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太阳的月亮》 第一章 孙秀误我 西晋永康元年,帝后贾南风跋扈专权,赵王司马伦诏赦天下,废黜皇后贾南风,拉开八王之乱序幕。 不多时,司马伦执掌朝政,登基称帝,并昭告天下封孙秀为侍中中书监,准其兼骠骑大将军,赐仪同三司。 孙秀集侍中、辅国将军等要职于一身,成为权倾朝野第一人。 稍后,孙秀以淮南王曾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下令灭淮南王及三族——三族之中,亦包括与淮南王来往密切之西晋名士,欧阳建、潘安、石崇。 史书记载: 【行刑之日,石崇一人先被押至东市刑场,随后潘安被押送至场。石崇见潘安同来受斩刑,苦笑道:“你竟与我同日赴死。”潘安对答:“境遇如此,可谓白首同归。”】 史官批注: 【忆当初,潘安与石崇相交甚密,曾著有《金谷集作诗》,其中一句“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一语成谶,成了二人最终下场之见证。】 * 洛阳,金谷园。 狂风怒吼,天昏地暗,高阳正被月亮所遮挡,呈日环蚀之相。 旌旗,随肆虐的狂风翻覆张扬。 华美的楼台下,将金谷园内外包围得水泄不通的众将士们被大风吹得几近睁不开双眼却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沉默着等候军令的同时亦在紧张观察随行大将军孙秀的脸色。 孙秀,孙俊忠是也,刚拜辅国大将军,纡尊降贵前来此地。 他身形颀长伟岸,著黑袍紫绶,大手扶着腰间一柄青玄宝剑,面色平静,目不斜视,惟独不合时宜的是他在形势迫人的气氛之下竟然兴致不错低哼一曲洛阳小调,把玩着手心里的珍珠。 直至他听见哽咽的抽泣—— 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鸷,脸庞微转,目光停留在一炷即将燃烧殆尽的焚香,英俊面容上的表情因微微压低的浓眉而悄然透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寒意。 忽的,孙秀低低抽了口气,终于按捺不住隐忍在心底多时的不快,缓缓抬起尖削的下巴,视线投向楼台之上的一袭绿色霓裳佳人,薄唇发出一声冷笑,竟在这一刻将手心里价值.连.城的珍珠往硬土地丢掷。 “咚”的一声响,光洁无一丝瑕疵的珍珠瞬间裂了道缝,像极了美人脸颊一道未干的泪痕。 孙秀的面庞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他微微一笑,目不转睛盯着楼台之上那一袭绿色裳裙的绝色佳人,薄唇微扬,语调柔缓:“绿珠夫人,石崇既逝,你又何苦啼哭不休寻死觅活?倒不如随我回故乡琅琊,享尽浮生半世闲。” 风,依然无休止地在偌大的庭院里飘荡,拂乱了宠妾绿珠的发髻衣裙,也吹散了她瞳眸里的晶莹泪花。 “孙秀,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你胡言魅惑帝后贾南风,令其诛杀太子,再煽动赵王司马伦叛变!我夫君石崇何其无辜?你竟陷他于不义!你不但没有半分羞愧,反而一再在司马伦跟前中伤我夫君!让我跟你回琅琊?呸!笑话,天大的笑话!”绿珠情绪激动的大声叱责。此刻她虽双手紧紧攀附楼栏,但只要稍不留神微微松开,必会坠下高耸的楼台,粉身碎骨。 “珠儿,俊忠狠决如此,不都是为了你?”孙秀眉宇微扬,露出不以为意的嗤笑,“只怪石崇争强好胜且爱显摆,每次宴客,必命你出席歌舞侑酒,令我等食色性也之辈见之失魂落魄。” “你……”绿珠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绯红,“你无耻!” “无耻总比见异思迁好。”孙秀慢条斯理答,“金谷园内金屋藏娇,珠儿你即使再得宠,也不过是石崇三十八位妾室之一。但你若识时务,愿随俊忠返回山东琅琊,俊忠敢指月盟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 “嫁给你?”绿珠低低重复一遍,突然放声大笑。她无视封堵金谷园的五千将士,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咯咯”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眸子里氤氲水雾重现,“我若嫁给你,世人会戳着脊梁骨骂我忘恩负义!孙秀啊孙秀,难道你以为,我一介弱质女流会贪生怕死?哪怕不顾自尊严与名誉亦要苟且偷生?” 孙秀语塞。 义正言辞的拒绝令所有将士皆怔忡呆立于原地,暗暗佩服楼绿珠杀身成仁的勇气,连这当下拂乱俗世的狂风亦在绝色佳人笑不可仰的嘲讽中显得微不足道。 只是,高阳依然月所遮挡,金谷园内飞沙走石,混沌不分,天地乱象。 孙秀扶着青玄宝剑的大手徒然握紧,指节隐隐泛白,似在竭力隐忍怒意。最终,仅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敛容,投以不屑讽刺:“你若一心赴死,我绝不阻拦。” 绿珠猝然止住大笑。 她决绝的拭去眼角余泪,杏眸圆睁怒视孙秀,字字铿锵有力:“三年前,你孙俊忠不过是洛阳城内毫不起眼的寒酸小吏,若非我夫君好心指点且以十斛珍珠相赠,你如何能近赵王司马伦?如何得以引荐于帝后贾南风跟前?” “还有!当年你指日盟誓,他年飞黄腾达之际,必报石崇馈赠之恩!如今洛阳城中太阳高悬,你却弑友夺妻,如此回报大恩?” 孙秀不语,脸色,慢慢变得难堪。 沉默了好一会儿,孙秀斜睨吕珠,唇线上扬,冷笑:“明日高悬?珠儿,你应该抬头看看苍穹,高阳已被乌云遮挡,时移世易,今时不同往日,哪有什么大恩大德?” “罢了,罢了,只怨夫君看错君子,轻信小人。”绿珠面色悲凉呓语,眼神愈渐空洞。没有力气捶胸痛哭,她仅能苦笑着不断摇首,神情恍惚著不断低低呢喃,“想我这一生,吃过苦,受过痛,却也享受了许许多多荣华富贵……罢了,我累了,与其苟延残喘于世,不如与夫君同往极乐之地。” “珠儿!”孙秀嗓音沉静打断濒临崩溃的绿珠,面无表情注视着她,接着,说出他此生最为荒谬的决定,“即便你为了名节选择追随石崇而去,我孙俊忠亦一定不允你与他合葬一墓!活着,你不过是石崇三千佳丽中的一位;死了,你则只是洛阳城外乱葬岗孤魂野鬼中的一只!” 绿珠听罢,弯唇,绽出一抹凄美浅笑。 她黯然的垂下眼眸,眼角无声无息地淌落一行晶莹的泪。 哭泣,并非仅因为悲伤,而是在与红尘俗世做最后的告别。 当眼底的余泪被疾风吹干,当她的视线再度对上孙秀时,她眸光里的悲凉全然不见,剩下的,惟有最后的不甘呓语:“妾身何德何能,独占夫君恩宠,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夫君,黄泉路上你且慢行,珠儿这便来陪你!” 话音未落,绿珠毅然地松手,离开紧紧攀附的朱栏,在她从高台坠落的那一段短暂光景里,回荡在繁华金谷园之内的声音,依然是她痛彻心扉的诅咒——“孙秀,我诅咒你此生此世,不,是永生永世被厉鬼缠身!诅咒你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这一刹,绿裳佳人闭上眼眸,宛如落花。 冷静如孙秀,亦在这一刻缓缓地闭上双眼。 几滴飞溅的鲜血,沾染了他光洁的额。 …… 高阳,始终被月所遮挡。 世事无常,凄凉无边的金谷园内,再也听不见任何柔软女子的悲伤与哭泣。 惟叹人生如梦。 一生恨,一场大梦。 * 时光荏苒,三百余年之后。大唐,武德五年。 裴府—— “青柳,待会儿你去催催徐总管,轿辇究竟备好了没有,急着去城门迎接夫君呢。”梁洛纱微侧着头,从铜镜里左右观看刚刚梳好的飞仙髻,嗓音娇嗲交代站在她身后伺候她梳头的贴身婢女。 丫鬟青柳应下,同时把手里几支矜贵奢华的珠钗及金翠别上梁洛纱的发髻。 站在丫鬟青柳身后的吕珠,惶惶不安搂住怀里的破旧小包袱:“表姐,实在对不住,珠儿确实走投无路才厚着脸皮跑来长安打扰你。” “得了,表姐又不是不知晓你的难处,你那丧尽天良的未婚夫与卖酒女私奔,不但卷走了你所有嫁妆,连一枚铜板都没留给你,还丢下一屁股赌债让你偿还。” 吕珠面色狼狈,鼓足勇气,恳求道:“表姐,听闻裴府二小姐在长安城中经营数间酒馆,我可不可以去她的酒馆找些活儿做做,也好还债。” “你是指裴承秀?”梁洛纱不屑一顾,“裴承秀可是全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男人婆,我讨厌她,你万勿再在我跟前提她的名字。” 吕珠一时语塞。 这时,梁洛纱指从一个紫檀木盒里挑出枚斗大的珍珠。这枚珍珠质地虽然晶莹透露,珠体当中却裂开了一道缝,似曾避过灾祸,因而显得极不吉利。 梁洛纱啧了一声,将这枚珍珠丢给吕珠:“拿去当了罢,怎么说,也能当个一百两。” 吕珠抬起头,倒吸一口气:“一百两?!” 梁洛纱鄙夷一笑,将纤纤玉手递向身旁的丫鬟青柳,由青柳将她扶起,居高临下睨着吕珠,宛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鄙夷着孱弱的落水鸡—— “表妹,长安城不是洛阳乡下,实不适宜你这种从寒门破落户走出来的姑娘家。你收下这枚珍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二章 呂珠归来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朱雀长街,整整半天三个时辰下来,吕珠嗓子腿都跑断了,由始至终没有一间当铺愿以重金典当瑕疵的珍珠。 大约是年代久远且历经颠沛流离,这颗二十四分重的珍珠反光极弱,表面珠体甚至不能清清楚楚照见人的面孔,纵贯珠身的条纹裂痕更是令珠体看起来极其粗糙,很不雅致。 吕珠觉得难过,不是无法典当珍珠,而是为表姐梁洛纱左一句“洛阳乡下”右一句“寒门破落户”的讽刺而倍感伤心。 未婚夫携酒家女逃婚丢给她一屁股赌债之后,各种粗俗卑劣的流言蜚语她不是没听到过,也不是没偷偷躲在被窝里气哭过,然而,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却从未像今天从自家亲表姐口中听到讽刺之言来得更震惊,更锥心。 越想越难过,吕珠不禁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那颗破损的珍珠,往硬土地一掷! “咚”的一声响,已有瑕疵的珍珠再度裂开一道细细的缝。今日恰是灰蒙蒙的阴天,珍珠在黯淡光芒投射下显得愈发品质低劣。 俗话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吕珠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泪眼,抬起腿就决定往长安城门方向而行。 可是,还没迈出几步,吕珠忽然弯下腰,一脸痛苦的捂住腹部。 这几日着急赶路,一路跋山涉水全凭双脚,布鞋都走破了两双,膳食一类更是曾好好享用过。方又耿耿于怀表姐的言辞,想必急火攻心之下肠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痛不是病,突然痛起来甚是要命。 不多时,吕珠已是额头冷汗涔涔,只能勉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朱雀街巷寻了处人少的僻静角落,也顾不上地面肮脏,撩起衣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痛,实在太痛。 没过多久,吕珠承受不住一阵比一阵可怕的痉挛之痛而开始浑身哆嗦,体力不支一个前仰从石阶摔下,摔滚在硬邦邦的地面倒,可怜的她,连发声求助的气力都没有便昏死过去。 人来人往的朱雀长道,谁也没有留意到,此时一处僻静的墙隅,有一位身形瘦削衣衫破旧的姑娘晕厥在地。 更没人注意到,一颗被弃之于尘土的破珍珠,竟缓缓滚向这位晕厥在地的姑娘。 如有灵性,这颗珍珠沿着姑娘的脚部慢慢地沿上游移,经过双腿,腹部,胸口,面颊,尔后在姑娘发紫的唇瓣边轻轻转动半圈,再然后不急不缓的,从容不迫的,滑入,伊人唇中。 霎时,一道白光从吕珠身体中悄无声息的散出。 …… * 入夜,月光皎皎。 “青柳,你说气人不气人!” “夫君他真是越来越偏心!明明是我候在城门迎他回京,他倒好,见面了也不与我亲近亲近,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就往二房那小.骚.蹄.子的屋里跑!” 梁洛纱将后脑枕在宽大浴桶,忿忿不平地闭上眼眸,不情不愿的把自己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娇声呵斥。 忽然想到长时间浸泡热水有伤肌肤,梁落纱唇角一撇:“唔……水温,太烫了。” 青柳立刻道:“小的这就去提凉水来。” “咚咚”脚步声,又快又急,片刻消逝在内室之外。 梁洛纱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水带来的放松之感,也就这么一会会的功夫,轻细窸窣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梁洛纱犯懒,没睁开眼眸。 脚步声骤止。 梁洛纱心底咦了一声,不急不缓睁开眼,意外的瞥见一道纤细的白衣人影,如鬼似魅,不声不响地伫在内室一处阴暗的角落。 心脏,猛的一瑟缩,梁洛纱的嗓音登时变得尖锐起来:“表妹?!” 睁大眼睛仔细看,没错,确是吕珠。 令梁洛纱诧异的是,既不知她何时进来,也不知她如何进来。与先前不甚客气将她撵出裴府时相比较,当下的她脸色过于苍白,少了血色。 吕珠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安安静静地伫在角落,面孔如笼着一层薄雾,令梁洛纱看不清她的神色。 梁洛纱蹙了黛眉:“表妹,你怎么了?” 宛如对牛弹琴,吕珠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梁洛纱抿唇弯出一抹不以为然的哂笑:“傻表妹,你还没走?怎的,一颗破珍珠无法满足你?” “破珍珠”三字令吕珠瘦削的身形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带动其衣带飘飘,显得整个人似大受打击摇摇欲坠。 梁洛纱懒得去瞧这位又丑又笨的乡下小表妹,重新闭上眼,享受热水与花香的沐浴。 或许是今天为了恭迎夫君返回京城而起了个大早,彼时虽然才入夜,浸泡在热水之中居然觉得四肢软绵无力,颇感疲惫。 就在梁洛纱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似是要睡过去的一刻,浑身上下皆沉重的她听见了一声极低极细的笑,再然后,是一声幽幽怨怨如泣如诉的叹息。 这一道叹气绵柔哀婉,仿佛带了一种慑人心魄的魔力,让梁洛纱胸口之中立刻浮涌出无尽的哀伤。于是,她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开始是啜泣,慢慢地变成抽泣,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嚎啕大哭?梁洛纱浑身一震,登时如从噩梦中惊醒,立刻睁开眼——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呂珠,却是贴身丫鬟青柳。 与平日里处处阿谀奉承之态全然不同,此时的青柳眼中布满了惊慌失措。 梁洛纱目瞪口呆的盯着青柳,徒然的张了张嘴,嗓子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柳扶着梁洛纱的头,急得大哭:“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梁洛纱心中一阵恐惧一阵莫名,很想开口说些什么,青柳却猛的甩开她的手,拔腿就往门外跑,边跑边扯开喉咙嘶喊。 “来人,快来人!夫人疯了!疯了!” 疯了? 谁……疯了? 梁洛纱愣住,然后无比缓慢的低下螓首,朝洒有众多花瓣的水面投去惊疑的一瞥。 一个赤着上半身,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 一个歪着脑袋,鼻涕水泗流,眼眶不断涌出血与泪的女人。 正对着她,嚎啕大哭。 * 同一时,同一刻。 幽柔的月光透过阡陌的树枝,在朱雀长街上一处酒铺的青布招牌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印记。酒招上斗大的“醉仙居”三个字,在夏季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摆。 “哈哈,你输了!罚钱!” 裴承秀坐在长凳,隔着黄花梨木桌跷起二郎腿,眯着细长眼眸,笑嘻嘻朝她对面座中的男人道。 第三章 裴承秀(上) 裴承秀,本朝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裴寂之女。 裴承秀身长修六尺,骨骼清奇,窄肩腰细,是醉仙居里为数不多的女子,亦是这间酒坊名义上的掌柜。 之所以号称“名义掌柜”,皆因裴承秀仗着家大业大在长安城中开了数间酒坊,籍着父亲大人的盛名,无需认真经营,自有酒客们常来常往。如此一来,裴承秀索性将所有酒坊经营事宜全丢给了裴府徐大总管来打理。平日里她不是来醉仙居坐镇品酒,便是著藏青色佽飞卫士官服,带刀巡视。 毕竟么,凭籍着父亲大人的三分薄面,裴承秀在本朝十六禁军之佽飞卫谋了个一官半职,享卫帅之待遇,称得上是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女武官。 彼时,她对面座一位同样著佽飞卫士官服的男酒客直摇头,唉声叹气。 “大姐大,不是我不服输,奇怪不奇怪啊,日日赌,月月赌,赌了一百来回的骰子,始终是你独赢,怎不见你输一回两回?” “愿赌服输,少废话。”裴承秀豪爽大笑,用力拍了一把对方的肩膀:“张士贵,知不知道你娘大字不识几个却很有气魄为你改名为‘士贵’吗?” 抱怨归抱怨,张士贵还是摸出一锭碎银抛给裴承秀,然后一脸困惑:“怎么说,难道我的名字大有来头?” 裴承秀毫不客气接过碎银,笑嘻嘻道:“不懂了罢,你娘亲读书少,眼界却很开阔,是位颇有志气的妇女。士贵二字,出自《战国策》之‘士贵王不贵’,意思就是说——甭计较你现在俸禄不高且总是逢赌必输,只要你肯好好为朝廷效力,为我效力,终有一天,你混得比诸侯之王还要显贵。” 士贵王不贵的本意是“生王之头,不若死士之陇”,与个人前程扯不上一丁点的干系,偏偏裴承秀巧舌如簧,又喜好诳人,偏偏还诳得有根有据,以至于张士贵听完她一席之言后心情大好,忍不住拱手感激。 “大姐大,承你吉言,小弟朝思暮想就盼着出人头地那一天。” 裴承秀抱拳回敬:“好说好说,等月末你发了饷银,咱俩接着赌!” 话至此,裴承秀的语气略一停滞,似想到了什么。 重重的咳嗽一声,抬手把黄花梨木桌上的一杯酒水饮尽,裴承秀道了声“好酒”,清澈眸子里闪过古灵精怪的笑意,“士贵,我们不赌骰子了,赌李淳风罢?” 乍然一听,张世贵困惑:“李淳风?” “嘿唷,居然不知道李淳风是何许人?”裴承秀抖了抖二郎腿,双手枕于脑后,细腰大咧咧地往身后一靠。 前段日子,太子殿下与秦王殿下就尊“佛”或是崇“道”之事在御殿展开激辩,裴承秀亦从父亲大人的口中听闻了两位人物—— 一个,是太子殿下极力举荐的大佛寺主持,神僧道岳。 一个,是秦王殿下推重崇敬的道派大家,李淳风。 唔,据父亲说,这个叫李淳风的道士,啊,不对,是李淳风博士,五官相貌极不错,甚至连一贯看人先看脸的秦王殿下亦用了“俊爽”二字来评价李淳风。 裴承秀回忆着父亲大人的转述,单手托腮,慢悠悠道,“听说,李淳风是国子学博士,亦是□□中的记室参军,还兼谋士。不过呢,可不能小觑了这位李淳风,秦王殿下说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精通数术,擅长阴阳五行,亦能占卜测字,预知凶吉。” 张士贵一脸的不信:“夸大其词了吧,他真有这般厉害?” “不知道,反正秦王殿下自己说过最初没有怎么正眼瞧过这位李淳风,直至有一日,李淳风对本朝历法《戊寅元历》提出了不少宝贵的修订意见,秦王才发现府邸中有这么一位熟知阴阳历法的人才。” “再之后没过多久,秦王妃的哥哥的远亲,也就是长孙无忌大人的远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李淳风精通占卜之术,竟然千里迢迢从河南道来到长安,找到李淳风,向李淳风求测妻子的孕事。你猜,李淳风如何回答?” 张士贵一脸憨相,摇头:“不猜,反正猜来猜去也猜不中。” 裴承秀丢给张士贵一个极度无语的白眼。 “李淳风说,‘这位大人,您且写个字罢!’,那位远亲一听李淳风如是说,按耐不住即为人父的喜悦,二话不说立刻写了个‘龙’字。或许是太兴奋,这个‘龙’字写得过于潦草,歪歪扭扭的,笔画凌乱。” “李淳风一看,立刻蹙了浓眉,表情凝重。” 张士贵纳闷:“怎么,龙字还不吉利?” 裴承秀嘻嘻一笑,点头,煞有介事般压低声音道:“何止不吉利,简直是太不吉利。” “此话怎讲?” “李淳风当时说,‘大人,您写的这个‘龙’字,下头平白无故多了一点,看起来像个‘聋’字,因此夫人这一胎有异数,生不出来也就罢,生出来也势必是个聋子’!远亲一听,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不料啊,过了十几日,夫人临盆,居然当真生下一位双耳失聪的男婴!” 张士贵听完,半信半疑道:“大姐大,这个故事乃道听途说罢?骗人,绝对骗人。长孙无忌与秦王妃年幼之时被兄长赶出了家门,由舅舅养大。如今长孙无忌得秦王重用,早就以眼还眼不与父族远亲有任何来往,这一则轶事,一定是这个叫李淳风的人故意杜撰出来的,为他自己博个名声。” 裴承秀听张士贵如此仔细分析,抚掌大笑:“不错嘛,你小子终于有长进了,难得一回没被我诓骗。” 张世贵摸了摸脑袋,面庞浮现出难为情:“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几年来吃了大姐大你不少亏,哪能一吃再吃?” 裴承秀颔首,大大方方赞许张世贵几句,遂又喃喃道,“士贵啊,你不知道,那一日二位殿下于御前激辩,秦王把李淳风的方方面面皆吹捧了一遍,皇帝陛下亦有了‘抑佛重道’之取舍。” 张世贵仔细想了想:“难道,李淳风真的很神乎?” “神乎不神乎,我心里也没谱。不过呢,听闻最近几日发生了一件大事,□□连同秦王设置在洛阳的天策府中不论上下,所有人皆在聚赌。赌的,恰是李淳风。” 言至于此,裴承秀清了清嗓子:“因为呢,李淳风预测下月初一有日偏蚀之相。”日蚀,大凶之兆,无论是皇帝或是平民百姓,皆为忌惮。 “当然,秦王亦落地有声:如若初一现日偏蚀之相,则赐李淳风黄金百两;若初一不能出现日偏蚀之相,就鞭笞李淳风三百,再置流放之刑。” 张士贵一听,乐出了声:“秦王一向节俭,黄金百两舍得拿出来吗?” 裴承秀挑眉,故作神秘道:“如何,有没有兴趣赌一把李淳风?” “有意思,真有意思!既然连秦王都豪放参赌,小的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凑这个热闹。”张士贵一边道一边摸出锭碎银,“这个月的饭钱全押上,赌李淳风输!” 裴承秀“啧”了一声,笑叹:“张士贵,你还真是当机立断,果敢如初,居然连赔率是多少都不听就立即下了赌注。” “赔率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支持秦王,必须站在秦王这一边。”张士贵哈哈大笑。 “诶唷,没有良心的臭小子,你这般忠肝义胆支持秦王,怎么不去□□蹭口饭吃?何必留在佽飞卫在我的手底下混?”裴承秀柳眉一竖,话毕,抬手成拳就朝张士贵的胸口揍了一记,“滚滚滚!” 张士贵被裴承秀打得“哎哟”一声叫唤。 “大姐大,我说说而已,你莫生气。小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逗你开心而已。头可断,血可流,也一定要跟着裴家上刀山下火海,更无论背叛你、背叛太子殿下。” “算你会表忠心。”裴承秀悻悻的收回拳,“打的疼吗?” “不疼。”张士贵揉着胸口一本正经答,“大姐大一贯疼爱我,怎么会疼?打是亲,骂是爱,爱不够了用脚踹。” 裴承秀被张士贵的阿谀奉承之词逗笑了。她知道,张士贵确在逗她开心。 无论李淳风神乎与否,她作为裴氏之女,是绝对不会支持秦王。这一点的立场,不会为任何事而发生改变——只怪父亲大人在政事方面一贯支持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而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又与秦王殿下一贯不和。如今不谈政事,只是小赌怡情,亦万万不可以支持秦王。 否则啊,传到父亲大人耳朵里,必定落得一个打断狗腿的下场。 仔细考虑了一番,裴承秀摸出腰间的蜀锦钱袋,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深吸一口气。 “这样罢,本姑娘这个月以及下个月以及下下个月的饭钱全在这儿,请日月作证,请苍天为鉴,此一赌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赌其它就只赌李淳风赢!若李淳风输,我裴承秀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赌!” 话音刚落,张士贵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醉仙居其它酒桌的酒客们居然各个神情激昂,猛的一拍桌子,为裴承秀发出喝彩! 李淳风何许人?长安城中最出名最具争议之道派人士。 且莫说二王激辩于御殿,李淳风与神僧道岳就入佛或是入道之事亦展开过雄辩,酒客们对这些传闻早已烂熟于心,方才旁听故事多时,早已听得群情激动,再裴承秀与张士贵拿出所有饭钱参赌,一个个也情绪高涨起来,纷纷起身朝裴承秀这一桌聚过来。 不一会儿,来自各路酒客的赌资纷纷放到裴承秀的酒桌之上,众人争先恐后道——“我参赌!支持秦王!”“我也参赌!赌李淳风赢!” 裴承秀与张士贵先是吃惊,继而大喜。 抱着有钱不赚真竖子的想法,裴承秀高兴得立刻挽起袖子让张世贵笔墨伺候,把各路豪杰的姓氏与赌注一五一十详细记录在册。当然,她注意到,押秦王赢与押李淳风赢的酒客们比例呈七三开。 就在裴承秀记帐记得不亦乐乎之时,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的酒桌传了过来。 “姑娘,若归拢□□与天策府的赌资,此居赔率乃八百分之一。你若输了,需偿付众酒客及□□、天策府上下一共八百锭金元宝。” 什么?八百锭?! 被突然岔入的言论惊扰了心神,裴承秀执笔的手颤抖一下,一滴浓墨随即滴在纸面,晕染了记录册其中一位酒客的姓氏。 心下诧异,裴承秀缓缓抬起眼眸。 循声,瞥向说话者。 …… 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 第四章 裴承秀(下) 【鲜衣怒马,侧帽风流】 怔忡之间,裴承秀脑子里没由来的冒出这么两句话,盯着对方看得出了神。 凤目蚕眉,鬓如刀裁,一壶浊酒,一袭素雅白袍,孤身临窗而坐,有出世之风骨,偏又如入世孤松之独立,风姿卓然。 裴承秀咽了一下微微发干的喉,无言以对。 倒是张士贵倾身在她耳畔的嘀咕勉强令她回过神来——“大姐大,挨窗坐着的那个家伙人长得不错,嘴皮子却挺厉害,居然敢和你抬竹杠!” 裴承秀别开视线,略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是嘛?” 反应慢了好几拍,裴承秀这会儿仔细思索方才那几句呛词,果真察觉到对方言语之中对她的轻鄙之意……好罢,其实也谈不上轻鄙,反正嘛,她认定他轻鄙,那就是轻鄙……不管怎么说,她可不能让陌生人小觑了去! 裴承秀重新寻望那位白衣者,仰起瘦尖的下巴,不屑道:“一赔八百又如何?本姑娘家大业大,勿说八百锭金元宝,就算是一千八百锭金元宝也全然不在话下!” 这一番豪言,并非吹嘘。 裴承秀之父裴寂,乃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 旧隋大业年间,裴寂力谏唐国公李渊起兵反隋,待大唐建国李渊登基称帝,裴寂作为头号功臣自然被擢升为宰相,不仅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亦顺风顺水得到太子殿下李建成、齐王殿下李元吉的重赖。 “裴”姓所承之天恩荣宠,那也是全长安城尽知。这一点,裴承秀虽然谈不上沾沾自喜,但也颇为自豪。 她大哥裴律师,奉旨娶临海公主为妻,任汴州刺史。 她大姐裴承玉,奉旨嫁赵王李元景,为赵王妃。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姐人在封地安州,三不五时便往长安寄书信,与家族之连系并未间断。 至于她二哥裴法师,原配夫人死得早了些,续弦梁洛纱却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又于武德三年受封十六卫之佽飞卫大将军,兼骁骑卫大将军,遥领长安城内一百零八折冲府。 “家大业大”这四个字,对于裴承秀而言,绝非信口开河,反是理直气壮。 白衣公子本是好意提醒,乍听“家大业大”这四个字,不着痕迹的蹙了剑眉。 彼时张士贵护主心切,也跟着赞同吆喝:“打哪儿来的无礼家伙?有眼不识泰山。” 白衣公子目光闪动,上下打量裴承秀一番,眼中忽然多了一丝玩味之色,如风乍起:“姑娘身穿佽飞官服,又自称家大业大,莫非是……裴承秀?” “裴承秀”三个字被低沉浑厚的嗓音缓慢念出,听在裴承秀耳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名讳取得真真好听。 咳!想什么呢?! 裴承秀柳眉倒竖,面庞浮现出一丝警觉:“知我名讳者,少之又少。你是何人?” “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白衣公子饮尽一杯浊酒,剑眉略挑,淡淡一笑,“所谓佽飞官服者,乃左右佽飞卫禁军。所谓左右佽飞禁军者,当分查京城左右六街铺徼巡。是夜,更鼓已过,姑娘拜禁卫一职,既不巡街,又不督铺,反而与同侪在此饮酒博赌嬉戏,此等嚣张妄为之态,非有官职者,非得家族庇荫者,再不敢出第二人。” “你……”裴承秀被这番合情合理推断之词哽住。 换做旁人,这会儿莫不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便是灰溜溜遁走,然而裴承秀一贯反应机敏,嘴皮子又利索的不得了,不慌不忙,朝对方投以明眸善睐的微笑:“怎的,不服?” 四两拨千斤的四个字,令白衣公子再度蹙了眉,语塞。 见此情形,裴承秀便知自己占了上风,正打算见好就收之时,却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喟叹,“贵不知发奋,富不知勤勉,恣意辜负韶光良辰,于国于家皆无望。”“二位,无恙乎?” 裴承秀一下子愣住。 “放肆!”倒是张士贵反应迅速一声大吼,既恼且怒,“你这家伙,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出言不逊辱骂我等脑子有病?!你知我等为禁卫,若再放肆无礼,必自食恶果!” 白衣公子面色寒霜,毫无惧意,正气凛然道:“二位聚众博赌,一赌再赌,丑态尽出,分明是自取其辱。” 张士贵大怒,正欲拔出腰间佩刀,一只手却适时按住他—— “大姐大?”张士贵愣住,惊讶。 拦住他的正是裴承秀。 被一位陌生人出言讽刺,她的心情自然不会高兴到哪儿去。极尽克制心中不快,她丢给张士贵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眼神,待张士贵不情不愿勉强收刀回鞘,才朝那位白衣公子拱手道:“这位公子,你所言极有理,我裴承秀无话可说。” 白衣公子眸子里闪过一丝微讶。 裴承秀深深呼吸一口,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悄然握紧,咬牙道:“盛名在外,诚不是一桩好事。多谢公子提点,就此告辞!” 话罢,裴承秀立刻抓住张士贵的胳膊,沉声道:“走!” “且慢——”沉稳的声线再度响起。 停住脚步,裴承秀慢慢的转过脸,目光投向白衣公子,视线相交的刹那,一枚金灿灿的元宝在空中划过,稳稳妥妥地落入她的怀中。 裴承秀呆伫在原地。 “在下,押李淳风胜。”温和的笑意在一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 似卜数只偶,这一刹那,裴承秀的心脏漏跳一拍。 * 刚刚离开醉仙居,张士贵登时气急败坏。 “大姐大,你刚刚怎么了?!”“若是平时,任何人胆敢对你出言不逊,你必定二话不说,打伤对方没商量!今个儿怎能由着那个白衣人对你出言不逊?”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抬眸,白了张士贵一眼,抬手成拳,仅使三分力气揍向他胸口:“你啊,道行太浅。” 张士贵挨了揍,高亢的声线立刻低下去不少:“大姐大,你何出此言?” “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已指出我的名讳,我若放任你鲁莽行事,万一事情闹大且张扬出去,父亲大人一定会责怪我惹是生非。” 张士贵听裴承秀如此解释,半晌没了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揉着胸口,喃喃道:“大姐大,我追随你好些年头,你不惹是生非也惹是生非许多回了,怎就今晚这般隐忍求全?”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声线陡的一惊,“我说,不会是因为那臭小子皮相甚好,大姐大你舍不得揍他罢?” 裴承秀一愣,下一刻,又是一拳虎虎生威揍过去,勃然大怒。 “放你的狗屁!” “平日里我惹是生非惹的对象是哪些人?十六卫禁卫同侪而已!所谓敌逢对手,豁出命,也要斗上一斗!” “刚刚那是什么地方?醉仙居!寻常百姓聚集之地!争一时之气而与平民打架,这种事情传出去我都嫌丢脸!再说,万一斗殴之事传入到秦王李世民的耳朵里,秦王一定会责令心腹狠狠参我父亲一本!你又不是不知道,秦王他特别喜欢写奏章骂人!!尤其,奏章写得无比冗长!!长度堪比佛经《大悲咒》!!!” “是是,小的知错,大姐大你嗓门轻点成不?耳朵都被你吼聋了。”张士贵捂住耳朵,忙不迭求饶。 裴承秀这才悻悻的住了嘴,不屑,甩脸往前走。 张士贵猴急马急追上去,跟在身后:“大姐大,马上就是二更,城门紧闭,宵禁也即将开始。你今晚不会真的打算去巡街督铺罢?” 裴承秀停下脚步。 抱着胳膊,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明月,见明月已藏于黑暗无边的苍穹,只有繁星点点,裴承秀若有所思一会儿,半晌,轻声道:“老规矩,夜黑风高,打道回府睡大觉。” 张士贵嘿嘿一笑:“就是,小的这会儿也觉得疲惫,是该回家歇息了。” 裴承秀并未像以往那样点头应允,冷不丁的突然拒绝:“你,不许睡!” “啊?”张士贵傻眼。 裴承秀停没表情的斜睨他一眼,语气稍有紧绷的开了口:“你去醉仙居打听打听,刚刚那位白衣公子姓甚名谁。” 张士贵略怔,立刻恍然大悟。 “大姐大,你打算先暗地里记下他的名讳,再寻机会打断他一条狗腿?” “……不是。” “啊?” “所以才说你道行浅。唔,自然是打断他两条狗腿。” 第五章 姑娘妖娴 裴承秀掐着点于二更时分回到府邸。 才进入裴家大院,便看见数盏灯火光芒从斗墙镂空之处透出,稍稍走近几步,竟听见一片悲号之声从前厅传出。 裴承秀心中一惊,加快步伐走上去。 推门,果不其然看到厅里跪了满满一屋子的婢女,五体投地伏跪在最前面的人,竟是二嫂梁洛纱的贴身侍婢,青柳。 彼时的青柳好似惊弓之鸟,呜咽抽泣的同时整个人止不住的瑟瑟发抖,令裴承秀见之震惊的,是青柳双颊泛着鲜红的五指印记以及破损唇角处的斑斑血渍。 裴承秀神色一敛,玩世不恭之态不复存在,眼眸转动,仔细打量四围。 厅正中,父亲大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面色微愠,隐忍而不发。 父亲大人的身后是二哥,咦,二哥从晋阳回来了?欲呼唤二哥,但见二哥怒发冲冠,训斥之声不绝于耳,大手更执一马鞭,裴承秀不禁愕然地张了张了嘴,作罢。 二哥身旁的女子,便是二嫂……诶,等等,二嫂怎会穿的如此朴素? 裴承秀愣了一拍,抬手揉了揉眼睛。 二嫂梁洛纱长相艳丽,又一贯穷奢极欲,一年四时所穿衣裳不是绫罗便是绸缎,更时常换着花样把那些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笄、簪、钗、钿插满整个脑袋,无论如何绝不会似今夜这般不施粉黛,不著佩饰,平淡无奇。 纳闷之际,二哥身旁的女子仿佛感受到了裴承秀的注视,慢慢的转过脸,投向裴承秀这边。 那是一张裴承秀从未见过的脸,既妖,且娴。 姿容秀丽,水眸盈盈,千娇百媚之态远胜梁洛纱;更无论纤腰婀娜,弱柳迎风,恍如天界神女降下凡尘。 裴承秀这么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亦看得懵了。 只是,一道冰冷的寒意在那双秋水剪瞳一刹那迸发,又一刹那消逝不见,令裴承秀恍惚奇怪。 突然的,裴承秀发现心脏在狂跳,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快速跳动,似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只能深深呼吸,再慢慢吐气,迫使心跳放缓,再放缓。 反复吐气吸纳数次,心脏跳动总算是缓了一缓。 欲再寻望那位女子,却见二哥手中的马鞭直直地落了下来,狠狠抽打在青柳的背部,令青柳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惨叫。 不多时,青柳身上尽是错落的鞭痕,血迹遍布全身,模样十分凄惨。 惨叫,刺得双耳生疼的惨叫,令裴承秀颇觉不妙,这会儿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节拍的心跳又即将开始.蠢.蠢.欲.动宛如战鼓擂。若再这般听之任之,莫说家宅不宁,只怕她自己也要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摇头,哑然苦笑,裴承秀从心底生出一丝对青柳的恻隐之心,遂脱口而出—— “二哥,纵使天塌下来,亦不必对一位柔弱侍婢下如此重手。若传了出去,外人又将伺机诽谤我裴氏跋扈、草菅人命。” * 怒火中烧的裴法师用最精简的字句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表达完毕,末了,拊膺切齿,掷地有声:“你说说,难道不该处死青柳?!” 裴承秀揉了揉太阳穴,整件事听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见二哥怒不可遏又欲挥鞭责罚青柳,裴承秀眼明手快拉扯住二哥,同时吩咐青柳不许撒谎,一字不漏将整件事一五一十详尽道来。 待青柳哭哭啼啼讲完这一天所有经过,裴承秀这才弄清楚是非曲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青柳。 “你的意思是说,二哥归京之时,二嫂仍然正常……至入夜,二哥去了张氏的小院,二嫂突然犯起浑,满嘴混账话,哭闹不絶,甚至双目泣血亦不止不休?” 青柳哪里敢撒谎,汗洽股栗,不住的点头。 裴承秀一时无语,不是不信,而是压根不信! 开什么玩笑!二嫂梁洛纱偶尔争风吃醋是没错,却也争得颇有风度,万万干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丑态尽出之破事。 裴承秀的面庞透出一丝质疑,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叹息道:“青柳,说实话罢。” 青柳一听,哭得更是委屈伤心,五体投地匍匐向前抱住裴承秀的左腿:“二小姐,奴婢冤枉,奴婢真的没有说谎!” 裴法师可没有裴承秀沉着不迫的胸襟,咆哮道:“贱人!你平日常在夫人跟前乱嚼舌根,散布风言风语,别以为我不知道!皆因你,才致夫人醋海翻波,心智失常!” 一番狮子吼,吼得青柳痛哭失声,亦吼的裴承秀头痛不已,无可奈何:“二哥,事已至此,你且缓一缓心绪,万勿自己也被气成了失心疯。” 被亲妹妹这么一劝,裴法师脸上的怒容稍稍褪了一些。 确实未能从青柳的眸子里看出一丁点的诓骗,裴承秀清了清嗓子,和缓语气道:“青柳,你也别哭了,大夫怎么说?” 青柳泣不成声:“大夫说,夫人的病来得蹊跷,恐是一时半会儿治不好。” “若治不好,就唯你是问!”裴法师一霎时又大发雷霆,没有任何犹豫抬起脚狠狠地踹向青柳的腰腹,“来人,将她拖下去!” 裴法师是武将,力气本就大得惊人,此时怒火万丈更是不会克制力道,可怜青柳被他一个劲踹滚出数尺之远,后脑猝的磕在墙角,嘴中喷出一口浓血! 这一幕看得裴承秀心惊肉跳。 虽然她也三不五时地与十六卫的同侪们打架斗殴,但对方都是男儿郎,无论怎么打怎么揍都不会感到内疚与心疼。 此时此刻不一样,眼睁睁看着一个柔若无骨的侍婢被踹到吐血,裴承秀倒底于心不忍,赶紧制止。 “二哥,青柳毕竟是二嫂的陪嫁丫鬟,相当于滕妾。你下手如此狠重,万一致她伤残,且令二嫂失心疯之事传到洛阳亲家那边,裴氏的颜面亦荡然无存。” 始终不发一言的裴寂亦在这时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声如洪钟,气魄了得:“我儿,你身为武将,应气度弘远,却一再为一个女子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忽然遭到来自父亲的训斥,裴法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父亲,什么叫一个女子?梁洛纱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又没死,还留着口气。再说,即便你的夫人死了,亦可以再娶。”裴寂瞪视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皱纹泛起,“反正你喜欢二房张氏,成天往偏院里跑。如今正房举止失序,你指不定打算抬妾成妻。” 裴法师被生生的噎住。 见儿子自知理亏,裴寂长叹一声,“我儿,大夫既说一时半会儿治不好,那就是治不好。你啊,为人风流却偏偏责怪妻子醋海生波。若非你前脚刚进家门后脚便往张氏的院子里跑,你的夫人能被你气成失心疯?” “爹,明明是贱婢搬弄是非,你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裴法师很是不服气。 裴寂太了解自己儿子的秉性,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拄着藜杖缓缓从椅子里起身:“这样罢,梁氏的嗔症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倒不如遵从大夫所言,将她送往城郊别院,仔细安置在闺房之中,每日三餐汤药不断悉心照料着。” 沉吟片刻,裴寂又慢慢道:“明日入朝谒见陛下之时,我再向陛下求个恩赐,希望请得御医过府一诊。” 裴承秀一听,便知今宿之事已由父亲裁断。至于梁洛纱迁往别院静养这另一桩事,虽暗暗感叹人情冷暖薄如纸,却也只能碍于父亲的颜面,不多言。 裴法师一脸颓丧,颔首,亦无话可说。 沉默着,裴承秀忽然注意到厅的角落有一位女子搀扶着青柳让青柳缓缓站起,而这位女子,恰是之前惊鸿一瞥之女子。 明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姣好容颜,不知为何,竟在这一刻恍惚如遇故人。 “妹妹,她是你二嫂的表亲,闺名吕珠。”裴法师注意到自己亲妹妹脸庞的迟疑之色,开口解释道,“从洛阳而来。” 裴承秀听罢,极认真的打量呂珠,半晌没说话,再说话时声调微微上扬:“相貌挺不错……可是,怎能唤作‘绿珠’这个名字呢?”念过书的人都知道,绿珠这个西晋朝的美佳人,坠楼而死,多不吉利。 出乎裴承秀意料之外,吕珠扶着青柳伫立于厅的角落,不置一词,缓缓的垂下眼眸。 “妹妹,不是绿珠,是呂珠。”裴法师少有耐性的解释道,“呂珠姑娘为你二嫂之事受了不少惊吓,你且宽慰宽慰她,劝她不必忧虑。” 裴承秀这会儿当真拿捏不准这位叫“绿珠”或是“呂珠”的姑娘是惊吓过度以致寡言少语,还是性子冷淡爱理不理,不管怎么说,她可不是个闲吃萝卜淡操心之人,让她劝,劝啥?切,二哥他那点小心思,她这个亲妹妹岂会看不懂? 无外乎,又见人家姑娘姿色上等,欲留做小妾。 转念一想,想到二嫂才经历变故,二哥的好色之心立马昭然若揭,裴承秀只觉一股子不爽充斥于心中。 抬眸,丢给二哥一个鄙夷的目光,裴承秀转身即走。只是,转过身的一刹那,仍听见二哥懵懂不自知的疑问在背后响起—— “爹,我哪句话说错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好不容易从晋阳卸职回京,妹妹她怎能如此寡淡,对我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第六章 飞来横祸 深夜,圆月隐入云层。 裴承秀以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极舒适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忽而,窗外一道惊雷猛的劈开沉沉乌云,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光影幻灭之间,裴承秀的床头已伫了一道鬼魅暗影。 来者,正是吕珠。 裴承秀并不察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旋又沉沉睡去。 吕珠孤身长立,脸色森冷可怖,阴寒的瞳眸里倒映着裴承秀的背影。不多时,她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苍白的指尖已多了一柄锋锐的利刃。 刃尖,无比缓慢的刺向裴承秀的后颈风府死穴。 锐物抵上细腻肌肤的霎时,一道金色的光芒猝然从裴承秀脖颈佩戴的白玉佛像中迸射而出!瞬息之间,金光化作千万道细线,将吕珠的右手牢牢地缚住! 吕珠猝不及防,面容闪过一丝错愕。 欲挣脱金光束缚,反而愈被紧紧缠住,心慌之时,千万道细线同时化作天火,在吕珠手腕之间炽烈燃着,所燃之处,肌肤尽焦,奇怪的是未见有一滴腥血淌落。 吕珠咬住唇,脸上浮现出几许怨恨之色。 强忍住火刑之痛,低眸瞧了一眼枯焦的肌肤,未几,转而瞥向依然酣睡浑然不察任何异样的裴承秀,愈见裴承秀睡相安稳,吕珠的目光亦愈发得阴冷—— 竟有玉佛加持,难怪之前动用摄魂术取她狗命,竟功败垂成! 彼时,窗外阴风骤起,片刻又是一道惊雷掠过长空,惨白的电光投映在吕珠森寒毫无人色的面庞,她忽然弯唇,露出一抹阴森恐怖的笑,嘶哑的声音才响起。 “三百多年了……纵使三百多年不见,纵使你的音容相貌全作改变,我依然在第一眼便认出了你。” “今日,你得玉佛庇佑逃过一死,是造化。” “他日,我追魂索命,亦是命定。” * 平生不喜欢生离死别的场景,裴承秀并没有陪同护送梁洛纱前往城郊别院静养。只是,当目睹梁洛纱被人用绢条堵住嘴、用丝帕掩住面容如同废物一般扶入轿辇离开裴府,裴承秀心中的惋惜又增添了几许。 除此之外,令她颇不痛快的是常年佩戴的玉佛挂件有了一道裂缝。此件玉佛,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时隔多年,犹记母亲之言。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想到梁洛纱的惨状,裴承秀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了,心情亦如坠云端,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甚至连张士贵相邀饮酒,亦冷淡拒绝。 如果一直沉湎于悲伤情怀而不懂得自我摆脱,那就不是裴承秀的秉性了。 于是,心血来潮的拿起扑风刀,如同每一次心情不爽利便会在黎明时分静悄悄的离开裴府,孤身一人,提着灯笼,步履匆匆往玄武门而去—— 彼时正值五更一刻,她将亲自登玄武门城楼击鼓。只有她知晓,每当鼓声自内而发、长安城街鼓承振,坊门市门纷纷启开的一刹那,萦绕在心尖的抑郁亦将一扫而空。 当然,裴承秀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一贯讨厌督铺巡街道反而热衷于“击鼓启城门”这一桩与裴氏身份落差太大的下等差事。大约罢,她太喜欢鼓三千挝之后,一轮朝阳破云出,整座太极宫里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毫不起眼的夯土板筑皆被太阳光芒照耀成闪闪发亮的景象。 这种景象很震撼,令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以及温暖的畅想。 每当金黄的光线细密地倾洒在她面庞时,每当徐徐清风从她发丝拂过……激动,振奋,快乐,自豪,诸多复杂情绪便会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凝聚,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对于大唐发自肺腑的热爱之情。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快乐,用张士贵调侃她的说法,大约是她上辈子做了很多通敌卖国的错事,所以这辈子特别精忠爱国。 这会儿裴承秀已至莲湖,打算乘一段水路前往北宫门,亦称玄武门。 此时星光黯淡且微蒙,裴承秀提着灯笼迈上船,广袤无云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南风,风势太急,吹得船身剧烈摇晃,裴承秀没能站稳,以一个倒插秧之态突兀的坠入湖水中! 船夫大惊,赶紧提木桨去救裴承秀。 待裴承秀被船夫救起时,肚子里已灌了满满的水。被风一吹,衣衫全湿的她哆哆嗦嗦又是猛咳嗽又是狂打喷嚏,好不狼狈。 船夫极过意不去,却又害怕裴承秀这么个混世魔女一时怒从心中起对他做出些可怕的事情,一边诚惶诚恐致歉,一边言辞委婉劝裴承秀打道回府。 裴承秀不怎么熟水性,喝了不少湖水,当下头昏脑胀得厉害,只能一边捶胸一边费力呼吸。待好不容易止住急咳,她低头瞧了瞧如似落汤鸡的自己,又瞥了一眼天边隐隐泛起的鱼肚白,苦笑着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走罢,勿误了时辰。” 船夫不敢耽误,忙摇起船桨。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忽然落水受了寒,裴承秀总是觉得鼻塞,待下船,待行完一段长路好不容易抵达玄武门见到了守门卫士,裴承秀一边以手捂唇狂打喷嚏一边努力维持形象不慌不忙伸手探向腰间。 咦,东西呢? 裴承秀迟疑了一下,朝守门卫士投以一个“再等等”的灿烂笑容,把自己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摸了个遍—— 随身携带的交鱼符……不见了! 交鱼符,本朝兹证身份之佐物,亦是出入宫门开关宫门之凭证。 裴承秀惊讶万分,朝守门卫士投以一个“再等等”的尴尬笑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把自己搜了个遍,失望的是,始终不见交鱼符。 暗暗腹诽可能是之情意外落水导致鱼符丢失,裴承秀无比懊丧的拍了拍脑袋,在心底问候了一句白日青天,强忍住不爽,对守城士兵眉开眼笑道:“兄弟,行个方便?” 士兵三年如一日值守在玄武门,见裴承秀的机会不多,即时没有百遍亦有几十遍,然而在检验交鱼符这件事上,他可丝毫不含糊:“没有鱼符,是万万不允出入此门,您请回罢。” 意料之中遭到拒绝,裴承秀难免有些败兴,但仍赔着笑脸:“兄弟,你仔细看看我的脸,我是裴承秀。我二哥裴法师是佽飞卫兼骁骑卫大将军,堂堂羽林军将军,也就是你头儿的头儿的头儿。给回面子,容我出入一次呗?” 士兵仔细看了一下裴承秀的脸,面上掠过迟疑,仍义正言辞:“不行!” 裴承秀被呛亦不生气,柳眉一挑,笑眯眯,“今日轮我值鼓,我特地起了个大清早,兄弟且通融通融,莫让我白来一趟。往后啊,你若有什么不方便,也可来找我,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俩谁跟谁?” 士兵见裴承秀态度颇好,被她“僧面佛面”几个字亦说的有几分心动,正打算睁只眼闭只眼放她通行,忽又有一阵南风吹来,顷刻,士兵说翻脸就翻脸,非但不让,反而正气凛然拔出佩剑,语气不容置喙:“擅闯玄武门者,立斩!” 裴承秀本来就不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见对方不容分说拔刀相向,登时火冒三丈,伸手按向扑风刀,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回事?敬酒不吃吃罚酒?胆敢挑衅于我,不要命了?!” 就在裴承秀与士兵二人一触即发之刻,一道严厉的男性叱责突然从身后传来—— “玄武门前公然持械打斗,裴承秀,你好大的胆子!” …… 这声音好生耳熟。 电光火石之间,裴承秀在心中暗暗惊疑。 第七章 祸不单行 裴承秀回眸瞥向来者,无比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编队的皁衣玄甲军。 浓浓夜色虽褪了不少,但在星光黯淡的黎明前夕,面前的玄甲兵竟如遮住月亮的黑云乘着高大骏马压阵而来,阵仗浩荡,气势慑人。 尤其是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的男人,刀刻一般的俊朗面部轮廓因紧蹙的浓眉而彰显出令人望之生畏的寒意,铁骨铮铮,仅一眼便知他戎马倥偬,勇武善战。 男人下了马,一个健步迈上前,威风凛凛站在裴承秀面前,居高临下盯视着她,怒意在黑眸中闪动。 裴承秀心如明镜,弯唇冷漠一笑,转过身,仰起尖尖的下巴,面容无一丝一毫惧意,态度孤高倨傲:“好说,原来是尉迟敬德大人。” 秦王李世民麾下有一支精锐骑兵,南征北战,屡立战功,亦以士兵皆著玄黑铁甲而闻名天下。在这支作风强悍的玄甲骑兵中,只有一个人,战时即为先锋,非战时即为十六卫禁军统帅,官拜右武侯大将军。 这个人,便是常年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尉迟敬德,又称,尉迟恭。 可惜,尉迟敬德与二哥裴法师一贯不合。原因,很简单。 本朝禁军由十六卫组成,十六卫分别由十六位将军统帅。虽说十六卫无论是地位还是俸禄品秩远不如羽林军,虽说尉迟敬德这个右武侯大将军的位阶从三品,却兼了天策府司马,仗着天策府位列武官官府之首的理由,硬生生将二哥裴法师比了下去,哪怕在折冲府偶然遇见,亦从来不给二哥好脸色。 这不,见了她,一样对她拿班做势树立官威,怎么的,身为秦王心腹,脸就这么大?……裴承秀暗自腹诽,对尉迟敬德全无敬意。还真不信了,尉迟敬德能把她怎么着。 “尉迟大人!”突然的,士兵抢先道,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一鸣惊人,“裴承秀她自知今日轮值,不但不佩交鱼符,反欲提刀闯门,请大人明鉴!” “我提刀闯门?”裴承秀气笑了,针锋相对道,“兄弟,明明是你先拔刀。” 尉迟敬德听罢,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在裴承秀的头顶形成一片淡淡的影,沉默寡言的打量裴承秀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佽飞官服,低沉浑厚的声线冷漠的响起:“带下去。” 带下去? 裴承秀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唇角一抽搐,脸上堆上嗤笑:“尉迟敬德大人,什么叫带下去?