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图》 第1章 楔子 三月,春山如笑。 傅少棠想,正是练剑好时节。 渊山芳花烂漫,淡冶如笑,天下剑修圣地,亦有一派大好春光。山谷嫏嬛书阁剑典万千浩若烟海,至刚至猛者有,至轻至快者有,灵巧飘逸者有,徐缓沉着者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数道齐备。 盏茶时分,已出剑阁,傅少棠心无杂念,沿寻灵台明光,拾得残页,名为《连山》。 师尊风挽裳眸光轻扫:“此剑甚难。” 傅少棠只握残卷。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连山名为一剑,却有八大剑道,两两相生,又添变化,繁复艰深,入门不易,进展亦缓。且需往世间至处领会八剑之势,剑势未取,则屏障不破;屏障不破,则炼神无期。” 傅少棠道:“我知晓。” 风挽裳一言不语,静待下文。 “非我择它,它亦选我。” “剑者,当一往无前,不惧艰险。” 风挽裳倏尔一笑,春光亦失了明媚颜色:“好,就学连山剑。” . 六月,夏山如怒。 傅少棠想,正是练剑好时节。 剑道已选,当先取势。乾天一路,渊山虽好,却亦有别处不逊于此,风挽裳问明他意,便将他提至碧空涯。 长空万里,晴霄一碧,沧浪水浩浩汤汤悬天而下,清者于天之上,浊者地之下,抬望眼,烟水缭缭,银光灿灿,若九天星河倒悬。 化灵气为水之体,以剑意为水之源,其名为水,其实为剑。 傅少棠手中无剑,折枝为剑,一路挥洒,纵意自如。至酣处放声长啸,畅快淋漓,虽衣物、肌肤为锋锐剑气所伤,亦不掩心中快意。 涯内年龄相仿者,月脉传人谢清明不请而至,笑得清清朗朗,却不掩其中促狭之色。 傅少棠挥枝而向,谢清明折花以迎。 最后击碎对方花枝的是傅少棠,身上白色单衣全被汗浸透了,湿漉漉黑发遮着前额,瞳色却明亮异常。 手中空空的是谢清明,促狭神色与体内灵力皆耗得干净,脸色苍白,神情却极是坚定。 “明日再来!” 异口同声,面上皆有浅浅讶异之色,最后相视一笑,却自有默契生于其间。 至此两人勤修练剑,日夜不缀。 . 九月,秋山如牧。 傅少棠想,正是练剑好时节。 碧空涯上无日月,倏倏两年而过。乾天初具,当取坤地,稷下学宫数里之遥,却正是此节好去处。 乘轻舟,行水路,看一路湖色山光。重峦叠嶂,明净如妆,与友同行,而至沧渌。 谢清明只说己身谢家弟子,傅少棠却从不掩饰身份。渊山名声甚隆,好奇者多,挑战者众。稷下无不是青年一代佼佼者,目光所及处,闪烁的都是蓬勃向上的野心。 更有好事之徒,言其容华静时若重楼飞雪,动时若春江月夜,南荒鲛族亦不及其万一,言语轻佻,心思昭然若揭。 傅少棠不笑不怒,白衣清越,独立天元之位。 十九道痕迹刀削斧凿,笔直深刻,棋秤光可鉴人,若藏云烟。上面疏疏落落搁着数枚棋子,黑白分明,乃是一盘残局。 千钧棋秤,十丈方圆,傅少棠独立白子,欲战者立黑子,落地出局。 各派俊彦飞身而上,又身飞而下。 中天月上,照他人如玉树堆雪,剑却堪比风雷之烈。 傅少棠痛痛快快地练了一天的剑。 尔后,稷下学宫内,再无人敢撄其锋芒。 . 十二月,冬山如睡。 傅少棠想,正是练剑好时节。 春来秋往,四年寒暑。下渊山时春光甚好,归来时却是冬风惨淡时节。 离时修为不过炼气,回时乾坤已取。 连山剑者,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薄,水火不相射。如今乾天坤地,两相变化,连山剑道,方初窥门径。 师尊衣容如旧,一番考校,神色颇有赞许。 由是而言心中所想,离山四年,皆以草木代剑,而今初窥剑道,惟愿得一兵刃。 三九腊月里寻遍渊山剑冢,凛冽冬风加身,前辈神兵相持,乾坤剑势打磨得愈是纯熟圆融,便愈让他明白,宝剑虽利,却与他无缘。 是年,冰嘶雪融,青帝重回。 渊山传人往南荒取石铸剑。 第2章 复春归 十数载来沧陆风云变幻,各门诸派此方唱罢彼方登场,明争暗斗好不痛快。今日干戈明日玉帛,今日为朋明日成仇,夺的不过是一个势,为的不过是一个利,取的不过是一个名。 年轻后辈若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灵修武修各有英杰一时瑜亮。或化作刀下亡魂一抔热血尽付黄土,或为长空星汉供人膜拜瞻仰。 三尺冰封下潜流激涌,然而冰封之上亦是朔风凛冽。说不得便是一派万里北国,雪飘景象。 倏忽间,隙中驹、石中火,二十年弹指一挥而过。 . 二十年来太初太始越发剑拔弩张,虽一者居于东莱仙洲,一者位于西极昆山,万里之遥却未见矛盾少许,反而越演越烈,大有更甚百年前之势。 盖因两者,一如骄烈之日,一若清辉之月,向来只见日光月华,交相辉映,却万万未见九天之上,双曜并行。 矛盾之所以是矛盾,那必然便有不可调和的理由。修炼之道,向死求生,乃是逆天改命之举,自然容不得他人分过去半点天地气运。相峙已久,说不得,便谋求些其他手段,以期压过对方。 . 北漠渊山凭借风挽裳一力支撑屹立不倒,虽门内同辈云游已久,然而她一人一剑,却并不堕沧陆剑修圣地威名。 四十年前稷下大比风挽裳一剑折桂,自此名声方起,以其女子之身,竟也无人敢缨其锋。 . 北漠峭渊山,南荒覆海族。 数年以来南荒海族游离于沧陆之外,疏离之态淋漓尽显,并无意于沧陆上争端。只因南荒海族多为鲛人,生性并不喜争端,且生活在万顷碧涛之下,自然习性迥异于沧陆。 沧陆武修百里挑一,若问灵修更是万中无一之数,然而南荒鲛人,生来却十之*,皆有灵力,更有一半几率,生有先天之灵,兼之容华秀彻颜色昳丽,自有一种曼妙风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负异宝,自然引得各方出手。海族震怒,万顷碧涛化作修罗杀场,怒海狂澜,惊风激烈,一战葬送千万人性命,饶是如此,亦未挡下沧陆灵修觊觎之心。 只因一战之后,再无余力,相传是因圣物失落,方至今日局面。 . 尔后灵修掳掠,族人流离,沧陆自此而有蓄养鲛人之风。海族逼不得已闭国,却仍有年幼无知者跑出,成为灵修猎物。 然而前往南荒寻宝者虽众,万顷碧涛下掩埋白骨更多。狂海惊澜绝非凡人之力能够抵挡,何况海族与灵修血海深恨,若有相遇,更是难免一番争端。是以若非绝顶高手,恐怕自保也难以做到。 沧陆人话南荒事,便时常有打赌年青一代有谁会栽在那里,这些年,赶往南荒的络绎不绝,从此渺无音信的更是一个比一个多,好似一个萝卜一个坑,偏偏南荒遍地是宝藏,也遍地多大坑。 这不,便听得有传言来,渊山这一代传人,名讳傅少棠的那位,也似大白萝卜一头栽进了南荒坑里。 有人最后一次见他,尚还是两年前在陨星川下。正是惊雷阵阵时节,傅少棠却不顾众人阻挡,执着一把“春水别”,毅然而然深入南荒。 自此之后,音信渺茫。 . 南荒万里何其之广,然而自其中返回者,却无一人见到他踪迹。初时众人皆以为他为练剑闭关,然而时日一久,却教人生出些不好联想。说不定便是凶多吉少,失踪在了狂海惊澜之中。 由此唏嘘叹惋,风挽裳这一代只收的他一个弟子,说不得,渊山传承便会就此断绝。 . 渊山传人失踪,沧涯避世已久,由是各方刀光剑影,蠢蠢欲动。 然而纵使心思昭然若揭,也各有一点顾忌,不敢冒然而动。 沧陆口口相传,孺子老翁皆是通晓—— 剑起渊山,灵始沧涯。 . 渊山九重剑路,碧空沧涯飞瀑,各为剑、灵二道敬仰。 纵使渊山传人失踪日久,亦少有人敢上门寻衅。 是以各自蓄力,以期潜藏手段,夺得头筹。 倏忽间,又是一年稷下大比将至。 . 各族各派如风吹流沙时聚时散,有那杀人夺宝之能,却无更改四季之力,是以虽说东莱西极剑拔弩张刀光啸啸,不见暖意唯见雪影,沧陆大地,却又是一年青帝重回。 秋风冬雪,复春归。 第3章 明月楼 时值初春,暖风熏人。 木城为湘水上游水陆转运之地,向来繁华。恰逢天光明媚,游人来往,络绎不绝。景明湖胖,明月楼上,亦是一派热闹景象。 眼中景,杯中酒,赏了这景明湖,不可缺流霞酿,而两者同得,更是快哉。这一时,天色将晚,余霞如绮,众多酒客斟的是壶中之酒,听的却是说书之人。 明月楼内的说书先生惯会卖弄唇舌,在酒客里也颇有些名气。朝着堂上大马金刀的一坐,捡起来沧陆上一众旧事传说,听得众多酒客目不转睛。偏偏又是个眼睛钻到铜钱眼子里去的,就喜欢停在关键那一处,吊足众人胃口。 这时候正巧说到紧要关头,说书先生嘴巴却闭的跟锯嘴葫芦也似,任你抓耳挠腮,他自岿然不动。 半空里不知道谁砸了一记碎银,好巧不巧落在说书先生茶碗里。那说书先生登时回头,却被半敞的雕花木窗挡住视线,只隐约瞧得见是个白衣身影。 虽瞧不见打赏的人,但银钱已入手,说书先生皱的跟苦瓜似的脸就舒展开,锯嘴葫芦嘴巴也跟着回来了:“……接下来将有件江湖盛事,不知道诸位是否知晓?” “嘿嘿,莫不是那稷下大比?”有人便接了一句,一言既出,四下皆是惊动。 稷下大比二十年一次,乃是灵修、武修划分势力最好时机,门派世家、各族诸国手段齐出,只为夺得鳌头,且并不禁常人平民参加,乃是沧陆上一等一的盛事。这说书先生一提,众人一想,算算日子,竟是快要到了。 说书先生捋了一把胡子,一把羽毛扇摇得慢慢悠悠,却只顾摇头:“错矣错矣!” “诸位未免太急,须知离前次稷下大比,不过才十九年光景,少说也还有一年要等……我要说的,却是另一件盛事。诸位可知晓,这小镜湖将开的辛夷花会?” 堂内一个黑脸大汉急性子,立时便嚷起来:“我只知晓那稷下大比,这劳什子辛夷花会,却从没听说过!” 说书先生橘皮老脸转过来,嘿然笑道:“嘿!诸位只知道稷下大比是各派俊彦出名之时,却没想过,那些错过了稷下大比的,却要怎么将自己名气给闯出来?” 黑脸大汉垂头不语,显是被难住了。说书先生见状,也只羽扇轻摇:“若说辛夷花会,不若说是少年英杰大会……除却稷下大比这般十分重要的,总要有其他供少年英才们切磋的机会。这小镜湖辛夷花会,广邀沧陆少年英雄前往,赏花是假,论道是真……我却听说了一传闻,这小镜湖主的位置,恐怕也会变一变呢!”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小镜湖位于沧濛江支流澜水之畔,与云泽一西一东遥遥相望,且虽为武者世家,湖内苏家却擅长医术,因此在江湖中颇有几分地位,便是几大灵修门派,也愿意卖它一个面子。 “据我知晓,小镜湖少主苏暮遮,年纪轻轻,已经到炼气巅峰,一身医术可活死人肉白骨……此次又有东道之利,啧啧!” 言下颇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意味,当下酒客中就有人嚷道:“不过是小镜湖罢了,难不成没有人胜过他吗?” 先前那黑脸大汉却插嘴道:“我却听说,这个苏暮遮武功其实没那么厉害,在稷下学宫里也是输过的……” 说书先生慢悠悠瞟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苏少主输自然也是输过的,只是他输的那人嘛……” 这时候他却卖起关子来,黑脸大汉等的不耐,从袖子里掏出一记碎银子扔过去,登时说书先生绵长的尾音就是一断,话语也是一转:“……最后一次消息传来也是在两年前,这两年都没听过踪迹了。” 那黑脸大汉奇道:“……两年没有消息,你说这人,莫不是失踪了么?” 说书先生一脸孺子可教:“自然,这人失踪也有两年了……不过若是他在,想来苏少主,说不得还是要吃一场败仗的。” 这小老儿可真敢说! 须知苏暮遮已经是近年来武修里顶尖的一拨儿,在沧陆上名头极大,这说书先生却敢断言他失败。 当下便有人不服气道:“苏暮遮可是武修,谁都知道炼神之前,武修决计不是灵修的对手……你若是拿灵修来比,他当然是比不过!” 说书先生却是一笑:“我自然不会拿灵修来说……这点我还是省得的。” 那黑脸汉子听这俩磨磨唧唧拉扯半天,都还没有说到正事,心中不耐,饮过一碗酒,大声嚷道:“你却说这人究竟是谁!” . 他一嚷嚷出,楼内竟是静了一静,众人翘首以盼,皆想知道这说书先生口中,苏暮遮决计敌不过的那人是谁。 偏偏这时候说书先生却端起来架子,捧起茶盏撇去浮沫,老神在在地啜起茶来。 黑脸大汉面色稍沉,蒲扇似的手掌紧紧按在桌案上,眼见着就要捏拳,斜刺里忽插入了一喑哑声音:“太初之南,陨星川下……你说的,可是他?” 说书先生闻言眉峰轻扬,面上微露诧色,却是抚掌而笑:“不错,正是他!” . 他二人一来一往,皆未说出名字,座中有那机敏的,心念稍动,却已经窥住真相,忍不住“呀”了出来。 这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偏偏众人却不知。 “陨星川下,两年前……这般明了了,也还猜不着么?” 说书先生一脸叹息,有那性急的抓耳挠腮直接问出来,这时候那黑脸大汉终于明白过来,惊呼出声:“你说的是渊山傅少棠么!” 渊山,傅少棠。 满堂喧哗,此刻也为之一静。 一时真相大白,先前不服之人,无一人出声,尽皆偃旗息鼓。 说书先生端起那接了银子的茶盏,一双眼却朝后瞟去了,想找出那喑哑声音的主人。此处有人能如此快答出,也着实出乎他所料,却只瞧见一灰衣人朝着酒楼后去了。 说书先生心知他多半就是自己要找那人,见状他也不阻拦,反而悠然说起来:“都说‘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渊山与碧空涯,各自为武修灵修中执牛耳者。这一代碧空涯传人还未听说过,渊山传人却已为人所知……不错,我说的正是他。” “七年前正是他前往南荒取石铸剑之时,当时傅少棠在太初内盘桓数日,与诸多太初门人切磋,也正是那时成名……据传他那柄剑名唤‘春水别’,乃是风挽裳亲手所铸,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样子。” 说书先生说到此处,满意的看到四下皆是期待眼神。这种场面他原已见惯,此时接下来要说何更是轻车熟路。 孰料外面突然爆发出惊人动静,声势惊人,直叫他上下嘴皮子还没掀开,一口气便生生堵在嗓眼儿里。 随即,少女清脆声音遥遥传来,还未进入楼内,却压下了楼下所有热闹。 “方既白,你跑什么跑,给我站住,喂!” 第4章 心上人 明月楼内众人纷纷侧首,便见一朵白云从天际陡然飘来。那白云被狂风吹卷也似,速度极快,初时还觉得很远,眨眼便到了近处。 在那白云之后还坠了片桃红影子,紧追不休。马上少女穿着件桃红衣裳,与骏马火红毛色相得益彰。那少女似乎是急了,扬鞭不住追赶,骏马嘶鸣声不绝于耳,却仍是追不上前方白云。 四下里一片人仰马翻。漫天烟尘里,长街上有一垂髫幼儿似未知晓外界动静,犹自拿着串糖裹山楂。不知是被谁碰了碰,幼童身体一晃,手中裹着晶亮糖衣的山楂串儿便直愣愣地掉在地上,滚落的一圈尘土。那幼童嘴一瘪,眼见着明艳艳的山楂串儿裹得脏污不堪,眼里含了泡泪,蹲下身体,白胖小手便朝着那山楂串儿伸去。 那桃红影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霎时间便到了幼童身前。长街上惊呼声不绝于耳,隐隐带着妇人哭嚎,眼见着便要上演一出马踏幼儿的惨剧,斜刺里忽滚出来道瘦小身影,堪堪在那骏马到前挟着幼童,迅速滚到长街边缘。 也就在那一刻,马上少女一声轻叱,忽的一提缰绳,那火红骏马知晓主人心思,登时便是凌空一跃。长街上红云一展,忽的一收,骏马落下时却已经避开了那一处。 众人这时惊魂甫定,有些人便瞧出来,先前担忧原本是多余。原来那少女骑术了得,就算无那灰衣人冲出,她也会避开街上幼童。 那少女猛地挥手,斜刺里一道银光窜出,不偏不倚磕在灰衣人额角上,打的他一声痛呼。少女扭头似想要啐那人一口,然而一番耽搁,先前那白云又去得远了。此时她回头又忙不迭地追去,惊得四下一片烟尘。 这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都朝着明月楼而来。楼内众人初时还只是瞧着两人动静,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待得看到那白云停在明月楼前,登时叫苦不迭,纷纷起身退让,生怕自己惊动了这两尊煞星。 那白衣青年才初初定住,身后骑马少女也跟到了楼前。她一鞭子扬手挥出,卷上两侧大门,登时一根软鞭横在门前,生生拦住,阻止那青年进入。 甫一挥鞭,少女便翻身下马,一个轻巧腾身,登时翻过那软鞭跃到楼内。她扬手一挥,手里不知何时又出现条细软鞭子,卷着近处不知何人的长条扁担,“咔”的一声横在门前,左右搭着大门门栓。若是不强行劈断这扁担,势必就不能入内。 少女扬起头,冲着门口青年得意一笑,瑶鼻樱口,杏眸桃腮,一弯柳眉微微上扬,似要将人魂魄也勾去。她穿着一身绯色衣裳,浓烈如火,想到先前长街上风风烈烈一幕,当真是明丽非常。 众多酒客先前还当她是魔神煞星,此刻见得这明艳丽色,又忍不住低低惊呼,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数道目光只往少女脸上打转。 那少女才不管楼内诸人动静,只瞧着被她拦在门外的白衣青年:“喂,方既白,你跑什么跑,像我会吃了你一样……哼,本姑娘现在站在这里,看你怎么进去!” 方既白眉头一皱,脸上的不悦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苏暮秋,当街追人,你还有点儿样子吗?” 他容貌生的极为俊朗,修眉凤眼,顾盼神飞,只是此刻面沉如水,无端端多了几分凌厉气势。 他二人一番问答直呼对方名字,早已经将各自身份暴露的一干二净。 有那心窍玲珑的登时反应过来,再联系两人相貌更是多了分笃定。这男子就是东莱太初门下年轻一代少有的高手方既白,而那少女——分明就是小镜湖苏暮遮的幼妹! 怎知道方才还在谈论小镜湖,此刻说曹操曹操便到。有酒客扭头去瞧那说书先生,却见大堂内,那说书先生位置空空,竟不知何时脚底抹油,影子都没了。 . 苏暮秋一扬头:“我又不是那名门闺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没有听说过么?” “成什么体统?!” “我的体统!” “哪里学的规矩?!” “我的规矩!” 两人一问一答说得极快,偏偏方既白每问一句,就被苏暮秋给堵住,方既白一时语塞,竟无话可说。 苏暮秋见他不出声,当下便笑吟吟道:“你却还得遵守我的规矩!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句话道上流传极广,说书人口里不时便会出现。众人听得这一处,再打量少女明丽容色,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料却被那少女恶狠狠剜了两眼,当下忙不迭收起笑容。 方既白冷着张脸,道:“……好,你要什么买路财!” 他这话已是咬牙说出,偏偏苏暮秋却还没听出来,闻言登时眼睛一亮,一句话又急又快便从口里迸出:“我也不要其他的,只要你以身相许,把自己抵给我就好!”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众酒客面面相觑,最后只望向门口那少女。 她一双眼眸带着些期冀,被那微暖霞色照得流光溢彩,只专注地向着身前青年。 如此大胆而热烈的示爱,当真是惊世骇俗。众酒客沉寂了一瞬,蓦地满堂里哄然大笑,先前退得远的酒客此刻纷纷上挤,就想看看这当众示爱的少女究竟什么模样;还有那摘得美人芳心的男人,当真是艳福不浅。 少女突然横眸从楼内扫过,一双眼鞭子也似,恶狠狠瞪过众多酒客:“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倒追男人吗,小心瞎了你们的狗眼!” 若说先前众人对这少女容色欣赏有十成,现在就去了大半——美人虽美,话却也忒难听了些。 那白衣青年面色微微一动,似有不悦,也不见得如何动作,横着的长条扁担便连着软鞭完好无损地落下来。他身形一转便进了楼内,反而是挥手一拂,那少女不由自主便前进几步。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方既白已寻了个桌子坐下,而那扁担软鞭又回到原来位置,唯有少女被拦在门外。 ——正是他先前所在的位置。 酒客不由得为那动作纷纷叫好,已有眼力不错之人瞧出来他使了个巧劲儿。此时他如法炮制将少女拦在楼外,个中意味不消多说。 那少女微微红了眼眶。 美人含泪,众人心有不忍,只眼巴巴地瞧着那青年,然而他似没有看到门外人一般,自顾自地斟酒。 苏暮秋忽的一鞭子将那扁担抽断,旋身就坐到方既白那处,猛地提高音量:“说,我有哪里不好,难道我配不上你吗?” 大堂里无数人抽了口冷气——这般骄烈模样,当真是常人消受不起。 苏暮秋只直勾勾地盯着方既白,蓦地想到一个可能,猛地瞪大眼:“……还是说,你已有心上人?” 方既白干脆利落一点头,似已不耐与她纠缠:“是!” “说!” 当真是咬牙切齿形容都不够。 方既白就端坐在桌前,闻言头都不抬,朝着身后便是随手一指。 “他!” 第5章 病痨鬼 苏暮秋猛然抬头,旋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满堂酒客闻言齐刷刷昂首,争先恐后想瞧瞧那白衣青年心上人究竟是何模样。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喝酒的、吃菜的、看热闹的,全数目光都沿着伸出的手指不约而同聚集在那一处—— 然后一个个活似晴天见鬼,眼珠子都瞪得要突出来。 二楼是雕花窗,隐约可见雅间后的白衣人。偏生方既白手指所向低了那雅间三分,恰巧落于楼梯上。 由大堂往二楼的楼梯上,立了一个人。 四下里先是一片安静,下一刻,就如冷水溅油锅般泼喇喇猛然炸开。 并不因那人有惊人容颜,恰恰相反,那人生的平庸之极,寡淡眉目极易泯然众人,与那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相较何止有天渊之别! 最让人惊诧的却并非这一点,而是,那人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 沧陆上向来男风盛行,情投意合、结为伴侣者并不在少数。初时众人见那白衣青年对少女毫不动心,心里未免有些奇怪,此刻看到楼梯上立着的人,登时纷纷作恍然大悟状,当下便有人打趣起来:“小姑娘,可惜那公子似乎并不爱女娇娥呢!” “不爱红妆爱蓝颜……哎哟,那人也长得太磕碜了,这公子的喜好真有些奇怪!” “……小姑娘,嘿嘿,还有个法子,不如你换做男装,扮作翩翩少年郎,可是胜他不少呢!” 这话虽是打趣,但是也不无恭维她容貌之意,然而听在苏暮秋耳中,却大为恼火。 这是笑她纵有天仙貌,也惜无男儿身么? 当下口中呸了一声,赤红软鞭高高扬起,如一条斑斓毒蛇,将身前长凳劈得四分五裂。 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轰然声里坚硬长凳化作木片纷纷落地,寻常人家哪见过这般阵仗,登时纷纷噤声,生怕那鞭子找上自己。 一时间堂内楼上,鸦雀无声。 少女声音如那软鞭梢尾,虚虚从肌肤上刮过,渗人的慌:“……谁再敢乱说,我用这鞭子抽烂他的狗嘴!” 她扬头锁住楼梯上立着的人,那人似乎被她适才的威风所慑,竟然僵立在原地。 “便是你么?”少女素手轻挽,手中软鞭鲜艳若秋日红枫,可嗓音却有三九之寒。 那人不言不语,全然沉默,反倒是激起了苏暮秋心中戾气,当下厉声喝道:“喂,我在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么!” 见那人还是一派沉默样子,苏暮秋怒极反笑,抬手一鞭子就要抽上去,又顾忌般地按了按手,眸光刀子般地刮过那人面庞,倏地一声嗤笑:“……你在糊弄我么,你要是看上这么个病痨鬼,你师父不打断你的腿!” 要是方既白指的这人能够入她眼也就罢了,指不定她还会有几分危机感,可偏偏眼下这人——真是给她提鞋也不配! 原因无他,这楼梯上的人,实在是太过凄惨。 容貌倒是不说,一身灰扑扑布衣,劣质布料上犹有烟熏火燎痕迹,脸上蜡黄,活似个病痨鬼。这人额头上还破了道口子,大抵时间很近,伤口周遭的血迹也没擦干净,混合着泥土、灰尘一道红一道黑——说他是长街上沿途乞讨的叫花子都有人信。 和这人计较,便是苏暮秋自己,也觉得丢份儿。 是以她大没了计较的心思,只想找方既白回首问个清楚。哪知她一转头,却见方既白不知何时仰起了头,眼中几分探究几分沉思。 苏暮秋心中一紧。 他……在看什么? 难不成真的看上了这病痨鬼了么? . 明月楼这番动静早入了他耳中,而作为始作俑者,方既白心中除了不耐就是厌烦。 自从一年前在南荒无意间救下苏暮秋之后,自己就被这少女缠上,偏偏小镜湖向来与太初交好,自己碍于师命也不得不与她周旋。此际到得木城,方既白终于忍无可忍,百般手段皆用出,为此祸水东引也在所不惜。 他原本就是瞧见那里立了个人就随手一指,至于那人高矮胖瘦、男女美丑全然都没放在心上,若是这人这人吸引过去苏暮秋注意力当真再好不过,若是没有——他又甩不脱这麻烦。 不过就是让那人当个靶子,而当真见了他这模样,方既白也是不着痕迹皱眉。这人看着年纪不大,样子却是万分凄惨,按理说他应当从未见过这人,偏偏这人垂首站立的样子,瞧在眼里却有一分寻不着来处的熟悉。 他心里疑惑,眼中不由得几分打量,听着苏暮秋这番话,心里不喜更浓,眉峰便是一挑:“你怎知道他就是病痨鬼?没听说‘败絮藏金玉,顽石出翡翠’么,你瞧他现下行容落魄,指不定收拾干净了,就是个美人儿!” 这话不过是他拿来揶揄苏暮秋的,便是方既白自己也不信,可偏偏这般说出来,心里却觉得顺理成章。 话一脱口,他便是一怔。 然而明月楼内的酒客们可顾不得那么多,里三圈外三圈地仔细打量那少年,轰然笑起来。 美人儿? 座中不知道是谁嘟囔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够楼内人听到:“……那病痨鬼若是美人,嘿嘿!咱西面巷子里住着的老易可不是都能夸一句玉树临风?” 由他语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话,何况出声那人见得旁人面露疑惑,还出声解释。 原来那老易正是西巷里一名屠夫,手稳刀准,又衬着他姓氏,人送外号“一刀准”。而老易偏偏样貌还并不走横肉满脸一流,生的高高瘦瘦,好似一竹竿,若非手上杀猪刀端的是锃亮锋锐,一身血气令人退避,倒还真有几分弱质书生样子了。 登时就连苏暮秋也笑起来。若说那老易是竹竿,眼前这人就是那暮日残竹,又黄又颓。 嘲笑声中,楼梯上灰衣人沉默不语,只低下头,瞧不见神色,偏偏落在身侧的手却紧捏成团。方既白目力极好,细瞧来,那人竟是在微微发抖。 于那楼梯上,分外孤弱可怜。 满堂酒客,竟无一人为他解围。 第6章 无妄灾 还只不过是个孩子,瞧这身量尚未长成,估计也不过少年人的年纪。 鲜衣怒马,醉酒风流,那是他少年时的光景,而眼下这少年,却一身狼狈,落魄不堪,如坠尘埃里。 有些微怜悯从心底滑过,然而转瞬即逝。方既白漫不经心转头,却是以手斟酒,自斟自饮,不投给两人目光半分。 他去可怜这少年,谁又来替他解围?怪只怪这少年运气不好,没来由卷进这一场纷争。况且以苏暮秋的性子,顶多给他一点儿苦头,却死不了人。 这一番谈话将矛头直指那少年,短暂安静后下这少年却突然开口。他身弱形弱,声音竟也说不出的弱气:“姑娘和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且饶过小人罢……小人微不足道,死不足惜,坏了两位的和气可是不好。” 正说着,他就垂头向着两人拱手,瘦弱背脊拉成一张弯曲的弓,仿佛已经被人拉到了极致,只要再施加一点点力量—— 就会“喀”地一声,断成两截。 这实在也太可怜了些,无缘无故便卷入那天之骄子的争端。纵使心中念着自保不曾说出口,酒客们十之*心里也是这般心思,忍不住就生出几分同情。 这数人目光汇成一道,全传进了苏暮秋眼底。她秀眉一挑,脸色虽还是冷着的,却终究没有口出恶语。 她从头到尾就没觉得这磕碜之人会和方既白扯上什么联系,要她看来,这人纯粹就是方既白随手一指拿来搪塞。这人狼狈得让人看了都觉得污了眼睛,她是小镜湖中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才不屑与这般蝼蚁人物计较。 何况这人虽然形容落魄,一张嘴却勉强算是会说话,也知道些进退。 算他识相,还可饶他一条小命。 当下苏暮秋一挥手,就想让那人退下。少女还未转过头,却在这一时方既白陡然出声,铿锵有力:“且慢!你怎知自己微不足道……若非你当时冒死上前,街上玩耍的那孩子,岂不是危险之极?” 那孩子? 刹那间少女颜色陡然一变,若说先时不过秋日寒风,此刻便如凛冬冷雪。苏暮秋登时就想起来先前长街里冲出来那人,若非自己骑术了得,恐怕连马都给惊了。 此间关节一出,先时饶过那少年的心思就散了,说不得升起几分怒气,脸上便是一抹冷意:“好啊,方才就是你惊了我的‘丹榴’么?还当真是了得得很呢!” 此刻再去看那人额头上伤口,恰恰那时自己扔了块碎银,没想到这人心思竟然如此险恶,就这么带着伤痕进入明月楼,难不成原本就想找自己麻烦?! 她秀眉倏尔蹙起,便若三月里柳叶裁作了霜刃。 她杏眸蓦地一冷,犹若九月天秋水盈满了寒星。 分明是初春里和风融融光景,而那红衣少女身周,却如冬日般萧瑟。 苏暮秋乃小镜湖少主之妹,自幼深得宠爱,虽学的是鞭法,可内里支撑的到底是玄门正宗的底子。此刻她一身修为全然外放,隔得稍微近些的酒客便被这气势压得慌,更遑论那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听到他呼吸忽长忽短,脸色也隐隐间有些发白,身体不住颤抖,眼看着就要倒下,竟不知哪里生出来力气抓住扶手,这才堪堪扶住自己身体。 然而饶是如此,也耗费好大一番精力,一时间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 呵!不过一介寻常凡人,她有心饶过,谁叫这人自己不长眼,说不得便要给他个教训—— 软红长鞭陡然执紧,犹若冬日里长眠数月的毒蛇复苏,吐着蛇信嘶嘶觅食,鲜艳色彩斑斓绚丽却是再危险不过的信号,只待下一刻游走的身躯便发起攻击—— “砰”的一声,却是那少年陡然跪下,堪堪避过了席卷而来的软鞭。 苏暮秋一声冷笑,一鞭不中还待抽去,那少年却如若不觉“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只磕得头破血流,嘴中哀求不断:“姑娘!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出身苏家,想必仁者仁心,大人有大量,断不会与我这般小人计较……” 苏暮秋神色略有松动,却在下一刻变得更为冰寒。 “说得好!好个仁者仁心!好个大人有大量!好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方既白却在那一刹拊掌大笑,似是洒脱飞扬:“苏暮秋,人家一寻常百姓都懂的东西,你怎么从头到尾,都不曾懂了半点呢?苏暮遮那般雅量高致,却有你这般妹妹,连个明月楼里的常人都比不上——” “——此间有妙人,当浮一大白!” 他蓦地就提着桌上酒壶斟起酒来,笑声犹未断绝。惊得苏暮秋霍然回头,只死死盯着他:“方既白,你什么意思?我不懂什么了!” 她有什么不懂了?! 这入目都脏眼睛的人怎会是妙人?! 方既白明知自己心意,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一说?! 三分忐忑三分犹疑,添着三分惊惶几乎化成九成九的不安。到头来,藏着的一分小女儿心思,全都被凶恶神态遮掩。鞭柄几乎陷入掌心,却犹自不觉:“……你看上他了么?你告诉我,你看上那个病痨鬼了么?!” “有何不可?”方既白自斟自酌,语调散漫,却已是饮了一杯。 少女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胡说!方既白,你不过是第一次见他!”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竟没有听说过吗?” 他声音既低且缓,将少女尖利声音压下,倏尔斟酒,十成的漫不经心:“况且,你怎知我是第一次见他?” 字字句句,皆如万斤巨石沉沉压上苏暮秋心尖。 少女立得笔直,可细看来,樱唇上早多了一排细小牙痕。 “……你认识他?” “我瞧他眼熟的紧,说不定,便是一位故人。” 坐者斟酒手未落,立者却已霍然转身。寥寥几语若刻骨刀,一刀刀刺下嫉妒与愤怒,滔天火海心中烧,到头来,全浇到那跪倒少年身上。 羊皮短靴一脚踏上长凳,软红长鞭刹那破空而出,若游龙上天,凌厉风声几欲刮破人耳膜,伴随着少女厉喝: “也好!叫你美人也罢,故人也罢,我都将他变成个废人!” .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而当身法“惊鸿”与鞭法“游龙”含着十成十怒气结合使出的刹那,那鞭下少年命运一望而知—— 那是几可预知的,痛苦与折磨的来临。 而那少年呢?! 他为何要承担这般痛苦! 他为何要承担这般折磨! 他只不过是因为在长街上救了一名幼童,只不过因为心中不忍与善良舍身相救,却让自己落到这般悲惨境地! 他难道没有不甘? 他难道没有后悔? 不经意间侧头,却教他对上了少年双眸,氤氲雾气来如春水去如风,唯见浓如墨,深如夜,一点瞳色,却是臻至极致的纯粹—— 平静得近乎坦然,却有万般折不断的执拗。 他在凝视着谁? 抑或是,等待谁出手相救? 这样的眼神,决计不是市井凡人所能拥有,那是即便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灵修也渴求的—— 刹那间方既白心中砰然一动,脑中念头呼之欲出。不及其他反应,手腕翻飞,瓷盏一击如白虹贯日,直袭软鞭而去! 那一式也正叫做白虹贯日,足以挡下这游龙惊鸿的一击! 以这一式,以他修为,当击飞少女鞭梢,当带退少女身体,当将那少年完完整整保下! 方既白算无遗策,心中自是万无一失的笃定。 孰料,事与愿违。 鞭折盏碎,却是玉石俱焚的惨烈。 薄胎瓷盏被劈成无数碎片,甚至窜入软红长鞭。而苏暮秋双眼瞪圆,万分不可思议中,转头嘶声:“你居然要救他?你居然要救他!方既白,你竟然为了这么个人对我出手?” ——甚至伤了她爱逾性命的软鞭。 “……他算是个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对待?” 然而方既白如若未觉。 他甚至还保持着先时提壶斟酒的模样,未曾分与苏暮秋半分目光。 便是他改变主意想要保下的少年,也没有分得一点半点。 他脖颈微微抬起,正定定凝视着二楼,便连他自己也未曾发掘,这正是先时那少年凝视的方向。 这是连风都将要停滞的寂静。 座中客、杯中酒一刹那间尽皆远去,只留下眼中人—— 于雕花窗棂的间隙里,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纯白衣袍。 古怪的气氛在这一刻缭绕整座酒楼,苏暮秋蓦地抿唇,手指不自禁扣住软红长鞭。 她看到了二楼中的白衣,然而更吸引她的是方既白紧绷的手指。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亦是少女全然陷落的缘由,即便从相逢至今见得不过一次——那年于 南荒中面对凶兽时,青年便这般挡在她身前。 如临大敌。 ——鞭折盏碎,玉石俱焚。 纵使一时不查,此刻也冷静下来,辨出并不属于他两人的气息。 那个人,那个一击之下,竟让他俩都吃亏的人—— 倏尔,方既白低声一笑:“阁下何人?这般藏头露尾,不敢与我一见?” 而那人回答,不过简单三字: “我姓傅。” 第7章 欺人甚 傅。 这世上有无数人姓傅,却有多少人,能够一击之下,使他二人都吃一暗亏? 方既白修为在太初同辈之中已属顶尖,苏暮秋纵使骄纵太过,也优于常人,以这人的修为,这般的年纪—— 碎金切玉,斫冰积雪,泠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分明年岁与他二人相差无多。 方既白脸色已然变了。 他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数年前曾有一面之缘,却传言早已殒身南荒惊涛怒海中的人。 酒客们脸色精彩纷呈,明月楼内那说书先生脚底抹油不久,先前说那故事余音犹在耳边。 相传那人人如琼枝堆雪,一剑却有风雷之烈。 渊山傅。 便是一味骄纵如苏暮秋,此刻也咬住了唇。 她虽然被家中人宠的紧,可到底并不是蠢货,听了这姓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包围圈里一时剩的就只有一人,此刻满心惊疑不定,只盯着二楼。 渊山这一代的传人,不是说已经葬身南荒了吗? ——不,那人只是说失踪,并无确切死讯传来。 那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湘水繁华之地,距离南荒北漠几可说万里之遥,他又怎会千里迢迢奔波至此?除非、除非—— 苏暮秋脑海间灵光一闪,霍然间想起一事,暗觉便是这人来木城缘由,忍不住便生出几分得意。 纵使你天纵之才、名声在外,可不也要去小镜湖参加辛夷花会么? 可巧,自己这一路,也是要与方既白一同回小镜湖。 七年前这人成名在东莱一方,与太初门下诸多弟子切磋,方既白乃是其中佼佼者,说不定当年便与这人交手过。切磋之情,砥砺之谊,有这一层关系在其中,她难道还怕这人为难她么? 当下毫不客气出声:“喂,姓傅的,你就这么几个字,真当人人都得认识你么?” 既然这人不说破,她索性就当着自己也猜不出好了。 少女嘴角噙着丝笑意,小算盘拨拉得哗哗,一语毕见二楼上并无甚反应,心里更加得意起来:“就算你厉害的紧,也没得理由这么平白出手折了我的鞭子……” 她一顿,手扣着软鞭,道:“哼,哑巴了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住嘴!” “慎言!” 不同话语相同意思,出自两人之口。方既白沉下的脸色慑得苏暮秋噤声,她不敢去寻心爱男子麻烦,却不代表她会放过另一人。 “哟,病痨鬼,先前还恭恭敬敬的,现在都敢呛声了?” 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出声的,就是跪在楼梯上那灰衣小子。 一声冷笑,众人听得明明白白:“胆子倒是不小,还真以为有人给你出头?” 事已至此,那少年反而平静下来。先前他还在不住颤抖,此刻整个人却奇异的镇定,半抬起头,脸上脏污,却不掩从容之色:“苏姑娘,您是小镜湖少主,出身高贵。姑娘说小人没有半分干系,小人本就出身卑微,不值一提,可姑娘,您不该这样说……傅公子。” 末三字轻且缓,若风过花间,颤颤悠悠,散落楼内,微不可闻。然而苏暮秋却听懂了,明白了—— 泥沼里的是他自个儿,云端上的是那姓傅的。 而那所谓的“出身高贵”,字字听来,全然讽刺。 这小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她出身小镜湖,轮得到他来评说?难道他还真的以为,姓傅的会给他出头?再说了,难道她会害怕么?! 一念起,心火起,鞭行如蛇挥卷而去,却被异物陡然打落。 少女一声痛呼,踉跄后退数步,紧紧握住手臂,眸含怒色,厉声道:“傅少棠,你真以为我怕你吗?!” 她终于说出了那人名字。 风声戛止,满堂俱寂。 “仗势欺人。” . 那嗓音清冷极了,如若昆山巅顶掬起的一捧终古不化的冰雪。然而苏暮秋也气急了,浑然不察其中寒意,冷笑道:“我就仗势欺人了,你又把我怎样?” 小镜湖的少主,苏暮秋的幼妹,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在万千宠爱里长大。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唯一的一个跟头也就栽在方既白身上。这世上可以有万千她不想做的,却绝没有她不能做的。 纵然傅少棠是渊山传人—— “你也拦不了我。” 她若是要做什么事情,那必然会做到。她想要给那少年教训,那旁人决计拦不了分毫。 然而却有人按住了她。 也只有这个人能够按住她。 方既白示意她稍安勿躁。 年轻的男子神情已不复先前凝重,俊朗面容上甚至漫起淡淡笑意,之前如临大敌模样如若从未存在,就仿佛他一直都这般轻松。 毕竟多年前曾有缘相见,而对方的性情,方既白也多少了解几分。 或许对他有利,也说不定。 “傅兄,一别七年,却未想在此处相见。” 此言一出,便连他自己,也是几分恍惚。 彼时少年英气勃勃,而今青年风华正茂。七年,足以让自己成为太初门下这一辈最顶尖的存在,而当年便已经横扫一干同辈的他,如今,又成长到了怎样的地步? . 春醺日暖,弹指七年。 窗外风拂花动,摇摇簌簌,仿佛当年模样。 傅少棠略一默然,方才低声道:“我亦未曾。” 未料在湘水明月楼内再遇,却是眼下这般光景。 名门骄子。 欺人太甚。 第8章 尘埃定 然而方既白却没有明白。 抑或是,明白了,却不曾点破。 太初的骄子含笑悠悠,有心叙旧,却又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毕竟眼下还是这尴尬场面。于是他便将话题转向了那少年:“傅兄,你也瞧那孩子可怜么?” 傅少棠的脾性,他也略知一二。眼下既然撞到他手上,顺水推舟又何妨? 甚至推波助澜,也无大碍。 “饶过那孩子吧。”方既白缓声道,他不知想到何处,微微一顿,方才续道,“苏姑娘。” 苏暮秋眼中有怔色划过。 “……什么?” “我说,饶过那孩子吧,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差错,不是么?” 苏暮秋嘴唇颤抖,小声说:“你叫我什么?” “苏姑娘。” 苏姑娘。 只有最初的最初,他们刚刚遇见的时候,方既白才是这么称呼她。彼时一人太初俊彦,一人苏家娇女,长辈有意为之,促成二人相遇。孰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暮秋身陷无边情海,方既白却在岸上冷眼旁观,他唤她,从来都是硬邦邦的名字。 然而她宁愿方既白如往常一般直呼她名,也不愿听到“苏姑娘”这三字。 生疏,且尴尬。 而一切,都不过源于这少年。 源于这个卑微的、下贱到骨子里的少年。 “你要我饶过他……”少女杏眸中水汽渐起,“饶过他,只因为这个姓傅的,你就要我饶过他。他算是个什么人,凭什么要我饶过!” 方既白以手支额:“傅兄说的总归没错,这孩子原本就是个可怜人。” 余光里瞅见少女不忿神色,方既白倏尔一笑:“何况,我也并不算你什么人,你没的必要去寻他麻烦。” 凤眸轻挑,眸光清湛,却是无意无情。 . 这样冷漠而疏远的话语,几乎要将两人间的联系斩得一干二净。 苏暮秋蓦地红了眼眶,一双眼只定定地朝着他:“不算什么……方既白,你说不算什么?” 她的眼眶已盈不住泪水,可她仍倔强地咬住唇,只想得到回应。然而沉默许久,久到那个人笑意淡下去了,凤眸冷下去了,也没有半分言语。于是,眼底一点光芒若风扑烛灭,只余遍地灰烬。 方既白。 她心里默念这名字,每一字都如刀割,待得三字念罢,已然痛得不能自已:“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何必救我?不如就让我死在南荒罢……” 她花容惨淡,眸里竟然落下两行泪来,扑簌簌落到绯色衣衫上,水渍晕染开,一点一点,有如泪血。 堂内鸦雀无声,四下死寂。 唯见那俊朗男子一脸复杂,却终究不曾出声。 苏暮秋惨然一笑,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忽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刹那间又变得如初时那般肆意跋扈:“滚吧,你当时怎么没死在南荒!本姑娘瞧上你真是瞎了眼!” 她说的又急又快,却掩饰不住哭音,又高昂着头颅,仿佛不愿意在青年面前低下一点半点,犹恐折损了自己的骄傲。话音一落,竟然头也不回,径直朝着大门去了。 . 一番干戈,此时尘埃落定。 少年仍跪原地,少女低泣而去,方既白自斟自饮,由始至终,傅少棠也未曾露面。 方既白目送绯红身影跑远,低叹口气,回转头,倏地一怔。 明月楼二层雅间,那白影,竟然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就这般不耐么? 方既白思及先前,一声苦笑,也是,依着傅少棠性子,原本就该如此。 终于逼走苏暮秋,可心中也无多少喜悦。 偶遇傅少棠,那人却连见也不愿一见。 一时间意兴阑珊。 . 此时酒楼内人走的走,散的散,还有些坐在桌上,虽是喝着酒,但一双眼有意无意,到向着楼梯上那少年扫去。 楼梯上少年原本匍匐在那里,衣袖忽而动了动,仿佛捏住了什么东西,艰难地爬起来,回头望了望二楼,一瘸一拐地走到楼下。 原来他在街上那一扑,也伤着了自己的脚。 少年沉默着走到方既白桌前,又退了几步,唯恐自己衣袖脏了别人地方。他俯身做了个揖,嗫嚅着,似乎想要道谢。 方既白心中一动,轻笑道:“低着头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人不成?” 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连忙否认:“自然不是,只是小人姿容卑陋,不敢污了公子眼睛。” 然而那天之骄子打定主意不如他所愿,嘴里吐出两字来:“抬头。” 少年只得抬起头,露出那张平庸无奇的面容。 “公子?” 他眼里微微疑惑,可掩不住深处的怯懦与畏惧。仿佛只要方既白再说一句话,就会把他吓得跪倒在地。 或许是他看错了。方既白难掩心中失望之情,眼前这人,哪里有半□□具先天之灵的影子? 罢了。 方既白甚无意趣地叹气,挥挥手让那少年退下。 想也知道先天之灵何等珍贵,哪里便会在这市井间寻常见到?这少年……估摸着也只是个普通人,既然傅少棠都插手了,那他,自然也不会再管。 而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少年朝着明月楼内退去了。 . 原来这少年正是明月楼内的伙计,此刻从争端中脱身,自然向着明月楼后、自己住的地处去了。 “小顾,小顾,你的伤没事罢?” 少年抬起头,认得是自己同房的伙计,还没有说话,又听他说道:“唉,你也真是倒霉,平白摊上这么一桩事儿。这些江湖人打打杀杀的,从来不把咱们的性命当一回事儿……” 可不是么?他们这些人,可不是生死性命,都掌控不在自己手里?今天若不是傅少棠出声,恐怕他就真的死在那里了。 “小顾,我偷偷告诉你,掌柜的好像有一些不满,我方才听他说,要把你给辞退了。” 辞退?少年换衣服的动作一顿,随即咕哝道:“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呆了。” 那伙计吓了一跳:“诶,小顾,你可别说气话啊,你不在明月楼,还能去哪儿呢?” 少年此刻已换好衣衫,闻言微微一笑:“天下之大,自然有我的去处。” ——何况,他已经找到了。 伙计一愣,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犹自记得这少年初来时,那瘦瘦小小的狼狈模样呢。 “诶,小顾,你要去哪儿……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 是了,就是这里,廊檐末端与花园相接处的客房,最是幽静不过。 先前他已经问明了伙计,那人住的客房,这是这间。 数日守株待兔,今朝得偿所愿。 千般紧张万般忐忑,融于心田,终归不过一丝期待。 . 傅少棠过来时,便见一少年抱膝坐于拐角处,半边侧脸沉静安然。听得脚步声,陡然侧头来,眸中惊喜期盼之色如春日梨花次第绽开。 “傅公子?” 第9章 沧浪水 他并不识得这少年。 可这少年,分明认识他。 少年眼里纯粹的、油然的喜悦,因着他的到来而生出,做不得半分假。 傅少棠蓦地伫足。 他已然辨出来,这少年就是楼内卷入方、苏两人争端的那位,先前他衣衫灰旧,狼狈不堪,此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人也瞧着齐整精神许多,与先时大相径庭。 “你认得我?” 非怪他如此发问,渊山傅少棠名头虽大,可能将他认出的人却绝对不多,何况先时在明月楼上,由始至终他都不曾现身。 少年点头,仿佛极力压抑,连声音都在发颤:“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他并不掩眸中景仰期冀之色,明亮得满园□□都为之黯淡。这样干净纯粹的情绪教人纵然谈不上喜欢,也决计生不出恶感。 而且少年之前还在长街上奋不顾身救了一名幼童。 便是冰雪其身的傅少棠,容色也柔和了些。 “既然见过了,那就起来罢。” 虽是无意瞧见,他也知道这少年腿脚上有伤,在这寒凉地上坐久了,恐怕不好。 然而少年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清秀面容上全是忐忑,像是陷入十分艰难境地。 这当有为难之事,傅少棠并不出声,只等少年自己做出决断。 他咬唇良久,忽的神色一定,似是心意已决:“傅公子,我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还请公子收留我!” 一字字掷地有声,傅少棠却满心愕然。 少年这番话端的是没头没脑,前一刻还在倾诉心中景慕喜悦,下一刻却求他收留左右。这前后搭不上半分关系,除非这少年奉承在前企图在后,妄想与他攀上关系。 傅少棠却不愿这么揣测他。 略作沉吟,心中便有猜测:“你怕那苏暮秋?”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般才能说通。 那少年有些犹豫,点点头,却有摇摇头,倒教人不明白他究竟怕还是不怕。 “傅公子,我害怕苏姑娘是真,可想跟随你左右,也是真。” 然而傅少棠并不需一人随侍左右。自七年前前往南荒取石铸剑始,穷山恶水行多,风吹雨打走惯,向来都是独身一人。 于是他不过默然不语,却也将自己态度显露无疑。 “傅公子,我今日惹到了苏姑娘……她定然不会放过我。” “她既已因方既白离开,你大可不必担心。”何况小镜湖辛夷花会在即,身为少主想来她也当迅速赶回去。 那少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唇翕张,喃喃自语。然而以傅少棠耳力之敏,又如何会听不到? 傅少棠眉峰轻挑:“你如何说‘她那般睚眦必报的人’,莫非早已相识?” 少年低声道:“在楼内这一出也足够我知道了,若不是您出手,恐怕我早就死在她鞭下。” 他双手环着自己膝盖,目光茫然,仿佛想到那一幕,禁不住瑟缩:“……我会死掉的。” “砰砰砰!” 三记响头极重极沉,少年脊背弯下,匍匐跪倒在他身前:“求公子允我随侍左右,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少棠凝视着跪地的少年。 这是极卑微的姿势,已将己身置之于尘埃。 空气中隐约有鲜血腥味,想是这少年已磕破额角。 足见少年心意之诚。 他似乎已不能拒绝这少年,因为那样极有可能将之送至死地,而以他之脾性,绝不会眼睁睁见着这少年去死。 然而他就必须带走这少年么? 眸光一转,□□暖好,一如方、苏两人未至之时。 “你有许多法子可以避开苏暮秋,可你偏偏要选最难这一种,你大可在木城内寻一偏僻场所,躲避风头。以她之性,当不会费尽心思搜索。” 少年声音闷闷:“可我只想跟随公子左右。” 傅少棠被他这般言语弄得愕然,一时间竟不知说何是好。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死缠烂打之人,真是不如不见,当下一挪步子就要离开。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两条细瘦胳膊迸出无限力量,紧紧拽住他衣角。 劲力吞吐,想要将这少年震开,又恐伤了他,先收三分力道,到头来,这少年双手仍牢牢拽住他,不曾松动分毫。 傅少棠抿唇,当真被挑起三分火气,这时少年却动了动另一只没有抓着衣角的手,缓缓抬起来。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见,他这只手一直未曾张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少年似乎极为爱惜手中那物,紧紧握着,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摊开。 是一颗珠圆玉润的深色珠子,繁复花纹外,包浆莹润沁人。 然而傅少棠却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复杂,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双眼明净且专注,黑白分明,透彻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虚假,一望而见底。 “龙骨莲子,多谢您救我。” 那正是被傅少棠飞掷而出的莲子,于千钧一发之际,击碎了飞来瓷盏,带偏了凌厉软鞭,却也救下来那少年性命! 这一串莲子他佩戴已久,今日忽然断裂,情急之中掷出,本以为寻不回来,未想却在少年手中再见。 傅少棠只道少年只知晓方既白瓷盏,因而才下楼致谢,却未曾想到,对方竟是将这一颗莲子紧捏手内。 是了,那时候少年还转头看向自己,只不过自己并不在意。 “傅公子,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明白了……”少年轻声说着,半垂着头颅,于无人可见之处,微微动了动唇角,“您的人是冷的,但是心却是热的。” 他直想说荒谬,目光触及莲子,终究未曾出口。这一时,他忽然想起将莲子佩上自己手腕那人,那时候,在惊涛骇浪中救下自己,那人可曾说过半句荒谬? 这少年说的又是什么?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他分明看着这少年,然而思绪却到天边之外,“你若能取来这两物,我便答应你。” 少年身体一颤。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一者为茶,一者为水。 前者生于湘水君山,向来是供给人间帝王家,且只有君山巅顶那一片,方才称得上是“玉堂春”。若是傅少棠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自然取摘无碍,而于他这般弱质之人,想要于绝顶之处取一瓣玉堂春,何止有登天之难! 便是如此,若是重金相求,或以其他宝物相易,也许能够求到那玉堂春。但傅少棠提到的另一物“沧浪水”——这沧陆天下,有谁敢说自己可取得一捧沧浪水! 东莱西极,南荒北漠,沧陆上修炼者颇多,也以灵修和武修作为两分,前者修炼灵气,后者修炼武力,各有寻求大道之法。灵武向来不能兼修,除却沧陆上最神秘那一处碧空涯,而那沧浪水,正是位于碧空涯内! 碧空之上,三山相绕,沧涯剑瀑,飞流而下! 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渊山有九重剑路,登一重而知一剑,登九重则知天下剑,已是横绝古今。而于那碧空涯内,却有沧浪剑瀑,浩浩汤汤,悬天而下。沧浪清水于天之上,沧浪浊水于涯之下,乃是化灵气为水之体,以剑意为水之源,以成百上千无数剑气所化! 与其说取沧浪之水,还不如说取沧浪剑气。那沧涯剑瀑号称炼神以下莫可抵御,他不过一区区凡人,连碧空涯踪迹都寻不到,又如何去取那沧浪剑气。 那少年半抬起头,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咬破犹不自知。 . 这要求的确强人所难,而他不过想着少年知难而退。 若到现在他还看不出这少年只是想跟随他,那当真枉活了前生二十余载,而少年这般纯粹的、干净的情绪,又教他生不起厌恶。他有千般方法来应对仇睢,却无法用到这柔弱少年身上。 “你若能做到,我必言而有信。” 说罢,他再不留手,劲力一吐,将那少年扶起来,自己却绕过他,径直向房内去了。 第10章 相望冷 晚时乌云密布,夜里忽的下起雨来,初时淅淅沥沥的,尚有春雨润物之意,后来便渐成瓢泼之势。半夜里冷雨击窗,敲得屋檐哗啦作响,雨丝透过细缝飘进,润湿了窗前一片空间。 这样冷清的雨夜,不闻人语,唯有呜咽风声。傅少棠下床斟茶,伸手去关窗户,却不经意间有人影入眼。 他几怀疑自己看错了,静心凝神,那人影依旧贴在墙角下,他抱膝缩成一团,一身单薄衣物早被这冷雨淋透,瘦弱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窄窄屋檐遮蔽不了半分风雨,只能由他这般狼狈落魄。 这样毫不顾惜地作践自己…… 傅少棠唇抿成一线,心里有说不清的恼怒。他平生最烦毫不相干之人缠上自身,然这少年许是长街救人烙下影子,教他有些许好感,此刻他又有些恼少年这般作践自己。 不过是苦肉计。 沉默一瞬,他身形一动,却是与床榻相反方向,然而行得不过一步,又蓦地止住。 终究还是折向床榻而去。 . 第二日起来时,傅少棠下意识向屋外看了一眼,少年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小二适时送来了早膳,一盅百合薏米绿豆粥,一碟冰糖山楂,还有两三碟小巧点心。分量不多,但胜在精致。 傅少棠用过早膳,便去明月楼里等人。他于南荒归来后,便与旧友谢清明约好在此处相见,只是不知何故现在也未至。 楼下大堂内说书人并不是昨日那位,卖弄唇舌本领较之前人却又上层楼,朝那堂上大马金刀一坐,捡起来沧陆一众旧事传说,直说的唾沫飞溅,吊得众多酒客目不转睛。 傅少棠闲来无事,亦分出一点心思听他闲侃,听到说书人对灵修推崇之至,将西极、东莱款款说来,也不过就是一笑。 沧陆尚武,但习武者百不过一二,有向武之心,却不一定有习武根骨。而纵使如此,也依旧有无数人家将家中幼子送去各大武者门派,只求得能被垂青。而灵修较之武修,恰如武修较之常人,更显得灵修珍贵稀少。况且灵修大多虚无缥缈,踪迹难寻,莫不是被各国王室奉得高高在上,因此于百姓之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东莱太初,西极太始,乃是沧陆上势力最强的两大灵修派别,一阳一阴,两相对峙。除此外尚有大大小小灵修门派,不知凡几。而他所在的北漠渊山,虽地处边陲,却是武修中的最秀一支。 这说书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一通杂说,中间真真假假对对错错有的没的,十成里至多不过三四成可信,剩下六七都是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偏偏他口舌功夫颇好,一堆陈年八卦竟听得人津津有味。 这说书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兜兜转转,竟又说起来小镜湖辛夷花会。这明月楼内熟客甚多,知晓昨日苏暮秋大闹一场的也不少,当下便有人笑着提醒他。直吓得说书人当场僵住,狐疑环顾四周,惊慌之色再难掩盖。他先时做足了高人派头,此刻反差实在惊人,但面子哪有小命要紧?若是苏暮秋杀个回马枪,包管他讨不得好! 当下他口里糊弄几句,连连告罪,一溜烟儿地跑了。也亏得他跑得快,出去不多时,便见得苏暮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抬头直望堂中,吓得一众酒客噤声。 傅少棠轻轻皱眉,他素来喜静,因而并不喜欢这般泼辣女子,待得见她行径,心中厌恶更是无以复加。然而苏暮秋此时再现,却让他想起昨日那少年。 一夜风雨后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真的寻了个地处躲起来。 