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落杯中妖》 劫数难逃 “呼!呼!” 无边荒野之中,四周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生物,没有任何虫鸣鸟叫,没有风动,没有花香。耳边充斥的,永远只有浓重的喘息声,还有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始终停不下来的脚步声。 她一个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只有她一个人。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会死,停下来后面的人就会追过来,尽管后面根本什么人都没有。 “小春,你要活下去,把自己当成死人一样得活下去!”三天前那个夜里,父亲将她狠狠塞进已经死去多时的奶娘怀中,顺便在她心口偏左的位置刺了一刀,血流如注,可她却觉得一点也不疼,真的,她连轻呼一声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父亲,一直到眼前被一大片鲜红覆盖,可还没等她伸手擦掉眼前的血红,却又被一大片黑暗毫无征兆地侵袭了所有神智。 来势汹汹,让她来不及反抗,就此跌落深渊。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仍旧躺在奶娘的尸首下,耳边徘徊着令人烦躁的蚊虫嗡鸣声,手掌贴着地面,一摸,粘稠滑腻的触感顿时出现在心底,颤抖着抬起手掌,却是满满一片鲜红。 望了望四周,尸首遍地,横七竖八,到处都躺着人,那里是扫洒丫鬟喜儿,那里是门房曹叔,那里是管家陆叔,还有那里,是一周来一次陆府修理花园子的花匠小岳子,还有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人…… 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缓缓抬起下巴,她看到父亲就躺在离她不远处的椅子边上,脖子呈一种奇怪的弯曲弧度,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到脖子下面,然后汇成一滩,血已经凝固了,表面泛着一层模糊的光。 她,睡了多久? 慢慢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奶娘,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她向前走了一步,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父亲,心里忽的被什么东西一刺,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大门虚掩着,娇小的身影一下就撞了出去,“嘭”的一声跌倒在地,也顾不上手掌被擦破,迅速爬起,不知道疼似的向远处奔去,慌不择路,脑海里只有父亲的声音。 活下去,活下去…… 白天躲起来,晚上继续奔逃,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是逃,逃离陆府,逃离烁城,逃离那个……那个她根本没有看到的凶手。 猛地,脚下一软,狼狈地跌倒在地,多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多久没好好睡一场觉了。 她好累,真的……好累啊! “啪嗒、啪嗒……” 陌生的脚步渐渐靠近,踩着枯枝落叶,最后停在她脑袋边上,一片阴影盖了下来,她想睁开眼睛看看那是谁,可睁不开,手指动了动,却抬不起来。当一点温暖轻轻覆到脸上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昏睡了过去。 可即便昏了过去,她的手却还紧紧握着,握着,握着什么呢? 来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紧握的手掌,只伸手抱起那副已然羸弱不堪的身躯,转身离去,风中轻轻飘过,只余下一句淡的立刻被风吹散的话。 “终究,劫数难逃。” 001徒儿病了很久 穿着一袭白色单衫,尚春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凉风穿过游廊,轻轻拂过那纤细的脊背,小心掀起垂落在双肩的发,那双肩似乎堪不住一握,就如同她此时的魂魄,只消用力一掐,便会瞬间灰飞烟灭。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或许是很重要的事,可潜意识里却又叫她不要想起,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仿佛孤身站在虚无中,前后左右都是飘渺的云层,脚下是万丈深渊,若想起来会如何,若想不起来又会如何,没有人站出来回答她的疑问,也没有人站出来给她哪怕一条蛛丝马迹。 毫无头绪。 手掌里紧紧握着一支玉质断钗,自她五天前醒过来之后,她扭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摆在枕头边上的这支断钗,玉色看起来有些浑浊,触手粗糙,看起来不像富贵人家家里的东西,反而更像是在什么垃圾堆里捡来的。 尚春低头,裹着白色纱布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支断钗,心里头莫名涌起一股念头,要保护好它,一定要保护好它。断钗上面附着着几滴暗红色的污渍,尚春捏着它凑近了自己的鼻尖,轻轻一嗅,有着淡淡的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是血吗?”尚春喃喃着,声音轻的被风一吹就散了,连她自己似乎都没听清。 “啪嗒、啪嗒……”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尚春没有回头,这脚步声似乎就在前不久才听过,可她脑海中并没有这脚步声主人的模样,该是没见过的,却又觉得熟悉,又是非常矛盾的情绪呢! 尚春闭了闭眼,嘴角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 “徒儿……”脚步声在背后停住,一个深沉厚重如磐石的声音传进耳朵,背后那人明明说的很轻,可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却异常用力而清晰。 尚春皱了皱眉,捏紧手掌中的断钗,转过头,却看见一白发的老人,慈眉善目,那一头白发彰显着他明明该是一位年过半百,或者半个身子已然踏入棺材的老人家,但他脸上却丝毫不见半分皱纹。 白衣风雅,穿过走廊的风掠过他身边,将他宽大的袖袍掀起,随后落在尚春肩上,那一恍惚间,尚春相信了眼前这人是自己的亲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亲人。 “师父?”尚春轻轻喊了一声。 “徒儿这一病,可真是病了很久,好不容易醒过来,却有些不认识师父了呢。”那老人伸手抚上尚春的头顶,温暖的触觉自头顶传至全身,仿似整个人都被浴在了阳光下,暖洋洋的,舒服得让人想昏昏欲睡。 “徒儿……病了很久?”尚春闭着眼睛,虚弱的声音从纤细的喉咙里发出来。 “是啊!” 尚春抬起头,眼前的老人带着慈祥的笑容,大手温暖而宽厚,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头顶。 信他吧? 信他吧! “那师父,这是什么?我的东西吗?”尚春摊开手掌,迷糊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老人。 002只有这一个亲人 老人笑了笑,拿起尚春手掌心里的断钗,随后将尚春的脑袋摆正,一只手托起她的长发利落地挽了一个发,将那支断钗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拍了拍尚春的头顶,老人说:“徒儿果然是忘了很多事呢,这可是为师好不容易从西海龙王那里要来,给徒儿做的生辰礼物呢!” “生辰礼物?” “可是徒儿冒冒失失的,戴了没几天就摔断了。为师要你扔了它,你却又不肯,一直戴着。” 尚春低着头,伸手摸了摸插在发上的断钗,陡然间心中起了内疚。 “对不起,师父。” “没关系,只要徒儿没事就好,不过一支钗子。” “徒儿以后,一定好好戴着。”尚春突地抬头,抓住老人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方才还迷糊的眼眸如今透着几分清晰,几分执着。 老人笑了笑:“好。” 老人眼中的宠溺绝非假装的,尚春即使再迷糊也能感觉的出来,又不自觉伸手摸了摸断钗,却被老人伸手握住了小小的手掌,尚春有些纳闷,抬头间却听老人说:“等再过几天,徒儿的身体好些了,就该跟着为师回山了。” “回山?”尚春刚喃喃着出口,转而又懊恼地敲了敲头,有些不开心。 “徒儿怎么了?” 尚春叹了口气,一只手紧紧抓着老人的衣袖,说:“徒儿真的忘了好多好多事,就连……就连师父的名字也忘了。” “不怕,为师会慢慢告诉你的。” 那一整个下午,老人告诉了尚春很多很多事,空白的大脑里渐渐被这些东西给充实起来,虽然总感觉是在听别人的事,但尚春觉得,有总比没有好。 老人叫风重,乃紫叶山上左意剑派师祖,今次在外云游,想寻一根骨奇佳的徒弟来修炼左意剑派的至高剑法——左意三剑。 却不料在途中碰到了饿昏在小河边的尚春,当时也不过是出手一救,却不曾想尚春正是他要寻的好徒弟,等到尚春醒过来,就收了尚春做徒弟。之后就带着尚春继续云游,救济贫民,收服恶妖,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人。 他还说,遇到尚春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乞丐。 年纪小,怕生,不爱说话,只是将小小的身体靠在风重身上,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粘在上面才好。 “后来慢慢的,你才喜欢起说话来,那时候,为师可算头疼呢!”风重笑着,揉了揉尚春的小脑袋,尚春抿着嘴有些害羞,低头抓着风重胸前的衣襟。 “你是个孤儿,师父是你唯一的亲人。”风重摸着尚春细弱的小胳膊,扶着她的小脑袋靠近了自己怀中,尚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待着,突然有些难过,却又不知道那些难过是从何而来的。 “我,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么?”尚春把脑袋挪了一下,将脸紧紧贴着风重的胸口,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风重轻轻拍了拍尚春的后背,说:“是啊,你的名字还是为师起的呢,你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许久,尚春都没有传来声音,风重顿了顿,想扶起尚春的脑袋,却又看见那小脑袋在自己手掌下晃了晃。 “师父……想让小春可以像春天一样温暖。” “小春很聪明。” 003今天我们回山 几日后的清晨,当第一声鸟鸣穿过略带凉意的阳光传进窗缝的时候,尚春就起了身,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白色单衫,细小的胳膊推开了窗户,一阵清爽的晨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冲进来,在屋子里一通乱窜之后,将闷了一夜的浊气统统赶出了这间窄小的房间。 尚春闭了闭眼,晨起的阳光虽然不够热烈,却足够明媚,明媚得略带些刺眼,眼眶热热的,有些什么东西像要闯出来,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得有些快。 好像……好像因为得以重生的愉悦。 眼角余光瞥到了些什么,将手缩回,掀起衣袖,手腕上、小臂上,隐约有些疼痛,那上面皮肤白皙,明明没有任何一个细小的伤口,可尚春却觉得那上面曾经遍布伤痕,深深浅浅。 为什么会没有呢? 像做了场梦,一场明明应该短暂却又显得相当漫长的噩梦。 而梦醒来,疼痛却留在了心底。 清晰而敏感,那分明是火烧了烙铁,重重烙在心底深处的东西。 是真,还是假。 分不清。 也罢。 “啪啪啪……” 木门被敲响,那声音清脆而动听,方才还有些莫名抑郁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尽管还没看到门外人的脸,可尚春却是知道那是她的师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亲切的人。 “师父!”一把打开门,尚春蹦跳着扑进了风重的怀里。 “徒儿的身体可好些了?”风重摸了摸尚春的小脑袋,将那具小小的身躯从自己怀里拉出来,蹲下,捏了捏那张还圆滚滚的脸。 “嗯!师父,今天我们回山吗?”尚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两颗来自北海深处的黑珍珠,圆润而明亮,清澈而干净。 “是呢,是该带徒儿回山了,好好收拾一下,吃了午饭我们就走。”风重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捏着尚春的手腕,她的脉搏平稳而缓慢,身体内的气息也如同溪流一般缓缓流淌着,那原本躁动不安的东西如今在她体内沉淀了下来。 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现在看着小尚春像孩童一般的表情和举动,风重觉得,或许他当初下的那个决定并非是坏事。 风重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碧蓝如洗的天空,闲云两三朵,微风四处香,若是那屋里的小人儿此生都如现在一般平静祥和,那该是多好。 尚春迅速穿好衣衫,系上腰带,瞥眼看见梳妆台上那支断钗,伸手拿了过来,捏在细细的指尖转动着,就这么怔怔看了好半会儿。站在屋外的风重突地身子一颤,慢慢扭过了半边身子,透过窗缝看着站在梳妆台前的尚春,眸光闪烁不定。 “徒儿……”良久,他唤了一声。 尚春身体一抖,游走的神思即刻回到身体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将断钗插进了头发里。 “师父,我们走吧!”推开门,仿佛刚才的一幕只不过是一场幻觉,尚春自动自发地牵住风重的大手,仰头笑着。 “好。” 这一年,晨风穿过窗缝,描摹出窗棱的形状,尚春八岁。 004真是兵器随人 不过弹指间,四年春秋过。 尚春那张圆鼓鼓的小脸盘子如今减去了些许婴儿肥,下巴尖了出来,但摸上去仍旧肉肉的、软软的,按照三师兄的话来说,手感甚好。 紫叶山,一个凌驾于凡尘俗世又不存在于神界的地方,诸多想要脱离*凡胎进入神界长命百岁吸风饮露的修仙人士,倘若上不了紫叶山,就选择在紫叶山下的村子里住着。 毕竟紫叶山仙气云绕充沛,据说还有上仙住着,偶尔还会下山溜达溜达,说不定能够碰上,还能被点拨一二。 这人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甘愿在百年之后变成黄土一堆的,可要成仙,却并非一朝一夕,这条路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艰难,前方坎坷泥泞,随时会有灾难降临,就算是花木吸收天地灵气而成精化妖,想要进一步迈入神界大门,也要经过几次天劫,安然渡过方可从妖入神。 而如今,尚春什么都不用做,就被风重带上了山。 从外人看来,她比寻常人多了不止一份运气,可只有尚春自己知道,她现在有多难过。 没有过去的人,还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晨课之后,尚春就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重剑回了房间,如今,正坐在房间外面的院墙上。 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那上面,看院墙外日出日落。 那把重剑,就摆在墙根下。 别的门派,人选兵器。 而左意剑派,却是兵器选人。 像大师兄就是一把缀着梅花穗的白骨扇,二师兄是一根看上去异常普通的碧玉笛,三师兄则是一柄如同长蛇的软剑,而她,一个身量还不足风重腰高的丫头片子,竟然是一把比她自己还要重的重剑。 入门拜师那一天,当那柄重剑悬浮到尚春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声,因为这把重剑已经摆放在兵器阁中数百年了,拿出来的时候几乎蒙尘。本以为,这把重剑该是在等一名济世大侠,却不料竟是一个八岁的丫头。 再加上左意剑派这一辈的门徒是世字辈,而尚春,一个才刚入门派的小丫头,身上什么功夫都没有,什么仙气也没有,却被冠上了比世字辈更高一辈的尚字辈名,这对尚春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哼,你看那个傻子,又坐在墙上了,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呵,被一把压箱底的破剑给选中了,真是兵器随人。” “傻子!” 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后总是会有那么些闲言闲语,尚春低垂了头,假装自己没听见,直到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尚春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一下脸,看了一眼靠在墙根处的重剑,大大的眼睛之中闪着不知名的光芒,刚要伸手去够,却猛然发现视野中多出了一双鞋。 “三师兄?”尚春顿了顿,把手缩了回来,随后身子一歪,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中,吓得她不得不伸手抓住了来人的衣襟。 “带你去个地方。”三师兄世爻,大概是众师兄弟中,对尚春最好的一个了,只不过他常年隐匿身形,比二师兄还要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一次,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看着尚春多久,那些人的话,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 005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三师兄抱着尚春,御剑而行,转眼就到了紫叶山山顶上。 尚春从没来过这里,每次下了课之后,她就抱着自己的重剑回院子,师姐妹们不喜欢和她相处,说她是傻子,师兄弟们又总是嘲讽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却偏偏比他们高了一个辈分,因此也不爱和她一道。 大师兄为人正派,以修仙为毕生之愿,所以常年闭关,对于师兄弟们对尚春的嘲讽,大师兄顶多也不过责骂几句,或是罚了他们去剑林。二师兄是个常年云游的,虽说每次回来都会给尚春带些小玩意儿,但毕竟不知道剑派中发生的事。唯有三师兄,虽说待在剑派中,却总是隐匿身形,让人找不着他。 还有,还有四师兄…… 而风重,在将她带回紫叶山托付给大师兄之后,就又下了山。 整四年,未有音讯。 也就是说,她一个人,在这紫叶山上,过了四个年头。 “三师兄?”尚春抓着三师兄世爻的衣襟,轻轻晃了晃。 世爻低头瞅了一眼那靠在胸前的小脑袋瓜,笑了笑,将尚春放了下来,双脚终于踏上了实地,感觉真好。 尚春在柔软的草地上轻快地踏了踏,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也明亮了几分,她不是一个容易悲伤的人,一点点小事就可以让她快乐起来,比如现在。 “小春,抬头看看。” 世爻的声音带着明朗的温柔,就像四年前,尚春推开窗户吹进屋里的那一阵晨风,清新而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小心翼翼触碰着尚春的肌肤,然后又害怕惊了她似的拂开。 尚春抬起头,远处山头上,那轮红日正拨开云雾探出一点脑袋尖来,金黄色的光束从云缝中射出来,笔直而锐利,如同破开阴霾的长剑。 “叮!” 一阵清脆的嗡鸣声,尚春回头,只那刹那,身侧卷起一阵清爽如竹的淡香,眨眼间,就看见那一席白衣裹着银光闪烁在眼前。 “四年春来孤人,三岁秋来紫叶。两厢风霜走江汉,一点金光破寒芒,几番回头看杀?世人笑我痴傻,岂知吾心非狂?重剑无锋待明朝,跃上帝宫记平生,破雾对穹苍!” 剑光舞动,碎裂在三师兄世爻周身,每一处反光都似乎映射出了尚春惊愕的表情,那一个个字眼从世爻嘴里吐出来,然后又飞进尚春心底深处,深深埋藏好。飞花溅处,嚓嚓作响,乱了尚春的眼,也惊了她的心。 三师兄,三师兄…… 他懂? 他竟然懂? 尚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一直到世爻离开之后很久很久,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是满脸泪痕。 三师兄走之前,覆在尚春耳边说:“我的小春,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一手扶着桌子,似乎是连坐也坐不稳,尚春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张着,急促呼吸,似乎是被掐住了喉咙,极力忍耐着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可那手掌之下滚落的液体又是为什么呢? 可就在那一日之后,三师兄走了。 下山了。 临走时也没有告知尚春,尚春想,也许,大家都是如此的,来时轰轰烈烈惹得人尽皆知,走时却连最亲近的人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006是她自己蠢 “喂,傻子!” 尚春坐在墙上,听着这个无比熟悉的称呼,不由得一笑,也不知是苦涩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转身过去,七师妹世欢同另几个师姐妹们一同走了过来,不用说,一听到这个称呼,所有人都知道是在叫谁了。 尚春抿了抿唇,突然有点想落荒而逃,因为就在不远处,她看见四师兄站在那里。大师兄不在,没人可以帮她解围,她也不希望大师兄因为自己而被绕进这场祸事里来。 “你们想怎么样?”尚春仍旧待在墙头上,坐在那里等着她们靠近,而其他那些师兄弟们也只是站在一边笑看着。 是了,没人会帮自己。 “听说你前几天学会御剑了啊!”世欢抱着双臂,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眯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一脸鄙夷。 尚春下意识捏住了藏在袖中的拳头,然后发现身边那些师兄弟们也都紧跟着围了上来,冲着她指指点点,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只是觉得委屈,她什么都没干不是吗?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无辜。 尚春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只会了几个步子。” “耍来看看啊!”世欢给边上一个小师妹使了个眼色,那小师妹立马上前,伸手就去夺拿摆在墙根下的重剑。 尚春年纪小,入门晚,但偏偏天资聪颖,习起剑来的速度要比同门弟子迅速得多,同门弟子花一个多月可能都还上不了剑,而尚春只消一周便能顺利御剑了。那小师妹拿不起重剑,妄图运用真气去凝,可没想到尚春竟然快她一步将重剑收到了怀中,那小师妹一时不察,脚下一晃便摔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 意料之中的哄笑声,尚春抿着唇,捏着袖子擦了擦剑柄,反正也不是笑自己,自己何苦就关心? 眼见着那小师妹愤怒地爬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就要开骂,尚春笑了笑,抱着重剑,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给你们看御剑。” 尚春说的声音很轻,但身边那些同门还是都听见了,笑声停了下来,隐约有窃窃私语传来。她觉得有些奇怪,按照平常来说,他们应该笑得更起劲才对,抬起头,方知道原来是四师兄世斐来了。 腰间系着一条碧蓝色的绸带,在尚春眼前晃动着。 “都是同门,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小春?”四师兄世斐仰头看了一眼尚春,可尚春却将视线掉转了开去,她看不到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那双总是泛着春光的眼眸,更加看不到那双眼睛里总是时不时透露出来的同情。 “四师兄,我们才没有欺负她,是她自己蠢。”世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世斐,上前几步就抓住了世斐的胳膊,扬着小下巴得意地望着尚春。 “我才……” “小春好歹也比师妹们高一个辈分呢,要让一让师妹们啊!”没等尚春开口辩解,世斐就打断了尚春的话,略略皱眉,仰头看着尚春,那如水的眼神似乎在嫌弃尚春的斤斤计较。 那一眼,如针扎,扎得尚春没了勇气去辩解,最后也不过很没用地低了头。 “对不起。”尚春闷闷地说。 她可以在三师兄面前丢人,但绝不能在四师兄面前没有礼貌,就算……他不喜欢自己。 007这次远门是多久 “哼!”世欢抱着世斐的胳膊,声如出谷黄莺,欢快雀跃,一边轻轻晃着,一边问:“四师兄,上次你教我的口诀我有些忘了,你再教我一次吧?” “又忘了?真是笨丫头。”世斐笑着,伸手揉了揉世欢的头顶,并没有挪开世欢抱着自己胳膊的手。 自始至终,尚春都坐在墙上,长长的额发遮住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谁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究竟如何。抬头看一眼世斐,他的眼中只有笑语嫣然的世欢,尽管嘴巴里是在说着笨丫头,可语气中满满都是宠溺,尚春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什么,因此也只能抱着重剑默默看着,最后看着所有人离开。 四师兄,四师兄…… 她也想要四师兄像看世欢那样看着自己的,可是,自己那么蠢…… “傍晚了呢!”尚春的双臂忽的放了下来,重剑铿然落地,砸到脚边,将那一块泥土砸得飞溅起来。 “徒儿在这里做什么?”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翩然而起,尚春猛地回过身,狂喜的视线立刻裹住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后小小的身子如蝶一般飞了过去,毫不犹豫地扑进那个想念了整四年的怀抱。 “师父!”思念没有喊出口的称呼,如今,却是带着浓浓的哭腔,还有显而易见的委屈。 “看来,师父不在的时候,徒儿受到了不少委屈。”风重拍了拍尚春的后背,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一边的石阶上坐下,手指弯曲,将那张皱成包子的小脸上的泪珠勾了一颗下来。 尚春扁着嘴,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忍忽视的泪光,也只有在师父面前的时候,她才能够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出来,毫无保留。 “师父,我好想你。” 尚春抽了抽小鼻子,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风重的脖子,尚春人小,力气也小,但尽管如此,风重还是感觉到了尚春不想离开自己的真切感情,她怕是又担心自己会忽然不见了的。 “师父,你还会不会走?”好半天,等尚春哭够了,终于松开风重的脖子之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风重顿了顿,伸手摸摸尚春的小脑袋,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梳理好,说:“师父这次回来,是要给徒儿一件东西。” “什么?” “神行御剑谱。”风重从怀里掏出一本剑谱,拍了拍书面,放到尚春还肉肉的小手心里:“师父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练习,不能偷懒。” 尚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推开神行御剑谱,选择抱住了风重的手臂,急吼吼的脸色憋成了一片绯红:“师父又要走?” “师父这次要出一趟远门……” 没等风重说完,尚春紧跟着就插了话:“可师父之前一走就是四年!如果那不算远门的话,那师父的这次远门是多久?” 看着尚春几乎要哭出来的神色,风重叹了口气,只一下一下抚摸着尚春的脑袋,沉默不语。 最后,风重还是走了,甚至没有和其他同门弟子打声招呼,就跟三师兄一样,但至少比三师兄要好得多。 他来的时候,只有尚春一个人知道;他走的时候,还是只有尚春一个人知道。 008咱们有话好好说 最后,尚春还是坐回了墙头上,她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她真的不知道身后那小子当初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出色的高人中,偏偏粘上了她,而她竟还脑子一热答应了。 她当初,大概是脑子被驴踢过之后,又被门夹了? “师父,你快下来,晚饭都没吃你不饿吗?”李泉双手捧着饭盒,站在墙根下面。 尚春蹲在墙头上,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惆怅万分,夜风微凉,吹起她垂在墙头的衣角,幽幽回头:“小泉子……” “师父你说。” “我决定了,我要出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欺善凌弱!”尚春握着拳头大声地喊了出来。 李泉愣了愣,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说:“师父,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想不开。” 尚春一听,立刻撅起嘴巴,蹲在墙头上,把头一扭:“你不答应我就不下去!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 “好,我答应你,你先下来吃饭。”等她下来就先趁其不备揍晕了绑好送到风重之前同他说过的禁地那儿去再说,李泉这么想着。 果然,尚春分分钟心花怒放地跳下了墙头,只不过就在李泉准备一掌劈下去的时候,尚春却猛地一个转身,一脚踢在了李泉的手腕上。李泉闷哼一声,捂着手腕就退后了三两步,手腕连带着整个手掌都麻了。 “你呀你呀,还想着偷袭为师,功夫不到家,继续练!”尚春拿着筷子敲了敲李泉的脑袋,嚼着红烧肉,颠儿颠儿地走了。 揉了揉手腕,李泉只能叹着气跟在后面。 要说尚春的功夫吧,也的确是众多师叔辈当中能够排的进前十的,只是她一直藏着掖着,同门弟子们才不知道原来尚春的功夫已经到这种他们无法企及的地步了。但是要说她的智商吧,那一定是倒数的,而且她说第一,绝对没有人敢说第二! 这一点,李泉深以为然。 就拿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事来说好了,明明就是世斐师叔故意说话调戏尚春,尚春还真就跟着了迷似的笑得脸红扑扑,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世斐师叔在拿她开玩笑,就只有尚春还傻傻地问,世斐师叔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还要拉着人家去师祖面前求姻缘。 这个白痴师父! 没看到当时世斐师叔都偷偷把手抽离了吗?! 看着坐在面前吃饭倍儿香的尚春,李泉又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叹气老三岁你不知道啊?”尚春抬起头,嘴里塞满饭菜,含糊不清地说。 李泉看着她,摇了摇头,伸手将粘在尚春嘴边的饭粒取下,顺手塞进了自己嘴里,说:“师父,你真要下山啊?” “那是自然!你师父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尚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猛扒了几口饭之后,将饭碗狠狠塞进李泉手里:”哼,谁也别想拦我!” 李泉看了看手里的饭碗,又看了看尚春气呼呼的背影,叹了口气,拿起筷子,一边扒着饭,一边轻声说:“世斐师叔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你留下,可我不会去求他,我才不会去求他。” 009没大没小,不许摸头 这一日,晴空明媚,阳光正好。 尚春站在后山断崖前,一把重剑舞的呼呼生风,衣袂翻飞,发丝肆意凌乱,身边落叶残花盘旋于空,卷起又落下,还差几分触地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扭转,绕着尚春的身体急速旋转,嚓的一下散落四周,只余尚春所站之处一小块圆形空地。 “怎么样?”尚春握着重剑,剑尖触地,侧身望向一直坐在老树根下面的李泉。 这七八天来,李泉手中的石子越来越少,等到今天,手上也只因为无聊而上下抛接着一小颗,却再没有朝尚春飞出去过。 尚春的修炼天赋让李泉震惊,这本剑谱,若是换了剑派中其余同门,根本不可能在这短短一个月都没到的时间内上到第一重末,就连常年闭关修炼的大师兄恐怕也要数年方可得。 如今的尚春,已是天下武器皆可为剑了。 而她,却还不过十二岁。 “真是令人惊骇的天赋,怪不得风重会将剑谱给她。”李泉灼灼地望着满面春风的尚春,心中如是说。 “师父,你的御剑术学的怎么样了?”李泉随手扔过去一颗石子,尚春本能反应抬手一挡,闻听“铿”的一声,石子被弹落。 尚春耸了耸肩,抬手便将那把重剑高高抛起,随后将宽袖狠狠甩了几圈绕上胳膊,小小的手掌翻转几下,掌心向上,体内真气运转,迅速溢出指尖。 重剑落地,却在还距离地面一寸的高度上稳稳停住,尚春抬起下巴,得意地看着李泉,那小眼神似乎在说:“我很厉害吧,快夸我,快夸我啊!” 李泉摸了摸鼻子,从不远处走过来,瞥了一眼还悬浮在脚边的重剑,伸手揉了一把尚春的脑袋,说:“师父真聪明!” “没大没小,不许摸头!”尚春鼻子一皱,伸手就要去打李泉的脑袋,可转身之间,脸上的表情却突地怔住。 世爻皱了皱眉,看向尚春所望的方向,却发现世斐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尽欢,以及其他三四个师姐妹。 “四、四师兄?”尚春有些讷讷。 “我道为什么这几天见不到你,原是躲在这里练剑呢。”世斐慢慢走过来,说这话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云淡风轻的李泉。 “嗯。”尚春有些尴尬,忽的想起自己一身凌乱,而且还满身汗臭味,见世斐走近,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伸手理了理快乱成鸟窝的头发,微微侧过身子,用袖子迅速抹了抹脸,刚要抬头说些什么,却又听世斐开了口。 “那就跟小师侄好好练吧,日后下山历练了,也不好给咱们剑派丢脸。”世斐冷冷看了一眼尚春,随后带着那群小跟班,甩袖即走。 尚春匆忙准备好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四师兄又走了,四师兄好像又多讨厌自己一分了。 低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几乎要把自己卑微进泥土里的尚春,李泉忍不住伸手覆上她的头顶:“师父喜欢他,为什么不跟他说?” 感觉到手掌下那颗小小的脑袋颤了颤,李泉说不出心中有什么具体的感受,只是最后情绪流淌到嘴边,却是笑了出来:“要不然,我去跟四师叔解释吧!” 本以为这个春心萌动的小丫头该是欢喜雀跃的,却不料,尚春垂着头安静了一会儿,最后给出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她,不需要。 010那你再找找吧 那一天下了后山之后,李泉站在尚春房间的院门外,看着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渐渐转过走廊转角,他垂眸思索了片刻,终究没能思考出什么来,轻轻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院子。 尚春背后背着重剑,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脚步是说不出的疲累,双肩也耷拉着,脸上汗水干涸之后凝固的痕迹,额发汗湿粘在脸颊上,伸手一抹,一张可爱的原本干净的小脸就变成了花脸猫。 摊开手掌看了看掌心里的纹路,交横错杂,随后又握紧,再摊开,尚春笑了一下,轻声说:“真是什么都没有呢。” 忽的,从她房里传来了一记细微的响动,仿佛是桌椅被什么东西碰到了,尚春凝了凝眉,反手到背后握紧了重剑剑柄,轻步靠近窗户,用手指小心掀起窗户一角,透过窗缝望向里面,却发现并不是什么陌生人。 而是,世欢。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什么? 尚春皱着眉头,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随后方才还严肃凝重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呆傻,没有整理衣衫,她径自走到门口,伸手推开房门。 屋里的世欢正伸手抽开一只抽屉,忽的听见身后门响,“啪”的一声将抽屉合上,回身看见尚春站在门口,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世欢,你在我屋里做什么?”尚春嘴里问着,人也一边走到桌前,“铿”的一声将重剑砸到桌上,只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略略有些紧张的世欢,随后就自顾自伸手去倒茶喝。 “我……我……”世欢双手背在身后,尚春也不在乎她究竟拿了什么,反正她的屋子就那么大,她所拥有的东西也就那么点,随眼一看就知道缺了什么。 可没曾想,世欢的理由竟然如此蹩脚:“我的钗子不见了,一定是你拿的,所以……所以我就来看看!” 尚春轻撇了一下嘴角,伸手将眼前的额发拨开,抬头看向世欢:“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觉得一定被你藏起来了!”世欢扬着下巴,她藏在眼底深处的惊慌失措系数落入尚春眼中,可尚春却是挪开了眼神。 “那你再找找吧。”尚春坐在椅子上,也不看世欢,只自顾自喝着茶水,尽管那茶水已经凉透了。 世欢见她一点也没解释的意思,眯了眯眼,料定这个傻子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于是转身继续翻箱倒柜起来,动静还比方才尚春回来之前更大,甚至还把尚春为数不多的首饰都弄到了地上,尚春也只是偶尔回过头看一眼,并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因为她最在乎的东西,如今正插在她的发上。 师父曾说,那是师父送她的生辰礼物,虽说已经断了,然于她而言,却是比其他物事都要贵重无比的宝贝。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世欢站直了有点酸疼的腰,揉了揉,瞅了一眼被自己翻的乱七八糟的屋子,最后又看了一眼稳坐如泰山不动的尚春。 感觉到世欢有些许不安的眼神,尚春放下茶水,扭过身问:“找到了吗?” 世欢走到尚春面前,瞪了一眼尚春,没好气地说:“没有!哼!” 说罢也不继续解释了,只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尚春的房间,最后大步带风地走了。看着世欢似乎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尚春有些无奈,自己的房间里究竟是放了什么东西,让她这么在意。 011可师父也并不痴傻 尚春不明白,也不是很想明白。 反正自己傻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这几次。 李泉过来找她的时候,尚春正好从床底下捡出一支滚进去的钗子。 “师父,你在做什么?”李泉见房门未关,径自踏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仍旧有些凌乱的房间,眉间紧蹙。 尚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灰尘,并没有理会李泉,只是将钗子擦干净,重新放进首饰盒里。 “师父的房间是遭贼了吗?”李泉往尚春这边走了几步,瞅了一眼里屋,发现里屋比外屋还要脏乱得多,不由得心中一紧。 紫叶山上从不会出现外人,更何况还是贼子。尤其是左意剑派还坐落在紫叶山的山顶上,一般砍柴人都不会迷路到这个地方来,不是外来人,那就只有剑派中人了,世爻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尚春,又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扫射了几回,确定她没有受伤,方才略略松了口气。 “小泉子,我没事。” “那你……唉,算了,这个给你。”李泉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递给尚春。 那是一个用纸包层层包裹住的东西,尚春有些疑惑地接过,伸手去打开却又有些迟疑,李泉笑了,催促了几声,尚春看着他那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禁不住自己也有点好奇。 打开后,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那黄色纸包里竟然摆着三五块澄黄色的糕点,尚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笑容愈发明亮的世爻,凑近了细细一嗅,还能闻到清淡的花香。 “这是?”尚春抬起头。 李泉笑着说:“尝尝?” 尚春仍旧半信半疑着,虽说这糕点看起来黄澄澄的方正样子,香味也不错,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捏了一块凑到嘴边,欲尝不尝的,最后还是咬了一小口,还没吞下,李泉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可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淡香怡心,虽不过咬了一小口,却觉得好像吃进了一片风,很是清甜。 “这是什么?”看着李泉眉眼之中都透着喜色,尚春将一整块都吃了,顺带着舔了舔手指,问。 “糯糕。” “可这吃着并不觉得糯啊!”尚春瞥了一眼纸包,躺在嘴里的舌头忍不住钻出来碰了碰嘴唇。 “可师父也并不痴傻啊!”李泉又打算伸手去揉尚春的脑袋,被尚春一巴掌打掉,最后无奈地缩回手,可一双黑眸却灼灼地望着她。 李泉话中有话,尚春却低着头,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手里的糕点,似乎并没有听见李泉说了些什么,只是全副身心都被糯糕给吸引了。李泉盯着她许久,最终还是叹了气,原本这糕点该是早些就拿来给她的,这两天总是忘记,方才回了屋才想起来,于是蒸了几个匆忙拿过来。 本没想过说刚才那句话,但看尚春的屋子被翻得这么乱,李泉再怎么随性围观也是忍不住开口了,可尚春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泉没有待多久就走了,等他离开,尚春的视线才从糯糕上转移回来,轻轻的叹息声在屋子里响起,问何人懂这零落了一室的寂寥? 012这日子他喵的没法过了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 从尚春的房间里出来,李泉微微皱着眉头,在拐过走廊拐角的时候,突地听见一个故意压低了的声音从墙根那边的假山处传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 再一想,李泉原本疑惑的眼眸中忽然射出一道亮光,是四师叔! 刚要朝那声音迈出去一步的时候,李泉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真的没有,我都翻遍了。” “师父突然云游,尚春的剑术又突飞猛进,师父一定把左意三剑给她了!怎么可能没有?你是不是没有好好找?” “四师兄,我真的找了,一定……一定是那个傻子藏起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泉的脚步停住了,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果然不是什么贼人,呵,这左意剑派中的人看来也并不如外面人所说的那么人品高尚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世斐今天出现在后山并非偶然,他可能在那里待了好久了,该死的,若非他的妖力被风重给封印了,他岂会察觉不到一个小小的世斐,还有他身后那一大帮子小跟班? 为了避免被发现,李泉还是迅速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回去自己房间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风重给尚春的剑谱并非神行御剑谱,而是左意剑派至高无上的剑法——左意三剑。 这一点,在他看到那本剑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也就只有尚春那个傻丫头还当做神行御剑谱在练,如今世斐开始怀疑了,竟然还遣了世欢去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大师叔世玺痴迷修仙,常年闭关,不过偶尔出关来管理一下剑派中的琐事。二师叔世遗下山历劫去了,再过一年也该回来了。 三师兄世爻本就无心剑派掌门之位,还没到历劫的时间就已经下山了,风重也从不管他,给了他绝对的自由,只因世爻一早就对风重说过,他此生的目标不过做个闲散,偶尔劫富济贫,偶尔行侠仗义。 唯有这个四师叔世斐,野心勃勃,自他上山来第一眼看到他起,就知道世斐眼中的东西绝非平常。 而今,尚春还闹着要下山,真是…… 虽说世斐对左意三剑心怀不轨,但对于尚春来说,紫叶山要比山下安全得多,毕竟如今的李泉根本无法保证他能好好护住尚春的性命,还有那件东西。 李泉想着想着就开始头疼,摸着额头坐在了水井边上,苍天啊,这日子他喵的要怎么过下去?!风重你他喵什么时候才回来?!当年那个聪慧沉稳又内敛的小姑娘去了哪里?! 忽的,李泉眼中余光一闪,迅速将脑袋撇过去,却见院外似乎飞速移过什么东西,速度极快,没有半刻停留思考,李泉也迅速窜出了院门。 李泉来山上的时间并不久,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对于剑派附近的道路,他却早已在来的当夜摸了个大概。而再反观那人,也是对此间道路十分熟悉,七歪八拐得一晃神就把李泉给甩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站在原地的李泉,只能恨恨地踢了一脚边上的竹子,天色已黑,这里的道路又交错纵横,尽管李泉觉得自己的记性不错,完全可以按照原路返回,但他还从未在晚上离开剑派过,不知道这竹林里在夜间会出现什么东西。 如今的他没有任何妖力,犹如一个普通人,甚至连左意剑派中一个小小的师弟都能轻松得把他打趴下。 “罢了,还是先回去再说。”李泉咬了咬牙,转身按照原路迅速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可是到了院子里,却发现尚春正坐在他房间门口,怀里还抱着那把重剑。 013我以性命答应你 李泉怔了怔,随后理了理因为着急赶回来而有些凌乱的衣服,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师父?”李泉歪腰轻轻叫了一声。 尚春似乎一直在发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听到李泉的声音才如梦初醒:“啊?你、你去哪儿了?” “我出去散散步,大晚上的你不在自己的院子里,跑我这儿来做什么?”李泉伸手将尚春捞起,那个小小的身子在自己掌下有些冰凉。 “大晚上的散什么步?”尚春嘟囔了一声,随后捂嘴打了个哈欠。 “晚饭吃得有些多,所以走动走动,而且,今晚月色也不错啊!”李泉笑着,脱了外衣披到尚春身上,伸手指了指头顶那一轮皎洁如羽的月。 银灰洒下,亮堂了整个小院,牵牛花缠绕着篱笆一圈圈地往上爬,等终于爬到顶端时,却发现原来高处看不到如画风景,只能看到一只手无情地向它袭来。 “咔”一声,清脆悦耳。 李泉拈了那朵牵牛花,兀自插上了尚春的耳后,笑意清浅,身后夜风乍起,卷起衣袂翻飞,馨香四溢。李泉比尚春要高出一个脑袋,站在尚春面前,生生挡住了尚春望向夜幕的视线,身后月光挥散,洒落成银,散在二人头顶,雪了双肩,白了长发,恍惚间,似乎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一时之间,尚春忽然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似从远处飘来,又似绕在她身边,忽远忽近,忽浓忽淡。 “小春,我以性命答应你,此生护你无虞。” 蓦然间,一个声音突然在乌黑一片的脑海中炸响,尚春猛地睁大眼睛,那声音很熟悉很亲切,那声音是认识她的! 尚春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李泉,抬脚就要冲出院门,被眼疾手快的李泉一把抓住胳膊给扯了回来,尚春猝不及防跌进李泉怀中。 “师父,你去哪儿?!”看着尚春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李泉心中也是没来由得一颤。 “我……我……”尚春抬起头,看着李泉关切的神色,突然间忘了自己刚才冲动的目的。 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 尚春直愣愣地看着李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和不解,可更多的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迷茫,她好像一个人走在无边荒野中,前方没有地平线,身后没有跟随的同伴,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 猛然间,一大颗泪毫无征兆地从尚春眼眶中滚出来,连带着李泉也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扶住尚春的双肩,冲着失神的尚春大喊了几句:“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我……”尚春缓缓回神,失焦的视线也渐渐凝聚起来,眼前模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她似乎有些紧张,低头吞了口唾沫,又重新抬起头看着李泉,伸手轻轻触着唇角,却是半天也不说话,看的李泉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师父?” “你是谁?”蓦地,尚春却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是……小泉子啊,师父,你……”李泉突然间慌张起来,双手握着尚春的肩膀也不由自主用起了力。 可话还没说完,尚春却突然一把推开了李泉,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你不是!” 014徒儿在 李泉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师、师父……” 尚春站在原地,手臂仍旧高高抬着,食指牢牢指着李泉的鼻子,只是自刚才那句吼出之后,她便再不说话了。 “师父……”李泉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一边压低声音,一边慢慢伸手去抓尚春的手腕:“师父,我是李泉啊,你的徒弟小泉子啊。” “小泉子?”尚春喃喃着,适才锋利如刀的眼神软了下去。 握住尚春的手腕,李泉才发现她竟然一身冰凉,赶忙伸手搂住她就往屋里走,握住她的手掌,却是惊讶得握住了一手掌的冷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泉有些气闷,却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尚春。 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李泉回头往屋外看了一眼,朝着某个方向冷哼了一声,便“吱呀”一声将门关了。 屋外,月色仍好,凉风仍爽。 对面屋顶上,原本空空如也,却在李泉将房门关闭那瞬间,慢慢显现出了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肩并着肩站着,长衣在空中顺着夜风而舞。 其中一个白衣白发,赫然便是早该去云游的风重,而另一个人,身着一袭银边白袍,脚踏绣了银线云纹的白色长靴,似随时都要飞去九重天的模样。这二人都亲眼见到了方才尚春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面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却无法从对方眼中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你觉得呢?”风重扭头问身边的白衣男子,语气不咸不淡。 白衣男子却略略皱眉,摇了摇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风重:“这算已经开始了吗?可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风重叹了口气,看着房门紧闭的房间,屋里灯火通明,而如今月已西斜。 “缘之一字,难解何解?情之一字,何解难解。”白衣男子看着那微微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喃喃着。 “那就顺其自然吧。”风重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宽袖一甩,凉风乍起,夜雾弥漫成旋,卷过小院里的牵牛花,花瓣被无情扯裂,随风而起,半晌,屋顶上空无一物。 而屋内,李泉抱着瑟瑟发抖的尚春,一句话都说不出,当他感知到屋外那两人离去的时候,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心中滋味难言。 “师父,别怕,小泉子永远都陪着你的。”收回视线,李泉收紧了搂着尚春的胳膊,让她更加贴近自己的心脏,努力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他要暖着她,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想暖着她。 “小泉子……”许久许久,尚春方喃喃出了李泉的名字。 “师父,徒儿在。” “你是小泉子。”尚春几乎要哭出来,紧紧抓着李泉的袖子,几乎将自己的指甲也跟着掐进了李泉的皮肉。 “我是。”李泉轻声而坚定地应着。 “你不走。” “我不走。” “小泉子……”尚春咬着牙,再次吐出了这个名字,却不知是含着什么样的意味,只是更紧的更紧的抓住了李泉的袖子,似乎是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015师父看起来睡得很好 那一夜,两人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尚春伏在李泉怀里,也不知是何时才沉沉睡去的,李泉笔直地站在那里,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尚春。 这一早上起来,李泉整个人都僵硬了。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尚春还睡得很香,缓缓仰头,小心翼翼地扭了扭,骨头摩擦的声音立刻清脆得响起,他一只手扶着尚春,轻轻地动了动手指,一股如同蚂蚁啃咬的感觉立马从指尖迅速上窜,瞬间遍布整个手臂。 李泉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太大,免得惊动了睡梦中的尚春。 深呼吸一口气,李泉努力忍着那股逼人难耐的酸麻感觉,低头看一眼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而微微上扬着唇角的尚春,突然间觉得,自己当初对她许下的誓言或许也不是那么不值得。 “小春……”李泉就那么静静看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叫了尚春的名字,直到怀中的人动了动,他才猛然改口:“师父,你醒了?” “唔……”尚春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仰起头就看见李泉顶着一双熊猫眼,一脸快要精尽人亡的样子。 尚春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惊怔住:“你昨晚就这么站了一夜?” 双目布满血丝的李泉,笑而不语,只是伸手揉了揉尚春的头顶:“师父看起来睡得很好。” “你是傻子吗?干什么不叫醒我?”尚春腾地站起,拉过李泉的胳膊就把他推向了床边,拽过床里的被子就直接往李泉身上盖,却被李泉伸手拦住了。 “师父,这都天亮了,一会儿还要去习剑呢!” “习什么剑?今天我说不去就不去了……” “可四师叔他们……”李泉一把抓住尚春的手腕,欲言又止,他是故意的,对,他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尚春向来很听世斐的话,他就想看看,自己在尚春心目中究竟有着多少份量。 尚春拽着被子的手顿住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李泉望进她的双眼,他不会催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她在犹豫,似乎犹豫得有些久了,李泉笑了,捉住尚春的手,连带着被子也一起拽离了身体,说:“所以啊,还是要去习剑。” “不!”尚春突然打断李泉的话,拽着被子的手愈发紧了,她似是下了决定,将李泉重新塞回了被子里,盖好,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李泉的胳膊,像是在吼小孩子睡觉一般:“徒儿就安心睡吧,我要做个疼爱徒儿的好师父,所以别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 “可……” “睡!” 拗不过尚春,李泉只好闭了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直到尚春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小春,终究还是会心疼我的小春啊!”直到听见房门被轻轻关闭的声音,李泉才慢慢睁开眼睛,嘴唇轻轻扬起,那双桃花眼此刻已溢满春光,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圈,李泉最后翻身向里,沉沉睡去。 016我们答应了 昨夜,当空一轮月,云层稀疏,月光透亮,风吹草动,叶声唰唰,一个黑影迅速掠过李泉所在的院子,李泉追出去的时候已然捕捉不到那人踪影了。 黑暗中的竹林深处,当月光渗透竹叶的缝隙洒落到那株小草上的时候,一个高挑的人影渐渐显现,脚步声响起,踩着草地嚓嚓作响,那人影愈来愈清晰,不远处也有一个脚步声正在渐行渐近。 “怎么这么晚?”那渐渐走近的人影突然开了口,嗓音带着些许沙哑,似乎是刚从杀戮战场上下来的人,一身戾气。 “刚有人跟着我,好不容易才甩掉他。”另一个人影压低了声音,后背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不知是给自己多一点胆气与对面那人交谈,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那对面的黑影往旁边挪了一步,黑暗之中,他锐利如鹰隼的视线笔直射向那人身后的寂静,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下次小心些。” “知道了。”缓了几口气,这人有些语气不顺,紧跟着又说:“怎么样,我当日的提议,你们几位当家考虑的如何?” “条件的确非常诱人,可是似乎你得到的好处更多。”那人逼近一步,嗓音也愈发低沉了,沙哑的感觉刺进眼前这人的耳膜里,像要一点一点磨过去,磨到他受不了,磨到他血肉模糊。 “然而二当家,你并不能否认,按照眼前的情况来说,我得到的好处多,可是按照长远发展来看,你们的好处才是更多的。”这人倏地离开了竹子,手掌在袖中紧紧握成拳,虽说脸上在笑着,可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半分笑意。 对面那二当家忽的不做声了,似在思考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用沉默给予他对面这人压力。 风卷竹叶沙沙响,夜风越来越喧嚣,竹叶晃动得越来越狂乱,虫鸣鸟叫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声响,那二人对峙着,明明近在咫尺不过一步距离,却怎么样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是从那漆黑之中,察觉到对方锐利的视线如刀子一般笔直刺来,寒光在脑中闪烁,已过几场激战。 “哈哈哈哈哈……好!”岂料,那二当家忽然大笑了起来,笑意之中不知藏着的是真的开心,还是其他的意味,只是让对面这人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你小声儿点!这里毕竟还是在左意剑派的范围之内,若是惊动了门派弟子,你一个土匪出现在这里,你要我如何解释?”这人紧张得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捂那二当家的口唇,紧张得一边四下张望着。 “如今月都快西斜了,左意剑派之中,除了居心叵测的你,谁还会出现在这与一个土匪交易?” “你!”这人一甩袖子,转身就要离去,却又听二当家开口。 “你提出的条件,我们答应了,随时候命。”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二当家站在原地,很是大声地回了一句。 “那就好好等着我的手段吧!”这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面依旧漆黑的道路,不大不小地甩出了这句话,随后身形一闪而过,迅速离去,仿佛那地方,他从没来过。 017不要想着逃 他走得飞快,脚底无情踩过那些枯枝烂叶,任凭它们在脚底发出哀嚎,他仍无动于衷,匆匆踏过。 “走的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蓦地,一个声音猛的在身后响起,他猝然转身,可身后却只有被风吹得肆意摇摆的竹,叶声沙沙而响,月光穿过缝隙洒漏下来,落到地上,竹影在身前身后斑驳、摇晃、零落、散乱。 “谁?!”他怒喝。 忽的,眼前一道黑影迅捷闪过,他伸手一捞,触到了一个实物,狠狠捉紧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又圆又粗,还带着粗糙的质感,伸到眼前,定睛一看,却是一根比拇指还稍粗一些的树藤。 “装神弄鬼!”他狠狠将那树藤掷到地上,抬头看向上方,夜幕仿佛在这一刻急速旋转起来,身周的风开始喧嚣。 “世分六界,本就有神有鬼还有妖。做人不做亏心事,夜半走路心不亏。我看你走的这么急,当是刚刚才做了亏心事吧?”那声音飘渺,如烟如雾,仿佛就在他面前,可伸手却什么都抓不到,亦或抓到了,却也只不过抓到一根干枯的树藤。 他欲不理会这说话的了,管他是人还是妖,装作没听到不就好了? 这般想着,他便迈开了步子,然而,事情总不会就这样结束。 右脚才刚提起,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右脚,低头看去,却见一根树藤牢牢困住了自己的脚腕,心中一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树妖?” “我已有仙气入体,怎可说我是妖?” “呵!既然想要修仙,就不要平白拦人去路!”那人用力挣了挣,却根本毫无用处。 “修仙与拦人去路,本就不冲突,我只是想问阁下几个小小的问题,阁下莫慌。”话音刚落,缚在脚腕上的树藤瞬间就松了开来,那树藤仿佛有自己的直觉,迅速向后退去,直到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是谁?”那人往后退了退,退后的同时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那里就是左意剑派的后门入口了,只要他…… “不要想着逃,没用的。我在紫叶山中修炼已过千年,如今风重也不在山中,按照你们左意剑派现在的情况来看,无人可与我一战。”那莫名的声音说的猖狂,他想要不信,可偏偏却不得不信,那话语之中透露出来的狂妄并非自大。 他不再言语,身周的风似乎开始渐渐小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踩上了一根脆弱的树枝,“咔”一声,清脆响亮。然而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僵硬了身体,他察觉到有一只手牢牢地顶在了自己的腰间,冰冷的触感透过外衣,如蛇一般窜进他的皮肤,最后侵入骨髓。 那一片刻间,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喷薄到耳后,那人说:“我就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这一句话很慢很慢,慢得如同让他过了一整个人生。 这一句话很轻很轻,轻得只让他一个人听见,却硬生生钻进了心里。 018可曾见过这小姑娘 夜深如墨,月色如水。 从上往下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正慢慢走在一条小道上,小道四周野草横生,荆棘遍布,然而这男人走路的方式却那么奇怪。再细细一看,才发现这男人似乎被什么东西托拽着往前走。 他走得并不安稳,气息混乱,手脚慌张,却被不知什么东西一路往前拽着,小道的尽头是一个山洞,被野草蔓藤肆意攀附着,若非走近,根本不知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 男人只在洞口稍愣了一下,随后又迅速被拽了进去,其实与其说拽,不如说是扔。 闻听他闷哼了一声,紧跟着,那黝黑的小道里就传出了沉闷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踉踉跄跄地前行。 当他终于站稳脚跟的时候,却又眼前一闪,原本漆黑的洞穴之中瞬间灯火通明,突如其来的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下意识抬起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脸,好半天才缓过来,可当他终于适应了,将手放下的那一刻,却又被眼前一张硕大的脸惊吓到了。 忙不迭后退几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画。 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那画中有一个小姑娘,正站在庭院之中的一棵桃花树下,她抬手正去折一枝桃花,却似乎听见了谁在叫她,笑着回过头。那一刹,阳光正好,暖如三月,微风穿过她柔软的发,拂起她翩然的裙角,桃花瓣洒满庭院一角绯红,那叫她名字,让她回头的人,一定是她爱的人吧? 男人愣了愣,竟看得有些痴,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一个不知名的洞穴,也全然忘了这幅画是飘浮在空中的。 他伸手触了触画上那小姑娘的唇角,那扬起的弧度有一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那究竟是谁。 “可曾见过这小姑娘?” 就在他继续发愣的当口,那个一路上一直没出现的声音又突然现了出来。 “我、我并不认识她,我五岁时就被爹娘送到了紫叶山上来,这十多年来只下过一次山,印象里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更何况,她似乎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圈这洞穴,发现这董学礼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洞壁上的烛火在轻轻晃动着。 “她当年,的确只有七岁。”那声音自他身后幽幽响起,可猛然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冷汗渐渐顺着背脊往下流去,他有些冷。 “可、可我真的不认识她。”男人又多看了一眼画中的小姑娘,虽然觉得那一眼一眉真的很熟悉,可始终想不起来,索性便说自己不认识。 “可我为何……在你身上闻到了她的味道。”身后的声音愈发近了,似乎只要他一回头就能触到身后那人,一语惊人,他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找你?”冰凉的气息喷上了后脖颈,他猛然回头,身后光影一闪,他迅速伸出去的手中仍旧只余一根干枯的树藤。 “我、我真的不认识!” “你再仔细想想。”他茫然地看着前面,那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着那眉那眼,还有那熟悉的唇角弧度,蓦地,一个身影在混乱的脑中一闪而古,莫不是…… 019你是区区的桥梁 “想到了什么?” 只那思绪流转的一刹那,就被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树妖捕捉到了。 “额,之前师父带了一个小师妹回来,本应同弟子们是一个字辈,然而师父却破例为她起了尚字辈,高出同门弟子一个字辈。而且小师妹入山门的时候,只有八岁。”他低垂着头,轻轻说着,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他动了动脖子,想要抬头再去看那副画,却听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踩在了地上。 慢慢回头,一个书生样的男人出现在视野中。 那人穿着一袭简单的灰褐色长袍,腰间一系灰白色粗麻腰带,一头青丝长发垂落至胸前,脑后一支木簪将那发轻巧挽起,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摆在胸前,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唇角弯弯,笑意浅浅,只是那眉眼之间总若隐若现浮着些许阴沉。 “你……” “世斐,对么?”那书生轻笑了一句,双目笔直凝视着他,那双薄唇轻启,随后叫出了他的名字。 世斐身子一僵,脚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可没想到方才背后还空无一物的地方,却突然多了一面墙,而他只退了那么一步,整个后背就撞到了石墙上,石墙凹凸不平,硬是硌得他后背生疼。 “你是谁?”世斐紧紧靠着石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拥有少许安全感。 对方已然露了面,然而世斐又岂是那些愚昧之徒,自然知道妖怪是不可能会对别人露出真容的,那么眼前这形容便也不是那树妖的真容了,只是,他为何偏偏选这样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毫无威慑力的身份呢?若是换成那般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或许他就什么都说了。 “区区文业,已在紫叶山中修炼千余年,只是尚有一劫未过,因而无法顺利进入神界。”一副书生样的文业,拿着手中的竹简,朝着世斐轻轻做了个揖,全然没有方才逼世斐进入洞穴回答问题时候的迫人气势。 “不过是只妖,学起人来倒是学的有模有样。”世斐粗粗地呼吸着,呼吸有些紊乱,看着眼前这只突然变得彬彬有礼的树妖,心中暗想。 然而,文业似乎听到了世斐心中所想,并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手中竹简在胸前优雅一甩,随后转了个身,晴朗的声音立时在洞穴之中响起:“我修炼千余年,自然在人间数次徘徊,耳濡目染,自然学得神似。更何况,妖与人,不过是不同种,其实又有何不同?” 世斐一惊,赶忙止住心中思绪,不敢再多想,幸好方才自己没有说他的坏话,否则…… 自己会不会死在这? “放心,你是区区的桥梁,区区怎会自毁前程?”文业回身一笑,世斐这才发现他眉目如玉,若是掩去眉眼之间的阴沉之气,倒还真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和保护。 “什么……桥梁?”世斐深呼吸一口气,问道。 020师妹是在等我吗 见世斐如此模样,文业又笑,眼眸眯了起来,如同弯月一般向下微微弯起,竟似多了一分媚意。 “妖怪果然是妖怪,不论男女,总透着妖气。”世斐咬着嘴唇,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抠着石墙,指甲里都渗进了石屑,硌得皮肉生疼,似乎还划破了些许,然而世斐却并不觉得疼痛,因为害怕,这句对于文业来说极其鄙夷的话也跟着脱口而出。 然而,当他看到文业脸色微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由心中大骇。 岂料,只是那一刹那间,文业的脸色又恢复了回去,似方才他根本没听到世斐说了什么,手中一甩,竹简消失,而之前消失的那幅画出现在了文皎手中,随后一抛。 “这幅画给你!” 世斐眼见着那幅画飞向自己,内心里极度抗拒,却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受控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幅画已经被自己握在手心了。 “看清楚些,也想清楚些,这画中的小姑娘你必定接触过,而且近期就见过。若当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小师妹,那么你想要做的事,我便也会帮你做。” 世斐握着那副画卷,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面前明明笑容恬淡却偏偏透着一股子阴邪气息的文业,颤抖着双唇,好半天才问出口:“当真?” 文业笑而不语,只静静看着已经将起初的害怕渐渐转为紧张和窃喜的世斐,看着他慢慢显露自己的野心,也看着他慢慢向自己靠拢。 “好!我这就回剑派,看师妹是否就是你要找的人。”世斐握了握紧手中的花卷,突地抬头,眼神莫名坚毅。 “好。” 文业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随手挥起衣袖,一阵狂风卷起飞沙走石,瞬间,世斐只觉眼前一花,等那阵阴霾散去的时候,他已然出现在了左意剑派的后门口,然而手中却多了那幅画。 在迈进后门门槛的那一刻,世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条小路已然被灌木掩盖,他不知道自己做下的这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这场莫名其妙的交易看起来似乎并不对等,然而此时的世斐却一心想着,他多了一个得力助手! 天已透亮,世斐揣着画卷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心中回想着画卷上的小姑娘,也想着时常偷偷看自己的尚春。 “四师兄!”猛然间,那人的声音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世斐吓了一跳,赶紧抬头,才发现尚春正抱着她那把重剑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一大早的,她来这里做什么?眉头轻皱,说实话,他并不非常喜欢这个初来乍到却偏得师父疼爱的蠢丫头,可为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只能忍! “呵,师妹是在等我吗?”世斐松开眉头,换上了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暗暗将花卷藏进宽大的袍袖中。 尚春原本还懵懵懂懂着,刚才看到世斐的身影时就立马站得笔直,眼睛也透亮起来,圆溜溜的两颗小黑葡萄笔直凝视着渐渐走近的世斐,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脸也浮出一小片浅红来。 “四师兄,你这么早去了哪儿?”尚春有些紧张,抱着重剑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世斐看着她,心中冷笑,每次都是这样,见到他就好像见到什么一样,装的还真像,若非遇到那树妖,他还真以为这蠢丫头只是蠢而已呢,原来早已与妖为伍。 021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世斐慢慢走近,脸上笑着,却始终未将那笑意渗透到眼底,若是细看,便会明白他眼底深处只有那浅淡的鄙夷。 “我去散步了。” 听着这熟悉的理由,尚春突然一愣,随后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李泉的影子。世斐见她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发呆,不由得心中愈发厌恶,努力忍着不在她面前皱起眉头,只好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尚春这才回过神来。 “啊!四师兄,我、我就是来跟你说,小泉子今天不上习剑课了。” “为什么不上习剑课了?”虽然对于尚春身边的人,世斐并不很关心,但作为剑派的四师兄,明面上他还是要做出点样子来的,于是乎,在一听到尚春这么说的时候,便顺嘴问了出来,连带着些许作为师兄的气势。 尚春本就怕他,世斐脸色一冷,尚春就禁不住心中一颤,可想想李泉那双为她熬了一夜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就算再想退缩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了。 “小泉子昨晚陪我习剑,一整夜没睡,今早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想他这样子的状态也不适合习剑……”尚春越说声音就越轻,到最后都不敢看着世斐的眼睛,慢慢垂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谎,却是对着喜欢的四师兄。 世斐眯了眯眼,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袖子一甩:“以后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尚春心中一动,赶忙抬头想要感谢世斐,却只能看见世斐转身进屋的背影,但尽管如此,尚春还是高兴地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鞠了一躬:“谢谢四师兄!” 等世斐回过头的时候,尚春已经转过身去,撒丫子跑回了李泉的院子。看着尚春那娇小的身影雀跃着离开了自己的院子,世斐心中浮现了某些莫名的感觉,那感觉来得突然,他有些不知所措,狠狠摇了摇头,手指摸了摸藏在袍袖中的画卷,心中一定,转身便将房门给关了个严实。 尚春蹦蹦跳跳地离开世斐的院子,以前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非常舍不得和闷闷不乐。 可今天,却意外得感到开心,满脑子想着自己怎么不会瞬移,那样就可以一下子到达小泉子的院子,然后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可是当尚春真的站在李泉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却犹豫了,手掌停留在距离门框半指的地方,她犹豫了很久,犹豫着小泉子现在一定还在休息,她贸贸然闯进去一定会吵醒小泉子的,他好不容易才可以好好睡个觉,可是真的好想马上告诉他,但是…… “师父,你在外面做什么啊?” 正犹豫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尚春怔住了,好半天才蠕动着嘴唇问:“你、你怎么醒着?你没睡?” 李泉打了个哈欠,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懒懒地说:“师父,你的脚步声那么重,你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尚春这才明白过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太开心了,忘了注意自己的脚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啊,小泉子。” “师父要道歉的话,不如给我做吃的吧,反正我也睡不下去了,倒有些饿得紧。”李泉摸了摸肚子,眼巴巴望着尚春,又打了个哈欠。 “那、那你想吃什么?”尚春小心翼翼地问,圆溜溜的眼珠子闪着莫名期盼的光。 李泉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却被尚春率先打掉,他笑着摸了摸被打的位置,说:“都行啊!” 022我去打水你看着火 眼见着尚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没了睡意的李泉站在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回屋换了件干净衣裳,也跟着去了厨房。 尚春如今十二岁,却有着一手好厨艺,她本该是个千金大小姐,本该被捧在爹娘的手心里疼爱宠溺着,过一个完满的童年生活的。 而如今,却在这人心叵测的紫叶山中生活。 他当年为了好友能够成功渡劫,不得不暂时离她而去,若不是他走了,想必之后的日子便不会那么难过。 那些个不停寻她的日日夜夜,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想着她的眉眼,想着她的笑容,想着她圆溜溜的双目只凝视着自己,想着她站在桃花树下回眸看自己的那一笑…… 如此如此,一直从天黑熬到天亮。 少睡一觉又如何,反正他又不是人,又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只是如今妖力被封,才不得不靠睡眠来补充体力。 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啊! 心甘情愿。 站在厨房门口的李泉,看着尚春忙碌的小小背影,不知不觉又想了很多,从前的他哪有这么多可想的东西,只是因着遇见了她,才有了那么多可供他一直生活下去的东西。 “你怎么过来了?”尚春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来给师父劈柴啊!”李泉扬起了嘴角,桃花眼眸眯成弯月,一边撸起袖子,一边拿起来摆在门边的斧头。 “嗯。”尚春没回头,拿着勺子在锅里舀了舀,随即一阵香味就飘了出来,蓦地,尚春像是想到了什么,朝屋外喊了一声:“小泉子,你看看外面还有水没?” “没了,还剩一点儿。”一个沉闷的劈柴声响起之后,李泉的声音也远远传来。 尚春想了想,盖上木盖,转身出了厨房,对着还在外面砍柴的李泉说:“小泉子,我去打水,你看着点儿火。” “我去打!”李泉腾地站起,扔掉了手中的斧头。 尚春却摆手:“你看着火就好,我快去快回。” 说罢,也不等李泉再说些什么,随手捞过两只木桶,再单手一翻,重剑浮起,整个人轻巧跳起在剑上一踩稳就窜了出去,李泉甚至来不及去喊她。 尚春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已经穿过了左意剑派正门前的竹林,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拎着两桶水准备往回飞了。 “咳咳……小姑娘……” 只不过,尚春才刚将两只脚摆上重剑,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抬头发现一个老者正弯着腰慢慢走过来。 尚春蹙了蹙眉,又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便放下手中两只木桶,迎了过去。 “老爷爷,你叫我?” 那老者弓着腰,一身粗布麻衣,鬓边皆白,眼角两旁已布满岁月的沟壑,满脸风雪沧桑,那一双浑浊的褐色眼眸微微抬起看了一眼尚春,又低头掩嘴咳嗽了几下,好不容易缓过来,方才慢悠悠地说:“小姑娘,老朽家中一只看家的小狗跑进了山里来,老朽追过来,不慎迷了路,请问该如何下山啊?” 023那是修仙的地方啊 奔着助人为乐的好精神,尚春回头看了一眼她摆在河边的两只水桶,也朝下山的方向望了望,最后还是决定送这老者下山。 “老爷爷,你住在哪儿?”尚春伸手扶住老者的胳膊,抬脚慢慢往山下走。 老者又接连咳嗽了几声,似乎身体并不是很好,走得特别慢,尚春虽然心急,却也只能配合着慢慢往下走,毕竟紫叶山上甚少有人来,更何况还是这么高处又略显偏僻的位置。 “老朽姓曾,就住在山下的紫叶村,家中有一儿一女,膝下有两乖巧孙儿。原本今日我是该在家的,只是人老了,就睡不着了,一大早起来听到小狗在叫,出了屋子发现那狗跑到山上来了,也没多想什么就追来了,没想到啊……咳咳咳……” 老者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又禁不住咳嗽起来,尚春体贴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您慢些说,不急。” “真是谢谢你了,小姑娘,要不是上天垂怜让我碰见你,我今日恐怕都出不来这山。”老者拍了拍尚春的手背,眯眼一笑,眼角旁那十几条沧桑都清晰地烙了出来,看在尚春眼里却陡然觉得心中一刺,微微发疼,好像曾几何时也见过谁的脸是如此的。 是谁呢? 想不起来了。 尚春晃了晃脑袋,再去看时,老者已然扭过头去,一步一步靠着她往山下走,她终究是多想了,她是一个孤儿,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师父,想必那是师父吧? “小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是这山上的人吗?”沉默许久,老者突然开口,慈祥的面庞上依旧是熟悉的疼爱,还有些许淡淡的宠溺。 尚春略微皱了眉,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明明就只是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小姑娘?”见尚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老者轻轻唤了她一声。 尚春愣了愣,随后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我叫尚春,是这紫叶山上左意剑派的弟子。” “啊,那是修仙的地方啊,听说这山上就有仙人呢,可惜老朽活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仙人呢!”老者仰头看了看天,视线穿过头顶繁茂的树叶到达顶端,那里有碧空如洗闲云懒散,那里有云雾缭绕仙鹤祥飞,那里有九重天外仙人邈邈,那里还有六界之上睥睨众生。 尚春笑了笑:“我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仙人,反正我也没见过。” “你还年轻。”老者低头笑着眯了眼,一边继续往下蹒跚着,一边又问:“尚姑娘的家人呢?怎的就把你这么个小姑娘给送到这里来了?住在这山里,定是想念得紧吧?老朽听说啊,进了这左意剑派,没有那么十几年,是不许下山的啊!” 一听这话,尚春脸色微变,随后故作随意地说:“老爷爷,我是个孤儿呢,没有家里人,是师父捡了我回山的。” 老者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尚春竟会如此随意地说出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怜惜,摸了摸尚春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你的名字定是你师父给你取的了。” “嗯!”尚春仰着头,嘴边笑如阳春花。 024好人是会有福报的 老者笑了笑,往前面看了一眼,山路快到尽头了,他们这段短暂的相遇也该到尽头了。 尚春停了脚步,松开了扶着老者的胳膊,往路的尽头望了望,扬起一个漂亮的弯,柔声说:“老爷爷,我不能再陪您继续往下走了,前面的路不远了,您得自己走了,您别怕,这条路不长,我就在这儿看着您。” 老者轻轻拍了拍尚春的手背,点点头:“谢谢你了尚姑娘,你是个好人,会有福报的。” 尚春眯起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她仰头看了一眼头顶那片碧空,视野之中正好飘过去一朵懒懒的云。她低下头时,一股微风穿过竹林,携着萧萧竹香摆弄过她的裙角,最后越过她纤细的脚踝,向后奔去。 “老爷爷,借您吉言了。”尚春笑着说。 那笑是淡淡的,就如刚才从她头顶飘过去的那朵云,轻巧浅淡,揉了几抹暖光在那弯起的弧度顶端,又似平如镜的湖面上,一只蜻蜓忽的扇翅而过,在湖面上碰出几圈涟漪,转了几个花样,最后凝在眼底,聚成两团小小的火星,又突地炸开,湮灭在眸光深处。 那老者站在小路尽头,回首一望间,却蓦然怔住。 这少女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夏雨之前含苞待放的年纪,那是一朵睡莲,卧在翠如碧玉的荷叶上,只等那一场突然的雨。 雨后虹现,蝶扰蜂鸣,花开叶绽,倾国倾城。 尚春望向那老者,高高地举起手臂,重重地挥了挥。那老者站在那里,嘴角弯曲着,佝偻着背,在尚春眼中,他的五官已然有些模糊,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清楚地映照出了那老者的面容,似曾相识。 她晃了晃脑袋,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适合她,还是算了。 眼见着老者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尚春一直紧绷着的双肩也放松了下来,转身慢慢往回走,猛然一个念头窜进脑海中,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菜!” 音刚落,尚春迅速奔向先前放着重剑和水桶的地方。一霎之间,所过之处,皆狂风而起,竹摇叶落,鸟惊疾飞,热闹非凡。 而另一边,一个声音却又突然荡起,穿过馨香竹叶来到方才尚春站着的地方,被卷落的竹叶转过几个飞速的旋,如同盘旋的鹰在寻找着地上的猎物,低低鸣叫,久久未散。 当它们翩然落地时,那块土地上却多了一双脚。 一双最为朴素不过的布鞋,一席穷困书生才穿的粗布麻衣,一卷沉重又质朴的竹简,那年轻男子唇角弯弯,却丝毫不露笑意,薄唇轻启,一句冰冷的问话翩然而出,如数九寒天下,那一盆结了冰的凉水。 “陆尚春,当真是你,灭门之仇,你怎可忘?” “座上,查出来了。”一阵凉风自他身后吹起又落,一个小巧的身影旋即单膝跪在他身后,恭敬万分。 “说。” “尚春,年十二,左意剑派尚字辈弟子,身世不详,四年前由风重带回紫叶山,为风重第六徒,对外皆说,她的名字是风重起的。”身后单膝跪着的那人回话之时,也依旧低着头,语气全无不恭。 男子眯了眯眼,手中竹简尽碎,粉末穿过他的指缝落入土壤,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回首,那粉末在竹根下聚成了两个字: 风重。 025师父做的饭 “啊!!!!” 尚春提着两桶水一下尖叫着从墙头的另一端跃了进来,那时,李泉正高高举着斧头,正要一斧子劈下去,被尚春吓得一惊,斧头差点没拿稳。 “师父,你干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李泉摸了摸刚才差点扭到的手腕,一下子将斧头劈进面前的木头上,“咔”的一声,木头应声而裂,落在两边。 尚春的双脚一落地,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李泉,拎着两桶水直奔厨房,李泉一挑眉,立刻明白了尚春在担心什么。他无奈地挠了挠耳朵,心里想着,怎么就那么相信他呢? “啊!!!!” 果然,就在尚春两只脚都迈进厨房没多久之后,里面就立刻传来了尚春的尖叫声,李泉仰天望了一会儿,随后将斧头扔到一边,慢慢走进了厨房里。 “师父……” 李泉刚要解释,却被尚春火急火燎地打断了:“饭呢?!菜呢?!怎么空了?!” 看着尚春一脸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李泉哭笑不得,走过去捏了捏尚春的小肉脸,说:“师父,你拎个水就拎了一个多时辰,我自然早就将饭菜都盛出来了。而且,是你说的要我看着啊,我怎么会偷懒?” “那你吃过了吗?吃饱了吗?好吃吗?”尚春几个问题连续抛出来,越问越小心翼翼。 李泉笑着,桃花眼眯了起来,眼尾如飞檐微翘,细长的眼眸本就让人觉得如同雨后桃花那般朦胧迷离,如今眯了起来,更让人觉得瞳眸风流。他明明没有喝酒,却仿佛总是醉着的,他看着谁的时候,总让那人觉得他是因她而醉的,如今李泉笑了,眉眼弯起如月,叫人心荡意牵。 他比尚春高出一个头多,站在尚春面前,伸手就能触着尚春的头顶,再往前走一些些,再低头一些些,他的唇似乎就能触着尚春的额头。 “师父……”李泉轻轻唤着,他的嗓音本不该如此低沉,可此时听来却有着另一番感觉。 李泉慢慢靠近,眼前的五官渐渐从清晰到模糊,尚春呆滞着,心跳陡然间快了起来,猝不及防,跳动得有些疼。她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心脏,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是站在那里,或者,在等着什么。 然而,李泉却在那里突然停住了,他抿着唇静静笑着,感受着尚春突然加快的呼吸,那温热的感觉就喷洒在自己唇间,仿佛…… 他正吻着她。 “师父做的饭,本来就很好吃啊!”李泉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撞尚春的额头,随后笑着绕过她身边,伸手打开了另一个木锅盖,里面正摆着他盛出来的饭菜,还热着。 “师父一大早的就到处奔波,一定是还没吃过东西的,肯定饿坏了。”李泉一边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一边轻声说着。 本来还没觉得,李泉这么一说,尚春的肚子也就正好应了个景,听着那不小的动静从尚春的五脏庙里传出来,李泉回头笑了笑,说:“师父快来吃!” 026小妖错了 幽邃的洞穴深处,沉闷的水滴声自更深处传来,按着某种频率,一颗、一颗紧跟着落下,拍打在洞壁上,溅起一小片水花,然后那声音又被传得很远很远。 “座上,既然已经找到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为何不将她抓来逼问下落?”文皎站在下方,微垂着脑袋,他的视线始终徘徊在坐在上位的那男子脚边,那双粗布制成的布鞋。 文业抖了抖手中的书本,后背闲适地往后一靠,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洞穴内光线昏暗,愈发衬得文业的气息阴沉,一圈一圈如同噩梦一般缠绕在文业身周,文皎愈发低了头,悄然往后退了半步。 “不行,她不同于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她没有野心,而且她忘了,那么重要的灭门之仇,她竟然忘了。这其中,必定是因为风重。”文业将手中的书重重拍到脚边,攀附在潮湿洞壁上的藤蔓也随着颤了颤。 站在下方的文皎,略略抬头看了一眼文业,随后又将视线挪到他脚边的书本上,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走过去捡起了那本书,拍了拍干净又递到文业手上,紧跟着慢慢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座上,若她的记忆被风重封了,那么我们就只有找三尘镜了。” 文皎的声音在幽暗的洞穴之中轻轻响起,却良久,都没有听到文业开口,禁不住慌乱起来的文皎微微偏头,瞅了一眼文业,却发现他闭着眼睛,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可供参考,一时之间,气氛凝滞起来,文皎也不敢随便开口。 “如今,风重虽不在紫叶山中,但是这紫叶山中还有他在。我未成功渡劫,仍是妖,不能在紫叶山太过猖狂,上次能逮住世斐,不过是机缘巧合,再加上世斐本就心术不正,才能让我得逞,没被他发现。可她,不一样。”文业幽幽开口,似心中悬了一块重石,脑袋微微向后仰着,朝天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文皎低头思索了半晌,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他的动作很轻,可文业还是察觉到了,仰着的头立刻恢复了回来,眯着眼睛看着一脸有话想说的文皎。 “想说什么?” 文皎是怕他的,文业知道,于是在文皎略微有向后退的趋势之前,他率先问出了这个问题,拦住了文皎向后退的脚步。 文皎暗暗吞了口口水,朝着文业弯了弯腰,轻声说:“那丫头是喜欢世斐的,很听世斐的话。” 话音刚落,文业突地眸光一闪,嘴角的弧度也随之扬了起来:“原是如此,你早该说的。” “小妖错了!” 一听这话,文皎猛地跪在了地上,只听“嗵”的一声,尘土飞扬,那一下很重,文业知道,却没说,只是微笑着看着文皎,文皎死死咬着牙,硬是没喊出一句疼来,动也不敢动半分。 “莫慌,过来,带句话给世斐。”文皎屈了身子,双手摆在膝盖上,眯着眼睛冲文皎招了招手。 文皎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猛地一弯,脸色瞬白,文业看着他,一动不动。文皎咬了咬牙,慢慢挪到了文业跟前,始终低着头,不曾直视过文业的面目。 “附耳过来。” 027也不要相信我 看着尚春吃得那么开心,李泉坐在对面,下巴抵着叠起在桌上的双手,唇边笑意始终没有淡下去。 尚春吃了多久,李泉就看了多久,目不转睛。 并不是尚春吃的有多好看,只是因为她现在一筷子接一筷子入口的,都是李泉趁尚春去拎水的当口,匆忙做的几个菜。 “好吃吗师父?”李泉托着下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尚春做菜了,可每一次尚春吃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地想要问问尚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觉得自己在尚春心里还是有点作用的。 那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李泉知道,却无可奈何。 那东西挡不住,总是突然如同浪潮一般汹涌而来,将李泉仅有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安全感统统冲碎。总要问一问,方能确定心中所想。 “原来我做的菜也可以这么好吃啊!” 尚春埋着头一顿啃,嘴里塞塞的满是菜,砸吧了几下嘴,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说的迷迷糊糊的,可这话里的内容却变成了她自己,李泉听着,也不反驳,只伸手过去,拿掉了粘在尚春嘴角的菜渣塞进了自己嘴里。 “是啊,师父做的最好吃。”李泉笑着,毫不在意。 若是换做平常,尚春定会摇头摆脑地将这句话揭过去了,可今天却不知为何,尚春并没有,伸出去夹菜的手也停住了,仿佛时间在这一秒突然停住。 看着她的动作,李泉嘴边的弧度也渐渐平了下去,眼神略微有些晃动:“师父,怎么了?” “小泉子……”尚春讷讷开口。 “我在。” “你当初……”尚春说的缓慢,抬头看向李泉,那眼神之中闪烁着莫名的光泽,如同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泛着翠绿如莹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转着,模糊之中,似有过李泉的影子,可转眼间却又消失不见。 尚春话说了一半却又不继续说了,李泉也不催,就那么静静等着。 二人双目对视,聚焦在半空中,渐渐的,他看到尚春抬在半空中的手臂突然轻微一震,他动也不动,只当做没看到。随后,尚春也不说话了,不知是想不到该如何说,还是决定不说了,夹了一筷子菜,继续埋头猛吃。 李泉抿了抿唇,拿起桌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尚春手边,说:“其实师父是想问,当初入山门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师父吧?” 尚春听着,却只是稍稍停了那么一下,并不接话。 李泉顿了顿,心中知道她虽最后没问出口,但还是想要知道答案的,这左意剑派之中,除了风重,或许就只有自己才是让她能够真正放下心防的人。只是如今风重不在,她无人可说,想必在此之前,她定没有完全相信过自己,如今,恐怕也是,否则她就该问出来了。 思绪在脑海中转了好几个圈,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师父,还是现在这样就好,不要相信别人,也不要……也不要相信我。” 028半仙也属于仙 尚春没有说话,只低着头默默数着碗里的饭粒。李泉笑看着,心里却想着她到底是要数到什么时候呢? “师父!”李泉伸手夺过尚春手里的筷子,菜其实早就吃得差不多了,尚春已经没那个心思吃饭了,又何苦为难这粒粒盘中餐呢? “虽说那一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选师,可在我心中,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跟着你的。”尽管尚春低着头,可李泉还是一直都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从她眼里看到些什么,可过长的额发却挡了她的眼睛。 终究,他还是没忍住,伸手过去,轻轻撩开了碍眼的额发,尚春一动不动,仿佛冰冻了,李泉笑了笑,莫名带了些许苦涩:“师父,其实我本不该叫你师父的,可两年后的选师大会,你必定还是会成为我的师父,既然如此,我便早一些叫又何妨?” “师父,这世上,你唯一可以信的人,是风重师祖,因为他决计不会害你。”李泉话说一半,却见尚春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会害我?” 李泉怔了怔,眨了眨眼,笑说:“不会。” “那我为何不能信你?”尚春慢慢将手中的碗放下,直视着面前的李泉,看他笑靥如花,看他眉目如画,看他云淡风轻,看他胸有成竹,最后,尚春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倾着,憋红了一张小脸,愠怒着说:“我告诉你李泉,我爱相信谁就相信谁,你别管!” 说罢,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夺门而出。 李泉坐在位置上,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抿着唇耸了耸肩,看了一眼早已没有尚春身影的门外,突然间有点不知所措。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连个傻丫头也是。”李泉呆坐着喃喃了一句,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桌子。 一只手正要伸出去,却听门外忽然风起,一阵熟悉的味道自门外席卷而来,毫无预兆地冲进李泉的鼻腔,而那人身形未到声已至。 “我看你只是成人时间太短,不明白人心而已。” 李泉看了一眼门外,兀自收拾着,嘴里却说:“你又懂了?” “自然。” 那人怡怡然入屋,白色衣袖一甩,桌边的椅子腾地挪开一点供他走入的距离,慢悠悠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鼻前嗅了嗅,“唔”了一声,又说:“茶凉了,苦得紧。” “那别喝!” 李泉怒了,伸手去够,却被那人一袖子给撇到了墙上。 “真是我的小暴脾气!”