如今非战之时,你身为右武侯大将军不可偏听偏信,我不佩鱼符,皆因……”打断她的,不是尉迟敬德,而是一左一右两位玄甲士兵于同一刻出其不意扣住她的肩膀。 短暂的怔住之后,裴承秀怫然不悦,脱口而出:“尉迟敬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尉迟敬面无表情,大手一挥。 即刻,裴承秀被一左一右两个玄甲兵发力按住,欲将她拖离玄武门。 好你个尉迟敬德,居然如此挑衅于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登时,裴承秀按捺多时的怒火终于在这一霎熊熊燃烧起来。 裴承秀双眸圆睁,侧过脸,瞪向尉迟敬德身后玄甲兵团,暗自默数人头。 敌我力量悬殊,以一挑多,万一寡不敌众,必定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然而,都已经被不问是非曲折欺负到这般田地,若继续由着这一帮秦王亲兵将她拖离玄武门,从今往后,莫说她裴承秀的颜面,她父亲,她哥哥,她姐姐的脸面亦荡然无存! 心意已决,心随意动。 裴承秀自幼习武,又有着相当丰富的打架斗殴之经验,一个侧闪,非常轻易的挣脱两位玄甲士兵的钳制。 两位玄甲士兵反应也相当敏捷,瞬间出拳欲擒她,她亦针锋相对一个饿虎扑食之势冲上前,使出素来很狡诈的脚法,于行云流水之间撂倒一左一右两位碍眼的小喽啰。 裴承秀皱着眉看着勾倒在地的两位,得意一笑,抬眸,朝尉迟敬德勾了勾手指头,以示不屑。 尉迟敬德蹙眉,他身后的玄甲兵却很是不爽。原以为裴承秀乃一介弱质女子,眼睁睁见两位兄弟被她以很不入流的姿态放倒,惊讶之余亦脸面挂不住群情激愤起来,不待尉迟敬德下命,七八个玄甲兵全迎上前,将裴承秀团团围住。 群挑的经验,裴承秀不是没有。 她朝众人微微一笑,很冷静的快速扫视一圈包围着她的来者,于最短时间之内找了个身高最矮的下手,脚步之快,出劲之猛,一刹那间击倒对方并冲出了包围。 既已成功突围,裴承秀立刻抽出扑风刀,迅速掉头回击迎向正追她的玄甲兵,玄甲兵这会尚未拔剑出鞘,躲闪不及被裴承秀以扑风刀背袭中肋下三寸,应声倒地。 就在裴承秀以风驰电掣之势一个接一个放倒玄甲兵,正欲乘胜追击下一位挑战者时,一柄紫玄剑快如疾风向她挥来! 裴承秀大惊失色,使出全身力量迅速挥刀去抵挡这一道强势的进击! 刀剑互击的刹那,裴承秀只觉得从手臂传来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深重大力,让她左半身瞬时间发麻发颤,以至于右手再难握住扑风刀。随着扑风刀“咣当”一声坠地,她亦连连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维持住身体平衡。 再然后,裴承秀见到了她这一生之中第一个既诡异又无法用常理来解答的画面—— 那一柄紫玄剑,被扑风刀硬生生挡了出去,在空中翻转了半道圆弧,不但没有往下坠落,反而如一道惊电防不胜防向她飞刺而来! 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一丝冰冷的触感兀自从左脸划过。 …… 许久许久之后,裴承秀才缓缓的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紫玄剑的主人,尉迟敬德。 一袭黑袍的尉迟敬德同样在看她,却是面色复杂的凝视她,目光闪烁,双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翻滚,沉默半晌,最终欲言又止。 裴承秀懵懵懂懂地抬起手,捂住左脸。 血珠,殷红的血珠,从她脸庞一道狭长的伤口汨汨往外淌落,先是一滴接着一滴,延绵逶迤不断,接着,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很快便染红了视野。 这一刹那,裴承秀觉得胸口闷闷的,头晕,眼花,人很难受。 可是,怎么能够在如此紧要关头示弱于人前呢? 右手仍在发麻发颤,依然听从倔强的意志而收拢成拳——“尉迟敬德!”裴承秀忽然喊出声,不是哭天喊地,却是中气十足的呼喊。 喊完这一嗓子之后,裴承秀又突然没了言语。 其实,她在这一刻很无奈,打架斗殴这么些年头,从不知竟然有比“战败”更悲催的结局。然而,毕竟是她单挑在先,哪怕觉得无奈,却又不能叫屈,因为叫屈即代表“认输”,即代表“追悔莫及”。 所以,只能很不可思议大喊出声,既是气得要死的发泄,亦是情难自控的发飙——“尉迟敬德!打架归打架!打人不打脸!如此实实在在的人生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吗?” 使出所有力气吆喝完这么一嗓子,裴承秀觉得胸口更闷了,头更晕,眼更花,整个人摇摇坠坠,站都站不稳。 精神恍恍惚惚之间,似乎看到尉迟敬德向她走来,眼未抬,左手往她的窄肩一挑,右手则抚上她的后脑按向他,如拨一根细葱儿似的将她扛上肩膀。 “不知道。” 咄咄逼人的回答。 * 不远处,光线晦暗的宫墙角,吕珠面色狠绝目不转睛盯视着前方,冷漠旁观裴承秀与玄甲兵的正面冲突。 目睹紫玄剑未能如计划之中刺入裴承秀的胸膛,仅是阴差阳错划伤她的脸庞时,吕珠握手成拳,狠狠抡向宫墙。 若非数日之前被玉佛所伤,损伤一部分真元,否则早就可以借刀杀人取了裴承秀的狗命! 可恨! 直至裴承秀的脸部伤口开始不住的往外淌血,吕珠才极缓慢的松开拳,冷嗤一声,低眸看向手心中的交鱼符。 玄甲兵? 呂珠默然,顷尔,红唇微弯,森寒的瞳眸透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狠毒。 …… 血海深仇,不是不报。 时辰未到。 第八章 祸之所依〔上〕 张士贵得知裴承秀被尉迟敬德“重伤毁容”之事,已是两日之后。 作为忠心耿耿的跟班,张士贵赶紧从娘亲的药材铺抱了两大坛润燥滋阴的药酒,马不停蹄赶往裴府。原以为裴承秀平日里再怎么一副男人婆的样子这会儿也必定抱着绣花枕头嚎啕大哭,岂料在香闺中见到她本尊时,她正大咧咧地坐在老爷椅,翘着二郎腿,一边抖腿抖一边笑眯眯的啃食寒瓜。 如若不是亲眼目睹裴承秀的左脸实实在在地贴了一剂狗皮膏药,张士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传闻。 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 见来者到访,裴承秀“哟”了一声,吐掉口中的寒瓜籽,慢吞吞的用丝帕擦擦嘴,抬手招呼张士贵:“你来啦?莫客气,随意坐。” 张士贵出身寒门,哪有胆量在右仆射府中与裴承秀平起平坐,坚决推辞,仅是在裴承秀跟前蹲下身,仔仔细细瞅她左脸。 “大姐大,你疼不疼?”张士贵喃喃道,犹豫片刻,才轻声细语问,“我能摸一下么?” “可以。”裴承秀豪放不羁的回答,任由张士贵伸出指小心翼翼碰触她的小脸。 见张士贵眉头蹙得极厉害,裴承秀嘿嘿一笑,不以为意:“放心,没事儿。伤口并不深,只是不知为何失血过多,害得我晕晕乎乎了一整日。” 众目睽睽之下被尉迟敬德打伤,裴承秀一想起这件事,整个人都不开心了。哪怕那一日尉迟敬德见她流血不止,急抱她上马寻医就诊,亦无法消减她对于尉迟敬德的怨怼。 但是呢,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裴承秀也并未怄气太久,反而为父亲大人操心不已,深怕父亲大人遭受牵连,遂叹息道:“士贵啊,话又说回来,这点皮肉小伤,疼也就疼一阵子而已。尔今让我头疼的,却是秦王借题发挥、拿玄武门之事在朝堂之上狠狠的参了我父亲一本!奏章中抨击父亲大人目无法纪教子无法,抨击我裴承秀专断强横胡作非为,甚至与若干官员联名恳请皇帝陛下削去我的卫帅之职。” 彼时张士贵已检查完裴承秀脸部的伤口,已安心了不少,听闻她如此忧心,苦笑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大姐大,小的连着几日未在佽飞卫见到你,还以为你又独自一人去某逍遥处快活去了,直到满长安城铺天盖地都是你与尉迟敬德大打出手的传闻,我真是惊诧万分!你是不晓得诶,听闻你负伤流血,小的我心如刀割,亦悲从中来,一刻不敢歇立即赶往太极宫打探消息。” 被张士贵略显夸张的奉承之词逗得一乐,裴承秀丢给对方一个“果真如此?”的调侃眼神,登时眉开眼笑道:“就知你最忠心,快说说,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张士贵哈哈大笑道:“绝对是让大姐大你听了心情愉悦的好消息!”话罢,张士贵凑近脸,在裴承秀耳旁低语几句。 裴承秀听完,愣了好久,继而猛的一拍大腿,不可抑制大笑出声:“哈哈哈,太子殿下连同齐王殿下在皇帝面前弹劾秦王及天策府?!” 张士贵点头,娓娓往下道。 “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嘴上功夫了得,滔滔不绝陈述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给秦王安了一个‘居功自傲,放任亲兵为所欲为’之大罪!” “当然了,秦王的口才向来不差,当即严厉回击。于是乎,三王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朝堂彼此攻讦,那个场面诶,如万马奔腾,气势汹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文武百官惊悚得一个一个皆噤若寒蝉。 “最后倒是皇帝陛下听得龙颜大怒,当庭训斥三王,斥责三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居然如此仗义,裴承秀一霎时心花怒放,心情好得不得了:“然后呢?” “然后嘛……”张士贵摸了摸脑门,面色迟疑,“接下去,来了个转折。” 裴承秀乌黑的眼眸转动一下:“怎的了?” 张士贵干咳两嗓子:“就在三王受着皇帝陛下雷霆训斥之时,大姐大,你的父亲忽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痛哭失声,边哭边向皇帝请罪,自称‘微臣无能,未能好好约束女儿。念女儿承秀今年二十又一,不爱红妆偏好武斗,实在是微臣之过失,还请一并降罪。’” 裴承秀一下子语塞,倒抽了两口凉气。 第一口凉气,是皆因真实年纪被老爹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让她很没面子;第二口凉气,则因最近两日父亲待她并无任何异常,她完全不知父亲居然做出了当庭痛哭这么一档子事。 胸口忽然被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裴承秀的美好心情早就烟消云散,口气变得很是急促:“那么,再然后呢?” “大姐大,你且稍安勿燥。”张士贵见状,朝她得意一笑,“你父亲一哭,皇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久之后竟然长叹一口气,道,‘裴寂幺女,乃朕亡女平阳公主之伴读,两女自幼不爱红妆偏爱戎装。忆朕起兵反隋之初,平阳公主被敌军困于晋阳,承秀孤身一人杀出重围,马不停蹄夜奔一百里至太子麾下,方引领援军救出公主。尔今尉迟敬德不问个中缘由,纵容玄甲兵围袭裴承秀在先,不知克制拔剑毁伤裴承秀容颜在后。以朕之见,尉迟敬德之罪,可大可小。” 哎呀,这可真是伟大且奇迹般的逆转啊!听张士贵如斯说,裴承秀骤觉心口的那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弯了眉眼,乐呵呵道:“皇帝陛下英明!” “皇帝向来念旧,还是裴相厉害,懂得以柔克刚,曲线救国。”张士贵这会儿终于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大姐大,你是没见到秦王听到皇帝口谕‘罚尉迟敬德三月俸禄、处杖刑二十’时的脸色,蔫得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裴承秀“噗嗤”乐出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喜出望外。 那是,仗着有秦王做靠山就胆敢得罪她,也不打听打听她裴承秀武德初年追随平阳公主死守晋阳城时官至娘子军统帅之光辉历史! 张士贵看着裴承秀,看着她灿烂如花的笑靥,一瞬间看得失了神。 好半天,张士贵不着痕迹的别开目光,道:“大姐大,你今年二十有一,是个大姑娘了……如今不幸受了剑伤,容颜受损,往后如何嫁一户好人家?”欲言又止的语气,隐隐多了一丝怜惜。 “欸,你这就不用担心。”裴承秀没有听出张士贵的弦外之音,朝他丢了一个嘚瑟的眼神,顺手捞起面前果盘里的另一瓣寒瓜,边啃边道,“我要想嫁,早就嫁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安城中所有适龄官宦子弟的长相也就那样,我都懒得挑剔他们,他们还敢来挑我?!再说,我是美是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姓‘裴’就好!” 张士贵愣了愣,抬起头再看裴承秀的眼神略飘忽了些,半晌,才颔首:“嗯。” 如斯这般插科打诨,裴承秀没心没肺“噗”出一口寒瓜籽。 心再宽亦毕竟是女孩子,裴承秀岂会不懂得容颜的重要性?可是,自从大哥娶了临海公主成为驸马、自从大姐嫁为赵王妃之后,她便懂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寻常百姓,或美或丑或胖或瘦根本不必介怀。 摸着良心说,她还当真不想嫁人……倘若命数不好,嫁给一位像二哥那样的好色之徒,成天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她啊,必定妒火中烧,气死自己千百回! 呃,罢了,可不能这么编排二哥……最近这几日,二哥为了她的琐事在外奔波劳碌,也算是一个相当看重手足之情的好哥哥了。 裴承秀想到什么,这会儿放下寒瓜:“闷在家里整整两日怪无聊的,走,陪我去街上逛逛。” 张士贵素来习惯了裴承秀说哪去哪,听见裴承秀道出无聊二字,他琢磨着城东新开了一家酒楼,镇店招牌菜挺不错,正欲开口向裴承秀询问,只见一位绿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药出现在闺房门外。 短暂一瞥,张士贵看得愣住。 第九章 祸之所依〔下〕 这位女子巧施淡妆五官颇为清丽,身姿亦婀娜,见张士贵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她也不羞不恼,却是难得的眉眼之间含着温柔笑意朝他行万福礼。 张士贵随即作揖回敬。 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张士贵由衷赞叹道:“大姐大,你府上的丫鬟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小的我哪天能娶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美娇娘为妻,真得要好生谢谢家中老母的高香。” 裴承秀丢给张士贵一个嫌弃的表情:“去去,这是远房来的表妹,不准放肆造次。”说归说,裴承秀仍大大方方地朝绿衫女子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才徐徐介绍道,“吕珠表妹,介绍一位贤达人士给你认识认识。” 不知为何,裴承秀每每见到呂珠,总觉得她是一个冷美人。但是呢,这种“冷”不是对所有人疏离淡漠之“冷”,而是对部分人有针对性的隔阂之“冷”,裴承秀说不上来为啥自己有这种体会,反正嘛,她又不是一个闲吃萝卜淡操心之人,懒得多想。 若放在以往,裴承秀断然不会主动向张士贵介绍家族中人,今日之所以举止异常,一来,裴承秀迄今为止仍未把呂珠当成自家人对待;二来,裴承秀也有些小心眼,希望呂珠多认识些男人,免得将来二哥随意使出一些风流手段就把呂珠给深深套牢了,届时,她是称呼呂珠为‘表妹’好?抑或‘姨娘’好呢? 彼时,吕珠既不迈步上前,也没有往后退,更不曾多看张士贵一眼,仅是端着汤药伫在门外,轻言细语道:“表姐,你该服药了。” 不待裴承秀开口,张士贵摸摸脑袋极不好意思抢白道:“大姐大万勿取笑我,我一介寒门,说什么贤达。你且抓紧服药,否则小的不敢带您去溜大街。” 想起“溜大街”这档子正经事,裴承秀立刻闭嘴不再拿张士贵开玩笑。从吕珠手中接过一碗又苦又浓稠的汤药,捏住鼻子闭上眼二话不说咕噜咕噜几口下肚。 表情苦兮兮放下空落落的药碗,裴承秀擦擦嘴角,正准备同张士贵拔腿走人时,一直寡言少语的吕珠倏然开口,嗓音极轻极细,语调却是质疑且透露出一丝执著:“表姐,你打算去哪儿?” 已跨出屋门的裴承秀顿住脚步:“怎的,表妹也想出门逛逛?” 吕珠不说话,目光闪烁的双眸无声的道出心中所想。 “可是,你今天穿成这样……”裴承秀皱了眉,上上下下打量吕珠的妆容与衣衫之后,忽然勾弯了唇唇,像个纨绔公子哥般朝吕珠投以轻佻一笑,“这样罢,先说好,呂珠表妹若不害怕被路人打劫,我便同意捎上你出门。” 吕珠先是一怔,不懂裴承秀意有所指,下一瞬她立刻领会弦外之音,旋而螓首轻摇,莞尔一笑淡淡道:“承秀表姐英明神武,数十玄甲兵都不在话下。此一行得您陪伴,珠儿又岂会担心被路上行人劫财劫色。” 裴承秀平生最喜被人夸赞。听吕珠表妹如是拍马屁奉承,她哈哈一笑,心情忒好:“走走走,咱三人今宿同去同归!” 同去同归? 吕珠垂眸颔首,默而不语。 …… 只怕,令你一个人有来无往,有去无回。 * 夕阳西下,黄昏时分的长安城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熙攘繁华之景。 虽然脸上挂彩,但这丝毫不能影响裴承秀披星载月满城溜达的快乐兴致。由于她一贯著男装,又好穿男靴,三人行她步履最快,因此她总是自己一个人摇着折扇东奔西顾的玩与乐,丢下张士贵陪吕珠表妹慢条斯理的走在后头。 十里长街,华灯璀璨。 裴承秀不是在这一家馄饨摊前吃吃喝喝就是在那一家彩俑铺摸摸看看,然无论行为多么不羁,一袭红袍的她在众人之中总是格外不同,她的五官本就生得精致惊艳,此刻高高竖起长发,再斜斜的插上一支白玉簪,每一次步履带动腰间环佩叮咚袖袍轻摆,“玉面朱颜、芳华绝代”八个字放在她身上亦再合适不过。 当然,对于不远处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巡视长街的玄甲兵禁卫们而言,眼前这位著一袭红袍、脸部带伤却捧着两个三彩釉陶自娱自乐玩得很高兴的“假男人”,太轻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骑行在最前列的男人,是玄甲兵禁卫统领程咬金,他几乎是一瞬间认出裴承秀!不对,是裴承秀这个忒扎眼的大红灯笼! 这个招摇过市的大红灯笼,不就是坑害他的好友尉迟敬德的元凶,裴姓之女么?! 所谓冤家路窄,要么狭路不相逢,要么一相逢就没有轻易放人走的道理。 程咬金几乎是在同一刻勃然大怒,立刻下令玄甲士兵们原地不动,待裴承秀前脚刚刚迈入一家酒馆,他立刻吩咐士兵们冲上前,从四面八方将酒馆包围。 作为秦王心腹之一,程咬金的官阶远不及尉迟敬德,性子却比尉迟敬德暴躁的多。且莫说此时此刻欲为好兄弟打抱不平,他亦是憋了一肚子火,意图为秦王殿下鸣冤! 这不,程咬金气势汹汹地提刀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往酒馆行。待八面威武的走入酒馆,程咬金突然操刀出鞘,往柜台一记猛砍,接着就是一声怒吼:“裴承秀你这个.贱.妇!臭不要脸的女人!胆敢欺侮我兄弟?!丢那妈的,速速滚出来受死!” 原本热热闹闹的酒馆一下子安静下来,酒客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面面相觑看着柜台上那柄深陷裂缝的锋锐宝刀。 趁着这一刻的死寂,程咬金快速巡视酒馆……可是,哪里有裴承秀那个贱妇的身影?程咬金暗暗吃、惊,旋即又怒睁铜铃大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扫视一遍酒馆。 的确没有那一袭明晃碍眼的红袍。 不对嘛,明明亲眼看见裴承秀走进酒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踪迹? 程咬金深吸一口怒气,双目再次圆睁,里里外外将酒馆第三度打量一遍,依然没有发现那一张熟悉的面庞……啊,不对,有一个熟悉的人! 程咬金大喜,嗓音粗犷急急道:“兄弟,在此地遇上你甚好,你可曾瞧见过一位脸上有伤的红衫女人进出这间酒馆?” 被唤作兄弟的男人,著一袭白衣,孤身临窗而坐,对月品酒,被如此一通发问,刚及他唇边的酒樽被缓缓地放下。 一双凤目淡淡地瞥向满脸怒容的程咬金,薄唇勾起:“女人?” 程咬金毫不客气道:“对,一个长相特别难看的女人!” 白衣公子沉吟,修长的手指在酒樽轻缓滑动,似是陷入深思。 程咬金这会儿暴躁得厉害,连声催促:“究竟有还是没有?” 白衣公子蚕眉微颦,不动声色地移动桌底下一条修长的腿,轻轻压住什么,才淡淡开口道出二字。 “没有。” * “没有”这两个字传入裴承秀耳朵里时,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却在同一刹分明感觉到一条修长的腿探向她伸来,稳稳妥妥踩住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踩踏人!裴承秀在心底暗想,怒火中烧。 但这一刹,裴承秀并不打算逞匹夫之勇。她又不是傻子,早就察觉被一位提刀大汉盯上。至于这位大汉的名号,她亦有所耳闻,恰是秦王李世民麾下又一猛将,外称“混世牛魔王程咬金”,也是尉迟敬德的至交好友。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怎么走哪都能遇见秦王的人?! 裴承秀无可奈何摇头,叹气连连。若非顾忌父亲大人才在皇帝陛下跟前痛哭流涕,否则,在程咬金辱骂她的第一句话时,她就打算提刀而出,杀程咬金一个粗手不及! 也罢,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万万不可在此节骨眼上再生事端……所谓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且不插程咬金,只插她自己罢。 可是,程咬金的辱骂之言为何有完没完?这个粗糙汉子,骂起人来居然如此凶猛? 这一刹那,裴承秀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关键时刻心软了——方才她故意假装不知被人尾随而大大咧咧进入酒馆,目的是想引程咬金进入热闹之地,再于睽睽众目之下与他一决高下,毕竟么,打架斗殴之事再传到皇上跟前,她好歹有一个“当街受胁,正当自卫”的理由。 岂料她进入酒馆,寻一处酒桌坐定,刚交待店小二来一壶上等好酒,哪知一道白色身影突然从斜旁掠至她跟前,她连对方面庞尚未看清楚,背部就挨了一记,接着整个人被踢至桌底。 她本能的欲反抗,却立马听见程咬金如若骂街一般的咆哮,她怔了怔,下意识觉得程咬金的修养太不入流,若与如此一位五大三粗的莽汉动手,实在太有损她的格调。 早知她一时心软反而助长了程咬金的嚣张气焰,她就真应该在第一时刻杀出去,痛殴程咬金! 心情非常非常不痛快,裴承秀很不屑一顾的动了动脑袋,想要从桌下间隙一窥程咬金此时此刻的脸部神情,哪知她刚刚一动,竟又被人霸道的踩住衣袖,再不好动弹。 “怎么会没有!”她听见程咬金的嗓音异常粗犷,几乎是在破口大骂,“老子分明看见那个臭不要脸的丑八怪大摇大摆走进来!” 丑八怪?拜托,哪怕她脸上挨了一刀狠的,也实在离丑八怪相差十万八千里好不好?! 桌子底下的裴承秀蹙眉,轻轻嗤了一声。 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去竟听见一句平静毫无情绪起伏的回答,“在下未曾见到程兄口中所述之貌丑者,却见过一位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公子往酒馆后门而去。” 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不禁愣住。待她仔细琢磨这八个字好一会儿,她这才确定回话者的的确确是夸她相貌堂堂。 哎哟,这年头,居然有人在为她说话?裴承秀吃了一惊。 接下去,她又听见程咬金的嗓音陡然提高许多,“公子?什么鬼的公子!你所看见的,是不是一个比老子略矮、窄肩细腰、穿著一件明晃碍眼大红衣袍的‘男人’?” 不等回话,程咬金又是一声堪比骂街的咆哮,“坏了!让那个四处招摇的裴承秀溜了!奶奶的熊!”“咚咚”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好像是程咬金提刀扑向后门,追人而去。 而这一刻,踩住裴承秀衣袖的脚才缓缓挪开。 裴承秀亦在同一时分神注意到踩住她衣袍的那双脚,著一双翘头履,鞋履以锦缎为綦,饰有明珠良玉。 咦,珠履客。 裴承秀在心底暗暗惊奇——本朝男子非王孙贵胄者,皆著便服穿素履,仅有富贵人家才对鞋履款式非常讲究。 …… 这个人,难道认识自己? 第十章 杀生之祸 裴承秀出身于官宦人家,对于“珠履客”这一类权贵子弟们自然不陌生。也不知是哪一位姓氏的贵族公子出手相助,她心念一动,唇边泛起一丝偷笑,顺手摸向鞋履上的明珠。 裴承秀下手极准极快,眨眼须臾便若无其事从桌子底冒出头,迫不及待的抬眸想要看清楚以靴踩住她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然而,清澈目光撞见来者时,她愣住。 居然是上一回在醉仙居训斥过她的俊颜公子!白衣皎皎,宛如夜空之中一轮皓月,孤身端坐于此地,便是引来满室月光。 裴承秀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化多端。她既惊讶,亦生气张士贵未能及时探得眼前这位白衣公子的来历,以至于她又急又气,脸颊微窘,只能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能踩我呢?!” 白衣公子闻言,侧过脸庞瞥视裴承秀一眼,放下手中的空酒樽,语调淡淡,语气却透出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责备:“裴承秀,你为女子,应在室静养。” 裴承秀长这么大,见过很多个男人像他这般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却从未听过像他这般骂人不带脏字的羞辱言论。震惊于他对于她嗤之以鼻的“女子”及“在室”这四个字,裴承秀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间哑口无言。 白衣公子搁下一枚碎银,起身欲离开。 裴承秀怒从心中起,下意识迈步上前并以身体挡住他:“等等!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为女子,宜在室静养’?” 白衣公子回眸,浓眉微蹙。 其实在这一刻,裴承秀能察觉到她说话的嗓音有些细微颤抖,不是气愤,是委屈。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又不能生气,因为一旦暴露出她的怒意,她就从阵势上彻彻底底败给这位只见过两回面的陌生男子。 情绪起伏者,必输无疑。 所以,裴承秀只能强压心头不爽快,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似早已预料会被如此追问,白衣公子平静的看着裴承秀,不置一词。 裴承秀的拗劲也上来了:“你既知我姓氏名讳,可知我来历?” 男人在此刻勾起薄唇,似是冷淡一哂,依然不作回答,却迈开长腿重新坐回酒桌,举樽,饮酒自乐,不受干扰。 酒过三巡,白衣公子放下空酒壶,再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面上,起身离开。由始至终,他从未正眼瞧过裴承秀。 裴承秀瞠目结舌! 任她走过无数的路,喝过无数的酒,斗过无数的男人,打过无数架,却从未遇见这么一位冷若冰霜不可接近的“硬钉子”。 她不禁心生怒意。 但是,她到底出身大家,心胸与眼界亦非三六九等之徒可比,她强忍怒火,再一次大步流星追上前,以身挡住他,朝他摊开手心,理直气壮道:“自古以来,女中豪杰不在少数,如旧隋孝烈将军花木兰,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又如本朝平阳公主,拥兵七万镇守娘子关,抵御突厥外敌。” 白衣公子凤目微敛,视线对上裴承秀手心里一颗通体圆润的珍珠时,淡然沉稳的面庞有了一刹的意外。 半晌,他蹙眉望向裴承秀,语调冷淡:“裴姑娘竟以孝烈将军、平阳公主自比?” 见他如此回话,裴承秀立刻怒火暂歇,气息亦顺畅不少,朝他一挑眉,百无禁忌道:“你怎知我这一生无法达成孝烈将军、平阳公主之功绩?如今天下虽定,北方疆域却并不太平,万一发生战事,我裴承秀虽为女子,却无惧于生死,愿赴战场,上阵杀敌。” 白衣公子不语。 裴承秀觉得自己胜了,心高气傲道:“见你一表人才,举止之间傲然自得,颇有魏晋风骨,想不到你竟然瞧不起女人,真是可惜……” “在下并不曾瞧不起裴姑娘。”白衣公子淡淡的打断她,薄唇抿起,“倒是裴姑娘手中的明珠,能否归还在下?” 裴承秀乌黑的瞳眸转了一圈,杏眼扬起,嘻嘻一笑:“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还给你。” 方才,她只是想捉弄珠履客,才顺手摘下对方鞋履上的一颗珍珠,哪知冤家路窄,居然撞见了他。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又爱教训人又爱摆架子,那她索性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尝一尝被看低的滋味呗。 白衣公子不语,不动声色凝视着裴承秀。 良久,微蹙的浓眉渐渐的舒展开,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君子不夺人所好。见裴姑娘如此爱不释手,在下愿将这颗明珠赠予姑娘。” 这番话听在裴承秀耳里,却让她很不是滋味,柳眉猛然皱起:“什么叫我爱不释手?你……你占我便宜!” 爱不释手这四个字用的实在太高明,万一传到父亲大人那边,还真以为她裴承秀当街调戏一位秀色可餐的男人,情难自控,喜爱得舍不得放手! 白衣公子正欲回答,一声震天吼却突然从身后岔入,生生打断他——“裴承秀!老子找你找得好苦!” 裴承秀吃了一惊,当即回头,视线捕捉到一位体格相当壮硕的大汉,提着一把未出鞘的大刀,虎虎生威的迈入酒馆后门,气势汹汹朝她奔来! 裴承秀忽然之间觉得头疼。这个程咬金,去而复返,真是个麻烦。 程咬金一路迫近,一句比一句吼得高昂:“裴承秀你这个贱妇!老子居然受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去你妈的!敢不敢与老子应战一回?!” 裴承秀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三番四次被程咬金用无比粗俗的言语抹黑,她相当恼火。话说她与程咬金并无夙仇,她真不明白,不就是与玄甲军打群架占了上风么,不就是连累尉迟敬德吃了一顿板子么,程咬金何苦对自己步步紧逼? 就在裴承秀收敛神色,做好了与程咬金面对面互掐乃至大打出手的准备时,另一声轻细亦温柔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表姐,可让我好找,你怎么丢下珠儿了?” 此时程咬金距离裴承秀只剩几步之遥,裴承秀一边往后退避,一边本能的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酒馆门口处有一位绿衫女子,糟糕的是,绿衫女子正笑盈盈的向她步来。 裴承秀没功夫分神质疑为何在此时此刻不见张士贵,独见吕珠一人。 情急之下,裴承秀丢给吕珠一个大事不好的警告性目光,再回眸去瞥程咬金时,竟然看见程咬金手中那一柄重达十几斤的宝刀朝她飞掷而来! 虽然这柄宝刀未出鞘,但若是被砸中脑袋,那也是要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两天的!这个程咬金,居然偷袭她! 裴承秀的心脏漏跳一拍,本能往旁边闪避,亦当即回头朝吕珠大喊一声:“珠儿,快躲开!” 吕珠依旧迈着轻盈的步履迫近,表情懵懂不知:“怎的了?” 眼看着宝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急急的朝吕珠掠去,电光火石之间,裴承秀一个健步冲上前,伸出双臂揽住吕珠,以身体庇护她,再一个极灵活的闪身往旁边避去。 待感觉到一阵疾风贴着耳畔拂过去之后,裴承秀这才放心,偏过脸庞去看那柄宝刀,想要确认那柄刀是否落地—— 可是,她却见到了她一生之中第二个既诡异又无法用常理来解答的画面。 那一柄重达十几斤的宝刀,剑鞘明明斜斜地插入门板,剑身却突然脱鞘,似是反弹而出,在空中翻转半圈,刀锋直直地向她刺来! 裴承秀大惊,仓促之间使出全力推开吕珠,欲往退之时后背却仿佛撞上了一堵厚墙,一时间竟无路可退。 怎么会是墙呢?应该是柱子啊!裴承秀在心底惊愕。 似画地为牢,裴承秀再无机会逃逸,亦无机会全身而退。那柄泛着凌厉白光的宝刀,如有备而来,深深地插入她的左胸口! 这一刹那,裴承秀的思绪是空白的。 她甚至感觉不到胸口处的疼痛,却只是莫名无奈与伤感,但她又不知道缘何伤感。当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的刹那,她似能体会到心脏在进行最后一次用力收缩,再然后,那些源源不断涌落的鲜血,仿佛在这一刻带走了她四肢百骸残余的力气,让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哎,这个杀千刀的程咬金。 裴承秀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可奈的低沉叹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战败于人,在这一刻选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程咬金瞥去,却只瞥见程咬金脸庞上的神色是那般惊慌失措,明明是个彪形大汉,这会儿好似一头笨熊,呆伫在白衣公子身旁。 这个杀千刀的程咬金。杀了人,还敢装无辜。 裴承秀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不可抑制的吐出一口腥稠鲜血,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皆被抽空,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当她的背脊撞上硬邦邦的土地,当她头痛欲裂似要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之中,她却听见了无比凄凉的抽泣哽噎,似来自于遥远的地方,却又异常清晰—— “孙秀,我诅咒你此生此世,不,是永生永世被厉鬼缠身!诅咒你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孙……秀?”当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浮现时,裴承秀的视野之中竟浮现出一张模糊难辨却又有几分眼熟的面容。她艰难的睁了睁眼,试图想看清楚那张面容,可是,浑身颤栗的她却再一次吐出一口浓血,心尖窜过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悲与苦,一瞬间,热泪夺眶而出。 …… 哎。这是怎么了? 裴承秀缓缓的闭上眼,无语,问苍天。 第十一章 前世之缘 吕珠被裴承秀用力推出去之时,狠绝的杀意在她眸子里刹那迸出,亦又转瞬即逝。 当裴承秀有气无力跪倒在地时,呂珠故作害怕别过脸,以宽大的衣袖遮住花容失色的面庞,却在余光瞥见裴承秀胸口鲜血喷涌如注时,唇线上扬,露出一抹暗暗得意的冷笑。 可是,这抹至阴至毒的微笑,却在裴承秀嗫嚅了唇瓣、艰难破碎的倾诉出一个名字之后,荡然无存。 “孙……秀?” 这二个字令吕珠脸色大变,极错愕的转过脸庞,直视裴承秀。 此时裴承秀的神情很痛苦,浑身战栗不止,又吐出一口浓血,有气无力的闭上双眸,陷入昏迷。 吕珠心中讶异难消,欲出手触碰裴承秀,但又忌惮于裴承秀脖颈佩戴的玉佛挂件,犹疑之间不敢贸然上前。 蓦的,沉重凝结的气氛里突然掺进了一阵轻浅脚步声,随即,一位著佽飞官服的男性身影闯入酒馆之中,“呂珠姑娘,原来你在这儿——”高兴的嗓音对上插入门板的刀鞘时,兀的哽住,“大姐大!!” 呂珠的神色登时一变,面庞中所有的阴毒狠绝皆不复存在,仅剩下柔弱与无助。她一手扶着柱子,抬起螓首望向突然闯入的那一道男性身影,泪眼迷离,恰似梨花带雨:“张大哥,我害怕!” 张士贵当即怒吼一声,气急败坏,全然忘记在当下万分凶险的关头应该争分夺秒救裴承秀,只是拔剑挥向始作俑者,程咬金。 又一场血斗,即将一触即发! 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低沉有力的嗓音突然岔入,陈述着事实,又暗藏不愿点破的隐情:“张士贵,如若裴承秀丧命于此,你也将牵连获罪。酒馆外恰有一辆马车,还不速速去牵马?” 张士贵一瞬间分了心神,手中的长剑劈了个空,愣住。 低沉有力的嗓音,同样令呂珠愣了一拍,厌烦与杀气在她黑眸里闪逝,她慢慢的转过脸庞,冰冷的目光投向说话者—— 一位著白色衣袍的男子竟然从地上扶起昏迷不醒的裴承秀,将裴承秀横抱在怀中。 几乎是未有任何的犹豫,吕珠疾步上前,出其不意遏住对方的手腕,“你是谁?”愚蠢的陌生人,竟敢掺和这一趟浑水。 话罢,呂珠缓缓地抬起眼眸。 此时月光斜照,整座酒馆笼罩在安宁静谧的流光之中,这位公子身上所穿的白色锦袍亦泛起一片鱼鳞般的银色光芒,煞是好看,让吕珠不禁眯起眼眸,投以对方一个漫不经心的打量。 这惊鸿一瞥,却叫吕珠再难挪开目光。 那是一张让她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梦寐以求的脸庞! 几百年前,她曾一次又一次满怀信心化作凛冽之风在茫茫人海之中寻寻觅觅,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回到那座孤坟,化做人形,对坟哭泣。 她知道,逝去的缘分早已无从说起,她应该收起记忆,悄悄地藏起旧时感情。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在孤坟前独自哭泣……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放弃了修为,承受过天劫,其间过程苦不堪言,始终甘之如饴,想再一次见到那张脸。 这一刻,呂珠的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匣中一日,世间轮回数百年。西晋覆灭,李唐立国。 尽管眼前的人五官轮廓有了些许改变,性别也逆转,甚至连性情气度亦与往昔完全不同,可是,她依然在第一眼便认出了藏在记忆深处的旧人……一位初衷不改、初心不变的坠楼人。 万万没想到,就在心灰意冷之际,她居然见到了这位旧人。 千百般滋味缠绕心头,既苦又涩,既涩又甜。吕珠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什么,只觉得喉咙深处干涩异常,半晌,无比艰难的迸出几个字:“你……真的是你吗?” 有那么一刻,白衣公子认真与呂珠对望,浓眉微蹙:“这位姑娘,请让路。” 呂珠完全忽略了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紧紧地拉住对方的手腕,不肯放开,心如倒悬,心谢苍天。 “姑娘,请你松手。”怒意在一双凤目中闪动,令呂珠见之心惊,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呂珠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何处放,心情激动之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白衣公子脸色凝重,连正眼都未尝瞧过她一眼,抱着裴承秀,与张士贵择路离去。 吕珠的神情,少有的流露出一丝怔忡。 直勾勾的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有人突然重重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呂珠才缓慢回过目光。 是先前与裴承秀相争执的男人。 吕珠不确定的颦了黛眉,脑中隐隐浮起一个名字——程咬金? 这会儿的程咬金脸色很是难看,他略局促的搓了搓大手,憋着惭愧,嗓音粗犷道:“你是裴承秀的表妹?” 吕珠冷眼打量他。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冷淡表情看在程咬金眼中,不是淡漠,而像是无言的责问。他懊恼的大吼一声:“老子不是故意的!” 此话,换来吕珠的冷然一嗤:“我知你并非故意,而是有意。” 程咬金哽住,脸色瞬间难看了许多:“老子……” 吕珠面无表情扬起手,制止他:“不必多说。” * 从酒馆出来时,已是月明星稀。 吕珠沿着漫长的朱雀长街缓缓向前走。夜风吹拂,拂乱她脖颈旁的发丝,撩起一阵细痒。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苍穹。 朱雀长街上的路人来来往往,一个一个皆步履匆匆,只有她神情平静,面色含羞,唇边漾出一抹桃花般的甜美微笑,凝视着繁星点点。 不多时,呂珠轻轻的舒出一口气,双脚渐渐离地,整个人变得透明,继而轻飘飘的浮在半空。 朱雀城街上所有人全都停下脚步,各个神情震惊的看向吕珠。更有大惊失色者当即惊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吕珠向他们投以一个明媚的微笑,就在众人们被这一抹微笑迷离了神智的片刻之间,时光仿佛突然停滞,下一瞬,吕珠从所有路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不见。 众人恢复正常,熙攘来往,竟无任何异状。 恰如佛经所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芳华如梦。 ...... * 当吕珠的双脚再次着地时,她已置身于距离长安城几百公里之遥的“神都”,洛阳。 洛阳,亦是三百多年前西晋王朝的都城。 她默无声息走过一段无比漫长的荒凉之路,蜿蜒向前行,终来到洛阳城东北七十里处的金谷洞内,于一片苍凉败落的景象之中找到了一座废弃数百年的孤墅遗址。 此地,即是西晋一朝赫赫有名的首富石崇曾经纸醉金迷坐拥三千佳丽的金谷园。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楼榭亭阁、金碧辉煌?又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如画、百花竞艳? 只剩下满目疮痍的败景,以及,一座孤坟。 呂珠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走向那座孤坟,在坟前跪下。 纤纤素手缓慢轻柔的抚摸过破损不堪的墓碑,呂珠的眼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只能摇头苦笑,合上眼,藏起眸子里的泪光,思绪陷入如云如烟的往事之中。 如史书记载的一样,石崇喜好女色。 西晋永康元年,石崇途径白州境内的双角山下,在绿珠镇时巧遇一位采珠女。见采珠女姿色绝代芳华,石崇便将这位采珠女带回洛阳,并在金谷园为她专修了一座华丽的妆楼,取名为“绿珠楼”。 而这位采珠女,不,彼时应该称之为绿珠姑娘,并不是一位贪图富贵享乐之人,却因倍受石崇的专宠而心甘情愿的追随他,一日复一日,与他长相厮守,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直到赵王司马伦手下大将孙秀于一个偶然的时机瞥见绿珠。 一见倾心,再见,心生歹意。 孙秀之后的所作所为,淋漓尽致的诠释了何谓“卑鄙无耻”。 不多时,“八王之乱”拉开序幕,先以赵王司马伦大获全胜。 待司马伦登基称帝,孙秀便成了权倾朝野的第一人,集侍中、辅国将军等要职于一身。他以淮南王曾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灭淮南王及三族,其中更包括与淮南王来往密切之西晋名士——欧阳建、潘安、石崇。 再然后,孙秀率领禁军包围金谷园,强行索要绿珠。绿珠既惊且怒,字字犀利抨击孙秀的无耻行径,断然拒绝孙秀的胁迫,选择坠楼赴死。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绿珠,死了。 没过多久,孙秀,也死了。 …… 吕珠神情黯然的睁开眼,眸子里依然有泪光闪动。 哪怕事隔数百年,绿珠坠楼那一刻的咒骂依然言犹在耳,令她胆颤心惊。哪怕时至今日,萦绕在她鼻端的薄凉空气里仿佛依旧蕴藏着亡人的幽幽忿怨,令她亦心痛不已的同时,亦抱憾终身。 吕珠轻轻叹息,以手揉散眼底的余泪,对着墓碑一叩首,低声道:“绿珠,我来见你了……曾以为无缘再来你的墓前跪拜,不料时隔三百年之后,我又能来见你了。” 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却因为最后一句话,又夺眶而出。 吕珠泪如雨下,摇头苦笑,发出遗憾的叹息:“我本是南海深处的一颗蚌珠子,承蒙须菩提尊者教化而有了先天灵性,却不愿修成正果,在浅滩玩乐嬉戏时被你捕捉。” “时至今日,犹然记得你即将被石崇带回洛阳金谷园时,你把我小心翼翼收纳在红檀木匣之中。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你唯一的陪嫁,伴随着你一起,感受着你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你并不富饶的家乡,来到洛阳。”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始终质疑你与石崇的感情,我一直以为,如你这种胆小又愚蠢的人,无非忌惮石崇显赫的家世背景,不得不强颜欢笑依附于他。” 此时此刻,吕珠的眉眼之间透出一丝莫大的伤感。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神色尽是天人永别的哀愁:“是我低估了你的情意,我没料到你已经真正爱上了石崇,愿为他粉身碎骨而死。” “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后悔未能及时动用灵力助你扭转命运。” “直至亲眼目睹你粉身碎骨,我才追悔莫及,然而为时已晚,我已经无法从勾魂使者手中夺回你的魂魄以助你重返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关入地府,成为等待下一场宿命轮回的孤魂野鬼。” “只怨我贪玩,灵力过于薄弱,无法强行进入阴曹地府将你的魂魄救出。所以,当时的我万般无奈想出一个法子。”话至此时,吕珠的脸上露出一丝惭愧的苦笑,“我幻化成的牛头马面,偷偷的溜入阴曹地府,试图将你带出。” “可惜,我功亏一篑,不但被阴司的判官以三味真火逼出本体,就连几百年的修为亦毁于一旦。” “没过多久,我遭受雷霆之刑。魂飞魄散之际,佛祖座下的须菩提尊者对我心生怜悯,赐予我三滴七宝池圣水以护住元神,这才苟延残喘存活至今。” “就这样,遭受雷刑重创的我只能以一颗破损明珠之形态藏匿在木匣中。这一藏匿,便是三百多年。其间,辗转流入多少世间俗人之手,又或是被多少世间俗人嫌弃鄙夷、视为不祥之物,已无从知晓。” “在这三百多年的岁月里,我不拜佛,不修仙,仅是潜心汲取天地精华,试图修复破损之本体。期间也曾数次萌生放弃寻找你轮回转世的决定,但每每闭上眼,想起从高楼坠下的你,我便打定主意,孤注一掷,不忘初心。” “可怜我一片真心,修为方面有了一些些长进,不再畏惧于日月之光,得以出匣。”话止于此,吕珠突然沉默。 她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半晌,冷冷道:“万万没想到,出匣之日,竟见到了你的前世宿敌!” 是的,纵使音容笑貌全作改变,她仅凭一眼便瞧出了那一位嗜血好斗者的丑恶本质——裴承秀,正是孙秀的轮回转世。 一想到孙秀,吕珠藏在袖子里的柔夷紧握成拳,“不论是孙秀抑或裴承秀,我都不会放过!上一辈子,我暗施计策令孙秀以命抵命;这一世,我同样有本事让裴承秀以血偿血。” 有道是爱屋及乌,吕珠才出匣,便迫不及待的暗中施术,意图夺取裴承秀的性命。 想到今时今日的裴承秀已经气息奄奄难逃一死,吕珠的心情便大好。她莞尔一笑,伸出手轻抚面前这座饱经风吹雨打的墓碑,柔声道:“绿珠,我现在很快乐,原以为再无缘再见你一面,不料今日一瞥,竟然是你,竟然是活生生的你。” 此时微风轻拂,空气里有一丝难得的温柔静谧。 “尚未遭受雷霆之刑时,我曾化作阵阵野风,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你的下落。我一直以为你的转世应该是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却没想到历经轮回,这一世的你,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公子。” 吕珠慢慢的垂下眼眸,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绿珠,你今世已为男儿郎,还会记得前世的我吗?我从未告诉过你,那一日在南海,你双手捧着我将我带离出海平面时,你嘴角的甜美笑容便已深深烙入我的心中……我,动了思凡之念。” 几百年来从未吐露的心事,再这一刻,终于不再是一个黯然神伤的秘密。 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好一会儿,吕珠才回过神,目光怔忡的凝着破旧不堪的墓碑,不禁又发出一声叹息:“没关系,即使你这一世永远记不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 “我喜欢你,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你身旁,仅此而已。今时今日的我,依然不惧雷霆之刑、不惧魂飞魄散、不惧灰飞烟灭,只求彼此共存。” 言至于此,吕珠再次朝墓碑磕了一个头,然后慢慢站起身,目光平静凝视墓碑。 “从今往后,我将动用所有的灵力,为你扫除人世间一切障碍,只盼你这一世喜乐安康。哪怕粉身碎骨,我亦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话音未落,暗夜苍穹竟有一道金光破天而出,于混沌夜色之中投映降下,如天罗地网一般将吕珠笼罩于其中。 * 吕珠面色却未有半分惊慌,反倒朝苍穹展颜一笑,嘲讽:“这些时日以来,正纳闷三百多年前对我穷追不舍的西天圣僧怎的不现身,这不,还真是追来了。须菩提,你出来便是,何必故弄玄虚布下天罗地网?” 恰如吕珠所言,霎时,天网尽收,一位金光闪闪的袈裟圣者乘祥云而来,徐徐地从苍穹落入凡尘。圣者额平阔天,目秀眉清,身穿佛门锦斓异宝袈裟,手执九环锡杖,一派凛凛威颜。 来者,便是佛陀座下十大弟子之一,须菩提。 须菩提,亦是三千万众佛陀弟子之中最善良的一位,世人称为‘大智大慧之尊者’。 须菩提一见吕珠,悲天悯人的面庞之中流露出不忍之态,缓缓而道:“夺占已逝者之肉身,罪孽深重。” 吕珠没心没肺的嗤了一声,百无禁忌哂道:“我乐意。” 若是换作其他神佛,吕珠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但须菩提是首屈一指的大善者,心善,脾气好,料定须菩提不会拿她怎样,故而不怕得罪他。 果不其然,须菩提只是双手合十,佛音长叹:“苦海无边,你不知回头,反而一再沉溺其间。” “我乐意。”吕珠冷笑着又如斯回答。转念一想,她神色一变,沉吟道,“不如,你再赐我一滴圣水?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回头靠岸。” 所谓圣水,意指众神佛居住的须弥山,山中有七宝池,池中水至纯至净。 是妖,若得一滴圣水,可免去六道轮回之苦;是人,若得一滴圣水,可脱胎换骨,大彻大悟。 今时不同往日,吕珠求一滴圣水,并非为自己,而是为绿珠的转世。 须菩提听罢,长久不语。 “小气。”吕珠弯唇道,丢给须菩提一个鄙夷的评价,转身便走。 须菩提伫立在原地,目光平静注视着吕珠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须臾唤住她,声如洪钟,佛音穿耳:“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 呂珠停下脚步,回眸望向须菩提,表情变得阴鸷森寒。 目光如炬紧盯着须菩提,半晌,吕珠弯唇一哂:“须菩提,三百年前我曾向你反复追问绿珠的转世下落,你总以天机不可尽泄这一类的胡话打发我,为何今日有感而发?莫不是须弥山中的日子太无聊,闲念又生,专程下界来度化我?” 须菩提手心撷着一百零八颗念珠,从容转动佛珠,缓缓道:“你是我在南海观潮之时的心念异化物。度化你,亦在度化我自己。” “那又怎样?你心念一动,我便坠入世俗凡尘;你礼佛一拜,我就得回归正道?!凭什么?就凭你修成了所谓的正果,就可以高高在上指点众生?你非异类,怎知做异类毫无乐趣?”吕珠一下子恼火,脱口而出。 须菩提与吕珠对视,看着她五官笼罩着戾气,缓缓而道:“你心中情执深种,已造诸多罪业。若能放下七情六欲,亦是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已经见到绿珠的转世,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将时时刻刻陪伴在绿珠的身旁!至于孙秀的转世,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反正我是异类,异类有异类的活法,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尽管收了我!” 呂珠气愤不已,说完最后一句,遂往后退了几步,催动灵力,化作一缕清风,逐月而去。 徒留须菩提一人遗世独立于破败不堪的金谷园。 魏晋南北朝以来,脚下这片故土已经历太多杀伐屠戮。须菩提慢慢转过脸,平静如水的目光停落在那一道破败不堪的墓碑,悲天悯人的面庞之中再度流露出不忍之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的喟叹在漫长的黑夜里消散。 …… 万籁,皆寂。 第十二章 误配良缘 此时的裴府堪称鸡飞狗叫,乱成一团。 裴承秀被程咬金所伤之事迅速传入宫中,惊动了皇帝。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当即指派内官前往裴府邸探视,于是,内官刚入裴府便见到了这么一番乱如麻的景象—— 闺房之中,躺在床榻上的裴承秀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呼吸将断不断,仿佛是回天乏术。 右仆射裴寂坐在爱女病榻一旁,掩面悲泣,悲痛得不能自已。 禁卫大将军裴法师怒发冲冠,不断高声咒骂,把程咬金一家老小二十八口悉数问候了一遍。 至于奴仆丫鬟什么的,更是跪了满满一屋;连把脉问诊的群医,也一个个束手无策,面色如土。 内官左手捧卷、右手执笔,速速写下一行纪要,这才鼓足勇气朝病榻瞅了一眼,仅仅一眼,随即慌忙转过脸,再不敢多看。 