他饮罢桌上一壶流霞酿,拾起长剑,径直出了楼。 原本可前往旧友住处,然而人不在,景无情,自己也未免无意无心。因此便慢慢闲闲在湖边行走,尽览这一片水色山光。 天色将晚时方才回到明月楼,小二无声无息上前,奉上一封信笺,字迹挺拔清峻,正是出自好友。傅少棠心中不免欣喜,然而拆开之后,却又蹙起眉头。 谢清明言明自己远在西极,正取九渊之水洗剑,因此无法前来。原本前一日并不见对方,心里已有预感,但此时心中难免怅然。 他自幼便上渊山学剑。初离渊山,便至沧涯,好友寥寥,唯独谢清明算得上一个。相约于明月楼头,原本心下期待,甚至离火之剑尚未大成便离开北漠,孰料对方却无法前来。 傅少棠心中一叹,便向后院去了。今日天色已晚,只得再住一宿,明日赶路。 他走到后院,却见两名小二迎面走过来,交头接耳,犹自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他怎的被打成了这样!” “却是谁下的毒手,居然将他吊在此处……好狠的心肠!” “哎,你忘了么,昨日那少女,都说小镜湖仁心仁义,她却……” “嘘!你怎敢说出来,活腻了也想被打一顿么,到时候不知你小命还在不在!” 两名小二见得他,登时收了话头,忙不迭地问好。 小镜湖。 心中已隐觉不妙,发问便冷了三分:“你们说的什么?” 小二吓了一跳,先时唯唯诺诺不肯回答,见得傅少棠脸色转冷,终于承受不住,叹气道:“小顾师傅哟,恐怕是活不下来了!” 第11章 支离身 傅少棠快步向前走去,便见前方一群人围着一处指指点点,间或还夹杂有抽气叹息之声。他心里隐隐有预感,抬起头来,却见得极惨烈一幕。 分明是昨日那少年,可再不复双眼期盼模样。他双脚被捆,被一根麻绳倒吊在树枝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一头长发零散垂下,末端堕入尘埃,并无半分生机。蔽体的衣物被抽的零离破碎,露出其下苍白肌肤,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少年一身皮肉竟然已无完好之处,全身上下尽是狰狞血痕,结痂伤口处的血肉泞在粗劣布料里,生生粘在了一处。 周围人指点虽多,却无一人去将那少年放下,任凭他倒吊在树上。 傅少棠心里蓬勃生出一团怒气,大步流星上前,所至处众人纷纷退让,到最前方,只见地上被鲜血书着四个大字:“擅放者死”。血腥刺目,张牙舞爪扑面而来,血淋淋的警告。 无怪指点之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动手,只是众人害怕那幕后之人报复,这生死不知的少年就是最好例子! 那少年一字一句言犹在耳,请求他援手,却被他拒之门外。 心中些微涩然。众人只见得眼前寒光一闪,那树上绳子便被陡然割裂,倒吊着的少年轰然下落,眼见着就要坠地,却被一人揽入怀中! 傅少棠拈石、裂绳,瞧得地上四个血字一瞬,冷冷一笑,足下用劲,登时将那一块水磨青石化为齑粉,四下鸦雀无声。他并不管众人反应,抱着那少年匆匆回到屋内,置于床上。此时那少年气息衰弱,时断时续,恐怕下一刻,便要被黑白无常勾到到阎王殿报到。 他伸手搭上少年经脉,探入真气犹如石沉大海,并无半分回应。这人神弱形弱,经脉竟也是脆弱不堪。傅少棠不敢输入太多真气,只恐伤了少年心脉,于是将自己真气凝成细细一股,游丝一般沿着血脉行走。 他先前还颇有怀疑,这少年是不是深藏不露,此时所有疑问都被打消到九霄云外,只因这少年委实孱弱太过,且真气一个周天行转下来,只探查到他丹田空空如也,根本藏不得半分真气。 那少年心脉渐渐强健起来,傅少棠知晓他内里已无大碍,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先时他双目紧闭,不见生机,此刻渐渐活过来,又是眉头紧蹙,仿佛承受了十分的痛苦,唯有一张脸色苍白,与先前一般无二。 傅少棠注目他灯下半分血色也无的面容,轻叹了口气。挽起衣袖,便欲替那少年除去身上破烂衣物,他身上裸露血肉黏住了破碎衣物,想要不动声色除下已是无法。傅少棠将纯阳真融聚于手掌处,贴着少年衣料将之烫热,只待稍稍软和时再撕下,饶是如此,少年依旧不住呻吟。 他似乎是痛得狠了,额前竟然滚落下些汗珠,顺着鬓发流入枕巾,嘴唇翕动,也开始不住说胡话。傅少棠初时听得模模糊糊,后来却反应过来,少年口中喃喃的,竟然是一个人名字。 “淮衣……淮衣……” 他动作滞了一滞,脑海间搜索,江湖上却未听说有一人是这名号。 然而那淮衣如何又与他何干? 傅少棠漠然收手,极快地撕下少年身上衣物。叩门声轻响,先前嘱咐的热水终于在此刻奉上。他出屋取来热水,用干净布巾拭过少年身体,便烫过短匕“孤光”,朝着少年伤处划开。 昨夜里这少年淋过一场雨,寒气入体,今日又遭了这顿鞭打,委实该大病一场。苏暮秋软鞭并非常物,乃是用小镜湖秘制的数种药水浸泡而成,打在人身上,那药力便也会渗入肌肤。傅少棠算得这少年遭打至现下,至多不过半日,伤口却已化脓发黑。 他不过粗通药理,要让他辨认这少年遭了何毒却是太难,唯有用匕首,将那伤口处血肉尽数剔掉。剜肉剔骨,该是何等痛苦,不过一刀下去,那少年身体蓦地颤抖起来,竟然在床榻上不住挣扎。 他身体虚弱,血脉亏损甚巨,傅少棠并不敢点穴,唯有靠着自身力气,将他强制压下。饶是他修为高强,一番处理下来也是颇见疲色。少年先是还不住挣扎,后来痛得狠了,脸上便滚下两行清泪,口里喃喃,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字:“淮衣,淮衣……” 傅少棠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取出自己所带伤药,用干净布条给少年包扎好伤口。这一番忙碌下来,东方天色已然发白。他靠窗小憩片刻,便唤来小二,说出几张药方,全是清热消炎功效。 明月楼久有名头,他并不怕小二不尽心尽力,孰料小二归来,却是并不见药碗,只见两股战战。 原来昨日里不知是谁人采购,竟然将药方中几味主药买的一干二净,小二跑遍全城,偌大城内,竟无一处可买到,因此不过买到些副药,却于少年伤情并无半分好处。 傅少棠沉着张脸让小二下去了,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万没想到,苏暮秋竟然如此心狠,不给这少年留半分活路!若非自己出手,就算这少年被放下来时还活着,耽搁再三也送了性命! 小镜湖苏家向来以医术闻名,未想苏暮秋却凭借此为非作歹。恃强凌弱向来为他所不耻,妄造杀孽也非他所喜,至此傅少棠对苏暮秋心中恶感盛到无以复加,连带对将去的小镜湖都多了几分不喜。 那少年犹自高烧不退,傅少棠却没有半分法子。他修的是纯阳一脉真气,法效大漠西风瀚海骄阳,最是炽烈灼人不过。若是要替这少年吊着一口气,这身纯阳真元自是游刃有余,可要给少年退烧,却无异于天方夜谭。 傅少棠无法,只得叫小二拿来一坛烈酒,浸湿布巾搁在少年额上,又不住替他擦身、拭汗。 他能够做的便是这么多,至于少年能否熬过去,却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屋内黑了又亮,渐渐又暗淡下去了。傅少棠坐在桌前,吃小二送来膳食,却觉并不如前一日早上味道。他心想大概是明月楼内厨子水平亦有差异,因此并不十分在意,略缓了腹中饥饿后,又去看那少年。 那少年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待得傅少棠用膳完毕,额头终于不烫。傅少棠略略松了口气,心想这少年总算活了下来,目光扫处,却见他双拳紧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迟疑了一瞬,终于低头,于少年指缝中见得些乌黑色泽,心里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何感受。 他一人一剑游览沧陆,所见所识颇多,也未曾做过如今之事。若是一日前有人说他会耐心照顾一素昧平生之人,恐怕自己嗤笑着便将剑架上去了,而现下自己却真正照顾了这少年一整日。 久将人往阎王送,倒从未做过如今这从阎王手中倒抢人的事情,于他都有些新奇。这少年柔弱成这般,他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可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些心思,定要跟随自己。 瞧那少年平淡无奇的眉目半晌,也没得结果。傅少棠便不再自扰,铺上被褥,合衣在屋内长榻上歇下。 他原以为苏暮秋定然会上门寻衅,因此先前并不敢歇息,小二送膳时却告诉他,早的一刻方既白出城,连带苏暮秋也跟出去了。傅少棠昨日晚上便开始忙碌,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困意上来,睡的极沉。 他久未做梦的,然而此刻旧事却入他梦境。恍惚间自己在北漠渊山绝域上学剑略有小成,便辞别师尊前往南荒,欲取石铸剑。取道东莱,折至南荒,数日辛苦,终于得偿所愿;又仿佛间狂海惊涛,风雷大作,自己为人劫杀,最后拼尽平生所学,才堪堪逃出重围。 身体浮浮沉沉,似乎是在海中飘荡,仿佛下一刻,意识便会离体而去。忽而有一双眼睛转过来,仿佛被数层云霭遮蔽,看不见雾后神色,然而那人的心念却穿透重重阻隔,直直刺入他目中,强拉着他,摆脱迷雾识海。 傅少棠陡然一惊,霍然转醒,双目一睁,却见一人跪在榻前,凑上身看着自己。两人鼻息可闻,挨得极近。那少年一双眸子极明极亮,透澈之至,竟似倒映着星海辰光。 “你……” 见得他醒来少年吓了一跳,却犹自跪在原地,飞快地垂下头去:“傅公子。” 他这般惊慌失措模样,孤弱且无依,垂下头去,又遮住了一双瞳眸。傅少棠一怔,险些将他与梦境里的那双雾瞳联系起来,然而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荒谬之极。那雾瞳的主人能够从惊海狂澜中将自己救出,显然修为高深,何况两者一迷蒙一通透,前者尚还应是先天之灵,根本不会有半分相似之处。 “你醒了?” 少年闻言点头。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看着他,三分欣喜三分感激,更有许多道不明意思。 傅少棠微微蹙眉,便见少年退后些许,朝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恩情,我生不敢忘,结草衔环,必报大恩大德。” 这套说辞他实在不耐,一时只觉得这少年还不如昏迷时乖巧,然而若此刻少年还昏迷着,恐怕他还要更加头疼。 “怎的不躲起来?” “……是祸躲不过。” 傅少棠一时语塞,思及少年先前言语,又想起前日狼狈模样,终究叹气:“我救得你一次,却救不得你第二次。” 孰料那少年抬头飞快瞧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傅公子,你忘了么,你已经救了我不止一次了。” 傅少棠闻言一窒,想起来少年手里捏的颗莲子,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自入明月楼内,短短两日,就两次救对方性命,实在出乎所料。 “事不过三。” 那少年古怪的一笑,傅少棠竟瞧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他如若未曾听出拒绝之意,又朝他磕个响头,道:“但我也知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您于我何止一命之恩!小人惟愿随侍您左右,以报恩情。” 他瞧得傅少棠将要开口,又抢先一步道:“玉堂春、沧浪水……我必定会为公子取到,只求您宽限些时日,在此前暂且容我在您身边。” “上刀山,下火海?”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12章 萍中渡 傅少棠原本待在北漠,于瀚海中取离火之英练剑。他一身真气全走炽烈纯阳一脉,愈是打磨愈是锋锐。而他所学的一路剑法,当取周天八卦之势。大漠中西风狂烈,白日酷热,夜里寒凉,前者扬离火之性,后者抑离火之势,正是取“离火之势”的绝佳地点。因而虽环境恶劣,他却在那大漠中呆的怡然自得,谢清明书信到时,他正在沙中练剑。 他性子颇为冷淡,原本对小镜湖辛夷花会并没有什么兴趣。少年人意气、名头之争,原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他是渊山传人,尚且不需借助外力来为自己正名。但好友殷殷相邀,约他于明月楼上看剑,终是勾起他一点兴趣。 自北漠向湘水行来,由北至南,由东向西,一路见得诸多景致。山川草泽并不似北境峭拔峻挺,反是多了几分连绵温软意味。 他一路走陆路南下,直到入得木城,方才止住脚头,入城后直向明月楼而行,只为见得好友。但谢清明说的是在明月楼上看剑,自己却身在西极,远未赶到。傅少棠知晓他学的那一派功夫,铸剑时不能有丝毫差错,谢清明未至,便是确然洗剑未成,因此心中并无责怪之意。 然而好友未至,心中终究难免遗憾。谢清明不与他一道,小镜湖便也可有可无,再加之于明月楼见得苏暮秋行径,是以更消了去小镜湖的念头。 然而若叫他立刻返回北漠,也是没有半分兴趣的,当下略作思索,便决定从木城沿湘水南下。至于到时候自己去南荒、去西极,亦或是去小镜湖,全看那时心念。 他心念一起,便立刻行动,在明月楼内结了账,雇了一条乌篷船南下,讲好至叶城换船。 木叶双城位于湘水两端,一者位于上游,一者却位于中游。湘水风光,各段不同,木叶一段唯占一“峻”字,百里清江浩浩汤汤,多有波涛惊怒,一路峰峦如聚,险峭挺拔,绝不似先时所见川泽之温软。 这一路河水激湍,敢行走的莫不是胆大之辈。傅少棠初时寻的船家知晓他要去叶城,都言明走不得那么远,只到木城下“萍中渡”便要换船,后来得了人指点,方才寻得现在这船家。 这船家自幼便玩耍于湘水边,惯常往来于木城与叶城之间,在木城船工中颇有名气,傅少棠出资丰厚,便请动对方送自己至叶城。然而饶是如此,船家也不愿自叶城再下到君山,只说自己没得那翻江弄潮的本事,让他到叶城再换船。 但于傅少棠来说,却已足够,他原本就只是想顺流而下,至于到得叶城,是再逆流而上,或是再去君山,也只看那时自己心念。他没有与他人同乘的想法,因此拒绝了船家口中想要同乘的人,包下整条船。 这船家经验颇为老道,应付急湍并不见慌忙之色,因此他便将诸事都交予船家打理。他离开木城时,自明月楼内买的数坛流霞酿,且游且醉,倒不负这一路水色山光。 船行三日,到得萍中渡边上,此时天色将晚,江边残红未褪,照的两岸山色似赤霞染就,浮萍飘荡,交织如烟。 当晚便要在萍中渡歇下,傅少棠少见这般江涛呜咽景象,未免有几分意趣。船家找得相识,替他照顾些个,自己却是去下船采买。他将傅少棠带到岸上,嘱咐几句,便先抽身去了。 傅少棠并不着急,便在岸上闲逛。萍中渡名为渡口,实则方圆占地并不逊于木城。只不过此地水流颇多飘萍,又是以小小渡口发展起来的,因此得了此名。 岸上热闹非常,他随意行走,渐渐朝着里处去了,本想寻一处茶聊酒肆以饱口腹之欲,未却听到女子欢声笑语。他微微蹙眉,抬头一望,却见两旁帘幕招摇,阁楼上多是浓妆艳抹女子。 那些女子见得他抬起头来,眼中现出惊艳色彩,纷纷捂嘴娇笑,手中锦帕翻飞如彩蝶,娇声唤他上楼去。 傅少棠纵是再不晓事,此刻也明白自己走到甚么地方去了。他向来洁身自好,从未涉足于此种地方,未料今日竟然误入。秦楼楚馆,风尘之地,他见得一些船工打扮之人来往于左右猜测应是江边船工渔家常去之地。至于远处阁楼,雕梁精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不言不语,面色更冷,风中劣质水粉味道入鼻,登时熏得他再无半分寻觅酒肆的心思,只想快步回到船内。 “郎君,郎君,你恁的走了呀?” “噫!我竟从未见过这般俊俏郎君呢!” 风中女子娇笑仍然不绝于耳,竟是殷殷相劝。忽而不知是谁将锦帕团成一团,直直朝着楼下人掷去。 风声中傅少棠原还以为是暗器,心中冷笑连连,劈手便带起烈烈声响,锦帕一分为二,登时如彩蝶双翅飘落。却听楼上女子讶然道:“哎呀,姊姊,她将你的帕子都毁了呢!” 他蓦地抬头,冷冷扫向声音来处。一年幼少女吐吐舌头,缩身便躲到另一人身后去了。于她身前女子目如秋水,面若新雪,柳眉微蹙半带愁,袅袅婷婷,当真不似烟花女子。 然而地上跌落的锦帕却做不得半分假,与她这面笼轻愁模样大不相搭。傅少棠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也猜不到一人反差居然会这么大。 此时那女子妙目款款向他扫来,与他冰凉目光对视,竟然不退反进,从楼上探出身来,露出一抹葱绿裹胸,眼神欲语还休:“公子何不上楼,与小女子一话*?”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热烈之人,只想掉头便走,那女子却拖长了声调,悠悠道:“公子掉头便走,是因我容貌粗陋,入不的眼么?” 她一双妙目含情凝涕,遥遥相望,竟似有奇特魔力,引得人只欲上前一亲芳泽。傅少棠初初抬脚,手中握着冰冷长剑,倏尔明白过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再抬头时,眼里已满是探究之意。 那一瞬他与那女子瞳光相对,竟然短短瞬间心神受惑。纵然说自己此刻太过放松,因此大意了,也没得这么快就心神动摇的道理! 那一双瞳眸,究竟是媚术,还是其他! 那女子显然是并未想到自己未曾成功,眼里闪过几分慌乱之色,被傅少棠瞧得分分明明。 先天之灵? 第13章 鲛人奴 他脑海里转瞬间掠过一模模糊糊猜测,直把他自己也惊住。此刻再欲仔细一瞧,那女子却已镇定下来,与旁人瞧着一般无二。 他心中思索,浑然不觉自己此刻行为有多么怪异。于常人眼里,却是站在长街之中凝视那女子,当下便有人笑道:“公这位子,你若是瞧上了绿云,为何不进楼来,却在楼下呆站?” 却是这家妓馆老鸨一脸谄笑朝他走来,迎面胭脂水粉气息浓烈,傅少棠立时就退了半步,目光一扫,登时便让那老鸨止住笑容,讪讪站在原地。 他再一抬头,那女子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方才便入了屋内。 他微蹙眉头,心里掠过些思量,最后还是喜洁的性子占了上风。当下便按捺住入楼的念头,用目光止住老鸨,径自掉头。 ——却又迎上更大的阵仗。 一路上莺莺语语不绝于耳,只让他恨自己多生了双耳朵,又多生了鼻子,当真是被熏得忍无可忍。到得最后,干脆运起轻功,却险些将自己绕迷了路。最后好容易到得江边,被江风一吹,终于散了鼻端挥之不去的胭脂气息。 傅少棠停在颗柳树边站住,都忍不住自嘲,未想九幽绝域毒虫猛兽在前,冤魂厉鬼在后犹自不变色的自己,却被这娇声软语弄得落荒而逃。 渊山最顶尖的身法,却被他用在这烟花之地,真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心里思忖着,便又想到楼上女子的眼睛。将自己也迷惑了一瞬,若不是在这烟花之地,他几乎怀疑对方身怀“先天之灵”。 沧陆上修炼者分为两道:灵修与武修,而于前者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先天之灵”。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先天里机缘巧合,灵气在身体内某一处聚集,而出生之后身体那处便自成灵窍,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大凡灵修,莫不是对先天之灵梦寐以求的,何况沧陆中地位超然的碧空涯,甄选弟子第一道门槛,便是看是否身负先天之灵! 身负先天之灵者,于修行路上,则往往事半功倍! 这也是傅少棠觉得自己猜测荒谬的原因,只要身负先天之灵,哪怕是最下等、最微末的,也会被灵修门派捧在掌心。沧陆上身负先天之灵、开了灵窍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哪有什么委身于烟花之地的! 世上原有蛊惑人心的“目灵”,他却绝不相信会出现在这湘水萍中渡。 他一面思索一面哂笑,眼前不期然却出现了少年那一双明亮瞳眸,专注凝望自己。 心念不知从何处起,又不知从何处来,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傅少棠蹙眉,若是自己修炼的是灵力,只消一眼便可分辨出来——但偏偏傅少棠学的是武,练的是剑。对这没有一分半点的助力。 他一振衣衫,终于朝着小船走去。船家瞧得他遥遥走来,饮了一口烈酒,笑道:“我见公子您向北边儿去了,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萍中渡向北当真是灯火通明,点点红光迤逦闪烁,遥遥如星河,缠得这一江夜色平添几分温柔。隐隐听得女子软语切切男儿笑声阵阵,不难想象是何种景象。 傅少棠心下不喜,蹙眉道:“你先前应当告诉于我。” 船家只是“嘿嘿”的笑,黝黑脸上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公子不喜欢么?萍中渡上丽色名声,并不逊于木城的……” 傅少棠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他见船家与这一处甚为熟悉,心中一动,道:“你可知道绿云?” 船家闻言一惊,手中酒葫芦都顿了下来,讶道:“公子见到绿云了?她轻易不出来的呢……” “为何?” “她身份特殊些……”船家沉吟,一敲船舷,小船轻摇,激起阵阵波纹。 他迎着傅少棠疑问神色,笑道:“公子看上绿云了?”见他摇头,也不甚在意,语气中颇有几分神秘之意:“只因绿云,她是一名鲛人啊……” . 傅少棠一怔,下意识重复道:“鲛人?” “可不是?撷芳馆就指望着绿云过日子呢!”船家瞧得他惊讶模样,不免对自己消息有些自得,口中呵呵笑着,仔细给他解释,“公子不信么,初来这萍中渡的人大多也是如此,但绿云的确是鲛人,泣泪成珠,织水成纱,撷芳馆大多人都见过,做不得假的!” 傅少棠难以置信,仔细回想那女子容颜,的确轻灵秀美。然而她若是鲛人,又怎会被捕捉到此处? 沧陆上鲛人生于南荒,家园在万顷碧涛之下,傅少棠少年时曾经两度前往南荒,一次是去取石铸剑,一次是为取“震雷之势”,数度置身于险境。饶是晋入炼气后期、又有一身惊人剑法,也差点死在那无情风浪之下,便是第二遭,若不是为人所救,决计活不了! 萍中渡不过一湘水上小小渡口,怎会出现鲛人,还在那烟花之地? 他转眼想到诸多可能,道:“我并未见她露出鱼尾,或许她只是‘半鲛’。” “半鲛”却是对于鲛族与他族混血后代的统称,傅少棠游历沧陆时,也曾见过半鲛。 “做不得假的!”船家只是摇头,万分笃定,“虽然不知道撷芳馆是怎么得到绿云的,但点过绿云的都千真万确,肯定得很。” 冷风吹来,小船又晃了晃,在江面上摇下浓墨般影。船家喝了口酒,见他神色,不由得笑道:“公子也对绿云感兴趣么?” 傅少棠摇头,心中却叹了口气。 若说那女子是鲛人,那自己所见双瞳多半便是“目灵”了。南荒鲛人生而美貌,且天生不善习武,却是修习灵力的好料子。只因他们生于万顷碧涛之中,水气丰沛,多数生来便负有“先天之灵”。虽然品质参差不齐,但是和灵修都十分稀少的人类相比,却强上太多。 南荒鲛人游离于沧陆,甚少插手于沧陆事端,便连天下盛事稷下大比也去的也不多,因而向来笼着层神秘面纱。他们王族力量极为强大,又极是团结,因此甚少有门派敢在明面上招惹他们。 然而这一切在数十年前却是改变,鲛人不知为何力量大幅度衰弱,据传乃是圣物失落导致。由此捕捉鲛人作为奴隶一事终于走到台面上来,众多灵修乐此不疲,或是抓取鲛人狎昵取乐,或是将之作为修行炉鼎,或是将之炼成“鲛傀儡”,供自己驱使—— ——然而那却是修家的手段,怎会在这尘世间出现! 第14章 偷渡客 傅少棠昔年前往东莱之时,也曾于太初门下做客,见过太初门下蓄养的鲛人奴隶。捉取鲛人炼制成傀儡一法最早便是由太初门人提出,但傅少棠对此没有半分好感,也因此,连带着拒绝了太初长老送他鲛人奴隶、炉鼎的意思。 虽说蓄养鲛人在灵修中蔚然成风,在武修中也不少,而在寻常世间,他却是第一次看到。 “他们便不怕绿云逃跑么?” “公子当真说笑,湘水距离南荒万里之遥,她哪里逃得回去?何况自叶城以下到君山的水路……嘿!就算她生于水、长于水,恐怕也是过去不了,反还会葬送了性命。” 小船微晃,船家说了半天,未免唇干舌燥,于是抄着酒葫芦便惬意地喝了口,又道:“还不如待在这萍中渡内,免得枉送了性命。” 傅少棠默然,他心知这船家所言句句属实,木城以下直到君山,水性都凶险莫测,那柔弱鲛人断然是逃不过去的。 他已然大略了解情况,然而也没有立刻冲上去解救人的心肠,世间万事,他哪里管得过来?便轻身一飘,就要落到船上。 船家正好放下手里酒葫芦,哪知道这时船身又是一晃,葫芦登时脱手,“嗖”地朝江中飞去。 眼见着葫芦便要落水,船家一脸橘皮皱起,十分痛惜那剩下两口酒。傅少棠瞧得好笑,脚尖点地拔身掠起,衣袂飞卷如流云,朝着酒葫芦飞手一抄。飞掠的葫芦登时被他稳稳当当拿在手里,折身回来再递给船家。 此时他二人这番动作,摇得船身晃荡不止。傅少棠飞掠回船,船家口中道谢,就着葫芦口便又饮了一口,面上甚为陶醉。他无意间向外瞥了一眼,似想起来什么,却轻轻“咦”了一声。 傅少棠心知他有发现,当下宁神戒备。却见船家摩挲着手中葫芦,蓦地“嘿嘿”一笑。 “好家伙,咱这条船,竟还有人未付船资便偷偷搭上来了!” 傅少棠眉头一挑,却并不接话,只以目光问询。他适才上船凝神感觉,却并未听到除两人之外,第三者的呼吸声! “船上只有我两人。”他十分相信自己判断。 船家迎上他疑惑目光,却是摇头笑道:“公子说只有你我两人吗?你检查了船上,还没检查船下咧!” 傅少棠霍然转头,一双眼登时转到船外。船家捞起片木浆,随意在水中摇了摇,看向平静湖面,眼里冒出些精光:“我说这船怎的吃水多了些……还不出来吗?” 初时并无反应,傅少棠还以为船家在自言自语,两人静声屏息,一时间静默无声,只听水波拍岸,浪声细细。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道黑影陡然从船后窜出。 说时迟那时快,傅少棠纵身一跃,白衣拂水而过,霎时与水下飞窜黑影重叠。他陡然身体一沉,一只手从袖里探出,劈手斩向水面,登时激起一道水幕,连着水下无形劲气汇成薄薄壁障,虽维持不久,却已成功将那黑影拦住。他一只手按下那水面,劈手一抄,陡然抄起个人来! 他原本要将这人掼到船上,见得身形却是一怔,电光火石间改变主意,卸了七分力道将他轻巧抛下,饶是如此,那人也狼狈趴在甲板上,不住咳水。 . 船家久经风浪,此刻见得他这手功夫,笑道:“公子,你注意力只在船上,却忽视了船下呢!有水性好的搭着船身偷渡,也不是没有的事情……想不到小老儿今天就见了一遭,嘿!” 原来这人竟然是潜身于水下,只攀附着他二人乘坐小船,若是他们未发现,便可跟着一路前行。 “从木城到萍中渡也敢这么做,你胆子却大得很!”船家冷笑一声,便低头去检查那人。他先时漫不经心,见得容貌时却忽的一愣。 奇怪,这不就是在木城码头,说要同乘的少年么? 何苦来哉! 当初这少年出手也颇为阔绰,船家当时还有些心动,被他说得去做说客;谁料傅少棠没有半分允许的意思,甚至还多加了钱,因此他才劝这少年另去找一人。 此刻却在自家船下被捉出来,当真,是有趣得紧了。 . “你便是这般跟着我么?” 傅少棠几乎难以压抑自己心中怒气,他临走时点了这少年睡穴,又将他托付与明月楼掌柜,给足银钱,嘱咐那掌柜好生照顾这少年。他本忖着苏暮秋已离开,这少年只消安生养好身体便可,待得他醒来自己早已离开,如此那“赴汤蹈火”之语也可抛之脑后,万没想到他居然还跟到此处。 “傅公子……”少年低垂头颅,水珠不断顺着下巴、头发滴落,凝若实质,在寒风中瑟瑟。 “我只想跟随你。” 这般不顾性命的跟随,潜于水下攀在船后——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不要命了?!” “我这一条性命,原本便是公子的。” 傅少棠被他气得几乎要笑出来,自己难得一次替人做周全打算,未料对方还不领情,千般万般作践自己。 既然这般,自己为何要管他? 当下径直对船家道:“把他绑起来罢,今日将他先扔在船上。” 船家应了一声,从旁抄起麻绳,道:“公子要送他见官吗?” “自生自灭就得了。”傅少棠淡淡道,“明日入水后,再将他扔到江里去。” 这当真是要沉船淹死了。 船家打了个寒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拉着麻绳要去捆那人。没想到这公子长得天人也似,行事起来也不留半分余地。然而这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违心的去绑那人。 船家原本没有胆量去干那杀人的勾当,偏偏又一点半点也不敢违拗傅少棠,只得将少年手脚缚起来,扔在船舱边上。自始至终那人都一言不发,似乎对这样的结局已经认命。 第15章 风波恶 月上中天,江风甚寒。 呜咽江涛奔流而去,被森白月光照得一片惨淡,分外渗人。 甲板上被束缚着的少年打了个寒战,挪了挪身体,努力想让自己躲进那避风处。他一身衣物全被江水浸湿,此刻贴在肌肤上,透心冰凉。 心里有些无望,只瑟缩在那一处,用力缩紧身体,仿佛这样便可多聚集一些温暖。 眼前月光幽冷,映得身前甲板一片寒霜。他还茫然地盯着身前这一处,却陡然看到这片光影被渐渐蚕食。 有限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清冷衣袂,白若初雪。 他吃力地想要抬头,恍恍惚惚地,竟然不由自主出声:“傅公子?” 来人面容笼罩在月色光华中,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只有冷漠眼神,分外刺人。 “我记得我说的清清楚楚,并没有带你一起走的意思,你却还跟到这里来。” 可是自己一定要跟着他……少年恍惚地想,自己先前藏在那船下被他抓到了,还被他绑了起来。 他也生气了么? “是我想要跟着公子走的,一切皆心甘情愿。” 万般话语,敌不过一句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 “即使你旧伤未愈?” “是。” “即使我要将你沉江?” “是。” 他回答得这般干脆果断,仿佛两人谈论的并非夺取性命之事。 这般的死缠烂打,百折不挠,偏偏又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堪,然而为了跟上却又三天三夜,潜伏在船底之下—— 傅少棠倏尔一怔,意识到其中关窍,以木城至萍中渡江水之急,这少年却毫发无伤。 恐怕他并不像看上去这般寻常。 依水而生,潜水而行。 “我不知你所愿为何,所图为何,但我孓然一身,并无甚可予。你经脉细弱,无法习武,渊山冷寒,也非宜你之地。” 傅少棠神色如霜。 “你若想修习灵力,我可荐你至太初、太始,若你是为辛夷花会,亦可跟随方既白。” 思来想去,也唯有这般才能说通。若这少年由始至终只是为了小镜湖辛夷花会,那跟随他确然是个好法子。 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几要被江风吞噬而去。那少年却脸色一时煞白,眼里盈起水光:“我确实想去小镜湖,可也只想跟在公子身后……不一样的,傅公子,只有你,只有你!” 少年嘶声竭力,几近于癫狂,眼里执拗亮光几乎叫傅少棠镇住。黑瞳里似乎有无数情绪欲语还休,翻滚着,复杂而激烈,全数都表现在憔悴不堪的脸上。 “……傅公子,只有你!” 他对方既白反应如此激烈,然而为何会如此激烈!他是真真切切在向他求救,然而他又为何要向他求救!傅少棠错认不了那眼神,那少年瞳中光芒没有半分虚假,那少年认为这世上,只有自己救得了他! 然而这世上,谁又救得了谁?! 傅少棠定定瞧他半晌,只瞧得少年目中亮光渐渐暗淡,心里火焰渐渐熄灭,四面八方的寒凉再次袭来,一丝一丝,缠绕入身体,冷彻骨髓。 然而少年仍未垂首,一点微弱希望点燃所有勇气,犹如飞蛾扑火,只执拗的向着立着的人。 于是他见到傅少棠嘴唇轻启,吐出两字,一字一顿,飘忽不定。 “是么?” . 次日一早,天色方亮,小船便再次启程。船家不敢违逆于傅少棠,行驶了小半时辰,便将那捆着的少年扔入了江中。他心中颇为不忍,因此选的是萍中渡以下水流较缓的一处,只想的那少年或许也可逃出生天。 船家做的时候胆战心惊,生怕这公子要他再过些时候扔人,到时候入得湘水木叶一段最湍急一截,这少年绝无逃出希望。 所幸傅少棠只是看着,也并未出声反对,船家强作镇定将人扔进水里,便再度撑船。 他心里始终记得将少年扔下去时眼神,不悲不喜,不言不怒,一双瞳子黑是黑白是白,分明的像两方棋子;虽是清澈如水,却像是一潭死水,渗人的慌。唯有最后望向傅少棠时,方才有半分涟漪。 他如此平静,仿佛对一切都已经认命,反倒让船家心里有些不安。撑船时心神恍惚,眼前竟然像是生出来些幻想,只见那少年化作水鬼,猛地从水里冲出来,阴惨惨地向他索命。 一日间船家竟然不敢再去看那河水,只要双眼一瞧水面,就像有一惨白脸庞从水里浮出来,怨恨地盯着他。 夜间梦里竟然也梦到自己驾船撞到礁石,翻进水里被水草绞住,最后生生地被那水草勒死。船家大口大口喘息,猛地惊醒过来,甚至惊动了在一旁的傅少棠。然而这样的梦境毕竟太过于寻常,常年在水上行走的,又有谁不知道时刻都是在与死亡打交道! 因此他憋在心里并未说出来,却不想第二日,还是出了大祸。 木城到叶城这一段的湘水,湍急程度比萍中渡以上更甚,浪石穿空惊涛拍岸,浩荡江水拍打在悬崖峭壁之下,激起万千雪浪。船家小心翼翼,控制着小船在浪涛里穿梭,只怕自己一个不慎,便连人带舟被拍到礁石上。 孰料乌云骤起,狂风大作,天公一怒,湘水上竟然一时间电闪雷鸣。江涛愈发凶猛,拍打得小舟摇摇晃晃,船工勉强在小舟上站立住,突然一声怪叫,仿佛受了极大惊吓,登时手一松,船桨便卷入呼啸浪涛中。 雷霆震怒,残风狂嚎,船只摇晃不定,忽而一个大浪打来,船家直直跌坐在地上,犹自连连后退,满目惊恐,状若癫狂:“不要来杀我,不要来杀我……你的死不是我害的!” 那浪头直直灌入了半舱的水,连小船也几乎要打翻,若不是傅少棠蓦地力沉于双足,当真就翻身尽喂鱼腹了。 他脸色煞白,定定瞧着那江水,只觉一阵晕眩铺天盖地而来,自己竟是要站立不住。腹中翻江倒海,几欲将先前饭食全部呕吐出来。 饶是他自诩修为精深,此刻仍是挣扎不过天意。原以为早无妨碍,未想自己还是对着滔天狂澜心有惧意。 傅少棠心中苦笑,知晓那是南荒回来后的毛病,素日里不显声色,却在此刻露出獠牙。他心想尽人事听天命,猛地清喝一声,真气灌注于手上,朝着那船工拍去! 他此举意在救人而非伤人,真气灌顶,顿时让那船家复得一线清明。那船工猛地爬起来,扑向船上久未使用的木舵连转数下,然而他力气衰竭,一时间木舵竟纹丝不动。 傅少棠见状上前,真气灌注于手,登时将木舵扳过,然而他用力过剧,船身竟然原地打起了旋儿。霎时间巨浪声不绝于耳,漫天乌云终化作暴雨,浇得这天地一片凄风惨雨,那小船突然直直向着一处礁石撞去! 若是撞上了,必然是舟毁人亡结局。傅少棠心中大骇,力灌双掌,运足全身真气,朝着去势猛然打去! 他这一掌灌足十分力道,原本可借助反力将船只荡开,孰料那礁石被他一击,竟然化作漫天石屑,被那激浪裹着宛如利箭,身后船工一声惨呼,竟然是一粒石屑飞进了眼睛,鲜血直流。 说时迟,那时快,江水借着狂风骤雨,叠成层层巨浪,一波一波击打而来。渺小木船经不得这番撞击,登时化为碎片,那巨浪犹自不停歇,挟着千钧之势,狠狠地打下! 傅少棠心道不好,狼狈间紧握长剑,抱住一块木板,落入水中。他被那浪头打了个结结实实,登时嘴里便是一股腥甜之气。此时哪里还有那船家踪迹,便是他自身也难保! 这般惊人声势,竟然不逊于昔年在南荒时候。 他心中苦笑,被那浪花打的浮浮沉沉,只勉力控制自己不要撞上礁石。心道自己行走沧陆这么久,居然在此刻翻船,当真是可笑之至。恍惚间在水里看到另一人起伏身影,似乎急速朝自己而来,傅少棠想要再看一看,那乌云狂风又岂容他看清! 终于是一个巨浪迎面打下,丧失了意识。 第16章 滴水恩 这一切一切超出所料,恍惚间自己似是回到了渊山,告诉师尊自己要去南荒取石铸剑;又仿佛自己似去了太初,目里一片黑压压鲛奴身影,婉拒了太初长老好意;又仿佛自己被一群人追杀,最后也是堕入那万顷碧涛中,被一人所救,逃出生天。 傅少棠霍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已不在那片缠人河水之内,此刻自己身在一山洞里,犹自听得到那哭嚎狂风。 这是……有人救了他么? 似曾相识一幕,只差万顷碧涛。 这小小山洞,几让人以为重回陨星川下。 他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身影,却不知道是何人将他带到了这山洞之内。长剑握在手中,终于让他心底稍稍镇定。此刻四肢酸软,丹田空空,他心知在船上时自己耗费太多精力,因此并不奇怪,只是勉力运起心法,调动起一丝真气行走经脉。 他此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此不敢贸然运功,只小心翼翼地将真气行走了一周天,待得全身衣物干透方才站起来。 然而直到此时,却依旧无人入内! 山洞外狂风大作,暴雨未歇,傅少棠蓦地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见到的那个人影,此时可以确定对方是救他的了,却不知为何不肯出现。 他猜不到那人想法,但既然自己被放在了此处,当是安全的。此刻不能出去找人,他当下就盘坐在山洞里,运起心法疗伤。 第二日天色惨淡,风雨翻滚,犹未停歇。傅少棠行功醒来,走到洞口,脚下似乎踢到了一物。低头一看,却是个油纸包,包的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 他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包着四块方糕,码的整整齐齐,虽然被磕坏了边角,仍然散发出诱人清香。 昨日变故之后尚未进食,他确然饥肠辘辘,这包糕点无疑雪中送炭。这山洞;里只有他一人,可以肯定这是送给他的。 然而究竟是谁,救他于惊涛骇浪,却不愿现身? . 傅少棠略作思忖,将糕点原样包好,自己闭眼假寐,实则全副身心都寄托在了洞口。 从早上直到天色将暗,也依旧无人现身,恐怕那人无意与他相见—— 然而那人既然送来吃食,必然是希望他安好。 这一江波涛,想来就算那人熟知水性,想将他救出来,亦要花费一番力气。 傅少棠倏尔一笑,若他猜得不错,迟早,那人是要出现的。 . 半夜里,雨终于小了些。于淅淅沥沥雨声中,傅少棠忽而捕捉到轻微脚步声,登时精神一震。 那人极是小心,藏匿在洞口处许久,都未曾进来。傅少棠闭眼假寐,过了许久,那人见得山洞中没有动静,终于小心翼翼入内。 脚步极轻,难掩虚浮,呼吸极细,难掩孱弱。 绵密雨声几乎将他的行迹掩盖,若非傅少棠早有准备,恐怕真的要错过。 那人缓缓探步到山洞中,却在离他有十步距离处止了脚步。 一时唯余雨声淅沥,那人再无动作,然而傅少棠心中有莫名直觉,那人就是在看他。 良久,忽的听到幽幽叹息声。 . “怎的不过来?” 风雨里骤然有男声划过,切金碎玉般将芜杂剥离开去,唯余这一方天地,两人对立。 那人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想要退后,然而身后只有一方坚硬石壁。 管锥之地。 避无可避。 月光幽冷,依稀勾勒出少年身形,他甚至能捕捉到少年面容上苦笑叹气:“傅公子。” 这般无奈的样子,与他印象中百折不挠的少年相差甚远。 而这般狼狈的模样,却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你救了我。” 万般笃定,而少年一言不语,分明默认。 “怎不愿现身?” 不过简单问题,却仿佛将少年逼至死角。他甚至看到少年蓦地扣起的手指,连头颅也半垂了下去。 短暂静默后,他终于听到低低声音:“挟恩图报……我不愿这样。” 都说滴水恩,涌泉报。而这少年却说他不愿挟恩图报。 傅少棠几乎不知心里如何做想,他从未想过少年的回答竟是这样,如此的出乎意料。一时间整个人几乎怔住,连言语都忘记。 也因此,错过了少年的苦涩。 “对不起。” 还是少年言语唤他回神,然而他却见得少年一个踉跄,跌跌撞撞想向山洞外跑去。 傅少棠一惊,蓦地上前,不顾少年挣扎,紧扣住他手腕。 入手纤细,骨肉嶙峋,相贴肌肤冰凉沁骨,而面上,隐有泪光。 为甚么救了自己,反倒要说对不起? 而他终究没有问出来,只牢牢扣住少年手腕,定定瞧着他。 “无论如何,多谢。” .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粗糙石壁,潮湿柴火被烘干,搭成火堆,驱散了一点冷意。 先前只有他一人,是以没有费这番工夫,然而他总不能让那少年再受寒。 这少年身体已经够差了。 先前扣住他时傅少棠便探了他的脉,不过短短几日工夫,比之在木城之时又差了三分。他直想问少年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然而思及少年一路来所言所行,又将疑问吞了回去。 傅少棠心中苦笑,还能为什么原因呢? 不过要跟随他左右。 先前他便无法完全冷下心肠拒绝,何况是现在? 那少年在他对面缩成一小团,似是想要靠近火堆取暖,却又瑟缩着,隔得老远。傅少棠见不得他那般瑟瑟发抖的模样,手上犹有肌肤相触时的冰冷感觉,少年一身湿衣未褪,就这样瞧着火堆又有什么用! “把衣裳换了。” 那少年侧着头他,小心翼翼地摇头。 傅少棠从不知自己还可这般耐心:“你穿着湿衣烤火,又有什么用!” “傅公子……我,我并没有可换的衣物。”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说明白,当下解了外衫扔过去:“先披上,换下来。” 火光映得少年肌肤如玉,却难掩身体瘦弱,更遑论一身狰狞疤痕,连绵如蜈蚣,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却依旧触目惊心。 傅少棠闭眼,勉力压下心中烦躁。再睁眼时,却见少年睁大眼睛看他,清秀面容也被火光染上一丝红晕。 他将少年的湿衣架到火堆上烤好,又捡了几块鹅卵石,烤热了用一片衣衫包好,扔进那少年怀里。不过极简单的动作,却引得少年又红了眼眶,嗫嚅着,小声道:“谢谢。” 只有这么一点温暖,却引得他这般感激,而他离火堆这么远,一件单薄外衫,又能提供多少遮蔽? 傅少棠心中叹气,手指抚上春水别,终于打定主意。 “你知晓,我名唤傅少棠。” 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呢?” . 他终于问出这三字。 从前不问,是少年与他无干。 后来不问,是他对少年无意。 而今避无可避,他愿将少年纳入自己羽翼。 第17章 相携手 火光里少年肌肤苍白的近乎透明,神色里却有难掩的迟疑,那样犹豫的样子——就好像他抛出了天大的难题。 然而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意识到此刻隔着一团火,那个永远在云端上的人终于伸出了他的手——再也不那么遥不可及。 连那向来冷若冰霜的瞳子,似都被染上了融融暖意。 无从寻访他发生改变的原因,早已徘徊在舌尖上的名字迫不及待迸出:“我姓顾,名雪衣。” 心里有一些未曾脱口的雀跃与期盼,让他凝视隔火而坐的人,想要他回忆起什么,然而那人不过轻蹙眉头,低声道:“太过旖旎缱绻了些。” 于是那点期待就渐渐落下去,仿佛由始至终未曾出现。 “为何要救我?” 于唇边踌躇许久的三字被他牢牢扼住,拆烂了撕碎了吞进腹中,纤弱手指不住摩挲着几颗被包起的鹅暖石,顾雪衣无声地笑笑,眼神宁静:“傅公子不也救了我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过一场救命之恩? 不过一场救命之恩。 . 然而傅少棠的确想不起自己在何时听到过这名字,思来想去,也只有前几日里少年昏迷时□□中的“淮衣”,能有几分相似。 而这些,傅少棠也不会细说。 或许是火光太过温暖,少年眉眼竟有几分宁和意味。傅少棠瞧着他,也微微勾起了唇角:“我将你扔进湘水里,你也不怪我,也要来救我么?” 顾雪衣道:“我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公子落水而无视。” 所以还是有怨怼么? 傅少棠心中苦笑,道:“对不住。” 顾雪衣未想过他竟会道歉,一时间完全惊住,好半晌,方才磕磕巴巴道:“没有什么……我,我也没事……公子……” 傅少棠摇摇头,自己动手将柴火扔进火堆里,不去看少年,口中却不停:“是我对你不住,不应用这等法子。你能从木城一路跟到萍中渡,我便猜你水性极好,船工绑的绳子松散,只要略微用力便能挣脱,我只想你不跟着我,便将你扔进水里去,这样你吃些苦头,也没余力再来寻我。” 只是这少年吃了苦头还要来寻他。 若非如此,说不定自己也枉送了性命。 “我不过救你一次,你今日也救我一次,两者恰巧抵消。” 说至此处,傅少棠微微笑起来。渊山的传人神色罕见的宁和,而这一刻,于他对侧的少年却登的脸色煞白,连身体都哆嗦起来::“公子,哪里抵消得掉,你在明月楼内两次救我,予我的何止两条性命这么简单?” 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句话的刺激,瑟缩的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抵不掉的。” 傅少棠叹气:“但我也将你扔进了江里去,所以,抵消了。” 他对少年的哆嗦视如不见,自顾自说道:“那么现在,你还要跟着我么?” . 湘水上那场风雨足足过了三日才停歇,崖岸下河水上涨,碧绿水色尽皆变得泥黄。傅少棠心有余悸,加之小船已毁,心里直打消了乘船的念头。 回首再看一江怒波时,难免心中感叹,也不知道顾雪衣时如何将他安全带到这山洞之中,少年一副瘦弱身板,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 傅少棠觅着山路,两人在山间行走,不多时,顾雪衣便累的气喘吁吁。这崎岖山路于他无疑是磨难,而少年却不肯开口,只沉默地,跟在傅少棠身后。 他已询问少年意见,是否能要随他左右,而顾雪衣毫无疑问点头。 行于山间,停歇的时间越来越长,停歇的间隔越来越短,少年脸色越加青白,然而即便是瞧着下一刻就会倒下,依旧坚持跟在他身后。 这般的坚忍与倔强。 待得休息时顾雪衣累的如脱水一般,傅少棠见他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一路从木城跟到萍中渡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者陆路,一者水路方才说通。 山间湿润,拾来树枝生火以取暖,又去逮来兔子以果腹。 说来也奇怪,顾雪衣瞧着瘦弱不堪,处理起兔子端的是干净麻利,那熟稔程度比他还胜上三分。 顾雪衣闻言只笑:“公子你忘了么,我以前是在明月楼内。” 当厨子的。 那兔肉被他烤的色泽金黄,渗出透明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火堆,声声哔啵。顾雪衣转动手中树杈,时间流逝,香味四溢。 少年微微一笑:“烤好了,公子。” 解下短匕“孤光”,递于少年手中,少年熟稔庖解,注于匕首上目光却若有所思。 “公子,我似乎见过这匕首。” “那日便是用‘孤光’给你处理的伤口。”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顾雪衣喃喃吟出,叹气道:“这般宝物,却被我取来片肉剔骨,当真是暴殄天物。” 傅少棠闻言一哂:“不过物尽其用。” . 吃饱喝足好行路,两人歇息片刻,便再度上路。 或是因为午时饱餐一顿,顾雪衣瞧着比早晨好了些许,然而他身体原本就孱弱,过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傅少棠有心看他能坚持多久,便是少年呼吸紊乱也未曾出手,而顾雪衣也未曾恳求半分。 待得终于停下稍作歇息时,这少年脸色已苍白如纸。 心中叹气,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傅少棠伸手,道:“过来。” 少年头颅低垂,磨蹭而来,从袖中探出的手瘦削苍白,甫一接触,沁骨寒凉。 傅少棠修眉轻蹙,心念一动,炽烈真气沿着少年手腕输入。而顾雪衣不过颤了一颤,便再没有半点抵触,十分的温和顺从。 真气运转若行云流水,反教他心中触动。 以真气探询他人身体乃是习武者大忌,若接受者稍有反抗便可能两相受伤。傅少棠原没有告诉顾雪衣自己意欲何为,而此刻,少年却毫无保留的接受。 十成十的信任。 却也教他心起怜惜。 指下经脉脆弱如悬丝,经不得浑厚真气,只能分成小股慢慢行走,否则便有寸寸断裂风险。 顾雪衣根骨之差,乃是他平生罕见,若以他自身资质,此生都与高深武学无缘。傅少棠只是粗通医理,然而即便这般,也敢断定,这少年若是继续折腾下去,恐怕想要长寿都难。 “你身体,怎的这般差?” “少时处境不易。” 沉默良久,顾雪衣方才出声,也不过六字而已。 傅少棠却莫名听出万般艰难。 那些遥远的过往,恐怕于少年,无异于枷锁。 于是再起身时,他执住了少年的手。 “公子?” 微微上扬的尾音,连眼底流转的都是疑惑。 而他没有再解释,只是牵着少年的手,一路前行。 而于顾雪衣,却有汩汩热流,从手腕处涌入,沿着周身脉络行走,似乎将终古不化的寒气都驱散。 指掌相接处,热得快要发烫。 第18章 穿肠药 他想要将自己手抽出来,傅少棠却牢牢握住他。许是几次三番终于惹来对方注意,渊山传人微微侧头。 顾雪衣眼底无声无息询问。 而傅少棠只说“不妨事”。 他一身真气炽烈雄浑,便是这般输给顾雪衣,耗费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这般赶路,比先前时走时停还要快了不少。 日头渐西,所幸终于寻得一处农户,傅少棠愁的是自己身上金银全无,最后倒是顾雪衣取了颗珍珠当作答谢。 那户农家甚为热情,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给两人歇息。夜里做的全是农家菜,虽然手艺不如顾雪衣,但胜在食材新鲜。傅少棠瞧得半晌,却发现顾雪衣多食那些青菜菌菇一类,至于那熬得奶白的鱼汤,却是碰都不碰的。 傅少棠若有所思:“你不吃鱼么?” 顾雪衣含糊地应了声:“以前被刺划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手指虚虚划过:“鱼汤也不喝么?” 农户甚是热情,见得傅少棠说话,当下便给顾雪衣盛了一碗鱼汤。粗瓷碗里盛着的鱼汤色泽奶白,上面飘着入味的菌菇,撒着细细碎碎、青白的葱花,只让人食指大动。 “这鱼汤里放了调料,还有你喜欢的菌菇,不腥的。”傅少棠缓声道。 顾雪衣只是将碗里的饭菜给吃干净,便放下筷子,道:“我吃不下了。” 少年手抖了抖,将那碗汤推给了傅少棠。 傅少棠眉峰一蹙,手腕一动,那碗鱼汤便被劲风激起,端端正正地落在顾雪衣面前,不洒出分毫汤汁。 此时农家已下桌,他并无半分顾忌。 顾雪衣淡色双唇掀了掀,却无半分拒绝言语,他一双手抖着去将粗瓷碗端起来,只见得碗中汤汁不住摇晃,竟然溅到了他手上。 傅少棠眉头微皱,便见顾雪衣忙不迭的将碗放下来,去擦拭自己手上的汤汁,那碗鱼汤静静地搁在桌上,似被遗忘。 “不过一碗鱼汤,便这么艰难么?” 顾雪衣抿唇,为难道:“公子,我真的用不了了。” 他眼里现出几分哀求色彩,轻拧的眉、微抿的唇、颤抖的手无不说着用掉这鱼汤对他有多艰难。 傅少棠原本也并非定要他喝下鱼汤,与少年目光相触,心里登时一软,仿佛自己做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觉这少年不该受半分逼迫,饶过对方话语就要脱口而出。 偏偏此刻,那农家进来,嗓门甚大:“哎,公子,你们还没吃完么?” 陡然间傅少棠一惊,灵台霍然恢复清明,他定定将目光转向顾雪衣,而少年一张脸白如金纸。 那种似乎被迷惑了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本心被遮蔽,因为所见的事物而被牵引,做出某种判断。傅少棠眼神凝了一凝,再看向鱼汤时,唇边挑起几分冷峭:“好意不能心领,你就将这碗鱼汤喝掉罢。” . 傅少棠身形淹没于夜色中,不言不语,看着远处少年弯下的腰脊。 顾雪衣最终喝掉了那碗鱼汤,尽管神色勉强异常,仿佛于他,那不是美味佳肴,而是穿肠□□。 放下碗后他便告退了一声,跑出去了,步履快得,不似未学武之人。 傅少棠耳力极好,听到了那里清晰的呕吐之声,少年搜肠刮肚,仿佛要将腹中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他吐得天翻地覆,再抬头时,色若金纸,呼吸微弱,神色惨淡,似乎游魂野鬼。 傅少棠将他看的分明,自此心中拨云见日,唯有最后一点迷雾,还笼罩于心头。 他见顾雪衣去取缸中水漱口,便身形一飘,悄悄隐退,只到了今夜将歇屋外。 顾雪衣将自己打理干净时,便见得傅少棠送别农家主人,只身一人立在屋檐下。夜色中男子白衣恍若透明,被风吹得衣袂翻飞,如霜月华铺上一层冷清色彩,又被身后桔黄暖光照碎。 他立在那里半晌,傅少棠若有所觉,忽的转过头来。 顾雪衣也不知为何,直觉里他就在看他! 他整了整衣衫,慢慢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安,知晓自己恐怕已经藏不住。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将先前一事搪塞过去,却听到淡淡声音:“回来了?” “嗯。” “回来了那就进去吧。” 竟是没有半分追问意思。 但先前迫他喝那鱼汤……分明是已经明白。 唯余一层薄薄窗户未曾捅破,却可让他暂且自欺欺人,也避过这一刻的难堪。顾雪衣捏紧双手,想到先前见傅少棠送别农户主人,若无其事道:“公子在说什么?” “问他从这里怎么去君山。” “公子问到了么?” “走水路却是最快捷的,陆路要多上三五天。”傅少棠心下了然,“你想走水路?” 顾雪衣点头。 傅少棠淡淡指出现实:“我们没有船。” “可以扎竹筏,这山上有许多竹林。” 傅少棠不过斜睨他一眼:“你扎?” 顾雪衣不说话了。 傅少棠心想以他这个体质,以他这小胳膊腿儿,喝口鱼汤都快要了小命,哪里可能去抬什么竹竿。 传言灵武不能兼修,顾雪衣一直这么病怏怏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傅少棠挑起了眉毛:“我教你一篇心法,虽然你的资质练不出来什么,但多少改善体质……” 话音未落,便被直接拒绝:“我的体质不需改善的。” 不过意料之中,尚且拦不到他。 傅少棠不为所动:“便让你一步三喘气,一里三休息,这么慢吞吞地爬么?” 顾雪衣卡住,讷讷不语,只得低头,摇头。 他这个动作做过千万遍,此刻当真是熟稔之至。傅少棠早已打定主意,哪里会管他是什么反应。 思及自己前日握住他手腕时探到的脆弱经脉,渊山传人罕见的耐心:“这是渊山最基础的心法,向来都被用来做体质改善,最温和不过,你若学会,多少温养一下经脉。” 他原本一腔好意,须知渊山心法精妙非常,便是傅少棠此时提到这一篇,也是特意为他选出,对顾雪衣只有益处,没有损害。然而事到此时,顾雪衣反应,唯有摇头。 那少年就在他身前低垂着头颅,掩盖所有神色,唯余漆黑发顶。 他心下微恼,扣着顾雪衣的手腕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力道。顾雪衣吃痛,轻嘶一声,却还是不肯抬头。 傅少棠紧紧扣着他,冷冷道:“你到底学,还是不学?” 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顾雪衣,若是顾雪衣再度拒绝,他也不会再有耐心。 第19章 旧时节 或是他语气太过漠然,顾雪衣猛然抬头,眼里出现一丝惊惶,道:“公子,我愿意学的!” 傅少棠轻轻挑眉,现在,却愿意学了么? 只因为自己冷了语气? 顾雪衣定定看着傅少棠,他少有这般举动,通常都是将自己遮掩到暗处,似乎他与生俱来,便会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无奈,或者是苦涩的神情,又将头低下去了:“我愿意学的,只是……公子你不要嫌我驽钝才好。” 驽钝? 这世上千千万万,有谁敢说自己真正聪慧?不过在某一处有所擅长而已。明月楼上,顾雪衣故作小人姿态,傅少棠却不信,这少年当真如此蠢笨。 然而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心法并不难,只是渊山上最普通的一种,常常被拿来,当做入门之选。渊山入门心法繁多,傅少棠却特意挑的最适合调养身体一类,左右不过于体内锻生一枚真气种子,流走周身,将经脉视作枝干叶蔓,用以滋养。常常是以修习者自身凝聚真气锻生一枚种子,他知晓顾雪衣体内无半分真气,是以还自己锻生了一枚,度入他体内,却也无半分变化。 傅少棠不过才说一遍,顾雪衣就将心法完完全全记下来,甚至已可复述,一字不差。他再讲解时,少年分明也是听懂了的。 然而运行真气时,顾雪衣却没有半分起色。度入的真气若石沉大海,沿经脉游走一周,便已消失,连带傅少棠度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也沉入丹田,没有半分动静。 “没懂么?” 顾雪衣摇摇头,又点头,两般反应截然不同。 傅少棠伸手探着他经脉,又将体内真气凝结了一枚种子,打入了他体内,同时一声清喝:“运气!” 顾雪衣一个激灵,傅少棠打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便开始沿着经脉行走。傅少棠手探着他经脉,因此对于真气运行了如指掌,自己手下这具躯体内,真气运转正是按照心法上记载,没有半分差错。然而行走一个周天之后,再入丹田之时,却诡异消失了。 一切又复归最开初之时。 顾雪衣低着头,不敢看他,傅少棠却想起来一开始时,少年拒绝的那般斩钉截铁——怕是在这之前,他自己就知晓了这结果。 沉默里,顾雪衣似乎有些惊惶,又飞快抬头,小声说:“……公子,对不起,我做不到。” 傅少棠蹙眉。 或许是见得他神色,顾雪衣紧紧捏住了他衣角,指节都变得青白:“公子……是我没用,学不了武,但是我还会做其他的。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他眼里三分凄然七分慌张,倒像傅少棠真的会赶他走一般,如同惊弓之鸟,却不知是遭遇什么,方才变成如此模样。 傅少棠看他捏得几近变形的指节,心里一软,叹气道:“嗯。” 这般孱弱而脆弱的身体,终其一生,顾雪衣不可能学半分武学心法。 顾雪衣一声苦笑。 他将那功夫记得清清楚楚,也将傅少棠的讲解记得明明白白,他也非常努力的想要借助傅少棠那一丝种子的力量,在体内修炼出一股真气,哪怕再微弱也好——却始终没有成效。 沧陆上能有多少人,能亲耳听到渊山传人讲解心法?须知渊山一门上上下下也不过两手之数,几可与那碧空涯媲美。 然而他得渊山传人耐心教导,却无一点成效。 在尝试前心中便有了预想,此刻,只不过将那丝原本就不应存在的希望打碎——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先天所限,非关其他。 