李泉扶着墙站起来,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肘,几大步迈过去,可还没近身,那人却慢悠悠屈起双指,对着李泉轻轻一弹,也不知他指间有什么东西,李泉瞬间便动不了了。 “明知打不过你还要打,到底谁傻?”那人慢慢扭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一顶翠白玉冠将三千银丝高高束起,银丝绣袍,云边白靴,长衣宽袖,行走之间,衣带当风。 李泉瞅着他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心里就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怒火,嗤了一口,便说:“就是个半仙,装什么仙人?” “唔,半仙也属于仙啊!”那人却扬眉一笑,毫无怒色。 029因为烧热了也会凉 李泉看见他就来气,揉了揉被袖子打中的胸口,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期间还不停拿锐利的眼神瞪着他。 “我知道我很帅,但我是要修仙的人,纵然我于性别观念不甚介意,但终究与你是不可能的,莫想,莫念,莫妄。”他悠闲地半仰着头,任由风从门外吹来,拂去他散乱在肩上的银发。 “你啊……”良久,李泉叹息了一句。 他人扭头,脸上笑意妍妍:“怎么?平日里,见我就是嘲讽,如今这是开了窍变了性了?” 李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之中的含义,并不如以往那般全是怨言,以往总是怨他封了他的妖力,怨他怎么就让那小丫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怨他怎么就不能带着那丫头去别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还怨他……还怨他很多很多,可更多的却并非怨,是感激。 感激他至少能让他一只妖进入左意剑派,感激他能允许他留在那丫头身边,感激他明明就在附近却还要装作远游的样子,感激他明明什么都看得到却还要心疼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最疼尚春的人,不是他李泉,也不是当年那个酒白,而是眼前这人,风重。 “什么事都知道,却只能看着,不能插手,是什么样的感觉?”李泉开口,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土茶杯,伸出的手指在杯壁上一下一下没轻没重地抠着。 风重笑了笑,抬手往那茶杯里倒了杯水,说:“茶凉了,只是喝起来味道有点重,但喝习惯了,也就无妨了。” “你一早就知道茶凉了,为什么不再烧热它?”望着眼前渐渐被斟满的茶杯,李泉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在茶水即将溢出茶杯的片刻,风重突地停住,茶水已然高出茶杯一小截,却是晃了几晃,又稳住了。 “因为,烧热了也会凉。” 话毕,风重却一下拿走了李泉手中那杯茶,仰脖一饮而尽。 李泉有点不太明白,眼睁睁看着风重将那空茶杯重新摆到自己手心里,愣愣地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身边卷起一阵清风,带着竹子的清冽味道,他抬起头,对面座位上已然没了那人。 他伸手拿了茶壶过来,慢慢将茶水倒入空茶杯中,茶水溢了出来,淌了一手,他一直举着不动,最后忽的笑了出来,举着茶杯的手不断抖动着,茶水几乎被倒出半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 早已离开的尚春也不知何时突然回到了厨房,双脚还没迈进厨房的院子就听见李泉在笑,笑得很大声,笑得很用力,笑得很悲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却正好看见李泉湿了双袖,仰天大笑着,却又有晶莹从眼角处落下。 “小泉子,你怎么了?”尚春一手扶着门框,心中不知所措。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李泉猛地收了笑声,静静看着手中的茶杯片刻,扭头笑着对尚春说:“师父,你知不知道,当一个人活得太久,看到太多事之后,生而为人的悲天悯人都会被时间一点一点磨去,最后变成一个活死人?” 030那是你四师叔 那天,尚春着实被吓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二人心照不宣,都对那天李泉问的问题选择了遗忘,然而,谁又能真的遗忘? 也就是那天之后,李泉发现,世斐常常来找尚春习剑,不是去后山,就是在习剑堂,言笑晏晏,亲切体贴,尚春每天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可李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黑。 这一天,李泉大步地迈进了习剑堂,一眼就看到世斐正站在尚春身后,一只手握住尚春的手,尚春的手则握着她那把重剑,世斐也不知道低头在尚春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尚春咯咯笑个不停。 李泉心里暗火丛生,却又碍于身份不能对世斐不敬,毕竟如今的他还不算是左意剑派真正的弟子。 充其量,他也不过是风重在山下云游的时候,顺手救回来的一个家破人亡的难民儿,他甚至都没有被风重收为弟子,只不过入山门时,经过风重同意,选了跟在尚春身边做个小侍童罢了。 尚春还不到十四岁,不能参加左意剑派的选师大会,李泉如今已十六,虽不是左意剑派弟子,却已经足够参加选师大会了,毕竟他也是经过风重允许过的人。 “师父!吃饭了!”李泉大喝一声,堪堪打破了那不远处二人的甜蜜气氛,粉红色的泡泡在空气中一个一个破裂,成为脚边滑腻恶心的肥皂水。 尚春一怔,下意识地甩开了世斐的手,瞬间将自己与他距离开来。她的动作很快,身后的世斐甚还来不及反应,怀中就已一凉。世斐有些不满地扭头去看站在门口的李泉,李泉把头一扭,压根儿就不看世斐,只盯着尚春,盯到后来,世斐一眯眼,也扭头去盯着尚春。 结果直接导致,尚春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师父!该吃饭了!你还在长身体呢!”最终,李泉几大步迈到尚春跟前,一把抓过她的手臂,拽着就出了习剑堂。 李泉的力气很大,一只脚刚踏出习剑堂,余光间瞥到世斐的脸色已然黑如炭,正得意间,却又见尚春回过了头去,世斐那边脸色瞬变,笑容温润得如同刚才那个不是他。 “嘁!小人!”李泉暗暗往门外啐了一口,随后拉着尚春快速离去。 尚春被拽得一步一踉跄,有些不解怎么李泉突然就好像生气了,好不容易站稳脚步,终于拉扯住李泉的脚步,还没开口就被李泉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话:“以后不许跟他离那么近!” 尚春眨了眨眼,有些呆滞:“谁啊?” “还有谁,当然是世斐了!”看着尚春那一脸茫然,李泉的火气就蹭蹭蹭的往上冒,恨不得在尚春头顶敲一个大锤子,狠狠地敲,然后把这颗榆木脑袋给敲醒。 岂料,一听到李泉说完,尚春就率先跳起来在李泉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儿:“那是你四师叔!谁允许你直呼他名讳了?没大没小!” “我……” 李泉还想反驳,却见尚春一瞪眼。 “嗯?” 最后,也只能恹恹地唤了一声:“四师叔。” 031我都觉得恶心 而习剑堂中,眼睁睁看着尚春被李泉带走的世斐,紧握在袖中的拳头在察觉到那股气息靠近的时候,突地松开,他站在习剑台上,微微侧过身。 习剑堂的角落里,一根树藤如同蛇一般悄然滑过,无声无息缠绕上最近的那一根柱子,藤蔓纠缠,灵活地绕过几圈,攀附上屋顶,窸窸窣窣,仿佛有小虫在草丛之中飞转,小小的翅膀擦过草叶子发出的轻微声响,磨着人的耳膜,一点点靠近。 “你的胆子也是够大。”世斐低声说,随后走到一边,将手中长剑挽了一个剑花,流畅地插入剑鞘之中。 他转身,那藤蔓正好攀到他头顶。 眼见着那条粗糙的藤蔓慢慢垂挂下来,世斐眯了眯眼,伸手如电,一把拽住那根藤蔓狠狠往下一拉,却发现那根藤蔓竟然不断,紧紧攀附着屋顶,绷直了蔓条。 “很疼呢。”半晌,一个声音自藤蔓顶端幽幽传来。 “那你还不快出现?”世斐一甩手,藤蔓晃到一边,可没过多久又荡了回来,在世斐面前转着圈儿地晃来晃去。 “有话就说!”世斐不耐烦起来,一巴掌甩开碍眼的藤蔓,径自走到习剑台的边缘处,一掀袍子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只是座上让我盯着你而已。” 世斐冷笑了一声,看着门口方向,说:“盯着我?呵,他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他要你盯着我做什么?盯着我每天跟那蠢丫头卿卿我我?” 世斐瞥了一眼身后的某个位置,压低声音怒斥了一声:“我都觉得恶心!” 说罢,还狠狠甩了一下袖子。 “呵呵呵呵……”身后那人忽的低低笑了出来,世斐只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来自己的背,伸手一抓,那感觉一触到手心,他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根藤蔓! 用力一折,没想到那根藤蔓却如此柔韧,世斐用出去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毫无作用,最后只得悻悻地松手。 “我已经按照他所说的,千方百计接近她,说服她下山。可是你们也要知道,左意剑派的门规,门中弟子的第一次历练也得是十四岁,如今那蠢丫头才十二岁,就算师父不在山中,我作为四师兄,也不可能就此放任那蠢丫头下山。”世斐捏了捏拳头,愁眉紧锁。 的确,诚如他所言。 文皎站在世斐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发现这男人似乎也很悲哀。他的野心不知道承载了多久,或者从入山门开始,或者从更久以前,或者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才会想要更多,更多的权力、更多的地位、更多的跟随者。 无怪乎,他会被文业盯上。 文皎笑了笑,藤蔓一晃,换出身形,伸手搭上世斐的肩:“座上说了,这件事暂且不急,你可以慢慢来,潜移默化地来。另外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要拜托你。” 手掌之下,文皎感觉到世斐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随后恢复平静,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文皎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忧虑,然而那眼底深处的惧意却是明显的。 “只是让你找样东西而已。” “什么?” 世斐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是让文皎有些舒心的,毕竟在文业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扮演着最卑微的角色,只有在世斐面前,亦或者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三尘镜。” 032一切看天意 世斐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似乎总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文皎也不那么在意了,现出身形之后,兀自坐在了世斐旁边。 “三尘镜乃一神界秘宝,百年前神界动荡,不慎落入了凡间,不知所踪。神界之物,通常都有自己的神识,在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神界的情况下,它们会找一个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然后静静等着有缘人。” “如何才算有缘人?” 文皎笑了笑:“谁知道呢?” 世斐听到这样的答案,脸色微变,但随后又恢复了原样,一脸的平静下面不知道还藏了什么汹涌的暗流:“那么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让一个失忆的人……”文皎话说了一半停住了,世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扭过头来却发现文皎正看着他。 他愣了愣,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那天晚上文皎过来找他的时候,文皎并没有现出人形,如今两人坐得近,他才发现文皎的人形比之文业来,要年轻得多,脸庞还有些婴儿肥,似乎也就跟尚春一般大小的年纪。 五官虽不那么成熟,但眉目清秀,一根灰色发带绑了一捧乌发束在头顶,一身粗布麻衣的小童衣着,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家少爷的书童。 世斐微微有些愣神,随后却见文皎轻轻一笑,唇红齿白,那上扬的弧度竟是掩不住的风流魅惑。 没有理会世斐的走神,文皎扭过头去看着门外,轻声说:“想起不该想起的事情。” 世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那要怎么才能找到三尘镜?有什么指引吗?” 文皎展颜一笑,却吐出了两个令人心碎的字眼:“没有。” 世斐一怔,随后苦笑,抚了抚额,问:“没有?没有你让我怎么找?” “座上说了,一切看天意。” “既然是看天意,那他又何必急着让尚春离山?”世斐禁不住有些气恼起来,在文皎面前腾地站了起来,俯视着文皎。 文皎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紧跟着低低地笑了出来:“急什么?冷静些,座上的意思,难道您还不明白吗?三尘镜乃神界神物,当它感知到有人在找它的时候,它就会千方百计地躲起来,所以,座上让我给你带了一幅画。” 文皎挥手甩袖,双指在半空中利落地画了一个圈,数条藤蔓自他周身飞舞而起,缠绕着、捆绑着、旋转着,最后在空中定格出一个框,那框内悬挂着一幅画像。 “你胆子倒是大,可别忘了你现在还在剑派之中,竟敢妄动妖力。”世斐微微皱眉,紧张地朝门边走了几步,回身却见文皎在笑,不禁有些怒意勃发:“你笑什么?” “您太紧张了,座上给了我法宝,我在来之前,已将这里封闭了,妖力传不出去,更何况,我的妖力太弱,惊动不了仙人。”见文皎说的云淡风轻,世斐快步走到门边往外张望了几下,确定如他所说,没有惊动任何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您还是先将画上的东西记下来吧,再过五分钟,这画就该毁了。”文皎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世斐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几步来到画前,细细端详起来。 那是一面圆镜,四周攀着祥云纹,下半部分的祥云纹交错重叠,层层而上,一只仙鹤半展着翅膀,几欲随风而起。 “这便是……”世斐甫一开口,却见那画“轰”的一声,燃了起来,惊得他连连后退几步,方才站稳。 033有句话你要明白 文皎站在后面,他的个子还不足世斐的肩,矮小如十几岁少年,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沉稳如饱经沧桑的成年人。 危而不动,颇有一番泰山崩于前而沉静如水的世外姿态,他双手负背,唇角微微扬起,就那么静静站在世斐身后。 看他一惊一乍,看他瞻前顾后,看他一颦一蹙满是毫无用处的警惕。 “您在担心什么呢?”文皎轻轻开口,只是那么轻轻的一句,却让世斐紧张地转了身,满脸惊讶,似看见了什么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文皎轻笑一声,不作意地看了看自己,他认为自己今天这一身并不足以吓到任何人,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好欺负才对。 看着文皎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世斐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小心了,也不只是心虚还是如何,他狠狠一甩袖子,转身背向文皎。 习剑堂外,风声传堂而过,带走闷热,侵入一片凉意。 见世斐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文皎也不在乎,脚下一划,便溜到了世斐身后,轻轻跳了跳,拍上世斐的肩头,趁着他转身的片刻,又蹭得绕到他身前。 “你做什么?!”世斐回头没见到身后的人,扭头才明白自己被耍了,不由得有些愠怒。 “您还需要学习如何喜怒不形于色。”文皎浅笑着说了一句,见世斐脸色微变,话锋一转,便又向世斐做了个揖,说:“寻找三尘镜一事,就拜托您了,至于您想要的左意三剑,座上既已应了,便不会推脱,此乃诚意。只是,两年后,请务必让尚春下山。” “那是自然的,我们左意剑派中的弟子,但凡过了十四岁,都是要下山接受第一次历练的,此乃门规。”世斐双手负背,显然对文皎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烦不胜烦。 可文皎却依旧面不改色,一脸轻笑,摇了摇头,说:“门规也是掌门定的。” 世斐略略皱眉,扭头去看文皎,想要从他眼中看出点蛛丝马迹来,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那一脸浅笑深不可测,世斐无论如何也猜不出那样一个看似平凡单纯的笑容里,究竟藏着多少种意思。 文皎说完这句话,便朝着世斐点了点头,随后忽的平底风起,习剑堂中垂挂着的长剑震荡起来,世斐连连后退几步,偏头过去看了一眼那些长剑,忽的反应过来,却已不见文皎踪影。 震荡声渐渐平息,世斐孤身站在习剑堂中,想着文皎的那句话,眼中寒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这意思是什么。 掌门? 风重要回来了,还是为了尚春! 念头方才到底心底,世斐脚下一动,往前迈了几步,随后又猛地停住,发现自己根本无权左右风重的心思,他什么都不是。 然而,他却可以左右尚春的念头,不是吗? 笑意爬上唇角,世斐眼眉一弯,抬脚迈出习剑堂的门槛,望了一眼尚春所住院子的方向,轻轻道了一句:“师妹,有句话你要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风,穿堂而过,卷起世斐脚边些微尘埃,打着轻轻的旋儿飞向身后的角落,滚落成一团,最后归于平静。 034要怎么做 “我跟你说,以后不许那么没大没小的!” 回去自己院子的路上,尚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吼一声低头不语只默默跟着的李泉。 “听见没有?!”见李泉一直不出声,尚春猛地停住脚步,一个转身,伸手按住了李泉的肩膀。 李泉抬起头,发现尚春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深知这回自己真的是气到她了,虽然自个儿心里头也不痛快,但看着尚春气成这样,李泉也于心不忍起来,伸手握住了尚春的手,小心摆在手心里,捏了捏她的手心。 “师父……” “别叫我师父!选师大典两年后才开始,我现在还没有收你做徒弟!”尚春把手一抽,身子一转,抬脚又往前面继续走。 李泉撇了撇嘴,有些无奈,但还是加快了脚步跟在她身后,伸手拽住尚春的衣角,又轻轻扯了扯,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你就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小泉子。”尚春突地停下脚步,她没有转身,语气也猛然变得平稳,可在李泉听来却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心中不安如潮汐一般一波接一波,冲撞他愈渐脆弱的堤坝。 李泉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捏紧了尚春的衣角。 “要不然……”尚春开了口,望着远处院墙外的一片绯红,声音突然变得悠远,像是那天边的一朵染了红的闲云,本就已经够远的了,如今,却变得还要远。 “你……” “我不走!”不等尚春开口说完,李泉腾地松开拽着她衣角的手,改为握住尚春的胳膊,他很用力,用力得让尚春皱了眉头。 “小泉子……” “师父,你前几天还要我别走,如今却又要我走?”李泉几步走到尚春面前,低头看着她,努力想让自己笑起来,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尚春抬头,发现李泉扯着嘴角,却像是要哭。 心中某一处,仿佛被拨弄了一下,晃动几下,有些疼,猝不及防的疼,心脏默然跳动的剧烈,尚春想要后退,想要跟李泉保持距离,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师父,我答应了你的话,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反悔!”看着尚春摇晃的双目,李泉咬了咬牙,松开紧抓尚春胳膊不放的手,转身大步往小厨房走去,还往后用力挥了一下手,大喊一声:“吃饭!” 尚春站在原地,猛然觉悟,疼痛的某一处,并没有因为李泉的离开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起来,疼得连脑袋都开始胀痛。 虽然很想转身,但李泉还是拼命忍住了,逃似的钻进厨房,双臂撑着灶台,脑袋里除了那伤他心的蠢丫头,其他什么都没有。 “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远离那个居心叵测的人?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跟在我身边,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小春,小春!”李泉咬着牙,一拳一拳砸在灶台上,不知道砸了多久,直到一只手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将他几乎已经砸破皮的手牢牢按住。 “冷静点。”那总是一身白衣的人说。 035还不是因为你 李泉转过身,看着那人半晌没有出声。 “你可知,当初我为什么放你入左意剑派?”风重握住李泉的手腕,将他轻轻拽往一边,最后摁在一张小板凳上。 李泉低着头,任凭风重拉着他坐下,不挣扎,也不说话。 见他如此,风重轻叹了一口气,袍子一掀,端坐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上半身朝李泉前倾着,就那么盯着他,一直盯得李泉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李泉不敢抬头,风重的眼神就在正前方,他抬头就等于自投罗网。 当初的他,还有满满一身妖力,信心百倍的认为自己要混入左意剑派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然而却偏偏碰上了风重。被封了一身妖力不说,还变得比普通人还不如,顶着这一张十六七岁的稚嫩面孔,李泉只觉得整颗心都崩溃得跟他前几天晚上剁的饺子馅儿一样了。 “当初,你说你认识小春,我信。只不过你终究年轻,性情时而冲动,所以我封了你的妖力,让你至少不会被住在紫叶山的上仙逮住。只不过所谓救命恩人,你当我真信?然你今日这一番作为,实为不妥当,你会害了她。”一语毕,风重直起身子,一双眼睛却仍旧盯着李泉。 “我,我不会……”李泉这话说的有些心虚,方才只顾着自己心情不爽,却忘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尚春失忆了,不,准确的来说,她的记忆是被风重给封印了。 如今自己这么肆意折腾,导致尚春的情绪起伏过大,若是…… “想明白了?”看着李泉一脸恍然大悟,风重暗道一句“孺子可教”。 “那,那会不会……”李泉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神色慌张地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被发现,又仔细一想觉得不能这么继续下去,索性一拍桌子跑了出去。 风重笑着摇了摇头,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叹道:“真是可怜,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给人开解心结,却连口水都得自己倒,你要不要喝一杯啊?”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将茶杯举起,往后轻轻扬了扬,又倒了一杯茶放到自己对面,等了一会儿,又问:“我都倒好茶了,你都不下来?” 说着便转身过去,脸畔忽的擦过一道凉风,带着那人特有的气息,风重摸了摸鼻子,回过身去的时候,那人已然端起茶杯放到了嘴边。 “喝茶的速度倒是快,不准备去看看那丫头吗?好歹这辈子也是你女儿呢。”风重抿了一口茶水,啧了几下,面上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对面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唇角轻轻一扬:“喝了这么多年,还是喝不习惯?” 风重翻了个白眼,撇了一下嘴,将茶杯放下,反问了一句:“我又有多少个几年,是待在紫叶山的?” 对面那人笑了笑,并不作声。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那丫头也是可怜,怎么碰上你这么个不负责任的爹?”风重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茶水,清澈见底,只漂着一片半的茶叶,不禁哑然失笑。 036除非是妖怪 李泉跑出去的时候,尚春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站在尚春的房门前,抬起的手又放下,放下又再度抬起,屈起的双指停留在一伸指便可以触摸到的门框上,再前进不得半分。 直到…… “你要站在门口多久?” 门开了,李泉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尚春站在门里,仰头望着他,良久,舒然一笑:“我饿了。” 李泉本就有些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好半天才手忙脚乱地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好,连自己是为什么来的都忘了,转身就往厨房跑。跑了一路又猛地停住,刚才糊里糊涂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一下,侧了一下身子,扭头看向尚春的房门口,门还开着,尚春已经进了屋去,他看不到她的人,但总有些奇怪,有哪里不太对劲。 李泉用力晃了晃脑袋,最终还是转身跨进了厨房。 风重已经离开了,李泉瞥了一眼桌上,蓦地眉心一蹙,有两杯茶水。李泉走到桌边,捏起其中一杯,细细嗅了嗅,略一点头,这是风重的,那么另一杯呢? 视线飘到另一杯茶水上,心念瞬间转过十几个弯,李泉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只不知是谁的茶杯,一股熟悉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隐藏在脑海深处多年的记忆猛然被翻了出来。 那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以前飘来,重新钻入了李泉耳中:“既是我家小女的好友,便也是我陆饮冰的好友,请上座吧!” 那一场寿宴,不知是美梦伊始,还是噩梦源头。 那一年,陆饮冰五十大寿,身为烁城出了名的大户,陆饮冰的寿宴也自然是高朋满座,就连当时刚上任的烁城知府顾鸿孝也接了请帖前来祝贺。 红灯高悬,觥筹交错,穿着绫罗绸缎的丫头们端着饭菜来来往往,绕过一个又一个喝多了亦或是装醉的客人身边。护院们排着队自宴席外围整齐划一地路过,手中紧握让人心中倍感安全放心的长枪。 “喂,你不要喝这么多酒,会醉的。” 那时的那个小丫头,还不及自己的腰高,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仰着头望着他,肥嘟嘟的小手还拽着他的衣角,那双眸子如山中泉水清澈见底,又仿佛那一夜的星子全都落进了那一双眼里。 那双眸子,如今想来,依旧是此生见过的最明亮的瞳。 泉水清不过她,星子亮不过她,娇花美不过她,连在他怀中的夜光杯都躲藏着不敢出来。 那时的李泉,还不是李泉。 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他笑说:“我喝不醉的。” “真的?”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满目不信,随后一摇头,拽着他衣角的手用了用力,说:“我不信,你骗人,我爹说这世上才没有什么千杯不醉的人,除非是妖怪!” 他笑了笑,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半蹲下来,伸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地说:“若我真的是妖怪呢,你怕不怕?” 小丫头愣了愣,随后“噗嗤”一声笑了,上前几步凑到李泉耳边,一字一顿地地说了三个字:“我不怕。” 037敢问小友师从何处 李泉歪了一下脑袋,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小丫头,身旁有喝多了的人歪歪斜斜倒下来,李泉看着眼前人,连头都没偏,只抬手轻轻顶了一下那人,便将那人弹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闻听那边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然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却始终无法闯入这两人之间。 “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我还不是一样把你捡回家了!”小丫头仰着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得意,荡漾在脸上,直教人看的发笑。 “以后不要随便捡人回家。”李泉站了起来,将小丫头抱起坐回桌边,掏出怀中的夜光杯,塞进小丫头的手里:“这是给你爹的寿礼,我来得匆忙,没有什么好的包装,拿不出手,你且偷偷拿过去给他,就当我一点心意。” 小丫头小心地接过,有些犹豫,抬头看了看李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晶莹剔透的夜光杯,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处在人群之中的陆饮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已经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去,又忽的转了回来。 李泉心中纳闷,却听她说:“那你以后也不要随便就吃人家霸王餐,还被人家轰出来。” “我那只是没带银子。”李泉摸了摸鼻子,有些失笑。 其实,他还真不好意思说,他才刚从山中出来,根本不知道这人世间的东西是要银子买的,而且那时的他,甚至还不知道银子是什么。直到遇见了这小丫头才明白,原来这人世间的东西,都是需要银两交换的。 初入凡尘,他虽有百年修行,却连人世最基本的常识道理都不懂,还要一个小丫头来教,真是惭愧。 “那我帮你把这杯子给我爹,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紧紧握着夜光杯,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李泉。 那双眼睛离,满满的都是威胁,好像在说“你若不告诉我,我便赶你出去,不让你吃饭,让你饿死在大街上”。 李泉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先去送。” 小丫头皱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开了。 李泉坐在后面的位置上,看着那娇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嘈杂的人群后面,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发酵,甜不是甜,酸不是酸,带着某种香味,若隐若现,撩拨的人心里难耐。 远处,小丫头已经将夜光杯递到了陆饮冰手中。 李泉抬起头,看见陆饮冰脸色微变。果然,他就算不记得,也是有些印象的,也说明自己可能并没有找错地方。 “敢问小友,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取得?”陆饮冰绕过人群,几大步就来到了李泉面前。 李泉微微一笑,欲起身作揖,却被陆饮冰按住肩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此物,乃北海深处千年蚌精所蕴碧珠打造而成,天下间,只此一件。”李泉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 陆饮冰眉头一蹙,又问:“敢问小友师从何处?” “北海之滨浮屠岛。” “名讳为何?”陆饮冰愈加恭敬,腰背也比方才更加挺直了。 李泉微微一笑,吐出两字:“酒白。” 038你可慢慢来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仿佛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上。 坐在桌边的李泉猛然间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一点点,手中捏着的杯子翻倒在了桌上,余下的茶水系数流淌开去,顺着桌面的缝隙缓缓流向桌边。 李泉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他不是死了吗? 他当年找回陆府的时候,明明看到他就躺在椅子边上,脖子被拗断了,整个人都已经凉了,怎么可能? 难不成…… 思绪到此又被他自己用手狠狠地敲散,不可能的! 人死不能复生,古今道理,就算风重是个半仙,也不可以违反天道轮回去救一个魂魄已经到达阴曹地府的人。更何况,他当时的确没有在附近发现陆饮冰的魂魄残余,那说明已经被黑白无常带回了地府。 那么,假使他真的死了,已经投了胎,这杯茶上残留的气息,又是谁的?为什么和陆饮冰的如此相似?他跟风重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出现在紫叶山?是为了尚春来的,还是……因为他? 李泉有些摸不清楚此时的状况,看着眼前翻倒的茶杯,竟连扶起它的心思都没有。许久,直到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才慌忙收拾起来,迅速将茶杯放回原位,自己则跳到了菜桌前面,随手扒拉了摆在一边的青菜,低头认真地择着。 “小泉子?”尚春的声音出现在厨房门口,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李泉抬起头,发现尚春身后黑影一闪,一个令他万分警惕又厌恶的人出现在了视线里。 世斐。 他笑得好讨厌!李泉心中暗暗念了一句,可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语气:“师父,四师叔,你们再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你可慢慢来,倒是不急。”世斐站在尚春身后,一只手搭在尚春的肩膀上,面带笑容地望着李泉,那满脸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便是迷惑一众弟子的元凶。 李泉暗骂一句“妖孽”,回过头去,再不做声,只当自己装了两只当摆设的眼珠子。只要尚春还在左意剑派中,世斐就不可能会有大动作来伤害尚春,只要不伤及性命,他可以什么都当做没发生。 不听,不看,不想,不问。 李泉闭了闭眼,择菜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等他觉得自己身上一松的时候,尚春已经和世斐离开了厨房。 青菜被择的一塌糊涂,案板上一片狼藉,李泉扯了扯嘴角,他以为自己可以,最后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当年那个小丫头,那大街上二话不说的出手相助,那一双圆溜溜不大却很有神的眼睛,终究还是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在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千里迢迢从北海之滨往回赶的时候,在他好不容易赶到陆府却发现满府都是冰冷尸体的时候,在他翻过每一具尸体却看不到那张熟悉面孔微微松一口气的时候。 他就想着,要找到她,找到她以后再不离开她。 因为在离开北海之滨之前,师父曾告诫过他,世间之事,莫要轻许诺,若许了,必以性命承之,即便他是妖,亦要如此。 039送他下山吧 李泉将手中被择得支离破碎的青菜扔到一边,自己走到水盆前,呆望了一会儿,猛地一个低头,“哗”一声,将自己的脸整个浸入了水盆里。 冷静,该冷静了! 风重有句话没有说错,他终究年轻,就算大部分情况下能克制住自己,可总有那么几点突发情况,能让他冲动。 譬如,事关尚春。 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下去会害了尚春。 “哗”一声,又从水盆里抬起脸,水珠顺着脸颊肆意滑落,顺着那一道圆润的弧度,落得畅快淋漓,额前的发湿了,心里的焦躁不知道有没有被按下去。 深呼吸了几口气,李泉走回案板前,抄起手边的菜刀,另一手挥落挂在头顶麻绳上的猪肉,手起刀落,只听得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剁菜声。 屋外那两人相视一笑,风重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膊,说:“怎么样?” “这就是你要我留下茶杯的原因?”身边那白衣人面色深沉,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风重笑叹了一句:“他虽是妖,但至少能陪在小春身边。” “然而他却被你封了妖力,现如今连个普通人也打不过。”白衣人瞥了风重一眼,风重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着不予置否。 “送他下山吧。”白衣人望着那扇敞开的厨房门,虽看不见里面李泉的身影,但他却能够想象得到李泉此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为了那东西,赔上了七十八条性命,还不够吗?他不该卷进这件祸事里。” 风重抿了抿唇,扭身正视着厨房方向,淡淡说:“就算我送他下山,他也会千方百计走到小春身边,你信不信?” 白衣人蹙了眉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听风重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当初之所以会出现在烁城,出现在陆府,所有的原因,只是因为小春在烁城,在陆府。” 风重伸手握住白衣人的胳膊,眼神却一动不动:“那年,他990岁。” 话到此处,白衣人的身子猛地一颤,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个字来。 历劫。 无论人或妖,想要修仙成功踏入仙界者,历劫是必要的过程,而五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历劫过后,再度修炼,方可成功向仙界迈出一大步,然而如今的李泉,虽有近千年修行,却只历了一次小劫,然而当年的他寻到烁城,是为了尚春,言外之意,如此明显。 白衣人闭了闭眼,眉目之中,浮现出一丝痛苦来。 为什么偏偏是小春?他心中暗叹,却无能为力。 当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全府上下七十八口被屠戮殆尽,唯一能做的不过在死之前藏起小春。如今,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步步走向不可回头的深渊。 “这一身仙力,有与没有,又有何异?”白衣人轻叹一句,袍袖一甩,飞身而去。 风重扭身看他迅速消失在云端后面,抿了抿唇,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回头,看向厨房门口,李泉正端着做好的饭菜从厨房里面出来,风重看着他站在那里,低头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试着扬了扬唇角,觉得还行,才转过步子往尚春房间走去。 040我们一起吃饭啊 尚春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些说话声,站在屋外的李泉微微蹙眉,虽然猜到了屋里另一个人可能是谁,但心里终究还抱着另一种不切实际的希冀。 轻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不是尚春,而是世斐。 果然。 李泉一怔,随后低头叫了一声“四师叔”,也不管世斐在笑些什么,径自绕过世斐,走到尚春面前,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潮,面无表情地将饭菜一一放上桌,也不看坐在边上的尚春一眼,放完之后,朝着尚春弯了弯腰。 “师父,四师叔,你们慢用。用完之后,我会来收拾的。”说完话,抬脚就往外走,被尚春一把拽住胳膊。 “你不一起吃吗?” 李泉回头,轻轻将尚春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撸下来,恭恭敬敬地抱着托盘,低垂着眉眼,说:“我去厨房吃就好了,师父,四师叔,请慢用。” 说罢,也不等尚春再说些什么,转身就走。 世斐就站在门口,看李泉几大步迈过来,很自觉地侧过身让路,李泉在他面前停了一下,余光瞥了他一眼,看他眼角唇边满是淡淡嘲讽的笑意,一咬牙,低头迈过了那道门槛。 天知道,那一步有多艰难。 之后的路,举步维艰,李泉紧紧怀抱着托盘,越走越远,努力忍着不停下脚步,努力忍着不转身回头,努力忍着拐过那个拐角,最后,颓然地背靠上墙壁,听着那边时不时传来世斐的笑声,那么猖狂,那么嚣张地证明他比他更有利。 深呼吸一口气,李泉抬脚去了厨房。 厨房里,并没有他所说的饭菜,桌上空空如也,所有的饭菜都在尚春和世斐面前摆着。他失了力气,连拿起托盘的力量都没有,一屁股坐在还残留着茶渍的桌前,眼前视线模糊,看不清所有。 为什么,偏偏是尚春?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好几次,每一次都得不到答案。 怪天意该如此吗? 不怪。 怪只怪当初,自己怎么就不听师父的话,乖乖待在北海之滨渡过这千年之劫? “师父,我错了。”李泉抱着自己的脑袋,慢慢将自己整个缩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多久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外的天已然红了半边。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啊!”李泉看着门外,喃喃着。 蓦然间,一个影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李泉的反应有些慢,视线缓缓从上方挪到那停留在门口的影子上。 她为什么不进来? 李泉在厨房里坐在,一动不动,那影子站在外面,也一动不动。 终究,还是李泉坐不住,他起身,慢慢挪到门边,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他看见,门外的影子颤了颤,唇角无意识地扬了起来,随后他听见门外那影子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带着些许试探:“小泉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原本阴鹜的心情稍稍有些缓解,唇角扬起的弧度愈发弯曲,可他仍旧压了压声音,说:“没有。” “那,那你吃饭了没有?”门外的影子小心翼翼地问。 李泉笑容愈发扩大,忽的踏出门槛,站在那个战战兢兢的人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师父,我们一起吃饭啊!” 041喂喂,你干什么 世斐来了又走,如同惊雷乍起,在李泉心上终究留下了一点不可抹去的东西。 只是那一次之后,世斐却再不来尚春的院子了。 李泉很奇怪,料想那日他走后,尚春必定是说了些什么,可又仔细想了想,尚春那么盲目地喜欢世斐,又如何会为了他对世斐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好不容易等来了心上人的主动靠近,不论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推开的吧? 没有了是非的打扰,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 尚春依旧会带着他去后山习剑,有时教他如何持剑、如何上剑、如何御剑、如何才能更稳当地飞行,二人每日里朝夕相对,几乎形影不离。 每每尚春拿着她那把重剑在自己面前挥舞的时候,李泉都坐在古树的树根下,手里捏着几枚小石子,偶尔朝着尚春的方向投出几颗,又被尚春灵活的转身,石子弹中剑身,亦或被尚春轻巧劈开。 “嘿,没用!” 尚春一舞重剑,即便两人之间隔出三丈远,重剑带出的强风掠过草地,迅速到达李泉跟前,卷起他垂落在草地上的衣角,将他额前的发掀起,露出一双善睐明眸。 草叶子横飞而过,李泉伸手夹住那片不安分的叶子,定睛看去,草叶子边缘已然有些许碎裂,是剑风划过的锐利痕迹,李泉笑了笑,双指夹着那片草叶子放在了唇间,舌头轻轻舔了舔,有一股略略苦涩却莫名舒畅的滋味。 像是这许久以来的滋味,最初的那股甜早已远去,如今剩下遍体鳞伤的苦涩,时不时混杂些许被人关怀后的甜意,亦或是如今这般,什么都可以不去想的舒畅。 然而,当这片草叶子被咀嚼干净得只剩下茎叶脉络的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味道呢? 李泉枕着双臂躺在树根底下,眯着眼睛,从眼睛缝里望向头顶的太阳,日光不热,相反还有些凉。耳边是不远处的舞剑声,此起彼伏,李泉眯缝着那双桃花眼,望过去,在那一片草长莺飞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他假装不认识假装忘记了的东西。 “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风重穿着那一身终年到头的白衣,顶着那一双终年雪白的白眉白发,见他紧闭双唇,在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之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不说?”风重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眉宇之间,满是不耐。 李泉低着头,心中发颤,却仍旧抱着此人是要修仙的,必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置于死地。 然而,当那阵狂烈的风擦过自己耳畔的时候,李泉才明白,他是不会杀自己,但是却不会不折磨自己。 “喂喂!你干什么?!”李泉心中一颤,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高高地抛了出去。 一声尖叫过后,李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的双瞳中满是惊惧和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有生之年里发出这么不可思议的声音,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仙风道骨的男人竟然真的用如此拙劣的方式逼自己妥协。 “喂!”李泉大喊了一声,随后伸出双指意图凝起妖力,却发现…… 根本没有什么卵用。 042为老不尊是为贼 被抛得太高,又突然失了傍身的妖力,李泉在半空中扭转腾挪,犹如一条生气勃勃的泥鳅。 风重站在下面看着,偶尔把手盖在额头上,遥望远处的李泉。 “让你不跟我说实话,臭小子,真当我治不了你了?”风重砸吧着嘴,如是说道。 “老混蛋!为老不尊是为贼你不知道吗?我会摔死的!”终于,在固执了半分钟之后,李泉大声哭喊了出来。 他怕高,非常怕,极其十分的怕! 从来不敢站在高处,也从来不敢让外人知道他这一弱点,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的,只有一辈子都待在北海之滨不愿出来的师父。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知道,没想到轻易就被下面那个衣冠楚楚却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给戳穿了,他是如何知道的?! 李泉尖叫着,眼见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而那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潜意识里开始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大限将至,不由得认命闭上了眼睛。然而,当风狂乱地扫过他的脸颊,却又倏地停止之后,李泉的心跳瞬间像要弹跳出嗓子眼来,整个身子猛地一震,他瞪开眼睛,发现自己的鼻子正触着地面,缓缓低头,一只手正在他小腹下安然放着。 呼吸急促着,李泉缓缓扭头向后看去,一张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出现在自己视线范围中,李泉狂乱的心跳声也渐渐平缓了下来,他吞了口口水,然后开始打量眼前这人。 默默地计算着距离,那人仍旧一脸好整以暇的微笑,笑得让人手痒难耐,然后…… “哇!” 风重猛地一个后退,将手从李泉腹下迅速撤回,没有了支撑,也没有妖力护身,李泉分分钟就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然而紧跟着,他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如同一只饿虎,扑向了风重。 风重微微往后撤了半步,袖子一甩,双指成并,凌空一点,已经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李泉就只能保持着一个奔跑猛扑的动作,僵硬在了那里。李泉瞪着眼睛,死死咬着牙,似乎只要他能动,只要风重靠近他,他就要咬死他一般。 风重无所谓地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说:“你呀,都活了快一千年了,怎么还这么冲动?” “你管我!”李泉嚎叫了一声。 风重甩了甩袖子,笑说:“不管不管,你师父都不管你,我如何有资格管你?” “你知道就好!快放开我!”李泉又嚎了一声。 风重“呃”了一声,一个转身用胳膊勾住了李泉的脖子,像哥俩好似的亲密动作。 “你说,我要是告诉你师父,你得罪了我,你师父会不会废你百年妖力来向我赔罪?”风重说的极轻,语气也极为平缓,却偏偏让人心惊胆颤。 “你,你别乱来啊。”李泉心中咯噔了一下,心知这人似乎还真认识自家师父,似乎还有些交情,似乎自家师父还有点怕他,完了完了,这下可捅篓子了,刚才还骂他老混蛋呢!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李泉不能动,只能干干地笑着,最后笑得风重都开始起鸡皮疙瘩,以为这小子被自己给吓疯了。 043怎么成犬妖了 “啪”一个巴掌拍在李泉后脑勺上,李泉猝不及防被拍了一下,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风重却并没有任何要去拉他的意思,几乎是下意识的,李泉手脚一挥舞,瞬间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然而,他第一反应却不是阻止自己摔倒,而是狠狠一个转身抱住了风重的袖子,妄图拽着他一起摔,结果风重我自岿然不动,袖子一甩,将李泉抛到了远处。 “你呀,真是!”风重拍了拍被抓皱了的袖子,笑着摇了摇头。 李泉被摔了一个狗啃泥,爬起来擦了擦脸,脚下虚晃一招,就跑到了树后面去,紧跟着抱住树干就不撒手,冲着风重嗷嗷嚎了几声,就再没了动静。 风重哭笑不得,心道一声:“怎么成犬妖了?” 一步步靠近,李泉害怕他又把自己抛向空中,指着风重大喊一声:“呔!不许动!” 风重一怔,随后宛然一笑,袖子又是一甩,站在树后的李泉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风重所在的方向,一边看着李泉撕心裂肺尖叫着向自己飞奔而来,一边笑意盈盈地说:“我不动也不过去,那你过来不就好了。” “你耍诈!啊啊啊啊啊!” 李泉尖叫着,“啪”一声,在风重面前重重跪了下来,风重一挑眉,伸手将他扶起,弯腰替他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柔声说道:“还没过年呢,用不着行这么大礼。” 李泉翻了个白眼,只能站着任由他折腾。 “你说说你,我又不把你怎么了,让你说个实话就那么难?什么救命恩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风重用那两节修长的手指戳了戳李泉的额头,李泉“哼”了一声想扭头,猛然发现自己又不能动了,干脆两眼笔直,直勾勾地盯着风重,岂料对面那家伙根本无动于衷,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看习惯了的缘故。 良久,风重叹了口气:“我也不扔你了,简单点跟你说吧,小春是我的徒弟,她是人,是要修仙的,而你是妖。人妖殊途,古今道理,你活了这近千年的,不会不懂吧?” 听了这话,李泉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风重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又说:“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李泉眼中一亮,随后风重抬手立马挡住:“不要说救命恩人这些话,我不信。” 李泉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风重,他只静静地等着,不催也不躁,认定了李泉必定会告诉他。 当初风重放了李泉入山门,选了尚春做她的侍童,原本也没认为风重会相信他的说辞,只不过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风重才想起来要问他的真实目的,李泉就有些搞不清楚了。 只不过,他既然想知道,必定也有他的道理,风重不是无理取闹又出尔反尔的人。 斟酌再三,李泉说:“你先解了我身上的术法。” 风重二话不说,挥手就解了,李泉诧异了一下,以为还得继续折腾一会儿呢,松了松有些僵硬的骨头,李泉一屁股坐了下来,反正衣服也脏了,也没什么的了。 抬头看了一眼风重,又看了一眼远处隐藏在缥缈云层之中的山峰,李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事逐渐潮湿,逐渐模糊起来。 “六年前,我离开北海之滨,去了烁城。” 044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那一年,也是草长莺飞柳堤畔,青衫红衣小街旁。 “啪!” “啊!干嘛打我?!”李泉抱着脑袋,哀嚎了一声。 风重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缓缓收起袖子,道了一句:“说重点。” 李泉舔了舔嘴唇:“师父告诉我,我五百年的小劫已过,千年大劫在烁城。只不过此劫难过,最好还是待在北海之滨安度过去,让仙界重降天劫,换以三重雷劫。我不信,一时冲动下,便连夜离开了北海之滨。” “然而,那时的我,因为长年居住在北海之滨,远离人世,根本不懂凡间规则,不懂银钱交换的道理,吃了霸王餐,被小二从客栈赶了出来。那股狼狈样,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也是那一次,我见到了小春,她那么小,都不及我腰高,却又那么懂事,在她面前,我总想着让自己更加沉稳内敛,像个大人。” “可是……” “可是总事与愿违。”李泉欲言又止,风重很顺畅地接了下去,李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 “那一年,也正好是小春的父亲,陆饮冰的寿辰,我将夜光杯送与了他。他显得很惊讶,似乎对那东西很是熟悉,至此,对我奉为上宾。原本以为,我找到了烁城,找到了千年大劫的线索,之后只要等着历劫就可以了。可那一整年里,我却什么都没有遇到,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当真平淡如水?”风重站在一边,突地又插了一句。 李泉仰起头,看着风重那一脸“你不用说,我都知道”的欠扁表情,不由得心中一跳。 “那一年过后,随香的大劫来了,我要赶回北海之滨去替她护法,于是留书一封,不告而别。我想,我这一趟去,不过三五月,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可是……我终究太年轻。” 说到此处,李泉停住了,风重站着,只能看见他微微有些弯曲的脊背,还有低垂的脖颈。 风乍起,卷起躺在身边静静聆听过去的叶,擦过李泉毫无遮挡的面颊,坚硬的锯齿边缘留下一道浅红的印记,不疼,有点痒,一如当初他在桃花树下看到那丫头酒醉酣睡时的感觉。 他看她粉嫩着一张小脸,粉面微酡,轻轻嘟着小嘴,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就算耳朵凑到她嘴边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坐在她身边,拿过了放在一边还剩小半壶的桃酿,仰脖一饮而尽。 本想亲自告诉她,他要离开一段时间,让她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出去乱跑乱捡人,却没想到这丫头竟醉得这么过分,连睁眼看看他的机会都不给。 也罢,既天意如此,那便留书一封吧,反正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回来晚了,或者,我压根儿就不该走。”在那片叶离开他的脸颊时,他低着头,很轻很轻地说。 风重低着头,顿觉眼前这小子也并非冲动做事之人,大手伸出袖子,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小心拍了拍:“不关你的事。” 045真是阴魂不散 “我曾答应她……” “答应谁?”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犹如晴空一道霹雳闪电击中天灵感,神思还在畅游太虚的李泉猛然间回神,抬头就看见尚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边,那把重剑插在她身边的地上,而她自己则漫不经心地用袖子擦着汗湿的面颊,时不时低头看他一眼。 不知道尚春站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他刚才不知不觉中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尚春有没有听见那些不该听见的话,此时的李泉可谓是五内俱焚,低着头,咬着牙,一个接着一个的说辞在脑内迅速旋转,如高空之鹰,每一只都不是合适的那一只。 “额……”李泉偷偷瞥了一眼尚春,欲言又止。 尚春站在那里,打了个哈欠,眼角边漾出了些许水汽,这天气有些闷热,习剑习得久了,也该是累了的。 “师父,你累了吧,先歇会儿,我去给你拿些水来。”李泉腾地原地跳起,拍了拍水,扶住尚春的胳膊就将她往树下带,不管三七二十一,话一说完,不等尚春张嘴反应,立马一个纵跃跳向远处。 尚春看着李泉迅速消失的背影,喃喃着说:“这么急干什么?我也不是真的很渴。” 李泉一口气跑至远处,回头再看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尚春的影子了,方才松下口气,幸好她不是那种喜欢咄咄逼人的人,幸好她什么都不在乎,嗯,什么都不在乎…… 慢慢地,脚步缓了下来,原本狂跳的心脏也跟着缓了下来,不知不觉,莫名其妙,情绪有些失落。 李泉轻轻叹了口气,细不可闻。 忽的,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李泉打了个哆嗦,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一瞬间,用手拍了拍脸,加快了脚步,迅速取了水往回赶,总不能让他亲爱的小师父等得太久。 然而,当你想要看到一个人正在那里全心全意地等着你的时候,事情总是不会发展得那么顺利。 当李泉捧着水跑回山顶,却看见尚春身边多了一个人。 世斐。 “真是阴魂不散。”李泉心中暗骂一句,却不得不上前。 可走了才没几步,却发现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尚春背靠着大树,一动不动,而世斐就坐在尚春跟前,大半个身子都挡住了他看向尚春的视线。 他在做什么? 李泉微一皱眉,将水囊塞进怀中,踏着缓慢的步子慢慢靠近,一双桃花眸此时尽敛锋芒。 “四师叔?”当他看见世斐的身子微微一动时,李泉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口。 世斐身子一僵,眉头一拧,心中略一思量,回头时,却已换上了一副身为师叔该有的慈祥面目:“我说怎么不见你,原是离开了啊?如何将你师父一人留在这儿?” “既然你要装,那我就陪你装。”李泉心中暗道,随后眯了眯眼,唇角一勾,将怀中水囊掏了出来,说:“我是去给师父取水了,怎么四师叔会在这儿?” 046你不许一个人睡着 世斐看了一眼李泉手中的水囊,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便陪着你师父吧,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一听这话,李泉很主动地往边上让开了一步,世斐笑眯眯地擦过他的肩,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还香甜睡着的尚春,轻声说:“以后,莫要让你师父一个人。” 李泉脸色微变,低垂着眼帘,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笑说:“是,四师叔。” 语毕,只见眼前阴影渐渐散去,李泉方抬头,世斐的步子很快,几步就已经消失在了山顶。李泉微微眯了眯眼,再回头去看尚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依旧惺忪的睡眼,口齿不清地说: “小泉子,你去了好久。” “对不起,让师父久等了。”李泉快步走近,一边将水囊递给尚春,一边上下打量着尚春,发现她除去因为习剑而微微凌乱的额发之外,胸前衣襟微散,李泉略一眯眼,脑内瞬间补出方才世斐的动作。 该死的,不会被轻薄了去吧?李泉咬了咬牙,扭头将视线放向远处,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上前几步,伸手攥住尚春的衣襟,努力压抑着内心汹涌的狂潮,状似平平缓缓地替尚春扯好衣服。 “师父,以后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不许一个人睡着。”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几乎是从李泉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蹦跶着,跳到尚春的耳朵里,明明那么咬牙切齿,可他脸上却还噙着笑,只是那笑,有些渗人。 尚春刚睡醒,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李泉的话听进去,只是按照本能地点头,李泉看了当真哭笑不得。 “天色不早了,师父我们该回去了。” “嗯嗯,回去吧。”尚春又打了个哈欠,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 李泉无奈一笑,指了指插在地上的重剑,说:“师父,我真拿不起你的剑。” 尚春回头一看,抬手拍了拍李泉的胳膊:“叫你不好好习剑,如今连个本门初级弟子都打不过。” 李泉苦笑了一声,反身的瞬间,看到尚春头顶那支断钗于眼前一闪而过,片刻间,方才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立刻吞回了肚子里。 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只当是一支粗糙的断钗,然而刚才一晃间,却意外觉得这支断钗出人意料的光泽圆润。然而,当他转过身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发现那支断钗还是原来那支又粗糙又做工拙劣的断钗。 “师父,你发上那支断钗……”心中有疑惑,始终不能完全将其压下,李泉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地开了口。 尚春正抄手将重剑一把拔起,听到李泉说话,伸手摸了摸发上的断钗,略松了口气的样子,回头说:“这是师父送我的生辰礼物,被我不小心摔断了。” 李泉微一蹙眉,又问:“师祖从哪儿弄来的?” “啊,好像是……”尚春抬头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是从什么西海龙王那儿拿来的。” 答案如此,李泉心中的疑惑分分钟消失了个彻底,只暗道一句:“老狐狸。” 047谁惹着你了么 耳边还在响着纺织机吱吱呀呀的声音,时间却已经跳到了年后二月。 紫叶山上没有山下过年的热闹气氛,有家人的弟子都早在年前就下山与家人团聚,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没有家人的弟子可以选择下山入世三个月,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山上修习。 而原本就想要下山的尚春,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留在山中。 李泉,自然唯师父马首是瞻。 “师父,这神行御剑谱您都练了快大半年了,怎么还在练这一章?”李泉趴伏在草地上,手上端看着从尚春那里拿过来的“神行御剑谱”,一边随手翻了几页,一边颇有深意地问道。 然而,尚春却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回答问题,只是用力地挥舞着手中那把重剑,全无平日里的章法可言,李泉见没回应,抬头却见尚春恍如癫狂一般地将手中重剑,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足有一指深的沟壑。 这,火气有点大啊!李泉眼珠子一转,仰天思索了半晌,他好像也没有惹着她吧?应该不是他惹的祸吧?他今天很乖呀。 犹豫再三,李泉还是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师父,你怎么……” 然而,话没说完,李泉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眼瞳迅速收缩,出于本能反应往旁边一滚,下一秒他身后方才所躺的地方已然变成了一片焦土,李泉倒吸一口冷气,今天的火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哪个王八蛋惹着了咱们可爱又蠢萌的小师父?! 李泉心中呐喊,却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一个翻身跳起,几个跃步跳到尚春身边,此时的尚春正大喘着粗气,胸膛迅速起伏着,她的手因为挥舞过久而微微颤抖着,一张小脸热得通红,汗如雨下,湿了额发。 默默地吞了口口水,李泉捏起袖子衣角,凑过去,替尚春轻轻擦掉脸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么?” 岂料尚春猛地一个挥手,重剑剑风“唰”一下自李泉眼前掠过,他迅速躲闪,耳边一撮短发生生断裂,翩然飘落于地。 这火气…… “我要喝水!”尚春一把将重剑搁至背后,头也不回地往不远处的大树走去。 李泉连一句应答的时间都没有,最后只能摸了摸鼻子,迅速跑去找水,一边思考着似乎尚春的态度转变就在她刚才御剑飞落悬崖之后的事,悬崖下面就是竹林…… “啧,竹林?”李泉微一皱眉,立马便将脚步改了一个方向。 尚春生气的时间不长不短,要是真在竹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事情已经结束了,也该会留下点蛛丝马迹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泉奔入了竹林深处,一边寻找着尚春御剑飞落悬崖下的位置,一边听声辩位,看看周围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人出现。 然而,才不过走了没几步,他就看到了足以说服他停下以及确定尚春情绪崩坏的理由了。 048妖气? 前方不远处,一株紫竹下,两人站着,极近。 一人着银边暗纹白衫,腰间飘荡着一条蓝色绸带,随风舞着,最后堪堪贴上对面那人的腰间。另一人穿着粉衫长裙,背对着李泉方向,看不清面目,然而那人头上一支左意剑派特有的玉质剑形钗,却正好告诉李泉,她也是左意剑派中人。 看那人身形娇小,李泉正要猜测是谁,却见那女子已然侧了一下身子,大半张侧脸暴露在李泉视线中。 看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樱红双唇微微嘟起,一只手挽着对面那男子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攥着那人得衣襟,脚尖微微踮起着,面颊上飞着两片霞红。 某一时刻中,李泉特别想自己一个冲动就跑过去,然后将那不知洁身自好的女人狠狠扯开,顺便将那不懂礼义廉耻的男人一脚踹到地上,问问他,究竟是真心还是根本没有心。 然而,李泉终是忍住了。 他只是想看看,他们接下去会做些什么,是离开还是继续刚才可能被突然飞落的尚春打断的好事。 李泉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的竹子,若非竹身坚硬,此时恐怕李泉的指甲已经戳破了竹身。 “呵!” 猛然间,一个轻轻的笑声自背后响起,李泉迅速转身,身后却只余过一阵带有淡淡竹香的风,以及内腑之中突如其来的轻微刺痛。李泉小心翼翼地弯腰,伸手捂住腹部,疼痛如海潮一般在内腑之中涌荡,忽而又如针扎一般刺戳内腑血肉,一阵一阵,防不胜防。 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李泉抬起头,却见不远处那两人的脸渐渐模糊起来,随后又渐渐清晰,他们的五官仿佛就在眼前,一眉一眼,甚至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清楚楚,透过稀疏竹叶照射下来的阳光在那上面,镀过一层银灰的光。 “妖气?”李泉捂着腹部,轻声道。 他眨了眨眼,那两人的脸已然越贴越近,直到最后,李泉大吼一声,脚下也已不受控制地奔了出去,那两人听见身后响动,不禁停下了动作。 女子回过头,那是世欢的面孔,清清楚楚。 而另一人,微微蹙眉,正是世斐。 “才刚走了一个,怎么又来一个?”世斐眉头愈深,低低出口。 “真是讨厌啊!”世欢伸手揽住世斐的胳膊,脚步往后一撤,两人便并肩站在了一起,不悦地看着李泉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奔过来。 二话不说,李泉对准世斐的脸就挥出了一拳,世斐显然没有料到李泉会如此简单粗暴,直接动手,虽然知道大致是什么理由,但毕竟他也是师叔,李泉如此冲动做事,就是犯上,尽管他现在还没有正式入山门,却也在左意剑派中住了这一些日子,更是一直唤尚春为师父。 如今此番动作,便是李泉自己上门来送死的了! 世斐伸手将世欢捞到身后,自己往前迈出一步,轻巧出掌,将李泉的拳头牢牢握在手心,微怒道:“李泉,你在做什么?!” “不要脸!”李泉红着一双桃花眸,猛然抬头,狠狠吐出这三个字,迅速收手,转而又是一拳挥了出去。 世斐见李泉不太对劲,拉着世欢退后了一步,伸手一推,将世欢推至不远处,自己迅速捏了一个单手诀,口中念念有词,掀开衣袍,便要伸手制住李泉,却忽而狂风大作,生生毁了他的法术。 “谁?!”世斐愤愤甩下胳膊,仰天怒问。 049我的妖力恢复了 忽的,闻听身后世欢一声惊呼,世斐转身回头,除了看到略微神色惊慌的世欢之外,再无他人。如此,扭头回去,李泉却也不在了原地,仿佛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他的幻象。 世斐心中暗道“不对”,赶忙扯过世欢的胳膊,迅速离开了竹林。 待那两人匆匆离去,幽静得只剩下轻微叶声的竹林之中,竹香顿起,平地起风,几片竹叶纷纷扬扬落下,一片雪白银边暗纹的裙角堪堪落下,盖住那几片略有些焦黄的竹叶。 “你刚才见到了什么?”风重一把扯过站在竹子后面的李泉。 虽然腹部已经不疼了,但李泉还是捂着,一脸苍白的样子让风重以为自己这个问题还问重了,不免心下担忧起来,伸手握住李泉的胳膊:“你如何?” 李泉缓缓直起腰,摆了摆手,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靠着竹子慢慢滑坐了下去,良久,才抬起头,说:“我的妖力恢复了。” 说完这句话许久,又慢慢低下头去:“我刚才控制不了我自己。” 李泉紧紧握着拳头,双肩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风重一掀袍子在他面前蹲下,说:“不怪你,我原以为他会收敛些,没想到还是如此明目张胆。当年事发后,我尚且只能带走小春,如今,小春已经长大,我不能再插手你们的事,否则……” “我知道。”李泉打断了风重的话,语气有些闷闷的。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那人面前如此渺小,人都还没见到,只听见了笑声,就已经被控制。像他这般无用,要如何护住尚春? “把我的妖力重新封印起来吧,这回重一些。” 沉默良久,风重迅速单手捏了一个剑诀,剑指成峰,点点星芒顺着经络汇聚到指尖,李泉仍旧低着头,竹风自额前拂过,将他的额发轻轻掀起,风重抿了抿唇,剑指轻点上李泉的眉心。闻听李泉闷哼了一声,只略略蹙眉,随后再无半点声响。 风重知道,这一次,是疼的。 “酒萤……他会察觉……到吗?”李泉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担忧。 风重偏头望了一眼竹林外,说:“放心,他没那么快来的。” “他讨厌我。”李泉低着头,嗓音愈发低沉得毫无精神。 “他不讨厌你,他只是记不起你。你与他虽同出一门,却是一心两体,你占了他全部的感情,他变得无欲无求,全不懂人情世事,你占了他所有的记忆,他倒变得什么也想不起,隔天就忘了所有。如此这般,就算他比你快那么些年修仙入界,却还是不像个活物。”风重慢慢收回手指,一道金字在李泉眉心一闪而隐,这一回,当真是最后一次插手了。 李泉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你看,你说了那么多,终究还是我欠他的。” 风重笑了笑,伸手覆上李泉的头顶,此时的他方才像一名慈祥老者,看着李泉,满是疼惜。 “不怨你,怨就怨你那个老年痴呆的师父,偏将你二人放在了同一个酒囊里。不过若没此番,你也度不了那五百年的小劫。” “我记他近千年,他却连我一天也记不住。那小劫,当真只是小劫?”李泉苦笑无语,反问出声。 “他来了,你走吧。” 忽而,竹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云动声,风重仰头看去,一把抓起李泉的胳膊将他拎了起来,随后狠狠抛了出去。 050一副皮囊罢了 借着风重的力道,李泉纵身而走,却在马上要与一根竹子擦肩而过之时,伸手抓住了竹竿,借力攀在了上面,将自己整个人都匿在了竹林上头的竹叶之中。 而那人,终年不变的一袭冰蓝暗纹云绣的袍子,踏着仙云一朵,在风重面前轻巧落地,他双手负背,下巴微微仰着,只淡淡瞥了一眼风重,随后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在望向李泉方向的时候,李泉下意识地往身后竹叶丛中躲了躲,而那人终究是没看见的。 那张脸上的表情,除却淡漠,再无其他,仿若看透世间万物,看破纷乱红尘,出世入界,超凡脱俗。 只不过,终究太过没有人情味。 李泉远远地望着他,那张脸,同他如此相似,若他不说话与那人站在一起,恐怕除却相当熟悉之人,必定分不出他们谁是谁。 风重曾说过,酒白是酒白,酒萤是酒萤。两个都是妖,但一个像人,一个却不像,一副皮囊罢了,何必如此在意,他该在意的,便是心中在意的那人会不会认出他。 仔细想想,风重说得并不无道理。 李泉扒着竹竿,抬头再去看风重方向,此时看去,那张脸似乎又与自己不尽相同了。 只是,他与酒萤之间的岁月,那些朝夕相处,那些日日夜夜。 猛然一思量间,似乎当初酒萤喷薄在自己面上的呼吸还是温热的,酒萤记不住,那就留给他来记住好了。 这么一想,也就不郁结于心了。 李泉宽了心,纠结着的嘴角也松了开去,只是许久没见了,尽管想他的时候只要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就好,可李泉还是觉得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那人眉目神情的每一分情绪,虽淡漠如蚁,可他却是知道的,知道酒萤什么时候是在生气,什么时候是在开心,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是吃撑了。 这一些,连师父也不知道。 李泉,自得其乐。 “酒萤,等哥哥把这些事都做完了,哥哥就把你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李泉抓着面前的竹叶,咬牙许久,才轻轻吐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李泉顺着竹竿滑落下来,如今的他毫无妖力,酒萤不会对他怎么样,大大方方走就是了。果然,他的脚步声虽不重,却也足够那边那两个人听见,风重心里嘀咕了一声,酒萤却是连个头都没回。 “在哪?”酒萤面无表情地问道。 风重“啊”了一下,随后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反问:“什么在哪?” 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话:“我刚才察觉到了妖气。” 风重挺了挺腰,甩了一下袖子,说:“啊,你来晚了,已经被我打跑了。” 沉默良久,酒萤方轻轻道了一句:“原是如此。” 话音刚落,还不等风重说些什么客套话,酒萤便已经一甩袖子,召了朵仙云来,瞬间便已消失无踪。 风重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亦有些尴尬:“还真是简单干脆啊!” 051做点什么 离开竹林之后,李泉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出来干什么的,又以想起先前世斐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心头一寒,匆匆取了水,紧赶慢赶跑回去看尚春。 结果,那小女子见他一直没回来,索性也就继续习剑,压根儿没想到要多问一句他去了哪儿,亦或怎么去了那么久。 对此,李泉表示压力很大,又或者,心头郁闷。 闷闷地揣着水囊走到树底下盘膝坐下,看着不远处的尚春舞着一把重剑上蹿下跳,忽而直冲云霄,忽而俯冲入地。 “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儿么?真是的。”李泉扁着嘴,恨恨地拧开了水囊的口子,猛得灌了一口,一口水才刚进到嘴巴里,低下头就看见尚春“蹭”一下窜到了自己跟前,一张小脸被急剧放大在李泉眼中,刺激有点大,李泉差点一口水噎在嗓子里,捂着嘴呛了几口。 “师父,你干什么?”他有点不满,不关心他去了哪儿也就算了,还在他喝水的时候吓他。 “唔……”尚春却不说话,盯着他,又忽而盯着他手里的水囊,一直盯着李泉撑不住,盯得他心里开始打鼓,尚春才开口:“这水是你拿来给我喝的,我一口没喝着,你倒是先喝了。” 李泉沉默半晌,抽了抽嘴角,随后用袖子擦了擦水囊口,将水囊递到尚春手里,紧跟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面朝着树干,心里却想着:“我再也不要跟这个傻丫头说话了,狼心狗肺,唔,没心没肺。” 尚春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虽然不是很清楚她的小泉子怎么了,但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嗯,心情不好的时候,人的情绪就会不稳定,一不稳定的话,很可能就会发脾气,发脾气的话,嗯,还是不要招惹好了。 因此,在李泉面壁了一刻钟之后,却感觉身后已经没有了尚春的气息。 转身,果然。 李泉面无表情地瞪了尚春许久,而对方肉不疼皮不痒,挥着一把重剑虎虎生风,剑起,剑落,银白剑影在身周舞出圈,旋出一朵又一朵剑花,随着被切割成碎片的叶,绕着尚春,从脚尖到头顶,仿佛那里是只属于尚春一个人的世界,没有肮脏,没有纷扰,只有剑声过处那一道道清脆响亮的铿锵声,谱出以尚春为名的剑曲。 再过两个月,便是左意剑派的选师大会了。 在那一天,李泉可以正式昭告整个左意剑派,以及江湖武林,他将去或留。 去,便从此下山,与尚春,与风重,与左意剑派,江湖不再见。 留,便从此拜于左意剑派门下,他本就不是尚春的正式弟子,尚春也还未到出师的年纪,想要成为尚春的正式弟子,还必须要等尚春过了十六岁,或者,学会左意三剑的第二重——手中无剑。 而如今的尚春,还在通往第二重的门槛前,徘徊着。 李泉想,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呢? 他托着腮,看着尚春熟练地御剑飞行,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欢快得翱翔在如洗碧空之中,她本该如此快乐自由的,只是劫难已至,躲也无用。 052这种问题 回去尚春院子的路上,李泉跟在尚春身后,百无聊赖地折了一根细竹竿,戳了戳尚春的后背。 “师父,很快就要选师大会了。” “我知道啊。”尚春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脚步丝毫没有半分凝滞。 李泉撇了撇嘴,又说:“你就不问问我,到时候怎么选吗?” 话已出口,尚春停了下来,李泉也跟着停了脚步,看着尚春的背影发呆,思考着她在想什么,思考着她会说什么。 “这种问题,问了有什么意义吗?”却没想到,尚春竟然给他来了一个反问。 那一瞬间,李泉想了很多很多可以反驳尚春的话,可临到头了,一句都没说出口。 一个背对,一个注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步的距离,恍若一个天涯,一个海角。 她有时候聪明得紧,一颗巧心玲珑剔透,有时候又傻得让人跳脚,懵懵懂懂,似乎就是要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很多时候,李泉不懂她,不懂眼前这个小丫头究竟在想什么,他以为他足够懂了,却在最终发现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可是明白是一厢情愿又能如何,老天爷不开恩,生生将他二人牵扯到了一起,既为彼此之劫,又何妨做一对同病相怜的蚂蚱? 可是眼前这只蚂蚱,太蠢,或者装蠢,亦或者,只是单纯的无所谓而已。 “师……” “走了。”李泉话才出口,尚春就已经抬起了脚步,那原本就娇小的背影,在李泉眼中愈发得小了,叹了口气,终究是匆匆跟上。 “师父,你等等我。” 两人之间,若是有了矛盾点,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选择妥协,而在这里,李泉已经习惯了成为先走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因为有多在乎,只是觉得,尚春就一个人了,如果连他也离开了的话,她又有谁可以依靠? 两双脚一前一后踏在落满竹叶的小径上,除却那有些尴尬的气氛外,倒是分外和谐。只是,尚春终究不是那种擅长营造幽怨气氛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受了刺激的缘故,她又想起先前坐在墙头上,信誓旦旦说过的一件事了。 “小泉子,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要下山,不是说说的,我很认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师父你得过了年纪才能下山啊!” “嗯,关于选师大会……” 尚春欲言又止,李泉竖起耳朵,翘首以待。 “你我如今,虽不是正经师徒,可你也已经唤我为师那么久了,我也认了你是我徒弟。不管选师大会之后,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认了的,就是一直认了的。我是傻了点,蠢了点,但我……” “但师父还是我师父。”不等尚春说完,李泉就已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并且一路说了下去:“小泉子有时候会冲动,会给师父惹事,只要师父不嫌弃我。” 尚春略略垂了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面朝着院子继续走。 良久,听见风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说:“我没有亲人,你跟师父,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舍得?” 053什么大师兄 选师大会来的很快,左意剑派之中,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忙着接待从江湖各处赶来拜师的人,也忙着装饰本就太过于素净的剑派门面。剑派之中,除了李泉,还有其他未入山门的弟子,但只有李泉一人是未入门就已经自动自发喊了师父的人,有些人说他厚颜无耻,有些人说他未雨绸缪,有些人说他眼光奇差无比怎么就选了一个未满十六的傻丫头。 可也只有李泉一人知道,他选得没错,他的师父是真正聪慧拥有大爱之人。 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傻子才不会被人在乎,不会被人嫉恨,才可以独善其身,可以站在世外,将这一片片纷扰看个通透。 “大师兄,今年人怎得如此多?比往年来的可多太多了。”世斐站在大厅门口,身边是神情严肃的大师兄世玺,一袭白袍,飘逸随风,倒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之范。 “明年乃大劫之年,江湖之上,必有动乱。今年前来紫叶山选师的,大多是身有劫难之人,或大或小,不过是求左意剑派一场庇护罢了,算算日子,世遗也该回来了,世爻久去未归,估计此番也是不回来的。这些江湖人士的住宿,就全权交托给你了,我去做些准备。”世玺转身凝视着世斐,那一眼之中,恍若高山寒冰,淡漠至极,像是看着世斐,又像是穿过了世斐。 世斐感觉不太好,微微蹙眉,却不能说些什么,只有些奇怪:“还要做些什么准备吗?选师台已经备好,住宿我也安排世欢去做了,难不成……还有谁要来?是师父要回来了吗?”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世斐的眼神立马亮了起来,若是师父回来了,必定会带回左意三剑,到那时候…… 怎料世玺却摇了摇头,略一沉吟,神色愈发肃穆起来:“不,是长年居住在紫叶山的上仙要来。” “我是先前听说过紫叶山中住有上仙,可从未见过,当真有?” “我也从未见过,你去看看世欢安排得如何,我去想想应该如何迎接这位上仙。”世玺看了一眼院落内忙忙碌碌的弟子,转身,负手离去。 看着世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屏风后面,世斐藏在眼中的嫉妒也渐渐显露出来,咬了咬牙:“什么大师兄?不过就是一个痴迷修炼却不得其门而入的蠢货!” 忽的,一阵凉风自脚后跟处腾地窜上了脊背,世斐颤了颤身子,打了个哆嗦,这艳阳天的,怎会突然有凉风? 缓缓转身往后看去,发现身后竟一个人都没有,同门弟子都不约而同得去了院落内帮忙,亦或是去了后院搬理杂物。 “四师兄?” 蓦地,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世斐赶忙转过身去,低头就看见一名矮小的弟子端着一盘不知道什么东西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 岂料,世斐刚问出口,就见眼前的小弟子脸色微变:“四师兄装得还真像师兄的样子。” 054你不要命了 此话一出,世斐脸色剧变,一把抓住眼前那名同门弟子的胳膊,便将他用力拽入了大厅之内的屏风后面。 “你不要命了!” “据说今日,紫叶山中的上仙会来。座上于山中修炼千年,至今未有缘一睹真颜,如今有此良机,必不会错过。”与世斐的草木皆兵不同,文皎反而万分轻松,还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此时的世斐恨不得一拳头砸在眼前这不要命的小妖头上,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问:“你没开玩笑吧?他也要来?” “那是自然,只不过座上会晚一些来。我提前而来,不过是为了事先通知您一声,若是到时遇见了,请您不要太过惊讶,免得露了马脚,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来。”文皎嘴边带着笑,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可在世斐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哼!到时候若被上仙发现,我是不会救你们的,自求多福吧!”说罢,世斐向两边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一甩袖子迅速离去。 文皎端着盘子站在屏风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世斐迫不及待得远离自己,如此欲盖弥彰的行为,不就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他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吗? “愚蠢。”文皎淡淡吐出这两个字,没事儿似的走出屏风,端着盘子极其自然地混进剑派弟子之中,谁也没发现,这里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面孔。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于李泉来说。 他坐在院子里,很早就起了,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尚春,即便一早就决定了会选尚春,可选师大会并不是弟子单方面的选择,也需要师父的同意。 这一点,李泉并也不关心。 更重要的是,尚春年纪还小,还不够为人师的资格。 这两个月里,李泉用尽了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去助尚春迈入左意三剑第二重的门槛,皆无功而返。更让人无奈且痛心的是,尚春因此还受了伤,如今还躺在床上,时不时咿咿呀呀叫两声,过犹不及,说的便在此处。 所以,李泉很难过,李泉很忧心,李泉很困扰。 选师大会一年一次,错过这一次,便又要等一年。李泉觉得,这一年一年又一年下去,他跟尚春之间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徒,他待在尚春也就变得愈发名不正言不顺了。 说什么书童,那不过一个说辞罢了,左意剑派之中,谁信? 呵,连他自己都不信。 “小泉子……”屋里,突然传来尚春略显虚弱的声音,还在发呆的李泉猛的震了一下,赶忙奔进了屋。 “师父,怎么了?” “我腿疼。”尚春半眯着眼睛,眉心微微蹙起。 李泉看了心疼,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坐在床边看了一眼她的腿,说:“还好,只是药效过了,难免会开始疼起来,我去拿新药,师父且忍一忍。” 尚春闭着眼睛继续躺下,无力地哼了哼。 尚春受伤,还只是前几天的事。 那天,李泉琢磨着要给尚春来一发大的,师父曾说过,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所以李泉觉得,若是尚春在习剑的时候,身边的人遇到什么意外,她会不会因此而爆发出潜力,从而一举突破第二重境界呢? 敢想敢做! 李泉还真就那么一步一步往悬崖边上蹭了过去,之后的事,就比较少儿不宜观看了。 055伤筋动骨一百天 “啊!” 一记响彻云霄的从丹田之处酝酿而出的惨叫声就在前方不远处正准备御剑的尚春背后五步远的地方炸响,吓得尚春当即就颤了颤脚跟,回头一看! “小泉子!”尚春赶忙剑指一凝,御剑速飞。 李泉是下了血本的,悬崖有多高他不知道,尚春能飞多快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自己侧身闭眼往悬崖边一倒的时候,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天空,以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李泉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平静,随后如是说:“啊,原来我恐高。” 尚春以为,自己可能没法飞那么快,尽管她已用了自己活到现在最快的速度,以及最迅速凝气术法,当看见李泉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尚春几乎脑内一片空白,脑海之中电光火石过一大片凌乱的碎片,它们每一片都拥有着尖锐的棱角,刺戳在尚春脆弱的神经上,一下又一下,誓不停歇的样子。 该死!又来了! 尚春用力捶了发胀的大脑,御剑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李泉手脚张开向下一路坠落,这一跳,他几乎用尽了自己前半生的勇气,如今只能相信师父,相信尚春可以。 他努力睁开眼睛,狂风从耳后卷过,冲进他的眼眶,视线瞬间被模糊,他看见头顶那娇小的模糊的影子冲自己俯冲下来,他看见头顶那一片本该碧蓝如绸缎划过水的天空竟浮出了淡淡绯红的色彩,他看见天地变色陡然遁入灰暗缝隙的自己,他看见那个娇小的影子最后抱着自己重重跌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他看见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他看见她笑,听着她轻声说: “以后,别干这么危险的事。” 他做错了? 他做错了! 看着尚春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弯曲弧度折着,看着那鲜红滚烫的液体不断从缺口处流淌出来,李泉慌了神,颤抖着双手抱起已然昏迷的尚春,疯了似的冲回左意剑派。 回到左意剑派之后,李泉就一直守在尚春房门口,只有在她需要的时候才进到屋里,他内疚,他难受,他厌弃自己。 大师兄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照尚春这样的伤势,怕是不能参加这次的选师大会了。” 李泉默然地点头,不敢抬头,听着大师兄在耳边轻叹一声,随后说:“你好好照顾你师父吧,这次选师大会不能参加,还可以等明年的。” 见李泉没什么反应,大师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当做安慰。 尚春终究是没问他当时怎么会突然掉下悬崖,好像她只是自己御剑的时候,不小心从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紧随其后的,避免不了的是世欢那些小弟子们的嘲讽,只是尚春还是尚春,还是那个傻傻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尚春。 李泉拿了伤药回来,尚春已经闭了眼睛又睡着了。 轻轻抬起尚春的断腿,小心翼翼扯去仍旧会染上些许鲜血的绷带,重新上药,再仔细包扎好,一切事情都做得熟门熟路,李泉却又坐在床边,看着尚春微微嘟起嘴的睡颜发起了呆。 就像多年前,她醉倒在桃花树下那样。 056还真像个师父 风重来时,悄无声息。 他双脚落地的一刹那,李泉开了口:“我好像有点看不懂这丫头了。” 风重并未答话,只走到床边,微微弯腰,伸手搭上尚春的脉搏,良久,方开口:“我说过,小春远比你想象得要聪明。更何况,你不也一直觉得她聪明吗?” “那她为何不懂我的想法?为何宁愿牺牲一条腿来救我,也不愿加速御剑突破第二重门槛?她不是不知道就快要选师大会了,也不是不知道我与她的师徒关系是不明不白的,又为何如此……”李泉抬起头,眼中仿若泪光四溅,忽又低下头去,伸手紧紧抓着尚春的手。 许久许久,久到风重以为李泉就这么睡着了,才猛然听到模模糊糊的四个字: “我不明白。” 风重摸了摸他的头顶,久久未言。 “师父……” “徒儿醒了?” “师父你回来了?” 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最初被师父捡到的时候,尚春睁开眼睛,些许朦胧的光影之中,她看见风重一身白衣,站在自己床头,背后的窗户半开着,暖风从外面灌进来,轻轻拂起风重脑后的三千银丝,如同海上柔软的波浪。 蓦地,她猛地睁大眼睛,方发现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师父!”尚春大喊一声,忘了自己的腿断了,也忘了床边还坐着一个李泉,当即掀开被子就要跳出去,被吓坏了的李泉一把抱住腰。 “放开放开!你放开我!” 尚春拼命挣扎着,伸出双手想要去拥抱站在咫尺距离的风重,李泉抱着她的腰始终不肯松手。 “师父,你的腿没好,这样乱动会加剧伤势的!” “徒儿冷静些,师父不走。”风重微微笑了笑,上前几步,牵住了尚春挥舞在半空中的手,多日不见,原该肉乎乎的爪子如今是有些瘦了。 风重一靠近,尚春立刻就安分了下来,乖乖地顺着李泉的力道慢慢挪回了被子里,却仍旧不肯松开抓着风重的手,生怕这次一松手,风重又要跑了。 “为师此次回来,是为了选师大会,怎料才刚回剑派就听世玺说,你受了伤,不能参加选师大会了,徒儿怎的如此不小心?”尚春安静下来了,李泉也就慢慢退到了外面,看着风重慢慢坐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上,他心中是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别扭,好像什么东西被抢了。 风重言语间并没有太过责备的味道,可尚春却慢慢低了头:“是徒儿习剑不精,飞得太高,摔了下来。” 李泉一听,心里头的火气就冒了上来,刚上前迈了一步就看见风重回头,凌厉的眼神直戳过来,戳得他立刻停了脚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徒儿如今遭逢重伤,可学会了今后要如何保护自己?”风重伸手扯了扯尚春的被子,面露微笑,俨然一副慈师的样子。 李泉站在后面看着,不由自主得抽了抽嘴角,心说:“还真像个师父。” 057选师大会 一直到风重走后,尚春都缩在被窝里没有把头伸出来,直到李泉过去将其扯开。 “师父是要闷死自己?”李泉坐在床边,手里扯着被角,被窝里的尚春也不松手,还在使劲儿往里扯。 “小泉子……” “嗯?” “你说,师父是不是讨厌我了?”尚春双手扯着被子,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望着李泉。 李泉瞅了一眼,伸手将尚春面上的被子拉开,说:“师父想多了,师祖他老人家是最疼你的人,怎么会讨厌你?” “可我受伤了,就不能参加选师大会了,师父失望了。” 尚春眼巴巴望着李泉的小模样,让李泉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可能……是一种类似于母爱的东西,突然就泛滥了,一发不可收拾,李泉强力忍住想要一把抱住尚春怒揉她小脑袋的冲动,按着被子酝酿了好一会儿。 “师父,你再睡一会儿吧,再过会儿就该吃午饭了,我到时来叫你。”李泉匆匆说完这句话,又匆匆将被子掖好,几大步就出了房间,闻听“嘭”的一声,门被合上了,尚春都来不及应一声,就已看不见李泉的身影。 李泉匆匆忙忙离开尚春所在的院子,最后在走廊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背靠着墙壁,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你说,我这到底算什么情结?” “嗯,可能是恋女。” 一个耳熟的声音慢慢从面前的走廊拐角处飘过来,李泉抽了抽嘴角,望过去,那一袭眼熟的白衣衣角飘落至眼前,那人明明都已上千岁,却总是喜欢逗他玩儿,可恨,着实可恨! “我徒儿如此可爱,自当会有人忍不住要喜欢的。”风重捋了捋白须,一脸调侃地慢慢走近。 李泉翻了个白眼,说:“马上就要选师大会了。” “是。” “我听说,他会来。” “会。” “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李泉有些气恼。 风重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急什么?” “我当然急,你明知道……” 话未说完,风重却不急不缓地打断了他的话:“来了,才好,看见了,才好,你不明白吗?” 看着风重满目算计,李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的脑中一亮,精神通透,再看向风重的眼中已然清明一片:“你是想……” “诶,话说明白了,就不好了。反正今日选师大会,你就在这里照顾小春吧,前面的事,自有我。”风重白袖一甩,遂掠过一阵风去。 李泉抿了抿唇,再不去想酒萤的到来,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话说两边,风重率先来到选师大会的选师台上,左意剑派门中弟子大多都在这儿等着了,一是今次选师大会来的江湖人士实在太多,二是为了那从未见识真容的紫叶山上仙——酒萤。 风重眯着眼睛,收起面对李泉时的调侃嘲讽,也收起面对尚春时的慈祥和蔼,白袖两边,自有一番仙风道骨,高上姿态。 “师父,上仙还没有来,有些江湖侠士已等不及了。”大师兄世玺恭敬地走上前来,作揖后,轻声说。 “等不及?谁敢等不及?”风重眉眼一敛,袖袍一甩,将那还在窃窃私语的一位江湖侠士高高抛起,问:“我左意剑派开立山门数百年,尔等区区小辈,怎敢等不及我紫叶山上仙?” 058上仙,别来无恙吧 一语毕,四座惊,继而鸦雀无声。 风重猛一甩袖子,那被高高抛起的侠士又尖叫着落回原地,半晌不敢出声,直至最后慢慢挪回人群之中。 忽而,天边云层翻涌,渐行渐近,风重抬头,眉目微蹙,双指并拢,成剑指而出袍袖,指向前方,厉声道:“迎!” 袖袍猛又一甩间,卷起脚边尘泥万丈,站在一旁的世玺惊呼一声,连连后退数步,紧跟着单膝跪地,再不敢抬头。站在世玺身边的世斐抬头只看了那么一眼,便被世玺拽住了胳膊,膝盖狠狠砸在地板上,生疼得让他禁不住蹙眉,却也无可奈何。 风重脚踩狂烈卷成如柱的尘泥,选师台狂风大作,在场众江湖侠士纷纷掩面遮目,风重冷哼一声,双手在身前狠狠一扫,那些个江湖侠士便纷纷跪地低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 “上仙,别来无恙吧!”风重朝那迅速腾来的云迎了过去,拱手笑道。 “开始吧。”可那云层之中的人却并不客套,开门见山扔下三个字,身前一阵微风扫过,云层散去,那人踩着一双暗色云纹靴子翩翩落了地。 风重也不怒,侧身抬起胳膊引着酒萤去了上位,薄帘掀起又落,酒萤的面目在其他人面前也变得朦胧起来,看不真切,只离得近的世玺和世斐看了半分真切,那眉眼似与某人略有相似。 世玺和世斐相视一眼,皆是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因着尚春受伤无法参加选师大会,自然的,李泉也听从风重所言,没有前来选师台。当选师台上热闹非凡的时候,李泉一人坐在尚春房门外的院子里,面前是一盘红绿参杂的豆子,他拿着筷子一颗一颗地分拣出来。 风重说,他心思多,性格又冲动,着实不算太好的事。