裴承秀的胸口插着一柄泛着寒光的钢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斑斑血迹。 内官发出一声哀叹,犯起愁来。 虽说是皇帝下旨派他过府探视,显而易见的是,皇帝老人家并不知晓裴承秀伤得如此严重。 若立即赶回宫并向皇帝陛下据实禀告,依照尉迟敬德被处以杖刑的先例,程咬金这回或许不仅仅丢了官职,还有可能丢了性命。如此一来,他极有可能得罪程咬金的靠山,秦王殿下。 莫看秦王李世民只是一位亲王,他四方征战屡立战功,前不久刚被皇帝擢升为天策上将,赐洛阳天策府,府邸官阶品制皆仿东宫殿,实不宜开罪。 可是,若不据实禀告,万一裴承秀真的断了气,得罪的不仅仅是右仆射裴寂,还将得罪裴寂的后台,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这二位殿下……哎,齐王也就罢了,太子可是将来的天子,开罪太子无异于自掘坟墓! 愁啊,真愁。 正当内官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门童这时急匆匆来报,太子殿下、秦王殿下、齐王殿下登门拜访! 说曹操,曹操到。内官这会儿不再心急如焚,眼看着裴寂这会儿擦干眼泪上前迎接三位殿下,裴法师亦停止破口大骂转换成毕恭毕敬的态度叩拜三位殿下,内官索性怀揣着一颗谋定而后动的心,躲在一旁看起热闹来。 一位发束黑玉冠者、著紫色大科直裾宽袍的男子最先步入闺房之中——此男子五官丰神俊朗,精神饱满,气质非凡,便是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环视房中,仅见裴寂、裴法师二人向他叩拜,独不见裴承秀,神情一凛,慎重道:“裴老万勿伤心,本王携神医前来,可为承秀一治。” 接着迈入房中的男子相貌堂堂,年纪稍长,便是本朝太子李建成。李建成墨发束羊脂玉通天冠,著一袭赭黄弁服,腰佩双瑜玉,脸上是倨傲的神色。 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李建成的目光睨向众人,一番仔仔细细巡视过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裴承秀,眼底立刻少了一分不屑,多了几分震惊与担忧。 最后不急不忙进入房中的男子年纪最轻,相貌亦略逊于前二位,便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不著冠冕衣裳,似乎极不在意当下的庄重场合,仅著墨绿圆领袍衫,幞头纱帽。他步入房中,环顾一周,见李世民竟已在列,微抿的唇立刻勾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三王素来不睦,除了朝堂,否则很难有机会可以聚集三王于一处。裴寂表面上依然垂泪伤心不已,心中却亮如明镜,若非爱女被程咬金重伤兹事体大,秦王岂会纡尊降贵移驾此地。 于是,裴寂拭了一把老泪,回复道:“秦王殿下,老朽膝下虽有二子二女,却独偏爱承秀幺女。老朽无能,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始终不能劝诫爱女一改舞刀弄剑的坏脾性。今日之事,实不能怪罪于他人,是爱女福薄命浅。” “右仆射大人此言差矣。若您老的子女都福薄命浅,只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皇子们都得各个小心翼翼,唯恐哪天不留神被天策府武将一刀夺命。”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岔言,面色似笑非笑瞥向身旁不发一言的李世民,“二哥,你府中的武将可谓神功盖世,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李世民淡淡的看了李元吉一眼,冷然道:“四弟不必危言耸听,程咬金看似鲁莽,实则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李元吉闻言,眼中泛出讽刺的锋芒:“二哥护犊之心可谓昭然若揭!亏得本王提前传唤酒馆掌柜,才将血案之事的来龙去脉盘问清楚——程咬金当众辱骂裴承秀为‘贱妇’,并命其‘速速滚出来受死’!程咬金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二哥打算装聋作哑?” 李世民遭到证据确凿的质疑,脸色登时变得难堪:“本王……” “够了!”太子李建成面色阴沉打断李世民,“目前救人要紧,秦王若要起争执,大可与齐王出去争执,不必再此喋喋不休打扰群医诊治。” 李世民的喉头上下翻滚,双唇紧抿,再不发一言。 太子李建成将目光投向裴寂,发问道:“裴老,孤王见秀秀危在旦夕,何不速速取出插入她胸口的宝刀?”‘秀秀’二字是裴承秀的小名,李建成一时口快唤出,浑然不自察。 一提到爱女心窝被刺入钢刀,裴寂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此剑深及经脉脏腑,又接近膻中死穴,若冒然拔刀,只怕爱女就此一命呜呼,与老朽天人永隔。可若不拔剑,爱女她气息奄奄,恐怕亦活不过今日。” 李建成听罢,愤怒的目光投向病榻旁的群医,道:“尔等一个个再无其它良方,惟有让秀秀卧榻等死?!” 群医面面相觑,见太子殿下发如此大火,皆露出胆颤心惊之色,纷纷低下头颅。 李建成见此状发出一声嗟叹:“尔等庸医推诿不肯献计医治,无外乎一旦拔刀致人死,恐将背负罪责。也罢,尔等不必计较秀秀生死,只管大胆献计,孤王一概免责。” 听到太子如此承诺,群医们暗地长舒一口气,当即有一位医官迈上前,朝李建成行礼道:“太子殿下,并非微臣不敢尽心为裴姑娘医治,只是裴姑娘伤势太重,流血过多,不便冒然拔剑。待会儿微臣先以匕首割开裴姑娘衣衫,以求宝剑从血肉之躯拔出,可若万一在拔刀过程中裴姑娘提气不足……”言尽于此,医官犹豫片刻才道,“还请右仆射大人节哀。” 裴寂正欲表态,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再度岔出一句:“拔刀之人选,可有定论?”此话既出,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皆抬眸看向他。 医官愣了愣,道:“自然是由微臣拔刀。” 李元吉眯起眼眸,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摇头,啧叹:“见你满头白发,怕是不满七十亦六十有余。姑且不论你老眼昏花,万一你不慎失了手,该如何是好?”话罢,李元吉斜斜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屡次平定突厥之乱,历经刀枪剑戟。倒不如由你拔刀,也可谓轻车熟路,举手之劳?” 李元吉自知提议颇有几分歹毒,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裴承秀的生死。他唯一在乎的是,李世民拔刀时裴承秀果真一命呜呼,他便有了充足的说辞在父皇面前痛斥天策府罔顾人命,力劝父皇撤去天策府。 李世民岂会不察李元吉的用意,然而,一贯能言善辩的他在这一刻找不到推诿之辞。他自幼习武,一贯善战,若于众目睽睽之下断然拒绝李元吉的提议,大有罔顾裴承秀性命之嫌。若此事传到父皇耳里,或将再造隔阂。 裴寂这会儿也左右为难。他纵横官场数十年,一生左右逢源,老奸巨猾,早就将齐王李元吉的心思摸得个清清楚楚。 不拔刀,万一失去爱女,他也不想活了;可若拔刀,他又不愿由秦王李世民亲自动手,只因他曾在皇帝跟前数次中伤过秦王,万一秦王有什么私心,在拔刀过程中罔顾爱女的生死,他亦后悔莫及……这会儿,裴寂悄悄打量太子李建成的面色,见李建成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愈发心塞不已。 就在众人各有盘算沉默不言之时,一道清冽的声线打破寂静:“秦王万不可纡尊降贵,微臣愿代为之。” 话音未落,病榻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步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此人丰姿英俊,著一袭白衣,衣襟处沾有道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出尘脱俗之气度。 裴寂仅看了一眼,便认出对方即是与张士贵一同护送裴承秀回府的大善人,欲开口询问,却见此人神情庄重朝向三王行叩拜礼:“微臣李淳风,见过三位殿下。” 这个人,居然是李淳风?裴寂暗暗吃惊。 待李淳风起身,李元吉挑眉朝李世民冷笑道:“还真是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见天策府的人。二哥,你府中这位李淳风可是出了名的未卜先知。有此能人异士相伴,难怪二哥征南战北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世民被讽刺惯了,不愿再与李元吉针锋相对,倒是一旁的李淳风面色平静淡淡道:“世人对微臣误会颇深,微臣在天策府钻研天文、数术、阴阳历法,而非无所事事打卦测字。至于秦王殿下,从不近庙宇,更无论信奉鬼神之说。” 李元吉微微讶异,将目光从李淳风身上收回,不怀好意冷哼一声道:“裴家姑娘乃千金之躯。你一介文臣,若由着你来拔刀,未免显得二哥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李淳风从容道:“微臣不才,早年经刘文静推荐,入秦王麾下为谋士。起兵反隋经五载,刀光血影之事,自然不在话下。” 刘文静?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裴寂这会儿险些沉不住气。 李元吉沉吟,片刻之后放声大笑道:“二哥府中这位李淳风贤士,既忠心耿耿,又文武双全,本王甚为欢喜。不知,这位贤士可曾娶妻?” 此话既出,秦王李世民的神色为之一变,几次张嘴欲言,终保持沉默。 见状,李元吉得意道:“二哥沉默不言,便知李淳风尚未娶妻。方才医官已言,拔刀之时,裴承秀的衣衫将被割破,如此一来她洁白如玉的身躯或将暴露于人前,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有损裴府千金的名誉?” 这不行,那也不行,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李世民此刻按捺不住满腹怒意,针锋相对道:“四弟你言辞冗多,究竟有何图谋?” “好说,好说。”李元吉嗤道,“若李淳风拔出宝刀之后,裴承秀幸而不死,本王便做个媒,将裴承秀作为义妹,下嫁李淳风为妻。同时,本王亦愿意向父皇上书求情,看在亲家一场,免去武将程咬金伤人之重责。 话说到这份上,李元吉微微一停顿,朝太子李建成、裴寂投以一个含义叵测的笑:“当然,若宝刀拔出之时,裴承秀一命呜呼,本王则发动群臣,弹劾天策府!亦将恳请父皇,当庭杖杀程咬金,以儆效尤!” 李世民听得一怔。 太子李建成在此时渐渐舒展了眉宇。四弟李元吉可谓用计巧妙,若裴承秀活,李淳风娶裴承秀为妻,秦王身旁便是少了一位忠贞之士、多了一道眼线;若李淳风不愿娶妻,裴寂自然面子上挂不住,皇帝亦会加深对李世民的误会,更生嫌隙。万一裴承秀撒手人寰,程咬金命途多舛,天策府或被撤,相当于斩断李世民在军中的根基! 这一招颇狠毒,却行之有效。 只是可惜了秀秀,不死则已,若活,则要嫁给一位陌路人。 太子李建成只觉一股不悦袭上心头,一时间心浮气躁,语调紧绷质问李淳风:“如齐王所说,你意下如何?” 原以为李淳风或有犹豫,岂料他微微一思索,竟朝秦王李世民淡然一笑,道:“微臣只在乎裴姑娘的生死,并不在意其它琐事。” 李建成愣住。 李元吉听罢,抚掌哈哈大笑:“甚好。那你速去准备,能不能救回裴承秀,就看你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正人君子 闷不吭声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内官这会儿从怀中掏出手札与毛笔,用舌头舔了一下笔尖,唰唰在手札写下第二行纪要。 【裴承秀重伤难治,三王心忧;李淳风君子自荐,妙手施救】 内官龙飞凤舞写完,再一抬头,瞅见众人全都挪步退出闺房,只留寥寥几位医官与李淳风。内官登时心下明了,当即退至屋门之外。 彼时群医们正准备匕首、参片、止血药粉等物品,只有李淳风一人独坐到裴承秀的枕边,仔细观察昏迷不醒的她。 低下头,仔细听闻,能听见裴承秀极浅的呼吸。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大手轻轻触碰上裴承秀的唇瓣,修长的指微弯,缓缓拭去她唇角的残血。 …… 他与她相遇于酒馆,两回。 第一回,她身著佽飞官服,不去执行禁卫巡街督铺职责,反而拿他当谈资,高声阔论,聚众博赌。 第二回,也就是今日,她一袭耀眼红袍,脸上有伤,招摇过市。 无论是哪一回,她留给他的印象都很些许差劲。然而在第二回,她于生死攸关之间以身挡刀庇护亲人,仅凭这一点,他对她便生出一分敬佩。 不曾向她坦露真实身份,实属没必要。方才向太子行君臣之礼并禀明身份,一则维护秦王,二则……她伤势太重,若由其他人冒然拔刀,他认为极不妥。 思及此,李淳风抬眸,瞧见一位医官扶起裴承秀,并以匕首划破她胸口处的衣衫。 布料摩挲声渐起,被鲜血湿透的绸缎外袍被划破,露出血迹斑驳的中衣。这一幕落在李淳风眼里,他深邃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 “嘶”的一声轻响,随着中衣的布料被割断,一大片白皙如羊脂玉般的肌肤露出,烛光摇曳,阴影倾落在裴承秀的领口,隐约难遮细致的锁骨,以及丰盈柔软的曲线。 李淳风迅速挪开目光。 不多时,医官略显紧绷的话语响起:“大人,可准备拔刀。” 李淳风应允,目光重回裴承秀,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视线直接忽略她的胸口,停留在她苍白似纸的面容。 不自觉的,陷入了沉思。 她其实不知道,大约是半年之前,他曾在洛阳城内见过她。 那会儿秦王李世民以右领军大都督之身份,击败王世充、窦建德等反贼联军,带领玄甲军攻下洛阳城。稍后,他奉秦王诏之命来到洛阳,为天策府选址。 犹记那一日是仲秋的午后,阳光温暖明丽。恰在洛阳城中,他远远的看见她穿着一袭大红衣袍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于狭窄的巷道疾奔而来,又宛如游鸿从他身旁匆匆驰过。 大约是迷了路,没过多久,她竟骑着骏马原路折返,且一跃下马,走到他面前……的一处馄饨摊。 满头热汗的她,很着急的问馄饨摊主:“店家,菜市口怎么走?” 馄饨摊主操着一口浓郁的洛阳口音向她比划了半天,她讶异的双眼由始至终睁得大大,似乎一个字都没听懂,神色亦是尴尬无奈。 就在他暗自好笑转身继续向前行的一刹那,他听见她嘟哝着发出一声很低的抱怨,“诶,我裴承秀这一回真是来错了地方……完了完了,该如何向父亲大人交差呢?” 两个月之后,当他随秦王李世民班师回长安,他从好友尉迟敬德口中听说了一件事—— 太子李建成曾上疏皇帝,言辞恳切为王世充之子求恩典,盼能免去王姓子弟之死罪。陛下一时心软,口头应允了太子,然而,诏书迟迟不能抵达洛阳,秦王不知长安有变,早已下令斩了王世充、并派亲兵押送王姓子弟返回长安……偏偏就在王姓子弟前来长安的途中,王世充之子遭遇暗算,死于非命。 太子李建成与秦王素来不睦,因王姓子弟之死,二王愈来愈表面不合。 谁也不知道,武德四年秋,裴氏女奉太子李建成之命秘密前往洛阳。 谁也不知道,武德四年秋,裴氏女不知何故被太子李建成责骂,且被当庭降罪:从东宫行走,贬为佽飞卫禁卫。 只有他一人知道。 至于他为何知道,或是无心,或是有意,并不重要。 …… “李大人,该准备了。” 听见医官催促,李淳风抬眸睨向对方,缓缓开口道:“请您查验一番,这柄刀是否呈斜向上之三十分斜隅插入裴姑娘的胸口?” 彼时的“隅”,即角度。李淳风自幼钻研数术,又曾为《九章算术》做过批注,所以在酒馆时他已一眼洞悉刀刃刺入裴承秀时的隅度。 医官惊讶“咦”了一声,仔细查看裴承秀的伤势,片刻才回话:“确实如此。” 李淳风颔首,淡淡道:“那就不必扶起裴姑娘。务必使她平躺,先用参片吊住她的精神,再施六分斜向下之力徐徐拔出刀刃。” 医官怔住:“大人,不是由你亲自拔刀么?” 李淳风淡淡一笑,默而不语。 他之所以愿意留在此地,一则庇护秦王,二则出于私心,打算提点医官在拔刀之时避免对裴承秀造成二度刺伤。如今尽了心意,他亦不愿再插手此事。 瞥见医官一脸的忧心忡忡,李淳风再一次伸手抚向卧榻之中的裴承秀,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眼底泛出一丝从容的神采,缓缓劝慰道:“太医大可放心,裴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命不该绝。” 全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淳风卜卦测字之神准,哪怕方才李淳风声称自己只是专研天文数术,在很多人看来,李淳风就是拥有预测吉凶的本事。听他如此一言,医官心中的焦虑立刻减了一分,语调也不复之前过于紧绷,而是长舒一口气:“此话当真?裴姑娘一定安然无事?” 听见追问,李淳风修长的手从裴承秀的额头缓缓离开。 然后,他的目光从裴承秀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移开,淡淡道出两个字。 “当真。” * 吕珠回到裴府时,发现全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寂静得很。以至于她都有种错觉,仿佛掉根头发丝儿到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循着回廊往内庭而去,却不见一人。间或,还能听见哽噎低泣之声。 莫非裴承秀撒手人寰了?吕珠暗自得意,心想须菩提所言当真不可尽信。 她和须菩提在三、四百年之前就打过好几次的交道,她太讨厌须菩提那一张悲天悯人的脸,太讨厌诸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类的陈腔滥调。反正么,她暗中筹谋的事儿,除了擅闯酆都鬼城,桩桩件件皆已成功。 譬如,上一世的孙秀,不一样被她玩死在手里么? 为验证心中所想,吕珠快步走向裴承秀的闺房处所,闭月轩。刚接近院门口,居然瞧见裴寂这个糟老头与两位华服男子朝她所在的方位步来。 吕珠下意识地躲在柱子之后。 沉稳的脚步声亦在距离与她不远时戛然而止。 她侧耳聆听,察觉到裴寂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之后,终于道出一句肺腑之言。 “齐王殿下,并非老朽心胸狭隘,老朽诚不愿意李淳风为爱女拔刀。” 第十四章 云胡不喜 被称作齐王的男人语气相当不以为然,“裴老,你此言差矣,好似本王不体谅你一番爱女之心。” 裴寂诚惶惶道:“老朽不敢。老朽仅是在忧虑,万一爱女大难不死,又与李淳风之类不入流者结成秦晋之好。” 齐王哈哈大笑:“裴老大可放心,本王对李淳风之为人有所耳闻。传言他一心修道,从不近女色。以李淳风今日之忠诚,必将出尔反尔不愿娶承秀姑娘为妻。如此一来,本王即有更多的说辞在父皇跟前弹劾秦王,亦可步步紧逼弹劾天策府中官员!斥天策府中不论文臣武将、不论其品阶高低,皆一概仗秦王之势,欺人太甚!” 这时,突然又响起另一道低沉的男性声线,从缓不迫打断了齐王的盘算。“四弟,你大可不必与秦王针锋相对。无论怎么说,他是你二哥,也深得父皇信任。” “太子哥哥,我并不是针锋相对,我是摆明了与秦王势不两立。”齐王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还带了勃然的怒意,“我就是看不惯秦王暗地里结党营私!不论走到哪里,都能遇见天策府的人!只允秦王在长安、洛阳两城耀武扬威,就不允我处处灭秦王威风?!反正话也说出去了,既然那个李淳风如此迫不及待站出来维护秦王,我偏要将计就计,摆他们一道!” “李淳风”这个名字反反复复的被提及,听在吕珠的耳朵里,免不得让她生出一丝鄙夷。 这个叫李淳风的男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是……”短暂的沉默之后,是裴寂老头儿的唏嘘长叹,“传言终归为传言,李淳风是否喜好女色,一时之间难以做出定论。倒是有另一事,老朽不得不提。” 这一回,是太子殿下的声音,“裴老但说无妨。” “方才李淳风护送小女回府之时,老朽已觉他有几分面熟。且听李淳风自述早年经已故罪臣刘文静推荐才.入.秦.王.府,老朽不免忧心忡忡。须知刘文静活着时乃秦王旧部,又与老朽大不睦。若非老朽深得陛下信任,否则武德二年落得个抄家的下场,便不是罪臣刘文静而是老朽……万一李淳风喜.好.女.色,万一小女被迫下嫁李淳风……这,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老朽的脚么?” 一阵毫不掩饰的哧笑,来自于齐王:“裴老,李淳风能不能救活承秀姑娘尚难说,你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一桩八字都没一撇的婚事操心?” 偷听至此,吕珠不免惊愕失色。 她这会儿才恍然大悟,李淳风便是绿珠今生今世的名讳。但是,怎的回事,李淳风居然与裴承秀有了婚约? 胡扯,简直狗屁不通! 一股怒火直冲心田,呂珠暗骂了几句。若不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这一刻真想冲杀出去,将那位被称作齐王的男子撕成两半! 待裴寂老头儿与两位华服渐行渐远,呂珠立即从柱后现身,一张花颜尽羞恼,莲花小步向裴承秀的闭月轩而去。 她走得太着急,又不曾留意其它,意外的在轩院门口撞上了一位紫袍华服男子。额头,不偏不倚磕碰在一道宽厚的肩膀。 吕珠揉着发疼的眉心,胸中正恼火,却听见一句来者不善的训斥:“放肆!胆敢对秦王殿下无礼!” 秦王?吕珠这会儿根本没心思计议秦王是何许人,哪怕是阎罗王,她亦全不在乎,索性连眼眸都不抬,微微屈身行了一记万福礼,继续步履匆忙直向轩院深处。 才迈出两步,耳听八方的她听见一长串相当不爽快的低沉嘀咕——“裴寂这老匹夫,一贯对秦王殿下您大不敬。万万没想到连他府邸中的婢女也眼高于顶,傲气得厉害!” 婢女? 吕珠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若在闲时,定要让这些乱嚼舌根的凡夫俗子变成第二个梁洛纱。算这家伙走运,此刻她火烧眉毛,尘念满心田,连目光都没任何偏移,思绪如离弦的弓箭,恨不得能插上双翅飞至李淳风的身旁。 吕珠抵至裴承秀的闺房,从虚掩的门缝之中,看到了让她呼吸为之停滞的一幕。 气若游丝、却始终未能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裴承秀躺在床榻,李淳风则陪伴在裴承秀的身旁。他凝视着她,丰神俊逸的面容未透出一丝的嫌弃,惟有显而易见的关怀。少顷,他的大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 那一双手,十指匀称纤长,指甲亦修剪得整整齐齐。如此修长漂亮的手,居然……居然与裴承秀有了肌肤相触……如此不避嫌,如此亲昵! 呂珠惊愕万分,只觉得一股沉痛猛然袭上心头,令她无法忍受,却只能在这一刻不得不选择哑忍。 她必须忍……她不愿在此时行为失控,更不愿在此刻惊吓到李淳风。 可是……人世间,不是在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之类的规矩么?为何李淳风可以单独停留在裴承秀的房中?为何李淳风连眼睛都不眨长久地注视着孙秀?为什么?难道他对她心存好感?! 一霎时,太多的疑问扑面而来。 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满脑子的质疑得不到释疑,恍惚之间,呂珠萌生出一丝后悔。倘若裴承秀不曾被她设计,那么,李淳风是否就没有机会与裴承秀亲密接触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该怪她,是她的疏忽! 心神不定之时,终于瞥见李淳风的大手从裴承秀的额头移开,尚未来得及舒展眉头,接下去的一句言语,更是让吕珠怒不可遏,拊膺切齿。 “太医大可放心,裴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命不该绝。” 亲耳听闻李淳风如此庇护裴承秀,呂珠难以置信,脑子一片空白,呆楞在原地。待她回过神,医官彼时已挽起袖子,欲为裴承秀拔刀。 苍老的手握住刀柄的一霎时,医官面庞划过一丝犹豫。 忽然,医官回首瞥向李淳风,似举棋不定,支吾道:“李大人……不如,还是你来拔刀罢。” 这一句本是推诿塞责之言论,却令呂珠在这一刻猛然爆发出对前世孙秀的忿恨以及对今生裴承秀极深的怨念! 没有任何多想,呂珠火冒三丈,猛力踹开房门,往前迈出一步,双颊浮上愤怒的红晕,哽噎颤抖的声线突兀地逼向医官。 “荒谬!你是医官,为何要假手于人?!裴承秀她命如飞火流萤,岂能活过今日?!” * 医官惊惶。 李淳风亦略感意外,循声瞥屋门外。 竟是一位绿衫女子。 与以素颜显示于人前的裴承秀不同,眼前的女子淡妆韶颜,羽睫微颤,含泪的眸光紧紧锁着他,凄婉不甘亦疾言厉色的神情让他下意识的想起了两个字。 悲歌。 慷慨悲歌,当属前朝魏晋遗风。 李淳风为自己的念头愣了一拍,不待医官回话,缓缓站起身,目光直视向来者。“你……是裴承秀的表妹?”语调淡淡的疑问,只因与对方在酒馆偶然一遇,且被对方扼住手腕连声质疑。 呂珠这会儿正急火攻心,悲愤填膺,答非所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救裴承秀?!出去!速速出去!” 李淳风并不能懂得呂珠的弦外之音,反而误以为呂珠对他心存防备。 四目相望,李淳风沉吟,半晌,语调是一贯的平淡却不怒自威,“这位姑娘,尔今情况危急,你且退下罢。” 有那么一刹那,气急败坏的呂珠几欲催动灵力,将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全都撵走。就在她恶向胆边生并且打算身体力行的紧要关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虽然谈不上至关重要、却也不可完全忽略之事。 她想起来,上一世的绿珠,之所以拒孙秀于千里之外,皆因孙秀为人强势;之所以倾心于石崇,皆因石崇幽默风趣,谦谦尔雅。 反观此时此刻的她,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恰似目中无人的孙秀。 …… 忽然之间,呂珠抬眸仔细的瞥了一眼李淳风,看见他英俊五官笼罩着一丝不快,她愣住,须臾改变了主意。 两行热泪,从呂珠无尽悲伤的眼眸中淌落,再然后,她微启红唇,悲悲切切亦哀怨柔婉的低喃从皓齿之间缓缓溢出。 “这位公子,只要您能救活我家小姐,一切皆好说。” 第十五章 出乎意料 裴承秀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境之中,她化作了男儿身,孤身久立于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之下,仰起瘦尖的下巴,直视楼阁高处一位身著绿色裳裙的绝色佳人。 这位绿衫佳人大约遭遇了什么可怕的变故,玉容寂寞,梨花带雨,哭得甚是悲恸,连一贯很少落泪的她亦为之感染,悄然动了哀思,心情沮丧。 当她尝试着摆脱悒郁的心绪并且出声宽慰佳人,佳人不但不领情,反而对她怒目而视,用一些令她颦蹙眉头的字句训斥她、羞辱她。 她惊讶,继而失望透顶。 可是,就在她忿忿不平之际,视野里的景与物忽然变得迷蒙难辨,当她颇困惑的揉了揉双眼,再仔细环顾四周时,自己竟置身于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有别于李唐皇帝所居住的太极宫,这是一座让她觉得既冷清亦阴森可怖的宫殿。她高声呼喊,声嘶力竭,始终不见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灰意冷,一脸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纷乱嘈杂之音传入耳,气虚体弱的她黯然抬眸,惊觉自己被数不清的禁军卫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每一位人,手中皆握着一柄长剑,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每一个人,攫住她的目光里都盛满了轻鄙与忿恨。 她震惊,亦手足无措,只能破口大骂,然而,她还没有痛痛快快淋漓尽致骂完,十几柄泛着清冽寒光的银剑齐齐地刺入她的心窝! 裴承秀一瞬间就惊醒了……亦是,被痛醒。 仿佛依然处在噩梦之中,脑子混沌不堪,神智模糊;想要翻身,胸口如被千斤鼎狠狠地压住,沉重得令她喘不过气,然而,仅仅是短暂的一霎,胸口好似被什么尖锐之物深深的插了一刀,且又随着尖锐之物一寸一寸缓慢往外抽离,身体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成.两.半,一股侵入骨髓的痛楚令她难以承受,无意识的胡乱挣扎着,发出一声又一声呓.语.呻.吟。 直至干涸的唇瓣忽然贴上一抹柔柔软软的什么,她蹙眉,下意识张嘴咬住,听见一声极低的闷哼,再然后,糊里糊涂地感觉到唇齿之间慢慢涌来了一丝血腥气息。 在这一刻,裴承秀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干涩的喉,觉得自己似乎不那么疼了。毕竟么,不论对方是谁,敢欺负她,敢让她疼,她也一定不会让对方好过。 脑子依旧混沌不堪,神智依旧模糊惘然,内心坚定如裴承秀,怀揣着如此一个迷迷糊糊的信念,无意识的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 沉沉的,晕了过去。 * 裴承秀真正恢复清醒是在五日之后的丑时三刻。 彼时已深夜,裴府里的人多数已歇下,惟有贴身丫鬟宝笙端着一碗浓稠的汤汁,小心翼翼地迈步闺房房中。 听见极低极压抑的呻.吟,宝笙停下脚步,面容带着一丝疑惑,循声看向床榻——咦,二小姐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宝笙的眼眸里盈满了惊喜,赶紧放下药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裴承秀身旁:“小姐,你终于醒啦!” 这会儿裴承秀的身子还很虚弱,无法回应宝笙,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柳眉皱成一团,发出痛苦的低.吟。 宝笙忙用丝帕为裴承秀拭去额头的涔涔冷汗,并且极心细的倒来一杯温水,伺候裴承秀一小口一小口慢慢饮下,尔后才舒了一口气,庆幸道:“大吉大利,菩萨保佑,小姐你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温水滋润了裴承秀火烧火燎一般干涸的喉咙,稍微减缓了身体的不适感,亦带来了一分力气。 缓慢地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来来回回裹了数层纱布的胸口,裴承秀愣了好长一会儿,嗓音嘶哑道:“我……是否伤得很严重?” “何止严重,简直惨绝人寰。”宝笙吐了一下舌,表情依然后怕,绘声绘色地把这几日所发生之事简短扼要的向裴承秀描述了一遍。当然,只是一些老爷交待过的、不怎么重要的事。 不听也就罢了,听完,裴承秀觉得自己不但胸口疼,连一颗脑袋亦有几分隐隐泛疼了。 原因有二—— 其一,张士贵在裴府大门外长跪不起,称未能尽到守护之责。之后,张士贵被盛怒之下的二哥用马鞭抽打成重伤……这会儿,张士贵亦负伤在床,卧病不起。 其二,呂珠表妹心中有愧,数度欲自裁,终被二哥救了下来。如今呂珠被二哥安置在了西边小院,几位家丁轮流守着小院。 裴承秀闭上眼眸,轻叹一声,暗暗腹诽二哥真是越来越任意妄为。张士贵是她的心腹,再怎么失职,也万万轮不到二哥来教训;至于呂珠,二哥难不成被猪油蒙了心么?怎能把一位未出嫁的黄花女子安置在院中,还派家丁守候,大有金屋藏娇之嫌。 这会儿实在是难受的紧,裴承秀没有力气为这些琐碎之事计较,遂打发宝笙退下,打算闭目再养一养精神。 宝笙退下之时,忽然想了什么,又道:“小姐,有一件小事,宝笙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承秀头未偏,眼未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也就是前两日的事。小的收到了一封来自城外别院青柳的信笺,信上仅寥寥一句,提醒小姐您远离呂珠姑娘。” “……” * 在病榻上足足休养了二十多天,裴承秀好不容易恢复些许力气,可以双脚沾地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小到大所遭受的刀伤剑伤不算少,虽未经受过什么致命伤,但也不是一个不经打的废物,直至今时今日被程咬金来了一记釜底抽薪,大彻大悟如她,方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年华易老,小命难保。 之所以醍醐灌顶、得出一番如此深刻的人生大道理,皆因为佩戴在脖子上的玉佛又不知何故开裂了几道细纹。 被父亲大人耳提面命训斥了一番之后,裴承秀不再似以往那样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反而诚心诚意向年迈的老父亲斟茶赔礼,并竖起三根指头对天盟誓:从今往后,规矩做人;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咳咳,誓言靠得住,母猪都能爬上树。裴承秀心想,自己怎会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呢? 闭门不会客、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是她一贯的作风。遂偷偷摸摸换下色彩暗淡的病衫,束起长发,改著一套崭新的宝蓝色男子衣裳,且用麼指沾了些胭脂水粉盖住脸颊的伤痕,大大方方伫在铜镜前—— 瞧瞧,气色多好! 翻墙,脚底抹油开溜之际,裴承秀心情格外好,笑嘻嘻的来了一句附庸风雅之言:“慨以当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的本意,并非借酒浇愁,而是不醉不休。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然歪打正着在醉仙居这座极普通的酒馆里听到了无数的、连篇累牍的、让她难以置信的……谣言? 酒客们一杯碰一杯一句接一句的调侃奚弄之辞,令裴承秀心神不定,如坐针毡。 譬如,接下来的这么一段话—— “你们说说,好笑不好笑,齐王殿下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可惜啊,右仆射大人裴寂说什么也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只肯赐一位吕姓外戚给李淳风为妻……要不,咱哥俩来赌一局?就赌李淳风能否抱得美人归。” 第十六章 阴差阳错 “父亲,坊间大肆盛传的流言蜚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承秀站在书房,脸色愠怒。 裴寂凑巧在书写奏疏,置之不理裴承秀的质问,待奏疏上的墨迹完全凝干,才老神在在的抬起目光,打量爱女的穿著。 裴承秀被父亲大人盯得有些心虚,别过脸,低低咳了一声,掩饰眼底乍现的尴尬。 裴寂见状,长长的叹了一声:“女儿,不是信誓坦坦说过不溜出府了吗?”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声装模作样的低咳。 裴寂唏嘘:“也罢,你听到的并非流言,确是事实。齐王殿下在那一日当众承诺,若你为李淳风所救且大难不死,齐王愿意上书皇帝陛下,将你作为义妹赐给李淳风为妻,亦恳请陛下免去武将程咬金伤人之重责。” 裴承秀一听,又惊又气:“齐王一贯处处寻衅秦王,父亲大人理应苦口劝阻!况且,我连李淳风是何相貌亦不得知,怎能草率嫁他为妻?!” “彼时太子殿下亦默许齐王之建议,为父难以阻拦。”裴寂摇首道。 乍听太子哥哥也竟然同意齐王拉郎配的主张,裴承秀不禁愣住。 许久之后,裴承秀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努力放缓紧绷的心情,压低声音道:“太子耳朵软,易被齐王教唆,也不是一回两回。 “然而,”裴承秀心中盈满了复杂滋味,眼眶亦一霎时泛红,“不论怎么说,女儿就是觉得委屈。” “我的女儿,好端端的你哭什么?”裴寂好笑道,“见你无事,秦王并未主动提及婚配之事,反是陛下屡次当庭训斥秦王。若非程咬金自戕于御殿之上使得陛下一时心软,天策府早已被撤去。 “再来,为父疼你,岂会舍得你低嫁?已主动奏请陛下,愿在府邸之中设下几桌讲和酒,邀秦王及天策府众武将一聚;倘若秦王不介怀,为父亦愿把呂珠作为义女赐给李淳风。” “陛下听完,虽不置一词,却似有几分默允。” 裴承秀一听,立刻不委屈了,惊讶的眼眸睁得大大:“父亲,你打算把呂珠赐给李淳风?!” 裴寂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理所应当:“你为救呂珠,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呂珠代你低嫁,亦不过分。” 裴承秀听罢,料定父亲主意已定,仍犹豫道:“呂珠从未见过李淳风,就这般把她打发,实在不妥。况且,万一呂珠不愿低嫁,父亲也不可强人所难。” 裴寂淡淡道:“你二哥问过了,她愿意。” 裴承秀一下子噎住。 难以理解呂珠愿意嫁给陌生男子为妻,裴承秀捏了一下脸颊,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这个李淳风,打哪儿冒出来的……怎就忽然站出来,还愿意为我拔刀呢?” 听见女儿的言语,裴寂回道:“说来也奇怪,这个李淳风竟与张士贵一同护送你回府。” 捏住脸颊的手指猝然停住。 裴承秀僵硬的抬起脸,隔着书桌伫立在裴寂的对面,双眸圆睁,满脸尽是难以置信:“什么?!” 裴寂见裴承秀露出如此错愕的神情,微微蹙了眉,警告道:“女儿,李淳风乃罪臣刘文静之故友,相当于为父的仇家,你万万不可与李淳风有任何来往。” 裴承秀再度倒抽了一口气,在父亲的目光下艰难的咽了咽喉:“父亲,你刚刚说什么,李淳风是刘文静的故友?”刘文静与父亲大人乃夙仇,但凡刘文静推崇者,父亲大人一概厌之弃之。 裴寂未能听出爱女言语之间的紧张,深思着低低的“嗯”了一声。 裴承秀却在这一刻抿出一抹苦笑,连连摇头,嗓音轻颤:“父亲,您怎么能把呂珠许配给李淳风呢?李淳风他,他……”心中泛起几分后悔,又有一丝丝酸涩,怎么会是他呢? 裴寂依然不懂爱女的心思,发出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女儿放心,刘文静已死,李淳风不足为惧。” 裴承秀闭上眼眸,以手扶额。 如此多的事情掺和在一起,堪称一个混乱,她……她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 半晌,裴承秀忽然又睁开眼,幽幽黑眸有了一闪而逝的不甘,“父亲,难道除了讲和、除了把呂珠表妹赐给李淳风之外,再无其它良策?” 裴寂侧脸,讶异的睨向裴承秀:“你可有什么妙计?” 裴承秀认真的看着父亲,语调微微提高了一些:“尉迟敬德羞辱我在先,程咬金打伤我在后,裴氏颜面一再扫地,万不能为李淳风为我拔刀一事便轻易的与天策府握手言和!所以,我绝对无法赞同呂珠与李淳风之婚事!” 话至此刻,裴承秀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握紧了又放开,放开了旋又握紧。 垂下眼,她极不甘心道—— “父亲,我会尽快想出一个良策……既不失我裴氏颜面,亦不令皇帝陛下为难。” * 太阳似乎是打西边升起,一连数日,裴承秀仿佛变了一个人,少餐少食,神情凝重,长时间的一个人独处,与昔日里翘着二郎腿啃寒瓜的形象呈鲜明反差。 甚至连张士贵入府探视,裴承秀亦不曾给对方什么好脸色。尤其是从张士贵口中听闻几则群臣弹劾秦王及天策府之朝中要闻,她的柳眉更是深锁。 于是,破天荒的,裴承秀开始读起书来,譬如她手中这本《魏晋南北朝史》。 此部断代体史书由旧隋史官编纂而成,针砭时弊言论颇多,以至于向来不问政事的裴承秀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是,不看又不行。 魏晋南北朝是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代,战争连绵不断,群王杀伐排斥,恰似如今的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三股势力彼此倾轧、相互算计。 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这位后世之人,不求集大成,但求识古辨今。 她一个字一个字极认真的读,终于读到晋武帝司马炎驾崩之后,新帝晋惠帝司马衷痴呆低能,帝后贾南风为了让自己的家族掌握政权而发动禁卫军政变,继而废除太子。赵王司马伦不服帝后贾南风跋扈专权,与心腹孙秀密谋篡位,遂诏赦天下,废黜帝后贾南风。 孙秀……裴承秀的目光沿着一行行的文字往下看,最终,停留在这两个字。 不知为何,裴承秀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见过这个名字,一时半会她却丝毫想不起来为何偏偏对这两个如此熟悉。于是,一肚子疑团的她接连往后翻几页,在页脚注释处找到了对于“孙秀”此人的增补说明。 【孙秀,字俊忠,为司马伦谋划,以离间计废太子,杀贾后,登帝位。】 【为人玩弄权术,贪残污秽,睚眦必报。】 【欲夺绿珠,诛杀石崇。】 【永康二年,广陵王司马漼、左卫将军王舆攻杀孙秀于中书省。孙秀死,同年四月,司马伦退位。】 目光瞥见“攻杀”这两个字时,裴承秀微微蹙了柳眉,只因莫名想起了数日之前昏迷不醒时所做的噩梦。 然而,视线徐徐下移,停在“中书省”三个字时,裴承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帝后贾南风发动禁卫军政变;赵王司马伦与孙秀密谋,矫诏废后;广陵王与左卫禁卫军冲入中书省,攻杀孙秀—— 一系列的宫廷叛乱,既起源于禁军,又终止于禁军。 永康元年起,西晋一朝的政权更迭史堪称丑陋不堪,却也好似一面可以正衣冠的铜镜,让裴承秀鬼使神差想到了秦王,亦联想到了尉迟敬德与程咬金。 尤其,联想到了天策府。 一想到天策府,裴承秀的思绪立刻跑偏了……她,情不自禁想起了李淳风。 缓缓的合上书卷,裴承秀以手撑住额。 扪心自问,她一点也不惊讶自己的婚事终有一天成为政治产物。毕竟么,父亲大人与太子过从甚密,而大哥、大姐的婚约亦是由父亲大人与太子商议之后择强强联合而成。 嫁谁不是嫁,反正嘛,嫁个模样周正的就行。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醉仙居偶遇的白衣公子正是李淳风;也万万没有想到,李淳风居然生得如此好看;更万万没有想到,她差点就可以阴差阳错嫁给李淳风。 裴承秀嘟起嘴,发出一声懊丧的喟叹,以指轻轻的敲了一下脑袋,低低呢喃:“烦死我了……早知道他就是李淳风,低嫁就低嫁呗,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 话罢,裴承秀猛的回过神,伸手又在脑门上敲了一记,表情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李淳风可是已故罪臣刘文静的知交好友。父亲不喜刘文静,又岂会喜欢李淳风。” 揉揉眼睛,放下捧在手心里阅读了整整一天的《魏晋南北朝史》,裴承秀推开纸窗,瞅了瞅天色。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红日高悬。 裴承秀呆呆的伫在窗边。片刻之后,她偏头,凝视着庭院中被微风吹皱了的一池清水,朱唇微弯,呢喃自语,“喜欢不喜欢的,不应该是由我裴承秀一个人说了算么?” 语调,倏的一滞,裴承秀忽然回过神。 哎呀! 今日,恰是七月初一! * 今时不同往日,本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朱雀长街寂静无声,就连从不歇息的酒肆茶馆亦纷纷闭店停业,以至于裴承秀在街巷行走了许久,亦没见着一个人影。 难道大家伙儿全都涌向.秦.王.府,参与“初一,必有日蚀”这桩大凶事之赌局? 裴承秀挑了一下柳眉,暗自好笑。 第十七章 (上) 距离.秦.王.府还老远,裴承秀看见蜂屯蚁聚的人潮. 各类推车小摊陈列于宽巷两边,有卖糖葫芦烤串的,有卖馄饨面汤饼的,简直包罗万象,一有尽有。 裴承秀一时无语,原谅她以前没怎么巡街督铺,此次方知大唐子民们一个个都是善于经营家族小生意的奇才。 在烈日下行走了几里路也确实又渴又累,裴承秀走向一家路边摊,以二十枚铜钱向店家买来一坛滋阴补血的阿胶酒。 寻了一处颇凉快的树荫底下,裴承秀撕开酒坛封盖,正准备畅饮美酒,忽见巷口另一端,有一顶一丈长宽的轿辇缓缓而来。 轿辇外的白纱或被微风掀起或随风飘扬,金黄色的阳光投映下隐约可见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公子端坐在其中。 众人皆纷纷避让。 送至裴承秀唇边的酒坛,亦倏的一顿。 轿中者,似是李淳风?! 裴承秀没由来的觉得一阵心虚,抱着一坛阿胶酒手忙脚乱的就往树荫下躲。 老天爷,她今天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出来走走,这会儿可没做好心里铺设与李淳风面对面坦诚相见呢! 裴承秀躲好,窥视轿辇。 没有一丝征兆,轿辇突然停驻不前,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掀开布帘,缓步走出。 果然是李淳风。裴承秀没由来远远的冲他笑了一下,脸颊,稍稍发热。 在她看来,李淳风眉目如画,相貌本就生得很好,已相当引人钦羡;过分的是,李淳风又很会穿戴,一袭翩翩白衣,宛如出尘惊鸿,腰带佩着一块上等剔透白玉,足下为珠饰之履,在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光芒万丈。若他配不上“风姿绝代”这四个字,天下再无第二人能称得上冠绝芳华。 只是,他食指与中指怎么缠着纱布?是被畜生咬伤了么? 裴承秀盯着李淳风看得出了神,连坛子里的阿胶酒洒出了些许亦浑然不察。直至李淳风环顾四周,她慌忙收回目光,偏过脑袋,整个人藏匿在树荫之下。 心脏,咚咚直跳。 心情,瞬间变差。 想她裴承秀活了二十一载,几时这般躲躲藏藏扭扭捏捏?不就是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李淳风且被李淳风抓个正着吗?不就是被李淳风踩在脚下还偷了他一颗明珠吗?不就是……不就是受了重伤,被李淳风抱回府且被他挽救了一条小命吗?有什么好心虚的?! 对,没什么好心虚的! 思及此,裴承秀浑身上下涌出一股勇气,遂抱着阿胶酒,理直气壮的从树荫下踱出。 咦,轿子呢? 裴承秀看着空落落的巷尾,一下子懵住。 好你个李淳风,跑得倒挺快,眨眼之间人就消失不见了!裴承秀极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岂料,刚刚表达完不屑之情,低沉的男性声线突然的从身后传来——“裴承秀?” 乍听见自己的名讳被人唤念,裴承秀吓了一大跳,霎时回眸,受惊的双眸意外的对上一位身穿白袍的高大男人。 裴承秀低低抽了口气,目光一动不动,呼吸却霎时哽住。 感受到过于唐突的注视,李淳风蹙了眉,语气严肃且透出一丝不悦:“你伤势并未痊愈,为何不在府中好生休养,反而出来闲晃?” 轿帘被风吹起,原以是看走了眼,待走近一些仔细瞧,居然当真是她。 疑问句的语气过于严厉,一时间令裴承秀很不能适应,“我……”欲言又止,想想又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别的说辞,竟然无言以对。 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他,她是来看他。 李淳风从头到脚打量裴承秀,明亮如炬的目光从她高高束起的头发缓缓向下,刻意掠过她巧施胭脂水粉而显得气色还不错的粉面红唇,最后停在她身上所穿的男子长袍。 李淳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些。半晌,三个字缓缓地从他薄唇中诉出:“回家去。” 彼时裴承秀的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各种滋味杂陈,突然听见“回家去”这三个字,她脑子一晕,双颊倏的一热,误以为这三个字是其它意思,惊得双眸圆睁,脱口而出道:“不要!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看你的,我是来看太阳会不会出现偏蚀之相的!” 李淳风好看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 裴承秀粉扑扑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惊慌,她一贯反应敏捷,这会儿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可是,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她要如何补救,才能避免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猜中呢? 情急之下,裴承秀暗暗拧了一把大腿,咬牙往下道:“我的意思是,今日七月初一,恰是.秦.王.府.中.记室参军李淳风所预言的日蚀之期。我大老远的跑来,一来想看看李淳风的推测究竟准确与否会,二来……” 裴承秀停顿一拍,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干脆把心一横,装傻装到底,道:“二来,我想瞧一瞧那个叫李淳风的男人生得如何,是不是长了一颗雄心豹子胆,胆敢娶我……的表妹!” 裴承秀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后背已是冒出一层薄薄的热汗。清风,恰好拂过她颈边的发丝而带来细微的轻痒,她本能的垂下眼眸,伸手去摸脖颈,错过了李淳风此时此刻惊讶的神情。 “你……”片刻之后,李淳风淡淡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严肃,缓和了许多,“没有人向你提起过李淳风的相貌?” 裴承秀心想,不该说的以及该说的反正都已说,倒不如打打马虎,一来可以观察李淳风本人是何反应,二来,亦可辨别李淳风之品德操守。 思及此,裴承秀抬眸,一脸认真道:“当然有!但是,他们把李淳风形容得好似雾里花,水中月,虚实难辨。” “此话怎讲?” “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李淳风身形修八尺有余,相貌堂堂,既知天文,又晓地理,且通阴阳,还擅数术。因此,我不禁心生好奇,这般聪明厉害的人物,有没有本事预先推算出我今日将前往.秦.王.府.找他理论?” “理论什么?” “自然是理论他与我……与我表妹二人之间的婚事。”裴承秀心直口快,差点又说错话,硬生生的给挽了回来。“毕竟么,齐王承诺仅是一家之言,不能完全取代我裴氏之主张。” 李淳风听完,持久的沉默。 裴承秀见李淳风不发一言,又道:“那一日,曾在酒馆听闻程咬金与你称兄道弟,莫非你也是为秦.王.殿.下.效力?” 李淳风淡淡的“嗯”了一声,脸色有一刹那的迟疑,接着便是噤声,再无任何解释。 裴承秀觉得心脏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异常之快,脑门亦些微发热:“那么,你……你是谁?” 素来不喜被人追问,李淳风冷淡道:“在下身份卑微,不足挂齿,裴姑娘不必记挂于心。” 一颗心,好似突然坠落在坚硬的地面;一张热脸,好似猝不及防贴上了冷冰冰的什么……裴承秀轻轻的“噢”了一声,无言以对,如鲠在喉。 相顾无言并未维持太久,不一会儿,李淳风打破沉默:“在下有要事傍身,不妨就在此处别过。” 裴承秀又轻轻的“噢”了一声,脸色恢复初时的冷静,耸了耸肩,道:“走好,不送。” 扪心自问,若非一贯修养好,若非强行按捺住心底不痛快,裴承秀真想在这一刻送给李淳风三个草体大字——滚、你、的! 一股怒火憋在心中,真是气煞人也! 好个李淳风,相貌确实生得不错,恃才傲物,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事实!她怎么就忘了前两回与李淳风在酒馆里打交道时、李淳风对她不屑一顾的态度了呢?! 气死了,捶胸顿足亦无法舒缓她此时极度胸闷的悒郁心情!!! 裴承秀憋着一肚子火,也不再看李淳风,脸庞挂着显而易见的不痛快,情绪消沉低落,抢在李淳风之前迈腿就走。 她决定了,必须向父亲及太子殿下告一大状!务必让齐王忘记狗屁不通的联姻主张、马上发动群臣弹劾秦王及天策府!! 一步。 二步。 七、八步之后,一道沉稳平和的男性嗓音自背后响起:“裴承秀,你打算去哪?” 哼!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裴承秀在心中忿忿道,头不偏,眼不回,走得飞快。 “裴承秀,”低沉的声线再度响起,语调淡淡,又似乎带一分暖心,“烈日当头,你若觉得疲惫,可以乘坐在下的轿辇。 “在下,愿送你一程。” 脚步,猝然停住。 裴承秀气呼呼地转过身,四目相触的瞬间,毫不留情的丢给李淳风一个大白眼,微微嘟起的朱唇发出鄙夷的冷哼。 “我这是去观看日蚀!你说说,你如何送我一程?!” 出乎意料之外,裴承秀清清楚楚地瞧见李淳风从容冷静的面庞有了一闪而逝的趣味,接下去,她听见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这个,好说。” 第十八章 (下) 心情激动时,万勿轻率地作出任何决定,否则,一定后悔。 裴承秀这会儿正有些后悔。 本想着所穿男装,并无男女大防之忌讳,遂忍耐着一肚子怒火二话不说上了李淳风的轿子,摇摇晃晃的走出几里,方始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这句俗语简直为人生至理。 因为,她长这么大,没见过比李淳风更忽冷忽热的男人。 原以为李淳风忽然提议“送她一程”肯定是他对她心存愧意,结果呢,他离她很远,既不怎么说话,也不正眼瞧她,弄得她莫名其妙,大有一种鸠占鹊巢的错觉。 …… 轿子摇摇晃晃,轿子的空间又足够大,暖风一阵继一阵迎面拂来,裴承秀哈欠连连,觉得精神不济亦体力不支,渐渐地合上双眸。 半睡半醒之间,她的身子越来越向右侧歪斜,越垂越低的小脑袋即将挨上身旁男人的肩膀,一道平淡低沉的声线突然响起——“裴承秀。” 裴承秀立刻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转过脸,目光投过去,瞧见李淳风衣襟有着几道浅浅的皱痕。 裴承秀一下子心如明镜。 朝李淳风弯唇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裴承秀伸手摸了摸嘴唇,唔,唇角干干的,不幸之中的万幸。 