顾雪衣捏着拳头,指甲入肉,划破肌肤,却不自知。 傅少棠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歇息了吧。” 顾雪衣利索地爬起来,逃避一般,捞着床被褥就要滚到床下,道:“我就睡在公子床下,公子夜里要起身了叫我一声。” 傅少棠直接把他扔了回去,道:“你要是躺地上,明天就等着全身痛得不能走路罢。” 他将顾雪衣裹成的铺盖卷儿直接扔到了里侧,自己则是到外侧躺下。两人都是男子,原本也不需要这么讲究,傅少棠心里并不在意。他心里从未有招收仆从的想法,也从未将顾雪衣当做仆从一类人。 他已窥测颇多,只怕这少年到得小镜湖,还会遭一番劫难。 今日之事,不过让他再度肯定。 . 夜深人静,万家鼾声。 顾雪衣轻轻侧过头来,小心翼翼看着傅少棠。 他一直知晓,傅少棠并不像外表那么冰冷。明月楼内的疏离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假象,唯有那颗飞掷的莲子、那双替自己仔细包扎的手,才是存在的真实。 让人忍不住的靠近。 他应是睡的沉了,呼吸平稳绵长。顾雪衣静静凝视,一时间竟然痴了。 夜色里,渊山传人容若玉树堆雪,颜若冰壶映月。 一如当年。 第20章 西极月 第二日顾雪衣起来时,傅少棠却已经消失了,他问了一圈,却没见到傅少棠踪迹。直到近午时,傅少棠才回来,手里提着几只獐子,还逮了只狐狸。 顾雪衣不由得惊诧地瞪眼,什么时候,傅少棠跑去当猎户了? 真真是让人意外。 傅少棠将那些獐子狐狸都给了农家,再回来时却开始伐竹。 农家说他要做一个筏子,好走水路。 顾雪衣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中却有暖意,在竹林边看他砍竹子了半晌,最后默默转入厨房。 当天众人吃到了一顿丰盛的山肴野蔌,尽皆赞不绝口,顾雪衣只是微笑,人人都能看出他的高兴。 当日竹筏做好,这一小小村落下游,却有一个渡口,正可供他们下水。 不是没有厉害渔夫船工自荐,最后都被顾雪衣婉言谢绝,在众人并不相信的目光里,他也不过是微微一笑。 若论驾驶船只,他自认这整个村落中,不会有一人比他更好。 天色将晚,傅少棠最终决定第二日再出发。这一代湘水水流原本湍急,若是晚间行舟,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带好干粮,两人一大早便下水。竹筏上有一处绑了几重竹子加高,可以供他们暂且歇息。 傅少棠当真是把驾驶竹筏这件事交给了顾雪衣,自己什么都不做。先前顾雪衣说的那般信心满满,他正好在此刻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俩。何况他这次早前就有了心理准备,断不会像上一次那么狼狈。 隐藏于心中的另一层考虑却未说出口,据说上次暴雨、风浪在湘水上也是罕见,在那般凶险的环境下顾雪衣都可以将他给救出来,又何况是这天气晴朗的时候呢? 顾雪衣做的的确不负所望。 少年对于水的掌控力极为惊人,迄今为止傅少棠还未见过有一人可以像他这样,湘水里汹涌旋流都被他提前避开,连凶狠礁石也是被他用竹竿一撑便已脱离。这面竹筏轻盈地漂浮在湘水之上,就像飞鸟翱翔于天空,游鱼肆意于大海;他操控得如此行云流水,轻车熟路,仿佛已经做过一千次、一万次。 这样让人震惊的亲和度,即使在水面上,也对水性了如指掌。 而这样可以达到这般程度的亲和度,傅少棠敢说,至少他所见,沧陆上的,并没有。 而至于海外…… 不过让他猜测再度肯定。 自此从那山中村落向下,虽然水域比之之上尚且还要凶险一些,两人却过得更是平稳。 傅少棠不自觉便想起先前由船家掌舵、在湘水上行走之时,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身上居然有畏水的毛病,平日里并不发作,但那一日在湘水上,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想来是从南荒里带出来的后遗症,恐怕只有自己练成“坎水之势”时才能消停,但他才练成“离火之势”,又从哪里去取坎水! 傅少棠未免叹气。 白日行路,夜里便将竹筏拖到岸上,寻觅一处歇息,走走停停,过得五六日光景,终于到达叶城。 见得不用再在船上漂泊,便是傅少棠,也松了口气。 他虽对这种生活不甚在意,也曾想过欣赏江边美景,但日日看,夜夜看,终于看得不耐烦。 入城后先到一处凭借信物换得银票,然后便前往酒楼,傅少棠端坐二楼,顾雪衣坐在他对面,首先上的是几叠点心,却和那日在明月楼相差无几。 他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公子,不合口味么?” 傅少棠摇头:“并不如明月楼。” 顾雪衣眼神极亮:“真的么?!” 待得傅少棠颔首,便见得少年浅浅笑起来,十分的愉悦与舒畅:“那时公子尝的点心,也是我做的呢。原来公子这般喜欢,待我得了空便给你做。” 傅少棠瞧着他,自己也笑起来:“小二说做点心的师傅姓顾,当初我桌上那碟桂花藕,便是你的手艺。” 他却想起来,自己初见顾雪衣时,那小二介绍的,便是小顾师傅的拿手好菜,桂花糯米藕。 原来距离如今未满一月,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已很是遥远。 自己那是便也是坐在明月楼上,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少年斜刺里杀出,从马蹄下救出那小小孩童。 有些事问也可,不问也可。依着傅少棠的性子,原本是不会问的,但思及这一切的开端,他又想开口。然而那问题到了嘴边,却又变了一个样:“你当时为何要出楼,又为何要回楼?” 出楼救下那孩童,回楼撞见苏暮秋,险些葬送了一条性命。 “只不过……不想让那孩子枉送了性命。”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没那么大的本事,却偏偏要做那么大的事。 顾雪衣一时恍惚,喃喃道:“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 . 一时无语。 傅少棠目光不经意从楼下扫过,忽而蹙了蹙眉。他看到了一群自己并不想看到的人。 却见楼下大堂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一群妙龄女子,个个容颜清丽,气质不俗,偏偏这群女子又都穿着黑衣,更是将肌肤衬得胜雪三分。若是走在街上,恐怕满街人眼睛都要直了。 这群女子美则美矣,顾雪衣却不信她们可以引得傅少棠注意。少年秀眉微拧,忍不住凝神去仔细查看,却见女子衣袖口上绣着精致花纹,银色丝线全被浓重黑色遮掩,若不注意,却还以为只是普通勾勒,却分明隐隐现出一道月轮。 他心里一惊,已将女子身份猜的七七八八。 此刻那群女子若有所觉,忽而中间有一人,蓦地转头看来。 顾雪衣低下头颅,眼帘半垂,遮住自己神色,竭力收敛自身气息。 然而傅少棠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仿佛并不在意他们一般,又仿佛只是随意透过一瞥,如惊鸿照影,飘然掠过。 待得那女子真正转头看向他两人之时,只见一人夹着糕点,仍在品尝,而另一人则是自斟自酌,洒然自在。 她只觉得那饮酒男子侧脸似曾相识,然而就竟是谁,却想不起来。记忆中唯一有可能那人,当是一人一剑,行走沧陆的。 她们这一群女子个个容貌秀丽,单看一个已经足以让酒客挪不开眼,偏偏一时间还出现这么多,当真是群芳荟萃。有不少酒客偷偷打量,却被她们冰冷的眼神给吓回去。 黑衣、月轮,若是稍稍有了解的,就当知道她们出身于何处。 ——西极太始。 与东莱太初相对,一者吐纳日曜之力,一者修行月华之力,两者本源心法一阳一阴,座下弟子一多男子,一多女子,处处针锋相对,乃是沧陆上对立最为厉害的死对头。 木叶双城,在木城里才遇上出身东莱太初的方既白,此刻又见得一群出身西极太始的女子,傅少棠有预感,这一届小镜湖辛夷花会,定不会寂寞。 既然她们也出现在叶城,那当是与自己走的同一路,听闻方既白、苏暮秋也走的水路,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在半路上碰到。 傅少棠自斟自酌,并不去管楼下动静。西极太始如何,又与他有何干系?还不若这杯中之物,可图一醉。 “我们缓两日再走。”傅少棠忽而道。 顾雪衣只是点头,并无半分异议:“公子决定就好。” 离小镜湖辛夷花会尚还有些时日,掐指算算,便是慢慢走,也能够赶到。木叶双城这一段水路,西极太始、东莱太初之人都已出现,他却不愿意搅和,那可能出现争端。 因此不若再缓上些时日,也不负这好山好水好时光。 “你不喝酒么?”他忽然想起来一事,从始至终,还没见得顾雪衣喝半口酒。 “我酒量太浅,一饮就醉,因此还是不沾染的好。”少年笑笑,眼底怅然一闪而过,“况且,我也不愿醉的。” 常保持清醒么? 傅少棠心念一转,还想再问,却听顾雪衣道:“况且,这还不是顶尖佳酿,便是明月楼内,流霞酿也算不上。” 傅少棠兴致被勾起来,然而顾雪衣却摇摇头,不说了。 第21章 从此醉 两人在叶城内定了一处客栈,便暂作歇息之地,在叶城内游玩。这一日顾雪衣推说身体不适,傅少棠心知他是借口,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去买了艘乌篷小船。自叶城以下还要走水路,顾雪衣身体根本禁不起陆路,船却是少不了的。 回去时顾雪衣已借用客栈厨房,整治了一桌小菜,端坐在桌前等他。 而雕花木桌之上,还摆了个瓷质小瓶。 空气中有幽幽酒香,挥之不去。 顾雪衣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我听说公子初上明月楼时,是为了品流霞酿。” 这话可说对可说错,他当时是为了去等谢清明,但确然流霞酿也是让他枯坐明月楼一整日的缘由。 而顾雪衣此时这一说—— “明月楼头,流霞佳酿,我却要请公子来喝另一好酒。” 傅少棠低目看那白瓷小瓶,心中渐渐被勾起来几分性质,道:“流霞醉?” 他听闻过明月楼有流霞酿,前日顾雪衣那一说,他猜测是另一珍品流霞醉,只可惜自己去时,今年的却早已分光。然顾雪衣当时就在明月楼内,若说他藏有流霞醉,傅少棠也绝不意外。 不料顾雪衣摇摇头,道:“公子何必囿于明月楼,我要请公子喝的,却是另一种酒。” 傅少棠挑眉,径直在桌前坐下。 顾雪衣拿出来那白瓷小瓶并无甚特别,随是上品,但也绝对算不上举世罕有,然而顾雪衣却小心翼翼端起那瓷瓶,摇了一摇。他手指小心翼翼,将瓷瓶口上的封口揭开,傅少棠方才看出来,那竟是一层半透明的薄纸,这一瓷瓶酒,竟是只靠这层薄纸给封上的! 顾雪衣要将那层纸收起,傅少棠半路里将那张纸给截了下来,只觉触手寒凉,光滑非常。若说这是张纸,还不如说是纱,薄如蝉翼,却未沾染上半分水痕,酒香幽幽,挥之不去。 这薄纱,却甚似山洞里,包着糕点那材质。 “你从什么地方带出来的,我却从未看到过?” 非他特意这么说,只是傅少棠可以断定,自己从未见过,顾雪衣藏得有酒。他日日夜夜与这少年接触,顾雪衣若是想要藏酒,真比登天还难。 “还是,你从这叶城内买到的?” 这是他想到唯一可能,顾雪衣却摇头:“从来出来……公子且莫问,只一品才是。” 他手指纤细,衬得白瓷小碗分外小巧可爱。自瓷瓶口倒出的酒液全然透明,只是在倾泻出的一瞬,幽幽酒香越发浓烈起来。 不过斟的七分满,顾雪衣就已然收手,将瓷瓶放在一边。 傅少棠常饮美酒,此时觉得,也与其他并无什么不同。然而顾雪衣却珍之重之将那瓷碗奉到他面前,只引得他心中也多了几分重视。 “公子……”顾雪衣欲言又止,最终只凝成一句,“还请一品。” 他端起瓷碗,送至唇边,酒液甫一入口,只觉得舌尖发颤。 苦,苦,苦! 这一脉全然的苦,却出乎他的意料,若说是酒,不如说是浓茶!那苦味游走口中,却猛然席上脑海。像神兵宝剑生锈,附着的一层暗色污浊;又像刀刃入地刀尖拗断,拔刀不成的颓然;若少时救下一只小鹰,细心照料许久,却只能看它慢慢死去的黯然;又如多年以前,自己仍心向往灵修之时,被断语今生与灵力无缘的失魂落魄…… 一事一事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闪现,那些自己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竟然在此刻浮现。那一点苦味何止在嘴里,竟是细细绵绵的蔓延到了心里去,究其所有,全是心愿难成的悲哀无奈。 “啪!” 傅少棠猛地将瓷碗拍在桌上,四下碎瓷飞溅。 他死死盯着顾雪衣,那一点无奈黯然尚还在心里翻滚,勾起来那些早就摈弃多年的无聊情绪,悲伤哀苦,几欲将人吞噬。 这一口酒,却可让他心绪浮动至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桌上长剑归鞘,似察觉到他情绪,不住嘶鸣。剑鸣清锐,只待拔鞘而出,饮血而归! 顾雪衣恍若未见,却又取出另一只白瓷小碗,又拢起衣袖,倒了一碗酒。 喝,或是不喝? 白瓷小碗被推到身前,顾雪衣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他。双目清澈如月下深潭,潭水悠悠,却是一望无底! 傅少棠猛地端起瓷碗,将之一饮而尽。 烈,烈,烈! 酒如火焰,入口燃烧,一身血脉似被那口酒惊醒,渐渐烧得几近于沸腾。殷红的是血,是酒,是勃然的怒气。似见无辜幼童被抓,血腥秘法炼做傀儡;似见灵修荒淫,辱□□女以供取乐;似见稚子无辜,却险些被践踏于马蹄之下…… 烧起的是酒,是陈年旧事,是脑中清明! 一件一件皆为沧陆不平事,久已见惯,渐渐变得麻木漠然。恍惚间忘记少年意气,恍惚间封存心中热血,行走江湖之际,却渐渐忘却昔日初下渊山之心,直到此时,却被这杯中酒,勾起昔时怒气。 他缘何怒?他又为何怒? 冷眉直对少年,盈盈若有泪光。 眼底泪、杯中酒、心上人。 ——而这少年又如何敢这般窥测于他! 一时间怒气勃然,杀气凛冽,只向着那单薄少年。屋内气流旋转,衣袂无风自动,顾雪衣犹自不退不避,直直望入他眼底。 “公子,这酒如何?” 那一语仿佛惊破无数气机,傅少棠陡然一醒,体内无人引动的躁动真气也渐渐平息,然而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犹自不止。 “这酒……是什么?”良久,只听他涩然问道。 这是杯中酒,还是,杯中意? “公子不是喝出来了吗?”顾雪衣不答反问。 傅少棠沉眸。 前者苦,后者烈,前者哀,后者怒。这一小小瓷瓶中,却倒出来两般截然不同味道,只是勾起他心中真实情绪,一般无二。 他未曾喝出酒中味,却将酒中意,体会得淋漓尽致。 一哀一怒,尽在杯中。 顾雪衣安静看他,眼中却有半分紧张,做不得掩饰。 “余下的呢?”他问的分分明明。 孰料顾雪衣倒转酒瓶,再无半分酒液流出。少年只摇头:“没有了,就只得刚才那两味。” 傅少棠淡淡道:“你可知方才我想杀你。” 顾雪衣说的从容,平凡无奇脸上,却自由沉然气质:“多谢公子不杀之恩。”他又笑了笑,肃然眉目再度变得软和:“况且我若死了,就没人请公子喝余下那两味了。” 喜与乐么? “我并非非它不可。” “但未曾饮到,仍是遗憾。”顾雪衣轻声道。他收拾了桌上残渣,摆上干净碗筷,又取来干净帕子,拭净了傅少棠双手。再抬眸时,只是浅浅的笑意:“端茶倒水做不到,我现在唯一可做的,也只是给公子奉酒了。” 两杯酒奉出如此大的阵仗……傅少棠眼中复杂,收拾好情绪,道:“从来处来,来处是你么?” 顾雪衣点头,承认的干脆:“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 傅少棠平平道:“机缘巧合,我却不知从叶城之后,你如何得到这酒。还是这两味酒中意,原本也是源自你自己?” 他说的轻巧,浑不管在顾雪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顾雪衣苦笑一声,勉强道:“公子说笑,这两味人人皆有,哪里是来自我的……” “哦?”傅少棠随意应了一声,又道,“那这酒叫什么名字?喜怒哀乐,水月镜花,还是什么?” 水月镜花,亦真亦假,便如那杯中酒勾起心中意,胸中意是真,眼前景是假。虚虚实实,若水中月,镜里花,而沧陆之上,他正好听闻过一先天之灵,名为“水月镜花”! 那是瞳中之灵,灵窍生来在双眼一处,身负此瞳者,惯会做幻象迷惑人心。傅少棠先前查探过顾雪衣身体,他无一点学武的根骨,那若是想要有自保之力,唯有依靠灵力! 他一身武学,窥测不到灵力,心里却对先前诸多事情明明白白,自己几次双目相接时受惑,这少年偶尔不经意间透露给自己的“真”……诸多种种,却足以叫他心里有个猜测。 先天灵瞳,水月镜花! 他原以为自己说出,顾雪衣定会慌张,哪知“水月镜花”一语既出,这少年却无半分错愕,只教他自己心中疑惑——难不成却是自己猜错了么? 少年脸色平静,似未曾听懂半分,犹自带着好奇。 “这原本是无名之酒,先前我自己取了个名字。”顾雪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出来,“……从自醉。” 从此醉,向来痴,杯酒哀怒,谁解其中意? 然而一哀一怒,又有甚么好醉的? 第22章 玉堂春 叶城以下向君山,君山以下入沧濛。 湘水惊险,水流急湍,暗流漩涡,防不慎防。然而两人船上有顾雪衣,却似消除了所有阻碍,他天生便是亲近水的人,只凭一根船桨,将小船掌握的牢牢。 傅少棠斜靠船舱,眼望船头少年身影,若有所思。 少年身姿挺秀,执桨立于船头,顾雪衣直直迎着打来浪花,身上白衣未有半分溅湿痕迹。他一张脸不过清秀,便那样安安静静站着,恍惚间竟有几分飘然出尘气息。 叶城内喝酒后第二日,两人便上船下君山,惯例是由顾雪衣执桨。 傅少棠静赏两岸山光,道:“还有多久到君山?” “公子,应当没有多久了。” 顾雪衣闻言回头,漆黑瞳子里蔓延上几分熟悉笑意,道:“我在叶城里问过小二,湘水这一段到君山前最是险急,但等得过了最险一段时,水流便会变缓,等得到得‘玉界琼田’时,就要到君山了。” 此时水上船只寥寥,倒是一旁山中,山路上有不少人影,傅少棠眼力颇好,看得分明。当日在叶城城里,那小二说到君山玉界琼田前那最险急一路,胆子不大的都是弃船登山的,直到过了这一段再下水。此时情况,倒和那小二所说颇有几分相似。 顾雪衣见傅少棠看向山头,便也沿着他视线望去,两岸山岭延绵峻峭,见得山间小心行走诸人,不由得浅浅一笑,再转头向傅少棠时,眼里微微一暖。 他素来作小心恭谨模样,倒甚少见得这般神色。原本已经好了不少,此时眸光柔软,当真若一泓碧水。 小船一叶翩然而下,两人一站一卧,一时无话。 行过一处险急水流,薄暮时分,霞光向晚,眼前却水流却陡然消失,仿佛直直冲到了山头。碎冰裂玉声不绝于耳,小船竟是被冲得向右荡去,顾雪衣立在船头,却扔下木浆,陡然换上根竹竿,朝着江石猛地一撑,那小船登时向左荡去,却见一方新天地。 眼前豁然开朗,狭窄水流涌入宽阔大江,两岸山峦竟似在那一瞬远去,只留一片烟水浩浩,云气茫茫。 这时节山风突起,江上薄雾如飞絮般飘摇散开,一时唯见长空碧水,万里清朗。 碎冰溅玉之声犹在耳后,玉界琼田之境已至眼前。 这时候以西残阳未落,仍见霞光成绮,以东月轮初升,又有银辉脉脉。江上却是出现神奇一幕,日月同现,双曜竞辉,照的万里碧涛浩浩渺渺,一半绮丽一半素洁,便在江心一处出现那光色交融的瑰丽画面。 如此奇观,前所未见,傅少棠纵使行走沧陆已久,此刻也几乎魂为之夺,神为之销。他目光随着日光倾转缓缓移动,便见得顾雪衣面容一点一点进入眼间。此刻,少年似也被这奇丽画面震撼,双目清明,遥遥凝望天际霞光。 他的瞳光清澈而明朗,纯黑瞳眸中,留住了一点金色残阳。少年侧脸的轮廓在暗影里模糊不清,恍恍然间,却古怪的生出几分茫然怔忪,仿佛人的心神,都随着远逝的斜晖到沉没之地去了。 傅少棠心中一惊,张口欲呼,却见顾雪衣忽而回头,冰凉的手指错开了他抓过去的手,只触碰到寒凉的衣袖。 回首时,两人来处,崖岸高深,树木萧萧,影影幢幢。 薄暮日光即将完全退下,唯余最后一点金光,缓缓拂过峻峭崖壁,其上大字,铁画金钩,历历在目。 “玉界琼田”。 四字深入崖壁,色若丹砂,不显严峻,却飘逸雅致,当是出自高人。 自此,两人方入了君山地界。 . 小舟悠悠,随水而荡,清风徐来,明月相照。 这一方天光竟是看得人心神激荡,那日月交辉、双曜并出似由天地灵气勃然而发,隐含几分天地造化意味。虽然傅少棠并非灵修,却也从中有所获益。 他心中一动,忽而想到曾听闻过古法,借助天象之力来洗涤经脉,易经伐髓。自己此刻有所获益,顾雪衣也当是如此,于是便朝着顾雪衣看去,却见少年神色僵滞,双眼还直勾勾盯着崖壁上大字。 天边最后一点金光散去,唯余明月朗朗,却在那一时,顾雪衣嘴唇翕动,低低吐出来两字。 水声中人声低不可闻,他却认得出那个口型,木城明月楼内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照料,少年发烧糊涂时喃喃不断的重复,让他想要忘掉也是艰难。 淮衣。 那一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兴奋,又不知向着何处而去。傅少棠眸光一凝,他忽而想起来,现在是何时、何处、何地,于是唇边挑起冰雪弧度,眼神也渐渐冷下去。 湘水君山,玉界琼田,玉堂春。 做牛做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苦苦哀求待在自己身边,身上却疑云重重。 他忽而道:“明日月圆。” 僵滞气氛登时打破,顾雪衣回过身来,清秀面容上有现出几分疑惑,不明所以。 “公子……” “君山,玉堂春。”短短五字自唇畔溢出,如冰雪嘶融。 顾雪衣一愣,黑亮瞳孔中,犹自倒映着傅少棠影子。 那双瞳里的人眼神静漠,如渊山巅顶终年不化的冰雪,越显得寒冷无情。 “端茶倒水,以侍左右……我还没忘,你却忘了么?” 顾雪衣似是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手指紧紧捏着竹竿,好一会儿才松开。他手指一松,那竹竿便跌落水里,顺着水波,一荡一荡的,飘得远了。 他却没有管落水的竹竿,只是笑了笑,道:“公子说笑了,我怎么敢忘……” 傅少棠眼里印着他苍白脸色,淡淡道:“你若不愿便罢了,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 顾雪衣摇头,轻声道:“我记得清楚,公子所说,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皆是少不了的。” 傅少棠瞧着他,只冷冷道:“你凭什么去取?” 须知君山原本就被当地世家把持,就凭顾雪衣三脚猫都不如的功夫,想要进去何止比登天还难。 还不如趁早知难而退,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小镜湖。 顾雪衣转过头,见一轮将满明月,低低一叹:“公子说笑了,我自然是凭借此身去取。既然公子想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是万死不辞的。” 傅少棠看他一瞬,冷冷道:“你莫要未取来玉堂春,反将自己性命丢在了那里。” 顾雪衣摇头,却是微笑起来:“我还要留着这条性命随侍公子左右,哪里敢死在外面呢?” 死在外面?现下还未曾动身,哪有这时候便说这般不吉话语的? 傅少棠面容愈发冷凝,有心责难,最终不过冷哼一声,转过去将那少年抛之眼外。 他素来冷漠惯了,一人一剑,行走多时,哪里有人敢纠缠于他!偏偏顾雪衣就缠在他左右,又救了他一次,让他不能真正发难,索性不去看那少年,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水声悠悠,呜呜咽咽。顾雪衣心下敏感,隐约察觉到他心情不悦,是以也收了笑容,转过身去,慢慢划桨。 那竹竿寻不回来了,只得用这木桨代替。不过手上工具如何,也无甚关系,他原本也不是靠手中物来划船的。 顾雪衣琢磨到一丝水性,便使船顺着水流下行。君山在玉界琼田中央,而此刻天色已晚,他们才初初进入地界,想要前去君山,今夜少不得忙活。 何况,玉堂春,玉堂春! 三字缠绕于心,若蛛网般缚紧,将柔软血肉勒出淋漓血痕。然而铭心的痛楚里,仿佛苦尽甘来一般,又悄悄渗出来几分暖意。 即使转瞬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淮衣…… 自舌尖流转过一遭,终究是闷烂在了口中。顾雪衣紧了紧手中木浆,抿唇不语,只沉默着划动,朝着玉界琼田深处去了。 第23章 珠有泪 傅少棠一人坐在船中,凉风习习,水波漾漾,然而他却无暇欣赏。 几碟小菜搁置在木桌之上,还有熬得浓稠的荷叶粥,清新怡人,却不见洗手作羹汤的少年。 他并非未曾听见顾雪衣起来时的动静。 傅少棠向来浅眠,对外物甚为敏感,这也是他从许多危险环境里活下来的缘由,是以顾雪衣方才起身,他便察觉到了。 然而他却没有出声。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顾雪衣起身后便一直在船上忙碌,然而或许是怕惊醒了他,一直蹑手蹑脚,尽力不发出动静。 直到最后船身晃了一晃,他知道,那是顾雪衣下船去了。 此时东方,不过现得一抹鱼肚白。 天色已明。 手中捏着一张窄小纸条,原是被压在碗碟之下,被傅少棠拾起。其上字迹清秀,不过寥寥数语,言明自己去取玉堂春,勿挂勿念。 心里转而便想起昔时听到君山传闻,万仞绝壁,常人莫可攀登,山下犹有世家驻守,想要采得巅顶一瓣,难上加难。 他枯坐一时,心中辗转,终于身形一飘,渺渺跟去了。 顾雪衣此时离开不久,他脚程并不快,想要追上轻而易举。傅少棠远远缀着他,并不上前,只见顾雪衣直奔坊市,却并未向着君山而去。 想来他对此处也不熟悉,不住拦着人询问,走走停停,终于到一处颇为阔气的楼前。傅少棠远远望见,那应该是茶行一类,朱色牌匾分外醒目,于角落缀着个“林”字。 是了,玉界琼田一处,他曾经听过,最大一处势力,便是姓“林”。 君山林氏,若是自认是君山势力第二,怕无人敢称第一,虽然不过是一普通武修世家,在常人眼中,也可算得上是庞然大物。 傅少棠眸光微微一转,心里已猜到顾雪衣打算,在茶行内买玉堂春么? 重金相求,或许可得。 然而他又哪里来的银子,却买一瓣玉堂春?二人这一路湘水走下来,莫不是由傅少棠一人支出银钱。 心里有些疑惑,傅少棠却并未上前,过的不久,便见得顾雪衣从茶行内出来了,脸上如释重负,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傅少棠眉峰一挑,这是,已经买到了? 他双手笼在袖中,看不出是否拿着什么东西,步履匆匆,却是向着来时方向。傅少棠将自己隐藏得甚好,便见顾雪衣走了几步,步伐却突然缓下来了。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站在街口,面上现出几分犹豫神色,似陷入两难之地,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深吸口气,却掉头向着另一方向去了。 那与他来时方向截然相反,却也绝不是向着茶行方向。他做出那一决定似也颇为艰难,一路低头而行,却是越走越快。 此时街上人流见多,不时有小儿嬉戏打闹,他走在人群中,也并不怎么打眼。忽的一个孩童从半路里冒出来,直直向着他冲去,顾雪衣一时不防,倒被撞了个踉跄。 那孩子脚底抹油一般,撞了人后转身就跑,似乎怕人责问。顾雪衣一声苦笑,拍拍衣服站定,一抹袖子,忽的脸色就变了。 他忙不迭的回首,脸上净是惊惶,但人海茫茫,哪里还有那孩子影子? . 傅少棠身形动的极快,三飘两转,紧紧缀在那孩子身后,就算他狡猾的如水里泥鳅,也决计甩不掉他。 那孩子对这一带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从繁华大道上转入一条小巷。四周逼仄昏暗,那孩子猛然回头,嘴巴一张,一泡口水便又快又急吐出来。 那泡口水轻飘飘亮闪闪,大有千钧一箭之势,直直奔着傅少棠面门而去。傅少棠心下不防,险些被一口溅到脸上,他心中微愠,手上运着些劲气,那泡口水便如何来的,就如何去。 “呔,哪里来的人,竟然敢跟在小爷……” 嚣张声音戛然而止,那孩子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吐不出,一双眼瞪得如铜铃,活似见鬼一样。 那泡口水正中他额角,沿着鼻梁缓缓流下来,沿途一道晶亮痕迹,衬得那孩子脸蛋红里透白,两家对称——分外滑稽。 “你,你……”他显然是未料到这番变故,一张脸涨的通红,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恼羞成怒,一张口大串污秽词语便骂出来。 他显然做惯了这事,根本不带重样。傅少棠眉峰一蹙,目光凝如剑芒,那孩子登时噤声。 “拿出来。”他淡淡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孩子兀自嘴硬,傅少棠只冷冷看着他。他一身气势何等之强,不多时,那孩子额上便滚滚落下汗珠来,双腿发软,竟然站也站不住。 那孩子咬住双唇,心知自己这一次碰到了硬茬儿,不禁哀叹自己怎的这次运气如此之差,竟然被人逮住。心里挣扎再三,终于万分不情愿的从怀里摸出来个锦囊。他心有不甘,手里悄悄用劲,便直直将那锦囊扔在地上,转身就跑。 身后劲风乍起,蓦地身体一轻,却被人如拎小鸡一般提了起来。那孩子不住挣扎,却被傅少棠劲力一吐,登时动弹不得,只有嘴里恶狠狠的:“我不是给你了么,还抓我干什么……” 傅少棠根本不理他,手中劲气流转,朝着手下人一震。那孩子衣衫鼓动,“啪啪啪”的几声,怀里接二连三掉出来不少事物,全部都散落到了地上。 他将那孩子一扔,目光一转,便将其中一物捡起来,抬头只见那孩子一脸不忿,死死盯着他手上。 “喂,那些东西都是小爷的,你凭什么将它们抢过去了!” “是么?”傅少棠微微一哂,道,“我却没听说过,碧空涯门下,还出了这般当街偷盗的弟子。” “你,你说什么!”这下那孩子当真是惊诧到了极致,一张脸煞白,死死盯着他,嘴里还不肯放软,道:“你休得胡说八道,小心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不知道谢清明知晓碧空涯门下弟子竟然变成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得直接从西极九渊杀回来。” 话音一落,那孩子连狠话都放不出来半分,心想自己倒是知道师兄下山前往西极九渊洗剑了,可是这个人,他怎么知道! 不,这世上,不应当有人知晓师兄出身碧空涯的!世人都以为他出身白国谢家,这人,怎会知道! 那孩子一时间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哆哆嗦嗦道:“你究竟什么人,不准胡说八道,我师兄他明明是白国谢氏弟子!他是学剑的!” 傅少棠一哂,道:“灵武双修,你当我是傻子,连这个也不知道么?” 他注目瞧手下这孩子,唇红齿白,生的雪玉玲珑,不免好笑,却生出几分逗弄心思:“你从稷下学宫里偷偷跑出来,我若是将这件事告诉风辞,你猜会如何?” 月尊者风辞,乃是这一代碧空涯月脉的执掌者,亦是谢清明师尊。 那孩子一呆,登时嘴一瘪,两泡泪就挂在了眼眶里,眼圈红红,泫然欲泣,分外可怜。 傅少棠叹了口气,伸手一拂,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像被指引了一般,似有灵性,从地上跳起。那孩子下意识伸手,登时手里一沉,地上东西全部都入了他手中。 他呆了一呆,一泡晶亮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似乎未曾想到,傅少棠居然会把这些还给他。 “你……你就只要那几颗鲛珠,不要其他的么?” 这其他的……傅少棠心下叹气,这一堆小孩子喜欢的新奇玩意儿,自己哪里会真的和他抢? 当下便淡淡地道:“下次别再犯了。太阴之力已散,你身上灵窍一窍未开,连炼精化气都未曾做到,却胆大妄为在大庭广众下卖弄……再被人捉住了,小心直接被人将你的‘先天之灵’给剥出来。” 这一语实在是惊世骇俗,须知先天之灵蕴于人体内,万不可剥夺出来。但是那孩子显然是听懂了,小脸上冷汗如豆,不停滚落。 “怎,怎么会!你莫要唬我,小爷……我不是被吓大的!”那孩子强硬反驳,任谁都听得出他口气软了。 “难不成取鲛人目灵炼做法器,是我编造的么?”傅少棠语气淡淡,“世上也不乏凶恶之徒,无力自保的,并不止鲛人。” 那孩子细碎牙齿咬着嘴唇,眼睛睁得极大。 “你可敢将你出身碧空涯一事说出来?是了,我记错了,你未曾炼精化气,连‘师门赐名’都没有,又怎么敢说自己是碧空涯之人。” 此言一出,那孩子登时面皮涨的通红。 傅少棠叹了口气:“长些心思吧,你这番作为,要是被谢清明知晓了,你可知,纵使你出身白王室,也是会被驱逐回去的。” 他凝视那孩子双眼,语气平静:“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由着你任性的。” 第24章 干戈起 傅少棠说罢那一番话,掉头便离开了。言尽于此,他也无意多说,若是那孩子听得进去,当然是好的,若是听不进去,也自然有他的一番苦头要吃。至于到时候会付出何等代价,却已经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先前在大街上,那孩子自顾雪衣怀里摸走东西一事他看的一清二楚,无怪顾雪衣感觉不到,那孩子“先天之灵”在于手,与谢清明一般无二。只是未曾想到,他却居然在这街上,做这般偷鸡摸狗的勾当。 傅少棠摇摇头,心下半是好笑半是奇怪。若论俗世出身,那孩子出身于白国王室,若论修家宗门,那孩子拜在碧空涯下,于情于理都不该做这种事情,却不知道他怎的从稷下学宫里偷偷跑出来了。 他只不过在稷下待过短暂时间,很快便离开了,但谢清明却是挚友,因此也知晓,挚友口中谈起的孩童。 他以前也听谢清明说过,月尊者风辞又寻了一个弟子,只知晓灵窍是在手上,却不知道究竟是何等先天之灵。那孩子虽然天资不错,但却是混世魔王一般的脾性,风辞又不管事,直接将他放养在稷下学宫里,是以就成就了稷下学宫里人烦狗厌的一方小霸王,最喜欢用妙手空空之计捉弄他人,唯有谢清明出面之时,能让他收敛一二。 傅少棠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虽然时日久了,但和他方才那一番对话,又见他怀里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的玩意儿,哪里还有猜不出来的! 若是没有撞到他手里,他当然不会管,但是那孩子却摸走了顾雪衣的东西,说不得便要取回来。此时他一看锦囊中,当真是啼笑皆非。那孩子灵力能够运转,却伤不了人,于是便用寒凉的灵力将那玉堂春冻住。但是玉堂春早就是被制成了茶叶的,干燥,脆弱,他又哪里冻得住?只不过揉碎了些许罢了。 他身形一转,沿着上君山的方向,不多时,便见到了顾雪衣,并未走出太远。傅少棠远远瞧着,只觉得他苍白憔悴,不自觉间已微微蹙眉。 先时玉堂春被窃走时他一脸失魂落魄,似是现在也未缓过来,抿着唇快步走着。身形消瘦,衣袖招风——凭借他现在的身体,哪里爬得上君山? 傅少棠张口欲呼,想要将顾雪衣叫回来,原本也不过随口一说,他对玉堂春并没有什么执念。再转念,又将到口的话给咽下去了,只想看那少年会做到哪一步,左右自己跟在他身后,决计出不了岔子。 他心中未曾多想,便远远跟在顾雪衣身后,却不知这一番行径,已经大违他素来行事风格。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一路草木扶疏,蓊蓊郁郁,唯见山水秀美,令人神怡。山中不时见得有茶园,三三两两,有人在其间劳作。顾雪衣渐渐走到无人地方,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 这段距离若是对傅少棠来说,当然算不上什么,于他,却已经有些艰难,而自茶园之后上山之路,只有比先前更加危险的。 不多时,山路便陡峭起来,顾雪衣一路走走停停,已经是大汗淋漓。这时早已经没有茶园,两旁人影也少见,向来说君山峰顶风光犹盛,但这山下道路,却可将游人之心打消七七八八。待得他终于接近峰顶之时,早已经是日头西沉,月轮将起。 前进的脚步微微一顿,耳边似乎传来人说话之声,夹杂在风里,隐隐约约。 君山顶上,竟然已经有人了么? 那个念头转过的刹那,顾雪衣已经下意识蹲身,隐匿自己身形。前方隐隐然有打斗之声,劲风交错声不绝于耳。 他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那声音却绝对不会听错,顾雪衣小心将自己隐匿在一处山石后,竭力降低存在感。 自己好不容易从茶行里换来一瓣玉堂春,没想到一时不慎,竟然被人窃走。心下懊恼之余,也隐隐松了口气,原本便应上君山来取,只是自己先前找了讨巧的法子罢了。 没想到此处,居然已有人在。 他心里有些焦虑,不知道到底是如何情况,只得屏声静息,藏在石后。今日自己离开之时也留下了纸条,傅少棠应当看到了,只是到了此时,若是自己回不去,还不知道怎样是好。 忽而听到一人大笑,声音颇为耳熟:“我就一人在这里,你们要打便打,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方既白! 他如何却会在此处! 心下一半震惊一半害怕,若是可能顾雪衣当真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若是一个不慎…… 却听一女子冷然道:“只你一人?”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好预感,却听那女子续道:“那好,你告诉他是谁!” 第25章 重壤隔 眼前山石轰然碎裂,顾雪衣狼狈不堪起身,连连倒退数步,蓦地双脚一轻,衣领已经被人提住! 山风呼啸,他却被那人猛地扔到了地上,柔软肌肤被划过尖锐山石,火辣辣的疼痛。 下颔蓦地一疼,被人猛然扳起,似乎听得脖颈“咔嚓”一声,头颅被扳向另一边。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为首的女子冷然道。 方既白修眉微扬,见的是他,神色惊诧,不似作伪:“咦,是你!” 顾雪衣心下微微一沉。 方既白此言一出,他知道自己决计是讨不了好了。 “你果然认得他!” 果不其然,捏着下巴的手指都多了几分劲道,还有从中吐出来的太阴之力,冰寒刺骨。顾雪衣闷哼一声,牙齿撞到血肉,满嘴腥甜,他只知道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怕自己一会儿心神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方既白瞧见他被压在地上,一身灰土,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在木城里救了你一次,随手之举罢了,你又何必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 话音一落,听得细微“咔嚓”声,捏着下巴的手顿时一松,一只脚却狠狠踩在脊背上,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哦?救命之恩,千里追随?呵,还当真是情深意重!” 背脊上的重物蓦地移开,却被猛地踢了一脚。顾雪衣狼狈不堪换了方向,竭力想将自己头颅护住,视线里却出现一双水色绣鞋,缓缓划过肌肤,挑起下巴,视线里只有女子凤眸斜挑起的高傲:“怎的不求他救你,上一次他不救了你这条贱命吗?小贱人,看他在不在意你这条命!” 顾雪衣心里苦笑,他方才那一时下巴被人捏得脱臼,此刻想要说话都艰难。那女子似乎瞧见他神色,蔑笑一声,道:“口涎都流到衣服上了,真不知道是什么货色!” 并非没有解脱之法,只是从未想好是否使用,那女子目光转来之时,顾雪衣与她双目相对,终究低下了头颅。 耳边方既白声音犹不停歇:“你们若要杀我,只凭本事,将旁人牵进来,算什么意思!” 心下发冷,仿佛被浸入冰水,连骨髓都被冷透了。 顾雪衣一阵心寒,仿佛回到少不更事时节,年幼贪玩,却因此堕入万劫不复境地。东莱,太初,数百名孩童待在一处,日复一日学习相同的灵术。卑微的身体,早已经注定的命运,仿佛货物一般任人挑选——那看似温柔却漠然的声音响彻脑海:“就他们俩吧,挑多了也麻烦。” 隐隐是一个管事人在说话:“公子不再看一看么?这批苗子都不错的……您挑的那个虽然看着还成,但性子蠢笨,练功也不成,怕是讨不得人喜欢。” 下一瞬便听到先前人说话,肆意,而漫不经心:“不错?不错怎的前日被送出去,结果被人全部退回来了?!渊山那个,可是一个都没挑呢!” . 渊山,渊山! 顾雪衣心下一阵剧痛,却是被人猛地合上了下颔,牙齿划过柔嫩血肉,满是灰土尘气。他蓦地睁眼,恰巧对上方既白一瞬投来眼神,仿若有骄阳暖意,实则却是炽烈日头下,千山冰雪终古不化的寒意。 他是怎么说的? “至于他……”冰冷的手指挑起了下巴,划过了紧闭的嘴唇,“能够将自己身份瞒这么久,若不是先前人莽撞,恐怕还不会暴露……这般心性,哪里又蠢笨了?” 手在唇边摩挲,又像是嫌弃一般收回,只是命令他抬头:“反正不过是炉鼎而已,差一点,扔掉便是了……难不成日后不能换么?” 只要在东莱太初,逃脱了一劫,便有另一劫扑面而来。下一刻,似乎有人轻轻柔柔,站到自己身前,将自己掩到身后:“公子,他还什么都不懂的……还是让我来侍奉您吧。” 交缠的躯体,苍白的脸颊,还有故作欢笑的神情…… 旧事宛如噩梦一般在眼前浮现,顾雪衣闭上眼睛,掩盖其中沁出水意。仿佛间有人将手指压到唇前,示意他噤声:“嘘!雪衣,乖乖的,我们忍过这段时日,总能逃出去的!” 淮衣…… 唇边喃喃呓语,头皮一痛,被人猛地抓起头发迫得头颅向前,打量他的女子啧啧有神:“真是情深意重,竟然还感动的哭了呢?!” 顾雪衣脸色苍白,却挑起来一个虚弱不堪的微笑,一字一字道:“可不是,情深意重么?” 缓缓说来,衬着眼角湿痕,竟似有无边情意。 方既白一怔。 下一刻,劲风一盛,方既白却在那一刻陡然出手,直直向着太始这一方刺去! 此时君山之巅两方对立,方既白孤身一人,西极太始门下却是有备而来,环伺左右。他两方不知为何在此处交手,顾雪衣却是在无意间闯入,又因为识得方既白,硬生生被拖入了这局中! 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身边女子软绫出手,三尺白绫矫若游龙,将方既白劲风击退。 霎时间山间已成激战之势,黑衣女子不顾身份,一拥而上群战方既白,唯有钳制住自己这一人,从始至终都冷眼旁观。 顾雪衣不住喘息,仰头只见日轮西隐,孤月高悬,心下便是苦笑。 也不知自己为何竟然走了这般霉运,傅少棠千般万般想要避开太初、太始两门争端,未想自己在此刻却被卷入。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冷淡面容,却是自嘲般笑起来,只讽自己不自量力,想要跟在那人身边潜入小镜湖,没想到却在路上要将命都丢了。 顾雪衣不会武功,心里却对这些灵修清楚的紧。东莱太初,西极太始,一者自日曜之力演变,一者却从月华之力演变。此刻君山月圆,乃是太阴之力大盛之时,纵然太始门下做不到像碧空涯月脉一般将月华之力全数掌控如意,时、势两者,却也能让其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自己离开时方既白尚还在炼气之期,未曾晋入炼神境界,现下也未见得突破那层壁障,与这太始门人较量,哪里会有半分胜算?! 为首女子瞧见他抬头,不掩眼神厌恶:“你不担心你那小情人么?” 顾雪衣吃力回答她:“我为何要担心于他?” 若是他真正心仪之人—— 顾雪衣扬起唇笑了笑,慢慢吐出语句:“你们全部上都赢不了他,我又何必担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毫不意外看到女子蓦地转为狰狞的神色。 不应该激怒他的,顾雪衣恍恍惚惚的想。踩在背脊上的脚尖加重,刻意用绣鞋的边缘研磨,身体上的痛楚却让他显得愈发清醒。 少年唇边挑起一抹苦涩笑意,转瞬即逝,在他开口之前,就早已经料到了后果。淮衣说自己一向性子软和,这般激烈回复他,一点都不似自己风格。 那个躲在他人身后的少年似乎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怯懦的,软弱的,躲在另一个人身后,一边偷偷抹泪,一边任凭另一个人去承担所有风雨。 而在那之后,怯懦的人又得到了什么? 几近重壤相隔,永不相见。 顾雪衣舌尖低过牙关,任凭血腥气息蔓延嘴里。他今生最大遗憾,不就因为这令人痛恨的脾性,而造成的么? 猛然间,下颔传来剧痛,眸光转过的一瞬,只见女子眼中冰寒。 真是美人啊,即使是生气,也只会让人想到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不像自己…… 山巅上方既白节节败退,孤月高悬,太阴之力大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撑不过那几人联手,身上已经多了几道狼狈伤痕。寒月之芒愈盛,挟裹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呼啸着,几乎将人的骨髓都冻起来。 便这样也好!自己死了,方既白也活不了!就这么一起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什么雪浮图,什么南荒,和他现在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春水别 那一瞬间眼前陡然闪现过一张熟悉的脸,冷漠的眉梢眼角无不透露着生人勿近气息,容色风华如重楼飞雪,一见只教惊为天人—— ——公子。 顾雪衣低低苦笑,心想自己恐怕是真的活不回去了,却察觉到,一只手掠过了他的眼角。 眼角边的湿痕被反复摩挲,女子寒凉的手指似乎想要插进他的眼眶。顾雪衣猛然睁眼,却对上女子若有所思的眼神,慢慢地,化为一个奇诡的笑意。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全然占据了他的脑海,只能呆呆的看着诡笑的女子。张阖的嘴唇昭示了她即将开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顾雪衣紧紧地盯住了她。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猛然放大,却不是濒死前人的最后挣扎,仿佛是在施展某种奇诡的秘术,依靠对视的眼神来迷惑对方。 乍一看,漆黑的瞳眸与平时一般无二,可是仔细瞧,便会发现在瞳孔最中心处,闪现着奇异亮光。 女子的眼神迷惑起来,抓住少年的手不自觉的放开。她仿佛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自己手下的少年,似是在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在后方抓住他。 顾雪衣紧紧盯着她,不敢有半分放松,强大的对手让他额头落下滚滚汗珠,几乎要支撑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做过了,此刻突然施展,自己也十分吃力。 钳制住他的女子缓缓松开了手,踏在脊背上的脚撤下,似乎要上前加入战斗。便在那一刹那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如同鹰啸长空凄厉无比! 一瞬间脑海间传来尖锐痛苦,仿佛被锋利的棱晶切割,顾雪衣顿时脸色惨白如纸。便在那一刻女子迷蒙的眼神复归清明,他心知大势已去。 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万万没想到,这一群太始门下的弟子中,居然还有人灵窍在声部! 头脑里遭受剧烈的反噬,灵海间沸腾得似乎下一刻就会泼洒而出。那一瞬间顾雪衣失去自保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手指插向自己双目。 她是要挖出自己的眼睛! 纵使先前表现的再无所谓,此刻也激烈挣扎起来。顾雪衣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处境,向来都有从他人身上剥除先天之灵的法子,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带着两个血窟窿活着! 然而他的挣扎在对方眼里却是微不足道,只要轻轻一压,便让他的手臂脱臼。秀美的手指仿佛地狱而来取命的恶鬼,身后带着无尽的罪孽血海。却在即将触碰的一刻,陡然停了下来。 她的面容还定格在清明过来的那刻,脸上带着奇诡的笑容,混合着一种如觅至宝的神情,然而再也没有变化了。 那是刹那间绽开的剑芒,冰冷的剑身带着风雪般的寒气,然而炽烈的白光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离火英华从漫天寒光里绽出,在交融的一瞬,割下了她的头颅。 极暖极热的血液被炽烈的剑芒一激,汇成涓流,沿着冷色的霜刃,一点,一点,染湿了脏污的衣物。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至极的声音,一如初见,十二分的冷淡不耐:“不是要给我采玉堂春么,你就打算这么死在外面,不给我一个交代?” 他蓦地喉头一哽,明明是责备他的话,却险些听得哭了出来。 眼眶里水雾蒙蒙,只能看见那个人蹲下来,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擦过狼狈的脸,似乎要将所有脏污灰尘都拭尽。 干净的手指擦过盈满泪水的眼眶,顾雪衣睁大眼看着他,任由手指拭去泪水。 傅少棠眸光清冷,定定看着他:“不是不在我面前哭的么?” 指尖拭下的泪水温热,却在迅速冷却。离开了人体的温度,在萧肃风声里以惊人的速度固化,当他抬手之时,已经由泪水变成了冰冷的珍珠。 与从白沧河处取来的一般无二。 顾雪衣胡乱点头,又胡乱摇头,最后不知道要如何,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来。 傅少棠叹了一口气,伸手擦拭他脸上泪水,最后索性撕下来一方干净衣衫,仔细擦拭少年脸上泪痕。 温热的泪水离开人体,却立刻被柔软布料布料吸收,再没有像先前那样,化成冰冷珠粒。 他细致且温柔地安慰着眼前少年,却不去管那一方战局,直到少年脸上泪痕擦干净了,他才终于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这打斗的两方。 双方战局不知何时停止,方既白立在右侧,左侧黑衣女子们更是如临大敌。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无人知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也无人知晓。只有剑芒陡然亮起的下一瞬,自己的同伴就被割下了头颅。漫天绽开的离火英华挟裹着风雷之声,那一瞬月华都几乎为之遮蔽! 这样惊人的剑术,那一剑而出的风华…… 渊山! “渊山什么时候,也参与进太始太初两门的争端了!”女子目光扫过身首异处的尸体,语带愤怒,“你为何要杀了我们师姊!” 傅少棠目光冰冷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刻,却是微微一笑:“我不管你两者争端,你却不该来招惹我的人。” 春水别剑身颤抖,猛然爆发出一阵高昂清鸣,最左侧嘬口欲呼的女子被猛地打断,脸上顿时流露出痛苦神色。 方既白见得是他,却是怔了一怔,轻咳一声,却陡然大笑起来:“……我猜到那山下有人,却没有想到是渊山高足,傅兄,果然是你!” 那一声“傅兄”让他眉峰微不可见的蹙起,傅少棠未曾忽视方既白开口后,对侧女子猛然绷紧的神情。他淡淡看了方既白一眼,道:“傅某今年二十有三,当不起这声傅兄。” 方既白一愣,未曾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语。 顾雪衣亦是吃吃笑起来,心里畅快极了,恨不得转过身去,看那道貌岸然的太初高足的傻样。他心里明白得很,方既白今年二十有五,从年岁上看,却比傅少棠还要大两岁。傅少棠这么说,分明是拒绝他攀亲叙旧。 他这一笑牵动了肺腑间伤势,忍不住低低咳嗽,嘴里血沫星子正要咽下,却被人轻轻一拍,全数吐了出来。 那人轻柔地擦去了他唇上的血沫,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你要她们死么?” 他问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说几条人命,而是谈论此间风光。 那态度无疑激怒了太始门下的女子,为首的一人厉声喝道:“傅少棠,你这般说大话,当我们是死的吗?!” “你若求死,我自然也依你。” 他说的十分自然,语气里却是十二分的自信,从头到尾都未曾看那些女子一眼,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他出剑,那些女子,便决计得不到活路。 顾雪衣仰头看他,将傅少棠面容一点一点,镌刻于眼底。周身流转的是纯阳真融,抚慰每一处痛楚。 可救人于水火,可替人吊命,这炽烈真融,自己经历过多少回了?顾雪衣摇摇头,道:“算了吧。” 傅少棠沉眸看着少年,任由他说出自己理由。 顾雪衣轻声说:“罪魁祸首已死,再责怪她们也没有意义……我不想因为我,让你搅入他们争端。”他顿了一瞬,轻轻续道:“公子,我不愿你为我妄造杀孽。” 他吃力的想要撑起身体,傅少棠见状伸手在他肋下,扶着他转身。顾雪衣目光清澄,缓缓扫过在场诸人,胸腹中一阵血气翻滚,强行压下,扬声道:“太初、太始两门与渊山本来就无关系,若不是公子要救我,也不会被卷入此中。我与方公子并无任何干系,却被强行掳掠,那人之死,是对这一事偿还,至于其他……你们若是还想交手,大可自便!” 他一段话说出,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血腥沫子触目惊心。傅少棠十指连弹,拂过他背脊上众多穴位,只对着那两方漠然点头。 杀或不杀,不过一剑之事。既然顾雪衣并不希望他出手,他自然可将长剑归鞘。 这君山巅顶上,除了此刻身前瘦弱少年,其他人与他,原本也无半分干系。 第27章 若相随 太始门人离开的像出现一般突然,仿佛不过短短瞬间,就走的一干二净。然而方既白却没有动,身形一晃在原地坐下,苦笑道:“傅兄,你未免也太不给情面了一些,多少我还尽过一次东道之谊,却被你撇的一干二净。” 他说的却是少年时傅少棠去南荒取石铸剑的时候,曾经在东莱太初门下住过一段时日,当时便是方既白作为东道招待他。 傅少棠自然是记得这件事,只是当时自己不知怎的,却鬼使神差冒出来那一句。他无意与太初交恶,因此方既白抛了个台阶,也顺着下来了:“我自然没忘。” 他沉默了一瞬,又道:“只是你不该将火转到他身上。” 方既白一怔,转头看那少年一眼,又看了傅少棠一瞬,蓦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这事是我做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虽然形貌大变,但先前他也已经认出来这是木城内自己遇到那少年。算起来,木城内对着苏暮秋一次,君山上对着太始门人一次,自己竟然已经两次将他牵扯进来。方既白心里其实并不甚在意这少年是谁,然而他却不可不在意渊山傅少棠,他沉心一思,当下便猜到,定是明月楼内傅少棠与他有了纠葛,否则两人不可能同时来到此处。 他心下有些愧疚,知晓对方是因为自己才遭了这番罪,当下便诚恳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先前是我莽撞了,对不住你,还请原谅些个……” 他一身狼狈,却不掩眉目英采,这番诚恳歉意根本不符合他身份,但他却说得这般自然,直教人觉得,若是不接受,便像有了天大罪过。 顾雪衣牙齿咬唇,险些问出来,若没有傅少棠,是不是对方就任凭自己死掉,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道歉。 少了这层关系,若只是个普通人,或只是个可有可无之人,或只是随时可以扔掉的玩意儿……脑中纷纷杂杂险些要炸开,顾雪衣竭力压下去那些黑暗情绪,勉强道:“我姓顾。” 良久的沉默里,却只听到这短短三字,此后就再无下文。方既白不由得一怔,他是东莱太初门内的天之骄子,哪里遇到过这般情况!但是分明傅少棠又护那少年护的紧,因此他也只是朗朗一笑,道:“如此,便给小顾兄弟你道歉了。 顾雪衣牙关紧咬,双目发红,险些没有冲动的冲上去,直到一根手指撬开他牙关,对上傅少棠疑惑神情,才慢慢镇定下来。 他手臂被拉得脱臼,这时候只听到对方道:“忍着些。”手上便陡然传来一阵剧痛,险些疼的他将舌尖都咬破。 傅少棠环顾四周,沉吟了一瞬,最后径直走到崖边。他将顾雪衣的手给接上去,但臂骨还需要用东西固定住,然而此时这山上,一时间竟然还没有材料。 山崖之顶未见树木,唯有走到崖边下望,万丈深渊之上,独独立着一树玉堂春。紫色花朵含苞欲放,却犹自羞怯着,不肯盛开。 耳后突然听到人轻唤:“公子。” 傅少棠侧身回首,顾雪衣强行撑着身体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眉峰一挑:“过来干什么,不怕掉下去么!” 他此刻所站之地正在山顶边缘,只消再踏出一步,便是身陨万丈深渊。定力稍微薄弱者往下看一眼都头晕目眩,然而顾雪衣竟然还探出身体。 少年闻言并未转头,反而是极力下望,傅少棠生怕他掉下去,又怕抓疼了他胳臂,因而伸手揽住少年腰肢。 便见得顾雪衣唇边有柔和笑意:“……公子总不会让我掉下去的。” 真不知他这番笃定是哪里来的! 顾雪衣在崖边上张望了一瞬,突然蹲下身,试图伸手去够那一树玉堂春。但他双手脱臼才被接好,因此只是一动,便疼的冷汗淋漓。 “别闹!”傅少棠蹙眉,便要将他手给拉回来。 孰料顾雪衣仍然执意向前:“公子,你要一瓣玉堂春的。” 傅少棠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顾雪衣竟然此刻还念念不忘,偏偏那少年还强行伸手去够,嘴里还在咕哝:“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我一直记得的。” 谁叫他记得这个了!原本不过随意一说,哪知道居然发展成现下这般场面! 傅少棠原本缀在他身后,更是早于他发现崖顶有人。他根本不在意那两家的争端,第一念头便是伸手将顾雪衣提走,偏偏又有人斜刺里杀出来,将顾雪衣截下。至于之后那些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顾雪衣求死之时也看得明明白白。心里疑云解了一团,然而又有更大的一团飘过来。脑中正是一番思绪激烈交锋之时,顾雪衣又还要去取玉堂春,当真让他有些愠怒了。 “不要了。”他冷梆梆扔出来一句,斜刺里却有人借口了一声:“咦,小顾你是要玉堂春么?” 却是方既白,不知道何时从边上挪过来,远远望了一眼,笑道:“我先前上来时还取了一枝,要是你不嫌弃,便将我这枝拿去吧,也权当赔罪。” 