若是有空,便学学如何静下心来做事,拣豆子便可一试。 的确,他坐在这里已近半个时辰,期间烦躁不安数次,怒火冲天数次,想要扔筷子掀托盘数次。可每一次,当他嘴里说着不干了的时候,却又再度拿起筷子,一颗又一颗,咬着牙,挺着。 “小泉子师弟,你在做什么?” 李泉抬头,便见世欢捧着一叠似乎是点心的东西慢慢走了过来,好奇地瞅了一眼李泉面前的豆子,撇了撇嘴,有些讶异。 “没事干,便将厨房里的豆子拿了来拣,世欢师姐怎的不在选师大会,如何会来这里?” 李泉对世欢终究没有太多的好感,先前是他无意间发现了世欢偷溜进尚春的房间,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后来又在竹林撞破她与世斐的好事,更何况,世欢对尚春也从未有过半分好脸色看。 “哦,我还不是怕你跟傻……嗯,尚春师姐太孤单,所以才拿了些糕点过来,这可都是咱们平日里吃不到的点心,喏!” 世欢将糕点摆在石桌上,李泉看了一眼,那黄黄绿绿叠得整整齐齐,颇为好看,似乎的确很好吃,可看世欢那副总是往尚春屋里瞟的眼神,李泉就知道,这女子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059算见也算不见 “哦,多谢师姐。”李泉双手接过,放到一边。 世欢瞥了一眼屋里,又看了一眼李泉,细长的柳眉一扬,问:“你怎么不吃?不会是嫌我送过来的所以不想吃吧?” 李泉闻言,心中咯噔一下,随后笑了笑,说:“不是,怎么会,我是准备过会儿拿进屋去,师父都没尝过,徒弟怎么可以先吃?” 世欢脸色一僵,随后扯了扯嘴角,一边点头,一边就着李泉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伸手随意拨弄着篮子里的豆子,漫不经心地说:“你说的倒也是个理儿。” 李泉看着她,瞥了一眼屋里,毫无动静,估计此时尚春还躺在床上做梦呢,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反正只要不让世欢有机会进屋就可以了吧? “师姐,听说今年的选师大会,来的人特别多,前面会特别忙,你不用过去帮忙吗?”李泉将糕点重新摆好,笑眯眯地看着世欢。 世欢捏了颗豆子在手中把玩,秀气的柳眉蹙了起来,将豆子“咔”的一声捏碎,随后又扔进了篮子里,说:“你们可倒好,一个赶巧儿在这几天就摔断了腿,一个就在这里照顾伤者,闲的要死,还在这里拣豆子。我们在前面,一个个都忙成哈巴狗了,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过来给你们送糕点,好歇歇腿,你竟还要赶我走么?真没良心!” 世欢翻了个白眼,李泉赶忙沏了杯茶递过去,谄笑着说:“师姐,师姐你别生气,我不就这么一问么?诶,我可想到前面去了,但师祖方才来过一趟,好生叮嘱我要照顾好师父,前面的选师大会就叫我别去了,我可听说了,今儿有那什么上仙来了,师姐你见着没?是不是特气派?” “算见着了,也算没见着吧。”世欢皱了皱眉,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李泉心下一紧,莫不是酒萤真的来了,还露了真容?风重没拦住?若真是如此的话,山下那些人暂且可不予理会,毕竟那些人都还未与李泉谋面,但左意剑派中的弟子们若是见到了酒萤,不免对李泉的身份产生疑惑,若有更甚者的话,那么…… 只不过,就在世欢开口之后,李泉悬着的一颗心大概算是放了一点点下来。 “不过啊,我们普通弟子都离得远,那上仙踩着祥云,速度极快,蹭一下便飞入了座位,前面还有帘子挡着,压根儿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不过大师兄和四师兄站的近,想必应该也是可看个大概的,只不知道,看不看得清楚罢了。” “哦。”李泉点点头。 大师兄看见了倒是没什么,大师兄本就谨言慎行,严于律己,就算觉得李泉的身份有问题,碍于是风重同意了的,他也不会说什么。但四师兄可就不一定了,他二人本就因了尚春生有嫌隙,之前还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四师兄心胸狭隘,但在同门弟子中的口碑却是不错,若是他背地里做些什么手脚,他李泉人微言轻,就算风重在剑派之中,恐怕也护不了他。 “不过啊,那上仙一身白衣,真真犹如谪仙在世,想必样貌必是不差的!”世欢两手托着腮,一颗少女心为了那一个连面都见不着的人怦然而跳,全然忘记了她先前还与她可亲可爱的四师兄缠绵悱恻。 李泉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师姐,若那上仙的样貌与你想象的不同,比如,与我长的相似呢?” 060什么叫人模狗样 世欢愣了一下,随后看向李泉。 一刹那间,她的脑子里好像有根线崩断了,随后又慢慢地自己连了起来,按照她此刻的智商,她有些不太明白李泉话中的意思,但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不得不往下接,不然这气氛可就尴尬了。 “呃……”世欢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挠了挠头,略略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她的脑子就转了过来,笑了笑说:“其实你长得也不难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那若是换了那上仙的一身衣裳呢?” 这一下子,世欢愣住了。 如今的李泉,身上穿的依旧是刚入左意剑派山门时,初级弟子的衣裳,粗布麻衫,没有什么花饰。 那一头乌发也不过是拿了一根最普通不过的木簪,随意挽了个发便顶在了头上,还因为入山门时,选择跟了尚春,自那之后,他的日子要比别的人苦一些,脸上总是乌七八糟地多出些什么东西来,平白挡了那份足可以当小白脸混日子的容貌。 李泉这么问着,看世欢仿佛被冻住了一样的表情,禁不住拿手摸了摸脸,却又被世欢一把抓住。 “师姐?” “你若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我以前怎么都没好好看过你?如今细细看来,还真不只是长得人模狗样啊!”二话不说,世欢伸手捧住了李泉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生看了一圈,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除了亲近的人,李泉还没这样被另一个女人给碰过,不由得羞红了脸,肢体动作也开始僵硬起来,眼神不安地徘徊在半空中。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姐,什么叫人模狗样啊?” “哈,也没……” 岂料,世欢刚要开口辩解,却听尚春屋里传来一声器皿破裂的尖锐响动,李泉脸色微变,再不管世欢,撒腿就往屋里跑。世欢起身,刚往前迈了一步,忽的扭头,便见一人的影子出现在院门外,当下心念一动,离开了尚春的院子。 院门外,那影子见世欢跟了过来,便迅速一闪,遁进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只等着世欢过来,便将她一把擒住,一通拖入那黑暗之中。 “唔!”世欢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背后那人通体冰凉,似乎并没有属于人类的体温。 “嘘……” 那人伏在世欢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带出一大片寒霜,冻住了世欢的神经,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别出声,我就松开你。”那人压低了嗓门儿,幽幽开口。 世欢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于害怕,轻轻点了点头,眼见着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就要挪开,世欢的心脏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她本以为该是世斐在这里等他,不曾想,却是个陌生人。 “你……是谁?”世欢颤着声音,低声问。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背后那人的模样,自己的小命也就走到头了。 那人没有回答世欢的问题,只抬起胳膊,伸手指了指尚春的房门方向,在世欢耳朵根下,轻声问了一句:“告诉我,那屋子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061外面的是谁 “师父!” 李泉一把推门房门奔了进去,却看见尚春只穿着单衣,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两条细弱的胳膊撑在地面上,被褥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就是没有盖在她身上。床边原本该摆着一张矮凳,矮凳上应当是一只茶壶和一只茶杯,如今,矮凳翻倒了地上,茶壶倾倒,茶水洒成一滩,茶杯已碎成了三四瓣,隐约还挂着些许红色痕迹。 见他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半晌才扭过头,扯开一个笑容,说:“你怎么进来了?” 李泉没说话,几大步走到尚春身边,抿着唇,抱起尚春,小心放到床褥上,盖好被子,一言不发地拿了扫帚和畚箕过来将残渣碎片给清扫了,又迅速擦干净了地上的水渍,重新换了茶壶和茶杯。 期间,历时不过数十分钟,尚春单手撑着自己坐斜躺在床上,眼神随着李泉忙进忙出,数次欲张嘴说些什么,却在李泉每个转身的瞬间,又乖乖闭上。 当李泉重新坐回床边的时候,二人对视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临了,李泉叹了口气,尚春终是开了口:“小泉子,我不是故意的。” “师父明明知道我就在外面,却不愿喊我。”李泉扁着嘴,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中,倏地涌上来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竟让人生了些许不舍。 李泉本就生的不算难看,就如世欢先前所说,若是他好好收拾收拾,必也是个让人难以想象的人物。只是这幅容貌,终究因了另一个人,只能蒙尘垢下。 “我……” “师父如今腿脚不利索,全是因为我,这选师大会去不去都无所谓,能不能成为师父名正言顺的弟子我也无所谓了,是我太心急,没吃着热豆腐,还把舌头烫了。师父不怨我,平白扛了那些白眼弟子的嘲讽,我已是不安,如今师父……”李泉顿了顿,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一红,抓着尚春的手,问:“师父是不是准备让小泉子下山了?” 这些害怕,一早有之,只是他装作是自己的错觉。 之后胆战心惊,一是看了尚春的慢吞性子,装傻充愣;二是选师大会的逼近,是否能名正言顺;三是如今尚春就算腿断了,够不到茶水,宁可摔下床,也不唤就在门外候着的李泉。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门外。 理由似乎很充足,很能说服如今心灵脆弱一碰就碎的李泉。 然而尚春,却只是看着李泉,不言不语。 良久,李泉叹了口气:“我……” “我想喝水了,小泉子。”尚春却突地往后一倒,双目视线笔直地望着头顶的床幔。 李泉愣了一会儿,最终也不过是给尚春掖了掖被子,起身烧水去了。 他只是一个修炼近千年只经历过一次小劫的妖怪,在没有遇到尚春之前的九百多年,他一直跟着师父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北海之滨,几乎世事伦常不懂,人情冷暖不懂,他只知道跟着师父,师父对是对,错也是对,他的几百年还不如人间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懂得道理多。 师父将他护得太好,滴水不漏,造就了一个单纯如纸的小妖怪,时而精明如贼,时而冲动如童,时而坚强如硬铁,时而脆弱如薄冰。 按照风重的话来说,他是聪明的,只是需要有人在一旁点拨点拨。 李泉走后,尚春躺在床上,她伸手摸了摸被角,那个地方刚才被李泉小心掖到了她胳膊下。 其实,在某个瞬间里,她还真想过让李泉就此下山吧。 他跟着她,的确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她还那么小,有很多事情莫名其妙压在她肩膀上。当某一天,这些事情都被摆到朗朗乾坤之下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更不知道,若到时候李泉在身边,她会不会失控到伤害他。 想他走,又想他不走,真是很矛盾呢! 李泉虽然聪明,但很多情况下,他还是不懂。他不是三师兄,只站在边上看着就一眼明了她的所思所想,他也不是师父,即便身处世外,依旧懂得十丈红尘百尺乱理。 在尚春眼里,他也不过就是个比自己大了那么几岁的孩子。 “师父,我应当如何做?” 尚春闭上眼睛,窗外和风煦煦,推开窗户,悄悄溜进来,溜入尚春一开一合的指缝间,溜入她渐近温暖潮湿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 “徒儿,只需按照自己内心真实所想,只需跟着去做,便是了。” 蓦地,风重的声音自脑海深处响起,恍如本就处于尚春心中,只待那么一个时机就跳出来提醒她,尚春猛然睁开双眼,迅速环视一圈屋内,屋里没人,只她一个,李泉还没回来,那声音的确是师父的,可师父不是应该还在选师大会么?如何会…… 疑问戛然而止,尚春笑了笑,毕竟是师父。 而此时此刻,尚春的院落外面,李泉捧着茶壶,背靠着墙壁,全身几乎僵硬,他妖力被封,左意剑派的术法又学得不精,一墙之隔的后边,正是两个紧绷着的呼吸,一上一下,一起一伏。 他们相互对峙着,谁也不愿先有动作。 “外面的,是谁?” 李泉握紧了手中的茶壶,深呼吸一口气,暗暗压下狂跳的心脏,他知道自己一定打不过外面那人,但是若那人是来伤害尚春的,那么就算拼了命,他也不会让那人踏入尚春的房间半步。 忽的,脚步声起,李泉紧盯着拐角处的地面,那里有一个影子正慢慢走过来,李泉抿紧了唇,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哒!” 脚步声突地停住,李泉忽然觉得那双鞋子有些眼熟,似乎是左意剑派门中弟子的纹样,缓缓抬头,却见世欢全身僵硬地看着他。 “师姐?” “小……小泉子……”世欢的眼眶早已通红一片,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尤为让人生怜。 李泉稍稍歪了一下脑袋,便看见世欢的脖子后面,正掐着一只手,一只一看便知道是男人的手,尽管那人的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粗壮。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挟持我门中师姐?”李泉怒问一声,又往四周望了几眼,今日是选师大会,几乎所有门中弟子都在选师台,除了世欢跑来给他们送糕点之外,就只有世欢身后那个藏头不露尾的陌生人了。 话音刚落,世欢便“呃”了一声,吓得李泉准备往前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掐着世欢脖子的那人用了点劲。 “你要如何?” “告诉我,屋里那人,是陆尚春么?”世欢背后那人,终于开了口,那声音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又像隔了一层雾似的模模糊糊,但听到耳朵里却是清晰的,以至于李泉明明知道他在问什么,却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是如何样子的。 李泉眯起了那双好看的眸子,声音猛然低沉下来:“屋里的人,是我的师父,不是什么姓陆的,你找错人了。” 然而,那人听后,却再没说什么,只是将世欢猛地一推推向李泉,世欢重重往前跌倒,李泉本想退后一步躲开,却被世欢一把抓着了袖子,二人撞在一起,一先一后滚落在地。 “你起开!”那一瞬间,李泉瞳孔急剧收缩,一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世欢推到一边,几步绕过拐角的墙壁,后面早已没了人。 “你干什么呀?”李泉回身的时候,世欢正揉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一大颗眼泪滚出眼眶,满脸得不满。 李泉一拳头砸在墙上:“让他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你我二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跑了正好,疼死我了,你可真没用!”世欢扁着嘴,好看的衣服也有些扯破了,在原地跺了跺脚,瞪着李泉。 “师姐,我本来就是整个左意剑派中最没用的弟子啊!”李泉拍了拍怀里的茶壶,扬了一下眉毛,径直擦过世欢的肩。 062苟活至今 世欢眼睁睁看着李泉弃自己而去,只能站在后面,指着李泉吊儿郎当的背影,气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了,最后也只能狠狠一甩手,离开了尚春的院子。 那人后来究竟走没走,以及那人的身份是什么,又为何能在风重和紫叶山上仙都在的时候混进左意剑派,李泉都不想去猜测理会,他如今只想着,只要尚春好好的,其他什么都没关系。 李泉站在门口,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扬起一个弧度,冲里面轻轻柔柔地喊了一声:“师父,水来了。” 世欢离开之后,随手在路边扯了一根草叶子,在手里狠狠地绞着,绞碎了又随手扔到一边的花坛里,一边气愤地嘴里骂骂咧咧。 “真是的!什么人嘛,就知道围着那个傻丫头打转,整个左意剑派,下面那些师弟师妹们,哪个不是对我恭恭敬敬的?果然选了那个傻丫头当师父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痴!废物!蠢货!” “气死我了!哼!啊!”世欢才刚一脚踩上路边一株野草,身后突然窜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手抱住她的腰,将她拽进了一边的假山丛中,世欢最后只能轻微地尖叫了一声。 不会吧? 那人没走? 世欢苦着一张脸,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住,第一次好不容易被李泉发现才逃脱了,这第二次可就没人再来救她了。 “别出声,是我。”岂料,背后那人轻轻松开一些捂着世欢嘴巴的手,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世欢差点没腿软过去。 “师兄,我可给你吓死了,不带这样儿的!”转身之后,世欢一个粉拳就捶在了世斐的胸膛上,眼泪水也是说掉就掉了。 世斐略一皱眉,发觉事有不对,又拉着世欢的胳膊往假山深处走了走,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替世欢擦了擦眼泪,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不过是让你打探一下尚春和李泉在做什么,怎么倒是哭着回来了?前面选师大会忙得要死要活,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大师兄让我出来透口气,一会儿就得回去,你长话短说。” 世欢本想好好跟世斐说道说道,顺便说说自己有多么害怕多么可怜,可如今一听世斐这般说,心里的火也是灭了大半,失落一股接着一股的涌上来,像沼泽地里的沼气,冒着疼痛,泛着酸苦,但是又不能开口抱怨些什么,谁让自己喜欢他呢? “本来我是拿着糕点去的,小泉子坐在院子里拣豆子,那傻丫头在屋里睡觉,小泉子一直盯着我,不让我进屋。后来,屋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小泉子就冲进去了,我看见院子外面有个影子闪过,我以为是你,就追过去了,没想到……” 世欢嘟着嘴,面色有些难看,刚才的事还是让她胆战心惊,那背后的人冰冰冷冷的体温,就跟蛇一样。 “如何?”世斐的眉头愈加紧皱了。 “那人根本不是你,他身上冷冰冰的,还用那只像冰块一样的手捂着我的嘴,我差点……差点就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世欢上前一步,抽了抽小鼻子,伸手攥住了世斐的衣领,将额头轻轻抵住了他的胸膛。 世斐咬了咬牙,猛然想起选师大会之前,文皎曾扮作左意剑派中的弟子与他说过一些话,文业也来了。只不知,世欢碰到的那人究竟是文业还是文皎,那两主仆都是冰冷的人,哦不,是妖,两个都让他感觉极其不舒服。 “你可看见那人的面目了?”世斐压低了声音,伸手握住世欢的肩膀,轻轻将她扯离,盯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问。 世欢有些被世斐吓着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有些怯懦:“没,没看见。” 听她这么回答,世斐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管他是文业还是文皎,只要不被人发现就好,还好碰到的世欢,若是其他人,恐怕就没那么好应付过去了。 “你记住,今天在剑派之中碰到那人的事情,不要说出去。”世斐紧紧握着世欢的双肩,郑重其事。 世欢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点了点头。 沉默半晌,世斐扯了扯嘴角,拍了几下世欢的脑袋,说:“师妹,今天委屈你了,一会儿你就别去选师大会了,回房休息吧,我去跟大师兄说。” 说罢,世斐就要走,却被世欢一把拽住袖子:“嗯?” “师兄,为什么不告诉师父或者大师兄,剑派之中混进了别人?我总觉得那个人,他不是人!”世欢微蹙着娥眉,有些不解。 世斐一顿,脸色微变,转身的一刹那,嘴角扬起,声线温柔:“那你觉得他是什么?” 世欢往四周看了几眼,向着世斐靠近了几步,轻声说:“妖怪。” 世斐挑了一下眉毛,伸手搭上世欢的肩,说:“世欢,那不过是一只小妖怪,你看,李泉是什么样的人?他什么都不会啊,他连李泉都怕,那只不过是一只没什么本事的小妖怪而已。” “是吗?” 世欢仰起头,望入世斐眼中,却猛然觉得一阵晕眩自脑海深处汹涌袭来,她晃了晃脚步,有些站不稳,世斐的脸在眼前渐渐模糊,直至最后完全湮灭在黑暗之中。 世斐迅速上前一步接住瘫软下来的世欢,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说:“还是让你忘了比较安全些。” 不再多做停留,世斐抱起世欢便迅速回了她的院子,将世欢安顿好以后,又在房间里点了一根安神香,才施施然离去,可前脚才刚踏出门口,他便听见了一个他现在极度不想听见的声音。 “你就不怕,她有朝一日想起来吗?” 世斐咬了咬牙,冷了声线:“你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怎的如今还敢逗留在此?” “呵呵呵……”可那人的声音却只是忽远忽近地在身周飘荡着,不急不躁。 “跟我走!”世斐没办法,只得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走廊之上,世斐背后,一阵凉风席卷而过,一根藤蔓突兀地攀附在世欢房门前的地上,原以为是跟枯死的藤蔓,不知被谁的裙角给带到了这里,岂料没过多久,那根藤蔓便慢慢动了起来,转眼盘上旁边的红漆柱子,又在下一秒消失于走廊屋檐。 世斐没有回他自己的房间,而是转过没人的后院,径直走向后门,一闪身,便出了去。后门之后没多久,便是那一片竹林,世斐负手在背,而后只觉身后竹叶唰唰作响,微微侧身看去。 “还不出来?” “急什么?”身后脚步声渐渐响起,世斐抿着唇,只等那人慢慢靠近:“怎么每次见你,你都一副急急躁躁的样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身后那人将一只手搭在世斐的肩膀上,世斐扭头,面上立刻显出嫌恶的表情,毫不留情地一抖肩膀,将那人的手抖落,转身迅速往后退出几步,与那人隔出一段距离。 “怎么?确定了你想确定的事了?” “自然是确定了。” 这是文业第二次出现在世斐面前,依旧是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手中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名字的书籍,十指青葱不沾阳春水的样子,看得世斐心中一阵犯恶,也不知道这妖怪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副模样,学什么不好,偏学那腐朽书生,一股子古板酸臭味。 “陆尚春,烁城人士,时年八岁,全府上下七十八口惨遭灭门,独她一人,逃出生天,苟活至今。”文业慢吞吞地启唇,一行话,道尽尚春当日所历。 063指点一二 选师大会仍在继续进行中,风重与酒萤坐在高位上,面前是重重纱帘,挡住顶头明媚的日光,也挡住所有人跃跃欲试的目光。 酒萤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静静看着那些江湖人士在选师台上,竭尽全力地上蹿下跳。风重坐在他身边,单手撑着下巴,他的注意力十成中有七八成在酒萤身上,看他坐下之后,就不动如山,面部肌肉似乎早已坏死,连多做个表情都嫌累赘,平白浪费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良久,酒萤慢慢扭头,风重挑了一下眉,冲他慈眉善目地一笑。 “你为何总盯着我看?” 风重笑了笑:“在紫叶山上千余年,我倒从未见过紫叶上仙的模样,今日有缘一见,自然是多看看的。” “那么看完了吗?”酒萤复又扭过头去,继续看着选师台上。 “啊,到底是看完了,还是没看完呢?”风重往后仰了仰脖子,抿了一口手边的茶水。 “紫叶上仙,年轻有为,我本以为该是同我这般白发须眉的人,却未曾想竟是个美少年一样的人物。连我这个半条腿跨入棺材的老人家都喜欢盯着看,更别说我左意剑派中那些十七八岁正值芳心萌动的小师妹们了。”风重笑眯眯地说着,语速不紧不慢,说的时候还瞥一眼酒萤。 酒萤的感情不多,也无正常人表达情绪的姿态,但想着要是被一大堆陌生人围着转还上下打量,他一定会受不了,不知不觉,两条好看的眉毛便慢慢蹙到了一起。 风重趁热打铁,长叹了一口气,又添了一句:“咱们左意剑派啊,御剑修仙之术名扬天下,且看今日选师大会,便又如此多的江湖人士前来参加,更别说还会遇见百闻不如一见的紫叶上仙您了。” 一瞬间,酒萤愁眉紧锁,缓缓扭头:“我应如何做,才能不让他们缠着我?” “嗯,好办!”风重眼睛一亮,将手中茶杯慢慢放下,笑意盈盈地脱口而出:“换张脸嘛!” 一语惊醒梦中人,酒萤那两条几乎要挤到一起的眉毛倏地松开,冲风重点了点头,随后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抹。 原本那张脸慢慢隐去,那眉渐淡,柔软化成坚硬;那唇渐隐,温润化作淡漠,那五官本柔和渐趋被棱角分明的刀削剑刻取代。只有那眼,即便淡去了那双情意万种的桃花眸,却仍敛不去那满心满身的毫不留情。 但即便如此,对于风重,对于李泉,都已足够了。 目的已然达成,风重松了口气,指着选师台上几名正在淋漓尽致释放自己才能的江湖人士,柔声问道:“不知紫叶上仙此次前来左意剑派,是不是想收几名徒弟在身呢?” 帘外,世斐一去不返,大师兄世玺站得腰背挺直,一听风重说起这个问题,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他本就以进入仙界为毕生己任,如今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仙班的紫叶上仙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这是何等的良机,他如何能错过? 若是他能收自己为徒…… 世玺咬了咬牙,腰背愈发挺得笔直。 “并不。”只不过,酒萤接下去的两个字立刻将他的美梦化成泡影,世玺的背也在此之后塌了下来。 风重笑了笑,又说:“那么,可否为我的几个徒儿,指点一二?” 世玺一听,原本灰暗下去的眼眸再次亮了起来,只听酒萤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出二字:“可以。” 帘内,陡然安静下来,世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世玺,进来。”良久,风重喊出了声。 世玺整个身体猛地一颤,站在外面僵硬了好半天,里面也不催,尽管他在外面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才掀开帘子,可他的手仍旧藏在袖子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师、师父……” 世玺作为大师兄,在风重长期不在的左意剑派之中,担任的角色一直都是代管掌门一职。虽说他总是在后山闭关修炼,但左意剑派中的大事小事,他都处理的井井有条,高速又高效,半点无拖泥带水。 在师弟妹们的口中,他总是那个严谨认真又通达情理的大师兄,人前谨言慎行,从未藏羞露怯,人后言行一致,从未表里不一。 而如今,站在这模样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紫叶上仙面前,世玺却微微紧张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因为紧张而蜷缩着,坚硬的指甲抠着手心,刺痛紧随其后,让他勉强能够打起精神。 “上仙,这位是我的大徒弟世玺,您看他的资质如何?”风重看着他,满面慈祥,那一脸表情似乎是告诉世玺,他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挺起脊背来。 这般想着,世玺慢慢挺直了腰背,迎向酒萤望过来的眼神。 那一眼,淡漠如刀,世玺心中猛地一跳,难不成成为上仙便都是如此的吗?那一眼当真毫无俗世中人的七情六欲,再看一眼他的师父,整日里笑眯眯的,见谁都是一副慈眉善目,虽还只是一个半仙,但终年一身白衣也谈得上仙风道骨了。 “资质的确不错,不过要入仙界,还是要多加修炼。”酒萤淡淡而道,那一束冰冷锋锐的目光顺着世玺从头到脚迅速刷了一遍,世玺只觉得全身都如同坠入了一个冰窟,凉透了。 “紫叶山灵气充沛,实乃修仙福地。他根骨不错,你若有心教导,他若有心成仙,去北海之滨求一颗仙丹,便能修成一株仙骨。” “上仙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找你师父?”风重眸中藏着某种类似戏谑的笑意,酒萤微微皱眉,并不作答。 “上仙的师父,如今已有五千岁了吧?上仙自来到紫叶山后,似乎再未回过北海之滨。” 酒萤略一沉吟,回答道:“忘了有谁与我说过,师父造就我二人,便是为了让我二人成仙,造福一方黎民百姓来的。我当初既选择了紫叶山,便轻易不会回去,只要知道师父在北海之滨安好即可。” “敢问上仙,那与你说这话的人,是谁?” 帘内,蓦然沉默,世玺站在一边,始终未曾开口,身周环绕着莫名压抑的气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手心手背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他默默地吞了口唾沫,想要扭头喘口气,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指都变得困难。 “上仙,我的徒儿可要被您的仙力掐死了。”风重猛然间一甩袖子,世玺只觉得覆在身上的压力突地消失殆尽,顿时松了一口气。 “多谢师父。”世玺冲风重恭敬地鞠了一躬,微微转过身去,捏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徒儿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唤你的。”风重挥了挥手,世玺轻轻一点头,才转动脚步就见面前的帘子已然掀开,世玺微愣了一下,随后扯开一个嘴角,慢慢踏出。 待世玺离去之后,酒萤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忘了。” “上仙将那人忘了,偏还记得那人说过的话,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才对。”风重一手捏住袖子,一手轻捏起茶壶,闻听耳边茶水顺着茶壶嘴汩汩流出,那清脆之音,靡靡入耳。 酒萤回过神,不知不觉便伸手去拿起了茶杯,嗅一缕茶淡清香扑鼻,抿一丝水绿微苦淌入。 心尖涌出一股清泉,他似整个人都站在一条小溪边,溪流自上而下,顺着河道缓缓流淌。他蹲下,双手捧出一抔,细嗅,轻舔,初觉甘甜甚好,后觉微苦入喉。终究,甘甜太浅,苦涩太浓。他撒手,站起,远远离开,不再回头。 只是他记性不好,忘了最初的时候,也是有过甜意的。 山风呼啸过喧闹沸腾的选师台,穿过纱帘,良久,只听酒萤轻轻道:“大概吧。” 064北海之滨的萤火虫 而另一边,某个院子的角落里,世斐一把揪住文业的衣领。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他有些难以置信,原本以为是尚春同妖怪勾结,意图覆灭左意剑派,却没想到那傻丫头的身世竟然这么惨,全家灭门不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竟然连记忆都一并没了,变得痴痴傻傻,在剑派之中也是受尽侮辱。 尚春是个孤儿这件事,整个左意剑派都知道,世斐自然也知道。只是尚春的身世成迷,除了师父,其他弟子一概不了解,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孤儿便仿佛上辈子积了福德,竟能够一举抱住他们师父的大腿,成功入了左意剑派的山门。 却不知,尚春竟是如此可怜。 左意剑派之重,多的是孤儿,也多的是被父母送上山来修仙的孩子。 但他从未听闻过哪个弟子,是因为全家被灭门而变成孤儿的,那是一件极为惨重的事情。 世斐闭上双眼,想着文业说的话。 尚春是烁城大户人家的孩子,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曾经的日子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无忧无虑,每天身后就是跟着几个可爱的小丫鬟,蹦蹦跳跳,在烁城繁闹的大街上开心地游荡。 只是突然某一天,家中其乐融融,转眼变成血流成河,红烛翻覆,点燃挂在柱边的帷幔,烛泪猩红,颗颗落在那看不清面目的人的脚边,迅速凝成一滩,红的似火,红的似血。 那人袖袍一甩,露出葱白指尖,一双读书人的手,连茧子都没有。他站在陆府门口,回眸看向虚掩的大门,那里趴着一个人,似乎是尚春的儿时玩伴,她想逃出去,却最终只能停留在那里。 在他身边,血色蔓延,横尸四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惊恐的、害怕的、求饶的、谄媚的,在此前一刻,他们还是开心的、幸福的、快乐的、说笑着的,当生命戛然而止,一切彩色都变成黑白。 “她不见了。”他说。 世斐突觉心上一顿,赶忙伸手捂住胸膛,心脏突然跳得剧烈了一些,他问:“那么你又是她的谁?为什么要找她?莫非你……”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世斐禁不住后怕起来,若当真他是,那么与他合作的自己又该有何种下场? 却见文业笑了笑,摆手道:“多年前,我下山历练,因为不知钱为何物,差点饿死街头。是她带我回家,供我吃喝,带我历红尘俗世,经七情六欲。我了悟之后,离开烁城,回山继续修炼,却在某一日夜观天象之时,发现她所处之方位有劫难,便去寻她,只是我终归去得太晚。” 世斐蹙了蹙眉,却没有接话。 “我所在的仙山,离她太远,而我未修成仙骨,妖力也有限,还做不到遁地千里。等我赶到的时候,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她也不见了,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才在你身上察觉到了类似于她的熟悉气息,我又怎能轻易放过?”文业一手在前,一手负背,唇角微扬。 他一双眸子,极为清淡,清淡得让人以为若是不相信他的话,便有种莫名其妙的内疚感从心底滋生出来。除此之外,又极为冷静自若,仿佛在说,你爱信不信,反正事实便是如此。 二人对视许久,世斐终究败下阵来,开口问道:“这么说,你是来报恩的?” “自然,不然你以为我千方百计想要混进左意剑派,又是为了什么?别忘了,我是只妖,而这紫叶山上,还住着一位不可得罪的上仙。” “既然你知道上仙不可得罪,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今日前来?” 文业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叹了口气:“虽说我是妖,可我又何尝不想成为仙?妖终究是妖,被人世排挤,被仙界不齿。我闻听,紫叶上仙不是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之辈,于是,便想来看看。” 世斐皱了皱眉,往旁边走了几步,袍子一掀,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巨大的青石块上。 “说起这位上仙,我方才在选师大会上,有幸见了一丁点。甚为年轻,看起来似乎也不过与我年纪相仿,而且,他的容貌似乎……”世斐欲言又止,方才的惊鸿一瞥,若当真不是他眼花看错,那李泉这小子的身份也就值得考究了。 然而,当时大师兄也在他身边,若是眼花,必定不可能两个人都眼花。师父带回来的两个人,两个似乎都是孤儿,一个全家灭门,一个与紫叶上仙容貌相似,师父还真是会挑人啊! “似乎什么?”见世斐良久不说话,文业开口催了催。 恍然回神,世斐沉吟道:“我剑派中有一小弟子,虽还未入山门,但早已成为众弟子中默认的剑派中人了,他根骨极差,修为甚低,所以一直没什么进展。只不过,他的容貌与紫叶上仙甚为相像。” 话音刚落,文业眯起了眸子,低声道:“我曾闻听,紫叶上仙出自北海之滨,是北海之滨酒岐仙君豢养的一只萤火虫。北海之滨灵气充沛,与紫叶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萤火虫吸饱了天地灵气,便自生了仙骨,又有酒岐仙君在侧指点,踏入仙界自然轻巧。北海之滨的萤火虫,总不可能就一只吧?” “你的意思是?”世斐腾地睁大眼睛。 若李泉的身份,当真如文业所说,那就不是他能得罪的了。 这样一来,当初在后山竹林所碰到的李泉,为何能有如此快的速度,便能有相对应的解释了。 “你当真觉得,他也是从北海之滨出来的吗?可他为什么来紫叶山?”世斐皱着眉头,脱口而出的一个问题之后,又迅速明白了什么似的倒吸了一口气:“莫不是,他是来找紫叶上仙的?” 但很快的,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认知:“那也不对啊,他既然要找紫叶上仙,那就直接去找他就是了,为何要来左意剑派呢?而且还跟在尚春身边,一跟便是四五年,任劳任怨。” “呵!”文业冷笑一声:“无事献殷勤,还一献就是四五年,你以为他在等什么?我至今未找到屠尚春满门的凶手,如今看来,倒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这……这不会吧?师父不会带这样的人进剑派的!” 世斐腾地起身,尽管他想要坐上大师兄的位置,尽管他想要在若干年以后将左意剑派握在自己手中,但他还没有混账到将一个满身杀戮的人带入剑派之中,将整个剑派的声誉都置于悬崖边缘。 对于文业的断定,世斐心中即便动摇,但想到李泉那种一笑起来就立刻人畜无害的样子,他还是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竟会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来。 连连后退几步,世斐怒声道:“虽然小泉子身份未明,但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怀疑小泉子。而且你是妖,我不会信你的!在还没被人发现之前,你还是赶紧离开剑派吧!” 说到最后,世斐几乎咬着牙转过了身,飞似的奔回了后门处。 文业站在身后,看着世斐狼狈逃窜的背影,不禁冷笑出声:“意志如此不坚定,如何能做一派之主?” 忽而,身后风起,文业微微偏头:“如何?” “选师大会才只进行到了一半,方才风重唤了大师兄进帘,没过多久,大师兄就一头冷汗的出来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文皎单膝跪地,一双眼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膝盖前面的那片枯叶。 那枯叶动了动,文皎挑了一下眉毛,一只黑黢黢的小蚂蚁从下面探出了两根细小的触须,文皎撇了一下嘴角,饶有兴趣地盯着。 “看到他的脸了吗?当真如世斐所说?” 文皎回过神,继续恭敬地回答:“未曾见到,不过看身形,的确甚为年轻。” 065你是妖吗 文业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是树妖,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孕育而成的妖。初时的百年,他扎根在腥臭的土壤里,不能开口说话,不能有所动作,被虫子咬就只能忍着,顶多随风晃一晃枝桠,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然而,并没有人听见。 那时候,他想,若有朝一日,他可化身成形,可化身为人,可幻化入仙,那么是否还会有人敢无视他,敢不听他,敢招惹他? 不! 唯有站在最巅峰,才能让世人仰望他! 缓缓收拢手掌,文业转身,看着依旧单膝跪地毫无怨言的文皎:“你跟着我,已有百年了吧?” “是。” “当初为何会选择跟着我?” 以往,文皎总是会迅速回答文业的问题,因为文业不喜欢等。而这一回,文皎需好好想想,当初是为了什么选择跟了文业的。 他脾气不好,性子又孤僻,很多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待着,心思阴沉,为了揣测他的想法,文皎有时候不得不逼着自己把自己变成文业,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有的时候已经成了文业。 文皎本是一只没有名字的小藤妖,整个百年里的唯一动作,只是寻找可以依靠缠绕的对象。 或许那一次,只是因为文业没有拒绝自己的依靠吧? 他扯了扯嘴角,将头低的更低了:“回座上,小妖不知。” 原本以为,文业该是会生气的,等了这许久竟只等来这一个“不知”的答案,可谁料今天的文业出奇的冷静,闻听头顶一口气长叹而出,只听他说:“其实我也觉得,你应该是不知的。” 说完这一句,文业再不开口。文皎盯着面前那双粗布的鞋子,一动不动,那只从枯叶下面爬出来的小蚂蚁,已不知天高地厚地爬上了他的膝盖,两根细小的触须摇摇晃晃,多么渺小的物种,多么脆弱的生命,多么像很久以前的自己。 “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话音刚落,文皎只觉面前卷起一阵狂风,小小的蚂蚁被瞬间掀翻在地,滚进了泥土枯叶堆之中,再不见踪影。 而当他抬头,文业早已不知去向。 缓缓起身,文皎往四周张望了一圈,根本寻不到文业去的方向是哪里,长叹一口气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文业撒了一个谎,他见到了酒萤的真容,只是不知为何却选择了隐瞒。 可能,是那张脸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无法对其产生任何亵渎之意。 这世间已然太过肮脏,这样难得干净的存在,不该再被人拿来陷害污染,更何况,自己也是这肮脏世间的一份子。 紫叶山是个好地方,只是他不该出来,尤其不该在今天这个日子出来,那么多的江湖人士,掺杂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世俗气息。 文皎看了一眼头顶碧空,视线穿过疏疏密密的竹叶,它们互相交叠在一起,阳光在他身周洒落成金。某一瞬间,他几乎感觉自己要羽化登仙了,只是睁开眼的一刹那,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终究只是那只需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下去的藤妖。 “听说,这次的选师大会,会有上仙,对不对?”左意剑派某个院子的某间屋子的某张床上,尚春已经醒了,喝完李泉递过来的茶水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李泉接过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到一边的矮凳上:“是啊。” “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呢?你说,会不会跟师父一样,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还是魁梧壮硕的黑汉子?又或者……就跟说书的说的那样,是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尚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李泉坐在一边,手里头拿着新药和绷带,尚春的那条断腿搁在李泉的腿上,他一面笑眯眯地听着尚春说话,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师父还听过说书?那不是住在山下的人吗?师父不是没下过山吗?”李泉抬头看了一眼尚春,满面春风。 “呃……”尚春一时语塞了起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哦,我不是没下过山吗?我怎么知道说书的人说的神仙,就是那样子的呢?” 李泉闻言,一时愣住,随后微笑着替她解释:“一定是师祖下山回来之后,给师父说的,师父记性不好,肯定又是忘了。” “嗯,应该是的。小泉子,你真的不去参加选师大会了?其实,你真的也没必要挂着我这棵歪脖子树,我……” “师父又开始妄自菲薄了吗?”李泉笑着,捧着尚春那条断腿,小心翼翼地按摩着她的腿部肌肉,一边说:“师父是很好的人啊,不会随便苛责徒弟,也不会随便溺爱徒弟,知道要往哪条路上走才是正确的。师父很护短,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才能欺负,外人绝对绝对不可以碰,不然师父就会拿手上那把大剑戳死他,对不对?” “呵!”尚春静静听着,突地笑出了声,紧跟着重重点了头:“嗯!” “师父,你知道我当初入山门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你吗?”给尚春按摩了一会儿之后,李泉停止了动作,捧着尚春的断腿,将其放到了一边软绵绵的床垫上,有些郑重其事地发问。 尚春一愣,眨了眨眼睛。 “因为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那么多人当中,只有师父的眼睛是最干净的,通透、明亮,像这世界上最好看的星星。” 李泉眼中的真诚,让人无法忽视。 尚春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双平日里总风情万种的眸子里,又漾出了一圈涟漪,湖面上泛着一层氤氲雾气,薄而透明。那雪白雾气之中,似乎还旋着莫可名状的绯色,那是什么?尚春凑近了看,却陡然间看见了…… 自己。 “小泉子很没用,根骨差,修为低。跟着师父学了那么久,还是连点皮毛都学不到,只能给师父打打杂,关键时刻还掉链子,害得师父没办法参加选师大会,看不到紫叶上仙。换了别人,早该嫌弃小泉子了,师父却没有,这么好的师父,上哪儿找?”李泉笑着问尚春,尚春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今天的空气很甜。 二人对视些许,最终还是尚春率先挪开了眼睛,她看向头顶的房梁,开始琢磨要不要在上面刻点什么,总觉得有点太空荡呢! “师父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给师父做些小点心去。”知道尚春开始尴尬了,李泉也不点破,只替尚春掖好被角,起身便离开了,走到门口转身关门的那一刹那,李泉停住脚步,听见屋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动静不大不小,正好他听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咧嘴笑了笑,李泉退了出去。 “啊!真是!”尚春伸手一拽被子盖过自己的头顶,好半天才一把拉下,大喘着气:“为什么心跳的那么快?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应该得吃药了啊?!” 一路走向厨房,李泉心情倍儿好,却在厨房门口碰到了一个让他心情瞬间崩坏的人物——世斐。 “见过四师叔。” 李泉本想直接略过他,但无奈世斐正好就站在厨房门口,似乎就是为了等他才站在那里,不得已,李泉只能遵照师门辈分问候了一句,随后便打算直接跨进厨房,岂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泉……”世斐低垂着头,握着李泉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 李泉蹙起眉头,他有些弄不懂世斐的意思:“四师叔?” 良久,世斐才缓缓抬头,双目隐隐泛着一层血红,眼球颤抖得不行,他似乎是在害怕些什么。 “小泉子……”李泉看着世斐的喉头耸动了一下,随后便听到他说:“你是妖吗?” 066徒儿不孝 李泉心中咯噔一下,随后笑了出来,慢慢拨开世斐紧抓自己不放的手,说道:“四师叔,这是在说什么呢?若我是妖,怎么敢上左意剑派来?” “你当真不是吗?” “自然。”李泉耸了耸肩,面朝世斐:“四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世斐紧张得眨了眨眼睛,一直绷着的双肩慢慢垂了下来,摆了摆手:“没,没什么,你,你就好好的吧,我先走了。“ 世斐看起来似乎非常疲累,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泉,那一眼深意莫测,李泉微微蹙眉,看世斐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打击,莫非风重当真没拦住,他看见酒萤的真面目了? 望着世斐渐行渐远的憔悴背影,李泉的心思重了起来。 如果当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他就该做些措施了。可是,好端端的,他又为什么会问他是不是妖怪呢?难不成他把自己当成幻化作酒萤面目混进左意剑派、意图不轨的妖怪了? 但是,看他的样子却又不太像,似乎……似乎只是来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对他来说无论真假都好的答案。 李泉晃了晃脑袋,有些摸不清楚世斐的想法。 选师大会还在进行着,酒萤和风重始终坐在帘内,二人很默契地保持了安静,大师兄世玺背手站在外面,偶尔吩咐下面弟子给那些江湖人士送些吃食水果,补充下体力。 里面一直没传来动静,世玺即便站在外面,心里也是颤得紧。 “世玺。” 忽的,帘内传来风重的呼唤声,世玺赶忙收起心神,恭敬地应了一句:“师父,有何吩咐?” “还剩多少人没选师了?” “还有三十五人。” “嗯。”风重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之后,又再度没了声响,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只听帘内风重的声音再度响起:“上仙对此次左意剑派的选师大会,有何看法?” “烟火太重,所欲太浓,脏。”酒萤毫不留情地吐出了这一行字,世玺站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中激起千层骇浪。 这不正是说的自己么? 他以修仙为平生己任,平日里不是在后山就是后山,甚少出现在众弟子面前,除非剑派之中出现了师弟们不能解决的大事,而师父又正好不在的时候,可他还是食人间烟火。 尽管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淡,努力不让任何事情左右自己的感情,却也会有跨出枷锁的那一步,哪怕那只是半步中极为微小的一点距离。他拼命修仙,只为了能够早日跨入仙界大门,可这岂非*?岂非上仙口中说的脏? 世玺心头颤抖,越想越多,忽又听帘内传来酒萤冰冰凉凉的声音,恍如曝晒烈日下数个时辰之后,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冷得他颤了三颤,冷得他骨头里都是酥酥麻麻的感觉,冷得他猛然醒悟,发热滚烫的头脑片刻间恢复原位。 “所执太深,亦不可入仙。” 世玺深呼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末了,恭恭敬敬地垂落双手,道了一句:“是。” 帘内,酒萤脸色依旧云淡风轻,坐在一边的风重则是笑意妍妍,酒萤瞥他一眼:“如何?” 风重却一拱手:“上仙道如何?” “悟性甚好。” “那么,拿来吧?”风重闻言,嘴角一扬,朝着酒萤摊开了手。 有着些许被识破的尴尬感觉,酒萤顿了顿,方才伸手入袖,掏出了一样四四方方、扁扁平平的东西,那东西不过一个手掌心那么大小,正反面都没有刻字,光溜溜的,通体莹绿,光泽圆润,放在阳光下,似还滚着一层金,拿在手上又感觉甚为冰凉沁体,风重将那东西摆在眼前,隔着半透明的质地,他笑眯眯地看着酒萤模糊的面孔。 “北海之滨的通行令莹甲,拿着它,你走遍整个北海之滨,皆无人敢拦,不过若是找到了我师父,便以此换取仙根吧。” “当初以为,莹甲真的只是一枚指甲盖那么大小,没想到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大倒是挺大的。只是我听说,莹甲五百年方出一块,身侧又有守护神兽,若要取得也需费尽千辛万苦,可能还会送命。我这一块,还当真来之容易啊!”风重垫了垫手心里躺着的莹甲,似乎毫无分量,良久,方挥手掀开帘子:“徒儿,进来。” 世玺猛地直起脖颈,迈步入帘:“师父。” “近前,手伸出来。” 世玺慢慢走到风重身侧,摊开手掌,呼吸有些急促,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着,额上细细密密地沁着些许汗珠,酒萤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双指凝起仙力,一抹银光顺着风重手臂的脉络渐渐汇聚于掌心,莹甲透光,耀出一束明亮却又偏偏柔和的光,世玺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酒萤坐在一边,余光瞥见,眉头一蹙,伸手出袖,不轻不重往世玺腰后拍了那么一下,世玺后退的脚步一怔间,那莹甲便顺着风重的仙力化作一道游龙似的棉白光线,笔直刺入世玺眉心。 那白光在进入世玺身体之后,很是不安分,顺着他面部的脉络四处流窜,世玺紧皱双眉,略有痛苦之色。 酒萤静静看着,待世玺一身冷汗瘫软下去的时候,才说:“此乃修仙第一步,忍不住,便滚回去做人。” 世玺单膝跪地,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撑着地面,全身颤抖着抬起头,他脸色白如金纸,紧紧抿着唇,直勾勾望着不动如山的酒萤,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多谢……上仙!” “如今,你便可以去北海之滨了。” 风重甩了甩袖子,笑着看了一眼酒萤,又拍了拍世玺的头,说道:“徒儿啊,你在山中数十年,也只下过山两次,虽说斩杀过几多妖魔,却还是不懂人心世事。此番前去北海之滨,路途遥远,为师不能与你一同前去,你便回去准备准备,收拾一下行囊,即刻出发吧!” 世玺一顿,随后将一直支着的腿放了下去,跪在风重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师父在上,徒儿不孝,这些年未能替师父分忧解难,如今又要离开剑派前往远处,承蒙师父厚爱,徒儿此生必不敢忘师恩!” 风重一脸的老怀安慰:“徒儿,记住为师几句话,莫要轻信他人,莫要随意救人,莫要轻易自报家门。” “徒儿明白了。” “那且去吧。” 风重挥了挥手,帘子忽而起,忽而落,外面的弟子们都不禁将视线放到了这里。酒萤皱了皱眉,一甩袖子,帘子再度平整放下,外带皱着眉头瞥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风重,风重仰头哈哈一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伸手扶起出了一身汗的世玺。 世玺点点头,再度朝风重鞠了一躬:“徒儿就此拜别师父。” “去吧去吧。”风重却有些不耐烦似的,甩手赶走了世玺,世玺笑了笑,又朝酒萤拜了三拜,后退着离开了选师大会。 “你三催四请,甚至不惜请了执冰上仙来与我说话,便是为了他?”等到世玺的气息全然消失在身侧之后,酒萤才开口问。 风重毫不掩饰:“正是。”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请上仙问。”风重讶异了一下,没想到这看起来无欲无求无情无爱的紫叶上仙竟然也会有心中疑惑的时候。 “你一个半仙,是如何认识执冰上仙的?似乎,还与他交情匪浅?” “上仙可知,百年前,执冰上仙的一场劫难?” 酒萤微一蹙眉:“你是说……” 他欲言又止,脑中飞速转动,待风重喝完手中那盏茶,酒萤才说:“原来如此。” 067大师兄走后 选师大会不过举行了一日,那些没被选上的江湖人士在左意剑派住了那么两三天之后,也陆陆续续地离去了。 有些人妄图贿赂一下剑派中的弟子,以达成混入左意剑派修仙的目的,有些人则对还剩在剑派中没有下山的四师兄世斐进行了软磨硬泡。 只可惜,风重没走。 这些腌臜事情,每一件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着。 他不生气,皆一笑而过,随手便将那些野心勃勃又不懂得掩藏野心的江湖人士给抛下了山。 酒萤走了,到了都没告诉风重,他那块莹甲是从哪儿来的。 只不过,他走之前却像是喃喃自语着说了一句话:“你说的有缘人,我遇见了,该死心了吧?” 二师兄没有如约回来,写了信回来,说是在一个村子里碰见了百年前隐遁避世的仙人,与他入山修行去了。三师兄下山之后便失了音讯,连封信都没有寄回来,此时此刻也不知他在何处逍遥自在,何处幕天席地。 如今,竟连向来躲在左意剑派后山闭关修仙的大师兄也要离开,剑派之中,满满充斥着一股莫名空洞的气氛。 世斐站在大厅门口,看着大师兄世玺背着行囊,脚步坚定,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下山去,心情复杂。 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垂怜,连这最后一个阻碍他登上剑派掌门之位的人都离开了,还有谁能阻挡他,师父还有什么理由不选择他? 不,没有! 没有人! 世斐眯起双眸,眸中精光乍现,回首间,看见风重一身白衣站在后方不远处,不由得后背激起一片冷汗,随后又看见风重朝他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师父,大师兄这是去哪儿?” “去他该去的地方,他想去的地方。”风重颇有深意地看向山门之外,那坚毅的身影渐渐走远,最后变成一颗豆丸大小,直至完全看不见,他才回头问世斐:“徒儿,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世斐一愣,随后摸了摸后脑勺,说:“徒儿想去的地方,就只有左意剑派而已。” “你还小,不懂天地广阔。这世事万千,不止一个左意剑派的。” “可徒儿如今就在剑派之中,或许徒儿以后想要出去走走,但至少现在,徒儿还是想待在剑派之中,同师兄弟们一起习剑,一起修仙。倘若此生都无法步入仙界,与师兄弟们一起在山上终老,也算了无憾事了。”世斐扭头,弯起了眼眉。 他说的是真话,诚心诚意的真话。 他要的不多,唯左意剑派尔。 他不想修仙,也不想拯救世人,也几乎从未想过纵横江湖,他只想守着这座紫叶山,守着这个他从小就待着的比亲人还亲的左意剑派,把它握在手心里,让他成为自己的,彻头彻尾的自己的。 风重笑而不语,只抬手轻拍了几下世斐的头。 世斐不知其意,也只是跟着笑了一下,随后师徒二人便那么并肩站着,看着敞开的山门,看着山门石阶下早已没有熟悉身影的远方。 李泉在后院照顾尚春的衣食住行,当他得到大师兄离山的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晨了。 习剑课上,世欢一如既往在世斐面前蹦蹦跳跳的,而世斐则一脸不是很开心的模样,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股烦躁。 大师兄走了,剑派之中很多不起眼的琐事也都冒了出来,这是他才明白大师兄在的时候,究竟为剑派暗暗做了多少事。 什么后山湖里那只被封印百年的妖兽又蠢蠢欲动了,什么山下有村民迷路误闯了左意剑派布下的剑阵受了伤了,什么藏书阁里的一本珍品又被老鼠啃了之类的乱七八糟却足够将人的精神世界摧毁一大半的事情。 风重向来不管事,大师兄又走了,这些事情的处理权自然而然落到了世斐头上,身为如今剑派中唯一的师兄,他还不得不接过来。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尚春的辈分是在世斐之上的。若真要理论起来,这些事情还是不可能放到世斐手上。所以,当李泉每次看到世斐脸色黑成炭的时候,都拼命忍住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默默从边上路过,假装自己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都没听到。 “师父,大师兄走了之后,剑派里似乎忙碌了许多。”李泉一边给尚春布菜,一边满面春风地开口。 尚春如今能下地了,支着李泉新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蹦跶到桌边,笑着说:“有些事情,不是别人不说,就可以当作没做过的。” “可是四师叔就不知道大师兄做过啊!”李泉布好了菜,迅速扶着尚春坐下。 尚春自断腿后,头脑清明了不少,偶尔脱口而出的几句话总能让人看到当年那个睿智聪颖的小姑娘的影子。李泉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但日子似乎的确开始慢慢变得不太一样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冲着自己的目标去了。 大师兄想修仙,于是他下山了,离开了这座他待了数十年的紫叶山。二师兄碰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遁世仙人,跟着一道修行去了,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三师兄想要一个对酒当歌恣意江湖的人生,于是他也走了,走得突然,走得无声无息。 剩下一个世斐,连他都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紫叶山,所以他选择留下,选择接过大师兄所拥有的一切事务处理权,尽管那很让人厌烦。 那么,自己呢? 李泉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吃的正欢的尚春,想着:“大概就是她吧?” “师父,明年,你便要下山历练了。”李泉夹了一筷子菜到尚春碗里。 “嗯,正好,你可以同我一道去。”尚春低着头,嘴里塞满了饭菜,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 李泉一愣,眼珠子迅速一转,突然想起左意剑派的另一门规,门中弟子未曾修行上御剑第六重,不可下山。 尚春早已是御剑八重,又修习了左意三剑,只差一步便可过第二重,再过一年又满了十八,自然可以下山。可他李泉,因为体质关系,根本无法修习左意剑派的御剑术,以至于他如今连御剑三重都不是,更别说下山历练了。 然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不是左意剑派的正经弟子。 既然不是,又何来遵守门规? 收拾碗筷离开尚春房间之后,李泉站在厨房里,呆愣愣的,一时间竟然转不过弯来,似乎是这样没错吧?他没有记错门规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尚春…… “你想明白了?”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泉讷讷地转过身,看见风重靠着门框慈祥一笑:“我也是才想明白,恐怕就算当日你不那么做,她也会想别的办法。” 李泉静静看着他,一时无话。 风重笑了笑:“我来,是来告诉你,我打算让尚春提早下山。” “什么?”李泉皱了眉头,有些难以置信。 “近日里,我算出小春的劫难来自于紫叶山,我想她如今的术法已有所成,若是要应对那些小妖魔必当是没什么问题,再加上有你在她身边,普通妖魔也不敢近身。只是这紫叶山中的劫难,连我都可能罩不住,所以你们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 李泉细细想了想风重的话:“紫叶山灵气充沛,会有什么劫难?天劫吗?” 风重却摇头:“小春不是妖,活不到一千岁,也没有仙根,还历不了天劫。我现在担心的是,还有其他人。” “来自紫叶山?” 风重默然无语,他昨日夜观天象,紫叶山中空星幕上,他曾点了一颗星,为尚春本元,过去的九年里,那颗星毫无异状,然而就在昨晚,他突然发现那颗星上竟多了一层红光,隐隐有血光之意,当下便有了决定。 “你可还记得你对小春的承诺?” 李泉听风重如此一问,不由自主直起了腰板:“自然记得。” “那就这么做吧。” 话音刚落,还不等李泉再问些其他什么,比如将他的妖力还他之类,又或者给他一些护身法宝什么的,风重就已经一眨眼消失了踪影。看着风重离去得如此之快,李泉心中也似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赶紧擦干净了手,奔向尚春的屋子。 068你是不是瞎啊 然而,风重比李泉想象的要神速。 当李泉推开尚春房门的时候,只看见尚春站在屋子里,没有支着拐杖,绷带也都散了下来,摊乱在地上,红红白白的一片。 “师父?”李泉有些怔愣。 尚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院子,院子里花草树木都开始凋零,唯有她种的几株菊绽开的委婉。不过夏末秋初,却已经如此萧瑟。 那一年,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凉爽的风,师父叫她徒儿,教她御剑,带她回山,一切都仿佛在昨日。那一年,三师兄还在,每次都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带她上后山习剑,教她如何放下,如何做自己的选择。那一年,大师兄也没走,他虽算不上非常疼爱小春,却也总是会在不知不觉替她解决掉一些矛盾。 而如今,都走了。 连她,也要走了。 尚春朝着窗外伸出了手,风掠过窗棱,从她慢慢收拢的指缝间迅速穿过,那时光也如同这风,白驹过隙,眨眼便是几年后,人事全非。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站在身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李泉,突地咧了嘴:“我的腿好了。” 李泉突然有点想哭,拼命眨了眨眼睛:“师父。” “我们可以下山了。”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像是在对李泉说,却又更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尚春笑着,却好像在哭,李泉努力想配合尚春把嘴角扬起来,最终却只得到一个扭曲的弧度。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尚春,因为她笑着,若非实在熟悉尚春,他根本也看不出尚春的失落和不开心。 离开尚春屋子之后,李泉坐在走廊上,背靠着红漆柱子,抬头看着天,那里干净澄澈的一丝云都没有,碧蓝得透出一层极淡极淡的紫色来。风吹叶落,轻微的沙沙声在耳边响起,颇有些节奏感,不知不觉的,他竟就那么靠着睡着了。 “你的妖力,我还是不能给你。你还小,需要历练,需要去过一过普通人的日子。妖力在身,会让你动不动便拿着妖力去解决一切问题,这于你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 朦胧之中,李泉仿佛听到了有谁在说话。 他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并没有在院子里,他有些迷茫,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扶着的东西竟不是原先那根红漆柱子,而是一棵他认不出的大树,树冠如伞,朝着四面八方撑了开去, 抬眼望去,一大片荒原,白如落雪覆盖,一眼望不到边际。李泉绕着那棵大树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只有自己。 “怎么回事?谁在说话?”李泉拍了拍身前那棵大树,又仰头朝天喊叫了几声,但再无人应答。 忽的,远处地平线上卷起了一阵风,那雪似的东西朝他这边滚动着泛了过来,李泉一怔,连连后退数步,随后转身便抱着树干爬了上去,紧紧靠着树干,向下望着,那里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渐行渐近,从模糊到清晰,似乎过了一个人的半生那么长久。 “下来吧!”那人来到跟前,抬头便见是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容。 李泉只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他想要发火,想要生气,想要抓着树下那人的衣领,然后揍得他连天帝都不认识。 “装神弄鬼的,你干什么呢?”李泉二话不说从树上跳了下去,不爽的神色布满整张脸。 “这里是仙界雪原。”风重却笑了笑,没有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半分解释,只转身望着那一片雪白,轻声道。 李泉撇了撇嘴:“你没事把我弄到仙界雪原来干什么?这里冷冷清清寂寂寞寞的,仙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风重扭头看他,嘴角噙着笑,似乎在笑李泉果然年纪小不懂事眼界窄阅历少,李泉蹙起眉来,有些不悦,翻了个白眼说道:“干嘛这样看我?是,我是没你懂得多!” “仙界不存无用之地。”风重屈起手指,在李泉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继续说:“这里是酒萤羽化登仙的地方,他当初成仙之后,便在此处留下了一些东西。” 一听到酒萤的名字,李泉不由得脸色微变,连刚才想要好好调侃调侃风重的心情都没有了,开口说话的语气都变得莫名严肃起来:“他留下了什么?” 风重缓缓走到那棵树前,左手缓缓伸出袖子,五指并拢成掌,二话不说便将那五指笔直插入了那棵大树的树干里,李泉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看着那树干无声裂开,又看着风重缓缓将手从树干之中抽离,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木盒子。 “这是什么?”李泉看着那只平平整整,连花纹都没有的完全密封的盒子,有些难以理解,这仙界的东西怎么都这么奇奇怪怪的?不说应该非常华丽绚烂,但至少也该精致美丽吧,这么一个扔到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去捡的东西,竟然就藏在宽广仙界雪原一棵大树的树干里。 “这是一个宝盒。”风重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递到李泉手中,说:“打开它。” 李泉茫然无措地捧着那只毫无缝隙的盒子,觉得风重简直莫名其妙,这玩意儿连道缝都没有,怎么打开? “你是不是瞎啊?这盒子连开口都没有……” 可没等李泉说完话,风重却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你打不开?” “不是,这根本不用试啊,你看!”李泉愈发觉得风重无理取闹,将那木盒子直直递到风重眼皮子底下。 风重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压下那只木盒子,还是继续说:“试试。” 李泉看风重似乎是来真的,吞了口唾沫,重新将盒子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好几遍,眉头也是越来越紧。然而,当他高高抬手准备将盒子砸到地上砸碎的时候,风重拦住了他。 “怎么?” “你忘了我方才说的话?” 李泉一怔,冷静下来才想起刚才风重一开始就对他说的,这里是酒萤羽化登仙的地方,他在这里留下了些什么。 “这是他留下的?”李泉握着那只木盒子,问风重。 风重点头,默然不语。 李泉低头沉思了半晌,慢慢将手掌按在了木盒子上,木盒子棱角尖锐,只那么轻轻一划,风重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看着李泉手掌上的血顺着木盒子滴落在脚边,嫣红一片,炸成一朵一朵刺眼的花,层层叠叠,深深浅浅。 只听“咔”的一声,那木盒子每个面上的中心,都同时凹下去了那么一大块,李泉暗道一声“果然”,手稍稍一用力,那木盒子便往两处分了开去,露出一只极为小巧精致的荷包。 “这是?”李泉的手掌还在流血,捏着那只荷包有些不知所措,抬头询问似的看向风重。 风重挑了挑眉,随手一挥,止住李泉手掌伤口处不断流淌而出的鲜血,耸肩说:“这我还真就不太清楚了,我只知他在这里留下了东西。” “他告诉你的?” “算是吧。” 李泉将那只荷包捏在手里,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荷包的右下角还绣着一个“莹”字。 “是他的没错,只不过……这……他没道理送我一个荷包啊?”李泉眉头紧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只荷包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风重凝起仙力于双指,猛然将那束仙力刺入荷包之中,乍然间,荷包在李泉掌中颤了一下,李泉惊讶地看着,风重却笑了:“原来如此,他可是给你留了个不错的东西啊!” “什么?” “这是乾坤囊,与乾坤袋相类似的东西。你若是与尚春下山历练,有了它,便可不用背着那么多又沉重的行李了。”风重拍了拍李泉的肩,还不等李泉说些什么,便见风重朝他眉心一弹,瞬间,身周一片黑暗。 乍然间,李泉浑身一抖,腾地睁开双眼,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他还靠着那根红漆柱子,就连掉落在面前的那片落叶都跟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一样。 做了一个梦,不,准确的说是风重引着他做了一个梦。 李泉想着,风重大概已经走了,不然他大可以直接来找自己,又或者只不过是走了之后临时想起忘了给他,于是乎,就来了这么一出。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果然,那只乾坤囊已经出现在了他怀里,掏出来,握在手掌心,呆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又稍稍握紧:“有时候,是真的不知道你是真的忘了我,还是装作忘了我。” 将乾坤囊重新放回怀中,李泉起身去找了尚春,一进门就看到正对门的桌子上摆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包裹,再往里看,尚春正将那把重剑从墙边拿起。 “师父?”李泉轻轻喊了一声。 尚春回头,笑了笑:“师父刚才回来过了,与我交代了几句,还给了我几样东西傍身。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这就下山吧。” “这么急?”李泉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看起来就好像是在赶他们下山一样? 尚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说:“早走就早回来。” 李泉闻言,不再说什么:“那师父,我们门口见。” 说罢,李泉转身便往自己的房间奔去。尚春一人站在屋子里,看着手中的重剑,又环顾了一圈这间她住了许多年的屋子,每一处破旧,每一处新意,每一处尘埃,每一处干净或乱,都是属于她的。 将重剑往身后一背,拿起包裹,尚春看着屋子,慢慢往外退去,视线扫过每一片角落,当一只脚踏出门外,她顿了顿,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一颤,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只听“吱呀”一声,相思落定。 001你别这样盯着为师 没有想象中抱头痛哭的热闹场面,尚春和李泉站在山门外,世斐带着一帮子同门师弟师妹们站在山门内,两两相觑,别无闲话。 谁说,人生最痛苦的便是生离死别。 如今,她正逢着生离,却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心情有些复杂,若有一日,她历了那另一半的死别,或许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还是……会选择同赴黄泉? 尚春在心里嘲笑了自己,如今便只是如今,哪还有后来? “师妹下山后,可莫要忘了我们这派师弟妹们,记得要常写信回来。”世斐站在山门内,衣袂飘荡,衣襟整洁,脸上笑容干净。 尚春仰头望着他,眉眼弯弯。 李泉背着行囊站在一边,看着世斐眼眉带笑,眼中冰凉,不由得嘴角一弯,略带嗤笑,心说:“面子上的事情,果然装得像。” “师姐,记得每到一处地方,都捎一些小吃回来呀!” 世欢本站在世斐身后,腾地往前蹦跳了一下,双手顺势抱住了世斐的胳膊,世斐轻轻一皱眉,却并没有伸手拂开,只脸色变得僵硬了些,抬眼看对面尚春的脸色,却仍旧春风满面,不由得心中有些疑惑,却也只是将这点心思暗暗压了下去。 “那么,师兄,师弟师妹们,我同小泉子这就与大家告别了。”尚春拉着李泉往后又退了一步,李泉被拽着,同尚春一起向他们鞠了一躬。 风重不在,尚春站起之后,眼神望过世斐头顶,飘向他身后不知名的地方,暗道一句:“师父,徒儿走了,请多保重,徒儿会尽早回来的。” 说罢,闭了闭眼,拉着李泉的胳膊转身就走。 李泉被拽了一踉跄,也不知为何,从收拾包袱起就觉得尚春尤其急躁,虽然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此番行动与她平日里慢吞吞的性子相差太多,真不知风重在带他入梦的时候,对尚春说了些什么。 紫叶山下,只有一处农庄,整个农庄里不过六七户人家,虽人少,却朴实憨厚得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几亩良田,几条土犬,再加上几个孙儿,便是一辈子。 有着左意剑派的庇护,他们在这里过得很不错。 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人,没有多少纷争,也没有多少世俗,便是这样从出生到终老,从青丝到暮雪,美不胜收。 “师父,等你成了仙,等我有了仙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找一处地方,就这样生活下去?”在向一户农家大婶要水喝的时候,李泉坐在人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站在院门口的尚春,心情颇为愉悦地问。 尚春背后背着那把重剑,显得她身子尤为弱小。 她转过身,眯起了眼睛:“你想要这样的生活?” 李泉不知道尚春是什么意思,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尚春便应该是拥有这样生活的人的,平淡的幸福的生活。 尚春见李泉呆愣住了,便笑了笑说:“这样的生活也蛮不错的,如果到时候还有师父,还有你,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那就好了。” 李泉坐得远,尚春说得轻,他一下子有些没听清尚春说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尚春拍了一下院门旁的木桩子,说:“走了!” 李泉一惊,赶忙一口干了手里的白水,向正往外走的大婶道了声谢,拿起包裹就奔到了尚春身边:“师父,我们接下去去哪儿?” “虞城。” “那我们要走多久?” “大概一天一夜吧。”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蓦地,没了回答声,李泉心中一咯噔,莫不是又戳到了哪块不能戳的地方? “因为你师祖我师父给了我这个。”尚春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绢丝,上面横七纵八描着一些细线,忽而盘旋往上,忽而缠绕往下,忽而笔直游向前方,忽而又回旋到另一处。 “地图?” 尚春点头:“左意剑派弟子下山历练,师祖都会给他们这样一块绢丝,这块绢丝上是有仙力的,何处隐有妖魔作祟,绢丝上便会标注出来。你看这里,这里就是虞城。” 听说有妖魔,李泉心里有些紧张,毕竟他如今当真是一个凡人,就算有酒萤留的乾坤囊又如何,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啊! “是什么妖魔啊?” “我也不知道。”尚春慢慢将绢丝收好放进怀中,一脸的满不在乎。 就那么走走停停行进了一整天,依照李泉如今的体质,当真受不了如此高强度的赶路,最终还是靠着树干歇息了好半晌。 “师父,你为什么不御剑带着我飞?”李泉躺在树下,出了一身汗,身上黏黏腻腻极为不舒服。 尚春坐在一边拿着水囊喝水,听到李泉这么说,拿着水囊轻轻敲了一下李泉的脑袋,笑说:“你就懒吧,师父说了,历练便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我带你御剑飞行,路上便见不到那么多的人文风情世俗道理了,我们也不单单只是为了除妖魔才下山的呀!” “哦。”李泉摸了摸头,有些恹恹的。 这一日,他们走到了荒郊野外,尚春似乎已经很习惯了,捡了一溜儿的柴火回来,找了个方位还不错的地方堆了一个火堆。李泉就近寻了些干草回来,堆好,又拿了几件衣裳出来铺在干草上,这一晚,就准备这么对付过去了。 幸好,夜里不下雨。 李泉躺在干草上,身边坐着尚春,耳边是火堆燃烧着荜拨声,头顶是满天繁星相互照映。 “睡不着吗?”尚春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柴火,拍了拍手,扭头问李泉。 李泉双手枕着脑袋,点点头。 尚春笑了笑,挪到李泉身边,双手捧住他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轻轻拍着他的胳膊,柔声说:“其实我也睡不着,不过没事的,师父会护着你,所以安心睡吧。” 那一瞬间,尤其在尚春轻哼着莫名曲子哄他睡觉的时候,李泉忽然想抱着尚春大哭一场。于是,他选择了行动,伸手抱住了尚春的腰,拿额头轻轻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就此放松了下来。 次日午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路边野花欣欣向荣,梗着脖子仰着脸。 尚春背着包裹,脚步轻盈,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不太好。李泉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一双眼睛执着地想要粘在尚春脸上,看看这个女人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被驴踢过。 “你别这样盯着为师!”尚春终于忍无可忍了。 说实在的,学武的就是有这点不好,但凡有点异样的眼神射到自己身上,都会有所察觉。 “哦。”尽管这么应着,可李泉还是就那么盯着。 尚春深呼吸一口气,憋了满满一肚子就是说不出来,太郁闷了。 “师父!”李泉终于开口了。 “说!”虽然态度有些不大好,但只要李泉开口说话了,尚春也算是偷偷松了一口气。 “要是我昨晚没睡着,还真就听不出原来是那么一回事!”李泉有些气不过,刚开始还以为是风重担心尚春的安危,才催着尚春下山,可到头来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世斐的意思:“你就这么听世斐师叔的话,他让你下山,你就下山?” “这不只是师兄的意思!”尚春回头怒说,抓紧了行囊恨恨地往前走,李泉跟在身后,也极度不开心。 昨天他们离开剑派的时候,回头还能看见世斐站在山门口挥手告别,看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当时李泉还在想终于可以远离这货了,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李泉现在想着气得肺都快炸了,只能咬着牙憋着。 世斐是师叔,又是尚春的四师兄,李泉这才想起之前在剑派之中的时候,世斐就一直明着按着撺掇尚春下山,如今终于等到风重也隐隐要尚春提早下山,他便也就插手推了一把,理由可找得真好啊! 更可气的是,风重竟然连个影子都没出现在他眼前,是不是心亏?是不是觉得心亏?那一刻,李泉只想指天怒骂风重臭不要脸。 如今,唉,算了,听天由命吧。 下了山,福祸自理。 尚春的智商看来是靠不上的了,那就只能靠自己了,虽然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但好歹还有一颗健壮的脑子。李泉看着尚春走远的背影,暗暗握了握拳。 “老板,来一壶茶两盘包子一碟牛肉,一盘包子一碟牛肉包好带走!”尚春一咕噜钻进路边的一个茶棚,刚把包裹放下就嚎了一嗓子。 李泉撇了撇嘴,钻进茶棚,在尚春边上坐下,说:“师父,这儿是茶棚,旅人歇脚的地方,哪有牛肉?” 果然,那管着茶棚的小老头儿就摩擦着手掌,一脸憨笑地提着一壶热茶过来了,说:“这小哥没说错,茶棚简陋,的确没有客官想要的牛肉,但包子是有的。” “那就两盘包子,一盘吃,一盘带走。” 尚春大手一挥,一锭银子就扔到了那小老头儿手掌心里,吓得那小老头儿立马藏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往四周一看,压低了声音凑到尚春耳朵边,说:“客官,切莫露财,切莫露财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002我家公子听不见 在尚春和李泉进入茶棚之前,就已经有两伙人在茶棚里面喝茶了。 尚春大大咧咧往茶棚里面一钻,什么也不管。李泉却是在进茶棚的时候,就率先注意了这两伙人,顺便做了一个大概的推测。 只能说,两伙人的眼力都不错,在看到尚春毫不客气地抛出那锭银子的时候,他们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完了! 摊上大事儿了! 两伙人中,一伙人是靠近茶棚边缘的两个猛汉加一名风骚女子的组合,另一伙人是一个年轻书生和貌似他的书童,桌边的长凳上还摆着他软绵绵的包裹。 那个书生看起来像是个老实人,只是抬头瞥了一眼,拍了拍那小书童的手背,两人就低头继续喝茶吃包子了,而另一伙人似乎就没那么好对付了。那两个壮汉对视一眼,随后就看着那名风骚女子,只见那名风骚女子轻轻一点头,那两个壮汉就先后站了起来,按照他们转身的方向来看,是往尚春这桌来的。 那茶棚的小老头儿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一看情势不对,立马揣着那锭银子就退到后面躲着去了。李泉叹了口气,抬眼看陆尚春还自顾自吃着包子,两三口一个地往嘴里塞。 李泉摇了摇头,只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长剑附近,而桌子下那只脚则轻轻放在了另一张长凳的凳脚附近。 “喂!” 尚春吃得正起劲,这一嗓子嚎过来,惊得那包子馅儿囫囵往嗓子里噎。 “咳咳!咳咳咳!” 在那俩壮汉靠近之前,尚春就双手捂着喉咙,憋得一脸通红,猛地站了起来,头顶重重地撞上走在稍前头一些的壮汉的下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赐的玩笑,那壮汉竟然就这么给撞出了血,怕是咬破了舌头,捂着嘴巴到一边扶桌子去了。而另一个壮汉显然被这一突发状况给吓了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个时候! 虽然并没有一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但聪慧如李泉,也是迅速又狠地抬起一脚,长凳临空而起,一个七百二十度旋转准确地砸在那发呆的壮汉脑门儿上。 “嘣”的一声,那壮汉晃了晃庞大的身体,一屁股坐了下去。 “诶,小泉子……”尚春又给一惊,噎了嗓的包子吞了下去,还没说话就被李泉拽着手逃出了茶棚。 在一口气奔出差不多一里地之后,尚春总算甩掉了李泉紧紧握住她手腕的手:“我说小泉子啊,你干嘛无缘无故打人啊?还拉着我跑那么久?” 李泉往后望了望,看到对方并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看着自家这个嘴角还沾着包子屑的师父,提起袖子替她擦了擦,说:“师父啊,刚才那两人是想劫我们财呢!” “啊?劫……劫财?”尚春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头顶,脚下却是慢慢往前面走着,他们首先要去的是虞城,这是必经之路。 “是啊是啊。”李泉随口应着,跟在尚春后头,心里却想着:“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茶棚里面那对主仆,唉,听天由命吧!” “小泉子……”冷不防尚春突然停下脚步喊他的名字。 李泉一直想着茶棚里那对主仆,差点没刹住笔直撞在尚春身上:“师……师父,你叫我?” “我说你想什么呢?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 “没……没……”看着尚春的脸,李泉忽然没来由得一阵心虚,自己这样做虽然是明哲保身,但是好像有点没人性。 最后,李泉还是没能蒙过自己的良心,在尚春的骂骂咧咧下,二人狂奔回了茶棚。 “呼……呼……” “让你平时不好好练功,这回蔫儿菜了吧!”尚春敲了敲扶着桌子喘气儿的李泉,发现茶棚里面,那对主仆还在,只不过两人脸上都挂了彩,左右看了看,那两名壮汉和那个风骚女子已经不知去向。 李泉缓了缓,跟着陆尚春的视线去看,却发现那对主仆的包裹散落了一地,书童正蹲在地上慢慢收拾着,撅着小嘴,满脸委屈。而那书生,正将那翻了的桌子重新摆好。 顿时,李泉心里觉得特不是滋味。 “这位公子啊……”尚春走上前去,站在那书生身后,叨逼叨地说了好多:“刚才真是很抱歉啊,那两个汉子本来是要抢劫我们的,结果我们掀了桌子就跑了,害得连累了你们,真是对不住啊!“ 可那书生却好似没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将桌子扶起之后,直接就去帮着书童收拾被扔在地上的书本,陆尚春一个人被晾在后面,相当尴尬。 李泉总算缓过来了,看着气不过,怒了:“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家公子听不见。”那书童抱着整理好的书,站了起来,小小的左脸上还红肿着,看着还真有点心疼。 “啊?”李泉愣住了,看了陆尚春一眼。 那书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冲他们微微一笑,便去整理书本了。 “我家公子天生耳聋,你得站他面前,他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书童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书生,正巧那书生也正笑着看他,刚才被打都没哭的书童立马就红了眼眶,委屈地喊了一声:“公子,咱们的盘缠都没了。” “没关系,咱们的干粮还在,撑一撑,勉强还是能到虞城的。”那书生虽然一边的眼角被打破了,还渗着血,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扯坏了,但他笑着,却让陆尚春觉得特别温暖。 “你们要去虞城啊?正好我们也要去虞城,一起吧?”尚春几大步走到那书生跟前,让他看着自己,咧嘴说:“我叫尚春,他是我徒儿李泉。” “在下柳文,这是我的书童柳白。”文业掸了掸袖子,又擦了擦脸,不小心蹭到伤口上,还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公子,我们这儿有上好的伤药,你……” “我们有,不劳烦。”柳白显然对尚春和李泉有气,果断地打断了尚春的话,随后去翻刚收拾好的包裹。 “小白,莫要无礼。”柳文拍了拍柳白的肩头,柳白哼了一声,低头继续翻包裹,收拾完了之后就一脸怒气地跟在柳文身边,看也不看一眼尚春和李泉。 李泉跟在尚春后头,看着柳白那小子,虽说身上脸上也脏脏的,但小鼻子小眼睛的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气鼓鼓的昂子颇有些可爱,惹得李泉忍不住想上去逗逗他,但又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只能站在尚春后面冲着柳白龇牙咧嘴地做鬼脸。 柳白似乎眼角处的伤口有些发痒,捏起袖子轻轻擦了擦,擦完那么一抬眼间,便看见李泉在那里扮鬼脸,不由得怒从心起,憋红了一张小脸指着李泉,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尚春看着气急败坏的柳白有些错愕,顺着扭头看过去,结果正好看见李泉一根手指顶着自己的鼻子,吐着舌头,翻着白眼,当即便一巴掌拍在了李泉额头上:“不许无礼!” 李泉缩了缩脖子,吐了一下舌头:“好的师父。” 对面的柳文却只是温润地笑着,回身同气呼呼的柳白说话,摸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脸,轻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安慰他,直到柳白脸色好些了才作罢,转身过来朝尚春和李泉拱了拱手。 “小书童不懂事,还望两位莫要怪责。” 尚春连连摆手,她有些吃不准眼前这位书生的脾气,太软了些:“没事没事,我徒弟太调皮,倒是我们的不对。” 尚春说话的时候,柳文一直盯着尚春的眼睛,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极为认真,眸光流转,犹如夏日湖面潋滟晴方好,涟漪荡出一圈,化出那一池碧波柔软飘飘荡荡往远处漾去,看的尚春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脸微微泛红。 之后,尚春和李泉、柳文和柳白,四人一行,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朝着虞城出发了,队伍里多了两个人,平时与李泉二人经常会出现的话题冷却问题便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柳文懂得很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柴米油盐酱醋茶,家长里短人事纷争,他总能说出那么几条弯弯道道来。说话的时候又会盯着你的眼睛看,那眸子里仿佛就蕴了一整层的星光,闪烁明媚,诚意满满,让人觉得他此时此刻只与你一人说话,旁的什么东西都与他无关。 这种让人觉得自己倍加重视的感觉,相当之好,总之,尚春非常适用。 然而,当本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重视被夺取的时候,有些人便不痛快不自在不舒服了。 比如说,李泉。 “喂,你家公子今年多大?可有婚配?你们去虞城干什么?”某一日的下午,李泉和柳白两人在河边,一个忙着捉鱼,一个忙着拾柴大火堆,李泉刚将一条鱼扔到岸上,远远望去,尚春和柳文又聊到了一起。 “别总喂喂的,我有名字,我叫柳白!”岸上的柳白将鱼拾起,白了一眼卷着裤腿站在河里的李泉,没好气地说。 “好吧好吧,柳白,那你能回答我问题不?”李泉擦了把汗。 柳白虽面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开了口:“我家公子年方十八,已有婚配了,我们去虞城就是因为家乡发了水灾,官府又不作为,咱们家家道中落,便想着去虞城投奔少夫人家的。” 003你不去找你未婚妻吗 “已有婚配呀!”李泉默默念着这几个字,突然间就对柳文的好感多了起来。 柳白瞥了他一眼,抱着一大捆柴火扔到一边,说:“你看起来这么开心干什么?” 不过刚问完这个问题,柳白似乎就聪明地懂了些什么,蹦跳着跑到河边,压低了声音问:“喂,你是不是喜欢你师父呀?是不是担心你师父会被我家公子吸引走呀?是不是你觉得你比不上我家公子呀?是不是……” “是不是你个头啊!才不是!”李泉只觉脸上一阵火烧,握紧了手里削尖的竹棍,瞄准了一条游到脚边的鱼,狠狠就是一竹棍,随后头也不回地抛上了岸。 柳白站在岸上,指着他笑得尤为开心。 李泉回身怒斥:“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小心把你牙也笑掉!” 不远处,尚春和柳文正聊得开心,一下便听到了柳白的笑声,柳文笑了笑说:“看样子,我家小白同李小兄弟挺聊得来的。” “聊得来是好事啊,小泉子虽然年纪比我们大,不过也还是孩子心性,调皮得很,有时候又有点冲动,但是人很善良的。”尚春看了一眼李泉方向,眼中眸中全是点点笑意。 柳文望着她,唇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差不多,咱们下午就可以到虞城了。”尚春抬头看了看天色,伸了个懒腰,起身后对还坐着的柳文说。 柳文点头:“之后,要多谢二位这一路上来的照料了。” “哪有?若不是小泉子担心我的安危跑了,也不会连累到你们。诶,说起来,我都忘了当时那个茶棚的老爷爷怎么样了呢?回头去找你们的时候,都没见到那个老爷爷。”尚春一敲脑袋,歪着头问柳文。 柳文笑了笑,面色有些僵硬:“我当时也没注意,你们跑了之后,我跟小白也想从另一个方向悄悄离去,可惜我俩都是没用的书生,打不过那三个人,便被抢去了银两。那老爷爷在这里混迹多年,恐怕早已见怪不怪,寻了个时机便溜走了吧?” 尚春撇了撇嘴:“说不定,若当真是如此便好了,总不能平白害了人命。” 一听此话,柳文但笑不语。 河岸边,李泉已经上了岸,卷着裤腿,拿着竹棍点了点扔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鱼,一共有八条,每人两条,再加上他们包袱里的干粮,应该是够他们吃一顿的了,反正下午就能到虞城了,撑一撑,晚饭便到虞城解决吧。 他回头,尚春已经和柳文有说有笑并着肩走来了,虽然柳白说了柳文已有婚配,而且此次去虞城还是去投奔未婚妻家的,但这幅场景看在李泉眼中,还是觉得特别不舒服,心里膈应、别扭、难受,以及很不爽。 “公子,我们打了好多鱼!”柳白刚刚堆起火堆,看到那两人过来,便朝着柳文奔了过去。 李泉“嗤”了一声,不轻不重,却被柳白听见了,换来一个毫不留情的白眼,随后他也跟着朝尚春奔了过去:“师父,那些鱼都是我打的!” 尚春笑了笑:“真厉害!” “辛苦李小兄弟了。”柳文在旁边做了个揖。 李泉连连摆手,笑容满面:“不辛苦不辛苦,打几条鱼而已嘛!” 反正一会儿到了虞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只要一想到这个,李泉心里就忍不住地开心,自然而然对柳文的态度就好了起来。 这一天的天气都很好,艳阳高照却一点也没让人感觉到热度,四人一行刚进了虞城,便被扑面而来的人海给惊吓到了,尤其李泉和尚春。他们还真不知道,原来虞城的人这么多。 相反的,柳文和柳白则显得平静许多,看着尚春和李泉瞪着大大的眼睛,活像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进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对什么都感到惊讶,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极度兴奋。 “呵,我们先找客栈吧?”柳文看着他俩,不由得失笑。 李泉率先反应过来,连连点头,但随后又问:“诶,你不去找你未婚妻吗?” “虞城那么大,如今天色又晚了,我准备明日请早去见,也顺便采买些礼物,这样去见也比较妥当。” “也是。”李泉撇了撇嘴,回身拉着尚春便奔进了就近的一家客栈,二话不说便是三间上房,柳文当时就有些脸色发白,却也没说什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同样脸色发白的柳白。 “公子……”柳白欲言又止。 “罢了,我们还剩多少银子?”柳文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尚春和李泉,压低了声音问。 “只够住一晚的了。”柳白捏了捏空瘪瘪的荷包,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柳文抿了抿唇,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拍了拍李泉的肩头:“李小兄弟,我与小白不用上房,一间下房则已,我们……” “诶,我跟我师父都住了上房,我们一道而来,你们怎能单独住下房?”李泉微皱了眉头,其实他心中知道柳文和柳白的情况,遂凑到柳文耳边轻声说:“反正帮人也帮到底了,不过一间上房的银子,我同师父还是付得起的,你们那些钱就留着买礼物给你未婚妻吧!” 柳文一怔,随后退后了一步,拱手弯腰道了一句:“江湖路长,二位这份萍水相逢的情义,柳某此生没齿难忘。” 李泉被他这一个大动作给吓得没了后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迈了一大步扶起柳文,有些紧张得往四周看了几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才放下心来。 “你别这样,大家相识一场,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李泉与柳文说话的这一期间,尚春已经定好了三间上房,小二都已经站在旁边等着引路了。 柳文见此,又说了声“多谢”,便与柳白二人住进了天字一号房,尚春是天字二号房,李泉则在天字三号房里。 客栈生意不错,来来往往,从早到晚,皆没有停息。 这一日,李泉双臂搭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人声鼎沸,没想到这家客栈竟然还有说书的,每到正午时分或者傍晚的饭点,都会有一对父女前来卖艺,客栈还专门留了一个正对大门的空位给他们,看客们该看的时候看,该给的时候也绝不含糊,倒是不错的民情。 李泉在楼上听着说书,有时候被大家伙的气氛带着,也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锭子扔下去,只不过最后都忍住了,出门在外,他带不了那么多同情心。 而就在他有滋有味地听着说书的时候,在他们来时的路上,风重正携着另一人缓缓而来,路过他们当时待过的茶棚,驻足,停留,呼吸着空气里早已消失殆尽却又残留着的些许血腥气息。 “真是可惜。”另一个身着白衣之人,微微蹙眉,轻声道。 风重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把,放到鼻前嗅了嗅:“这几人,命中注定了有此一劫,可惜未能避过。阳寿已尽,魂魄已经被黑白无常带走了。” “肉身呢?” 风重眉头渐深,摇了摇头,良久才道:“肉身尽毁。” 那一幕浮现在他脑海中,即便只有四人,那场景依旧惨烈得让人无法心中无有动念。 “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那美貌女子坐在长凳之上,本该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两个壮汉将柳文和柳白二人轻松拿下,却不料细弱的脚踝处被什么柔柔软软的东西给绑住了,又不曾想那东西竟然还是活的。 她尖叫一声,便被狠狠拽下了长凳,“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纤长的指甲掠过沙石的地面,划出一道道血污的痕迹。 那两个壮汉猛然回头,看到自家老大竟就这么被拽远了,心中大惊,赶忙奔过去解救,却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低头一看,那捆绑在脚踝上的东西不正是他们常在山林中碰见的藤蔓吗? 片刻间,大惊失色,早已顾不上那已经被拖入山林之中的女人,狠狠跺脚之后,弯腰伸手妄图将那藤蔓扯开,却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那一刻,他们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微笑地看着他们。 那人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再见。” 柳白抱着包裹跪倒在地上,一见此状,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公子你没事吗?” 柳文看了一眼柳白,伸手拍了拍他被灰尘侵染的外衣,说:“我没事,我们走吧。” “可那老头儿呢?” 