就在裴承秀强打精神、正打算说些什么以避免再度打瞌睡,她的耳畔又传来低沉的嗓音,“那一日,是在下将你送回府中。” 噢哟,怎么的,这是打算继续先前被他避开的话题? 裴承秀脸颊一热,抬手,心不在焉的拢了拢衣袍,尔后挺直脊背,缓慢的侧过脸,盈盈水眸凝向李淳风,不置一词。 说罢,说罢,仔细听着呢。裴承秀竖起耳朵,默想。 被一双安安静静的眼眸攫住,李淳风心底拂过一丝迟疑,薄唇抿着,半晌,再无下文。 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后续,裴承秀纳闷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 裴承秀震惊了,琢磨不透李淳风的意图:“那你是什么意思?希望亲耳听见我的致谢?” “这倒不至于。”答复非常直接。 裴承秀噎住。 短暂的沉默之后,裴承秀开了口,“我说,”停顿,旋又语气加重的道,“你这个人啊,真是难以相处。试问秦王麾下还有比你更难以相处的人么?” 李淳风听罢,认真思索一会儿,旋而淡淡道出一个字:“有。” 裴承秀皱眉:“谁?” “李淳风。” 裴承秀无语凝噎。 李淳风将视线从裴承秀的脸上移开,淡淡道:“你难道不知旁人对李淳风之异议?不论是谁,凡与李淳风接触,必定责备他性格孤介。” 亏得裴承秀最近在读《魏晋南北朝》,“孤介”二字,出自于西晋诗人陶渊明。 据说,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归隐田园之后,除了种田,成天无所事事,不是写文自夸,便是写诗自夸,于是,在四十四岁寿辰之时,陶渊明著诗一首,称曰: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吾从小便有正直耿介的性格,一晃便已四十载)。 裴承秀哑然失笑,不以为然道:“李淳风是否难相处,我可不敢草率下定论。但是嘛,听你如此非议李淳风,直觉告诉我,李淳风一定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薄唇抿直,回眸,睨了裴承秀一眼。 唉哟,开不起玩笑呐? 裴承秀见对方不痛快,自个儿便痛快了。于是乎,心情大好,眉开眼笑道:“莫生气。要不,你说几则李淳风的故事给我听听?”她发现了,逗他,是一桩很好玩的事。 李淳风久久不语,经裴承秀三催四请,最终开口道:“据在下所知,李淳风为道家大成者袁天罡之闭门弟子。他自幼居于蜀地,弱冠之年随母前往洛阳,经刘文静之举荐,入秦王麾下,初为谋士,常献灭隋之策,有功,擢升至记事参军。” 裴承秀颔首,眸子里笑意不减:“履历事迹我早就烂熟于心,说说别的。” 李淳风沉默,半晌,缓缓又道:“李淳风早年反隋,历经颠沛之苦。如今得秦王推荐入国子学、太史局历科,从不行结交之事,只一心倾注于天文数术,且忧虑民生之疾苦,遂以星象之事屡向位高权重者进言……在旁人眼中观之,李淳风孤高自许,故弄玄虚。” 裴承秀听罢,轻轻“噢”了一声,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如你所言非假,我反倒放心。” 李淳风微讶:“何出此言?” “我并不认为李淳风孤高自许,”裴承秀拉长语调,“相反,我认为李淳风行正义之事,存君子之风。‘故弄玄虚’之类的诽谤言论,大约是旁人自身能力不足、却又嫉妒心使然。” 李淳风愣住,少顷,垂眸道:“言重了。” 裴承秀摆手,大大咧咧道:“实话实说而已,不必谦虚。”最后一个字诉出口,总觉得哪里说的不对,于是乎,低咳一嗓子,抬手拍了拍李淳风的肩,增补几句,“再说,我夸的又不是你,而是你口中所述之李淳风。” 肩膀上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力道,李淳风黑眸略抬,清澈的目光瞥见裴承秀盈盈水眸里的一抹欢喜。 “你……”李淳风迟疑,这一刻,本有几句肺腑之言,话至唇边,却变成平平淡淡的一句,“裴承秀,注意你的举止。” 裴承秀浑然不察,笑嘻嘻道:“你再说几则李淳风的故事来听听?” 出乎她意料,这一回,李淳风摇头拒绝。 裴承秀不禁纳闷:“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淳风完全不理会这一道质疑,神情平静,吩咐轿辇停住。 裴承秀懵懂不解,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咦,眼前这几座逶迤延绵且高耸入云的宫殿,似乎是太史局? 正在暗自纳闷轿辇何以停歇在此处,头顶上方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几个字:“裴承秀,你进去罢。” 闻言,裴承秀头摇如波浪鼓:“有没有搞错?依据本朝禁律,非掌天文、历法、撰史之官员,不得擅入太史局。不是说了观看日蚀的么?去太史局作甚。” 李淳风的目光凝向宫殿深处的楼台,平静道:“西边第六座楼阁即是观天台,你若登高望远,即能观看日蚀。”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太史局为外廷重地,严禁一切闲杂人等擅闯。” “不必擅闯。”认真的语气。 “噢?” “北侧墙垣低矮,你可寻一处偏僻之地,翻墙爬入。” “…………这就是你所谓的,送人一程?”无语,凝噎。 * 万幸轻功不低,裴承秀并未遭遇到险阻,轻轻松松翻墙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李淳风所指之所——历科,观天台。 一路上,裴承秀喃喃自语,腹诽不已。 说白了,本朝太史局承担观天象颁历法之重任,且分为三大科:天文科、漏刻科、历科。虽然李淳风博闻强识又颇负盛名,但太史局毕竟不是天策府,他的官职仅是从六品的灵台郎,经年累月奉职于观天台,观测天象之变化,校正年年农时历法。 哎,观天台之上,仅有日月星辰为伴,料想岁岁年年观测星辰且精准无误地推算出阴阳历,实在是一桩苦差事。 难怪旁人以“孤介”二字非议李淳风,若换成性格活泼之人,能活活憋屈死在这座冷清寂寞的十七层青砖塔楼。 这会儿,裴承秀一边气喘吁吁的攀爬楼阁,一边抱怨李淳风把她诓骗至此地。 若是早先知道李淳风根本没有打算与她一起观看日蚀,她才没闲情逸致攀爬这桩年久失修的老阁楼。 哼! 李淳风这个人,真是太冷漠了! 裴承秀走走停停,热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几次捂着胸口大喘.气,生怕爬楼梯时的动作幅度太大而不慎牵扯胸口的伤。她累得要死,好不容易踏上观天台最后一个阶梯、踱上空旷的顶楼时,她喋喋不休的埋怨,骤然停止。。 这是一座无比朴素无比冷清的楼阁。 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除了书案,便只有笔墨纸砚,以及散乱一地的纸。纸上字迹端正,段落分明,却被涂涂改改了数次。 这个李淳风,随手乱丢,也不收拾收拾。 裴承秀无奈一笑,弯腰,一张纸一张纸的拾起,其中,她分神注意到有一张纸绘着一轮高阳、一轮明月,只不知为何,明月挡住了高阳,天地黯淡,万物失色。 裴承秀不懂天文,也不做多想,把所有的纸放在书案,余光瞥到砚上的墨早已凝干、十几本线装书册堆放在案头。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这些让人眼花缭乱头脑混乱的数术著作,书面皆拥有一个相同的署名:李淳风批注。 哇,这个李淳风,这般厉害?!裴承秀略一挑眉,啧啧惊叹。 再环顾四周,看见有一块灰色的麻布遮住了什么,裴承秀移步过去,未有任何犹豫抬手揭开。 在这座清冷寂静的观天台,裴承秀见到了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奇美瓌景。 陈列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块长七丈、宽与高各四丈的髹漆木,雕凿了色彩斑斓的琉璃,精准详实地展现了苍穹四象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的中央,是一个篆书的“斗”字。 “斗”,即北斗。 北斗之上,正东方位绘有神兽苍龙,正西方位绘有神兽白虎,正南方位绘有神兽朱雀,正北方位绘有神兽玄武。 每一只神兽,覆盖七个星宿;一共四只神兽,便掌管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是太史局官员们用来观测天象、计算历法之重要依据。 在裴承秀的脑子里,她只知一句俗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却不知商星竟是东方之心宿,心宿,苍穹之中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虎视眈眈遥望着西方参宿这一颗将军之星。 裴承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四方神兽与星辰二十八宿,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玄武宫门,遥远着整座太极宫。想她这几年轮值于玄武宫门,常有机会遥望太极宫与长安城,竟然不知太极宫与长安城的建筑布局竟仿制于天空星辰。 沉心静气地盯着眼前的奇景,时间之久,久到连裴承秀的促急呼吸亦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地平复。 但她的内心却是万千滋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为,一个真正清高孤介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陶渊明那般自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同时又忿忿不平叫唤“我如此正直耿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但是,在这里,在这一座寂静无边只剩下清浅呼吸声的孤寂之所,她见到了一个拥有冰魄雪魂之人,这一个人,便是李淳风。他高风劲节,他甘于平淡与孤寂,他不慕名利,遗世独立,怀质抱真。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淳风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寡淡乏味的夜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的观测斗转星移,才能最终镌刻出印刻在他脑海之中的浩瀚景象? 缓缓闭上眼,稍稍想象一下,似乎就能够看见李淳风孤身一人长奉于观天台,不知孤独寂寞为何物,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施鬼斧天工之技,将浩瀚星辰详尽如实地雕凿在髹漆木。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她很想用“长歌当哭”这四个字来形容当下的心情,却有暗暗好笑于自己词穷,无法精准的描述这会儿只喜不悲的复杂情绪。 当前,裴承秀已然忘却她打算向太子殿下、向父亲告李淳风一记大状的初衷。她只是款款迈步往前,伸出手,轻轻触碰神兽朱雀七宿之首,井宿。 她知道,井宿星明亮,则意味国富民安,天下升平。 就在指尖即将触摸上井宿,她的视野忽然一花,井宿之星猝的黯淡些许。 裴承秀惊愕不已,举目四望,大风肆虐,天昏地暗,高悬于苍穹之中的太阳正被什么东西所遮挡,呈现出被吞蚀之相。 裴承秀暗自惊呼,瞧见观天台一旁设有一架浑天黄道仪,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这架浑仪,急急忙忙扶住窥管,对向天空。 她看到了很神奇的一幕。 太阳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缓缓吞下,阴风阵阵,四野昏垂,不一会儿,清晖失去大半,只剩一轮弯日当空高悬。 裴承秀一脸的震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下一刻,忍不住大喜过望——李淳风料事如神,还真被他准确推算出日偏蚀! 可是下一瞬,裴承秀又不免为李淳风隐隐担忧起来。自古以来,日蚀乃大凶之兆。譬如诗经中记载的一幕“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食有之”就曾被历朝历代的司天监用来借古醒今劝诫帝王勤勉于朝政,如今,不详征兆赫然出现在长安城上空,皇上必定龙颜大怒,万一怒不自胜,或将牵连太史局。 裴承秀皱起眉头,犯起了愁,可是嘛,再转念一想,她颇有顾虑的小心肝又稳稳妥妥的落回原处。 李淳风近来的运势如日中天,又颇得秦王信赖、有秦王在,他能吃什么苦头?唇边泛起一丝恬淡的笑,裴承秀嘲笑自己杞人忧天。 这会儿,裴承秀终于想起偷偷摸摸离开家宅来见李淳风的初衷。心念一动,移步回到书案,以火折子点燃案头的灯烛。 在清晖与流光皆被遮挡的这一刹,在苍穹与万物皆黯淡失色的片刻之中,裴承秀俯身磨墨,字斟句酌,写下一封书信。 再然后,她把书信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从怀中取出一枚明珠,且用明珠轻轻压住叠纸一角。 …… 木椅,被轻轻拖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观天台窸窣的响起,裴承秀举起明烛照亮来时之路,悄然离去。 * 日偏蚀之相,足足维持了三刻之久。 当一轮艳阳重回昊穹,当四方重新被光明所笼罩而恢复勃然生机时,苍生照共仰,九土依是太平之象。 就连拂动案头书信的微风,也是和煦之风,悄然无言吹干白纸上最后两行墨色字迹。 【今日求见,憾未相见。】 【与君相约,七月初七,大佛寺,不见不散。】 第十九章 谁是孙秀 裴承秀哼唱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在长街,才一转弯,在自家府邸的后门遇见了呂珠。 乍的见到呂珠,裴承秀有一种隔世之感的恍惚。 在受伤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相当多的公子哥一波继一波登门造访,裴承秀认定这些人属于攀附交情之徒,于是叮嘱宝笙关好闭月轩的门窗,一只苍蝇都不许宝笙放进来。时日久矣,粗略算来,她许久不见呂珠。 一想到呂珠几次因她受伤之事而自裁,又在稍后答应父亲大人为她代嫁,裴承秀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红颜抵不过随波逐流,不禁为吕珠唏嘘。 思及此,裴承秀走上前,柔声呼唤吕珠,并且主动释出关怀,“珠儿,怎的独自一人?是刚回府,还是打算离府?” 吕珠同样意外于这一刻撞见裴承秀。 自从遇见了李淳风,呂珠便不再似先前那般着急夺取裴承秀的性命,一颗心全都记挂在李淳风的身上。以至于裴承秀因玉佛庇佑而躲过一死这桩事也没有带给呂珠太多的打击。尤其,当裴寂找到呂珠,劝说呂珠代替爱女下嫁李淳风,呂珠几乎是立即颔首应允。 这段日子里,吕珠经常离开裴府,不是伺机偷偷探视李淳风,便是前往终南山为李淳风采集凝露。 尔今忽然偶遇裴承秀,吕珠意外于裴承秀明明负伤在身,气色却是极好。仔细打量裴承秀,春风满面,一双眸子盛着欢喜,似是心情正好。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呂珠揣测,一不留神,裴承秀已经站在她面前,纤长的指伸过来,精准的捏住她的下颔,强行让她抬头。 呂珠一时错愕,脱口而出:“裴承秀,你……” “珠儿,你的下巴何以有几道浅浅的血痕?”温柔的声线响起,打断了吕珠的质疑。呢喃轻语缓缓诉出,虽有插科打诨之嫌,却是藏不住的满满关怀,“被锐物划着了?疼不疼?姑娘家不爱惜容颜,难道想学我当男人婆?” 即使是在上一世,也从未受到这般细致体贴的对待,呂珠很不自在的推开裴承秀的手,垂下眼眸,道:“许是被树枝划伤,并无大碍。” 裴承秀只当呂珠经不起最后一句戏谑调侃,遂笑着收回手,徐徐再问:“树枝?你爬树去了?” 呂珠沉默。不是她不愿回答,而是无从回答。 裴承秀眼尖,这会儿瞥见呂珠右手里的黄花梨提盒,轻轻“咦”了一声:“里头装着什么?” 吕珠仍是不答。 世人不知,长安城郊终南山脉,群山之巅有一处仰天池,池边有仙松数株,逢日亏月盈之时,凝光聚于松叶,叶生寒露,寒露坠入仰天池中,化作一泓池水。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呂珠于昨夜三更时分离开裴府,在仙松树林守候整整一宿,好不容易采得一滴寒露,尔今被裴承秀询问,她下意识不愿意回答,提着黄花梨木盒的右手稍稍握紧,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半晌,勉为其难挤出几个字:“没什么。” 裴承秀不相信,眯起眼眸,语气一沉:“表妹,听你如是说,我反而觉得有什么。” 吕珠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不悦,口吻亦变得硬邦邦:“真没什么。”话罢,吕珠迈着莲花碎步,急往前行,欲避开裴承秀的寻根追底。 裴承秀自幼习武,对于她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力所不能及,如同瓮中捉鳖,她一个闪身截住呂珠,长臂一伸,稳稳妥妥的扣住吕珠瘦削的肩,亦顺顺利利抢过提盒。 “表妹,莫怪我穷追不舍,我这个人,好奇心忒重,见不得旁人私藏好东西。”裴承秀翻手揭开盒盖,不忘笑着揶揄吕珠。 吕珠登时火大,寒露珍贵,又是为李淳风所采,万不可落入裴承秀之手。然而,实不能与裴承秀硬碰硬,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阻挠之念。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道光芒在呂珠深幽黑眸刹那迸发,亦在同一刻,当裴承秀完完全全揭开黄花梨提盒,盒子里装着稀世凝露,变成了几类寻常的药剂: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裴承秀看得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裴承秀投眸望向呂珠,表情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而是极为严肃:“珠儿,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服用,是五石散。” 刻意压低的声线,阐述了事实,也藏着一部分隐情。 呂珠神色镇定:“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五石散的用法,情急之下以移花接木之法将寒露变化为五石散,仅是起了摆布裴承秀之念头。 “你知道还用?!”裴承秀见吕珠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情急之下差点跳起来,脱口责骂道,“魏晋以来,常有谣言称‘服食五石散有益于延年健体’。世人不知真假,纷纷以身试药,滥用五石散——结果呢,五石散不仅无益于健康,反而极大损伤身体发肤!你偷偷摸摸服食这些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呂珠被骂,脸色不改,一声不吭。 见对方由始至终不说一个字,裴承秀停住,转念一想,紧绷的语气勉强放缓,再道:“珠儿,你来自洛阳乡下,定是不懂这些个旁门左道。且告诉我,你从何得知五石散?” 见裴承秀负气不已,呂珠不禁心生讶异。 犹然记得上一世,石崇在金谷园大设华宴,吩咐美姬以五石散招待贵宾。孙秀坐首座,未有任何犹豫便把五石散掺入美酒之中,一饮而下。 魏晋至今,仅相距几百年的光景,原以为孙秀的转世一定也喜好服食五石散,不料,竟判断错误。 呂珠快速思索着,戏弄裴承秀之心意不改,不一会儿,缓缓道出一个人名:“张氏。”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重复一遍:“张氏?”张氏,二哥之妾室,相貌不及梁洛纱,手段却极厉害,深得二哥宠爱。 见裴承秀信以为真,呂珠故作娇羞,实则有意挑衅裴承秀,道:“张氏说,我出身卑微,仓促之间代替表姐出嫁,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先行服食五石散,令女子玉门小方,尔后在床笫之间承欢,讨李淳风之欢喜。” 一席话,让裴承秀的情绪在短短一瞬间从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再从瞠目结舌到恨不能自插双耳!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妾室张氏的.狐.媚.手段如此超群,不但花样百出,还深谋远虑,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循循善诱呂珠表妹施下三滥手段迷惑李淳风! 彼时,裴承秀吐血的心情都有了! 女人心细如绵,到了这份上,简直是绵里藏针!从今往后,万勿再腹诽梁洛纱醋海生波以致失心疯,哪怕是换成她裴承秀本人,遇见张氏这么一个敌手,只怕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醋兴大发! 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听过如此不入流的言论,裴承秀呼吸猛的一滞,胸口竟一阵一阵的揪疼,很难说是为吕珠心疼,还是为李淳风郁闷气结。 “珠儿,张氏支使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自尊、你的颜面呢?!!”实在气不过,裴承秀抿了抿发干的唇,完整的一句话被她分成支离破碎的三段,丢给吕珠,“你先回房,我去找张氏理论!” 见裴承秀暴跳如雷,吕珠再一次暗暗吃惊。既错愕于裴承秀为她打抱不平,亦拿捏不准裴承秀是否因李淳风之缘故才大发雷霆。 回忆上一世,亦是石崇大设华宴的仲夏之夜,绿珠亲眼目睹石崇与众美姬因服食五石散而浑身燥热、脱衣裸袒。绿珠无法接受这些靡乱之事,又气又恼,孤身一人前往后花园,放声大哭。 没料到,哭声竟引来了一位酒客。 这位酒客,正是孙秀。 大约是自制力极强,同样服食了五石散的孙秀并不曾宽衣解带,也没有借酒醉行无耻之事,仅是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凝视绿珠,许久之后,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绿珠便听到了孙秀试图向石崇索要自己却被石崇直言拒绝的传闻。 …… 看着裴承秀一张小脸气得煞白,柳眉紧皱,眸子里盈满了愤怒,呂珠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孙秀的转世,而是记忆深处那一道躲藏在后花园失声痛哭的霓裳魅影。 难道,裴承秀是绿珠? 被脑子里一闪即逝的古怪念头吓了一大跳,呂珠勉强收住游移散乱的思绪。 再一抬眼,只见裴承秀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直向张氏小院而去。 吕珠张了张嘴,欲唤住裴承秀,劝她不必与张氏置气,可是,出于对孙秀转世的厌恶,吕珠隐忍不发,不肯说一个字。 目光,缓缓流转至被裴承秀弃于一旁的黄花梨木盒,吕珠怔住,忽而,唇角一勾,抿出一抹含义复杂的嗤笑—— 裴承秀即是孙秀,孙秀即是裴承秀。 这桩事,她一定不会看走眼。 第二十章 难言之隐 二更时分,秦.王.府议事厅内依然灯火通明。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淳风受召见之命而来,齐聚此地,与秦王李世民商议要事。 长孙无忌是秦王妃的长兄,与秦王是郎舅关系,自然是第一个发言。分析完当下的朝堂形势,长孙无忌叹息一声,面有忧虑,道:“殿下,齐王正暗中指使六部官员上疏弹劾天策府,您务必早做应对之策,万不可大意。” “再者,太子之心腹屡次向圣上进言主张严惩程咬金。依臣之见,圣上优柔寡断,万一听信太子之言而赐死程咬金,亦不是不可能。” 李世民坐在书桌前,单手捧着一本《孙子兵法》研读。听完长孙无忌的进言,缓缓放下兵书,侧脸望向长孙无忌,以及长孙无忌身旁的尉迟敬德。 李世民思索片刻,唤道:“敬德,你前几日曾对本王提起过一柄神剑,说此剑乃稀世珍宝,并打算携剑登门拜访裴寂、且将此物赠送裴承秀?” 尉迟敬德身长修八尺有余,身量魁梧,跨步上前,沉声道:“殿下,微臣正有此意。” 长孙无忌听完一问一答,摇头,不看好:“敬德,我知你耿耿于怀玄武门前械斗之事,然而,既已得罪裴承秀,也不必登门拜访讨好她。她这个人啊,和她父亲一样,全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仗着与太子交情匪浅,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你啊,何必自讨没趣与虎谋皮?” 尉迟敬德沉默一会儿,平静道:“毕竟是我伤裴承秀在前,毁其容貌在后,久久不曾登门致歉,已是我之过失。若能与她、与裴寂大人冰释前嫌,于天策府于我,皆大欢喜。” 一袭白袍的李淳风正孤身立于窗边,抬眸仰望苍穹。听见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的对答,他由始至终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神色平静观望长空之中的明月。 长孙无忌见尉迟敬德如此坚持,也不再反对,片时,复提议道:“这样罢,裴承秀是已故平阳公主之伴读。平阳公主虽逝,驸马柴绍仍然健在。听说,柴绍驸马与殿下交情甚好,不妨请柴驸马出面,向裴承秀讨个人情?” 此话既出,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如有默契,一同静候李世民的回答。 此时李世民起身,缓步走下书桌,来到长孙无忌身旁,苦笑一下:“平阳公主成亲之时,裴承秀尚且年幼,并不能记得驸马柴绍的面容。再来,裴承秀曾出言不逊得罪过驸马,本王纵使巧舌如簧,亦不敢劳驾驸马。” 长孙无忌惊疑:“殿下,裴承秀还得罪过柴绍?” 李世民颔首:“此事说来话长,大约是武德初年,裴氏长女裴承玉未被纳为赵王妃之前,姿容艳丽,招来不少登门提亲之显贵人家。裴寂爱女心切,有意在众多公子之中挑选一位文质彬彬者配幺女裴承秀。” “没过多久,长女裴承玉嫁做赵王妃,裴承秀亦与一位关陇门阀子弟有了婚约。就在裴寂为承秀筹备婚事之前夕,裴承秀听闻驸马柴绍在长安郊外蓄起了新欢,竟然骑马奔至平阳公主的陵墓,跪在公主墓前大哭一场。” “那时的裴承秀,年少气盛,行事亦百无禁忌,居然提笔作了一首打油诗,讽刺驸马柴绍与人.偷.欢。” 长孙无忌忍俊不禁,笑出声:“殿下,敢问打油诗具体之内容?” 李世民轻叹,唇边亦浮起一丝好笑:“据传言,那首打油诗是如此书作——【风吹雨打窗,月夜柴门响。不敢问来者,鸡鸣狗汪汪。烛照影爬床,男盗女亦娼。只恨一心人,年年死光光。】” 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听完皆愣住,李淳风却在这一刻垂下凤目,长长的眼睫适时地遮住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浅淡笑意。 “此打油诗横空出世,长安城中一片哗然。裴承秀不仅得罪了驸马柴绍,还得罪了全天下所有娶了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男人。这些男人之中,甚至包括那一位关陇门阀子弟,他与裴承秀的婚事亦不了了之。” 长孙无忌未能忍住,再一次的大笑,笑声很是兴灾乐祸:“这个裴承秀,性格如此别扭,难怪一直嫁不出去。且不必提此等旧事,微臣昨日听闻,裴承秀与自家二哥之妾室大吵了一架。那位妾室的话术远不及裴承秀,羞愤不已,当庭痛哭流涕,几度欲悬梁自尽,险被家仆救下。” 话至此,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话锋蓦然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敬德,不如赌一把,你登门拜访裴承秀,会不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尉迟敬德的反应是皱眉,不苟言笑道:“我与裴承秀在御林军中照面不多,未与她深谈,不知她为人如何,不便猜测非议。” 长孙无忌语塞,面上有几分不自在,遂清了清嗓子,话锋再转:“殿下,或有其它人选能在裴承秀、裴寂父女跟前为咱们说几句好话?” 李世民思索片刻,才道:“若论亲疏远近,裴承秀自幼与平阳公主走得极亲近,与我们这些皇子少有走动。然而,父皇反隋之初,平阳被敌军困于晋阳,裴承秀孤身冲出重围夜行一百里至太子建成麾下。太子见裴承秀年纪尚轻胆量非凡,便对她刮目相看,将她扶持为心腹,久而久之,太子亦把裴承秀当成了义妹,常以小名‘秀秀’唤之。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尉迟敬德,缓缓道:“敬德,你毁伤裴承秀的容颜,等同于伤及太子的颜面,父皇只下旨杖刑三十,已是对你小惩大诫。” 尉迟敬德脸庞流露出愧疚:“殿下,微臣知罪。” 李世民长叹,英俊的面庞有了一丝忧虑:“若论人选,本王一时之间想不到何人可在裴氏父女跟前说几句公道话。现如今,御史台数位官员主张严惩程咬金,更言之凿凿‘日蚀凌空,皆因天策府目无法纪,以下犯上’。本王认为,父皇对于此番言论不予驳斥,已是心生嫌隙。” 话,说到这般田地,书房陷入一片沉静。 少顷,李淳风浑厚低沉的嗓音在气氛压抑的书房里响起:“日蚀凌空,与天策府毫无干系,而是江山不稳之征兆。” 此言既出,余下三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长孙无忌眼睛睁得极大,气恼道:“淳风,你又来了,何谓江山不稳?千万注意你的措辞。此话,万一传至齐王那边,免不得又是一条编排天策府的好理由。” 李淳风长身伫立于窗边,淡淡道:“并非妖言惑众,河南道刘黑闼正行策反之计,故曰江山不稳。” “刘黑闼”三字一出,余下所有人悬着的心猛然落回原地,但是,一个一个却半信半疑。 长孙无忌更是不容分说迈步走向李淳风,心急如焚拖拽住他的袖子,欲将李淳风拉近李世民与尉迟敬德,“来来,别站那么远,就近说话。经日蚀一事,咱们所有人都已见识了你料事如神的本领。说来听听,你如何从日偏蚀之相预见刘黑闼起兵造反?若我没记错,刘黑闼于武德二年兵败于秦王殿下,只带着剩余一千多残勇仓惶逃至突厥地盘。” 虽被催促,李淳风依然是面色从容语气平淡:“并非预见,而是已有确切证据。” 话毕,李淳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邹巴巴的黄纸,递给李世民,“微臣曾在日蚀当天秘密出城,见过瀛州刺史马匡武派来的心腹。” 瀛州,地理位置临近突厥;瀛州刺史马匡武,是李淳风不可多得的一位至交好友。 李世民接过黄纸,仔细端详纸上所述内容,脸上的忧虑神色竟一扫而空,喜形于色:“难怪父皇一直犹豫不决不曾下旨严惩程咬金!刘黑闼已借得突厥兵力,意图侵犯河北道。” “如此一来,眼下困局便可迎刃而解。”长孙无忌抚掌道,同样喜不自胜,“殿下,您务必在明日早朝时向圣上主动奏请领兵出征,届时,程咬金亦能回归玄甲军,不必遭受流放之刑!” 尉迟敬德忽然开口:“殿下,何以见得圣上一定指派您领兵征讨刘黑闼?“ “敬德,你难道忘了数次北伐之战,皆是由殿下领兵吗?这一次,也依然是殿下奉旨出征。想我天策府,别的莫不敢当,能征善战实属第一。”长孙无忌捋了捋胡须,大笑道。 尉迟敬德张了张唇,哑然。 长孙无忌忽然想起什么,偏过脸,直视李淳风:“淳风老弟,难怪日蚀那一天你不与众兄弟参赌,反而步履匆匆离开.秦.王.府,原来是去接密报……这番头等功,且算在你头上。” 李淳风被调侃也不辩解,仅仅挪步走回窗前,抬首继续遥望夜空繁星点点,轻描淡写应允。 长孙无忌不依不饶,继续调侃:“对了,那一日你离开.秦.王.府,忽在半途遇见裴承秀姑娘,何以不避嫌,反而带裴承秀前往太史局?” 尉迟敬德听完此番玩笑之言,目光微诧看向李淳风:“竟有此事?” 长孙无忌未听出尉迟敬德弦外之音,笑道:“不仅有此一事,淳风老弟还说,裴承秀在太史局留下一封书信。” 尉迟敬德蹙眉:“什么书信?” 长孙无忌狡黠一笑,半是讽刺半是玩笑:“信……” “信中,裴承秀邀约在下于初七日相见。”李淳风不动声色的打断长孙无忌,清冽的视线从明月收回,瞥向尉迟敬德,“只说,有要事相商。” 在裴承秀留下的书信之中,最后四个字实则为“不见不散”,然而,李淳风下意识回避了这四个字,无论是对李世民还是对长孙无忌,只称“有要事相商”。 尉迟敬德的面容透出一丝犹豫,再问:“淳风,你可打算赴约?” 李淳风不言,瞥向秦王李世民,见李世民不开口,遂云淡风轻说出几个字:“自然是不去。” “不去也好。齐王百般撮合你与裴承秀,无外乎想在本王身旁安插耳目亲信。既然程咬金之困局即将解决,你也不必与裴承秀过从甚密。”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开口,语气含了诸多的不痛快,“况且,裴寂为太子、齐王马首是瞻,如今更是打算让一位远亲与你结亲。万一父皇耳根软,听信裴寂之谗言而默许了这桩婚事,本王也只能哑忍。” 此番肺腑之言,令李淳风长时间的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李淳风侧目,平静的眸光掠向窗外,凝望苍穹里那一轮皓月。彼时月色朦胧,皓月如勾。 少顷,平静得宛如一泓秋水的声线淡淡回复道—— “微臣明白。” * 连续好几日,裴承秀的心情总是相当不爽利。 其一,与张氏之争论未能占得上风,反而被张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震惊得无言以对。其二,好几日过去了,也不见李淳风向她回复什么只言片语,她心里头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捧着一本《魏晋南北通史》继续看,八王之乱这一段历史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偶尔发呆,每每一想到吕珠表妹提到“五石散可令女子玉门小方”这一句话,更是犹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百无聊赖之际,宝笙端忽然来报,右武侯大将军登门求见。 彼时裴承秀没有待在闺房,而是坐在池边,脱了鞋袜,光滑细腻的小脚丫伸入池水中,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踢水玩。 乍听见宝笙的通传,裴承秀依然双手捧着脸,姿势不改,对着池中盛开的莲花静静的发着呆,片刻之后,心不在焉喃喃自语道:“不是吩咐过了么,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右武侯大将军?没听说过。不见。” 宝笙重重的咳嗽一声,语调尴尬:“小姐,可是……”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这一刻突然响起,字字皆铿锵有力,“裴姑娘,尉迟敬德今日冒昧求见,还望谅解。” 陌生的声线,令裴承秀愣住。 下一瞬,裴承秀猛然回过神,转过脸,抬高瘦尖的小下巴,错愕的望入一双深邃的黑眸。 第二一章 紫电青霜 为了挽回在莲花池畔似极“花痴”的负面形象,裴承秀特意换了一袭明亮华丽的紫衣锦袍,照旧仿男儿郎打扮,束发,并在发髻上束了一顶鶡冠子。 鶡,好勇善斗之鸱鸟。 鶡冠子,即用鶡羽为冠,为历朝历代武官武将所佩戴,以示忠贞英勇之特性。 裴承秀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双眸微眯,自信满满地走出屏风,步向会客厅。 然而,刚刚迈出第一步,忽然想起来自己曾被这位来者划伤过脸颊,裴承秀皱了柳眉,站定,远远的打量对方。 只见一袭黑袍的尉迟敬德身姿挺拔如松,面色镇定,腰间左右各佩一柄青玄、紫玄长剑,却是空手而来。 哟,如此登门,挺别具一格,也挺盛气凌人。裴承秀表情很平静,心中波澜起伏。 不是不懂尉迟敬德忽然造访的意图,尤其,听宝笙说尉迟敬德拜访父亲大人不成、转道来闭月轩拜访她,她登时就失笑出声——秦王殿下也有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之日。 眼下,尉迟敬德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双眸寒光沉郁,从宝笙手里接过一盏上等的西山白露,连一口茶水亦不曾品尝,便将茶盅搁置在茶盘。 裴承秀见状,思索一下,音脆如玉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尉迟敬德大人,至于何时何日登三宝殿,是不是也得有个讲究?否则,神明不庇佑,求佛反而不如求己。” 尉迟敬德闻言,转过脸,抬眸望向裴承秀。 紫衣锦袍,杨柳细腰,一笑潋滟,款款而来。 尉迟敬德眼中无波,目光停在裴承秀发髻上的鶡冠子,短暂一瞥,掠过,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脸,沉着冷静道:“敬德今日登门,既不求佛,亦不求人,而是为误伤裴姑娘之事致歉。我一介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裴姑娘海涵。” 对方态度如此庄敬平和,令裴承秀顿时有些不习惯。 思量着天策府中文臣武官向来厚黑,裴承秀收起唇边的调笑,默不作声缓步走向尉迟敬德,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片刻,又一抬头,惊觉尉迟敬德站姿挺拔伫在跟前,裴承秀清澈的眼眸眨了眨,眼中的锐意减了几分,微微一笑谦虚道:“大人言重了。玄武门争斗之事,于情于理,我也有诸多不当。” 尉迟敬德此次登门拜谒已经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听完裴承秀的回答,竟然没有预期之中的犀利言辞,一时也觉得意外。 思前想后,尉迟敬德决定实话实说:“裴姑娘豁达大度,令敬德刮目相看。” “何谓刮目相看?”裴承秀一挑眉,抿唇道,“难道在大人心中,我裴承秀是一个小人?” “无谓小人,‘耀武扬威、飞扬跋扈’之类的评价倒是时常耳闻。” 裴承秀不以为意,哂道:“这些话并不新鲜。试问秦.王.府.上下对我本人还有其它的评价么?” 尉迟敬德并未迟疑,很干脆:“嫁不出去。” 裴承秀噎住。 百无禁忌笑笑,裴承秀弯故意长叹一声,感慨道:“本是不愁嫁的,可惜自不量力吃了你一剑,容颜尽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就再难嫁出去了。” 刹那,轮到尉迟敬德哑口无言。 尉迟敬德思索了一会儿,走近几步,魁梧的身躯逼近裴承秀,明亮的目光攫住她的脸颊,坦诚道:“裴姑娘花容月貌,不必引喻失义,妄自菲薄。” 哟,这个男人,说话一板一眼的,与李淳风忽冷忽热爱理不理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嘛。 裴承秀这几天的心情七上八下,也就没心思再与尉迟敬德绕圈子:“多谢大人赞誉。倘若那一日大人能有今时这般好说话,你我二人之间也就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这样罢,大人既然已经来到我裴府,有话尽可直述。” 尉迟敬德听罢,果真雷厉风行的解下腰间一柄青玄剑,双手奉上。 裴承秀没兴趣去猜测尉迟敬德葫芦里卖什么药,大咧咧接过青玄剑,手指抚过剑鞘,却大吃一惊。 这一柄剑,似乎是尉迟敬德与她在玄武门争斗时划破她左脸的凶器……然而,又不是完全一模一样,令她难以笃定。 尉迟敬德目睹了裴承秀的惊愕,沉声解释道:“我生于洛阳,少时家境贫寒,以锻铁维持生计。旧隋大业年间,意外从洛阳城通天湖底获得两柄宝剑,一柄,即是随身常用之紫玄剑,名唤‘紫电’。而这一柄青玄剑,因剑刃锋利,青盈若霜雪,故唤作‘青霜’。” “紫电剑刃迟钝,剑气捷如流星,被三国吴主孙权收入兵器库中,世间罕有记载;至于青霜,曾被汉高祖刘邦居于彭城时以此剑斩过妖蛇白蟒,故有万邪不侵之传说。” “至汉灭,青玄剑辗转流落于民间,虽然数易其主,却丝毫未遭损伤,依然刃入秋霜、削铁如泥。”尉迟敬德娓娓道来,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舍:“今日前来,敬德有意借花献佛,欲将青霜剑赠予裴姑娘。” 裴承秀不是没听过“紫电青霜”这两柄宝剑,却从不知打伤自己的紫玄剑、以及手中这柄不甚起眼的青玄剑竟被帝王所持有。 哟,这可是私相授受,有意贿赂嘛。 裴承秀暂不表态,嘴上不说一个字,仔细打量青玄剑,俄顷,忽把青玄剑抛还给尉迟敬德,故意嗤了一声,抬杠道—— “尉迟大人,据史书记载,青霜剑曾被西晋朝第一小人孙秀所佩戴。孙秀为人不正,心性歹毒,挑唆赵王司马伦篡位,是西晋朝八王之乱始作俑者。上至帝后贾南风,下至百官群臣,皆命丧于此剑之下。” 言及此,裴承秀眯起眼眸,拉长语调:“这一柄青玄剑沾染鲜血无数,亦汇聚诸多忿怨,分明为大凶之物,岂会有万邪不侵之效?” 一席话,令尉迟敬德的面色变得复杂,许久才道:“裴姑娘所言非虚,青玄剑曾为孙秀所拥有,也确实……”尉迟敬德哽住,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斟酌一番,复又执著道:“青霜剑曾被李淳风借走三日。想当初,李淳风以剑锋反射之月光方位最终确定洛阳天策府的选址,待归还之期,他亦对敬德曰,‘青霜神剑,乃旷世奇珍,可遇而不可求’。” 裴承秀这会儿正端着一盏被尉迟敬德遗忘多时的西山白露悠哉悠哉的品茗,乍然听闻‘李淳风’这三个字,她猛的抬眸看向尉迟敬德,几乎在同一刻,被喉咙里凉凉的茶水呛到。 裴承秀勉强压住心底惊愕,本想忽略青霜神剑这一话题,向尉迟敬德询问李淳风近况如何、两人是否交情甚好,话至唇边,又觉得突兀,遂改变了心意。 缓缓放下茶盏,裴承秀话锋一转,颔首道:“方才出言不逊,仅是与尉迟大人闹着玩。我本人瞥见青霜剑的第一眼,同样觉得这柄宝剑剑芒锋锐,必定由高人施鬼斧神工铸就而成。只不过么,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若收下这一柄青霜宝剑,又该如何回报尉迟大人的忍痛割爱?” 尉迟敬德心底拂过一丝惊讶,讶异于裴承秀的态度前后变化得如此悬殊。 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尉迟敬德不动声色,沉声道:“敬德身无长处,承蒙秦王不弃而被委以重用。今时大唐国土初定,疆土并不太平,秦王及天策府上下全心全意抵御四方外敌,却屡被太子、齐王二位殿下误会。纵观东宫,再无第二人比裴姑娘更深得太子殿下信赖,故而恳请裴姑娘为秦王、为天策府广进善言,宽恕程咬金及敬德鲁莽无知之罪。” 裴承秀闻言,慢吞吞的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回答:“我若是不肯呢?” “敬德实在想不到裴姑娘有任何拒绝之理由——裴氏长子娶临海公主,裴氏长女嫁为赵王妃,临海公主与赵王皆为秦王手足,裴姑娘亦相当于秦王殿下的妹妹。当妹妹的,何必与兄长争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若裴姑娘肯为秦王广进善言,他日,秦王必定对裴氏心存感激。” 裴承秀被尉迟敬德的回答逗乐了,盯视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眉开眼笑道:“妹妹?大人的一番言论,承秀真是闻所未闻。明明是一顶华而不实的高帽,却令我心旷神怡,分外受用。” 尉迟敬德丝毫不客气:“并非阿谀奉承,仅是实话实说。” 裴承秀笑着摇头,推心置腹道:“不是我不愿意为秦王进言,更不是我对于大人、对于程咬金怀恨在心,仅仅是我裴承秀自知能力不足,无法把话说得两全其美。万一不能保全秦王及天策府,又被父亲大人误会、甚至得罪太子与齐王二位殿下,于公与私,于情于理,我实在不愿大费周章去做一件既不损人又不利己的辛苦差事。” 尉迟敬德被反驳得哑口无言。 “闲话道一句,尉迟大人今日突然登门拜访,传了出去,必定引齐王侧目。”裴承秀刻意加重语气,直述道,“倘若大人平日里与父亲大人或二哥多有走动,这事就好办了。否则,那一日你我偶遇于玄武门,也不会……” “那一日是我太鲁莽。”尉迟敬德立即道歉,语调亦有几分惭愧,“之所以未能及时登门向裴姑娘请罪,一因身负杖刑,行动颇不方便;二因入钟南山遍寻草药,耽误了时日。” 话罢,尉迟敬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青花瓷瓶,递给了裴承秀。 裴承秀极好奇的接过这个物件,打开瓶塞,把药瓶送至鼻端,嗅闻到一股无比清香的气味,沁人心脾。 尉迟敬德解释道:“曾向御医请教过,以丹参等二十多种中药材磨成粉末,且滴入日出时分的叶尖凝露,以小火提纯,可制成膏状物。涂抹此膏状物于伤口,有止痒缓痛祛疤之疗效。” 平淡且无起伏的言辞令裴承秀心底生出一丝震动,她愕然的张了张嘴,目光下移,瞥向尉迟敬德的双手,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粗糙的十指指腹仍有几道未能痊愈的割伤。 裴承秀迟疑一会儿,问:“大人,你寻找这些药材费时多久?” 尉迟敬德沉声:“还好,仅半月余。” 铮铮铁骨的汉子,为她日复一日踏遍终南山寻找草药,也真是太难为他了。裴承秀在心底啧啧惊叹,由衷感激道:“多谢。” “裴姑娘不必言谢。损伤你的容貌,的的确确是我之大错。”尉迟敬德语调不改,仍是一贯的沉稳大气。 裴承秀一贯是别人待她客气,她也会客客气气地对待别人。弯唇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她检讨道:“哪能全怪你,我也有错。我不该自不量力与你过招。你么,体格壮硕,武艺精湛,剑术如行云流水一般……” 发自肺腑的赞赏之词,忽然停住。 尉迟敬德正在认真聆听,见裴承秀猝然闭嘴,他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不一会儿,裴承秀以掌击膝,情绪霎时激动了许多,“说到过招,我倒是想起一桩稀奇古怪之事!”她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音,女汉子的本性在此时此刻全不顾忌暴露于人前。 “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手中的紫电长剑是如何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不但不坠地反而向我飞刺而来、继而精准无误地划破我的脸颊?” 尉迟敬德被问得一怔。 不待他回答,缺心少肺的疑惑从裴承秀的唇齿之间诉出,掷地有声,亦夹了很多的不服气:“不如这样罢,我执青霜,尉迟大人执紫电,我俩再仔细切磋切磋,最好能重现玄武门前那一幕。倘若我今时今日再一次惨败在你的剑下,莫说为秦王、为天策府广进善言,哪怕是为你、为程咬金说媒,我裴承秀也义不容辞,甘之如饴。” 仿佛很担心被拒绝,裴承秀歪了小脑袋,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眸子里尽是一片真诚:“好不好?答应我嘛。” 柔软的嗓音,令尉迟敬德长时间的沉默无言,亦是无言以对。 半晌,尉迟敬德深邃的黑眸里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无奈笑意,徐徐颔首,缓缓地道出一个字。 “好。” 第二二章 五百年前(上) 后院。 尉迟敬德拔剑出鞘。 金色的日光辉映在紫电剑锋,剑势走起,一招一式剑光如流星闪电,由此带出的浑厚剑气在天地之间呼啸穿梭,宛如神龙盘空,气动河山。 “厉害!”裴承秀心潮澎湃,高声喝彩,目不转睛的盯着尉迟敬德,看着他一袭黑袍随紫电长剑同舞,衣袂翻飞,英姿勃发。 如虹的剑气在尉迟敬德浑然天成不受拘束的剑势引导之下,渐渐的少了几分肃杀,多了一许轻灵柔和,慢慢的,剑气倏忽隐现,威力减弱。 顷刻,剑势收住。 “诶,怎么停了呢?”裴承秀大声惋惜道,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尉迟敬德跟前,仰起小脸,凝视这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铁骨硬汉,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依旧是一贯的庄重冷峻,呼吸却有些急,额头亦布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裴承秀轻轻的“咦”了一声,左手往窄袖里掏了掏,末了,掏出一块白绢递过去,与尉迟敬德打趣道:“刚热身呢,这就累了?” 丝丝香气,扑鼻而来。 尉迟敬德迟疑,刚说了一个“不”字,绣着“秀秀”两个小字的白绢大咧咧地放入他的手中,“拿着,擦擦汗。” 尉迟敬德很为难,用女人的东西拭汗,大丈夫颜面何存? 然而,偏偏就是尉迟敬德发愣的这一会儿,裴承秀突然拔出系在腰间的青霜剑,二话不说,手中的青霜剑直直地砍向尉迟敬德。 跋扈的宣告,亦在这一刻丢给尉迟敬德:“兵不厌诈,吃我一剑!” 尉迟敬德愕然看见青冽若寒霜的剑刃向他袭来,偷袭的意图也很明显,直击他的胸膛要穴。说时迟那时快,尉迟敬德被迫应对,选择不战只守,在凌厉的剑招进攻之下一步一步往后退。 裴承秀有意与尉迟敬德一较高下,完全不放让,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每一个剑招都使得精准无误。 青霜剑势如破竹,一再的强势追击,招招封杀紫电剑,眼看着裴承秀越来越占上风,尉迟敬德也毫不客气地挥动手中的长剑,弃守为攻,使出全力以剑抵剑。 紫电、青霜两柄长剑在半空互砍的刹那,尉迟敬德只听见“铮”的一声闷响,他手中的紫电猝然断成两截。 尉迟敬德愣住。 紫电剑追随他驰骋沙场多年,克敌无数,从未有过任何闪失,今日与青霜剑过招,仅仅十招,竟然被青霜剑硬生生斩断? 尉迟敬德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就在他失神而忘记防备的这一刹那,与他相隔不过一步之遥的裴承秀同样很慌张,她同样没料到紫电剑如此不堪一击,错愕之下,完全收不住行云流水般的剑势—— 青冽若寒霜的剑锋一偏,长剑抵住尉迟敬德的胸口,狠劲刺入。鲜血喷洒而出,甚至有一、两滴飞溅在裴承秀光洁的额头。 裴承秀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尉迟敬德如此轻易地被她击倒。耳畔,传来尉迟敬德发出沉痛的闷哼,裴承秀倏的回过神,赶紧松开右手,由着青霜剑坠地。 见尉迟敬德体力不支连连倒退几步,裴承秀更是慌慌张张迈开腿追了上去,伸出双手,拦腰抱住尉迟敬德,然而,尉迟敬德的体格过于高大魁梧,裴承秀比他矮了一截,力气也不及他,仓皇一抱不仅不能稳稳妥妥的抱住他,反而被他一带,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如山倒。 血迹斑斑的玄黑衣袍,在这一刻紧紧贴上明晃晃的紫衣锦袍,尉迟敬德的脸庞亦俯在裴承秀的肩膀,“哎唷!”霎时,被尉迟敬德压倒在地的裴承秀发出一声吃痛低呼,五官皱成一团。 叫唤归叫唤,身体上方的尉迟敬德沉甸甸的宛如一块巨石,压得裴承秀喘不过气来。 五脏六腑似乎都快要绞缠在一起,可是,裴承秀又不好意思推开尉迟敬德,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压制着。 本以为尉迟敬德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本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主动站起来,哪知等了许久,迟迟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裴承秀只能无比艰难抬起手臂,一阵胡乱摩挲之后,终于摸上了他的胸膛。 猩红色乍现,手心里滑腻湿润的触感,令裴承秀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呼吸。 “宝笙,宝笙——”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裴承秀平生第一次方寸大乱,惊声尖叫。 “快来人,出大事了——” * 不远处,纤细的身影立于飞檐一角,绿衣霓裳,裙裾被风吹得飘舞。 风,吹乱了吕珠的发丝,她不为所动,遥遥地凝视的裴承秀,目光复杂。 方才,她难得在房中小憩,突然感受到青玄神剑重现人世的锋锐剑势,一时惊诧万分,立即化作急风寻觅而来。 犹然记得那一年,孙秀佩青霜剑,率领禁军封堵金谷园。 她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心惊胆颤地躲藏在木匣之中,眼睁睁地看着绿珠坠楼而亡,无不敢有任何作为。 原因,皆在于青霜剑由黄帝轩辕亲手打造,是一柄上古神兵。 与剑气浩荡的紫电剑不同,青霜剑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刃如青霜,削铁如泥,更在于剑气强势,剑罡阵阵,甚至遇强则强,见妖除妖,见魔伏魔。 阴邪之物若被青霜剑所伤,元神必毁,于顷刻间化作一团灰烬。 她在南海嬉戏游玩之时,就听说过拥有千年道行的妖蛇白蟒被青霜剑一招劈下去,当场毙命,连骨头渣都不剩。 所以,为了给绿珠报仇,她暗中使诈,使得青霜神剑坠入洛阳城中的通天河,深陷于污泥之中整整三百年而不得重现人间。 不料,时移世易,孙秀转世为裴承秀,青霜神剑竟也落入尉迟敬德手中,并跟随尉迟敬德来到此处。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青霜神剑打算再一次回归旧主? 方才,青霜出鞘,那一道接着一道凌厉如罡的剑气,宛如长鞭劈开风尘狠狠抽打在身体,又宛如万箭齐发穿心裂骨而来。 明明知道是蚍蜉撼树,她没有立即躲避,反而非常任性的动用百年修为来对抗一道道侵袭而至的剑气。 意料之中,浑身上下如被撕裂一般,疼痛异常。 吕珠若有所思的低下脑袋,左手按住胸口,为了验证什么,浅浅的呼吸一下,喉咙之中顷刻多了一股浓稠的血腥气息。 呂珠的面色变得很严肃,然而,不见棺材不落泪,按住胸口的纤长手指轻轻一挑便拨开衣襟,脖颈至锁骨一大片肌肤并不是正常状态的白皙皮肤,而是呈现出黑青色。 嗬,还真是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 呂珠抬眸望天,苦笑。 * 光线黯淡的厢房里,吕珠蜷缩在角落,双眸泛着猩红血色,牙关紧咬。 令她难以承受的灼热暗流在四肢百骸窜动,忽而涓涓细流,忽而汇聚成股,所经之处皆勾起一阵又一阵被熊熊烈火炙烤的痛苦感触。 出于自保,呂珠妄然催动法术护体,岂料灼热暗流涌动得更加迅疾,骨骼先是喀喀作响,接着,一根接着一根崩断,甚至是五脏六腑,亦纷纷破裂。 吕珠无法再承受这种极似天谴的酷刑,脸色刹青刹白如风云突变,血染的瞳眸闪过一丝发狂的碧光,被咬出血渍的唇瓣发出一声又一声异常凄厉的惨叫。 浓稠的黑血,突然从吕珠的口中喷出!她的元神开始蠢蠢欲动,欲在这一刹破体冲出! 灼热暗潮如有灵性,登时收拢,旋又立即张开,变作一张细密不漏的天网,把元神紧紧束缚在肉身之中。 