方既白不知从何处取出来一枝玉堂春,紫色花朵不同于崖下一树,竟然已经盛开。方既白看了一眼,“哎哟”一声:“刚才打得太激烈了,取下来时还只是骨朵的。” 顾雪衣垂头,将自己面容掩藏在发丝里,道:“只有月圆时采取,才算得上玉堂春的。” 言下之意,当然是拒绝了方既白那一簇花枝。 方既白也不以为意,笑道:“此刻不就是月圆么?见了这君山上的玉堂春,我觉得那小镜湖的辛夷花,也没得什么好看的!” 话音一落,十指一扬,潇洒的将花枝抛到空中,便见的紫色花朵被冷风一吹,花瓣四散随风。渺渺的,在沉沉夜色中远去了。 方既白斜眸一笑,道:“傅兄,你不替小顾取一枝玉堂春么?” 傅少棠尚未开口,顾雪衣便截下话头:“这一枝是我要取来给公子的。” 他抬头望了傅少棠一眼,又将头低下去了:“公子曾经说过要这两物的,只要我能取来,便留我待在身侧……此刻我已经有机会完成其中一项了。” 傅少棠默然,神色有些复杂。那时候他只不过要刁难对方,要他知难而退,因此随口一说。相处时日里早已不在意,而进入玉界琼田时鬼迷心窍又提起来,少年却当了真,也因此,冲得头破血流。 他伸手按住少年肩膀,低声道:“不用了。”对上少年疑惑眼神,心中有些不自在,轻声续道:“你早已经给我了。” 顾雪衣还是一脸茫然,他只解释两字:“茶行。”便再也不肯多说。 顾雪衣怔了一怔,有些不知所措,良久,小声道:“公子……” ……你一直跟着我么? 第28章 此心倾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只能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若果从茶行开始,便跟在他身后,那岂不是——岂不是自己这一切都已经被他看清!从进入茶行的伊始,再到君山顶上受的这一番折磨,还有这些狼狈时刻…… 顾雪衣心下涩然,先前得救的喜悦仿佛烟消云散,只有从深处泛上来的苦涩,酿成沉浓的酒,只消一口,便教人心扉痛彻。 “我怕你出事。” “不会有事的。”顾雪衣轻声说,揪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忽而笑了:“公子你不是救我了么?” 他轻轻浅浅的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远去,只余身前、眼中这一人,浓墨淡色,勾勒合宜。傅少棠被他眸光所慑,几乎一呆,便在那一刻,看到瞳光最深处,绵密细致的哀伤。 在他闭眼的前一刻,那人的手指按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是从不熟悉的柔和:“不会有事的。” 似乎身体腾空而起,被揽入了温暖的怀抱,炽热的温度让人只想要流连。顾雪衣挣了一挣,想要摆脱那个怀抱,却被人牢牢按住。耳边风声乍起,不知去向何处。 听着这相同的语句,他忽然间打了个寒战,想起来自己这一路的狼狈,险些被挖出的眼珠。 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埋藏于深处久不见光的疑问浮起来,险些冲出了肿胀的咽喉。无边的质疑笼罩了他,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日—— 自被掳入太初后就隐藏的极好的身份,偏偏因为一次莽撞被揭破。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私底下却做着最无耻的勾当,衣衫被硬生生撕碎,肮脏的手抚过肌肤,爆起无数颗粒…… 却在下一刻,被飞来的剑芒击退,木剑平淡无奇,却犹卷九天飞雪:“强人所难,欲行苟且之事,我却还不知晓,太初门下竟然有这般弟子!” 欲行苟且者狼狈而去,来人回首转身,却不忘予他一件完整衣衫。 被当做货物般集合,却是在那个人眼前,白衣洁净,神容漠然,心里隐藏的期待,却在下一刻,被冷淡声音划得干干净净:“长老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修炼一途当凭一己之力,这些少年——还是送回去吧!” 横扫的眼神,仿若终古不化的冰雪,还有一分从未掩藏的轻蔑。 不! 他宁愿去渊山为仆为奴,做最累最苦的活计,也不要待在此处! “傅……” “睁眼!” 天旋地转间一切远去,唯有清冷声色,一如当时。睁开朦胧双眼,泪水时断时续凝结成珠,被无情山风吹得再也寻不到踪迹。 然而他却再也无暇顾及。 嶙峋桠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顶端的柔嫩骨朵儿伸手便可触及,近的几乎要扫过凌乱飞舞的发丝。他怔忪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离了山崖,正立于那繁盛花树之旁。 身后壁立千仞,身下江涛万里,唯有身前,一树灼灼,繁华绮丽,淡紫浓粉的花苞高高低低,婀娜逶迤,仿佛静待人来寻访。 “你要哪一枝?”耳边嗓音清冷依旧,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却远去了。 “……不知道,都很好。”他声音低弱而轻微,慢慢将手伸向了繁华的花枝。 然而那一时,山间却又起风了。 仿佛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又仿佛已经过去许久许久,那一树玉堂春,悄然开放了。 被如霜冷月照耀的嶙峋枝桠之上,高高低低的花苞正在绽放,沉沉的玉堂春压在枝头,己身的芳华几乎要压下所有暗淡阴影。 它们一边盛开,一边凋零,极致的绚烂与最终的毁灭融合于一瞬,闭合的花苞在下一刻错落打开,然而还未等人瞧见真容,却纷纷坠离枝头,仿若浅色的蛱蝶翩翩飞舞,衔着这一场繁华遥飞到静夜深处。 夜色里仿佛下起了一场浅紫色的雨,明明灭灭的花瓣随着月华潜入鼻端,唯见方开即谢,冷月霜华下,飞花如雪。 如此美丽的景致,宛如一场梦境。 傅少棠低头凝视于他。 绚烂的剑芒在那一刻绽开,漫天飞花光华似乎被那一剑所夺,劲气激起花枝簌簌,一蓬一蓬的,从下至上荡开。于是,花枝荡起来了,夜风荡起来了,仿佛周天月华也在轻轻荡漾。 而在飞雪一样的繁华里,一枝花枝仿佛被无形的劲气牵引,缓缓地,飘到了他手边。 那是被斩下的玉堂春。 花树巅顶唯一的一枝,吐露月华,即便是所有花苞都开谢之际,也依旧闭合如故。仿佛要等待这一场繁华逝去后,再孤独而寂寞地绽放。 “我喜欢这一枝。”他拥着他,仿佛谈论风花雪月般天高云远,“你,要将它给我么?” 顾雪衣握着花枝,怔怔地,望着眼前翻飞的发丝。 他想起来那件犹带着体温的衣衫,替自己遮去所有不堪;想起在惊海狂澜中的一剑,如带天地之势,而有风雷之怒,击杀所有图谋不轨之辈;想起来重楼飞雪一般的容色,自斟自饮,不忘替他解围;想起抚过身躯的手指,仔细包扎所有伤处;想起塞到手里的暖石,自四肢百骸里散开的纯阳真融,似乎要将荒凉的心都温暖。 人如冰,心似水,不过短暂至极的相处,却已敌过人生中大半日夜。 他早已经全然陷落。 第29章 良药苦 斩下的花枝置于浅色玉匣中。 玉色莹白,花色淡紫,温润玉璧上有淡淡白气,如丝如絮,如云如雾,将一点紫色氤氲渲染,如同日轮初升时,群山巅顶的一点紫气。 细幼手指伸向光滑玉匣,触碰的一瞬,少年轻轻“嘶”了一声,旋即将手忙不迭的抽回。 “冷?” 疑问意思,却是肯定语气。 顾雪衣点头,手指登时便被人握住,一股暖意沿着肌肤相贴处涌入,登时驱散指尖寒凉。 这是方既白送来的一方玉匣,玉色洁白,玉质莹润,却是以一整块寒玉挖空打磨而成,被他拿来当做赔礼,送给顾雪衣。 这寒玉匣做不得其他,却恰巧适合保存花草蔬果一类,也正巧可存那一枝玉堂春。 他二人于君山上下来,正好方既白邀请他们于自己别院一叙。傅少棠原不置可否,然顾雪衣伤重,二人所在小船漂泊于水上,也决计不适合养伤。是以傅少棠略作思忖,便应了方既白之邀。 至于顾雪衣,却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反对。 明珠幽幽,大如鸽卵,悬于床榻之上,照亮这一方天地。木榻上少年呈现俯卧之姿,衣衫凌乱,不住拨弄着玉匣内花枝。 傅少棠将他手指按下:“别乱动,手上还有伤。” 顾雪衣先是乖乖的将手收回来,不一会又悄悄去拨弄花枝。被傅少棠看一眼,手指缩了一缩,旋即又小声道:“我被卸下的只是手,手指又没有伤。” 傅少棠斜眸看他手指上擦痕,冷冷道:“你还有理了!” 顾雪衣登时噤声,把头一缩,手指听话的停下来了。 然后那一点触感分明,挥之不去。 . 些微真气凝结于指尖,虚虚一划,少年身上衣衫便无声裂开。衣衫下肌肤久不见天日,骨架纤细,身体瘦弱,越显得身体病态苍白。 傅少棠微微蹙眉。 顾雪衣脊背优美,然而一身肌肤却绝对和“美”字沾不上半分干系。先前在木城里处理好的伤势,又因为他自己一番折腾,在背部显得触目惊心。结痂的鞭伤,还有在君山上添的口子,大大小小伤痕遍布在这具瘦弱身体上,竟然想寻到一处完整肌肤也艰难。 心里一声低叹,说不得手指便愈发轻柔起来。傅少棠剥掉他身上破烂衣衫,十分利索的扔到地上,取来早已备好的洁净布巾,仔细在少年背脊上擦拭,一点一点,擦去所有脏污、血迹。手指掠过陈年旧伤,心下微涩,只能放轻力道,又特意在指尖蕴一团真气温暖少年躯体。 所做种种,不过为稍稍减轻顾雪衣痛楚。 待得终于将擦拭干净,傅少棠抬头,却见顾雪衣不知何时将头颅转了过来,一双瞳眸黑白分明,凝视人时安静且专注。见得他抬头相望,少年睫毛微动,侧过头去。 顾雪衣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他素日里都是将眼眸隐藏在凌乱发丝深处,瞳光收敛,不引人半分注意。如此自晦,教人难以看清他真容。傅少棠第一次替他包扎之时,心里并不在意,是以在此刻方才完全看清。 一点瞳色分明,黑如点漆,白如新雪,仿佛纯白之月悬于深浓夜色中,极致的反差对比,愈显得瞳色明净。脸颊苍白消瘦,衬得一双瞳眸却有突兀之感,纤长睫毛翻飞如蝶,垂下时,细密的遮住了眼睑,还有其中氤氲的些蒙蒙水汽。 傅少棠心念一动,手指便朝着少年眼眸而去。 “疼?” 然而顾雪衣眼眸瞧着湿润,手下却并无水润之感。相触的一瞬少年阖上眼帘,似有怯意,却又在他手心里蹭了一蹭。 细细软软,扑闪在手心里轻巧的擦过,那样轻微而细腻的触感,像春风拂过最细嫩的枝芽,几乎教人心都要柔起来。 “不疼。” 然而这些伤口看着都狰狞吓人,被施加在他身上,又怎可能没有痛楚? 傅少棠知晓的分明。他素来不喜一丁点儿伤势便嚷得人尽皆知,少年这般遍体鳞伤又一语否认,却让他心里怜惜如潮水般翻涌。 “忍着些,要是疼就说出来。” 少年瞳光清透明澈:“说出来便不会疼了么?” 他摇头,打破幻想:“不会不疼。” 于是顾雪衣微微蹙眉,看着他,仿佛在说,那说出来又有何用。 傅少棠声音淡淡的:“说出来,不会不疼,但是我会知晓。”他缓声道:“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在疼。” 渊山的传人说罢这一句后,清楚地瞧见少年面上陡现的怔忪之色。 仿佛这句话超出了少年的认知,让他的神色也开始茫然。嘴唇翕张,喃喃自语,声如蚊蚋,于他却听得分明。 “不是一个人?”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年蓦地扯了扯唇角,勉力想说什么,却在那一瞬红了眼眶。 他倏地背过身去,不教青年看见他脸色分毫。 此刻无比庆幸对方自君山伊始,一举一动便带上温柔,此刻断不会将他的头颅强行扳过。 然而顾雪衣心里却有些蓬勃而雀跃的情绪,仿佛春日绽出的新芽,一点一点将嫩绿芽尖从湿润泥土里拱出来,在温柔的气息的舒展。 那样蓬勃的情绪几乎让人抑制不住,惟愿寻处地方抒发,于是他又去拨弄起一枝玉堂春。即便玉匣寒凉依旧,也不如先前那般难熬。 傅少棠如知他心绪变化,轻柔抚过披散长发。薄唇微勾,口里却是俨然相反的轻斥:“别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折了手,还不知晓保护自己么?” 顾雪衣抿了抿唇,似要开口,最后还是咽回肚子里。 房里安静,只有布巾擦拭过身体,与肌肤摩挲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半分声响。 “怎生这么多伤。” 少年一声咕哝:“反正更狼狈的时候你也看过……” 竟是无所谓的意思。 傅少棠一声低叹。 待得他取出上好伤药,替少年处理完伤处时,正好叩门声轻响,侍女送来温热汤药。 傅少棠持着匙柄在药碗内搅动,坐在床榻边缘,舀起来吹得温度适宜,抬眸就见顾雪衣眼巴巴地望着他。 伸手便将汤匙递到少年嘴边,顾雪衣喝得极为自然,眉头也未曾一皱。 傅少棠未免心里有些诧异,这药只看颜色,便知晓极苦,顾雪衣却喝得这般面不改色。他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少年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 “不怕苦么?” 顾雪衣摇头,注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声道:“有药喝的日子总比没药好上数倍,哪里管的他苦不苦!” 第30章 携相依 他说的极为自然,仿佛在寻常不过,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是心中一窒,持碗之手也忍不住轻颤。 那时他问为何他孱弱如斯,顾雪衣答道少时不易。这应是多少无奈与艰难,放到眼下这般,习惯成自然! 这一身伤痕皆是佐证,然而先时纵然亲眼所见,心中也无波动,此刻单听这般平静语气,却已经是五味陈杂。 他不是不怕苦的,只是就连汤药的苦涩,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是以能够接触到时只有珍惜,一点苦涩反而于他弥足珍贵。 傅少棠默然将汤匙递到少年唇边,这一次,却不见他喝下。少年声音轻软,如静夜里一点灯火暖融:“公子怎么了?我并不怕苦的,以前习惯了……” 似是察觉了他的心绪,顾雪衣艰难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笨拙懊恼:“早知道公子会这般,我就不说了,我不是特意说出来,想要博得公子怜悯的……” “我知道。” “公子是为了我好,我一直都知晓的。” “嗯。” . 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大碗浓稠药汁,便已经见底。 顾雪衣一身心神疲惫,早已困乏,却犹自支撑着,不肯闭眼。傅少棠贴了贴他的额头,知晓并未发烧,方才松了口气:“困了么,睡罢。” 他见顾雪衣眼睛睁大,打了个呵欠,又摇头否认,以为他是害怕,于是便将少年按回到床榻上:“我守着你。” “公子不歇息么?” 傅少棠莞尔,他们自君山下来时是半夜,这一回收拾不过半天工夫,窗外日头尚未落下。他是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好上不少,并不觉得困乏。 然而顾雪衣眼巴巴望着他,眼底渴望欲语还休,终于还是不忍,除了鞋袜、外衣,便到床上躺着。 小心靠着少年身躯,将真气不断度入,替他护住心脉。虽然比不上灵力,但是世间救人之法,大多殊途同归。 耳边少年呼吸渐渐平缓,傅少棠正欲起来,却听到顾雪衣声音:“公子你什么都不问么?” 起身的动作登时顿住,他侧眸去看他,明珠幽光下,顾雪衣双瞳湿润,如蒙着层薄薄雾气。 “你愿说?” 他心里确然有千般疑问,然而一路同行,已然解开十之*。自君山上将少年救下之后,余下一二,于他,也再不重要。 “如果是公子,我愿意的……” 静夜里听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愿意将迷雾下的真相袒露出来,这一点几乎要让人惊讶到了极致,傅少棠不会忘记,少年自身有多么小心翼翼。 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已经在他面前哭过,任由泪水转冷,凝成珠粒。 一点最大的秘密已然在之前无声无息地向他袒露,此刻不过要将所有都剖白给他看。 只要他愿意问,那么他便愿意答。 . 明珠下少年肤光皎洁,似无瑕的昆山美玉,包裹在玉质外的粗劣杂志被剥去后,终于现出其中莹润的光彩。 手旁躯体伤痕累累,然而触摸到其上,却是不可思议的细腻。 那层伪装的表象终于被他亲手剥下,现出柔嫩而炽热的内里。选择权在出口的刹那就已经交予他,只等待他最后的回答。 进,还是退? 自明月楼内相逢的初始,再到君山巅顶这一番争端,说来变故颇多,但也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然而相逢之日、相伴之时,他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彼时一人天之骄子,一人零落入尘;一人遭受折辱,一人远远相看;一人随意相救,尔后弃之不顾,一人却说滴水涌泉,甘愿以死相报。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般无端的纠葛,然而顾雪衣却已然出现在他身边。 四下里一时悄然无声,少年雾般瞳子依旧凝视于他,从来不曾退却。仿佛等不到答案,便不会退缩分毫,即使这般姿势,会消磨他所有力量。 少时前往东莱、南荒的诸多记忆在这时浮出水面,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人。 他听到自己出声,罕见的迟疑,却带着不知何处来的笃定。 “……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 顾雪衣翘了翘唇角,仿佛千斤巨石终于卸下,眉梢里尽是浅浅笑意。眼里的水雾于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复归初始,黑如墨,白如雪,分分明明,通透之至。 “嗯。” 那声低低的回应似是调动了某种柔软的情绪,让他禁不住的伸手,想要碰触眼前这双澄澈的瞳。然而方将伸手,却被少年轻哼惊动,他倏地将手收回,不免暗恼自己心绪过剧起伏。 明珠辉光下,少年眼巴巴的望着他,偏偏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那极轻极快的一字后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定然要傅少棠自己想起来。 顾雪衣素来冷静老成,倒少有这般灵动模样,傅少棠不知怎的,促狭之心大起,故作了一番思索姿态,方道:“是了,明月楼内你被苏暮秋缠上前,我还见过你。” 少年的眼瞳似乎又亮了几分,明珠辉光尽入眼底。他微不可见的唇角上扬,道尽了心中期待。 傅少棠缓缓道:“那日我在明月楼上喝酒,恰巧你从马蹄下救出一个孩子……或许你不曾知晓,那时候我正巧看的清清楚楚。” 他语气十二分的肯定:“你不曾见我,我却已见到你,也算见过。” 顾雪衣眼睛瞪得溜圆,显是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嘴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眼儿。 少年目光逡巡,仔细观察他神色,傅少棠也任由他打量,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 顾雪衣似是心有不甘的狠了,来来回回,想要一辨真伪,傅少棠始终以不变应万变,便是那张万年冰山脸。终于,他见到少年眼里出现了失望色彩,半把头低下去,小小声道:“原来这样啊……” 仿佛是在陈述,却又有一丁点儿的难过,那么轻微,稍不注意就溜得毫无踪迹。 “怎么?”傅少棠明知故问。 “……没什么。” 他仿佛心里踯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又将眼抬起来看他。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于是垂下了眼睫。 傅少棠不知怎的,还想逗一逗他,便道:“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么?” 顾雪衣蓦地咬住嘴唇,眼神灼灼,几欲燃烧。 “……不对么?”傅少棠又重复了一次,偏偏还微蹙了眉头。 少年眼里的火光仿佛下一刻便会迸出,然而终究是缓缓消隐下去了,如来时一般迅疾。顾雪衣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是侧过脸去,化成一声轻叹:“公子怎么记得的,就是怎样罢……时候不早了,先歇息罢。” 窗外霞光未退,傅少棠也不曾拆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然而少年却不像先前,不过一时便呼吸平缓了,过的许久,都听得见起伏声音。 傅少棠伸手将他转向另一侧的脸扳过来,果不其然,少年还睁着眼。 “公子?”声音清醒,并无困意。 他先前困乏的难以支撑,此刻却精神起来。傅少棠不消多想,便知道是方才那一番的原因,不觉心下有些暗恼。少年原本身体受损,正应该多多休息,却被自己所扰,再这般心思沉重,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才能好。 他想起来少年左手并未包扎,便探过去,轻轻握住。 顾雪衣手指蜷起,却被他强行掰开来,手指移动,一笔一划,轻缓,而不容忽视地划下三字。 顾雪衣蓦地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傅少棠莞尔,却将手压上他眼睛,压下其中光芒。 手下触感湿润,仿佛有液体渗出,沾染上了掌心肌肤。 “鲛珠千金难求,我可没那些金银,来换你眼里这几颗珠子。”他闲闲的说,却用襟袖将手下水光拭干,犹带少年温热气息。 顾雪衣止住水光,却破涕为笑。心里百折千回,却与先时难过大有不同:“公子,你都……记得么?” 他点了点头,却醒悟过来,少年看不见自己动作,于是又应道:“嗯。” 赶在顾雪衣再出声前吐出两字:“睡罢……” 明珠辉光里,照出榻上并肩而卧两人,仿佛亲密无隙。 窗外花枝颤了一颤,遥遥蓬蓬地荡下几许落花后,又复归平静。只有鸟鸣嘤嘤,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被惊动。 第31章 顽劣儿 天色未明之时,傅少棠便已醒来。 耳侧呼吸声平稳悠长,是这几日来已经听惯了的。先前还在船上时,顾雪衣夜里入睡还常常紧贴船舱,尽力不靠近他,此刻却贴在他身侧,温热鼻息甚至喷吐在他脖颈上,惹得一阵发痒。 这样与人同睡一榻,于傅少棠来说,极为罕见,感觉,却并不算差。 他低头去看少年,便见顾雪衣睡容柔和,连唇角也不知为何微微上翘。 应有愉悦事。 他握了握顾雪衣手腕,觉得比先时平稳些,又有些不放心,将自己真气输进去游走了一遭,直到顾雪衣身体都暖了起来,才放开了手,起身下榻。 洗漱、更衣,并不唤来侍女,一切亲力亲为,待得整理完毕,已经是东方将白。 傅少棠微微皱眉,又返回榻上,瞧见顾雪衣睡的甚是安稳,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醒来,方才出门。 方既白这处别院,想来应当是属于太初门下,并不在君山繁华地界,而是位于郊外。清静虽是清静,但是想要购置东西,却是麻烦了些。 但这对傅少棠来说并不是问题,运起轻功,不多时便到了君山城内。这时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亦有摊贩、货郎开始摆摊行走,他放眼一望,心里却有些踌躇,想到自己想买的东西,竟然不知道该向哪出去。 那种小孩子稀罕得紧的玩意儿,他一向没多大兴趣,嫌太甜了,腻得慌,但是在这街上看一圈,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的。 他也不知道顾雪衣究竟喜欢哪一种,细想来,自己先时对他抱有偏见,漠不关心太过,于少年喜好,竟没有一分半点了解。 向来行止果断的傅少棠,此刻却有些尝到发愁意味。这时候一侧却传来嬉闹之声,原来是一名小贩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桩子一路叫卖,引得一群小儿跟在他身侧,垂涎欲滴。 他心念一动,想起来在明月楼前,顾雪衣救下来那孩子正是因为手中山楂串落地方才呆立长街,登时有了主意。然而欲要上前,又有几分迟疑。那稻草桩子目标实在是太大,走在街上不知会有多打眼,便是单单只拿一串冰糖葫芦,没得裹着的东西,也不好藏在身上。若是只买一串,还没什么问题,但偏偏那稻草桩子上插的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绝不是只一种物事做成的。 若是买,自然要买全,然而如何拿回去,却成为最大难题。傅少棠犹豫了一瞬,终于想要上前,却突然听到孩子软糯童音:“……少棠哥哥,你在看什么?” 十分稚气,然而这声音他却绝不会听错。傅少棠一低头,正是昨日里那孩子,不知道何时出现,正黏在他身边。 “你叫我什么?”他微微皱眉。 那孩子闻言一瑟缩,似是想要后退,又小小的捏紧拳头,睁大眼睛:“你认识师兄,又是他最好的朋友。平日里有外人的时候我都这么叫师兄的,所以……”他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道:“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他与昨日看着大为不同,此时甚为乖巧。 小孩子软软站在身侧,满眼期冀,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只要他一声否定,便会灰心丧气地低下头去。傅少棠一时心软,想到他确然是谢清明唯一的师弟,又从稷下学宫来到此处,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便点了点头。 “可以。” 话音一落,那孩子便扑到他身上,双手将他抱了个满怀:“……少棠哥哥,师兄说的不错,你果然最是心软了。” 傅少棠一僵,顿时就想把树袋熊一般缠在自己身上的孩童给扒下来。可这孩子身体如此娇弱,眼里又是纯然的欢悦,他终于还是没有下手。 “放开。” 这句话冷冰冰,硬邦邦,要是常人听见,早就被其中寒气吓了个三丈远,可是这孩子就扒在他身上,拽住他衣襟,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傅少棠无可奈何,只能由着那孩子拽住自己,心里则是不住叹气。 向来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哪有像这孩子一般,直接缠上来的。是了,先前还有一个顾雪衣!怎的自己这次下渊山,遇到人物都个个反常。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疑惑道:“师兄没有告诉你么?”然而不待他回答,脸蛋上又晕出来两个酒窝儿,软软童音若甘甜花蜜:“少棠哥哥,我叫白沧河,沧海的沧,清河的河,你一定要记住啦!” 傅少棠默念了一遍,奇道:“你便如此喜欢水么?”单看这名字,却全是水部。 白沧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晓,但这名儿也不是我取的,也回答不了你!” 他说的极为自然,末了,拽住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十分小心地道:“少棠哥哥,你是不是要去小镜湖?” 傅少棠应了一声,心里出现个猜测,不觉好笑,便不再多说,只等看白沧河还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白沧河眼睛一亮,兴奋道:“你可以带我去么?” “我为何要带你去?”傅少棠反问他,“你原本就应呆在稷下学宫里,不该背着月尊者风辞偷跑。” 白沧河缩了缩脑袋,小声道:“就是已经跑出来了,才不想回去嘛。我本来就是听说小镜湖有辛夷花会,才跑出来的。现在师父多半都已经知晓了,还不如看了再回去……” 他抬着眼偷偷瞟他,眼见着傅少棠脸色并无大变化,才终于说出来:“反正债多不愁,蚤多不痒……我早就不怕了!” 傅少棠心里好笑,道:“不怕了?你不怕你师父,还是不怕你师兄?” 是不怕月尊者风辞,还是不怕谢清明? 白沧河登时脸色一白,还强撑着不松口:“都不怕了!师父去云游四海了,师兄还在西极,我都不怕!” 他明明是十分害怕的,还偏偏要逞强。傅少棠瞧着十分有趣,只觉得小孩子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甚是好玩,便问他:“你去小镜湖干什么?” 白沧河左右看了一眼,十分鬼鬼祟祟。 这原本是在大街上,哪里避得了人,偏偏他还这般煞有介事,当真是有趣之极。 “我听说小镜湖里面有奇珍异宝,这次去的人都是去挖宝贝的,我也想看看!” 傅少棠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消息的,眼见着这孩子懵懵懂懂,恐怕连什么是宝贝都不知道。 “你看得到什么?” 宝贝么? “我看不到,你一定看得到啊!”白沧河一脸理直气壮,“不是还有你么?” 第32章 机灵鬼 傅少棠简直气得都要笑出来,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孩子拍到天边去,偏偏白沧河还在不住念叨,说自己早就听说那里有奇珍异宝了,又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活脱脱的一个顾雪衣翻版。 傅少棠想到现在他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又没有什么自保之力,什么时候出事了都不知道。又想到自己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正好把他捉去给顾雪衣道歉,终于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吧。” 白沧河登时一声欢呼:“少棠哥哥,多谢你!” 傅少棠一顿,想到自己以前听谢清明说的,登时就想一个爆栗子敲在这孩子脑门儿上,最后也没有下狠手,只是不痛不痒地敲了敲他脑袋:“那么,你先替我做一件事。” 白沧河抬头不明所以看他,嘴里嘟囔道:“什么?” 小孩子懵懵懂懂,一下子皱起包子脸:“可是,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傅少棠早有打算,再一抬头,却见自己和白沧河这一番说话,先前那扛着稻草桩子的小贩已经去得远了。他便拉起这小童,疾行数步,待得那小贩再进入视线时,才停了下来。 白沧河视线随着他落到那小贩身上,登时眼睛一亮:“……少棠哥哥,你也喜欢吃这个么?” 傅少棠直接摇头,心想不是自己喜欢,却是另有他人。但是在这里他也没有解释这么多,只是在白沧河软嘟嘟的手里留下一片银叶子。 白沧河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去将他手里的糖葫芦都买下来。” “就这事儿?”白沧河眼睛登时瞪得溜圆,待得傅少棠肯定,方才撒开脚丫子欢天喜地跑过去。然而没跑几步,又扭转小身板“噔噔噔”跑回来。 双手横在胸前,比了一个夸张的弧度:“这么多?” 傅少棠想了想,觉得没错,于是点点头。 小家伙一下子就嘟起了嘴,念念有词:“我怎么拿得了那么多啊,少棠哥哥!一只手顶多也只能拿两串的。” 虽然他也很喜欢吃这个,但是全部买下来,光看那稻草桩子的高度,也没得那个可能——那一个桩子都顶他三个人这么高了! 傅少棠微微一笑,这一下,却是将白沧河看得一呆,险些都回不过神来,心里只喃喃道原本以为师父已经够好看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美的。 便听傅少棠道:“你当我白带你去小镜湖么?带不回来,你就自己将那银叶子当做路费,回稷下学宫去吧。” 这一语杀伤力不可谓不大,白沧河顿时脸色就垮了下来,包子脸要哭不哭的,简直可怜到极点。 他心想师兄不是说少棠哥哥最心软了么,装一下哭总能打动他了吧。然而这一次自始至终傅少棠都冷着脸,态度异常坚决。 白沧河终于用袖子抹了抹眼眶里根本就不存在的泪水,乖乖的向着小贩去了。 傅少棠便立在原地,远望小家伙身影。他身量未足,与小贩身旁围的孩子一般无二,混在那堆孩子里,若不是看衣裳,险些要分不出来。便见他冲着小贩甜甜的露出笑容,又递上片银叶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引得小贩也笑起来,伸手自稻草桩子拔下几根,递给一旁的孩子们,惹得一群孩子欢呼,七嘴八舌道谢起来,末了竟然随着白沧河,缓缓向这边而来。 傅少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诧异。那小贩走到离他数步之远时,或许慑于他气势,竟然硬生生的停下脚步。 一旁白沧河却没管这么多,撒着脚丫子小跑他身前,笑得露出两排雪白小牙:“少棠哥哥,我和这位师傅打听了打听,他家还有别的没摆出来的糖葫芦,我们去买那个好么!” 傅少棠一言不发。 白沧河看看小贩,又看看他,顿时急了,扭住他衣袖,不住摇晃:“少棠哥哥,就去买那个吧,新鲜的可好吃了!少棠哥哥……” 这时候那小贩像是缓了过来,终于不像先前那么呆愣,赶紧挂上笑容,替白沧河说话:“公子,这是您家弟弟么,可是聪敏伶俐的紧呢!小公子刚才问我有没有更好的,想拿来讨您个喜欢。不瞒您说,我的确有更好的,只是得回家,做新鲜的出来。” 白沧河在一旁,小鸡啄米般点头:“少棠哥哥,就是这样的,刚才这位师傅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们去他家里买最新鲜的吧!” 他二人一唱一和,到现在,傅少棠哪里还会不知道这孩子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分明是嫌那稻草桩子沉,反倒拖着小贩过来,说是要买新鲜的,也不过一个借口罢了! 但这理由却找的十分巧妙,若傅少棠真是一个疼爱幼弟的哥哥,必然便不忍心拒绝他要求。可要是他偏偏就不应,白沧河还能怎的?! 他一挑眉便要说话,白沧河许是猜到他可能说什么,蓦地紧紧抓住他衣袖,眼眶里毫不含糊地漾起来两泡泪,可怜巴巴的:“少棠哥哥,刚做出来的糖葫芦真的很好吃的,我们就买一次吧……”他的小脑袋晃荡的像拨浪鼓一样,忽的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话:“……我们就买回去,给那个哥哥尝一尝吧!” 傅少棠一顿。 低头去看白沧河,却见小家伙眼里一派清澈坦然,仿佛说的事情再寻常不过。 真是个小机灵鬼。 勾了勾唇,终于牵着白沧河的手,跟着那小贩向他家那边去了。 天色早已大亮,想必这时候顾雪衣也当醒过来了,却不知道他现下会是在做什么。 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没在他醒来前回去。 第33章 稚子语 手里牵着的小手忽然挠了挠他的掌心,傅少棠淡淡道:“别闹。” 小小孩童却像没听见一般,又挠了挠他掌心,直到他终于将头低下去,方才小声开口:“少棠哥哥,你今天出来买糖葫芦,便是要买给那个哥哥的吗?” 傅少棠颔首。 “喔,少棠哥哥,这么大早便起来呢。”小家伙嘟起嘴巴,十分羡慕的感叹了一句,“你可真喜欢他呢!” 傅少棠脸色一僵,险些将他手给甩了出去。 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冷着脸道:“你说什么?” 白沧河不明所以,有些疑惑:“不是吗?”他嘟了嘟嘴巴,末了十分苦恼地叹了口气:“……哎,我也想每天早上,都有人起床去给我买糖葫芦呢!要山楂就买山楂,要橘子就橘子,今天豆沙明天芝麻,每天换一个,都不带重样儿的!” 他眼里现出十分的羡慕色彩,明显是对这样的日子渴望的狠了,又像想到什么,空着的手拖着下巴,又叹了口气:“可惜啊,清明哥哥从来都不会做这事儿的。” 傅少棠心想那当然,谢清明先天之灵在手,一双手是执剑的,若是每天拿着大堆幼儿零嘴那还了得!若是把白沧河这么宠下去他岂不是将天都戳个窟窿下来!又想起来自己也是学剑的,却一大早跑出来买零嘴,这样一说岂不是将自己也绕进去了。登时脸色就黑了半截。 偏偏白沧河还在一边嘟囔:“少棠哥哥,我可真羡慕他,这样一来,等他醒过来,就可以吃冰糖葫芦啦!” 吃不死你! 他冷冷哼了一声,再也不想与这顽劣小儿说话。 白沧河年龄尚稚,虽然说话时故作老成,但不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幼儿活泼天性。傅少棠此时只觉得这孩子脑子里已经全部塞满了糖葫芦,只怕他这颗小小的脑袋瓜,都被蜜糖给渍坏了。 是以先前这小童说的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老神在在的看那小贩动手,将一并原料收拾整齐,烧热糖浆往着果子上浇。 他二人此时已经随着那小贩到他家中,先前白沧河已经选出来了各种果子,细细压了豆沙、枣泥,都裹在掏的中空的果子里。此时白沧河眼巴巴地望着小贩浇糖浆的手,骨碌碌地眼睛只随着他动作而转。 傅少棠被他这副馋猫姿态看的好笑,忍不住就赏他一个爆栗子,敲得白沧河直直摸头,泪眼汪汪,糖葫芦也不看了,只将小脑袋转过来,大声控诉道:“少棠哥哥,你欺负我!” 傅少棠闻言还点点了头,摆明就是要欺负他的姿态,又敲了这孩子一个爆栗子。白沧河瞬时嘟着嘴巴,红了眼眶,扒拉扒拉头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势。 “公子,您哥俩儿感情可真好!”小贩余光瞥见了,在一旁笑眯眯地道。 “是!啊!”短短两字被说的怨念无比,白沧河小身子一窜,瞬间跑的老远,躲到桌子另一边去了。 傅少棠忽而笑了,抬眼便转向白沧河,道:“幼弟顽劣,疏于管教,倒让你见笑了。” 白沧河见他一笑,简直是一个哆嗦,全身上下都开始激灵。也不知怎的,傅少棠对他也不算坏,也未见得凶过他,两人见面也不过这两次,但是白沧河下意识就已经将他摆到了和谢清明同一高度。此时只看他含笑的眼睛,登时白沧河就耷拉下来脑袋,蔫巴巴的,又走回他身边。 不多时,冰糖葫芦便已经全部做好,薄薄的糯米纸裹在外壳糖稀上,红透透,亮晶晶,煞是好看,再装好在牛皮纸袋里整整齐齐搁在桌子上,竟然有十几串之多。 白沧河小脑袋摇一摇的,回头眼巴巴的望着傅少棠,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十之*是怕他此时反悔,不允他带走这一些冰糖葫芦。 傅少棠瞧得好笑,摇头叹气,最后付给小贩一枚金叶,让白沧河自己将那十几串冰糖葫芦全部带上。 白沧河一呆,嘴巴一撇,眼睛说不得就要掉下两行泪来,最后又硬生生的忍住,万分艰难的将那一堆糖葫芦抱进了自己的胖手里。 才始全部拿到,他便是一个踉跄,险些跟着糖葫芦一起栽了个狗□□。 白沧河心里后悔到了极点,那时候为了不扛那稻草桩子,他要吃新鲜的。可是眼下,便是这新鲜的糖葫芦,他自己也是拿不动半分。 青年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拿多少,便带多少走,带不走的,便搁在这里吧。” 小贩不敢插嘴,便眼见着那雪玉可爱的小童手画了个巨大的圆圈,万分艰难的将所有冰糖葫芦签子都揽在自己手里,再十分艰难的爬起来,把那糖葫芦当做拐杖,插在地上。 “哎哟,小公子,这可使不得!下面那层纸薄得很,这样很快就会豁个口子!” 白沧河一时顿住,圈着手里这堆糖葫芦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只能求救似的望向傅少棠。 渊山传人瞧够了好戏,终于走过去微微弯腰,将这只小馋猫连人带糖都抱在怀中。 “走吧。” 他向那小贩道了谢,便抱着白沧河向屋外走去。在这里耽搁的功夫已久,便是这么会儿时候,屋外已经飘起了濛濛细雨。 “啊,下雨了呢,少棠哥哥,我们没有伞。”白沧河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外面,又不安分的用手去抓雨丝,“这样回去,我们就要变成落汤鸡了呢!” 傅少棠摇了摇头,正想运起真气,将近身雨丝逼走,这时却听到人唤他。 那小贩从屋里追出来,见得他两人还没离开,不禁松了口气,手上的东西便递了过来:“公子,下雨了,先拿把伞吧!” 小贩见他似是想要拒绝,不由分手便将伞塞到他手里,傅少棠不过一怔,伞柄便已入手。 “您不想着自己,总要想着这位小公子啊,况且这冰糖葫芦,雨一淋便湿了呢!” “多谢。” 一声道谢出口,已是将油纸伞撑开,迈步而去。微风里长衣烈烈而舞,那小贩立在原地看着,便见他不过是寻常迈步,然而那漫天雨丝,竟然没有分毫越过那油纸伞面,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屏障,将伞内人与伞外世界隔绝于两方天地。 “乖乖,这一定是修家吧……”他不住伸手掐自己胳臂,直掐出来俩乌印子,仍是不可置信。 喃喃呓语中,撑伞之人早已去得远了。 第34章 人立 “少棠哥哥,你用功夫隔开了小雨吗?” “嗯。” 视野里轮廓优美的下颔点了点,白沧河咬住嘴唇,又问道:“那可以把它们放进来吗?” “怎么了?” “我想摸摸它们。” 孩子稚语软软响在耳边,视线里,一只幼嫩的小手越过了伞柄,想要探到外侧的雨雾里去。然而这把伞十分宽大,他又被抱得很紧,于是便是将手都伸直了,也不过堪堪触及到边缘。 白沧河察觉到手上有气流在涌动,越是向着外边,便涌动的越是激烈。 他不禁好奇的眨眨眼睛,又将手伸向雨雾,凉凉的气流一直在手边盘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雨丝飘入。 “少棠哥哥,你用的是什么功夫呀?”先前还想伸手去触摸伞外的雨,眼下注意力又全部被吸引到抱着他的人身上,白沧河满眼好奇。他想了想,又伸手去感受那凉凉的气息:“……是风么?” 傅少棠颔首。 然而他这边厢承认了,白沧河反而好奇起来:“少棠哥哥,你不是学剑的么,怎么可以操控风?” 他伸出手,又去感受外侧的气流,道:“我知道操控风是灵修的法子,但是你是武修的……” 他年龄尚幼,虽然拜入碧空涯,但现下所学也并不算多,是以心中便有这么个疑惑。倘若白沧河年龄稍稍大一点,他断然不会这般询问。 “带起风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我不过取了个巧劲儿罢了,并不是什么灵力法术。” 傅少棠知晓白沧河现下会这般询问,是囿于年龄的限制,若是大一些,自然便会明白。当下他便捡着十分浅显的给他解释:“武修修真气,灵修修灵力,但无论真气还是灵力,在体内都会有个表现形式。我只是将真气逼出体外,带动身外气流,并非控风之法。” 他说的十分浅显,白沧河也大略听懂了,小脸上登时十分严肃,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多时,脸都涨红了。 好半晌,他突然“唉唉”的叹了口气,十分愁眉不展。 “怎么了?” “我想将灵力逼出来,但是……但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十分垂头丧气,连语调里都是一股懊恼的意味,登时逗得傅少棠心里好笑:“你才多大,若是现在便将灵力逼出体外,只怕十岁前到炼神都可以了!” 白沧河登时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猛地想起来,以前师兄教导过的常识,一时间怪叫一声,只将脸埋到了傅少棠怀里,再也不肯抬起来。 傅少棠不知道如何说他是好,只觉得自己捡了个活宝,瞧着古灵精怪的,一旦笨起来简直要超乎他想象。 . 他实际上并未将自己情况于白沧河说清,只因他现在年龄尚幼,便是说了,那孩子也不一定明白。 昔年傅少棠学剑的时候,选的是渊山上最本源亦是最难的一门剑法,剑法里必然要取的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这八势。其中巽风这一势,他却是下九幽绝域去取的。沧陆上可取巽风之势之地有许多,容易者有,困难者有,便是学剑所在的渊山,也是取巽风之势的大好之处。偏偏他那时候年少气盛,去选了那最凶险的一处,回来时也是险死还生。 但福祸相依,自此,巽风一路剑法,也被他领悟到了一个极致。是以想要在这细雨里以自身气流带动身外气流,于他来说,却是简单之至。 和风微雨里,白衣男子施展轻功,抱着怀中小童前行。自始至终雨丝都未越过油纸伞面半分,只见濛濛细雨将天地笼入这幅水墨画卷,一山一水皆成这画中风景,却夺不去持伞之人半分风采。 不多时,便见的一处红墙青瓦,隐藏于绿柳林荫中,傅少棠此时方才放慢脚步。 那处别院,已然到了。 白沧河这时候终于将头抬起来,盯着那一处绿柳里隐着的墙瓦,小声道:“我们已经到了么,少棠哥哥?” 傅少棠点头,一步欲要迈出,却收了回来。白沧河不明所以,抬头看他,却恰巧对上了傅少棠眸子。 白沧河挠挠手心,心里痒痒的,有些想去摸摸那双眸子,又害怕自己被扔下来,最后还是收住了手,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少棠哥哥?” “他姓顾。” 傅少棠突然没头没脑的扔出来三个字,然而白沧河却听懂了,小家伙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十分讨喜:“那小顾哥哥的名儿呢?” 傅少棠顿了顿,心里略一思忖,方道:“……雪衣。” “……顾雪衣?”软糯的童声重复这三字,白沧河忽而拍手笑起来,“这名字真好听,我叫他雪衣哥哥成么?” 他满心以为傅少棠会答应,然而此时,那人却冲他摇了摇头。 落花飞雨,无限静谧。 白沧河安静了一瞬,脸上了笑容也敛起来了。 傅少棠无声看着怀中孩子,这孩子似乎怔住了,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反应。 他突然咬了咬手指,歪头去看他,却将软软的身体贴上来,嘴巴也贴到了他的耳廓:“……少棠哥哥,小顾哥哥的名字,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么?” 他先前在笑的,这个时候眼瞳黑白分明透澈,却问的十分的郑重,现出与这个年纪孩子绝不符合的认真。 “……嗯。” 傅少棠点点头,便见这孩子才平下来的眼睛登时又弯成了两方月牙:“那好!我一定不会将小顾哥哥的名字告诉其他人!”他的脑袋忽而扭动,眼睛四处瞅瞅,说话时十分小心翼翼:“……少棠哥哥,刚才,你告诉我的时候,不会被人听见吧?” 他这般探头探脑,做出来却有一分掩盖不得的认真。傅少棠眼眸柔和了稍许,只摇了摇头。 说话时他早用真气将这一方空间内的谈话隔绝,又哪里会被别人听到! 然而这孩子这般聪慧,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穿花拂柳而过,登前院,过小桥,一路无人打扰,便径直走到了自己昨日所在的那方小院。 微雨蒙蒙,他却听到了细细人声。傅少棠眉峰微蹙,并不迟疑便大步走过去,正见顾雪衣立在廊檐之下。 而他对侧,却还立了个人。 第35章 隔花望 少年衣衫十分单薄,披在身上的外衣并不大合身,拖了半截到地上,被细雨沾湿。傅少棠远远瞧见,便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衣衫。 顾雪衣面向他站立,不知道在和他对面的人说些什么。少年头颅略微垂下,额前发丝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 傅少棠这时忽而想到,顾雪衣,实在是消瘦的过分。 他此刻仿佛被一种灰暗的情绪给攫住,周身气息与今晨大相庭径。若说他尚未醒时,眉目安静宁和,容颜柔和似水,那么此时便像那一泓碧水被暴雨打乱,连沉底已久的泥沙都被那狂风骤雨给搅出,翻得这碧水全化作了泥潭。 傅少棠不会错认少年眼底的一分不喜与不耐,然而他更不会忽视,几近于绝望的底色。仿佛便是在那君山巅顶上,顾雪衣身陷囹圄,饱受折磨时的眼神。 生无可恋,死亦无惧。 然而昨日里抵足夜谈,少年分明玲珑剔透,阻碍关节被他解去大半,又怎会在今日,大变至斯? 而此刻站在顾雪衣对面之人,傅少棠也不会错认,不是方既白,还能是谁? 他不知为何来到此处,也不知为何与顾雪衣交谈,然而此时,两人谈话显然到了尾声。方既白大笑几声,便拂衣离开,而顾雪衣犹站在原地,在对方背过身后,神色木然。 傅少棠不避不退,径直站在原地。方既白走过转角,便直直向着他而来。青年在此处见得他,十分惊讶:“傅兄,你怎的在此处?” “早上随意走了走。”他回答的十分简洁。 方既白知道他是托词,但也并不好再问,眼睛转上他怀里:“……傅兄,这又是谁家的孩子?” 他啧啧几声,忽的似恍然大悟般,拊掌大笑道:“哎,傅兄,这该不会是你与小顾兄弟的孩子吧,我还道你们才初相见,未想孩子都这么大了……” 后半截话卡在嗓中,只因傅少棠此刻眼神实在骇人。方既白干笑一声,也不见尴尬,道:“……哎,傅兄,不过开个玩笑,你何必动怒呢?” 傅少棠冷冷道:“这是我旧友之弟。” 白沧河自他怀里转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看。方既白也任由这孩子打量,于他看来,这般年纪孩子都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便含笑道:“傅兄,今日我还想来邀你去游玩呢,未想你便自己出了门,竟然舍得将小顾兄弟一人留在这里……” 傅少棠目光微微一凝,透过方既白,只见顾雪衣仍立在原地。大半身子都被细雨淋湿,然而少年却似浑不在意,失了魂一般,木然望着前方。 此时他方才发觉,这园子建的十分巧妙,由外窥里轻而易举,由内向外难若登天。他所在之处离园口没几步,但顾雪衣,分明久未看见。 “……方才我不过开了个玩笑,便将小顾兄弟给急成那样了,唉,你俩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雨中若有冷风来,吹得周身瑟瑟。 “什么玩笑。” “我早上见得你不在,不过逗逗他,说你自己去小镜湖,将他留给我了,小顾兄弟就被吓成那样……傅兄!” 抬起的手堪堪遇上劈下的伞,轰然声里,脆弱伞架散乱一地。然而最中心的一根却被人持在手中,一刹间竟然有铿然之声。刺出的伞骨带着无边劲风,挟裹凌厉寒气,似有剑芒若隐若现。 太初之力刹那间流转而出,堪堪在那伞骨刺到左胸之前,将之围住。然而饶是如此,衣衫也被劲风所激,无声无息裂开。 “傅兄!”方既白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少棠真气一吐,那伞骨登时便化作齑粉,被风一吹登时飘飘洒洒,消失不再。 这伞骨一端被他用太初之力护着,傅少棠此举无疑狠狠抽了个耳光。方既白登时面沉如水,一念间太初之力游走身周,一触而发! 他也是东莱太初门下的天之骄子,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般对待! “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傅少棠漠然道。 “玩笑?”方既白怒极反笑,“傅兄说的倒是轻巧,方才若是我反应稍稍迟缓了一步,只怕现下已不能站着说话了罢!傅兄倒真是渊山高足,使得一手好剑法,便这寻常伞骨,也不逊于‘春水别’罢!” “若是我回来晚了一步,只怕他现在也无法站着。你既然向他赔罪,不知道他身上有多重的伤么?”一字一字说来,十二分的怒意,重若千钧。 方既白一怔,回头一望,果然便见那少年立于雨中,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并非未见过人凄惨模样,但这人先前分明好好的,细细算来,竟是自己开了玩笑后,方才变成这样。 而傅少棠这般怒气,皆源于此。 方既白将前后关节想通,面色便和缓了些许,瞧着雨中少年那般狼狈,皆因自己,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一点点轻蔑又在此时升起,那少年看着柔弱怯懦,在明月楼上也是十分没有骨气,对着苏暮秋又跪又拜。一语便可被吓成这样,真不知他是走了什么运,能被傅少棠看上。 先前伞骨一次余怒犹在,而他这时要动手,便失了理由。方既白摇摇头,突然退后几步:“傅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我开了小顾一个玩笑,你也开了我一个玩笑……我现在不知道该给你赔不是,还是揪着你给我赔不是,发怒也不是,不发怒也不是……我现在先走了,等我想通了再来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施展身法,最后一字时,人影却已经不再。傅少棠不置可否,径直迈步向院内走去。 顾雪衣似是被先前打斗声吸引,眸子望向这边。傅少棠走进园内,便见顾雪衣依旧立在廊檐之下,身体探出半截,被细雨淋湿。他眼底茫茫然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天际,然而似乎又随着他走入,从天际被陡然拉入了人间。 傅少棠蓦地驻足。 微风飞雨,隔花而立,空气中袅袅芬芳,满园春意,却被迷蒙水雾遮掩。 顾雪衣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忽然醒过来般,嘴唇阖动。 ——公子。 第36章 声声咽 傅少棠大步向他走去,紧接着劈手便抄住了少年胳臂。顾雪衣闷哼一声,眉峰浅浅蹙起,却犹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消失。傅少棠不由自主放轻了力道,然而仍是不由分说的将少年带入了屋内。 “……公子!” 少年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却像没事人一般,略带担忧望着他。一点眸色分明,仿佛并不明白他这般怒气来自于何处:“……公子,你怎么了?” 万千阴翳消失无踪,似乎从始至终,他便是这么有些担忧、有些害怕,却十分专注地望着他。然而傅少棠决计不会认错先前那一幕,仿佛心中光芒都被夺走,从此沉沦,只余无边黑暗。 “没什么。” 傅少棠勉强按捺住自己情绪,将他带到窗前软榻上坐下。目光示意,手指划过白沧河睡穴,小小孩童登时陷入梦乡。 当下傅少棠并不迟疑直接走向屋外,反倒是屋内顾雪衣看见他离去身影,怔了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傅少棠径直出门,他心中有些怒气,是以并不想在这时见顾雪衣。原本唤来守候侍女,嘱咐她们按照先时药方煎药,想要在外间沉静一会再进屋。不料侍女绿衫如水,笑意盈盈,便将自己身后食盒递给他看。 原来侍女竟是早已经按着方子煎好了药,用小火慢慢煨着,便只等着傅少棠来取。 若是平时,他只能赞一声考虑周到,然而现下,却实在没有那些心情。 眼前只有少年在雨中哀伤神色,纵使自己与方既白一场较量,也挥散不去心里怒意。 昨日里他都说的那般清楚了,可是他还这样,还这样!原本以为剖明心迹,可一旦有风*折,他却不信他,依旧自怨自艾! 傅少棠险些要将这食盒直接扔进屋内,自己则远远避走,然而终于是按捺住心绪。 “怎的自己起来了?” 听上去问的十分漫不经心,然而潜藏的却是压抑怒气。顾雪衣听得分明,不明白缘由,却回答的十分认真:“我早上起来见公子不在,以为公子离开了,便想出去找公子……” ——只是没有想到,还未出门,便被方既白截下去路。 顾雪衣咬住嘴唇,又想起早上醒来时,发现身旁人不在的惊慌失措。汹涌的绝望那一刹将他包裹,一瞬竟觉生无可恋。 然而这般心思,却不可在现在说。 傅少棠淡淡道:“你以为我把你扔下,自己走了么?” 顾雪衣嘴里苦涩,却无可辩驳道:“……是,我以为公子将我送给他了。” 还以为那般噩梦的境地,自己逃出来后,兜兜转转,仍是要陷落原地。 傅少棠一声嗤笑:“方既白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顾雪衣一窒。这几日相处以来,傅少棠少有用这般口吻说话,他素来都是一派冷淡的。然而乍然听到这般略带嘲讽的口吻,他竟然难以招架。 “不,公子……” ——我并不信他。 然而那一语却被截断在了嗓子里。 傅少棠剥下他外衣,冷冷道:“那你站在雨中干什么!” 他凝视着少年慌乱双眼,不自觉带出些怒意:“我都不信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却相信了!” “没有!” “是么?”傅少棠扬眉冷笑。 顾雪衣难掩眼中惊惶,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自今日清晨醒来便一惊一乍,勉强支撑到此时,早已经是劳损不堪,却还要招架傅少棠追问:“……你便愿意信他,也不信我么?!” 这话问的尖锐太过,顾雪衣一时大震,嘴唇不住哆嗦,几乎说不出话。喉咙似乎被棉花塞住,堵住了心底所有汹涌话语。 他的目光与傅少棠一对,向来疏离冷漠的眼眸里,那终年不化的冰雪仿佛掩盖着一座急欲喷发的火山,里面翻滚着的汹涌怒意从他眼底烧上,一路灼烧至心口,烧得他全身都在发颤。 怎么可能不信! 若是这个世界上连他都不能相信,那么他还能去信谁! 只是心底那点缭绕不化的情绪,那一点怯意,那一点从来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 忽而间一幕再现。 ——说出来,便会不疼了么? ——不会不疼。但是你说出来,我会知晓,你总归不是一个人在疼。 东莱太初上的一剑,陨星川上的一剑,君山巅顶的一剑! 锋利的剑芒劈开重重枷锁,刹那间,他似乎获得了无边的自由与无上的勇气。 他眼底渐渐含上泪水,却犹自睁大眼眶,不肯令眼泪落出。那个人用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霎时间他却猛地扭头,挣开了束缚! 傅少棠眼底怒意尚还未退去,顾雪衣却猛然靠过来,重重地吻过了他的嘴唇。呆愣不过短短瞬间,下一刻他便要钳制住他,将这个吻加深,然而少年却在这个时候一触即退,冲入了怀中。 抬手便想要将他给带起来,然而哽咽之声,却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我怕,公子,我怕……”温热的鼻息吐在耳边,肩上的衣襟亦被浸湿。 “……我一直都信你的,我也只信你,公子……只有你……”少年喃喃呓语,温热液体顺着衣领落入衣内,滑动着,变成了光滑而冰冷的珍珠。 然而他的泪水又是那么烫,沿途滚过的肌肤仿佛都灼烧起来。 “但是……我怕,你说过要告诉你的,我很害怕……公子……” 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入了衣领,还未到达尽头的时候,已经变得冰冷。 “我打不过他的,公子……你不知道,以前好几次,我差点就被他给打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傅少棠抱住他的腰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少年脊背。 他终于痛哭出声。 仿佛要将多年来积攒的情绪,全部,宣泄在这一刻。 第37章 乾坤剑 “我小时候一直很调皮,总觉得外面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危险,想要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结果第一次出去,就被人捉住了,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手抚过清瘦的脊背,傅少棠一声轻叹:“修家蓄养鲛人傀儡、奴隶之风如此盛行,你怎么还敢跑到外面去……” “那时候顽皮,哪里顾得上这些,我一直都以为,那是他们说着玩儿的……” 仿佛前一刻还在海中玩耍,下一刻却被人从头提起。抓住头发那人冰冷而漠然,只消一道灵气打入,自己便失去了反抗之力。自此被掳入东莱,故园难回。 “真笨。” 耳垂处突然传来濡湿之感,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顾雪衣咬住了他耳朵,怒道:“我就是笨啦,那又怎么了!” 傅少棠低笑,却任由着他咬着:“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发现,像我那个年纪被抓住了的族人有很多,还有一些不是鲛族的人,被送到一起,统一学习……一些东西。” 他言辞有些含糊,傅少棠却多多少少都猜得到一点点,心下低叹,只轻拍着少年脊背:“……后来呢?” 后来? 顾雪衣有些怔忪,小声道:“我们全被送到一个地方,每个人都要学,管事的人说那是一种灵术,学了对大家自己都有好处,要是学的好的,还可以被挑走,不住在那个地方……” “于是那一批孩子里,便有人拼命的学,但大家资质还是有些差别的,果然没有过多久,就被人带走了……那是我们那批孩子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我还记得他被选走的时候,一直在笑,应该是很高兴的……” “后来呢?” “后来么……”恍恍惚惚说来,宛如梦呓,“后来我见到他,却是一段日子以后了,他成了一名弟子手下最风光的人物,好多地位不如那名弟子的人,都不敢惹他。” “只是他风光的很快,死的也很快。后来他身体不好了,那名弟子也不管他,于是他就病死了……”他这般平平淡淡的讲那人的生平,却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傅少棠还未及多想,便听他开口,说出话语令人毛骨悚然,“可是他死后我还看到了他,他也还在看我,你知道么……” “……我眼睁睁见着他死的,才断了气,那名弟子就用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他身体还是热的,长得那般好看,脸上却多了两个血窟窿……眼珠被制成璃珠,镶嵌在剑柄上。每次我见着那柄剑的时候,那两颗璃珠都会转过来,安安静静的看着我。”他轻声道,“……我没在他生前好好看看他,却在死后,将他的眼睛看了个清清楚楚。” 傅少棠光是听他这般说来已是身冷,鲛人先天之灵多数在目,传言鲛目通灵,若是死后这般幽幽看人,几乎教人不寒而栗。更难想当时年幼的顾雪衣是如何捱了过来。 “鲛人泣泪,冷而成珠,传说月下成珠最为美丽。但是一只鲛人只要哭泣就可以冒出来珠子,我们不愿意哭,他们总是有法子逼我们哭的,于是许久以后,鲛珠便越来越多,渐渐就不值钱起来……可是鲛珠,哪里比得上鲛人目稀少呢?!” 他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何况我们死了也就死了,还可以从南荒里再抓一批,不是么?” 傅少棠轻轻吻过他眼角泪水,入口咸而涩,还有挥之不去的苦意。难以想象,便是这般普通的泪水,却会在冷却后化作莹润光滑的珠子。这是生来便有的天赋,然而这般的美丽却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灾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向来都知晓沧陆上修家有蓄养鲛人之风,然而在遇到顾雪衣之前,却从未想过,竟会凄惨至此。 早已听过的名字跃然于舌尖: “……淮衣?” . 顾雪衣一怔:“……你,知道淮衣?” 他在他怀里,仰头来看他,水洗过的眸子清澈而明净,那点淡淡的疑惑与茫然仿佛要刺进他心里。 傅少棠心下微涩,道:“你发烧时,曾经唤过他名字。” 淮衣,雪衣,何其相似的名字。傅少棠心里曾经有疑惑,然而在知晓少年生长环境时,便已经将之抛诸脑后。此刻听他一提,却再度想了起来。 “不是淮衣……”顾雪衣轻轻笑了笑,“……淮衣他不是鲛族。” “……他只不过,是沧陆上最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却阴差阳错,被带到了东莱太初之上。 “……那个时候虽然太初的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我总觉得我们学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是真真正正高深的灵术,为何又一定要从南荒抓鲛人来练呢?从没有见过太初门下正经弟子学这个的。而且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总归不是自愿来学那些灵术。” “你很聪明。”傅少棠低声道。 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学的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荒谬淫邪的东西,却让他们练来,去供他人取乐。 顾雪衣一怔,却笑起来:“……公子,你一会儿说我笨,一会儿又夸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了。” “你自己调皮,被人抓住,是你笨;被抓住后知道要怎么应付……总算聪明一回了。” 顾雪衣摇了摇头:“你却夸错了,还是笨得很。我虽然没记得别的,但是当时想起来,长老们说我们只能学习族内的灵术,于是学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常常偷懒,这样一来二去,就和他们差了老大一截。当时我一直以为,只要学不会,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就会把我们放回家了……” “我便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淮衣,他比我先被送进来,已经做过这么一回了……” 至此时顾雪衣开始苦笑,傅少棠便明白了结果:“失败了?” “他告诉我,连这个都学不会的,只能被带去织鲛纱,天天拿鞭子抽着你哭,直到所有眼泪都被榨干,死后挖眼剖心,剥皮取骨,拿来炼制法器……总归是要利用的彻彻底底的。” “我只能在里面慢慢混日子,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普通一些,淮衣也可以帮我遮掩些许……后来我们便想,历来那些长老、弟子来选人,都是选出挑的,长得美的被选走的最快。于是只要我们看上去平庸一些,拿不出手,他们就不会选我们。管事的人怎么教,我们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做,也不需要太刻意了,总归这样,他们就看不上我们……” “虽然这法子有些冒险,但还好没出过什么大岔子,我和淮衣在里面待了六年,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管事的大概喜欢这样平庸的,渐渐也不把我们向外边推,偶尔还让我俩替他跑腿,慢慢地,管的就松了起来……” 他眉间露出浅浅笑意,似乎想到那一段短暂的平静时光。傅少棠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你们逃出来了么?” 顾雪衣摇了摇头,神色恍惚,宛如梦呓:“越衣就是那时候死的,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 傅少棠悚然一惊。 “你们出逃的时候,遇到了他?” “……是啊,原本那条路不该有人的,但是越衣,我就看着他在那里断了气。他看见我们了,但是到死的时候,都没有说出来……” 眼眶中带着淡淡水雾,似乎回到惊心动魄的那一天,自己执意要回去,放弃出逃,最后淮衣也跟着回来。结果,险些又陷入大劫…… “那名弟子是谁?”绷紧的声音有种不容忽视的力度,连相握的手指都用力了几分。 顾雪衣凝视于他,倏尔,低低一笑:“他被人用乾坤剑势一击,还单单只是木剑,当时看上去无事,后来便承受不起,连道心都破了,早已经在修炼路上无望了!” 乾坤剑势—— 傅少棠愕然道:“是我?” 第38章 涌泉报 他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若真是乾坤剑势,偌大沧陆,却也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武修里唯有“连山剑”才讲八卦八势,而据他所知,这几代以来,也唯有他一人,修的是这一种!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连山八式。 七年前他正是乾、坤两势初成之际,也是在那一时,前往南荒取石铸剑! 当时自己取道东莱,曾经在太初里做客过一段时日,也曾凭剑向人讨教剑术,当时也曾使用过乾坤两大剑势。但与他交手者多为太初门里佼佼之辈,断不至于被一剑,还只是木剑,就击破道心…… 是了,木剑! 仅仅木剑,且是乾坤剑势同用……心念电转的刹那,傅少棠失声:“是你?” 他唯有在一处,只用木剑出过一剑! 而当时场景…… 尘封已久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被缓缓打开,露出了其中落满灰尘的记忆。 剑通人心,春水别蓦地颤抖,陡然一声长鸣! 傅少棠怒到无以复加,厉声道:“……我早就该一剑送他去西天才对!” . 是你,对不对?! 那只幼年鲛人…… 雪衣。 倘若真的是你……倘若真的是,他早该一剑取了那家伙性命! 婉拒多方邀请,自己独身一人在太初门内行走,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偏僻一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正是心旷神怡之际,耳内却听到了不谐之声,直直打破了那一方寂静。 清稚抗拒声不绝于耳,微弱的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掐断。花枝下被撕碎衣衫的是一只幼年鲛人,身量未足,容貌尚稚,唯见一点瞳色分明,点漆如墨,净如初雪。 裂帛之声连绵不绝,雪白碎片翩飞如蝶,那鲛人却只能无力挣扎,手很快便被身上那人按住,眼眶里落出的泪一颗一颗,散落在草上,圆润发亮。傅少棠从来都不去干涉太初门下蓄养鲛人一事,然而事到眼前,他却绝不可能坐由那年幼鲛人被□□! 何况,那还只是一个孩子! 飞出的木剑,仓皇而退缩的眼神,怯懦的想要避开…… 傅少棠闭上眼。 他以为他二人相遇是在陨星川下,自己身受重伤被顾雪衣救起,他以为少年只是那一双雾瞳的主人,以为他们相遇在两年前的东莱…… 却没料到,比他想的,还早了那么久。 七年前,他第一次前往南荒,取道东莱的时候。 那么早。 早到自己,还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 从未考虑过,被救下一次却再被放手后,那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处境。 傅少棠闭着眼,他几乎不敢去看顾雪衣此刻模样,向来冷静心湖在这一时掀起滔天大浪,越想,便越是疼的无以复加。 那时候太初长老殷殷相待,听闻他欲往南荒取石铸剑,愿以鲛人、仆役为赠,以助他下南荒。 满堂等待,年龄殊异,唯见容华秀色,几欲迷人眼。而那时他身上带有一颗取自渊山的避水珠,于是无视了年幼鲛人渴盼眼神,径直拒绝了长老提议。 顾雪衣却微微笑起来,眉眼在一刻间,舒展到极致,浓如墨,净如雪,仿佛如初见。 “是我啊……”宛如叹息一般,“公子,那时候,我就记得你了。” 而傅少棠,却并不记得他。 少年微微含笑地望着他,柔和眉目宛如春水,浅浅荡漾着,似无声无息的安慰,让心头怒气慢慢下沉。 然而到最底的一瞬,蓬勃怒气,却化作了满腔满腹的涩然。 “……我一直以为,是在陨星川上。”手迟疑的抚过少年眉目,那一点涩意拖拽着他的手,似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七年前的太初门内,两年前的陨星川上,前后两次相逢,却相隔了整整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眼中酸涩不堪,攀附在肩上的那只手在这时缓缓下滑,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脊,另一只手却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傅少棠向来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然而在此刻,心底,竟有一点点微不可寻的惧意。 “不是的。”顾雪衣摇头,浅浅笑起来,“是在太初门里,公子。你不曾记得我,我却记得你……陨星川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将你认出来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怅然:“可惜啊,公子……你大概,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逃到陨星川的时候,已经要坚持不住了,都想放弃,让他们捉我回去,却偏偏看到你……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在陨星川遇到你有多欢喜,一点都不敢相信,虽然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的……后来,你出身在渊山,而我却是在南荒,想要去北漠找你无异于登天,却真的在木城见到了你……” 一瞬间,过往里少年无数次重复的话语在傅少棠耳边浮现,那么多次的强调,一如昨日:“我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做牛做马,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公子于我,何止有一命之恩!” 那一瞬间脑内轰隆作响,几乎不知是何感受。傅少棠颤抖着扣住少年手腕,掌下脉搏有力而急促,一下一下,击扣在他心口。 那么柔弱而单薄的少年,却在那般艰难境地里一直活到逃出生天。倘若在太初里自己视而不见,倘若在陨星川上自己袖手旁观,倘若在明月楼里自己置身事外……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那一时,脑子里只有空白。难以想象的后怕攫住了他,仿佛再临那狂海惊澜里,身体浮浮沉沉,将要永坠深渊。 无边混沌,无边森罗。 第39章 云泥别 “你自己离开了……”傅少棠扣住他手腕,忽然间陌生而浓烈的情绪控制住他,让他再无法保持往日里的镇定,“……你自己离开了!我醒来时没有见到你,只有那些太初门内的人……” 他一时恍惚,喃喃道:“那时候我是去陨星川,取震雷之势练剑,遇到了风暴,又被人劫杀……那时候我避水珠丢了,水性又不大好,自己跌入了水里。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陨星川,却被人救起,又用瞳术将我喝醒……我一直以为不会醒的”傅少棠顿了顿,厉然道:“……你既然救醒了我,又如何要离去!” 顾雪衣一声闷哼,却是手腕被他抓痛。傅少棠醒悟过来,忙不迭放开他,却见少年面上又挑起浅浅笑意:“我没有啊,公子,我一直在那里的。” “没有,岸上根本没有一个人……” 惊呼声戛然而止,傅少棠惊疑不定。顾雪衣握住了他手腕,缓缓将手指相扣:“……我躲在水下啊,公子,萍中渡的时候,你也不是没发现我么?” “没有见你睁眼,我又怎么敢自己离开……” 傅少棠一言不发,仿佛昨日重现,自己被泡在海水里,全身冰冷,却被这一席话,浇得全身都渐渐暖和起来。 “……你为什么不出来?!” 顾雪衣眸光轻软,却自有种温柔意味:“挟恩图报这种事情,虽然我本事低微,也是不会做的。” 傅少棠心中一窒,仿佛心口那些终年不化的冰雪,都在此刻,被融化得一干二净。 “何况那时候,你一直抓着那把剑不放,我好容易才从海里给你捞起来。我以前听说过,你学的那个什么要取剑势……嗯,方才听你说,是震雷么?陨星川向来雷霆密布,人迹罕至,你既然在那里要取剑势,我跑出来,多半会打扰你……” “……不会,练剑只是一人之事,我向来心神坚定。” “你又在说笑么,我用瞳术将你唤醒的时候,你心神都快散了。若我那时候出来……公子,我指不定当时自己会做出来什么事。要是我要你将我送回南荒,或是死缠着你将我带上渊山,只怕你那段修为,全部都付诸流水……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剑法,你在海上的那一剑,怎么能被毁掉。” 傅少棠仿佛回到两年前那一日,狂风骤雨,孤舟飘摇。他从沧陆前往东莱,这一次刻意避过了太初,却在陨星川之外不远,遭到人截杀。来人站在巨鲸之上,使的分明不是寻常术法,却是驾驭巨鲸,辅以惊涛风雨攻击。他坎水剑势未成,避水珠已丢,自己小舟也被巨鲸掀翻。未及多想,鞘中春水别铮然而鸣,剑如霜雪,几将漫天风雨都劈裂。 顾雪衣回想起当时,神色悠然,仿佛神往:“乾坤剑势,我从未见你真正使过,多年前所见,也不过是木剑一击,你却用来反控那些风雨。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我猜测碧空灵术多半可以调动天象灵气,以月华之力强行驱散狂风骤雨,你却用一剑,破开了所有迷雾。” “……一剑霜寒十四州,我自此方知晓,那话,不是虚传的。” 傅少棠摇头,脸上却现出一丝苦笑。他向来不在人前示弱,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坦述得这般自然:“……你却猜错了,我当时取震雷之势出了岔子,又在之前被劫杀,到那时候神衰力竭,只能使一剑,那一剑之后就没有余力。要是那人不死,我便逃不过,便是他死了,我也没得力气支撑。” 顾雪衣微微笑起来:“但你却将他斩杀得那般快,他不过才刚刚出手,头颅就直接掉下来了。” 傅少棠摇头,低声道:“便是这般,我自己也着了他的道。我没想到那人竟然也会有先天之灵,死的一瞬没逃过他瞳术。” 他揽住少年腰肢,想要替他缓解接下来的痛楚:“……抱歉,我杀了他,他应该是你族人的。” 顾雪衣眉眼安静,眼眶里却渐渐漫上来水雾,让他默然闭上双目。 那一时他与淮衣相约从太初门里出逃,自己逃出来,淮衣却在半路里失散。一路惊慌失措,流离到陨星川之时,他终于走投无路,欲要放弃,却在那时遇见傅少棠。 乾坤剑势,纵使只有一眼之缘,却早被牢牢记住。顾雪衣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在此处见到这一剑,还有出剑之人。 天之骄子,云端之上。 他已经跌落尘埃,却无法抑制住对那强大之人的渴望。 只是他还记得那时在太初里的眼神,于是他不敢上前。便是在明月楼内再度相逢之时,也从不敢提起往日。那一面之缘究竟能否让他记住,那漠然疏离的态度——仿佛西极冰雪般终古不化,似自南荒到渊山般遥远。 第40章 缱绻处 有人侧过头,细致而怜惜地吻去了他眼里的泪水。顾雪衣用手遮住他眼睛,只能茫茫然地,透过濡湿的眼睫去看模糊的面容。他还是那般冷若冰霜的男子,秀致的容貌向来淹没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中,却在此刻,这般温柔。 被一剑夺去了性命的那个人…… “……公子,我见着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被炼成鲛傀儡了。他死在你手下,总比被不相干的人奴役来得好……”顾雪衣撤下蒙在对方脸上的手,于是,那双沉着的眼睛便入了他的目中,“鲛人生于水,死于水,他至少干干净净的走了,魂归南荒……没有被人捉去身躯,做什么肮脏的事情……” 顾雪衣低低笑起来,神色恍惚:“太初里那次,你离开以后,我和淮衣便被被人挑走。原本没有什么的,挑我去的人估摸着是想将我炼成傀儡,于是一直都没有动我。” “我听说鲛人傀儡只能在还是‘鲛婴’时以秘法炼制,若已化形,便再无可能。” 顾雪衣摇头,低声道:“不过是说说而已罢了,鲛人化形之后,也还是有法子的。化形后只要元阳未泄,便可在十七年后,再用法子炼成傀儡,只不过,没得一出生便被奴役的来得厉害罢了,鲛人要承受的痛苦也多了许多……” 他顿了顿,续道:“那时候我已经要到十七岁,拖不下去了,便和淮衣一起偷偷逃了出来。只是他在路上失散,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知道他是掉入了海里,还是被捉回了太初,他还不是鲛人,若是,若是掉进水里……根本活不下来啊!” 顾雪衣眼中蓄着泪,却笑了笑,道:“我方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我不出来是等着去找淮衣……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但是我找不到他,怎么都找不到……” 骗人! 那句话哽在了喉咙里,傅少棠仿佛被人掐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若是找人,当时要自己去找岂不是方便很多;他想说身后有太初追兵,若是自己出面岂不是能给他们免去这一堆麻烦;他想说不会有事的,自己可以保护他,最终只能低头,轻轻去吻顾雪衣。 温热的泪水顺着相触的肌肤滑进了嘴里,如烫人心。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那时候自己自保尚且无暇,堕入混沌险死还生都要靠顾雪衣唤醒,又凭什么去护住他。 “他让我逃出来,永避南荒,再也不要回去……要我活的好好地,最好请族内长辈,替我将那一段记忆消掉。可是,我怎么可能请人替我消掉!”顾雪衣胸中皆是凄然,仿佛又回两人分开之时,“……龙骨莲凋谢百年,雪浮图下落不明,南荒的屏障已经碎掉了,族人无力,只能任人欺凌。我不知晓有多少如我一般流落于外的族人,也不知有多少族人还未化形时便被人捉去,炼成了傀儡。鲛珠鲛目,鲛皮鲛骨……我一个人逃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傅少棠紧紧握着他手腕,不敢放松,将真气源源不断地度过去。少年分明心神激荡到了极致,以他现在这般心损神弱的状况,只怕不替他续着,便会留下病根。 “……我在太初里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公子,我多方打听,才得出这么个判断,原来当年雪浮图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当在小镜湖处。我上不得渊山去找你,但是我想,你若是要从渊山来,若是走水路,必然会经过木城。我知晓你喜欢美酒,木城内最有名的,便是明月楼内流霞酿。若是你到了木城,便一定会上明月楼……天可怜见,我竟然真的在明月楼内等到了你。” 傅少棠闭住双目,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当时漠然。他见不得滥杀无辜,从苏暮秋手里救下来顾雪衣,然而其后,却对这少年恼到了极致,只觉得他自甘下贱。 “你为何……”嘴唇轻张,良久,方才万分艰难地挤出来声音,“一开始见我,不说出来?” “明月沟渠,沧浪尘泥……当时在太初里,我听说渊山传人要来,心里很是好奇。他确然剑法高妙,那时我求他带走我一次,长老也乐见其成,但他却并不喜欢我这般的人。便只是捎上我,他已经觉得是累赘,若我还要将这些都强行告诉他……他又如何会将这些听进耳中……公子,我在明月楼内遇见你,也只是想求你将我带去小镜湖罢。” 傅少棠仿佛又看见自己在明月楼上喝酒,有一瘦弱少年斜刺里窜出,救下来长街上幼童。他的额角被少女一锭银子打的鲜血流注,却仍在他身前拼命磕头,苦苦哀求。自己以为他是那趋炎附势之辈,心下嫌恶,再也不肯开口。 自东莱至南荒,自南荒至沧陆,天南海北,却在冥冥之中相逢。 三次相遇,却险些,三次都错过。 胸臆里郁结的一口气几乎要膨胀、燃烧起来,终于在此刻缓缓消散。然而那一点点痛惜升起来,却仿佛温柔的水,柔和的环绕着他,几乎要让他沉沉陷入。 “……我想公子你外冷心热,果然,最后还是带上了我。” 他险些无法招架少年含笑的眼神,仿佛得见异宝,万分珍惜。那样纯粹而专注的凝视,几乎要让人心悸。什么水中月镜中花,什么迷雾,什么瞳术——他只知晓,这一刻的真实。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沉沉气息贴住少年耳廓,顾雪衣不明所以,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半是含笑半是疑惑。 “你救过我两次。”傅少棠缓声道,沉着且不容否定,“一次,抵去先前所有,但还有一次……” 顾雪衣顿了顿,道:“……公子你已不知救过我多少条性命。” “……我愿用余生来抵。” 顾雪衣渐渐颤抖起来,他想说公子你不知救过我多少次,这两次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说自己从未这样想过,只想求公子带自己去小镜湖;他想说其实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只是铭记了那一瞬的剑光—— ——然而终究不能言语。 仓皇之间,只能用手遮住对方双眼,不去看他笃定眼神,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遮掩住。 然而即便是遮住了,胸中翻滚的、咆哮的、叫嚣的情绪,终于让他不能自抑。 “公子,公子,我……” 他仿佛风中之叶,全身都发起颤来。他闭着眼用自己的手指去画那一张容颜,长眉、双目、鼻梁,是了,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多少次梦中浮现,那一瞬的剑光几乎夜夜都在缭绕,带着一点光明,划破长夜里的黑暗…… “少棠。” 顾雪衣又慌又怕,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公子”,仿佛想要让自己镇定,仿佛这般可以隔绝出两人间的距离。然而那清冷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他这么说,那是他的名字,傅少侠,傅公子,渊山传人,剥去外表的一切,刨除外在的所有,没有云泥之别,没有天差地远,没有束缚与阻隔…… “……少棠。”唇齿间念出这两字的刹那,长久以来困扰于己的难题都烟消云散,一刻间,心中退缩、恐惧、畏怕轰然落地。 顾雪衣猛然上前,将唇重重的印在了对方唇上。 第41章 半日闲 那一下的动作傅少棠始料未及,然而唇上传来的触感却如此清晰。少年用纤细的手指遮住了他的眼,自己却轻柔细密的轻吻。他靠上来得那般快,而他的动作又那般轻,仿佛一根细长羽毛,用最尖端最微小的一簇,细细柔柔地扫过。 傅少棠反客为主,重重去咬他嘴唇,顾雪衣一声低呼,身子挣扎,却想要逃开。傅少棠捉住他肩膀,不准他逃开,顾雪衣却偏过头去。 “少棠……”顾雪衣忽而轻轻笑起来,偏偏要将手按在傅少棠眼睛上,不准他去看他此时模样。 帘外落花微雨,檐上新燕双飞。 春意融融。 . 顾雪衣盘腿坐于榻上,若有所思。身前小小孩童探头探脑,嘴中嘟囔,难掩好奇。 这是傅少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据说名字唤作白沧河,适才点了他睡穴,现在才醒来。眼下这孩子手里拎了根糖葫芦,满眼好奇,也不知在打量什么。 傅少棠进来时,便见这孩子墨丸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飞飘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渊山传人略略蹙眉,白沧河倒似惊了一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身子也扭扭捏捏,嘴里却冒出来句话:“……我在想,鲛族哭了之后,眼泪真的会变成珠子么?” 榻上人一动不动,似无所觉,傅少棠心里却有些暗恼。这小子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说不得会说出来什么话。 他脸色渐沉,被白沧河看的分分明明,登时便猜到他不喜欢人谈论顾雪衣身份,便猛地摇头:“……少棠哥哥,我错啦,你当我什么都没有问好了……不,你就当没有看到我!” 他嘴里呜哩呱啦,却知道自己这时候十分不妙。想起来,自己早知道少棠哥哥把那人看得极重,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触他霉头?眼见傅少棠便要开口,白沧河糖也不吃了,猛地往牛皮纸里一插,迈开脚丫子“扑扑扑”地跑到软榻前,十分乖觉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丫子。 傅少棠愕然,眼见这小家伙低头,半点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少棠哥哥,我错了,呶,你打我罢……” 一室无声。 白沧河咬住下唇,心里登时一阵愁云惨雾,比外面那绵绵春雨还要凄惨万分。他脑中简直是天昏地暗,各种可怕联想都出现了,只觉得自己从此以后便会被扔回稷下,瞥着傅少棠要开口,立马赶在他处罚之前说话:“……你可以打一下,不,两下,三下也行……” 他咬咬嘴唇,为难万分,最终将心一横,把眼一闭,十分慷慨道:“少棠哥哥,我错了,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只是不能打屁股!” 他原本以为“啪啪啪”地便会打在自己手掌上,结果话音一落,便听到“噗嗤”一声,有人轻笑出声。 “……打屁股?” 听着那三个字,白沧河觉得天都要昏暗下来了,十分苦恼地道:“不能打!只能打手!也不要笑……” 他这般鼓着一张包子脸,把眼一闭嘴巴一咬,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模样,当真是让人觉得有趣又好笑。傅少棠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孩子,时而伶俐过分,让人怀疑他年龄;时而又蠢得万分,都笨出来了新花样儿。 白沧河心中凄怆,默默伸着小手丫子,等着痛感到来。他心想自己师兄每次都只打三下,现在让打很多下,真是大大的超出了自己承受能力。到时候就摇摇身体,装晕好了,这样少棠哥哥一定不会在打他…… 他心里胡思乱想,老半天了,手上都一点感觉也没有。白沧河心里越想越害怕,该不会是不出手了,直接把自己送回稷下学宫罢?到时候师尊一出面…… 他一个哆嗦,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却在这时候手掌猛地有了感觉。一声哭音被他硬生生卡在嗓子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白沧河脸涨得通红,蓦地剧烈咳嗽起来。 “我……我……” 天旋地转里,一边咳嗽一边睁眼,白沧河却看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小的珠子,泪滴形状,表面莹润,似乎下一刻便会顺着指缝掉下去。 他猛地将手一捏,握紧了手中鲛珠,抬头,却见傅少棠身边那人含笑望着他,而傅少棠眼里,似乎也有几分无可奈何。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要哭?”冷冷的声音,十分不耐。 白沧河闻言立马便想说,小顾哥哥还哭呢!但是脑子清醒,十分乖觉地把这句话压下来,对着傅少棠摇头:“我没有。” 他捏住手上的鲛珠,掌心软肉也被冰凉珠子压出浅浅小窝。 白沧河抿了抿嘴巴,将头小心翼翼地探过去,去看在傅少棠怀里那人。 “小顾哥哥,谢谢你。”他说的十分缓慢,听上去竟有些郑重意味。顾雪衣并不知晓他是谁,然而这孩子既然被傅少棠带回来,而傅少棠说话也没有避着他,那么他也无需对这孩子提起一番戒心。 何况这个年龄……顾雪衣眼神微微柔和,他昔年遇到淮衣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白沧河心里忐忑,便见那少年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他呆了一呆,眼里少年这般含笑望着,十分容易让他心里生出好感。他想到日前自己所做一事,再想到对方如此宽和,心里有些内疚,嗓子也像被哽住了,半晌,才道:“小顾哥哥,对不起……” 顾雪衣不明所以,这孩子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要哭出来。 他转头去看傅少棠,傅少棠却也一言不发。 “……昨天在君山下面,那个将你荷包带走的人……是我。小顾哥哥,对不起……” 白沧河半低着脑袋,盯住自己脚尖:“……当时我见你才从茶行里出来,有些好奇‘玉堂春’是什么样子,于是就拿走了你的荷包……小顾哥哥,后来我都还给了少棠哥哥,你……你莫要恼我。” 他虽然低着脑袋,但是语气已将自己暴露了个彻彻底底。顾雪衣掌心无意识合拢,将他一打量,目光便正正落在了他手上。白沧河生的敏感,察觉到他目光,不由得一怔,拳头捏拢,更是紧张起来。 顾雪衣摇摇头,回想起来当时感受,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察觉到,玉堂春便从怀里消失。这般轻巧的手段……鲛人向来手足灵敏,比之沧陆常人还要胜上半分,而这孩子没有半点灵力,却轻而易举地从他怀里取物。 顾雪衣若有所悟,问他:“你在大街上便这般肆意妄为,不怕被人捉走么?” 白沧河嘟了嘟嘴巴,不以为意:“谁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再说,我都离开了,他们才会感觉到。”他捏了捏手上的小窝,又道:“……小顾哥哥,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他垂着脑袋,看上去十分老实,眼里却是十二分的渴盼,被顾雪衣尽收眼底。他想起来这孩子所作所为,淡淡一笑,却摇了摇头。 白沧河原本偷偷瞟他,满心以为他会原谅自己,这时候见他摇头,整个人都懵了。他似头上被敲了一记闷棍,打得自己天旋地转,忍不住眼里就含上了两泡泪水。却听这时候,顾雪衣叹气道:“……这时候你就要哭,要是你被人捉去了,挖眼剖心,剥皮抽骨,你又该怎么办呢?” 第42章 缓道来 挖眼剖心,剥皮抽骨。 无边狠辣,娓娓道来。 傅少棠先前不过是作壁上观,只看他两人交谈,这八字甫一入耳,滋味复杂,忍不住便紧紧握住顾雪衣肩膀。 “……不,我看错了,你的灵窍在手,应该是手上的先天之灵。若被人将手斩断,炼成法器……” 顾雪衣蓦地闭口,只因白沧河猛地抬头,满眼愕然地望过来,却不是向着他,而是偏离几寸,向着他身旁的傅少棠! “少棠哥哥,你和小顾哥哥说过么?怎的你们说话……一模一样!” 傅少棠忽而笑了笑,却摇头否认。 他先时也未曾想到,他与顾雪衣的心思,居然会转到同一处上,然而听到“挖眼剖心,剥皮抽骨”这八字,心里便隐隐然有了几分预测。 幼年顽皮贪耍,背着长老从南荒鲛族外出的顾雪衣。 年少天真无知,背着师长离开稷下学宫,折道君山的白沧河。 何其相似! 一人先天之灵在目,一人先天之灵在手。同样少不知事,顾雪衣遇到的是太初门人,将他捉入东莱,白沧河遇见的却是他。 不过一个转折,命运便是天差地转。此时此刻,傅少棠几乎控制不住心思,他难以自抑地想起来,若是当时白沧河遇到的不是自己,若是他遇到的穷凶极恶之辈……结果又会如何? “公……他也这么说么?” 习惯性的一声“公子”便要出口,半路里生生改了过来,顾雪衣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没有叫他的名字。他想了想,道:“……你先天之灵在手上,虽然认得出来的人不多,但总归是有的。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中了……” 他忽而顿住,突兀的笑了笑,神色一刹那恍惚,却再不肯说话。 “你明白了么?” “小顾哥哥?” 分明是傅少棠再问他,白沧河眼神却转向了顾雪衣。他年纪幼小,心智却并不那么幼稚,见得顾雪衣一瞬恍惚的眼神,突然间福至心灵,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小顾哥哥,你便这样被捉住了吗?” 话音一落,眼前视野猛地一变,身体天旋地转,血液全数流向大脑。白沧河整个人都晕起来,他的脚被人倒提著,“啪啪啪”便是三个巴掌。 那三下又快又狠,十分稳准地落到了他屁股上,痛感才始传来,便被人从头放下。白沧河一呆,摸着自己火辣辣的屁股,脑子里根本转不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少棠!”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他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为什么总是管不住自己嘴巴! 白沧河哭着脸,只觉得屁股蛋儿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深恨先前为何自己定要说那句话。朦胧视线里有人向他招了招手,他抽抽噎噎着,拖拉着脚丫到床榻边,把头靠在那人膝盖上。 细长手指拭去他眼里泪水,顾雪衣叹气:“是,所以我不希望,你也这样……要好好的,知道么?” 白沧河不知为何胸口发紧,手里紧紧捏住那颗鲛珠,仿佛胸臆里所有委屈与害怕都被勾起。从沧陆东侧的稷下学宫,千里迢迢奔波至中部君山,一路被强压下去的提心吊胆、委屈畏惧、焦躁害怕在这一刻彷如火山爆发。 他猛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哭走所有的委屈与害怕,胸腹难受极了,不住道:“小顾哥哥,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顾雪衣将他头揽在自己膝盖上,任由他哭泣。待得他哭声终于小了一些,才用手将他脸挑起来,端详半晌,微微一笑。 “再哭,就要变成小花猫了……” . “药。” 下人早已经被屏退,傅少棠自己从小厨房里,将煎好的药端进屋里。 顾雪衣、白沧河一大一小,都乖乖地待在榻上,只不过一人坐着,一人却趴着,唯有两人眼圈通红,一般无二,一瞧便知,是哭的狠了的模样。 刚端来的药汁还有些烫,傅少棠用舌尖尝了尝,便将之搁到小几上,取出另一盒伤药来,替白沧河擦拭。 这孩子十分扭扭捏捏,屁股打都被打了,却死活都不肯将裤子扒下来,白白胖胖的手丫子紧紧按在自己裤子上,任凭顾雪衣怎么说,也不肯将手放下来。 傅少棠见他这般,说不得便是一声冷笑:“好,你就穿着裤子。我等你自己到时候肿起来,到时候你别来找我上药!” 白沧河眼睛蓦地睁大,十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根本不敢相信傅少棠会这么说话。然而看了半晌,眼见傅少棠有将药盒一扔,去另一边的趋势,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双手,拼命要抓住傅少棠衣袂:“不,不,不!少棠哥哥,我擦,现在就擦!” 傅少棠冷哼一声,方才转过身来,取出药盒。 顾雪衣在一旁看得有些好笑,道:“……你又逗他。” 傅少棠打开药盒,回答得一本正经:“没有。” 空气中有淡淡清香,类似于草木,却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何种香气。盒内药膏绿如碧玉,却是空了大半,只余边角上,还存的些。 傅少棠手一划,登时指下布料便“索拉拉”地裂成两片。白沧河敢怒不敢言,十分心疼地盯着那两片落地的布料:“……少棠哥哥,这是我仅有的一条裤子!” 傅少棠闻若未闻,当做自己没听到他哀嚎,径直给他涂药。 这孩子屁股蛋儿十分圆润,只是上面两个巴掌印记通红,偏偏还左右对称,颜色相同,便像是模子刻出来一般。 顾雪衣有些想笑,但看到白沧河羞愤欲死的神情,又没有笑出来。何况那药膏是绿色的,抹在俩通红巴掌上,十分滑稽。他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 白沧河没有听见他笑声,却竭力将脖子抬起来,便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小顾哥哥,你说的不笑我的!” “嗯,我没有。”顾雪衣勉力压制住,让自己听着正常一些。 白沧河脸蛋红的好似煮熟的大虾,连耳朵都红了,仿佛才从锅里捞出来,全身都在蒸腾白雾。 一时不慎英明尽毁……一时不慎英明尽毁……白沧河默默念着,终于无法自欺欺人,猛地咆哮道:“笑吧!笑吧!我就知道你们觉得好笑!” 想起来过往经历,真是悲从中来:“每次挨了师兄的惩罚,师尊也是这么说,她总是说她不笑,但我就知道,都是哄我的!哄我的!” 脑袋上突然吃了个爆栗子,白沧河吃痛,才想要再叫出声,却猛地听到傅少棠冷冰冰声音:“闭嘴,很吵。” 登时闹也不闹了,叫也不叫了,嘴巴闭得好似被针缝上,没漏出来一句话。 待得擦在自己屁股上的那只手终于离开后,白沧河抬起头,扭着身体去望傅少棠,十分可怜巴巴:“……少棠哥哥,我疼,想吃糖葫芦。” 傅少棠微微挑起眉毛。 装可怜? 白沧河持之不懈地抬着头,保持一个眼神对望,就差眼里再含两泡泪,再可怜兮兮地哭出来。这孩子原本就生的雪玉玲珑,眉目可爱,此刻这般乖觉的模样……顾雪衣在一旁瞧着,就算知道他是装的,心也忍不住要化了。 傅少棠又敲了敲他脑袋,方才回转身,从桌子上带回一支糖葫芦。 白沧河喜滋滋地将糖葫芦从牛皮纸里抽出来,却见竹签顶上少了一个,只露出来明晃晃尖细细的一个尖尖,登时就是一呆:“这个被人吃过了!” 哭一次都蠢成了这幅模样! 傅少棠忍不住又赏了他一记爆栗子:“除了你还有谁吃过?”他眼神微斜,勾唇,嘲笑:“除了你,还有人是这一口小牙齿么?” 此刻那万分凄惨地露出尖尖的竹签上,串着的第二个山楂的一侧,明亮亮的两排牙痕! 白沧河一口糯米小牙,虽然十分整齐好看,但是战斗力……实在低下。 “少棠哥哥……”他被打击得神思恍惚,盯着那两排牙印,只觉得两排变四排,四排变八排,八排变十六——走的好一路混沌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道路,从此生生不息,牙印如沧濛之水,滔滔不绝天上来! “你……欺负我!”白沧河恍惚了半晌,觉得自己都要被牙印给咬碎了,终于声泪俱下地指控,十分悲愤,“小顾哥哥,他欺负我!” 傅少棠头也不回:“那你不吃罢。” 白沧河登时噤声。 他小口小口的舔着糖葫芦,只觉得悲从中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境地。然而只要一看见傅少棠似笑非笑神情,登时又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在一边趴着,小口小口地咬着嘴里的糖葫芦。 傅少棠根本不去管他,任由他在一边自生自灭,自己则是端来了药碗。这时候已经从灶火上取下来了些时候,药汁已不复先前那般滚烫,他便一勺一勺地舀出来,仔细喂到顾雪衣嘴里,末了待得药碗见底,便将之放到一旁,自己则是从桌上取来了那些糖葫芦。 白沧河眼巴巴地望着,但是自己手里这一根还没有吃完,于是只能望着傅少棠将它们都铺到小几上,任由顾雪衣挑选。 他二人当时在君山下买的颇多,豆沙的、枣泥的、原味的、镶芝麻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顾雪衣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自己也好似全身都到那糖稀里滚了一遭。 他手指触了触牛皮纸,又有些犹疑,收了回来:“……这不是给他的么?” 傅少棠闻言摇头,白沧河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顾哥哥,这才不是给我的,我只是沾光……这都是少棠哥哥买给你的!我们还特意去货郎家里,亲眼看着他做出来的!” 他人小嘴快,一下子就将傅少棠的老底给掀了个干干净净,连一点躲藏的余地都空不出来。傅少棠无奈,只得承认:“药苦,糖是甜的。” 顾雪衣哪里还不懂他的意思,眼眸便笑得弯弯,只是心里欢喜劲儿还没有过去,又想起来一茬儿。 第43章 霜崖碧 “……我很喜欢,但是……” 傅少棠挑眉。 顾雪衣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一咬牙,便要直接将那牛皮纸拿起来。倒是这时候,白沧河在一旁嘲笑:“少棠哥哥哎,小顾哥哥手受了伤,你还让他自己去拿……你不是药都喂他喝的么!” 傅少棠一呆,他千思万想,竟然忘了这一茬儿。 “哈哈哈……哈哈哈,少棠哥哥,你也会犯这种错!” 白沧河一时间笑的不能自己,在榻上直打跌,眼见着傅少棠脸色有沉下来的趋势,忙不迭地从自己口袋里面,摸出来一个小小玉瓶,赶在傅少棠一巴掌拍过来之前,塞到了他手里:“……少棠哥哥,哎哟……我都把我的糖粒儿给你了,怎么你还是要敲我!” 白沧河泪眼汪汪要挣扎起来,手里突然一沉,定睛一看,那一堆牛皮纸裹的糖葫芦,都到了自己手里。 “你既然喜欢,那就全给你了。” 然而甫一打开瓶塞,便是傅少棠,也是一怔。 他霍然回头去看白沧河,那孩子还十分欢喜地揽着手里一堆牛皮纸,白嫩嫩手丫左戳戳,右捡捡,秀气眉毛皱起来,似乎在想自己这时候应当挑哪个。 半分没有想到自己先前递出的玉瓶。 傅少棠沉吸了口气,一时间心里激荡到了极致,只能勉力按捺住内心情绪,低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他少有的郑重,倒是将白沧河和顾雪衣两人都唬的不轻。白沧河年龄尚幼,只觉得他现下都不同于平日,而于顾雪衣眼中,却看到了他情绪十分激荡! 白沧河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满是疑惑之色:“是什么?” 果然,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傅少棠捏紧手中玉瓶,劲道之大,几乎要将这玉瓶捏碎。眼中复杂光芒流转,终究,不过是叹了口气:“霜崖丹碧。” 这世上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一颗价值连城,却未想,会在白沧河手里看到。 白沧河神色懵懂,似未所知。 傅少棠大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晓,给顾雪衣喂下去,只要这一颗,便可以消掉少年身上诸多痛楚,自此隐患顿消,自可长命百岁。 然而傅少棠终究还是将它认了出来。碧色丹药,凝霜成雾,前者为碧,后者为霜,方得其名。他以前未曾见过,却早已经听过这灵药的名声。 “……那是什么?”白沧河奇道,“很好吃么?” 他想了想,眼珠子转到那个玉瓶上去,道:“霜崖丹碧——便是这里面那个?” “是,如果你生了大病,或是受了重伤,就可以吃下它。”顾雪衣悠悠道,“……总归,是可以将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他摇了摇头,莞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是让人知道你手里有一颗,只怕会打破了头。” 傅少棠低低叹气:“谁给你的?” “师尊给我的。那时候我才去不久,她就给我了……说这是我爹爹的,理应到我手上。” 风辞?还是白王室? 傅少棠沉眸凝思,便听白沧河道:“师尊说日后我若是处于危难,时刻都有可能会死掉,就可以将它吃下去。” 顾雪衣轻声道:“应该是你父亲托月尊者给你。” 白沧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才不会!爹爹说他将我送走了,以后师尊会怎么对我都凭我自己,他不会再出面给我说情的……爹爹是要给我东西,都是托师兄转交!” 谢清明? 他倒是知晓,谢清明出身的谢家也在白国。然而这颗霜崖丹碧若真是来源于白王室,又怎会从月尊者手中,再到他手上? 傅少棠想了一阵,理不出来头绪。这片刻间,他早已经收拾好情绪,又恢复平日冷淡模样。他宁心静气,也不去再想,将那玉瓶递回给白沧河:“好生收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在你手上。” 他声音清淡,却自有一种威信在里面,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白沧河点了点头,却不去接那个玉瓶,手托着脑袋,忽然道:“少棠哥哥,这颗‘霜崖丹碧’,可以治小顾哥哥的病么?” 握瓶的手轻颤,男子声音低且沉缓:“可以。” 白沧河咳了一声,一手撑着自己,另一只手却递出来:“那就给小顾哥哥吃下去罢!” 傅少棠凝视他,曼声道:“你知晓这是什么?我先前大概没有给你说清楚。这一颗霜崖丹碧,若是放到灵修之间,只怕立时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我这么说,你不一定懂……你只需知道,你现下体内灵气并不充盈,还未开始真正修炼,而一旦修炼开始,便会面对许多可怕困难。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沧陆上无论灵修武修,都是五重境界四层劫数,其中一时不慎陨落者不知凡几……而你若是吃了这颗霜崖丹碧,炼神以下,再无劫难。而往后,今生至少突破到炼虚境界。” “而除了这四层劫数之外,历层境界的修炼里,难免会遇到许多凶险之事,或许动摇根基也未可知。灵修之道,犹为凶险,而若到时你将之服下,再辅以修为手段,便可以免除所有毛病,再上一层,也未可知。” 傅少棠甚少有长篇大论时候,这一番话下来,自己竟然有些不适。他摇摇头,将玉瓶递回到白沧河手里。眼见这孩子懵懵懂懂,似乎对这还似懂非懂。他顿了顿,心中略有迟疑,但终究还是无所保留,“……你道世人为何都要争夺这一颗霜崖丹碧?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用处,便是‘蕴灵’。” 话一落地,顾雪衣脸色便是一变,便是白沧河自己,脸上懵懂也烟消云散。 沧陆众人,生来先天根骨便已确定,后天想要提升,更是难上加难。而于灵修来说,生来就有先天之灵的,更是十分稀少。只有海外异族,或许天赋异禀,才可能让大多族人都身负先天之灵。根骨提升虽难,但还有法子可以追寻,而先天之灵提升,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傅少棠方才说的“蕴灵”,便是凭借这一颗霜崖丹碧硬生生将人先天之灵拔高,更有甚者,甚至可以辅以秘法,后天铸造灵窍。 这话若放至江湖,只怕顷刻间便会掀起轩然大波。傅少棠也是幼年听师尊提到,方才知晓。 沧陆上碧空涯只收带有先天之灵的弟子,而身负灵窍之辈,与其他灵修相比,修炼一途无不事半功倍。只是这是生来的天赋,没法改变,是以才将许多人生生隔绝在灵修门槛之外。若是凭借颗霜崖丹碧后天铸造灵窍,无异于脱胎换骨,修炼途上,日后必定一帆风顺。 “知道厉害了么?” 他将玉瓶塞回了孩子手中,再不肯说一句话。 白沧河怔怔去看手中玉瓶,莹润玉质似乎透明,隐隐还能瞧见里面丹药阴影。这一番话信息委实过大,他想了半天,才终于消化下来,脑海里却不知道为何产生了一个猜测:“……少棠哥哥,你说度过修行劫数,不单单指灵修,武修也可以,对不对?” 傅少棠淡淡点头。 白沧河道:“……那你现在在什么境界?” 这话委实问的十分突兀,若是两个不相干之人,只怕一剑就要飞过去了。傅少棠不去看他,口里却给出了回答:“炼气。” 顾雪衣一怔,白沧河一呆,两人面面相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白沧河心里估计得再低,都是在炼神境界上打转儿,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回答。 “少棠哥哥,你才到炼气——你哄我的吧!” 他直接大声喊了出来,根本不信居然会是炼气:“你在哄我么!你的修为才到炼气——师兄说你们俩天赋相若,偶尔交手都是各有胜负,绝没有一边一直胜的时候,他都已经炼神了,你才是炼气……” 白沧河停顿了一下,脑子一时转的飞快,前所未有的清明:“炼神以下,武修根本不可能是灵修的对手,而且我听师兄说过,你的乾天之势是在碧空涯沧浪水上取的,坤地之势是在稷下学宫里取的,那时候你俩天天练剑,修为一直都差不多……你哄我也得找个靠谱的哄好么!!” 傅少棠淡淡瞥他一眼,竟然是微微一笑:“我骗你作甚?” 真的……是炼气? 刚刚过了炼精这一门槛,稍有修为的炼气?在沧陆上诸多武修里,十分普通、没有半分特别之处的炼气?号称会被炼神一招打的落花流水的炼气? 一定是他听错了! 白沧河犹自不敢相信,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最后竟然挽起袖子,搓着手在藕节似的胳臂上掐了一把。 “……嘶!好疼!” “你这是做什么?” “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白沧河振振有词,包子脸鼓起来,十分心疼的去看被掐出来一个红印子的手,喃喃道,“这么疼……看来我真的不是在做梦了!” 傅少棠对他这般孩子气行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想自己怎么没听谢清明说过,他这个师弟其实是个活宝。低头便见白沧河瞪大眼睛盯着手里的玉瓶,一口小糯牙咬住嘴唇,脸上现出几分挣扎神色来。 这又是怎么了? 傅少棠挑眉,无声无息询问他,结果白沧河突然将手一伸:“……少棠哥哥,我把它给你罢!” “为何?” “……你不是现在还在炼气境界么?吃了它,那一定就可以晋入炼神了!” 玉瓶被白沧河强行塞到了他手里,小小手丫还在他的掌心中磨蹭,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抽了出来。 孩童声音极是干净清脆:“……反正我现在也用不到它,这颗霜崖丹碧放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给你……少棠哥哥,等你晋入炼神境界,去那个什么辛夷花会,一定可以将那些人打的落花流水!” 傅少棠一愣,心底却涌过一道暖流。他已经将霜崖丹碧用处说的这般清楚,却未想白沧河却还是愿意给他,小小稚童,虽然也曾在街上做些顽皮勾当,但心地并不坏。 第44章 雪浮 傅少棠摇了摇头,将玉瓶放在榻沿,缓声道:“不用。” 他迎着白沧河疑惑神色,只淡淡一笑:“炼气如何,炼神又如何?我不过是想待在炼气罢了!” 这话实在听来匪夷所思,偏偏他语气里流露出强大自信,竟然让人不由自主信服。似乎在他眼里,常人眼中,武修、灵修之间的距离,炼气、炼神的天堑,都算不了什么,轻而易举便可以化解。 傅少棠心知这是白沧河还未开始修炼,是以听不太明白,待得他日后走上正途之时,有师长在一旁辅助,自然而然便会知晓。 却是顾雪衣在旁听完他这一番话,眼里现出来几分若有所思,问道:“……少棠,我在太初里第一次遇到你时,也是炼气么?” 傅少棠目中笑意掠过,伸手想去抚他发鬓,却忍下来,也是点点头。 “我似乎明白了些……”顾雪衣也笑起来,“……原来那时候你也才炼气,但是在太初里,同龄之人,我竟然没听说过有一人胜过你。” “你们在说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忽然有一人插进来,白沧河左瞅瞅,右望望,实在不知道他两人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雪衣低声回答他。 白沧河愣了愣,想了想,竟然又将那玉瓶推给顾雪衣:“……小顾哥哥,既然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那你拿去治病罢!” 顾雪衣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你这样,一个人不要,又推给另一个人的!” 白沧河撅着嘴巴:“……反正对我现在又没有用处。这东西可以让人晋入炼神,但少棠哥哥不稀罕炼神;这东西也可以给你治好病,你也不想好生活下去么?”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示意顾雪衣低头。顾雪衣俯下身子,将耳朵侧过去,这孩子就立马贴过来,神秘兮兮地道:“……我猜少棠哥哥不愿意拿它,一定是因为你……只有一颗,又不能两人分。小顾哥哥,要是你身子好了,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顾雪衣愣了愣,脸上不由得飞上了些霞色,他转头去看傅少棠,正巧见他似笑非笑望向这边。这孩子自以为做的隐蔽,但如此近的距离,又有什么隐蔽可言,早就被听得一清二楚。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用。” 白沧河一呆,旋即道:“……怎么你也不用他也不用,你们俩这么谦让是为什么?不治病了?” 顾雪衣点点他脑袋,却笑起来,柔声道:“我去小镜湖,是要取一个东西。要是我拿得到,自然会消去身上毛病……要是拿不到,自然也不需要这颗霜崖丹碧。” “别说丧气话。”傅少棠淡淡道。 