柳文没说话,只回头看了一眼躲在灶台后面颤颤巍巍的小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然而,当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那老头儿也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便是重物被飞速拖拽而过的声响,撞翻了凳子,撞翻了椅子,撞翻了桌子上的茶水,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悦耳又碎心。 然而才走了没几步,二人又都停下了脚步。 “公子,他们回来了。”柳白轻轻提醒了一句。 柳文冷冷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地平线,那里隐约有两个人影正在迅速靠近:“真是麻烦!” 004恐怕也是个世外高人 那些人影在脑海中渐渐化作尘烟,消散而去。 风重收手回袖,扭头对身后那人说:“他们去了虞城。” “开始了。” “是。”风重淡淡应了一句,看向身后那人,那人低垂了眼帘,修长的睫毛遮住他的情绪。 风重见他不说话,也猜不中他的心思,便微微叹了口气,一甩袖子,便道:“我们在前面去看看吧?” 而此时虞城之中,柳文和柳白一大早便出了门去,李泉站在二楼走廊上,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背影慢慢下楼,直至出门拐弯离去,心里头总觉得怪怪的。 “喏。”尚春开了房门出来,递了一块点心给李泉。 李泉接过,用下巴点了点楼下,说道:“师父,你说像柳公子那样的人,他的未婚妻会是怎样的啊?” “唔,大概也是书香门第吧,温和有礼又大方的那种,肯定也长得很漂亮。”尚春靠在栏杆上,顺着李泉的视线望着楼下门口,砸吧了几下嘴,淡淡回答。 “那我呢?”李泉扭头,颇为认真的模样:“你觉得,我以后的媳妇儿会是个怎样的人?” 尚春心中一滞,看了一眼手里的糕点,一口塞进嘴里,想了老半天才回答:“大概也会长得很漂亮吧,会很体贴,很懂事,很乖巧,不像我……” 尚春的声音越说越轻,李泉的耳朵也越凑越近,最后不得不开了口:“师父,你说的太轻了,我没听清。”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说,应该会长得很漂亮的!”尚春猛然抬头,李泉凑得太近,不由得被尚春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了一步。 李泉摸了摸鼻子,莫名感到些许尴尬:“师父,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几天了,这虞城里面人人安居乐业的,也好像没什么妖怪作祟啊!” 尚春扁了扁嘴,她其实心里也有点没底,明明师父给的绢丝地图上的第一站就是虞城,但这几天,她每天都在外面绕着圈子的转,愣是一个妖怪都没被她碰着,哪怕是大半夜里出去,都没碰到一只野鬼让她抓着玩玩。 “再看看吧!” “那师父,我们今晚还出去巡逻么?” “去!”尚春果断地回答,一拍栏杆,说:“现在就去!” 说罢,拽着李泉的胳膊就下了楼。 “诶?诶?师父,还没吃午饭呢!”李泉被拽的一溜儿小跑,嘴里头还喊着。 “出去吃。”尚春头也不回,一双脚已然踏出客栈门槛。 尚春拉着李泉,二人双双行入人群之中,走街串巷,看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盎然,又或者忙忙碌碌却也觉得充实,丝毫不见半分妖魔之气。尚春牵着李泉的手,一牵便是一路,似乎两个人谁都忘了松开,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便紧了紧手将另一人拽过去一道看,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全然忘了他们来此的目的,直到五脏庙终于承受不住提出了抗议,才相视一笑,选了一处面摊,将就着点了两碗素面。 “小泉子,你说我们这样子跟无头苍蝇似的瞎转悠,也不是个办法!”尚春吸了一口面,抬头问坐在对面的李泉。 李泉思索了半晌,忽的招了老板过来。 “诶,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那面摊老板一副憨厚样,咧嘴一笑,便是一脸饱经沧桑的褶子。 “老板,咱们虞城这儿,有没有什么人知晓些奇闻异事的?” “奇闻异事?啊,最近云来酒楼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小老头儿可没去听过,不过听几位客官聊起过,说是那说书的通晓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所有的事,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他不知道的。”面摊老板说的郑重其事的,尚春和李泉对视了一眼,就明了了对方的心思,对面摊老板道了声谢,二人就直奔云来酒楼。 同那面摊老板说的差不多,云来酒楼的确是来了一位自称通晓三界奇闻异事的说书人,只不过那老板也没说,即便是过了饭点,云来酒楼的生意还是那么好,人山人海人挤人,尚春和李泉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能凭着人群涌动的方向,猜测那说书人的方位。 实在没办法了,尚春心念一动,拽着李泉退出了人群,跑到云来酒楼后巷的位置。 “怎么了师父?”李泉有些茫然。 尚春不回话,却见她站在那里,体内真气流转,身后重剑轻鸣,“铿”的一声出鞘悬浮在脚边。 “上去!”二话不说,尚春跳上了重剑,一把攥住李泉的衣襟,也将他拽上了重剑剑身,重剑晃了几晃,便稳住了。 二人御剑直上云来酒楼二层,寻了一扇开着的窗户边飞了进去,也不管那窗户里面的人看见了会不会被吓到。 占据了高视野,终于看见了那说书人长得什么模样。 颇为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好几的岁数,留着两撇小胡子,身上粗布麻衫一套,手里竹扇一把,抑扬顿挫的语调,随时随地“唰”一声合上竹扇,往面前木桌上一拍,满座皆静。 尚春和李泉盘腿坐在重剑之上,这一期间,竟没有多少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惊讶。虞城是离紫叶山最近的一座小城,紫叶山下山历练的门派弟子们几乎每一个都会来这里,说不定他们都是御剑而过,虞城的百姓们想必也是见怪不怪了。 李泉环顾了一圈四周,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津津有味,乐不可支。 那说书人此时在说的故事,便是与虞城一山之隔的溪石镇的事情。 溪石镇近几年来一直都风平浪静,是一个比虞城还要小一些的小镇子,民风淳朴,热情好客,背山面水,地理方位绝佳。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些日子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 “说是这一家三口,小的可爱,老的忠厚,爹亲,娘爱。这一日也是同往常一样,早起鸡鸣,下了田,收了麦,合计着要去隔壁村隔壁镇卖些粮食换些银两,顺便带着孩子去婆家走走,也顺便住上那么些日子。” 那说书人“啪”一下将竹扇打落,又继续说: “可谁知,这往常来一直走的这条路,今日走,却是变得诡异森森了。小石溪,溪石镇附近的一条清澈见底,说宽不宽,说深不深的这么一条小溪流,因着遍布大小石头而得的名。” “诶,听说那小石溪的尽头是连着海的是不是?”那说书人没说完,下面有一个年轻人便喊了出来。 说书人一拍竹扇,合上,扇尖点了点那年轻人,说:“没错!小石溪是连着海的,那海深不可测,那海里是有龙王的,也是有妖怪的。我要说的这件事儿,就是发生在小石溪附近的,那一家三口出门没看黄历,黄历上说今儿个日子不宜出门,出门要遭事儿。果不其然,小孩子抱在手上,一路上都安安静静没哭没闹,这一到了小石溪附近,毫无征兆就开始嚎啕大哭,这时候一般怎么办呢?” “安抚孩子!”有人跳起来大声回答了一句。 那说书人扇尖又一指:“没错!那做娘的就停了下来,好巧不巧,就停在小石溪附近一棵大树下。孩子爹见孩子哭没完,就去了河边打水,只听得小石溪那边传来一声重物落进水中的水花声,便再没了下文,小石溪附近依旧和风徐徐,鸟语花香,但孩子爹!” 说书人此处一顿,环顾了一圈四周,语重心长地吐出了下半句话:“便是再没回来。” 紧跟着底下便是一阵窃窃私语,李泉坐在尚春身后,轻轻搭了搭尚春的肩,尚春的身子往后靠了靠,李泉便凑过去轻声说:“师父,也不知这说书人什么来头,竟然可以说得这么详细,就好像他亲眼看见似的。” 尚春摇了摇头:“恐怕也是世外高人。” “紧跟着啊!那孩子突然不哭了,孩子娘以为没事儿了,抱着孩子又走了几步,没想到啊,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孩子娘当时就吓着了,这孩子平日里就挺乖的,饿了也不哭,尿了也不哭,今儿个怎么哭成这样?嗓子都哭哑了?孩子娘一想不对劲,要走,四处喊了几声孩子爹的名字,却是一点儿回应也没有,当时孩子娘心里就咯噔一声。虽然老人们都说,这妖魔鬼怪的大白天的不会出来,可这难免要是碰上极个别心情不好大白天出来玩儿的呢?” 说书人双手撑着面前的木桌子,扇尖颇有节奏感地敲击着,良久,才道:“这孩子娘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知道要真是碰上妖怪了,这孩子爹可能已经遭了不测了,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才往前面跑了没几步,就忽觉脑后一阵阴风袭来,她知道不能回头啊,一回了头可就什么都没了!” 李泉皱了眉,心道:“这说书的未免知道得太过清楚,难不成他当时就在现场吗?” “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李泉飞出去一点点的念头给拉扯了回来。 “那孩子娘还是没忍住,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妖怪蛊惑得不得不回了头,总之那一回头,她看到了什么?”说书人望着台下一众好奇的眼神,欲言又止。 005那老家伙有兄弟? 场下无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被人悄悄压抑。 “她什么也没看到。”良久,那说书人才缓缓道出,场下瞬间便是唏嘘一片,惊疑一片,不解一片。 李泉皱了皱眉,尚春回头看了一眼李泉,二人心照不宣。 “然而,只那么回头的一瞬间,孩子娘手上一轻,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孩子不见了!那真是悄无声息的动作,她连孩子的哭声都没听见,后背涌上来一阵白毛汗,孩子娘几乎要崩溃了,这个时候她应该要做些什么呢?” “跑啊!” “跑啊!” 场下众人纷纷喊叫着,喊声此起彼伏,都是急促的情绪。 说书人晃了晃竹扇,又摇了摇头,说道:“跑?她跑了,可是跑得过吗?跑不过!连脚都没有抬起来,孩子娘就只看见眼前的世界一片翻天覆地,脚踝上湿湿滑滑一凉,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她看到眼前有一根干枯的树藤,伸手去抓,却忽然发现那根树藤离她越来越远。”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天际,小石溪附近的鸟儿们本该平和栖息于树枝上,被这一声惨叫硬生生给惊上了天,哗啦啦,翅膀扑闪而过的声响。而小石溪上,水声清脆响亮,听入耳中,那分明有种沁人心脾的血腥滋味。 犹如巨石落湖,震撼刹那,涟漪万千,转瞬间又恢复如初,似乎方才的一切不过一场幻觉,似有若无,可不在意。 竹扇一打,啪啪作响,场下众人皆唏嘘感叹,心中也是凉凉透透,那小石溪本该是过路人士停下歇脚之处,风景甚美,冬暖夏凉,方位极佳。如今的小石溪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息,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相继选择避开了小石溪这条捷径,真可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坐在御剑上的李泉撇了撇嘴,趁着大家伙儿都安静的当头,喊了一声:“敢问这位先生,小石溪在溪石镇什么方位?” “出城往东南方行走,看到一颗歪脖子树往里再走十丈。”那说书人扇尖一点,顺口便回答了出来,一抬头想看看是谁问的问题,却见尚春和李泉端坐在重剑之上,悬浮在众人头顶,听得滋滋有味,认认真真。 “哟,二位可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说书人那么一说,下面那些听说书的百姓也终于注意到了尚春和李泉的存在,合着他们刚才都是听得太认真,所以都不约而同得无视了御剑入酒楼的两人。 李泉一脸黑线慢慢挂下,刚要开口,却听尚春说了话:“我师徒二人从紫叶山来,方才听先生说得详细,不知事发之时,先生可在当地?” “自然。” “我看先生说得如此详细,想必一定是离得很近?为何那一家三口都出了事,而先生却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我们说书?”尚春坐在重剑之上,语气平和,眸色柔和,满面好奇。 那说书人一怔,刚要开口解释,却见尚春春风一笑:“那妖物法力高强,又不见踪影,掳人的速度更是奇快无比。先生若非世外高人,如何能逃得过那妖物的袭击?” “不过侥幸逃脱而已,只可惜了那一家三口,在下并不能将他们救回。二位可御剑如此之久,想必二位才是世外高人。”那说书人拱手作揖,方才的那一尴尬似乎已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此时不卑不亢,显得甚为有礼大方。 “先生不想说,小女子便不多问了,据说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世间万物之事,可知那妖物经常于何时出现?” “午时之后。” “那么先生可知,那是什么妖怪?” 那说书人轻轻一笑,随后又轻轻一摇头:“那在下可就不太清楚了。” 尚春略一思索:“多谢。” 尚春朝说书人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李泉,李泉会意,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抛了过去:“多谢先生!” 说罢,尚春已双指凝力,带着李泉窜了出去。 李泉只听得身后一阵人声鼎沸的嘈杂声,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说书先生站在人群之中,手中竹扇轻轻摇摆,扇出的凉风将他鬓边发丝往后拂去,眼角细纹轻巧刻出,他微微笑着的样子让他想起一个人。 “不会吧?那老家伙有兄弟?”李泉心中暗道。 这一次,尚春加快了御剑速度,没多久便找到了说书先生口中说的那棵歪脖子树,缓缓往里一会儿便听到水声潺潺,二人轻手轻脚地下了重剑,发现这片林子果然如同那说书先生所说的那样鬼气森森。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树林之外多跑几步都能让人热出一身汗,可到了这林子里,却是意外的凉快,那风从后脖子灌进去,又从脚脖子那儿钻出来,冷成了一条线,偷偷摸摸窜进了皮肤里。 李泉摸了摸后脖子,用手指小心翼翼捅了捅尚春的肩:“师父,这林子问题很大啊!” “更大的还在前面。”尚春压低了声音说,伸手将李泉捞到身后。 渐渐靠近那条小石溪,水声潺潺听得出清澈无比,微风阵阵,绿草盎然,百花争艳,却偏偏听不到任何鸟语,任何虫鸣,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李泉没有任何妖力,手里就只握着一只乾坤囊,虽说他相信尚春的剑术,但这地方出了名的诡异,也不知对方究竟是只什么样的妖怪,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哪怕是尚春也心里发颤。 这一片小石溪风平浪静,风吹过水面层层叠叠,水底下一小片银鱼闪着银光扑簌簌游过,反射出如星子一般耀眼的光泽,一闪一闪,映在水面上,犹如江南最好的绸缎。 尚春站在小石溪边,身后紧紧贴着李泉。 “水质清澈,不过一脚踝深的地方,如何会藏有可以掳人的妖怪?总不可能是那些小银鱼吧?”尚春瞥了一眼远远游走的鱼群,愁眉紧锁。 李泉扯了扯尚春的衣袖,四处张望了一下,说:“师父,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尚春微微一皱眉,抬头看向头顶金黄色的太阳,说:“此时正是午时过半,按照说书先生的说法,那妖怪如今该是在这里的。” “那……”李泉舔了舔嘴唇,又问:“妖怪是不是看我们不像普通人,所以才躲着不出来?” 尚春摇了摇头,转身便迅速离开了小石溪。李泉瞪大了眼睛,赶忙跟上,往后看了一眼小石溪,河水依旧平静流淌。 “啊!”李泉轻轻喊了一声,感觉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竟然是尚春蹲在地上。 “师父,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你看。”相比较于李泉的一惊一乍,尚春却显得极为冷静。 李泉一愣,跟着蹲在了尚春身边,这才发现尚春手中捏着一颗石子,那石子就是普通的石子,与别的并无不同,然而尚春手中的这一颗却多了点东西,一些类似血的红色物体。 “这是……血?”李泉有些犹疑。 尚春却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扔下那颗石子,尚春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微风吹过的小石溪,伴着花香,伴着清新的泥土味,却也夹杂着些许冷冷的腥甜气息。 “是那说书先生口中说的那一家三口吗?”李泉紧紧拽着尚春的衣角,又贴近了些。 “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或者是别的人的、动物的,也未可知。总之,我们先离开这儿吧!”尚春拽住李泉的胳膊,将背后重剑抽了出来握在手中,迅速捏了一个御剑诀,将李泉推上了重剑之上,随后自己一跃而起。 不出半刻钟,两人便已回到了虞城。 走在大街上,尚春想着小石溪里的究竟是什么妖怪,李泉想着怎么才能不拖尚春后腿,这么一路无话,就慢慢走着。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一名女子尖锐的声音从某一条巷子里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少夫人,你怎么能这样啊?” “什么少夫人?你可别乱说话,我与你家公子的婚约早就已经解除了,我现在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还未出阁的,你如此说话,小心我报官!” “你……” “算了,那就打扰了。” 尚春和李泉在路过那条小巷的时候,听见那巷子里传来了几多人的吵骂声,有几个声音颇为熟悉。 二人相视一眼,尚春皱了皱眉,李泉提醒了一句:“好像柳公子的声音。” “去看看。” 话音才落,两个人已经看到柳白正弯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包裹,以及其他的一些被摔得稀烂的礼物。 柳文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那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他的身子也跟着颤了几颤,缓缓回过身,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的柳白,轻轻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影,抬起头,便看见尚春和李泉双双站在那里。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柳文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扭曲,却还是道了一声:“尚春姑娘,李小兄弟,让你们看了笑话了。” 李泉悄悄捅了捅尚春的胳膊,尚春点点头,走过去帮着捡起了地上的礼物,随后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柳文,笑着说:“吃饭了吗?” 006不过一场历练而已 客栈之中,柳文和柳白显得有些拘谨,毕竟被认识的人看到了人生中最窘迫的一面,无论熟不熟,都有些不自在。 尚春和李泉坐在他二人对面,对视了一眼,李泉低头给他们倒了茶,尚春笑着说:“吃点什么吧?我同小泉子刚从小石溪回来,跑了一路,还有些饿。” “你们去了小石溪?”原本心情复杂的柳文还想着要如何寻一个话题,将方才那一幕给过渡过去,岂料尚春已然有了一个足够让他们转移注意力的话题,而且还如此令人惊讶。 李泉倒好了茶水,分别给柳文和柳白推了过去,问道:“你们也听说小石溪的事了?” “今儿一早就听镇上的人说了,小石溪那边最近不安全,听说有妖怪掳人了,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真渗人。”柳白双手捧着茶杯,几乎是蜷缩在长凳上。 柳文点点头,拍了拍柳白的后背表示安抚,回头又问尚春:“你们去了小石溪,见到那妖怪了吗?” 李泉摇头:“见是没见到,不过那地方的确邪门。” “怕是去的不是时候,不过我带回来了一点东西,给你们看。”尚春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先前在小石溪捡到的那颗小石子,摆到了柳文和柳白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柳白伸手捏住那颗石子,翻来覆去看了几圈,又细细盯着那石子上面的红色覆盖物问:“石头?红色的石头?” “那是血。”李泉淡淡回答。 这三个轻描淡写的字,吓得柳白一下便将那石子扔了出去,也幸亏李泉眼疾手快,迅速往空中一抓将那被丢出去的石子给抓回了手心。 “你小心点儿,这可是师父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李泉颇为珍惜地将石子小心放在桌子上,柳白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柳文虽然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但轻轻摇摆着地瞳孔已然暴露了他内心的害怕。 “别怕,还不知道这上面的是不是人血。”尚春伸手将那颗石子塞回怀中。 “嗯,也可能是动物的血。”李泉也没所谓的跟着一唱一和。 对面那俩主仆看着眼前一桌子菜,又想了想刚才那颗血石子,突然间觉得肚子也并不是那么饿了。然而,尚春和李泉却还跟没事儿人似地,捧着饭碗拿着筷子吃得有滋有味。 “你们如今打算怎么办?”李泉给尚春夹了一筷子菜,抬头问柳文。 柳文一愣,方明白过来是在问他们今后的日子打算怎么过,勉强笑了笑,说:“如今我们身上没了盘缠,也不可能回乡了,打算在这儿找份工,若是没有地方愿意要我们,那便只有做乞丐了。” “公子,我不会让你做乞丐的。小白本来就是下人出身,小白有力气,可以去做工,赚钱养家!”柳白有些急,伸手抓住了柳文的胳膊。 柳文倒是觉得无所谓,轻轻拍了拍柳白的手背,看着他说:“你我虽名义上是主仆,却与兄弟并无两样。你于我而言,就跟弟弟一样,从来不是什么下人,做哥哥的怎么可以让弟弟养?我毕竟也是个男人呢。” 柳白一瞬间红了眼眶,抿了抿唇,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柳文的手掌。 “虽然我没用了些,但好歹也有一双手脚在,你说对吧?”柳文笑着,唇角明媚生花。 李泉单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又扭头看了一眼自家师父,却见尚春正拿着勺子喝汤呢! 唉,看看别人的主仆情深,再看看自家师父的没心没肺,李泉轻轻拍了拍脑门儿,有点脑仁儿疼。 “所以,二位是准备要去收那妖怪吗?”柳文拍了拍柳白的手,终于回过神来问尚春。 尚春砸吧了几下嘴,想了想,说:“嗯。其实我觉得,柳公子你学问这么好,倒是可以开个私塾授课。” “私塾?” “嗯,此次我与小泉子下山,全是为了降妖伏魔,只待历练结束便要回山。如今这世道,妖魔横生,柳公子你们二人又无处可去,不如到时候便跟着我与小泉子一道回紫叶山吧?” “啊?跟我们一道?”一听尚春这话,李泉惊呆了,当即便吞了口唾沫,桌子底下悄悄捅了捅尚春,轻声说:“师父,我们这一路可要历练很久,而且我们是奔着妖魔鬼怪去的,他俩两个凡人,什么都不会,碍手碍脚,到时候被妖怪抓去了,我们还要……” “我们不就是斩妖除魔的吗?而且,你也什么都不会。”尚春白了他一眼,打断了李泉的话头。 李泉一时语塞,想了想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胳膊下一疼,闷哼了一声,随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尚春在桌子底下捏了他一把,不轻不重,正正好给他提示,让他别多说话。 好吧,既然师父都这么说这么做了,那作为徒弟的他就只能识时务的闭嘴了,李泉撇了撇嘴,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巴,紧跟着就趴在了桌子上,无聊地拿着筷子随便乱戳。 尚春看了好笑,拿起筷子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回头对柳文说:“我们身上还有些银子,足够让你们去紫叶山开一间私塾的了。紫叶山上有上仙住着,附近也不会有什么妖物出没,尽可放心在那里安定下来。小泉子说得对,你们跟着我们,着实太危险。” 一听这话,在一边的李泉连连点头。 柳文和柳白对视一眼,双双站了起来,朝尚春和李泉鞠了一躬,便听柳文说:“无功不受禄,二位已经很帮我们了。萍水相逢,能做到二位这般的已是少数,我们不敢再得寸进尺,也不能再要你们的银子了。” “没有银子,你们寸步难行,莫不成你们真的准备一路乞讨吗?”李泉有些惊讶。 柳文梗了一下,与柳白对视了一眼,李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柳文和柳白身后,一手按住一人的肩膀,将他们重新按回了长凳上,说道:“唉,如果你们不想要我们的银子,那你们就去不了紫叶山,只能留在虞城做工或者要饭。” “这……” “师父……”李泉抬起头。 “那就跟着我们吧!”尚春却直接接了李泉的话,李泉一挑眉,没说话,拍了拍柳文和柳白的肩膀,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虽说我法力低微,但要护你们两个,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我们什么都不会。”柳文犹豫着,两条好看又秀气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那没事儿啊,你学问那么好,一定也很会讲故事。而且,小白不是下人出身吗?”李泉调笑着看了一眼柳白。 柳白瞪了他一眼,气得差点没拍桌子跳起来打他脑袋:“喂!你!” “小白力气大,还可以帮我劈劈柴生个火打打下手什么的,也不算很没用,是不是呀?”李泉笑着,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往柳白眉心弹了一下,气得柳白反手就打了回去,李泉缩的快,柳白没打着,只能默默生个闷气。 “哼!”柳白一扭头,懒得理他。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吧?虞城这里,我跟小泉子都观望过了,并没有什么妖物出没,所以准备即刻启程离开虞城。” “那接下去就是要去溪石镇吗?”柳文有些担心。 毕竟虽说如今在虞城,但溪石镇有妖怪这件事已经传遍了附近所有小城小镇,即便他们对此并不十分关心,但只要一想到他们可能随时随地都会被妖怪抓走,被吃掉,或者被吸干,那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生而为人,有的时候面对那些未知的东西,只有无能为力。 “过溪石镇,有两条路,一条便是绕山而走,另一条便是走小石溪。”尚春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带着点点节奏感,有些迫人。 “师父,绕山而走的路线要长许多,估摸着也要走上那么三五天呢,太久了,不如你御剑带他们?” “我只能带一人,更何况,绕山而走也不一定安全,若是又像上次那样碰到山匪怎么办?”尚春微微蹙眉。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尚春狠了狠心,一咬牙说道:“算了,我们一起过小石溪吧,我还就不信了,我堂堂左意剑派能怕了那什么妖怪?能护不了你们?” “要不然我们就在虞城等你们吧?还是,就此算了吧,我同小白终究是担了你们的累赘。”柳文紧皱着眉头,虽内心有些不舍,却还是不想做那负累之人,禁不住开口提议道。 尚春看了他一眼,面前这柔弱书生,双耳早聋,性情柔和如蒲草,又坚韧如蒲草。哪怕路遇困境,也都浅淡一笑带过,身边人即便想要悲伤,看着他,似乎也就不怕了悲伤,不怕了窘境,那一切的事情过去之后,便是崭新的人生。 如此,多好。 尚春笑了笑:“没事,不过一场历练而已。” 007你看见什么了吗 当夜,月明星稀,凉风穿过虚掩的窗户,吹进房间里来。 桌上烛火摇曳,映照出三个人忙碌的身影,挂在墙壁上,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柳白端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出现在门口。 那屋里其余三个人,除却柳文背对着门口,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手中的书。李泉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摆了一圈的书,都是白天从各个书商那儿买回来的,也有从好心的学子那儿借来的,只抬头看了一眼柳白,又继续低头翻找起来。 唯有坐在桌前的尚春,抬头冲柳白笑了笑,起身道了句:“辛苦了。” 柳白用脚勾上了房门,快步走到桌前将水果放下:“你们也辛苦了。” 尚春摇头:“不过看几本书而已。” 此话一出,李泉立马一个倒头滚到了地上,哀嚎着:“这何止几本书啊!我把我这辈子的书都在一夜之间看完了!” 尚春笑了笑,正巧李泉滚到了尚春脚下,尚春也没留情,轻轻一脚踹在了他小腿上,李泉又顺势滚到了柳文身边,用手指戳了戳柳文。 柳文低头便见李泉躺在地上笑着看他,不由得唇角一勾:“李小兄弟,地上脏。” “没事儿,脏了再洗便是,你也歇会儿吧,你家小白端了水果来。”李泉说完话,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奔到桌边。 柳文这才抬头看到柳白,温润一笑:“辛苦了。” 四人回到桌边,望着桌上那厚厚叠叠蹲着的书籍,不禁都有些头疼,两两相觑过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有头绪吗?” 紧跟着大家都摇头,李泉叹了口气,扔掉手中的书本,趴在桌子上哀嚎:“这我们连妖怪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要怎么找啊?” 尚春拍了拍李泉的脑袋,安慰着说:“也不算完全没有线索,这是我找到的溪石镇的地图,你们看。” 尚春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处,手指点着画了一个圈,说:“小泉子,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是浅水滩,水质清澈,连水草都很少,那里的温度已然非常低。再往前走,便有一处湖泊,地图上说,这一处湖泊没有名字,源头也不清楚是从何而来,只不过小石溪的尽头是连着海的。”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那妖怪不会是龙吧?”李泉趴在桌子上,伸长着脖子问。 “怎么可能是龙?龙乃仙界之神兽,如何会入世夺人性命?”尚春敲了一下李泉的脑袋,随后又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不过若是龙的远亲,那就不一定了。传说蛟可化龙,亦可为魔,当然,也有可能是……” “钩蛇。”忽的,柳文插了句嘴。 “啊?”尚春怔了怔。 “什么蛇?”李泉抬起了脖子。 “你们看这个。”柳文将手中的书摊开摆在桌子中央,书页上面画着一副图,无色,灰白而已,却清晰描着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物。 “书上说,此物古有所传,尾长七丈,尾末有岐,能……”柳文停顿了一下,脸色突然有些发白,却听他道出后半句:“能钩岸上人畜而食。”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尚春顿了顿,将那本书拿了过来,李泉跟着凑了过去,忽而轻声道了一句:“这货长的好丑,竟然还是神兽?师父,你不是说,神兽不会入世害人性命吗?这货也是神兽耶!” “我怎么知道这货会是神兽,长得……也的确是丑。”尚春将那钩蛇的样子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觉得已经记在脑子里之后才将书放下。 “尚春姑娘,你觉得会是这妖……呃,神兽吗?”柳文看了一眼那书上画着的钩蛇,心中微微一颤。 “什么神兽?”李泉把手盖在那本书页上,手指轻轻点着那钩蛇,嘴巴里喃喃自语:“吃人的,我说是妖兽还差不多!尾巴那么长,长得还那么难看。” “上面不是说了吗?是上古神兽,不知道活了多久了。按我如今的修为,恐怕杀不了它,书上有写怎么对付钩蛇的方法吗?”尚春微皱着眉头,问。 李泉伸手翻了翻:“我看看,呃,上面写钩蛇怕烧石。” “可我们如今并没有看到那妖怪的样貌,若不是这书上说的钩蛇呢?那你们当如何?”柳文一问既出,尚春和李泉对视了一眼,一时间无言以对。 柳文叹了口气:“若我们贸贸然去了,发现那妖怪不是什么钩蛇,准备的东西也用不上了,那我们到时候要如何全身而退?” “你别担心,若当真不是钩蛇,那也好办,师父带着我御剑逃就是了!”李泉拍了拍担心的柳文:“师父的御剑速度还是很快的,逃跑不是问题,你们俩到时候就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等我们,等灭了那妖怪,我们就可以直接去溪石镇了。” 柳白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弱弱的问了一句:“我们不回虞城了吗?” 突地,房间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忽然有些喧嚣,将窗户轻轻吹开了一些,桌前烛火摆动的幅度稍大了些,却也终究没有熄灭,猩红的烛泪顺着烛身慢慢滑落,在最下面的烛台上越积越多,越积越厚,越积越红,从鲜红到暗红到深红到黑红,一层一层,犹如尚春的心,才刚离开就开始想念,才刚离开就想要回头。 李泉明白尚春,柳文和柳白却是不懂。 尚春的事,她自己想说的时候便会说,她若不想说,那就如同此时的表情,装傻充愣,亦或者开始发呆。 李泉捏了盘中一块水果塞进嘴里,淡淡说:“时间有限,必须速战速决。” 柳文与柳白对视了一眼,随后便再也不做声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日一早,我同师父便早些去小石溪,你们二位收拾下东西,午后再去歪脖子树吧,那时候妖怪应该也已经除掉了。”李泉看了一眼继续发呆不说话的尚春,开始默默地善后赶人了。 好在柳文主仆也不是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又简单客套了几句,说了些注意安全什么的话,便两两先后的回房了。 李泉站在尚春的房门口回头望,火红的烛光之下,尚春端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她就那么发着呆,就同在左意剑派之中时那样,不知道是真的出了神,还是假装的不想回答。 轻轻叹了口气,李泉说:“师父,早些睡吧,晚安。” “吱呀”一声,房门关了。 许久许久,尚春才缓缓动作了一下,手指按压在那本钩蛇的书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钩蛇的形容,脑海里却是回想着另一句话:“要早点回紫叶山,一定要早点回紫叶山。” 这么想着的时候,尚春突然腾地站起,几步走到门口,也不开门,就那么站着,将脸慢慢贴在门框上面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走廊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该睡的都睡了,不该睡得也睡了,大概这个时辰也就只剩下她了。 很好。 转身走到床边,尚春拿起摆在床边的重剑,随后迈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又回身一甩袖将桌上的烛火熄灭,只听“唰”一声,房间立刻暗了下来,窗户迅速开又关,屋内一片寂静。 弯腰低身迅速翻过那一片墙头,双脚方一落地便又要飞速朝前奔去,落地那一刹那,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双手抱胸,背靠着墙壁,静静看着她,那视线坦白又笔直,逼得尚春不得不满了速度回过头去。 当看到那人面目的时候,尚春心中颤了一下。 “师父,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要去哪儿?”李泉勾着唇角,语气却是冷冷的。 “你……怎么知道?”尚春有些尴尬,停在原地不动。 李泉笑了笑,松开双手慢慢走到尚春跟前,抬手拍了拍尚春的头顶,说:“猜的,所以来等等看。” “你……”尚春无言以对。 “师父,我跟你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有的时候你不想说,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大概能猜到些。我知道我是很没用,就算明天一大早跟你去了小石溪,也不一定能帮上你什么忙,但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就当我自私好了。”李泉认真地说着,尚春认真地听着。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装傻充愣,也没有选择顾左右而言他,只是静静地听完李泉想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将重剑从背上卸了下来,二话不说,带着李泉御剑而走,直奔小石溪。 这是第二次来小石溪,而且还是晚上,白天的时候还可以骗骗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妖怪不会那么猖狂,可如今大半夜里,阴气尤甚,李泉跟在尚春身后,一路走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自己后脖子里吹气,阴嗖嗖的,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冷汗。 唉,果然还是不能太聪明,他要是猜不到尚春可能会大半夜一个人出来,那现在他岂不是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做着美梦呢么? 李泉开始默默唾弃自己的智商,忽的,尚春停住了,李泉脚下一顿,抱住了尚春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看见什么了吗?” 008他们如今在隔壁么 虞城之中,昏暗的大街之上,一个灰色的身影正快速朝这边跑来。 “啪啪啪!” 急促的一阵敲门声之后,大街上某一家客栈的门,被还有点迷糊的小二慢慢地打开了。 “谁啊,这大半夜的?”小二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住店。”门外那人,带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稍有些低沉,却依稀能从那声音中听出,这人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 小二拍了拍脸,清醒了一下,有些不耐烦,把门稍稍打开了一些,往旁边退了一步,看那人慢慢踱进客栈里来,心里头忍不住嘀咕了几声:“不会是强盗吧?这一身穿的也太渗人了。 那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裤,背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手上握着一把长剑,转过身来的时候,那斗笠下的一双眼精光四射,小二站在门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快步走进柜台里面。 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多看一眼那人,匆匆拿出账簿,翻了几下,问:“不知客官要住几日?” “一夜,明早就走。”那人侧身靠在柜台前,只留给那小二半张冷硬侧脸,说出的话似乎都带着寒气。 “那客官要住……” 还没等小二说完,那人又立刻回答:“上房。” “诶,好好。”这大半夜里,小二硬生生就清醒了过来,赶忙合上账簿,揣着钥匙,带着那人急急忙忙往楼上赶。 那人前脚进门,小二跟在后头还想问他需要些什么,抬头便只能看见那扇房门在自己鼻子前重重合上了。 摸了摸鼻子,小二有点心惊胆战,回到自己屋之后,一摸后背,一层冷汗。 那人方一进屋,便四处检查了一番,连带窗户外面也都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关上,没有点蜡烛,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慢慢摘下头上的斗笠,月光透过半透明的窗户纸照射进来,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人的面部轮廓。 有些熟悉,是谁呢? 忽的,窗外似乎起了一阵风,轻轻摇晃着窗户,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将手中斗笠紧紧握在手中,轻步轻脚走到窗边,背靠着墙壁,压低了声音,问:“谁?” “你来的可真慢。”窗外忽的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不像人形,朦朦胧胧的,犹如一团烟似的。 屋里那人“啧”了一声,伸手拨开窗户的插销,留出一条缝隙来,屋外那东西便当真就如同烟雾一般顺着窗缝溜了进来,落地之后,又重重叠叠,如云层般越积越厚,那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的东西,便从那厚厚的烟雾之中缓缓站起。 化作那人形,倒也算是有模有样。 那东西走到桌边,缓慢抬手,捏着袖子轻轻往蜡烛上那么一甩,“嚓”的一声,蜡烛应声而亮,烛火温暖,烛光昏黄,映照出屋子里两个人影,面对面站着。 窗前那人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手中的斗笠轻巧放于桌上,看着那化作人形的家伙眉目清秀,弱不禁风,他忍不住心里有点复杂。 烛光照亮他的脸,五官清晰映刻,分明是世斐的容貌:“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所以来得晚了些,你这里如何?” “你总是有事。” 那东西在他对面款款而坐,抬起头来,那张脸上,轮廓柔和,唇角微微勾起,双眉细长,眸中仿若带一汪碧绿湖水,撑着一舟小船,晃晃悠悠,飘飘荡荡,远而又近,近而忽远,看不分明,也摸不真切。 而那双手,摆在桌面上,映着烛光昏黄绯红,穿过几乎半透明的皮肤。五指纤长笔直,关节分明,指甲雪白如玉,轻轻点着桌面,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节奏,世斐的视线总时不时忍不住去盯着他的指尖。 “哒!”一下。 “哒!”两下。 “哒!”三下。 “哒!”四下……五下……六下…… 终于,他暗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晃了晃脑袋,抬头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对面妩媚一笑,轻轻出声:“自然是成功靠近她身边了,她如今只当我是个落魄书生,还对我分外同情,说是要给我银子,让我去紫叶山下开一间私塾,然后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呵,于我,这平淡日子怎么够?” 世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他们如今在隔壁么?” “不在,她同她那个没什么用的徒弟都出去了,估计是去小石溪了吧。那钩蛇乃上古神兽,如今被迫入世,不过是它待的那座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世道艰难,又岂止人世一处?他们若能降了那钩蛇,我便可以在一旁,趁机夺了那钩蛇的内丹,可涨我千年修为。”柳文单手撑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撩拨着眼前晃动的烛火,那烛火一点,在他眸中化作两团,渐成燎原之势。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不是应该要过去小石溪吗?” “不急,先说我们的事,你与那山匪勾结得如何?”柳文眯着眼睛,眸中不知道包含着什么样的意味,似笑非笑。 世斐略一皱眉:“什么叫勾结?你未免将话说的太难听,我也不过是为了左意剑派能获得更好的未来!” “呵!”柳文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千方百计地下山呢?” “我……”世斐想要辩解,咬了咬牙硬生生将怒气压下,换了话题:“我来只是想来告诉你,我在那山匪窝中,看到了一件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 “三尘镜。” “山匪窝中?” “正是。” “你在骗我。”柳文原本笑着,突然敛起笑容,轻拍桌子站了起来。 世斐微微仰头看着他,扯了一下嘴角:“我没有,不过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你说的三尘镜,只是觉得与画像上的有些像,那东西在山匪头子的房间里,我经过之时瞥到了一眼,印象深刻。” “那你为什么没有拿来?!”柳文皱眉。 世斐深呼吸一口气:“因为我根本拿不到,他们现在还不相信我,我之前去了你同文皎在的山洞,发现你们早已不在,我若不是在山洞洞壁上看到了文皎留下的话,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这里。” “如此说来,我倒还要谢谢你尽心竭力?” “你莫要如此阴阳怪气地同我说话,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并非是要听你说这些讽刺的话!”世斐也终究是忍不住了,拍案而起。 柳文冷着脸,凝视着咬着牙的世斐,忽而一笑,恍若春风带过,世斐一愣,随后见柳文慢慢走向自己,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不要那么急躁,也不要那么冲动,你可是日后要做掌门的人呢,如此冲动易怒怎么行?拿不到没关系,日久见人心,只要你好好做,对他们表现得诚心一些,自然能获取他们的信任,最后拿到三尘镜。” “为什么你不亲自去拿?你是妖,化作一阵烟就飘进去了,要拿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行,我拿不了。其实,我于你之前便已检查过整个山匪寨子了,并没有见到三尘镜的半分踪迹,你如今见到了,那么说明三尘镜对你是不避讳的,你可以看到它,就一定可以拿到它。” 世斐闻听此言,眉头微微展开,这么说,其实自己还是有些优势的,并不是在他面前就必须要卑躬屈膝。这么一想,世斐的心情忽然间就明朗了许多。 柳文看着他,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只微微一笑,并不点破。 忽的,窗外轻敲了三声。 “看来他们无功而返了。”柳文轻声说了一句,挥手已将蜡烛熄灭,房间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突如其来的黑暗使得世斐刹那间僵硬在原地,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唤了一声:“你还在不在?” 回应的他,却只有一室寂静。 等了一会儿,世斐又轻声唤了一句,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窗户已然打开了一条缝。 “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都不打声招呼么?” “我自然是没走的。”猛然间,一个声音幽幽地出现在耳边,吓得世斐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心里头一股怒火蹭蹭往上冒,好不容易才被他按下去。 “耍人可好玩儿?”世斐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你既然已离开紫叶山了,便暂时不要回去了,我总觉得尚春身边那个徒弟有点怪怪的,我有时候觉得他身上的味道甚为熟悉,可却是想不起来,你帮我查查他,或者想个办法将他从尚春身边调走。” “知道了。” 当世斐冷冷回答完这三个字之后,房间里就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而隔壁房间内,房门开而又合,隐约可听到两个人对话,一个是尚春,另一个自然是李泉。 “师父,那玩意儿是不是晚上不出来啊,毕竟晚上都没人路过。”李泉趴在桌子上,枕着双手看着尚春在房间里左右踱着步子。 “明天早上起早一些,准备烧石,买些馒头我们路上吃。”尚春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窗外,回头对李泉说。 009那妖怪是不是在耍我们 当清晨第一缕风吹进房间的时候,尚春已然坐在桌前,仔仔细细将摆在桌上的重剑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 她有点紧张,她有预感,今天似乎可以见到那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不知道那钩蛇是不是同书上画的一样狰狞可怖,也不知道自己的修为究竟能不能抵挡住它的攻势,听着说书人那般惟妙惟肖的故事,尚春心里没底。 李泉早已醒了,一大早就出门准备了石头,向小二借了客栈厨房的灶头,将一大袋石头烧得通红,一股脑儿都倒进了乾坤囊中。 他没有进尚春的房间,只是将一切事情都做好了之后,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静静等着,乾坤囊放在怀中,不知是不是因为烧石的关系,怀中那一处散着温温的热度。 许久,身后有熟悉的气息飘来。 李泉回头,尚春已然身背重剑出现在他眼前,他拍了拍衣服站起,喊了声:“师父。” “走吧!” 看着尚春那一脸悲壮,李泉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她不该是这样生活的人。 御剑而行,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过了歪脖子树,直奔昨晚他们到达的小石溪湖边。 那一片湖,深邃黝黑,不远处便是潺潺水声,到了这里却是寂静异常,湖水如墨深沉,仿若一潭死水,安静躺在这一片看似祥和的地方。昨晚太过昏暗,视线模糊,如今有了阳光照射,才发现这一片湖其实并不大,能够清晰看到湖对面那棵弯曲的灌木枝桠是朝着哪个方向生长的。 李泉站在湖边,小心翼翼地倾身往湖里望了一眼,湖面上却仍旧黑成一团,找不出他的样貌。他心中一抖,迅速退后几步,往地上捡了一颗稍大的石头,狠狠往湖里砸了进去。 只听“噗”一声,沉闷的声响,毫无水花溅出,连点点涟漪都没有半分,如此诡秘莫测的湖,李泉心中直打鼓,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尚春,她已将重剑拿在身前,静静地看着。 李泉知道,她紧张。 这是第一次斩妖除魔,也是第一次就碰到这么大来头的对手,尚春的心脏如今在还胸腔中剧烈跳动着,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慢下来,心脏撞击着,一下又一下,略略有些生疼。她抬手抚了抚胸口位置,仰头看着那一小片蓝天,如此干净澄澈的碧色幕布之下,竟然也有如此肮脏血腥的一面,心中慨叹,世事无常。 “喂,你们说那只妖怪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 “应该就是在这儿啊,在往前面走一点。” “听说那只妖怪很厉害的,我们……” “不怕,我们那么多人呢!” “就是就是。” …… 蓦然间,尚春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说话声音渐行渐近,听脚步声似乎也有数十人正在往她这边走。 扶着树干快速起身,她往前看了一眼,李泉正站在湖边,手中抛接着十来颗大小不一的石子,按着节奏一颗一颗往湖里头扔,然而那湖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小泉子!”尚春轻轻喊了一声。 李泉回头:“啊?” “过来。” 李泉一把将手里剩下的石头都一股脑儿扔进了湖里,调头往尚春那边跑,却没看见身后湖泊之中,湖面之上,突然冒出了一小片水泡,咕嘟咕嘟,如同刚沸未沸的水。 “怎么了师父?” “有人来了,跟我走!”尚春伸手抓住李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刚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李泉一跃而起。 二人身藏茂密的树叶之中,大树之下,不久之后,便行走过了一批人,约莫有十二三人,穿着一溜儿的粗布麻衫,每个人背后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还往外冒着热气。 李泉蹲在树上,看得真切,凑到尚春耳边问:“师父,他们是什么人?” 尚春摇头,也是眉头紧锁:“不知道,看起来不太像是普通人。” 那群人就那么浩浩荡荡走到了湖边,忽的,带头那个人停下了脚步,往湖里面瞅了几眼,方才湖面上泛起的水泡,如今已经消失得彻底,湖面又恢复成了方才平如镜面的模样。 带头那人转过身来,看面目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举手投足却颇有几分常年混于江湖的老道人士。 “那东西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会出来,我们且先开始准备吧。一会儿若那东西窜出来,你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慌不择路四处逃窜,那只会给它机会祸害你们的性命,拿好手中的烧石,瞄准它,扔的一定要快!” 树上两人一听此话,对视一眼,面上皆是迷茫及疑惑,他们怎么会知道? 随后又见那些人果然纷纷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一般,两两成组,站在树后面,一只手将背后的包裹打开一个口子,李泉稍稍伸长脖子,方发现那些包裹里面皆是烧红的石头。 那些人又从怀中掏出厚厚的如同麻布袋一样的东西套在了手上,李泉和尚春树下也半蹲着那么两个人,李泉眼睁睁看着那人戴上那奇怪东西之后,又伸手拿起了包裹之中通红的烧石,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到疼痛。 李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上的乾坤囊,又回想了一下,他好像唯独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情,是啊,他没准备任何防护措施,若这些人没有来,难不成他一会儿要徒手拿烧石么?他的妖力又没有恢复,要如何拿烧石? 如今一想来,李泉禁不住后背起了一身冷汗,幸好这批人来得及时。 李泉和尚春蹲在树上,那批人就半蹲在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大概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在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湖面上突然冒出一大片水花,所有人有些松懈下来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 尚春一把握住手中重剑,随时准备冲下去的姿势,看的一边的李泉心惊胆战,也是紧紧握着手中的乾坤囊,只要尚春一个动作,他也便立刻跟着冲下去。 然而那湖面上的水泡却只是泛着,并无半点愈演愈烈的趋势。 李泉轻轻捅了捅尚春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师父,你说那妖怪是不是在耍我们啊?” 尚春紧锁眉头,默然摇了摇头。 忽的,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猛然在这山坳之中响起:“尔等凡人,为何侵我家门?” “哼!你家门?这明明就是我等家门!”本以为树下那些年轻人早该吓得屁滚尿流,出乎意料,却听那先前带头的人立刻怒喝了一声:“你这妖魔,不分青红皂白,在此处害人性命,你竟还有此脸皮待在这?!” “吾并非妖魔,吾乃上古神兽,尔可知?!”那声音厚如晨钟,仿佛就近在咫尺,炸得所有人耳朵生疼。 李泉也非凡人,如今更是被风重封了妖力,比寻常人的身体还要脆弱些许,那声音中的能量并非他能承受的,蹲在树枝之上,李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隐隐约约的,耳朵之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淌了下来。 他闷哼了一声,尚春扭头,却见李泉耳朵下已是一串鲜红,慌忙之下,尚春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李泉的身体。 “小泉子?” 李泉扭头勉强笑了一声:“师父,小泉子得给你丢人了。” 尚春咬了咬牙,一把拽过李泉手上的乾坤囊,说:“你在树上待着!” “师父!” 李泉喊了一声,伸手去够尚春,然而尚春已然跃下了树枝,只听轻巧的一记声响,那些人皆回头看去,而就半蹲在尚春二人树下那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堪堪跌倒在树根下。 那带头的年轻人皱着眉头回过头来,问道:“你又是何人?” 尚春手中重剑一甩,狠狠在地上划出一道一指深的沟壑,只冷冷看了一眼那年轻人,也不说话,手中乾坤囊高高抛起,通红的烧石系数飞出。 “钩蛇!出来!” 尚春怒吼一声,数十块烧石冒着雪白热气,悬浮于尚春身前,重剑轻浮,在半空之中颤了三颤,尚春紧握剑柄,带着火红的烧石掠过那年轻人身边,那一刻,尚春挥手在那年轻人背后狠狠拍了一掌,那年轻人一时不察,往前踉跄了一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他的朋友身边。 而尚春已然冲向湖面,就在尚春一把重剑即将落入湖心之时,陡然间湖水剧烈震荡起来,那一记沉闷声响恍若在眼前身周炸起。 “汝等无知小儿!” 水花猛然升高一丈,如同一面巨大的墙壁狠狠拍想停留在半空中的尚春,尚春反手抬起重剑,粗重的剑身堪堪挡住那水墙,硬生生将那水墙劈成两半,随后那些悬浮于后的烧石,瞄准了那水墙之后,水花中心,那里隐约有一条巨大的扭曲的尾巴在翻腾着。 剑尖猛指,烧石应声而下,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如同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地面上的感觉,灰尘迭起,尚春忽然急速往前突进,重剑横扫落一大片水花,如夏后暴雨砸下,剑身拍过那钩蛇的尾部,只听“铿”的一声,剑身摇晃,尚春的虎口几乎撕裂,鲜血渗透,淌下一行行。 “师父!”李泉蹲在树上,大喊了一声,脚下一滑,便跃到了树下。 那一震颤间,腑内剧痛,如同被什么东西拼命搅动着,一口鲜血喷出,李泉却来不及去抹掉嘴角血渍,爬起来便要往尚春那边跑,却被那带头的年轻人狠狠拦住。 010我送你去北海之滨 “你松开!”李泉怒吼一声,目眦欲裂,忽又听尚春那边传来巨大声响,犹如天雷地火在一刹那间迸发。 那带头的年轻人一愣,随后一把将李泉往身后的朋友之中推去,回头指着那两个接住李泉的人说:“你们看着他,其他人拿上烧石跟我上!” 话音刚落,他一手拽起放在地上的烧石,便朝着尚春方向奔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李泉挣扎了半晌,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两人的桎梏,只能跺着脚心焦如焚地在远处看着。 湖面之上,尚春被巨大的水花覆盖笼罩着,她一手握剑,一手捏着剑诀,口中念念有词,身周的烧石已所剩无几。那波荡的湖面之下,钩蛇的巨大尾巴已若隐若现,已然入水的烧石被尚春覆盖了一层仙法,在水中仍旧通红滚烫,牢牢粘附在钩蛇的皮肤上,烫出一小块一小块圆形区域,乌黑焦化,即便在水中也冒着雪白雾气。 乍然间,尚春重剑一挥,朝天高高抛出,整个身体如剑笔直,跟着那剑柄直冲云霄。陡然间,重剑在半空之中翻转了方向,剑尖直指尚春天灵盖,巨大的剑光在那一瞬间笼罩住她整个人。 “轰“的一声,重剑堪堪没入尚春头顶,四周狂风骤起,树叶如同疯了一般癫狂摇摆,地上的石子皆战栗发抖,如抖筛糠。湖水再抑制不住,水花比先前还要更猖狂几分,湖面之下,钩蛇已然按耐不住,嘶叫一声,巨大的尾巴一片横扫,跃湖而出,那蛇头不似蛇头,龙头不似龙头的东西,张着血盆大口,对准了悬浮在半空之中的尚春。 然而当看到那一幕之时,一直在挣扎反抗的李泉却突然不动了,那抓着他的两个人也都看得呆了,完全没听到李泉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 “第二重……突破了……” 而带头冲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只愣了那么一下,便迅速恢复神智,掏出袋中的烧石,站在原地,双手飞快地捏了一个术法的口诀,而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也跟着一道念念有词。 李泉微愣,皱了皱眉,回头问那两个抓着他的人:“你们是修仙者?” 那两个人缓过神来,纷纷点头。 “怪不得。”李泉低头喃喃了一句,便不再做声。 他们准备的烧石极其之多,比尚春和李泉还要多出几倍不止,尚春忽而睁开双眸,钩蛇已至眼前,她微微一笑,双臂抬高,口中念念有词,那些个年轻人的烧石便全都向她集中而去。 那钩蛇的速度忽而一滞,大嘴张大在眼前,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尚春只微微皱眉,却听那钩蛇沉闷的声音在面前炸开:“你身上有妖气,你是什么东西?!” “你猜!”尚春幽幽一笑,轻声说道。 指间不知何时已捏了三四片树叶,在别人手上便是柔柔软软,任尔捏圆搓扁,到了尚春手中却变得坚硬如铁,对准那钩蛇张开的血盆大口狠狠刺入,瞬间滚烫的血液喷溅而出,尚春偏偏一歪头,腥臭的血液却仍旧染红了她半边肩。 钩蛇惨叫一声,巨大的身躯拍打着湖面,小小一片湖如今巨浪滔天,黑色的湖水肆意飞溅,岸边如同下了泼天暴雨,颗颗水珠狠狠砸在石子路面上,也狠狠砸在站在岸边的那些年轻人身上,生疼生疼,每个人都紧咬牙关扛着。 整齐的念咒声轻轻回响在小石溪上方,火红的烧石一颗接着一颗贴上钩蛇脆弱的皮肤,焦黑一片,钩蛇吃痛,剧烈翻腾着。 尚春咬了咬牙,咬出舌尖血,双指一抹,左手狠狠一抖,重剑出袖,指尖鲜血擦上剑身,对准那钩蛇朝天露出的柔软的腹部,狠狠便是一拍。 只听“嘭”一声,钩蛇应声而坠。 岸边那十几个年轻人立刻围了过去,原本站在李泉身边的那两人也迅速跟上,李泉愣了愣,随后也跑向缓慢坠落的尚春。 尚春手握重剑,半身浴血,面上表情颇有些陌生的冷漠。 “师……师父?”李泉站在尚春面前,有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偶尔有些迷糊、偶尔有些蠢笨的尚春。 尚春扭头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说:“小泉子,你看见了吗?” 李泉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捏起袖子替尚春擦干净脸上的血,腥臭得带着些许乌黑的液体,粘稠得不断啪嗒啪嗒掉落在脚边。 “我可以保护你。”尚春轻轻柔柔地说。 那一刹那,李泉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然而尚春的脸却分外清晰,看她柔软的目光,看她春风的笑容,仿佛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妖怪,如今便是你的死期!” 猛然间,那边一群人已然将钩蛇团团围住,方才那些烧石还有些没有被用掉,那些年轻人手上都牢牢握着,带头的那个年轻人则始终捏着诀。 钩蛇瘫软在地,一张大嘴一开一合,血水顺着嘴角缓缓流淌下来,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滩。 尚春远远看着,终究慢慢走了过去:“它不是妖怪。” 那几个年轻人一听到尚春说话,立刻回头,带头那个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那它是什么?吃人又害人性命,不是妖怪是什么?” “它的确是上古神兽钩蛇,只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来了这里。”尚春看了一眼那年轻人,随后又扭头问几乎奄奄一息的钩蛇:“你乃神兽,本不应入世下界骚扰百姓,更遑论害人性命,坏人精气。” 钩蛇微微抬起头,艰难开合的双眼直勾勾看着尚春,沙哑的声音从那喉咙深处冒出来,像被剧烈的火燃烧过的土地,带着龟裂的味道。 “你是人,你明明是人,为何身上会有妖气?” 尚春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脏了的衣服,虽然那并没有什么用处,淡淡说:“那是你的妖气,不是我的。你吃了人,害了人性命,自然而然由神堕落为魔,有妖气也是自然的,我不过是借着突破境界将你身上的妖气转到了我身上罢了。” “原来如此。”钩蛇缓缓将眼帘垂下,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累。 尚春唯一皱眉,迅速捏起剑诀,将自身仙力凝于指尖,对准钩蛇头顶之处的凹穴那处,狠狠一击,只听钩蛇闷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救它?!这样罔顾人类性命的神兽要它何意?!”那带头的年轻人似乎非常义愤填膺,上前朝尚春迈出了一步,怒问道。 李泉赶忙上前一步挡在尚春身前,生怕那人就此伤害了如今有些虚弱的尚春,对方有十多人,看起来似乎都以这个年轻人为首。他们这边又只有尚春和李泉两个人,而且李泉如今还比平常更为虚弱,更加不可能打得过他们十几号人了。 尚春伸手摸了摸钩蛇的脑袋,回头淡淡说:“它并非故意的,若不是真有苦衷,堂堂一只神兽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小的一个山坳里,还要被迫吃人维持生命?它如今神力虚弱,又因吃人而被妖气侵扰,若非如此,我方才根本不可能将它打落。” “即便如此,错便是错了……” “错了一次,就当真不能回头了?”尚春并没有将那年轻人的话听完,立刻就打断了他,那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后又听尚春缓缓说:“错了一次,就当真只能承受接下去的万劫不复了?明明可以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不是吗?为什么咄咄逼人至此?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从何处得知此处是钩蛇作祟,我只知道你如今这一番要钩蛇性命的动作,与钩蛇吃人又有何异?” “你!” “我师父说得对,古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都是要修仙的人,心胸如此狭隘,容不得人半分差错,如何能顺利踏入仙界?”见那年轻人又要辩解些什么,李泉立刻一挺胸膛,挡住那年轻人要靠近尚春的脚步,仰着脖子问他。 “钩蛇,你若不愿回答,我也不强求。我如今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应我一句,日后不再杀生,不再害人性命,远离凡人所居,我便可指引你去一个地方,从此无忧。”尚春蹲在钩蛇面前,小小的一只手覆在钩蛇头顶。 钩蛇仰起头,定定地看了尚春许久,忽然间,一抹耀眼的亮光从钩蛇口中射出,尚春眉头一皱,看到一颗圆润发光的东西从钩蛇喉中笔直向她飞来,她慌忙站起,却终究是慢了一步。 那东西狠狠撞入尚春胸腔之内,尚春往后踉跄了几步,李泉回身正好抱住尚春,二话不说便要开骂,却听那钩蛇缓缓道来:“那是吾之内丹,吾予你四分之一,助你修行修为一臂之力。你方才说的话,吾应下了。原本吾就不想吃人,可无奈身躯渐虚弱,已然过不了那片海,只能盘踞在此。予你四分之一的内丹,便可将我送出那片海。” 尚春揉了揉胸口,刚才一瞬虽然有些疼痛,但现在似乎感觉好了很多,经脉之中仿佛有什么堵塞被疏通了,通体舒畅轻快,连之前突破境界之后的沉重也都消了大半。 “好。”尚春毫不犹豫地应下,也不等那十几个修仙者再说些什么,便已迅速捏了剑诀。 “钩蛇,我送你去北海之滨!” 011我等想去紫叶山 话音一落,李泉瞪大了眼睛,身后那十几个年轻人也都一脸惊愕。 那带头的年轻人猛地上前迈出一大步,趁着李泉没注意,便一把抓住了尚春的胳膊,拦住了她的动作,又看了一眼李泉,满目难以置信,问道:“你,你们从北海之滨来?” 尚春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泉,那一眼意味深明,李泉只觉得心中没底,有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淡淡回答:“不是,我们从紫叶山来。” “紫叶山?”那年轻人喃喃了一句,又似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左意剑派?你们是左意剑派的弟子?” 尚春点头:“我是尚字辈弟子,今次带着徒儿下山历练,闻说溪石镇有妖物作祟,便前来看看。” “有什么问题吗?”李泉一头雾水。 那带头的年轻人一听尚春的回答,便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神色突然肃穆起来,连带着跟着他的那十几个年轻人也都恭敬了起来,不像之前那般小瞧他们的模样。 “原来是左意剑派的前辈,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还望前辈见谅!”那带头的年轻人说着话,一拱手便要跪下去。 尚春眼疾手快,迅速伸脚垫在了他的膝盖下面,他将跪未跪,整个动作滞了一下,抬头看向尚春,似乎在问为什么,怎么了。 尚春慢慢收回脚,李泉趁机将那年轻人扶起,听尚春说道:“我不是什么前辈,我甚至还没有你大,你们无须如此。” “原来是左意剑派来的,怪不得。你方才,是借了吾身上的妖气突破了二重境界吧?”钩蛇趴伏在地上,巨大的脑袋在地面上轻轻摩擦着,舌头耷拉在外面,腥臭的涎水已然浸湿了脚下。 尚春瞅了他一眼,往前迈了一步,问:“钩蛇,你可愿意去北海之滨?应你方才所说之话,再不踏入人世半步。” “自然。你们既然是下山历练的,自然是哪儿有妖魔鬼怪便往哪里走,吾不知你们下一步要去哪里,不过吾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消息,就当吾还你们这趟人情,游风镇有一魑魅,取人精元修炼,以非一朝一夕,那物善于隐秘行踪,且妖法高深,你们若去,必要担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钩蛇叹了口气,晃了晃那巨大的脑袋,继续说道:“吾予你四分之一的内丹,你若善加运用,要打过那魑魅也并非什么难事。” 尚春闻言,伸手抚了抚方才被内丹撞疼的胸口,只觉胸中一股灼热在沸腾流窜,并不作声,只静静看了一会儿钩蛇,随后双手再度捏起剑诀,口中念念有词,一大团光束猛然从她合拢的手掌之间照射出来,堪堪笼罩出钩蛇的整个头部,直至全身。 不出片刻,当刺眼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之后,周围的一切都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平静、祥和,和风煦煦,阳光明媚,周围原本因钩蛇存在而悄无声息的小虫子们,如今都陆陆续续从地底爬了出来,它们有多久没有见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了? 虫鸣鸟叫,不过是在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 仿佛寒冬过后,天地花开,刹那间冰雪融化,色彩缤纷,耀眼了整片咫尺间的世界。 湖水渐渐澄澈碧绿,那污浊从湖底漂浮到湖面,形成一层乌黑又有些许腥臭的味道,顺着终于活动起来的水流缓缓流向远方,冲散,再度清新。 尚春站在那里,沐风浴日,整个人都舒畅起来,体内那颗钩蛇内丹似乎也因着尚春的好心情渐渐活络起来。那一刻,尚春只觉得自己都飘浮在了云层之上,双脚踩不到实地,神思飘飘荡荡,晃晃悠悠,不知不觉竟去了她明明应该很熟悉却又觉得分外陌生的地方。 那一处门庭宽大的宅子,那一些笑靥如花看起来十分和蔼熟悉的面庞,还有门前那一条她似乎在上辈子就已经走过几百遍的大街…… 然后,“啪”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断掉了。 尚春猛然惊醒,回过头来,却见李泉担忧地望着她:“师父,你还好吧?” 轻轻舒了口气,似乎她刚才看到了一些梦境中的东西,不知是好是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感,但当她面对上李泉关切的眼神之后,尚春选择了隐瞒,摇了摇头,回答:“没什么,钩蛇内丹即便只有四分之一,于我而言,还是有些吃不住,我需要一些时间与它磨合。” “那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现在还好。”尚春笑了笑,扭头对自从知晓他们的来处之后就一直站在边上不做声的十几个年轻人说:“如今钩蛇已走,这条路也干净了,我与我的徒儿要先行一步去游风镇。虽说你们也是修仙者,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为道修行,最重要是博爱众生,无论妖或仙或人,总会犯错,心怀博大,方得成就。” 尚春朝他们做了一个揖,便要拉着李泉离开,却听那带头的年轻人喊了一声:“且慢!” “嗯?” 那带头的年轻人似乎很有想法,迅速上前走到尚春跟前,拱了拱手,说道:“前辈方才说的话,让我等有如醍醐灌顶之感,必定遵循教诲。吾等都是些浪迹江湖的半道修仙者,一直想着的便是能够成就仙业,除魔卫道,还世间一个清净。如今,厚着脸皮请求前辈予我等一纸介绍信,我等……”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数十个笔直站着的年轻人,都是同他相差无几的岁数,却早早混迹江湖,只凭着胸中这一股未凉的热血拼却至此。 “我等想去紫叶山!” 尚春猛然间攥紧了李泉的手,李泉微微吃痛,回头看着尚春的脸色渐渐僵硬发白。 紫叶山,才刚离开就开始疯狂想念的地方。 尚春如今对那个地方有多么浓重的思念,这里的所有人当中就只有他一个人懂的。 捏了捏尚春的手心,尚春才慌忙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语气放得平静,说道:“可以。” 简简单单两个字,对于那些个追求毕生梦想的年轻人们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一个喜讯。尚春突然间有点羡慕他们,抓着李泉的手更加紧了紧。李泉明白,只轻轻拍了拍尚春的手背,却是无话可说。 尚春和李泉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便带着那十几个年轻人一同出了小石溪,才刚走到歪脖子树那个地点,便见柳文和柳白站在那里,偶尔踮着脚往他们这边看,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眉头紧皱,柳白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像个包子一样,焦虑得不行。 看到他们两个人进去,出来的时候却带了十几个人,柳文和柳白都有些惊讶,但对于他们活着出来这一点,却是眉头一松。 “我们方才听到了很大的动静,想进去看,却又担心拖累了你们,还好你们没有出事,有没有受伤?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一见到他们出来,柳文和柳白立刻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尚春和李泉绕了好几圈,发现似乎没受多大伤才松下一口气来。 “你这身上也没有伤口,这血是那妖怪的吗?”柳文扯着尚春的袖子,轻轻嗅了嗅,随后便掩了鼻,一脸嫌恶。 尚春点头,看着柳文的表情,也跟着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随后立刻就皱了眉,这味道也太难闻了,抬头便问李泉:“我包裹呢?” 李泉一愣,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柳白站在一边举起了一个眼熟的包袱,说:“在我这里,今天一早,李公子走的时候将你们的包袱交给我保管了,干净衣服什么的都在。” “好,谢谢了。” 尚春接过包袱,立刻就翻了起来,才刚拿出一套干净衣裳,就听柳文已经与那边那个带头的年轻人聊了起来,连带着柳白也从包袱里掏出了纸笔,当即就在树下寻了块平地铺了开来。 李泉护着尚春,跑到一棵树下换了干净衣裳,顺带拿水浸湿了帕子将脸上的污秽都擦了干净,原来那张粉嫩清秀的面庞不一会儿又重见了天日。 看着那十几个年轻人站在树下期待的眼神,尚春陡然间有种压力无形的压制在双肩上,连带着行走的脚步都有些缓慢。李泉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尚春的手,两人心知肚明,虽然提笔有些不太乐意,但尚春还是迅速写完了信,字数并不多,不过寥寥数语,将这十几个年轻人都推向了如今只有世斐一人掌管的左意剑派。 “接下去我们要去哪儿?” 看着那十几个人年轻人捧着似乎珍贵无比的介绍信,开开心心地朝着紫叶山而去,柳文回头问尚春,却见尚春痴痴地望着,似乎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十几个年轻人中的一员。 李泉笑了笑,回答:“去游风镇。” “不去溪石镇了吗?”柳白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插了句话。 “去,不过我们只是路过,可能会在溪石镇住上几晚,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作祟的妖物。”李泉背上包袱,连带尚春的也背在了自己身上,拽了一把还在痴痴望着的尚春,说道:“师父,我们该出发了。” 012下辈子还你 没有半刻歇息的时间,四人一行,立刻上路。 尚春等人到达溪石镇的时间,也不过半日,而溪石镇的百姓却都已经知道那妖怪已除,消息传播速度之快令人震惊。不过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竟然在溪石镇看到了那说书先生。 就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里,还是那柄眼熟的竹扇,按着节奏“啪啪”拍打在面前的桌面上。这一次,说书先生一眼就看到了进入客栈的四人,扇尖一指指向他们,李泉一惊,以为他要暴露他们,却没想到说书先生话锋一转,眼神一转,又当做没有看到他们。 “真是装神弄鬼。”李泉嘟囔了一句,却见那说书先生唇角一勾。 “我去订房。”柳白一踏入客栈门槛,就兴冲冲地扔下了这句话奔向了柜台。 尚春拿着包袱在一边坐下,看了一眼那说书先生,淡淡说道:“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如此准确。” “只愿他是个好人。”柳文抱着包袱,在尚春旁边坐下,笑眯眯地说。 尚春怔了一下,随后笑了笑说:“是啊,他有如此通晓之力,若能一直走在正道上,也算天下一件幸事。” “正道不正道的我觉得倒没什么所谓,只要他不助纣为虐,不帮人干坏事,只这样说一辈子书,也挺不错的。”李泉环抱着双手,背靠着门框,静静听那说书先生口若悬河,一张嘴说尽天下事。 柳白很快就回来了,依旧是三间上房。 溪石镇并不算大,比虞城一半还小,也就百来户人家,家家户户之间的距离隔得有些大。白天大街上还算热闹,人来人往,路宽摊多,四处叫卖声都显得极为朴素安定,只不过入了夜,顶多也就见到些许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亦或四处寻找角落安睡的乞丐。 推开房间的门,尚春四处环顾了一下,虽比不上虞城的大,也比不上虞城的华丽,但至少干净整洁,被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尚春放下行李,推开窗户,正楼下就是繁闹的大街,清风一缕吹来,顿觉身心舒畅轻松。 没有跟李泉打招呼,尚春直接出了门。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她背行着人流,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慢慢走向大街尽头,再往前一些过了城门,就出了溪石镇了。 游风镇在溪石镇的西北方向,出了城门,沿着城门外那条两旁皆是一人多高的杂草小路走,过一条河,在顺着官道走上那么一个下午的路,便就能到游风镇了。若是以前还没有遇到柳文柳白的时候,尚春倒是可以带着李泉直接御剑到达游风镇,然而如今,只能租辆马车慢慢走了。 尚春站在城墙根下,看着头顶那硕大的“石溪”二字,不觉沉重。 “师父!”远远的,李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脚步声急匆匆,渐行渐近。 尚春回头,见李泉满头大汗地跑来,站在她面前气喘吁吁,估计也是随着她跑了一路。 尚春笑了笑,捏起袖子替李泉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不用那么急。” “师父,你来这儿干什么?” “溪石镇里没有妖气。“ “大白天的自然没有,这天可热,妖怪也不乐意出来吧?等入了夜,温度降下来了,妖怪估计就出来溜达了,到了晚上,你可别不打一声招呼就出来啊?”李泉攥着尚春的衣袖,胸膛快速起伏着,但嘴里面的话、话里面的担忧丝毫没有闪躲。 尚春微微点头,牵过李泉的手,就往回走。 “溪石镇比我想象的要干净,你看这些小东西还蛮好玩儿的。”路过一个小摊,尚春捏起一个面人,冲李泉晃了晃。 她脸上在笑,可李泉却一点也没感觉出来她的开心,她心里有问题,有负担,有隐瞒,看着尚春的脸色渐渐发白,李泉心里的石头也渐渐沉重起来。 “师父,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迅速伸手扶住尚春的肩,一如往常的瘦弱,似乎一捏就碎。 尚春摇了摇头,扯了一下嘴角,却发现那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有些吃力。的确,胸口有些闷,脑袋有些疼,忽然间,眼前的世界整个飞速旋转了起来,如同大海之上突然出现的漩涡,那中心的黑洞仿佛有着不知名的强大力量,而她此时此刻只是那海上一小舟,已开始不由自主地冲向那中心。 “师父!”在世界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她听见李泉惊恐的喊叫声,随后一切湮灭。 看着尚春就那么软软地在自己面前倒下来,那一刻,李泉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一下刺穿,锐利得生疼,仓皇失措地抱住尚春,那小小得身体就倒在自己怀里,赶忙抱起,回头就问那已经惊呆了的小摊老板:“医馆在哪里?!” “就在那!”那老板抬手一指,也是被吓得不轻。 李泉顺着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医馆的招牌,抱着尚春飞似的飞进了医馆,一进去就直奔坐在柜台前的小姑娘而去:“大夫呢?大夫在哪儿?救救我师父!” 那小姑娘被着急忙慌的李泉一吓,也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赶忙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顺手就搭上了尚春的脉搏,对着李泉摆了个手势让他安静,李泉一看,立刻闭嘴,甚至连呼吸都绷住了。 好半天,那小姑娘才松开手,问李泉:“你师父的身体很好,脉搏平稳,心跳正常,她身上也没有伤口,你将你师父放到那边木床上去,我仔细看看。” “你是大夫?”李泉虽跟着做了,但心中依旧存着些许疑惑,这小姑娘看起来也没有比尚春大多少,会不会诊错脉?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大夫,不过我是大夫的女儿,耳濡目染还是会些诊脉手段的。我爹他出门采药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回来,你师父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不敢乱说话,你先陪着你师父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说罢,那小姑娘就重新往柜台里面走去了。 李泉一急,赶忙抓住那小姑娘的手:“那我师父这样躺着会不会有事?” “你方才不是不信我么?”那小姑娘转身,轻轻挣脱李泉的手,清清淡淡地反问。 李泉一愣,随后眨了眨眼睛,桃花眸中瞬间弥漫起一片朦胧:“方才,方才是我太急了,对不住,请姑娘再看看我师父吧?” 那小姑娘看着他,好半天,脸突然一红,略有些结巴的开口:“你,你别这样……” “秦姑娘,看这两位都是生面孔,大概不知道您,您就谅解谅解,那小兄弟看样子也不是有意冲撞的啊!”不远处,一个一只手臂骨折半吊在胸前的老大爷开了口,笑眯眯的样子极为憨厚老实。 秦姑娘回头看了一眼,笑说:“张爷爷,您的手臂今儿个还疼么?” “不疼了不疼了,秦姑娘的医术可要赶上秦大夫了,今儿应诊来换个药。”那张爷爷笑着,便跟着一边的小厮进了柜台后面的帘子。 “秦……秦姑娘,我师父……” “你师父的病,我的确看不出来是什么病,或许你师父根本就没病,又或者你师父不是因为生病而昏迷,是因为其他的缘故呢?”那秦姑娘叹了口气,随后说了一句:“这样吧,我给你师父开一剂清灵去污的药,你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喂她喝下。” “清灵去污?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药,会不会……” “又不信我了?”秦姑娘站在药柜前,一只手还挂在药匣子上,回头调笑着看李泉。 李泉立刻摆手摇头:“没,没!” “既然没有,就好好听我的话,给你师父煎药去!”秦姑娘的动作很快,马上就包了三包药递到李泉手里,说道:“可千万别忘了,虽说不一定有用。” “好,多少银子?” “随便给吧。”那秦姑娘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李泉一愣,随后脑子里飞速运转了一圈,从怀里掏出来一锭银子,几步奔到柜台前,将那银子摆在秦姑娘面前,说了一声:“多谢秦姑娘了!” 秦姑娘站在柜台里面,看着李泉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忍不住笑了笑,忽而听到帘子后面传来了喊声,她放下手中的算盘。 似乎刚才张爷爷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诶,张爷爷回去了吗? “怎么了?” 然而话才刚一出口,她却只见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脖子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掐住了,呼吸困难,渐渐艰难,最后只剩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双脚被慢慢提了起来,她看不到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但她似乎意识到了一点,她可能走不出那道帘子了,她如今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那双手挥舞在半空之中,她的身体扭曲着,在见到那黑衣白衣的一双人之前,她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对自己说: “你的身体,稍稍借我一下,下辈子还你。” 013吃得这么快,不怕噎着? 李泉抱着尚春奔回客栈的时候,柳文和柳白并不在房间里,问了小二才知道,他俩出门补买用品去了。 也是,自从柳文柳白跟了他们之后,李泉便将一部分的银两给了他二人,平日里四人的吃穿用度就交由他二人来安排。 “小二哥,贵客栈的厨房能不能借我一用?”李泉安顿好了尚春之后,拿着药包就下了楼,正好看见小二肩上挂着白抹布往外走。 “您随便用!”小二哥年纪挺轻,嗓门儿挺大。 “多谢了!”李泉笑着,顺便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小二哥手心里,又说:“小二哥,你能不能再帮我买些东西回来?” 那小二垫了垫银子,嘴一咧:“有事儿您说话!” 拿着扇子,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李泉单手撑着下巴,一边轻轻扇着,一边脑袋里想着,尚春先前还好好的,晕倒之前似乎也没什么异状,李泉扇着扇子的手突然一顿,莫非是那钩蛇内丹出了问题? 而正当李泉在这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尚春已经幽幽醒来。 看了一眼屋内,只有她一人,李泉不在,她轻轻松了口气,不在也好。 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的脑子到现在还有些发晕,晕倒之前,她似乎看见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很熟悉,大概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只不过她后来忘了,忘得还挺彻底。 脑海中熟悉的大街小巷,就像开了窗户看到的楼下那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一样,一模一样的叫卖声,一模一样的人来人往,只不过那人群之中也少了些人。 尚春闭了闭眼,突然耳边传来了谁的喊叫声。 “小小姐,听说最近新开了一家水粉店,那胭脂抹在脸上又红又润的。” “对啊对啊,我们不如去看看吧?” …… “啊,小小姐回来了啊,今儿又买了什么?” …… “小小姐早啊!” …… “小小姐今天特别漂亮!” …… “小春买了些什么回来?” …… 乍然间,那低沉浑厚的声音惊醒了尚春昏昏沉沉的大脑,那剩余的一切全都化作飞灰随风而去,天地之间,似只剩下那声音在不停地问她。 “小春买了些什么回来?” “爹爹这么久没回家,小春有没有想念爹爹?” “爹爹带了些东西回来,小春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 “小春今日穿的真好看,寿辰想怎么过呢?” “小春……” …… “啊!”尚春捂着充斥着各种问题各种声音的大脑,将摆在面前桌子上的花瓶狠狠打翻在地。 李泉端着煎好的药,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陶瓷打碎的声响,心中一惊,赶忙一脚踢开了房门,大声喊道:“师父!” 却见尚春呆站在那里,脚边是碎了一地的陶瓷花瓶,还有那花瓶里流淌出来的清水,花枝散乱,花瓣凋零。尚春一动不动,垂着双手站在窗前,似乎也没听见李泉刚才一声喊叫,只是呆呆的,有些灵魂出窍的错觉。 李泉紧张得吞了口唾沫,慢慢走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师父?” 尚春回头,脸色惨白,却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但那表情明明在告诉李泉,她想哭。 “小泉子,我头疼。” 话音一落,尚春便瘫软了下来,吓得李泉赶忙将汤药摆到一边,冲过去抱住了她。 这一次,她没有昏睡过去,只是躺在李泉怀里静静得瞪着眼睛,眼神之内空洞虚无,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李泉只觉得心痛得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开来,血淌了一地,他看向四周,根本什么人都没有。 “师父……”他几乎要哭出来。 将尚春抱回床上,掖好被子,李泉回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汤药,又看了一眼坐在床上如同失了灵魂空有一副躯壳的尚春,将汤药拿了过来。 “师父,我去买了点药,大夫说这是清灵去污的汤药。”李泉端着药,坐在床边,几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尚春。 好半天,尚春才有些反应,缓缓扭头的速度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有用吗?” 李泉咬了咬嘴唇:“大夫说师父没有生病,不敢随便开药,就给了清灵去污的汤药,先喝着试试看。” 尚春看了一眼那乌黑黑的汤药,抬手就端了过来,二话不说一口饮尽,也只微微皱了皱眉。那汤药,李泉事先喝过一口,知道那究竟有多苦,煎药之前就托小二出去买了些点心糖回来,尚春刚喝完汤药还在皱眉的瞬间,李泉就已经掏出一颗糖塞进了尚春嘴里。 “吃颗糖压一压,就不会反胃了。” 尚春点头,尝着嘴里那一股瞬间弥漫开去的甜味,果然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小泉子……”看着李泉忙忙碌碌的样子,才刚将空碗放回桌子上,就又去收拾被尚春打翻在地的花瓶碎片,尚春有些过意不去。 “嗯?”李泉蹲在地上,头也没回。 “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那说明秦姑娘的药还是蛮有用的,我起先还看她年纪轻轻的医术不行呢!”李泉回头笑了一笑,说完话又继续收拾碎片。 至此,尚春再没说过半句话,直到李泉收拾完东西回头,才发现尚春已经靠着床边睡着了。李泉轻笑了一声,将碎片迅速处理完扔了出去之后,转身又回来扶着尚春躺好,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许久。 “小春……”李泉静静看着,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着尚春柔嫩的脸颊,小心翼翼的,恍若触碰着易碎的琉璃。 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敢看着她,轻轻喊出藏在心里面的那个名字,多么珍贵,多么不易。 轻轻叹了口气,李泉给她重新掖了掖被子,起身将窗户稍稍关上,留出一条缝够尚春透气,便轻声轻脚出了门去。 随着“吱呀”一声落地,尚春的眼睛也缓缓睁了开来,手从被子里慢慢伸出,触着脸颊上方才李泉轻轻抚摸过的地方,低垂了眼帘。 不知不觉,这一天就过去了。 李泉蹲在客栈门外的一个小角落里,不远处的附近蹲着一个小乞丐,脏兮兮地捧着一只破碗,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被一双灼热的视线胶在自己身上,换了谁都会觉得不舒服,李泉本来正想着尚春的事,被那小乞丐的眼神硬生生给弄没了。 没办法,他只能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走到对面那包子摊买了五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裹在怀里走到了那小乞丐跟前。 “喏!” 那小乞丐眨了眨眼睛,猛地站起一把就抢过了李泉手上的肉包子,也不管烫是不烫,张口就咬。 李泉愣了愣,回客栈去向小二要了杯茶水,再出来的时候那小乞丐已经将那五六个肉包子都吃完了,李泉一愣,将茶水递了过去。 “吃得这么快,不怕噎着?”李泉蹲在那小乞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 那小乞丐虽有些怯怯的,却也接过了茶水,轻声回答了一个字:“饿。” “还饿?” “嗯。” “等着。”李泉站起又要走,却突然感觉衣角被拽住了,回头,看那小乞丐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 “怎么?” “能不能……多买几个?” 李泉望着他,他低着头,蓬乱肮脏结满污垢的头发全都暴露在李泉视线中。 良久,他道:“好。” 不问原因,李泉二话不说就又买了十几个肉包子,统统塞进了小乞丐的怀里。那小乞丐紧紧抱着怀里的肉包子,眼眶红红的,似乎抱着一整个世界,朝着李泉重重鞠了一躬,便飞似的跑开了。 李泉眉头一紧,几步就跟了上去,才发现那小乞丐跑进了一间破庙,那破庙里还住着三两个小乞丐,一个小女孩似乎还病了,脸烧得通红。李泉摸了摸荷包,里面大概还有些银子,若是…… 小乞丐急匆匆地将肉包子放在地上,分给另几个小乞丐,就去看那个生病的小女孩。李泉跟着进了破庙,那几个小乞丐一见到他,立马就捧起肉包子一个劲往墙角缩。 “我带她去看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李泉走到那小乞丐身边蹲下,伸手碰了碰那小女孩的额头,扭头问。 小乞丐一愣,忙不迭地点头。 李泉笑了笑,抱起那发烧的小女孩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突然回头对那几个缩在墙角的小乞丐说:“你们也跟我走。” 那几个小乞丐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乖乖地跟上了。 李泉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秦姑娘的医馆,秦姑娘正好不在,这回碰上的却是秦姑娘的爹,医馆的正主,秦怀敏秦大夫。 也不知是不是秦姑娘先前与秦大夫说过他这档子事,秦大夫对于他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惊讶,对于他还身边围着一堆小乞丐这件事也没太大惊讶,只静静看了他一眼,便指着一旁的木床,说:“放那儿。” 李泉很听话的将小女孩放在木床上,抚了抚那小女孩的额头,秦大夫很快就擦干净了手走了过来,顺手就搭上了脉,又探了探额头,点点头说:“还好,再晚点儿估计就烧坏脑子了。” 014那不是少夫人么 那秦大夫的话不多,起手抓药,唤了个小厮去煎药,也不赶那几个小乞丐走,还顺便让那小厮去后院厨房拿了几个馒头来,分给那几个小乞丐。 这些事做完之后,就回柜台里面算账去了。 李泉看了一眼躺在木床上昏睡的小女孩,又看了一眼那几个习惯性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的小乞丐,招了招手。 之前那小乞丐愣了愣,率先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李泉一点不嫌小乞丐脏,抱起他就放到了自己腿上,站在柜台里的秦大夫抬头看了一眼,唇角微微一勾,继续低头算账。 “我没有名字。” 李泉眨了眨眼,看这几个孩子孤苦伶仃的模样,大抵都是些没了爹娘的,无依无靠,再瞅一眼那事不关己的秦大夫,大家萍水相逢,总不可能将这几个孩子交给秦大夫收养,更何况这医馆看起来并不算大,这要多这几张嘴,这医馆恐怕也支撑不过来,自己好心办的负担不能最后交由不相干的人去承担。 罢了!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姓?” “你要收养我?”那小乞丐似乎也懂些道理,听李泉那么一问,他张嘴就反问了一句。 李泉一怔,随后摇头,说:“我不收养你,我给你一些银子,你带着这些银子,再带着你的小伙伴,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人会收留你们。” “不愁吃不愁穿吗?” 李泉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愁,还会有人教你们功夫,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人欺负了。” 那小乞丐低头想了想,回头瞅了几眼身后的小伙伴,木床上躺着的小女孩似乎梦中疼痛,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那我跟你姓,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李酒白,好么?” “好。” 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那小乞丐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失落,这名字不算很好听,但至少他也算是有个名字了,回头同那几个小伙伴对视的时候,李泉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满天繁星。 这一场劫难,他当真不知道如何度过。 若是日后出了什么状况,他不幸…… 唉,总不能安心放尚春一个人在这世上,也不是说他才经历了第一个妖怪就如此消极,自跟着尚春下山之后,他心里总有些东西不得劲,老感觉有些不太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现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如今没了妖力,尚且有这种几乎令人崩溃的感觉,若是有了妖力,察觉出身边一直尾随着什么东西,而且还是他无法抗拒的,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小乞丐出现的正是时候,若是日后他没法继续陪在尚春身边了,紫叶山上,还会有一个酒白等着她。 “我如今给了你名字,你便应我一个承诺,如何?” 小乞丐只怔了怔,便点了头。 李泉笑了笑,那笑里面有些难言的味道,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进小乞丐手里,说:“荷包里有盘缠和信物,我要你去的地方叫紫叶山,山上有个门派叫左意剑派,我要你入门派,精心修习术法,等你长大之后,替我护一个人。” 小乞丐捏了捏荷包,里面的银两很是充足,那信物不过是左意剑派一块入山玉,正面刻了一个“剑”字,反面是“左意”二字,那是下山弟子才有的东西,有了这玉,几乎可行走半个江湖,毫无阻拦。李泉虽未正式入山门,但下山之前,他还是从风重手里拿到了这玉。 如今,却是给了这小乞丐。 “谁?” “我师父,陆尚春。” “为什么你自己不护她?”小乞丐有些不懂,率直的性子让他没有顾虑到李泉的心理,直接就问出了口。 李泉笑了笑:“我怕我来不及。” 小乞丐似懂非懂,在看到李泉表情黯淡之后,也不再问了,只将荷包牢牢握在手心里,重重点了点头。 他年纪虽小,大人的世界里也有很多不明白,但至少还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图报,什么叫做承人一诺必终生换之。 医馆里那小厮终于煎好了药,秦大夫走出来接过药,喂那小女孩喝下,又顺手往她嘴里塞一颗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泉和那几个忧心忡忡的小乞丐,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说道:“年轻人善心不错,前途大有限量。” “先生过奖。”李泉不敢不恭敬,拱手做了个揖。 李泉这边还在与秦大夫讨教些如何照顾人的法子,尚春那边就已经出了事,并不是妖怪进了城镇了,也不是进了尚春的身了,只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先前在虞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小姐,柳文的未婚妻。 带了一个小丫鬟,住进了他们所在的客栈,正好与买完东西回客栈的柳文柳白撞了个正面。 那大小姐名讳陶清澄,身边跟着个小丫鬟叫小桃,一张嘴说起话来极为利索尖锐。柳文柳白正一边商量着是不是还缺买了什么,前脚刚踏入客栈门槛,后脚就听见那小桃的声音。 “那不是少夫人么?” 