元神无法逃逸,只能不断冲击着头颅天灵盖处那一小片最薄弱的肌肤,不多时,天灵盖被强劲的妖力冲破,一道碧光霎时从头颅迸出! 天网再一次收拢,分化为千丝万缕,捆住元神! 就在这万分凶险的关头,一道金色的光芒骤然的从天而降,倾落在吕珠的头顶,将她整个人细密周全地覆住。 金光,似和风,又似细雨,润泽吕珠残破不堪的肉身。 破裂的脏腑开始一一愈合,坼裂的肌肤亦被逐片修复,四肢百骸的炙热烧灼感也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清凉的感觉一点一点地游遍全身。 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恐慌。 就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吕珠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之中缓缓睁开澄亮的双眸时,金光早已不见,润物细无声的清凉之感亦消失不见。 吕珠仰躺在地上,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之后,唇角扬起微弯的弧度,冷嗤:“须菩提,来都来了,躲躲藏藏不肯现身是什么意思?” 空荡荡的寝居,不见须菩提,惟有她低嘎嘶哑的声线在回荡。 吕珠不禁意外。 吕珠思忖片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从地上坐起,孤高冷傲的抬起脸庞,仰面望向半空,放肆大笑,既是嘲笑须菩提,亦是嘲笑她自己—— “须菩提,这是你对我第二回出手相救。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神佛,明明事不关已,却偏偏做不到心如止水,一次又一次对我动了恻隐之心。” “想起你在过去的日子里常和我说佛偈,说什么‘夫生辄死,寂灭为乐’。如今你不在须弥山享乐,一次又一次下界救我,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寂灭为乐’这四字箴言?” “我越来越好奇,数百年的你在南海观潮时究竟见到了什么、又为了怎样的风景而心念一动?以至于有了我的存在?甚至是,见不得我元神寂灭?” 犀利又饱含挖苦的话语在寂静的空间里扩散,得不到任何回应。 呂珠怒从心中起,猛的抬手拔下发簪,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垂落于脑后,手心里一支尖锐的银发簪被她朝半空恶狠狠甩过去:“须菩提,少给我端着,出来!” 银簪打在半空,激起层层涟漪波动,在波动的正中之处,金色光芒再一次从天而降映照在呂珠的面容。 万丈光芒之中,七彩祥云缭绕,香风习习,无量善佛须菩提出现在半空之中,身披锦斓异宝袈裟,手中九环锡杖银光璀璨。 呂珠唇角勾起,语调是一贯的奚落:“我说,几百年来你每一回现身,每一回都作这般扮相。一成不变的模样,我都看烦了,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丁点的厌倦吗?” 很清楚这一类的讥讽肯定得不到须菩提的回应,呂珠双手环胸,趾高气扬,接着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佛,属于天界众生,不可以心生厌倦,否则,极易产生【常、乐、我、净】四大颠倒之念。嗔念起,天人生五衰之相,修为尽毁,堕入恶道。” 所谓天人五衰,即是天人怀有【常、乐、我、净】颠倒嗔念之时而出现的五大衰相——衣衫垢秽,头冠萎悴,腋下流汗,秒身臭秽,厌居神座。 五大衰相显现,天人必死。 嗔念,必死……空落落的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某些模糊难辨的场景,呂珠倏的住了嘴,脸色微微僵硬 云端之上的须菩提看着呂珠,开口道:“你悟性高,既已知晓‘常、乐、我、净’这四大颠倒嗔念,又为何屡屡在人间作恶,将‘无常’视作‘有常’,将‘无我’妄作‘本我’?” 见须菩提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佛理,呂珠嘴角一撇,冷漠对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须菩提从云端降下,缓步走到呂珠面前。 “你并不是听不懂,你只是忘了过去。”一声叹息。 第二三章 五百年前(下) 金色光芒流转,虚空泛起层层涟漪,波动如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然后,空气变得透明,一面虚天幻境出现在视野之中。 吕珠透过幻境看到了浩无边际的南海。 海浪涌动,气势磅礴冲刷着巨岩峭壁,拍溅起团团水雾。巨岩之顶,须菩提迎风而立,双手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女童一张小脸粉嫩嫩,扎着总角髻,髻上嵌着圆润的明珠,一双黑溜溜的眼眸盈满了天真的笑。 须菩提道:“你五百年前破海出世之时,以蚌珠子为本体,经一百年修炼,褪去妖身凡胎浊骨,才变化为人形。你,可还记得出世之时的名字?” 嗬,又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呂没好气答:“当然记得,还是你取的——‘碎珠’。” 默看风残叶,静观浪碎珠。 她出世之时,欠缺历练,并不懂这两句话的含义。之后入世,慢慢懂得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般人间苦难,再回想起这两句话,竟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悟。 她的感悟,并非须菩提所说‘声色幻境,乃是人生八苦之根源,如能领悟四大皆空,便得清净光明’。相反,她越来越坚信一件事—— 倘若苍生万物开悟如佛,无悲无喜,无梦无幻,无嗔无痴,无执着无不舍,生生死死之事,未免太无趣又无聊。 知道呂珠正在想什么,须菩提叹息:“所谓生死,即是轮回。苍生万物不能开悟如佛,五浊十恶不消,自当承受生死轮回之苦。碎珠,你受过须弥山七宝池圣水滋养,灵性已提升,怎还如此糊涂?” 呂珠怔住,继而非常生气,张口大骂:“好一个不要脸的佛!居然对我动用读心法术!” 须菩提答:“你是我的心念转化之物,你即是我,我亦是你。你我心意相通,我不必动用读心术,也能一窥你心中所想。” “心意相通?你在与我说笑么?我是下界异类,你是天界神佛,你我二人如何相通?如果真是心意相通,你就应该在我承受雷霆刑劫之前及时现身,否则,我就不会……”呂珠的语气一滞,倏尔,牙关紧咬道,“我就不会失去大部分修为,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能修成人形,只能寄居于亡者肉身,委屈元神。” 须菩提听罢,闭眸一笑,轻声慨叹。 佛一笑,万丈金光复起,香气四溢扑鼻;佛一叹,金光寂灭,香气骤散,虚天幻镜也随之消失不见,镜中景象转瞬成云烟。 呂珠自知说话失之偏颇,但见须菩提数声叹息,她难免起了争辩之意:“嗬,你在嘲笑我?你凭什么嘲笑我?我虽是异类,却拥有你所没有的一颗赤诚之心。你扪心自问,立地成佛之后,有想要好好珍惜的事物吗?有想要倾尽全力庇护的事物吗?” 原以为须菩提必定无言以对,岂料,浑厚的佛音响起:“有。” 呂珠吃惊:“是什么?” “你。”很平静的回答。 呂珠愣住,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胡扯!” 须菩提缓缓睁开双眸,眸中平静无波:“你即是我,我亦是你。我珍惜你庇护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你受雷霆之刑,我不顾戒律以三滴七宝池圣水护住你的元神,已是尽心竭力。你经受重创,法力大不如从前,甚至连记忆也残破不全……如若你不曾忘记过去,你一定会明白我数百年来为你所做之事,远胜过你为绿珠所做之事。” 一番肺腑之言,呂珠听来却觉得非常虚假,压根不信,嗤笑:“那不妨说来听听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 奚弄的语调令须菩提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道:“一切过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提也罢。” 呂珠双手抱胸,长长的‘啧’了一声:“不提就不提,提了又不说,天界还有像你这样反反复复的神佛么?” 须菩提不与她计较,继续道:“青霜剑重现人间,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回: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 同样的话,上一次见面时便已听闻,呂珠未往心里去,然而这一次,她听得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呂珠仔细想了想,忽然,头猛的一扬,脑后如瀑青丝霎时一晃:“裴承秀不是孙秀?这不可能!” 须菩提不语。 呂珠乌黑的眼眸转了转,半晌,话锋蓦转:“我知道了,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谎话,什么记忆不全,什么如梦幻泡影,无非是希望我相信裴承秀不是孙秀,就此放下复仇之心。” 须菩提仍然不语。 呂珠觉得自己非常聪明,弯唇一笑,甚是得意:“嗬,看不出来么,你是佛,却也有着凡夫俗子的城府,知道用谎言来诱骗我。” “……” “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人话用来形容你这位天界神佛,也很贴切么。” “……” “我就不明白了,我拜不拜佛与你有何干系?你……” “碎珠,”须菩提在这一刻打断呂珠的诋毁与嘲笑,神色平静,“你是否记得孙秀所佩之青霜剑,乃是由何人所赠?” 笑容,僵滞在呂珠的唇边。 明明很痛恨孙秀,明明很惧怕青霜剑,偏偏在这一刹怎么都想不起孙秀的青霜剑究竟从何而来。 须菩提再道:“孙秀之死,你又是否记得?” 这一题,呂珠总算可以作出回答,脸色一凛,咬牙切齿:“我当然记得!绿珠死后,我假扮成绿珠,诱使孙秀的行舟驶入通天河。孙秀他色令智昏,为了寻我踪迹而纵身跳入湖中,就这样,青霜剑深陷于通天湖底污泥之中整整三百年。再之后,我又假扮成绿珠,再诱孙秀孤身前往中书省,令他被攻杀于中书省。” 须菩提颔首:“那你是否记得孙秀濒死前之遗言?当你变作牛头马面混入酆都鬼城,在忘川河畔见到绿珠,又记不记得绿珠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呂珠被问得无言以对,皓齿咬住嘴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须菩提知她心绪不宁,缓缓道:“你不记得之旧事,我可逐一告知你——孙秀所佩之青霜剑,是由绿珠所赠。” “至于孙秀临死之遗言,你且听仔细——【世人以我贪恋绿珠姿色偏又背弃石崇而非议我见色起异贪残污秽,又以我出身寒门偏又得王孙贵胄重用而非议我长袖善舞玩弄权术。盖人一生,犹如蚍蜉在世,又犹如白驹过隙,上贵帝王,下穷匹庶,无不追求功名利禄。我孙俊忠一生,追名逐利,建功不多,树敌不少,无惧于被后代史官诟病为‘真小人’,仅痛恨史官之春秋笔法,令天下子民视而不见我爱慕绿珠之拳拳真心、亦令天下子民视而不见我仅凭一己之力助司马伦称帝之耿耿忠心!汝等庸俗之人,尽可诋我毁我,尽可污我蔑我。他日,自有大智慧者,知我,懂我。】 一段冗长的遗言听下来,呂珠目瞪口呆。 “至于绿珠在忘川河畔对你所说之内容……”须菩提忽然停住,面上有了一丝迟疑,“你还想听么?” 呂珠张了张嘴,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实在是难以相信孙秀的青霜剑是由绿珠所赠,同样的,也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一段气势磅礴的临死宣言出自于卑鄙无耻的孙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呂珠咬着唇,目光灼灼瞪向须菩提,见他神色是一贯的平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莫名的,一股怒火直冲心头:“不听!” 她的倔脾气,在这一刻也上来了,强词夺理道:“须菩提,你先是唬弄我记不得过去之事,接着又装模作样考问我几个细末琐事,西晋轮回至今已有三百年,我纵使拥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记住三百年时间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当然,就算我记忆残破不全,也无法肯定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须菩提不语,端视着呂珠那一张被仇恨蒙蔽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陌生的女子容颜,陌生的目光,早就没有了昔日在南海出世之时的天真无邪,也没有了对他的依赖与信任。 她和他,随时光流转,越来越疏远。 “珠儿,”须菩提嗓音低沉的唤她,长长的叹息,“你这般偏执,会害了你自己。” 呂珠柳眉倒竖:“我乐意……” 挑衅之词,猝的止住于须菩提的大手抚上她脑后的青丝,轻轻的摩挲一会儿,停留在头顶天灵盖。 呂珠吓了一大跳,唇色尽失,误以为一贯好说话的须菩提被她逼急、且在这一刻对她起了杀心。 然而,刚一抬眸,对上须菩提的双眼,他的目光仍是那般的平静,仍是那般的坚定又透着一丝悲悯。 呂珠登时松了一口气,本能的缩了缩脖子,惊魂未定道:“你想干嘛?” 回复她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从须菩提的手掌浮出,打入她的体内。 卍,无量功德,吉祥功德。 “你!”呂珠又惊又气,眼睛瞪大如铜铃,急火攻心之下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能好好说话么?为什么要封住我?!” 听见她又羞又恼的抱怨,须菩提收回手,破颜微微一笑—— 刹那,阵阵香气萦绕鼻端,七彩祥云翩然而至,千万道金色佛光从云朵之中迸出,须菩提的身姿亦在弹指一瞬息回归到虚空。 金光收拢,祥云隐没,无量善佛消失不见。 呂珠愕然的站在原地。 居然……居然匿了? 呂珠彼时气得要死,抬手欲拔下发簪,伸手一摸才知三千乌丝早就散乱在脑后,一想到那只手停留在头顶时的温暖温度,呂珠愈发气得不能自己,脸色绯红如血,一手指天,破口大骂。 “须菩提,你这个不要脸的和尚!” “给我出来!” 哪里还有须菩提的踪影?呂珠气急败坏脱下足底一双绣花鞋,施劲,恶狠狠丢向空中! 两只绣花鞋,一前一后打在硬邦邦的墙壁,旋又一前一后弹回,不偏不歪,正中目标,扣在呂珠潮红难消的脸庞—— “唔!”挫败的痛呼。 ******************************************************************************* 东宫。 承庆殿,气氛压抑。 “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暴跳如雷的训斥,一声脆响,裴承秀的脸上挨了一记掌掴! 裴承秀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齐王李元吉,好长一会儿,震惊地转过眼去看太子李建成。 受二王召见赶来东宫,原以为是就她误伤尉迟敬德之事进行商议,岂料刚踏入殿门,便遭到齐王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 训斥也就训斥罢,然而,她明明是据实回答,话都没有说完,便遭受到此等奇耻大辱! 气血,顿时往太阳穴涌来。 裴承秀脸色极难看,气得七窍生烟,就在她一时激愤难忍刚刚道出一个“我”字,“啪”的一声,她的脸上又挨了一记来自齐王的掌掴! 裴承秀懵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受辱,且又一再受辱,她颜面何存? 裴承秀怒目圆睁,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情绪失控濒临发作的边缘。 “元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过分了。”太子李建成的嗓音响起,语气严肃且不容置喙,“秀秀,你先退下,尉迟敬德之事改日再议。” 太子殿下的面子,不能不给。 竭力忍住急欲喷薄而出的火气,裴承秀勉为其难垂下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眸,声线紧绷,尽量不让二王听出她的愤怒——“诺。” * 步出东宫殿时,恰是巳时三刻。 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正飘着小雨,不多时,绵绵细雨转变成一场瓢泼大雨。 方才来时匆忙,裴承秀没有随身携带伞具,只好躲在屋檐下。 彼时火气难消,裴承秀悻悻地摸了摸红肿的脸颊,心中更是一阵恼怒一阵烦躁,眼看着瓢泼似的雨越下越大,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倏忽,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日,七月初七。 是尉迟敬德被她刺伤的第三天,也是她相约与李淳风不见不散的日子。 …… 雨下得这么大,李淳风还会赴约前往大佛寺吗?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轰隆隆数声巨响在头顶上方炸开,裴承秀回过神,赶紧伸出双手捂住耳朵。 待雷声渐渐远去,裴承秀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抬眼瞅了瞅天色,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薄薄的手帕,相当自欺欺人的拿着手帕遮住额头,一个健步,迅速冲入雨中。 …… 又是一道闪电凌空,惊雷阵阵。 天空,依然是密布的乌云。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第二四章 七月初七 裴承秀抵达相约之地大佛寺时,她的衣衫早已湿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拨开额前凌乱的乌丝,裴承秀长舒一口气,提起层次分明的袍衫下摆,使力一拧,全是水。 裴承秀的动作相当流畅连贯,神色又相当泰然,以至于许多佛门弟子出入禅林东门时纷纷对她侧目。她也有自知之明,面对诸僧,垂眸合掌,恭恭敬敬地行礼,待佛门弟子离开,才吐了吐舌头,偷偷一笑。 哎,唇角勾起,牵扯到了依然火辣泛疼的双颊……实在是疼喲,赶紧收住笑。 久久不见李淳风,裴承秀知道自己来早了。彼时雨势渐歇,反正也无所事事,裴承秀负手慢悠悠地踱入大佛寺之正殿,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的左侧,由左至右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座下十大弟子。裴承秀走近几步,仔细凝视着供列在第三位的弟子,一双清澈的眼眸泛起了浅浅的笑意。 须菩提,既是她的法名小字,也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 须菩提尊者,心肠最善,以“恒乐安定、善解空义、志在空寂”著称,佛号“名相如来”,又称无量善佛。 大唐开国以来,贵族子弟仍然承袭魏晋南北朝旧俗,尊佛,常以取法名小字来替代剃度修行。 譬如太子李建成,法名小字是“毗沙门天”。这个法名是由陛下钦赐、取自于佛教护法的佛号。当然,毗沙门天除了是护法,又是北方天神。自古帝王坐北朝南为尊,由此可见太子李建成在陛下心中之分量,远胜于秦王李世民。 至于她的法名小字为何取自于须菩提,便说来话长了,不提也罢。 裴承秀把大雄宝殿里供奉的神佛都仔细端详了一遍,百无聊赖的踱出殿外,孤身站在屋檐下,双眸眨也不眨盯着阴沉的天气,思绪微乱。 坦诚说来,白纸黑字写下大佛寺这一个地名,她纠结了许久。 秦王李世民崇道,欲奉道教为国教,屡次向皇帝陛下进言“道大佛小,先老子后释迦牟尼”,因此,道家与佛家势成水火,两派互争。 之所以约在这个地方见面,恰如她与李淳风,立场或许不一致,只要不像太子秦王非得争个“你高我低”,一样能够殊途同归,把最近极具争议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彼此互利。 就是不知道,李淳风这位道派大家究竟何时才会现身呢? 裴承秀孤身伫立大雄宝殿之外,由始至终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之中,待回过神,风雨又渐飘摇,阴云再至,空气寒凉,湿气重重,逶迤的山径小路竟不见任何来者的踪迹。 已经记不得是否在书信中提到过见面的准确时辰,裴承秀平心静气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忘掉等待一个人而不得的焦急与烦躁,眯起眼眸,又看了看天色。 但愿李淳风正在赴约的路上。 裴承秀嘀咕一声,伸手,抚向饥肠辘辘的肚子。彼时午时三刻,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的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吞下一头牛。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受召前往东宫之前进一些早膳。正所谓‘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她太大意,不然,哪能在这里一边望断秋水一边受冻挨饿呢? …… 但愿但愿,李淳风正在赴约的路上。 * 明月升至中天,夜色渐沉。 七月初七是乞巧佳节,魏晋南北朝以来便有在今夜不设宵禁之习俗。本朝遵循旧制,皇帝陛下邀爱妃及众皇子们在大兴宫广设宴席,寻常百姓或是挑担前往乞巧市集趁此日赚得个钵满盆溢、或是在家中陈列各类瓜果向天女祈福祷告,不是求子,便是求姻缘。 此刻大雨已停,长安城内处处锦彩成楼,人流如潮,车马嗔咽。 惟有钦天监之观天台,孤灯一盏,寂静无声。 李淳风临窗而坐,聚精会神修撰《天文大象赋》。巡更的武候经过观天台时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了什么,“咯吱”细碎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淳风用朱墨在《天文大象赋》的一处写下批注,停笔,看向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整座长安城被笼罩在浓雾之中,灯火稀疏,人影阑珊。 瞥向计时滴漏,已是子时。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日夜过去了。 李淳风收好《天文大象赋》,欲打道回府,目光忽然落在书案一本《九章算经》。 李淳风愣住,终于想起了什么,抬手翻开《九章算经》书页,在淡淡的墨香之中找到了一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 正是裴承秀留下来的书信。 李淳风沿着折痕展开信纸。 【今日求见,憾未相见。】 【大佛寺,七月初七,不见不散。】 平铺直述的语言风格,非常符合女生男相的裴承秀。 想起好友尉迟敬德前几日被裴承秀重剑打伤,李淳风微微蹙起浓眉。不知何故,尉迟敬德战败于人,非但不怪罪裴承秀,反而还为裴承秀说尽了好话,以至于长孙无忌牢吹鼻子瞪眼向他抱怨。 他一贯不与长孙无忌推心置腹,只不过经此一事,他对于裴承秀的评价,除了女生男相这四个字,又多了另外四个字——争强好胜。 凉风在这一刹骤起,吹得烛火摇曳。李淳风偏过脸庞,凤目掠向窗外。 幽幽寂夜,天地之间弥漫着浓重雾霭。视野里茫茫一片,之前隐约能见的灯火,如今也不复存在。仅有一座建在高山云雾之间的寺庙,钟鼓声声,梵音阵阵,依稀可以辨闻。 【七月初七,不见不散。】 想起裴承秀的邀约,李淳风远眺的目光有了一丝涟漪波动。 尔今接近子时,不一会儿即是七月初八。以裴承秀争强好胜的个性,她难道打算抱诚守真、依约守候在大佛寺? …… 莫名的,李淳风陷入了沉思。 * 夜色深沉,孤影寒山。 李淳风行走在黯淡无光的崎岖山路,每一步,都走得很犹豫。 一路走来,他一路心意摇动,直到终于踏上山半腰的青石板路,凉风拂面,清清楚楚瞥见大佛寺禅林东门紧闭,李淳风的心头才真正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望。 果不其然。 裴承秀这个女子,并未守约。 …… 李淳风停在原地,神情不变凝望着大佛寺,片晌,转身离开。 就在他走下青石板路的那一刻,沉实的脚步似乎惊吓到藏匿在狭径两旁的野禽,一团浓浓的黑影猝的从矮木丛中溜窜出,带起了一片哗哗的声响,再然后,那一团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他脚边掠过,隐入树林的另一端。 “来了啊……李淳风?”遽然,声线沙哑的喃喃低语在寂静的山间响起,好似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因而非常软绵无力。 李淳风脚步一收。 他不可思议的回眸,目光,寻声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扶着禅门,慢慢地站了起来,接着,双手拍去衣袍的尘土。 李淳风愕然。 此时此刻,浓雾始终笼罩在山间,山间暗影重重,裴承秀没有看到他,在经历了漫长的默无声息的等待之后,裴承秀发出一声哀怨的长吁,小脑袋耷拉着,无比沮丧的嘀咕了一句——“讨厌,气死人啦,不是李淳风,又是山鸡。” 李淳风哑然失笑。 “谁?!”裴承秀发出一声惊呼,好像很震惊,又好像很惊喜,“有人?” 李淳风心底浮起一丝为难,下意识想回答裴承秀,却也在同一刻往后退了一大步,沉默着,藏在一棵大树之后。 第二五章 男女大防 不闻任何回答,裴承秀再一次失望。 她很难过,心不在焉地活动几下僵麻的胳膊,郁闷地搓了搓冰凉的双手。 “真是悲惨啊,”呢喃低语在寂静的山林响起,“我裴承秀一贯目中无人,今日却连续两次受辱于人。” “第一次受辱,其实是无妄之灾。第二次受辱,实属我自作自受……也是啊,李淳风孤介,我莽撞,他与我迥然不同,岂会赴约?我呢,被猪油蒙了心,自己挖坑自己跳。” 低诉,声声入耳,似是抱怨,又不全都是抱怨。 李淳风一时间亦犹疑不定。 与她见面,不好。 不与她见面,亦不好。 正犹豫,忽又听见裴承秀嘀咕:“这样罢,我倒数三下,如果还是不能见到李淳风,我就彻彻底底放弃他。” 裴承秀撂下话,忽又举手对天告誓神明,字字慎重:“我说到做到。” 李淳风心中浮起淡淡的疑惑。她放弃他?此话作何解释? 来不及多思,他听见裴承秀轻轻道:“一。”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裴承秀长叹一声:“二。” 李淳风明白裴承秀这一声叹息里藏了太多的失望与沮丧。他之所以不赴约,并不是有意羞辱裴承秀,尔今知道裴承秀守时守约在大佛寺等候了他许久,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不禁对她心生几分敬佩,亦有几分惭愧。 然而,裴承秀是裴寂之女。 一想到裴寂当年屡向皇帝进谗并置亡友刘文静于死地,他对于裴承秀的敬佩与愧疚,立刻烟消云散。 李淳风思索片刻,最终决定不因刘文静之事迁怒于裴承秀。正打算步出被浓浓雾气笼罩着的丛林,仅迈出第一步,听见裴承秀清了清嗓子仰天苦笑:“算啦,不想数了,我就此放弃。” 话音刚落,裴承秀甩袖,昂首阔步地走下青石板路。 李淳风惊讶。 心中不是没有一丝犹豫,李淳风还是追了上去。未能料到裴承秀健步飞快,形影如风,仅仅一个转弯,竟抛下他一大段路程。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李淳风收住脚步,看着裴承秀渐行渐远。 山林露水深重,夜风拂面,勾出一种侵骨的寒凉。李淳风拢了拢衣袍,本打算原路折返,莫名的,想起好友尉迟敬德对于裴承秀的议论。 “玄武门前争斗非我之本意。裴承秀好颜面,三句不合便与禁卫拔刀相见,大有血染玄武门之气魄。我若不拔刀阻止她,只怕后患无穷。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 李淳风伫在原处,思量。 * 裴承秀一口老血憋在喉头,怒气冲冲下山来。 幸亏今日是乞巧节,不设宵禁,否则以她现在不修边幅的邋遢形象行走在朱雀长街,估计又要被轮值巡视的侯卫禁兵逮住盘查。万一解释不清楚,她免不了又要发一通脾气,又要与禁兵当街斗殴。 满腹委屈如鲠在喉,一时间竟然无从说起。 裴承秀气的不得了,觉得再不来几坛美酒消消火气,她马上就要和名将周瑜同一个下场——吐血而亡! 在人迹渐稀的长街左顾右盼,思量着应该前往哪一处的酒馆,视线忽然瞥到了不远处的一块青布招牌——醉仙居。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得来全不费功夫。裴承秀重重的哼了一声,板着脸走入醉仙居。 眼下已经过了子时,醉仙居很冷清,只有零星几位酒客在自饮自乐。裴承秀没心思打量这群陌生人,兀自寻了一张酒桌,解下腰间的青霜剑,一撩衣袍,坐定。 “小二,来一坛花雕。暖心!”最后两个字,裴承秀咬着牙道。 不一会儿,一坛花雕酒被店小二摆上桌。裴承秀毫不客气地揭开酒坛封条,倒酒入碗,举碗豪饮。 原以为能借酒消愁,岂料,酒入愁肠,愁更愁。 裴承秀黯然的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和难过又开始作祟。 情感告诉她应该一刀劈了李淳风,理智告诉她杀了李淳风也于事无补。明明很痛恨李淳风,却左思右想忍不住为李淳风开脱,满腹愁绪,剪不断,理还乱,纷繁心意此消彼长,令裴承秀越来越郁闷,越来越烦躁! “噹”的一声放下酒碗,裴承秀一只手撑住额,另一只手则按住胀痛不已的太阳穴,深呼吸的同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穴位,迫使她自己镇定,镇定,再镇定。 哎。 横想,竖想,怎么都想不通。 不赴约就不赴约嘛,大大方方回复几个字说不来,难道不可以么?怀揣着希望却又摔了一个大跟头,这一切,情何以堪?! 裴承秀很委屈的吸了吸鼻子,眼眶微微泛红。 渐渐的,裴承秀一张小脸没有表情,眼神在放空,心思亦飘远,甚至连李淳风走入醉仙居,缓步来到她身旁,她亦不能察觉。 李淳风呼吸微促,打量着裴承秀。 方才他无法追上她,片刻之间做出一个决定:择近路下山。 直觉告诉他,裴承秀相当争强好胜,必定不会直接返回裴府,肯定先找一间酒馆大快朵颐填饱肚子,待有了力气,她一定会再去找他。 为避免再生事端,他只能来醉仙居寻她。不出所料,她确实是一个人喝着闷酒。 之前夜色深沉,李淳风并不能看清楚裴承秀的脸色,这会儿藉着明亮的灯火,他这才发现她的状态并不好,眉眼之间尽显疲态,脸颊上异常红肿的五指印更是突兀。 李淳风不禁诧异,蹙起浓眉。 更令他诧异的,裴承秀的衣衫竟是湿漉漉的,想起今日不到晌午便下起瓢泼大雨,难道裴承秀自一刻起便等候在了大佛寺? 疑虑丛生,李淳风还注意到裴承秀的衣袍沾了许多深浅不一的脏污印记,大约是她又冷又困之际倚靠着大佛寺东禅门打盹,而忘了避开泥泞。 李淳风喉头一动,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歉意。 裴承秀依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李淳风,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摇了摇脑袋,还在纠结什么,然后,又为了坚定意志,她再一次倒酒入碗,端起满满一大碗花雕美酒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待碗中一滴酒水都不剩,裴承秀的眼底也氤氲了一层薄亮的水气。 裴承秀苦笑一下,掏出几枚铜钱搁在桌面上,无意识的侧过脸,漫不经心地瞥向周遭,声线嘶哑:“小二,结账……” 话语,止住于裴承秀的目光撞上了李淳风的视线。 裴承秀的柳眉猛然一皱,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奋力睁大,凝视眼前人。 并非眼花,并非幻象,确实是李淳风。 著一袭月牙色长袍的李淳风,凤目深邃,容颜俊朗,还是那么的耐看。恍若从天而降,却不被世俗琐事所缠,淡然伫立于一方。 裴承秀徒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满腔怒火,满腹委屈,居然在见到李淳风本人的这一刻,全都化作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苦涩。 这种苦涩,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你……”很久之后,裴承秀嘶哑且紧绷的声线打破沉默,冷冷的吐出三个字,“是你啊。” 李淳风听出她字里行间隐藏着的郁结与愤怒,然而,他拿捏不准裴承秀是否当真不知道他就是李淳风,只是淡淡应允,便再无二话。 裴承秀也不说话,一只手撑住脑袋,明亮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盯视李淳风,另一只手半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桌面,半晌,低低道:“好巧,又在此地遇见你。” 李淳风何等聪明,裴承秀并不是在倾诉,而是在质问。 裴承秀眯起眼眸,朱唇一勾,似笑非笑。与此同时,她伸手按住酒桌上的青霜剑,握住剑柄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李淳风看见裴承秀握住长剑的指节在泛白。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坦然的回答:“李淳风。” 这三个字,令裴承秀的眼眶再一次泛红。 然而,她并没有拔剑出鞘,反而把长剑系收于腰间,从袖子里摸出三锭金澄澄的元宝,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不置一词,亦不再多看李淳风一眼,起身便走。 李淳风怔住。 他早就忘记裴承秀设下的赌局,不想,裴承秀始终记得他的参与。 此时,醉仙居里已经没有了裴承秀的踪影,李淳风脸色微微一变,暗道不好——裴承秀或许误会他故意不赴约、却有闲情逸致在此地饮酒作乐。 这一回没有任何的犹豫,李淳风立即追出去。好在裴承秀并没有走远,李淳风拦住她,阻止了她的脚步。 李淳风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裴承秀手腕处的肌肤,心底拂过一丝迟疑,仍是亲密的扣住她的手腕,却也在这一刹得到了她的一道愤怒目光。 李淳风迎着那道目光开口:“裴承秀,借一步说话。”来醉仙居寻她的初衷,并非打算再一次激怒她。 裴承秀的手腕僵硬地转动一下,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对于李淳风的说辞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往前。 李淳风无奈,迈步追随:“裴承秀,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裴承秀不予理会,行疾如飞。 李淳风跟上,追问:“裴承秀,有人欺负你?” “……” “裴承秀,你走慢一些,可好?” “……” 李淳风叹气,话锋蓦的一转,“裴承秀,在下请你喝酒。” “……” 李淳风思索了一会儿,仔细道:“在下家中有一坛酃酒,乃是西晋朝宫廷贡酒,酿制于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治世时期。西晋美男子潘安作《笙赋》一篇,就曾记载‘酃酒黄甘,流光泽泽,三杯醉人’。你知道石崇么?‘金谷酒数’这四个字,原意便是石崇在金谷园宴请宾客,赋诗不成者,罚酃酒三斗。” 裴承秀依然置之不理,脚步,在这一刻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秦王殿下曾想品尝这一坛酃酒,在下舍不得,便找了一个托辞拒绝。”李淳风缓缓道,“裴承秀,如果是你想品尝,在下便舍得了。” 话音刚落,果然,意料之中,裴承秀猝的停下脚步,转动脸庞看了过来。 她的素眉仍紧皱,一双盈盈水眸里有掩饰不掉的余愤,更多的,是被巧妙转移注意力之后的又惊又疑:“为什么?我若想喝酃酒,你就舍得了?” 听到裴承秀如此发问,李淳风暗暗松了口气。 “酒逢知己千杯少。”李淳风面色不改,伸手拉住裴承秀,哄她,“走罢,你我月下对饮,不醉不归。” 这一次,裴承秀不挣脱了。 裴承秀幽幽的望着李淳风,眸子扑闪了几下,忽然,反应过来。“你!”她大喊一声,怒气重新回到脸上,“你这个坏人,顾左右而言它!故意转移我的情绪!” 李淳风不予置评。 完了,此时此刻再欲挣脱,手腕却被严丝合缝扣得更紧。裴承秀脸颊一热,气急败坏骂:“李淳风,你赶紧放开我!再不放开,信不信我一剑劈的你脑袋开花……唔!” 最后一个字,适时止住于李淳风从容地捂住裴承秀的唇,不多时,醇厚好听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还藏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叹笑:“嘘。”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风轻云淡,却很亲近。 裴承秀愣住。 唇边,是李淳风修长的大手,骨节分明,纤白漂亮。哪怕只是极轻极浅的一次呼吸,也免不了担忧在他洁净光润的手心里呵出一道属于她的水气。这样的身体接触,明明只是他的无奈之举,却让她觉得暧昧至极。 几乎是一瞬间,从来不知男女大防为何物的裴承秀哑然无声,低下小脑袋,面红耳赤。 第二六章 人在身旁 约莫一盏茶时分,裴承秀来到了李淳风的私宅。 李淳风的私宅制式与贵族宅邸的制式很不一样,譬如正门,放弃采用奢华的鸟头门形式,而是一道精致好看的垂花门。 入了垂花门,四合院式的宅子并没有华而不实的山岩溪池,院落纵深三进,以正门、前厅、后院为中轴线向南北两侧展开,共有十六间游廊厢房。 裴承秀先被安排去了北边最后一间厢房,待推门而入,居然是一间浴室。 这间浴室似乎专供宾客使用,不设浴房,在地上砌出一个青铜镶边的浴池,池底有暗渠接引药浴五香汤。 裴承秀看了看五香汤,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生出一丝好笑。 五香汤,即浴汤含有荆芥头、零陵香、白檀香、兰香、木香等五味中药材,有驱晦除污及芳香身体之功效,属于道派养生术。 裴承秀从来不在衣食住行方面太过的讲究,甭说五香汤,连花瓣浴都没泡过几回。当然,她之所以不讲究,也是仗着天生底子好,不必勤保养,依然能维持肌肤光泽细腻。 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裴承秀脱下外袍,褪去中衣,除了兜衣亵裤,一.丝.不.挂.地踏入汤池。 彼时药汤氤氲,蒸得人暖烘烘亦四肢软绵无力,裴承秀搓揉几下臂膀,洗涤身子,没多久,眼皮沉重,感到很疲倦。 本打算强作精神,转念一想反正是李淳风邀她对月饮酒,裴承秀也就不着急了,索性脑袋倚着池壁,让身体慢慢地沉入热水中,酣然一梦睡过去。 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裴承秀醒来时,皮肤都泡得皱了。 刚从池子里出来,裴承秀看了一眼光溜溜的身子,不禁苦恼了。她没有替换的衣裳,也不见任何丫鬟侍女来伺候,估摸着李淳风或在煮酒,她不得不用浴巾遮住身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偷偷摸摸打开一道狭细的门缝。 小脑袋环顾四周,目光注意到一个翡翠玉雕莲纹托盘置放在台阶处,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新衣裳。托盘旁侧,还有一碗早已凉透了的姜汤。 咦,莫非李淳风来过? ……哼,谅李淳风也没胆子走进浴室! 裴承秀略有所思的盯着姜汤,嘴角微微一抿,碧藕般白皙的手臂探出去,抓起新衣裳。 * 少顷,裴承秀神清气爽地步了出来。她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终于,在南边最后一间书房见到了李淳风的背影。 李淳风换了一袭素白锦锻衣袍,伏案而坐,执笔在一册书卷上写字。他的神情非常专注,全部的心神皆倾落在笔下,对于裴承秀的踏门而入丝毫不能察觉。 裴承秀没有出声打扰李淳风,放缓呼吸,安安静静地站在李淳风的身后,看着他眉宇舒展,扬扬洒洒写下一整篇文字,然后,又看着他浓眉蹙起,罢笔不写,把黑字白纸揉成一团,弃之。 灯烛,临窗摇曳。纸张,散乱一地。 裴承秀看着这一幕熟悉的景象,摇摇脑袋,为李淳风感到辛苦。 方才一路走来,她仔细数过,整整十三间游廊厢房全被李淳风改作了藏书房。其中所藏之书籍,涉及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阴阳五行。 书本典籍种类繁多,可谓满室墨香。若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李淳风,就好似用一粒粟米来丈量沧海,令她竖然起敬,不得不敬佩李淳风在学术方面的执著。 幸好做学问不似做人,太执著,倒也无害处。 裴承秀嘟起嘴,双手环抱于胸前,她要看看,李淳风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的存在。她不相信,李淳风把他的执著不舍分毫地奉献给了学术,心中再无一物。 …… 答案,很无情。 李淳风伏案疾书,许久许久,始终不曾留意书房里多了一个裴承秀。 裴承秀的脸色很难堪,也很羞恼,联想到自己傻乎乎守候在大佛寺整整一日,她愣了愣,一下子就悟了。 这个李淳风,根本没打算要赴约! 她在大佛寺接受风吹雨打,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伏案编撰圣贤书! 裴承秀噎住,瞪着眼盯视李淳风的背影,片刻之后,她撇了一下嘴角,皓齿咬住唇,重重的咳了一声。 突然岔入的咳嗽声,令李淳风停住毛笔,回眸—— 裴承秀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旁。 她刚沐浴完,脸颊仍是红润的,白皙瓜子脸上的五指印也消下去了,柳眉琼鼻,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一双眸子光华流转。 不似平日里的男儿郎装束,她的乌发被解开,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缠绕在发梢,随意的垂落在颈边,整个人精神奕奕,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疲惫与低落,亦没有了一贯的飞扬跋扈……很秀静,也很活泼。 稍有不妥的是,她大约嫌弃他准备的衣裳过于宽大,放弃了襦衫,只著一袭广袖中衣和高腰素面裙,毫无避讳地出现在他面前。然而,无论是什么理由,她这样子的装束只适合待在闺房,不适合出现在他的书房。 李淳风微微地蹙了眉,刚要开口,裴承秀倏然发问:“李淳风,说好的酃酒呢?” 不待李淳风回答,裴承秀已是来到他身旁,一张鹅蛋脸大大方方地凑近于他,盈盈水眸盯着他手边的书卷,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念出声:“天文大象赋?”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端而来,李淳风不动声色地侧开脸庞,拉开与裴承秀的距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天文大象赋》,欲盖住书页,整本书卷竟被裴承秀生生地抽走。 “哟,藏着掖着,这么宝贝它?”笑吟吟。 裴承秀有意捉弄李淳风,两指夹住书卷掂了掂,盈盈水眸扑闪几下,故作认真:“我这个人呢,若是没有酒喝,就喜欢听撕书的声音。你这本《天文大象赋》看起来很陈旧,手感却颇好,随意撕几张纸来听听,声音一定又清脆又响亮。” 李淳风沉默一下:“裴承秀,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我喜欢胡作非为。不过呢,万事皆可商量,我也不是非要撕你这本书不可,除非嘛……”裴承秀沉吟,心底盘算一番,既为了一洗大佛寺之前耻,亦为了挽回被李淳风捂住双唇时毁于一旦的颜面,更为了让李淳风记住她,坚决地把抬杠进行到底。 “除非,你让我亲一口。” 第二七章 万丈荣光 说完一句石破天惊的戏言,裴承秀料定李淳风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屈就于她,粗略环顾了书房一周,瞥见东南角有一个顶梁立地的金丝楠木书橱,小心思顿起,疾步走过去,脚尖轻点中间一层书架,身体跃起,离开地面,轻轻松松地掠上屋内横梁。 裴承秀合书而坐,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度之后倾泻而下,一双纤足则在裙底自由地晃荡,不时地露出白皙细致的脚踝,“李淳风,你怎么说?” 李淳风抬眸,凝视着高高在上的裴承秀,若有所思。“在下能否说实话?”语滞声迟。 “说。”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回答。 李淳风原本无意折损裴承秀的自尊,偏偏她不知轻重缓急,一再地犯了他的忌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在下从未见过裴姑娘这般厚颜无耻之女子。纵使寻开心,亦要有一个限度。” 《天文大象赋》由李淳风的父亲所著,以骈文体裁写成,内容虽有诸多错漏之处,却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占星著作,被李淳风视若珍宝。 李淳风不是不知裴承秀在戏弄他,然而,凡事适可而止,她先是扬言要撕书,尔后又道出不堪入耳的下流字句,委实令他动怒。 李淳风很少动怒,一旦动怒,则毫不留情面:“裴姑娘从前便自称家大业大,在下曾不以为然,仔细一想,事实也确实如此,纵观朝堂,无人能与右仆射裴寂大人相提并论。裴寂大人仗着与陛下有几分旧交,纰漏谬误极多,仍能让一家老小享受锦衣玉食,以至于裴姑娘娇生惯养,行为多有不检点。” 裴承秀被骂懵了。 乍听见“厚颜无耻”,她还以为听错,哪怕李淳风说出“凡事适可而止”这一句,她只当他受不起玩笑,并未往心里去,直到“不检点”三个字声声入耳,她彻底震惊了。 不就是夺走他一本书稿,不就是开他一句玩笑话,至于砌词羞辱她嘛? 裴承秀攥紧手中的《天文大象赋》,收住笑,与李淳风对视,一本正经道:“你这个人,忽热忽冷的,发脾气之前连个预兆都没有,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 其实,“不检点”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李淳风自知话说重了。忽然被裴承秀反呛,他一时噎住,怒意消下去几分,半晌,沉默着别开视线。 裴承秀柳眉紧皱,较真:“你若是针对‘让我亲一口’这一句玩笑话而训斥我不守礼仪,我裴承秀无话可说。但是,什么叫我行为不检点?我裴承秀究竟做了哪些天怒人怨的龌龊事,要被你如此羞辱?” 李淳风不回答,片刻,淡淡道:“此事稍后再议,在下先去取酃酒。” 裴承秀登时跃下房梁,拦住李淳风:“话没说完之前不许走!” 李淳风道:“裴承秀,不要置气。” “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不置气也置气了。”裴承秀不依不饶,“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行为多有不检点?我哪一方面不检点?” 面对胡搅蛮缠,李淳风很无奈:“不检点的解释有许多种,譬如,行为不端。你何不反省一番,平日里是否做多错多?” “做多错多?”裴承秀气笑了,“我长这么大,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李淳风见她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亦不再拐弯抹角,说出心中所想:“裴承秀,你我认识不过月余,然而在这短短数日之中,你先与尉迟敬德大打出手,再与程咬金结仇,甚至还与妾室磨牙斗嘴,闹得满城皆知。前几日,你又以论剑比试之理由,重剑刺伤尉迟敬德。”犹豫片刻,李淳风再道:“你屡次胡作非为,当真从未心存几分愧疚?” 一番言语,说得裴承秀瞠目结舌。 “你……”裴承秀嗫嚅,咬住发干的唇,眉慢慢挑起,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真是没有预料到,你对于我的评价,居然和那些市井之徒对我的揣测非议一模一样。” 李淳风愣住。 “你自己也说了,你我认识不过月余。在这短短的数日之中,你是否了解我的为人,有是否懂得我的喜怒?”裴承秀喃喃低诉,目光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李淳风动了动唇,试图说些什么,终究,哑口无言。 裴承秀苦笑一下,既是质问亦是自问:“我不明白,你既不了解我的为人,也不懂得我的喜怒,如何认定我一贯胡作非为?” 这一刻,裴承秀的心思乱如麻。 如果说她之前对于李淳风的评论是“才华盖世”“甘于平淡和寂寞,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钻研天文数术之奇才”这一类极高的赞誉,当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位奇才,曾经深深打动过她的,却又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 真是讽刺啊,这一位奇才也曾遭受过旁人的妒忌和中伤,他应该知道何谓人心险恶、何谓人言可畏……他心中有猜忌,为何不向她求证,反而站在她的对立面,不体谅她的难处,开口便是对她的指责呢? 裴承秀注视着李淳风,眼眶,渐渐泛红:“尉迟敬德划伤我的脸,程咬金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你为什么只字不提?不检点,好一个不检点……李淳风,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从你口中听到了这样一番狗屁倒灶的评价。” 李淳风不语,脸色越来越凝重。 裴承秀打断他:“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在程咬金不分青红皂白刺伤我之后保持沉默,从不在太子跟前说过程咬金一句谗言。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暗暗赞同尉迟敬德的提议,打算说服父亲,劝他老人家上疏为天策府亦为程咬金说几句公道话,尽可能与秦王化干戈为玉帛。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私自约见你,更不会寄希望得到你的首肯,想方设法打消齐王殿下把呂珠表妹赐给你为妻之主张。” 李淳风听完这一通解释,心里一阵惊讶。 “我和妾室张氏争吵,并不是我寻衅挑事,而是她,她……”裴承秀吸吸鼻子,略顿,语气突然变得焦躁,“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不懂!” 话至此,裴承秀委屈至极,把手心里一直紧攥着的《天文大象赋》扔到地上,勃然大怒:“可恶!太可恶!” 突然的,裴承秀欺身逼近李淳风,揪住他的衣襟,朱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隐忍多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淳风,如果说我当真做错过什么,那便是明明知道你不会来,仍然执迷不悟在大佛寺苦等你一整日。李淳风,我讨厌你!讨厌你对我不置可否,讨厌你视我于无物,更讨厌你不辨是非曲直!你这个人,自视甚高,还不如尉迟敬德,至少尉迟敬德会和我说‘不必妄自菲薄’!” 整个书房里,只有裴承秀义愤填膺的怒吼,李淳风皱起眉头,脸色相当难看。 裴承秀这会儿才不理会李淳风是否在厌恶她,她只知道,她被戳到了痛处,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 “李淳风,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娶谁就娶谁,我裴承秀再也不会自找没趣!从今往后,我若再与你有任何的接触,我改跟你姓!” 裴承秀平生从未这般暴跳如雷,亦从未如此失态于人前,很愤怒,很想流泪,却又竭力维持不哭。她忍得如此辛苦,明明痛心疾首,临到最后,只能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揉散眸子里的晶莹泪光,深呼吸两口,装作毫不在意,拔腿就走。 走至门边,裴承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回望李淳风。 “今日,齐王诘问我为何私自与尉迟敬德论剑。”她迟疑一下,还是打算说出事实经过,“我看不惯齐王那一张处处打压人的嘴脸,也听不惯齐王非议尉迟敬德出身贫寒、嘲讽尉迟敬德反隋之前是在洛阳城混得相当落魄,除了锻铁造剑,再无其它一技之长……就这样,我情不自禁为尉迟敬德仗义执言,结果便挨了齐王两记掌掴。” 说完这些,裴承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盯着李淳风,杏眸里凝结的愤怒渐渐地散去,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失望,以及,一丝镇定,一丝坚强。 “我裴承秀就是这样,目中无人,也会珍惜人。明明知道人心险恶,明明懂得人言可畏,依然对二者不屑一顾。我裴承秀所享受的锦衣玉食,并非来自于父亲的庇佑,而是因为我也有真本事,也拥有万丈荣光!” 说完,裴承秀夺门离去。 李淳风本想去追,然而他始终没有迈出脚步,恰如他由始至终都不置一词,沉默地看着裴承秀离开的背影。 许久之后,凤目微垂,瞥向地上那一本封皮陈旧的《天文大象赋》。 薄而坚韧的书页,竟从当中裂开。 …… 薄唇勾起,发出一声低微不可辨识的叹息。 * 几日之后,李淳风受秦王急召,从秦王李世民口中听一则消息。这则消息宛如平地一声雷,在朝堂造成前所未有之轰动。 这则消息,与裴承秀有关。 她通过父亲裴寂,向皇帝递了一封奏折,避而不谈天策府武将如何仗势欺人,只力谏太子李建成在长安城及四方招募勇士,分屯于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军。