘?那可是新婚的夫妇去的,赵爰清一下子就明白齐彦铭的意思,立刻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去。” 齐彦铭登时就急了,抓着她手问,“那什么时候去?”完了觉得自己这样过于急迫,缓了缓语气,“等解决了宫里的事情,我们再去好吗?” “不想去。”赵爰清甩开他,花茶喝完一杯,点心也用了,“陛下先回去吧,我还得想一想下个月的出行。你可说了,不会勉强我。” 齐彦铭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作罢,下回再继续争取。尽管看得出他沮丧,赵爰清还是不想放在心上。 她和齐彦铭的关系实在太诡异。上辈子的事,像针刺一样卡在中间,虽然已经宽恕忘却了,但还是有些隐隐的不甘心。如今这样淡淡的,倒是挺好。像是恋人,又还不是,有种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感觉。 其实心里还是喜欢他的,所以重新接受他,也没太艰难。赵爰清吃着从明州带来的点心。自己以前就遗憾,没能四处游历。如今倒是有这个机会,还有影卫暗中护着,却是挺不错的。 第50章 饯别酒下 饯别酒下 恍惚过了十年。 今冬雪大,齐彦铭抱着怀里刚睡醒的小家伙批奏折。小公主爱闹腾,偏巧母亲又不在身边,一睡醒就喜欢折腾人。 说起来,当今陛下没有后宫,却有一儿一女,生母不知是谁。 “阿清什么时候回来?”齐彦铭奏折批累了,给怀里的小公主换个舒适点的姿势。她拉着父亲的袖子,声音软软的,“父皇,娘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 “会。”齐彦铭柔声安抚,让一旁的宫女太监忍不住掉了身鸡皮疙瘩。齐国太子在一片风雪中来到御书房,准备听他父皇训话。 说起来,同是一母所出。差别待遇就是这般明显,齐彦铭从小就对这个儿子严加管束,希望他早日登基继承大统,好让他能快些陪赵爰清去四处游历。 “宋嬷嬷。”齐彦铭冲旁边的乳母递一个眼神,示意她把公主抱下去。小公主在父皇怀里粘了一会儿,一步一回头,极不情愿地跟着乳母回房。 小公主跨出门栏,冲父皇挥挥手,齐彦铭一脸慈爱地微笑。但门方合上,就立刻变得数九寒天。 太子算来,也只八岁。正战战兢兢地看着父皇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一步步,和慢动作似的。 “师傅说你最近功课不错。”齐彦铭凉凉地发话。 太子点点头,不得不谦虚道,“都是师傅教得好。” “听说师傅昨日讲了《贞观政要》?” “是。” “那你给孤讲讲太宗的德政。” …… 小太子直呆到夜深,到底年岁不大,撑不住了。齐彦铭就让内侍带他回去。 “陛下。太子尚且年幼,您这样。怕是操之过急了。”陆忠看太子可怜巴巴的小脸,心生怜悯,“几个亲王的儿子,和太子一样大,如今都还在踢蹴鞠捉蟋蟀玩耍。” “荒唐。”齐彦铭叱道,“他是太子,将来要继承这大齐江山,抗在肩上的担子有多沉?不是那些只需袭承爵位,坐吃玩乐的公子哥儿。” 陆忠叹了叹气,陛下对太子向来管束苛刻,不便再说什么。 “明天让膳房给太子做些补身子的东西。”齐彦铭末了,补上一句。 “还有,影卫可有传消息?”齐彦铭最关心的,莫过于此。 “回陛下。方才传来的消息说,大人在久月山玩好,本准备打道回来,可半途中碰上了熟人,准备再玩一个月。” “什么?”齐彦铭一拍桌子,不淡定地站起身,“还呆一个月?她这回都在外面玩了多久,连家都不想回?” 陆忠识相地闭嘴,抓狂的陛下可是很恐怖的。 齐彦铭在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转过头,“让公主和太子一道写一封信给她,快马加鞭送过去。” 陆忠点头,这一招陛下都用了几回,赵大人怕是早就免疫了。但嘴上还是赞同道,“大人最疼两个孩子,一看到信,一定会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齐彦铭听着就更为沮丧。每次都得让一双儿女写信撒娇,她才勉强提前些日子回来。自己这个当夫君的,就这样没存在地位。 其实陆忠想友情提示他,赵大人迄今为止,还没同意跟他拜堂,称不上夫妻。不过,如果他真说了,陛下一定会让刑部弄最恐怖的刑具来。 在齐彦铭的日夜盼望中,赵爰清总算姗姗回来。她先去了偏殿,太子被揪去书房念书,只剩下小公主。 她一见着赵爰清,就委委屈屈地抹着眼角,像归巢的小兽一样,直往她怀里扑。边哭边委委屈屈地控诉,“娘,你出去那么久,我好想你。” “乖,这不就来看我们的小公主了?”赵爰清搂着她,安慰了好久,小公主才终于止住眼泪,说要和她一道去看新养的兔子。 陪着小公主玩了一下午,赵爰清又给自己儿子煲汤送过去。 直到夜深了,门被推开。齐彦铭一脸怨念地走进来。 “怎么了?”赵爰清正准备就寝,毕竟年岁长了,陪一双儿女这么久,也有点累了。 “没什么。”齐彦铭闷闷地爬上床,在一旁睡下。 她闭上眼,却一直没办法入睡。轻轻推了推他,齐彦铭睁开眼,原来也是没睡,“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闹什么别扭?” “没有,你哪只眼看见的?”齐彦铭背过身子,不想理她。 赵爰清笑了笑,索性继续睡觉。 齐彦铭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软软的没个回应。心里登时不悦,好半天才接话,“你准备就这样过下去?” “恩。”赵爰清迷迷糊糊的有点入睡,话也听不清。 齐彦铭急了,连忙去摇她,“你醒醒。说什么混话。” “你怎么了?”赵爰清被他弄醒,没好气地回道。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给我个名分?”齐彦铭也没好气,“以前孩子还小就算了,现在都大了。我们还这样僵着吗?” “名分?”听齐彦铭的语气,好像赵爰清做了什么抛夫弃子十恶不赦的坏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说着就翻个身,继续躺下睡。 “怎么就不急了。”齐彦铭继续推她,就是不给她睡个安稳觉,“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就想睡个安稳觉。”赵爰清白他一眼,“你再闹腾,我就回府上睡。” 齐彦铭没话了,乖乖缩回去躺着。 隆冬到末,就是新岁。一家子坐在一起吃晚膳,齐彦铭话不多,赵爰清如今也是个少话的,加上太子从小被齐彦铭折磨着。全场只听小公主在咿咿呀呀地说这个宫的事儿,那个宫的事儿。 赵爰清给她夹了菜,“多吃点,一个劲地说话。” 小公主用筷子还不熟练,夹着还有些抖。小太子贴心地递了小勺子过去。 忽然就觉得满满得,好像人生都圆满了。 就寝的时候,齐彦铭搂着她,喃喃地说,“其实这样……就很好,只是我太贪心。” 岁末开春,整个上阳宫都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们的赵大人又出去游山玩水了,而这回不仅是她一个人,连小公主都带走了。这可好了,陛下发起怒来,连个劝的人都没了。 所有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做事都不敢出大气。 而陛下,就在一众宫人慌张的眼神中从殿外走进来,竟难得的面色和善。甚至连一个手抖打碎花瓶的宫人都没责备,只让他下次小心些。 陛下该不会,是魔障了? “不是。”陆忠摇摇头,拍了拍新收徒弟的脑门,缓缓道,“你看陛下的帐子外头。” 一根红丝带系在床头,在微风中轻轻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