顾雪衣莞尔,摸了摸白沧河脸颊:“……所以你自己好生收着吧,既然是你爹爹托你师尊给你的,自然与你有好处。便是不用,拿着当个念想也好。” 风吹花动,细雨绵绵。白沧河小心翼翼将玉瓶收起来,却见傅少棠不知何时摸出来把匕首,挥手将一根签子上的糖葫芦全剔下来,削成小块儿,盛在瓷碗里,用勺子咬着,喂顾雪衣吃。 哪有这么吃糖葫芦的?白沧河心里嘀咕,但那二人一人喂一人吃,动作实在很是和谐,他强撑着看了半天,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终于困意上涌,头一歪,趴在榻上睡着了。 . 傅少棠侧头时,便见白沧河这般趴在榻上的模样,脸颊上都被印出来了红痕。他心里好笑,但是方才白沧河被他打了几巴掌,没法翻过来睡,于是只得给他弄了些细软巾子,垫在他脸下边。 他这般替白沧河收拾完了,转头时便遇上顾雪衣安静目光,细密且柔和,几乎要拧出水来。他心里一动,轻声问道:“……你去小镜湖里,要找的是什么?” “……雪浮图。”顾雪衣侧在他怀里,娓娓道来,“我从陨星川出来前,曾经在太初里看过许多典籍,太初不收鲛族弟子,但是有关的书却有一些。龙骨莲、雪浮图,鲛族开始衰落,大抵就和这两者的异变有关……数年前不知为何,龙骨莲凋谢,并且未曾绽放,雪浮图也下落不明,是以鲛族力量才开始衰竭。” “我不知道龙骨莲盛开的法子是什么,但是翻阅典籍,又找到了一些和雪浮图相关的线索……如果没有猜错,雪浮图应该是被人带出了南荒,带到了小镜湖里。” “何以见得?” 顾雪衣却不答反问:“少棠,我听说小镜湖原本只不过一普通杏林世家,虽然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情,但却和灵修扯不上关系……但现下,苏暮秋可以缠着方既白,方既白却不能拿她怎么样。这还是以前,于武修中有诸多名声,但是与灵修无干的样子么?” “不像。”傅少棠略一思忖,回答他,“现在风头,几可与云泽比肩。” 他确然是实话实说。云泽晏家乃是灵修中极有名一派,并不似于太初、太始、渊山这般门派,而是以医入道,妙手回春之术,几可通玄。沧陆上灵修多半会卖云泽一个面子,因为修行漫漫,不知何时便会出岔子,到时候便需晏家伸出援手。但小镜湖、云泽,一武一灵,这般局面却不知何时改变,现下小镜湖内连灵修伤势都治得,俨然将云泽给压了下去。 “灵武不能兼修,便是灵修所用丹药,与武修也有不同……小镜湖却是凭什么,能让灵修、武修都卖他面子?我听说小镜湖湖水都甚有灵气,它那些灵气又是从哪里来的?”顾雪衣冷笑起来,直直道,“苏暮秋以前曾经去过太初,送了一些灵液,那些灵液我侥幸也见过,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回到族里才知晓……那灵液,应当是以雪浮图所镇之水做的!” 他话音方落,傅少棠立时便问道:“当真?” 顾雪衣咳了一声,苦笑道:“错不了……虽然用很多灵草给调和了,但是那水,分明就是雪浮图所化的水!我从没听过,有什么宝贝,浸入水后,那水就可以拿来救人性命。我只一闻,便分辨出来了。” 傅少棠眉头轻蹙,却道:“我听说有一些灵药,确然可以化在水里,再用那水去炼制丹药,可以事半功倍……况且太初门内鲛人颇多,便只有你一人认出来了么?” 顾雪衣定定看他,眸中沉凝,最终苦笑一声:“……你应当听说过,鲛族刚生出来之时,都是一团灵气,只能养在水里,过些时日才能化形……我出生时被养在龙骨底下,那里,便是以往镇着雪浮图的地方!我还没化形之时,便日日夜夜与那水相伴,它的气味便和我身体一般熟悉,只要闻到,便决计错不了!” “如果没错,雪浮图应当就在小镜湖之内……只要我进去了,便一定可以找到,小镜湖里的水,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顾雪衣咬住嘴唇,艰难道,“……你若说我接近你别有用心,也没有错的……我在明月楼里等你,也是想和你一同到小镜湖里去。” 只是没有想到,不知为何,却成了眼下这般局面。 想要隐藏的,全数暴露;强自压抑的,尽皆喷薄;欲要疏远的,却越走越近。 屋内一时只听簌簌之声,风雨愈急,敲窗击瓦,廊下鸟鸣渐渐低下去。顾雪衣等待许久,才听傅少棠淡淡声音。 “无妨。” 别用用心又如何,刻意接近又如何?他只知晓,现下这少年,会陪在他身边。至于其他,又有何妨? 傅少棠手抚过他眉眼,淡淡道:“等你伤好些,我们就走。” “少棠……”顾雪衣低声问他,“你不愿与方既白一路么?” 傅少棠微哂:“我想你多半不愿与他同行,若你一刻也待不得,现在离开也可。” 他忽然想起来件事,未免问他:“……你在太初里呆了几年,他是否会认出你?” 顾雪衣摇头:“多半不会……收敛神息,隐蔽神容,这事我做的惯了……太初本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谁都要有一点自保手段的。” 他既然这么说,傅少棠也不需再问,在他看来,认没认出都没什么区别,至多不过一剑削过去罢了。索性握住顾雪衣手腕,自己运转真气,替他疏通脉络,心思却不知不觉转到远方。 顾雪衣说雪浮图能治好他身上痛楚,傅少棠却不敢全信。人之躯体再脆弱不过,他又怎知,那捞什子雪浮图定然能够起到效果?然而那毕竟是南荒鲛族圣物,或有奇效也未可知。 他不愿窥测他族*,因此也并未多问,自己却不能不多做打算。小镜湖长于医治武修伤势,而一路行来,苏暮秋已然结怨,也不知苏暮秋是否可靠,这般看来,事后只能前往云泽,请晏家出手。 不知不觉间耳侧呼吸声变得轻微,原来是少年已经入睡。傅少棠低头去瞧他模样,怀中散开的发泼墨一般,容色却若新雪方下,眉细而长,十分秀气,眼帘却合上,瞧不见半点光彩。 左右瞅瞅,也只不过一清秀少年,实在与小说话本里倾国倾城的妖孽美人相差甚远。 第45章 摸根骨 记忆里初见时,少年还是行容秀致,虽未长开,也依稀可预见日后昳丽样貌,却不知为何成现下这般普通样貌。然而再一想到他所说收敛神息,隐蔽神容,又觉得理所当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生的普通些,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会免去许多不需要的意外与麻烦。 . 一连两日,君山下都是风雨绵绵,竟然没见到停歇的时候。自傅少棠刚从坊市间回来时,尚且还只是小雨沥沥,撑伞行走,还能赏一赏细雨春色好风光。然而到的晚间却骤成暴雨之势,风声若鬼哭狼嚎,雷电舞若狂蛇,惊的白沧河爬到他被窝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手。 第三日早上终于天气放晴,只见屋外一片枝残叶落,花木狼藉。然而也只不过晴了些许时候,暴雨便又毫不留情打下来。傅少棠自己出行无碍,却不可能不管顾雪衣与白沧河两人,方既白不来找他,他自己也乐得清闲,因而干脆待在屋内,专心致志替顾雪衣疏通脉络。 他夜里想了许久,才勉强回忆起来一套心法,比先前教给顾雪衣那篇还要普通。若是说那篇是初初入门,教人改善体质,那么这篇就还要粗浅些,都只是吐纳功夫,强身健体罢了。 偏偏不知是否灵修、武修间隔真的有如天堑,顾雪衣竟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期间傅少棠数次给他输入真气,都宛如石沉大海。他讲心法时并不避着人,因此白沧河也在一旁听见了,小家伙眼见顾雪衣学不成,眼巴巴地请他教自己功法,却被傅少棠干脆拒绝,到后来这孩子只能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在旁盯着他。 傅少棠有心不去管他,白沧河却十分不要脸皮地扒住他衣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嘴里翻来覆去,也没得什么新花样,只是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车轱辘话:“少棠哥哥,你就教教我罢……你刚才说的,反正也很普通,对不对?小顾哥哥不是渊山的人,都可以学,那我也可以啊……少棠哥哥,你就教教我罢,反正我迟早也要学的!” “哟,可巧了,你想学什么?” 忽而有人插入三人对话,人未至,声先临。傅少棠面色不变,便见方既白笑吟吟地从廊外走进来,手中油纸伞还滴着雨,却被他用来敲了敲门槛:“傅兄,我不请自来,你不介意罢?” 白沧河脑袋一歪,状似天真:“如果说介意,你现在就撑着伞回去么?” 方既白被他噎得一呆,瞧他半晌,忽而一笑:“……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白沧河便十分不屑的撇撇嘴巴,半分都没有收敛的意思:“……那你还说这么多,我还以为介意了,你就走了呢!” 这孩子说的一点也不客气,方既白也不去和他计较,径直走到了屋内,只笑道:“……傅兄这孩子甚是机敏活泼,想来天资也是不错的,却不知学到哪个地步啦?” 还未等白沧河开口,傅少棠便已截下话头:“他尚且还未入门。” 方既白一挑眉毛:“……傅兄这么说就不对了,方才我分明听到他央求你教他功法。我知晓傅兄你出自渊山,这孩子也是渊山高足么?傅兄怎的不愿教他?” 这却是打听起白沧河来历了。 傅少棠眼神冷了冷,道:“……他是我旧友之弟,自然会有人领他入门,现在时机未至,并不需我越俎代庖。” 方既白只摇头,屋内人说话并未避人,那孩子更是大声嚷嚷,传的老远。他倒真有些好奇,一样心法,怎的傅少棠愿意教那顾姓少年,却不愿意教这孩子。 此刻他兴趣被勾上来,便冲着榻旁坐着的孩子招了招手:“小家伙,我觉得你与我甚有眼缘……愿不愿意让我摸一摸骨头?” 白沧河小脑袋立时转向了傅少棠,却看他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只是气息更要冷了些。 登时烦恼便冒上来,又想过去,又怕傅少棠生气,眼珠子直转,却半天也没有说话。 他这么一安静下来,登时屋内便落针可闻。方既白瞧他一眼,若有所思,却笑起来:“傅兄,你为何这般严肃,不过探一探罢了……我猜这孩子应当是会走灵修的路子,是以你才不愿教他罢?” 渊山剑道虽高,但终究不是灵修那一路数。方既白这么说……的确,也没错。 但白沧河却反驳得飞快:“……谁说我不能学啦?灵修的又怎么不能学了!” 方既白笑道:“你现下当然可以学,但是学过之后,便再也与灵修无缘了……不过渊山乃是武修里一等一的,学剑也没有什么坏处,还比一般灵修胜出不少呢。” 白沧河想也不想,眉毛滑稽地上挑,嘴里便冒出来一声可说是不屑、鄙夷的笑声:“谁说不能了?我偏偏……” 忽而脑袋一痛,被人重重地敲了敲。白沧河登时放开他衣袖,眼睛里冒出水光来,嘴巴却关上了。 “吃了那么多糖葫芦,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傅少棠声音淡淡的,白沧河敢怒而不敢言,只能不停地揉自己脑袋上被敲的地方。 “想去就去,反正你骨头,也摸不出什么花样。” 傅少棠这般冷冰冰的,白沧河反而不敢去了,但是却惦念着脑袋上那个可怜的包。这几天自己简直是被敲上了瘾,无论何时,都要被傅少棠逮住敲一敲,于是他心一横,立刻迈动小腿,“笃笃笃”地跑到方既白面前,大喇喇地伸出手丫。 “先说好!”白沧河眼睛一瞪,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严肃些,“若是不是什么好听的,就不用说了!” 方既白失笑,将手搭上孩子手腕,细细地将一丝灵力探进去。然而越是查探,便越是皱眉,到最后将他脉络查探了一圈,脸色却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轻松。 白沧河自己也不大好受,方既白灵力输进来,他就觉得身上酸酸涨涨,像蚂蚁爬过般。等到方既白最后将手撤了,却还是眉头皱着,登时心里便觉不妙,哆哆嗦嗦道:“……我不是吓大的!要是不是什么好话,你可以不说了!” 他眼见方既白还不说话,登时飞起脚步,便扑到了傅少棠怀里,这时候才觉得心安定下来些。 却见方既白一脸奇怪:“……奇怪,按理来说,应当是修习灵术的苗子,怎的身体里不但一点灵气都没有,反而还像被阻塞,根本引不进灵气?” 他转过头来,望向傅少棠,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沉思:“……傅兄,可否告知这孩子是哪一家的?我实在很是好奇,他身体引不了半分灵气,到时候应当如何入门。” 白沧河明显也被这话镇住,一时间呆了呆,忽然大声道:“你骗人!我怎么可能引不了灵气……师尊都已经将我收进门了!我才不会引不了灵气,一定是你探查法子不对……少棠哥哥,是不是?” 他声音极大,但是分明色厉内荏,到最后紧紧攥住傅少棠手指,脸色也苍白起来。 傅少棠摸摸他脑袋,只觉得将他放到方既白那边去就是个错误,继而觉得方既白就是个麻烦根来。 “是。” 他转过头去,虽然心里不愿,但还是淡淡解释:“他师门封住了他灵海,等到入门时方才会解开。” 话已至此,已无需再问。师门传承,根本不可能问出来。 沧陆之大,天南地北,奇人异事,无所不有,若是有哪一门别出蹊径,定要封住弟子灵海,也没有什么奇怪。 但方既白还是觉得不妥,只因为他用灵力探查那孩子经脉时,隐隐间觉得有几分不对,但是真要说,又说不上在哪里。 但是那孩子显然是被他吓得怕了,缩在傅少棠怀里,怎么都不愿出来,头拧过去,只愿意将脑勺对着他。 若是常人,未免会觉得尴尬,但方既白如若未觉,反道:“傅兄,我到现在都还不知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姓白。”孩子声音颤悠悠的,又尖又细。 “可巧了,我名儿里也有一个白字,还不知道你全名是什么……” “你吓着我了!我不乐意告诉你……不成么!”白沧河心里愤愤,谁要和你名儿里有一个字相同了!他自己明明是姓白好么! 他这是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反正方既白出身高门大派,也不可能为这个来找他麻烦。果然方既白并未追问他全名,眼里却现出几分思索。 白沧河直觉不妙。 便见得方既白微微一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可巧了……若我没记错的话,湘水这里,已经入了白国地界。” 白沧河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嘴巴,心里暗恨着,要是这姓方的以后去了稷下学宫,一定要让他好看。 “我记得谢清明也是出身白国……倒不知道,你是哪处的人?” 身世来历,向来都被各修者看得极重,有些更是轻易不会对外说起。偏偏方既白今日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定要问到底。他心知傅少棠生性冷淡,并不喜欢麻烦,但这路上却连连带上两人,已经大出所料。 第46章 林淮衣 那少年便也罢了,自己还在明月楼里见了他一回,左右不过运气太好,恰恰入了傅少棠的眼,攀上这根常人难以想象的高枝。但是这孩子出现的时间、地点,由不得人不怀疑。 傅少棠眉头微蹙,已经是夷然不悦:“他不过还是一孩子,尚且为入门……你追问许多,又是什么意思?” 方既白歉然一笑,朝他详细解释:“……傅兄,也并不是我想这么做,你是知道我在君山上被人堵截的。这也就罢了,前日里收到了消息,那些太始门人很可能在咱们前行路上设伏……小心些,总没有大碍。” 他才一说完,傅少棠便是一声哂笑:“派个未满六岁的孩子来设伏?” 方既白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是……原是我想岔了。这孩子半路里出来,总归叫人多心一些……但既是傅兄你带着的,想必没有问题。” 傅少棠闻言,却点了点头:“也是……若你今日不来,我也要去寻你,这几日叨扰已久,正好天晴,我却正要向你告辞……” 方既白闻言一怔,却没想到他突然提出离开,连忙拒绝:“……傅兄,你这是何言!左右现在离辛夷花会还早,也不急着现下便赶到小镜湖去!” 他目光一转,转到榻上躺着的少年那里,自他进屋以来,这少年便安静着,未置一词。 “……若是你担心小顾兄弟的伤势,想要尽早赶去小镜湖,我这里也还有一些丹药,虽然算不得顶顶珍贵,但是多少还有些用处!” 傅少棠摇头:“……我早已给他用过灵药,若是和其他混着了,反倒不美。” “傅兄,难不成你因方才恼了我么?我不过摸摸那孩子骨头罢了……也只不过防着太始,是以才多问了几句。” 傅少棠摇头依旧:“并不是。” 方既白定定看他半晌,蓦地一声苦笑:“难不成是因为前些日子,我与小顾兄弟开那个玩笑么?傅兄……我不过一时兴起而已,今日来,也是想为了这事向你道歉。” “我怎知你日后,是否还会开相同玩笑?”傅少棠看向方既白,“……你若是再有兴起,却要我担惊许多。” 他若是说其他理由搪塞过去也罢了,偏偏傅少棠没有半分遮掩,摆明就是为了这事,反而教方既白一时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 自少时一见,他便对这渊山高足有十二分的好感,偏偏此刻看来,傅少棠却似是对他多有偏见。恁的冷淡一个人,却偏对那平庸少年假以辞色,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傅兄……前日里是我孟浪了,那事是我做得不对……”他说的十分诚恳,“但此去小镜湖,你我二人皆是走水路,左右路程相同,为何不同行,这样还多了个照应……” 方既白见傅少棠蹙眉不答,又苦笑道:“而且在君山巅顶上,你也拔剑取了太始一人性命,此事全因我而起……我知晓你可能并不在意,但无论如何,都救了我一条性命,却是我不敢忘的……若是在路上,再有太始门人来寻麻烦,我也可向她们说清,不让你白白担了这恶名……” 傅少棠便想直接打断他,他出那一剑并不是为了救方既白性命,而是因为顾雪衣因他愚蠢,而卷进那场风波。却在这时候有人轻轻扯了扯他衣袖,一低头,便见着顾雪衣清澈眼神。 “就一路走罢……左右路程也是相同的,不是么?” 傅少棠心里微怔,却终于点了点头。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傅少棠远远缀在后边,只确保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出视线。 那一日顾雪衣要他答应方既白,他虽然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意思,但是也随了他的意。左右自己并不大在乎,那一剑确然是自己斩下,太始门人想要寻仇,他也自然会接着。 难道在这沧陆上,他经历的风雨还少了么!所历纷争,又哪里全部都是和自己有干!不过来一个应一个,来一对,应一双,他也并不会害怕。 时日尚早,便由得顾雪衣、白沧河两人在这里耽搁。这一日天气放晴,两人说想要上街游玩,他嘴里应允了,心里又放心不下,于是只能在后面远远跟着。 白沧河一路都是好奇之色,左瞅右看,根本停不下来,所幸那孩子还有点分寸,知道顾雪衣双手不便,也没怎么麻烦他,反倒是自己照顾起他来。 他二人走走停停,渐渐便到了一处熟悉地界,傅少棠远远分辨出,那正是那一日顾雪衣购得玉堂春的地界。两人在茶行前站了许久,终于走进去,不知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出来时带着些失望神色。 他二人皆苦着眉眼,瞧上去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傅少棠有心上前,自己又按捺住了,只缀在后边观察。顾雪衣不知道给白沧河说了什么,那孩子又笑起来,拉着他衣袖,招呼他向前走。 坊市繁华,两人走得并不算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宅府前,却不进去,只停在那大门对侧。 看门小厮正自打了个呵欠,却见那少年和那孩子还站在对侧,不觉有些奇怪。 看门久了,渐渐也看出来些门道,常常便从人衣着、举止、神态,来判断来人身份地位。须知他们家是君山下一等一的世家,前来攀附者不知凡几,难不成那些叫花子,也要欢喜的迎进门么?但若是有那大隐于市之辈,也万万不可得罪,须知天下之大,在他们家之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是以小厮练出来眼力,却也不做什么“狗眼看人低”这类事情。那少年和孩子穿着不俗,瞳眸有神,多半出自什么富贵人家,他也自然不会去做什么将之驱赶的事情。他们要站,便由得他站,若没有找过来,他自己也不会前去询问。 他却不知道,若是说顾雪衣与白沧河本来衣服,早已经是破的破,烂的烂,拿出来定然有碍瞻仰,只不过他俩现在穿的是方既白别院里的衣服,因此看上去,才光鲜了一些。 顾雪衣手里紧紧捏着块玉佩,有心上前,却又是迟疑,只能定定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白沧河小心翼翼看他神色,道:“小顾哥哥,既然已经到了,你又怎么不过去……这里,就是林府没错啊!” “我……”他捏着那块玉佩,手指变形也未可知,双目黏在那块高大牌匾上,却只能摇头,“……林府没错,但上去又能干什么?” 白沧河不懂他情绪,只觉得他十分激动,便疑惑道:“……至少我们可以将那颗鲛珠赎回来。” “……一颗鲛珠又有什么干系?”顾雪衣低低叹了口气。 林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费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处,然而他终究是不敢踏入。他能以什么身份进入?他若进入了又能说什么话?他于林府——只不过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已,若非阴差阳错间在冥冥之中与人相逢,他半点也不会想到,今生竟然会来到此处。 顾雪衣心下复杂,黯然叹气,便欲转身离开,不料这时,有人却按住了他肩头,止住他离去步伐。 清冷声音熟悉依旧:“这是何处?” 这是何处—— 茫茫然间,似乎有人替他回答,飘渺的如同来自天边之外。 “……淮衣故里。” . 玉界琼田,君山林氏。 八字缓缓念来,宛如昨日云端。 着小厮拿玉佩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听得急促步伐,家仆如云迎出门来。老父踱步,慈母含泪,千般询问万般言语,皆不过为了早年离家出走的幼子。 自幼时离去,而至今日始有消息,倏忽算来,恍恍然,十三年。 说是有大前途、大造化,可毕竟是掌中宝,心头肉,长子早已出游,承欢膝下、极尽宠爱的幼子,又哪里舍得他离开? 无奈那人吹得天花乱坠,更是迷了顽劣幼儿的眼。他们诸般不允,终于见得那人遗憾离开,却不料第二日,远游已久的长子归来,寻遍家中,再也不见幼弟踪迹。 从此茫茫十三年,如石沉大海,碧落黄泉,再无音信。 自君山林氏极尽宠爱的小公子,最后沦落到太初里最卑微的所在,其间又有多少颠沛流离,辛酸无奈? 然而他又如何更够道出! 只得用谎话欺瞒,不敢教那满含期冀的目光失望。 “……是,他很好。淮衣与我是同门,他很照顾我……” “……还在学艺呢,又怎么能够偷偷离开?被师父知道了,会关禁闭的……” “……不,我是恰逢任务,因此才出得门来,实际本事低微,还是多方央求,正好遇到傅公子,才使得师尊同意的……” “……我替他来看望你们,等到淮衣学成……他自然会归来……” “……是,淮衣同我说,他想念你们,想念得紧。” 累牍谎话,终于使得长者心安,然而在那殷殷目光下,他几乎要落魄而逃。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第47章 阴阳错 慈母叮咛,老父嘱咐,言言语语,沉甸甸压在了少年瘦弱背脊上。好容易辞别出来,已是万分心累,却被人在半路截住。 下人彬彬有礼,态度却不容置疑。思及是淮衣家中,他终于按下傅少棠将挥出长剑,却被带到八角木亭前。 小桥流水,寒潭飞瀑。 良辰美景,奈何此心断壁残垣。 年轻男子早已等候在此,丰神俊朗,却丝毫未掩饰眼底怀疑之色。 “小顾公子……”林淮山语调温和且有礼,所问却是直击中心,“……可否告知我,你与舍弟究竟是拜在哪一门派之下?”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然而若真要他回答,却是比登天还难。顾雪衣又如何能说出,之前那十三年里,两人流落到了何处? 然而林淮山目光看来,竟是紧紧相逼,丝毫不肯退让。 “北漠小门小派……名气并不大,林公子大抵并未听说过。” 却是傅少棠出声,替他解围。 孰料林淮山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却再度发问:“淮山虽不才,但痴长了些年岁,倒也不是什么都不知晓……若单单只是小门小派,又哪里及得上家中?君山林氏虽非什么高门大派,却也至少可保淮衣一生喜乐无忧,他又如何一定想不开,定要到北漠去……” 质疑之意已不容询问,转而又抛下另一句,直言不讳:“……何况北漠多为武修,我却听说,当年将淮衣带走的,信誓旦旦要教他去学灵力。” “大荒、璇玑、九华、灌愁海……北漠武修虽多,但灵修并不稀少。” “既如此……还请问,淮衣,他到底学了些什么?”林淮山发问不停,“家中有父母亲长,他又是为学什么,竟然是三年来不闻不问,连一次消息也没有传来!” 刹那间顾雪衣面色惨白,那一瞬林淮衣爆发气势险些让他周身血液也凝固,而更诛心的,却是他所发的问—— 学了什么手段? 那些肮脏手段……不提,也罢! 林淮山语调一转,执意发问:“小顾公子既然与淮衣有同门之谊,想来,对他所学之术定然略有所知……还请演示一二,也让我知晓,我那顽劣幼弟,这些年,究竟学了什么手段!” 林淮衣注目顾雪衣脸色,倏尔,却轻笑起来。年轻公子温文微笑,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少年容颜重叠,含笑温暖,替自己挡去将来风雨。 而下一刻,那幻象,就烟消云散。 “还是说……淮衣根本没去什么北漠,先前那一番话,都只不过是小顾公子胡诌?” 他一瞬间的怔忪,却分明已经默认。 林淮山淡淡笑了,带着莫可名状的压迫。 “淮衣究竟如何,想必小顾公子你心中再明白不过,又何必遮掩至此……慈母老父,我不忍他伤心,宁愿让他存的一丝念想,但无论如何,我却要问的个明明白白!” 他分明是定要得到结果,然而其间种种,顾雪衣却绝不愿再说。一时间两人僵住,顾雪衣直面林淮山,只觉得压力铺天盖地而来,越是难以承受,心中就越是悲哀不堪—— ——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又为何让林淮衣,陷入那火坑中的境地! 他伸手按住傅少棠,初时傅少棠不愿违拗他意思,只得袖手在后,然而此刻见他脸色惨如金纸,只怕有损心神,终于是一步就要迈前。 孰料这时候林淮山双目陡转,音沉如水道:“……小顾公子,便是你拉得渊山传人作伴,今日也定要给我一个明白!” 春水别陡然长鸣,铿然肃杀,清啸不绝;林淮山蓦地出手,飞花落转,尘影浮动,声鸣肃肃,若千浪将叠。 风停,雨静,一时间天地俱寂,两人针锋相对,蓄势待发。 却有一人,打破其间平静。 风烈刮面,顾雪衣如若不觉,怔然望着林淮衣手势。 脑中隆隆作响,仿佛所有思绪,都在那一势出来的刹那全数抽离。 “……你也是,太初门下的么?” 短短九字风中听来,竟是无限凄然。 . 亭中安静,一时间并无一人开口。 林淮山先是愣了一瞬,才终于反应过来少年意思,心中登时一喜,连手上灵气也缓缓消散。 还未说话,却见少年神色恍惚,自语喃喃:“千浪叠嶂,错不了,是太初门下的术法,虽然和太初之力无关……但却是从大海中化来……太初四面临海,从海中悟出来的法术,也还是很有一些的……” 这少年……究竟是在说什么?难不成因为这一手一出,却颠狂了么? 林淮山心中疑惑已升到了极致,却这时,听那少年哑声道:“太初,太初……原来你也是出身太初门下!” 竟然也是太初门下! 反复重复,细听来,却是哭音隐隐,悲哀无限。 “淮衣……淮衣……” 那少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癫狂,声音凄厉太过,只教林淮山心中顿然有不好的预感。 这少年应当是在哭的……然而他在哭什么?他又是为谁而哭? 细数来,皆在自己出手之后。他分明没有半点修为,却在看到“千浪叠嶂”后,反应一大至斯。 林淮山勉强按捺,手上灵气消散的一干二净,唯恐伤了那少年分毫:“……小顾公子,舍弟淮衣,也是在东莱太初么?” 那少年面上露出来古怪笑意:“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东莱太初?” “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家门派,似东莱太初这般,道貌岸然。面子上做的光鲜无比,实际上,却做的是最肮脏污浊的勾当!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做起来的事,比那猪狗还不如!” 林淮山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起来。这少年,怎么敢这般说他的师门! “你……” “淮衣是在东莱太初。”他说的飞快,直接变截下来了林淮山话语。然而一语罢,在转目时,早已不掩饰目中冷意。 “……雨魄阁。” 三字一入耳,林淮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雨魄阁是何处?历来有年幼孩子被送入,若是调教成炉鼎,或是有鲛人幼童,皆是通通送往雨魄阁! 什么兄弟共仗剑,什么教导幼弟,皆在此刻,全数烟消云散。 “你骗我。”林淮山双目发红,反倒镇定下来,瞧了瞧少年身后男子,冷笑连连,“以为这般说我就会信你么?不要以为你找上渊山传人,我就惧怕了你……淮衣本来是家中幼子,天赋颇好,便是被送入太初,也是正正经经的学灵术,怎的会被送到雨魄阁那般地方去!你若是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总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俩!” 顾雪衣却大笑起来,所有顾忌、所有惧怕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是什么人,竟然值得我来骗你……” “好!好一个天资上佳!可你知晓雨魄阁里,有多少原本就是天赋出众之人——被人剥去先天之灵,盗取灵海本元,难道不正是你们太初擅长的么?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人,先天灵海被抽取,就为了给你们那些门人,练什么培元固本、提升境界的灵丹!” 一瞬间所有顾忌远去,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刹那间全数爆发:“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五重境界,共有四劫,是,你们是有诸多手段来度过劫数,成就自己修为……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对无辜之人下手!你道是资质差者被送入雨魄阁?你道是太初门内全是天之骄子?我告诉你……普通门众,稍微差点的,幼年时,就被抽取了灵海灵脉,练就丹药供你们服取……这还不算,那些孩子还要练什么乱七八糟的双修功法,以供你们取乐、提升修为,直到死才停止!” “你以为你们太初门下,就真的能够干净到哪里去!淮衣他才刚刚被捉进去的时候,灵海就已经被抽取了……他人可以正大光明的学习灵术,可是他只能去雨魄阁。你道他为何从来不与你们通信?一介孤弱幼童,哪里能将消息送到君山!他在太初里,日日夜夜都想逃出去……好得很!原来他的嫡亲兄长,就是那太初弟子,当真是好得很!” 放声大笑,不言悲愤,字字说来,宛如子规啼血。 林淮山一时如遭雷击,只因他看得分明。少年状若癫狂,眼中悲色,椎心泣血! 鲛人、娈童、炉鼎…… 他一直知道门内蓄养此物,但却从未过问。 君山林氏一脉长公子淮山向来洁身自好,从来不曾与那些卑微玩物沾上半点干系。 但倘若一切真如那少年所说—— 温柔面具早已经碎裂,露出其下,冷如霜雪的容颜。林淮山手背青筋暴起,一时间周身无风自动。 淮衣,淮衣……当真是相逢不相识。 他还在天南海北苦苦寻找幼弟踪迹,却从未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几乎令人发狂。 “我……我从不知道。”语调涩然,如着秋霜,“……我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在那里。” 顾雪衣歪着头,乜斜他一眼,却是嘲讽一笑。 第48章 天人别 “你们向来口中说着不屑,挑起来雨魄阁里的人时,一个个却争先恐后……嘴里说着为求证大道,享乐,却也一刻也不愿意放下。” 林淮山默然无语,眼中血丝却越来越重。 “……怎么,我说错了么?” “没有。”他勉强按捺住心神,却思及师门同辈,数年苦修,终于是一丝不苟的反驳,“你如果当真与太初有干系,应当知道,门内从不涉足雨魄阁的弟子,也有不少……门内一直有分歧,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然而那句话说出后,林淮山只见得那少年笑了一笑,眸中嘲讽之色,浓重得几乎将人淹没。 “我只知道……”少年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在嘲笑谁的天真愚蠢,“有那么一群人……就已经可以把人毁掉了。” 林淮山心头一痛,面上哀色顿现,已经不敢去想象,少年那笑容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意思。 “淮衣……他可还在雨魄阁内?” 顾雪衣凝视他,倏尔,极轻极微地摇了摇头,带起的涟漪,将人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掐灭。 “……早在七年前,他就被人带走了。” . 阴云密布,风雨将至。 好一场踏青风光,来时兴致勃勃,去时,却满心悲怆。 倏尔,茫茫然道:“……我从来不知道,淮衣哥哥也在那里。” 傅少棠不答,只能按住他肩膀。 “……淮衣以前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哥哥,很早的时候就被人看中,带去学习灵术,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说他想去找他哥哥,所以,才定要跟着那人走……” 却从未想到,一步错,步步错,从此阴差阳错,一人为天之骄子,一人却跌落尘泥。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么?” 顾雪衣低低一笑:“哪里见得到……平素躲着他们还来不及,谁又愿意跑出去晃!我从未听过林淮山的名头,若不是‘千浪叠嶂’,连他出身太初也看不出来。” 满心想来,竟是完全的无奈与苍凉。 他们,又如何料得到,淮衣心心念念的兄长,其实,也在东莱太初之上? 那一刹那间,顾雪衣不知为何升起来荒谬之感,仿佛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可笑之至。命运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将□□拨转,渺小而卑微的他们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拨弄这一切的大手……还在无情微笑。 忽然间就疲倦起来。 “我们不回去了……好么?” 纵然再不愿回顾,依旧将方既白吐了出来。林淮山眼中震惊,顾雪衣却无意去想,他是为了何事。去向方既白求证也罢,返回东莱寻找林淮衣踪迹也罢……终究,只能凭林淮山自己心愿。 而他……又能做什么呢? 两年前一别,已是永远。后来自己小心翼翼打听,再没有听到过林淮衣踪迹。 从此重壤永隔……再未相见。 . 从南荒一路行来,到今日已是诸多风雨。顾雪衣身心俱疲,半点也不愿再回那一方别院中去,日日夜夜,掩藏心中仇恨,他只怕……再也压盖不住。 傅少棠默然点头,径直在街上寻了处客栈,点了顾雪衣睡穴,小心翼翼替他掖好了被子,自己却是身形一转,直直向门外踏去。 “……少棠哥哥?”有人拉住他衣角,白沧河欲言又止。 傅少棠无声无息询问他。 “……你要走么?” “我去取回玉堂春。”简短解释,足以让幼童放开捏紧手指,傅少棠低低看了白沧河一眼,毫不迟疑,将自己长剑解了下来。 春水别一声清鸣,甫一入手,却比风轻。 “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孩子眼神清明坚韧,仿佛无声息承诺。傅少棠点点头,不再迟疑,立时便走。 阴云凝结了多时,终于再不迟疑地打下来,凄风呼号,天地间皆是茫茫水汽,然而那风雨却沾不了他半分。 傅少棠并指如剑,指尖似有风声旋转,吹得衣发皆动,白衣愈冷,如凝霜覆雪。 太初…… 两字从舌尖上滚过,终于掩不住心底冷意。他曾经只道,太初内那些鲛人、娈童是蓄养来供人取乐,然而从来没有想到过,却是这般阴毒残忍的手段! 七年前自己盘桓数日,从未对那处投去半分目光,也未曾想过,那些孩童命运,竟然悲哀至斯。 第49章 转生瞳 他们如何敢!竟然冒天下大不韪,来做这事! 然而少年面容却渐渐浮现在眼前,眉目清秀,脸色苍白,经脉脆弱如悬丝,体内——没有一分半点的灵力。 他分明两年前已经逃离太初,早应当是去南荒走了一遭,又如何,还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抽取灵海,练就丹药——从此根骨一落千丈,大道无望。 傅少棠虽然修的不是什么灵气,然而对于灵修的灵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知晓。灵修的灵海,便类似于武修丹田,而本元被抽……任是你有再好的资质,也只能,硬生生跌落下来! 顾雪衣分明有先天之灵,然而他却极少使用;他分明是天赋甚好的鲛人一族,全身上下,却空空荡荡,并无丝毫灵力…… 胸臆中若燃着团火,烧得坚冰成水宛如洪流翻滚,越是惊涛骇浪,面上便越是冷漠,嘴唇抿成一线,恰似春水别横过剑锋。 暴雨中,若有一人立在他身前,不避不躲,不退不让。 “让开。”傅少棠声音十分冷淡,眉眼凛冽如霜。 “……傅公子。”那人只定定看着他,双手笼于袖中,并没有退让。 风声如啸,鬼哭狼嚎,刹那间雷云阵阵,平空里一个霹雳,炸出万千白光。 傅少棠眼神一凝,直直注目于眼前之人。 “何事?” 林淮山眉目温文,语声肃穆:“……我有疑问,存于心中,还请解惑!小顾公子,他是否为南荒鲛族……” 风雨隆隆,雷声厉厉,人声方一出口,便被杂音淹没。然而傅少棠仍是听得清晰,缓缓注目,却终于是点了点头。 “……可否告知我,小顾公子目灵是何?” 这要求近乎于无理,已然可说是得寸进尺,然而林淮山神色坚定,似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 傅少棠于他目光之下,只摇头:“……我不知晓。” 林淮山想过千万种答案,也做好了傅少棠不告诉他准备。一人先天之灵向来是极大秘密,众人无不是藏之掖之,他已想过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他答案,然而却从未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一种。 然而再看傅少棠神色,林淮山却知晓,他说的正是实话。 他说不知晓,便定然不知晓。 唇边不由得一丝苦笑,心神动荡之下,灵气动摇,连风雨都近了身。 傅少棠无声无息看他,微作迟疑,终于发问:“……何事?” 他已遭受过这样的痛苦,而林淮山这般神色……只叫人想起日前自己。 “我知晓有一灵瞳,说是先天之灵,然而只出于南荒海族,且已知者全出自王族血脉……修炼至高处,可以替转生之人唤醒前世记忆,助其修炼途上事半功倍,而再至高处,却可将人送入轮回转生……” 傅少棠沉沉与他对望,已将他所说猜到:“转生之瞳。” 先天之灵中,蕴于目部中最顶尖的一种,而所有者,无不出自于海族王室。 沧陆上向来便有转生之说,若是有人进入“合道”境界,便可以灵魂不死不灭,倘若再入轮回,便可称之为“转生”。除此以外,也曾听说有秘法可将人送入轮回,而那秘法主持者,修为……也必须得到合道境界。 合道于人,难上加难,千万载来甚少听说有人进入转生。何况就算遁入轮回,再获新生,然而前世记忆、经验无不是被封存住,于修为并无裨益。是以有记载转生者极少,若是那转生之人一生都未拾起前尘,那么,自身也与常人无异。而转生之瞳,不仅可以替人唤醒前尘,还可将人送入轮回! 此时林淮山提起来,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他身上没有半分灵力,先天之灵如同虚设……没有半分可能。”傅少棠毫不迟疑开口,直接堵上林淮山所有话。 林淮山摇头:“傅公子……你也并不知晓小顾公子是何灵瞳,为何现下如此笃定?我不过想求之一观……” 傅少棠漠然道:“你若求他……不如去太初看看,你弟弟是否还活着。他生死未定,活着也未可知。” 林淮山摇头,涩然道:“若淮衣还在人世……我又何必现下来堵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傅少棠冷然道,“你既然如此看重幼弟,连他身首都未找到,又来纠缠我做什么!” 第50章 尽筹谋 傅少棠注目于他,倏尔,冷冷一笑:“雪衣修为低微,进不得太初,打探不了准确消息。你既然本来就是太初弟子,当去寻找你门中之人。此刻纠缠于我又有何用!” 林淮山双目猝然一张,手心合拢:“……总要做万全打算。” 风愈盛,雨愈急,然而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牵引,让横风斜雨远远避开去。耀目霹雳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林淮衣忽而开口:“倘若小顾公子果真不是转生之瞳,能否请他引我去见鲛族前辈……” “就凭你太初弟子的身份?” 简短一语,登时让林淮山心中发苦。太初于鲛人……何异于血海深仇,不死不破! “傅公子……”沉沉叹息,诸多无奈苦涩,“……若小顾公子昔年运气稍稍差一些,沦落到一般境地,想必傅公子也与我相同。我已后悔万分……你又何必在此讽我!” 讽? 傅少棠看他一瞬,蓦地挑起冷笑:“不,你错了,我想你现下还未看清事实……你以为到得现在,师门之情,骨肉之亲,还可以两全?若你要将幼弟抛之身外,当做今日不曾见过傅某,自然也可!” 林淮山身体一震,他确然是心中纠结,难保两全。师门毕竟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然而另一方却是幼弟性命,叫他如何来做取舍! 事到如今,只有救回淮衣性命。只要他还活着,那最大矛盾……自然而然,便已经化解。 “我却能如何?师门之恩,难道让我倒戈相向!”林淮山神色含愤,字字激烈,“我自然舍不得淮衣,师门之恩,难道就如此丢弃?傅公子,你是渊山传人,难不成有朝一日,小顾公子被你师父所伤,你还会对她一剑相向!” 傅少棠恍若未觉,淡淡道:“难不成伤你幼弟的,是你师父?” “……自然不是。” 傅少棠目转向他,眼底几分哂笑:“那你又有何惧!” “难道至亲之血,也抵不过你这身荣华!” 傅少棠蓦地一声厉喝,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一时剑意嗡然,只教林淮山连退三步,摇摇欲坠。 傅少棠冷然不语。 不过一个亲传弟子,竟然让人为难至斯。方既白乃是太初宗主华池关门弟子,在太初内地位极高,今生若不出大差错,少则长老,多则宗主,是以极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傅少棠不知林淮山是太初内哪一脉哪一派,而见他此刻作为,分明是不愿与华池一脉起冲突。 他虽然不常管闲事,然而此刻却看得一清二楚。太初内明争暗斗与他何干,只不过见林淮山现在作为,说不得,眼底讥嘲就浮现起来。 林淮山面色惨白,嘴唇蠕动,似有话想说。 傅少棠生平最不喜这一类人,当下身形闪动,便要离开。 却听林淮山道:“……我不惧己身,但师尊要靠太初灵药续住性命。若我当真倒戈相向……师尊,又要如何?” 傅少棠不觉停下步伐,转头来看他:“……你一力承担,又干你师尊何事!” 他问的十分自然。沧陆上诸多门派,极少有听到,哪门内弟子出事,师尊却要遭受大祸的。若是师尊出事,牵连弟子,那还差不多。 林淮山苦笑摇头,面上已露无奈之色:“……傅公子,我师尊早年受过重伤,修为,只有炼气了。” 此言一出,便是傅少棠,也惊了一惊。 若太初、太始这类门派,并不同于寻常,历来只有晋入炼神、炼虚之后,才能招收弟子。傅少棠方才一说,是因为炼神境界,在哪一门内,都是不可损失的主力。若是林淮山自己承担,太初门内至少明面上不会怪罪他师尊,若他师尊修为高深,便是将他保下来也不可。 然而他此刻却说,他师尊修为倒退到炼气……岂不是比他自己还低! “……我师尊,现下只得我一个弟子,我绝不能因自己的过错拖累于他。” 现下? 傅少棠眉目一凝,果然,便听林淮山苦笑回答:“师尊昔年遭受重创后,他座下其他弟子便转投其他长老去了……现在只剩的我这一个。” “我万万不可能离师尊而去的……傅公子。” 他面上分明诸多无奈,显然是并不愿提起这一段陈年旧事。然而说至末处,话音里的苦笑却全数消失,化作百折不挠的坚定,若壁立千仞,无坚不摧,这世间无一物可动摇他决心。 傅少棠明白先前是自己想的岔了,他向来想什么便做什么,直来洒脱,因此立即道:“先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住。” 林淮衣摇摇头:“没什么……先前你那样想,也是应当。” 言辞磊落,显是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知是想起来什么,面上有些迟疑,终究不过一声叹气:“方既白……是师尊昔日关门弟子。” 傅少棠闻言一惊。 “只不过他入门没得多久,师尊就已经遭逢大变……宗主喜欢他天赋,亲自出面,将他讨到了自己门下。” 傅少棠默然,半晌,低声道:“……你可曾后悔过?” 林淮山洒然一笑:“有何后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将我领进灵修之门……我自然不可能离他而去。” 傅少棠不觉替他惋惜。 他虽非武修,但林淮山境界不及于他,是以他也已看出来,林淮山此刻,已到炼气后期,虽然比方既白弱上一线,但是在太初门内,也算的上是佼佼之辈。然而他师尊却已经跌落练气,在修炼一途上,能够给他的指点,比之初时自然是沧海一粟,想必他同门其他师兄弟,便是因为此故,方才另投他人。 傅少棠不知晓他师尊是太初内哪一位,然而明知在师尊身上所得无多,却还依旧守护左右,这份初心,实在可贵。 “我会问他,如若不可,也无法强求。” 林淮山定定瞧他,却朝他长身一揖:“多谢。” “你不用谢我,成与不成另说……这只不过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傅少棠声音淡淡,“若太初内蓄奴之风不除,那骨肉离别之事,便一日不休……你不若从根源上斩断,彻底消除隐患。” 林淮山若有所思,忽而微微一笑:“我知晓……太初内,也不是只有宗主一脉的。” 傅少棠默然,忽而道:“……钻营取巧,也只帮得了你一时。”而若遇到难以阻挡的力,自然,就如骄阳下雪花,自然而然消融。 “我明白。”林淮山眉目温文,却不知为何,有肃杀之气,“若我修为高深,自然无人敢阻。” . 言尽于此,再无多话。 林淮山得到他承诺,深深看了一眼,便立时辞别。傅少棠辞过他,自然也往方既白别院行去。 万没想到,林淮山与方既白……竟然还曾是直系师兄弟。 他不知道林淮山究竟是想用什么手段,然而听他言辞,分明是不会干休。 若是能够废去太初内蓄奴一事,自然是最好不过。傅少棠目中异光闪现,他早年去太初之时,就觉得其门内看上去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和睦,众多弟子与他交手之时,隐隐然,也看得出来几分勾心斗角。 那时傅少棠只觉得无趣,冷眼旁观,细细思来,当时,与自己交手之人中,没有一人,相貌与林淮山相似。此时想来,心中却有一分叹惋。 那时候方既白已成华池弟子,是以他才成为自己东道。想来华池如此安排,心中未免没有存了一分,让太初弟子与渊山传人交好之意。只是当时自己学剑略有小成,连败太初数人,同辈之人,一个也瞧不上眼。 林淮山……其实适合修剑。 自己折道东莱之时,想必林淮山师尊修为已经跌落,他在太初内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是以当时也不曾见过他。 傅少棠不曾见过林淮山真正出手,然而他心中却有一番笃定。昔年在太初之内,与他交手者,学剑之人并不在少数,他也无这番感觉。只是不知,林淮山为何并未修习剑术。 一番思忖间,不知怎的,便想起来渊山。 林淮山说他那一脉,走的走,散的散,只剩的他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在渊山之上,岂不是也只有他与他师尊两人?而自自己从南荒折回,请师尊铸剑以后,便再也寻不到师尊踪迹。偌大渊山,竟然也只剩的他一个人。 手中有剑,他极少觉得寂寞。 只是于瀚海之中,于渊山之巅,于绝域之底,偶尔想,若有一人来陪自己比剑、饮酒,该有多自在。 而今后……有人相伴,再也不会寂寞。 他只学了剑,他也只会剑。 然而在他眼里,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 傅少棠以指为引,以风为剑,行的极快,不多时,便已看到那处红墙绿瓦。径直飞身而入,守门者不过见得一阵风过,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径直进入那一方小院,也不去看其他,只拿起来那方装着玉堂春的玉匣。 原本也没得什么好收拾的,皆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之所以要折回来,也只是为了这枝玉堂春罢了。 第51章 长堤决 窗外雨狂风骤,鬼哭狼嚎,凄声大作,一时间天色昏暗,连人影也未见得。傅少棠微微皱眉,也根本没了去见方既白的心思,便随意在桌上留了字,继而再不迟疑,折身便走。 忽而一阵心悸,不知何处所来,去的也极快。 春水别鸣。 那是与他心血相连的宝剑,向来遇险而鸣,他走时将之交到了白沧河手里…… 心念电转,瞬时有了不妙预感,归心似箭。 傅少棠立即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孰料春水别这时再无半分反应。他心思焦急,客栈入眼的刹那更是毫不减缓的冲入,倒惊的厅堂内三三两两食客诧异看他。 上二楼,却未察觉到半分杀气。傅少棠推门欲入,门却丝毫未动。他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幼童声音,隐隐紧张:“……少棠哥哥?” “是我。” 紧闭房门刹那打开,露出来白沧河稚气小脸。小家伙侧身让他进来,将剑紧紧抱在怀里,讷讷地看着他:“……少棠哥哥,你回来前这把剑响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 “有人进来过?” “没有……就响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白沧河将剑递给他,“我听说剑都是遇险而鸣的……是有人要对我们不利吗?” “不一定……若有杀气,也不能确定是冲我们来的。”傅少棠不愿意加重他恐慌,因而敲了敲他脑袋,“……谁会没事瞧上你?” 白沧河冲他吐吐舌头:“我也不知道。但是莫名其妙的,我就听到剑响了……我生怕有人冲进来呢,你不在,我们都没有办法。” 他揉了揉白沧河头发,让这孩子不要担心。见得他困乏,便直接将他拎到了床上。 他不在时白沧河十分紧张,这时候终于缓下来,只不过一会儿,眼皮子便合上了。 傅少棠见得他两人都睡着,终于心情缓了些,然而想到适才异动,却皱了皱眉。 春水别断不会无故而鸣,而白沧河待在屋内,理应没人看到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要对他不利。若真要下手,当是自己回来之前最好,然而自己绷紧心弦回来,却见两人都是安好。 此事,甚诡。 他实在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什么,自己拦着便是。想来要对白沧河或是顾雪衣不利之人,左右下手时还要现出真身,到时候一剑了结便是。 待得晚间,他终于知道是为何。原来这客栈内,竟然又出现了太始门人。 傅少棠一行已经在君山下耽搁了许久,未想那些太始门人也还未离开。人群中有几人依稀面熟,应当是在君山顶上见过的,然而这次队伍又庞大了许多。仿佛还来了重要人物,有一黑衣男子处在中央,在一众弟子间,大有众星拱月之势。 这一行人想来也是去小镜湖,然而太始原本就在小镜湖西侧,若说那新加入那人是从西极来的,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傅少棠不愿意与他们起正面冲突,是以便唤小二送来饭菜,自己并不去下面大堂。 他不想在这客栈长住,然而天公似乎不饶人,一连七天暴雨,根本没见得停歇的时候。 风檐下悬着盆不知名花草,幼嫩顶端长着绒绒白花,弯成月牙形状,煞是可爱。顾雪衣原本还很喜欢这花草,不料夜里便被暴雨打的奄奄一息,即便将花盆放进屋里也未见得好转,不多时便已经花枝散落,连那清香也消失不再。 白沧河十分好奇:“小顾哥哥,你都有一枝玉堂春了,怎的还喜欢这个?” 小家伙脑袋探过去,觉得这被打的凌乱的白花实在没得什么好看的,于是又将花盆扔到了风檐下。 “少棠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雨停。” 白沧河一瞥屋外暴雨,顿时便垮着脸蛋:“这都下了七天了,我看是没有停的下来的时候了……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去小镜湖啊!” “那就不去了。” 他说的十分言简意赅,白沧河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起来:“……少棠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了?” “你就不想想我……也要考虑一下小顾哥哥啊,少棠哥哥!” 顾雪衣无奈叹气:“……你又逗他。” 傅少棠淡淡笑了笑,却敲了敲白沧河脑袋。小家伙十分不满,却半分都不敢流露出来。 他们还在感叹这雨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未想第二日,天色便晴起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沧河无论如何都缠着傅少棠要走,在这里憋了七天实在是要憋坏了,傅少棠却硬生生的还是让他再等了一天。 “水路,陆路?” “水路,坐船好不好,少棠哥哥!” 这要求无伤大雅,他也自然答应,于是便去寻自己先前系在君山崖壁下的小船,未想得还在原处。顾雪衣这时候手已经比先前好了些,傅少棠也不敢让他再去划船,便打算去君山上雇个船工,将自己一行人送到入江口白蘋洲。 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有船工接了下来,再一打听,原来是因为水涨的太厉害,怕出了事。傅少棠想起来先时在萍中渡下面翻船,登时心里便变了主意,只是这时候船已经行在了水上,说不得,便打消了这年头。 未想行至中途,却又下起来暴雨,只能又寻了一处歇下来。这样走走停停,还未到的白蘋洲,船工便已经不肯载他们,说什么都要离开。 暴雨未停,河水太急。已经没法子赶路,说不得便要寻一个地方住下。傅少棠带着两人寻了处农家借宿,总算是避了些风雨。 这村落就在湘水边上,一望便可见得水上风光。傅少棠几日里住在此处,便见得他水位越来越高,水色也越来越浑浊。 农家热情招待他们,听得白沧河询问,只是笑眯眯摸他脑袋:“……哪里会有事情哟!老婆子每年都见得这湘水涨啊,从来也没得越过堤坝的时候。前年这里发了大水,这河堤才又修了一次呢!小娃娃,你若是害怕,别往那边去便是了……” 白沧河禁不住笑的眉眼弯弯,顾雪衣去问他,这孩子才扭扭捏捏地说,这里已经是白国地界,那拨款下来修筑堤坝的定然是他爹爹,惹得傅少棠好一顿嘲笑。 第二日雨便停了,天气放晴,十分清新。白沧河在屋里憋得久了,撒开脚丫子就往外面去。他们住的那户农家一大早便往山上去采野菌了,白沧河不想去爬山,自己便去要了个小鱼网,去河堤上撒下去捞鱼。 他年纪小,又没得什么劲道,一网子撒下去,拔起来都费尽全身力气,是以最后什么都没有捞着,便在河堤上气喘吁吁的,动也不想动。 顾雪衣在一旁瞧得好笑,惹得白沧河不住央求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帮他,只牵着他要下河堤。白沧河便在河堤上撒泼打滚,好似赖皮鬼,死都不肯下去。 两人磨了半天,顾雪衣终于说的这孩子听话了,不禁松了口气,牵着他正想从河堤上下来,却忽然间,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响。 “咔”。 像是有什么碎裂,被什么灌注,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带着隆隆的声响,仿佛天边的悬崖垮了一块。 这声音来的如此之快,惊的所有人都望向河堤。刹那间无数人的目光之下,河堤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小顾哥哥……” 孩子细微的声音完全被隆隆声响淹没,刹那间脚下闷响不绝于耳,随即,脚下一晃,河堤轰然下坠。 几乎同时,身后河水愤怒咆哮。 极度惊恐的眼神倒映着身后的惊涛骇浪,浑浊的河水筑成山一般的城墙,宛如泰山压顶般轰然拍下。 恐惧在那一刻油然而生,继而,席卷了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筋脉。四肢百骸里流窜的不仅仅是害怕与后悔,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如何活的下来?他如何保全自己?这般声势浩大的河水城墙——还有说不过他,被他软磨硬泡终于拉到了此处来的少年郎。 倘若他们都葬身在此处,那少棠哥哥……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飞快的产生,它出现的那么不可思议,然而又是那么理所应当。白沧河猛然挣开抓住自己的手,将拉着自己的人狠狠朝身前陆地推下。 