不战之时,长林军分散为太子东宫六卫率;战时,长林军列入一等一之精锐军,遥领天策府八百精英。 若设长林军,秦王及天策府声势将大不如从前,甚至是例来只由秦王调遣的玄甲军,也会被太子夺去统领大权。 满朝文武,不论是太子,或是齐王,或是秦王,皆认为皇帝会断然拒绝。甚至是李淳风,也以为皇帝当驳回此封奏折。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颁下圣旨,仅书一个字—— 允。 第二八章 马首是瞻 “长孙无忌真他妈扯犊子。老子那一日正在狱中吃牢饭,收到长孙无忌的书信,还以为敬德老兄被裴承秀打成了残废。”程咬金刚从典狱放出来,并未立即向秦王负荆请罪,反而先来到好友尉迟敬德的府邸,坐在尉迟敬德的床头,与他说笑。 “残废倒不至于,却也扎扎实实挨了一道致命伤。”尉迟敬德沉声道,维持卧床休养的姿势不变。 他胸膛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倒还不错,毕竟身子骨硬朗,又在家中歇息了近半月,伤口已恢复了大半,这会儿亦有精神气儿与程咬金闲谈。 “狱中可安好?” “安好个屁!奶奶的,老子又不会被关一辈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咬牙忍过去。”程咬金不屑冷哼,回头,看向与他同来的李淳风,“黄冠子,你给敬德老兄说说,老子走出典狱司大门时是多么威风八面!” “黄冠子”是李淳风父亲弃官为道士后的自号,除了李淳风的至交好友,知晓这个道号的人并不多。 程咬金仗着与李淳风交情匪浅,又落拓不羁,总喜欢用“黄冠子”直呼李淳风,既是揶揄李淳风父亲放着大官不做偏偏跑去当茅山道士,亦是揶揄李淳风步了父亲的后尘、拜道派大家袁天罡为师。 在程咬金眼里,放着高官厚禄不要、放着如花美眷不娶、一心一意修真问道的男人,都他妈脑子进了黄河水。 一袭白袍的李淳风靠窗而立,双手捧着断成两截的紫电剑,细细端详了一阵,忽听见程咬金的吹嘘,头也不抬,淡淡道:“好说。程兄神功盖世,神气十足。” 是个人都听得出李淳风话里有话。 程咬金干笑两声,脸上闪过一抹赧色,语气稍有停顿,旋又忍不住啧啧惊叹:“黄冠子,你如何得知老子今日出狱?”扪心自问,他确实没预料今日会被放出来,亦没有料到走出典狱见到第一人,竟然是李淳风。 李淳风放下紫电剑,一拂衣袍坐到尉迟敬德身旁,把近期的变故一一复述——河南道刘黑闼策反,齐王李元吉屡向皇帝上疏领兵征讨刘黑闼,以及,太子李建成广招长林军。 程咬金听完,吹胡子瞪眼,一通大骂:“去他妈的!齐王好大喜功,没别的能耐,就一张嘴皮子厉害,如何能派他征讨刘黑闼?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建都于洺州,反大唐也不是一年两年,老子觉得这一次还和以前一样,由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尉迟敬德沉默一会儿,面色凝重:“我以为,皇帝或许另有打算。” “怎么可能!”程咬金大笑道,安静的卧居惟有他粗犷爽朗的笑声绕梁盘旋,“天底下,还有谁文蹈武略抵得过秦王?” 尉迟敬德没有回答,李淳风亦不出声置疑。 突然意识到身旁的人全在沉默,且是过分的沉默,程咬金止住笑,眉头略皱:“你们咋都不说话?” 尉迟敬德与李淳风对视一眼,似有默契,各自依然不言不语。 “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程咬金不乐意了,一把扯住李淳风,健硕的身躯压迫向李淳风,“黄冠子,咱兄弟三人之中就数你的脑袋最好使,你给分析分析,难不成皇帝不打算指派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李淳风嘴唇勾起,低沉醇厚的声线缓缓道:“如你所想,或有变故。” 程咬金急了:“能有啥变故?” “程兄,你想的过于简单了。”尉迟敬德打断程咬金,娓娓道来,“武德四年,刘黑闼自立为汉东王,王世充、窦建德两位反贼亦在河北道谋反。那一年,秦王先在卫州大败刘黑闼,又生擒王世充与窦建德,立下辉煌战功。” 尉迟敬德迟疑了一下,又道:“皇帝封无可封,只好赐秦王天策上将,允置天策府。” 李淳风颔首,接着说下去:“这一回,领兵征讨刘黑闼之将领非齐王莫属。万一齐力有不逮,由太子领兵亦不是不可能。” 程咬金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然而,想起太子李建成虽然不及秦王李世民立下诸多战功,但是也曾多次率军打退突厥的侵袭,一时间抓头挠耳,居然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程咬金闷闷不乐道:“黄冠子,你刚刚说,太子李建成正在广招长林军?他奶奶的,这是谁出的鬼主意?分明与秦王、与天策府过不去!” 李淳风愣住,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裴承秀。” 程咬金猛的一拍大腿,牢骚满腹:“原来是裴承秀这个扫把星!老子不明白了,她为何总与天策府过不去?不是蓄意谋害敬德老兄,就是有意进谗言劝设立长林军。以后别再让老子看见她,否则,老子见她一次灭她一次!” 李淳风不着痕迹的蹙眉:“她……” “我与裴承秀私下比试,刀剑无情,非她蓄意伤我。”忽然的,尉迟敬德为裴承秀辩解,“况且,她本就是太子心腹。惟太子马首是瞻,无可厚非。” 李淳风目光微诧看向尉迟敬德。 程咬金不屑冷哼:“老兄,你怎能为裴承秀这个小泼妇说好话?莫非,你看上她了?” 尉迟敬德哽住,额上的青筋猛的一抽,脸色忽红忽白,“程咬金,你胡说什么?当心隔墙有耳。” “隔个屁的耳,现在在你的府邸,老子高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程咬金见尉迟敬德脸色难堪,愈发起劲了,絮絮叨叨完全停不下来,“嘿,旁人或许不知你的底细,老子难道还不清楚吗?想当年,你初封为大将军,堵在你家门口想要说媒的婆子多得去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但不肯娶老婆,反而找来一块牌位摆放在家中,广而告之,宣称已有家室。” 话说到这般田地,程咬金故意停顿一下,伸长胳膊揽住李淳风的肩,勾着他,玩笑道:“黄冠子,敬德老兄和你一样,常年不碰女人。” 李淳风只聆听,不语。 “不过,有一位和尚曾给敬德老兄看过面相,说敬德老兄会讨两个老婆,还说他第一个老婆死得早,第二个老婆比他小五岁。” “裴承秀凶是凶了点,长得倒不丑,身段凹凸有致,家世亦不错……老子算一算,她好像只比敬德老兄小五岁?要不,咬咬牙直接收了,娶回去当老婆,让她惟秦王马首是瞻。” 话音刚落,尉迟敬德脸色一变—— “不好。” “不好。” 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响起了异口同声的否决。 第二九章 冤家路窄(上) 同一时刻,东宫承庆殿正设下华宴,不但有窖藏美酒及精致膳食,更有司乐为筵宴奏曲,觥筹交错,众宾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一派意气风发之景象。 太子李建成放下杯中酒,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裴承秀,嗓音低沉:“秀秀,不见你起筷,似是膳食不合心意?” 承庆殿内,所有人皆喜上眉梢,惟见裴承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裴承秀听见太子的询问,摇头,饮下了盏中的美酒,挤出一丝笑容:“太子哥哥,我心有忧虑,难免食之无味。” “但说无妨。” 裴承秀起身离席,向太子李建成行君臣礼,神情庄重:“据前方线报,刘黑闼已向突厥借得三万兵力,欲南下强攻瀛州。以我之揣测,陛下会在瀛州之战前夕定下统帅人选,太子哥哥应早作打算。” 李建成听完一番陈述,神色冷静:“孤王以为,父皇已经定下齐王元吉为瀛州之战行军大总管。” 裴承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管接下来的话算不算冒犯龙颜,全盘托出:“陛下糊涂了。武德四年,刘黑闼自立为汉东王,秦王在卫州大败刘黑闼,并千叮万嘱齐王截断刘黑闼逃向突厥之退路,然而,齐王不但不能截杀刘黑闼,反而败战而归。” 裴承秀停顿一下,面带苦笑,声音越来越小:“齐王能力略有欠缺,已是军.中.共.识。” 李建成听得笑了:“秀秀如此看轻齐王,莫非仍然记恨齐王掌掴你?” 裴承秀脸色僵住,心中纵使千万个不乐意,仍然硬着头皮回答:“齐王为君,我为臣,臣子岂能记恨君主?” 李建成会心一笑,抬手拍了拍裴承秀的肩膀:“齐王的本事,孤王岂会不知。孤王打算先避开刘黑闼南下之锋芒,坐观齐王之战况。若齐王胜,则天下定;若齐王败,则由孤王请缨,调遣长林军,再战刘黑闼。” 听到一番如此细致缜密的筹划,,裴承秀登时松了一口气,莞尔:“殿下英明。” “不过,孤王需要你助一臂之力。” 裴承秀眯了眯眼眸:“嗯?” “齐王能力不足,却又极度自负。”李建成缓缓道,好似肺腑之言,又似漫不经心之揶揄。他端起一盏美酒,一饮而尽,接下去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坚定且不容置喙—— “秀秀,你不乏行军作战之经验,应随齐王一同前往瀛州,为齐王督军。” * 裴承秀吃完酒宴再与太子李建成闲话了许久,离开东宫之时,已是傍晚。 彼时,她酒劲儿上脑,视线有些飘忽,不急于回府,便沿着朱雀街优哉游哉地行走着,一边吹凉风,一边醒脑。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走过了石龙纹浮雕的御殿,又走过了几道琉璃红门,裴承秀终于后知后觉的停下晃晃悠悠的脚步,面色迷惑的盯视眼前一道集贤门,绞尽脑汁想了想,半晌,一拍脑袋。 糗大了,居然走反方向,走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大唐最高学府,于武德元年时设立,学额仅三百人,学生皆为门阀贵族,甚至是国子监博士亦来自于高门大户。 裴承秀平生不爱念书,摸摸鼻子打算转身就走,迈开脚步那的一刻,她忽然想起李淳风也是国子监博士。 李淳风…… 裴承秀的心脏无缘无故地疼了一下,瞬间回忆起她与李淳风不欢而散的那一夜,也想起了令她非常不痛快的一本书,《天文大象赋》。 哼,会写书,了不起啊? 想当年,本姑娘还是平阳公主的伴读呢,不照样随手拈来,写下一篇又一篇举世无双的打油诗作。 裴承秀暗暗不屑,登时改变心意——她不打算折回了,她倒要看看,李淳风这么一个忽冷忽热的怪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心随意动,裴承秀拔腿往前走,通过南庸门,进入国子监的西侧,此地又名“西舍”。 西,即西宾,是太阳和月亮落下的方位。 旧隋以来,国子监所教授之内容分为六大类学科。其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面向五品及以上亲贵子弟;律学、书学、算学则面向五品以下通贵子弟。 “亲贵”与“通贵”,只有一字之差,然而,亲贵子弟高人一等,居住于东方主位,通贵子弟低人一等,居住于西方宾位。 裴承秀神情黯然的垂下眼眸,又想到了李淳风。 世人都知道李淳风博涉群书,才华横溢,又为秦王所用,但是,在东宫太子眼中,李淳风一介道羽,不值一提,至于李淳风所钻研之天文术数,更是下乘之学,不足齿数。 想到李淳风心无旁骛钻研学术的样子,裴承秀忍不住欷歔;想到李淳风对她不留情面,裴承秀一时又胸闷气短。 她对他,极为上心;他对她,可谓无情。 裴承秀一边走一边骂李淳风,走走停停,气消了不少,肚子也开始咕咕叫,索性加快脚步往西舍膳堂而去。 她今日依然是男儿郎打扮,又穿了一袭素白锦袍,相貌好,气度尔雅,食堂学监因此并未能认出她的女子身份,由着她混迹于国学生队伍之中,拿走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和两个白面馒头。 裴承秀之前没在东宫进食,这会儿也确实饿了,丝毫不讲究,端着小馄饨左顾右盼地找座位,找来找去,与几位国学生拼桌坐到了一块儿。 裴承秀刚吃下一口热乎乎的馄饨,便听见其中一位国学生发出感叹:“昨日夜不能寐,秉烛研读李淳风博士著作《乙巳占》,愈发深深钦佩李淳风博士之智慧。他不但为风向确定方位,还从四个方位发展到八个方位。” 裴承秀擦擦嘴唇,悻悻地抬眸,丢了一个白眼给身旁这位高谈阔论国学生——呸,八个方位了不起啊! 这时,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国学生赞同道:“说来也巧,我也曾拜读李淳风博士的《乙巳占》,个人之见,《乙巳占》是一本非常完美的星占著作,甚至超越了李淳风博士父亲所著的《天文大象赋》,甚好,甚好。” 嗬,这些学生,一个一个挺会吹嘘拍马。裴承秀撇撇嘴,嗤之以鼻。 此时,第三个国学生放下手中的吃食,煞有介事叹息一声:“《乙巳占》再完美,却无法与李淳风博士另一篇占星著作《推背图》相提并论。” 《推背图》,这又是什么鬼扯淡的东西? 裴承秀暗自纳闷,其他桌的国学生们纷纷汇聚到在她一桌,饶有兴致讨论起来。 “据说,《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皆附有谶语。若能一睹这些谶语,便可预知大唐后世六十年之吉凶。” “我听闻《推背图》其中一幅图像的谶语是:‘朝无光,日月盲’。你们想想,朝无光,日月盲,描述的恰是今年刚发生的日蚀之相。天地黯淡无光,太阳被月亮所遮挡,这是大凶之兆,分明预示四维不张、奸臣当道。” “奸臣当道?可知是哪一位奸臣当道?” “这还用猜?自然是指太子身边的近臣,魏徵。据说这位魏大人,相当不乐意见到秦王屡立战功,数次向太子进谗,欲杀秦王。” “秦王忠君为国,怎能蒙受如此不公正之对待?” 如此胆大妄为议论朝纲,哪怕议论者只是手无寸铁的学生,裴承秀亦无法容忍。 很生气的放下碗筷,正欲责备,突如其来的,一道不知属于哪位学生结结巴巴的声音毫无预兆的传了过来,带着惊讶,又藏了心虚—— “淳、淳风博士?” 裴承秀一惊,赶紧的低头。 第三十章 冤家路窄(下) 膳堂安静得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裴承秀非常心虚地腹诽这群国学生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居然如此忌惮李淳风,然而,她也莫名的一阵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如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得很低。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正抱怨着,她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再然后,一双锦缎翘头珠履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裴承秀咬住唇,不敢动,维持着僵硬的坐姿,心脏却开始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直跳,跳得她一阵心慌一阵心悸。 片刻,一道低沉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质疑响起,令她又羞又愤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裴承秀?” 完蛋了,李淳风会不会误以为她对他死缠烂打,偷偷摸摸地追到国子监? 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输人又输阵。 裴承秀深深呼吸几口,忽的抬起小脑袋,目光从那一双珠履转至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再慢慢地往上,无言的瞥了一眼白袍腰间的玉带,最后,停在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 裴承秀和李淳风四目相望。 她坐着,他站着,她与他如此接近,她能清清楚楚看见他深邃眸子里的坦然镇定,他亦能从她绯红俏脸瞧出一丝强作镇定。 ……阵势,还是输了。 裴承秀坐姿不改,脸色很郁闷。 之前异常静谧的膳堂,此时渐渐响起国学生窃窃私语之声。他们不明白,他们的老师为何出现在此地,亦不明白他们的老师为何与一位年龄相近的“男子”长时间对视。 裴承秀重重的咳一声,站起来,起身离开座位。往门口走了几步,她想起很重要什么,回眸望向李淳风,语调紧绷:“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话音未落,膳堂里一片哗然。国学生们纷纷打量着裴承秀,交头接耳,密谈之间是掩饰不住对她的好奇。 裴承秀充耳不闻这些嘀咕,脸上带着很明显的烦闷,转身就走。 * “李淳风,你知不知道什么书可以写,什么书不可以写?就算你闲来无事写完《推背图》这种预测大唐国运的鬼神之书,为什么不仔细藏好,偏要流传出去?” 裴承秀站在树荫下,双眉紧蹙,精致的五官笼罩了一层不痛快。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没话找话,更不是故意抬杠,而是严正交涉。 “今日幸好只有我一人听见学生们的胡言乱语,我嘴牢,不会外传。万一被太子或齐王的人听到,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你担待的起?” “还有,你既为人师表,理应提醒学生慎行谨言。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诽谤魏徵大人为奸臣,还要不要性命了?” 面对裴承秀的指责,李淳风神色如常,不做任何辩驳,凤目凝视着她,聆听她所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李淳风,你不要以为深受秦王重用就能够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想当年,刘文静也深受秦王重用,比你心高气傲,比你的学生们更口无遮拦,不但处处宣称我父亲何德何能占据右仆射之职,更公然与我父亲作对。结果呢,刘文静被皇帝赐死,还抄了全家。”裴承秀这会儿急火攻心,所说的话不加任何修饰,非常直接—— “你和刘文静一样,活腻了?” “活腻了?”三个字掷地有声,犀利的责备却戛然而止。 裴承秀自知失言,心里一阵尴尬,赶紧补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学刘文静。你应该珍惜自己。” “应该珍惜自己”这句话好像有点儿奇怪,裴承秀瞥向李淳风,见他原本轻抿的薄唇微微勾起,好像是对她的言论不以为意,她愣了一下,接着,脸色变得很暴躁:“算了,你爱听不听,我不说了!” “在下听着。”李淳风薄唇微动,打断她。 裴承秀充耳不闻,气呼呼地转过脸去。 李淳风亦沉默。 之前与她不欢而散,他以为与她再无交集,不想,刚离开尉迟敬德的府邸,在国子监集贤门瞧见她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跟随她,来到膳堂。 她不知道,他一直在观察她。 观察她酒醉微醺时的俏颜,观察她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吃得很香,观察她被学生们口无遮拦的谈论气得柳眉倒竖,观察她心虚的一低眸……为什么每一次遇见她,她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甚至,连她的表情也非常丰富夸张? 李淳风凝视着裴承秀,忽然的,倾身挨近她,修长的手毫无预兆地握住她尖尖的下颔,端起她的脸。 裴承秀吓了一大跳,本能的转过脸,惊愕的眸子撞上李淳风平静的目光:“干,干嘛?”结结巴巴的质疑。 “有一只夏虫。”李淳风沉声解释,缓缓地松开手。他的动作如此温柔,手势也仅仅极轻地一拂,裴承秀的身体却颤抖一下。 仲夏的傍晚,夕阳余晖温柔地映照在裴承秀的小脸,令她不自在的垂下脑袋,呼吸微促,秀挺的鼻渗出点点的汗珠,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君子动口不动手。”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李淳风淡淡的询问:“你……还生气么?” 裴承秀最初没明白李淳风在问什么,困惑的摇了摇脑袋,很快地,心如明镜,点头如捣蒜:“气!气得要死!” “不要生气了。” “你当我傻子啊?说不气,就不气?” 李淳风无奈:“姑娘家说话不应如此咄咄逼人。” 裴承秀丢给他一个大白眼,想也不想直接顶回去:“堂堂男子汉,说话难道就可以昧着良心?!是你李淳风觉得我裴承秀比较好欺负,还是我裴承秀觉得你李淳风先天缺心肝?” 李淳风怔住,须臾,薄唇一弯,温柔的笑了。 “在下觉得,你比较好欺负。” 第三一章 上卷完 “你居然说我好欺负?!”裴承秀弯弯的柳眉一扬,着急了,不但不能听出李淳风的言外之意,反而与他较劲,“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头,揍你没商量……” “在下第一回与你相见,指责你聚众博赌,你敢怒不敢言。”李淳风打断她。 “第二次相见,在下劝说你在室静养,你笑嘻嘻插科打诨。” “第三次相见,在下刻意隐瞒身份,你隐忍而不揭发。至于第四次,你眼眶泛红,只因在下未能赴约。” 事实胜于雄辩,裴承秀生生地哽住——她好像,确实常受他欺负? 李淳风适时的保持沉默,看着裴承秀深呼吸再深呼吸,杏眸扑闪几下,很想反驳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反驳。 一会儿,裴承秀磕磕巴巴的辩白响起:“我待人接物,谦恭有度!” “或许。”李淳风颔首,语气依然温和,“可是,你也说过不再与在下接触。” “……” “否则,随在下姓李。” “……” “裴承秀,你知道自己现在姓什么?” 裴承秀不说话,小脸憋得通红。倏尔,她一咬牙,跺脚,带了三分委屈七分羞愤的声线颤颤地从唇齿之间迸出:“李淳风,算你厉害!我……我无话可说!” 李淳风并不觉得意外听到这些,他凝视着她,半晌,低低的叹:“裴承秀,你是不是喜欢在下?” 突然听见一番不加任何掩饰的疑问,正在气头上的裴承秀懵了,好不容易回过神,仔细品味一番,才发现这句疑问不像是在说笑。 她噎住。 久久不得回答,李淳风薄唇微动:“如此,在下且当你默认。” 怎么回事,这是在表白心迹?裴承秀很是震惊。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打算回答,却听到了一句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大转折—— “谢谢你的抬爱,可惜,在下承受不起。” 裴承秀足足愣了一盏茶的时间。 当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只觉胸口遭受到了一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疼得她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哆嗦,微微的在喘。 李淳风沉默一下:“裴承秀,你不要哭。” 仿佛被戳中命门,裴承秀怒急攻心,怒喝:“我没哭!”她没哭,她只是眸子里泛着可疑的泪光。 李淳风的面色浮现出一丝尴尬,言辞却并未就此打住,温柔的语调既是安慰亦是哄劝:“你其实是一个好姑娘。” “不要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裴承秀咬着唇道,抬手揉了揉眼眸,揉散眸子里的泪。“李淳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 李淳风叹了口气,答非所问:“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裴承秀吸了吸鼻子:“不说也罢。换一个,你喜欢我么?” 李淳风有些为难,避而不答。 “如此,且默认你不喜欢我。”裴承秀极度郁闷,语气越来越酸涩,“再换一个,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 “……没有可能。” 裴承秀又吸吸鼻子,摇头:“我不信,你对我一定有几分好感,不然,你方才不会询问我是否还生你的气。” “没有。”非常直接的否认。 “一定有!你刚刚还对我动手动脚的。” “真的没有。” 裴承秀强忍住想揍李淳风的冲动,视线紧紧地攫着李淳风,很迫切地想从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之中看出一丝破绽,然而,无论怎么看,始终看不出任何欺瞒。 “你怎么能这样呢?刚刚还与我有说有笑,怎的一眨眼功夫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裴承秀完全不信,“李淳风,你如果继续说没有,我与你之间即使有什么也会变成没什么。” “裴承秀,”李淳风眉头微蹙,念着她的名字,重复一遍,“真的没有。” 裴承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一刻,她与他所有的相处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尝试着想要找出他对她别有不同之处,然而,无论她怎么找,确实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裴承秀咬着嘴唇,柳眉拧得几乎成一条直线,仍不死心:“李淳风,你在捉弄我?为什么突然和我说你承受不起?” 李淳风沉吟,缓缓开口:“裴承秀,无谓这般无理取闹。” 裴承秀一瞬间暴怒! 健步走上前,伸手抚向李淳风的脸,她模仿着他之前对她的动作,食指极轻极缓的在他脸庞摩挲,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个随意触碰女子容颜的轻薄男子。” 李淳风惊讶,却也很快地恢复镇定,语调是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那是一只夏虫。” “再说有虫子,信不信我杀了你?” 李淳风眉头紧蹙:“何必如此?” 生硬的语气令裴承秀倏然收回手,极其错愕的看着李淳风,杏眸眨了几下,还未说出什么,一行泪哗的就夺眶而出:“李淳风,你欺负我……你不要觉得我好欺负,就老是变着花样忽冷忽热的欺负我。你如果再这样对待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淳风心头一颤,薄唇微张,终究,维持了沉默。 无声的哭泣,并不是裴承秀的作风,她不愿意哭哭啼啼,忙不迭拭去眼角的泪,喃喃道:“李淳风,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日入宫拜谒陛下,陛下忽然问起尉迟敬德的为人如何,还问起秦王与太子是否越来越不和睦。” 李淳风愣住,脸色一变。 裴承秀轻轻地拉了拉李淳风的衣袖:“现在还来得及……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听见这番近乎于恳求的诉说,李淳风的反应是平静地盯着裴承秀好一会儿,尔后,深邃的凤目无一丝动容:“裴承秀,不必这般无休无止。” 裴承秀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下一刻,裴承秀勾唇,斩钉截铁,“好。” 一低眸,她转身步出树荫。 第三二章 图谋不轨 武德五年,皇帝李渊任齐王李元吉为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征讨刘黑闼。 十月初五日,刘黑闼强攻瀛州。初六日,刘黑闼再攻沧州。齐王李元吉畏惧刘黑闼兵强马壮,裹足不前,致使唐军不战而败,连失数城。 初八日,唐军右路先锋裴承秀率六千兵马暗袭下博城,与刘黑闼激战。 刘黑闼中流箭,退至沧州,避开右前锋裴承秀,于十一月十八日南下进攻魏州。彼时,皇帝李渊下旨,易唐军主帅,以皇太子李建成代替齐王李元吉。 皇太子李建成率大军与右路先锋裴承秀、左路先锋李元吉三军相并,且与刘黑闼部众对峙于昌乐。李建成用兵如神,刘黑闼节节败退不得不向北逃窜至毛州。 战报传来,这一日,正是武德六年正月初一。 长安城内大雪纷飞,炮竹声声辞旧岁,万民同庆喜迎春。皇上李渊龙颜大悦,亦降圣旨诏令天下—— 【太子护国有功,劳苦功高,封为监国。自今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奏闻于太子。】 【裴氏满门忠贤,特赐每日御膳,并允裴氏自行铸钱之特权。】 * 正月初六日,北风呼啸,满地冰霜。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程咬金,李淳风几位心腹之臣受召前来.秦.王.府。 李世民站在议事厅的窗边,遥望着窗外纷纷洒洒的细雪,眉宇渐渐蒙上淡淡的怅然:“本王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时光倒退回武德四年,本王为主帅,麾军讨伐刘黑闼。” 长孙无忌拱手,第一个道:“殿下,往事不可追,沉湎于过去只会影响今日之绸缪。您应振作精神,趁太子与齐王皆不在长安,广罗人才,积极争取关陇贵族的支持,以图东山再起。” “无忌老哥所言甚是!”程咬金高声赞同,“齐王气量狭窄,太子及东宫近侍也不是善类,比如太子洗马魏徵那个老匹夫,三天两头便向太子进谏,试图把咱们天策府排挤出洛阳,安置到其它鸟不拉屎的地方。奶奶的,别让老子在路上遇见魏徵,否则,给他个一刀斩!” 李世民听见“魏徵”这一个人名时,面上的忧愁一扫而空,赞赏道:“洛阳自古为‘九州正中’,得洛阳,则得四方朝贡。本王若是魏徵,也会想方设法驱逐天策府离开洛阳。” 说完,李世民离开窗,走向书桌,端起案上一盏清茶抿下一口:“不知为何,本王近日有了一种想法,打算放弃长安,回归洛阳天策府,好好经营洛阳。” 长孙无忌大惊失色:“微臣惶恐,殿下岂能有这种不战自败的悲观念头?若放弃长安,一旦太子登基,太子势成刀俎,我等必为鱼肉。” “太子已担监国之职,势必问鼎天下。”尉迟敬德忽然开口道,语气晦涩,“无忌,你今日所说似有图谋不轨之心。” 长孙无忌并不打算遮遮掩掩,冷笑着直抒胸臆:“天策府与东宫已经势成水火,迟早会斗个你死我活,与其现在犹豫不决,不如把握先机,谋定而后动。” 此言既出,议事厅内一片沉默。 少顷,秦王李世民执着茶盏,不著痕迹的顿了一顿,话锋蓦转:“敬德,本王听闻裴承秀与你有书信来往?” 长孙无忌听罢,瞥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颔首承认。 “哎,哪里是什么书信来往。”程咬金抢在尉迟敬德之前无所顾忌道,“裴承秀那个小贱人,心细如绵不说,还相当投机取巧,自知没把握突袭战胜刘黑闼,便提前修书一封给敬德老兄,向敬德老兄讨教玄甲军奇袭敌人之策略。” 说到这时,程咬金一拂袖,重重哼了一声。 “他奶奶的,裴承秀偷袭刘黑闼之功劳应该算在咱们玄甲军的头上。没有咱们玄甲军屡战屡胜的沙场经验,她如何能从刘黑闼占得便宜?哎,甭提了,一想到敬德老兄毫无保留地把重骑兵进攻策略写给裴承秀,一想到皇帝陛下赐给裴寂老匹夫自行铸钱之特权,老子心里怪难受的,一阵羡慕一阵嫉妒。” 絮絮叨叨的牢骚令尉迟敬德脸色僵硬,亦把长孙无忌逗得直发笑,笑完,一捋胡须揶揄尉迟敬德:“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无私。” 尉迟敬德唇角一扯,欲解释,程咬金又抢在他之前一通抱怨:“他无私个屁!他肯定是因为裴承秀长得不错,又败在她剑下,不好意思明着拒绝。你们别不信啊,找一个丑八怪来试试,敬德老兄一定不会据实相告!” 程咬金想起了什么,言语急急忙忙的一收,转过脸庞,朝身后人吆喝—— “黄冠子,你也一定这么认为。对罢?” 长孙无忌饶有兴致地看向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李淳风,等待李淳风的注意力从议事厅一隅的太极八卦图转移到当下的探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淳风过了好久才转过身子,盯着程咬金,狭长的凤目闪过一抹深邃:“程咬金,你话太多。” 程咬金瞪眼:“老子哪里话多?明明是你话太少。你忘啦?上回哥俩几个在敬德老兄府中还觉得裴承秀长得不错,咬牙忍一忍,还是可以娶回去老婆。你当时还说,裴承秀与尉迟敬德挺般配。” 李淳风沉默一会儿,丰神俊逸的脸庞浮出一丝少有的厌烦:“你记错了。” “哪能,你明明说过的。”程咬金抚掌道,笑嘻嘻却又信誓旦旦的调子,“你也赞同尉迟敬德娶裴承秀,如此一来,可令裴承秀惟秦王殿下马首是瞻。” 李世民正在品茗,遽然听到这么一句,竟若有所思的放下茶盏,勾唇道:“如此,令本王想起一桩事。年前,父皇曾向本王询问裴承秀的人品操守,还打听敬德是否有续弦之念。” 迎着尉迟敬德惊讶的目光,李世民缓缓道:“本王以为,父皇或有意撮合你与裴承秀。” 此言既出,程咬金沉沉的“啊”了一声,长孙无忌捋须不语,尉迟敬德的脸色变得很复杂,似在犹豫什么。 惟有李淳风神色不变,波澜不惊的看着李世民,嗓音低沉带了些淡淡的质疑:“微臣听闻,长安城大街小巷正传唱‘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若裴承秀’之歌谣,关陇贵族亦为裴承秀趋之若鹜,大有攀附裴氏之企图。” 李世民颔首:“裴氏风头正盛,凡与裴氏沾亲带故者,各个鸡犬升天。譬如一位叫张世贵的寒门子弟,无任何军功,却也得到玄武门长上一职。” 李淳风的薄唇勾起,半晌,淡淡道:“福兮祸之所倚。” “未必。裴承秀之福,亦可转换成我天策府之福。”长孙无忌开口道,伸手拍了一下李淳风的肩膀,自认为与李淳风心意相通,“竟然连你也认为裴承秀与尉迟敬德挺般配,不妨趁热打铁,乘势而上,把裴承秀这一位太子心腹争取过来,为我天策府所用。” 李淳风皱眉:“我没有……” “再看看罢。”秦王长叹道,“今时不同往日,若父皇真有意让敬德娶裴承秀为妻,本王也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敬德,你意下如何?” 李淳风沉默地瞥向尉迟敬德。然而,仅是一刹那的停顿,接下去,李淳风听见尉迟敬德未有任何反对的回答—— “好。” 第三三章 漫天风雪 李淳风从秦.王.府.出来时已经日近西山。 天寒,积雪逾数日不化,道路受阻,轿辇逆着凛冽朔风摇摇晃晃地前行,当李淳风终于走入国子监西舍书院,学生们各个伸长了脖颈,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对上学生们期待的目光,李淳风报以歉疚的一笑,解下狐裘大氅,一袭锦缎白袍身姿挺拔地伫立讲台之上,从容地切入课题:“方才来时,我想到一个数术问题。” “尉迟敬德有枣红良马一匹,可日行三百里。昨日,尉迟敬德离府巡游而忘持衣,日近三分之一,总管觉查,乘黑马追之,将衣交与尉迟敬德而还家。当总管至家,日已近四分之三。试问黑马不休,日行几百里?” 李淳风传道授业之风格,常以身旁人讲身旁事。 听完老师的提问,一部分学生开始苦思问题答案,一部分学生毫无头绪,心想反正也解不开难题,七嘴八舌的聊开,“天寒地冻,尉迟大人怎会忘记穿外袍?”“日近三分之一,也就是日上三竿,昨日大雪纷飞,冬风刺骨一刀一刀的吹拂,总管如何追得上尉迟大人?” 李淳风并不打算训斥这些离题万里的学生们,仅仅眯了眯狭长的凤目,一霎时,所有的题外话骤然止住,学生老老实实的低下脑袋,研磨执笔,伏案推算。 淳风博士好脾气,不等于没有脾气……千万不能惹他生气。 不一会儿,一只纤纤素手举起,清脆的声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黑马一日行七百八十里。” 国学生们循声回望,看到了一张秀丽容颜。 肌肤白皙水嫩,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有着一对弯弯的娥眉和一双含情脉脉的明眸,粉唇微张,是一位模样娇俏可爱的姑娘,不施粉黛,大大方方以素颜示人。 来者正是呂珠。碧衫白裘,织金缎边串珠云头锦靴,低调亦华美。 无视于周遭国学生们的目光,呂珠莞尔一笑,柔声问:“淳风博士,珠儿答对了么?” 李淳风些微诧异的目光投向她,倏尔颔首,赞赏:“很好。” 聆听着周遭一片啧啧惊叹声,呂珠表面上淡然,心中甚是得意。 须菩提这个傻子,亏他还是神祇,估计连“佛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俗语都没听过。封印她大部分法力又能如何?她没法谋害裴承秀的性命,却也因祸得福,拥有了大把时光接近李淳风。 数日来,她不去理会裴承秀的生死,勤勉好学,日复一日地混入国学监旁听。起初担心女儿身多有不方便,哪知学生们见她相貌出挑,不被没有被驱逐出课堂,还有同窗为她占座。她么,也算是付出终有回报,时不时得到李淳风的称赞,也常常得到同窗学子们的钦佩。 原以为凡人的生命很无聊,不料,竟然如此美好……她愿意放弃几百年的修为,三餐改食五谷杂粮,不舍昼夜陪伴在李淳风身旁。 “淳风博士,学生愚钝,不知如何计算得出‘七百八十里’这个答案?”一声疑问打断呂珠的缥缈神思,令她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到了李淳风。 迎着学生们迷惘懵懂的目光,李淳风淡淡道:“这一道数术题意在考验各位的‘均输观’。所谓均输,字面意义即‘平均输出’。‘均输观’并不局限于数术,还能推用至民生大计。譬如汉武帝时期,大司农颁下一道均输令,命中央以统一价格征收买卖民生物资,意图平抑物价,扶持积贫之地,削弱强富之州。” 停顿片刻,李淳风的语气稍稍加重:“各位皆为贵族子弟,他日必成国家栋梁,纵观历朝历代栋梁者,往往锋芒毕露又刻意炫耀技能,反为其招来杀身之祸。各位,勿忘‘均输观’,一时逞强,不如‘清静无为’。” “清静无为”属于道派思想,主张心灵虚寂,国学生们听完立刻笑出声,更有一位胆大者提问李淳风。 “博士,您今日感慨良多,可是因为裴氏正得盛宠?学生有一位远方亲戚在齐王府任幕僚,听亲戚说,裴承秀领兵打仗能力并无十分出众之处,狐假虎威,招摇过市。” 此番议论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正月一日以来,长安城街头巷尾对于裴氏的讨论铺天盖地,哪怕是涉世未深的国子监学生,也时常私下集会谈论,或是羡慕裴氏之恩宠,或是腹诽裴氏之殊荣。 李淳风两只手撑在讲台,目光平静:“七百八十里,也是长安与沧州相隔之距离。裴承秀浴血奋战在沙场,你们为后辈,应敬重她。” 李淳风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嗓音醇厚温和,缓缓的,不急不慢的,像极了赞许,以至于坐在最前排竖起耳朵专心听他授业的学生也忍不住咧嘴一笑,想入非非道:“淳风博士,您如何看待裴承秀?听说裴府的门槛快要被媒婆踩烂了。” 稀松平常的一句玩笑话,令呂珠心中同样泛起了疑惑。自从被须菩提封印了大部分法力,她再不能暗地里尾随裴承秀,也不知裴承秀与李淳风是否还有私下来往。 众人皆期待李淳风的回答,然而,李淳风薄唇一勾,淡淡道:“为人师表应谨言慎行,不应武断地议论裴承秀。” “今日到此为止,散了罢。” * 李淳风在国学监西舍拥有一座单独的别院。不受秦王召见之时,他或是在钦天监编纂天文历法,或是在此地整理书籍准备授业之所用教案。 尔今正值农历新春长假,国子监各科也都停课。考虑到大雪封路、极少数国子生不能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李淳风遂放弃休假,临时起意为学生们准备了几堂不同于平时枯燥无味的课业,即从《九章算术》中挑选了几节比较重要的数术理论来授课。 先前在秦.王.府.议事已觉几分疲惫,不曾料到今日来听课的学生人数超过预期,一堂课业传授下来,李淳风嗓子干痛,不时地轻微咳嗽。 煮一壶顾渚紫笋茶,满室茶香淡淡。 李淳风抬手翻开《九章算经》书页,打算再备一堂课,目光却意外的瞥到一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 李淳风面色不变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便不迟疑地把它揉皱。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弯的弧线,悄然无声地弃落在楼阁外被白雪覆盖的灌木丛中。 在青灯书卷的陪伴下,李淳风磨墨濡毫,笔势迥劲。 忽然的,他蹙了蚕眉,凤目涌上一丝复杂,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刹那停笔,急急的起身下楼。 北风卷地,漫天飞雪,他忘记披狐裘大氅,修长的手冻得发红,在皑皑白雪地里仔细地摩挲着,寻觅着。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锦缎白袍,浸透了他的衣襟,刺骨的寒冷令他不时的蹙眉低咳,然而,仅仅是一会儿,大雪好像停住了。 李淳风愣住,缓缓地抬头,看见一位碧衫白裘的姑娘为他撑着纸伞,朝他展露明媚笑靥:“淳风博士,您在找什么?” 她……好像是裴承秀的远房外戚。 李淳风慢慢地把手从积雪中抽出,慢慢的站起,薄唇微动欲解释,一阵阵急咳逼得他不得不把要说的话全部咽回去。 莫名的,在这一刻,思绪混沌,头痛欲裂。 “咦,您是不是感染风寒了?”一声呢喃软语倾落在李淳风的耳边,一双纤纤素手温暖地贴上他苍白且泛青的脸庞。 第三四章 别来无恙 一夜之间,李淳风重病。 在李淳风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中,尉迟敬德第一个登门探视,稍后几天,程咬金也来了。 不似尉迟敬德带来许多滋补药材,程咬金两手空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李淳风,见李淳风面色依然苍白,他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却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虎步逼近床榻,一巴掌下去,粗鲁地拍掉李淳风手里的《九章算经》。 “黄冠子,老子听说了,你被一位姓吕的姑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整夜?!这位吕姑娘,是不是原本打算送给你当老婆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裴氏远房亲戚?是她缠着你,还是你不好意思拒绝她?” “奶奶的,老子一直以为你不近女色,没想到你和尉迟敬德一个德行,没有气节,没有操守,都被国色天香的姑娘勾走三魂七魄。” 粗犷的声线带着极不痛快的奚落。 李淳风看着程咬金,凤目流露出几丝反感,低沉嘶哑的嗓音亦透露出疲惫:“我不能娶妻,又一贯独居,忽然感染风寒,连累学生为我抓药熬药,已是非常惭愧。你如果今天只是来看我笑话,就请回罢。” “哎呀,开开玩笑,莫生气。”程咬金嘿嘿一笑,掀起衣摆坐到李淳风身旁,“老子心情不好,找你说说话。” 李淳风伸手揉揉涨痛的眉心,缓缓地闭上眼,不打算理他。 程咬金口里兀自道:“老子觉得啊,秦王殿下的脑子好像也进了黄河水……他怎能听从长孙无忌的提议,赞同尉迟敬德与裴承秀的婚事?” 李淳风不语,半晌,薄唇勾起:“初六日在秦.王.府.议事,是你说话没分寸,百般撮合尉迟敬德与裴承秀。” “哎呀,你难道没听出来老子在开玩笑吗?”程咬金懊恼道。 “……恕我直言,听不出。” 程咬金噎住,忽然,很生气的站起来大吼一声:“怪老子咯?!奶奶的,老子一直以为,敬德老兄拒绝过一次,也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再拒绝一次,万万没有想到,敬德老兄一口答应!你给分析分析,敬德老兄是不是当真看上裴承秀了?” 李淳风沉默。 程咬金按住李淳风的肩,毫不客气地推搡李淳风:“黄冠子,别睡啦,给老子想想办法,如何阻止敬德老兄与裴承秀的婚事。” 李淳风遽然睁开双眸,眼底满是惊愕。 “敬德老兄官拜右武侯大将军,统领玄甲军。裴承秀呢?野丫头一个,手中又无实际兵权。老子横看竖看,总觉得裴承秀占了敬德老兄的便宜。”程咬金清清嗓子,正儿八经的询问,“要不,咱哥俩偷偷摸摸地想个法子,把这桩婚事给拆了?” 李淳风沉默了许久:“婚姻大事,岂可……” “珠儿以为,男女情爱之事,首先讲究一个‘缘’字。若有缘,三千大千世界,惟与君相见,为君一展笑颜。”这时,门外响起一道不亢不卑的声音,打断了李淳风的诉说。 呂珠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不急不缓地步入屋,无视程咬金,呂珠笑盈盈地与李淳风对视:“博士,我家表姐与尉迟敬德大人缘分天定,不是您想拆散就可以拆散的。” 李淳风愣住。 程咬金瞪眼:“你是谁?男人们议事,哪里有你女人插嘴的份?下去。” 若是法力没被封印,呂珠早就让程咬金闭嘴。 考虑到给李淳风还在生病,呂珠并不打算与程咬金争个面红耳赤,搁下汤药,呂珠朝李淳风福身,粉唇轻启:“博士,尉迟大人是您为数不多的知己,您病了,他第一个登门探视您。于情于理,您应当赞同尉迟大人与我家表姐的婚事,而不是横加阻拦。万一事情败露,尉迟大人如何看待您,我家表姐又如何议论您?” 李淳风一时无言。 许久之后,李淳风转过脸庞看向程咬金,目光平静:“此事稍后再议,程兄先请回罢。” * 长安城中冰雪消融之时,抱恙数日的李淳风渐渐地痊愈。 还和从前一样,李淳风从秦.王.府.同侪们甚至是从铺天盖地的百姓议论声中听到了关于裴氏的消息。 裴承秀受命于皇太子李建成,率唐军追击刘黑闼余部。经数日激战,刘黑闼余部死伤无数,刘黑闼亦被皇太子李建成生擒。 武德六年二月初八,刘黑闼被皇太子李建成斩首于洺州。皇帝李渊问讯大喜过望,写下一纸诏书,五百里加急送至洺州。 满朝文武,没有人知道这篇密诏的具体内容,除了秦.王.及其幕僚。不多时,秦王吩咐李淳风择一个良辰吉日。 这个良辰吉日,既是设宴犒赏凯旋而归的三军,亦是皇帝李渊特意为尉迟敬德和裴承秀二人纳采订盟。 李淳风并没有推辞这一桩差事,而是连着好几个夜晚遥望西北天狼星,最终,白纸黑字写下一个吉日。 然而,这个吉日却令秦王心头一震。“二月十六?”秦王不可思议道,“淳风选定的吉日,竟然是清明节的前一日?” 尉迟敬德因事外出,不在议事厅。此言一出,长孙无忌怔住,程咬金则仰天哈哈大笑,难得一回不骂爹不骂娘。 “微臣绝非信口开河,二月十六日是本年最后一个宜祭祀宜嫁娶的好日子。”李淳风面色平静禀奏,“接下来的日子里,诸位或是辛苦忙碌,或是远离长安。” 李淳风历来以占星精准而闻名于长安,秦王见李淳风言之凿凿,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习惯了李淳风的语出惊人,遂不再多问,颔首应允:“既然如此,有劳你把这个日子呈给光禄寺。” 良辰吉日,大定。 不多时,皇太子李建成率领三军,从铭州出发,班师回朝。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日子里,李淳风收到了一封来自洺州前线的书信。 书信无落款人,字迹龙飞凤舞,内容也仅仅寥寥一句。然而,寥寥一句,仿佛是写信人知道李淳风在益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特意用益州方言问候他—— 【李淳风,我日你先人板板!】 …… 李淳风面色平静,凤目无波,相当淡然地扫过书信,一个字一个字的端视,直至目光停留在【日】这一个字时,他轻侧过脸庞,瞥向书案的《九章算经》。 倏然,心念一动,李淳风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第三五章 国色天香 武德六年二月十六日,唐军凯旋归来,皇帝李渊亲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一番太庙太社告奠天地仪式之后,内官宣读第一份诏书,布告天下晋封太子李建成为监国。 内官扫视群臣,接过第二份诏书,先是念了一长段忠贤良将的名字,接着,开始分封嘉奖。 当念到“承秀为国尽忠,特授晋阳边镇幕府之行军司马”这一句时,部分文官开始窃窃私语,当念到“尉迟赤胆忠心,承秀勇冠三军,二人可结成秦晋之好”时,消息来得太突然,一记鸡血好似打在了满朝文武的脑门上,肃静的现场一下子炸开了锅,文武百官不是议论纷纷,就是额手称庆。 晋阳,是皇帝李渊起兵反隋之地,也是已故平阳公主率娘子军屡次与隋将进行反围剿之战的边陲重地。旧隋末年,平阳公主被隋军四面围击,晋阳沦陷在即,裴承秀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向太子李建成增求驰援,晋阳解围,这才守住了李唐江山的大后方。 如今,裴承秀被提擢为晋阳幕府之行军司马,便可以遥领北方兵权,如此一来,裴氏之盛宠,满朝文武无人能及。 皇帝李渊如此偏心裴氏,文武百官不服!相当不服!然而,皇帝李渊偏心裴氏也就罢了,眨眼之间,居然把裴承秀指给尉迟敬德为妻,盛宠转移到了尉迟敬德,也就相当于转移到了秦王李世民,文武百官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秦.王.府.幕僚却各个大喜过望! 大喜过望之人,同样包括了程咬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敬德老兄捡了个大便宜! 这一刻,程咬金有些后悔曾经提议过搅黄尉迟敬德与裴承秀的婚事。悄悄地打量一眼李淳风,见李淳风神色无异,程咬金一颗略纠结的心瞬间落了地。 ……好惊险,黄冠子没有同意他的鬼主意。 只不过,很奇怪啊,一片人声鼎沸之中竟然不见裴承秀的身影?这个小贱妇,该不会嫌弃敬德老兄,不敢露面? * 入夜,犒赏三军将领的酒宴设在华文殿。 时逢尉迟敬德的喜事,打完胜仗归来的铁骨汉子们太需要美酒的慰藉,比之前的祭祀仪式相比,酒宴的气氛不受拘束,相当轻松热闹。 品阶较低的将领在华文殿前殿畅饮,官职较高的将军们则在后殿举杯行酒令,无论是哪一桌,皆是一片杯盏碰撞之声。 不多时,军官们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向尉迟敬德祝贺。 军官毕竟不是文官,知书达礼者甚少,祝贺完之后偏还拉扯着尉迟敬德扯淡,扯淡的内容大多不雅并且带了黄色腔调,诸如“裴承秀领兵打仗如此神勇,莫不是尉迟大人私底下为她疏通了一二”,引得旁观者一阵阵恣意大笑,带动酒宴的气氛一路飙升。 忽然,一道婀娜倩影步入华文殿。 莲步无声,一袭逶迤拖地的朱紫霓裳出现在众将士的视野之中。几乎是同一刻,闹哄哄的华文殿登时寂静下来,粗糙汉子们忘了喝酒,忘了戏笑,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的难以置信。 来者,正是裴承秀。 不再模仿男儿郎的装束,朱紫霓裳映衬着裴承秀一张巧施粉黛却光艳动人的容颜。 她的乌发梳成惊鹄髻,斜簪一朵国色天香的芙蓉花,髻前别了几支华美精致的金钗珠钏,眼角微微飞起,清澈眸子里明明透出的是桀骜不驯的气息,然而,她唇如胭脂轻轻地抿着,似笑非笑,却勾出一丝妩媚。 弹指一挥间,众将领群情激动,七嘴八舌嚷嚷起来——苦战刘黑闼数月,身体劳累辛苦,心灵空虚寂寞,忽然亲眼目睹裴承秀从雌雄难辨的“女汉子“华丽转变为一位倾世佳人,莫说激动,嫉妒尉迟敬德的心情都有了! 尉迟敬德亦是非常惊讶的看着裴承秀,许久不见,忽然一见,想起方才那番难登大雅之堂的下流话,他怔住,脸上立刻多了一道不自然。 裴承秀缓步走过去,拂起香风阵阵。 走到尉迟敬德身旁时,裴承秀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桌上七倒八歪的空觥筹,绛唇勾起,轻轻的笑了:“看样子,你败的多,胜得少。” 裴承秀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的温柔,听似淡淡的戏弄,却透露了与尉迟敬德相当熟韧的意蕴,以至于分散在其他酒桌隶属于裴承秀麾下的将士们情绪高涨起来,也不管算不算以下犯下,纷纷厚着脸皮起哄:“唉哟,裴大姑娘心疼夫君了!” 尉迟敬德噤声,脸色隐隐地泛红。 裴承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挨着尉迟敬德坐下,从他手中接过空空如也的酒樽,俯在他耳边道:“今日难得高兴,尉迟大哥不必拘束,继续与诸位将士行酒令。若是输了,换秀秀来喝。” “……” 还不待尉迟敬德开口说话,华文殿立即响起一阵阵快要把殿檐瓦片震下来的爽朗大笑,在这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之中,尉迟敬德一双黑眸尽是赧色。 彼时,程咬金尿遁归来。刚跨进华文殿,见整座华文殿人声鼎沸,程咬金很迷惑的巡视四周,接着,眼神呆住。 奶奶的,裴承秀终于出现了? 怎么回事,裴承秀打扮的这么好看,勾引谁? 程咬金愣了好一会儿,见裴承秀与尉迟敬德俩人歪歪腻腻地坐在一起,他登时昂首挺胸,虎虎生威地走过去,随即满上一碗酒,带了三分自嘲七分歉意喝道:“来来来,都是自家人了,喝酒喝酒。” 忽然与程咬金相见,裴承秀没表现出任何的反感,颔首一笑,立刻与程咬金行起骰子酒令。几轮玩下来,不知是她运气好抑或是她狡黠机敏,竟然赢得多,输的少。 程咬金颜面挂不住了,当即调整战术,使唤身旁的一员猛将:“这位老哥,来来,换你上!” 这位猛将自知酒量一般,更知道裴承秀酒量厉害,故意自输一局,败下阵来。 一见身旁人如此避让裴承秀,程咬金气不依不饶,怒下战书:“奶奶的,裴承秀,老子与你再来一局……” 尉迟敬德打断他:“算了。” 程咬金酒精上头,脸色涨得通红,没有多想便扯着嗓子搬救兵:“黄冠子,你出来!你脑子好,帮老子猜骰子!” 高昂粗犷的声线压住了所有的声音,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程咬金的背后。 惟独,裴承秀头也不抬,弯唇一笑,与尉迟敬德说悄悄话。 “尉迟大哥,我好像醉了。” “你送我回去,可好?” 呢喃软语,声音虽不大,但足以令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三六章 就是喜欢 月夜下的长安城,格外清幽静谧。 裴承秀与尉迟敬德并肩而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拘谨的保持着中间一道空隙,缓缓向前行。 临近清明,今夕是寒食。尽管隋末以来寒食节已不再严禁烟火,漫漫长路依然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点起灯火,此时夜风拂面,掠起裴承秀的发丝,令她一时间颦了黛眉,掩唇,轻轻的打了一个喷嚏。 尉迟敬德停下脚步,脱下玄黑的外袍披覆在裴承秀的窄肩。 被温暖的男性气息所包围,不仅仅是身体,心情好像也被温暖了。裴承秀拢了拢衣袍,抬起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并不熟悉的脸庞。 片刻,“谢谢。” “举手之劳。”尉迟敬德客气道,暼向裴承秀足下一双金丝薄檀木底雀头鞋。目光对上尖尖的鞋头,他浓眉一皱,“脚疼么?” “……其实,不怎么习惯。”略尴尬的回答。 尉迟敬德也不废话,俯身,揽住裴承秀的纤腰,把她打横抱起,朝着右仆射尚书府所在的方向大步前行。 