柳白有些惊讶,然他说话的声音还是特意压低了,即便如此却仍旧被那小桃听见了,转过身来,四人两双眼睛就那么对上了,尚春正好起床下楼透透气,才刚下楼就一眼看见柳文柳白满面尴尬,正要问些什么,却忽听一个姑娘的声音嚷嚷了起来。 “哟,这是谁家的少爷那么不要脸啊?被人当众赶出了门,现在怎么还喊少夫人呢?我们家小姐还未出阁呢,别平白玷污了我家小姐的清白!” 尚春略一皱眉,垫脚望去,便见一个穿着小丫鬟衣裳的姑娘站在另一名女子跟前,双手叉着腰,指着对面脸色忽青忽白的柳文柳白就开了骂。 “我与你家公子早已解除了婚约,请不要再以此称呼我。”那站在丫鬟身后的姑娘,伸手轻轻搭了搭小丫鬟的肩,小丫鬟立马就退了开去,却仍旧抬着下巴一脸鄙夷。 柳白自知说错了话,只好乖乖站在柳文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 柳文勉强扯了扯嘴角,拱手做了个揖,温温和和地说道:“是小白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请清……呃,小姐莫怪,对不住。” 客栈里的人还以为能看场好戏,见柳文如此一说,也都纷纷唏嘘,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与貌美如花的大小姐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竟是接触了婚约,其中也不知发生了怎样不好的事情,不过看这大小姐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位公子,真是可惜! 柳白也是懂事,既然自家公子都道了歉,没道理自己还当个木头人,也跟着拱手作揖:“陶小姐,对不起,是柳白说错了话,请小姐莫怪。” “无事。” 这么说着,既然有一方退了一步,那事情也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却没想到柳文柳白正要上楼,却听那小丫鬟嘟囔了一句:“哼,一个落魄公子还想踏我们家的门?连给我们家小黑喂食都不配!” 柳文一听,好看的眉眼一紧,咬了咬牙却也没说什么,就当没听见,抬脚就往楼上走。 然而柳白却是听不下去了,自家公子被当众羞辱了一番还不够,难不成背地里还要被辱骂? “你说什么?你可敢再说一遍?!我们家如今虽落魄了,没钱了,可也不代表能被你们随意欺辱?方才我喊错了话,我与我家公子也向你们道歉了,你们何必咄咄逼人,人前人后尽是羞辱我们?!”柳白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那小丫鬟小桃就连连发问。 小桃刚要张口,尚春便正义感爆棚,一边慢慢走下楼,一边缓缓开口:“柳公子为人正直磊落,如今家道中落,却也与那些丧志厌世之人有所不同,大大不同。这位小姐与柳公子解除婚约当日,柳公子步步后退,有礼有节,还浪费了本就少的积蓄精心挑选了礼物,而这位小姐,还有这位丫鬟,你们的态度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将那些礼物扔了个稀烂不说,还大声斥责柳公子妄图攀龙附凤,将其赶出家门,呵,柳公子是不是攀龙附凤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来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都是这幅德行。” “什么德行?你说清楚!”小桃自说的话被人听了个清楚,不觉心中有虚,但为了小姐的面子,却还是硬扛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而陶清澄站在一边,心中虽怪小桃多嘴多舌,却也不能任由自己的脸面在这个小镇上丢个干净,毕竟她们这次会出现在溪石镇,也只是因为小石溪的妖怪被除了,她们想过来采买些东西,也顺带散散心,岂料会在这里碰见他们。 “我说的什么德行,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想必在场的诸位也都该明白了,果然丫鬟就是丫鬟,就是蠢。”尚春冷笑一声,静静看着那丫鬟。 尚春从未如此对什么人说过这么重的话,虽相交的时间不长,但在柳文和柳白心中,尚春向来都是柔柔弱弱,一副你随便如何我都无所谓的样子,而今天的尚春却同往常的不太一样。 眼神冷冽如刀,竟也同那十二月的寒冰一般,冻得人说不出话来。唇边笑容一如往常,却不带半分笑意,只那般看着,就已觉得尚春仿佛一觉醒来就变了个人,与之平日相较,多了分气势,多了分霸道。 015我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身为一个丫鬟敢这么样子说话,背后自然有那差不多的小姐顶着。尚春如此堂而皇之的开罪了小桃,便就是等于当众甩了陶清澄的面子。 陶清澄平日里对外的模样便是大家闺秀,文文静静,礼仪诗书,万般皆全,端的是众多富家公子追求的对象,如今却被个还不足她高的丫头打了脸,不由得当场面红耳赤。 可刚要踏出一步去大骂特骂,却被身后的小桃拽了一把,回头欲要怒问,却听那小桃拢了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小姐,这儿人太多了,小镇子消息传得快,咱们今儿不能落了家风,要忍。” 陶清澄一想,虽说小桃刚才鲁莽了些,但清醒的也是快,溪石镇离虞城近,这儿发生的事,当天就能到虞城。面前这帮人路途匆匆,想必很快就会离开溪石镇,可她不一样,她还要在这里生活数十年,或者下半辈子都要在这里过,不值当。 这么一想,陶清澄即使胸中有气,也暗暗压了下来。 唇角一勾,一个春风的笑意浮上了眼眉,她本就生得好,如今这么一摆姿态,也道是一个如花佳人。尚春微微蹙眉,手扶着栏杆,悄悄握紧,却听那陶清澄突然间转了话锋。 “是小女子管教无方,放任丫头中伤了柳公子,是小女子的不是,这就给柳公子赔了不是,请柳公子莫怪。”陶清澄双手放在腰前,轻轻弯了一下膝盖,朝柳文点了点头。 柳文有些受宠若惊,吞了口唾沫,望了一眼同样有些迷惑的尚春,摆了摆手,做了个揖,道:“不碍事。” “那既然冰释前嫌了,我们便先告辞了,失陪。”说罢,再不多留半分,陶清澄带着小桃就快步离开了客栈。 擦肩而过那一瞬间,陶清澄停了一停,弯起一个嘴角,轻呵了一声,走后再不回头。 大街之上,人潮拥挤,来来往往,小桃紧跟在陶清澄身后,轻声问:“小姐,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做?” 陶清澄笑了笑,妩媚丛生:“既然已经接头了,就想办法勾搭上吧,为了我们的日后,我只能对不起我那相伴了几百年的好友了。去,去问问那小妖精做好准备了没有?” “是。”小桃应了一声,随后就退入了人群之中 而陶清澄则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施施然往她要去的地方走,脑子里也并没有停下来思考,上次在虞城演了场戏给他们看,虽说效果不是很好,但至少目的达到了,虽说多少有些对不起某些人,但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自己的目的。 她修炼近千年,本以为有人帮忙就可以熬过千年大劫,却不曾想差点让她丢了性命,还害得那家伙也丢失了自己的所爱,明明可以比她更早一点渡劫,却一直在这个节骨眼上徘徊。 如今走了歧途,已不想再去管什么天道伦常,她就想问问上苍,为何独独对她如此残忍?同为妖,为何独独她的五百年小劫比之别的小妖就要重那么多?为何独独她的五百年要过的比别的小妖艰难?只因为她受了不该受的福泽吗? 闭了闭眼,眼皮之上传来滚烫的温度。 她不害人性命,也从不主动踏入人世,只是乖乖地待在北海之滨,难道这也有错? 既然天道不公,那就不要怪她使些手段! 这般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已不知不觉快走到了秦氏医馆门口,而身后面,小桃却从医馆边一条小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小姐!” 陶清澄微微皱眉,看小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 “她……她……”小桃看了看周围,拉着陶清澄走到一边安静的角落,踮起脚尖凑到陶清澄耳边:“她被收了!” “什么?怎么回事?”陶清澄眉头渐深。 “不知道,只听跟在她身边的小妖说,她才选了一个身子没多久,就被一个老头给收了,如今内丹已碎,被打回了原形,还被困在一只竹笼子里。” “竹笼子?她选的谁家的身子?” “听说是一个医馆的大夫。” “医馆?”陶清澄一怔,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就看见“秦氏医馆”四个大字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便伸手指着头顶那块木招牌,问:“这小镇上,只有这一家医馆还算有名气,我记得这医馆的大夫是个老头,叫秦怀敏,终生未娶,收了镇上一个孤儿丫头做女儿,她莫不是选了这一家?” 小桃怯生生地抬头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这个没用的东西,选谁家的身子不好,偏选了这一家!” “因为她说,当时看到那人进了这一家,似乎与那丫头有过交谈。” 陶清澄起先还一脸的烂泥扶不上墙,一听小桃说这话,沉思了一会儿,说:“本不想与他有过多的正面接触,毕竟我这次做的事会对不起他。罢了,做都做了,还怕吗?想办法把她救出来,送回北海之滨,这件事我自己做。” “小姐……” “去找些人,你知道的。”陶清澄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进了小桃手中。 小桃捏了捏手中的荷包,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陶清澄,最终咬了咬牙还是点头迅速离去了。 陶清澄一人留在那角落里,纤长手指轻轻捏起,红唇轻启,轻声且快速地念出一个口诀,却又在最快的瞬间,身体猛然一颤,乍然睁开眼,她暗道一声:“果然有修仙之人。” 而此时医馆之中,李泉陪着那几个小乞丐,等着那生病的小女孩苏醒过来,期间离开过一次医馆,买回了几件干净衣裳,虽不说很贵很好看,但对于那几个小乞丐来说,恐怕是活到现在看到的最好的衣服了。 秦大夫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看到李泉的眼神便明了了一切,二话不说直接吩咐了小厮去后院烧水,供几个孩子洗澡。 果然人靠衣装,把几个孩子弄干净了之后,又换上新衣裳,一个个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眉目清秀,五官精致,端的是好样貌。 只是世事无常,也是可惜了。 “谢谢!” 别无二话,李酒白当即就带着其他几个小乞丐跪在了李泉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李泉站着,没有阻止,生生受了。 “以前听一个先生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我等,受先生脱胎换骨之恩,必以终生换之。”李酒白很是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凝视着李泉的双目之中,满满都是真心诚意。 李泉笑了笑,摸着李酒白的头顶,问:“我记下了。” 躺在木床上的小女孩嘤咛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几分,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秦大夫抬头看了一眼,赶忙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轻声道:“嗯,退烧了,不错不错。” “多谢大夫,多少银钱?”李泉拱手道。 秦大夫却一笑,摆手回答:“不收你钱,老夫免费出诊” 李泉一怔,也不推脱,随后便将荷包放了回去:“那就多谢大夫了,我这就带着孩子们走了。” “这些药你且拿去,还有这一瓶,若是再烧起来了,便服上一颗,管用得很。”秦大夫挥手让一个小厮将几个捆在一起的药包拿了过来。 “谢谢大夫!”李酒白很乖地站在李泉身后,也朝着秦大夫鞠了一躬。 “小小年纪,且有这番觉悟,当是不易。这一路去,恐路途遥远,老夫予你们一件东西,危难之时,可拿出来应对。”秦大夫转身去了后院,没过多久就揣着一条手链一样的东西走了出来,握住李酒白的手腕,直接给戴了上去。 那链子上面穿着一颗颗如同珍珠一般的东西,看上去就是极为普通的珍珠链子,李酒白甩了几甩,那链子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颇有些清脆。 “这是什么?” “此物乃多年前一位云游方士所赠,说是可趋吉避凶。然老夫穷其一生,只为在此小镇过上一辈子的平安喜乐,这东西我拿着也是没用,便送给你们吧!”秦大夫笑着,眼角边尽是沧桑的褶皱,捋着那小把山羊胡,转身便回到了柜台里面。 李泉不再说什么,低头看了一眼李酒白手腕上的链子,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熟悉,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只好作罢。回头出了医馆,租了辆马车,便将几个孩子都塞进了马车里,顺带着秦大夫让小厮给的一些干粮和干净衣物。 “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去,这一路其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们自己小心些。到了山下之后,不要过多停留,直接上山,要听掌门的话,明白吗?”李泉一边将李酒白的衣服整理好,一边不停地说着。 李酒白站在边上,眼眶倏地红了。 “怎么不说话?”见没等到回复,李泉转过身,却突然感觉一个东西撞进了自己怀里,低下头,方明白是李酒白。 “虽然我觉得我年纪比较大了,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老,但是我可不可以喊你爹?”李酒白从李泉怀中仰起头,眼眸里盛着一汪碧蓝的水。 李泉摸了摸头,有点好笑,却说:“其实我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016徒儿我今天特别机智 若不是怕吓坏了小孩,若不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若不是……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仔细想想,按照他如今的岁数,当这小孩的爹那可真是绰绰有余了。 与他同岁的小妖们,不是一个两个都修了仙,就是一个两个都遁入深山大湖成了家养起了孩子,都不知道是多少个孩子的爹娘了。 而今,他仍守着他的劫,一个人在外漂泊无定。 见李泉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理他,李酒白小心翼翼地轻轻喊了一声:“爹?” 李泉一愣,随后摸了摸李酒白的头顶,他将自己的名字给了这孩子,那这孩子也算是他的孩子了,虽不同种族,虽没有血缘,但那又如何呢? “那我也就算是有儿子了,行了儿子,你该带着你的小伙伴们上路了!”李泉抱起李酒白,将他放到马车上,拍了拍他的头,说道:“爹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小伙伴们,遇到危险不要冲动,想办法拖延时间逃跑,知道吗?” “知道。” “爹给你的玉你要贴身藏好,不要随便拿出来,知道吗?” “知道。” 李泉笑着:“你很乖,也很聪明,一定能安全到紫叶山的。” “儿子会的,爹你也要快点回来找我。”李酒白紧紧攥着李泉的袖子,仰着头,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李泉。 李泉沉默半晌,抱过他的小脑袋,在上面轻轻一吻,将手中缰绳交给了车夫,说道:“这一路,还请大叔多多费心了!” “放心吧您嘞!”车夫大叔接过缰绳,跳上马车,用力一挥鞭子,只听马嘶叫一声,车轮便滚动了起来。 李酒白坐在马车上,一双小手扒着马车框,朝后大声喊着:“爹!你还没回答我!” 那喊声,顺着风传到李泉耳朵里,他却只是笑着,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或许,是当真回答不出来。 自从尚春吞了那四分之一颗内丹之后,他心中总有一股不安的预感,未来吉凶未卜,他无法给这个干净的孩子任何一点承诺。 “爹!”李酒白扒着马车窗框,大声喊叫着。 方才在李泉面前没掉下来的眼泪,也在完全看不到李泉身影之后,无声落了下来,砸在窗框上,溅起一小朵晶莹剔透的花,碎在四周。 他哭了,连带着马车厢里其他的小孩也都哭了,轻轻细细的,啜泣的声音在不大的马车厢里蔓延开来。 李酒白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很是用力地说:“不要哭!爹说了,我们得靠自己,哭是没有用的。这一路,你们都要听我的,不要随便乱跑,我们要安全到达紫叶山!” 马车绝尘而去,李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才平复下心情来,这一场妖生真是精彩万分,还平白捡了个儿子,不知道这件事若是告诉了小春,她会怎么样? 李泉摸了摸鼻子准备回去找尚春,他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不知道尚春有没有乖乖待在客栈里休息,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令人堪忧,虽然大夫说她的身体很好,并无异状,但总让李泉心里不得劲。 “啊!你们干什么?!” “放开我家小姐,求求你们了!” “啊!” “走开!” 蓦地,在李泉抄近路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猛然听见从巷子更深处传来了哭喊声,眼眉微微一蹙,李泉想过去看看,可转眼一想,自己如今可没有比柳文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多少,如此贸贸然地冲进去救人,不被打死还算好,若是被打残了那不是拖累了尚春么? 李泉站在原地踌躇着,听着巷子里越来越急的喊叫,还有那越来越明显的哭声,忽的,他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犹如打在他身上一般,猛然一颤。 “哭什么哭?!只要乖乖地让爷爷爽够了,爷爷就放你们走!” “别打,这小脸蛋要是给打坏了可怎么办?” “你这人,就是太粗暴!” “爷爷就是如此!怎样?不服?憋着!” “你……” “算了算了。” 李泉慢慢凑了过去,听声音方知道对方为数不少,扒在墙壁上偷偷望了一眼,墙角蹲着两个衣衫皆被撕扯破的姑娘,长发散乱,其中一个脸上隐约还有些淤痕,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可谓我见犹怜! 她们面前站着约莫有五六个汉子,背对着他,看不清面目,但看那身板却要比李泉高壮不少。这要是他刚才冲动地跑进去,那还不得被打死么? 脑子一转,神经速速飞起,李泉又望了一眼里面,正好看见左右两边两个壮汉将那两个姑娘从地上拽起来,他们的动作很是粗鲁,丝毫不在意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没有被弄疼弄伤,他们的笑声肆意而嘲讽,一下下刺激着李泉脆弱又充满江湖义气的神经。 蓦地,脑海中一亮,一计生出。 李泉扒着墙壁就大声喊:“官爷!你快看那,有人强暴良家妇女啦!官爷!快过来看看!” 那里面的人一听到李泉的喊叫声,纷纷慌了手脚,赶忙撇开那两个姑娘,寻了个方向就逃窜了出去。李泉又惊声尖叫了一会儿,回头方发现那几个粗鲁汉子已经跑了,才赶忙奔到巷子里扶起那两个姑娘。 那两个姑娘弱不禁风的身子,靠着墙壁摇摇欲坠,互相搀扶着,脸上的妆早已哭得花了,泪痕尽湿,长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撕扯的不成样子。 李泉站在她们跟前,有些手足无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脱了自己身上两件衣服披在她俩身上,道:“二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多谢公子了!”其中一个抽泣了几声,捏起袖子抹了抹脸,低着头冲李泉福了福身。 李泉看不清她的脸,此时也担心那几个壮汉会突然回来,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二位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若那几个人知道我是在骗人,又回来了可不好。” 李泉声声催促着,几乎是哄着那两个姑娘往外走,送了那两个姑娘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李泉方看清楚那两人的样貌,虽说有些凌乱,但长得确是如花似玉,不说倾国倾城,却也有一番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子。 “公子今日搭救之恩,小女子来日必重谢,还请问公子大名?” “我叫李泉,姑娘快进去收拾收拾吧!”看了看天色,有些晚了,本来就急着去见尚春,如今这一来一往间,又拖了些时候,李泉心中不免有些急躁。 “小女子陶清澄,这是我家丫鬟小桃,不知公子住在何处,明日一早我好和丫鬟前去拜谢。”李泉心中虽急,可无奈对方并不知晓,只一个劲地问着。 李泉往自己住的客栈方向望了一眼,立刻就回答了:“运来客栈,陶姑娘,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好。”看着李泉急匆匆奔跑而去的背影,陶清澄起手敛了敛乱发,终于抬起了头。 “小姐,接下去我们要如何?”小桃跟在一边,身上还披着李泉的衣服。 陶清澄笑了笑,即便透着些许勉强:“明日再见,今晚先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她也算是因为帮我才落得如此下场,我不能过河拆桥。” “可我们如今的法力,似乎应付不了那医馆里的修仙者。” 陶清澄沉思片刻,转身往客栈里走,一边轻声说:“去找文业。” 李泉奔回客栈之后,气喘吁吁地站在尚春房门口,深呼吸几口气,抬手刚要敲门,房门却开了,李泉愣了一下,喊了声:“师父,我回来了。” 尚春看了他一眼,呆呆地应了一句:“啊,你回来啦?” 说完话就要往外走,却猛一皱眉,往后退了几步又重新站回了李泉身边,从头到尾,绕着圈地审视了一遍李泉,李泉站得跟竹竿子一样看着尚春围着自己打转。 半晌,尚春抬头:“你的衣服呢?” 李泉眨了眨眼:“啊,我、我的衣服给别人了。” “给了谁?” “路上碰见有人强抢民女,我救人去了,那姑娘衣服都被扯烂了,我就给她了。” 尚春点头:“你没受伤吧?” “没。”李泉放松下来,嘴角也终于扬起了一点弧度,说道:“师父,徒儿我今天特别机智,不仅救了两个姑娘,还一点伤都没受。” “嗯,真棒!” “嘿嘿!师父,你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我一会儿要出门去做些事,你……” “师父我跟你去!”没等尚春说完话,李泉立刻插了嘴。 尚春摇了摇头:“你一身的汗,去洗个澡,换件干净衣裳,我就是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可是师父……” 尚春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就下楼了,李泉站在楼梯上,看着尚春的身影拐出客栈大门,心里总有点奇奇怪怪的感觉,觉得尚春有点不太一样了,她的笑容似乎也不太多,平日里若是看见自己,怎么也得笑个两三回的,今日却有点冷淡。 017你怎么能这样 一路离开客栈之后,尚春在大街上转悠了几圈,随后就一头扎进了一个书斋,名字叫文籍古斋。 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墨香味,尚春深呼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淡淡笑容,环顾了一圈屋子里,发现空空荡荡的只站着一个人,那人站在书柜前,似在翻看些什么,并没有在意尚春的到来。 想必是某位书生吧?尚春这般想着。 “客人想看些什么?”正当尚春站在书柜前面,伸手去捞一本古籍的时候,那人却突然转身问她。 尚春愣了愣,有些受到惊吓,随后却见那人眉目清淡地笑着,手中一卷书,长长玉立,还真当是一文秀书生的模样。 尚春摸了摸鼻子,暗道一句:“莫不是这天底下的书生都长的一个样子?柳文是如此,怎么这书斋老板也是如此?” “客人?”那书斋老板见尚春一时想了开去,便轻轻唤了一声。 “啊?哈哈,敢问先生,您这书斋里有没有写妖神鬼怪这些的书?” “妖神鬼怪?” 见尚春睁着闪亮亮又圆溜溜的眼睛,那书斋老板笑了笑,指了指尚春身后的书柜,说道:“那边就是,不过不多,毕竟看得人比较少,都是些江湖游士四处行走带回来的民间孤本,不知会不会有客人想要的那部分。” “多谢先生了。”尚春笑靥如花,恭恭敬敬做了个揖。 “客气了。”那书斋老板说完话,转身又继续全神贯注地看起手中的书来,似乎并不打算同尚春有进一步的交流,尚春挑了挑眉,也跟着转身找自己的书来。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空气流动,以及纤长手指轻翻过柔软书页的温柔声音,清风偶尔从门外吹进来,荡上那么一圈,绕过头顶的房梁,又调皮地穿过尚春眼前的书页,卷走那么一缕墨香,又缠过身后那书斋老板的脚踝,掀起一点点裙摆,最后无声无息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尚春看的很仔细,身后站着得书斋老板也几乎毫无声响,那数个时辰仿佛被压缩成了数秒钟,当尚春抬起头来看向门外的时候,才发现竟然已快傍晚。 叹息一声,毫无所获。 “听客人叹息,莫不是没找到想要的?”叹息声落,那书斋老板的声音便温温润润地起来了。 尚春将手中书本合上,揉了揉眼睛,有些失落,道:“这世间的书本,恐怕也没有记载着我想要的那部分。” “呵,客人说的话,小生不太懂,书中车马多如簇,小生只道客人还未遇见那一本有缘之书罢了。” “何为有缘?何为无缘?我今日走入了你这书斋,便也算缘之一份吧?”尚春拍了拍书本的封皮,果是孤本,封皮都泛黄的不成样子了,总觉得她一拿一放就要散,小心翼翼摆回书柜上。 “自然是算。”那书斋老板嫣然浅笑。 尚春转身,轻轻苦笑一声,道:“我与老板有缘,却是与那书无缘。” “有缘无缘,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那么依照老板的意思来说,我不过时间太短,还需再等些时日?” “或许呢?”书斋老板浅浅一笑。 尚春但笑不语,朝书斋老板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声“告辞”就离开了文籍古斋,那书斋老板就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柜台上,页面自动翻了几页,停留在某一页上。 那一页纸上的内容,简单的描画着一颗圆形的珠子,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珠子从内到外都有着细细的裂痕,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待正要看清,却被一只大手“啪”的盖住。 “你在等什么?”另一个声音突然从书斋老板背后响起,脚步声渐渐越过他,走到门边。 书斋老板缓缓扭头看那人,那人一袭白衣翩然而立,明明满头银发如半百老人,脸上却不见半分岁月沧桑。 “我在等一个时机。” “她已于山上之时不同了,钩蛇内丹正在让她的记忆慢慢恢复,你究竟是在等时机,还是在推动时机?”那人转身,是一张无论尚春还是李泉都分外熟悉的面庞——风重。 书斋老板渐渐收敛笑容,淡漠不语。 风重轻叹一口气,看着手中那一页内容,迅速瞥过一眼,便将那几行字的内容牢记于心:“饮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然而她如今才只有十七岁,你不该,也不能。” “时间不多了。” “你这是在违逆天道!”风重微怒。 “你又何尝不是?”那被风重唤作饮冰的男人也微微怒了起来,接着风重的话尾便反问了回去。 风重咬了咬牙,扭头看向门外血红的落日,到底还是将怒火压了下去。 原本,他与眼前这人就商量好了只跟着,不过问,却没想到前几日听他说他要去南海龙王那边拿些深海珍珠,趁着王母寿诞未到,做些礼物备着。而做的那些礼物还缺些材料,要他去拜访一下北海之滨的上仙,取些萤火酒的糟子来。 他也是一时没想到,到底做什么样的东西才需要深海珍珠和萤火酒的糟子,那一天,他问了几乎所有路过的上仙和半仙,都不知道那到底是要做什么样的礼物,方明白自己受骗了。 紧赶慢赶地回到虞城,却发现尚春几人早就已经出发去了溪石镇,而眼前这人却敛了仙气不知所踪。 若非他来得及时,恐怕方才这人已经将手中书籍烧毁了。 风重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看起来似乎对任何人都温润有加,礼貌有加,风度有加,但其实性情最为冰冷。 别说尚春是他未历劫之前的女儿,就算尚春如今还是他的女儿,他也依旧会选择如此做,逼着尚春恢复记忆,逼着尚春提早渡劫。 “但至少,我不会要小春的命。”风重看着手中的书,淡淡说。 陆饮冰垂眸不语,忽而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堂。 良久,内堂里传出一个轻轻的声音:“随你吧。” “文……籍……古……斋?”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风重一听就猜出了这声音的主人,立马一甩袖子转身而过,变就了另一张面孔,站在书柜前,笑着望着门口。 许久没有见这小子了,不知道这小子过得如何? 果然没多久,李泉就慢慢走了进来,二人才一对视,李泉愣了一下,随后咧了嘴:“请问这位先生,方才是不是有位个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长得还蛮可爱的姑娘来过?” “有。” 李泉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她来做了什么?” “呵呵,这里是书斋,自然是来看书的。”风重看着他那小模样,不禁心中好笑。 李泉唯一皱眉:“看书?看什么书?” 风重却将手中那本书递给了李泉,正好将那一页纸的内容完完整整暴露在李泉视线中:“这本。” 李泉道了声“多谢”,随后双手接过,那几行字迅速映入脑海中,他猛地心中一凉,果然还是钩蛇内丹出了问题,当下李泉便问:“这本书多少钱?我买下了!” “五两银子。” 李泉想都没想,二话不说掏出了一锭银子就塞进了风重手里,将那本书慌忙抱进怀中:“多谢先生!” 话才一出口,转身就要跑,却被风重眼疾手快搭了一把肩。 “嗯?先生还有事?” 风重微微一笑:“小兄弟可慢些走,莫摔了。” 虽然觉得眼前这书斋老板笑得样子有点眼熟,但李泉急着走,也没多想,只当是这老板的善意,又匆匆道了声谢就跑了。 他是担心,担心尚春当真如书上所说的去做了,如今的他别说分毫妖力都没有,无法护得尚春安危,就算是恢复了妖力,也不知道如何护住尚春的命,恐怕得以命补命才行。 “他若发现不了呢?”方才去了内堂的陆饮冰掀开了帘子,站在帘子下面静静问风重。 风重转身的瞬间,已恢复成原来模样,浅笑道:“他会发现的。” 陆饮冰不再言语,将帘子放了下来,挡住了风重看着他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面容。 李泉紧赶慢赶地奔回客栈,两只脚还没跨进客栈门槛就被柳白拦住了,涨得满脸通红,似乎在生气。 “小白你让让,我找我师父有事!” “你怎么能这样?”柳白却偏偏不让,抱着李泉的胳膊怒问。 李泉有些莫名其妙,停下脚步低头问柳白:“我怎么了我?” “你去看看你房间里!亏我和公子还当你是好人,你竟勾引少……呃,陶小姐!” 李泉微微皱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陶小姐?” “你不认识?” “我应该要认识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白你让开,我真有急事找我师父!”李泉闯了几步,柳白还是不撒手。 他都有些急了,却又听柳白说:“你师父在你房间。” “啊?”李泉一愣,眼珠子一转,立马甩开柳白就奔上了楼,才一推开门就看见果不其然,尚春在自己的房间里,而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多了两个人。 李泉一愣,那两张面孔甚是熟悉,仔细一瞅,不就是那两个他好心从流氓手里救出来的姑娘吗?她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陶清澄一见到李泉来了,立刻笑靥生花站了起来:“李公子,你回来啦?” 那声音,细细柔柔如堤旁青柳,那语调,婉婉转转如枝头莺啼,李泉一听,再看尚春的脸色,只觉得后背起了一阵白毛汗。 糟了,事情要坏! 018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李泉瞅一眼陶清澄,又瞅一眼表情不是很明朗的尚春,过了没多久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轻轻的脚步声,稍稍回过头。 嗯,是柳文。 嗯,是柳文啊! 救兵啊!李泉一胳膊勾过柳文的脖子,努力笑着:“柳兄,你准备去哪儿?” 可柳文却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了下来,点了点头,道:“有事,离开一下。” 他的语气不愠不火,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屋里,话完就要走。 不对劲,特别不对劲,不管是方才拦住他的柳白,还是现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柳文,还是莫名其妙找到客栈来的陶清澄,还有一个面色阴晴不定的尚春。李泉现在不是很清楚尚春的沉重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那书上的内容。 他想了想,若是因为自己不开心,那说明尚春还是在乎他,就不会贸贸然选择书上的做法,那他是不是应该开心?可这样,他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看眼前这陶小姐的架势,似乎是有种要以身相许誓死跟随的趋势。 慌,很慌。 李泉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而那陶小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李泉,几步就走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面对救命恩人放下了大小姐的所有矜持,只见她慢慢伸手挽住了李泉的胳膊。 “诶,你……” “李公子,我这次来,是来还你衣裳的,顺便与你道声谢。”陶清澄福了福身,身后跟着的小桃也跟着朝李泉福了福身。 “啊,那衣裳还了的话,你们便回去吧,姑娘家家的在外面不好。”李泉刚与她说完话,转身就要对尚春开口。 却听那小桃嘀咕了一声:“她也是姑娘家,为什么就可以在外面晃悠?” “啊?”李泉转身惊讶。 “小桃!”陶清澄低声怒喝。 小桃却翻了个白眼,扭头不说话了。 李泉有些尴尬,手足无措间看尚春站了起来:“陶小姐来一趟不容易,徒儿,你好好招呼着,我有些累,先回房了。” “啊,师父?师父!”李泉喊了几声,可尚春头也没回,径自出了房间,闻听隔壁房门合上的声音,李泉只觉得自己花了几百年的力气,好不容易打开尚春的心门,此时又功亏一篑,这感觉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挫败。 李泉只当尚春是生他的气了,不免心中惶恐不安,就算对面坐着如花似玉的两个姑娘,他的一门心思也全都飞到了隔壁房间去,对面陶清澄说了些什么,他一概没听见,只是象征性地应着。 尽管陶清澄已看出李泉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可她无所谓,既然她们的目的就是来造成误会的,那自然不管李泉和尚春心情如何,误会越大越好,最好尚春赶了李泉离开。 这样,对李泉好,对她或许也好,至少不会有顾虑,至少在最后关头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立场而刀剑相向。 然而,她却似乎有些低估了李泉的坚持。 “陶小姐,衣裳你已经还回来了,谢你也已经道了,如此,你便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在边上我会分心的。”李泉转身,暂且将尚春的摆到一边,几乎是头一回以极为严肃认真的表情对陶清澄说。 陶清澄抿了抿唇,流露出一丝失落,一丝不堪,身后的小桃护主心切,上前一步又想说什么,却被陶清澄手快拦住了。 “既然如此,是小女子叨扰了,等李公子忙过了这一阵,小女子再来拜访,今日便告辞了。”陶清澄福了福身,便拉着身后的小桃迅速离开了客栈。 李泉第一次如此拒绝一个温婉的女子,不免心中抱歉,但没办法,相比较而言,还是尚春比较重要。更何况,这女子也不知道跟柳文柳白有什么牵扯,搞不好,自己还要惹祸上身。 “啪啪啪!” 一阵大力的敲门声,李泉站在尚春房门口。 没过多久,房门开了,尚春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迷蒙着双眼,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地站在那里,歪歪斜斜的,仿佛站不太稳,一倒头就又可以睡着。 李泉叹了口气,靠近几步,扶过打了个哈欠就摇摇欲坠的尚春慢慢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师父,我跟那个陶小姐真的没关系,我就是看她们被几个流氓欺负,就顺手救了她们。” “我知道,你说过了。”尚春打了个哈欠,眼角逼出些眼泪来。 “师父你难道不生气吗?”李泉猛然醒悟,看尚春这副模样,似乎当真不是生气的样子,他似乎也从未见过尚春生气,突然间有点想看,但是仔细一想还是算了,这样从不生气的人突然生起气来,应该会比较可怕。 “为什么要生气?你救了人,人家上门来道谢,不是很正常的吗?”尚春回头问他,双眼红红的,李泉伸手覆住尚春的双目,有些心疼。 良久,李泉问:“师父,你是不是头疼?” 尚春轻轻点头,陡然间,李泉心中涌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轻声地问了一句:“师父,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房间里静默一片,他二人靠得近,几乎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还有按着节奏慢慢搏动的心跳声。李泉静静望着尚春雪白的下半张脸,唇色粉白,似乎是因为身体太过痛苦,不堪重负导致的血色流失,看起来甚为不健康。 某一瞬间,李泉想俯下身去,可当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渐渐粗重之后,他仰起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又低下头,将覆盖在尚春眼睛上的手掌拿开,掏出了怀中藏了一路的那本书,翻到的那一页内容正好摆在尚春面前。 尚春眨了眨眼,一把拿过书,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抬头问:“你这书在哪里找到的?” “文籍古斋。” “我为何没找到?”尚春唯一皱眉,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问:“你跟着我?” 李泉没做声,只是静静看着尚春,看她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赶出房间,然而等了许久,尚春却也没有表现出极度排斥的动作,只是拿着书慢慢走到了桌边坐下,又缓缓倒了杯茶,紧跟着一口饮尽。 静默良久,李泉回想起一个关键信息,方才尚春似乎说她没找到,没找到的意思,那么就是说…… 怎么可能?! “师父,你刚才说你没找到?” “自然,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头疼。”尚春头也没回。 李泉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处于一个迷宫里,而这个迷宫只是某一个人的玩具,而他只是被那个人放进这个迷宫里的人偶,那人站在迷宫的上方笑眯眯地看着,随时抛给他一些道具,或者用来走出迷宫,或者用来往迷宫更深处走。 莫非,风重一直跟着他们?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时候,李泉被自己吓了一跳,那……那书斋老板? 那一刻,李泉想把书抢回来,想让事情回到刚才他没有拿出书的时候,可是没有书上的内容,尚春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将钩蛇内丹从自己体内拿出来的,书上的办法虽然危险,却还是有一定保命机会的,可若是尚春如同无头苍蝇似的死马当活马医,倒很有可能送命。 下山之前,风重对他说过,尚春的劫难在十八岁,若是要她的劫难好好过,便最好不要想起之前的事来。 最好,还是不要想起来。 看着尚春几乎入迷的样子,李泉淡淡地将书中的话念了出来:“书上说,欲取内丹,无他法,方以自身修为强行逼出,此法,危矣,慎用。”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打算现在用。”尚春蓦地合上书本,看着不知名的角落发起了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前的记忆正在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回来,李泉如今越来越能够在尚春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感觉,沉稳的,有心的,有思想的,明确的,而不是那个紫叶山上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傻姑娘。 是好是坏,也只有一路看着一路陪着了。 “师父……” “这两天,我几乎将整个溪石镇都看过了,也埋了一些驱邪避妖的灵石,只要那些妖怪不在镇内随意释放妖力,就不会受到灵石的伤害,这样一来,溪石镇上就不太容易出现妖物作祟了。再过两日,我们便离开溪石镇,出发去游风镇吧,去见一见那钩蛇口中所说的魑魅。” 一听尚春这么说,聪明如李泉就已经想到了尚春的念头,只是这个办法也的确危险,一个钩蛇便已如此难对付,但幸好钩蛇乃神兽,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盘踞小镇上掳掠人兽,一切不过为了生存。 可那魑魅却偏偏不同,本就是山林瘴气所化的妖怪,无形无体,天地孕育,心思叵测。那次在虞城的时候翻妖神怪志之时,便看到了魑魅的形容,当时只是一瞥,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人都以为,魑魅是一种妖怪,实则非也,魑是魑,魅是魅,是两种。 一对一,尚且可对抗之,一对二,李泉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出神思考着什么的尚春,心中沉如湖底巨石。 019探一探那个医馆 隔日清晨,李泉才刚收拾完行李,就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了动静。 此时,天还不过微微亮的时分,李泉站在门边,轻轻开了一条缝,望过去,见尚春已然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起得这么早,也没拿行李,出去买早饭?放灵石?还是……”李泉轻声嘀咕着,躲在房间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李小兄弟早啊!”很是突然的,柳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李泉吓了一大跳,心脏快速跳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柳公子,你真是吓死我了你。” “呵,李小兄弟一大清晨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还真不知道是谁吓谁呢?”柳文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也可能是昨晚睡得好又起了个大早精神清醒的缘故,脸上笑眯眯的,漾着春风似的。 李泉的小心思被委婉地点破了,略略红了红脸,随后又看柳文也是一大早就穿戴整齐,而且手上还拿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挑了挑眉,问:“柳公子,你这也起得挺早啊!” 柳文瞅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包子,递给李泉,笑着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不是吗?” “柳公子果然是文化人,说的真有道理!”李泉接过包子,冲着柳文比出一个大拇指,随后开了门,整了整衣襟,说道:“柳公子,我这就出门了,回见。” “回见。”柳文一手在前,一手负背,轻轻点头。 李泉走了没几步,突然回头,咧了一下嘴,说:“柳公子一会儿收拾收拾东西,可能一会儿我与师父回来之后,我们就得出发游风镇了。” “这就要走了吗?” “呵,柳公子是舍不得溪石镇了吗?这两日,便住习惯了?”李泉笑得有些奸诈。 说实话,之前他就已觉得带上柳文柳白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四书五经的人上路,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选择。放到后来,慢慢的,似乎也的确不费什么事,带着也就带着了,不过多两张嘴吃饭,荷包里的银子有点吃紧而已,可自从出了昨天那件事之后,他开始觉得原来长得好看又温文儒雅的人也是会惹事的,而且惹得还是情债。 虽说,后来那陶清澄带着丫鬟走了,柳白也暗里找到他,对他道了歉,可搁在李泉心里,却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同尚春两人,从来形影不离,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在紫叶山上如是,下了山入了这凡尘亦如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某一天里,他们两人的身边、中间,会多出其他的人来。 且不论这些个其他人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但就李泉而言,尚春似乎变得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这就有种自己保存了很多很多年的宝贝,被别人盯上了。那种感觉,即使是错觉也让人心里呼不出一口气来。 柳文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自然不是。” 他说完这四个字,便只看着李泉笑,那温柔的含义里面具体藏着什么东西,李泉一时半会儿还真猜不出来。先前初相识之时,只觉他心思单纯,眼神清澈,笑容温润,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一副书香门第世家公子的模样,如今再看,却总觉得多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呢? 李泉心中纳闷,他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看懂眼前这人。 既然不懂,便也不再多问,或许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懂呢? 罢了,还是去找尚春比较好些。 “柳公子,不与你多说了,我先去找我师父。” “李小兄弟且去吧,我与柳白在客栈等你们。” “好,啊,顺便将马车也租好吧?” “好。” 目送着李泉离开,柳文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伸手轻轻推开门,屋子里还坐着一个,不是柳白,而是另一个男人。 “我原以为他有多聪明,其实也不过是个蠢的。”那男人缓缓拿起面前的一杯茶水,轻抿了一口,微皱了眉头,茶水凉了,略苦,略涩,不太好喝。 “呵,其实他的确挺聪明的,只不过有的时候懒,不愿意想罢了。”柳文转身将房门关上,回头对那人说。 那男人抬头,是世斐。 自从下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过山,跟着李泉他们这一行四人,有时候住在他们客栈对面,有时候又直接住在他们隔壁房间,却从未有一次走出过大门,日不出户,夜出走窗。 “文兄从何时开始替他说话了?” 柳文笑了笑:“不是我替他说话,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另外……” 柳文欲言又止,世斐抬起了头,却听他道:“他不是人。” 世斐略一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妖,同为妖,即便他敛了妖气,哦不,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妖气似乎并不是自愿收敛的,更像是被人封印的。所以,我才在最近这段日子里才发现他其实并非是人,他在紫叶山上多年,你竟然没有发现。”柳文看着世斐,眸中似笑非笑。 世斐扯了扯嘴角,虽说眼前这物是妖,而且野心非小,但他说的话似乎从未骗过他:“毕竟我是凡人,他敛了妖气混进紫叶山中,连我师父都没发现,我又如何能发现的了?更何况,你不是也到现在方才发现的吗?” 柳文挑了挑眉:“其实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 “猜测?” “不过应该也*不离十了,我能有此想法,也不过是因为那日在小石溪,他遭钩蛇攻击之时,隐有不同妖气溢出。尚春不可能是妖,那十几个贸贸然出现在小石溪的修仙者是我引过去的,所以也不会是妖。钩蛇乃上古神兽,它身上短期内积累的妖气我分辨得出来,那么多余的妖气便只有可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这所有人当中,独他我分辨不出。” 柳文娓娓道来,句句分析,世斐皱着眉头听完了全程。 的确,李泉来历不明,风重不过将他带上山,他就连选师大会都没有参加,根本算不上左意剑派的正式弟子,一直到他下山,他都不算是入了左意剑派的山门,充其量不过是在紫叶山中住了比较长时间的客人罢了。 对所有人来说,李泉就只是个随时会走的过客。 所以,并没有人过多地去在意他什么时候走。因为,他迟早会走。 既然是一个要走的人,谁又愿意去浪费这人生中本就不多的感情呢? 呵,大概有一个,一个傻子。 “也就是说,如今说的这番话于我而言,不过是片面之词。在山上之时,你就曾说过小泉子身份有异,我当时虽不信,却也有所动摇,如今你又说他是妖,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了。”世斐冷笑一声,茶杯在手指指尖转了几转,随后落下,杯中茶水平平稳稳。 柳文抿唇微笑:“先不说这事了,反正迟早我会查清楚的。你今次下山,与你那些朋友们商讨的如何?还有,三尘镜呢?” 世斐身子微微一僵,随后说:“那个盗匪头子疑心太重,尽管与我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却还是不愿意让我进他房间,哪怕是站在门口,他也有所猜忌。他的房间,连他那七八个压寨夫人都没进去过,据说以前有一个想进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结果被他亲手活活打死了。我可不觉得,我会比他那几个压寨夫人还得宠。” “疑心多,还是你没用心做?”柳文倾身靠近,声音压了下来,低沉如深谷幽穴,笼罩着一层不易察觉却偏偏压在心头的莫名感觉。 即便世斐心中有再多不满,听到柳文如此压迫的声音之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也就只能默不作声。 柳文却笑:“你这一来一回的,确是太过耗费时间了。不如这样,你还是好好待在紫叶山上收拢人心吧,我这里,你就不要过来了。之前在小石溪的时候,那十几个修仙者求了尚春一封介绍信,便去了紫叶山,我知道你不在山上,便遣了几个小妖帮你拦着去了。” “你不早说?!”世斐腾地站起。 柳文笑了笑,刚要开口,却又听世斐怒气冲冲地走向床边,一手搭上了窗台,回头问:“你不是妖吗?就算你做不到遁地千里,但千里传音什么的也该是会的吧?还兴师动众的大老远将我喊到这里来!” 世斐气冲冲地说完就要往外跳,却突然觉得腰上被一股力量猛的往后一拽,出于本能,世斐一把抓住窗台,猛回头,却见腰上牢牢系着一条大拇指般粗的藤蔓。 “你做什么?” “不急,我此番叫你前来,除却问你三尘镜的事,还有一件事要你做。”柳文却不急不躁。 “什么事?” “先前我请了一只小妖帮我,可那小妖进了一间医馆之后,就再没出来过。隔日,我的人告诉我,那小妖被打回了原形,连内丹都毁了。” 世斐皱了皱眉:“你……是想让我去探一探那个医馆?” “正是。” “你为什么不去?” 柳文失笑,摸了摸鼻子:“若那医馆里面是一个不通情理不辨是非的捉妖人,我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医馆在哪?叫什么名字?” “秦氏医馆。” 020不是有你么 按照柳文所说的方向,世斐很快就找到了秦氏医馆。 再一来,溪石镇本就地方小,人口少,秦大夫的医术又是远近闻名的,秦氏医馆虽然不大,但口碑极好,世斐一路顺着人潮就找到了那块用浓墨粗狂写着四个大字的木质牌匾。 医馆里的人并不多,除却几个被秦大夫要求定期上门检查换药的伤患之外,便还有些没人照顾的小乞丐、流浪儿。 见有陌生面孔进门,正在给一个病人亲自换药的秦大夫抬起了头:“不知这位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世斐一愣,随后扯了扯嘴角,说道:“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过是有些问题想来问一问秦大夫。” 秦大夫略一挑眉,便将手中忙了一半的绷带交给站在一边的小厮,自己则朝世斐走了过来。世斐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惊慌的,他怀中揣着柳文给他的宝器,只要那只小妖靠近他,就能立刻被吸到宝器之中,随后只要他带着宝器离开医馆就可以了。 然而,连柳文都不是很清楚这医馆之中,藏着的那个修仙者究竟是谁。 是这秦大夫? 还是常来这医馆的病人? 实则在世斐来之前,小桃已经探过这个医馆,却什么都没得到,还差点被废了一身妖力,也落得同那小妖一样的下场。 至此,陶清澄不敢进去,柳文也不敢进去。 “请公子这边坐吧?”秦大夫从头到脚地迅速将世斐打量了一圈,便伸出手指着一边的椅子说。 世斐微微点头,跟在了秦大夫身后。 方一坐下,秦大夫顺手就拿起了面前的茶壶,稳稳地沏好茶,推到世斐面前,世斐轻轻点头,表示谢意。 “公子请问吧。” 正当世斐与秦大夫周旋的时候,李泉已经找到了尚春。 人群之中,他们并着肩,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尚春背上一把重剑总不离身,小小的身子里不知道蕴藏了多么大的力量,竟生生让人觉得那一幕异常和谐。 “师父,你要找什么呀?”李泉跟了尚春一路,却始终不知道尚春要做什么。 尚春摊开手掌,李泉低头,看到了一枚石头,极其普通,似乎随便哪个角落里就能找到一枚。 轻轻捏起,在手里垫了垫,李泉突然眉心一跳:“灵石?” 尚春微微点头,随后眼睛一亮,便朝着一条巷子的小角落去了,李泉紧随其后,只见尚春站在那个角落里,背后重剑挡住了她几乎半个身子。李泉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看着尚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随后对着那墙角画了一个一个阴阳圈,最后双手捏了一个他甚至都没在紫叶山上见过的剑诀,当双指紧贴,背后重剑突然在剑鞘之中嗡鸣起来,吓得李泉连连后退数步。 不一会儿,重剑就安静了下来,李泉正纳闷着,却听尚春道:“捏碎它。” 没有任何犹豫,李泉狠狠一捏,只听“噗”的一声,仿佛是什么小石子轻轻跌落湖心的声音,微弱而清脆,又如同春天里荜拨而生的芽,随着第一缕春风吹过而小心抽出。 灵石在李泉手心之中破碎,数道彩光窜出李泉的指缝,如同游蛇一般迅速窜向尚春,绕过她的身体,凝聚于她指尖所指的方向,又是“噗”的一声,钻入那墙角之中的泥土里。 不过片刻的时间,一切恢复平静,仿佛方才一幕不过是李泉的幻觉,又或者是尚春制造出来的临时幻境。 “好了,下一个。”尚春蹲下,用手拍了拍那个位置,站起对李泉说。 “还有多少?” “两个。”尚春从怀中又掏出了两枚灵石,李泉自动自发地接过,默默跟着尚春走。 就这么的,两人又绕着溪石镇转了大半圈,同先前的方法类似,尚春捏诀,李泉捏石。 “师父,你方才那个剑诀,我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怎么没见过?” 尚春原本在前面走着,听到李泉问,便停下来回答:“是剑谱上的剑诀,师父说了,只有我修到第二重才可以学,不然那剑诀凝聚的力量会冲爆我的身体。” “原来如此。” “我们回客栈吧,收拾收拾东西该走了,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尚春转身环顾了一圈,人群依旧拥挤,依旧吵嚷,依旧温馨。 蓦地,感觉天灵感好像被什么东西剧烈地锤了一下,似乎是有一把大锤子一下一下地用力砸着,那冲劲感觉是要将尚春的脑子砸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嘭!” 剧烈的冲击,使得尚春不由自主往后倒去,李泉就站在她背后,一见势头不对,立马上前接住,就同先前那次一模一样的状况。 “嘭!” 又一下,仿佛什么东西想要从身体里撞出来,它很不安分,似乎被禁锢了太久,它需要一个更大的空间,它说它需要自由。 “嘭!” 紧跟着,凌乱的碎片裹挟着锋利的棱角扑面而来,刺痛了尚春的神经,挂破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狠狠扎进她的身体,从里面穿透而出,带着她的血,带着她的肉,带着她似乎早已所剩无几的一些东西。 “师父?”李泉接着尚春,看着她睁大了双眼,那眼里再无往常见到的单纯和澄澈,一望无际地只剩下了空洞和虚无。 那一片飘渺之境之中,她连自己都没放下。 李泉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就要抱起尚春往秦氏医馆跑,才刚有所动作,就被尚春拽住了胳膊。 “师父?” 良久,才听尚春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没事。” “可……” “走吧。” 尚春轻描淡写地两个字,将李泉一片担心全都付诸东流,生生压下,他此时除了跟着尚春,不知道如何做,强迫尚春去看病么?可,她本来就没病,又要如何看? 回到客栈之后,柳文和柳白已经叫好了马车,连带着尚春和李泉的行李都已经摆在了马车上,账也结清了。尚春只往客栈里面瞄了那么一眼,冲站在那里的两人轻轻点了点头,就兀自上了马车。 柳文略一皱眉,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李泉,李泉叹了口气,说:“出发吧。” 马车车厢之中,尚春靠着车厢,背后垫着李泉出城之前临时买的一个靠枕,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尚春闭着双目,眉头却紧皱着,看起来很是不安。柳文也不过是一介书生,自然不会驾驭马车,拿着一卷书坐在车厢之中,兀自看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尚春,眉目之中也尽是不解。 李泉和柳白坐在马车外,柳白拿着鞭子,甚为熟练地挥着,马车稳稳地向着游风镇而去。李泉背靠着马车框,手里甩着一根从路上迅速折下来的柳枝,满脑子都是尚春。 她那个样子的状态,很明显就是记忆开始恢复了。 那本从书斋老板手中拿来的书,如今还在尚春的包裹里,她要留到什么时候用,李泉大概已经有了想法。尚春现在正苦苦扛着,一边希望能够回想起来过去的一切,好让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哪里来,家人又去了哪儿,一边又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想起来? 尚春紧闭双眼,手心里紧紧捏着一张纸条。 那张纸条是从李泉给她的那本书里翻出来的,不过一行字罢了:千万不能想起八岁前的事,陆尚春留。 的确,那字是自己的字,她就算再蠢再笨也认得出,更何况,她其实一点也不蠢笨。 八岁的自己,给八岁后的自己留了一行字,是当时的自己早已想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吗? 或许吧,此时的尚春不太明白。 但至少有一点她很清楚,八岁前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她,于她的家人,于她的今后。 她说不能想起来,那就不能想起来,决不能! 就算生命因此会受到伤害,不管伤害多大,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如此想着,尚春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虽说面部表情依旧有些狰狞,但至少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车厢内的压迫感也稍稍消下去了一些。 察觉到这一切在慢慢变化的柳文,抬眼看向尚春,眉目微拧。 “他们就这么走了?”世斐远远站在溪石镇的城门外,望着那旋转的一溜儿烟尘,问身边站着的那两个人。 “不然你以为他们还应该要待多久?”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冷冷反问。 世斐略一皱眉,望向身边那人,那人一袭粉色长裙,一头及腰长发散在身后,发梢随风微微晃动,带着些许调皮,些许活泼。 “你不跟着去吗?” 陶清澄扭头,笑了一声:“我自然是跟着去的。” 说完话,陶清澄便转身就走了,身后小桃也是二话不说就跟着离开了,世斐略一皱眉,怎么这些个妖怪一个个脾气都这样? “你们的小伙伴如今还在医馆里,你就这么放心走了?”世斐对着那渐渐远去的娇柔背影,以她能够听到的声音问。 陶清澄顿了一顿:“不是有你么?” 021镇子里死了很多人 游风镇离溪石镇并不太远,再加上马车一夜未停,四人隔日一早就到达了游风镇。 天边泛着鱼肚白,小镇上的人们大部分还没有起床,大街上冷冷清清,稀稀少少的只有两三个人在行走着,李泉敲开了一间客栈的门,小二双目惺忪,胸前的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好,懒懒地招呼了几声,就带着四人看了房间。 那小二站在门里,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柳文柳白,皱了皱眉,又歪头看向正下马车的尚春和正扶着尚春下马车的李泉,揉了揉眼睛,将门开大了一些,转身的时候,嘴巴里还嘟嘟囔囔的。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来咱游风镇的,真是不怕死。” 走在最前面的柳文柳白自然是听到了的,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选择了沉默。 安置好行李之后,李泉一个转身就窜向了尚春的屋。 “师父!” “嗯?” 尚春正将行囊里的衣服放到衣柜里,头也没回。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魑魅?”李泉跟在尚春身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显得极度亢奋,看起来似乎比尚春还要着急。 尚春看了他一眼,说:“不急,今天先在镇上逛一逛。” “嗯,师父,我觉得按照钩蛇所说的,魑魅狡猾残忍,取人精元修炼,那这小镇上一定会有些消息走漏。” “比如?” “比如某一户人家的老婆孩子或者丈夫公公一夜未归,又或者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干尸。” “你很懂啊,你见过被吸干精元的人的尸首?”尚春将最后一件衣服拿出包裹,抖了抖,回头瞥了一眼李泉,随后转身将衣服挂进了衣柜。 李泉一怔,心中一抖,他差点忘记如今的尚春随时有可能想起当初来,那么也就是说不能再像在紫叶山上之时那样随意糊弄她了,自己在入山之前的身份始终是个谜,无论是对其他弟子而言,还是对尚春而言。 以前的尚春,或许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李泉究竟是什么来头,只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徒弟,该怎么疼就怎么疼。可如今的尚春,字里话里,每一句都要想上那么几圈才能清楚含义。 “之前在虞城的时候,不是为了找钩蛇看了很多书吗?我就是在那上面看来的。”李泉眼珠子一转,一句话理由就脱口而出了。 也不知道尚春信不信,总之她只点了点头就不再做声了。 不敢再多说话,李泉只跟在尚春身后晃来晃去,最后无聊了,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尚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看看。 “师父,你在干嘛?” “检查。”尚春一边掀开床单,一边回答。 李泉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茶杯,问:“师父,之前在虞城和溪石镇住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检查过房间?” “当然。” “为什么?” 尚春看了一眼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说:“下山之前,师父对我说过,山下的世界太过复杂,人心不古,叫我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之后,一定要事先检查一遍才好,万一碰到了黑店什么的,还能有对策,不至于手忙脚乱被人一网打尽。” 李泉点点头,心中却道:“没想到那个老头子竟然还说过这样的话,那也算是个好师父了,不过对我可以点也不好,就只给我一个乾坤囊,还是酒萤留下的。” “呃!” 正当李泉肚子里不停吐槽风重的时候,尚春突然身子一晃,撞到了墙壁,单手支撑着自己才勉强不摔下去。 “师父,又头疼了?”李泉赶忙跑过去扶住尚春,扶着她到这边坐下。 尚春闭了闭眼,摆了摆手道:“带我出去走走吧,别让我静下来。” 虽然不太确定尚春此时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但他能感觉到尚春的抵抗和压制,对那努力想要冲破束缚的记忆。 天光渐显,大街上也慢慢热闹起来。 李泉一手扶着尚春,就像扶着随时会摔倒的老奶奶一样,尚春有些窘迫,甩了好几下都没有将李泉的手甩掉,最后只能愤愤地冲他甩个眼刀,然而某人却只当没看见,若是在他转身看不见的时候,尚春又摔倒了怎么办? 我不管,反正我要扶着!李泉心中如是说。 说起来,游风镇的门户应该要比溪石镇的要多,可上街的人却要少得多。这个时辰,应当是小摊贩们出来卖露水蔬菜的时候了,可大街上却零零散散的只有那么几个,细看那些蔬菜,菜叶子都有些泛黄了,似乎久久无人问津。 李泉皱眉,搀扶着的姿势转变为牵着尚春,就近问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小贩:“老板,你们这镇上怎的如此少人?” 那小贩拢了拢头上的帽子,抬头问:“你买不买菜啊?” 李泉略有些尴尬,摇了摇头,却见那小贩竟然直接开始收拾了起来,看那样子似乎是要收摊。 二人对视一眼,见那小贩要走,李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这才刚天亮,家家户户都还有好些没开门,怎的就收摊了?” 那小贩微微蹙眉,左右打量了一下他二人,吸了吸鼻子问:“诶,你俩是外乡人吧?” “正是。” “我说你们还是快点离开这个镇子吧,别一个不小心就死在这儿了。”那小贩摆了摆手,也不再多话,只顾拿着自己的菜篮走了。 看着那小贩着急忙慌离开的背影,尚春和李泉都有些不知所措,难不成那魑魅的影响已经超过他们的预料了?四下一张望,这条大街上的人们尽管还有几个在行走,却都是贴着墙壁,整个人都巴不得蜷缩起来,脚步很快,生怕一停下,背后就有什么东西追了上来。 “师父……” 尚春垂眸想了想,沉吟道:“先回客栈吧。”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临街的店铺几乎没有几间是开着的,回到客栈之后,恰巧碰到柳文柳白正要出门,四个人四双眼睛,两两相觑。 半晌,李泉说:“别出门了,街上都没什么人。” “怎么了?” “这镇子问题不是一般的大,你们若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出门得好。”李泉赶着那二人进了门,转身就将门给关了。 没想到一进到里面,那小二就出来了,抬头看了他们四人几眼,附和着说:“这位客官说的是,咱们镇子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你们看这大清早的,街上都没什么人,几位客官若是来咱们游风镇游玩的,还是算了,收拾收拾东西,趁还没出事赶紧离开吧,唉,这店也快开不下去咯!” 小二说完这句话,拿下肩上的白色毛巾随意甩了甩,转身就朝后院去了,四人看着略略有些无奈,却也是事实。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拖后腿了,还是乖乖待在客栈里比较好。”柳文拽了拽柳白的胳膊,二人便很默契地一前一后回了屋,留尚春和李泉面面相觑地站在大堂之中。 李泉略一思索,转头对尚春说:“师父,我们需要一些线索。” 二人对视一眼,两双脚步便向着同一个方向去了,也就是那小二去的后院,掀开通往后院的帘子,李泉看到那小二正站在井边,拿着麻绳将木桶放到井里去。 “小兄弟。”李泉轻轻喊了一声。 那小二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到是李泉和尚春,又回过身去继续拎水,似乎并没有打算搭理他二人,李泉看了一眼尚春,又继续说:“小兄弟,我们想问问这个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唉,我想客官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那小二语气里满满都是疲惫,将水桶拎了满满的,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 李泉和尚春就跟在他身后,趁着小二还有心情跟他们说话,李泉赶紧又问:“没事,我们不怕,你便说吧。” 那小二将水桶放下,拿着手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转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又叹了口气:“唉,这可是你们执意要问的,可别对老板说是我对你们说的。” “好,你说吧。” “我们这镇子啊,本来也不这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好的一个人出门去了,晚上却在镇上某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首,凉了,黑了,干了,总之就不是人样了。大家伙都说啊,那是妖怪干的。”小二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下来。 “有谁看见那妖怪了吗?” “当然有!”那小二抬头看李泉,仿佛是在看一个奇怪的人,反问道:“看到那妖怪的不都死了吗?” 一听这话,李泉抽了抽嘴角,笑了笑又问:“这么说,镇子里死了很多人?” “怎么也得死了几十号人了,还有常来镇上采买的过往商客,一不小心就着了道。镇上有妖怪杀人的消息越传越远,很多人都不来镇子了,那些个年轻人啊,搬迁的搬迁,都去了别的镇子,原本在这镇子上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们都舍不得这镇子才留了下来。”小二坐在井边,手上拿着的白毛巾百无聊赖地拍打着膝盖,他年纪不大,却一直蹙着眉头,也是被这镇子的现状逼得没办法了。 李泉望了尚春一眼,又要问些什么,却被尚春扯了一下衣袖,虽没有开口说话,但李泉却知道了尚春的意思。 “多谢小兄弟了。”说罢,李泉转身,却见尚春已经掀开了帘子,走向了大堂方向。 “师父,等等我。” 022镇子里不安全 尚春二话不说转身回房,李泉紧随其后,进屋之后,顺脚就把门踢上了。 “师父……” “魑魅比我想象的要做得过分,原本我以为它不过就是同钩蛇一样,在镇外作祟,没想到早已经入了镇子,恐怕我们进镇的那一天,它就已经知道我们了。”尚春走到窗边,一手搭着窗台,望着外面即使是大白天也仍旧冷冷清清的街道,眉心锁愁。 是她大意了。 本来在小石溪的时候,碰到钩蛇,虽说不是很轻松,但至少将钩蛇送走了,还了溪石镇一场安定。 她高看了自己,她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然而她忘了,当时钩蛇走的时候,似乎用一种极为怜悯的眼神看过自己,只是当时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并没有过多的去在意这些细节。 如今想来,钩蛇倒当真早已提醒过自己了。 “师父,可以放灵石吗?” 尚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我担心这会激怒魑魅,让它在镇上肆意杀人取精。” “不如……”李泉想了想,舔了舔略微有些干涩的嘴唇,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颇为冒险的方法,尚春抬头望着他,静静等着他开口给些建议:“不如我们就激怒它吧。” 尚春微一皱眉,半晌不说话,似乎在考虑李泉这个提议。 “说服我。”就在窗外那棵树枝上的一片叶子掉落下来的时候,尚春淡淡吐出这三个字。 李泉往前迈了一步,此时的尚春真当一点也没有在紫叶山上之时的傻劲,也没有刚下山时的鲁莽,这便是当年那个小姑娘长大以后该有的样子吗? 呵,李泉唇角一卷,渗出些苦涩来,真是有点难以接受呢! “现如今,魑魅逼得镇上的人人心惶惶,大白天也不敢出来,更遑论晚上?镇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又是修仙者,魑魅肯定不敢随便靠近我们,之前在书上看到过,魑魅性情阴郁又易怒,我们在镇上放满灵石,逼得它没办法靠近百姓,那就只能来找我们。”见尚春不说话,李泉吞了口唾沫,又继续道:“溪石镇离游风镇这么近,钩蛇在那里,魑魅一定知道,如今我们将钩蛇送走了,它也一定知道。” 而此时此刻,隔壁房间里,柳文坐在桌前,一只手搁在桌子上,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带着某种缓慢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击在站在屋子里的柳白心上。 “公子……”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不是吗?”柳文笑着反问。 “的确。” “去找过魑魅了吗?它们在哪儿?” “找过了,没有找到,它们两个似乎并不待在一起。” 柳文略略蹙眉:“看样子,它们在躲我们。” “小妖想也是。” “既然隔壁已经有了主意,我们就只要等着魑魅现身就可以了,上次钩蛇的内丹已经错过,这次魑魅的绝对不行!” “小妖明白!”柳白腾的一下跪地,那膝盖撞地的声响颇有些动静。 柳文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那还跪着做什么?去吧!” “是。”不再多做片刻停留,柳白站起便恭恭敬敬往后退出了房间,正巧碰见李泉从尚春的房间出来。 李泉看了柳白一眼,见柳白一脸苍白,小小的身子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忍不住以为柳白是生了病了,走过去伸手就抚上了柳白的额头,也不知是不是柳白太过于放松,竟是被李泉吓着了,猛地往后一跳,才发现是李泉。 手停在半空中,李泉颇有些尴尬:“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发白,似乎是身体不太舒服?” 柳白笑了笑,看起来甚为疲惫,似乎是强打着精神在同李泉说话:“我,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也不等李泉多说几句,就转身走了。 “诶,你……” 看着柳白一步步往下走的背影,李泉有些不太明白,刚才柳白虽然闪得快,但他还是触到了柳白的脸,并没有发烧,可能是真的累到了。 只是现如今,李泉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关心柳白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他担心的是尚春同意了他的提议,却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出去放灵石,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尚春的确没有再瞒着李泉在大半夜偷偷外出,可这一次的状况似乎并不比上次要好多少,他终究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尚春的保证。 这么想着,李泉迅速转身,敲响了尚春的房门。 “师父!” “嗯?”房门分分钟打开,尚春不明所以地站在屋里。 李泉愣住,随后咧嘴一笑:“你要是出门,一定要带上我。” “这句话,你刚才说过了。” “再说一遍,我知道师父的记性一直都不怎么好。”李泉颇有点嬉皮笑脸的意味。 “知道了。”尚春有些无奈。 然而这一次,尚春的确听了李泉的话,在准备好了灵石之后就去敲了李泉的门,只不过这一次,却换作李泉没有了回应。一股不安旋即涌上心头,尚春一把推开了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李泉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户是关着的,茶杯是倒扣着的。 神经迅速飞转,尚春捏紧手中的灵石刚要离开,却碰到了柳文。 “尚春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我……” “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大街上阴森森的,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柳文看起来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眼神闪闪烁烁,又不敢直视着尚春。 尚春辅一皱眉,说:“柳公子,小泉子可能出去了,我要去找他。入夜了,镇子里不安全,你同柳白就待在客栈里等我们回来吧!” 虽然觉得柳文似乎有什么瞒着自己,但尚春还是选择了不问。在她脑海中,柳文一直是个翩翩公子一样的人物,不会撒谎,不会隐瞒,什么东西都摆在明面上,尽管不知道柳文瞒着些什么,但尚春若是问,定当是会让柳文左右为难。 因此,她不问。 “可是……”柳文还欲说些什么,却已见尚春不理自己,腾腾腾小跑着就下了楼,她着急的样子太过明显,旁人看了多有担心,柳文却微卷了唇角,眸中光芒闪烁,意味幽深。 今夜无月,夜幕之中飘散着几朵乌云,显得整个镇子都黑洞洞得可怕,大街上没有行人走动,偶尔有几声狗叫从附近的人家墙里传出来又传远开去。 李泉一人走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再往前走一点,就可以看到小镇破旧的低矮城墙了,他这一路走来也该是花了一刻钟的时间,除了他,这大街上已没有了其他人的气息,至少没有活人的。 游风镇是个小镇,门外挂着红灯笼的基本算是有些钱财的大户人家,可那些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梁上,夜风一吹,红灯笼里面的烛火也就跟着晃啊晃,白日里显得热闹,可这大半夜里,李泉看着那红灯笼,仿佛是被血染红的,走近了看,说不定还在滴血。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李泉承认他被自己吓着了。 之所以这次不跟尚春说一声就出来,全是因为他发现那只乾坤囊里面,竟然还有别的东西。 要说风重就是只老狐狸,藏东西都藏得那么好,既然要给他,就明明白白说一场不就好了,非要搞得这么神秘。 在知道了风重告诉尚春第二重剑诀的时候,李泉就猜想,风重会不会本来也该对自己嘱咐些什么,却因为某些原因而没有说呢? 抱着这样类似于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李泉就回房开始检查那只薄薄的乾坤囊,果不其然,先前拿到的时候只是很粗略的捏了捏,并没有太过仔细去检查。这一检查,就发现乾坤囊的囊壁上竟然紧紧贴着一件东西。 一件让李泉猝不及防的东西。 一枚玉片。 一枚薄如指盖的玉片。 那玉片的中心稍稍有些凸起,闪着一个莹绿的小光点。 对李泉来说,那莹绿的小光点不知有多熟悉,那是萤火虫的光,那也是陪伴了李泉几乎这辈子前半生的光。 那东西,锁着李泉的妖力。 拿出那枚玉片的时候,李泉的心里有股酸涩滋味,说不上来有多难受,就是有点憋得慌。 风重终究还是没有让自己变得孤立无援,也没让自己变得一无是处,只是在适当的时机里,让自己明白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不可逆转的。他可以帮助尚春度过这一难关,同时也是在帮自己度这一场劫难。 在客栈的时候,李泉用一根红绳穿过了那枚玉片,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的位置,如今已温。 脚步声缓慢而匀速,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回响着,一步又一步,慢慢离开镇子,走出那低矮的城墙。尚春早就跟了上来,李泉知道的,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堵墙后面,就算他现在还没有释放妖力,他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里发现匿藏在人群中的尚春。 因为一直藏在心里的人,哪怕是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再相逢的时候,你仍然会一眼就认出他。 023鬼打墙 一直到李泉出了镇子,尚春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他不知道尚春心里在想什么,若是换了紫叶山上的尚春,恐怕早已追了上来,抓着他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不通知她一声,自己就跑了出来。 可是,现如今在身后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尚春,李泉却不知道了。 有的时候,他看着她,会觉得害怕。 李泉此时在想,他当初为什么会觉得,那样一个小小年纪就懂的那么多人情道理的小姑娘是可爱的?再仔细一想,那样的一个小姑娘就懂得了那么多东西,说起来还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记得以前在北海之滨的时候,师父也有过一个女儿,那是在他还只是一只不成形的小妖的时候。他没见过师父的女儿,只从师父某一次喝醉酒之后的喃喃自语中听说了,那是师父没选择修仙路之前生的一个女儿。 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株雪。 一天十二个时辰,师父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醉梦中的,整整一个北海之滨,师父似乎醉过了每个角落,有时候倒头就睡,有时候则会一直絮絮叨叨不个停。 那个叫株雪的小姑娘,出生于某个初冬,当第一朵雪花脆弱地跌落在院墙外那颗白梅枝头上的瞬间,院墙里就传出了她的哭喊声,响亮而让人兴奋。 然而,她的年华也停留在五年后的初冬。 在懵懵懂懂的师父口中,李泉知道株雪从出生起就带着一种病,治不好,即便用非常昂贵的药材也无法确保能否将她的生命延续到何年何月。 然而,懂事的株雪却始终开心快乐着。 李泉记得,师父也记得,记得特别特别清楚,在五岁的株雪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的时候,她笑着说:“爹爹,你看,雪儿来了五年。” 五年,五年的时间能改变多少人和事。 一个五年,将一个童真的小女孩带来了又送走了,一个五年,师父从一个向往普通生活的平凡人带向了孤苦一生的修仙之路,从此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永远活在偏远的北海之滨,这大概是师父给自己的惩罚。 如今想想他与尚春,多过五年的时间,两个人都面目全非。 你忘了我,我记得你。 你正在想起我,我却又要想办法让你继续忘记我。 这是一种残忍。 镇子外的小路,两边都长了一人多高的野草,蚊虫在身边嗡鸣着飞舞,李泉一边拨着野草往里进,又有些担心身后跟着的尚春会不会被那锋利的草叶子刮伤。然而,当他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忽然发现,身后竟然没有脚步声跟来。 有些……不对劲! “师父!”李泉转身,轻轻喊了一句。 可四周围静谧一片,除却耳边围绕着的蚊虫之音以外,便只有夜风吹过草头的唰唰声了。 尚春不见了! “师父,你在不在?”李泉有些不相信,明明方才出镇子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尚春跟在身后的气息,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可他这才进了草丛多长时间,大概也不会超过几步的距离,尚春却已经没了声息。 这大半夜的,要是出了事,还真不好说了! 李泉急忙往回走,却突然从另一边的树林里,听到了些许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难不成? 没敢多想,没敢多停留,李泉的身体已经先于思想做了行动。 而当李泉跑出草丛之后,一双眼睛从他背后不远处微亮了起来,草叶子簌簌而动,只听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拦住他。” 小树林其实离李泉并不远,不过一条小路的距离,可李泉却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里,在里面转啊转啊的,却怎么也转不出来。他似乎跑了很久很久,那声音似乎也持续了很久很久,渐渐的,声音渐远,李泉着急起来,继续往那声音的方向跑,却在看到那一棵他不知道经过多少回的树枝之后,停了下来。 “鬼打墙?”李泉喃喃自语。 才刚一想到,李泉便顺手捏了一个左意剑派中最简单的剑诀,虽然他修为低,又因为本身是妖的关系没办法继续修炼左意剑派的法术,但基本一些不会冲突的剑术和剑诀,他还是学了的。 小小障眼法,又能奈他何? “破!”指尖银光闪烁,李泉怒喝一声,眼前景象骤然改变,李泉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游风镇的后山。 果然如此! “啊!”猛然间,如雷霆炸响,不远处之处传来了尚春凄厉的喊叫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生生撕裂,带着血,带着肉,一并吐到他面前。 李泉皱了皱眉,加快了速度,才刚一跑到目的地,却见一大束刺眼的光兜头蒙了过来,耀得他瞬间留下了眼泪,眼睛刺痛无比,抬头的时候,眼前一阵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李泉伸手一摸脸,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光来的太突然,他毫无防备。 他跌坐在地上,四肢百骸似乎都在隐隐疼痛着,可他的衣服没有破,身上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却只是疼,像有什么小虫子钻进了皮肤里,一咬一咬的疼。 白光渐渐微弱下去,李泉用手背遮着眼睛,许久许久才敢放下,却只见方才那白光照射出来的中心地点,烟雾朦胧,仿似跌入了云层之中,看不清楚,摸不明白。 李泉狼狈爬起,心中涌起一股浓重的不安。 当烟雾渐散,他看见那平坦乌黑的地面上,尚春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一瞬间,李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下,呼吸凝滞住,一阵头晕目眩后,视线聚焦,那小小的身体的确躺在那里。 “啪”的一下,他往前跑了几步,却踩到了一颗圆形石子,重重摔倒,蹭破了皮,流了血,却好似毫无知觉。 “师父?师父,师父,小春?”李泉跪在尚春身边,一手捧着她的脑袋,一手抱着她的腰,方才明白那并不是一片乌黑,而应该是一片血红。 抽出手掌,手掌里满满都是温热粘稠,李泉几乎要哽咽出来,嗓子眼里如同堵了一大团棉花,他惊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却换不来任何一丁点回应,这黑暗空洞的夜晚之中,李泉孤立无援。 他们离开镇子太远了,尚春的呼吸微弱,不仔细听,甚至都听不到她的心跳声,脉搏似有若无,想必连内腑也遭到了剧创,在他没赶到的那段时间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抱起尚春,李泉漫无目的地在树林子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山洞,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有山洞的地方,要么是野兽住的,要么是人住的,一半的几率,他需要赌一赌。 很是幸运,这个山洞里面并没有野兽的味道,相反还有一处火堆,虽然早已凉了,但旁边还有几捆干柴,李泉不过捏了一个口诀就引燃了火堆,山洞里立刻亮了起来,李泉这才发现怀中的尚春,衣衫尽碎,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往回望去,尚春身上的血几乎滴了一路,也染红了李泉的衣襟,那红一块黑一块,深深浅浅的颜色,刺痛了李泉的眼,李泉的心。 李泉迅速脱了外衣平铺在干草堆上,随后将尚春轻轻放了上去,又脱了一件盖在她身上,尚春的体温正在慢慢下降,胸膛的起伏速度也正在慢慢变缓,李泉颤抖着双手扯下了脖子上的那枚玉片。 他知道了,现在才是合适的时机。 闭了闭眼,眼皮子上传来一阵灼热,李泉终于明白风重的用心良苦。 轻轻一捏,玉片碎成了两半,随着清脆的破裂声响起,一道莹绿色的光芒如同丝线一般游了出来,缠绕过李泉的手指,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眉心,没有任何痛感,唯有火光的山洞之中渐渐骤亮了起来,一道丝线分裂成数根丝线,盘桓在山洞顶端,如同流萤飞舞过后留下的痕迹,一道道长长的尾迹,组合成一片从未见过的银河星空。 李泉微仰着脖子,眉心一点绿光闪烁,如同夏夜草丛中的萤火虫,光芒虽弱,却恰好吸引了众人眼球。不知何时起,靡靡酒香充斥了整个山洞,那一瞬间,仿佛醉了半辈子,仿佛流光四溢,却又在瞬间之后,消失殆尽。 李泉睁开双眼,掌下的尚春,呼吸渐渐平稳安定,稍深一些的伤口已经开始停止流血,而浅一些的已然开始愈合,那速度虽缓慢,却至少有效果,尚春的心脏跳动正在慢慢回归常态,李泉虽有疲累,却也不敢太过松懈。 妖力好不容易回来,却是因为这样一种方式,李泉深知自己并不后悔。 然而,当李泉缓缓收回手的时候,尚春也陷入了深沉睡眠之中,双指轻轻按住尚春的眉心,李泉略一蹙眉,暗道:“内丹没了。” 忽然,闻听洞外一阵细微的响动,李泉猛回头,手于袖中猛甩,怒喝一声:“谁?!” 024那是我的血 然而,洞外却只余来一声风吹。 可李泉知道,洞外有别人,或者说,有别的妖,就凭那狂妄嚣张的没有将自身妖气隐藏的行为就可知,对方知道这洞里有人,也知道这洞里的人势单力薄。 李泉被封妖力太久,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解封了妖力,为了尚春的小命,任由那近千年的妖力霸道地冲进自己体内,又毫无转圜地灌入尚春体内,护住她的心脉,这一过程虽然简短,却让李泉吃尽苦头。 此时的他,着实没有力气再去对付洞外那妖。 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态度,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李泉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将体内仅余的妖力集中于右手手掌心上,朝洞外狠狠拍去,闻听洞外闷哼一声,便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草地上,翻了几圈之后,声音也渐远了。 李泉轻呼了一口气,又静静聆听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确定洞外那东西没有回来,洞外侵袭的妖气渐散,李泉瘫软下来,背靠着洞壁休息假寐。此时此刻,山洞之中只有李泉的妖气在挥散着,如同放在桃花树下经年久远的陈酒,刚开封的时候,靡靡四溢,醉人心脾。 他不同于别的妖,不同于那些由草木花石吸收天地灵气而养成的妖,没有那种一闻就觉得有种挥散不去的腥臭味。 他活于北海之滨,可以说是师父的一抹灵气蕴藏于仙酒之后养成的自我灵识,久而久之,便也有了形体。 最初的他,没有心,没有五脏六腑,也没有眼耳口鼻,是师父施了仙法将他一寸一寸捏了出来,又封藏在酒坛中百年。 百年里不见天日,百年里不得听不得语,百年里孤单寂寞,唯有坛外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时不时来探望他,与他说话,告诉他北海之滨的一切,告诉他师父今日又喝醉了。 他记得,师父有一次喝醉了,不小心将封口揭开了那么一条缝,那只小小的萤火虫就那么飞了进来,闪着一点一点莹绿色的光,不算亮,也不热,却让人觉得很温暖。那个时候的李泉,不知道什么是眼泪,只觉得有什么温凉的东西在坛子里流淌,绕着他打转,像漩涡一样,一圈一圈地缠着他,将他带去了一个极为奇怪的地方。 再之后,百年过去了,师父终于揭开了封口。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阳光明媚,每一道阳光自头顶射下来的时候,都仿佛带着彩虹,洒遍了他的全身,从头到脚。 “你生于酒,活于酒,此后,便叫酒白吧。” “那只萤火虫呢?”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粗糙感,蓦地便闭了嘴,有些窘迫。 师父却一笑置之:“不碍事,说久了就好了。那只萤火虫,它本该逍遥天地,活那短短一生,只不过进了这酒坛,吸了这不该吸的灵气,为师会予它修行,你且放心吧。” “我想见它。” 话音刚落,师父却拍了拍他的脑袋:“它已忘了你。” 那一刻,天地骤然变色,仿佛一下子从春暖花开进入了严寒酷暑,他呆住了,百年的咫尺相处,有朝一日得见天日,换来的竟是遗忘。 “它与你待的时间过长,便长成了你的模样。你常年封于坛中,早已习惯了坛中的仙气,而它不行,你夺了它的感情和记忆,它夺了你的根骨和容貌,两两交换,你与它,今后最好不要相见。”师父那般说着,便离开了,留他一人站在原地发愣、痴傻,最后绝望地相信。 人在累的时候,总会想很多很多。 妖虽非人,却也似人。 此时的李泉闭上眼睛就想起了北海之滨,想起了师父,想起了那只他一辈子都不能再见的萤火虫。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了一眼躺在身边平静呼吸的尚春,双指慢慢按上她细弱的手腕,脉搏已经恢复常态,呼吸也均匀了,身上的伤口都凝结了血块,轻轻一揭也就落了,露出粉嫩的新生皮肉。 尚春于睡梦之中嘤咛了一声,略皱了眉头,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过分憔悴,让人格外心疼。用手背蹭了蹭尚春的脸颊,捏起袖子抹去脸颊上沾染的鲜血,李泉仍然忘不掉方才几乎世界崩塌一样的感觉,那真是一辈子都不想体会的经历,太可怕了! 干柴在火堆之中劈啪作响,偶尔溅处些许火星,在或浓或淡的烟雾之中冉冉而起,又在片刻之后消失湮灭,望着那温热的火堆,尚春苍白的面颊也被烧得有些红润。他不敢放松,也不敢用自己的内丹直接去替尚春续命,只好将妖力凝聚在手掌之中,慢慢灌入尚春体内,试图推动尚春的仙力自持,为她重新续上命线。 李泉一直不知道,当时明明跟在身后的尚春怎么就突然不见了,还有刚才在山洞外徘徊的,究竟是不是魑魅。 游风镇中,柳文房内。 窗户猛然被撞开,动静颇有些大,大堂之中还未休息的小二被这动静惊到了,甩了甩手上的毛巾,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等了一会儿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便晃了晃脑袋,兀自回去睡觉了。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跌落在地,屋子里一片漆黑,桌前也坐着一个人。 只听“嗤”的一声,蜡烛被点亮了。 世斐捂着胸口,很是痛苦的样子,胸膛急速起伏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窜出来了。 而坐在桌前的那个人,则是柳文。 不一会儿,门被敲响了,世斐猛然抬头,双手撑着地面,狼狈地退到了墙角,柳文看着他,唇角冷然微卷。 门开了,进来的是柳白,手上还拿着一套干净衣裳,看到世斐的样子,也没有太多表情,只静静转身将门关了,拿着衣服来到桌前,安分等着。 柳文始终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世斐,不言不语许久,指了指柳白拿来的衣服,说道:“真不知道你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觉得自己的确实力超凡,那钩蛇的内丹岂是你可以承受得起的?” 世斐紧紧抓着自己几乎要爆破开来的胸膛,紧咬着嘴唇,全身都在颤抖,冷汗还在不断往外冒,大颗大颗如同黄豆一般大小,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钩蛇内丹带来的一波极寒与一波炽热的交替。 “再去准备一些水。”柳文一直盯着世斐,头也没回地吩咐道。 “是。”柳白二话不说,放下衣服就又离开了。 世斐抬起头,才发现屋子里正摆放着一只浴桶,满目惊疑地看向柳文,却又听他道:“知道你出了事,就给你准备了,不想死,就脱了衣服自己爬进去。” 咬了咬嘴唇,世斐双手撑着地面将笨重的自己撑起来,的确是柳文所说,他几乎是用爬的方式爬进了浴桶内。 水是温凉的,似乎还多了一些东西,平衡了世斐体内放肆冲撞的力量,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之后,世斐盘膝坐在水中,三两下便将碎裂了的外衫从自己身上扯掉了,碎布沉到桶底,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仿佛溶进了那水里。 柳白很快就提了两桶水进来,世斐坐在水中,只看见柳文起身之后,似乎往那水里放了些什么。 “你放了些什么?”世斐忍不住问了出口,却发现他才一张嘴,就立刻吐出来一大堆鲜血,瞬间便染红了面前的睡眠,胸口一阵钝痛。 柳文回头,便又朝柳白点了一下下巴,柳白会意,将桶中的水尽数倒了进去,世斐顿觉胸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不由得更想要知道柳文往里面放了什么,他不敢开口说话,便扭头看着柳文,却发现柳白正拿着一只小瓷瓶,往柳文手指上抹着。 “那是我的血。”柳文淡淡回答。 “钩蛇的内丹,力量太过强劲,即便是尚春都无法将其完全控制,还得靠与魑魅一命搏一命方能逼出内丹。她这一次,元气大伤,若不是有李泉在,恐怕今夜能不能熬过去都是个问题。”柳文细细看着自己的手指,方才虽说只割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但于他而言,已是非常心疼。 “李泉?”世斐坐在水中,喃喃着某人的名字,而某人此时背靠着洞壁,几乎都快要睡着了。 “钩蛇乃上古妖兽,虽说今晚我可以助你熬过去,但接下去的七天里,你会非常难熬,而且一日比一日痛苦。想要得到好东西,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钩蛇内丹本不是你该得的东西,不过既然你已经拿了,我也就成全你。这七天里,你的妖气会充斥你的五脏六腑和你的奇经八脉,若是你一人在外,无人护法,恐怕必死无疑。”柳文坐在桌边,喝着柳白沏的茶水,云淡风轻地说着。 世斐听着,全已是满头大汗,紧张得吞了口唾沫,蠕动了几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柳文笑了笑:“这七日里,你就不要出去了,就待在我的屋子里。至于你的妖力,我会帮你掩盖的,所以你就不用费心思躲藏了。” “我应该要谢你吗?”世斐压低了声音问。 柳文却莫名嗤笑了一声,反问道:“谢字,有用?” 025拽向小树林之后 深邃的山洞之中,火堆正在慢慢熄灭。 李泉背靠着冰凉的洞壁,腿上是昏睡的尚春,她眉头紧蹙,苍白的嘴唇还在不停蠕动着,依稀能听见些许低喃,她似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之中不知出现了什么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情,眉头越蹙越紧,几乎要合到了一起。 那一片混乱的混沌里,尚春一个人仿佛走在无垠荒野中,茫茫大地,竟无人与她同行。 那些曾经的,那些现在的,那些将来的,全都围绕着她,却没有任何一人站在她身边。在她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圈子,将自己和他们分隔了开来,他们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画地为牢,这地究竟是谁画的? 尚春慢慢坐了下来,捧着自己的脑袋,疼痛如蔓草滋生,延绵千里,又如藤蔓缠裹,几近窒息。 蜷缩如婴孩,当尚春躺下的时候,她觉得这大概是她平生以来感觉最为安全的姿态了,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可以靠近她。 这牢笼…… 大抵是她自己建造的。 然而却有一个人,狠狠地踏碎了那樊笼,妄图将她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村庄摧毁,一步一步,亲手摧毁,那人想要将她从这个地方拉扯出去,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朦胧,如罩云雾。 “你是谁?”尚春问。 对方来到她面前,却不开口,一双宽厚而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肩,尚春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按照师父的意思,她向来就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按照那梦中的中年男人的意思,她就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活下去,浑浑噩噩。 “你要我做什么?”尚春又问。 “小春……”那人轻轻叫出她的名字,忽的一阵风灌过耳畔,拂起尚春鬓边青丝,掠过脸颊,带起一股酥酥麻麻的痒,她想伸手挠一挠,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 “小春……”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尚春不再问他是谁,只是静静听着,静静看着,她虽看不清,却似乎心里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容貌,藏了很久很久,像小时候埋在家中后院某棵桃花树下的酒,长大了,想挖出来,却忘了是哪一棵。 那人只是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握着她的双肩,直到尚春感觉肩膀上的温度越来越热,最后慢慢变得有些烫,有些承受不住的时候,尚春嘤咛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轻而易举退出了那人的手掌。 原来,被放开只是一步的距离。 