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师尊、师兄曾经论道时讲过的诸多理法电一般从心里窜过,冥冥之中脑海里有什么被打通,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机顺着推出的手流转——他知道自己推得虽狠,然而被他推走的那个人,却绝不会受伤。 顾雪衣原本拉着他手,此刻手中一空,而又大力袭来,踉跄之后,回首之时,心神俱裂。 小小的孩童,还穿着向农家借来的粗布衣衫,稚嫩脸上犹挂着笑容,却像是在下一刻,就会被身后惊涛骇浪所吞噬。 铺天盖地的河水宛如远古而来的凶兽,张开咆哮大口,一口将孩童身躯吞下,顾雪衣不及多想,立住身体,立刻冲向河里。 此刻,冰冷的河水无情的张开了巨口,咆哮声浪,急于噬人。 第52章 灵力竭 狂猛的巨浪当头压下,打得人心口一窒。万丈的压力都在那一刻轰入了人的躯体,隆隆的,咆哮的,几乎将人胸腔里的血液都全数挤出。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呼啸而不绝的压来,层层叠叠,前仆后继,仿佛再没有停息之时。 渺小人体置身于其间,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一时仿佛天地倒转,巨大天幕如将颓巨山,轰然砸下。 身体本能在那一刻被全面激发,提醒他立刻沉入水深处去。然而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必须寻到那孩童身影。 仿佛只是一刹那间,一切都调整完毕。顾雪衣深潜入水,四处寻找着孩童踪迹。 四周河水浑浊不堪,那是连日来暴雨的后果,大量泥沙被带入河水,以至于能见度一降再降。 顾雪衣别无他法,勉强调动起灵窍里些微一点灵气,尽数聚集在双瞳。 “小白,小白!” 微弱的声音甫一出口,立刻便被铺天盖地的浪涛声掩盖。他听不到半分回应,没有一点孩子回答声音——或者是有,他也听不到。 顾雪衣沉浮于河水之中,茫然四望,一片河水滔滔,根本不见那孩童踪迹。 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纵使他身负先天之灵,然而毕竟修为太低,所长并不在视物之上。 顾雪衣忽而想起,那一瞬自己被推开之时,孩子手上流转而过的气机。他当时急着去寻找,并未多想,然而现在——是了,是灵力! 少年身躯沉在河水之中,凝神细思,默然寻找那一丝灵力踪迹。闭住的眼瞳里,缓缓的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流,脆弱悬丝,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削断。 顾雪衣刹那间面色惨白,然而他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时循着那一丝气机而去。身体在飞旋奔腾的河水里起伏,只死死的追着那一丝气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丝气机猛然断裂。 顾雪衣心中大骇,猛然睁开双眼,却在那一刹那,望见身边不远处小小身影。白沧河扒在一块小小木板上,安静极了,黑亮的眼珠一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他。 “小白!” 顾雪衣一时心中大喜,先前那一时的绝望在小小身影出现的刹那都为之消散。身体浮沉,瞬间顺着奔涌河流到了那木板之前。 顾雪衣将手搭了上去,迎着小小孩童黑亮眼神,才欲说话,忽而天旋地转间,身体中陡然袭上来一阵晕眩。 他望见那孩子眼里惊恐万分,他听见那孩子口中凄厉呐喊——那般惶急,那般害怕,因为在他眼瞳里,是身前人急剧下沉的身体。 灵力,消耗太多了…… 幼嫩小手仓皇间伸出来,只向着下沉的手而去。然而却还是慢了一分,差之毫厘,却完全错过。 顾雪衣想要叫那孩子闭上眼,然而那一刻,喉咙却似被河水倒灌,发不出半点声音。 双眼即将紧闭的刹那,一股大力袭来,一只手猛然扣住了他的胳臂。 那只手力气极大,扣住的一瞬甚至叫人手腕发痛,然而却扣得那么紧,仿佛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顾雪衣猝然睁眼,那张熟悉的面容便印刻在眼间。此时此刻,他再不复昔日所见,衣袂如雪,清冷漠然。眼底一点惶急还来不及消散,便那么,紧紧地扣住他。 “少棠……” 他才初初缓了一口气,便立刻被人抓住,推向脆弱木板。顾雪衣有心想要拒绝,却在那一刻,为他眼神所骇,一时间,一言半语都不能出口。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 晨起来便跟着农户上山,雨后多野菌,确然收获不少。然而下山之时心中惶惶,春水别更是铿然而鸣。傅少棠心中一点惶急难以掩盖,忍不住便拔身上了树端。 然后,就见到今后日日夜夜回想,都心神俱裂的一幕。 惊涛骇浪眨眼间便吞没了入水而下的孩童,而那一时,少年瘦弱身躯亦迎着洪流而去。仿佛从此便被吞没在那滔天巨浪里,在万丈汪洋之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身法一瞬间被催动到极致,漫长山路此刻不过弹指。然而身到河岸之时,早不见两人踪迹。 惶急压过了所有情绪,眼中见着所有漂浮之物,登萍渡江之术被全数展开,然而却未寻得少年与孩子身影。 傅少棠今生未有哪一刻惊恐比上此处,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少年是南荒鲛族,应当无事。直到他终于见着扒在木板上的孩童身躯,而那一瞬,仿佛有一丝异动,下一刻,少年便陡然破水而出。 那一瞬悬于半空中的心神终于缓缓落下,然而下一刻,少年仿佛又要跌落水里。傅少棠心中大骇将他紧紧扣住,自己真气却在那一时一空,猝不及防之下陡然落进水中。 此时此刻,三人都狼狈万分。白沧河嘴唇被冻得发紫,顾雪衣脸色更是苍白万分,然而傅少棠见着,却莫名有了一丝安稳。 “找到便好。”傅少棠低声说话,太久的紧张以至于嗓音嘶哑,险些被浪涛声掩盖。 心中那块悬起来的大石,却在此刻,终于缓缓落下。 “少棠哥哥,小顾哥哥……” 木板上扒着的白沧河却像活过来一般,眼珠子定定的,只瞧着身前狼狈不堪的两人。他忽然间就伸出手,一手一只,紧紧的,将他们两人抓住。 顾雪衣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揉他脑袋,却是一阵剧痛。 傅少棠注意到他咬住嘴唇,柔声问道:“怎么了?” “有些脱力,不妨事。”顾雪衣低声回答,抬起手揉了揉白沧河脑袋,“小哭包……” 白沧河小嘴巴一抽一抽,两个眼圈早就泛红,这时候却死死的睁大眼睛:“我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傅少棠叹了口气,勉力伸手,刮了刮那孩子眼圈。果然一圈温热液体沾在他手指上,下一刻,那孩子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小顾哥哥,吓死我了……呜呜呜……我不该拖你去河边儿玩的……” “……呜呜呜,我们就不应该走水路的,应该走陆路……” “……呜呜呜,那河水好可怕,我要死了,呜呜呜……” 傅少棠凉凉一笑。 “是谁无论如何都要走水路的?” “我……”白沧河抱住自己脑袋,嘴巴一抽一抽。 “是谁今早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定要到河边去玩的?” “我……”回答的声音低了些。 傅少棠敲他脑袋,问他:“前日里,是谁说这河堤是他爹修的?” 白沧河嘴巴蓦地张大,圈成圆形,傻乎乎地看着身前,才消停了些会儿的嘴巴一瘪,顿时嚎啕。 “呜呜呜,是我爹……他怎么修的河堤,我们都要淹死在里面了,呜呜呜……我回去一定要找他。” 傅少棠很想问他一句找他爹有何用,然而看着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顿时又歇了这心思。 白沧河抱着被他打的地方,一抽一抽地看他,忽然挤出来一句话:“……少棠哥哥,你不是渊山传人么,怎么没法将我们带出去。” 傅少棠被他气得都要笑起来,想赏他一记爆栗子,终于按捺下来,节省些体力。 “你当修者便全部神通广大么?我早就说过了,我只有炼气境界……” “师兄一定可以做到的!”白沧河犹自哪壶不开提哪壶,瞬时便提到了自家师兄。 傅少棠瞥他一眼,登时,冷笑:“好啊,你现在去求谢清明救你啊!你能入得了九渊么!” 白沧河登时噤声。 “……少棠,你是不是畏水?” 少年声音低而柔和,直到两人讲完,他才开口。傅少棠心中有些无奈,没想到此刻全被看了出来,此时情况险急,也没得遮掩的必要,于是他点了点头。 “……以前在南荒落下的毛病。” 简短一语,他从少年表情里,便知道,顾雪衣已经明白。他只摇了摇头:“不妨事。” 白沧河小脑袋探了探:“……少棠哥哥,原来你怕水?” 傅少棠淡淡看他一眼,虽然行容落魄,却立时让白沧河失声。小家伙托着脑袋,突然开始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左掰掰,右扭扭,眼里出现几分奇怪色彩。 “怎么了?”顾雪衣低声问他。 “小顾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沉到水里,自然就找到了。” 白沧河摆明了不信,顾雪衣不得不给他解释:“你落水时手里产生了一道气机,我就是循着那道气机找到你的。” “气机?”白沧河喃喃重复,忽而顿悟般,拍手笑道,“那就是气机么?原来那就是气机?” 一瞬间的福至心灵,一道气流自然而然顺着手涌出来,将牵着自己的少年推向远处。顾雪衣若有所思,忽而道:“你的先天之灵醒过来了么!” 傅少棠原本以为他们说的只是如何寻找的事情,还以为只是鲛族的异术,却未想他们忽而说到先天之灵。 白沧河胡乱挥舞着自己小手,一脸回忆,似乎想要再唤醒那时候的感觉。然而那仿佛只是一瞬奇异产生的结果,此时此刻,无论他怎么拼命,都无法再捕捉到灵力。 第53章 千钧发 “小顾哥哥……”他将头转过去,向顾雪衣求助,“……你能帮我看看么?” 顾雪衣勉力想要提起灵力,然而全身上下空空如也,那一瞬脑海里竟然传来一丝晕眩,刺痛陡来—— “雪衣!”傅少棠见得他一瞬苍白,一声清喝,将他从那般境界里喝醒。 傅少棠转向白沧河:“我没想到你的先天之灵这么快便醒了过来,当时应当是灵气自主而行……你小顾哥哥帮不了你,得等回到稷下,去寻你师门替你入门。” 白沧河知晓自己闯了祸,一时只能缩了缩自己脑袋。 “现下不成……”顾雪衣轻喘了口气,摇头,“等我缓过来些,再替你看吧。但我的确是循着那道气机,小白,如果没有意外,便如少棠所说,应当是灵力不错……你的先天之灵在那时候醒过来了,都推得我一个踉跄。” “小顾哥哥,那时候我只想把你推到外面去……结果手上就有很奇怪的感觉,告诉应该这么做。” 顾雪衣摸摸他脑袋:“你把我推开了,你自己怎么办?” 白沧河眨眨眼睛,被水淋得发白的脸上,诡异的出现了几分红色:“小顾哥哥,是我把你拖到河堤上去的……我总不能让你再落到水里去。” 顾雪衣笑了笑,柔声道:“你忘了我是哪一族了,虽然会不得其他,但是在水里自保,还是无碍的。” 白沧河陡然想起来,他是南荒鲛族出身,不由得摸摸自己脑袋。按理来说,鲛人依水而生,天生就与水亲近,可是现下…… “小顾哥哥,你也受伤了……” “……只是为了寻你,一时脱力。要是你不挣开我,我带着你,原本可以潜到岸边的。” “不会掉到河里么?” “一会儿就上来了……”哪里像现在! 白沧河一时傻眼,他虽然年龄小,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听明白了。要是那时候他自己不挣开顾雪衣,将他推走,那他们两人应当是一同掉到水里去。顾雪衣身为南荒鲛族,虽然那时候水流凶险,但是想要护住他,即便要费一番功夫,也是没有大碍的。 但是偏偏白沧河挣脱了他,自己掉到了水里去。这样一来,顾雪衣原本可以顺流而出,却不得不在水里沉浮,去寻找他踪迹。最后更是催动先天之灵,去寻那一道气机。到现在,白沧河找到了,他自己也累的脱力。 “小顾哥哥……”讷讷出来顾雪衣名字,白沧河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要是那时候顾雪衣将他带走,也不至于到现在,连傅少棠都落水的境地。 原本是一番好意,到最后,却酿成了一番苦果,当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无妨。”顾雪衣笑了一笑,摸了摸他脑袋,道,“睡罢。” 月光斜斜撒过水面,又被拍起来浪涛惊破,白沧河靠在顾雪衣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皮,鼻端传来轻缓呼吸声。他人小体弱,今日这番变故,早已经到了他极致,不一时,便在顾雪衣怀里困得睡过去。 这时候已经不知道他们是被冲到了何处,糟糕的是,水流没有半分缓下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冲下湘水,傅少棠举目四望,湘水下游的河堤被连日的暴雨似冲毁了个干净,一片汪洋,全是白茫茫一片。 没得陆地,便是他体内有一身真气,也没得使出来之地。这急流何其之快,他必须要一直打起精神,才能免得三人被冲入漩涡。此时别无他法,只能攀着这木板,在河里再飘上一夜。 不时有人挣扎而过,狼狈的在水里掀起水花,然而渐渐动作就停下来—— ——那是生命已经停止的征兆。 傅少棠心下黯然,然而他此刻自保都困难,又如何向他人伸出援手! 他攀在木板上,运转真气,竭力避开礁石。然而顺着这急流越飘越远,心却渐渐沉下去。 一手搭着的木板,其上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有闪失;一手握着自己长剑,乃是师尊亲手筑成,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却。 傅少棠心知自己必须尽快带着两人上岸,否则,体内真气恐怕撑不了太久。 他此时心中万分后悔,为何从渊山来时,没有突破炼神境界。当时他心想一人一剑,足以破开这世间魑魅魍魉,是以定要等到炼气圆满才突破。然而此时此刻,若是他没有那般执拗,早已经突破炼神,又何至于到此般境地! 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 傅少棠低声道:“睡会儿吧。” 顾雪衣半抱着白沧河,小心翼翼看着他,忽而将手伸过来,紧紧搭住:“少棠,你先歇会儿,我来替你。” 傅少棠只摇头,十分干脆。他虽然体内真气会有衰竭之时,至少撑过今夜,不会有困难。 顾雪衣在河内寻找白沧河那一番消耗,又怎会真如他说的那般轻松! “少棠,我是鲛族,在水里,总比你要轻松!” “我以前探过你脉络。”他只说了这句话。 顾雪衣却听懂了,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沉默些会儿,方道:“我所有灵力都被族内长老给锁了起来,不能调动,只有到了危急万分的时候,才能稍微动用一些……那是鲛族的秘术,所以你以前探查,没有发现。”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忽而一笑,温软,且干净。那一瞬傅少棠陡然想起来鲛人对月这一传说,仿佛间少年已经向到了天边去,却要踏海而来。 “你定然不愿与我换么。” 傅少棠摇头,拒绝的干脆且利落:“睡吧。” 顾雪衣眼里陡然显出些奇异光彩,却似听了他的话,真正睡去。 傅少棠自己沉在水里,默念心法,自然而然,全身真气运转。 坎水之势,坎水之势——渊山八剑,他便只有这一势还未曾取来! 难不成,却要在这湘水之上、急流之中,取坎水吗?! 他一时心动,然而又一时迟疑,昔年在东莱、南荒、西极都未曾取,难道真要在今日? 他此刻置身水中,又如何挥起手中长剑! 春水别取自南荒异石,入水即沉,只能靠他真气勉强悬住。越是危急时节,傅少棠心中便越是清醒,周身真气流转自然,源源不断从丹田灌入四肢百骸,竭力想要去悟一丝坎水之势。孰料这般,登时间体内真气流逝速度快到无以复加,无奈之下,他只能放弃。 夜色渐沉,傅少棠今日上山、下山、登萍、寻人,连番奔波,体内真气耗损本就厉害,他还要调动真气,护住三人,免得这方木板撞上礁石。此时正是人最容易困顿时节,听得少年、孩童细细呼声,他一时脑中乏意上涌,竟在那河中陷入半醒半睡。 然而他又不敢睡的太沉,仍留出三分心思去感知外界。忽而听到巨大浪涛声,傅少棠猝然睁眼,却见一块巨大礁石不偏不倚,正在前方。 若是顺流而下,三人必定会撞在礁石之上! 傅少棠心中大骇,仿佛又回到萍中渡下翻船之时,猛然间欲要调动体内真气,而在那一瞬,丹田却传来一阵刺痛! 手中一顿,春水别登时落水,消失不再。 还未等得他去寻剑,那块巨大礁石瞬时便要到眼前,只待一拍上,便陷入粉身碎骨的境地! 千钧一发之际,木板突然一轻。 顾雪衣猛然扑水而下。 少年身躯霎时间没水而入,傅少棠心中大骇,张口欲呼,却陡然间察觉到一股力道,推向了这方木板。 那袭来的力道似是沿着河中水流而来,偏偏又并非全然如此,暗中藏着另一丝力道,将木板推向一边。傅少棠垂目欲看,水里却突然伸出来只手,轻轻的碰到了他。 水流急湍,奔腾而下,水中之物莫不能挡御。然而推在身上的力道虽轻,却是全然不似力道的不容置疑。刹那间周身水流仿佛都无形的扭曲,以极其怪异的角度从身边窜过,浪涛里有奇异身形闪过,被皎洁月华照出淡淡光芒。也就是在那一瞬,迎着狂风怒浪,单薄木板不容转移地向斜刺里一窜。 堪堪避过了那一方狰狞礁石。 浪石穿空,卷起千堆雪!惊涛中少年陡然仰起头颅,凌乱黑发不知在何时已全数归拢脑后,唯余一张光洁脸庞,在月下,瞳如墨,面如雪,仿佛浓墨重彩泼洒到极致,最后全数淡去,终成了这一方风华无限。 “上去!” 少年一声低喝,蓦地扣住他手腕,一道灵气登时从他手腕处涌入。傅少棠一惊,不及多想,立刻撤去体内真气防御,唯恐反震伤人。也就在那一瞬,一道几不可见的水幕蓦地卷上了他周身。 傅少棠被这灵气一带,扣住木板的另只手不由得一松,他正想说自己不上去,却为顾雪衣眼瞳所慑。 那是全然不容否定的执拗,凝视间瞳光流转,似有话语三千,殷殷相劝。傅少棠与他一对望,心神止不住的一荡,竟然一时迷惑,身体自发的用力,翻身上了木板。 直至尘埃落定,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傅少棠忍不住去看他,然而那一时,顾雪衣又已经沉到了水下! 第54章 鲛人出 在水中不住颠簸的模板这一刻终于平缓了下来,傅少棠低头望去,毫无意外将少年身形尽收眼底。他的双手掌着这方木板,连身体也沉在了水下,然而木板仿佛受到他的控制,渐渐朝着横向飘去。 这却不是最令人惊异的,傅少棠分明看到,在浪涛中,起伏的银色鱼尾! 事到此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方才在那一刹,顾雪衣合身下水,却是终于化作了鲛族形态! 少年沉在水下,手指摇动,比成奇怪的手势,紧接着傅少棠就发现,身下的木板竟然斜斜的飘向了另一边。急流受到他的引控,分成一股细流随着他的力道而动,如果此时就在河岸边,想来有这一番功夫,多半都已经上岸了。可是眼下一片白茫茫的,纵使向着一边飘,又该向着哪边去? 极目处并无陆地,只见一片茫茫,突如其来的洪水让他们只得流荡。 “雪衣。” 傅少棠低声唤他名字,原本并不觉得顾雪衣会听到,孰料少年耳朵动了动,却真的将头抬了起来。 “少棠,你的剑呢,怎的不见了?”顾雪衣一眼便注意到,这木板上并没有春水别的踪迹。 “沉水了。”傅少棠摇头,低声回答他。 顾雪衣怔了一怔,蓦地回头后望,然而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水雾漫天,哪里,还有春水别的影子? 这一番落水,当真是落魄之极,连随身长剑,都给失散了。 傅少棠忍不住苦笑,当时丹田一阵刺痛,自己手便顿了一瞬,也就是那一瞬,害的春水别脱手。 “怎的会沉水?” “我恍惚了些。” 顾雪衣眉微微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忧色分明:“少棠,你还好么……是不是真气出了什么岔子?” 傅少棠心中还有些迷惑,这时候却摇了摇头,道:“或许……应当不是真气跟不上。” 他顿了一顿,续道:“我现下还不知道究竟如何,也许过些时候,就会明白。” 他低头看自己手掌,欲要调动真气,果然丹田里传来些微痛意,调动的越多便越是厉害。 这哪里是真气出岔子,这分明……是着了人的道! 眼下一片茫茫,找不到半点陆地踪影,自己真气又出了问题,只能靠顾雪衣一人在水下支撑……原本顾雪衣是鲛族,在水里也当自如,但是还带着他们两人! 傅少棠心念电转,忽而问道:“你感觉得到,哪一处有陆地吗?” “不行……都是水,我感觉不到。”顾雪衣实话实说,“鲛族是对水敏感,要探测到哪里是陆地,却不行。” “你化鲛了?” “……嗯。”顾雪衣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浅浅笑起来,“族内长老封存了我灵力,是以你以前探查不到我灵力所在……只是现在化形了,所以灵力都能够使用了。” “你的感觉……与先前不一样。” “化形的时候会撤去伪装……我也没有再加上,节省几分灵力。” 傅少棠不由得莞尔,这理由实在是蹩脚。 便在这时候,顾雪衣轻轻挑起了唇角:“……而且,少棠,我想,你大概还没见过我原本的样子。” 这……大概才是真正的理由罢。 傅少棠不由得仔细去看他,顾雪衣眉眼分明与先前相同,没得半分差别,然而感觉上却是天差地别。此刻他在水里微微含笑的模样,内秀,温润,却有光华流转,几乎难以与最初时所见联系起来。 “你忘了,我在陨星川时见过。” 却也只不过,见过顾雪衣一双灵瞳,而并未见其人。 顾雪衣摇了摇头,眼底便泛起来些雾气,将瞳色遮掩的模糊,分明就是在陨星川时的模样。他忽而看向前方,仿佛间有几分诧异,道:“……水流要到尽头了。” “是么?” “错不了。” 傅少棠抬头,却见连绵山色自远方缓缓而来,绵延起伏,竟然将身下这方河流都合抱。仿佛这一方急流走到尽头,便会撞在那崖岸峭壁之上。 “水流更快了。”顾雪衣喃喃自语,伸手感觉,只觉得水中甚至出现了漩涡,想要掌控木板变得越发困难,连己身都避不过那牵扯之力。 怎的会这样,难道前方又出现洪流了么?他只凝聚瞳术看了一瞬,蓦地失声:“……水流下落,是瀑布!少棠,你可听说过,湘水下游有瀑布!” “没有!船工说与我,在叶城以下,直到白蘋洲,水流都会平缓!” 既然如此,那为何此处,水流又会下落! 飞流直下三千尺,若是水,合而分,分而合,自然会再汇聚在这河流之中,而若是人——只怕唯有粉骨碎身的下场! 顾雪衣心中大骇,猛地催动灵力,想要带着这片木板逆流而上。然而若只是他一个人或许还可以,这木板上分明却还另有两人。傅少棠眼睁睁看着他脸色转白,然而木板漂流速度不过迟缓了些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蓦地抬目一望,环顾四周,已经将水中狰狞礁石全部收归眼底。 傅少棠猛地伸手,握住顾雪衣手腕,迫得少年散去灵力。 “变回来!” “什么!” “变回来,我带你出水!” “……少棠!我运起灵力,也许能够……” “没得也许!” 顾雪衣一顿,为他语气所骇,终于点头。 傅少棠见得他同意,再不迟疑,一手将白沧河抱在怀里,一手却扣住顾雪衣手腕,蓦地全身发力,一跃而起! 刹那间丹田剧痛,逼得他脸色发白,傅少棠却再无暇去管,只能将真气提到极致。此时水流之急,已经无法形容,卷的浊浪滔滔,各种漂浮之物滚滚而过,唯有些许礁石,稳稳立在水间。 “抱住我!” 傅少棠一声清喝,少年毫不迟疑,立时抱住他腰肢。他手上这时候不知何时出现些许碎石,猛地手中用力,一片被打向水中。 顾雪衣探头去看,却见那扁平石片被打出,不知道是何缘故,竟然在水上飘起,还未沉下。也就在那一时,傅少棠飞身跃起,恰巧踏在那片碎石之上。 他的身体不由得沉了一沉,然而还在空中,第二片碎石便已经被他打出,便在这时傅少棠一声轻啸,落下的身体诡异拔高,竟是刹那间飞身而起,又落在另一片石子之上。 如此往复再三,时而脚踏石子,时而脚踏礁石,他竟是抱着两人逆流而上,硬生生从河中腾挪到了山崖之边。崖岸高深,没得落脚之地,傅少棠便唯有如此反复,终于在一处,看见了一方低矮崖壁。 此时此刻体内真气早已是衰竭,唯凭心口一气,让他强撑。傅少棠目光一转,已经掠向崖壁上老松。 “抓的住么?” “抓得住!” 咆哮水声中人声几不可闻,然而两人却是心意相通。顾雪衣听闻刹那便知晓他意思,自己便先松开了手,便在那一刹那,只觉得自己飞身而起,竟然是被人甩了出去。 然而不知道为何,那力道竟然差了些许,顾雪衣眼睁睁看着自己手离老松越来越近,心里却明白,便是到了最高处,也够不上那枝桠。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手中蓦地出现一缕鲛纱,堪堪吊住了老松斜枝。 便在那一瞬,踩着山石的人飞身而起,脚方才踏上矮崖,蓦地身体一歪,整个人都直直的倒了下去。 “少棠!!!” 是谁,在喊他? 目中依稀是熟悉容颜,其中神色几乎教人心碎。傅少棠一时怔忪,他竟然从未见过,顾雪衣焦急至斯。然而身体的天旋地转却由不得他,少年嘶声欲裂,傅少棠堪堪搂着白沧河转了个身,不想让这孩子受半分伤害,自己却重重地跌在了矮崖之上。 想要提起一股真气护住周身,然而丹田却空空如也,绵绵不绝的痛感让他不能称心如意。傅少棠背部压上碎石,登时间刺痛不绝,喉头蓦地一甜,险些将血都咳了出来。 他抿唇紧闭牙关,不教自己露出丝毫异样,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脸色,究竟苍白到了什么地步。 平生仗剑快意,却未想今日,落魄至斯。 傅少棠闭了闭眼,想要压下喉间腥气,却听到连绵不断的呼声,一叠叠,尽皆是他的名字。 “少棠……少棠……你怎么了!” 他勉强睁开眼,却见老松桠枝之上,顾雪衣满目仓惶。少年收起鲛纱直直跳在崖上,没有站稳,落地时一个踉跄。傅少棠欲开口提醒,然而喉间腥气竟是厉害得压都压不住。 顾雪衣踉踉跄跄,直直扑过来,抓住了他手腕。傅少棠只觉得一股迥异于真气的东西转入了自己经脉,心里便明白了,那就是灵力。 他睁眼,不语,静静凝视顾雪衣。少年面上惶急神色如此明显,便让他看着,也是心疼。 “你的真气呢!少棠,你的真气呢!” 傅少棠终于将喉间腥气压下去,于是勉强笑了笑,面色一如往常:“出了些岔子,不妨事。” 他见得少年那一刻仿佛哽住,于是低声道:“也没得什么……不要哭。” 第55章 水蜃破 他抬起手腕,想要擦去少年眼泪。然而甫一动手,手臂上就传来激烈痛意。傅少棠面色如常,只伸手,不待少年目中泪水落下,便拭了个干干净净。 “别哭。” 顾雪衣摇摇头,眼泪却涌得更加急。他握住傅少棠手腕,却见他蹙了蹙眉毛,于是又忙不迭的放开,泪水大滴大滴的涌出来,落到了两人肌肤之上。 傅少棠一声低叹:“怎的不论是我救下你,还是你救下我,你都总是哭……雪衣,你怎的这么爱哭?” 顾雪衣想笑,却止不住的心酸,勉强勾了勾唇角,却比哭还难看:“……你不知道,南荒鲛人都是水化的么!” “那你就是泪水化的了。”他面上露出一丝浅笑,孰料这丝笑意落尽顾雪衣眼中,少年却哭得更为厉害。 “还有么,少棠,你的真气回得来么?” “当然呢,只不过缓些时候罢了。” 顾雪衣定定看着他:“你骗我。” “我怎的骗你了?”傅少棠柔声问道,十分的镇定,仿佛顾雪衣说的,都是假的。 “你又骗我,你总是欺负我笨……”顾雪衣扣着他手腕,惨然一笑,“你忘了么,陨星川那时,就是我把你从水里救起来,当时我怕你出事,用灵力探了你的经脉……少棠,你那时候体内状况,和现在分明不一样。” “是么?” “你还想骗我,到现在还想……傅少棠,若不是我那时探过你脉络,恐怕真的要被你骗过去了……你是不是不信我,都到了这时候,还要自己强撑!” 他说的极快,却被傅少棠听得分分明明,心里只想苦笑,怎的到了这时候,这少年,却陡然聪明起来。 “你给我个准话,你究竟是什么样了?” 傅少棠默然一刻,道:“我还以为你都探的出来。” “少棠!”少年声音猛然蹿高,顾雪衣面色,竟是空前严肃。 他笑了一笑:“出了点问题,真气回复不过来。” “只进不出?” 傅少棠点了点头。 顾雪衣咬住嘴唇,神色明灭不定。傅少棠见不得他这般模样,伸手撬开他嘴唇:“没关系,没了真气,还有剑术。” “你的剑,早就掉水里了!” 那时候自顾不暇,连春水别都掉到了水里。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傅少棠不由得苦笑,他身为渊山弟子,竟然将剑都失落了。湘水险急至斯,却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 他身上衣衫早已经湿透,这时候也再没有真气来将衣衫烘干。傅少棠抬头,却见顾雪衣双手结成奇异手势,手指过处,矮崖之上,水渍竟然一处处消失,变得干燥、洁净。 “灵术?” “是,鲛族最基本的控水之术。” 顾雪衣伸手剥去他身上湿透衣衫,转而将自己的给他披上。或许是因他出身鲛族的缘故,身上衣衫竟然并无水渍,犹带着人体温暖体温。 傅少棠见他伸出手,牵起细细几根水丝,不多时,便快要成型,依稀是一件衣裳。 此时朝阳初升,金光万丈,竟然将那段鲛纱都照的光华耀目,漫天日华似乎都收到了这段鲛纱里。 他蹙了蹙眉毛。 “不要妄动灵力,雪衣!” 顾雪衣摇头:“费不了多少,少棠,我织的只是最普通的一种鲛纱……你别担心。” 他将织出来的鲛纱给他披上,寒凉之后,却传来一阵暖意,仿佛初升朝阳。傅少棠却莫名喜欢那被除下衣衫上的人体温暖,忍不住拉住那件衣裳。 顾雪衣笑了笑,将外衣也给他披上。 “慌忙中赶出来的,有些大……少棠,你冷么?” 寒风刺骨,冷水滔滔,傅少棠却摇头。 白沧河熟睡依旧,直到顾雪衣将他衣衫换好后,也还没有醒来。 “我先前点了他睡穴,恐怕还要过些时候才会醒。” 顾雪衣点头,忽的伸手,结成奇怪手印,口中喃喃自语,傅少棠只见得水光一转,陡然间,却消失了,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是什么?” “水蜃。” 听其名,闻其声,傅少棠心底有些猜测,却听少年说道:“是从‘海市蜃楼’里悟出来的法子,在水蜃外看这里的人只会看到江水,或者是其他幻象……我学的不多,也只能做这个法子。” 顾雪衣浅浅笑了笑,便要转身,傅少棠陡然扣住他手腕:“你要去做什么?” “捞剑。”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再说,少年却陡然挣开了他手腕,蓦地朝着矮崖下一跳。 “等我回来!” . 傅少棠一时心惊到了极致,然而他体内真气空空,根本抓不住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雪衣跳下去。想到先前在河里,少年苍白神色,他便是一阵担心,只怕少年到了水下无以为继。又只能安慰自己,顾雪衣出身鲛族,水性极佳,定然不会有事。 这般胡思乱想,直到身边“嘤咛”一声,他才终于惊醒。白沧河这时候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似乎终于发现了周身转变。 “少棠哥哥,小顾哥哥呢?我们怎么从水里起来了?” “他在水下,过些时候便上来。” 傅少棠勉强按捺住心绪,瞥见白沧河站起来,想要沿着矮崖向上走,摇摇头:“别走,要等他回来。” “可是水位越来越高了,少棠哥哥。” 傅少棠一怔,白沧河说的确然不假,不过些会儿功夫,水位又向上窜了一截。天空中又飘起来濛濛细雨,然而到的此处,却仿佛被什么无形力量牵引,全数飘向了他处。 这处水蜃,难道还可以避水么? 他心中默念,蓦地对白沧河道:“待在我身边,别走。” “少棠哥哥?” “我眼下出了些岔子,需要你替我护法。” 让白沧河替他护法,实属无奈之举,然而他现在也别无他法。体内空空荡荡,调动不起半分真气,若有一些突发状况,还要护着身边孩子,恐怕自己一点法子都没有! 当务之急,也只有尽快想法调动真气了。见得白沧河乖乖坐在一边,傅少棠立时沉淀心神,心法运转,想要调动真气。他学的乃是纯阳一脉真气,正巧趁着现下日头初升,挟取日华之力。然而愈是运转心法,他心念就愈是下沉,丹田一片空空,无论如何,都凝聚不了一丝真气。经脉间初初才有一丝真气流转,然而运转到丹田后,竟然却烟消云散。 武修真气皆凝聚在丹田,而他现在这般情况,却像是丹田被人用针挑破,留下难以弥补的孔洞,好不容易修炼的一丝,却沿着那孔隙飞快泻掉。 傅少棠偏不信邪,默一思索,却在经脉间同时炼出两股气流,一左一右从两侧同时涌入丹田。这般修炼法子真是前所未有,只怕人见了都会惊呆,然而那两股真气进入丹田之时,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那痛意来的如此激烈,让他禁不住白了脸色,只能在那股强烈痛意中,任由体内真气消散。傅少棠偏不相信,又凝聚起两股真气,然而这一次,丹田却疼的仿佛水泼油锅,炸开了一般。 白沧河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眼睁睁看着他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来,心里越来越怕,却不敢出声。 忽的一声低呼,傅少棠猛地睁开了双眼。 “少棠哥哥?” “噤声,有人。” 高处传来了脚步声,应当是有人从山崖上下来,傅少棠真气不能运转,五感却敏锐如常。 然而他们这一处正在水边,此时细雨蒙蒙,洪流未消,又是何人,会在这时候前来?! 来人的脚步顿了一顿,应当是停在不远处,傅少棠听得分明,这应当是一个人。 他为何会在此处停下? 水蜃! 顾雪衣离开时凝聚的一方幻境,终于在此刻起到效果。然而是否真的能够将那人拦在水蜃之外? 白沧河连大气也不敢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己的呼吸引来了对方。 然而那人脚步停住,既没有听到离开,也没有听到走进,竟然是还站在原处。 听脚步声,来人与这处只有十步之遥,就立在不远地方。此刻这处水蜃完全暴露在来人眼皮之下,拖得越久便越容易被发现! 傅少棠微微抿唇,只能静立不动,却陡然间听到幽幽一声叹息。 暴露了? 心念电转,手已成出剑之势,然而那人却再无动作。过的些时候,脚步声再响,来人居然是离去了。他还未见得松一口气,却陡然又听到脚步声来。 这一次,与先前的交杂,要快得多。 “绿云,你在磨蹭什么,怎的还不上来?”男子语中带笑,身形迅速靠近。 “没什么,这就上来!” 这应当是先前走到水蜃附近的女子,这时候正向着反方向行去,她走的十分急,仿佛害怕那男子寻下来一般。 “等等!”先前男子出声,却笑起来,行的更近,“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他越走越近,渐渐就走到了与先前女子齐平的地方,却低头,打量着这一方。 白沧河先前还尖着眼睛向上望,待那男子真的看过来,又一个哆嗦的低下了头,忍不住想起来,听说有些人能通过目光摄去他人神念,忍不住就凑过去,将头埋到了傅少棠怀中。 第56章 着妆红 然而他却止不住的偷瞟,就看到那男子一双手在空中虚点,每一指,周遭流转的半透明水幕都晃了晃,待到最后剧烈摇晃起来,竟然在刹那间,猛地碎裂! “好一个‘水幕云华’,我不信绿云你没有看出来!”来人蓦地大笑,那女子闻声瑟瑟,却勉强说道:“……我本事低微的很,公子高看我了!” 半空里听得煌煌声响,这水幕禁不起那人虚点,一时炸裂,傅少棠与白沧河两人都暴露在来人面前。 那是一男一女,女子他前些时候见过,就是萍中渡内的绿云,然而那男子,却不知道是何人! 他手中微动,早已扣得一方石子,只待情况稍稍有变,便一击而出! 男子见得他两人,却对身旁女子笑起来:“我就说怎的会有一方‘水幕云华’,原来这里果然有人。” 他又转过来,对傅少棠笑道:“不知这位姑娘,和这孩子待在这河边,要往哪里去?” 白沧河一呆,简直以为自己耳朵有毛病听错了。便在那句话之后,他便察觉到自己所处的这怀抱气息一冷,比矮崖下洪水都还胜上几分。 “……姑娘?” 那男子见他不回答,又疑惑地问了一句。白沧河在那里,生生一个激灵,差点就要一口吼出去,抱着自己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 然而他一下子想起来,傅少棠现在武功尽失,顾雪衣也还没有回来,眼睛又瞟到那男子衣衫上的月牙,鬼使神差间,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娘亲他嗓子不好,说不得话!” 一双手猛地卡在他腰杆上,白沧河脸色刷的一白,想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登时心中天旋地转,直叫自己脑子坑了。 傅少棠默默地将手卡在了白沧河肋骨间,小家伙一个哆嗦,登时眼圈都红了。 “我们困在这里了……”白沧河哆哆嗦嗦的,连声音都被风吹的发颤,“走不了。” “这样?如此甚好,我们正好可以帮你们出去。”那人笑起来,“大家同为灵修,相互搭把手,也算多个照应。” “灵修?” 那人见得白沧河眼里懵懵懂懂,不由得失笑:“你不知道么?是了,你娘亲既然说不得话,你不知道灵修也不稀奇……你只需知道,刚才我破掉的那道,就是灵修的手段!” 白沧河蓦地张大嘴巴。 他眼里还挂着泪,嘴巴却张得圆滚滚的,衬着一张雪玉似的小脸,看在那人眼里,只觉得分外可爱。 再看那孩子的娘亲,便是男子自诩眼界甚高,此刻也是心神一荡。 唯见冰姿雪貌,眉目似漆,鬓发散乱,并不掩倾城姿容,反若春江潮水连岸起,天涯明月共一时。白衣泠泠,如照三秋寒潭,一派清冷硬生生将山间日华压了下去。 平生见惯美人,皆不如眼前三分之姿。 傅少棠被他看得心中火起,眉头微蹙,拈石的手便要一动。偏偏这时候白沧河紧紧压住他手腕,好奇道:“你们要是去何处?” “自然是小镜湖!” “小镜湖?” “小镜湖的辛夷花会,广邀天下少年英雄前往。”那人朝他一笑,仔细解释,“沧陆上稷下大比隔得一年便要开始了,历来在此之前,都有一场少年英雄之间的大会……听闻这次小镜湖苏湖主也会退位,这等盛事,大家都想去瞧一瞧呢!” 白沧河心里其实明白,却一定要做出不懂模样,但他人小,因此也勉强糊弄了过去。挠了挠下巴,忽然道:“小镜湖……我好像听我爹爹说过,是那什么劳什子澜水……” “不错!正是澜水之畔!”那人拊掌大笑起来,“沧濛澜水,正是小镜湖所在,听说这几日陆续都有少年英侠赶去……小家伙,你既然听说过,那你爹爹,又在哪儿呢?” “我爹爹……”白沧河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 顾雪衣游到那矮崖下面去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设下的水蜃已经被人破掉了。他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飞身而起,便听到孩子清脆笑声:“啊,我爹爹上来啦!” 白晃晃一团影陡然撞进他怀里,手心也被捏了捏。孩子脑袋在他身上不住乱蹭,最要命的是他口里的话。 “爹爹,爹爹,你终于回来啦……我和娘亲等了你好久呢!” 顾雪衣满心错愕,化作一脸木然…… 那男子早已注意到他,此刻不过确认他身份。方才这人陡然浴水而出,未受半分洪流干扰,再看他身上衣衫,未有水渍,洁净如旧,分明便是一灵修。 眼前少年眉目清秀,容貌虽不及那端坐丽人,但一身烟水云气浩浩渺渺,亦是脱俗。先前那“水幕云华”想来便出于他手,观其容华,说不得便是哪方水系世家子弟。 值得拉拢。 那男子便笑起来:“我是云阳赤峰峡的子弟云彦,不知道小兄弟出自哪一家?” 云阳赤峰峡是什么…… 没听说过…… 顾雪衣心里嘀咕,却不妨碍他嘴上胡诌:“我是君山林家人,前日里与拙荆携幼子出游,没想到路上遭遇了些意外,因此被困在此处。” 顾雪衣心里一声哀叹,怎的都没想到,自己不过下水些会儿功夫,几人的角色就颠倒城了这样。 在他回来前白沧河就开始胡诌,此刻他不得不顺着接下去。现在,他是君山林家幼年时便被带出学艺的子弟林怀棠,地上躺着的是他同门师姐傅轻衣,那古灵精怪的孩子便是两人的幼子林沧。傅轻衣虽然是他师姐,修为却没有他高,强自凝聚了一个“水幕云华”害的自己走火入魔,是以才留在了原处。 顾雪衣搀着傅少棠向前走,心里早将白沧河这死孩子骂了千万遍。前方那女子回头过来,眸带迟疑,终向他抿嘴一笑:“林公子,你这般搀着你娘子不便,可需要我帮忙?” 瞳中有异光流转,倏忽而逝,然而顾雪衣早已捉住,哪里有不明白的。先前他越水而出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这女子,竟然和他一样,是不折不扣的鲛人! 绿云掩嘴低笑,触得傅少棠眼神,终于止住笑容。她早就认出来,这傅轻衣是自己在萍中渡上遇到那人,却并没有说破。绿云将傅少棠手搭到自己手上,目光却越过他,直直瞧向了顾雪衣。 白沧河却怕大祸临头,脚底抹油,直接跑到了前面去。 如此一来,云彦与白沧河行在前面,顾雪衣、傅少棠、绿云一行人走在后面。白沧河一路走,一路便与云彦搭话,却打探出来,原来他们并不是只有两人,前面还有十几人,与他们俩同行。 顾雪衣闻言心头一跳,说不得便要趁着此刻人烟稀少告辞,偏偏云彦说他妻子病弱,孩子年幼,根本照顾不过来,与大家行的一路,正好多个照应。顾雪衣说不过他,又怕再做拒绝惹人疑心,因此只能勉强答应。 他走在后方,终于还是觉得不妥,便想要趁其不备,强行出手。这时候绿云却朝他摇头,做出手势,示意云彦身上修为,不是他能够一击便倒的,因此便只有作罢。 走走停停,终于在那山间找到大队人马,还未走进,便听得一阵说笑:“云小子终于回来啦?啧啧,看看带回来什么?哟,好俊一个小童子!” 云彦一声笑骂:“这是林氏夫妇,出了些意外,我想着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因此便搭把手……” 那群人听了,也并不是十分在意,反而冲着他挥手,叫他赶快过去。 “哟……云小子,快过来,看看我们捡到了什么?” “什么好东西,叫你们高兴成这样,莫不是捡到了九天玄铁不成?”云彦听着,一边大笑着走过去。人群中有人冲着他摇头,神情颇为得意:“……虽然不是九天玄铁,但也是好东西。云小子,你过来,你可曾见过这般奇特的宝剑?” 原来云彦与绿云两人去水边时,他们却在下游捡到一把奇特物事,非金非石,非木非玉,形如长棍。众人或信或疑一试,却见其刃一侧削铁如泥,方知是把神兵利器。 傅少棠原本不欲理他们,却在此时陡听见“铿然”一声。 神兵流离,遇主而鸣。 傅少棠蓦地驻足,恰与顾雪衣转头目光对上,不过刹那,已是心意相通。 春水别。 没想到他们昨天夜里在河里丢掉的春水别,居然被这群人捡到。 这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了。 . 当天便从湘水边群山上下来,住到了一个小镇里。这时傅少棠才知晓,他们一夜漂流,仍然没有脱出白蘋洲范围。不过这里已经过了湘水的入江口,真算起来,应当属于沧澜江,只不过还处在白蘋洲范围之内。 云彦这一群,竟然有二十多号人,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的灵修门派子弟,聚集在一起,准备去小镜湖辛夷花会。傅少棠思忖过来,小镜湖现下能治一些灵修伤势,说不得,便是这些人趋之若鹜的原因。 他被白沧河说成是口不能言,又被那孩子扭曲了,竟然说成了是红颜,因此不得不避着众人,一切都交由顾雪衣去应对。 第57章 合纤秾 当日下山后因着他们自称是夫妇,是以分到了同一房间。白沧河耐不住寂寞,与顾雪衣一同出去了,因此便留傅少棠一人在屋内。 两人出去才不过一会儿,门却又被打开。然而折返回来的并不是顾雪衣,却是那在河边见到的鲛族女子,绿云。 “这位姐姐说话不便,我过来瞧瞧她。”绿云一边与外人说笑,一边却稳稳地扣上了门,莲步轻移,身姿袅袅,一步一步行到了床榻边来,唇边笑意未收,便在那床边坐下。 女子身影不偏不倚,恰巧,挡住了外间一扇大门,杜绝所有视线。 “傅公子。”绿云唇边含笑,声音却极清晰地传到了他耳中。 傅少棠冷冷看过去,绿云登时面色一僵,唇边笑意不知不觉收敛,却忽而又娇笑起来:“哎哟……傅姐姐怎的这般羞涩,绿云一句话也还未说,便已经不理我了。” 前后两句,称呼大不一样。傅少棠这时听出来,绿云先前不知道是用什么秘法将声音传到了自己耳内,而其后一句,却是故意在房内说的大声。 他沉默看着绿云,不知道这鲛族女子究竟是什么想法。 现在想来,湘水边上的那时,绿云分明已经发现了自己和白沧河,却故意当着没看见返回,若不是云彦斜插一脚,自己三人此刻与他们一行人应当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虽然不知道当时绿云为何视而不见,但至少从此事上来说,可以算是友非敌。 绿云又道:“傅姐姐怎的不说话,可是渴了么?噫,我忘了,你嗓子不便,说不得话!” 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走过去端了盏茶,回来递到他唇边:“傅姐姐可是渴了,要喝水么?” 她笑容甜美,并不似初见时模样。然而久久端着,见得他不喝,眼里就露出几分哀求色彩。 傅少棠心中一动,便就着她手,将唇凑向茶盏,然而茶水甫一入口,却立时呆住。 “鲛族绿云,你是何人,沦落到此?云彦拾得之物,是你所有么?” 不过一口水而已,然而入口刹那,却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傅少棠蓦地抬眸,却见绿云臻首低垂,明眸半阖,却直直的盯着他。 “这是鲛族秘术,以水传音,只有你一人能听到,不必慌张。” 那句话消散之后,却紧接着响起这么一句,却将传承、秘术都说的明明白白。 不知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却让她如此大费周章。傅少棠沉吟些许,终于微不可见的点头。 绿云蓦地一笑,却反手将这盏茶水泼到他衣服上。傅少棠行动不便,还来不及阻止,却听她声音十分慌张:“哎,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小心……” 然而那水并没有渗到衣衫里去,反而被不知名劲气牵引,无声无息汇聚到一处。女子纤纤细指于上空虚虚一点,傅少棠袖上水流竟凭空里消失了。 这番控水手法见所未见,以前所见灵修无不是以水为攻击手段,何曾有人做这些微末小事,他隐隐觉得身上衣衫有些波动,然而又说不出究竟源自何处。 莫不是那盏茶? 绿云这时候又说话:“你且等等,我去给你取一身自己的衣裳过来……我害的你的衣裳湿了,也总要给你赔个不是。” 她蓦地起身,急忙向外行去。傅少棠凝神细听,果然又听到了一道呼吸。若是他功力全盛之时,早就应该发现,也就他现在真气全失,过了这么久才听见。 不多时,绿云又回来,手上却是取了一套白色衣衫。傅少棠满目僵硬,若是他是灵修,只怕那衣服已经被他目光烧穿了几个洞,偏偏绿云还将这身衣服放到了他旁边。 绿云秋水妙目此时转过来,与他相对,傅少棠目光渐冷,然而她却是夷然不惧。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绿云面容笼上盈盈笑意,身形一转迎向门前。 顾雪衣恰恰入门,与她一个照面,两人一番交谈,便步入了屋内。 见得床边放着的崭新衣衫,顾雪衣将手伸上去,却是一怔。 傅少棠以目光询问他。 此时绿云离开,先前听到的另一道呼吸声也消失。白沧河伸手戳了戳那衣服,眼里十分好奇。顾雪衣打量了四周些许时候,终于给他解释:“这是上好鲛纱做的,穿在身上……可以掩饰一些瑕疵。” 傅少棠蹙眉。 “……少棠,你的身形与女子相比太过高大,便是以江湖儿女身材高挑来说,也不太相符。这身鲛纱可以从一定程度上迷惑人的视线,使你看上去更像……更符合你的身份。” 顾雪衣说到后面生生转了言辞,但是傅少棠哪里听不出来?因此眼神转过去,就冷冷地瞥了白沧河一眼,直看得这孩子汗毛倒竖,忙不迭的跑到一边。 顾雪衣看的想笑,又实在是怕惹恼他,终于摇摇头,对他说道:“……也不全算是坏事。我刚才听他们说,他们要找两个人。” 傅少棠心神一动。 “太始门下的,委托他们去找两个人。一个个子高高的,擅长使剑,估摸着应当是名武修,炼气左右的修为……另一个却是个少年,不懂半分功夫,跟在前面那男人身后。” 傅少棠几乎是立刻间就猜到了他说的究竟是哪两人,君山巅顶上,他放了那些太始门人一条生路,没想到她们竟然还不罢休。 白沧河眨眨眼睛:“对哦,我也听到了,她们要找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剑法很厉害,另一个对修炼一窍不通……要是找到了,就将消息告诉她们,太始门下会有重赏。要是不慎起了冲突,提头颅去见,也行。” 他少有的将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原来这群人竟然是和西极太始有瓜葛,在湘水下逗留,是为了寻到傅少棠与顾雪衣,取他二人的性命。 恐怕太始门人也并未将两人真正身份说出来,否则,这群人绝对不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小……怀棠哥哥,他们不怕杀不了那两人,反被杀掉么?” 顾雪衣莞尔一笑:“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风水轮流转,若有重金相酬,又不告知真实情况,自然有人会放手一搏。” 白沧河似懂非懂,点点头,忽而狡黠笑道:“我们是三个人。” “是。” 所以,暂时可以洗清怀疑。 这群人全是灵修,沧陆上号称炼神以下,武修均不是灵修对手,是以他们定然对悬赏中的两人多了一分小觑。顾雪衣方才所见便是如此,众人言谈间,似是根本不将那两人放在心上,只是因为太始的悬赏,是以才在此处逗留。 然而这对他们却是好事。傅少棠春水别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离开,只得等他真气恢复一成,再作打算。 然而如此一行,无疑是火中取栗,稍有不妥便会引火烧身。 白沧河年龄尚幼,傅少棠真气全失,三人身家性命,全数都系在了顾雪衣一人身上。 傅少棠只能装作身体不便,自己躲在马车上,而由顾雪衣出去周旋。他心里不放心,便将白沧河也打发了出去,到最后,却是那群人里的绿云,与他同坐在马车之上。 这几日连续运功,都没有丝毫好转,绝不可能是心法的缘由,说不得便是人为。 绿云时常以茶水来传音,他便蘸着茶水写字,如此来做交谈。 这一日绿云问他,他便终于将自己情况说出来,绿云略作沉吟,却吐出三字: “玉堂春?” 傅少棠想不到,从绿云口里,竟然会听到玉堂春之名,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的确取了一枝。 难不成他此刻真气无法流转,却和玉堂春有关? 绿云又给他斟了一杯茶水,其中意思,却是说她需要去打探打探。傅少棠知道自己身上异常的答案,十分有可能在这群人身上,因此便由着绿云出去。 这几日,他们却是沿着沧濛江上行,向着澜水而行。傅少棠向来冷漠,然而以前他有一剑在手,又是渊山传人的身份,许多人有自知之明,便不会来骚扰他。而到的现在,路上这些灵修,却是有意无意朝他搭话,即使知道他不能说话,也依旧乐此不疲。 白沧河先前还耐不住寂寞,闲的出去跟顾雪衣一路,到后来直接被顾雪衣给扔回了车厢里,无论如何都不准他出来一步。 他初时还呶呶不休,直到有人望着他的手,露出若有所思神情,才终于知道害怕。 这时候傅少棠见状,直直将他抱到了怀里去,这样,才终于将那人的注意力转移开。 这人名为王阳,应当是哪家小门派的灵修弟子,修为不过是炼精期,然而眼力……却胜出了其他人许多。 这时候王阳瞅了瞅,正巧顾雪衣走过来,他便凑过去,冲着顾雪衣说了一句。 顾雪衣闻言面色都不变,只是挑挑眉毛,摇了摇头。 王阳也不追问,笑嘻嘻的便离开了。 然而顾雪衣走过来,却冲着白沧河,脸色陡然的一沉。 “林沧,你是不是又去卖弄了?” 第58章 开复谢 白沧河缩在傅少棠怀里,吞了吞口水,摇了摇头。 顾雪衣不言不语,只直直的看着他。 他目光并不如傅少棠那般压迫,然而白沧河看着,却觉得和傅少棠不相上下,嘴巴抿了抿,努力将自己藏在傅少棠怀抱里。 “小……娘亲,我什么都没有做,他说什么了?” 顾雪衣一言不发,目光只朝着白沧河手上一转。 小家伙登时一个哆嗦,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要说,也就是他玉佩掉了的时候替他捡了起来……啊呀,他我想起来了,他摸到了我的手。” 白白嫩嫩的手臂从衣袖里探出,圆润如藕节。五根手指软软绵绵,一戳就会陷下去一个小窝,看上去和一般孩童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实际上,区别……很大。 顾雪衣几乎可以肯定,王阳已经看出来了白沧河手的异常,只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这孩子的手,分明是先天之灵,要是没有自保之力,又被图谋不轨之辈盯上……后果,几乎不堪设想。 “不准出去了,知道么?” 顾雪衣压抑不住心中恐惧,忽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他。 傅少棠面容淡然,只将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白沧河的脑袋。 他用手蘸了些茶水,在榻沿写下四字:“替他入门”。 顾雪衣一惊,便是白沧河,也是一呆,两人都齐齐抬头望他。 半晌,顾雪衣苦笑道:“我学的,他学不了。” 他是鲛族,学的都是鲛族秘术,必须以鲛族血脉作为基础。然而白沧河却是碧空涯门下,自然日后有月尊者风辞给他开窍,月脉心法,和鲛族,大相径庭。 傅少棠摇头,又伸手在榻沿写下另外四字。 “殊途同归”。 形势危急,容不得再做犹豫,白沧河这般没有丝毫自保之力,若是傅少棠全盛之时,自然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然而现下,三人里只有顾雪衣能够出手,便只有教他自保手段。 傅少棠又指了指白沧河的手,写下另外两字:“河堤”。 那日在河堤之上,他便自行引动了灵气,此时已经是具备了入门的条件。大凡灵修,炼精之前,所学的左右也不过那些灵气流转之术,鲛族如何,月脉又如何?大不了以后,让风辞替他将经脉都洗一遍。 白沧河在一旁看得十分紧张,心知他们此刻交谈,便关乎自己是否能够立时修习灵力。最后顾雪衣蹙眉,却是叹了口气,分明默许,这孩子登时便喜上眉梢。 “也罢……左右,你也到了该学习的年龄。” . 引灵气入体,对于适合修炼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鲛族生来便会浸在含有灵气的水里,以此替他们提升根骨,而身负先天之灵的人,在引导灵气这一项上面,多数都较之常人更强。顾雪衣的先天之灵在眼,白沧河的先天之灵在手,是以他们两人的灵窍也在不同的位置。 然而此刻,却要顾雪衣将自己引灵气入体的法子教给白沧河,说不得,便会有一些困难。 “凝神,静气!” 傅少棠在一边,便见顾雪衣将手贴在了白沧河手上,他的手指搭着白沧河手腕,应当是将自己体内的灵气度到了白沧河体内。 白沧河两条眉毛都皱了起来,嘴巴也抿的紧紧的,身体并不是很舒服。 顾雪衣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撤下来,问道:“如何?” “很难受。”白沧河实话实说,“像有很多小虫子在身体里爬,又在咬我,骨头里都很痒。” 顾雪衣蹙了蹙眉。 “不应当这样,引气入体后,你应当觉得身体很舒服才对。” “但是很痒。” “再试试。” 顾雪衣又将手指搭到了他手腕上,待得这一次运功行罢,白沧河脸都皱成了一团,嘴里叫苦不迭:“不好受,一点都不好,很痒……忍不了啦,真的好痒。” 顾雪衣无奈叹气。 如此一来,以他作为引导,替白沧河引入灵气这一条道路,也是行不通的了。 灵气不能入体,那什么都是白谈。天下无论是哪家灵修,术法都要靠着灵力使出。除非是身负先天之灵,天生便有异于常人的天赋,然而即便是这般,能够用的,也不过是最基础的本事罢了。 “你当日是怎么将灵气引入体内的?” “不知道。”白沧河挠了挠脑袋。他的确不知道,那天在河堤之上,自己是如何将灵气引到了自己体内,只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仿佛本能一般,就使出来了一股力道。 “你……便将现在当成是那时候,自己模拟试试?” 白沧河闻言点头,便皱着两条眉毛,十分严肃的回想,然而直到最后,他自己都被折腾的疲惫不堪,都没有半分的成果。 “行不通,行不通……哎,看来我是没有指望的了!” 到最后他便努力引气入体都引得睡了过去,连第二日起来,都十分苦恼的想这个问题。他身上也有先天之灵,既然被碧空涯收入门下,那资质理应不差——但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体内感应到半分灵气呢? 白沧河不敢出去,只能捧着脑袋,自己在车厢里发闷。恰巧这时候绿云来了,他便追着绿云追问,然而即便是绿云,也没有办法解释。 绿云自身修为,比封印解掉后的顾雪衣还要低上一截,苦笑了半晌,什么答案都给不了他。 然而她这番过来,却并不为这一事。 她打听到玉堂春只要用奇特做法,便会成为害人的□□,然而究竟是什么,她却没有问出来。 正巧这时候王阳来了,最后一句模模糊糊被他听到,王阳当下便是一笑:“玉堂春,你们说这个做什么?” 绿云闻言笑吟吟的:“这不是沧濛江支流里便有湘水,玉堂春便产自湘水君山么?既然林公子出身君山,我少不得便要向他讨教讨教。” “那你来找傅姑娘做什么?她又说不得话!” 傅少棠眼皮一跳。 绿云不慌不忙:“我听说玉堂春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茶叶,正巧请傅姑娘品一品,是不是这样!” 王阳一双眼睛飘过来,只觉得这一坐一站,双姝都是丽色无边,然而坐着那位容貌更为惊艳,只是稍嫌冷淡了些。 他自忖那林公子生的文弱,便是修为看上去也没得什么厉害的,怎么这傅姑娘就想不通,偏偏嫁给了他! 真真是糟蹋了这一朵娇花! 不由自主便想卖弄学识,引得那傅姑娘目光向自己多转转。 “你们却太孤陋寡闻了,那玉堂春除了是上好的茶叶以外,还是一味奇药的主材!” 此话一出,果然,绿云脸上现出来惊讶,便是那傅姑娘,目光都转了过来。 他眸子生的颜色分明,浓者似墨,淡者似云,便这般看着人,冷冷淡淡的眼神,却让人不由自主沉下去,何况其中还有一份若有若无的好奇! 王阳心中一荡,登时什么顾忌都抛到九霄云外,兄弟们的嘱咐,被他当成耳边风,通通过掉了。 “绿云你定然没有听说过,傅姑娘便是与君山有些瓜葛,恐怕也还不知道……嘿!这却是一方秘药,以玉堂春的花香,混以三月兰花香,这两者自身都无害,但是它们混到一起,却是一味绝佳□□……” 王阳嘿嘿一笑,颇有骄傲之色。 “……君山巅顶上的玉堂春,虽然我没有真正看过,但是也听人说过,据说是方开即谢。那花生的也忒奇怪,开的最灿烂的时候,就会落到土里面。你们想想,修者身体里的真气,便如同玉堂春一般,玉堂春开花,正好似修者催动真气。