裴承秀惊了一下,欲婉言拒绝尉迟敬德的好意,然而,尉迟敬德猜到了她的顾虑,开口解释道:“不必介意,我应当照拂你。” “……”裴承秀默默的闭上嘴。 尉迟敬德抱着裴承秀又行走了一会儿,路过几座深院大宅,脚步不知不觉的慢下来。“他们说话没有分寸,你不要往心里去。” 一番斟酌过后,低沉的嗓音又道了两个字,“抱歉。”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尉迟大哥,谢谢你毫无保留地把突袭战的策略写给我。”裴承秀仰起小脸,并不居功自傲。 尉迟敬德迟疑:“……他们,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尉迟敬德不说话了。 裴承秀不明白,一番胡思乱想之后,她重重的“咦”了一声:“你们,难道在说荤段子?!” “太过分了!”不待尉迟敬德回答,裴承秀气愤道,“我还没出嫁呢,怎么可以用这些混账话来侮辱我!” 尉迟敬德略微思索,旋即回答:“寻一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们。” “如何教训?” “罚他们去守玄武门。” 乍听到“玄武门”这三个字,裴承秀无奈的笑了。笑完之后,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尉迟大哥,我有一些话不得不说……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包涵。” “但说无妨。”尉迟敬德并不意外。 “尚未出征之前,陛下曾和我谈起过你,太子殿下亦在沧州询问我是否愿意与你结成夫妻……我没有直言拒绝,不仅仅君命难违,还因为你人品中正,没有可挑剔之处。” “考虑到你将成为我一辈子的夫君,有些事,我并打算隐瞒你。“裴承秀垂下眼眸,语气晦涩,“我喜欢上了一位公子,但是,这位公子并不中意我。” 尉迟敬德严肃了脸色,仔细聆听。 “尉迟大哥,我不知道你对于我是什么想法,我自己是经过数日慎重考虑才答应了这桩婚事。”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承秀的小脸多了一丝绯红。 “我会努力忘记那位公子,也会努力适应你的存在,但是,所有的改变都需要时间,无法一蹴而就……我就想问问,能不能……能不能,晚一点儿成亲?”裴承秀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脸羞红如滴血。 尉迟敬德凝视着裴承秀,半晌,一言不发。 裴承秀自知这一番提议有违常理,不禁一阵心虚,咬牙道:“我不是针对你。你如果不愿意……” “就按你的意思办罢。”浑厚坚毅的嗓音打断她。 听到如此干脆的应允,裴承秀愈发心虚了:“尉迟大哥,你若对我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来。” 尉迟敬德没有立刻回答,抱着裴承秀又走了一长段路,直至瞥见右仆射尚书府的朱红正门,他停下脚步,把裴承秀放下。 裴承秀默默的站好。 长街寂静,皎皎月光映照在裴承秀一张惊艳的容颜,惊鸪髻上别着的金步摇花坠亦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投射出璀璨星辉,尉迟敬德觉得喉咙微微的发干,心情亦有些不痛快,然而,如果忽略所有的不痛快,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萦绕在他的心头,渐渐地,衍生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怀。 许久之后,尉迟敬德沉沉地开口:“我对于你,只有一个要求。” 裴承秀的表情是很明显吓了一跳:“什么要求?” “从今往后,你我互相称呼对方,能否去掉姓氏?” 裴承秀愣了好久。不一会儿,她的小脸又开始泛红,片刻,皓齿轻咬住嘴唇,喃喃的声音响道:“嗯。” 尉迟敬德不是没有迟疑,然而,他还是果断地走上前,高大魁梧的身材在裴承秀的头顶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略带薄茧的大手触碰裴承秀瘦尖的下颔,轻轻地摩挲。 裴承秀毫无防备的在这一刹僵住,很快地,她朱唇一勾,轻声道出一句不满:“君子动口不动手。”明明已经决定忘记某个人,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会难过呢? 尉迟敬德并未收回手,一生戎马倥偬不善言辞的他眼睛弯起,无声的笑了,醇厚的嗓音缓缓念出她的名字:“秀秀,以后就这样唤你罢。”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难得的乖顺回答:“唔。” “风势渐大,我送你回去。” 裴承秀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挂名女婿呢,三媒六聘都没有下,难道打算空手上门?没剩几步路了,我自己走回去。” 言简意赅的拒绝,却颇有几分道理。尉迟敬德一时噎住。 裴承秀眯起眼眸,寻笑道:“你啊,回去好好准备。万一准备不周,令我父亲与二哥不满,悔婚这种事,我裴承秀说得出也是做得到的。” 尉迟敬德无语,片晌,颔首,语调无奈:“好罢。” 裴承秀笑盈盈的目送尉迟敬德离去,直到那一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黯淡无光的长街,裴承秀脸上的笑容亦倏然敛去。 她表情黯然,怔怔的盯视着来时路,目光放空。 夜色深沉,人心悲寂。 良久之后,裴承秀如梦方醒似的叹了一口气,落寞的转过身,往前迈出一小步。也就是这么一步,让她觉得脚跟被狭小的雀头鞋顶得无比难受。 “奇了怪了,这种勾人性命的鞋,也会有姑娘家不怕疼,拼命挤进去……”裴承秀嘀咕道,弯腰,脱下雀头鞋,一双白皙的裸足踩在凉沁的路面。 双足解除束缚的这一刻,忽然的,淡淡的声线从一个僻静的角落传了出来——“不适合的东西,不要勉强。”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裴承秀愣在原地! 下一瞬,裴承秀遽然转过身,杏眸怒睁,整个人像炸毛的公鸡跳了起来! “不适合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 第三七章 春风泣血 一句话脱口而出,裴承秀忽的惊住。明明是她在辩白,不知为何,说出来却变成了一语双关的表白。 他不适合她,可是,她就是喜欢他。 …… 目睹李淳风颀长的身影缓缓地步出来,月光之下,一袭白衣胜雪,裴承秀的鼻子酸涩得厉害,气呼呼地扭过脑袋,不想看到他。 一霎而已,他先开口唤她:“裴承秀。” 不论何时,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裴承秀心中一阵失落,猝的抬眸,恼火的目光丢向李淳风,不料一个小小的包袱抛了过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接,咦,小包袱沉甸甸的,挺有分量。 揭开包袱,里头躺着一双粉底云纹花鸟样式的如意绣花鞋,鞋面还用金丝银线钉着数枚珍珠。 裴承秀惊讶。 “见你在华文殿走的每一步都轻细无声,我以为,你举步维艰。”李淳风淡淡道。 裴承秀没好气的瞪了李淳风一眼:“举步维艰又怎样?我乐意。” 口头不服,心里还是微微的受用,尤其这会儿风势渐大,一双裸足踩在地面凉飕飕的,忒难受了。 裴承秀闭上嘴,也不打算抬杠了,正要穿绣花鞋,李淳风毫无预兆的道出一个“停”字,阻止她。 李淳风来到她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娟,铺在地面。 裴承秀扯动唇角:“看不出来嘛,你如此心细。”奚落归奚落,仍是乖乖的走上这一块白娟,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倏尔,一双白皙裸足伸出裙底,穿好绣花鞋。 当裴承秀再次抬起脑袋,恰好对上李淳风凝视她的一双凤目。不知是否月色朦胧之缘故,总觉得此时此刻他打量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一样。 裴承秀想了想,柳眉猛的蹙起,又是摸衣裳又是掏衣袖翻来覆去一通好找。 李淳风沉默地看着她,不知她满头香汗在寻找什么。 裴承秀找了大半天,始终没摸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着急,非常干脆的一抬藕臂,拔下发簪,塞到李淳风怀里—— “拿去。我这支发簪纯金打造,抵扣你为我跑腿买绣花鞋。” 李淳风极意外地看了裴承秀一眼,语气微妙:“……赠你。” 裴承秀的脸色瞬间变了,语气亦相当僵硬:“拿外人的东西手软,我才不要呢。”开什么玩笑,无缘无故送鞋,是暗示他已与她分道扬镳么? 李淳风欲言又止。 裴承秀没心情与李淳风在家门口纠缠,不多言,扭头就走,刚一转身,宽大的衣袖竟在此刻被拉住。 “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裴承秀头也不回,用力一扯,衣料从李淳风的指间被抽走。 想到在铭州整军待发时收到的赐婚密诏,想到“二月十六”这个良辰吉日是由李淳风提议,她没有当面骂他一句“日你先人板板”,已经算是顶好的修养。她和他,早就无话可说。 蓦地,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响起:“承秀,北方边境或生战事,你记得避开关内道。” 裴承秀气急败坏的脚步猛然收住,然后,仰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月亮打西边升起了么?第一次,李淳风没有连名带姓的唤她……等等,李淳风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裴承秀本能的想要回头问个究竟。 可是,想到李淳风曾经不留情面的拒绝她、想到李淳风为了促成她和尉迟敬德的婚事而夜观星象、想到尉迟敬德即将携聘礼登门拜访父亲……这一刹,即使她明明知道李淳风不是一个闲来无事信口开河之人,她还是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坚持不回头。 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和他,不能再私下接触了。否则,她一定忘不了他。 裴承秀无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吸了口微凉的空气,继续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无所留恋。 如若不能拥有,那么,忘记便是最好的选择。 不一会儿,沉沉的敲门声响起,右仆射尚书府邸的朱红大门被徐徐地打开,须臾,又缓缓地阖上。 月夜,独留李淳风一人。 清幽的照在李淳风那张好看的脸庞,他凝望着那一道紧闭的朱红大门,目光深深,复杂难明。 …… 良久,当明月隐入云层之时,李淳风离开。 在李淳风背过身的这一刻,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右仆射尚书府邸朱红大门一侧阴暗逆光的角落。 身影,霎那消失。 无声无息,如鬼似魅。 * 武德六年二月十七日,清晨,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入依然在睡梦中的长安城—— 突厥颉利可汗率凌十万大军南下,侵入关内,兵临晋阳城;舒国公辅公袥占据金陵府,举兵谋反。 一夕之间,一南一北,李唐江山动乱。 天下苍生俱惶恐。 皇帝李渊震怒,颁下两道诏书。 遣皇太子李建成屯兵于原州、裴承秀屯兵于晋阳,以备突厥之扰。无论是关内道的原州抑或是河东道的晋阳,两城彼此遥守,军料物资互补。 遣秦王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大元帅,总领四路重兵,围堵金陵。 恰如李淳风之预言,“二月十六”确实是武德六年里最后一个宜祭祀宜嫁娶的好日子。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东宫太.子.党.僚在北方抵御突厥,浴血奋战;秦王及天策府精英则在南方奋勇杀敌,剿灭逆贼。 所有人,或是辛苦忙碌,或是远离长安。 至于裴承秀与尉迟敬德的婚事,也在一南一北战火连天的局势影响之下变得轻微,故而不被任何人提及。 边关春风泣血,长安满城飞花。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不见燕归巢,人心空寂寥。 …… 李淳风还算淡然。他知道,抵御突厥困难重重,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轻易解决。 因此,李淳风总会在不被琐事缠身之时,独自前往醉仙居,饮尽一壶浊酒,有意无意聆听周遭酒客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总能从酒客们嘴里听到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譬如,裴承秀在前线屡立战功,皇帝李渊龙心大悦,每每临朝必请右仆射裴寂同坐,只对裴寂言听计从。 这些钦羡之词总会令李淳风淡淡一笑,对裴承秀动了一丝担忧之念。 希望她记得他的提醒,避开关内道……甚至,避开原州。 不多时,端午将近,又到了三年一度拜见恩师袁天罡的重要日子。李淳风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囊,兀自坐上马车前往益州。 一路观山翫水,占星卜卦,安闲逍遥。 直至武德七年上旬,李淳风带着终于修纂完成的新著《天文大象赋》,回到长安。 彼时,所有的战事已止,辅公袥被俘,突厥颉利可汗解兵议和,皇太子与秦王即将班师回朝。 李淳风还和从前一样,不被琐事缠身之时前往醉仙居,自斟自饮。 这一日,李淳风没有听到太多对于裴氏的钦羡之词,举杯至唇边,却从身旁酒客的啧啧叹息的口吻里听到关于裴承秀的一个事实—— 武德六年冬,关内道原州被围,皇太子.分.身.乏.术,连下五道军令,命裴承秀率领两万骑兵暗袭突厥后方阵营。 裴承秀大获全胜之时,已膝中毒箭。虽被行军御医竭力救治,残毒仍然数次发作,不但毁坏了她的膝关节,亦损伤了她的视力。 时至今日,裴承秀已成废人,暂避于晋阳。 …… “啪!” 李淳风手中的酒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第三八章 途经阳 破晓。 李淳风坐上马车,一路向北。 长安相距晋阳一千两百里,为了能够早一些进入晋阳,马车没有选择康庄官道,而是疾驰在山间近路。 不知疲惫的赶路,再赶路,夜色来临,山林愈来愈寂静,除了偶有倦鸟惊啼,昆虫细呖,惟有车轱辘声滚滚,马蹄声踏踏。 须臾,大雾充满整座山谷,前路难以辩识。 经车夫数次善意的提醒,李淳风勉强同意止步于此,露宿在山林之中。眼看着车夫升起篝火取暖,李淳风并不觉得寒冷,选择独处在宽敞的马车里。 赶了整整一天的路程,李淳风并不觉得疲惫。寤寐不宁之间,聆听到车窗外一阵又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心中不禁隐约怅然,遂步下马车,往山林深处走去,追随清冷如银的月辉。 直至步入万籁俱寂之地,李淳风驻足不前,凝神思索。 出发之前,程咬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竭力阻挠他离开长安—— “黄冠子,传言未必属实,老子没有听到任何不利于裴承秀的消息。再说,裴承秀是死是活与你何干?老子就是不懂,你为何决定前往晋阳?” “啥?问心有愧?好端端的你愧个粑粑?!” …… 李淳风缓缓地闭上凤目。 如果没有自恃其才,或许,他就不会疏忽大意……也不会,害她受苦。 * 半个多月之后,李淳风的马车终于在日出时分驶入了晋阳城。 与繁荣的长安大相径庭,晋阳地广人稀,城内随处可见战争之后的损坏与修补痕迹。唐军已竭力修缮城内被毁坏之建筑,然而时日太短,仍不能尽善尽美。 把行囊搁置在客栈,天空已零星地飘下雪花。李淳风撑了纸伞,往晋阳城霸府而行。 霸府,曾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藩臣的署府,现今为晋阳幕府的驻地,亦是裴承秀养伤之所。 经数道关卡,李淳风进入幕府,抵达东内苑。 意识到裴承秀与他不再相距千山万水而是近在咫尺,李淳风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心头拂过顾虑。 待会儿见到了裴承秀,他该如何向她解释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晋阳这一事实? 止步于苑外,李淳风犹疑不决。 犹疑并未持续太久,苑内先是一阵瓷器轻微相碰声,接着,低柔的嗓音倏然响起,还带了一丝刁难。 “不吃不吃不吃。你就不能带一些味道不错的膳食么?” 熟悉的语气令李淳风愣了。转瞬,他薄唇微翘,抿出一道淡淡的笑。普天之下,也只有裴承秀身负重伤,胃口依然很好。 莫非,裴承秀的伤势被传言夸大?李淳风蹙着的浓眉缓缓地舒展开,推门而入。 门,被完全推开的这一刻,李淳风先看见了一张病榻。榻旁,伫着一袭绿衫女子,正是他的学生,吕珠。 吕珠一见李淳风,呆住,双手猛的颤抖,托盘里一碗寡淡而无味的白粥险些泼洒。 李淳风缓缓的侧过脸,目光投向病榻。 他看见了裴承秀……形销骨立的裴承秀。 犹记华文殿夜宴,伊人容颜明艳,窄肩细腰,身量纤秾合度,如今仿佛得了厌食症,整个人清减了一大半的体重,衣带宽松,衣衫垂垮,脸色苍白如纸,瘦骨嶙嶙。 李淳风薄唇紧紧地抿着。 裴承秀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她的体力不再充沛,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下半身一动不动地埋在厚实的被子里,缓缓的仰起小脸,循着门扉响动声,瞥向李淳风。 李淳风也在看裴承秀。 她的目光如此空洞黯淡,他根本不能从她一双幽黑眸子里找到他的身影。 “放肆!”持默半晌,裴承秀苍白的脸庞多了一丝怒容,语调陡然提高,以紧绷的语气捍卫不可以被触犯的尊严,“不经通传便擅闯本将寝室,该当何罪!” 吕珠张嘴欲答,李淳风一个沉默的眼神制止了吕珠。 李淳风动了动唇,想要亲口回答裴承秀,可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一瞬间改变了心意,迈步走向床榻,倾身坐在她身旁。 床榻微微下陷,裴承秀蹙眉。片刻,她狐疑地转过脸,半是呢喃半是讪讪道:“太子哥哥,是你么?” 李淳风没有回答,仔仔细细地端视她。 此刻的她已不再仿男儿郎装扮,穿着一件雪白对襟绸衫,墨发垂散在脑后,不施粉黛的五官尽显憔悴。 沉疴多时,她的肌肤也不如从前细腻,唇色惨淡,分明气血不足。 原以为视而不见就可以漠不关心,原以为置身事外就能够高枕无忧,听闻她受伤的噩耗,又目睹她容颜枯槁,这一刻,他的心为之一颤。 李淳风苦笑,微凉的长指轻轻地抚上了裴承秀的脸颊。 裴承秀没有反抗,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仍是努力睁大眼眸,气息虚弱却也一本正经:“太子哥哥不必自责,我还好,并无大碍……” 诉说,中断于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她本能的回避,大手却把她揽紧了些,迫使她的脸倚靠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清晰地听到属于这个怀抱的心跳声。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沉稳,怦然。 …… 不是太子,肯定不是太子。那么,来者是谁? 裴承秀愕然的张了张嘴,表情受到了惊吓:“尉迟大哥,难道是你?!” “……”揽住她的臂膀霎那间减少了几分力道,眨眼,竟松开了她。 怎么的,又猜错了? 裴承秀不打算继续毫无范围的瞎猜,毫无预兆地伸出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十指极轻极缓的在这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摩挲,努力的确认什么。 李淳风心如明镜,大手叠覆上去,反握住裴承秀的小手,轻轻地,拉开她。 “是我,李淳风。” 一声低沉的陈述,裴承秀忽然之间停止全部的反抗,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任由李淳风握着她的手,任由厚厚的棉被从胸口滑落,堆在腰间。 李淳风的凤目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然而,终究抵不过心虚,李淳风徐徐开口,嗓音浑厚:“我有事傍身,今日途经晋阳。听闻你负伤,便抽空过来探望。” 第三九章 一起去罢 苑外,黄昏的光线投在吕珠与李淳二人,在地面勾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吕珠盯着李淳风,听完他的诉说,红唇勾起:“淳风博士,珠儿是否听错了,您打算带上我家表小姐,一路西行入蜀?” 李淳风颔首:“我在长安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关于裴承秀的传闻。残毒发作时,裴承秀口唇发青、忽冷忽热,几日之后,她已目不能视。我对于药理并不精通,却从书籍得知如述症状皆因马钱子中毒。” 吕珠的神色毫无意外:“据珠儿所知,马钱子是天下至毒,毒性不逊于断肠草鹤顶红,并且无药可解。” “不一定无药可解。”李淳风沉吟,“恩师曾经从马钱子花叶提取霜露炼药。如若马钱子无药可解,恩师何必以它炼药?” 吕珠愣住,乌黑的眼眸转了一转,不禁高声质问:“博士,暂且不提马钱子是否有药可解,您方才在东苑口口声声称‘有事傍身、途经晋阳’,为何一转身,起了带我表姐入蜀的念头?” 李淳风表情不变,凤目无波:“私事已经办妥。” 吕珠低低的“噢”了一声,面子上仍然竭力忍耐,不显山,不露水:“博士,您何不对表姐直言,反而先与珠儿作一番私下商议?” “……临时起意。不算商议。” 吕珠噎住,半晌道:“恕珠儿直言,表姐的身子大不似从前,一天不如一天,莫说西行入蜀,哪怕让她离开晋阳返回长安亦是不妥。军医说过,表姐只适合静养,如若勉强折腾,最多可活一年半载。” 李淳风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马钱子的毒性我略知一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设法死里求生。” 吕珠无话可说。 “吕姑娘,有劳你为承秀收拾几件换洗衣裳。”李淳风声线低沉,“我打算将此事通传长安,一旦长安应允,我与承秀立即启程。” “承秀”两个字刺激到了吕珠,她脸色大变,口吻遽然变得严厉:“不可以!孤男孤女同乘一辆马车,不妥!”为说服李淳风改变心意,她又急切的加上一句,“博士,您不声不响地带走裴承秀,难道不担心被旁人指指点点?比如尉迟敬德,他将如何看待您的所作所为?” “此行入蜀,并非夺人所好,而是成人之美。”在吕珠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李淳风俊逸的面庞依然平静,语调亦非常笃定,“敬德大度,一定懂我初衷。” * 月明星稀之时,李淳风再次步入内苑。 裴承秀的反应慢了好几拍,直至脚步声逼近病榻,她一阵手忙脚乱地搂着被子盖住脑袋,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假寐。 李淳风等待了一会儿,见她一动不动的,索性在她身旁从容地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厚实的被子终于被纤细的手臂掀开,一张捂得发红的脸默默地钻了出来,呼吸声微促。 李淳风睨裴承秀一眼,了解她的小心思,不急不缓开口:“……你躲什么,我又不是来看你的笑话。” 裴承秀闭着眼,也不回应,忽然的,眼眶开始泛红。 李淳风怔住,知道伤了她的尊严,急忙解释:“我有口无心,不哭啊。” 裴承秀还是不说话,眼角挂着余泪,闷闷不乐的别开脸,神情晦暗。 李淳风思忖一番,倾身靠近她,抿着的薄唇微微地勾起,哄她:“君子不哭,小人泪多。” 哪有这样说话哄人的!裴承秀直直地坐了起来,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再无可怜兮兮的泪光,右手却紧握成拳,揍向李淳风! 说时迟那时快,李淳风剑眉微挑,俊颜一偏,拳头擦过他的额,落了空。 裴承秀在这一刻目瞪口呆! 与男人打架斗殴无数次,赢的多,败的少,后来又纵横沙场,指哪打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打一个准,几时被敌方占过上风? 裴承秀又气又恼,小手握成拳,再一次不辨方向地朝李淳风挥舞过去。出乎意料,她的拳头,软绵无力地落到李淳风的手心里。 裴承秀呆住。 脑子里有无数个疑问在泛滥,须臾,裴承秀想起了一个事实,一个令她相当无奈亦沮丧万分的事实。 时移世易。今非昔比。 …… 裴承秀脸色阴郁。 李淳风察觉到不对劲,没有任何迟疑,他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安慰她:“你应该是累了,休息片刻,自然就有力气。” 裴承秀无言的垂下脸,浅浅的呼吸一口,不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 起初,只是低泣。 接着,放声大哭。 李淳风的凤目泛起一丝复杂,劝她:“不哭了啊。” 裴承秀当作没听见,仍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能自己,大哭不止。 李淳风无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安慰之词,低低的叹气:“不哭。哭起来不好看。” 悲悲戚戚的抽泣猝然哽住,裴承秀身体僵住,气结,来不及多想,她抬起胳膊,一记粉拳虎虎生威地砸在李淳风的脸上:“放屁!” 李淳风蹙眉,这一拳来得突然,始料未及,被揍得生疼。 可是,在这一刻,裴承秀小脸还挂着泪两行残泪, 吸吸鼻子,弯唇,破涕为笑:“李淳风,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 宛如打了一场大胜仗,裴承秀转悲为喜,兴奋不已的挥了挥小拳头:“再敢欺负我,揍死你!” 李淳风揉着眉骨,半晌,话锋蓦转,轻声道:“裴承秀,我要走了。” 耀武扬威的拳头一下子收住。 “有急事傍身,不得不离开晋阳。”淡淡的诉说。 裴承秀哑然,许久之后喃喃道出一句:“何时动身?” “过几日。” “……回长安么?” “不是,转道去益州。” 裴承秀咬住发干的嘴唇:“益州……离晋阳非常遥远。” 李淳风颔首,嗓音平缓低沉,“益州是一个好地方,花开时节,满城芙蓉,比长安更美。” 裴承秀心里一阵酸涩:“嗯。” “你去过益州么?” “……没有” “那么,和我一起去罢。” 第四十章 男女有别 五日之后,李淳风把行动不便的裴承秀抱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转道南下——先至荆州,渡洞庭湖至长沙府,再从长沙府一路西进,最终抵达益州。 裴承秀扪心自问,这几日不是不纠结于是否前往益州,只不过,被李淳风抱住怀中,鼻端嗅闻到他衣袍上淡淡的安息香,她脸上泛起一丝羞赧,默默地改变了主意。 去罢,就像今天是最后的日子,行遍千山万水。哪怕到不了益州,也不曾留下任何遗憾。 初夏季节,雨水渐渐的充沛,车走走停停约莫两个多月,终于从平原之地驶入丘陵一带,到达荆州。 裴承秀很安静的伏在车舆窗边,聆听着枯燥单调的车轱辘声响彻在群山狭径,念想着马车距离洞庭湖还有多少里,一旦渡过洞庭湖,离益州就不算太遥远了。 一时间,偌大的车舆很安静,除了裴承秀轻细的轻细均匀的呼吸声,就只有李淳风写字的声音。 当李淳风写完一封洋洋洒洒千字书信,转过脸庞瞥向身旁,看见的却是裴承秀一张沉沉入睡的容颜。她仿佛做着一场美梦,否则,如何解释她唇角微微上翘? 李淳风停下手中的笔。 不一会儿,他的衣衫,轻轻地披在她瘦削的身子。 * 裴承秀是被痛醒的。 被锐箭重伤的左腿突然发生痉挛且伴随尖锐性的抽搐,裴承秀心里咯噔一下,凉了。 下意识的咬着唇,打算勉强忍过这一阵,然而,疼痛加剧,身体不知不觉地僵麻,裴承秀实在撑不住,趁着意志还没有完全涣散,艰难的呼唤李淳风。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 裴承秀慌了,分神去留意周遭的动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止不前,车夫与李淳风皆不知去向。 裴承秀痛不欲生,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再一次地用力咬在已经现出血痕的唇瓣,没过多久,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压抑的低吟,暗淡无光的眸子盈了一层痛苦的泪光。 万蚁蚀骨,生不如死,远胜凌迟之苦。 被剧痛折磨得精神恍惚,裴承秀费力的喘息几口,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还没有离开晋阳之时,吕珠对她的千叮万嘱——“表姐,你经常服用的五灵止痛散就放在包袱里,万勿忘了。” 五灵止痛散…… 宛如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裴承秀非常艰难地挪动身子,胡乱摩挲着,急切寻找着,终于,在车舆的角落摸到了一个属于她私有的小小行囊。 不知是情绪激动抑或是体力透支,裴承秀的双手已经不住地颤抖,她心急如焚的扯开行囊,一通翻找,摸到了一叠药包。 药入喉,剧痛止住。 冰冷麻痹的四肢,亦渐渐地恢复了温度。 裴承秀无力地躺在车舆,这一刻,她似乎听见马匹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似乎知道车夫回来了,马车继续前行,山路颠簸,她的脑袋被晃得七荤八素,神志模糊,不辨周遭。 倏的,一只温暖的手无声无息地探上她的额头,仅是轻抚,使得遍体发软的她轻吟出声,止不住的浑身颤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酥爽。 裴承秀一张小脸泛起了红晕。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呻.吟.着,身体越来越.酸.软,不知过了多久,她合上疲惫的眼眸,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当李淳风回到马车时,车夫正趁空打盹,睡得很沉很沉,全然忘记了他的叮嘱。 李淳风蹙眉,急切地掀起轿帘,出乎他意料之外,映入视野的依然是裴承秀一张沉沉入睡的容颜,大约是睡相不好,她发髻凌乱,衣衫亦些微不整。 李淳风看着手里尚未凉透的酥黄饼,哑然失笑。 他为了让她品尝到荆州特产,一来一回,步履不停;反观她,一睡不醒,雷打不动。 李淳风迟疑,还是尝试着呼唤了几声,却唤得裴承秀摇着脑袋喃喃低吟。 …… 也罢,好梦留人睡,就由着她酣然入梦。 ****************************************************************************** 接下去的时光里,马车继续往南方疾驰。未几,马车行至江南西道,此地连洞庭湖,气温骤变,雨频,露重,夜凉。 裴承秀的身子越来越糟糕,没经受几场风雨便发起低烧,忽而畏寒,忽而恐热。这还不算什么,倘若撞上姑娘家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不舒坦的日子,不仅仅是裴承秀难受,李淳风也不好过。 启程之前,李淳风为裴承秀准备了换洗的衣衫,亦准备了应对突发急症的中草药,甚至不忘提醒她带上随身佩戴的青霜剑,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堂堂八尺男儿,万事考虑得再周到再仔细,也万万不曾考虑过姑娘家所用之月事布。 当裴承秀小小行囊里的月事布一片都不剩,当裴承秀的绸裤沾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李淳风震惊不已,误以为她受了重伤,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被满脸通红的裴承秀凶巴巴地赶下马车。 经车夫提醒,李淳风始知一切真相,颇无奈在荒山野岭寻找人家,寄希望于借到几片月事布。 天地良心,他已经豁出去尽心尽力寻找了……然而,荒山野岭,远山起伏,能寻找到的人家,除了猎户,还是猎户。 李淳风脸色尴尬,原路折返。 凑近马车,还未掀起帷裳,便听见车厢里的裴承秀发出很焦躁的追问,不痛快的语气里隐约藏着极低极压抑的闷哼:“你怎么回来了?” 李淳风清澈的眸子里浮起一丝尴尬。 想要安抚裴承秀,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李淳风犹豫了好久,碍于男女有别,只好转过脸庞,尽量维持语调平稳,缓缓开口道。 “前方十里便是客栈。我们去客栈避一避。” 第四一章 裂痕难消 客栈。 天字号房间里,水雾氤氲。 全身浸泡在热水里,裴承秀低低的舒了一口气,紧蹙的眉终于微微地舒展开。 她自幼习武,身子骨练得极硬朗,从未体会过月事之苦。然则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三天两头就生病,连每月一回这种例行公事也变得极不规律。 或是飘忽不定,将至不至;或是突如其来,数日不止。 月事不顺,她的情绪亦不顺,起起伏伏,心神不宁,心焦如火。 想到之前火冒三丈地把李淳风赶下马车,裴承秀心头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歉意,正考虑是否应该向李淳风赔个不是,腹部竟又出现一阵剧烈的坠痛。 裴承秀苦笑,双手按住腹部,把身子往热水里沉了沉。 坠痛难忍,痛到想尖叫,却又没力气尖叫,头晕目眩恨不得拔出青霜剑抹脖子一了百了之际,发昏的头脑飞快地闪过了一个疑问。 五灵止痛散。 ……或许,能止住月事之痛? * 少顷,叩门声响起。 李淳风站在门外,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 耐心等待了许久,始终不见门开,李淳风猜测裴承秀已经入睡,犹豫着是否唤醒她,一声低微的.呻.吟.从客房里传了出来。 奇怪的响动,时断时续,似在抽泣。 李淳风暗自诧异,以裴承秀的性子,即使遇到不开心的事,只会借酒浇愁,绝不会默默饮泣。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仔细聆听。 这一回,他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哭泣,而是承受痛苦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一声比一声压抑。 李淳风惊讶,急叩门扉,连声呼唤裴承秀。 短促且激烈的敲门声打破了客栈的宁静,其他房间的住客们不约而同地打开房门满腹疑问地看着李淳风。 仍然不闻裴承秀的回答,李淳风一时情急,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看见她,走了几步,脚下踢中一个小小的包袱,药包散落,白色的粉末扬在空中,鼻端立即嗅到一股硫黄的味道,然而,却不仅是硫黄。 硫黄,赋大热之性,能补命门真火不足,女子孕期及癸水期慎用。 李淳风微蹙了下眉头。 绕过屏风,掀开重帘,李淳风瞥见到满满一地的碎片,始知裴承秀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 何事令她如此暴怒? 李淳风百思不得其解,抬眸凝向卧榻,帐幔之后隐隐约约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是裴承秀…… 是一.丝.不.挂.的裴承秀! 白茫茫的雾气在室内氤氲萦绕,将裴承秀的肌肤烘成淡淡的粉色。她显然没有意识到不.著.寸.缕的样子有多么刺激见者的视觉感官,一动不动的僵坐着,脸颊泛着诡异的酡红眼中含泪,呼吸急促,胸口轻颤。 李淳风震惊得呆立在原地! 他迈不开双腿亦收不回视线,心跳猛烈,愣愣地盯着裴承秀,脑中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一瞬间闪过很多个杂乱无序的想法。 她,与尉迟敬德有婚约。 她,喜欢他。 他,应该对她负责么? 他,终此一生,不能娶妻。 …… 李淳风猝然回过神,脸色大变。 就在同一刻,裴承秀柳眉蹙起,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息。 她看不见李淳风,事实上,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景象,是尸横遍野的边关战场,是突厥兵发出狂野的呼喊声、策马向她急驰而来。 战马奔腾,尘土飞扬起,暗无天日。 她浑身是伤,孤立无援。 …… 裴承秀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慌,扯开嗓子尖叫。 凄厉的声音令李淳风一愣,视线缓缓向下,看见裴承秀左手紧攥着一枚碎瓷片,锋利的瓷片刺破了她的掌心肌肤,殷红的血滴在洁白的碎瓷片上晕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雪白的右臂被划出几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一道比一道深。 还来不及发问,又见裴承秀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那不是寻常的肢体颤栗,而是一种接近于病态的哆嗦。 李淳风大惊失色,急忙步上去,脱下外衫披在裴承秀的肩膀,将赤.身.露.体.的她紧紧地拥入怀。 也就是这么一个很寻常的动作,李淳风感觉到怀里的裴承秀很不安的挣扎,她似乎拼尽全力抗拒他,力气大得惊人,于是,她越是激烈反抗,他越是竭尽全力按住她不允她乱动,不一会儿,她暴怒,暗淡的眸子泛出一丝阴戾—— 她手中锐利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脖颈皮肤,温热的鲜血霎时喷出,几滴飞溅上她的额。 李淳风吃痛一声闷哼出来。 裴承秀怔住,脸上流露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狠绝,霎那之间,她整个人扑上去,沉甸甸地压在李淳风的身上,一阵胡乱摸索,她牙根紧咬,双手狠狠掐住李淳风的喉,使出所有的力气,欲置他于死地。 李淳风纵有千万个疑惑和不解,这一刹,也由不得他多思,本能的,他抬手袭向裴承秀的要害。 最初的打算是袭击她腋下中府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大手刚触碰上她滑腻的肌肤,她猛然一侧身,他出手偏了,非常意外却也是相当精准地握住她柔软的.丰.盈。 裴承秀懵了,双手瞬时松开。 李淳风也懵了,这一刻,陌生的情潮陡然升起,如滚滚波涛翻腾,他一阵心悸,腹下的尘柄亦一阵蠢动,情难自控地挺了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嫌恶与羞愧,登时满溢在心田。 李淳风的俊颜立刻烧起来,身体如被针扎不受控制的颤栗,几乎是同一刻,李淳风沉下脸,没有仔细琢磨后果,简单粗暴地做了一件让他立刻后悔的事—— 他扯住裴承秀的胳膊,把她从他身上拽起来,不容分说把她拉到浴一旁的桶,摁住她的脑袋,把她往水里压。 裴承秀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水,急咳不止。 李淳风脸色阴郁,缓缓地松开她。 他没有别的意思,无意欺负她,更无意羞辱她,只是希望她尽快恢复清醒。可是,当她扶着喉咙咳出眼泪,当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瞪向他,暗淡的眸子里浮出悲伤与哀怨,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做错了。 他,又一次推开她。 他和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 …… 裂痕,难消。 第四二章 你懂不懂 天亮之时,马车驶入了城内,停驻在一家百年老字号医馆。 为裴承秀把脉的医者,是一位年过七旬的中医。 老中医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眼神亦犀利,仅仅一眼便看穿一袭男儿郎打扮的裴承秀实为女子之身。 枯瘦的指搭在裴承秀的手腕,老中医屏息,聆听诊脉搏跳动。不多时,老中医布满皱纹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惊疑,一番寻思,老中医看向裴承秀身旁的李淳风,张嘴道:“令夫人最近出汗多否?睡得安稳否?排泄畅通否?” 此处自古属于楚地,老中医的询问掺杂了浓重的地方乡音,李淳风一时未能听懂,反应慢了一拍,正要回答,忽闻裴承秀道:“我这几个月常出虚汗,忽寒忽热,寝食难安,倒没有出现便秘,却颇受月事之苦。” 裴承秀的口音是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老中医听得毫不费力,又问:“除此之外,有无其它异症?”问完,老中医不忘回头瞪李淳风:“小伙子怎么搞的,连堂客的病情都说不出来?” 堂客,即是夫人。经昨夜一事,李淳风的心情依然很震动,很杂乱,突然听见老中医如此说,他心中浮出一丝奇异,薄唇微张,竟无言。 裴承秀面无表情地收回搭在诊布上的左手,淡漠道:“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夫人。”裴承秀的麾下有几位户籍来自楚地的士官,她时常与这几位士官来往,多多少少听得懂潭州的地方话。 反正也看不见李淳风的表情,裴承秀完全不去想李淳风是否会尴尬,兀自往下道:“若论异状,辰时与傍晚常常头疼,心跳紊乱,呼吸不畅,偶尔耳鸣之症,当然视力也愈来愈差,起初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人影,现在则是完全看不见……我的身体亦大不如从前,且不说行动不便,左肢自膝盖以下常出现麻痹,痉挛。曾有军医为我开出五灵止痛散,我每日服用,药效倒也不错,副作用却太强,以至于我脑中常有幻象,情绪大起大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裴承秀的语气慢慢吞吞亦云淡风轻,不像是在陈述她这几个月来所忍受的深重痛苦,反而像是在描述一桩旁人的事迹。 李淳风的心情五味杂陈。这些时日以来,从不闻裴承秀提过身子不适,他便以为她的身子不算太差;偶尔见她脸色不好,他也以为她在想念长安的父亲。即使昨夜亲眼目睹见她行为可怖,他……反而推开了她。 是他不够关心她。 她宁愿一个人忍着所有的不适,也不愿意对他透漏一个字。 李淳风脸庞泛出惭愧,犹豫了一会儿,仍然伸出手,轻轻地握住裴承秀的左手。 裴承秀冰冷的小手蓦然僵硬,下一刻,她面无表情地抽开小手,兀自挣脱李淳风温润的大手。 李淳风很尴尬。 老中医的疑问在此刻响起:“小妹子,你服用的五灵止痛散,还有剩余否?” 裴承秀依言递过一包五灵止痛散。 老中医抓过一撮药粉送至鼻端,仔细嗅闻一番,神色为之大变:“小妹子,你这包药粉是不是搞错了?这哪是五灵止痛散,分明是掺杂了马钱子及五石散的催命符!” 李淳风与裴承秀俱惊,异口同声道:“什么?!” 老中医叹气,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马钱子是世间奇毒,却惧怕硫黄,毒性被五石散一味药剂硫黄抵冲了不少;五石散使人燥热急痴,却被马钱子这一类阴寒之物削弱了药效。如若不然,两毒齐发,你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隋唐以来,五石散因药效猛烈而被禁用。”李淳风蚕眉紧蹙,脱口而出,“军医用药受控,不可能私携五石散……” “是吕珠。”裴承秀冷不丁打断道。 李淳风愣住,不可置信:“吕珠?”可能么?居然是她? 裴承秀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张了张嘴,竟然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从医馆出来时,李淳风试图去搀扶裴承秀,岂料刚刚碰上她的衣袖,就被她一双冰冷的双手很不客气的推开。 李淳风知道她心情不痛快,自然不敢勉强她。 裴承秀胡乱摸索一通,双手攥住扶栏,指节泛白,额头青筋暴起。 “……下毒者,当真是吕珠?”良久,李淳风道。 不问也罢,一问,裴承秀像是被刺激到了,遽地转过脸,语调紧绷:“有一件事我一直隐忍不说,事已至此,由不得我不说。你和吕珠,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淳风完全没料到裴承秀会这么问,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她只是我的学生。” “国子监向来只招男学生,吕珠怎么可能是你的学生?”裴承秀冷笑。 李淳风语气一滞:“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她……” “行了,不必解释。反正你与吕珠私下接触,这已是既定事实。”裴承秀打断他,“李淳风,不要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太子殿下知道我被吕珠暗算,又知吕珠是你的学生,您自己想一想,东宫幕僚会不会把这两件本无干系的事结合在一起,继而上疏中伤你?中伤秦王?” 李淳风愣住。 对于朝堂之事,他向来不能够观察细微,也极少放在心上,但是,裴承秀三言两语却让他立刻懂得了事态的严重性。 裴承秀弯唇,冷冷道:“李淳风,吕珠是天策府的细作么?” 李淳风惊讶:“当然不是!” “那真是奇了怪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吕珠下毒的理由。” “如此说来,你不相信我?”李淳风看着裴承秀,凤目有了一闪而逝的气恼,“我若得知吕珠在你的药中下毒,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裴承秀沉默,许久,朱唇微开发出一声无奈叹息:“也罢。我刚刚还在想,我不应该去益州,反而应该止步于此,调头回长安,将吕珠之事禀报父亲大人。” “我们即将乘船渡过洞庭湖,你怎么可以止步于此?”李淳风大吃一惊,“前往益州,一旦见到恩师,你或有生机。如调头回长安,群医束手无策,你必死无疑。” “你不是我,怎知我会怕死?”裴承秀勾唇,绽出一抹薄凉的笑,“人固有一死,大不了,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吊儿郎当的语气令李淳风平生第一回没有耐性,语调不复平静,反而咄咄逼人:“裴承秀,我不会同意你回长安。” 裴承秀冷嗤,不留情面,直接泼他冷水:“笑话。论品阶论官阶我皆高你三等,你在下,我在上,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李淳风噎住。 裴承秀冷哼,摸索着扶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生怕裴承秀脚下踏空摔下去,李淳风苦追上前,拦住她:“不要回长安。”见她还是不理,他只能拉住她,放低身段,哄她,“承秀,不要为了昨夜之事和我置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承秀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眸子盯视李淳风,语气不爽:“昨夜之事?什么事?你是打算解释摁着我的脑袋逼我喝洗澡水的事,还是打算解释趁乱偷摸我胸口的事?” 李淳风哑然,表情相当复杂,薄唇抿得紧紧的。 “话说回来,我还真就与你置气了。”裴承秀柳眉微挑,讽刺一笑,“我是尉迟敬德未过门的妻子,你如此无礼待我,‘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懂不懂?” 第四三章 尉迟敬德 话不投机半句多。李淳风没打算逞一时口舌之快,避而不答,直接走到裴承秀的身旁,将她横抱起,健步走向马车。 咦,居然来一招霸王硬上弓?裴承秀怒从心中起,奋力挣扎,一记粉拳狠狠地揍向李淳风的胸膛:“李淳风,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派人拿下吕珠?你还要不要脸呢?放我下来!” 挨了骂,挨了揍,李淳风并不生气,不但不放裴承秀下来,反而一手将她扛上肩膀,腾出另一只手在胸口处揉了揉,脸色平静:“得势狸猫凶似虎,落地凤凰不如鸡。裴承秀,你完全可以闭上嘴,省点力气。” 裴承秀挣扎的动作猝地止住,同时,她也惊呆了:“你,你竟然把我比作鸡?”话音刚落,一霎那,屋檐下全是裴承秀的怒吼—— “李淳风,我日你先人!” “我要写信给尉迟敬德!我要告诉尉迟敬德,你羞辱我!我要让尉迟敬德一刀斩了你!” 李淳风充耳不闻,抱着裴承秀一路阔步向前行,步出医馆,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继续南下。 马车奔驰,尘土飞扬。此时此刻的裴承秀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小脑袋,神色颓唐。 李淳风叹了口气,挨着她,低声哄她:“好了,不要闹脾气。” 听到李淳风这般说话,裴承秀在颓废之中来了一场大爆发,果断一脚踹上去!万勿以为她目不能视就丧失了战斗力,她身为武将,攻击方位拿捏得相当好,不踹则已,一踹则效果惊人,如果不是李淳风避得快,她早就精准无误地踹中了他的下半身要害。 这下子,李淳风不动怒也动怒了,恼怒的目光攫住她,语调陡然升高:“裴承秀,你怎么回事?” 裴承秀显然是被李淳风的怒意惊吓到,她张了张嘴,半晌,理直气壮道:“嚷什么嚷,我又看不见。” “……看不见,还使劲乱踢?” “你说话欠揍!” 乖张的行径宛如火上浇油,李淳风压抑不住心底一股怒火,板起脸,沉声训斥:“裴承秀,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完全不像一位姑娘?” 裴承秀脸色发白,飞快的回答他:“李淳风,你就是一个书呆子,一辈子没接触过几个女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矜持?至于我像不像女人,你不该看的也看了,不该摸的也摸了,那你给个说法,我浑身上下哪一处不像真正的女人?” 李淳风噎住。她振振有词,又说个不休,一时之间,他被骂她得理屈词穷,胸膛竟堵着一股闷气,不上不下。 “……裴承秀,我真是怕了你。”李淳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竟在这一刻觉得头些微疼痛。 “承蒙相让,我也怕了你!”裴承秀气急败坏道,霎时,扭过脑袋,嘴里嘀咕不停,“亏得我福大命大,要不然,不必劳烦吕珠下毒,早就被您这位才高八斗门徒三千的李淳风博士气死!” 一语毕,李淳风与裴承秀皆不再说话,车厢陷入无言,惟有车轱辘声悠悠,不绝于耳。 沉默,维持了许久许久。 李淳风数次欲言又止。 他凝视着裴承秀,见她忿忿不平很想哭又拼命忍住不哭的委屈模样,他觉得心脏被重重的刺了一下,忽然的,不经思索道:“你害怕我什么?” 裴承秀吸了吸鼻子,气乎乎的哼:“听实话听假话?” “听假话。”平淡的语气,极不以为意。 裴承秀嗤了一声,恨不得一个白眼丢过去。彼时,想要回到长安的念头仍未打消,琢磨一番,反正是假话,她也就没羞没臊的开起玩笑,使出一招激将法。 “我啊,害怕你嘴上不说喜欢我,事实却是你已经喜欢我,偏偏还不愿意承认喜欢我,反而自作虐不可活,装模作样挑了一个好日子逼着我嫁给你的好友。结果呢,你后悔了,十万火急从长安赶到晋阳,打着解毒的幌子,把我坑蒙拐骗至益州,还不准许我半途而废。 “李淳风,你如果没有一丁点的后悔,敢不敢立刻喝停马车,任由我回到长安?” 一口气说完,裴承秀立即调整身体姿势,等待李淳风为了自证清白故而怒不可遏地叫停马车。然而,左等右等,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一个字。 裴承秀暗暗咂舌,脱口而出:“人呢?给个说法啊?” 回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诡异的沉默。 …… 哎。油盐不进。 激将失败。 * 马车疾驰,用了三天的时间抵达洞庭湖。 渡过八百里洞庭湖,进入丘陵一带,路面又变得不好走,走走停停约莫七日,当马车终于抵达江南西道的长沙郡,李淳风与裴承秀互相不与对方说话长达整整十个昼夜。 十个昼夜,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不知由谁主动发起。 马车刚准备驶入城门,便被守门的禁卫拦住,其中一位将士更是直言不讳盘问车夫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去向何方。 听到将士的询问,李淳风不免诧异,仍然一一据实相告。答完,他下意识地回眸瞥向裴承秀,见她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躺在软榻,闷不吭声,面向车壁。 将士一下子没了声音,马车照旧被拦阻在城门口,没有后续。 李淳风耐心等待,不多时,竟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然后,一道嘶哑的声线却带着奇特男性魅力传了过来:“秀秀!” 李淳风愣住。 下一瞬,他看见躺在软榻上的裴承秀一跃而起!她眉目间的烦躁与悒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激动。 李淳风犹豫一下,伸手拉住裴承秀,她悻悻的挣脱开,继而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一掀车帷,神采飞扬大声呼喊—— “尉迟敬德!” 李淳风端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他看见一袭黑袍的尉迟敬德骑在枣红骏马,他亦看见尉迟敬德几乎是未有任何耽搁的翻身下马,阔步向前,走向裴承秀。 尉迟敬德张开强壮有力的臂弯,紧紧地揽住裴承秀的纤腰,抱住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再然后,尉迟敬德停下脚步,仰起脸,极高兴的笑了。 “秀秀。” 非常亲密的呼唤。 第四四章 开窍(上) “尉迟敬德,你不是在金陵么?为何出现在此地?你嗓子哑哑的,受风寒了?”裴承秀被转得有一丢丢找不到东南西北,一口气问出许许多多的疑惑,然而,心情却是欢欣雀跃的,离开晋阳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今夕是她第一次展露笑颜,笑靥灿烂。 