只这一步,那人不再喊她的名字,尚春抬起头,却发现那本就模糊的人影变得愈发模糊,像烟雾凝成的一般,只要风一吹,就立刻散去无影踪,然而,风真的来了。 尚春伸手一抓,生生穿过面前那人朦胧的身影,只那一抓,他就这么散了,心里头空落落的,似乎丢了什么很宝贵的东西。蓦地,心里头一沉,她回头望去,发现那原本被那人轻易摧毁的樊笼又开始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有棱有角,那些本该跨进来带走她的人,也慢慢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别……走……”尚春往前踏了一步,向前伸出的手竟仿似有千斤重。 她回来了,四周再度白茫茫一片。 无边荒野中,她一个人。 缓缓睁开双眼,尚春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泉憔悴苍白的面孔,稍稍动了动身体,疼痛转瞬间席卷而来,尚春蹙了一下眉头,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李泉的外衣,而她自己的衣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 血块凝结成片,轻轻一揭就落了,粉嫩新鲜的皮肉还带着些许痒意,尚春轻轻挠了挠,抬眼见李泉似乎睡得很沉,连她撑着自己坐起来这么大的动作都没有反应,她从没见过李泉睡着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浓密得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眶下面映出两个扇形的阴影。 他看起来很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似乎有干裂的迹象,尚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李泉的嘴唇,一片粗糙,忽的有点心疼。 “小泉子?”尚春喃喃出口。 却没想到李泉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便打开了,那双乌溜溜如深海黑珍珠似的眸子转了几下,便聚焦在了尚春脸上。 “师父?”李泉睡得有些懵懵懂懂,疲惫地撑起自己,揉了揉眼睛,忽的精神头就上来了,一把握住尚春的肩膀,有些激动:“师父,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在被李泉握住肩膀的那一刹那,尚春有些惊骇,那掌心的灼热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有些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 “师父,你还疼?”吓得李泉立马就松开了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用力打击到了如今脆弱的尚春。 尚春揉了揉太阳穴,抬头回答:“没什么,过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小泉子,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李泉点头,扶起了尚春,可才站起就发现尚春似乎仍然没有力气,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刚直起就跌了下去,李泉没办法,干脆转身让尚春伏在了自己背上,虽然他也很累,但至少他还能走得动路。 “小泉子,我拖累你了。”伏在李泉的背上,尚春看着才走出洞口就已经出了满脸汗的李泉,心中颇为疼痛。 本来很快就能走完的路,这一次,竟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是布满石子随时可能一脚踩偏摔倒的狭窄小路,李泉走得格外小心,夸张一点的说,可以说是一步一步往下挪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平地,李泉几乎已经汗湿了全身,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他如今几乎是快要脱水的状态,若不是记挂着背上的尚春,恐怕李泉早已晕厥过去。 “师父,你不如……跟我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吧?”李泉舔了舔干裂得几乎渗出血丝的嘴唇,嗓音沙哑地问。 “昨晚上,本来我是跟着你的,我看你走进了草丛里就想去把你拉回来,可还没开口就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随后就被拽进了与你背向的小树林中……”尚春轻轻说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李泉就慢慢走着。 原来,昨晚李泉在转身发现察觉不到尚春气息的时候,尚春就已经与魑魅纠缠在了一起。 魑魅无形无体,如同烟雾一般穿梭在小树林中,也不知是故意在逗尚春玩儿,还是嘲讽尚春不自量力,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刺激一下尚春,却并没有真正伤害到她,只不过一场缠斗下来,尚春身上也仍旧多了不少伤口,衣服被莫名割碎,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流血不多,却也让人厌烦。 尚春也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一直到最后追得累了,才猛然想起李泉还一个人在这里游荡,回头发现自己已经一个人到了后山,月黑风高,下山的路早已看不清,尚春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摸黑下山,更何况这林子里还藏着阴险狡诈的魑魅。 魑魅不正面出现,尚春只好逼它们出现,迅速捏起一个剑诀,唤出背后重剑,剑鞘震颤,重剑嗡鸣,“唰”一声出鞘冲天,又转头倒向笔直落地,在尚春面前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第二重剑诀,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树叶狂响,片片飞往尚春身周,凝气为剑,转瞬之间静谧,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危险安静,又“轰”的一声,电闪雷鸣,将尚春身周数尺范围内的地面炸成焦土,荒烟四起。 “呵!”树林之中,突地传来一记轻轻的笑声。 只等这一刻,尚春手中剑诀不松,口中念念有词,另一手凝起重剑,站在原地缓缓走了半圈,猛然停住脚步,眨眼之间电光火石,重剑已脱身而去。 “咔!” 脸盆大小粗细的树干应声而裂,闻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哀嚎,尚春松开剑诀,迅速奔向另一处,伸手往后,重剑速回。 “出来!”尚春怒喝一声,术法环于身周,那一瞬间仿似有千把柄剑竖立在她头顶,又在瞬间狠狠刺下。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尚春只听见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喊道:“小丫头片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转身回眸,只见一缕烟雾从焦黑的不远处窜了出来,尚春唇角一勾,等的就是现在,她拔起重剑,收敛心神,将周身灵力凝于丹田,环在那颗钩蛇内丹之下。 “轰”一声,尚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震颤了,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体也如同从枝头飘落的黄叶一般倒飞了出去,重重滚落在地,口舌大开,钩蛇内丹在体内不安流窜。 魑魅仿佛知晓了尚春的意图,想要从尚春手下逃离,惊声尖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尚春口鼻流血,却在笑:“放开你?放开你,我如何一举功成?” 狠狠一捏,灵力破体,将那无形无体的魑魅狠狠贯入自己体内,又逼迫它们推动着那颗不愿意离开尚春的钩蛇内丹,那过程其实并不长,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尚春却觉得好像过完了这一生。 这,痛苦的一生。 026何为害 当魑魅想要离开,当尚春逼迫魑魅推动内丹的时候,李泉还在鬼打墙的圈子里乱转。 “啊!” 尚春痛苦莫名,在钩蛇内丹脱体而出的时候,忍不住喊了出来,身子重重落地,钩蛇内丹闪着明黄色的光从尚春大张的口中飞了出去,“嗖”一声,如离弦之箭,只见一道明黄色的光线射向了远处的黑暗,随即又被黑暗吞噬。 尚春仰头倒下的时候,被她强迫灌进体内的魑魅也随之喷薄而出,然而当它们碰触到空气的时候,却突然轰然炸开,灰飞烟灭,甚至都来不及哀嚎一声,甚至都来不及给这个人世留下最后的存在感。 倒下的那一刻,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递上头皮,如同电流一般,所到之处,带过一大片穿透骨髓的战栗。 喊出来的瞬间,李泉也到了,而尚春也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一刹那,万籁俱寂,李泉心中的世界在看到尚春安静躺在那里的时候就崩溃了个粉碎,再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了,就连钩蛇内丹去了何处,他也没有想到,只是方寸大乱,抱着尚春不知该如何做。 尚春静静说着昨晚发生的事,尽量将她所能记住的事件始末足够完整地讲给了李泉听,然而事情一说完,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唔……师父,我们好像漏掉了些什么。”李泉停住了脚步。 背上的尚春点了下头,应和道:“的确。” 李泉吞了口唾沫,心脏忽然狂跳起来:“钩蛇内丹?” “去哪儿了?”尚春接了后半句话。 李泉能感觉到伏在自己背上的尚春同样狂跳的心脏,也听到尚春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你当时……没有看到内丹的去向吗?” “没有啊师父,我当时……只注意到你了,更何况周围漆黑一片,我也没有看到任何发光的东西。”李泉禁不住冒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尚春轻轻拍了拍李泉的肩,小声问:“这山里还有别的妖怪吗?” “好像……”听尚春这么问,李泉原本想回答没有,可转念一想,昨晚在山洞之外的确有别的妖气蠢蠢欲动,只不过后来被他赶走了。 那妖…… “小泉子?”尚春愈发担心起来。 钩蛇内丹不同于寻常妖物的内丹,作为上古神兽,钩蛇仅仅这四分之一的内丹就让尚春吃足了苦头,若是让别的小妖怪们拿走并吞了,若是让那作孽的小妖怪灰飞烟灭也算是好,若是那小妖怪正好将钩蛇内丹与自己融合了,那可就是一桩大事了! “小泉子,我们得回去找找!”尚春加快了速度拍打着李泉的肩膀,催促着,心中也莫名浮现了隐隐不安。 “可是师父,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根本不能……” 李泉虽也担心钩蛇内丹的去向,却也更担心尚春的身体状况,昨晚在山洞中的一夜虽然因了李泉释放的妖力而得以维持尚春的命线,可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尚春仍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况且,现在两个人都疲惫不堪,若回到后山小树林之后,又遇到昨晚那只妖怪了,即便二对一,他们的胜算似乎也并不大,李泉不敢拿着尚春的命去冒险。 “快回去!那很重要!”尚春加大了力度拍打催促着。 但李泉一咬牙,仍旧继续往镇子上走,嘴里也说着:“师父,我不管那钩蛇内丹究竟会跑去哪儿,是会被别的妖怪拿走,还是会有意识地飞回钩蛇身边,我只知道你现在很危险,你的命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我不回去!”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去!” “我不!” 两个人头一回发生了剧烈的争执,一个要回去,一个不同意,尚春身子仍旧虚弱,却还是拼了吃奶的力气在李泉背上捶来捶去,可无论李泉身上怎么痛,都痛不过昨晚差点以为就要失去尚春的痛。 说真的,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很快尚春就没力气了,趴在李泉背上,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哼哼着,嘴唇蠕动着,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说李泉不顾天下大义,不顾苍生百姓。 李泉一路无话,将尚春背回客栈之后,就出门请了大夫来。 大夫说,看起来可怕的不过是皮外伤多了些,虽说气息依旧微弱,但平稳得很,静养些时日,吃些养气补血的方子也就没多大碍了。 听着大夫的话,李泉毕恭毕敬,尚春却躺在床上,将头一扭面向墙壁,看也不看一眼李泉,直到李泉端了些吃食进来,她才稍稍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可却还是不跟李泉说上一字半句的。 李泉坐在床边,将吃食摆在床边的圆凳上,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师父,你就别生气了。你不知道,我昨晚看到你躺在那里几乎没有呼吸的时候,我有多害怕,那种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尚春不言不语,闭上了眼睛。 李泉却又继续说着:“师父,小泉子只有你一个师父。这天底下,只有师父是真心对小泉子好,不会嫌弃小泉子根骨差,一遍又一遍教小泉子怎么习剑,若是因为回去找钩蛇内丹,师父丧了命,师父想让小泉子后半辈子的日子要怎么过?师父想让小泉子重新变成没有人要的孤儿吗?师父忍心?” 尚春抿了抿唇,却还是躺在被子里不动,但李泉知道,自己的戏码开始起作用了。 “小泉子知道,师父心里有黎民百姓,斩妖除魔是师父毕生大任,师父无私,可小泉子只要师父好好活着,那些个天下苍生什么的小泉子不懂也不想懂,小泉子只知道师父只有一个,师……” “你别说了。”李泉还想再接再厉继续说些感人肺腑的话,却被尚春突然打断了。 李泉愣住,见尚春仍旧侧躺着不动,却静静地对他说:“小泉子,我不无私,我……挺自私的,没考虑过你的感受。你没有做错,谁也不会说你错,我也没资格。你说的很对,除了我,你还有谁?” 李泉有些怔愣,这画风有些不太对劲啊,钩蛇内丹不是已经被逼出来了吗,怎么尚春还是溪石镇之后的尚春啊? “唉,小泉子……”尚春突然慢慢转过身来,以一种极为怜悯的眼神望着他,在叫了他名字一声之后,整个房间都沉默了下来。 李泉忽然间觉得压力有点大,似乎他造成了尚春什么不太好的想象空间,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听尚春伸了手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李泉就把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随后,他感觉到尚春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头顶,很温柔,像春风里的柳絮飘洒而过。 呃……师父好像……母爱泛滥了?李泉心中如是问。 “小泉子,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啊,徒弟……总是要长大的,有朝一日,你也要自己去闯这个江湖,自己去看这个天下。”尚春边摸,边语重心长地说,如同多年不见的邻居大婶站在自家门口,对着年纪小小不懂的什么爱恨情仇的小子,讲述着过往的一切*。 李泉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道:“还以为去了钩蛇内丹没什么改变,原来还是回到了紫叶山上的状态。这下,风重该放心了吧?” 而就在尚春迷恋上教导李泉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世斐仍然泡在浴桶中,柳文坐在一边,柳白正给他的手指上着药粉。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放血了。 “他们回来了。”世斐坐在水中,闭着双目淡淡说。 “嗯。”柳文抿了一口柳白递过去的茶水,淡淡应了一个字。 世斐缓缓睁开双目,那眸子里乍然间闪过一道红光,却又在瞬间暗淡下去,仿佛刚才一瞬不过是个幻觉。 “没想到钩蛇内丹的力量这么强。”话音刚落,一阵疼痛就撕扯着内腑由下至上席卷而来,世斐皱了皱眉,这点疼痛尚且还能忍耐。 柳文却没有跟着下去答话,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昨夜里,跟着你的那个小姑娘呢?” 世斐水中一颤,惊起一片涟漪,柳文唇角微卷,静静等着世斐的解释。 “她已经走了。” “你确定她真的已经离开了?”柳文浅笑反问。 “你不信我?”世斐蹙眉。 “啪”的一声放下茶杯,柳文摸了摸刚放了血的手指,语带笑意:“不是不信你,是不信那小姑娘。” “你把她怎么了?”世斐猛地扭头怒瞪向柳文,说道:“你不要动她!” “听说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关系匪浅,我还当你是跟个傻丫头逢场作戏,没想到似乎还是动了那么一点真感情的啊?” 世斐看着柳文带着笑意地说完这句话,禁不住有些冲动起来,抬手扶住桶边就要站起,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力气,连抬起手都变成了一场奢侈,最后也不过颓然地继续坐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她虽然笨,但总听我的话,你不要去害她。” “害?何为害?”柳文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想得到某些答案。 027我什么也不做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在世斐心中,也并没有具体答案。 于是,他只好默不作声。 柳文也不逼迫,缓缓站了起来,说道:“今天不过是第一天,往后的六天里,一天会比一天更难过,你可要撑住了。” “我会的。”世斐说完这句话,便将身子慢慢下潜,几乎将半张脸都浸入了水中,闭上双眼,再不说话。 柳文挑了一下眉毛,回头对一直站在一边沉默的柳白吩咐道:“你在这里照顾他,我出去看看他们。” “是。”柳白弓着腰退开一步,将房门轻轻打开,看着柳文缓步而出,又将房门轻轻合上,忽听身后水声轻溅,他转身,看见世斐又露出了口鼻来。 “世斐公子,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世斐静静看着他,突然问:“你跟着他多久了?” “记不清了,大概也有好几百年了。”自从挂上柳白的身份之后,他就不再像先前那般性情阴沉了,也再没对世斐用过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过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家的小书童,恭恭敬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让往东不走西,听话的很。 起初的时候,世斐还有些不习惯,之后又接触了一段日子,发现那个时候的文皎似乎只是文业的一个影子,文业是如何说话行事的,文皎便如何。 可自从下了山,变成了人,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处心积虑让师父提早允了尚春下山,夺取了尚春用几乎大半条命换来的钩蛇内丹,而且在左意剑派没有任何掌权人在的情况下,自己也偷溜着下了山,就连世欢跟着他下了山的事情也是在他拿到了钩蛇内丹的时候才知道的。 若非世欢突然出现,恐怕那天晚上,他也不至于被李泉打出那么大一段路,说不定还可以趁机要了尚春和李泉的命。 那样的机会,可求不可遇。 原本,他想亲自带世欢回山,可钩蛇内丹的力量太过强劲,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世欢,来寻求柳文的帮助。 现如今,也不知世欢有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回山。 “你放心吧,公子不会对事情以外的人产生杀意,那个小姑娘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仿佛是看出了世斐的念头,柳白很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世斐望着他,静静地等着柳白说有关于世欢目前的一些情况,柳白站在桌边,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情,淡淡说:“那姑娘可不算太听你的话,她一路跟着你,只不过你动作太快,她似乎还不知道你在这间客栈里。” 世斐略一皱眉:“她现在在哪?” 一听到这个问题,柳文却突然唇角一卷,世斐心中一沉,只听柳文说:“她在楼下。” “想办法让她走!” “别急,你先前帮过我们,将被困在医馆里的小妖救了出来,那小妖精是陶清澄的朋友,为了报答你,那姑娘的去留就交给陶清澄吧,你只管熬过这七日便好。” “陶清澄也来游风镇了?” “自然比你来得早。” 而正当世斐心中跟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时候,柳文已经敲响了尚春的房门,李泉正坐在床边低着头听尚春谆谆教诲,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李泉只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声音了,不等尚春发话,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当他看见柳文那张微笑的脸庞,他恨不跳起来抱住他的脑袋狠狠亲上几口,真是救人于水火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你们昨晚一夜未归,我还担心呢。”柳文一进屋,就轻轻柔柔地开了口。 尚春单手撑起身体,从床边探出脑袋,冲着柳文笑了笑,说:“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柳文摆了摆手:“你们两个的脸色都有点不太好,需不需要我请个大夫过来给你们看看,总觉得放心不下呢。” “不用不用,我们就是一夜没睡太累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李泉拉着柳文到尚春的床边坐下,他自己则远远地走到了桌边去,看着似乎是在给柳文倒茶,其实他的脸色的确也没比尚春好到哪里去。 若不是柳文提醒,李泉现在还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 背对着他二人,李泉站在桌边,掐了掐自己的脸,又轻轻拍了拍,感觉应该是有一点红润了才转过身来。 柳文伸手探了探尚春的额头,道:“还好,没有发烧,昨天夜里寒,我担心你们两个都会感染风寒,还特地让柳白准备好了姜汤,这回该要再准备些吃食了,你们等等我,我这就拿去。” “不用,我去……”李泉见“救命恩人”这就要走,不禁心里发憷,赶忙要拦住。 却听柳文说:“李小兄弟的脸色也看起来甚为不佳,这些都是小事,你且在屋里也歇歇吧,我很快就回来。” 还不等李泉再说些什么,柳文已经一只脚踏出了房门。 “小泉子……” 听着尚春在身后幽幽的呼唤,李泉略微有些心惊胆战,僵硬着身子慢慢转过头,唇角一扯:“师父……” 可没等来尚春的谆谆教诲,却等来了尚春的温言细语:“你的脸色的确不好,你就别照顾我了,回房休息吧。” “不行,放师父你一个人在屋里,我担心。” “担心吗?是不是害怕更多一点?”尚春反问,李泉瑟缩无语。 尚春却笑,仰头倒在软软的枕头上,说:“其实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毕竟我蠢,以前师父总说,傻人有傻福,所以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虽然这话说的李泉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话糙理不糙,蠕动着嘴唇妄图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自己的心情,可转念一想,其实当事人的心情都没怎么样,自己在边上干着急似乎也没多大用处。 不多会儿,柳文就端着热好的饭菜回来了,放下之后又说了些嘱咐的话,就被李泉催着赶着哄回了房间。 “师父,今晚我陪着你。”李泉端了饭菜到床前,扶起尚春,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将饭菜堆到一个碗里递过去,自己也拿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跟尚春两人头碰着头的吃饭。 尚春接过碗,有些诧异:“为什么不回你自己房间?” “没,我就想跟你待一块儿。”李泉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饭碗里,声音模模糊糊,可尚春还是听清了。 尚春戳了一筷子菜进嘴里,静静看着李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泉抬起头,舔了舔嘴唇,面色忽然红了起来,随后赶忙低下头,闷闷地说:“师父,就一晚,我什么也不做,我就在你床边靠一晚。” “随你吧。”尚春也不打算继续纠结李泉的纠结了,埋头很是迅速地将一碗饭给解决了。 得到这个答复,李泉似乎有点小开心,接过碗的时候唇角都是扬着的。一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尚春才明白,为什么李泉一定要留下来这一晚,他终究还是担心自己,毕竟逼出钩蛇内丹的后果,谁也没有预想过。 当夜,李泉抱了自己的被子和枕头,将尚春床前的脚踏给移开了,吹熄了蜡烛,两人都无话,直到李泉看着房梁发呆了许久,才隐约听见从尚春那边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 “师父,师父?师父,你睡了吗?”李泉轻轻叫着。 然而,尚春并没有任何回应。 安静了一会儿,李泉忽然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伸手进了尚春的被子里,四处摸了摸,摸到尚春的手腕,双指轻轻按上。 脉搏平稳,心跳正常,呼吸均匀,现在又快过四更了,熬过这一晚,应该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尚春的身体其实并不排斥钩蛇内丹,相反的是,她能够很好地与钩蛇内丹相融合,但也正因为如此,那钩蛇内丹能够轻易解封尚春的记忆,从而也让李泉不敢用自己的内丹去救尚春,巩固她的命线。 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李泉将被子重新给尚春掖好,刚准备爬回去的时候,却顿觉心中一跳,一阵疼痛立刻从心脏处窜了过来,促使他猛地跪在了地上,捂住胸口,慢慢弯腰倒了下去。 疼痛迫使他呼吸凝滞,李泉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头抬起来,可弯曲的后背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将他越来越往地上压去,直到片刻后,李泉眼前一黑,便再不省人事。 晨起,这一晚尚春平安无事,一夜无梦后的起床带来的感觉便是精神头十足,心情也尤其的好。 “小泉子,起床啦!”尚春伸了个大大地懒腰,连带着喊李泉起床都带着满满的笑意。 然而,她回头,却看见李泉还躺在被子上,一动不动。 “真是的,这么大人了睡觉还踢被子。”尚春自说自话着,翻身下了床,伸手才刚触到李泉的身体,却突然发现他意外的烫手。 蓦地沉静下来,尚春有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推了推李泉,可李泉往边上一滚,却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028小泉子生死垂危 尚春心中“咯噔”一下,伸手慢慢扶住李泉的肩膀将他摆正了过来,才发现李泉的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刚造好的白纸,颤抖着手覆上他的口鼻,呼吸浅弱地几乎察觉不出,又小心将手掌按在他胸口上,心跳呢? 一大颗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眼眶,尚春几乎是颤抖着嗓音问道:“心跳呢?小泉子,你的心跳呢?” 她轻轻推着昏迷不醒的李泉,双手乃至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忽然见的呼吸困难,让尚春不得不捂住胸口,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眶灼热似烈火焚烧,狠狠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李泉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 她终于明白了,当时李泉在看到自己无声躺在血泊之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真的,太痛了。 好像心脏被硬生生撕开一样,鲜血猝不及防地如同泄了堤的洪水,咆哮而来,气势汹汹而来,席卷过这一片宁静村庄,掠夺走一大片鲜活的生命。 更重要的是,那许许多多的生命之中,还有她最为重视的那一个。 擦了擦脸,尚春只抹到一片冰凉,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却不自知,她向来就力气大,提起李泉并没有多大问题,可放到如今这个境地里,尚春只觉得手上这人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踏得万分小心。 轻轻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虽然知道可能摸不到李泉的脉搏,但尚春还是将手指按了上去,略略有些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尚春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一般。 李泉的脉搏细弱紊乱,而且时有时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尚春眉头一紧,动用了丹田之内的灵力,妄图慢慢输入李泉体内,希望能将他的心脉护住,顺便稳住他的经脉。 可谁知,李泉体内却莫名多出来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尚春的灵气狠狠冲撞了回去,尚春身子一颤,猛然收回手,心脏也跟着速跳了好几下,而李泉的身体也紧跟着剧烈震颤了一下。 尚春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又探了探李泉的脉搏,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乎,又凝了一次自己的灵力企图灌输进李泉体内。 可这一次,却并不如第一次那么好的状况了。 只见李泉猛地震颤了一下,口中忽而喷出一大捧鲜血,瞬间染红了尚春的床侧和衣角,尚春一愣,随后赶忙将灵力撤回,呆坐了半晌都不敢有任何动作,而李泉只吐了那一口血就继续安静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可尚春却已经吓得呆住了,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没有人教过她,在碰到有人生死垂危,尤其是亲爱的人生死垂危的时候,需要做些什么。 “冷……”蓦地,李泉突然嘟囔了一句。 尚春略一清醒过来,睁大着迷茫的双目,一手就按住了李泉:“小泉子,你说什么?小泉子,你听不听得到师父说话?你听得到我吗?小泉子,你回答我一声!” 可无论尚春怎么喊,李泉却依旧不发一语,只是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仿佛他刚才的一句喃喃只是尚春的一记幻听。 “小泉子……”尚春有些挫败,颓然地坐在床边发呆。 李泉嘴边满是鲜血,很快就干了,凝结成一块一块的血块,轻轻一碰就落了,尚春动了动,捏起袖子小心翼翼擦去那些碍眼的血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到擦的一点不剩,可没了这些红,李泉的脸色依旧白得让人心惊。 “呃……冷……”蓦地,李泉又喃喃了一句,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要稍微清晰一些,尚春离得近,这一次也听得一清二楚,赶忙站起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厚厚一床棉被,二话不说就盖在了李泉身上,还顺便掖了掖紧。 很快地做完这一切,尚春又继续坐在床边发呆,看着李泉,看着那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陪着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都陪着自己的脸庞,当别人都在嫌弃嘲笑她蠢她笨,可这张脸却始终什么都没说过,也什么都没变过。 从什么时候起,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已经这样了。 下山之前,师父对她说过,这世间复杂的事情太多了,人心会变。 可,他怎么就不变? 那么久了,从七岁起,就一直这样,到了如今,还是这样,他怎么就不变? 尚春捂着脸,双肩轻轻颤抖着,不知是笑是哭,不见泪,却隐有细细的声音穿过指缝偷溜出来。 尚春心中慌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后果,倘若李泉这一回醒不过来了,倘若他就这么离开了,倘若以后再也看不见他跟前跟后的师父师父喊了,倘若…… 猛然间,尚春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李泉可能会死去的这件事,手脚顿时无措起来,一下就扑在了李泉身上,双手紧紧抱着他,很紧很紧,紧得连她自己的胳膊都开始疼起来。 “小泉子,小泉子……”尚春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李泉胸口,闷闷地唤着他的名字。 乍然间,尚春只觉得脑袋上似乎有什么在轻轻触摸着她,她缓缓抬起头,目中还含着惊讶,却见李泉已然微睁了双眼,唇角卷着一个漂亮如同向阳花一般温暖的弧度。 “师父,你怎么哭了?”他轻声说,那声音仿佛如天外来音,很久很久以前曾听过,听过一次便刻在了记忆里,却又因为时间过得太快而慢慢潜到了记忆深处,她以为她忘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根本没忘。 “你醒了?”尚春颤抖着声音,紧紧抓着李泉的手,那双手虽然有些冰凉,但手心是温热的。 嗯,温热的,他是活的,他还活着。 一行热泪滚落下来,李泉的脸色略略一僵硬,唇边弧度却丝毫不减,捧住尚春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擦去那滚烫的珍珠,指间轻捏了一颗,放到唇边舔去,李泉微微蹙眉。 “苦的,师父,以后不要哭。” 尚春一愣,随后胡乱擦了几把脸,静静抱着李泉的胳膊不放,说:“我不哭,我以后都不哭,你以后也别一声不吭地就这样,我害怕!小泉子,我真的害怕!” 李泉反手握住尚春小小的手掌,点了头:“好。” 鉴于李泉这一次着实吓坏了尚春,接下去的几天里,他都被尚春严令禁止出门,必须乖乖躺在床上静养,那些个汤药也全都由尚春买好煎好最后喂好,原本急着赶着斩妖除魔的尚春,这一次却在已然确定没了魑魅的游风镇待了足有半个月的时间。 那七天里,由于李泉的突发状况,使得尚春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和力气去理会柳文柳白二人的情况,顶多也不过是走廊上见到打个招呼,亦或者是柳文特地跑到李泉房间去慰问一番,然后没多久就被尚春以李泉需要安静休息这个理由赶走了。 几次三番之后,柳文也就不去了。 那些日子里,世斐一天比一天难过,柳文放的血也一天比一天多,伤口也越来越大,好几次与尚春擦肩而过都差点被发现,幸好袖子够长,手可以藏进袖子里挡一挡。 “世欢呢?”熬过那痛彻骨髓的七日之后,世斐爬出浴桶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柳文关于世欢的去向,因为就在前一天,他似乎隐约听见了陶清澄的声音。 柳文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极尽优雅地抿着茶水,冷的热的,他都无所谓,似乎能从里面品出些别人品不出来的东西。 “回山了。”柳文慢条斯理地回答。 世斐微蹙了一下眉头:“她当真回去了?” “我让陶清澄送她回去的。”柳文捋了捋袖子,放下手中茶盏,抬头看向正慢慢换着衣服的世斐,笑着说:“你放心吧,女人之间总是很好说话的。” “我听说,李泉病了。” “你听谁说?”柳文反问。 站在身后的柳白一阵冷汗直冒,吞了口唾沫,往前迈了一步,自动交代:“是小妖说的,小妖见世斐公子整日坐在桶中,便说了些外面的消息与他听。” 柳文撇了一下嘴:“嗯,交代地很快,不错。只是,没有以后,明白吗?” “小妖明白。” 世斐眼看着柳白在柳文面前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回答完毕之后又默默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就像一个随叫随到的影子。 “下一站,他们该去半山城了。你才刚融合好了钩蛇内丹,需要找一个清净地方好好巩固,不然日后还有你的苦头吃。” “我知道。” “你准备去哪儿?”柳文静静看着他。 世斐却嗤然一笑:“你不已经替我准备好了去处吗?” 柳文唇角一勾:“你真是越来越得我的心了。” 话音刚落,世斐只觉得脚下一轻,当再落地的时候,他已然回到了紫叶山下那个隐蔽的土匪寨子门口。 世斐咬了咬唇,一拳头就砸在了临近的一棵树干上,愤愤地咒骂了一句:“真是准备地充分啊!” 029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过了一段舒坦又痛苦的日子之后,李泉当真在床上待不住了,好说歹说终于让尚春同意他下床走动走动。 在看到尚春点头的那一瞬间,李泉觉得自己都可以飞起来了,一掀被子就蹦下了床,结果人还没蹿到门口只觉得脖子上一勒,整个身子一顿,便紧跟着往后倒了下去,然而当李泉以为自己就要与冰冷地面亲密接触的时候,却只觉得背后一股强大而又坚固的力量托住了自己。 仰头一看,是尚春。 “不许活蹦乱跳的,乖乖走路。”尚春低着头,不轻不重地在李泉额头上弹了一下。 李泉“嘿嘿”一笑,摸了摸额头。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下个城镇?” “师父,我们该出发了吧?” “师父师父,我已经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师父,你倒是说话啊!” “师父,你别不理我啊,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你看我现在多精神,你看我脸色现在多红润!” …… 大街上,尚春不放心李泉一个人在外面遛弯,就陪着一起去了,而换来的结果却是李泉一刻不停地绕着她打转,不停地问她什么时候出发,不停地说该出发了,搅和的尚春的大脑一片混乱,若不是还顾念着他的伤势,尚春真恨不得将他抛到头顶去。 “哎呀!” 终于,尚春还是没忍住,一跺脚,双手跟加了大风车似的在身侧挥舞着,李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尚春跟疯子一样甩着双臂,好半天才停下来。 “师、师父?”李泉弱弱地唤了一声。 尚春重重吐了一口气:“我们三日后出发。” 话音刚落,李泉咧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尚春仿佛都看见了他明晃晃的后槽牙,没办法,只好叹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着,顺便再买一些膏药之类的东西。 而同一时刻,世斐已然现身于盗匪寨子中,前脚才踏入一步,后脚便发现了身后有些不对劲。 有人跟着他! 世斐略一皱眉,会是柳文么?特意派了小妖怪跟着他,监视他,看他有没有好好做事? 慢慢将踏出去的那只脚缩了回来,世斐抬头看了一眼那匿藏在高大灌木丛中的匪寨,随后慢慢往后退了几步,重新退回了身后的林子里,他如今有了钩蛇内丹的力量,虽说融合的还不是很好,但至少动用一点点还是可以承受的。 妖力突地凝聚于指尖,世斐的身影弹指间便成了一道虚影,在林中晃了几下之后便没了踪影,而那跟着他的人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便现了身。 当时,躲藏在繁茂树叶之后的世斐立刻变了脸色,暗道一声:“不是说已经回山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错,那人便是世欢。 这是世斐所没有想到的,刚才的一瞬间里,他脑中想到了很多种可能,甚至还想到了可能是李泉发现了他从而跟着他,却没想到还有一个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世欢。 二话不说,世斐便从枝头上跳了下来。 面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世斐,世欢整个人都吓了一跳,猛然间抽出挂在腰间的剑,闭着眼睛就横劈了过去,世斐轻巧躲开,一把就握住了世欢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剑轻松打落。 “啊!”世欢闭着双眼,挥舞着双手拼命喊叫着。 “别喊了!是我!”世斐紧皱眉头,抓着世欢的手腕狠狠一扯。 世欢吃痛,听到世斐的吼声立刻便噤了声,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师兄。” “我不是让你回山吗?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世斐瞪着眼睛,胸中的怒气几乎都要如同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我……你、你不是也没回山吗?”世欢上前迈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世斐的衣角,却被怒气丛生的世斐一把甩开。 “我自然有事要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什么都不会只会大喊大叫吗?给我回山!”世斐猛地一甩手,将世欢推出几步距离。 世欢后退着踉跄了一下,眼泪立刻充盈了眼眶,嗓子眼儿也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哽咽了几声,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师兄,你别生气,我、我真的想跟着你,大师兄走了,尚春和小泉子也走了,你又走了,其他那些师兄弟们都好没用,一点都不好玩,我一个人在山上好没趣。” “你当我是你的逗乐工具吗?给我回山好好修习剑术,等你到了十六岁,也便可以下山了!”世斐说完转身便要走,胳膊却被世欢一把抱住了动弹不得。 “师兄师兄,你真的别赶我走,我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回去!” 世斐眉头愈深,用力甩了好几下都没把世欢甩开,抬头便见那匪寨的高台矗立在眼前,隐约还能看到那上面四处巡视着的盗匪,若是这边动静再闹大一点,恐怕那批心狠手辣的盗匪就该听见了,到时候难保那些几百年没见过女人的盗匪会不动心思,那么到时候自己又会否…… “若他们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要动你眼前的这个女人,你又当如何?”世斐沉默着,猛然间文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他慌乱地抬头四处张望,周围却只有一大片安安静静的树木和灌木丛。 柳文在千里之外,他曾说过,他还做不到一日之内遁地千里,也还暂且做不到千里传音这种需要强大灵力支撑的术法,那么…… 这声音便是一早就在自己脑海中的了。 世斐突地苦笑了一下,他们俩还真是一路货色,方才世斐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文业的声音就紧随其后地出现了。 原来,有些人不管从前认不认识,有没有交集,离得远不远,总有一天会在某些人某些事的撮合下碰到一起。 缘生际遇,天命难测。 “师兄,我想跟着你。”世欢晃了晃出神想着的世斐,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世斐低头,眼前这小姑娘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粘着他,他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他吃什么,她便跟着吃什么,他喜欢什么,她便也跟着喜欢什么,他的颜色、他的喜好、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切的一切,似乎她都喜欢。 拳头在袖中握紧,世斐思绪纷乱。 “哟,世斐兄为何站在这里却不进寨说话啊?若不是小的们说是似乎看到了世斐兄,我还不信呢,出来一看,还真是世斐兄你啊!”忽的,身后传来令人熟悉却又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粗犷,仿佛是经年累月从血肉沙石上磨砺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尽管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世斐还是会本能地觉得这人可怕。 他们从小就被送上了紫叶山,十六岁之前根本无从下山接触繁杂的世事,从而也不太会接触到太过血腥残忍的事情,而眼前这些人,虽然一个个地都穿着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破烂衣衫,但这些人却都是踩着仇人敌人甚至朋友兄弟的尸体生存下来的,无论从何种方向来看,他们都是分隔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然而如今,他们却在此地称兄道弟。 世斐硬着头皮,不动声色地将世欢拨到自己身后,对方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将世欢藏起来,如此,便只能希求着此人良心发现一次了。 可是作恶了一辈子的人,如何会突然就良心发现? 那一刻思绪之后,世斐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哟,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呀?”那盗匪头子曾在多年前一场乱战中受了伤,左眼上被划了见骨的一刀,如今疤痕未去,左眼也是几乎半瞎的状态,总有一抹血线横在眼前。 他肤黑,留着一把粗糙的络腮胡子,一把砍刀常年不离身地别在腰间,刀刃都有些许卷曲了,却始终舍不得换掉。初次见面的时候,世斐曾问过他,为何这么一把钝刀却不换一把新的。 那盗匪头子却是如此回答的:“这把刀救过老子好几回了,若不是它,此刻坐在你面前同你商讨大事的便不是老子了。你要老子扔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呵,女人可以随便扔,这救命恩人么,是断断扔不得的。” 一听这盗匪头子如此说,胆小的世欢立刻攥紧了世斐的袖子,紧紧贴着世斐动也不敢动,眼眶红红的,随时又可能哭出来,却让那盗匪头子看得心里直痒痒,他见过的大多是那些青楼里风尘女子,却从未见过如此梨花带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想来,这其中滋味定也是不同凡响的。 “世斐兄,怎么不请这小姑娘去咱们寨子里坐坐啊?外面风大,多冷啊,冻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就不好了,是吧?”那盗匪头子扯着一边的嘴角,高高扬起的弧度让世欢心中直颤。 “师、师兄,我们回去吧?”世欢终于知道了害怕,如同小鹿一样的眼神望着那盗匪头子,扯了扯世斐的袖子,怯生生地说。 “咦,这么快回去做什么呢?”可那盗匪头子一听,便只觉得浑身都燥热了起来,大步上前,就直接抓住了世欢柔嫩细弱的手腕。 030不去就会死 世欢年纪尚轻,又从未下过山,山上的师兄弟们又一个一个都是痴迷修仙的人,白日里不是习剑,便是习术,亦或是那几个年纪比她还小上那么几岁的师弟们同她胡乱玩耍些,哪里见过如此粗鲁莽撞的汉子? 那一双手不知道握过多少人血,也不知道捏碎过多少人的脖子,粗糙得如同砂纸,一被握上,又稍稍用些力,世欢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连带着骨头都要碎掉了,疼得立刻红了眼眶,泪珠子滚落下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放开我!”世欢步步后退着,却根本无济于事。 世斐站在那里,虽说人还挡在世欢跟前,却是紧皱着眉头并不说话,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师兄!师兄救我!”猛地,当世欢被生生扯向那盗匪头子身边的时候,她终于哭喊了出来,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世斐的袖子,似乎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恨不得将世斐的袖子都硬生生扯下来的错觉。 世斐蓦然抬头,像是如梦初醒般,依靠着本能出手拉住了世欢的手,大声对那嘴边带着巨大调笑弧度的盗匪头子说:“头狼兄且慢!” “嗯?”那盗匪头子倒还真就停了那么一停,看着世斐的眼神似乎在表达些什么,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世斐禁不住要松开了手,却还是吞了口唾沫,道:“小欢是我的亲妹子,头狼兄若是要请我兄妹去寨子里做客,也并无不可,只是小欢没见过什么世面,头狼兄你莫要吓到了她。” 几乎是狠狠压住颤抖的音将这句话完整地说了下来,若非这里有太多人在,顾念着日后还要继续合作的面子,世斐恐怕早已落荒而逃了。 从第一眼见到这盗匪头子的时候,世斐就知道,自己这双手想要拿下第一颗人头,恐怕还得过一番劫难,磨过血,磨过泪,磨过诸多撕心裂肺,那说不定比他在桶里的日子还要难熬。 岂料,那盗匪头子却是突然一松手,似乎是将已被拽到他跟前的世欢抛回了世斐身边,仰天哈哈大笑了一会儿,说:“世斐兄弟说的极是,来人啊,摆宴,迎客了!” 他挥手嚎了一嗓子,又扫了一眼躲藏在世斐身后的世欢,随后大大方方一挥手,转身便踏着宽大的步子,率着他那些小盗匪们浩浩荡荡回了寨子。 唯独剩下一个貌似尖嘴猴腮的人,站在世斐和世欢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让世斐看了直作呕,却仍旧只能笑脸相对,只听那人状似恭恭敬敬一弯腰一伸手,道了一声:“世斐公子,世欢姑娘,寨子里面请吧!” 忍着极度的不安和不堪,世斐点了点头,便要踏开步子往里走,却突然感觉身后被拽了一下,回头,是将所有不安都表露在脸上的世欢,泪痕已干,恐惧犹在。 “师兄,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不去,就会死。”世斐几乎是咬着牙将这五个字脱出了口。 看着世欢因为恐惧而猛地颤了一下身子,又退后了一步,世斐一把拽住世欢的胳膊,一句话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我早跟你说过,要你回山!” 世欢“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无语凝噎。 那一脸尖嘴猴腮的站在一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见世斐和世欢动身了,右手便放在了嘴边做了个喇叭状,仰天喊了一声:“迎客咯!” 然而,在世斐和世欢耳中听来,却仿似是在送他们去虎穴,九死一生。 不知是否是因为恐惧,世斐和世欢两人都走得极其缓慢,而那人跟在身后,也是跟得不紧不慢,嘴边的笑容始终没有散去,那令人恶心的眼神时不时飘到世欢身上,上下打量着,似乎在打量着砧板上的一块鲜肉。而这样的眼神,在世斐和世欢进入寨子迎客堂的时候,尤甚。 世斐或许感受并不太真切,世欢却硬生生被那热烈的眼神盯出了一身冷汗,每走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向地狱靠近。 她想后退,她想逃,可看了一眼继续踩着步子往前走的世斐,她似乎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做逃兵的资格,是自己没有乖乖听师兄的话离开,是自己拖累了师兄可能要受到伤害,是自己将自己推进这火坑的。 这么想着,尽管害怕,世欢也依旧紧紧跟在世斐身后,寸步不离,就像小时候那样,师兄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当二人终于站在特意为他二人空出来的那块区域中心的时候,世欢悄悄向前一步,将自己的手慢慢挤进了世斐的手掌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唤了他一声。 “师兄。” 感觉着世斐猛然间的一颤,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恐惧,只是她感觉着世斐慢慢收拢了手,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甩开她。 “世斐兄已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寨子了,这回带了亲妹子过来,也算是看的过咱们寨子,来人,安排上座啊!” 那头狼坐在高位之上,脚下踩着一个吊睛白额虎头,再往下便是一整张完整的虎皮,毛色鲜亮,触手温软,在他背后的墙壁上还高高悬挂着一颗不知是什么猛兽的白骨头颅,那空洞的两个窟窿里,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黑黝黝的一片,像要把看它的人都吸进去一般,世欢盯着好一会儿,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慌乱。 寨子里的人,上上下下,有足千人。 现下,却似乎都挤到了这里,门里门外,望过去,密密麻麻全都是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烛火顺着冷风摇曳着,将那些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极了不知名的山间妖怪。 世斐坐在仅次于头狼下方的第一个位子上,特殊待遇,却让他如坐针毡。世欢被安排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双手双脚都紧张的不知道往哪儿放,身子也僵直得如同一个棍子,脸色因为害怕而苍白。 “让头狼兄费心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在下也来过寨子数回了,此番兴师动众,叨扰了各位兄弟的安寝,还倒让在下不安。”世斐站起,朝头狼拱了拱手,言语之间,尽是恭维。 “哪儿的话?你是咱寨子的兄弟,兄弟的妹子也就是咱寨子的妹子,既然是妹子,自然要好好熟悉一下咱们寨子的诸位兄弟了,兄弟们说,是或不是啊?”那头狼一条腿搁在榻上,手边接过旁边美女递过去的一坛子酒,仰头便大灌了一口,随后二话不说便是一挥手,将那酒坛子抛向了世斐。 世斐眉头一挑,伸手一接,酒坛子稳稳当当抓在手心里,抿了抿唇,仰头便是一大口。 山上之时,世欢从未见世斐喝过酒,哪怕只是小酌,也从未有过。而这一次,世斐喝酒的样子却好像已经喝了很久,酒量甚好,颇有一番江湖子弟慷慨肆意潇洒的男儿之感,不由得便看得有些呆了。 殊不知,世斐还的确是没喝过几次酒,先前来寨子的时候,也不过与那头狼喝过几回,虽不是如此大饮,却也非那种风花雪月的小酌,仅仅几次而已,便已将酒量给练了出来。 先前不觉得,此番这酒香扑面而来的时候,世斐却觉得这酒香甚为熟悉,似乎前不久才闻到过,那酒香如同蛇一般钻进了他的脑子里,盘踞不去。 然而此时,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闻到的。 “好酒量!”那头狼见世斐如此爽快,禁不住大赞了一声。 放下酒坛,世斐的眼神也变得与先前不太一样,甩手又将酒坛抛回给了头狼,那头狼却是不接,飞起一脚将那酒坛狠狠踢碎,酒花四溅,碎片肆意乱飞,坐在世斐身边的世欢着实吓了一跳,可除她之外的其余人却并无任何一人有惊吓到的意思,有的甚至还大声喝起了彩。 “想起我与世斐兄第一次见面之时,世斐兄一碗酒便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如今倒是喝干一坛也脸不红脚不乱了啊!” “这还要多谢头狼兄栽培!” “哈哈哈哈哈哈!好说好说!只不过世斐兄如此有天赋,不知世斐兄的妹子是否也如此啊?”那头狼眉目一转,便又将视线挪向了一直安静坐着的世欢。 原本以为可以安稳度过,可没想到,原来对方根本不打算放过自己,世欢搁在腿上的一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衣角。 “我……我……” “我妹子不会喝酒。”世斐咬着牙。 头狼一眯眼,显然这拒绝太明显,这答案太无情,他有些不满。 杀气陡然出现,如鹰在头顶盘旋,世斐紧咬牙关,又道了一句:“我妹子年纪尚轻,还要长身体,喝酒对她的身体不好。若是一定要喝,便让在下替她喝了!” 说罢,世斐就转身去旁边拿酒,伸手刚拿起酒坛,却猛然惊觉空中一道银光闪来,借着本能往边上一闪,闻听背后“嘭”的一声,再回头,却见他刚刚要去拿的那只酒坛已然碎了一个口子,浓醇酒液顺着那口子毫不留情地淌了一地。 世斐皱眉,这意思,似乎已经很明确了。 031一个女人换一个锦绣前程 世欢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这样的意思却还是懂的,也知道她已经开始慢慢将世斐推向被动局面,如果此时依旧一声不发的话,对方只会愈发气焰嚣张,而世斐只会因了他而愈加颜面无存。 在这个寨子里,尽管那盗匪头子与世斐称兄道弟,但是否究竟将世斐当做兄弟看待,恐怕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 尽管很害怕,可世欢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世斐跟前,伸手便去够那酒坛,揭去坛口的封泥,有些脏,她略略皱了皱眉,那醇厚的酒香立刻扑面而来,世欢从未闻到过那么浓郁的味道,一刹那间还没喝便觉得有些醉了。 那酒坛子拿在手上,沉得很。 “师妹……”世斐轻轻握住世欢的手腕。 世欢却抬手轻轻拍了拍世斐的手背,勉强扯出还算轻松的笑容,轻声道:“师兄,世欢长大了,有些事总该自己承担的。” 世斐一时无语,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世欢去拿那坛酒,因为他早知道世欢会走过来。世欢虽然平日里显得没脑子些,固执些,但有些时候又出乎意料的体贴,就像现在。 那一天,世欢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世斐坐在边上一直看着,看着世欢抱着酒坛子最后滚倒在他脚边,无论那些盗匪崽子们怎么拉扯,她都死死抱着世斐的腿不放,大声喊着师兄,大声哭着师兄,大声说着他和她的事。 那一晚,世欢死活不松开世斐的腿,几乎将他的裤子扯得皱皱巴巴,连那盗匪头子看了也微皱了眉头。世斐装作看不见,弯腰打横抱起了世欢。 “如今天色已晚,我与小妹便要先行离开了,改日再……” 世斐的话还没说完,却听那头狼一摆手,道:“既然天色已晚,那就不要走了,今夜便住在这儿吧,反正咱这寨子里头空房间多得很,随便收拾一两间出来给你们住那是绰绰有余,这大晚上的山路崎岖,又喝了那么多酒,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来人啊,去收拾屋子,带二位休息去!” “这……” “诶,咱们兄弟两个,哪儿还有那么多的客套话?天色晚了,快去睡吧啊!”那盗匪头子重重拍了拍世斐的肩头,几乎将他压下去。 无奈之下,世斐看了一眼躺在怀中安睡着的世欢,今夜里恐怕不会太宁静的了。果不其然,那手下将世斐和世欢的屋子安排在了门对门,中间隔了一处方形的院子,将世欢安顿好之后,世斐一度站在她床前不肯走。 “诶,世斐公子还不去睡吗?”那手下站在门口,从刚才开始,这人就一直时不时回头盯着世斐怀中的世欢,世斐当真想挖出他的眼珠子,扔在脚底下好好踩碎。 方才面对那头狼,世斐还低声下气,若是再面对这手下依旧如此的话,那便也不算是人了。 “这里不用你了,你可以去休息了。”世斐站在世欢床前,背对着那手下,言语冰凉。 那手下好歹也是在这寨子中生活过数十年的人,早已是老油条一根,猴精猴精的,一听这话里的味道就知道自己遭人嫌了,嘿嘿一笑,二话不说合了门就出去了,一直等到听不到那手下的脚步声,世斐才顿觉腿软,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要跌倒下来。 看着床上安稳睡着,唇边还带着浅浅笑意的世欢,世斐只觉眉间疼痛,然后便当真头疼了起来,才一站稳,眼前便一黑,仿佛后脑勺被打了一棍子似的,猛地便倒了地。 而当他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却只觉得身周很是寒凉,伸手却摸到了极为粗糙的表面,迷迷糊糊地撑起自己,才发现他竟然躺在院子的地上,而此时天已经黑着,似乎还不过到了半夜里。 “啊!” 乍然间,一记尖叫撕扯开了他头顶的黑幕,世斐猛然一惊,心脏仿佛被那尖声攥了起来。 那……那不是世欢的声音吗? 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才向着世欢的房间跑了没几步,却又“嗵”的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似乎撞到了什么异常结实的东西,像墙壁一样,撞得他五脏六腑连带着脑仁儿都疼得不行。 仰起头,却见是那寨子里数一数二魁梧的汉子,一身壮硕的肌肉横在眼前,那活脱脱就是两三个世斐的个子和体格。只不过这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所以世斐也见过他没几次,可今夜为何他会在此地? 见他站在那里的样子,似乎是一直守着他。 为什么……守着他? 世斐不敢想那具体的答案,因为就在各半个院子的距离,便是熄了灯的世欢的房间,而那黑漆漆的房间里,世欢还在尖叫着,不论发生了何种事情,作为师兄的他都应该必须马上冲进去。 然而此时此刻,眼前挡着一座大山。 “请你……让开!”世斐咬着牙。 那人当真不动如山,似乎都不曾正眼看过他,只高高抬着下巴。 “你!”世斐哼了一声,便要冲过去,可才刚擦过那人的肩,却被那人横出一条胳膊结结实实打了一掌在胸前,世斐只觉得喉头一甜,便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 “啊!师兄,师兄救命啊!” 不远处,世欢喊叫着,凄厉而撕心裂肺,屋子里桌椅翻倒的声音不绝于耳。 “哈哈哈哈哈!小丫头!” 蓦然间,那头狼的声音也跟着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世斐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头晕,莫名其妙的昏厥,又莫名其妙的在这里碰上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世欢还在撕扯着喉咙,世斐站在屋外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胸口的疼痛被他平息下去,刚要朝前踏出一步,却听那向来言语少寡的人张了嘴:“一个女人,换一个锦绣前程,不好吗?” “你懂什么?”世斐怒斥。 那人面无表情,并不生气,却又淡淡道:“你又不爱她,她跟着你,根本就是个累赘。我家头狼喜欢她,带着她在山上吃香喝辣,绝不会热着冻着她,我家头狼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如今的你,行吗?” 这一番话语出口,世斐顿住了。 的确,如今的他当真什么都不是,虽说师父云游,大师兄几个也都下了山不知去向,尚春和李泉也外出历劫了至今未归。这剑派之中,唯属他辈分最大,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只是一个师兄,而不是掌门,依旧只有一个作为师兄的权力,而非掌管一派之权力。 他修行不够,高不成低不就,他吞了钩蛇内丹,若不是文业,现在已然一身妖气,上不能踏入仙界,下不能入世为人。 如今的他,算什么? 不知不觉,世斐想了很多很多,那些个念头似乎早就藏在他的脑海里,就差某一条线将它们一个接一个牵引出来,而就在这个夜里,这些想法泄了洪。 世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眉头越来越紧,心情越来越沉重,似乎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人,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根充满了心事的木头。而他,已然看不见那站在面前的人,嘴角弯曲的弧度代表着什么意思。 屋内,世欢被从床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又被那人粗糙的手掌狠狠拽起,瘦弱的身子被挤压在窗前,窗户被生生推开一条缝。 她哭喊着,拼命推搡着,眼角却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这边,双目虚无,他似乎知道这里在发生着什么,却丝毫没有一星半点过来的意思,他看着这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他的那一刻,世欢停止了哭泣,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红唇微张,一颗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啪嗒”一声打在面前的窗棱上,溅开一朵晶莹的小花,恍若心碎的声音,尤其好听。 “啊!” 忽的,细弱的胳膊被扯了一下,身子也跟着往后倒去,跌入一个极为宽厚坚硬的怀里,她知道是谁,方才还拼命挣扎着的世欢,这一次却突然不动了,乖乖站在那人禁锢的怀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小丫头,跟着我,可比跟着你那没用的师兄强多了。”那人粗糙得如同在沙子地里一路磨过去的嗓音在耳边摩擦着,世欢却恍若未闻,只是眼神穿过那虚掩开一条缝的窗户望向外面一动不动的那人。 他为什么不进来? 他知道这里在发生着什么不是吗? 他在犹豫什么? 在害怕什么? 是因为自己终究还是连累了他,要就此抛弃自己了? 当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的时候,世欢也只不过象征性地挣了挣,最终明白就算挣扎又有何用,那人不进来,自己的下场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 可是,就算进来了,结果又会有多少不同? 在身子腾空的那一刻,世欢突地笑了,那最后一颗泪也跟着她笑出来的时候,滚落在了半空中,却被那粗壮的身子狠狠撞碎,连落地都没有落地。 032会一会那只骚狐狸 “师父,我们要去哪儿?” 这一日,李泉破天荒地出现在了马车车厢里,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李泉此时此刻应该在的地方是在马车外,而且还是百无聊赖地甩着鞭子的那种,可今日,马车外只有柳白一人。 他那一次受伤,着实将尚春吓到了,尽管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尚春也依旧提心吊胆,别人是十年怕井绳,她是十年怕李泉出事。 “半山城。” “我没听说这小城有什么妖怪啊?”李泉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 在离开游风镇之前,李泉就在大街上溜达了一圈,顺便问了一些关于半山城的事情,从人们口中得知,半山城近几年来一桩人命案都没出过,就算是小打小闹引起的皮肉磕碰都没有,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的都让临镇羡慕。 甚至为了提前做好功课,李泉还瞒着尚春去找了那个无所不知的说书先生,谁知那说书先生也对这半山城充满好奇。 那说书先生老早就听说过半山城的事,也早早就去过那里,住在那里的百姓们几乎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状态,某一瞬间,李泉觉得那可能就是另一个紫叶村。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帕子上是这么标示的。”尚春摇了摇头,扁着嘴吃下了小桌上最后一块糕点。 李泉看着,心中无奈:“得,最后一块也没了,一会儿又得抓鱼去了。” 其实李泉觉得,说那半山城不奇怪定也是奇怪的,一座小城就算再怎么封闭于世,也不可能没有磕磕碰碰,更何况那半山城还时常有外商来往行走。 所谓物极必反,其中总透着些许怪异。 就算那半山城中没有妖怪,恐怕也该是有个仙人庇佑的。 那天午后,马车就驶进了半山城的城门,虽比不上虞城那般大,却也相差无几,然那大街上的人数却要比虞城多得多,看起来也热闹得多。 尚春掀开车帘,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满目好奇和新鲜,眼角的光芒越来越亮,唇边的弧度也是越来越开,一颗活跃的心正在蠢蠢欲动。 柳文笑了笑,伸手按住了尚春的肩,将她拉回位置上,温温润润地说:“尚姑娘不要急,马车颠簸,还是坐稳些。一会儿到了客栈安顿下,便可出来好好逛一逛了。” “嘿嘿,柳公子说的极是。”尚春眨了眨眼,虽然人是已经坐下了,但屁股动来动去,还是很不安分,柳文笑着直摇头,李泉也相当无奈。 没想到经历过了那么一长串痛苦之后,尚春还是回到了山上的尚春。 李泉掀开车帘,拍了拍正平稳驾着马车的柳白,问:“咱们前面那个客栈歇息吧?” “好。” 然而,正当李泉准备放下车帘的时候,人群之中突然飘来一阵极为刺鼻的味道,那味道有些熟悉,李泉一下就皱了眉头,那味道呛人得很,李泉咳嗽了几声,望向人群之中,却见一道白色影子在人群之中一晃而过,而那味道也随后慢慢消散。 “这是……” “小泉子,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啊?”尚春看着李泉的脸色有些不好,一颗心便又吊了起来,急火火地问。 李泉回头,放下摆在鼻尖的手指,笑着说:“没事,咱们前面客栈就下车。” “哦,没事就好,一会儿你陪我上街好好逛逛,我要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尚春转头就忘了刚才她还万分担心李泉的身体。 李泉点着头,扭头看向车外的时候,眸色却在一瞬凝重了起来。 若是他猜得不错,刚才的味道,是狐狸的狐臊味。 这半山城里,有狐狸。 而且,岁数还不小了。 下了马车,进了客栈,安顿好了行李之后,尚春马不停蹄地就拽着李泉离了客栈奔向热闹嘈杂的大街,顺便还揣上了好几张银票,在大街上蹦蹦跳跳,东看西看,买了这个又买了那个,看的眼花缭乱,买的不亦乐乎。 “你说你说,这半山城真的就跟我们之前路过的城镇不一样哈,人也多,房子也多,好吃的也多,好玩的也多!”尚春像个小疯子似的在人群里打着转,捏着一个刚买的糖面人,忽而跑过去,又忽而跑回来,绕着李泉打转。 “师父,我们是来干正事的。”李泉无奈笑着,这一到了半山城,仿佛他同尚春的角色就对调了过来,他看起来像师父,尚春倒像是那个调皮捣蛋的不听话小徒弟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这大白天的,妖怪也不出来不是?”尚春一口将那可爱的糖面人塞进嘴里,再拔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一根棍子了,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没几口就将那糖面人吞了下去。 “嘿,好吃!”尚春一眯眼,一咧嘴,又跑向了另一个摊子。 李泉看了一眼自己的荷包,嗯,有点危险。 尚春疯玩了一整天,李泉跟在后面,慢慢悠悠地晃着,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着,等尚春累了歇下来的时候,抬头望天,也是夕阳西下。 二人坐在半山城的一处亭子里,望着远处血红的太阳,裹着一团朦朦胧胧的云,一点一点往下降落,红色霞光如火一般投射过来,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那红光朦胧而耀眼,将每个人脸上的幸福和快乐都完完整整呈现了出来。 李泉站在亭子里,嘴里嚼着方才被尚春硬塞进来的糖果,看着路过的每个人的脸,那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并非虚荣矫作。 这城里的人们,是过得幸福的。 不像那游风镇,里里外外都被阴云覆盖,自他们走后,虽说魑魅已除,但镇子荒芜了却是实打实的,也许在多少年后,还会有人愿意回去,只是他或许看不到那个时候。 李泉牵着尚春的手,慢慢走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大街,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他们其实已经在一起了很久很久一样。李泉回头,看到身后那两个影子紧紧挨在一起,肩并着肩,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他偏头,悄悄靠近,悄无声息地吻上她的头侧。 她似乎有所察觉,扭头,唇边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有些诧异:“怎么了?” 他笑,桃花眸温柔如水,漾着满满盎然春意,道:“没事。” “哦,那回去吧?”尚春不以为然。 李泉紧了紧握在手掌心里的那抹柔软,真的很想握住一辈子。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他能握住多久呢? 夜色落得很快,有些东西也该蠢蠢欲动了,李泉推开窗户,双臂交叠搭在窗台上,望着空空荡荡的大街,同白日里相比当真是冷冷清清,他站在这里看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看见走动。 莫不是,又一个游风镇? 不,不是的。 游风镇的冷清是真的冷清,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清,而这里的冷清却只是因为没有人。 “啪!” 忽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落了地,李泉略略蹙眉,伸长脖子往那声音来源处望去,却见一个娇小的影子迅速闪过街角,窜进了一旁的胡同里。 那影子…… 李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师父啊师父,你怎能又如此? 二话不说,撑着窗台也跟着跃了出去的李泉,朝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迅速奔了过去,不一会儿也消失在了浓重如墨的夜色中。 “公子,他们出去了。” 柳文轻轻推开房门,慢慢踱下楼梯,身后跟着柳白唯唯诺诺,却见客栈柜台之内,掌柜的还在那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有人下楼,抬头便打了个招呼。 “哟,二位客官这么晚还不睡啊?” 柳文浅笑:“想出去走走。” 怎料那掌柜却倏地变了脸色,许是发现可能吓到了柳文柳白,又在片刻后缓和了一下,咧着嘴笑道:“二位客官从外地来,想必不知道咱们半山城的规矩,咱们半山城向来入了夜之后就不能上街的。” “为何?” “呵,这个小的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从老祖宗就传下来的风俗,还请二位客官莫要为难小的,快快回去安歇吧。”那掌柜的望着他们,嘴边虽笑着,眼神却带着些许冰冷,似乎若是柳文柳白有半点不同意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喊人将他们绑起来,关进柴房,留着第二天一早把他们扔出半山城。 柳文也不计较,轻轻点头,便带着柳白上了楼。 “公子……” “嘘,我还真没想到,那只狐狸的影响力竟然有这么大。呵,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可他们已经出去了。” “没事,他们也不一定会碰见她,你去问问陶清澄,她到半山城了吗?我去会一会那只骚狐狸。” 话音刚落,柳文便已化作一团烟雾飘出了窗户,柳白站在原地,垂着头,等着柳文离开,才也随后离去。 “啪嗒、啪嗒、啪嗒……” 在这个半个人影也无的大街上,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走的人似乎还特意控制好了每一个步子的距离和踏出的时间,缓慢而富有节奏。 尚春才刚窜进那胡同没多久,便听见了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不由得心中大跳,扶着墙壁就偷偷探出了半个脑袋想要看个究竟,却猛然间被一股力量拽向了身后墙角,惊恐之余想要大叫,却发现身后那人连带她的嘴都捂了个严严实实。 “师父,你真不乖。”拼命挣扎的时候,却又听身后那人带着浓浓的怨气轻声说道。 嘴巴被松开了,尚春回头,看见李泉扁着嘴,一脸的小怨妇相:“我……” “嘘……”尚春刚要解释,却见李泉又捂住了她的嘴,而那脚步声已渐渐近在咫尺,而尚春这才清楚地闻见,随同脚步声靠近的,还有浓郁的刺鼻味道,禁不住让她皱了眉头。 033你看我像不像人 随着那浓郁味道越来越接近他们,李泉紧紧抱着尚春,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扶着她的腰,后背贴着略微冰凉的墙壁,几乎要将他二人都完全融入那黑暗之中。 大街之上,那脚步声已在耳边,尚春瞪大了眼睛,李泉同样提起了一颗心,不约而同地绷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道越来越靠近的影子。 蓦然间,一片白色的衣角在视线范围内,李泉微蹙了眉头,尚春的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来了,那片白色衣角仿似来自于一个美艳女子的衣裙,薄如蝉翼,带着半透明的质感,如这世间最上乘的白玉。 “没想到还是只母的。”李泉暗暗想道。 那的确是一个极为美艳的女子,尽管白纱罩顶,可李泉分明看到那半透明的纱巾之下的娇艳红唇,如初晨绽开的鲜艳花瓣,还裹挟着那积累了一夜的甘甜,纯白衣裙如雪,头顶月华洒下一片片银光如尘。 那女子全身上下都似乎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那三千银丝飘散在脑后,这大街之上明明没有风,可那一头银白却在她身后翩然舞动,忽而上,忽而下,忽而错乱交杂,忽而共起共落,根根发丝都仿佛裹着一层月光,顺流到发尾,又“叮”的一声清脆滑落到身后她路过的地方。 路过方留痕迹,那一个个本该辨不清晰的脚印,却在她走过之后,留下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 还有她身后柔软摆动的东西,那是…… “莫不是那烟雾散发出来的味道?”李泉的手不知何时微微松开了些,尚春轻轻嘟囔了一声。 未料到会否惊动到那大街上缓慢行走着的女子,李泉应了一声:“不知道。” 忽的,那女子果真停下了脚步。 李泉一怔,下意识地抬手又捂住了尚春的嘴巴,二人瞳孔急剧缩小,身子都不约而同往后靠去。不知方才是不是看的太过认真,才导致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竟在这个安静地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的时候说了话。 虽说离得还是有些距离的,但方才的声音却不知道有没有被那女子捕捉到。这大半夜行走在半山城大街上的女子,不说是仙,也该可能是个妖了。 如今,尚春不敢确定李泉的身体有没有完全恢复好,而李泉又不敢肯定那女子会不会动手伤害他们,若是动手了,他又该如何?是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注定会成为累赘的李泉,还是不顾一切护住尚春成为那个妖力足够抵抗面前女子的酒白? 尚春不懂李泉此时此刻内心的挣扎,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抬头却发现李泉的眉心越来越紧。 她以为是李泉旧伤复发,正要伸手去抱李泉的胳膊,李泉却突然松开了捂着尚春嘴巴的手,转而拽住她的胳膊,她还没问干什么,就见李泉拉着将她拽到了身后,自己则稳稳挡在她身前。 看这一架势,尚春明白李泉要做什么了,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他当真能打得过那女子? 那女子如今连个什么身份都还不清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李泉,刚才的确是大意了,怎么就发出了声音呢? 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那女子只停了那么一停,便又抬脚继续往前走去了,看着那皎洁身影慢慢步向大街另一头,李泉的眉心微微松开,可心中疑虑顿生。 她方才明明就已经听见了,却为什么没有过来? “师父,咱们走吧。”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宁的李泉,终究还是决定带着尚春率先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 不由尚春多说,李泉拽着她的手就从胡同另一个出口迅速奔跑了出去,尚春试图挣开李泉的手,可突然发现李泉这一次抓的特别紧特别牢,似乎在害怕担心些什么,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尚春还是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客栈大门紧锁,李泉和尚春是从后院翻墙进去的,如同做贼似的溜回了房间。 而就在他们二人迅速离开大街的时候,那女子却再次停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方才李泉和尚春待过的地方,唇边隐隐泛起一抹笑意,眸色明晦不一。 “你跟了我这么久,看了我这么久,他们都走了,你不走又不出来,是想怎么样呢?”那女子偏过头,望向另一个被黑暗牢牢覆盖的角落,唇边笑意渐浓,眼神却逐渐冷却下来。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只有你说了,我才能知道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啊,不然我又要以何种理由出现在你面前呢?”那人慢慢踱出黑暗,薄唇微卷起一个柔软又薄凉的弧度,一手握着一本书卷在身前摆着,一手藏于袖中负在背后。 站姿笔挺,行走间,衣带当风,好一个书香门户家的公子书生! “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竟成了现在这幅模样?”那女子柳眉轻挑,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眼前这男人的样貌。 “多年不见,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那人轻轻对了一句。 “你变了,我却没变。这算好,还是不好?” 夜风忽而如鹰啸起,带着街边那棵老树上的黄叶卷过那女子裙边,也绕过那男子鞋尖,滚落到一旁的角落里,再无声息。 “人么,总是要变的。” “这么说,你做人了?” “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人?”那书生张开双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抬头微笑问那女子,眼中似乎还偶有期盼。 那女子静默了一会儿,忽的掩唇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脆如莺啼婉转,如雨打风铃叮咚作响。 只听她说:“像倒是像的,不过也就是像,还不是人。” 一语中的,那书生微变了脸色,却随后又笑了,抬头望了一会儿头顶那轮不甚完满的月,说道:“我,要你跟我。” 那女子微微眯起眼眸,脚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略一歪头,唇边弧度不变,回道:“这话,多年前你便说过了。” “这么说,你还是一样的答案?” “你觉得呢?”那女子不答反问。 书生微一簇眉,手中突地用力,只听那书卷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片刻后,他松手,片片碎纸从指缝之中跌落,那女子静静看着,不动不逃不说话。 “好。”良久,他淡淡吐出这一个字,不明所以,不知其意,却见他身形暴动,突地如闪电般冲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过稍一惊讶,微微后退半步,随后又抬头挺胸迎了上去,双手在袖中张开成爪,原本该是粉嫩莹白的指甲在手掌伸出袖子之后,迅速伸长,甲如尖刺,堪堪一划,便划破那人避之不及的衣袖,只听“嚓”一声,微弱的破裂声。 “你在这破落荒凉的小城镇生活了这许多年,身边连个可使唤的手下都没有,一个人难道不寂寞孤独吗?”擦肩之时,那书生在她耳边速速问了一句。 那女子略一皱眉,随后脚步猛烈摩擦过地面,牢牢站稳,转身,袖袍潇洒如云,回首间顾盼生辉,她笑:“心中有愿,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寂不寂寞,孤不孤独,需不需要有人在身边,又与你何干?” “胡衣衣!”书生喝了一声。 女子掩唇巧笑:“我道是如何,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书生眸色冰冷,眼角处隐有怒气丛生,她知道他生气了,她似乎总能很轻易就让他生气,可他却总不杀自己。也是,千年的天地孕育才能出现她这么一只九尾狐,他又如何会轻易放过?又如何会轻易就杀掉? 更何况,不管是当年的他,还是如今的他,也都杀不了自己。 不过,一个两败俱伤。 “当年一别,我以为你从此遁隐深山大湖,没想到你依旧野心不死。天道不可逆,你动了歪心,修了歪道,还要妄图践踏天命,你的日后我已预料到了。” “你若跟我,便可以替我改命,不是吗?” “改命?”胡衣衣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捂着肚子,笑得极为大声:“哈哈哈哈,你当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只狐狸,恰巧逢了天时地利人和,方修行到如今,若在那千年之间,我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无我今日了。按理说,我也是顺了天命才走到如今的,你却要我改命,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书生眉头渐深,那笑声入耳,也是越来越如针扎一般了。 蓦地,胡衣衣不笑了,伸手抚了抚因为笑的有点过头而急促起伏的胸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来半山城要做什么?但若只是来找我的,那么我今日便把话与你说清楚了,我的答案在当年就已经告诉了你,到如今依旧不会变。但如果你要伤了这城中百姓,我也决计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胡衣衣雪白宽袖一甩,书生只觉眼前一道白光迅速掠过,转眼间,便再看不见那胡衣衣的影踪,那浓重的刺鼻味道也随后顺着夜风吹向了更为黑暗的角落,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就如那落下后的树叶一样,只能静静待在它最后落下的那个地方。 034今日的黄历是不宜出门 良久,书生身后突地出现了一个人,单膝跪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座上。” “说。” “陶清澄已经在半山城了,只等示下。” “叫她明日一早,就来客栈,务必让他二人产生嫌隙。” “明白。” “去吧。” 话音一落,身后那人的身形便如同烟雾散去。 书生慢慢扭头,那本被他轻而易举捏成粉碎的书卷又出现在了他的手掌里,款款卷起,那书中的内容他不知道看了多少个百年,早已滚瓜烂熟于心。 有些东西,没了还可以再有,比如这手中的书。可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比如人的命、妖的命、草木的命。他其实很珍惜这没了就没了的东西,但是倘若当真不能拿在手心里,那没了也就没了吧。 总比,在别人手里强。 话分两头,李泉拽着尚春回了客栈,安然无恙,客栈掌柜和小二早就已经歇息下了,客栈里整个静悄悄的。 两人都没有点蜡烛,屋子里黑漆漆的,依稀能看到有两个乌黑的人影站在那里,尚春站在窗前,推开了窗户,银白月光一泻而下,让屋子里多了几分光亮,李泉站在桌前,静静望着尚春娇小的背影。 月光照亮她的侧脸,仿佛在那张面庞上刻下柔和的弧度,顺便镀了一层银白的模糊光圈,修长的睫毛上撒着点点银光,眉上、发上都似乎落了雪色。她站在那里,笔直地像座雕塑,似乎站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小泉子……”看她樱唇微启,轻轻唤出那个可爱的称呼。 李泉动了动,却没有上前:“师父。” “你刚才……你……”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尚春停了停,微微低头,似乎在考虑着用什么样合适的词来接下面的话,李泉不急不躁不催促,只静静等着她说什么,他似乎也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终究,尚春还是说了另一句话:“天色晚了,明日再说吧,你先回去休息吧。” 李泉装作不明白不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师父也早点休息,晚安。” 说罢,推门而出。 尚春站在窗前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望着紧合的房门,也不知是望了多久,想了多久,才转过身去,将窗户合拢了,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李泉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也有些睡不着。他知道尚春想要问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担心,为什么他这么紧张,其实这原因不都一样吗? 他总觉得,经过钩蛇内丹这件事之后,尚春似乎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还是那个紫叶山上傻傻愣愣的尚春,可有时候又会变得不太一样,比如说刚才。那样的眼神和语气,还真不是紫叶山上那个傻傻的尚春会有的,那个尚春即便心里有再多问题,也不会欲言又止,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开口,一笑而过,转头就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她脑子里存在半秒钟的时间。 罢了,如今的尚春就近会变成日后的谁,他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要尚春一直都留在他身边,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总能将她带回来的。 窗外,月色甚好,凉风乍起。 半山城的大街之上,那美艳女子胡衣衣踏步而过,才别了那纠缠不休寻她百余年的文业,如今又碰到了难得出现在凡尘俗世中的仙人,呵,一个半仙和一个上仙的组合,倒也是难得一见得很。 “不知二位仙君到此,有何见教?”胡衣衣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白衣翩然如谪仙,丝毫不亚于眼前那两位。 即便她如今在那两人眼中,仍是只妖。 “千年前曾出现过一只九尾狐,只不过在预言这个世间将有一场劫难之后便销声匿迹,如今千年之后又出现了一只,竟然还藏身于这么一个小小的城镇当中,真是这个小城镇千年修来的福报啊!”风重白衣胜雪,伸手挥袖,轻捋银须。 “不过是寻一处小地方就此安然无恙地生活下去而已,没想到这一夜之间竟迎来了这么多贵客。”胡衣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夜幕星斗在身边环绕旋转熠熠生辉,唇边暧昧丛生像极了一路封喉的鹤顶红,若只是凡人见了,恐不过就是一个此生不遇良人也无悔甘愿就此花下死,饮鸩止渴这种事,似乎总有凡人喜欢做。 胡衣衣活了这许多年,第一眼见到她就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上刀山下火海的何其之多,可今天晚上见到的,确有太多不同,都不是什么好点的灯,更何况他们似乎也都算不上凡人。 两个妖,两个仙,还有一个说不好是人还是仙还是妖,身上的戾气时有时无,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妖气,可明明修的却是仙法,真是特别有趣呢! “可曾有兴趣与我俩走一遭?” 胡衣衣的笑容略一收敛,随后轻呵一声,软软说道:“还是不了,二位大老远跑到这偏僻小镇来,恐怕也不只是为了我这只小小狐妖。二位来此,请恕小妖不能尽地主之谊招待二位,二位去留随意,小妖就先走一步了。” 风重偏头与身边那人对视了一眼,便眼睁睁看着胡衣衣轻声轻脚地远去,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只修行千年的九尾狐,便就这么放过了?”身边那人在不言不语了多日之后,终于开口问了。 风重笑了,轻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说道:“反正她又不走,我们也不急,不是吗?” “的确。” “找间客栈住下吧。”风重伸了个懒腰,便往前走去。 身后那人却站着不动,风重走了没几步,发现身后那人没跟上来,便停了脚步回头望:“怎么不走?” “你难道忘了这半山城的规矩了?入夜不出户,这大街之上,除了我们这样不安分的人,便是那巡视整座半山城的九尾狐了,你觉得按照这个时辰点,客栈会有人开门?你敲了门,可会有人给你开门,甚至放你进去?” 风重眼珠子一转:“啊,你说的很对。” 那人微微一笑,风重也咧嘴一笑,道:“那咱们今晚只能在城外的破庙过一晚了,执冰上仙,介意吗?” “何处不为家?”执冰上仙淡淡反问一句,转身便朝着城外去了。 风重眉头一挑,边跟上去,边嘟囔着:“唔,真是捏不准你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啊,不过都还挺有道理。” 脚步声一个始终淡然平缓,一个先于匆忙后于镇定,渐行渐远。 这一夜,半山城的月静静看着一切发生,又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躲进了云层之后,落入了山巅之下。 “小泉子!” 这一大清早的,尚春就敲响了李泉的房门,可敲了好半天都没有人回应,眉头一皱,便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进到屋里,就发现李泉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摸被窝里还留有余温。 “起得这么早?”尚春喃喃自语。 的确,李泉一早就出门了,为的不过是买昨天掌柜推荐的一种早点,据说是半山城的特产,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而且还是限量卖,去得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昨天,他们四人傍晚了才到,自然已吃不到那特产。李泉知道尚春爱吃这些没吃过的小东西,便一直记着,今天起了个大早就跑去排队了,可没想到最后到手的不过就是两个看起来最为普通的包子而已,闻了闻,连味道也与其他镇子并无多大不同,李泉不禁想着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怀里揣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心里头七上八下,不过幸好,为了给尚春一个惊喜,他没有跟尚春提起过这件事。 李泉一边低头想着庆幸,一边往客栈方向走着,怀里头热乎乎的,肉包子香喷喷,他自己都有些饿了,直到五脏庙抗议了他才想起自己竟然还没吃呢! “啊!” “喂,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小姐,你没事儿吧?” 闻听耳边一声尖叫,李泉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然后自己的身子猛退了几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怀里的包子撞坏没,随后才抬头去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紧跟着,他就想迅速遁入人群了。 因为他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比如说眼前这两位。 早知道会有后来,他当初就不自作主张的英雄救美了,嗯,不对,他应该救美了之后立刻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他还特地跑出去出现在人前是为什么?真是该死! “原来是李公子啊!早先你与尚春姑娘几位不告而别,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当初的救命之恩,心中还愧疚不已,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上天待我不薄。”陶清澄摆了摆手,一抹红霞迅速浮上了脸畔。 李泉看着,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抬起手,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莫不是印堂发黑走了霉运今日的黄历是不宜出门出门必有烦人? “你,不好好待在家里,怎的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们两个姑娘家,不知道危险吗?”李泉微微苦着脸。 035你莫要再纠缠了 “李公子上次不告而别,害我难过了许久,我可是一心想着要报答你的,你难道……连一个报答恩公的机会都不给我吗?”陶清澄这般说着,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那速度简直要让李泉惊呆了,这是练过的吧? 李泉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人世间的女人动不动就哭,那让他非常无措,更何况如今还是在大街上,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倒整的像李泉欺负了人家似的,殊不知此时此刻的他只感觉他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啊! 喂!别看了行不行啊?我真没欺负人啊! 看着周围来来往往那些百姓的眼神从审视到鄙夷,讨论的语调从窃窃私语到越来越大声的指责,李泉仰头望天欲哭无泪。 羞愤之下,在快要被人群淹没的李泉一把抓过陶清澄的手,也不管陶清澄身边的丫头,拽着她便拼了命挤出了人群,一阵狂奔之后好不容易才到了一个相对来说安静一些的场合。 其实,不过是一个较为偏僻的胡同口罢了。 李泉并非拉着人埋头乱跑的,这条胡同正好是他们住的客栈附近的一条胡同,一会儿好说歹说一定得让陶清澄离开半山城,否则他跟尚春的日子可就当真难过了,他还记得当时尚春在看到陶清澄挽着他时,她的表情呢! 虽说心里头甜甜蜜蜜的,可长此以往下去,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要是尚春一根筋到底,非要把自己推给陶清澄,那可怎么办? 他本就不是左意剑派的弟子,又不是尚春名正言顺的徒弟,更何况先前尚春还存了让他下山的念头,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让尚春暂时忘了这个念头,但难保某一天她又突然想了起来。 “陶姑娘,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看见了不能当做没看见,不然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你不用感谢我,更不用报答我,我只是做一件让我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而已。”李泉站在那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如此认真的表情却让陶清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泉一愣,眉头一挑,有点不太懂面前这姑娘的想法:“你笑什么?” 陶清澄掩唇弯腰笑了一会儿:“哈哈哈,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李泉只觉得额前一排黑线莫名下降覆盖了全脸,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他当真是有些不懂这些凡俗世界里女人们的想法了,怎么都是女人,怎么想的东西却相差的这么大? 李泉张了张嘴又想要说些什么纠正面前这女人的念头,怀中却突然闷了一下,随后一暖,腰上一紧,当时李泉就蒙圈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陶清澄二话不说就扑进了李泉怀里,平日里看着那么柔弱无骨的两条小胳膊,现在环在李泉腰上,竟然如同两条硬邦邦的锁链似的,李泉自动自发地抬起双臂,高举过头,满脸无奈,幸好这地方人不多,也没什么人会经过,更没什么人会看到。 “陶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你们人不是有过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你,你这个样子,我……唉,有话好好说。”李泉举着上胳膊,垂了下胳膊,用手指蹭着陶清澄的肩膀。 “李公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人,明明就是救了人家,却不承认。明明是对人家有感情的,也不承认。你说,当时路边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只有你一个听见了,进了来?还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么?” 李泉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要抽搐起来了,无语凝噎,当真是无语凝噎,他怎么知道当时就自己听见了呢?他怎么知道当时就自己突然管不住腿管不住嘴了呢?他怎么知道当时路边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一个都不进去救人呢? 还不是因为自己闲的没事儿燥得慌,偏偏要什么良心,要是当时自己也是个冷血无情没心没肺的,又如何会进去不是英雄也救美? 