平日里不催动还罢,只要一催动到极致……嘿嘿,那体内的真气就会作怪,就像那凋谢的玉堂春一般!从此往后,体内真气,莫想凝聚起来半分!” “竟然这般厉害?”绿云吃惊道,“就没有解掉的法子么?” “有自然是有,可那要一枝尚未凋谢的玉堂春。可那玉堂春边开边谢,又有谁能够取到?”王阳大笑道,“若是等到来年,体内真气早聚集不起来了!取来玉堂春又有何用!所以这毒名为‘开谢’,只要真气被催动到极致,便会消散,绝没有逃过的可能!” 王阳见得绿云眼里绝做不了伪的惊讶神色,还有傅姑娘眼里,一分淡淡的讶异,更是觉得自得,恨不得搜肠刮肚,将脑子里记得的东西全部都说出来,以博佳人一笑。 只是一看到这冰姿雪貌的傅姑娘,脑子里说不得就想起来那文文弱弱的林公子。王阳心里不由得打起了算盘,若是没有那林家公子,那这傅姑娘,走火入魔,修为尽失,岂不是任搓任捏? 他藏不住心事,所思所想露在脸上,瞬间引得对侧佳人皱眉。王阳见得佳人蹙眉,心里一边暗骂自己猴急,一边又更是觉得,轻颦浅笑,皆有一番风华。 殊不知傅少棠心里几乎要压抑不住杀意,全凭白沧河拽着他,方才令他清醒一二。 第59章 行路难 所幸这时候有人来找王阳,这碍人视线的人才终于离开。 绿云侧眸过来,娇笑两声,却也告辞,一时间,只剩下傅少棠与白沧河两人。 小家伙想了想,谨慎的开口:“……我没有新鲜的,只有已经制成了茶叶的玉堂春。” 他伸手到自己的怀里摸了半天,蓦地脸色一变,接连掏出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可是他自己的脸,却皱成了苦瓜。 “完了完了,我的那枝不在了……少……娘亲,我的花给掉到水里面去了!” 落水后在那水里漂了一天,现在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些小玩意儿,白沧河寻寻觅觅,里面根本没有那枝玉堂春! 但是……若是要傅少棠恢复真气,必须要一枝玉堂春! “我们先去君山?” 白沧河脸皱成一团,提出一个不慎靠谱的建议。傅少棠只摸了摸他脑袋,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白沧河想了想,突然张大眼睛:“啊哟,我想起来了!小……爹爹那里!” 傅少棠点头,眼里漫上些许笑意。 当晚,于客栈中借宿之时,顾雪衣自自己怀中,取出一方莹白玉匣。寒玉匣子打开之后,其内,正好是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堂春。 自君山顶上取下,放入这方寒玉匣中。傅少棠曾经说过,他最喜欢这一枝,其后,却将这枝玉堂春予以了顾雪衣。然而到得最后,还是回到了他手里。 不知究竟要如何解去“开谢”之毒,唯一知道的,便是玉堂春正是解毒关键。 时不我待,此刻伴于这群人左右,无异与虎狼作伴,必须尽快恢复真气,已容不得再细细打听。 顾雪衣取来茶盏,将寒玉匣内的玉堂春取出来,选了一片花瓣仔仔细细剔下。傅少棠拾起花瓣,拈至口中。 是不容忽视的苦意。 他将那瓣花瓣给咽下去,再次运功,体内真气徐徐缓缓,游走的十分缓慢。然而也急不得,等到一个周天运转之后,傅少棠赫然发现,自己丹田之内,多了一丝真气。 饶是他素来从容,此时面上也不由得现出一分喜色。顾雪衣见他面容,心里就有了猜测,当下喜道:“成了么?” 傅少棠才一点头,蓦地发现,玉匣内竟然已经没有玉堂春身影,却是顾雪衣全部都剔了下来,此刻,只余一根光秃秃的花枝。 然而玉堂春花瓣,却是环绕在花枝左右。 他哭笑不得,没想到顾雪衣竟然将所有花瓣都摘了下来,顾雪衣却执意要让他把所有花瓣都服下去。 傅少棠拗不过他,只能自己将所有花瓣都吃下去,一时间口里苦涩之味甚为明显。 然而真气流转,也未见得加快几分。 他强行将顾雪衣按到床上,让他与白沧河先睡下,自己却到另一边,开始默念起心法。 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 沧陆上几乎是修者人人都知道的十六字口诀,正代表了修行路上的五重境界。他从渊山上下来,向湘水而行之时,自身修为,不过才到第二一重——炼气。 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进入炼气的灵修,或是武修,虽然不多,但也绝不在少数。 各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在这个年龄,无不是已经进入了炼气,更有那绝世天才,这时已经进入炼神。 炼精、炼气,还是后天修行,而一旦进入炼神,却可以说,已经开始进入先天造化。 然而傅少棠,却没有达到炼神境界。 十一年前,他初下渊山之时,便是炼气。 十一年后,他再度下渊山,却依旧是炼气。 不变的,是境界。 改变的,是修为。 十一年前的傅少棠,与十一年后的傅少棠,绝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无论是十一年前的他,还是十一年后的他,都是一模一样的脾性。 一旦认定,便百折不回。 真气散尽,无法凝聚,他所做的,便是一次又一次凝聚真气,只不过不将之导入丹田,任由真气在经脉间消散。 然而现下,所有的阻碍,都已经被移除。 心法默念,熟悉的真气自经脉间产生,游走、流转,最后进入丹田。这几日来一直空空如也的地方完全的容纳了前来的真气,一丝、一丝,任由其将自己填满。傅少棠对渊山心法何等熟悉,一夜运转不休,待得天亮之时,丹田之内,已有两成之数。 这般速度并不快,若是他全盛时期,恐怕只要几盏茶的功夫,便可以全数恢复。然而毕竟刚刚解去“开谢”之毒,不能强求太多。 如今这两成,于他来说,却弥足珍贵。 至此,终于有一丝,自保之力。 . 依旧是乘车前行,然而周遭气氛,却有一丝古怪。 王阳一如既往的前来,大献殷勤,却在见到顾雪衣未曾离开时僵住。马车外诸人眼神流动,传递信息,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已经落入了三人的眼睛。 三三两两休息,顾雪衣带着白沧河下车,众人之间交谈,却有意无意,围在了两人周围。 一人斜瞅着顾雪衣,却是嘿嘿一笑:“说起来,林小公子的手,便是一种先天之灵吧?” 顾雪衣若无其事笑笑,却将白沧河的手拉紧:“哪里的话?有先天之灵的无不是各大派中的骄子,早早的便开始修炼了……他都这么大了,连如何引气入体都不知道呢!” 一汉子从身侧摸出个壶来,饮了一口,大笑道:“好酒!够烈!” 却转过来,虎目生威,目光灼灼:“林公子都与我们走了这么长一路,也还不愿意说实话么?却是将我们当成了什么!林小公子的手分明便是蕴的有灵窍,难不成你们自己却不知晓!” 他虽然对着顾雪衣说话,然而眼睛却牢牢盯着白沧河。白沧河年幼,难免露出破绽,登时那大汉心里猜测消了个七七八八,却痛饮一口,大笑起来:“好家伙,林小公子自己都承认了,林公子你怎么还藏着掖着……莫不是觉得我们是那小人,欲要图谋不轨么?” 顾雪衣一惊,只觉得来意不善,镇定道:“哪里,犬子年幼,顽劣非常……难免看错。我并未替他真正看过,只想等他大些,再替他请一名师……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王阳这时候走过来,道:“林公子年少有为,也教不了林小公子么?” “胡乱学学,哪里当得了真!林家多的是武修,我虽然侥幸,学了些灵修法术,也教不了他。” “是么?”王阳盯住他眼睛,“林公子……当真是出自君山林氏?” “……是。” “如此甚好,甚好,甚好……” 王阳连说三声“甚好”,蓦地疯狂大笑起来,便是那先前说话的汉子,面容也转的森然。 顾雪衣只觉不妙,握住白沧河手腕,随时随地准备出手,却陡然听到幽幽一声叹息。 “林公子,你骗得我好苦……” 云彦一身白衣,缓步从树林中走出来,意态悠闲,神色叹惋:“我派人去打听,传回来的消息却告诉我,君山林氏,当代只有唯一一名公子,而那名公子几日前便已折道去了东莱太初。” “不知道……你究竟出身于哪一家,却敢冒充君山林氏子弟?”云彦神色莫测,却忽的笑起来,“你那块玉佩,当真哄了我们不少时候!” 顾雪衣心下一沉,淡淡道:“我大哥出身东莱太初,我乃是家中幼子,远游已久,如今才回家。” “是么?”云彦点点头,“那就更好了!” “既然你当真与东莱太初有关系,那这条性命,便留在此处吧!” 顾雪衣闻言一震:“云彦,你可想好了,你当真要与东莱太初为敌?” 云彦一双目挑起来,却蓦地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子弟,但是你未免太过天真。你们一行三人,便只有你一人有自保之力,偏偏你还带着弱女幼童。若你的修为可以保住他们也罢,但是不过刚刚炼气期,又哪里将他们保全的下来?我猜在太初里,你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子弟!” 常年这些小灵修门派都是将东莱太初捧着,就算弟子良莠不齐也是如此。顾雪衣以前看之不惯,却未想自己却在此处遇到了一个异数。他竟然一点都不怕太初门下的报复,反而是决意要取他性命。 先前那大汉却笑起来:“太初又怎么了,我只知道鞭长莫及……你们多半在太初里也不重要,不然哪里会单独出行?我却不信,太初会为了你们区区三人,便执意与西极太始起争端!” 顾雪衣眼神一凝,却听到王阳笑起来:“先说好,只杀他和这孩子,那傅姑娘,可得将性命留下来。” 有人听得这话,直接便笑着啐了他一口:“王阳,我看你是见了美色便走不动路,这时候还着急着那傅姑娘!” 王阳嬉笑道:“食色性也,难不成你们,对她就没有半分想法?” 这群人越说越无忌惮,渐渐什么话都在往外说,然而他们脚下却站的极紧,卡住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第60章 长剑鸣 顾雪衣抿了抿唇,环顾四周,忽然问道:“阿沧呢,他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王阳奇怪的看他一眼,仿佛看到了极为可笑的事物:“林公子啊林公子,你道我们兄弟为何偏偏看上了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道理,你还不懂么?” 话音一落,那大汉便接口道:“……嘿嘿,虽说你修为不怎么样,可你这孩子却了不得。他手上的先天之灵,啧啧……” “这孩子年纪尚幼,还未长成,这灵窍可塑性也强……若是剥下来炼制一方法器,多半可以随着器主的修为而增强……” 那大汉看着他,徐徐道:“……林公子,你说你这孩子既然有这么一副先天之灵,我们又怎么可能放过?” “不错。”王阳目光朝他身后看去,目有垂涎之意,“何况你还有那般美貌的娘子,可惜你无福消受,也只得由我们兄弟替你疼爱……” 他面上淫邪之色再不掩盖,那大汉微一皱眉,喝道:“王阳,莫碍了正事!” 王阳冷冷点头,蓦地转向被少年抱在怀里的幼童,森然一笑:“孩子你莫怕,我下手快些,定然不让你感受到痛楚!” 他们……他们是要剥掉自己的先天之灵! 白沧河陡然间明白过来这一点,小脸登时骇得煞白。 这话,傅少棠给他说过,顾雪衣也给他说过,可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因此,便将之当成不存在——可是现下,却真的出现了这般可怕之人。 他的手不由得抓紧了顾雪衣衣袖,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抓的更紧一点,更紧一点,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解救。 少棠哥哥…… “若要怪,就怪你这爹爹,修为低下,太不争气吧……下去见得阎罗,莫忘了来生讨个好人家!” 顾雪衣紧紧的抱住了他,眼里忽而现出来些悲怆色彩,仿佛心里终于下了什么决定。 他忽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是将头颅陡然转向了王阳。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这少年于“水”一道尚还有些修为。一群人小心翼翼都防范着他爆起,突然袭击,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一刻却是王阳动手。只见他手里面出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状若暗器,却猛地向着那大汉以及云彦打去。 “……王阳,你疯了吗?莫不是想吃独食?!” 大汉一声暴喝,手心一转,却凭空里出现道狂风,呜呜作响,想要将那奇怪东西刮走。饶是他反应迅疾也慢了些,一些细小物体猛然在空中炸开,刹那间一片绿色水雾。 这是王阳特意研制出来的保命之物,哪会如此轻易便被他克住? 一时间,嘶嘶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声惨叫此起彼伏。原来这王阳别的功夫不行,却颇喜欢研究门内毒术,被他捣鼓出来这玩意儿乃是用一种灵水与许多药物调成,可以直接侵蚀人的骨骼和皮肤。 这不像是灵修的手段,更不似于沧陆上的武修,用毒一法,向来都被视为歪门邪道。 然而谁都没有提防他动手,反而打了那些人一个措不及防。 “不是我,不是我……”王阳大喊道,“真的不是我!” “你莫非当我们是三岁小孩?这玩意儿从你手里打出来,你有脸喊不是你?王阳……我非打的你后悔从世上生出来!” “真的不是我!”王阳苦苦辩解,但是没有一人相信他的话。他想起来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一下子就将手里扣着的几枚“蚀骨沫”给打了出去,那时候他不过是和对面那个不知道姓林还是姓什么的对视了一眼—— 不过那一眼。 ——原来如此! 王阳福至心灵,突然大喊起来:“不是我,是他,那个小子,他的眼睛,是先天之灵!” 他一时激动,大吼道:“咱们都看花了眼,只瞧着小的,那个大的眼睛也是先天之灵……大家小心些,别看他的眼睛,小心被他迷惑了!” 然而这时候再看,先前抱着孩子的那少年趁着这混乱功夫退得极快,险些就要冲出包围圈去了! “……拦住他!” “……别让这小子跑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出手,各种灵力法器仿佛不要钱一样砸了过去,各自却控制住自己,不要与那少年眼睛相对。 “莫要看他眼睛!” 少年手指虚点,快速结印,脸色却陡然苍白下去。半空里陡然出现一道水幕,光华流转,却是将他们的攻击给拦了下来。然而每一次受撞击,那水幕便晃了一晃,颜色也更加黯淡。众人怕的伤到己方,便十分小心的施术,只确保全数轰在了那道水幕上。 “只待这水幕破了,大伙儿就并肩子上!” 这少年,不过是他们的瓮中之鳖。 只见得那水幕越来越薄,偏偏却一直没有攻破。那少年瞧着修为不过刚刚炼气,竟不知为何,能够支撑如此之久。 “大伙儿莫急,应当是先天之灵的干系!等到将这水幕攻破,咱们便将他眼睛挖出来,也瞧一瞧,究竟有什么奥妙!” 众人轰然回应,只围在那周围,不肯退后半步,却是要以车轮战术,硬生生磨去这道水幕。 这委实太难缠了些,需得神兵利器方好破开…… 王阳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先前拾得长剑,不及多说从马匹上解下包裹,胡乱拨开,赫然露出其中在鞘长剑。 虽然轻若无物,但胜在锋锐无匹。他拎起长剑径直冲向水幕,众人纷纷让开无一阻拦。王阳蓦地深吸口气,便想拔出这剑,却在刹那间,感觉到剑身陡然一震,竟是让他虎口一裂。 这出了什么鬼怪! 王阳心中大骇,手上用力想要握紧这剑,未想这剑愈震愈烈,忽的猛然一跳,王阳拿持不住,竟的脱手而出。 他想要伸手捕捉,然而那剑,眨眼间便无踪迹。 来无影而去无踪,唯听剑鸣铮铮,长吟不绝,若大江浩浩,奔流成瀑,若蛟龙潜海,清啸九渊。 无人所持,却有无边剑意,横空出世,凛冽如冰。 剑光再起一瞬,王阳却觉得自己心口一凉。 低头目光所及处,这剑,直接刺破了他的胸膛。 第61章 雷霆怒 血! 无边无际的血! 一蓬一蓬喷薄而出,带着淋漓蒸腾的腥气,却被寒冷的剑光凝结。 那是晨曦将至的霜,一点寒冻透;那是阑珊深处的雪,一片笼天地;那是拣尽寒枝的月,一脉照人间。 春水别,别春水。 曾有人笑这剑名旖旎柔婉太过,却不知一剑出,是群邪辟易的铮烈。 取之于南荒异石,铸之以九渊之水,施之以连山剑道,辅之以雷霆之怒。 . 那是单方面的压制与杀戮。 无人料想,弱女稚子里,竟有如斯可怕的高手。 汇聚众人合击之力,也挡不过其人其剑。 宛如摧枯拉朽,人命如蜉蝣。 袖拂而剑落,身周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云彦脸色煞白如金纸。 邀有数名友人,同往小镜湖辛夷花会,曾以为己身虽不如最顶尖几人,也是年轻一代佼佼者。也曾想过一战成名,也曾想过千军辟易,家中无日无夜苦练,方成现下修为—— 年不过二十五许,已到炼气后期,假以时日,炼神之境,也可期许。 满怀憧憬—— 却被这一剑震碎。 那剑,同伴从水里拾到那剑,飘忽如春风,沾水则重逾千斤。 然而眼前这人却如使臂指,挥转如意。 剑柄上镌刻的铭文,古老而隐秘的文字,少时在浩如烟海的书阁中曾有见过,此时此刻,此境此地,捞不出分毫有用的信息。 没有! 他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剑,轻如风,薄如翼,却可切金断玉,斫冰齑雪。 除非是近年来新铸就的、不是上古神兵里的任意一柄,这世间见过的人并不多——亦或许,有鼎鼎名声,却无人见过真容,以至于陡然见到的刹那无法联系。 符合这样条件的剑—— 刹那间横空而下! 云彦早已凝结好的三道水幕,被他长驱直入若如无物。 暮色沉沉,浮光霭霭,玉树琼葩堆雪,冷浸溶溶月。 与记忆里遥遥一道清绝身影相合,云彦一时间愕然失声:“是你!”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余下的话。 在青年灵修满心愕然之际,那道终于辨识出来的剑光割下了他的头颅,一腔鲜血喷涌而出—— ——犹未瞑目。 . 手起剑落,尘埃落定,一番争斗此时方成定局。 傅少棠垂目伸手,拭净剑身沾染一点血迹,春水别澄澈通明,若无事发生。 然而一地横尸,血气淋漓,分明提醒适才有过何等恶斗。 顾雪衣与白沧河呆立一处,自傅少棠出手伊始,到众人被他屠戮殆尽,未曾有半分言语。 经脉如有刀绞,寸寸疼痛刺骨。 傅少棠眸光相触,小小孩童蓦地一颤,虽然极快安定,眼底犹有未退却的惊恐。 血! 满地的鲜血! 映入瞳底,犹如修罗色! 害怕与退却—— 幼儿对于世间灵气,再敏锐不过,这样冲天的煞气,便如白沧河也是瑟瑟。 渊山的传人却无暇顾及,慢慢抿起了唇,折成冷峻漠然的弧度,峭拔如深渊。 他从来不曾掩饰过什么。 他也并不后悔用这般狠厉的手段。 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手段——倘若是他全盛之际自然可以刃不沾血,然而在他功力折损大半的现下,唯有雷霆手段,方可护得在意之人安全。 渊山傅少棠,从不是什么囿于束缚之辈。 若是因此,使得人退却—— 他亦无话可说。 第62章 是吾乡 开谢。 方开即谢。 他还是低估了这味奇毒。 原以为一瓣玉堂春已解开,未想沉疴难消。经脉里空空荡荡,以往流转不息的真气仿佛被这一场恶战消耗殆尽,更因残余毒性而遭反噬,若有异物窜扰,若有蚁群啃咬。 四周血气朦朦,身周寒意萧萧。 傅少棠垂眸。 身上雪白鲛纱洁净如旧,宽大衣袖下,是一双比昆山玉雕更秀美精致的手,十指纤长,骨肉匀亭,宜作画、宜斟酒、宜煎茶——任谁也不会以为,这是一双执剑的手。 然而自上渊山伊始,这手就再没离过剑。 这是他的手。 这是他的路。 春水别被他紧紧持住,掌心被锋锐剑刃硌得生疼。昔日微凉的神兵此刻却如从三九严寒里取出,霜寒冻彻。 一点点,接由相贴肌肤沁入,与经脉见流窜气流相呼应。 渊山的传人蹙起修眉,眼底忧色不透半分。 似乎更糟糕了些。 却并不是穷途末路。 傅少棠遥遥地凝望不远处的少年,他依稀是明月楼里等待他时的模样,三分怔愣三分茫然,呆立在原地。凝聚的水幕早在春水别出鞘的刹那就破碎,四下里只有几丝灵力波动痕迹。 他茫茫然地触目,眼底朦朦。 早已在口中盘旋千百次的名字萦绕在舌尖,却在将要跃然而出的刹那被他生生止住。 风中有湿润气息,山雨将来。 遍地尸首,咫尺相望。 春水别更冷了些。 你——要不要过来,踏过这遍地尸首,狼藉杀戮。 风声嘶啸,盘旋怒吼,天色将暗。 长久的静默里,他的手一寸一寸收紧,他的血一点一点冷却。 终要漠然疏离。 然而这一刻却有人开口,压过了呼啸寒风。 “少棠……” 那般颤抖得厉害的声音,风声里听来近乎呜咽。这个少年向来都是软弱模样,刹那间红了眼眶。 仿佛一场幻境终于破碎,南柯梦后是残酷淋漓的现实。眼底的茫茫在转醒的时刻退却,转瞬间氤起雾气。 “少棠……” 雾瞳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唤他,一如多年前,陨星川下相见时。 一声霹雳,山雨终至。 洗刷一场恶斗,两相对峙。 风雨摇摇。 而他眼中有泪。 而他心中有他。 长久紧绷的心神终于一松,下一刻,春水别“铿然”落地。 “少棠——” 天旋地转间,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焦急的脸,拉长的尾音一时凄厉,仿若子规啼血。颓然倒下的身躯并未落地,而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 而怀抱的主人——顾雪衣仓皇到极致。 那份仓皇却让他安心。于是渊山的传人牵了牵嘴角,示意自己没事,然而少年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哀恸之极,勉强勾唇,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有没有事……怎么成这样?少棠,少棠,我去求霜崖丹碧……” 他紧紧抱着他,一时语无伦次。 “我一点都不怕的……无论什么样子都是你,你什么样子我都欢喜。我只怕,我只怕你出事……” 傅少棠低咳,引得少年愈加惊恐,那样担心而害怕地望着他。 却教他微微地笑了笑。 用眼神示意他低头,在少年懵懂眼神里,拚尽全身力气—— 轻轻地擦过了唇。 回首不须寻旧梦,此心安处是吾乡。 ——卷二·完—— 第63章 春草碧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傅少棠携着顾雪衣、白沧河两人,循着山间小路一路行到白蘋洲,待得见得城镇烟火之时,白沧河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来。 三天! 他们整整在山里走了三天! 原本从他们暴露那地距白蘋洲并不算远,奈何三人并无地图。何况傅少棠身上余毒未消,心忧顾雪衣、白沧河无自保之力,是以净选人烟稀少处行径,加之白沧河年幼,顾雪衣体弱,是以常人一天行程,被他们硬生生多走出来两天。 此时三人寻到一处客栈投宿,白沧河更是胡乱擦洗一番便迫不及待跳上床,不过数息功夫,床上只传来幼童匀长平稳呼吸声。 “这小懒鬼,看样子打雷也唤不醒。” 顾雪衣眼里促狭,手指刮了白沧河鼻梁一记,果然这小家伙没有半分不适感,依旧睡的十分安慰。 傅少棠不免瞧得好笑。 晚来天晴,窗外澄江如练,彩帆如贝。水色天光间,这一大一小依偎在床榻处,教他心里一片宁和。 “雪衣。”傅少棠柔声开口。 顾雪衣正替白沧河掖上被角,闻言含笑回头,眸光温软。 “去小镜湖后,你随我去见一人。” “何人?” “苏暮遮。” 顾雪衣一时错愕:“为何?!”他原本以为是随意见一人,未想到竟要去见小镜湖的少主。 “你身体委实太差。” 顾雪衣缓缓摇头,未曾说话,却是将己身抗拒表现的淋漓尽致。 傅少棠微蹙眉,便听他道:“哪里需要去找苏暮遮……这世上医者如许,随意找个瞧过就罢了。” 这借口着实蹩脚,却说服不了他分毫。苏暮遮怎会与那普通医者相同?这一路皆有传闻此次辛夷花会小镜湖将传位与他,而小镜湖向来以医术立世,足以想象他在此道上的修为。傅少棠有心寻他替顾雪衣看看,不想少年却抗拒如斯。 “你害怕苏暮秋?” 顾雪衣肩头轻颤。 傅少棠心知苏暮秋作为委实不堪,但与他寻医问药并无甚干连。 “苏暮遮昔年曾欠我一命,许我可寻他做一事。”傅少棠道,“雪衣,不要怕。” “难保苏暮秋不会使坏。” “苏暮遮压得过他。” “疏不间亲。” “君子一诺,一言九鼎。” 话已至此,顾雪衣仍是不住摇头,傅少棠注目少年面颊,只觉得三日奔波,又消瘦了几分。 他道:“你怕我护不住你?” 顾雪衣道:“怎么会?” 他分明相信傅少棠能护住他,又不愿求助于苏暮遮。傅少棠不愿违拗他意,略一思忖,换了法子:“若你不愿见他,云泽晏家也可。” 小镜湖、云泽一西一东遥遥相望,皆是沧陆上顶尖的医者世家,只是白蘋洲距小镜湖已无几日行程,却离云泽十分遥远。若是愿意见苏暮遮,自可在小镜湖里就调理一番身体,倘若折道去云泽,不免又是一番奔波。 顾雪衣却不愿在这问题上纠缠,另起话头:“少棠,我自己知晓身体情况……倒是你中的‘开谢’,或许需要见他。” 傅少棠摇头:“不妨事。” 他体内真气那时便恢复五成有余,只是之后一场恶战消耗殆尽,三日里一番调息打坐,约莫又回复三成,想来再调息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 自白蘋洲乘船逆流而上,未到一日便已至小汀州,此处乃是澜水入江口,正逢辛夷花会,武人修者往来不绝,更有大批人士结伴前往小镜湖。傅少棠三人混迹于其间,倒也并不打眼,只等到达小镜湖报上名号,自有人领去休息院落。 那年轻弟子知晓他是渊山传人一时大惊,却被傅少棠示意不可声张。他本意并不愿大张旗鼓,奈何这弟子心里激动,忍不住告诉自己门中好友,于是过不得一日,小镜湖内上上下下,便知晓渊山传人不但没有身殒,更是已经到小镜湖中来,要参与辛夷花会争夺。 待得门口“寻访故友”被打发出去十几波之后,傅少棠终于从白沧河口里晓得发生什么,一时间只觉无奈。 顾雪衣拒不去见苏暮遮,自从进了小镜湖后一直心神恍惚,更是眼神躲避,游移不定。傅少棠心中有气,不愿去管他,这时又怕有人潜入,与他起了冲突,忙忙返回屋内,却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64章 无恙否 傅少棠乍然色变。 三人进入小镜湖满打满算不过两日,自己更是一步也未曾离开这小小院落,以己身修为,竟未察觉顾雪衣是何时离开? 两人冷战后他就再没去看过那少年,一方院落左右两边泾渭分明,是以他直到此刻才知晓少年不在。若是顾雪衣主动离开的还好,就怕是被人掳去! 傅少棠一时后悔,为何要与这荏弱少年置气,没人比他更明白少年的身体。这来来往往的都是武人修者,若是让人察觉少年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白沧河裹在锦被里睡的口水滴答,这时被他动静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少棠哥哥,怎么啦?” “你小顾哥哥呢?!” 白沧河打了个呵欠:“小顾哥哥不是出去散步了么,他说屋子里闷得慌,想走走……少棠哥哥,少棠哥哥?” 小家伙是彻底被他给惊醒了,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准确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孩童声音怯怯的:“少棠哥哥,他没有给你说么?” 傅少棠抿唇。 那少年,从头到尾一个字儿也没有对他说,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悄悄地跑了出去! 心里万千气恼,到头来,不过化作一抹涩然。几欲放手不管,心里担忧却占了上风。 “什么时辰走的?” “午时……应该就出去了。” 此时日头西斜,余霞成绮,距午时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以顾雪衣脚力应当走不了多快,但已过去这么久,况且他还不知道,顾雪衣会走到哪里去! 小镜湖方圆千里,烟波浩渺,这时节更有大量宾客往来于其间,之中抓取鲛人为奴为仆者更是绝非少数,若是顾雪衣与他们起了冲突…… 心念数转,已是冷汗涔涔! “好好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知道么?” 傅少棠简短吩咐,霍然转身便要离开,白沧河裹成一只蚕茧缩在床上,见状乖乖点头。他大步出门便要离院,却在这时,一声长笑入耳:“一别经年,故人无恙否?” 不远处一人推门而入,惊起繁花簌簌。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素衣银带,丰神俊朗,此刻温文含笑:“南荒一别后,暮遮念念于心,多年不见,少棠风采如旧。” 饶是傅少棠心急如焚,此刻眸光亦微微一柔。 他颔首示意,便见那青年笑意悠悠:“他们都说你身葬南荒,我却半点不信,你怎么可能死在那种地方?所以这花会的帖子我也写了你的一份儿,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万幸,你还是赶来了。” 青年含笑道:“少棠,你不知我听门人说到你来时,有多么欣喜。” 傅少棠闻言一哂:“是么?” 他却从不知道,小镜湖少主苏暮遮,也会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自然。”苏暮遮意态从容,回答得再肯定不过。 他若是稍稍犹豫,可能还让人怀疑,然而这般风光月霁,却只让人不由自主相信。苏暮遮一掸衣袖,笑道:“我前日就知道你来了,偏生现在才腾出来工夫。少棠,你这般神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寻人。” “是找我么?”苏暮遮追问,又摇头笑道,“瞧我这人,你要是来找我,自会说寻我,但你却说的是寻人,那自然于我没得半点干系……少棠,我还未曾同你计较,来了小镜湖,却不来见我哩。” 他这般自说自话,若是常人不知早让人厌烦到哪里去,偏偏他笑意从容,说来却显得亲昵风趣。傅少棠一时也只得解释:“我并不愿大张旗鼓。” “莫非你还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早已经死在南荒?”苏暮遮哂笑,又抚掌道,“好罢,好罢,我知晓了,你定然有自己打算……那你总可告诉我,你要找谁,可需我尽绵薄之力?” “与我同来少年。” “哦?” 不过短暂犹豫,一番思忖后透露更多信息:“他姓顾。” 苏暮遮笑意吟吟:“我听说他是你心上人?” 话音一落,当即见傅少棠面色一凛,却未曾出声反对。苏暮遮曾与他在南荒相伴过一段时日,对他脾性有所了解,见状心里震惊,也收起了调笑的念头,郑重道:“少棠,还望你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于是傅少棠原原本本将自己寻不到少年一事讲了一遍,苏暮遮沉吟一瞬,道:“不必着急,左右出不了小镜湖去……况且辛夷花会在即,若有争端也会放到那时动手,苏家这点约束力还是有的,他应当吃不了多少亏。” 然而他得罪的最厉害的一人,却偏偏是苏家——至少苏家大部分人,约束不了的。 傅少棠苦笑:“若你知道他和谁有冲突,就不会这般笃定。” 苏暮遮道:“总不会是太初太始……就算这东莱西极两大宗门,辛夷花会前也不会私自动手。” 他见傅少棠一再摇头,终归按捺不住好奇:“他却是与谁起了冲突,就连苏家的面子都保不住?” “正是令妹。” 苏暮遮闻言好一阵吃惊,刹那间明白过来,也不由得苦笑:“若真是暮秋……的确没几个人能拦住她呢。” 他何尝不知道妹妹的性子,只是只有这一个妹妹,向来宠爱的紧,小镜湖上上下下除了自己也没人管得住她。若是以苏暮遮的性子……唉,她可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与谁起冲突都有可能呢!何况这里是小镜湖后,恐怕人人见她都会退让三分。只是这顾姓少年分明是傅少棠意中人,却让人为难的紧。 “方既白与令妹起了争执,指了他做替死鬼。” 苏暮遮心知以苏暮秋性子,道理多半还不在这边,说不准那顾姓少年便是被迁怒,要是两人见面指不定闹成什么样,一时苦笑连连。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将那少年找回来,避免他俩见面。 当下便道:“我会暮秋这几日待在自己屋内,让手下人尽快将他找到带回。” 傅少棠点头,道:“多谢。” 苏暮遮摆手,示意不必:“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他见傅少棠眉头微蹙,神色沉沉,知晓是他心里担忧。当下安慰道:“小镜湖方圆千里,或许他走走就回来,并不会起什么冲突,你多虑了也不一定。” 却见傅少棠摇头:“并非此事。” 苏暮遮面带疑惑。 “你昔年曾允我一诺。” “然。”苏暮遮面色一凛,静静与他相对。 昔年在南荒时,他身陷险境,遇的傅少棠助他逃出生天,是以当时他便说救命之恩,愿以一诺作抵。在他能力所至范围内,只要不违道义,出手替傅少棠做一件事。 少时他亦曾前往沧陆,与傅少棠有数年同窗之谊,只是当时并未深交。千钧棋秤上一战亦有自己,自此心服口服。数年同窗、南荒患难相处,足以他将傅少棠脾性摸清个七七八八,苏暮遮断定以他之人,不会教自己做什么违背世间道义之事,是以才有此诺。他修为不及傅少棠,武之一道,对方断不会有所求,然而他医术却胜之远矣,况且小镜湖内奇花异草、灵丹妙药数不胜数,因而此诺,更像是以小镜湖之力,允对方一次平安。 “他身体太差,我原想请你出手,替他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苏暮遮神色不变。 “但他自己不愿,我也不欲勉强。”傅少棠缓缓道,“是以我想求得一物。” “何?” “雪浮图。” 第65章 狭路逢 他说的坦坦荡荡,眸光更清寒如渊,苏暮遮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苦笑道:“那是南荒鲛族的圣物,少棠怎么想起来小镜湖寻找?” 傅少棠不答。 苏暮遮沉吟数息,方道:“你若要奇花异草,灵丹妙药,我自可代小镜湖双手奉上,但你若要雪浮图,我却没有半点法子。” 随即苦笑道:“我不知你怎打探到这消息,既然你已问我,那我也不隐瞒,不错,雪浮图正是在小镜湖……可你若向我求取,我也拿不出来。” 他摇摇头,随即正色道:“少棠,门规难违,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能否拿到,端看你自己手段。” 虽未拿到雪浮图,但得到确切消息也已不错,傅少棠低声道:“多谢。” 他沉默一时,方道:“少棠……我猜你此来小镜湖,也并不为这辛夷花会,只是为了雪浮图么?” 傅少棠默然颔首,苏暮遮见状苦笑:“此物我无法为你取得……不算当年那一诺。你……不必谢我。” 天色将晚,苏暮遮见他心忧少年,叨扰数息便离开,傅少棠一路穿花拂柳,行走于亭台之间。他容色冷峻,清寒凛冽,来往众人为他气势所逼,竟无一人敢上前。 如此寻寻觅觅,便至一处湖畔,此地正是小镜湖名字来源之地,但见绿水滢洇,烟波浩渺,偶有白鹤振翅往来,翩然于群山云雾之间,湖中岛影绰绰,几疑海外仙洲。 傅少棠沿湖行走,数处水榭,人声鼎沸,皆被他悄悄避开。他不知顾雪衣究竟去了何处,只想少年是鲛人,深谙水性,若是有了意外,当会借水遁走。然而往来于其间,依旧不见踪迹。 一时心中忧虑,又不愿回去,反复往来于湖边,却只是徒劳之工。心中诸般情绪芜杂,倒头来,暗自下了决心,若是这次找到少年,定将他按在身边,一步也不许离。 此时行到湖水尽头,便是一处低瀑,碎玉裂琼,泠泠之声不绝于耳,却教他想起来湘水上那次遇险。 心中愁闷,几欲放声长啸,终有顾虑。他心下涩然,正当时,却见嶙峋巨石下伏一人影,他心里微惊,却见那人从水里探起头来,不是顾雪衣又是谁? 一时惊喜,飞身而上将少年揽回,一探经脉,却是十分虚弱。 原来顾雪衣与他置气之后,心念雪浮图,便孤身一人去寻找,他身为南荒海族,自然对鲛族圣物有一分感应。未到小镜湖时尚不确定雪浮图是否在此处,然而走进小镜湖后便再无疑惑,只因那一分隐隐约约的感应。他只将灵力放出体外,查探哪一处感应最深,渐渐便行到了小镜湖边,好巧不巧便遇到了苏暮秋。 他心中暗暗叫苦只想离开,哪知苏暮秋说他行色匆匆畏头畏尾定要盘查?原本指望着自己换了身行头对方指不定认不出,哪知苏暮秋一瞧他眼睛便认了出来? 施展的瞳术没起到半分作用,反倒是提醒了对方。这下当真是冤家路窄,苏暮遮直接招呼随从将他五花大绑缠上石头,扔进深湖之中。小镜湖水平如镜,然而到深处却是激流涤荡向来谈之变色,便是炼神高手也不敢轻易下去。 苏暮秋将他绑上巨石,打的便是将他淹死在这湖底的主意,顾雪衣听到语调轻快说到将自己沉湖做鱼食,忍不住周身泛冷。若非他是鲛人,这风光秀美的小镜湖便成他葬身之地!饶是如此,激荡水流也折磨得他苦不堪言,来往灵气如若刀割,几乎将他体内灵气耗尽。好容易化鲛潜至飞瀑边,却再无挪动力气,他孤身一人伏在石下,更是丝毫不敢出水,只怕自己又遇见什么人,将身份瞧破来。 一时心中凄苦,只悔自己为何要赌气,却被仇家逮住。 他见瀑边出现人影时当真是惊恐到极致,待看清那人是傅少棠时几乎要落下泪来。天无绝人之路,怎的也没想到,自己潜逃至此,却恰恰遇到心心念念的人。 一时心下放松,没了支撑,骤然睡过去,倒惊得傅少棠一身冷汗。待得少年醒后问明缘由,才知他是与苏暮秋又起了争执。那少女三番两次寻他的麻烦,此次更是要取他性命,傅少棠一时惊怒,欲要出手又想起她是苏暮遮珍之爱之幼妹,犹疑不定。 第66章 思量定 顾雪衣悠悠醒转,分明是孱弱模样,神色却笃定极了:“雪浮图就在小镜湖底。” “我查探雪浮图气息,这才到小镜湖里,离小镜湖越近,感应就越强烈。后来沉入湖水里后,灵力更是与雪浮图气息隐隐呼应……少棠,我听族内长辈说,我出生后正被蕴养在以前供奉雪浮图的水里,是以我与雪浮图之间的感应会更加强烈。” 傅少棠问道:“在何处?” 顾雪衣微微拧眉:“定然在小镜湖底,只是不知到底在何处。” 两人目光相对,傅少棠已看出他心意,这少年,定然还想再去小镜湖底走一遭。 略微沉吟,已有不赞同之意:“小镜湖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以你修为,极难自保。” 顾雪衣低声道:“可我总归要去走一遭,少棠。”他顿了顿,静静续道:“龙骨莲花凋谢,雪浮图失落数年……鲛族再无自保之力,失散流离。我好容易查到雪浮图就在小镜湖内,但凡有一丝希望,也要将它带回。” 南荒数度腥风血雨,沧陆上谁人不知晓?万顷碧涛化作修罗场,不知埋葬了多少修者,可较之更多的,是被掳掠劫夺的鲛人。数年沉沦,而至今日终知有法颠覆,若有一丝希望,愿付出的也是十倍的努力。 傅少棠又何尝不知晓? 雪浮图。 几乎是每名鲛人病态般的执着。 顾雪衣见他默然不语,苦笑道:“少棠,没得法子,我是一定要再去走一遭,雪浮图对南荒海族来说至关重要……我跟着你进的小镜湖,恐怕到时候会拖累于你,抱歉。” 傅少棠淡淡道:“若是会牵连我,你便会不去么?” 顾雪衣涩然道:“不会。” “便是小镜湖底于你而言惊险万分,你也定然要去。” “是。” “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不过一瞬,他便道:“我已问过苏暮遮,雪浮图的确便在小镜湖内,若是能凭借自己手段取到,他不会阻挠。” 话音一顿,他道:“你有几分把握?” 顾雪衣满面迟疑:“大概不到五成。” “足够了。”傅少棠道,“若是定要取到,那有几成把握也没得干系,只须一往无前便可。” “一旦行动,小镜湖便会有所警觉,再想拿到便是难上加难。”他注目对面少年:“雪衣,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只此一次。 顾雪衣点头,神色少有的凝重:“我知晓。” . 尽管顾雪衣极想拿到雪浮图,却也知道谋定而后动,是以仔细思量,避免打草惊蛇。他以己身灵力感觉到雪浮图便在小镜湖底,只是究竟在何处,却没有把握。几日里又悄悄行到湖边,却发现在岸上感觉到气息十分微弱,若非他蕴灵时养在雪浮图所浸之水内,恐怕连这一丝气息都察觉不到。 人来人往,便是夜间潜行也险些教人撞见,顾雪衣自知此事不能多为,但并未查探到什么有用消息,不免心中着急。 恐怕只有亲身下去,才能一探究竟。傅少棠倒好,可同他一起下去,但白沧河…… 顾雪衣心知肚明,苏暮遮虽说不会阻拦于他俩,但难保其他人也会这么做。须知雪浮图乃是鲛族圣物,垂涎者不知凡几,若是现世必然又起一番争端,以傅少棠之力护住他或许可以,但若再想护住白沧河却是艰难。 那小小孩童,一路随他俩自君山行来,又是谢清明师弟,自是不能将他抛下。 他心里烦恼,忧色不免带到面上,却教傅少棠看出来,道:“我已修书给清明。” 只是谢清明还在西极九渊取水洗剑,便是即刻动身,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不做多想便下决断,径直便将他扔给了苏暮遮——以他谢清明师弟的身份,以小镜湖少主之尊,万不可能怠慢与他。 这番举动不可谓不出人意料,便是苏暮遮也是一时错愕,他自是识得这小小孩童,在稷下学宫内几乎是小魔王般的存在,深受众长老的喜爱。 白沧河持信物能在稷下学宫里大摇大摆,地位自是尊贵,再不到一年便是稷下大比,若是能与这孩童交好自然百利而无一害。 饶是苏暮遮,也不得不苦笑,傅少棠将白沧河交给他,分明是吃准了这一点,他便是知道傅少棠将去寻雪浮图,却也不得不照顾好这孩童。 第67章 愁庾肠 却说这小镜湖辛夷花会原本只是稷下大比前的一次切磋,向来由沧陆上各大门派世家轮流做东,只因得此次地点在小镜湖,恰逢辛夷花开,是以才得为此名。近来沧陆上传闻纷纷,亦有一事并非空穴来风——小镜湖主之位,确然要在最近传与苏暮遮。 前任湖主早已仙去,湖中大半事务,早交给苏暮遮定夺,更因盛会将至,前来拜访的少年俊杰都他出面交游,一段时日来都忙的脱不开身。好容易那一日抽的些许时光探望傅少棠,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却还又揽回了让人头疼不已的一桩差事。 这一日,刚回屋,才听得手下汇报昨日里送来的孩童一切安好,便又见的侍女吞吞吐吐,犹疑不已。 仔细一问,却是他骄纵的厉害的妹妹,才在屋子里老老实实待不过三日,又不安分的跑了出去。 瞧着侍女惊慌失措,苏暮遮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素日里点来安神的熏香没的半点作用,却反是烧起来他心中藏着的一点烦躁——早不早,晚不晚,怎么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跑出去了! 白沧河托付于他,傅少棠必已行动,若是苏暮秋出去了又遇到他…… 原本他不须有任何惧怕,然而一想到对方是谁,即便是在小镜湖中,依旧有种近乎本能的畏惧。 “找。”苏暮遮闭眼凝神,挥一挥手,半空里一道青衣人影无声无息落下,恭敬半跪于他身前。 “炙冬。”素来温润的公子此刻竟有些冷淡,清和声音凝聚成一线,“将秋少主找回来,在辛夷花会前没我的命令,哪里也不许去。” 炙冬低低应了,如风一般退开。苏暮遮默然不语,仍觉有些不安,两盏茶时光,炙冬还没回来,他脸色已经微微变了。 另有人前来,向他通报。 苏暮遮听完,只觉得头痛不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拿娇惯的不行的妹妹一颗心都系在方既白身上,虽然并不赞成,但以苏暮秋那不刀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只能由着她。这次苏暮秋回来他还以为妹妹终于想通,没想到方才又扑到了方既白身上。这便算了,她却跟着方既白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傅少棠,还跟那顾姓少年起了冲突,好巧不巧正在庾肠浦。 “秋少主与人争执之时,不慎开启机关。傅公子身旁那人一时不查,掉了下去。” “只怕不是不慎开启那么简单吧。”苏暮遮低声道。 侍卫闻言微颤,头颅埋得更低,却不敢接话。 愁入庾肠,老侵潘鬓。 庾肠为牢,潘鬓为笼。 这世间,还有谁,能比苏暮遮更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个地方?! “他们是怎么想到去那里的?” 苏暮遮虽然并未直接问明,可侍卫也知晓他口里的“他们”指的是谁,一时踯躅,却不知如何来说。 然而并不用他回答,年轻的少主已经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庾肠浦偏僻的很,况且原本就有禁制,寻常没有谁会想到那里去……是暮秋引他们去的。” 侍卫肩膀微微抖动,并未回答,却已用身体给出答案。 “罢了。”苏暮遮淡淡想。 他一时只觉得世事难为、阴差阳错,什么筹谋,到头来,却抵不过天意。 他只承诺过并不插手。 然而他的妹妹,却亲自将人引到了那方天地去。 第68章 老潘鬓 “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苏暮秋念罢这句。自顾自笑起来:“有趣,有趣,把他们关在这下面,却也不错。” 她轻抚地上嶒楞巨石,仿佛那是极心爱之物,连目里都透着些绵连情意,却有人开口,打断她这一番欣赏。 “暮秋。” 苏暮秋闻言抬头,注目对侧俊美无俦的白衣男子,轻笑道:“怎么,明月楼上要与我断的一干二净,现在却不喊我‘苏姑娘’了?” 少女明艳面庞分明带笑,语气却是难以错认的苦楚:“入小镜湖来,无论我怎的问你,你都不愿改口,却偏偏是在现下如从前那般唤我?” 杏眼隐有水光,竟比这浩渺湖色更迷蒙十分。 “这两人,当真与你这般重要?” 方既白似在斟酌,已然察觉到适才不妥,仍道:“小顾与我有旧……” “我与你便无旧?” “他幼时便被送到我身边,服侍于我……” “所以你便要顾念旧情了。是么?” 分明是含笑款款,眉梢眼角却皆是霜色:“我费了这般大的功夫,才查出来他是鲛人,又缠着去问了你的同门,才知道昔年你手下的确有傀儡出逃,千辛万苦将他囚起来,你却说与他有旧?” ——诸多心力,难道就想这么寥寥几语,一笔勾销? “他入我太初门内,当有十三年。” “哦?”苏暮秋冷冷道,“你又想糊弄于我么?太初里从南荒抓的鲛人孩童,哪个会算作门人?便是他被分到你身边,也只有傀儡的命,万万没听得过有翻身的……你这般想让我将他放出来,当真是情深意重?” 方既白摇头,但苏暮秋正是气恼之时,又哪里容得他辩白?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气到自己,又忆起明月楼上事,一时间怒火中烧:“难怪明月楼里你便要拦下我,却是知道这鲛傀儡是你昔日旧人,只怕你当时想的便是和他双宿□□罢?” “可惜,可惜,却被傅少棠从中插了一道,硬生生将他带走了去!”她咯咯笑起来,“……你这般要我将他放出来,真不怕我嫉妒,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嫉妒中的女子最是可怕么?方既白……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他?” 她显是被刺激的厉害了,前言不搭后语,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方既白剑眉蹙起,语调低沉:“暮秋,别胡闹了。” 他也是将将知道傅少棠身边的小顾便是昔年自己手下逃走的鲛人,错愕惊异尚未消退,便被苏暮秋一番纠缠,隐隐间已有不耐,却仍要在此处周旋—— 就算苏暮秋想要出气,让顾雪衣掉进了潘鬓牢笼之中,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能将傅少棠也算计于其中。 那小小鲛人逃便逃了,囚便囚了,又怎会被他放在心上?至于明月楼上一番纠葛,前尘旧因,当时他又怎会知晓? 孰料苏暮秋仿佛认定他想要放出那鲛人,冷然道:“我怎么就胡闹了?方既白,你想都不要想。我既然将他们囚下去了,就从没想过放他们出来。” 唇上被咬出血痕犹自不知,苏暮秋死死盯着他,如若实质目光犹比针尖麦芒,尖利刺骨。倘若她是身负目灵的灵修或者学过瞳术,这般的怒意足可使人受伤了。 然而诸般种种,于方既白心中,却唯余荒谬。千思万念从脑海中匆匆划过,到头来,只剩的一个念头:苏暮遮谦谦君子,端方如砚,怎会生出这般一个妹子? 他飞掠上前,暗拍这块巨石,方才苏暮秋便是不知道按到哪处,地面凹陷将傅少棠两人吞进去。然而他仔细摸索良久,也并未察觉到有甚机关。他心底疑惑不禁转头,却见一旁苏暮秋目含讥诮。 苏暮秋方才见他上前便退到一边,此刻见他做了一番无用功,冷笑道:“我若是你,早早就放弃了,才不会在这里白费一番功夫。” 方既白不觉气恼:“暮秋,顾雪衣也就罢了,你可知道傅少棠失踪在这里的后果?” ——渊山一怒,有谁承担得起? “傅少棠本来就传言死在了南荒,失踪在这里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日小镜湖早传遍了渊山传人已至。” “哦?他们可曾亲眼见过他?” 方既白一滞,这几日傅少棠闭门不出,只见过寥寥几人。虽然传言甚沸,但恐怕大多人都心有疑虑。 苏暮秋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道:“只要你不说,自然没人知晓,小镜湖上上下下,还没有背上欺主的下人。” 时到这般,也不忘了刺一下方既白。 方既白道:“那渊山山主呢?” 苏暮秋目露疑惑,似在思索,忽而恍然道:“你说风挽裳?谁知道那个老婆子是不是还活着,说不定早就死了哩……不过一个武修,有什么大不了?” 方既白倒吸一口气,一时间竟不知说她无知者无畏还是愚不可及。眼前少女明艳无端,一片秀山丽水也不及她容颜,恐怕无数人初见便会倾倒在她红罗裙下,然而她的行事作为,却可将这无边丽色毁的干干净净。 这般语带贬义的形容渊山山主风挽裳。 即便是方既白师尊、东莱太初的宗主,当年教他灵术带他入门时,言及渊山,也曾对他说过,自己面对风挽裳并无全胜把握。 他与傅少棠同处炼气,他习灵术傅少棠习剑,而若真交手,方既白自忖,并非其对手。 华池数年前便已臻入炼虚一境。 而风挽裳……不过区区炼神。 少女面上犹自带着不耐,方既白一声叹气,凝神敛思,终于勉强心平气和说话:“暮秋,不要淘气了。你可想过这样会给你哥哥带去多少麻烦?把他们放出来吧。” “我偏不。”苏暮秋仰头,倔强道,“你为何认为我能将他们放出来?傅少棠死在下边儿,没人与你在辛夷花会上争夺,岂不是好事?一年之后便是稷下大比,少了一个能威胁你的对手,你难道不欢喜?” “苏暮秋!” 这当真是触到了他的逆鳞,盛怒之下,语气犹若裂金碎石。 “难道我说错了?华宗主对你期望有多高,你又并非不知晓!” “荒谬!”方既白怒极反笑,“即便我确然想要取胜,也犯不着用这等下作手段。苏暮秋,你当真……当真令人……” “我当真怎么了!” 苏暮秋少见他发怒景象,被骇得瑟瑟,然而想到自己这么做究竟为何,不禁悲从中来——小心翼翼为情郎除去敌手,孰料他并不夸赞,反倒责怪于自己。 一时间悲从中来,呜咽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我是决计不会再让他们出来的了。莫说是我,便是我哥哥也做不到!” 方既白一言不发,唯余冷然目光。 “你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前我偷听我爹和我哥哥谈话,这才知道潘鬓牢里关的是鲛人王族。昔年南荒剧变时抓回来的高手,一开始关押在别处,却险些被他逃脱,后来才囚在这里。这下面以小镜湖水脉灵气作牢,又辅以数种禁断灵力的材料。当年将他关下去,就没想过让他活着出来——只编作天牢地网,教他插翅也难飞!” 苏暮秋一字一句道:“当年炼虚境都逃不出的地方,绝无例外。” 第69章 梦中梦 何时,何物,何故? 此境,此人,此处。 四下里一片全然的黑暗。 在这千丈之下的地底,连一点光明都无可追寻,那样沉寂的暗色,沉沉如墨,仿佛进入了某种连时空都凝滞的秘境。 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环绕四周,仿佛有凶猛的巨兽虎视眈眈,亟待噬人而出。 顾雪衣紧紧扣住了傅少棠手腕。 身旁的青年似陷入难以摆脱的梦魇,相接的指腕下,是极轻微的颤抖。顾雪衣蓦地回想起昔年陨星川下昏迷中的那一幕,此时此景,却和当时颇有相似。 淙淙水声化作可怕的怪物,挟卷着巨大威压,仿佛下一刻,便会铺天盖地压下来。 “少棠。” 他轻轻唤着对方名字,伴着缭绕水声阴森的可怖,然而却久久没有回答,唯有相接的手,更紧的攥住了他。 两人相携,摸索着,缓缓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行走。 空气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 这座囚牢不知是何时铸成,也不知建造时究竟用了何物,顾雪衣只觉得体内原本就微薄的灵力彻底消失不见。他原本是鲛人,最喜在这等湿润地方生活,但此刻却渐渐难受起来。 千钧之势沉于顶,无时无刻不予人巨大压迫,于他而言,便如利剑悬于心尖之上,剑刃尚未入体,剑气却已然袭来,逼得自身生疼。 愁入庾肠,老侵潘鬓。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鬼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针对着鲛人一族,否则自己断不会这般难受。 这样的猜测他还不敢开口告诉身旁的青年,只因傅少棠不知为何呼吸比平时快了一丝。若是在平日里这当然没有大碍,然而在这个古怪的、不知藏着何种危险的地方,他只能小心翼翼,避免出现任何差错。 举目皆不见,连灵力也被缠绕上了无形的枷锁,唯有凭借感觉前进。 雪浮图的气息若有若无,他只能竭力辨别,在这暗沉的地底寻觅道路。 顾雪衣深吸了一口气,体力流逝的太快,他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永远也找不到尽头的道路,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走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却依旧寻不到出路。 不知多久,他忽而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上,却先一步被身侧人揽住。 “歇一会儿。” 顾雪衣点点头,靠在对方怀里,低低的喘息。傅少棠若有所觉,内息沿着相搭的指腕传入,终于让他好过了一些。 然而顾雪衣抬头环顾,除了身侧青年温热气息,什么也感受不到,这让他不可抑制的恐慌起来。 “少棠。”他想要制止青年继续传入内息,却被对方不容置疑的扣住。顾雪衣摇头道:“这地方太古怪,你小心自己,不要太在意我,你的真气经不起损耗。” 踟蹰良久,顾雪衣轻声道:“我怕咱俩……走不出去。” “我勉强能够感受到雪浮图的气息,但是这么久却还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这地方又禁断灵气,苏暮秋将我们骗下来……我怕她,从来没想过让我俩出去。” 郁结已久的担忧终于说出了口,顾雪衣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在黑暗中静静描摹对方容颜,直到温热的气息触过了额头。 “总会有出路的,别怕。” 他靠在他怀里,点点头,终于勉强的“嗯”了一声,忧虑却不可断绝。 这样的黑暗,最易滋生恐惧。 ——缭绕于心,而生忧怖。 第70章 寒鸦色 如果不是身侧抓住自己的手,遥远的、忽闪忽现的、仿佛不可捉摸的雪浮图气息,他几疑是梦中之梦、幻中之幻。 . 在终于见到光亮时,他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然而视线里确然有一点微光。 用鲛人秘法歌唱,引得雪浮图一点共鸣,顾雪衣已然没了力气,只能被傅少棠抱在怀里,以精妙身法将速度催到最快,掠过一道道走廊,终于到了此处。 目光相对的刹那,各自闪过错愕。 任凭两人做过再多猜测,也没有想到此地竟然囚禁着一个少年,并不大的年纪,连目灵也不大看得出来,然而周身上下缭绕的气息,却分分明明昭示着他身体里流着南荒鲛族的血脉。 更何况还有浓郁的无法忽视的雪浮图气息。 相近的血脉让少年并没有流露出敌意,反而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即使脚腕被狰狞的镣铐锁住、被精钢铁链锁在棋盘上,也不妨碍他此时朝着他们露出笑容。 他的皮肤苍白得看不到半点血色,在这千丈地底犹如鬼魅,然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宛如风过芳草,没有半点阴翳。 他似是被关的太久,连如何说话也已然忘记,微微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少年抿唇,用石子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易兰泽。 幼年时因为不知名的错误被囚禁在此处,暗无天日的年月里,只有一个人,与这地上残局度过。 也不知此处先前囚禁了何人,散落了无数棋谱,百无聊赖之下,易兰泽只有一个人寂寞地打谱。 而雪浮图,就被放在这巨大的棋盘上。 鲛族的圣物被镇在棋盘内的泉眼里,汩汩水流滋生无数奇花异草,甚至有无名植株结果如灯笼,照亮这一方天地。 经年岁月里,少年渐渐猜到这泉眼里的是无上宝物,被困在这一方棋局里。那物与他极是亲切,他想要破开这棋局将之放出来,但看遍室内所有棋谱,苦思冥想,也依旧没有法子。日夜思索棋局,腹中饥渴之时便采摘异果,竟也被他缓缓熬到了如今。 顾雪衣看着自己年幼的族人,酸楚得要落下泪来。 龙骨莲花凋谢,雪浮图失落数年,鲛族被欺凌已久,天可怜见,终于教他在此地寻到了失落的圣物,终于教他在此处找到了遗落的王族血脉。 禁断的灵力受雪浮图气息影响,轻而易举恢复,甚至比最盛时分还要充盈。 巧计难解,却可暴力破除。易兰泽解不开这一方棋局,这一方棋局却也拦不住傅少棠手中春水别。 原本便是取自南荒鲛族的异石,与雪浮图间的呼应岂是万千? 傅少棠旋身而上,雪浮图内蕴含至理,足以他练就坎水剑道;顾雪衣避在一旁,灵力也探明在这泉眼之下一方暗流,足以三人逃出。 奇花异果,足解疲劳;充沛灵气,足以调息。 精钢镣铐,又怎拦得住连山剑道,宝物神兵? 剑道若成,炼神可期;圣物将取,归期可定。 至于小镜湖诸人,又有谁料想,千丈之下,却会有这般神奇境遇? 傅少棠早得一诺,此时再无顾忌。 春水别一剑之下,镣铐崩,棋盘毁,泉眼汩汩,暗流涌涌。 潜身而入,再无阻拦。 自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水通千里外,唯见寒鸦月色,江天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