猛然惊觉,他竟然开始讨厌起自己的良心。 然而,若当时知道会有如今,或许李泉还是会进胡同。 讨厌就讨厌吧,别人不想做人,可他还是想的,毕竟只有做人才可以离尚春近一点,一个人若没有心,又如何是一个正常人? 蓦地,凉风乍起,李泉竟在这个时候走了神,全然没听见眼前的陶清澄在说些什么,只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低下头,却见陶清澄仍在自己怀里,仰着头,对着自己温柔浅笑,那双眸子里几乎要滴出水来,那一汪春水真是让人看了心醉。 可偏偏他李泉,这辈子只对一个人醉了。 伸手轻轻推开怀里的人,李泉定了定心神,方才有些散乱,如今倒是想明白了冷静了一些,淡淡道:“陶姑娘,我对你并没有男女之情,我不知道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只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人之常情。师父曾说,碰见苦难便要出手,出手之前必要观左右,当时我观了左右,知道并不会有什么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才出手,若是有什么隐患,想必我便不会亲自出手了,若那时,你可还会觉得与我是有缘?” 陶清澄愣愣的,显然还有些不太明白。 李泉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稍稍与陶清澄拉开一些距离,又继续说:“陶姑娘,这天底下,相遇便是缘分。大街之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每个人擦肩而过亦是缘分,你我不过缘分略深有了些许交集罢了,可事情过后,便该是分道扬镳了。” “你?”陶清澄柳眉微蹙,心情开始不美妙起来。 可随后,只见她眼珠子一转,便又是要伸手拽李泉的胳膊,这一回,李泉躲开了,轻巧往后退了半步。 “陶姑娘,半山城如今并不安全,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在此地逗留了,赶紧与你的丫鬟一起回虞城吧。”李泉说完抬脚便要走,可才踏出一步就觉得身子又不能动了,低头一看,那一双胳膊又环在了自己腰上。 李泉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忍着不发脾气,握住陶清澄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身,将她不安分的手慢慢放回她身侧。 “陶姑娘,你莫要再纠缠了,就此拜别。” 这次,李泉没有避开陶清澄的眼神,虽然那楚楚可怜让他于心不忍,但如果此番再不断了她的念头,那么按照到目前为止李泉缩认识的她的性格,必定会天涯海角的跟着他,他受不了,也更怕尚春会受不了,即便她不说。 “李公子!”李泉刚转身踏出一步,就听身后陶清澄喊了他一声。 李泉停住脚步,并不转身,只静静等着。 良久,只听身后那女子带着些微哽咽,那声调之中努力压抑着的颤抖,让李泉内心备受煎熬。 “李公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过几天便会和小桃回虞城。只是,唔,这两天我可不可以见你?”似乎是怕李泉开口拒绝,陶清澄又急匆匆补充了一句:“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这两天就当是最后的陪伴,行不行?” 李泉沉默了,走之前,他还是淡淡说了一句:“随你吧。” 说罢,抬脚便离开了这个胡同,转瞬间,他的身影就没入了人群之中。 陶清澄站在胡同里,瘦弱的身子看起来极为虚浮,低垂着脑袋,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很是伤心难过。只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伤心,不难过,就是有点难受。 这个人,她伴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几百年,如今换了一张脸,他却认不出自己了。曾几何时,只要自己一句话,他就会千里迢迢不顾一切地奔来,只为替她护法渡劫,而如今,近在咫尺犹不相见,不知道某些日夜里,躺在床上,他会不会想起自己。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小姐……”蓦地,身后小桃的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缓缓抬起头,方才还红着的眼眶一瞬间恢复如初,她道:“何事?” “小妖已经回到深山了,只是伤的太重,恐怕要休养百余年才能勉强凝出一颗内丹了。还有左意剑派的那个丫头,已经去了匪寨了,现在恐怕日子不太好过。” “你没拦着她?” “拦不住,她看起来挺弱的,但左意剑派的剑诀和御剑之术实在不是我能承受的。”小桃有些慌张,低着头,弓着背,站在她身后唯唯诺诺。 陶清澄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件事我会跟文业说的。这几天,你在城里多逛逛,看能不能碰到那只狐狸。” “是。”话音刚落,身后一阵风起,小桃已然消失无踪。 陶清澄拍了拍袖子,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抬脚便往李泉所在的客栈去了。既然方才说了这几天是最后的几天,那么作为对李泉痴心不死的某位大家小姐,自然是要珍惜分分秒秒,路上经过一些小摊贩,她还特别停了下来,以前就知道李泉爱吃些小零嘴,自从跟了尚春之后,似乎那些好吃的都给了尚春,他自己倒没怎么碰过嘴。 这么想着的时候,陶清澄就已经动手买了好些,垫了垫,份量倒是很足的,看样子可以吃很久。 尚春,我要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他如此待你? 036你肯定不知道 当天蒙亮,山中气温仍低,寒气在人周围肆意乱窜缠绕,像那心头的梦魇挥之不去,一层一层将她裹得牢牢的,像蚕茧,挤压着她的全身,挤压着她的魂魄。 几次三番,她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要死了,可偏偏她还透着一口气,身体如同海上一叶小舟,不受控制地随波逐流,这身体应该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她听着耳边“嘎吱嘎吱”的声音,睁着空洞的双目,望着头顶那晃来晃去的床幔,似乎在门口的位置看到了自己虚浮的魂魄。 那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在等着什么。 是等着从地府而来的牛头马面,还是在等着门外那人突然良心发现? 她不知道,或许也不是在等,只是看一看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愚蠢,看完了,也就该结束了。 半个时辰之后,那折腾了她一夜的男人走了。 她如同尸体一般躺在床上,是啊,除了还在呼吸着,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还有哪一点像活人? 脑海中飞快闪过以前的那些记忆,好的不好的,现在才发现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可曾说过喜欢自己?他可曾对自己允诺过什么?他想过的未来可曾有自己? 如今一一向来,似乎也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缓缓坐起,身体疼痛的几乎要生生撕裂开来,疼得她想落下泪来,可眼泪才涌到眼眶,却又戛然停止。 疼么? 疼。 可有心里疼么? 没有。 她苦笑一声,眼泪退了回去,一步步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自己套起,迈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脚步挪到门边,那人还在院子里,似乎就那样跪了一整夜,他的脸色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既然如此痛苦,昨夜又为何不进来阻止? 她拿起落在门边的剑,推开门,慢慢走到他面前,只见他如同僵住了一般,半晌才抬起头,那缓慢的姿势里,她仿佛听见了他骨头摩擦的声音,亦或还有自己的心慢慢碎掉的声音。 “世、欢。”他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名字。 世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最后扯了一下嘴角,很是勉强,很是痛苦,然后攥紧了胸前的衣襟,在他面前慢慢蹲下,用她那几乎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嗓音,吐出了一句话:“世斐,你会遭报应的。” 只见世斐身子猛然一震,似瞬间苏醒过来了一般,慌忙从地上爬起,冰凉的双手握住世欢的双肩,他有些害怕,恐惧充斥了他整个眼球,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挣扎的声音,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 世欢笑了笑,轻轻掰开他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指,一根一根,那力道其实很轻,但世斐却觉得他的骨头几乎要碎裂了。 “说不出来就不要说了,我不听,也不信。”世欢淡淡说着,淡淡笑着,一颗心早已支离破碎,随风一吹,便是灰飞烟灭。 这里焦土一片,人烟荒芜,哪里还需要什么春风甘霖? “我以前是有多傻,才会喜欢你?”这个问题,世欢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世斐,总之最后她没有得到答案,慢慢擦过世斐的肩,走向那远门之外,世斐转身回头,看着世欢的身影憔悴而苍白,慢慢在视线之中走远。 他没有追上去,他不知道追上去之后能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追上去之后应该要如何面对已然心死身残的世欢。 她说他会遭报应的。 其实他信。 只是依旧会乞求上天,就算有报应,也拜托让这报应来得晚一些,现在还不是时候。 世欢走出寨子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视若无睹,直到那头狼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张脸她终生难忘,那笑容她想亲手撕开。 “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呀?”那头狼笑着,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笑着的喽啰,慢慢走向她。 世欢站在那里,冷笑一声,二话不说就迅速捏了一个剑诀,手中长剑舞起冰冷剑花,直指头狼胸口。 那头狼却笑,丝毫不见半分着急,只待世欢那剑尖直抵到他胸前,他才方一抬手,轻轻将那剑尖一撂,世欢便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头狼,大惊失色。那头狼却一动不动,只将双臂一张,世欢便蒙头扑了进去,头狼又迅速将双臂一收,完完整整将世欢搂进怀里。 “夫人这般着急地向为夫投怀送抱,为夫还真是受宠若惊啊!昨夜里,为夫有些着急,不知有没有弄伤了夫人啊?哈哈哈哈哈!”那头狼大声笑着,他身后跟着的那些许个喽啰也都放声笑了起来。 世欢咬紧了嘴唇,脸色雪白一片,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双手被那头狼紧紧握在掌中,就算剑在手中,也做不到杀他。 这时的世欢才明白,没有了剑派的庇佑,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羞愤之下,世欢几乎是泣血一般吼了出来:“放开我!” 那头狼一挑眉,眸中笑意渐冷:“听夫人这一嗓子,昨夜里倒是为夫还没有尽心啊!” 一想到昨夜里的事情,世欢恨不得当场便咬舌自尽,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嘴,那头狼便已经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整个人被牢牢禁锢着,她又一次失去了自己。陡然间,双脚忽的腾空,世欢心中大惊,她知道如果这一次不能再度挣脱开,那么昨夜里的侮辱将会再一次上演,或者比之昨夜更甚。 她蹬着双腿,全然忘了自己有多疼,手中握着长剑,拼了命想要从头狼掌中抽出,虎口几乎撕裂,鲜血顺着剑柄慢慢流向剑身,最后顺着剑尖滴落在身后的土地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也没有人会心疼她有多疼。 头狼还在往前走着,脸上笑意弥漫,她却越看越胆寒,越看越讽刺。 “啊!!!!”再也忍受不住的世欢,在头狼怀中仰天怒吼。 那头狼一惊,脚下停住,面上忽然间被喷洒上了一股灼热的腥,眼前也在瞬间鲜红一片,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口吐鲜血,衣襟尽染,唇边却带着肆意猖狂的笑,那笑越来越大,在一片红之中显得异常诡异。 这许多年来,他碰到过无数女人,要么也是贞洁万分自尽了事,要么便从了他安心在这寨子里过完下半辈子,可却从未见过像世欢这般的。 那红,比人血更红; 那笑,堪比地狱而来的鬼魅。 头狼愁眉紧锁,正不知如何做的时候,却见世斐匆匆奔跑而来,一见此状,也不禁慌了神。 “这……”世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躺在头狼怀中,笑容越来越大、笑声也越来越大的世欢。 世欢猛然回头,口中满是鲜血,大声斥责道:“世斐!我世欢以魂魄为誓,以身之血咒你死于非命!再生而为奴为丐!永世不得翻身!辱我者,死于五马分尸,来世当牛做马,受尽欺辱磨难!” 世斐大惊:“世欢!” “哈哈哈哈哈!!!!”世欢却恍若未闻,只是不停地在喊着那些话。 那头狼紧锁刀眉,听到那些话之后,猛然将世欢往地上一扔,而世欢却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一般,落地之时用手一撑,将自己滚倒在一旁,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柄长剑。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头狼,又看着不知所措的世斐,忽的举起长剑,在自己手掌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然而她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迅速单手捏了一个口诀。 听她在那边念念有词,世斐却发现自己竟然根本不知道那个口诀是做什么的,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口诀,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不断涌上来的恐惧。 念完口诀,世斐和头狼面面相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只看着世欢站在那里,垂着双手,看着他们笑。 良久,她道:“现在没什么,便看你们日后。” “世欢,你冷静点,你……” “世斐,你肯定不知道这个口诀。”世欢打断了世斐的话,唇边始终带着笑意:“这个口诀是我在藏书阁找到的,你知道在哪里吗?就在最里面的那个柜子里,你一定知道那个柜子里放的是什么,对不对?” 一听此话,世斐的脸色几乎变得铁青。 他的确知道那柜子里面放的是什么,那是历年来掌门们四处云游寻来的江湖禁术,锁在藏书阁最里面的一个柜子里,那柜子早已蒙尘,掌门们也下令剑派中弟子不得打开柜子,若有违者,罚入禁地闭关清修三年。 就连世斐虽对那柜子动过心思,却也始终没有打开过。那柜子上面有掌门们下的封印,普通弟子是根本不能打开的,就连世斐也还办不到,世欢是如何做到打开柜子却不被发现的? 仿佛猜到了世斐的疑惑,世欢却笑着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话音刚落,却见世欢猛地举起了手中长剑,剑刃闪过一道逼人的银光,世斐瞪大了眼睛,一瞬间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世欢要做什么。 “不要!”喊出口的一瞬间,他只看到鲜血喷涌,如这世界上绽开的最美丽的红花,却也最让人心碎。 037可惜肉身毁了 一刹那间,山河俱寂。 世斐仿佛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除了那从断口处不断喷溅出来的鲜血,犹如泉水一般叮咚作响,他仿似回到了紫叶山中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山后也有一条小溪,源头便是紫叶山上那一处终年不化的雪顶,世欢一直很喜欢那个地方,偶尔有空又有兴趣哄这小丫头开心的时候,便会陪着她去。 听那溪水潺潺,听那鸟语虫鸣,听那小丫头在耳边叽叽喳喳,有时候觉得挺聒噪,有时候却觉得有这样一个缠人的丫头在身边,日子似乎也过得并不无聊,若是突然少了她,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师兄,这个剑招要怎么拆?” “师兄,你教我这个口诀吧?” “师兄,你再教我一遍,我又忘了。” “师兄,早上好!” “师兄啊……” …… 以后,是不是都不会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世斐“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看着眼前不远处那渐渐冰凉的人儿,鲜血在她身下缓缓流淌,凝成一滩,又汇成几条,像那紫叶山上的小溪,顺着那些个看不见的条条道道慢慢流淌下来,到他跟前,染红他的裤脚。 他伸手轻触,粘稠感顺着指尖如闪电一般袭遍全身。 指尖在颤抖,血啊,那是血啊,是世欢的血啊,血不是应该是滚烫的吗?为什么世欢的这么冰冷? 他抬起头,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血红,身后有谁在说话,可他听不清,用手支撑着自己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走到世欢跟前,那张脸苍白如紫叶山上雪顶上的雪,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颜色。 她双眼紧闭,世斐轻轻捧起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世欢,起来,师兄来了,师兄知道错了,师兄这就带你回紫叶山。”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有心甘情愿的,也有不愿意的,可她都一一做了,哪怕事后他责怪她没办好,她也从未有不喜之色。而如今,她走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错。 的确,他不喜欢她,从来如此。 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他只是想着,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孤单,有这么个小丫头在身边,日子才不会难熬。 然而,报应来得这般快吗? “哎呀,这真是……这叫什么事啊?我说世斐兄弟啊……”身后站着的那头狼终于开了口,可开口却并不是有多抱歉的语气,似乎对他来说,死一个女人不过就是这一日三餐里面的一道小菜,扔与不扔,都是那么随意的一件事情。 可于世斐而言,却并不止如此。 拔剑而起,剑尖直指那头狼,世斐转身已是双目血红,一句话挤着他的齿缝,如毒蛇一般爬出:“我要你偿命!” 那头狼脸色微变,退后半步,身后那群喽啰立刻一拥而上。 而此时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半山城外的某一处破庙里,还躺在房梁上闭目养神的某人,突然身子一震,双目速睁,在他下面正靠着门框遐思的某位也被惊到了,微微仰头。 “怎么了?” 他并不答话,只捏起双指稍掐算了一会儿,才道:“我徒一道劫难未过,身死了。” “谁?” “世欢。” 沉默半晌,又问:“你要做什么?” 风重从房梁之上一跃而下,站在陆饮冰身边,说:“上一世已为他而死,好不容易才转世投胎,这一世,依旧未过这劫,死时怨气甚重,似乎……呃?” “怎么?” 风重忽然间的皱眉,心中愁绪更加,良久才叹了口气:“她竟下了血誓,还押上了魂魄,此番再要转世轮回,恐怕堪比上九重天了。” “她如何会知血誓的口诀?那不是锁在你们剑派的藏书阁里的吗?” “的确。看来,有人动过那柜子了。”风重双手负背,侧身对陆饮冰说:“我要去收敛她的肉身和魂魄,你……” “我便随你一起去吧,她下了血誓,恐怕你一人还收不了她的魂魄。”陆饮冰拍了拍袖子,起身,二话不说就先风重一步走出了破庙。 风重站在后面,笑了笑,随后快步跟上。 然而,即便他们一个上仙,一个半仙,却依旧没能赶上阻止世斐开杀戒,他们到达的时候,世斐已然身在尸堆。 浑身浴血,手中长剑剑刃已卷,手还紧紧抱着世欢的尸首不放,他早已认不清眼前的谁是谁,只知道这些人辱了他,辱了他的师妹。 而那头狼虽还活着,可一条胳膊被世斐生生砍下,血流如注,他背靠着寨子门口的竹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边的那些个喽啰早已被世斐吓得不敢上前,只唯唯诺诺地围在头狼身边,手中即便举着刀也发抖得不成样子。 “你这徒弟,可要成魔了。”陆饮冰站在风重身边,脚下不过是一根斜伸而出的竹枝。 风重叹了口气:“这劫于他们而言,确是重了些。” “不过上辈子未还的冤孽罢了。”陆饮冰话音刚落,抬手便掀起一阵飓风,落叶狂扫而过,刺痛了那些人的眼眶,逼得他们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站在尸堆之上的世斐,早已力竭,不过是因了心中一抹执念而迟迟不愿倒下,这一阵狂风席卷,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下去,身子一歪,“嘭”的跪地,长剑插入面前土地,手上却仍紧紧抱着世欢的尸首。 陆饮冰微一簇眉,道:“执念如此之深。” “唉,我来吧。”风重又叹了口气,拦住陆饮冰意欲施法的手势,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朝着世斐挥掌而去。 蓦地,世斐只觉手中一空,低头,却见世欢竟就那样消失了。 “世欢!”那一瞬间,世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大吼了一声,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世欢的尸首。 风重看了一眼怀中的世欢,叹了口气,手掌覆上她的额头,一道白光从他掌下漫出,随后便有数道白黄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游窜而来,一一被风重握在掌心,放入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香囊中。 “还好,魂魄尚在。” 陆饮冰站在一边看着,淡淡说道:“可惜肉身毁了。” 风重低头看世欢,眼前这丫头的脖子几乎被割去一半,没想到这丫头下手竟然如此之狠。 “那便送她的魂魄去北海之滨吧。”风重沉吟道。 陆饮冰扯了一下嘴角:“你总是将这些麻烦事丢给他。” “反正他一个人在那里也闲得无聊,不如帮我做这些事,也算积累修行。”风重单手托着世欢的尸首,回首却看世斐几乎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剑在尸堆之中四处寻找,顷刻间泪流满面。 “那他呢?” 良久,风重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且看他能走多远。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的,我们走吧。” 说罢,风重也不停留,带着世欢的尸首甩袖而去。 陆饮冰看着风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竹林之后,回头看世斐疯疯癫癫,轻道一句:“嘴硬。” “世欢,世欢!世欢你在哪里?你去了哪儿?师兄错了,你快回来!”蓦地,他扔下手中长剑,将那些个尸体一具一具地搬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世欢的一片衣角,而那头狼看见世欢凭空消失,也禁不住心中大骇,喽啰们更是吓得不知所措。 而在风重和陆饮冰走后没多久,文皎也到了。 他来,是因为文业的吩咐。 早在风重二人得知消息的时候,文业也从水中镜看到了世斐的所作所为。 “心不狠,手不辣,先前是全然不能做一个妖。如今这丫头死了,倒是断了他这心软的念头。”看着水中镜里的世斐几乎癫狂,文业面无表情。 “我们要如何做?”文皎站在一边,心中略有凄然。 “你去一趟,如果必要的话,杀了头狼,占了那寨子,让世斐去拿三尘镜。”文业衣袖一甩,水波荡漾,影像消失,转身便坐在了桌边,端起一杯茶轻轻抿着,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文皎低头允诺,飞身出窗。 几个时辰前在水中镜看到这场景,便已心中骇然,如今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世斐竟杀了这么多人。在他不远处,那头狼便坐在那里,身前围绕着许多喽啰,却没有一人护在他身后,他要杀他,还真是易如反掌。 倏尔向前,还不等那头狼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凉,他低头,却见一根藤蔓生生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那藤蔓上还长着嫩绿的芽,晃了几晃,连他的血都没有沾上。 “这……是什么?”死前,他只来得及问这一句,可再也听不到回答。 头狼一死,喽啰们如同无头苍蝇似的不知该何去何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文皎默然走进人群之中,那些个喽啰们也不敢拦他,如今这场面,随便来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物,他们都觉得是大人物,一根指头便可以捏死他们。 站在世斐面前,许久许久,世斐都在搬那些冰冷恶心的尸体,妄图从中找出世欢。 文皎略一皱眉,一脚踩住世斐将要伸手去掀的一具尸体:“该疯够了。” 038我不太喜欢折磨人 世斐抬头,愣住,似乎是一刹那间没有认出眼前这人是谁,许久许久,他才如梦初醒般一把抱住文皎的腿。 “你救救世欢,救救我师妹,我知道你办得到,我知道你一定办得到的!”仿佛在茫茫大海之中漂泊数月之久,山穷水尽之时,终于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死死的抱住,颇有一种誓死不放手的气势。 文皎低头静静看着他一会儿,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弯腰拍了拍他的衣服,虽然那并没有多大用处,那些血渍早已干涸,有些被拍落了,即使如此,底下的红仍旧映在衣衫上。 只是,或许衣服上的血迹能洗掉,那么心上的呢? “她不在这里了。”文皎淡淡回答。 世斐似乎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转动一下脖子,看着脚下身前那一堆堆冰冷的尸首,还有不远处手足无措几乎扔下头狼尸首跑光的喽啰。 “世欢,世欢……”他喃喃着。 文皎看着他,心中戚戚然,却不能张嘴说些什么安慰话,因为他知道,那人在看着,他始终是放心不下他,外带不够信任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世斐面上轻轻一拂,世斐就好像整个人都魔怔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放空,任由文皎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出这个他制造出来的修罗场,血腥味顺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外蔓延着,那血色的脚印也一步一步往外爬着,从深到浅,最后没入不知道谁人的心中某处。 离开那寨子,穿过那片竹林,来到最近的那条小溪,文皎拉着世斐停了下来,河水倒映出世斐满身血污的样子,文皎望着,他终究有些不太忍心,在世斐面上又是一拂。 “你看水里的是谁?”文皎轻声问。 世斐抬了一下眼帘,望向水中,水里那人满面鲜血,连带着眼眶中都渗透出淡淡血丝来,手上、身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粘稠的味道,他摊开手掌,那手心里牢牢地一把握着不知道谁的血,早已干涸,一动便落了下去,落进水里,散开,然后顺着水流远去。 良久,他道:“我。” “不,不是你,你再看看仔细。”文皎站在一边,轻声否定了他。 世斐微皱了眉头,略略思索,又道:“是我。” “真的是你吗?”这一次,文皎没有立刻否定他,只是又问了一遍。 世斐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许久许久,他道:“的确是我。” “那么这又是谁?” 文皎挥袖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涟漪漾开终又平,却显出了另一张脸,那张脸也很是熟悉,干净整洁的面貌,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看着你的时候总让你觉得在笑,一身白衣如尘如仙,腰间蓝色锦带总时不时随风而舞,在风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不一样的弧线。 世斐吞了口唾沫,看起来有些许紧张,文皎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直到听见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 “如果这个是你,那么刚才那个又是谁?” “也是……我。” “为什么会变的这么不同?” 这一次,世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文皎等来的答案不过是世斐脱力跌倒在河岸边。他如同疯了一般一脑袋扎进了河里,拼命地洗自己,妄图将那些肮脏的血迹洗去,可衣服湿透了,身上的血迹也洗干净了,可他却总还觉得自己脏,整个人都被鲜血浸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文皎看着他坐在水里,拼了命地搓着自己的皮肤,几乎将那一大片皮肤都搓得通红也不罢手,忽的文皎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便将世斐从河水之中拉了起来,如同一只落水狗似的狼狈不堪。 “两个都是你,只不过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却实实在在罢了。”文皎捏起袖子,轻轻擦去世斐脸上的水渍,轻声说:“此时,你应该已是醒了的,我不能与你说得太多,不然我会被责罚。虽说我是妖,但我终究也不想害人命,更不想推人入火坑,那魔的境地不该是你去的。” 世斐缓缓抬起头,眼中朦胧一片,似是听懂了,又似是没听懂。 文皎看着他笑,牵住他的手,慢慢往回走:“洗干净了,就要回去干活了,三尘镜还没拿呢!” 等到他们到寨子的时候,寨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人去楼空,只剩下遍地尸首,还有那靠着寨子门口已然缺了一条胳膊的头狼尸体,他也死了。 站在头狼尸首跟前,看着他胸口那个可怖的血洞,世斐问:“你动的手?” “是。” “太痛快了。” “是,我不太喜欢折磨人。” 世斐不再言语了。 头狼的房间他不知道徘徊过多少次,熟悉的几乎比自己的房间还要熟悉了,径直推开房门,直接走向头狼放置三尘镜的地方。 那房间里有禁制,文皎进不去,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却看见先前拦住世斐不让他进屋救世欢的那个男人,似乎傻傻的,站在那里不会逃。原先在水中镜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这个男人会一些迷惑人心的法术,可文皎如今站在他面前才发现,这人原来还真是个傻的,只不过这人的眼睛与常人不同,多看一眼,似乎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境地之中。 文皎倒是不怕,站在他面前看了许久才明白,这人的眼睛之中被下了一种咒术,谁若看了他的眼睛,便会不受控制,就如同那天晚上的世斐一般,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即便耳边能听到世欢的呼救声,即便心中痛不欲生,可他不能动,更加做不到冲进屋子里去。 只是,这咒术是谁下的呢? 那个头狼只是个杀过很多人的盗匪,也不过是凡尘俗世之中的一个普通人,绝没有这种力量,那么会是谁呢? “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文皎站在他面前,半仰着头望着他。 那男人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眨一下,甚至都不看一眼文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文皎的问话。 文皎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已经被无视了,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已见世斐拿着三尘镜走出了头狼的房间,正向着这边走来,而他眼中的杀气也是越来越浓。 “你杀不了他。”文皎说道。 “我为什么杀不了他?”世斐看也不看一眼文皎,手中长剑紧握。 文皎叹了口气:“他非常人,你放心,我会让人将这寨子和这人一并看住,你便随我去半山城吧?” 世斐高举长剑,咬着牙,半晌,才狠狠闭上眼睛,将长剑收回剑鞘:“若有朝一日要杀他,留着给我。” “好。” 文皎应下,随后袖子一甩,二人已在竹林之外。 半山城中,文业静静看着水中镜,镜面涟漪荡起,他轻舒了一口气:“文皎啊,你还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而另一方面,风重和陆饮冰揣着世欢的尸首直奔北海之滨,一路上片刻不敢耽搁,肉身已毁,世欢的魂魄不能在这人世多做逗留了,他们好不容易避开了牛头马面,如今正踏着祥云越过茫茫大海。 北海之滨极为难找,即便是经常来的风重,也总是会有迷路的时候,尤其还是在海上大雾的天气。 只不过还好,今日里天气晴朗,似乎是老天爷知道他们有重大事情要办,给他们开了特别通行。 在风重和陆饮冰的双脚刚刚踏上北海之滨的土地之时,便有两个小童迎了过来:“早知二位仙君到访,我家主人已备好酒菜恭迎,请二位随我们来。” 风重一挑眉,陆饮冰轻轻一笑:“他倒也习惯了。” “是我的错。”风重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果然,那老头子还真是正儿八经摆好了一桌子酒菜,香喷喷的,自个儿就坐在边上端着一杯小酒静静喝着,等他们二人走到桌边了,才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坐。” “我来你这里这么多回,你还是第一次摆这么丰盛的酒菜。”风重瞅了一眼,心痒难耐。 “这可不是欢迎你的,这是为了执冰上仙。”老头子看也没看风重一眼,满语气都是嫌弃的味道。 “好吧好吧,就当是我沾光了。”风重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全然不顾身后还背着世欢的尸首。 老头子抬头看了一眼风重背后的尸首,沉吟道:“把你这徒弟交给我的小童吧,他们会处理的。” 话音刚落,身后站着的几个小童就走了过来,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世欢的尸首,很是安静而迅速地抬了下去。 老头子一身懒散,在这北海之滨千余年了,就这几件衣裳来回换穿着,微坦着胸口,满头银丝白发只用一根木头簪子懒懒散散的插着,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风重瞧着他,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不足为外人道也。 039徒弟也终于长大了 而在半山城中,另一场戏码正准备着上演,幕布正握在某人手中慢慢拉开。 陶清澄手中拎着那些东西,踱进了尚春和李泉所在的客栈,李泉前脚才上了楼,合上了房门,匆匆忙忙换下了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心中一哆嗦,不由得手中一颤,拿在手里的外套就落在了地上,只没想到那短短的一愣神间,房门被敲得越来越急了。 打开房门,却见门口站着脸色微微有些不太对劲的尚春,李泉心中一颤,不会吧?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师、师父,怎么了?” 岂料尚春一抬头,李泉才发现她的眼眶竟然有些红,这个事情有点大条啊! “师父,你怎么哭了?”李泉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尚春颤着声音,伸手推开李泉,自顾自走进屋里,李泉看她的背影几乎也还在颤抖,不像是因为害怕,也不像是被什么打击到了内心。 一听这话,李泉心里更慌了,跟在尚春身后亦步亦趋。蓦地,尚春停下了脚步,李泉也跟着停住,却不敢多有其他动作,只能静静等着。 “小泉子,我、我好像看到了一些,不,大概是梦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尚春转过身,眼眶之中汹涌着一大片晶莹。 做噩梦啊?李泉心中暗道一声,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因为他早出晚归来质问他去哪儿了就行。 “师父,别怕,只是个梦而已。”李泉伸手抚了抚尚春的脸颊。 “不,不。”尚春却摇着头,很是不安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摇着头,晃着手,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那个梦太真实了,一点也不像是梦,我觉得它是真的,可我又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虽然她总是欺负我,嘲笑我,带着弟子们处处找我麻烦,可我从没想过要她死,可是,可是……”尚春在李泉面前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身子也越来越颤抖,恐惧围绕着她整个人,越来越浓,几乎已经蔓延到站在一旁看着的李泉身上。 李泉皱了皱眉,不知道尚春在说谁,但却似乎从她话语中得到了某些信息,而且还是不得了的信息。 “师父,你说的人,是世欢师姐吗?”终究,李泉握住尚春的肩膀,逼着她停下来。 尚春抬起头,瞳孔在剧烈地颤抖着,即便她不说,李泉也几乎确认了八成,还真是世欢。 可,世欢如今不是应该在紫叶山上吗? 紫叶山是安全的,还有酒萤在,不会有妖怪上山作乱,世欢也不像是那种会贸贸然下山的人,毕竟她的年龄还没有到,而且世斐在山上,她又怎么可能会下山呢? 但是…… 乍然间,脑海之中闪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念头,李泉骇住了,若是世斐下山了呢? 的确,若是他下山了,世欢也跟着下来了呢? 可是,这似乎说不上道理,世斐好不容易等到了大师兄下山,又好不容易催走了尚春和他,只要他在这段时间内好好经营,左意剑派就可以说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谁知道大师兄这一走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他没道理下山! 只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不是? 短短一瞬间,李泉想了很多很多,不断给出疑问,又不断自己推翻,可到了最后,他竟然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世斐究竟有没有下山。 “师父,你梦到了什么?” 或许这个问题对于此时此刻的尚春来说有点残忍,因为李泉需要知道尚春究竟在那个梦里看到了什么样的场景。 却没想到尚春一把就抓住了李泉的袖子,仰着头,红着眼眶,颤颤巍巍地说:“世欢死了,我梦见她死了,她身上都是血,满地都是血,全部都是血……” 李泉皱了眉头,这个梦的确是有些让人害怕。 单单不说梦到了世欢,还梦到世欢死了,而那场景听上去甚为吓人,满地都是血,那究竟是世欢的血,还是其中还有别人的血? 以前在紫叶山上的时候,尚春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一整晚不会做一个梦的人,下了山后也依旧是如此,只有睡不着,从来没有做噩梦的情况出现,可现在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场。 尚春不是普通人,陡然间的梦境总有预示,就算世欢没有死,恐怕处境也不会太好。 “师父,你要不要托个人带封信去剑派,顺便看看世欢师姐在不在山上?”李泉稳住坐立不安的尚春,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此时焦躁的心绪。 一语惊醒梦中人,尚春如梦初醒,一拍手,道:“对!我去写信!我去找人送!” 说罢,她转身就要出门,却听房门突然被敲响。 李泉一愣,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一个都来敲他的门? 打开房门,却见是某位让他头疼不已的不速之客——陶清澄。 笑意盈盈一张桃花面唇红齿白,柳眉弯弯一点星子眸粉颊香腮,手上还拎着些许看起来不错的吃食糕点,清脆温柔嗓音跟着响起:“李公子,我带了些小吃过来,是这半山城里有名的点心,你要不要尝尝看?” 尚春还站在屋子里,一听那声音,不由得心中一沉,而李泉也禁不住冒了虚汗,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只要再晚来一步就碰不着尚春了,现在这场面有点尴尬啊! 该如何是好?! 然而,老天爷似乎就喜欢这样作弄他,一个没走,一个刚来,顺便又给他送了俩。 柳文和柳白正采买完必备的生活用品,从外面回来,一上楼就看见了陶清澄,且不说柳文是否尴尬难堪,但看柳白那一瞬间憋得通红的小脸,李泉心里头就有一阵没一阵的憋屈。 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啊! 干什么全都用这个眼神看着他啊?! 李泉仰头,遮面,心中哀嚎不已。 尚春却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了心情,慢慢走到李泉身后,拍了拍李泉的肩,轻轻道了一声:“嗯,徒弟也终于长大了。” 什么? 师父你说什么?! 师父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啊! 李泉怔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尚春越过自己身边,冲陶清澄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去。 那一刻,李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内心世界开始土崩瓦解,他好不容易拉近与尚春之间的距离,如今又开始一点一点飘远了。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又开始有不该有的念头了吗? 好像……的确是的。 当他看向门外的时候,柳文正好冲他微微点头,虽然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神色尴尬却是有些许的,随后便见柳文看也没有看一眼陶清澄就直接路过了去。而跟在身后的柳白却冲他做了个不太友好的鬼脸,紧赶慢赶跟着柳文回房了。 这下子可好,一下得罪三个不能得罪的人。 正当李泉在这边不知道怎么应付陶清澄的时候,柳文和柳白回了房,推开门,便见屋子里坐着另一人。 世斐。 他呆坐在椅子上,身上的衣服还在时不时滴着水。 柳文微蹙眉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干净衣裳,问:“怎么不换?” 世斐缓缓扭头,看着桌上的衣服,道:“换了……会变干净吗?” “至少别人看着不会脏。”柳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沉默的因子在空气之中弥漫,柳文朝柳白示意了一个眼神,柳白点头上前,拿起桌上的干净衣裳,轻轻抖开,站在世斐面前,道:“世斐公子,换衣裳吧?” 世斐扭头静静凝视着他许久,才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柳白看着,将衣服挂在自己胳膊上,便给世斐宽下了那些湿衣。 “这些衣服,都烧了吧。”世斐淡淡说。 “好。”柳白应着。 柳文坐在一边看着,突然问道:“你到的时候,那丫头的尸首已经不见了吗?” “是。”柳文停下正在为世斐系扣子的手,转身弯腰回答。 “你到的时候,有没有感觉附近有什么别的人?” 柳白略略一思索,随后摇了头。 “这倒是有点奇怪呢,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消失?” “小妖不知。” 柳文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有太多东西不可详尽,恐怕只有承受者柳白才清楚那眼神之中的意味。 “如今你身上有了妖气,还有了杀气,想要安然无恙上紫叶山,短期内是不太可能的了。紫叶山上的上仙,只等你前脚踏上山路,后脚便会让你永远停留在那个地方。” “那我要如何才能回去?”世斐淡淡问,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在世欢死后再没有了可以积蓄的感情。 “等你什么时候将你身上的妖气都压下去,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山了。” “需要多长时间?” 柳文静默了一会儿,眯起眸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茶杯边缘,轻声道:“或许一杯茶的时间,或许三五个月。” 040有办法救你师妹 自那天起,世斐就一直待在柳文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一日三餐,皆由柳白端进去,可他吃的却也不多,想吃的时候吃一点,不想吃的时候即便饿的五脏庙一直在叫唤,也坚决不动半筷子。 每一次,柳白看着那完完整整摆放着的饭菜和筷子,都禁不住心中慨叹,若不是当日被柳文撞见他身上有尚春的气息,或许此时此刻的世斐,仍旧抱着当上掌门的小心思,在紫叶山上和他的小师妹过的悠闲自在。 只是,天意总不尽如人意。 “没吃?”看着柳白端出来的完整的饭菜,柳文淡淡问。 柳白点头:“发了一整天呆。” 柳文没再说什么,只嘱咐他不要让李泉或者尚春看见了,便径自进了屋,一进去就看见世斐果然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又或许只在想一个人。 “该做事了。”柳文站在世斐身后,云淡风轻。 世斐动也不动:“什么事?” “城中有一九尾狐,千年方出一只,据说九尾狐拥绝世姿容,盖世智能,如今这个世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神兽了。” “所以呢?” 柳文微微一笑:“得这九尾狐,便可有办法救你那师妹了。” 世斐一听此言,双肩略略一抖动,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柳文基本能够确定自己的这一句话已然打动他。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 不知为何,世斐突然沉默了,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方问:“我与你当初只做过一笔交易,便是我替你找到尚春,你帮我当上掌门。可如今,我替你找到了尚春,我却还不是掌门。后来,你说我替你找到三尘镜,你便替我拿到左意三剑。如今,三尘镜已在你手,我的左意三剑呢?” “你要明白,掌门一事,毕竟非短期可达成,如今紫叶山下那匪寨已为你掌握,剑派之中可胜任掌门之位的人也都已离山。而你想要的左意三剑,近在咫尺。”柳文显得极为胸有成竹,站在世斐身后,双手负背,昂然挺胸。 “你要我做什么?” “找到九尾狐,是帮你,也是帮我。” “你想要九尾狐?” “是。”柳文毫不避讳。 “好。”世斐淡淡应下,随后便起了身,一掌拍在窗台上,飞身便跃了出去,随后他的身影便立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柳文站在窗前看着,看着那身影迅速消失无踪,眼眸却眯了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意味。 其实,在世斐没有到半山城之前,他就已经着柳白召唤了城内外各类小妖,寻找九尾狐的踪迹,然而更没想到的是,那只狐狸竟然这么会躲藏,这半山城本就这么大一点的地方,他们找了这数日却丝毫不减半点九尾狐的踪迹,就连那狐狸特有的骚味都没有寻到。 有小妖抱怨,是否那九尾狐知道他们在找她,于是离开了半山城。 可柳文却并不这么想,九尾狐千年出一次,却选择了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里面显露踪迹,若不是这小城中有什么,九尾狐这么眼高手低的神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即便这般想着,柳文却也无法找出这半山城中究竟有什么可值得九尾狐留恋的。 这些天,他几乎逛遍了半山城每一个角落,这小城镇就同他原来路过的那些城镇一般,人多,小吃多,民风朴素,不过是破庙也多了几处,城内的好一些,偶尔会有百姓或者路过的商旅进贡上香,而城外的基本都荒芜了,只有那些无处落脚的流民和乞丐们住着。 他追了这只九尾狐数百年,好不容易再一次察觉到她的气息,他又如何肯就此放弃? 数百年前,偶然遇见,便邀她跟他,她不愿,便打了一架。如今这又遇见,便又是一场争锋相对,她还是当年不变的答案,而他也还是当年不变的性子,或者更甚,不属于自己的,自然也不能属于别人。 九尾狐不能开杀戒,一旦沾了血,身上便不再纯净,而他不同,他早已半条腿踏入了魔,杀多少人,沾多少血,都已经无所谓了。 而尚春那边,一大早就出了门去,千方百计才找到了一个愿意千里迢迢赶去紫叶山送信的大哥,出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可尚春并不心疼,看着那大哥驾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潇洒英姿,尚春站在原地吃着尘灰,心中大石总算落下来了一点,可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虽然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憋闷,非常憋闷。 她一转身,就看见李泉跟在后面,唯唯诺诺,还带着一点颤颤巍巍,再看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始终笑意盈盈、春风满面的陶清澄。 这一串啊!尚春心中叹息。 这一路已经带上了柳文柳白,如今难不成又要多一个陶清澄么?他们是来斩妖除魔的,不是来结伴远游的啊! 路过李泉身边,尚春仰头,看着李泉欲言又止满眼都是想对她说的话可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为师知道。” 听到这四个字,李泉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崩溃。 你知道什么呀你就知道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师父! 我要怎么跟你解释啦师父?! 师父我现在很难过啊你知不知道?! 师父你不要总是用这种特别欣慰的眼神看着我啊!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很崩溃我很难过我很想哭啊师父?! 师父啊! 李泉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尚春说,跟尚春解释,可看尚春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想听,因为每次在李泉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之后,尚春就会用一脸“徒弟终于长大了可以嫁人”的表情看着他,逼得李泉只想将那一肚子话变成一口老血狠狠喷出来。 最终,李泉还是没有将那一肚子话都倒出来,只是看着尚春慢慢走回客栈,路过陶清澄身边的时候,还停下来冲她露了个微笑,虽然不知道那微笑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但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大不开心。 唉,李泉哀叹。 “为什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题?如果是的话,可不可以说出来给我听?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你解决,但至少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李泉正低头胡思乱想的时候,陶清澄的声音如同清泉过境,任由其他任何人来听都会觉得心中一阵舒畅,可在此时的李泉听来怎么就有一种浓重的嘲讽味道呢? 他抬起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直到陶清澄以为李泉要说些什么好听话的时候,却听他轻声说:“你什么时候离开半山城?” 陶清澄一怔,随后笑容变得尴尬:“你,你真的就那么想我走?” “我只想跟我师父待在一起,你在,我就没办法和师父一起。”李泉淡淡说着,说着自己的心里话,伤人的心里话。 做人太久,他都快忘记了作为妖怪的一个关键点,那便是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何必管别人做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在,你就不可以和你师父在一起?”陶清澄问着问着,眼眶就红了起来,随后便又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泉。 李泉回望过去,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在她问出口之前便率先打断了她的话:“是,我喜欢我师父。” “师徒*,你们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李泉却笑:“我又不是我师父正经的徒弟,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什么意思?”陶清澄有些不太明白,愣愣的。 “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子,我也没必要和你说,因为你不会懂,我也不希望你懂,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那你师父知道吗?”陶清澄还抱着半点希冀。 “她应该要知道,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对此,李泉心中也没有完全的概念,声音听上去有些许落寞 可很快的,他又笑了笑,说:“陶姑娘,我很感谢你,一度让我明白做人挺难的,有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可是仔细一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想做,任何事物都没办法逼迫你去做。” 陶清澄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李泉,似乎想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李泉的样貌完完整整映刻在自己脑海中,可即便如此,又能有多少希望? 李泉拱手弯腰做了个揖,算是道谢:“陶姑娘,你回虞城吧。” 至此,不再有更多言语,李泉转身便走,陶清澄还站在原地,看着李泉的身影拐过拐角,朝着先前尚春离开的方向去了。 他一定是去找她了吧? 大概是去解释,又或者不解释,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总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她笑了笑,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放心,还是因为这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傻小子终于有了可以值得他照顾的人,虽然那女人在她心目中还并没有达到那个境界。可就算不承认也没办法,真像是自己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中途被人夺了去的心酸,陶清澄揉了揉脸,有点僵了,刚才还真是差点哭出来。 转过身,却见柳文站在身后。 她已许久没有见过他,如今看来,这人,不,这妖似乎越来越像人了。 041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此一见面,恍若隔世。 她变了,他似乎却一直没变,当初他到北海之滨找她的时候,便似乎是这副样子,虽说身上穿的衣服不同了,可这精神面貌看起来与当时几乎一模一样,而她却渐渐变得没有了本心。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些事? 他当初找到她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她似乎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说的要做,她便做了,仿佛只是一种本能。 “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陶清澄微微笑着,这一番倒的确是端庄如一个大家小姐,身姿优雅。 柳文也跟着淡淡一回礼:“昨日不才见过么?” “昨日相见的,是陶清澄和柳文,不是桃随香和文业。”陶清澄淡淡回答。 “说的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转眼间,便已到了半山城之外。 “世欢死了。”才刚出城没多久,柳文便起了头。 陶清澄似乎并不惊讶,只略略含了下巴:“所以你准备拿世斐怎么样?” “他拥有不错的天赋,不是吗?”柳文没有正面回答陶清澄的问题,只含笑着反问。 陶清澄转身,面上表情其实并不明朗:“他本可以不必过这样的生活。” “只是遇到了我,便要与我过一样的生活。” “我以前从不知道你这样自私。”陶清澄的眼神掠过柳文面上,堪堪擦过他的肩,走到他身后的一块石头上,拍了拍,便坐了下来。 “这可不是自私,我只不过想让你们跟我去同一个世界而已。”柳文笑着站在陶清澄面前,堪堪君子的模样,若是不认识他的人,恐怕也会被这副皮囊所蒙骗,当初似乎自己也是这样进入了陷阱。 一时间,陶清澄不知道如何回应柳文,良久才道:“你准备让世斐做什么?”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你想让他帮你杀人。”虽然想过不如不知道的好,但陶清澄还是说出了口,柳文的想法她总能够猜个七八分,如今也是不变,她抬头,看向柳文讳莫如深的眸子里,那里面弯弯道道如同九转深穴一般幽秘。 “你明知如今的他,根本神智不清。他吞了钩蛇内丹,体内妖气好不容易克制住,又在匪寨中开了杀戒,沾了人血,若再不施法压制,他今生便再不可能成人了。”陶清澄仰头,一直凝视着柳文的眼里,却无法从他眼中得到一丝一毫的怜悯。 也是,他是妖,一只有野心的妖,同情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自然不会在他身上出现,那根本只会阻碍他前进的脚步,陶清澄扯了一下嘴角,苦涩之味随即溢出。 柳文见状,弯腰慢慢靠近陶清澄,几乎与她的双目平视,良久才幽幽道:“你似乎在同情他。” “那是自然。”陶清澄回答的几乎没有半刻犹豫。 “可你是妖,我们妖生来便没有什么同情什么怜悯,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更不知这接下去长长久久的岁月里要与谁共处,你为什么要怜悯他?” “因为我想做人。” “那你当初就不该答应我!”柳文突地直起身子,俯视着陶清澄,眸中寒意毕现,陶清澄望着,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身子也跟着凉了半截,他对自己动了杀意。 “做人有什么好?七情六欲,只会迷失你的本心本性!儿女情长,只会让你在这个世道上无法走出更远!我想要做的事,你不会不懂!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你在这世间长久,不该没有听说过吧?”柳文双手负背,几乎是用逼问的语气问着陶清澄。 陶清澄垂下头,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她似乎真的做错了一个决定,为什么要离开北海之滨,可…… “可你当初,并没有告诉我你要害人。”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声音细微,如同蚊鸣。 “可我当初,却也告诉你我要这三界。”柳文突地伸手握住陶清澄的脖颈,那细弱的物事握在他掌中,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以让这具她用了多时的身体化作冰凉,从此不复存在于这世间,连带着她。 “你以为,你知道那么多事情,如今半途之中就想抽身而去,可能么?做梦。”就在陶清澄以为柳文会将她掐死在这里的时候,他又狠狠一撒手,在陶清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色爪印。 “咳!咳咳咳!”陶清澄捂着脖子,歪倒在一边,被柳文抓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她伸手摸了摸,摊开手掌,没有流血,只是疼得不行。 之后,柳文便没再说话,只站在她面前好一会儿,最后又看了她许久,陶清澄抬起头,二人相对无言。 最后,也不过是陶清澄打破了这僵局:“我知道,也没打算退出,只是我不会帮你杀人。” “你放心,我也不需要你帮我杀人。” 陶清澄想了想,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若她开口要求柳文不要支使世斐,他会不会答应?若他恼羞成怒,认为自己管得太多,会不会当场被他杀掉? 她闭了闭眼睛,答案是肯定的。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搏一个答案,更何况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于是她还是选择了闭嘴。 “我不能出来太久,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就继续做事!”柳文留下这句话之后,甩袖便迅速离开了这里,徒留下陶清澄一人坐在原地,脖子已经不是那么疼了,可还是留下了柳文的印记,那印记浅红,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挡也挡不住。 柳文走后没多久,小桃就来了,一来就看见陶清澄一人坐在那里发呆,一眼就看到陶清澄脖子上的伤痕。 “小姐,你怎么了?刚才……” 可小桃话还没说完,就被陶清澄打断了:“别说了,我没事。” “是。” “我要你做的事,你没做好。” “是小桃的错,请小姐责罚。”小桃说着便要跪下来,却被陶清澄一把扶住。 “算了,大错已经铸成,你认罚也没用。” “那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做?” 陶清澄想了想,便道:“做我们该做的,只要不伤天害理。” “可我们……好像已经害了一个人,那个世欢……”小桃纠结着双眉,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世欢的事,已经没有办法了。” “可她死的时候,很可怕。” “你看到了?”陶清澄一听小桃这么说,柳眉蹙紧。 小桃吞了口唾沫,紧张地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怯懦道:“她下了血誓,然后自刎了,但是之后我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能看见的时候,世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世斐也疯了。” “当时旁边还有别的人。” “是,我能确定,好像……好像是……”小桃上前一步,掩唇凑到陶清澄耳边,轻声道:“是仙君。” 陶清澄蓦地睁大眼睛:“当真?” “我察觉到仙气了。” 陶清澄赶忙捂住小桃的嘴,张望了一下四周,轻声道:“这件事不要说出去,更不能让柳文知道,若是世欢的尸体是被仙君带走的,那么她所下的血誓该是会有禁制的,不会那么容易就实现,如此便可暂时护世斐一段日子安稳。恐怕那仙君,也是为了世斐而去的。” “小桃也是这么想的。” 陶清澄点头,牵住小桃的手,道:“今夜,我们便离开半山城。” “不替文业做事了吗?” “我有,你没有。”陶清澄咬了咬牙,轻声道。 的确,在走之前,她还是必须要替柳文将这件事完结,李泉已经明确拒绝了她,虽然是在尚春背后拒绝的,但这也给了陶清澄一个漏洞,在走之前,她必须要再制造一个足够让李泉和尚春产生更大隔阂的理由。 当夜,月黑风高,世斐如孤魂一般游荡在半山城的大街小巷,而陶清澄则翻窗进了李泉的屋。 柳文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点起蜡烛,在黑暗之中喝着他的茶水,静静等着事态慢慢变得严重,他自得其乐,手指感受着茶杯边沿带来的温凉触感,心中无比踏实。 “别、别杀我,别杀我!啊!”一声尖叫,破空而出,柳文放下手中茶杯,唇边笑意渐渐显露。 半山城中,狗吠声忽然此起彼伏,似乎是约定好了一般,你叫一声,我便叫两声,家家户户的灯光皆从窗户之中露了出来。 李泉睡得本就不是很熟,被这一声尖叫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屋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妖娆婀娜的影子坐在他床前不远处的桌边,当即一颗心就吊了起来。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瞪了片刻,那人影幽幽开了口:“李公子,我马上就要走了。” 这声音白日里才听过,按照李泉的记性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眉头一皱,看了一眼房门口,房门是关着的,他记得他睡觉的时候是锁了门的,她是如何进来的? “陶姑娘?”李泉疑惑。 却见那人影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来看着他,屋中黑漆漆的,他看不清那人影的样貌,可看那身高体态似乎的确与陶清澄很是相似。 042打赌 “陶姑娘,是你吗?”李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于是乎便又问了一遍。 那人影轻轻笑了笑,笑声也像极了陶清澄,一举一动,一抬手一提足,皆是那么熟悉,只不知道若是点了蜡烛,看到的会是谁? “自然是我,李公子,我要走了,所以来与你道一声别。”她站在那里,方才只动了一动,便不再往前走了。 李泉躺在床上,衣衫还不整着,若是此时点了蜡烛,房间亮了,外面若是有人没有睡的,听到这屋里的动静,恐怕该想的不该想的可就全都想到了。于是乎,李泉缩在被窝里不敢动,一只手还悄悄捏紧了被角,确保一会儿要是有个什么动静,自己还能抵挡一阵子。 这么想着的时候,李泉还顺带望了一眼窗户和门口的方向,在心中暗暗比较了一下到时候如果逃跑,往哪里会比较方便和快。 “呵,既然你要走了,那便快走吧,我就不送了。这大半夜的,男女授受不亲,陶姑娘还是先回你自己的房间吧,明日一早走也不是不可以的。”李泉有些瑟缩。 一个人要走,隔日再走再告别也不是不行,毕竟他们还要在半山城中待一段时间,可他从没见过哪个要走的,大半夜混进别人的房间里,不点蜡烛,还弄得如此神神鬼鬼的,他心里有点虚。 “我怕我明日一早走,便见不到你了,所以才这般放肆,不顾了这世事伦常。可若我这一次不踏出这一步,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着,她便上前了一步。 “别动!”李泉一紧张,不自觉地就喊了出来,喊完才发现自己声音过大,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胆战心惊地望了一眼门外,确保没有人被他惊醒,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 只不过虽有些突兀,但好歹起了一点作用,那人影果真就不往前走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李泉那般顺利进行着,突然的眼前一点光亮便燃了起来,李泉窝在床上眼睁睁看着那点火光慢慢在他瞳孔中放大,也眼睁睁看着整个房间都被照亮,而一直站在黑暗中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清晰。 可是出乎李泉的意料,那人还真就长着一副陶清澄的脸。 无论从那眉眼,还是从那身高体态,就连身上也都穿着白日里他俩分开之后穿着的衣裳,从任何一个角度上来看,那的的确确就是陶清澄。 可,可是……这…… 尽管已经亲眼所见,可李泉仍旧无法将眼前这人将那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 “陶姑娘,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进你的房间的?”李泉话还没说完,陶清澄就接了下去,似乎早就在等着李泉问这个问题,又或者假如李泉不问的话,她也会自己提出来。 这一点,还真是体贴入微。 李泉略略蹙眉,却并没有说话。 陶清澄微微一笑,便当做没看见李泉瞪的越来越大的眼睛,慢慢走到了他床边,侧着身子坐了下来,正好一屁股坐在李泉的被子上,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道:“我只是……” 然而,这话说了个开头,李泉就见陶清澄俯下了身来。 二人双目对视,直到李泉整个人都平躺在了床上,直到李泉厉声喝停了陶清澄,她才顿住动作,可脸上却微笑着,似乎觉得李泉已在她囊中之物,如今就只剩她伸手一取了而已。 “怎么?” 此时此刻,陶清澄脸上的笑容在李泉看来是越看越邪,总觉得倘若眼前这人就是陶清澄的话,那么她本人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可他却很意外地没有在她身上嗅到什么别的气息。 没有妖气,更没有鬼魂的阴气,然而却也没有属于人类的正气,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陶清澄做出更进一步出格的举动之前,李泉将手伸出被子,一把抓住陶清澄的手腕,随后迅速将她扔到一边,本来按照陶清澄大家闺秀的柔弱身子,并不可能挣脱开李泉的手,然而这一次,陶清澄却迅速反手握住了李泉的手腕,并一胳膊肘顶住了李泉的胸口,将他顶回了床上。 还没李泉起身,陶清澄又紧跟着压了上来。 “陶姑娘,请自重!”李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一把抓住陶清澄的胳膊,警告道。 可谁知,陶清澄却扬唇一笑,道:“自重?何为自重?自重有什么用?我就是因为先前太过自重,才会让你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如今我是真的答应你要离开了,难道都还不允许我与你独处这一夜吗?” 这话听上去似乎并没有错处,但李泉却怎么也无法接受,一只手抓着陶清澄的肩膀,阻止她不断想要靠近自己的欲念。 “陶姑娘,毕竟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平日里单独相处就已容易惹人诟病,如此深夜之中房中相会,我是没什么,本就是江湖中人随风来去,若是传出去,恐有损姑娘清白,陶姑娘还是离开我的房间吧。”李泉说着就要起来,可看陶清澄一动不动的样子,却是根本就不准备让李泉起来,她自己也并没有要听话离开的样子。 李泉略一皱眉,回想起平日里印象中的陶清澄,再看今晚陶清澄的一言一行,着实是太过奇怪了。 反差太大,便只能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惹人诟病?”陶清澄重复了一句这四个字,冷笑了一声,道:“呵,你还会怕惹人诟病吗?你应该怕的只是惹你师父不开心吧?” 李泉不语,却又听陶清澄继续说:“可我与你站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曾看见你师父有半点不悦?” 手掌不知不觉握紧,耳边依旧是陶清澄喋喋不休的声音:“没有,不是吗?她根本不喜欢你,就算你身边来来去去变更那么多人,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应,对于她来说,如今的你不过就是一个可以随便来去的人,难道不是吗?” “不是!”李泉垂着头,虽然心中本就有疑惑存在着,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撑着,想着在他们身边这些人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与尚春之间的相处模式,旋即狠狠抬头,坚定回答:“当然不是!我与师父之间的事,之间的感情,你们又怎么会明白?!” 看李泉如此斩钉截铁,陶清澄也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了,只是又凑近了一点点,幽幽道:“既然你如此肯定,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 “赌你在你师父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地位。赌你师父,究竟会相信你到何种境地。” 二人对视着,李泉眉中紧锁,明明白白的自信之中隐约还藏着些许迟疑,陶清澄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好。”可即便如此,李泉还是应了下来。 他心中的确有犹豫也有好奇,很多时候也曾想过要不要使一把小手段来试探一下尚春,可自从那一次跳崖之后,李泉就再也没有动过这种小心思了。 如今,被陶清澄诱引着,再度蠢蠢欲动。 于是,他看见面前的陶清澄忽然笑了出来,随后只觉眼前一花,紧跟着又是一黑,脑袋一沉,便陷入了莫名黑暗的世界去了。 而窗外,忽而风起,一道黑色影子迅速掠过。 陶清澄坐在床边,看着已然陷入沉睡的李泉,猛然惊觉窗外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唰”一下推开,却只见外面空空荡荡一条大街,什么人也没有,唯有客栈前面那棵大树孤零零地挥舞着所剩无几的黄叶,独自承载着随时可能掉落下来的风险。 陶清澄柳眉微蹙,空气之中,隐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算馨香,也不算很臭,只是有一点刺鼻。陶清澄伸手往窗外捞了一把凑到鼻前,轻轻一嗅,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不觉心中疑虑更甚。 是谁? “嗯呵呵呵……”忽的,风中传来轻轻的笑声,如同邻家窗户上挂着的风铃,微风过处,扫落一片清脆。 “什么人?”陶清澄低声厉喝。 可对方似乎并不准备同陶清澄面对面,风中有什么东西在飘摇着,她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到。 然而,在那笑声过后,便再没了动静。 又等了许久,对方似乎已经不在这里了,陶清澄探出半个身子看向窗外,仍旧只能看见空空荡荡的半山城,仿佛刚才的一瞬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蓦地,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味道,她似乎是闻到过的。 在她还只是一棵小桃苗的时候,在她出生的地方,曾有一只雪白的狐狸轻巧踏过海滩,在她身边留下两排整整齐齐的爪印,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不曾停留,不曾陪伴,只是路过。 那个时候,她似乎听到过这样的笑声,只拥有那么一点点神识的她,也怀疑过,狐狸怎么会笑?又怎么会笑的像人?于是,她否定了。 可那时候,她却也想着:“为何这世上,会有如此干净的颜色?” 043后会无期 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那味道便渐渐消失不见了。 陶清澄没有做过多的回想,毕竟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管是不是当年那只小狐狸,总之按照刚才的情况来看,似乎人家并不准备对她做些什么。 如果说是警告,可对方只是笑了一声,而在那笑声之中,陶清澄也没有听出什么别样的含义俩。 如果说是正好路过打声招呼,可对方又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出现呢? 蓦地,陶清澄略微有些怔住了,莫不是因为看到了她与李泉在一个屋里,猜想到了什么不该想到的事情,所以才不现身?若是这么解释的话,看起来也貌似解释的通。 陶清澄深呼吸了一口气,如今李泉算是暂时着了她的道,若非他当真对尚春心存犹疑,恐怕她也不能得逞。 虽说李泉早她一步入世,可这涉世经验却没有她足,这人心浮沉,她早已摸了个通透,谁的话都可以信,但谁的话又都不能信。 李泉就是太过于相信别人,所以总是一次又一次被欺骗。 他看起来似乎很聪明,脑子里总有一个两个三个那么多个想法和念头,有的时候也可以很好的护住身边的人,可本性纯真让他根本对别人的恶意防不胜防。这样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如今却还要再护一个同样善良单纯不懂得如何分辨善恶的尚春。 只是,尚春…… 陶清澄略略蹙了蹙眉,说起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罢了,反正这俩师徒说来说去总是差不多的性子。 如今,李泉昏迷不醒,看看天边,天快亮了,她是不是也应该做些什么了? 隔壁房间便是柳文,他一定知道自己在这边,也一定在等着看自己有什么动作,她已经同他打了招呼,明日一早便离开半山城,此后会一直待在虞城,安心做她的陶大小姐。 她以为柳文会拒绝,会直接将她逼出陶清澄的身体,然后告诉世人,陶清澄已经死了。可没想到,柳文没有这么做,只是微微一笑,甩了袖子便同意了。 她陪伴他多时,以为自己有够了解他,可最终却还是不懂。 “啊!!”又是一记尖叫划破这透亮的天光。 陶清澄站在李泉房间的窗前,望着尖叫传来的方向,面上晦暗不明,他终究还是杀人了,手上沾了杀气,日后再要回到他想回去的地方,便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缓缓闭上眼睛,血腥味从半山城某个角落里飘散过来,这似乎已是今夜里第二个人了,虽不是自己杀的,可这其中不是正有自己的插手吗?虽然她曾想过要阻止,但无奈自己仍旧太过弱小,根本不足以抵抗柳文。 而此时天刚蒙亮,尚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一下便被惊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捞起床边的外套就冲到了窗边,一把推开,晨起的凉风拂面而来,冻的她分分钟打了个哆嗦,迷蒙的精神也清醒了不少。 可她站在窗前,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听到那尖叫声,皱着眉头:“做梦?还是真的?” 尚春想不明白,一转头就想到了李泉,匆匆穿好衣服就奔向了李泉的房间。 陶清澄始终站在屋里,等着尚春醒来,等着尚春过来,在听到那脚步声匆匆靠近的时候,她微微一笑,可那笑意之中却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涩,以及终于要到了的解脱和释然。 伸手慢慢解开自己的外衫,随手扔到地上,一直到李泉的房门被尚春毫无顾忌地推开,陶清澄已然坐在床边,睁着惊惶的双目,转头看着站在门边同样惊慌失措的尚春。 “你……你们……”尚春讶异愣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塌。 “尚姑娘,你……起得这么早啊?找李郎有事吗?”陶清澄坐在床边,慢慢站了起来,略略有些手足无措,面上蓦地浮上了一层红晕。 尚春心脏狂跳,且跳得毫无章法,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口方寸大乱,看着床上还在睡着的李泉,再看一眼隐约有少妇之相的陶清澄,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之中似塞了一团棉花,紧涩得让她几乎落泪。 “没,没事了。”尚春垂下了头,呼吸急促,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后背撞到了门框,疼得她落了一颗泪,又迅速转身挡住,二话不说便奔了出去。 陶清澄站在那里,看着尚春狼狈逃出的背影,不由得心中一疼却又一喜,疼得是尚春并非对李泉无意,喜的也是这个赌她输了。 也好,不是吗? 弯腰拾起被她自己扔在地上的外衫,好整以暇地穿好,随后又坐在床边对着李泉的面庞发呆,伸手轻轻触着,再看这最后一次,以后若是再碰到,恐怕就是另一番场面了,那真是会让人心碎到死的场面啊! 良久,她才轻轻一挥袖。 只见李泉眉心微微一蹙,随后便醒转了过来,睁眼就看见陶清澄微笑着坐在床边。 李泉愕然,撑手坐起,赶紧挪进床里,与陶清澄保持一定距离。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泉虽昏睡过去了,但还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陶清澄只是对着他的面上拂了那么一下,本以为会闻到什么药物的味道,可李泉却什么也不知道的迅速陷入了沉睡,就在刚才清醒之前,他竟然还能清楚地听见尚春和她的对话,也清楚知道尚春落荒而逃的动静。 “不过是用了一些药物而已,怎么李公子却似乎拿我当妖怪看?”陶清澄端坐着,全然没有方才面对尚春时仿佛被撞破好事时的慌张。 李泉语塞:“你那是什么药?我如何一点也没闻到味道?” “这世间药物何其之多,李公子涉世未深,自然是不知道的。”陶清澄缓缓起身,退开床边几步远,看了一眼窗外,天已大亮,也不知道尚春跑了之后会胡思乱想些什么,只不过这之后的事情已经不是她能所左右的,再说了,她也不想管。 “那……” “这个赌……”陶清澄不管不顾地打断了李泉的说话,笑了笑,道:“李公子赢了。” 可她这样说着,脸上笑着,李泉却并不觉得开心,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想要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将这张总是温润对着他的面容牢记于心。 “李公子为何这般看着我?”陶清澄笑问。 李泉摇了摇头,掀开被子爬下了床,虽说身上衣服还凌乱着,但二人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在外人看来根本无法往别的方向去想。 “陶姑娘,你今日走,我不送你了。只望你,一生平安喜乐,多福多寿。”李泉郑重其事地说着肺腑之言,说完便朝着陶清澄重重一鞠躬。 陶清澄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生生受了这一礼。 “那小女子就受了这一礼,承了李公子吉言。”说着,陶清澄也福了福身。 李泉站直后就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倒是陶清澄被他盯得后背直发毛,有些不知所措地抽了抽嘴角,道:“那么,小女子就先离开了,此生恐不复相见,后会无期。” 话毕,转身便走。 而李泉只是站在后面,也没随着说那一句“后会无期”,这四个字多么残忍,他说不出口。 江湖路远,茫茫人海之中能相遇已是千年修来的福分,如今废了这千年福分再换一个后会无期,他当真说不出口。 陶清澄还真就这么走了,没再回头。 许久许久,几乎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李泉才突然想起来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尚春! 撒丫子跑到隔壁房间的时候,尚春已经出门了,紧跟着又撒丫子奔下楼,却一下与拿着东西的柳白撞了个满怀。 “哎哟,你们这师徒俩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一大早一个两个的都撞我两回了。”柳白皱着眉头,一边蹲下捡东西,一边抱怨道。 李泉一听,暗道不好,赶忙抓住柳白着急忙慌地问:“我师父呢?她在哪儿?” “刚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往外跑了,手上还拿着重剑呢,一脸凶神恶煞的,吓死我了。”柳白翻了个白眼,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你是不是又惹你师父生气了?” 李泉后背一毛,想起陶清澄走之前发生的事,虽然当时他睡着,不知道陶清澄做了什么,她们两人的对话也有些不清不楚,但看柳白说的尚春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太好解释的事情。 “你看我师父往哪儿走了?”李泉有些急。 柳白皱了皱眉,指了门口,说:“你师父的表情看起来可真不太好,你去找她的时候可小心点儿,我看见她是往东边去了。” 李泉点点头,谢过了柳白,就飞奔了出去。 柳白站在后面望着他消失在门外,转身看向站在楼梯上的柳文:“桃随香走了。” “世斐呢?” 044我傻,你可别骗我 话说李泉照着柳白的指引,出了客栈一路向东,没多久就跑到了城东河边。 半山城的城东鲜少有人来,野草都长出了一人多高,蛇虫鼠蚁更是数不胜数,李泉才不过往这里一站,那些个蚊虫就蜂拥而起,耳边鸣声不断,吵得人耳膜生疼。这一路来,虽说有苦有难,又似乎经历了几次生命危险,但好像几乎没遇到过这次这样的情况。 今早上,尚春不知道是想来找自己说什么事,可看到了陶清澄和他衣衫不整地在房间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想必当时得尚春应该是方寸大乱,全然忘了自己来找他的初衷。 仓皇逃离,李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师父!”李泉站在野草之中,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只有偶尔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带着野草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唰唰声,整齐有序。 伸手拨开面前丛丛杂杂的野草,草叶子锋利如刀,轻而易举地就在李泉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痕迹,不疼不流血,却痒得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草,是不是有毒,李泉也不在意,只伸手挠了挠,就又继续往更深处走。 他听到不远处就是水声,潺潺而过,说不定尚春就在河边蹲着呢。 以前在紫叶山上的时候,她只要不开心,就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蹲着,有的时候会是自己院子的外墙上,有时候是后山的那棵大树上,有时候是剑派最高的那个房顶上,只不过后来风重说那房顶太高太危险,不让尚春上去了,她才再没有上去过。 “师父!”在拨开面前最后一丛草的时候,李泉又喊了一声。 可想而知,依旧没有人理他。 也对,倘若尚春真的在这里,倘若她在见到今天早上那一幕之后联想到了陶清澄希望她联想到的事情,那么她生气也是对的,不理李泉也是对的。 站在河边,李泉往四周观望了一番。 这里还真是荒凉得紧,风吹草低,他只见到不远处的河边摊着一片衣角。 轻轻叹了口气,李泉小心踏着溪石走了过去,拨开那一丛草叶子,看到尚春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着,双目放直,直勾勾盯着什么都没有的河面,哦不对,河面上至少还有零星几片浮萍,在这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打着圈儿地转,却怎么也转不出去。 不知道尚春在这里蹲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看着这几片浮萍挣扎了多久,李泉心中很不是滋味。 “师父。”他轻轻唤了一声。 尚春一动不动,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动作,让人几乎以为她已经成为了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 李泉吃了一个无声憋,有点尴尬,幸好这里没有人,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蹲了下来,说:“师父,我跟陶姑娘什么都没发生。” 尚春依旧不动。 “师父,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昨晚上,我听见有人在惨叫,就爬起来看,可没想到屋里多了一个人,竟然还是陶姑娘,她说她要走了,想跟我谈谈……” 话还没说完,尚春头一扭,终于动了。 李泉一怔,苦笑了一声,继续说:“师父,陶姑娘给我下了药。” 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一步,李泉看着尚春的背影僵硬了一下,随后又慢慢柔和下来,便见她终于肯抬头看自己一眼,却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那眼神哀怨无比,李泉表示承受无能。 “师父,我醒来的时候没察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没有和陶姑娘发生任何事。我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李泉大着胆子伸手攥住尚春的衣袖,一双桃花眸分分钟漾出千百似水柔情来:“师父,你可千万别动赶我走的念头啊!” 可刚说完这句话,李泉就看见尚春的瞳孔晃动了几下,瞬间心中一凉,她果然动了这个念头。 “师父!” “小泉子……” “师父你真的要相信我,我真的同……” “我知道。”尚春淡淡地打断了李泉迫不及待想要解释的句子。 李泉一怔,看着尚春淡淡一笑,听着她柔软平淡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其实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念头把你留在身边。我不会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想参加选师大会,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你成为我徒弟。师父对我说过,师徒就是师徒,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而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把你留在身边,又想和你做别的什么。” “师、师父……”李泉心中一颤,如同晴空之中一道霹雳直直打在他头顶,瞬间焦烟四起,土地龟裂。 “剑派之中,人都道我傻,我也确实傻,只能想到这种愚蠢的办法来把你留在我身边,可我还能怎么办呢?”尚春说着,紧紧抱住了自己,头垂得愈发低了,声音也愈发低了,压抑着什么。 “师父说,你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离开我的。说实在的,我信,可又不愿意信,那多残忍啊!”尚春扭头,侧脸压着膝盖,冲已经呆滞住的李泉笑了笑,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也很傻?” 李泉反应了好半晌,才忙不迭地摇头,头摇的像拨浪鼓。 尚春却笑:“我傻,你可别骗我。不过我傻,你骗我我也不知道。没关系,要是能这样一直骗我一辈子,也是好的。” “我不骗你。”李泉好不容易熬过这一段雷劈,接了这一句。 尚春深呼吸了一口气,仰起脖子,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扭头问:“你当真与陶姑娘什么都没有?我虽然年纪小,也没经历过这些人事,但、但我还是懂一些的。” 说着这些话,尚春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不免小脸红了红。 李泉看着,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尚春的脸颊,还同多年前那样软软的,像棉花一样。 “师父,你小小年纪,师祖也不会同你说这些,你都是从哪儿看来的?难不成剑派之中,还有讲这些的书籍?”李泉唇边扬起了笑意,带着些许调侃,眼眸之中星光四起,春风荡漾。 “我……呃……”尚春一时语塞,又道:“那都是比我先下山的师姐们回来的时候说起的,我偶尔听到的罢了。” “哦,是吗?”李泉并不追问,却淡淡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语之中皆是揶揄,尚春的脸于是乎也更红了。 就在李泉和尚春摊开心事的时候,世斐那边却已是沾上了第五个人的血。 他目光无神,脚边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左手上满手是血,粘稠的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滴着,啪嗒、啪嗒,一下又一下,他却浑然不觉。 就在几秒钟之前,他将这只左手硬生生插进了眼前这男人的胸膛,握住了他强壮跳动的心脏,随后狠狠一拧,又是一拽,那男人便就如此一命呜呼,没过多久便迎来了牛头马面。 世斐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个男人的魂魄哀嚎着被牛头马面锁走,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这辈子渡不过这一劫难,那就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在这个男人的魂魄走后没多久,柳白就出现了,手上还端着一只铁盒子。 “这是什么?”世斐问,问的语气之中却毫无好奇。 柳白知道,眼前这人已然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拿出铁盒子,打开,他道:“将心脏放进来。” 世斐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尸首,心脏自然已经不跳了,只不过还躺在那黑洞洞的胸膛里,他蹲下身,用那只早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握起,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却仿若未闻。 转身,随手便扔了进去。 “下一个,在哪里呢?”世斐淡淡问,似乎是在问柳白,又似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越过柳白身边,便走向了别处。 客栈之中,柳白将他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告诉了柳文。 柳文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指头敲击着桌面,富有节奏的声音响起,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敲击在站在对面的柳白心上,每一下都好像是在要人命。 柳文不开口,柳白也不敢说话。 那些个铁盒子,如今还摆在房间的衣柜里,柳文望向那衣柜,只淡淡一眼,柳白便明白了,径直走过去,打开,拿出,挨个儿摆在桌子上。 “一、二、三、四、五,一夜五个人,五颗心。倘若有朝一日,他想起来了,会不会疯?”柳文轻声问。 “小妖不知。”柳白低头。 其实,这个答案每个人心中都一样,世斐本心不坏,可入了魔的人嗜杀成性,他早在世欢发下血誓的时候就已经疯了,那一瞬间的迷失让柳文找到了可趁之机。就算日后他清醒过来了,可想着曾经被自己残忍虐杀的无辜百姓,就算不疯,也决计不可能再回到紫叶山了。 听着柳白的答案,柳文扯起了嘴角:“你当真不知?” 045掏心 柳文对柳白不信任,从来有之,这一次又一次的连番试探,柳白也早已习惯了,习惯了在他问的时候缄默不语,只是安静站着,反正柳文似乎也并不是很想听到答案,因为就算柳白给出答案,那答案也不一定是真的。 既然知道答案不是真的,那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 柳白不回答,柳文也不逼迫,只是用手指轻轻点开了其中一只铁盒子,心脏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了,鲜红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黑。 腥臭味扑鼻而来,柳文并没有让柳白对这些心脏做些防腐措施,幸好现在这天气转凉,还不至于生蛆,若是放在夏日里,估计没几天就该发臭长虫了。 “你继续跟着世斐。”柳文略略蹙眉,用袖子掩了一下口鼻,将那些铁盒子推了开去。 “是。”柳白应声,转身即走。 前一夜里,世斐杀了人,沾了血,一身血腥味走在大街上,寒风吹面,却也比不上心里的冷。天快亮的时候,他取了这一夜里最后一个人的性命,掏出了这人的心脏,交给了前来收取的柳白。 他不知道柳白要拿这心脏做什么,私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可他还是给了。 而如今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窝在城外一座破庙的佛像后面,与佛像背靠着背坐着,面前是一堵破败的土墙,身上很脏,还残留着血迹,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双目呆滞,如同一个被丢弃的木偶似的缩着。 柳白找到他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来的时候,还带了干净衣裳,从佛像背后牵出了世斐,带他去了城郊河边,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剥了个精光,推进了河里。 “洗干净,再上来。”柳白站在岸边,淡淡说。 世斐半个身子浸在冰凉的河水里,本不愿开口说话,听到柳白这么说,抬头反问:“洗了,就真的干净了?” 柳白不语,自顾自转身在河岸边坐了下来,挥手而就一堆火堆,背对着河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世斐不知不觉就爬了上来,已经换好了柳白给他拿来的衣服,头发还湿着,一屁股坐在了柳白对面,直勾勾盯着柳白不说话。 柳白抬头,似乎早已被盯得习惯了,对于世斐这种眼神的紧盯程度,他并不是很在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问:“有什么想问的?” “你为什么跟着他?” “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这么问过,是你吗?”柳文不答反问。 世斐愣了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随后竟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道:“好像我曾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二人相视一笑,像是分离许久终于重逢的好友。 李泉终究还是带着尚春回了半山城里,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一时间没什么话,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在河边说完了,现在相视一眼都觉得尴尬,可两个人又都不愿意分开。 “不是我说,这死的也太惨了。” “就是就是。” “我看见啊,这心都被掏走了。” “哎呀,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也太残忍了,啧啧啧。” “听说是妖怪啊!” “真的假的?” “你看这大半夜的,咱们城里从来就有规矩,入夜不出门,你们看看那尸体,哎呀真是太惨了。” 本是和乐气氛,融融恰恰,可这一路走来,听到的竟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题,从那些平民老百姓口中一字一句地传出来。 尚春蹙眉,扭头看李泉,两人之间终于有了这一路走过来的第一次对视。 “小泉子。”尚春轻唤。 “我听见了,师父,怎么办?”李泉神色凝重。 略略思考片刻,尚春走到刚才还在讨论这件事的大叔面前:“这位大叔,我想请问您刚才说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啊?” 那大叔一愣,随后小心翼翼往四周看了看,轻声说:“小丫头,这事儿今天早上就闹开啦,这城南巷子那边死了个人,心都被挖走啦,小丫头出门可小心点儿哟!” “真的心被挖走了?” 尚春才刚问出口,却又见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大叔,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煞有介事地说:“诶呀,这事情可大了,隔城南巷子的那条漏斗胡同里面也死了人啦,听说一身血,心也被挖走啦,死的可惨啦!” “啊?这怎么回事儿啊?” “官府一大早就过去人了,这会儿估计还在折腾呢。” “这一大早就发现两个人啦,哎呀太吓人了。” 尚春回头看了一眼李泉,两人心照不宣地往城南巷子去了,他们的速度不慢,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官府的人将城南巷子团团围住,隐约看见里面不远处的地上盖着一块白布,那白布凸起,下面大概就盖着尸首,一个仿佛仵作一样的人蹲在尸体边上,身边摆着一只小箱子,一只手掀开了白布,仔细往里面检查着什么,一脸凝重。而在他身边,站着一排捕快,也都皱着眉头满面愁云惨雾。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大多不是说着妖怪入夜杀人取心,便是在说这人死得奇惨无比的话。 尚春和李泉挤在人群之中,尚春人小,踮着脚也看不到里面,李泉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她想看看不到的急迫,便拽着她往边上的胡同去了,那里倒是没什么人。 “来这儿干嘛?”尚春有些疑惑。 李泉二话不说便托起了尚春,一下便让她半个身子都脱出了土墙,随后低头就占据了有利角度,从上往下,正好清楚看见那尸体的样子,虽说看不太清他胸口的状况是不是真如那大叔说的一般被掏了心,但那一大片猩红却是骗不了人的。 那人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瞪大着眼睛,无助地大张着嘴,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仵作就蹲在尸体边上,大半个身子都挡住了,尚春动了动身体,却突然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才发现是李泉。 “师父,看到了什么?” “你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被掏了心?我这边看不见。” 李泉伸长了脖子探了探头,眉头微锁,看了好半天才道:“我这儿也看不太清,那仵作挡住了,不过看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没有被掏心,身上也该有非常大的伤口。” “嗯。”尚春低低应了一声。 “师父……”见尚春似乎有点想不太明白的样子,李泉也有点不得劲。 “没事,我们去看看那漏斗胡同的尸体。”尚春说着就跳下了土墙,往隔壁漏斗胡同跑去。 李泉也跟着跳了下去,随着尚春的身影奔到了漏斗胡同。 那边的状况同城南巷子相差无几,官府的捕快站了一排,白布盖在尸体上面,底下是一大片鲜红的血迹,这一回,他们占据了比方才城南巷子还要好的地理位置,跳到了房顶上。 “师父,你看。”李泉指着下方那具尸体,道。 尚春稍稍歪了一下脑袋,随后柳眉微蹙:“看见了,没有心。” “是。”李泉也看见了,一清二楚,那人躺在地上,胸口只有一个血洞,颇为渗人。 “什么样的妖怪需要取人心脏修炼?不是吸精气吗?”尚春有些疑惑。 本体作为妖怪的李泉,却要比尚春知道得更清楚一点,妖怪之中分很多种,就同人一样,有好有坏,有执着于正道修仙的,也有执着于一统三界的,还有只想一辈子逍遥自在的。 “不是的,师父。”李泉淡淡接道:“妖怪有很多种,有不愿意伤人,隐居避世,自我修炼的,也有入世害人,走歪门邪道的,吸人精气,取人心脏,剔人骨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尚春突然问道。 李泉一愣,笑了笑,有些紧张:“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呀,先前我们不是在虞城翻阅了很多书籍吗?” “哦,也是。”尚春点了点头,继续趴在房顶上,自言自语:“说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妖怪?怎的下手如此之狠?” “师父,我看这妖怪比前几个都要凶狠得多了,你要是出门,可千万记得带上我。”李泉皱了皱眉,拽住尚春的衣袖。 尚春笑了笑,拍了拍李泉的手背:“知道啦,再也不会背着你单独出去了,更何况这一次看这情形也着实凶险,我也不放心把你放一个人。” 离开漏斗胡同之后,李泉一直牵着尚春的手不放,手心里隐隐冒出些汗来,可他也仍旧不撒手。先前虽说魑魅也很危险,但好歹因了钩蛇内丹侥幸赢了过去,虽说钩蛇内丹最后不翼而飞,不知道去了哪里,但看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妖怪拿到了钩蛇内丹,或许那内丹在离开尚春体内之后,就又回到了钩蛇体内也说不定,毕竟这种上古神兽的内丹都具有自己的神识。 只是李泉不懂的是,有九尾狐在半山城,怎么还会有妖怪不长眼的到城里来杀人,而且下手如此之狠,似乎是在挑衅九尾狐? 046谣言四起 李泉和尚春离开了那两个令人胆寒的地方,可才走出没多久,却又见一大堆官府的捕快从面前跑了过去,急匆匆的样子让人心中又是一颤。 二人对视一眼,李泉轻道一声:“不会吧?” 随后,两人也跟着大队人马跑了过去,百姓们总是无事可做的,更何况是这小城镇中的百姓,一看到官府人马跑过去,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半山城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犄角旮旯。 谁都在说城中出了妖怪,谁都在说城中的妖怪杀人剜心,谁都在说城中妖气弥漫,可谁都拿不出确切证据证明那就是妖怪杀的人。 一瞬间,谣言四起,半山城中人心惶惶。 原本入夜之后,半山城中就无人上街,如今竟连狗都不叫了。 李泉和尚春在一个房间里,坐着,相顾无言。 “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上次在大街上碰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尚春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愁眉紧锁。 李泉却知道并不是,因为那女子便是这半山城的保护神,是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等血腥残忍之事的。若不是她在此处,这半山城也不会就此平安无事数百年,只不过这次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竟然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 尚春和李泉跟着官府捕快跑到目的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人群围绕了,同城南巷子一样,人还没到,浓重的血腥味就已经扑面而来了,只让人闻的作呕。 遥遥望去,隐约可见地面上一滩血迹,已然凝成一滩。 “师父,似乎又是一个。”李泉蹙眉低声道。 尚春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人群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泉知道尚春心里难受,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些血淋淋的尸首,即便尚春数次路过鬼门关门口,可她对于这种本该是活生生存在着的生命消逝还是存着莫大的悲天悯人。 那种悲天悯人,是李泉体会不到,也无法体会的。 李泉从一出生起,便是为自己而活的,后来遇到了尚春,便开始慢慢学着为尚春而活,到了后来,他发现如果只为尚春而活,他会变得失去自我,那样子就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尚春不会喜欢,于是他的世界里慢慢地开始有了两个人,一个他,一个尚春。 至此之后,李泉便再没有将别人放进自己的世界里,因为他觉得一个世界里有两个人就已经足够了,多一人尴尬,少一人孤单,这样便刚刚好可以牵着手走这冗长的一辈子。 良久,尚春转身,即便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但依旧觉得那人死的时候一定非常害怕,非常痛苦,这种感觉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她莫名觉得感同身受。 那股寒冷从不远处席卷过来,如同毒蛇一般缠绕住尚春的脚踝,她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那毒蛇顺着自己的腿缠绕上自己的身体,冲着自己的脸吐着腥臭的信子,她隐约可以看见那蛇嘴里的毒牙,充满了见血封喉的毒。 “我们走吧。”她道。 看着尚春顺着人群逆流渐渐远去的背影,李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和惊恐,却可以清楚感受到尚春的难受与无助。 离开紫叶山之前,风重曾对他说过,不能妄动,只能跟随。 于是,他真的乖乖跟随。 一路上,李泉跟在尚春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不去打扰尚春的思考。却突然看到迎面又跑来一队官府人马,李泉迅速上前一步拉住了魂游天外的尚春,二人闪进了人群之中。 那队官府人马迅速围住了不远处的一个告示牌,张贴了一卷黄纸,一左一右也分别站了两个官兵守着,二人站得远,看不清那黄纸上写了什么,却依稀能听到站在前面的百姓们在讨论着。 大致的意思,不过是官府为了安抚民心,编造了一些故事。 说什么城外有野兽趁夜混进了城里,这几个不幸死了的人大半夜不睡觉,不按照百年规矩好好待在屋子里出来瞎逛,所以碰上了那只凶残的野兽,被挖了心,害了无辜性命。因此发了告示告诫百姓们,入了夜千万不要出门,锁好门窗,早些休息,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门。 李泉同尚春对视一眼,二人皆摇了摇头,退出了人群。 回到客栈的时候,就碰见了柳文和柳白,这两天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四个人分成了两半,明明在同一家客栈里,却总是不那么容易见面的感觉。 “你们这一大早地去了哪里?”柳文二话不说就迎了上来,满目焦急。 “怎么了?”李泉问。 柳白站在一边紧张兮兮:“听说城里有妖怪,死了很多人啦!” “我们已经看见了。”李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尚春,低声回答。 柳白一听,瞪大了眼睛,与柳文对视一眼,问:“是看见妖怪了?” 李泉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妖怪,是看见尸体了,死的挺惨的,心被挖了,流了一地的血。” “啊?那……那我们……”柳白开始显得慌乱起来,退了几步拉住柳文的袖子:“公子,要不然我们先去下一个城镇吧,这个半山城里的妖怪太凶残啦?现在还只是晚上出来行凶,这要是大白天也出来害人性命,那可怎么办是好?” “先莫慌张。”柳文轻拍了几下柳白的手背安抚,又扭头问李泉:“所以你们这一大早地出去,就是为了妖怪这事?” 李泉微微一愣,随后觉得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好蒙头打算扯开这个话题:“小城里面消息传播得快,这才刚发生没多久的事情,这半山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了,现在人心惶惶,官府似乎也已经张贴了告示,说不过是城外野兽混进了城里,害了无辜百姓的性命,你们只要晚上别出了客栈就行。” “野兽?”柳白皱了皱眉:“真的是野兽吗?不是妖怪?” “是不是妖怪的,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们晚上就不要出门了。”李泉望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尚春,心中甚是担心。 好在柳文和柳白还算懂事,点了点头之后,柳文又多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柳白回了屋里。现在这半山城里,就算是白天也鲜有人上街了,就怕那官府说的什么野兽突然出来袭击百姓,谁知道那野兽会不会在白天出来呢? 尚春坐在屋里的窗前,看着昨日还热闹非凡的大街,如今却变得凄凄冷冷,不由得心中悲凉。 不过还好,自从那天发生了几具尸体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别的人被挖心,但即便如此,尚春心里还是很难受。过了这几天,尚春已不再难受那几个无辜百姓的性命了,只是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如同乌云一般罩在头顶上。 派去送信的人也一直没有回信,不知道是不是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有没有去紫叶山,尚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更没有掐指一算便能知晓千里之外的仙术。 坐立不安。 “师父!”李泉推了门进来,手上端着午饭,都是尚春平日里爱吃的菜色。 看了一眼桌上,早点还完完整整摆在桌子上,一动也没动,李泉叹了口气,将早点挪到一边,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的尚春,轻声道:“师父,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 “没胃口。”尚春回答,嗓音略微低沉。 “师父,你得先保证自己的身体可以应对那些突发事件,不然你要是倒了,我可怎么办?再说了,我们四个人当中,就你最厉害啊,我可保护不了柳文柳白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泉一边说着,一边将饭菜放到桌上。 尚春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坐下,二话不说就拿起了筷子。 “会是什么妖怪呢?我毫无头绪。” 听尚春这般问,李泉无法回答,只好沉默,尚春似乎也并不是在问李泉,问出口了之后,也再没开口了。看着尚春一口一口将那些饭菜吞咽进肚,虽说有点勉强,但好歹还是吃了,收拾着那些空碗,李泉就出了她的房门,刚下楼就听见一些百姓在那里碎碎叨叨。 “听说了吗?根本就不是野兽混进了城里。”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叔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对桌边其余几个人说道。 一人惊讶应道:“啊?不是野兽,那是什么东西呀?” “狐狸精!”那大叔张望了一下四周,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这三个字。 李泉略一皱眉,暗道不妙,事情似乎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其实自从那天发现了那几具死状恐怖的尸体之后,城里便再没有发生过人命被害的事情,官府也出来贴了告示安抚民心,可这谣言仍旧四起。 “看来,得去找找那只狐狸了。”李泉心中暗道,端着托盘,转身便进了客栈后院。 047浮屠寺 当天,李泉借着给尚春买小零食的由头,在半山城各条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可也不知是不是那只九尾狐知道李泉在找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露出来,整的李泉最后蹲在一条巷子里,唉声叹气。 “小哥哥,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蓦地,身后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乍一听以为是哪个书生或者是哪个男倌楼里出来的,又像是稍有些粗壮嗓子的妇女,正挎着菜篮子站在身后关切地与你说话。 李泉回头,却见是一穿着稍显朴素但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邻家姑娘,小家碧玉似的样子,胸前垂着两条利落的麻花辫,发上还插着一朵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野花,倒也是好看,面上略施粉黛,透着些许绯色,恰到好处的样子。 一身碎花的衣裙,手上还真当挎着一只菜篮子,盖着一方蓝色碎花的帕子,正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他。 许是被之前得陶清澄吓到了,李泉到现在都对这些看起来温婉如水的姑娘家有着阴影,转头一看到她,就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后跳着跃出好几步距离,甚至还夸张地摆出了防御姿态。 那姑娘看的是一愣一愣的,最后掩唇笑了出来,冲李泉眨了眨眼睛,说道:“小哥哥,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李泉眉毛一挑,略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摆正姿势之后,扯了扯嘴角,道:“额,没、没有啊,你长得挺好看。” “呵呵,小哥哥说的可真勉强,我自己长什么样子,我自己还是清楚的。”那姑娘轻声说道,唇边还在笑着。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些姑娘家相处,李泉只好又退了一步,朝她做了个揖,道:“那个,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后会有期,告辞。” 说罢,李泉转身就要开跑,却又忽然听身后那姑娘轻声道了一句:“你不是找了我一整天吗?这才刚见到,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了?” 一听这话,李泉刚要飞出去的脚丫子立马停在半空中,猛然转身,却见那小家碧玉似的姑娘站在原地,笑意妍妍。 “你是……” “嘘……”那姑娘不等李泉开口言明,李泉就见她在嘴前竖起了手指,阻止了李泉将明白话脱口而出。 “跟我来。”那姑娘冲李泉招了招手,随后自己就转身进了胡同里。 二话不说,李泉随后跟进。 那姑娘七弯八拐地带着李泉到了一处偏僻地方,仔细一看,不过是临近郊外的一座破庙,翻过这堵破败的土墙,另一边就是半山城外了。 站在院子里,杂草都快长到李泉腰这么高了,院墙的角落里还摆放着几捆散乱的木柴,李泉朝着四周望了望,没什么人经过,破庙里也没有乞丐,不过倒是堆着一些干草,从房梁上垂挂下来的幔子积满了灰尘,轻轻一抖,就扑扑簌簌直往人的脸面上扑来。 李泉皱了皱眉,绕过那些幔子,眼见着面前那尊佛像残破了半边身子,前面的供桌上也早已没有了贡品,只留着一些腐烂的水果,连苍蝇都不愿意驻足停留。 “我以为你晚上才出来,竟不知你白天也敢出来瞎晃。”李泉一边观察着整个破庙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同那姑娘说话。 “白天人多,不是比晚上要更安全?”那姑娘却是笑着淡淡反问了一句,全程在李泉观察破庙的时候,就只是站在庙门口的台阶上,静静望着他。 李泉停住脚步,转身应道:“说的也是。”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无法从彼此眼中读取到可以使用的信息,最后不过是那姑娘嫣然一笑,转身往破庙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李泉说:“你还没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李泉嘴角一扯,扯出一个绝佳的弧度来,道:“你九尾狐拥有盖世智能,怎么会不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呢?” “嗯,说的也是。” 淡淡应了那么一句之后,她转身进入破庙,李泉随后跟着,却见她翻身一跃便跃到了房梁上,低着头对李泉说:“上来吧,这破庙虽然白日里没什么人,但偶尔也会有几个乞丐过来歇脚,吓到他们便不好了。” “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吓到呢?”李泉虽这么说着,但还是按照九尾狐所说的做了,跃上房梁之后,找了个干净地方盘膝坐了下来了。 九尾狐斜躺着,单手撑着脑袋,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也似乎她平时没处去就待在这里。 “没有人生来就是乞丐,很多人从富有到贫穷,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便会疯癫,他们的情绪会变得起伏不定,他们的心灵也会变得脆弱而敏感,你不是熟面孔,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吓。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从天而降的神仙,是来带他们回到美好的过去的,也可能会认为你是从地狱来的魔鬼,将他们从这个地狱带到另一个地狱里去,然而不管你是哪一种,你都是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九尾狐清淡的嗓音在这安静的房梁之上响着,像山涧里徐徐流淌而过的泉水,她说着这样的事实,让李泉这始终不太懂得人心的人也默默明白了一些道理,也慢慢开始理解那些总是歇斯底里喊叫着的可怜人们。 这个话题略微有些沉重,李泉决定还是回到正题上。 “你知道,今天城里传出来的谣言吗?” “自然知道。” “身为处于谣言中心的你,难道不准备做些什么吗?” 九尾狐笑了笑:“我胡衣衣生到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过是护了这一方平安,所到之处,尽我所能去护城中百姓安全。如今,我失算了,没能护住那几条性命,你说我不准备做些什么,是因为我根本无法做些什么。” “你知道谁是凶手。” “自然知道。”胡衣衣回答地很快,低头垂眸,手指缠绕上鬓前的发,低声道:“1500岁,千年一场死劫,我居于这半山城中的浮屠寺伏虎罗汉金身下避劫,也有五百余年了,一直没有出过这样的问题,直到你们来,还把他也带来了。我就知道,我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 “谁?”李泉略一蹙眉,心中暗沉。 胡衣衣深呼吸了一口气,扭了扭脖子:“谁?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可却不能告诉你们,我知晓这天下大事,从来无人可说,我只能给你一些线索,你自己去找。我这一劫,避不避得过,尚未可知,我可救不了你们。” 李泉思索许久,沉吟道:“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胡衣衣扭头凝视着李泉,一直到将李泉都盯得脸红了,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李泉差点都要发脾气了她才作罢,抚了抚胸口,道:“虽然我很想有人帮我,不过还是算了吧,他太强了,按照你们现在的实力来说,都不够他一根手指头捏的,白白送了性命,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我的劫,我自己会过,躲不过,也就是一个打回原形的结局,倒也是不惧的。” “你……” “呵,你不用说什么。你只要记得,很多劫难都是从身边开始的。”胡衣衣捋了捋头发,她始终都是一副惬意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李泉他们带来了她的劫难而感到不安或者愤怒,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复杂的情绪,这倒是让李泉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那,你在这里会安全吗?” “自然,若不安全的话,我怎会在这里躲上这五百余年?” 李泉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房梁之上虽说的确比在下面要安全,可若对方找到了这里,她不管躲在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你不用看了,你是看不见了,你别看这里好像很破,香火也断了,佛像也残了,可这浮屠寺里的伏虎罗汉的金身却还是在的,更何况这浮屠寺里还有上仙留下的结界,不管是什么等级的妖物都是进不来的。” 李泉点了点头,随后又一愣,抬手指了指自己,说:“我也是妖啊,我怎么进的来?” 胡衣衣低头一笑,道:“你身上有上仙留下的仙咒,去哪儿都挡不了你。” 李泉一听,细细一想,随后便了然了,这种事情大概就只有风重干的了,或许是因了自己是妖,又想要自己可以好好保护他的宝贝徒弟,所以才暗中给自己下了这么一个仙咒,还藏着掖着不告诉他,就像当初偷偷在乾坤囊中藏了他的妖力一样。 真是一个摸不清的死老头儿! “阿嚏!”在遥远的北海之滨,风重还在同那老头儿死磕,冷不丁一个喷嚏打在那老头儿脸上。 老头儿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嘿,你这是瞧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风重百口莫辩。 坐在一边的陆饮冰始终淡淡然,轻声说:“天气骤变,大概是受了凉了,让你多穿些你也不愿意,这下真是活该了。” “饮冰啊,你不能这样!”风重揉了揉鼻子,说出口的声音都变得低沉了些。 048事必躬亲如何做大事 离开浮屠寺之后,李泉揣着胡衣衣予他的那句警醒回到了客栈。 前脚才刚跨进客栈门槛,后脚就看见面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抬头一看,是尚春。 “你去哪儿了?”兜头便是那么一句,语气听上去还有点不太友善。 李泉一愣,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日头,这还早啊,他离开应该也才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尚春看起来却好像已经找了自己很久了呢? “师父,我……”李泉刚要张口,却被尚春一把抓住手腕,连拖带拽地扯上了楼。 “嘭”的一声,房门合上。 “师父,怎么了?”看着尚春背对着他站在屋子里,那娇小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微微发抖,似乎就在他离开的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在尚春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尚春回头,李泉却见她双目通红,似乎要哭,顿时心中大惊,几步迈到尚春跟前,握住她的双肩:“师父,发生了什么?” 尚春抬起头,用她几乎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儿里逼出来的声音,颤抖着说:“又……死人了,和前几天一样。” 怎么可能呢? 李泉这一大早就出门了,除了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之外,其余的消息根本一点也没听说啊,大街上也鲜有人谈论。 等等,不是没有人谈论,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在专心找胡衣衣,根本就没怎么注意。如今想来,他忙着走街串巷四处窜寻的时候,是有碰到过一队官府人马跑过去的,当时的动静不是很大,他就以为不过是碰到一些小偷小盗,也就没怎么关心,原来那个时候他们是去收尸的。 另外,按照今天早上那几个百姓的口舌言论,恐怕这尸体边上还多了些什么让人寻味的东西,比如说狐狸毛。 暗暗握紧了拳头,李泉问:“师父,尸体边上可有什么东西?” 尚春身子一抖,仰头看着李泉的双目:“有。” 李泉静静等着,等着尚春说出那决定性的词:“有狐狸毛,附近还有狐狸的骚味,是狐狸,这城里有狐狸!” 果然不出所料! 李泉心中念头如同飓风一般迅速卷过,这事情定然不会是胡衣衣做的,可却也难保这城里没有其他的狐狸。若有,胡衣衣方才为什么没有说,就算不说,好歹也要提醒他一下吧,可若是没有,那么这城里就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栽赃嫁祸了,目的也不过就是一个,逼胡衣衣现身。 想必,该是胡衣衣口中的那个劫了。 胡衣衣说是他们带来的,那么是他们之中的人,或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人? 李泉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尚春还站在他面前,心中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拍了拍尚春的脑门儿,柔声道:“师父,不要胡思乱想,生死有命,是福是祸,早有定数,他们这辈子死劫未过,下辈子老天会给他们安排一条不错的路来弥补的。” 尚春却摇了摇头:“我是来降妖除魔的,如今妖魔未见,却已经屡次三番地看着无辜性命丢失,你叫我如何不难过?” 轻轻将尚春拥入怀中,李泉拍着她的脑袋,继续安慰着:“师父,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佛祖,做不到保护每个人的生命安全。人生在世,总有疏漏?就算是神仙,也是会有不察的时候的。” 听着李泉淡淡的声音,尚春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胸口,心里头是有那么一丁点的舒服了,至少没有方才那么自责和内疚了。 “还是有小泉子在身边比较好。”闷闷的,尚春说。 李泉一怔,心脏仿佛在这句话话尾落地的时候漏跳了一拍,尚春靠的那么近,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仰起头,抿住唇,却还是没能忍住一个劲想要扬起来的唇角,最后也不过是低低了应了一声。 “嗯。” 那天早上,死的不只是一个人。 据说后来,仵作重新验前几日死的那几个百姓的尸首的时候,也从他们身体里找到了类似狐狸毛的东西,同那天早上在尸体边发现的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在猜测,那狐狸精是看这城里没人能抓住她,于是变本加厉更为嚣张行事了,连狐狸毛掉了都不在意,更没有散去她那一身刺鼻的狐臊味。又死了人,谣言也压不住了,官府不得不增添看人手巡视,从白天到夜间,连带着这几百年不得变更的规矩都给改了。 “师父,你相信是狐狸精杀人吗?”这一夜,趴在房顶上的李泉悄声问趴在一边的尚春。 尚春盯着房顶下的大街,刚正好走过去一队巡视的捕快,她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不太信,妖怪杀人,用得着这么躲躲藏藏的吗?反正这些无辜百姓根本就奈何她不得。第一次死人的时候,你我都知道,即便看不到那狐狸毛,也该闻到那附近的狐臊味吧,可我们什么都没闻到。” “嗯,之后仵作再验,就发现了狐狸毛。” “这是其中一个疑点,还有一点就是,第一次隐藏的这么好,为什么第二次就不愿意隐藏了呢?真的如百姓所说,是觉得无人制得住她,于是愈发嚣张了吗?我却不觉得。”尚春一边细细分析着,一边将视线从这头移到那头。 “师父觉得是如何?” “她若决定了在这城里杀人,便一早就知道这城中无人能阻她,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躲闪。狐狸精,要么极度善于隐藏,要么极度不喜欢隐藏,不是吗?” 李泉默然无语,静静思考着。 突然间,他发现尚春的思维要比在山上之前紧密得多,想得也更多,自从之前在溪石镇遇到钩蛇又吞了钩蛇内丹险些恢复记忆之后,尚春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一些与以前太多的不同,就如现在一样。 “师父说的很对。”李泉凝视着尚春,良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似乎是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尚春扭头看向李泉:“怎么了?” 李泉笑了笑:“没什么。” 说罢,转头继续望向已空无一人的大街。 夜风本凉,即便穿得比较多,风一吹来,也依旧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尚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师父,要不然今晚你回去吧,我在这盯着就行。” “不行,留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师父,为什么你会觉得今晚要出事?” 其实,他们之所以这个晚上会蹲在这房顶上是有原因的。 全不过是因为尚春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尤其是越临近夜晚就越不安,因此不得不大半夜爬到这房顶上来盯着,看能不能证实她的想法,不然她待在屋子里也是会睡不着的。 “不是我觉得,是我心里不安……”然而,话还没说完,二人就见街角突然窜过去一道白影,速度极快,仿佛一道闪电。 尚春眼角余光才一瞥到,下一秒就从房顶上跳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脚尖点过瓦片便飞身跟着窜了出去。尚春的速度太快,李泉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立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念了一个咒,往尚春背上施了一道法咒,黄光一闪而过,李泉也已经跟着跳下了房顶。 岂知那白影,果如狐狸般矫健,逃窜速度飞快,似乎也知道身后有人在追,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逗弄尚春,那白影跑一段便停下来等一等尚春,等尚春露了头,它又迅速窜过两条胡同。 当时猫捉老鼠,后来老鼠逗猫。 尚春气喘吁吁,也似乎猜到了那白影的意图,当即便有些气恼,停下脚步,唤出背后重剑,二话不说便准备御剑。 “师父!”李泉好不容易跟着法咒追上来,一眼就看见尚春跳上了重剑,忍不住喊出了口。 尚春一顿,口中一停,随后眉目一蹙,一咬牙,伸手抓过李泉的衣襟,将他甩上了重剑剑身,迅速念动口诀,李泉晃了几晃,终究在剑上稳住身形。 “站稳了!”尚春厉声道。 而远处,那白影惬意地坐在一堵土墙上,两条修长的腿还在晃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尚春和李泉会追上来,也不担心他们追上来之后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而附近不远处还站着另一条白影,背后映照着雪白的月光,茕茕孑立,仿佛随时准备羽化登仙。 “你说你如此处心积虑,却原来根本不是你自己动的手。借手杀人,借的还是一个疯子的手,像你这样的妖,又如何能一统三界?就算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又能坐多久呢?”是胡衣衣的声音,起着同她身后月光一般清冷的嗓音,淡淡问着。 而就在半山城中的某一客栈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一人独坐着,手中捏着那只白瓷的茶杯,在指间轻轻转动:“事必躬亲,是做不成大事的,不是吗?” 晚间风凉,半山城的大街上人烟毫无,时不时有犀利风声跃过窗前,窗内的人躲在床上,盖着棉被,瑟瑟发抖,不知道窗外的究竟是风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只求外面的东西快点离开。 049摄魂术 月光如雪,胡衣衣像是站成了一座雕塑,而那远处坐在土墙墙上的白影也似乎渐渐成了永恒。 她望着他,他似乎没有发现她,又似乎是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不清楚不想理会。 他疯了。 胡衣衣如是想着。 那双手上沾满的鲜血,就算换到下辈子也不可能洗清了,更何况他身上还背负着极重的血誓。 尚春和李泉转了好几条巷子才追上来,一眼就看见那白影坐在墙头上,李泉突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还看见了站在房顶上的胡衣衣,虽然月光从她背后打来,根本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但李泉还是认了出来。 “她出现在这里干什么?”李泉心中禁不住担忧起来。 可再看尚春的时候,却见尚春已经呆住了,她静静望着坐在墙头上的那个人,一身白衣白裤,多么像她曾倾心喜欢过的人,可又似乎哪里不太像。随后,那人嘿嘿一笑,一手撑着墙头,一下便翻了过去,尚春一怔愣间立马回神,甚至都没有与同样出了神的李泉打声招呼,脚下重剑“嗖”的一声便窜了出去,李泉一个没站稳,便手舞足蹈地从重剑上跌了下来,索性离地面的距离并不高,李泉也不过是跌了个屁股疼。 尚春头也不回地御剑飞走了,速度何其之快,李泉想追都追不上,只好向着前面跑了几步,抬头望着那依旧站在房顶上的女人。 “你知道那人是谁对吧?”李泉问。 胡衣衣低头,李泉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依稀感觉出从她身上好不遮挡散发出来的悲悯气息,她在同情刚才那个白影? “知道又如何?我救不了他。”话尾被吹过来的一阵夜风给吹散了,李泉听不真切,像是朦胧雾中的一抹幻影,迅速就灰飞烟灭了。 李泉张了张嘴,耳边似听到胡衣衣很轻很轻地笑出了声,随后便见眼前白影一闪而过,那片雪白衣角自面前飞过落入房顶另一边。 她走了,大概是回她的浮屠寺了。 毕竟那里于她而言,才是目前半山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只不过,刚才那人究竟是谁呢? 李泉闭目念了一个口诀,蓦地指尖流出一道白色的流光,顺着巷子的某一个方向缓缓流淌了过去,李泉随后便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而当他走过一条胡同,又跟着翻过了一道土墙之后,李泉却只看见尚春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那院子看起来像是别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连狗都莫名其妙睡在狗窝里,月光从头洒落下来,将整个院落都照得透亮,仿佛在这院子里洒下了一片初雪,纯净雪白得让人不舍得泼上一丁点污渍,那圣洁的光自九重天外而来,尚春仿佛双肩已白,发梢已灰。 她转头,脸上表情不多,唇角微微扬着一个浅浅的弧度。那一刻,李泉真的以为尚春下一秒就要飞向天际,再也回不来了,下意识地奔到了尚春跟前,张开双臂便牢牢将尚春拥入怀中。 “师父!”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意外的颤抖。 尚春缓缓抬起手臂,在李泉背后轻轻拍了拍,隐约带着抚慰的音调,柔声道:“放开我,我没事。” “追到那人了吗?”李泉缓缓松开,却还是有些迟疑,不敢太过松开。 尚春摇了摇头:“没有,他太快了。” 总觉得尚春的意识有些模糊,李泉不敢逼得太紧,牵住尚春的手,方发现手心里竟是一握粘稠的冷汗,禁不住心中一颤,愈发握紧了。 “师父,我们先回去。” “好。” 李泉说什么,尚春便应什么,跟着李泉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客栈走。 这一路走的,极为漫长,也极为心惊胆颤,即便这一路上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到了客栈,将尚春送回房间的时候,李泉才发现自己竟然汗湿了后背。 他到底是担心太过。 在尚春房门口徘徊几遍都放心不下的李泉,终究还是敲开了尚春的房门,结果是尚春根本就没睡,脸上表情依旧是之前在院子里时那样。之前不觉得,如今看来,却是越看越诡异,这世间有什么人是可以做到一直保持这样相同的表情到一两个时辰不变的呢? “师父?”李泉不进屋,只是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 尚春却只是打开了房门之后,就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坐在桌前,手指捏着桌上那白瓷茶杯,轻轻转悠着,柔软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沿,唇边笑容不改。 “这么晚了,你想对我说什么?”尚春轻问,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手间的茶杯。 “师父,你这么晚还不睡吗?” “睡不着啊!”尚春仿佛叹了一口。 “师父,其实你知道那人是谁了吧?”李泉往前迈了一步,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怎么会知道那人是谁呢?他跑得太快了,我的重剑都飞不过他。”尚春依旧如同一具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回答着李泉的问题,可唇边笑意总也消散不去。 李泉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那师父是碰到了别的什么吗?” “当然!”这个话题一问出口,却没想到尚春竟然略微激动了起来,眼中仿佛有星光要冒出来。 李泉心中一紧:“谁?” 尚春手指一松,白瓷茶杯“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她单手托腮,这一幕像极了少女怀春的模样,眼角梢处总透着暧昧的绯。 “师兄啊!”尚春闭了闭眼,唇边弧度更大。 李泉只觉得心脏之上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攥,一刹那间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伸手抓住了胸口的衣襟。 他一直以为,只要带着尚春离开了左意剑派,离开了紫叶山,就可以彻底离开世斐,将世斐从她的世界当中一点一点剔除出去。原以为,这么久以来,尚春一次都没想起过世斐,是因为有自己在身边,是因为自己已经开始慢慢驻足到尚春心里,一点一点取代世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可没想过,原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只要世斐一出现在尚春脑海中,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一败涂地。 犹如现在。 脚步开始慢慢后退,却又在即将退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他抬头,忽然发现窗外晃着一个影子,似乎是腰带在风中飘着,他吞了口唾沫,有点紧张,可看那身形,却并不像是男人,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师父,过来。”李泉颤着声音,轻唤着沉浸在世斐师兄世界中的尚春,然而尚春却一动不动。 “师父!过来!”李泉不得不放大了声音。 当窗户被一阵风猛力吹开的时候,李泉乍然间整个身子都冲了出去,牢牢挡在尚春跟前,面对着那窗外的人,尚春还一愣一愣的。 可窗外,却并不是别人。 “你怎么……” “夜里凉,烦心事多,睡不着,来找你们聊聊。”胡衣衣站在窗外,衣袂翻飞,犹如仙祗。 李泉抹了一把虚汗,转身回头去将房门关了,才又回到桌边站着。 “站着做什么,坐下吧。”胡衣衣倒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一般,很是自觉地坐在了尚春对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道:“摄魂术呢,真是许久不见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摄魂术?” 胡衣衣掩唇一笑:“你有近千年道行,却还不知道摄魂术?” 李泉摇头。 “摄魂术早已失传了,乃妖界邪术,之前只听说是被一上仙封印在了一个人的眼睛里,而那个人被那上仙带去了偏远之地,据说此生都不会再踏足人世了,却没想到竟还能在此处看见。” “你知道怎么解吗?” 胡衣衣扭头,纤长的手指在尚春眼前晃了晃,“啧”了一声,道:“幸好,不过是给了一个幻境,我还能帮她出来。” “是那白影给的吗?” “可能吧。”胡衣衣没有给出一个正面答案,随后便在尚春额头轻轻一点,李泉只隐约见到有一束光钻进了尚春眉心之中,如同一条细小的游龙,在尾巴钻进眉心之后,只听尚春微皱了眉头,紧跟着闷哼了一声,便身子一歪,伏在了桌案上。 李泉愣了愣,二话不说便抱起尚春,将她安顿在了床上,仔仔细细盖好被褥,便又回到了桌边。 胡衣衣一直看着,脸上笑意不变,却比方才尚春笑得要自然真实得多。 “你刚才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不过是强行入梦,将她梦里拖出来而已。” “会不会耗费你的修为?”李泉有些担心地望着胡衣衣。 李泉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即便他不知道这摄魂术要怎么解,但观以前他所遇到过的解梦魇便是如此的,强行入梦,强行破梦,都是要耗费相当的修为的,这对于想要修行成仙的妖来说,是如同舍弃性命一般的行为。 胡衣衣却并不在意,只舒朗一笑:“不过一点修为,算的了什么?” 050少时一句戏言 胡衣衣看似轻松简单的一句话,对于李泉来说,却犹如压在心上的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背负的罪孽似乎更重了。 “你不用有太大压力,毕竟这是我自愿做的,你没有逼我,也没有求我。”胡衣衣把弄着自己的手指,放在嘴前轻轻吹了吹,看着尚春方向,道:“她本该福禄半生,却无奈引了劫,也是上天垂怜,让她安然无恙地时候遇了你。只不过,福兮祸倚,祸兮福倚,你们两个若是能渡了此劫,也便可修成正果了。” “借你吉言。” “我说的话,自然是吉言。”胡衣衣倒是丁点不客气。 李泉笑了笑,没再接话。 不过,胡衣衣这样不客气倒也是情有可原的,九尾狐本就拥有盖世智能,能为她所预言者,皆会随着她所说的话去前进,即便半路上碰到些许磨难,但最终结果却不会偏离太远。 吉是吉,不吉是不吉,九尾狐的话从未有过半分差错。 “你如今不好随意出现,可城中谣言已风起,你放心,我会助你找出凶手的。”李泉望着尚春,眉心紧皱。 胡衣衣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只笑道:“随你。不过,其实我也无所谓清不清白,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半山城的。” “为什么不离开?你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李泉有些讶异。 “你说的很对,我待在这里的确够久了。以前我不知道,所以总是在一个地方待着不会超过三天。可很久以前,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不妨停下我的脚步,在某一个地方,大城镇也好,小村子也好,待长一段时间,会发现我越来越像人,越来越有舍不得。我不信,便与他打了个赌。”胡衣衣说着的时候,唇边笑意暖暖的,即便屋内没有点起蜡烛,李泉似乎仍旧能感受到从胡衣衣那处传来的暖意和明媚。 “赌你能在一个地方待多久?”在这样一个本该充满压力的夜里,李泉也突然好奇起来,随着好奇心渐渐加重,身上的压力似乎也在慢慢消散。 胡衣衣轻叹了一口气:“自然,我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那么胸有成竹,那么胆大包天,可他却终究活不过百年。” “他是人?”李泉讶异。 “是,一个连考取功名都懒得去的书生,一个一辈子活在小村子里什么都不会的书生。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小,个子才到我的胸口位置,却敢大半夜在村子里乱晃,碰见了陌生的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仰着头问我是谁,仰着头问我,可不可以等他长大?” 胡衣衣轻轻柔柔地说着,仿佛窗外那轮明月照射下来的雪白月光,那光之中,似乎有一颗颗细小的莹白颗粒,在云层之下飘散着,有着他们自己的足迹,却又顺着夜风在半空之中打转。 无声无息。 李泉有些怔愣,虽说认识九尾狐时间不长,但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表情,如同坠入了爱情之中的十八芳华小姑娘。 才刚要准备再多问一些的时候,脑海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李泉后背的冷汗“蹭”地便流了下来。 这表情,不就同方才的尚春一模一样吗? 李泉心思活跃,一下子便明白了胡衣衣可能是因为强行将尚春拉出幻境,耗费了修为,一时间不敌幻境力量,便被幻境扯了进去。 如今,恐怕已深。 李泉咬了咬牙,刚要捏起口诀,却见胡衣衣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李泉一愣,抬头:“怎么?” “不用念诀,我可没有被那幻境扯进去。” 胡衣衣扯了扯嘴角,即便她如今用的不是她本来面目,可底下该有的魅惑却是一点都没少,不过轻轻一笑间,李泉便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慌忙扭过头去,仔仔细细盯了尚春好一会儿,才让狂跳的心慢慢恢复到了原来的速度。 只不过,脸上微烫仍在。 “那后来呢?”李泉好久才扭过头来,只不过视线却穿过了胡衣衣的耳尖。 胡衣衣假装没看见,只继续轻声说:“后来啊,我当然没有回答他,在那村子待了三天便离开了。自那之后的接下去五十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我后来某一天突然想起他,便回去看了看,看他还是孤身一人,大半夜在村子里乱晃,穿着粗布麻衫,头发也白了。” 李泉眨了眨眼睛,人与妖不同,人只有百年寿命,妖若不形神俱灭,便可以一直活下去,不老不死。 “我以为他早就将我忘了,却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的容貌千年不变,他自然记得。”李泉接了一句。 胡衣衣却突然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是啊,我是妖,自然不会变老,可他却老的只能拄着拐杖才能靠近我。” 蓦然间,李泉仿佛懂了一些什么,他回头看向尚春。 尚春如今也是人,可他却是妖,若是尚春一直没有修炼成仙,那么结果必然也与那终生未娶的书生一样,老死于世,而他依旧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世上,继续孤单,继续彷徨。 或者,像他的师父一样,躲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说是逍遥,不如说禁锢自己一辈子。 “不过少时一句戏言,我当成了玩笑,他却是认真的。”胡衣衣单手托着腮,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泉。 “那么你呢?”见李泉想到了些什么,便开口问道。 李泉抬头:“我没有说过玩笑话。” “那么她呢?”胡衣衣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躺着的某人,又问。 李泉扭头去看,沉默良久,回答道:“我不知道。” “她是要修仙的人。”胡衣衣提醒了一句。 李泉心中一颤,一股寒意自心底深处涌了上来:“我知道。” “而你是妖。” “我没杀过人,我也可以修仙的。”李泉猛然抬头,信誓旦旦。 “你是可以,但是你要过的磨难却比她的要重得多,你可确定自己能扛过那天劫?” “自然。”李泉几乎是不带半点犹豫地回答了出来,那两个字有千斤重,殊不知他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有这番斩钉截铁。 胡衣衣与他对视许久,忽的笑了,如同窗外掠过窗缝偷偷溜进屋的凉风:“那自然是好,终归没有遗憾。不像我,直到他死,我都没能赢了他。” “那么你在这半山城里,又是为何?” 胡衣衣笑了笑,仿佛是被人说中了心事之后的些许尴尬,脸色竟也微红起来,摸了摸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轻声说:“怎么说我也是只千年的狐狸,怎么能败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书生手里,这个赌我一定要赢的。” 那一刻,李泉明白了。 她在等他轮回。 一世又一世。 谁说妖不如人?人可有七情六欲,妖亦可以有;人可以柔情如丝,妖亦可以;人可以终生只为一人不嫁不娶,妖亦可以此生只为一人守一承诺。 胡衣衣如此,李泉亦如此。 那个赌,不过是那书生使得小小伎俩,聪明如胡衣衣,又如何能不知? 可她甘愿跃入了这陷阱,且甘之如饴。 “你还要继续等他吗?” “若安然过了这劫,我便会离去了。”胡衣衣说着,有些惆怅。 还不等李泉再说些什么,胡衣衣却突然拍了拍桌子,站了起来:“天色将亮,我要走了,这几日你便好好守着你的师父吧,你们不要再去追寻那白影了,于你们而言,还是太过危险,送了命并不值得,离开半山城吧!” 说罢,胡衣衣长袖一甩,便已然化作一道白烟钻出了窗缝,迅速消失不见。 望着窗口方向,李泉本半站着的身子慢慢坐了下来。 其实他倒并不担心,若要带着尚春离开半山城,也不是难以做到,只要他等到天亮立刻去租辆马车,在尚春没醒来之前,带着她和柳文柳白迅速出了城,便好了。 只是那胡衣衣,他终究担心。 那个赌,其实她早就赢了,只不过高傲如她,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放了鸽子,欠了债,甚为不甘心罢了。 那书生…… “你说好了的,若我赢了这赌注,你便会娶我的,怎的就此食了言?”月光将屋顶照得雪白,如今还未入冬,可她却感觉这世界似乎已经下起了雪,她鬓边皆白,衣衫皆白,全是因了那人说话不算话。 她等得太久,以后的很久很久,都要一直等下去。 等到他回来,等到他亲手将她送进那大红的花轿,带着她,吹吹打打,长长久久。 她是妖,从来不懂得何为放弃? “若有一日,你也与我相同的时候,你会一直等下去吗?”胡衣衣仰着头,望着头顶那轮今夜格外明亮的月,问道。 李泉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即便看不清躺在床上的人,可他脑海中早已满满就是那人的样貌,胡衣衣的声音似穿透了一切来到他脑中,他怔了怔,轻声回答:“会的,什么叫放弃?师父没教过我,我不懂。” “呵,我也不懂。” 似是得到了同道中人的认同和肯定,胡衣衣本开始有些摇晃的心思又坚定起来,既是说了要等,那便就等吧,反正日子那么长,如流水一般,总要跟着阳光一起倾泻下来的。 他也,总会来的。 051草菅人命 “大叔,请您快一点。” “放心吧,想我老汉也驾车十余年了,又稳又快。” “那就多谢大叔了,银子不会少的。” “唉,年轻人也是难为你们了,这镇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最近是着了什么魔道了,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来,早点走也是好的,省得丢了性命。” 掀开车帘,尚春躺在车厢里,边上坐着柳文,怀里还抱着匆匆整理好的包裹,似醒非睡的模样,脑袋歪着靠在车厢壁上,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看见李泉那略有些愧疚的模样,打了个哈欠。 “她会理解的。” 李泉对上柳文的眼,有些勉强的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李泉就已经准备好了被尚春一顿臭骂,甚至一顿暴打的下场,放下车帘,李泉转身,柳白正抱着一堆东西匆匆忙忙地从客栈里跑出来。 “没有东西落下了吧?”他问。 柳白摇摇头,跑得有些气喘,李泉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掀开车帘便让柳白坐了进去,而他自己则放下帘子与那驾车老汉一道坐在外面。 “大叔,走吧。” “好咧,驾!” 一记鞭子抽响,只见前头那刷着光亮棕黄毛发的马匹嘶叫了一声,抬起马蹄便奔向了城门口。 其实李泉心中还是有顾虑的,就这么一走了之,将胡衣衣一个人留在这个福祸不知的小城镇里,虽然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五百余年,这半山城里每一块石头摆在什么位置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可李泉还是担心。 尘烟绝起,过后缠绵。 那穿着碎花衣裙的姑娘,挎着那只总是盖着碎花帕子的破旧篮子,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唇边笑意浅浅,似在送着谁离去,又似在看着谁回来。 “喂,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柳白终究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嘴巴噎不住话,掀开车帘,问外面正闭目养神的李泉。 李泉嘴里嚼着一根随手从路边扯下来的狗尾巴草,一听到柳白的声音,便“呸”地一口将那草吐了,望着前面那条茫茫大路,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儿,只是由着驾车老汉一直往前赶着,赶着天黑前到临近的下一个镇子去。 沉默良久,李泉道:“去下一个镇子。” 然而,躺在车厢里的尚春却在此时嘤咛了一声,兜兜转转醒了过来,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在颠着,抚了抚略微疼痛的额头,撑着便坐了起来,柳文坐在一边伸手扶了一把。 “多谢。”尚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便道了一声谢。 可才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猛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颠簸着前进的马车里,而方才扶她的人正是柳文,还有掀开车帘同李泉说着话的柳白。 “诶,你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真久。”柳白回头见尚春醒了,立马咧了个大大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尚春皱起了眉头,刚刚醒转过来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略微有些迟钝,但身体已经于她的精神先一步做出了动作,她一把抓住了与她说话的柳白,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柳白的胳膊拧下来。 “诶诶,疼,你轻点儿!”柳白叫喊了起来。 尚春一怔,松了手。 李泉回头往车厢里看去,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师父,我们离开半山城了。” “你说什么?!”尚春一听,几乎要跳起来,脑袋一下便撞到了车厢壁,只听“嗵”的一声响,便见她又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李泉皱了皱眉,抬起手想去抚,却被抬起头的尚春一把打掉:“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趁我睡着的时候带我离开?!你知不知道城里的凶手还没有找出来?!你知不知道很有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你怎么自私?!” 李泉听着,咬着牙,努力忍着不反驳。 “立刻回半山城!立刻!”尚春在车厢里叫喊着,还一边爬起来妄图去夺驾车老汉手上的鞭子。 岂料那驾车老汉却躲了躲,用那粗糙的嗓子说了声:“小姑娘啊,如今城里妖魔肆虐,这小兄弟带你出来是好事,你怎么还要回去送死?” “正是因为有妖魔,我才要回去!不然我这趟下山,又有何意义?!”尚春怒吼着,憋得小脸通红,然而马车依旧在往前进着。 “李泉!你回不回去?!”尚春喊着。 李泉沉默着,听完了尚春几乎用嘶哑的嗓子喊出来的每一句控诉,最后轻轻说:“师父,其实你说的很对,我挺自私的,自私的这个世界里我只关心得下你,其他人的生死我真的不在乎。” “你!” 李泉缓缓抬头,那双桃花眸里再度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以往总让人觉得那里面藏着柔情似水,如今却多了一份隐隐的逼迫。 “包括我自己。”他说。 尚春一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听李泉说:“师父,如果你真要回去降妖除魔,那行,我去降妖除魔,你带着他俩去下一个城镇。” “不行!” “师父,这是我最后的让步,我不会让你回半山城的。” 尚春咬着牙,李泉梗着脖子。 两个人,一个在车厢里,一个在车厢外,马车还在颠颠簸簸着前进,车后尘土飞扬,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轮印,昭示着他们才刚刚走过这里。 协商破裂。 尚春却突然掀开了车厢壁上的帘子,李泉蓦地睁大眼睛,而柳文柳白也似乎猜不到尚春要做什么,等到李泉扑进去想要抓住尚春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尚春的衣角从自己手中溜走,而尚春娇小的身子穿过那狭窄的车窗飞出了外面。 “师父!”李泉吼了一声,几乎吼出血来。 尚春灵巧落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唤出了重剑,二话不说御剑飞回了半山城。 “该死!”李泉握拳狠狠捶向车厢壁,立刻转身对柳文说:“你们先去,我去把师父追回来!” 话音刚落,他也紧跟着跳下了马车,念起口诀,飞身追向尚春。 “诶这,这不神仙么?”驾车老汉恐怕穷其一生都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人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连手中的鞭子都忘了挥舞,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却还是在向下一个镇子跑去。 如今,又只剩下柳文和柳白了。 车厢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陡然间,一阵风吹来,外面还在敬职敬业的驾车老汉仍旧安分地挥舞着鞭子,可这风吹来,不由得让他抖了抖身子,他看了一眼头顶,日头已开始烈起来,却怎么会忽然那么冷呢? “呵呵呵……”蓦地,冷冷的笑意从车厢里面传出来,又似乎是从车厢外四面八方传过来的,驾车老汉一惊,手中的鞭子抖了抖,不由得对准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子。 “里面二位可坐好了啊,这地界儿有点不大对劲,我可加快速度了啊!”驾车老汉警惕地张望着四周,手中鞭子抽打地“啪啪”响,那么说着,可车厢里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他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抽了个空,转身去掀帘子,却发现那两人还在车厢里,不由得心中一松:“二位公子怎么不说话呢?真是吓坏老汉了。” “大叔莫慌,以后再不会有人能吓到你了。”柳文浅浅一笑,那驾车老汉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而且越来越紧,他低头看去,身体竟被一条藤蔓紧紧缠绕。 原来,这就是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怕了的意思。 那藤蔓如蛇,冰凉滑腻,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越缠越紧,想要将他身体里的空气全都挤压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炸开了,憋得慌。 然而,他已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在听到自己的骨头被拧碎的那一刻,驾车老汉只悔了一件事,他为什么早上没跟儿子打声招呼再走呢? 身子软软地倒下来,没有了鞭子的催促,马匹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 柳白率先跳下了车,站在车边静静等着,四下查看着。柳文缓缓钻了出来,站在马车上,低头看了一眼那已死去的驾车老汉,凉薄的视线在这一方冷清的土地上巡视着。 “我们回半山城。” “是。” 与此同时,半山城中,那姑娘的身子猛然一颤,手中篮子微微一抖,竟掉落在了地上,周遭路过的人们仅多看了她几眼,便都选择了沉默。 她顿了顿,蹲下,慢慢将掉落的篮子还有那碎花帕子拾起,心中却冰凉一片:“文业,你又何苦如此草菅人命?” 碎花帕子被狠狠扔进篮子里,姑娘捏紧了篮子,几乎要将篮子捏成碎片,再无平日里缓慢优雅的姿态,疾步隐入人群之中,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 人群依旧喧嚣,日头开始慢慢热烈,金光就要照射满整个半山城,而那路上,却一前一后有两道身影急速而来,迫不及待。 052妖异藤蔓 乍然间,那娇小身影狠狠跃上看似破败实则坚硬的城墙,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直紧追不放的那人居然加快了速度。 她咬了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迅速收起脚下重剑,转身便跃下了城墙,在人群之中就地翻滚了一圈之后,又如同游鱼一般迅速穿过人群,如方才那挎着篮子的姑娘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而那姑娘,在离开人群之后,本加快脚步行走着,却突然停了下来,眉心微蹙,举起手,轻轻捏了几下手指,眉心渐深,暗道:“怎么回来了?” 原本想要回浮屠寺,可这下子,原来的计划便被打乱了。 他们回来了,那么他也该跟着回来了。 她闭了闭眼,手中篮子颓然落地,果然该来的终归躲不掉。 李泉一眼就看到尚春跳下了城墙,心中猛然一跳,她怎么还是如从前那般莽撞?!说跳就跳?! 可李泉没想到的是,当初的他也是说跳就跳的。 等到他进了城里,尚春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先前的客栈,却发现尚春根本没有回去,李泉心下一紧,用最快的速度在一个时辰内将半山城中每一个客栈都翻了一遍,然而无果。 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竟然这么会躲。 没办法的李泉站在大街之上,看着前前后后的百姓们时不时用异样眼光扫视自己一遍,可他却怎么也没法从人群之中嗅到尚春的气息。 既然如此的话…… 忽的,身后一阵凉风而过,带着某种熟悉的味道。 李泉猛然转身,那风却仿佛是活的,要带着他去一个地方,虽有疑虑,但李泉还是跟着去了,绕过繁闹的大街人群,穿过僻静的胡同小巷,他渐渐走到了半山城的郊外附近,这里野草丛生,这里安静连蚊虫都不鸣叫,这里…… 是浮屠寺。 “胡衣衣?”李泉轻轻叫了一声。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李泉蹙眉,又喊了一声:“胡衣衣,你在不在?” 然而,这一次话音才落,他却突然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拽着自己往寺庙里拖,慌乱之下,他开始挣扎,他丝毫没有在这附近察觉到丁点妖气,毕竟这里是浮屠寺,是有伏虎罗汉金身镇压,更何况这里还有法印,妖魔根本进不来。 “莫动妖力。”就在李泉吓得捏起一个口诀的时候,寺庙之中突然传来一个极为轻柔却有力的声音,他一顿,停住,任由那力量将自己拽入了浮屠寺。 转瞬间,已然站稳在寺中。 “你既然在,为何方才不回话?”李泉环顾了一圈四周,却还是没有看见胡衣衣的踪影,只好对着那半塌了的佛像问话。 “你们回来了,他也回来了。”胡衣衣的声音仿佛从寺庙之中每一个角落里面传出来,环绕着李泉的身体,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似乎无处不在。 “你的意思是?” “他跟着你们,你们走了,他也走了,你们回来了,他也便回来了。”胡衣衣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多害怕,依旧是柔软的如同水一般,只相较于方才要愈发轻了。 “你受了伤吗?” “没有。” “那为何你听上去很疲累?” 李泉问完这句话之后很久,胡衣衣都没有回话,直到李泉忍不住动了想要掀了这浮屠寺的念头的时候,才听到胡衣衣的声音:“不过是觉得,为何想来的人没来,不想来的人却总是来呢?” 李泉默然无语。 他倒是想走,奈何某个丫头不受控制啊,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 “你放心,她不会有事。”似乎是看出了李泉的心思,胡衣衣便多嘴了一句。 李泉点头:“嗯,终归是我们给你惹上了麻烦,我得替你除了这祸害。” “你除不了。”紧跟着李泉的话尾,胡衣衣立刻否定了。 “为……” “你还太小,你被你师父护得太好,连五百年的小劫都没怎么渡过,又如何能扛得过他一个千余年的大妖?” “那小春……” “不过也是送死罢了。只不过现在,你们还有利用价值,等你们无法再为他所用的时候,也就跟他身边没用的垃圾一样,弃之敝屣而已。” 李泉沉默不语,庙外蚊虫依旧在自顾自地鸣叫着,丝毫不清楚这庙里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对话。李泉无言以对,胡衣衣也安静了下来,直到庙外突然传来了不太和谐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李泉转身,往后退了一步。 紧跟着,他便一跃而起,跳上了房梁,却并没有在房梁上看到胡衣衣,房梁上是空的,李泉微微蹙眉,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被下面不请自来的某人给吸引了去。 一个黑色的影子率先跃入眼帘,看那走姿,并非乞丐一类的人物,身后似乎背了什么东西,极为庞大,甚至都比那人高出了一个头多。李泉心中猛然浮起不太好的直觉,这影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熟悉。 忽的,当那影子的主人露头的时候,李泉瞪大了眼睛。 尚春?! 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之前又去了哪里? 可看她一步一步谨慎小心的样子,似乎对这浮屠寺也有着相当大的好奇,一只手默默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摆在偏小腹前的位置。李泉知道,这是尚春在进入她觉得危险的地方的时候,一个习惯性的动作,随时准备抽出重剑,随时准备捏出剑诀对敌。 那一刻,他很有冲动跳下去质问尚春,却终究是忍住了。 只看着尚春一步一步靠近,一直走到他下方的位置才停住,仰头望着那破败的佛像,柳眉紧锁,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微微歪了脑袋。 “明明感觉到这里有妖气的,怎么进来了之后什么都没有呢?”尚春嘴里嘟囔着。 李泉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眉心一跳,若是猜得没错,尚春嘴里所说的妖气,该是自己的。 方才在浮屠寺外,他被胡衣衣吓到了,忍不住动用了一下妖力,所以才被尚春敏锐地捕捉到了,估计她当时也就在这附近不远处,好不容易才找过来的。 “出来!” 李泉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尚春突然大喝一声,吓得他差点从房梁上跌下去,低头便见尚春已然抽出背后重剑,高高举着,狠狠往身周一扫,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吓谁。 无奈翻了个白眼,李泉心里直道:“吓死我了。” 尚春在下面寺庙里面转了好几圈,又走出寺庙外来来回回巡视了好几遍,一无所获,最终累得坐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喘着气的间隙,回头看了一眼那塌了半张脸的佛像,道:“你说你,怎么那么没用?” 李泉挑了挑眉,嗯,这句话真不知道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这佛像呢? 说自己的话,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说佛像的话…… 李泉望了一眼那略微有些凶神恶煞的佛像,双手合十,道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勿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便就此打发了。 仿佛是歇了好一会儿了,尚春也还坐在庙门口,屁股往旁边挪了挪,靠着了庙门口那根红漆柱子,嘴里面嘟嘟囔囔着:“小泉子,我不闹脾气了,你快点来找我。” 李泉笑了笑,闹了这一场,总归还是自己那个在紫叶山上的傻师父。 正当他准备跳下去来个从天而降的时候,却看见尚春突然站了起来,手中重剑紧握,身子紧绷,满满的备战状态,而他在寺庙之内,也察觉到了寺庙之外的不平凡气息。 有什么东西来了。 蓦地,尚春举起重剑,对着某处狠狠斩下,寺庙之外,惊天动地。 李泉当即便想也没想地跃下了房梁,一眼看到寺庙之外,藤蔓肆虐,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交错纵横,挥舞在半空中,犹如九头蛇的九条分支,张牙舞爪,可怖非常。 “师父!”李泉喊了一声,便冲出了庙外。 正好,尚春堪堪翻身避开拍打过来的藤蔓,一听身后的喊声,回头就看见李泉朝自己奔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会吧?怎么那么准?该你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你来的怎么这么快?” “毕竟我是师父的徒弟啊,就算我在千里之外,听到师父的呼唤声,也会瞬间来到师父身边的。”李泉弯腰避过一条冲着他脑袋而来的藤蔓,迅速捏了一个剑诀,唤出他那把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长剑,一剑挥去,削掉了那藤蔓头顶部分,那藤蔓似乎能感觉到疼痛,往后缩了缩,随后李泉便见那藤蔓顶部流淌出了绿色的浓稠液体,滴落在地上,很快便凝成了一滩,甚为恶心。 “该死的!”尚春狠狠砍过那些挡在身前的藤蔓,跑到李泉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飞奔向浮屠寺内。 奔跑之中,李泉回头,却见那些藤蔓都只停留在寺庙之外,他们的双脚一踏入浮屠寺内,那些藤蔓就停止了攻击,只是依旧昂扬在外面,如同已经瞄准了他们双眼的毒蛇,还在吐着腥臭的信子。 “诶,它们怎么不进来?”尚春疑惑着问。 李泉扭头往边上看了一眼,装做自己没听到。 053拘魂 浮屠寺内,两个人肩并肩站着。 浮屠寺外,毒蛇般的藤蔓昂扬着。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尚春紧皱眉头。 李泉摇头,他以前也见过藤妖,不过一般都是在深山老林里,却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敢在大白天就冲出来攻击人,而且这浮屠寺离半山城喧闹的大街并不太远,不过是隔了几条胡同巷子罢了。 实在是太过诡异。 若不是因为这浮屠寺内有罗汉金身镇着,恐怕这几条藤蔓该是要把寺庙给掀了的。 “师父我们好像出不去了。”李泉望着尚春,扁了扁嘴。 尚春听着,环顾了一圈寺庙,看着身边到处的蜘蛛网和足够让人打上一整天喷嚏的灰尘,咽了口唾沫,道:“嗯,这个么……” “师父,我们会饿死在这里的。”李泉也跟着尚春环顾了一圈寺庙,嘴边还带着笑,淡淡说。 尚春撇了撇嘴,颇有些嫌弃地望着李泉:“我一个人冲出去倒是没什么问题的,只不过还要带上一个你,就困难得多了。” 言外之意,如此明朗。 李泉是个负担。 即便如此,李泉还是有些开心的,至少尚春没想过丢下自己。 “小狐狸,原来你躲在这里。” 正当李泉和尚春在寺庙里互相调侃着的时候,寺庙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极为浑厚响亮的声音,似穿透了所有屏障来到二人脑海之中,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尚春略皱了眉头,只觉得大脑之中仿佛被放了一个钟,那声音一出现,脑中的钟立刻被狠狠敲响,疼得她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李泉站在一边,虽也感觉到些许不舒服,却并没有像尚春这样反应剧烈。 一把扶住踉跄着后退的尚春,关切道:“师父,你没事吧?” 借着李泉的力道堪堪站稳,尚春一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轻轻晃了晃,许久才回答:“没事,只是那声音的力量太过强大了。” 尚春才刚说完,又似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李泉,眸中些许疑惑:“你怎么没事?” 李泉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是错,退后了几步,张开双臂看了看自己,抬头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啊,虽然我也有点不太舒服,但没有像师父这样难受。” 尚春皱了眉头,细细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说:“大概是你修为太低,察觉不到那声音之中的攻击吧。” “大概吧。”李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小狐狸……”忽的,寺庙外那人又喊了一声。 随着声音响起,尚春脑中的大钟再度被敲响,她捧着脑袋极为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脖子,整个人都弯了下去。外面那人也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使得尚春痛苦难当,几乎忍不住要捧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 “小狐狸,你再不出来,她可就要死了哦!”寺庙外那人,用极为缓慢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温柔似水,却透露着浓浓的威胁。 眼见着尚春痛苦万分,李泉几乎跪在地上抱住她,牢牢地控着,不让她四处翻滚,弄得伤上加伤。 “胡衣衣!”终究,李泉还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尚春如此,朝天怒吼了出来。 忽的,身后一阵风刮过,他回头,眼前一道白影翩然落下,那女子和那个紫叶山上的老头子一样,总是喜欢穿雪白的衣服,从头到尾,不染一丝世俗尘埃的模样,却偏偏置身世俗内。 她站着,脊背笔挺,静静看着,面上表情虽清清楚楚摆在那里,可李泉还是分不清她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如何。她说过,她的劫难是他们带来的,他本该愧疚,本该替她解决这劫难,可如今,还是让她置身险境,外面那人便是那渡不过的劫吧? “你……” “不必多说,我心知肚明。”胡衣衣抬手,抢了李泉的话头,低头看了一眼捧着脑袋已然昏迷过去的尚春,稚嫩的小脸上携裹着浓浓的痛苦,五官几乎都纠结到了一起,又淡淡说了一句:“若是她醒来,你是准备与她解释清楚,还是什么都不说呢?” “什么都不说。”李泉毫不犹豫地回答。 胡衣衣这才扬起了浅浅一丝弧度:“你终究在意她,真不错。” 李泉默然无语,他知道胡衣衣说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不愿意去多想,外面那人还在等着,不知何时又会开口说话,尚春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疼得死去活来,他虽没那么严重,却也并不好受。 “我们又拖累你了。”李泉垂着头。 “也不差这一次了。”胡衣衣笑道,话音才落,白袖在面前甩出一道绝美的弧度,将李泉鬓边长发掀起,只见胡衣衣身后立时伸展出九条毛茸茸的雪白尾巴,在她身后昂扬着,带着狐族最高上的自信。 只见她伸手往后一扯,将一根尾巴攥在手心里,还没等李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却见狠狠一拔,将尾巴上一根极为晶莹雪白的狐狸毛拔了下来,递到李泉面前。 “这根狐狸毛给你,好生带着,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便把狐狸毛烧了,至少能救你一命。” “那你……” “放心,不过是一根狐狸毛,拔了我也死不掉的。”胡衣衣将那根狐狸毛塞进李泉手掌心里,随后便袖子一甩,整个人在李泉面前转了一个巨大的圈,掀起了一阵寒凉的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浮屠寺中。 而李泉呆愣愣地抓着那根狐狸毛,一时间不知道作何举动。 良久,他才慌忙抱起尚春,从浮屠寺后面那堵破败的土墙后奔了出去。浮屠寺后,没有那些藤蔓的缠绕,李泉带着尚春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在奔出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李泉在一处极为茂盛的野草丛中,将尚春放了下来,而他自己则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他不能这么不讲道义地自己逃跑,就算自己没办法替她胜了那人,至少也得帮她叫一个帮手来。 那只乾坤囊,他一直随身携带,除非沐浴洗漱也都一直放在身边,手够得到的地方,毕竟拿来保命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离自己太远。 从里面掏了又掏,李泉心里着急忙慌,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好不容易才从里面拿出了想要的东西——千里香。 这个地方离浮屠寺不远不近,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尚春,在方才胡衣衣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沉睡了,如今该也不太容易醒来的。双指轻轻一揉搓,指尖“噌”一下冒出黄豆般大小的火光,将那千里香小心点燃,高高举起,摆在空中,那袅袅徐徐的白烟便顺着某一个方向窜游而去。 “快来!”李泉心中暗道。 而与此同时,浮屠寺的院子里,胡衣衣站在破损的屋顶之上,身后数条尾巴上下摆动,衣袂翻飞。而对面的土墙上,那书生也静静站立着,自见她出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二人就那么对视着,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即便为了等人,她已经在这半山城中等待了五百余年,可这心思终究还是没能比对面那只藤妖来的沉静。 “我已经出来了,你还想说些什么呢?亦或是,当初我给你的答案不够肯定确切?”胡衣衣反问。 岂料,对面只微微一笑,一手在前,一首在后,道:“不管你在这里等多久,他都不会出现的。” 胡衣衣略一蹙眉,自然知道他意指何人,只是,他为何会知道? 对面那人又是一笑,修长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滑过,胡衣衣突然间心中涌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她突然很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度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深山老林去躲起来。 可是,终究晚了。 当那人将手指从自己脸上拿下的时候,她看到的那张脸,终生难忘。 是他! 竟是他的脸! 那么…… “你将他怎么了?!”恐怕是这辈子里最怒气丛生的一次吼叫,胡衣衣几乎用尽半生力气。 对面依旧温婉一笑,胡衣衣这才发现,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两人的每一次见面,他都穿着如一个书生,虽然脸不是那张脸,可总觉得哪里让她熟悉,如今想来,竟然是如此。 他的一颦一蹙,一举一动,全都是从那书生身上学来的,或者说,本就是那书生的,那个她等了五百余年的男人的。 胡衣衣几乎恐惧地颤抖起来,聪明如她,为何总也想不明白原来的那书生早已不在这轮回里了呢? “想见他?” 胡衣衣痴痴望着。 对面那人一笑,当真与那男人笑得一模一样,却也让胡衣衣看的心涩。 “你放心,他没死,不过是被我拘了魂魄,无法轮回转世罢了。”他抬手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没什么老茧,干净柔软得便是那拿笔的手,那书生的手。 “他的魂魄呢?在哪里?你怎么敢做这逆天之事?”胡衣衣咬着牙。 他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嗤然一笑道:“呵,我连一统三界这样的梦都敢做,区区一个魂魄,有什么不敢拘的?如今,我便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跟你走如何?” “跟我走,我便放他入轮回。不跟我走,他便从此灰飞烟灭。”对面那人脸上笑着,眼神却冰冷如寒潭,一步一步,将胡衣衣逼进角落,无处藏身。 054我还是想做人啊 犹如两军对战,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短短一院之隔,似乎排列了千军万马,大将站在阵前,互相喊着话,鼓舞士气的鼓声在震天响地,而士兵们挥舞着长枪,胯下战马激动嘶叫着,随时准备着冲锋陷阵,迎敌厮杀。 胡衣衣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可若她是那普普通通的小妖怪,于他只是那一点点利用价值的话,他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他忍让了自己五百余年,像他这样脾性不好的大妖,想要让别人屈服,不过一点点手段罢了。 而于她,他当真是看得起的,浪费了这五百余年的时间让自己明白自己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若是当初他一拘了那书生的魂魄,便来寻自己的话,恐怕当初年少气盛的自己,根本想不明白那书生于自己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放到如今这种境地里,她为了那书生甘愿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镇里待了五百余年,足以昭告世人,她对那书生究竟有多情深意重,那书生于她而言究竟占有了多大多高的位置。 倒是甘愿使了这一出长久的计。 胡衣衣缓缓握紧拳头,这五百余年的时间,对于一只妖来说,不长也不短,可在等待他轮回转世的每一夜里,她都过得无比艰难,一次又一次想要放弃,可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他马上就要来了。 如今他来告诉她,那书生在这五百余年里竟一次都没有转生过。 怪不得,怪不得每一次当她察觉到他的魂魄的时候,满怀欣喜地等着,等来的却又是他魂魄突然消失的讯息。 原来如此。 她冷笑一声,通体冰凉:“就算我此时与你说,我跟你走,想必你也不会放过他。” 他顶着那书生的容貌,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令人心醉,可那唇边的笑容却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到那书生身上去。那书生也会笑,却笑得干净,笑得善良,他从来不碰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虽然心里非常想触碰她,却从来都只是想想。 很多时候,胡衣衣都会想,这样一个连勇敢一次牵她手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她怎么会就这样喜欢了呢? 人都说,时间是良药,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游走,而慢慢变淡,变得像尘埃,变得风一吹就散。 可她,怎么就那么不同? 在他离开之后,那感情一点一点累积,累积到溢出来,累积到捧不住,累积到她不得不用等待来抑制。 食髓知味,她想要他再爱她。 “这可不一定呢。”他轻轻说。 可她是胡衣衣,是这千年来的第一只九尾狐,以前懵懵懂懂,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说,后来看透世俗,却败在了一名书生手里。 “不一定?”胡衣衣反问,再度冷笑:“你在耍我。” 语音一落,狂风骤起,院内落叶杂草迅速集结而成一朵巨大的旋风,在院子中心狂乱地搅动着,扭动着越来越庞大的身躯,狂躁地将那些之前还气势汹汹的藤蔓卷入其中,瞬间绞碎得连渣都不剩。 而另一边,李泉才将千里香燃尽,伸长了脖子笔直站在野草丛中,焦急地等着那人前来。 远远地,他听到浮屠寺内动静颇大,那上方的天空已然乌云密布,隐约有雷电预示,那疯狂卷动着的东西不知道是何物,他似乎还听见了什么东西在撕心裂肺地吼叫,很是痛苦,像是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从嗓子眼里拼了命的发出来的声音,尖锐而冗长,让人听了就觉得这辈子都会一直做噩梦。 他低头看了一眼尚春,这小丫头紧闭双目,方才因那人说话声而痛苦的神色正在慢慢退去,这算是个好现象了。 的确,如胡衣衣所说,他们不该回来。 如今的他们,还他弱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可以让尚春痛苦至此。 忽的,草叶子狂乱地抖动起来,有一股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李泉略一皱眉,全身的力量都在瞬间紧绷起来。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怎么我来了,你反而这么戒备?”终于,听到了久违的那个声音。 李泉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因为戒备而高高耸起的双肩也在那一刻颓了下去:“你总算来了。” “也不过就是迟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生了什么?”眼前一抹白衣翩翩落下,风重甩了一下袖子,走到李泉跟前,偏头便看到尚春平躺在草地上,眉头微蹙。 “别担心,小春没事,现在有事的是浮屠寺里那只小狐狸。”李泉指了指浮屠寺方向。 风重跟着望了过去,沉思良久,道:“这是她的劫。” “我知道。” “那你可知,其实我管不了。我若插手,被发现的话,是要受天降罪责的。” 李泉身子一颤,他不是上仙,虽有个上仙师父,却从未曾踏入过仙界,师父也从未告诉他仙界里的规矩是如何的,听风重这么一说,不由得脸微微一红。 风重叹了口气:“也罢,我来都来了,便看着试一试吧。但我,不能保证能让她安然渡过。” 李泉点点头,眼见着风重转身要走,心中不忍,一把抓住风重的袖子:“那你会不会出事?” 风重转身,拍了拍他的脑袋:“放心,死倒是不会死的。” 说罢,他转身又要走,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李泉,又看了看依旧昏迷的尚春,道:“我放在乾坤囊里的东西不多,千里香不过三根,你可省着点用。” 李泉乖乖地点头。 “你带着小春,立刻离开半山城吧。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的。”风重扬了扬手,唇边露出一丝足够让李泉安心的慈祥笑容,便转身面向浮屠寺而去。 这寺庙,他有多久没来了? 忘了。 自从那和尚在这里坐化之后,他就一直没敢往这里走,在各处云游的时候就听说这庙荒芜了,香供也断了,却一直也没再回来看看。 想当年,那和尚还在的时候,也经常同他有说有笑,喝茶论道呢! 如今,虽说已是回归九重天,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笑的和尚了,木讷如他面前敲了一整天的木鱼,总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他,与他说着那些冷冰冰的佛理,成了高高在上的罗汉呢! “别想了,回归九重天,自然是忘却了前尘往事,他不记得,也是常事。”陆饮冰随着也来了,只不过方才并没有出现在李泉面前,他如今还不是很想让李泉知道他的存在。 风重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陆饮冰摇了摇头:“你就是这样子,才入不了仙界。” “感情丰富,我能有什么办法?”风重摊开双臂,一脸无奈。 很多时候,陆饮冰面对风重,都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不得掰开风重的脑袋看一看,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对这纷纷扰扰的人世有那么多感慨?若是没了那些讨厌的感慨,他恐怕早已位列仙班,与自己是同位上仙了,现在又何苦到处求人? 风重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一笑,道:“反正就算你敲开我的脑子,也无法感受我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因为你们这些人啊,都没感情。” “没感情,有的时候也是好事。”陆饮冰淡淡然回话。 “可是没感情,更多时候,不像个人。” “那便做仙啊!”陆饮冰有些怒。 风重在前面走着,突地停了下来,背对着陆饮冰许久才缓缓转过身:“可是,我还是想做人啊。” 陆饮冰无言以对,干脆将头一扭。 他总是对他好的,总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安然渡过天劫,荣登仙位,再不顶着那半仙的头衔。 半仙,说好听点是仙,至少占了个仙字,说难听点便是人不人,仙不仙,哪边都搭着,哪边又都不是。 陆饮冰想他,名正言顺。 可风重,却总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 渡不了天劫,就只能一辈子如此。 “想做人,那又何必修仙?”陆饮冰跟在后面,嘟囔了一句,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爽。 岂料,风重听见了,笑出了声,这脾气也是当年的脾气呢,虽说面上总是冰冰冷冷的,也是仙界出了名的冰块上仙,但相识多年,也就在他面前会偶尔露出些许脾气来。 “人呢,活这一世,时间太短了,对我来说,不够。仙呢,虽说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却又有太多仙界规矩要守,我不喜欢。像我现在这样,修个半仙,来去自如,不是很好?”风重歪了一下脑袋,一转身,便飞向了那浮屠寺内疯狂旋转着的飓风。 “你!”陆饮冰无可奈何,只能望着风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浮屠寺那堵破败的墙壁后面。 而那时候,李泉已经抱着尚春,重新租了一辆马车,迅速奔向了临近的城镇,去寻找柳文和柳白。毕竟谁也不知道,临近的城镇里会不会有肆虐的妖怪呢?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是极为让人担心的角色呢。 055打劫 今年冬天并不太冷,甚至连雪都没有下过。 一路上都在奔波,甚至厮杀,李泉都没怎么觉得身边四季有什么变化,心里一直都冲动着,火热着,感觉一直在炎炎夏日。 离开半山城已经半月有余了,这半月里,尚春竟因为生气,忍着一句话都没同李泉说过。的确,就那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半山城,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就仿佛是葬送在尚春手里一般,即便李泉并不这么想,但尚春却自责入骨。 对于这个已经一头钻进牛角尖的丫头,李泉也没什么想说的,如今不过是将自己能做的、能为她想到的都一并给交了,尽管那丫头并不是很领情。 两个人冷战,哦不,准确来说是尚春单方面的冷战,李泉根本没当回事,该做的照样在做,尚春不让做的他也一样在做,就算尚春拿白眼瞟他,他也当没看见,完全不在意地忽略而过。 尚春不会骂人,憋着一肚子气,只能一个人坐在静静看着李泉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把李泉看的直想笑。 一行四人走走停停,以往总是非常赶,自离了半山城之后,脚步倒是慢了下来,也不知是尚春的心境起了变化,还是四人都累了,都不想这么一路风尘仆仆了,李泉和柳白轮换着驾马车,慢慢在小道上行走着。 马蹄溅起,缓慢而平稳,偶尔间,李泉会哼一些不知名的调子,婉转来婉转去,刚开始听着别扭,慢慢地倒听着挺顺耳了。 “你这是哪儿的调子啊?听着真奇怪。”柳白掏了掏耳朵,问。 李泉扯了扯嘴角,回头间,看到尚春也瞪大了眼睛似乎在等着听答案,连带着一直坐在马车里看书的柳文也放下了手上的书,抬头望着他。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调子,就觉得熟悉,便哼了出来。”李泉随便找了个理由,便那么搪塞了过去。 “我阅过无数曲谱,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调子。但,你哼起来却有些意外的耐听。”柳文唇边挂着暖暖笑意。 尚春嘟了嘟嘴:“以前在山上,倒没听你哼过歌。” “谁说我没哼过,是我每次哼的时候,师父你都睡着了,而且都没认真听。”李泉虽这样埋怨着,但脸上却笑着。 这段日子来,她倒还是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尚春脸上略一尴尬,随后“哼”了一声,便缩回了马车里。 四人行到了一条略有偏僻的小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荒芜,迎面而来一阵初春后的冷风,也是激起了皮肤上一小片疙瘩,柳白打了个寒颤,爬进马车厢里扒了一条外套穿在身上,转头想问李泉要不要,却见他眉头微紧,神色凝重。 “怎么了?” 话还没说一半,便见李泉飞速伸手,将柳白一下子推进了马车厢内,柳白只来得及“哎哟”一声,便只能看见马车外面似乎多了一些人,而李泉一人坐在马车外,手上只拿着一根短小的鞭子。 车里两个人还在讨论着方才李泉哼着的奇怪调子,却被突然闯入的柳白给坏了气氛。 “怎么如此冒冒失失的?”柳文眉头微蹙。 柳白神色一慌,随后立刻指着马车外,说:“外面好像有人,我是被小泉子推进来的。” “什么?” 尚春闻听话中不对,刚要伸手去掀马车帘,却听李泉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别出来。” “小泉子。”尚春心知不对,听李泉那般压低了声音,也不像先前那般冷战了,只压低了声音喊了他一声:“外面怎么了?” “有几个不速之客,你们别出来。”李泉那般说着,马车也停了。 他们在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李泉也一直没有再开口,尚春本就不是一个按捺得住好奇心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个她所在乎的小泉子在外面,就愈发不可忍了,尽管如此,为了确认小泉子不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受到伤害,她狠狠控制住自己想要一把掀开马车帘冲出去的手,小心翼翼地蹭到马车口,用手指尖轻轻撩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睛往外望。 “如何?”柳文凑到尚春耳边,几乎用呼气的声音问。 那有些潮湿有些温暖的气体喷薄到尚春耳后,一下子便让尚春的耳朵红了起来,尚春只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有些奇怪,稍稍躲了躲,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外面大概是十几号人,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像劫道儿的,手上还都拿着刀呢。” “这……这怎么办?”柳文回头看了一眼柳白,面露难色。 尚春摇了摇头:“静观其变。” 李泉依旧端坐在马车上,背靠着马车框,背后自然能听到尚春与柳文的对话,只是仍旧装着惬意的样子,随意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静静看着那站在前方挡路的十几号人。 他们也不动,也不说话,也不知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便疯狂乱动。 如今,李泉便抱着这样的念头安然坐在马车上,彼此双方比着谁耐心更好的态度就这么僵持着,不过若是换了以前的李泉,恐怕没那么容易就安静坐着,只因了这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尚春,如今倒也有了不错的耐心,而对面那十几号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 只见领头的那一位,狠狠抽出别在腰间的砍刀,刀背狠狠往自己胸前一拍,李泉略皱了眉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得有多疼啊! “车上的,下来!”那领头的中年汉子嗓子一吼,粗犷而响亮,如同一锤子砸在鼙鼓上似的,震耳欲聋。 李泉又皱了皱眉,脸上却忽的笑了出来:“下去做什么呢?” “打劫!识相的,交出你们身上所有东西,男人走,女人留下,放你们一条性命!” 李泉唇边笑意渐冷,这车上,可就只有尚春一个姑娘。 “不好意思,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都是我抢别人的,从没有人能抢我的。”李泉拿着鞭子抽了抽马车边缘,却没有抽打在前面马匹的屁股上。 “哎哟喂!”那领头的似乎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扭头对着身后的几个喽啰放声笑了起来,一只手还指着李泉,笑道:“瞅瞅!穿这副德行,给人赶着马车,还装大爷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什么挫样儿,就一个小厮还敢口出狂言?!” 李泉这一身的确穿的不怎么样,不过紫叶山上左意剑派中最低等弟子的衣饰,再加上他拿着鞭子在外面赶着马车,活脱脱一个赶马车的小厮,这样的话从他这样子的嘴里说出来,倒也是有些笑掉大牙。 不过,还不等李泉生气,车内的某个人就已经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当即便打定了主意,等到了下一个城镇就立马给小泉子买身好的。 李泉眯了眼睛,冷哼一声,单手狠狠一拍马车座,跳下马车,缓缓走到对方那领头的中年汉子跟前,手中还随意地挥舞着鞭子,伸手拍了拍那中年汉子得肩,笑道:“一大把年纪了,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非要出来打劫?” 话音刚落,李泉二话不说便冲着那中年汉子就是一记鞭子,本以为一个普通人该是躲不过李泉这不打一声招呼就出手的动作,却没想到那中年汉子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一歪脖子躲过,还顺带着翻手握住了李泉的手腕。 李泉面露讶异,随后立刻收敛,抬脚便往那中年汉子腰间踢去,却又被那汉子抬起一脚正中脆弱的脚腕,李泉本该跪地,可跪地代表着认输,李泉却不是那样轻易便认输的人,忍着疼痛硬是一个翻身,将自己的手腕也狠狠从那中年汉子手中抽出,骨头仿佛要碎掉一般,那中年汉子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而那时在马车中的尚春,早已担心的不得了,透过缝隙看到李泉吃亏,不由得心中大怒,也等不及了,干脆一掀马车帘便冲了出来,还附带了一句:“小泉子!” 李泉转身回头,心中大惊,不是让她别出来吗?! “呵,果然有姑娘。”那中年汉子在看到尚春之后,不由得轻声应了一句。 若非尚春等人在此,李泉恐怕早已动用了妖力,风重警告过他,不得乱用,更不得在尚春面前显露出来,其实这一点,就算风重不说,他也知道。 在尚春面前,他永远都只能当一个累赘般的徒弟,只要跟着她就可以了。 尚春片刻间便已经挡在他身前,伸手扶起,紧张地捧着他的手腕,几乎已经肿起了一圈,心疼得要命。 “疼不疼?”尚春问的时候,还带着颤音,似乎要哭。 李泉摇头,伸手将尚春拨到身后:“师父,你先走。” “走什么?来都来了。”蓦然间,李泉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抬头看面前那中年汉子却是没有开口,不由大骇,赶忙回头望去,却见马车附近也多了十几号人,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闲适地靠着马车框,手中一柄柴刀,正挑起被风隐隐吹开的马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