尉迟敬德没有立即回答,把裴承秀放好,略带薄茧的手大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捏住,一双明亮的眸子露出些许不满意的神色:“怎么称呼我?” 裴承秀愣愣地“啊”一声,片晌,她单手捂住被尉迟敬德捏过的左脸,脸色登时红得像被熟透的虾子,支支吾吾好长一会儿,最终,略羞赧地开口:“敬德……” 尉迟敬德低沉的声线响起:“在。” 裴承秀从诸多疑问之中挑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轻言细语道:“你的嗓音听上去很沙哑,是不是感染风寒了?” “没有。” 裴承秀不相信,但也不追问,道出第二个最重要的问题:“你不是应该在金陵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我收到李淳风的书信,信中提及你们将会南下抵达长沙府。金陵战事一结束,我便向秦王殿下告假,没有跟随天策军回朝,而是乘水路来到此地。”尉迟敬德缓缓道,停顿一下,复又解释,“秀秀,我挂念你,想见你一面。” 金陵距离长沙府差不多一千八百里,乘水路而来……天啊,尉迟敬德得在船上颠簸多少个昼夜? 裴承秀心情震动,相当吃惊:“乘水路而来,岂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 裴承秀朱唇微张,语气一下子不开心了:“你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辛苦。” 尉迟敬德观察到她脸上的异样,再一次解释道:“真的不辛苦。金陵与晋阳相距两千三百里,我还少走了五百里路。” 还少走了五百里路……由始至终沉默不言旁观一切的李淳风脸色稍变,薄唇微微地勾起。 不提晋阳也罢,忽然听到这座城池,裴承秀愈发不开心,因为她想起李淳风抵达晋阳时对她所说的一句解释,一句相当云淡风轻的解释—— 【我有事傍身,今日途经晋阳。听闻你负伤,便抽空过来探望。】 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尉迟敬德说的少,做得多,待她一片真心。 反观李淳风,说的不算少,做得也不多,简直……可以拖下去了! 裴承秀有些难过,却也在这一刻被尉迟敬德深深地打动,情不自禁地拉住尉迟敬德的衣袖,小手摸索一番,顺着他的手腕滑下去,握住他的手。 她垂下双眸,一贯大大咧咧的语调放得极低极温柔:“以后不要这样奔波折腾了。嘴上说不辛苦,嗓子却骗不了人,你的声音这般嘶哑难听,明明就是很劳累。” 尉迟敬德没有说什么,而是再一次地拥她入怀,让她的脸依偎在他的肩。 如是以前,裴承秀势必抗拒这种太亲昵的身体接触,现在,得知尉迟敬德为了见她一面不惜乘一千八百里水路赶来此地,倏忽之间,她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怀,不打算避开他,反而很顺从地待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呼吸,附落在她耳畔。 她的鼻端,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裴承秀觉得自己被迷惑了,情不自禁地拿尉迟敬德与李淳风再做了一次比较—— 她记得很清楚,李淳风曾经在晋阳城霸府里抱过她,还允许她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任由她聆听他的心跳声。 她不懂,真的不懂,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李淳风总会在让她经历过一些小小的幸福之后又极冷淡地放开她,接着,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一件事,李淳风看过她的身子,并没有给她任何一个承诺,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反而避重就轻,训斥她不矜持,不像一个姑娘。 奇怪,她怎么就不矜持,怎么就不像一个姑娘了呢?难道,她先喜欢上李淳风,在李淳风看来,她就不是一个懂矜持的好姑娘? ……太欺负人! 裴承秀不满地嘟起嘴,眼眶开始泛红,一种从未承受过的悲伤袭向她,她隐忍了许多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万分委屈地开口。 “敬德,我不想去益州了。” “我哪儿也不想去,你带我回长安好不好?” “你不知道,李淳风有多么的可恶!他总是欺负我,说我落地凤凰不如鸡,还说我不像一个女人……我讨厌他,不想看见他。” 尉迟敬德听到这些话时,很惊讶,亦难以置信。他抬眸看向马车,看到了伫立在马车旁的李淳风,亦看到了李淳风听到这些抱怨之词时浓眉一蹙,薄唇抿着,既不否认,也不辩解。 本打算为李淳风说些场面话,此情此景,尉迟敬德不禁沉默了。 不是不了解李淳风的人品,只不过,李淳风从来不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欺负裴承秀? 聆听到怀里的人仍在嘟哝抱怨,尉迟敬德不假思索沉沉地开口道:“秀秀,我也很想带你回长安。” 话音未落,裴承秀停止埋怨,抬起脸,喜出望外道:“真的?” “然而,如果不去益州,如果不去见袁天罡,你身上的残毒就无法消除。”尉迟敬德非常委婉地转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秀秀,我们还要成亲,我们也还要生儿育女,我无法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带你回长安。你不必惧怕李淳风,他不善言辞,时常词不达意,众人皆知。” 被尉迟敬德不著痕迹地拒绝,裴承秀的注意力立即从“李淳风欺负她”转移到了“生儿育女”这一桩人生大事。 从来没有深入地肖想过,终有一日,要和尉迟敬德圆房,还要为尉迟敬德生孩子! 裴承秀很震惊,脸色涨得通红。 这一刻,李淳风薄唇一勾,不再沉默,淡淡地开口道:“我时常词不达意,众人皆知。反倒是敬德兄,外表看起来粗犷,实则心思细腻,言辞流利。” 尉迟敬德转过脸庞,看向李淳风。 李淳风脸色不变,迎着尉迟敬德的目光,道:“我有一个主意。敬德,你陪裴承秀去益州。至于我,功成身退,折返长安。” 说完这后一个字,李淳风放下车帷。 马车,调头驶走,干脆利落。 *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在城中一家酒馆门前停了下来。 李淳风独自步入酒馆。 陌生的城,陌生的酒,几盏浊酒入喉,唇齿留香,积压在心头的不痛快也渐渐地消下去不少。 离开晋阳之后,他执着于入蜀,也不曾在意今夕是何年,如今身旁没有了裴承秀,孤影独坐,方知今日是六月十五,恰是他与裴承秀在醉仙居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依然记得,她一双眸子亮晶晶水盈盈,在众酒客面前侃侃而谈,把他吹捧得神乎其神。 流年似水,白驹过隙。眨眼,整整两年逝去。 他依然孤身临窗,月下自饮。至于她,从不孤单,身旁总有男人陪伴。 ……生儿育女? 李淳风盯着正前方空落落的酒桌,忽然的,想起了裴承秀,亦想起了她曾经质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李淳风,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真的,不喜欢么? 李淳风再一次举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第四五章 开窍(下) 天亮,城门大开。 李淳风的马车先是出了城,复又返城,再又出城,几次反反复复,在最后一次驶入城门之时遇见乘马追来的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策马迎上,先开口道:“秀秀交待我,让我务必找到你。我告诉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必定不会一走了之。即使一时拂袖而去,也势必会回来。” “我回来,仅是为了提醒你如何前往蜀道。”李淳风端坐在马车里,语调平淡。 尉迟敬德皱眉,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不解之色:“淳风,你修养甚好,情绪不外露,从来不曾对任何人甩脸色。可是,你现在说做走就走,难道是因为秀秀之缘故?” 李淳风一宿未眠,心情并不算太好,迟疑了一会儿,不答反问:“敬德,你是否不记得曾经私下与我交谈时提到过裴承秀的缺点?比如,她好颜面,意气用事。” “记得,我的确这么说过。”尉迟敬德颔首,话锋蓦转,“当然,彼时的我并不完全了解她,对她的评价亦有失偏颇。” 李淳风看着尉迟敬德,一字一字道:“敬德,你是真的有失偏颇,还是爱屋及乌?” 尉迟敬德愣了一下,脸色变得严肃:“你的语气告诉我,你与她很不合。我一直以为只有程咬金不怎么喜欢她,没想到,你也厌恶她。” “我不是厌恶她,我……”李淳风噎住,摇头,苦笑一下,“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经常令她很不高兴。” 尉迟敬德讶异:“你做过什么令她不高兴的事?” 李淳风自知一时失言,脸色稍微变了变,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必须承认,有些事是令裴承秀很不高兴,例如,我曾经责骂她……不懂矜持,不像一个姑娘。” “不懂矜持?”尉迟敬德很吃惊地重复。 “不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李淳风噎住,表情变得有几分尴尬,忙不迭地解释,“我的本意是说,裴承秀心太急,言行举止较粗鲁,不像是一个读过四书五经的姑娘。” 尉迟敬德听罢,陷入了一阵沉默,顷刻,复又不急不缓地开口:“淳风,秀秀不是你的学生,她不奉孔孟儒学,更不理会繁文缛节,你不要用书本上的条条框框去约束她,你应该以公正客观的眼光去看待她。” “我没有约束她。”李淳风直接的否认。 “那么,你在约束你自己。”尉迟敬德打断道,叹了一口气,“淳风,我与秀秀皆是武将,我们从来不会很刻意的计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这一点,与你这样一位钻研天文数术、不允许一丝一毫细微错误的学问家存在很大区别。” “每个人的信念不同,选择不同,结局亦不相同。秀秀她不是一位寻常的女子。当然,如果秀秀只是一位寻常女子,我则不可能在玄武门前遇见她,也不可能与她续情缘。” 李淳风薄唇微动,却欲言又止。 如果,裴承秀只是一位富养在深闺的寻常女子,他同样不可能在醉仙居与她相遇。 “淳风,放下你对于秀秀的成见,随我回长沙郡府罢。”尉迟敬德并不能察觉李淳风的心意,劝说道,“战事虽止,太子、齐王、秦王殿下的纷争并未停止,长孙无忌一直在催促我,责命我立刻返回长安。我身不由己,无法陪同秀秀一同前往益州,亦因此,秀秀仍需要你的照拂。” 李淳风没有立即拒绝,犹豫了很久,然而,抵不过尉迟敬德的相邀,还是决定前往郡府。 坐在马车里,李淳风看着尉迟敬德策马的背影,心念一动,不经斟酌脱口而出道:“敬德,若无一纸婚约,你是否还愿意娶裴承秀为妻?” 尉迟敬德停下马,慢慢地驱马前行:“当然。” “……为什么?”李淳风追问,停顿一拍,又道,“我不明白,程咬金曾经戏言撮合你与裴承秀,你当时并不愿意,为什么后来又愿意?” 尉迟敬德回眸:“又不是你娶秀秀,怎的盘问得如此仔细?” 李淳风硬生生地哽住,少顷,无奈道:“随口一问,你不愿意回答,我亦不强人所难。” “也罢,现在只有你与我二人,回答你也无妨。”尉迟敬德一本正经的回答,脸色微赤,“我本来是不愿意,但是,我后来听说了一桩事,也就愿意了。” 李淳风仔细聆听。 “这桩事,只有秦王殿下与我知道。”尉迟敬德弯唇一笑,声音低沉沙哑,透露出淡淡的感慨,“淳风,秀秀曾经为我仗义执言而遭受到齐王的掌掴。听到这则事实,我心中有许多个念头呼之欲出,有震惊,亦有困惑,然而,所有的念头都不重要……我想到了她被我划伤的脸,想到了她的出身,想到了她的家族荣耀,还想到她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位寒门之士而遭到齐王的羞辱,就这样,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话至此处,尉迟敬德语气一顿,目光对上李淳风,脸上泛出赧色:“淳风,你可能无法理解我对于秀秀的感情转变。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位对你很好却又无所图谋的女子,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意。” 李淳风噤声不语,良久之后,薄唇微微地上扬:“我明白。”一位对他很好却又无所图谋的女子,他不是没有遇见。 “我并不认为李淳风孤高自许,相反,我认为李淳风行正义之事,存君子之风。‘故弄玄虚’之类的诽谤言论,大约是旁人自身能力不足、却又嫉妒心使然。”莫名地,在这一刻想起了两年前的旧事,想起裴承秀对他的赞美之词。 身为天策府幕僚,他时不时地听到旁人的夸赞,不得不承认,裴承秀对他的赞美恰到好处,令他耳目一新,很是受用。 他,也是除了秦王、除了尉迟敬德之外知晓裴承秀被齐王掌掴的唯一人。 那一日,裴承秀被齐王羞辱之后仍然前往大佛寺。明明在下一场瓢泼大雨,她却冒雨赶到了大佛寺,从早到晚等候了他整整一日。从那时起,他意识到裴承秀喜欢他。 可是,他并没有回应她的感情。 “李淳风,你让我亲一口。” “……在下能否说实话?” “说。” “在下从未见过裴姑娘这般厚颜无耻之女子。纵使寻开心,亦要有一个限度。” 李淳风觉得心脏被重重的刺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涌上来一股子低落,慢慢地,这种低落的感觉随着血液重新涌回胸口,令他感受到了异样的苦涩。 李淳风苦笑。 思绪从旧事抽离,回过神,依稀听见了尉迟敬德疑惑的低喃:“说到娶妻,我倒是想起来你无法娶妻……‘克妻克子’这种不着边际的预言,也只有你恩师袁天罡说得出口。” 李淳风没有回答。 他不愿解释,只是维持着坐势不变,目光复杂地看着尉迟敬德策马前行的飒爽英姿,良久,他转过脸庞,瞥向已经近在咫尺之间的长沙郡府。 裴承秀,就在那里。 裴承秀,是尉迟敬德未过门的妻子。 现在,她会依偎在尉迟敬德的怀抱里,告诉尉迟敬德她讨厌他。将来,她也一定会忘了他,为尉迟敬德生儿育女。 …… 李淳风修长的指僵了一下,还是缓缓地放下车帷,挡住了尉迟敬德的背影。 熟视无睹,就不会心生羡慕。 第四六章 藏着感情 前往益州的旅程被暂时地中断,马车停留在长沙郡府,已有数日。 尉迟敬德之前为了与裴承秀相会,曾向长沙王自报名号,并且借调了部分守城军。尔今好不容易见到裴承秀,尉迟敬德本打算陪她游山玩水看遍长沙城,却不得不还长沙王的人情,疲于应接不暇的官场应酬。 裴承秀不喜应酬,不愿意与地方官员为伍,最初的几日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郡府里喝药调理身体,时间一长,身体状况渐有起色,她越来越坐不住,索性简简单单地打扮一番,手拄黄花梨木杖,摸索着,走出屋子。 彼时夏风习习,虫鸣鸟叫,李淳风坐在青藤门下,手中捧着一本天文历法研读。听见轻细的脚步声,他微微抬眸,看见裴承秀向他步来。 她穿着一袭襦衣石榴裙,体态纤长轻盈,梳着清爽的乌蛮髻,不佩簪花,反戴了一顶轻纱帷帽,透明丝幔下,玉面朱唇。 李淳风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裴承秀的身上,看着她一步一步迫近于他。 不一会儿,裴承秀手中的木杖碰上了李淳风的珠履靴,顷刻,裴承秀柳眉皱起,不高兴的哼了哼,脸色变得很嫌弃,旋即往旁边挪开半步,避开李淳风,擦过。 啧啧,只不过随口抱怨了几句,他居然就甩脸子撇下她……行啊,这么有骨气,走就走呗,走远了,就别指望她再搭理他!哼!她和他的冷战,从此变成一场旷世持久战! 裴承秀一边跨过青藤门,一边在心里嘀咕。她实在是很生气,脸上的表情风云突变,浑然不自知。 这一刻,李淳风不动声色地合拢书卷。 * 尚未抵达长沙之前,裴承秀听李淳风提到过,二十八宿中的轸宿有一附星,名作“长沙”,是南方朱雀的尾星。依据星象分野之理论,长沙对应长沙星,因此,当地百姓非常信奉一位上古大神:火神,祝融。 然而,这种信奉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信奉,还涵盖了“饮食”方面的信奉。 楚人脾气大,喜辣,天下皆知。 火神殿便是一间在长沙城内极富盛名的酒菜馆。 裴承秀慕名而来,孤身占据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她不明就里随意点下的菜肴。想到这些日子滴酒不沾,她又立刻吩咐小二上了一大坛米酒。 李淳风坐在裴承秀的对面酒桌,看着她尝试着抿了一小口米酒,停住,眉眼弯弯,朱唇勾起,绽出一抹盈盈浅笑,旋即一口闷尽杯盏里的酒水。 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李淳风也淡淡一笑。 身在病中,应忌酒忌辛辣,她偏偏反其道而行,身在病中不知病,胃口极佳,百无禁忌。 难道……这些时日他执着于赶路,在膳食方面怠慢了她,以至于她现在宛如挣脱牢笼的囚鸟,胡吃海塞,很是开心? 李淳风也不多说什么,安静地凝着裴承秀。 裴承秀双目不能视,不知李淳风就在她身旁。 彼时,她的全部注意力皆集中在离筷箸最近的一道菜品,她凑近小脸,深吸一口,嗅闻摆在面前的菜肴:油淋越椒。 辣味,呛人。 娇躯,一震。 然而,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提起筷箸,夹起几根泛着油光的越椒送至唇边。大约心怀畏惧,她迟疑了一会儿,把越椒夹入碗中,抬手端起一盏米酒,饮酒压惊。 李淳风脸色一变,立即起身,趁裴承秀分神品尝酒水的间隙,迅速地将她的碗与他的碗互换。 裴承秀放下酒盏,夹起碗中的椒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咦,怎么闻起来辣辣的,吃起来却酸酸甜甜的? 裴承秀觉得很奇怪,一双筷子直接伸过去,夹起盘中剩余的越椒,也不多想,就往口里送。 李淳风想阻止却来不及阻止—— 他看见,她捂着嘴叫唤了一声,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 头皮发麻!眼泪奔涌!胃部烧灼!*一点就燃的劲爆辣味,逼得裴承秀面红耳赤,鼻尖直冒热汗,大咳不止。 李淳风目睹裴承秀一边疾咳一边手足无措的在酒桌上摸索,登时心如明镜,端起他桌上的一杯消火凉茶,送到她手中:“快喝。” 意料之外的醇厚嗓音令裴承秀怔住,然而,救命要紧,没工夫计较李淳风为何尾随而来,只能如获至宝的接过茶盅,一气喝完!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一身香汗淋漓的裴承秀抬起脸,泪眼婆娑,嘟着红肿的唇,张嘴便是一通算账:“李淳风,你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事先劝说我不要点这道菜!你这个人,竟然闷不吭声看我笑话!” “我晚到一步,你不该点的都已经点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李淳风的口吻很无奈,凤目却噙着笑意,没有多想,伸手抚上裴承秀的唇,“让我瞧一瞧,伤着没有。” “伤着了!我刚刚咬到自己!”裴承秀懊恼的回答,保持不动,让他的指在唇间抚摸。 李淳风俯下脸,仔仔细细地察看她唇瓣上的伤是否严重,好在只是细微的破皮,他修长的指也就在她唇间无声地摩挲,不急不缓地划着圈,助她缓解疼痛。 不知何故,随着时间的推移,裴承秀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小脸依然微微地泛着红晕。 李淳风心中拂过一丝困惑,以为裴承秀被越椒的辣味呛得受不了,非常细心地拍了拍她僵直的脊背。 感受到裴承秀的身体掠过一阵颤栗,李淳风很讶异,鬼使神差地一低眸,清澈的目光顺着她的下颔一路向下看,瞥过白皙的颈脖,细致的锁骨,最后,停留在了随着她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饱.满.浑.圆。 李淳风愣住。 …… 李淳风猛的回过神,凤目微眯,环顾四周——酒馆喧闹,酒客喧哗,无人注意到他举止失礼。 李淳风抿着唇,缓缓地放开裴承秀。 裴承秀太熟悉李淳风的这个动作了。数次经历过被他忽冷忽热的对待,她并没有太多的难过,相反,她很后悔,后悔忘记了她和他的冷战,后悔轻易地搭理他,后悔与他不设底线的接触。 她都已经尽可能避开他了,他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她身边呢? 裴承秀的表情一瞬间黯淡了许多,默默地整理一番衣衫,默默地戴好帷帽,默默地掏出一锭银子搁在酒桌,拄着黄花梨木杖,转过身。 然而,她还没迈出脚步,身体腾空,被李淳风抱了起来。 “我带你去夜市。”醇厚的声线缓缓道,“有一些小吃,不辣,应该会合你心意。” 第四七章 求而不得 马车缓缓前行,驶入热闹非凡的夜市。裴承秀坐在车内,刚一掀开帷帘,立即嗅闻到满街美食飘香。 爆炒猪肝发出的葱香令她食欲大增,龙脂猪血的麻油香气令她心痒痒,她明明什么都想吃,奈何李淳风以食材与药性相冲这一个理由横加阻拦,什么都不准她吃。 马车驶过半条街,停在一个小巷子,李淳风离开马车一会儿,片刻之后,复又回来。 “尝尝。” 一碗金黄脆嫩、甜而不浓、油而不腻、软糯香柔的糖油糍粑放到裴承秀的手里。 裴承秀仅仅品尝一口便觉得好吃得舌头都要化掉,哇了一声,毫不掩饰心中的惊喜:“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两个糖油糍粑被迅速地吃掉。 不知是否因为美食当前,所有的坏心情在这一刻一扫而空,裴承秀开心的笑了,眯起的眼眸就像天边一轮月牙儿,还主动同李淳风讲和:“觅食有功,我原谅你了。” 李淳风掏出白帕,拭去裴承秀唇角的残余糖渍,淡淡的问:“原谅我什么?” 裴承秀想了想,郑重其事道:“原谅你偷偷摸摸地尾随我。” 李淳风面色不变:“那么,凡是令你不开心的事,都一笔勾销罢。” 咦?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毕竟,最后的回答不怎么符合李淳风清高孤介的作风,反而隐隐地放低了身段。 心中生出一丝狐疑,又听见李淳风道:“是我不对,曾经说过许多令你难堪的话,也曾经做过许多令你难堪的事。” 裴承秀听得愣了,脸上一热,又惊又喜,思来想去一番,大大咧咧道:“没你想象的那般严重,我还好……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原谅你就是。” 李淳风不再说话。 裴承秀很纳闷,不明白李淳风为何忽然向她道歉,正要询问,行驶在岔道口的马车为了避开忽然涌出来的一波人群不得不急停,她没坐稳,身子遽然一偏,直直地往前栽了过去—— 李淳风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脑袋,避免她撞向车壁。 裴承秀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别开脸,发现李淳风的手还按着她的头,她怔了怔,无意识地抿了抿朱唇,一层薄薄的绯红渐渐蔓延到双耳,讷讷地开口:“你……可以放开我了。” 李淳风低低的应了一声,大手缓慢地放开她,视线却在她微启的唇瓣流连了一会儿,刹那,一种异样的情怀从心里泛了出来,他没有避嫌,微凉的指抚上去,拂过她的眉梢,轻揩她的双唇。 她如此娇羞。他,想亲吻她。 可以?抑或,不可以? …… 李淳风的思绪在这一刻停滞,最终,他俯下脸,缓缓地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裴承秀不是没有预感到什么,然而,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李淳风不喜欢她,从来都不喜欢她,哪怕看过她的身子也依然可以摁着她的脑袋逼她喝洗澡水,怎么可能轻薄她呢? 裴承秀侧了一下脸庞,无意识地拉开与李淳风的距离。 然而,想到喝洗澡水这件事,裴承秀难免窝火,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口:“李淳风,我越来越不懂你了,你真的应当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言行举止。” 裴承秀提的是旧事,李淳风却以为她意指当下。 登时,李淳风停下动作,神色尴尬。 彼时的夜市人声嘈杂,小贩们的吆喝买卖声不绝于耳,还有谈笑声及杯盏碰撞声从沿街茶馆食肆酒楼不时地传出,鼻端嗅闻到酒香,裴承秀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兴致勃勃的说:“李淳风,我想下车走动走动。” 也不管李淳风同意与否,裴承秀戴好帷帽,拄着木杖下了马车。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裴承秀被撞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走到卖酒的摊子,还没开口询问酒水价钱,一旁贩卖胭脂水粉的老板娘赏心悦目地打量她身后的李淳风,一道媚眼抛过来,抢占先机道:“这位郎君,为您夫人买一盒燕胭罢?我家的金花胭脂名扬全城,轻轻捻一片涂抹在双颊,肌肤立刻粉嫩红润,整张脸宛如出水芙蓉,千娇百媚,婀娜妖娆,谁见谁怜。” “我和他不是夫妻。”不待李淳风回答,裴承秀脑袋摇得似拨浪鼓,“我不需要燕胭。” “不是夫妻,那便是未婚夫妻。”老板娘媚笑,“姑娘,您素面朝天的模样也很好看,只不过,若能薄施粉黛仔细打扮一番,必定艳压群芳,更得未婚夫之欢心。” “艳压群芳”四个字令裴承秀顷刻之间没了反对意见,莫名想起了吕珠。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赞同吕珠越来越楚楚动人的主要原因应归功于长安城里的胭脂水粉。 她如果认真地打扮打扮,说不定,可以把吕珠比下去? 思及此,裴承秀当即改变心意,立即去摸腰间的钱袋,岂料一阵摸索之后,裴承秀很惊讶地转过脸:“李淳风,我的银子被偷了。”一定是刚刚被挤在人潮中,顾此失彼,遭了窃贼! 普天之下,居然有毛贼敢在她头上动土?!裴承秀脸色一变,气愤不已:“你等我片刻,我去追贼。” “流贼勿追。人来人往,你又行动不便。”李淳风拉住她,“想要什么?我赠你。” “……不用你赠,算我借你的。回去之后,我让尉迟敬德把银子还给你。” 听见一番亲疏有别的回答,李淳风睨裴承秀一眼,语气很是微妙:“向我借银子?我收取高利。” 裴承秀长长的眼睫扑闪:“高利?有多高?” 数术问题,李淳风信手拈来:“三十七分之二相乘四十九分之二十八,再相乘七分之四,所得几何,便是高利。” 这道问题,是国子监学生答题试卷里最简单的一道题,但是,裴承秀听得懵了,目瞪口呆。 她的脑子好像被浆糊黏住,很费劲很费劲地思考,过了很久,结结巴巴地回答:“万分之十七?” 李淳风温柔的笑了,揉揉她的脑袋:“不错,还算机灵。”说着,一锭银灿灿的元宝抛给老板娘,“全都包起来。回去之后,由着她慢慢挑选。” 裴承秀又惊又窘:“我……” “公子,我这厢还有一些从苗疆贩来的银饰,您挑选几样合眼缘的,一并儿送给未婚妻?”老板娘接了一桩大买卖,心情激动,眉开眼笑,“你不必再破费,随意挑选。” 李淳风没有说话,目光瞥去,皆是一些常见的簪,钗,錾花,虽精巧别致,却缺少了苗疆的奇异特色,故而显得普普通通。 惟有一支丹雀发簪,丹雀立枝头,口中衔枝蔓,寓意“生命不灭、循环无穷”,雀背满布银片银花,远看恰似一团繁花锦簇,质感极强。 李淳风迟疑了一下,仍然揭下裴承秀的帷帽,露出了她一张不施粉黛却也姣好的容颜,亲手将这支银簪戴在了她的发髻。 仔细端详,半晌,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满意。 “承秀,”李淳风弯唇道,倾诉,一语双关,“你这样,很好看。” * 并不遥远的巷口。 吕珠目光阴冷地盯着李淳风与裴承秀。 从晋阳一路跟踪至长沙郡府,她只能远窥,不敢接近。如今,亲眼见证李淳风对裴承秀动了真情,她如何能袖手旁观,如何能隐忍不发? 滚滚恨意袭上心头,狰狞之色在吕珠的脸上一闪而过—— 手心里的回钩暗器,猝然齐发。 凌厉地袭向裴承秀。 第四八章 战则即战 听风识异动。 裴承秀变了脸色,用力推开身旁的李淳风,与此同时挥动手中的黄花梨木杖,迎向袭击她的厉风—— 几支寒光闪闪的回钩深深地嵌入木杖! 沿街吆喝叫卖的小贩们全惊呆了,也不知是谁带头叫嚷一句“杀人啦!”,小贩们收摊的收摊,推车的推车,慌不择路如鸟兽散。 如此一来,熙攘拥挤的游客们亦受到惊吓,产生恐惧,亦纷纷逃命。不一会儿,人潮汹涌,许多人欲进,许多人欲退,全堵在狭窄的小街,险酿踩踏。 裴承秀被人群撞得站不稳,即将往后倒的时候,她被李淳风用手臂紧紧揽住,带到了一个墙垣角落。 李淳风用身体护住她,把她拥在他的怀抱里,隔开了他身后人挤人的混乱场面。 充斥在街巷各处的喧哗声以及凌乱的脚步声,仿佛变成了平行世界里的噪音,若忽略这些噪音,裴承秀只听得到李淳风急促的心跳声,只听得到他起伏不均的呼吸声。 ……咦,李淳风非常担心她? 裴承秀下意识地抬头,柔软的朱唇竟贴到了李淳风的下巴。李淳风微微怔住,缓缓收紧揽住她细腰的双臂,稍稍俯下脸,他的薄唇便轻轻地压在她的唇瓣,停顿一下,旋又很快离开。 裴承秀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立刻烧起来了!李淳风!刚刚和她唇贴着唇的男人,是李淳风! 她守了这么多年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然而,此时此刻由不得裴承秀太激动,目不能视听力却极佳的她敏锐的捕捉到一阵过于轻细的足音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她,接下去,一股剑风势如破竹地劈来! 裴承秀倒吸一口冷气,拉住李淳风,一个仓促闪身,避开暗袭。 忆往昔刀光剑影的日子,裴承秀从不惧怕,可是,想到自己手无寸铁,想到李淳风不是刺客的对手,又想到刀剑无情极有可能误伤李淳风,今夕,她第一次感到了忐忑。 【不战则退,战则即战。】 裴承秀想到自己的人生准则,当机立断道:“李淳风,你先走,我来殿后。”话音未落,她凭借足音判断刺客的方位,反守为攻,挽动黄花梨木杖,出其不意地用杖尾击袭刺客。 木杖,沉沉地击打在刺客的心窝,霎时,她听闻一声痛苦的抽气。 ……是个女人? 得知对方是女人,裴承秀一瞬间镇定了许多。 如果偷袭者是一个男人,她难免担忧体力不济,然而,对方是一个女人,她便有极大的胜算在短时间之内制敌。 裴承秀动起了小心思,对刺客道:“我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能不能在动手之前先给个说法,为什么要暗算我?至少嘛,我也死得瞑目。” 女刺客当然不会回答,恰恰就是在女刺客默而不答的这段时间里,裴承秀欺身逼近她,鹤形头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朝她膝部一杵,瞬时,裴承秀听见了髌骨碎裂的声音。 裴承秀以常识来判断,女刺客势必以一个非常难看的姿势摔在地上,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女刺客不但没有摔倒,猝然迎上前,一双手死死地掐中了她的咽喉! 裴承秀立刻不能呼吸。 令裴承秀匪夷所思的是,女刺客的力气大得惊人,掐着她,狠命地把她提起来,遽然往地上一摔,接下去,她又被女刺客扼着脖子拎起来,生猛地撞向硬邦邦的墙垣。 裴承秀被撞得头晕眼花耳内嗡嗡直响,须臾,她意识到一道咄咄逼人的剑气刺向她的胸口,悲惨的是,她手无寸铁,无法迎战。 大限,将至。 “不要伤她!”忽的,裴承秀听见了李淳风的呼喊,随即,她知道他扑过来,用身体挡住她。 剑风,骤偏。 裴承秀呆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息,与此同时一股湿润粘稠的液体,无声无息喷在她手背。 裴承秀大惊,脱口而出:“李淳风!” 不闻李淳风的声音,只闻一柄剑坠落在地面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裴承秀的眼泪夺眶而出! 杀意,在裴承秀一双黯淡的眼眸迸发,她以惊人的爆发力从地上跃起,勾起长剑,左手死死地按住女刺客的肩,一发力,将锋锐的剑刃深深地.插.入.女刺客的腹部! 暗红色的鲜血,飞溅在裴承秀的额。 裴承秀面无表情地抽出长剑,约莫半寸,再一次地深深刺入! 女刺客发出痛苦难耐的.呻.吟,一掌猛地劈在裴承秀的脸庞。裴承秀的脸颊顿时被挠出几道血痕,这一时,裴承秀无心恋战,松开手,放任女刺客逃脱。 等裴承秀转过身去寻找李淳风,她已经面色惨白。 寻寻觅觅,终于摸索到了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那只手,裴承秀全身颤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李淳风,你还活着吗?” 许久许久,久到裴承秀几乎情绪崩溃的时候,她终于听到李淳风嘶哑的声线:“……活着。” 裴承秀立刻跳了起来,疾呼:“快来人!救命……” 她的呼喊,消失于李淳风虚弱地用手捂住她的唇,“承秀,不要声张。” 裴承秀按捺不住难过的心情,紧紧地抱住李淳风,让他靠在她的肩膀,潸然泪下:“你对吕珠就这么偏心?” 李淳风费力地喘息一口,很艰难的道:“承秀,不要气我。” “好,不气你,你说不声张就不声张。”裴承秀吸吸鼻子,眼泪止不住地涌落,“你伤得严不严重?” “……不严重。” 方才生死攸关之际,他义无反顾地用身体护住裴承秀,吕珠手中的长剑一偏,刺入了他的肩膀。 “承秀,”李淳风哑哑地开口,“吕珠之事牵连甚广,不能被.秦.王.府.幕.僚知晓,否则,我担心别有用心者攻讦吕珠为突厥细作。那时,你亦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我不说,一个字都不说。”裴承秀打断道,吸吸鼻子,点头如捣蒜,“你不要为我担心了。你不要说话,留点力气。” 李淳风缓缓地闭上眼眸,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裴承秀的肩,叹息着,疲惫亦是无奈地道出最后一句叮咛。 “承秀,你一个人回郡府罢,不要让敬德生疑。” 第四九章 赌局 裴承秀回到郡府之时,已是深夜。 恍恍惚惚地走过青藤门,走向李淳风坐过的那一张木椅,双手摸索一番,碰到了一本书,她攥着书坐下,脑子里一片茫然。 仅仅过了一会儿,她便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在前院响起,接着,是一道惊讶的呼唤。 “秀秀!” 尉迟敬德的声音。 裴承秀没有回头,姿势不变坐在椅子里。 尉迟静德疾步走过去,从侧后抱住她:“秀秀,你去哪儿了?我在府中迟迟等不到你,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正派人四下寻你。” 因为着急,尉迟静德的力气大了一些,裴承秀缩了缩肩膀,本能地抗拒他的触碰。 尉迟静德尴尬地收回手,低眸打量裴承秀,藉着跳跃的烛光注意到她脸上有着几道鲜明的血痕。不禁暗暗吃惊,再仔细瞧她,发现她额头红肿,一袭石榴裙亦沾染了斑斑血迹。 尉迟静德盯着裴承秀,一瞬间,怒道:“是谁对你无礼?” 裴承秀的心思乱如麻,垂下脸,喃喃道:“敬德,我想写一封奏折呈给陛下,弹劾长沙王,弹劾的理由便是长沙郡府不设宵禁,更无禁卫巡街督铺。” 一通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尉迟静德讶异。 裴承秀苦笑,闷闷地道:“我今天出去走动了,本以为能在夜市好好地打一打牙祭,岂料遇上窃贼,被偷走了所有的银两。也算是我自不谅力罢,我一个人去追小贼,竟被一群混混围住……” 裴承秀停住,苦笑一下,不愿撒谎,却不得不继续撒谎:“静德,我如果能再细心一些,就不会吃亏了。” 是啊,她如果能更细心一些,就不会被吕珠有机可乘,更不会连累李淳风受伤。 尉迟静德听完,缓缓道:“是我的过错,没有陪在你身旁。” 裴承秀摇摇头,眼眶微微地泛红:“静德,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李淳风负伤前往医馆,她却与尉迟敬德待在一起。 她欠了李淳风半条命。这份人情债,她还不起。 明明很喜欢李淳风,明明还是无法忘记李淳风,她却没有资格再传达这份感情。 不甘心就这样与李淳风错过,与此同时,不忍心向尉迟静德坦白她有了悔婚的念头,不忍心尉迟敬德被天下人嘲笑,更不忍心李淳风被天下人腹诽“挖好友的墙脚”。 ……她该怎么办? 尉迟静德看着裴承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以为她自尊心受挫,忙不迭宽慰:“秀秀,楚地多流贼,偏又一贯结伙犯案,换作我,亦是寡不敌众。” 裴承秀没说话,不住地按揉太阳穴,神色焦虑。 尉迟静德见裴承秀坐立不安,又道:“别难过,我明日拜谒长沙王,将你的委屈向他陈述。他是一地之官,有责任擒拿流贼,改善城中治安。” 裴承秀只是随口一说,没打算真的弹劾长沙王,听尉迟静德这么讲,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可以委托长沙王,秘密捉拿吕珠。 “也好,就这么办罢。”裴承秀颔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末了,尽量放平声线,让声线听起来不那么紧绷。 “对了,李淳风前往岳麓书院,说是拜访旧友,过几天才回。” 尉迟敬德没有怀疑:“哪位旧友?” 裴承秀哑口无言,脸上的神色在这一时变得复杂,瞬间从藤椅里跳起来,头一回对尉迟敬德发脾气:“我又不了解李淳风,我怎么知道是哪位旧友?你问这么多,干嘛?” 尉迟敬德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大手搭上裴承秀的背,拍抚一下,语调温柔,话锋蓦转:“是我多言。你累了,去歇息罢。” 裴承秀发完脾气又有些后悔,咬住唇:“我心情不好,你不要计较。” 话音未落,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 裴承秀是皇太子的心腹,父亲裴寂亦是皇帝的宠臣,长沙王自然不敢怠慢她,不出两日,她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长沙王的密函。 是夜,裴承秀趁尉迟敬德不在郡府,悄悄地乘上马车,抵达门留狱所。 裴承秀步入潮湿逼仄的的牢房时,狱卒正在给吕珠上刑具。 重达几十斤的铁索链系在吕珠的双手双脚,狱卒还觉得不够,再用五十斤重的长板枷索扣在吕珠的颈,防止吕珠脱逃。 狱卒当了整整十年的差,头一回见到像吕珠这样的女囚犯,浑身是伤,力气却大得惊人,好几位同侪被她打成重伤,委实令人胆颤心惊。 狱卒擦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对裴承秀低头哈腰,诚惶诚恐道:“小的无能,一句实话都没问出来。裴大人,要不给她上一上烙刑?” 裴承秀还未说话,全身上下皆是刑具的吕珠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破口大骂:“裴承秀,你这个贱人,李淳风根本不喜欢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他,真是吊死鬼擦粉,死不要脸!” 裴承秀被骂得直皱眉,拄着木杖走上前,停在距离吕珠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来之前,我还在想,你是否如李淳风所言,真实身份为突厥的细作。听完你方才的谩骂,我一下子就放心了——你如此易怒,怎么可能是细作?” 吕珠的回应则是不屑地啐了裴承秀一脸! 裴承秀的面容闪过一丝暴戾,立即就压制了下去,她掏出绢帕细细地擦拭脸,然后,把绢帕摔向吕珠,冷嗤:“你我好歹远房亲戚一场,我承诺你,每年的今日我会在你的坟前给你点一炷清香。” 侧过脸,裴承秀吩咐狱卒:“不必再问了。你把她拖出去,沉江。” 吕珠一时愣住,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裴承秀转身离开,她暴怒,高声咒骂,声嘶力竭:“裴承秀,你就是一个小人,小人得志,忘乎所以!你以为我一死,李淳风就是你的?我呸!就算我死了,李淳风也不可能喜欢你!” 裴承秀的脚步忽然收住。 背对着吕珠,裴承秀低低地开口:“珠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倾慕李淳风?” “这个问题很重要么?”吕珠避而不答,故意说出一些话刺激裴承秀,“你不在长安的日子里,我曾经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李淳风一整夜。” 裴承秀抿了抿唇:“不可能。” “不相信?你尽可质问李淳风。”吕珠有些得意,“当然,你还可以再问一问李淳风,如果你打算秘密地处置我,他会不会赞同你的做法。”她不信,她与绿珠有过一世羁绊,绿珠绝对不可能不理会她的死活。 裴承秀一下子沉默了。 “你以为李淳风抱过你吻过你,就意味着他今生今世愿意娶你为妻?我告诉你,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吕珠见裴承秀不说话,肆无忌惮地嘲讽,“你敢不敢拿此事与我赌上一局?如果你赢了,我任你处置。如果你输了,你从此不能再接近李淳风。” 吕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自信满满,这一刹,裴承秀终于不复沉默,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朱唇勾起。 “赌。” 第五十章 撞见 裴承秀并没有立刻去见李淳风,而是先行返回郡府。 吩咐仆从把李淳风坐过的那一张木椅撤去,换成一张红木嵌黄杨圆桌与两把坐墩,裴承秀月下独坐,启开一小坛杨梅酒,自斟自饮。 于是,当尉迟静德披星戴月地回来,便闻到一室的酒香味儿,目光瞥去,瞧见裴承秀端着酒盏,宛如饮水把杯中物全咽了下去。 尉迟敬德走近几步,开口道:“好酒量。” 裴承秀早就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子,仰起脸面对尉迟敬德,微微弯唇:“我还以为你会说出‘独自饮酒,未免太沉闷’之类的言辞。” “我如果这么说,你当如何作答?”尉迟敬德在她身旁坐下 裴承秀仔细想想,道:“独饮风月,自得其乐,干卿屁事?” 尉迟敬德低低地笑了:“真直接。” “嗯?嫌弃我粗俗??”裴承秀柳眉一挑。 尉迟敬德缓缓道:“为夫不敢。” 裴承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绯红,轻咳一声—— “敬德,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秀秀,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浑厚的嗓音同时响起。 裴承秀发了一下愣,中气稍稍有些不足:“你先说。” 尉迟敬德没有推辞:“长孙无忌来信敦促我返回长安,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催我启程。据长孙无忌说,太子与秦王皆已班师回朝,陛下正斟酌论功封赏之事。” 裴承秀颔首附和:“这是好事,你应该回去。” “我并不认为这一定是好事。”尉迟敬德解释道,“秀秀,天策府与东宫最近摩擦不断,齐王又在其中搅合,陛下数日前降下一道圣旨,以兄弟不睦之罪名流放了东宫谋士王珪、天策府幕僚杜淹。” 裴承秀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半晌,无奈地开口:“敬德,我明白你的顾虑。这样罢,我给父亲大人写一封书信,劝他老人家不要参与两派党争,如此,你也不会因为我而遭到天策府同侪的排挤。” “秀秀,我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岂会顾虑遭到其他人的排挤?”尉迟敬德叹息,“相反,我在担心你。你不知道,东宫侍卫官试图行刺秦王,事败被擒,尔今满朝人人妄告东宫,诬陷太子李建成残害手足、意图谋反。” 裴承秀大吃一惊,却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太子已是监国,地位巩固,今非昔比,断然不会急于铲除秦王……敬德,你把这些事情讲给我听,难道是在向我透露行刺之事实属天策府安排的一场闹剧?” 尉迟敬德沉默,俯身靠近裴承秀,伸出长臂将她揽入怀里,半晌,低低地道:“我以为,长孙无忌城府颇深,行刺之事或由他主导。” 裴承秀的脸靠在尉迟敬德的心窝,咬着唇,声音压低,语调却是充满感激:“敬德,以后不要再对我透露天策府的机密。万一隔墙有耳,对你很不利。” 尉迟敬德不置可否,叹息着道:“秀秀,你随李淳风前往益州罢。长安纷争太多,你且在益州多住些时日,一来避开锋芒,二来养精蓄锐。待风波平定,我一定前往益州,亲自接你回来。” 裴承秀在这一刻很感动,然而,思及李淳风,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语气低落:“益州益州,你就不怕我去了益州就不乐意回长安了么?” “此话何解?” 裴承秀很想说实话,然而,她硬生生地把实话憋了回去,言不由衷道:“你真笨呢。俗话说,少不入川,老不离蜀。” 尉迟敬德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哪些话都是骗人的。你且看李淳风,幼年入川,及弱冠,至洛阳城,入秦王麾下。” 裴承秀拉长语调“噢”了一声,默默地闭上嘴。 尉迟敬德同样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揽着她的纤腰,约莫过了一刻,他单手缓缓地抚过她的腰线。 仲夏时节衣衫轻薄,怀里的人儿刚饮过梅子酒,微微发了一些香汗,皮肤细腻,摸上去凉凉的,他一时间情难自控,大手从她后腰部位逐渐往下探去,停在她挺翘的臀部。 裴承秀被摸得挺纳闷,也没有抬脸,吐着气,低低地哼:“好啦。” 她说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喊停的意思,然而,尉迟敬德却从她柔软的声音里曲解为另一层含义,瞬息之间,他脸色微赧。 一生东征西讨从不知儿女之情是什么滋味的他有些忍不住,却不得不忍住,只好以说话来转移注意力:“秀秀,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裴承秀欲答,又止。 她原本是想和他谈一谈解除婚约之事,可是,他如此真心实意关怀自己,她怎好意思就在今夜折他颜面,损他自尊? 如果她没有遇见李淳风,亦或在李淳风之前先遇见他,事情,应该就简单多了。 裴承秀闷闷地叹气,出自肺腑的感慨:“敬德,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真希望能早一点遇见你。”想了想,她心中掠过一阵酸涩,“说不定,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岂会像现在这样,感情之事,剪不断,理还乱? 尉迟敬德的耳根子全红了,再也忍不住:“秀秀,不可乱说话。”语毕,他猛地把她抱起来压在圆桌上,毫不迟疑俯下脸,深深地吻住她。 裴承秀懵了,唇被吮住,感觉到有一根物事顶着她,她受到惊吓,身子一歪险些从桌面摔下来,尉迟敬德反应极快地扶住她的肩,停了亲吻,埋头在她颈边,气息微促。 感到尉迟敬德的下边还顶着她,裴承秀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 尉迟敬德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后背,安抚她,声音沙哑低沉:“别害怕,我只想亲亲你。”话音未落,他再一次地吻住她。 偏偏就在这一刻,一声压抑着情绪的咳嗽声响起。 第五一章 真相 尉迟敬德正软玉温香抱满怀,刚刚食髓知味,突然被一道咳嗽声打断,他魁梧的身体僵住,下意识地停了亲吻,薄毅的唇仍然依依不舍地贴着裴承秀的檀香小嘴。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尉迟敬德默叹,缓缓地从裴承秀嘴角移开,大手掌着她的后背并没有放开,额头挨着她的额头,平息着呼吸。片晌,他低眸,瞥见她唇色水润鲜艳,一张小脸红得滴血。 未完全压下去的念头还在蠢蠢欲动,心态却已渐渐地回归理智,尉迟敬德的脸庞流露出一丝惭愧,伸了一只手轻揉裴承秀的脑袋,无言地安慰她,尔后慢腾腾地转过身,把裴承秀遮挡在身后,看向青藤门下的一位不速之客。 月下清影,李淳风一身雪白衣袍,薄唇紧抿。 尉迟敬德看不出李淳风是从岳麓书院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郡府,仅仅看得出他气色不好,心情也不好,脸色沉郁,宛如经历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尉迟敬德顿觉困惑,正要询问,李淳风忽然地开了口,语调淡淡:“男女奔淫,依据大唐律,应判‘野.合’。” 尉迟敬德听得一怔,皱眉。 尉迟敬德身后的裴承秀在这一刻又惭愧又生气。 野合,以今时今日之观点,谓之男女私通。好一个李淳风,用‘奔淫’两字羞辱她,还嫌不够,竟然隐讳地讽刺她乱搞男女关系。 被尉迟敬德占了便宜已经很不开心了,还要被李淳风讽刺,裴承秀脸面挂不住,硬着头皮反驳:“墨子有云,昔日大周朝制定典律,令男子三十而娶,令女子二十而嫁。无婚配之男女皆可自由来往,奔淫不禁。”奔淫两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尉迟敬德没想到裴承秀竟会在此刻发声维护他,眉宇舒展开,黑眸里浮起一抹浅浅的温和笑意。 李淳风凤目微合,语调淡淡:“裴姑娘,在下是越来越说不得你了。” 一声“裴姑娘”、一声“在下”刺激到了裴承秀,她沉沉的吸了口气,从尉迟敬德身后探出脑袋,冷嗤,扬起尖尖的下巴:“李淳风,你其身不正,没有资格议论我。” 伸手扯住尉迟敬德的衣袖,裴承秀脱口而出:“我没不打算现在就逼问,然而,现在不逼问,我今夜就恐怕就睡不着了。我问你,我不在长安的日子里,李淳风是否被吕珠照顾了一整夜?” 质疑,犹如平地惊雷,李淳风没有丝毫的准备,身形一顿。 尉迟敬德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承秀看不见尉迟敬德和李淳风此时此刻的表情,却从他们两个人如有默契的沉默之中得到了答案。 她板起脸,胸口一阵阵刺痛,扯着尉迟敬德玄黑衣袍的小手缓慢地收拢成拳,又缓慢地放开:“我还不相信,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李淳风一下子听出裴承秀的弦外之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师生禁断之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对我解释。”裴承秀不耐烦的打断,转而对尉迟敬德道,弯唇一笑,“敬德,你结识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口是心非、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也能成为你的至交?如果不是吕珠把这桩事告诉我,我还一直认为李淳风博士心地纯洁、不晓风月。” 李淳风被生生地噎住。 尉迟敬德亦陷入了沉默。 他原本以为李淳风与裴承秀只是些微不和,如今旁观李淳风与裴承秀的一番斗嘴,他隐隐地觉得有些细节很奇怪,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一个细节,考虑到裴承秀是他的未婚妻,李淳风亦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不能不管,无法由着这两个人把场面折腾得太难看。 尉迟敬德默默地叹气,劝道:“秀秀,李淳风与吕珠姑娘之间绝对没有私情,亦不可能发生私情。” 裴承秀柳眉一皱,未曾多思,张嘴就来:“这话说得,好像李淳风不喜欢女人似的。” 尉迟敬德的目光由始至终仅停留在裴承秀一人身上,故而忽略了李淳风脸上严肃沉郁的神情,心平气和地解释:“秀秀,李淳风不能娶妻。” 突如其来的诉说,令很别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裴承秀慢慢地抬起头,她什么都看不见,却用一种好像看见鬼的表情瞪着尉迟敬德,顷刻,嗤之以鼻:“不可能。” 就在这一刻,裴承秀听到李淳风沉稳的声线响起:“敬德没有说谎,我确实不能娶妻生子。恩师袁天罡曾为我称骨算命,谓我命格特殊,克女子,克小儿,无法娶妻生子,终身孤苦。” 裴承秀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能接受李淳风的说辞。 许久许久,她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喃喃地嗫嚅道:“克女子克小儿?不可能啊。没娶妻,更没养育过孩子,从何说起刑妻克子终身孤苦?” 这一刹那,她终于意识到,李淳风待她忽冷忽热的原因,不是不喜欢她,而是他不能喜欢她。 这样的一个真相,令她匪夷所思,哭笑不得。 李淳风陷入了沉默,复杂的目光无声无息地停留在裴承秀的容颜。 他并不乐意和盘托出,毕竟,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他尘念满心田,匆匆赶回郡府,岂料一踏入后院就看见尉迟敬德把裴承秀压在桌面大肆亲吻,一种无法承受的负面情绪流转在四肢百骸,令他心念大动,不愿意再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愿意再继续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谎话。 他已经无法自拔地喜欢上她,他不能不告诉她真相。 “承秀,我真的没有欺骗你。” 非常委婉的暗示,尉迟敬德或许听不懂,裴承秀却在电光火石之间什么都懂了—— 每当她与李淳风有了一丢丢的发展,随之而来的,皆是血光之灾。 李淳风与她在醉仙居第二次照面,她为救吕珠,差点死在程咬金的剑下;李淳风赠送她一双绣鞋,她还没高兴几天,便遭到突厥的毒箭,险就毒发身亡。 甚至,她好不容易与李淳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尚未仔细回味初吻的滋味,旋又在夜市遭到吕珠的暗袭。若非李淳风以身相救,她早已命丧在吕珠的剑下。 李淳风刑克女子?开什么玩笑! 克女子,克小儿,不能娶妻生子……咦,等一等,吕珠也是女子,李淳风为何不克吕珠呢? 裴承秀猛然回过神,想起了一个令她很不愿意放弃却又不得不重新考虑的问题—— 她若杀了吕珠。 那么,李淳风确确实实刑克他身旁的女子。 …… 有没有搞错,喜欢一个人,想要嫁给一个人,居然有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五一章 证明 把话说开之后,裴承秀忽然就转了性子,黎明即起,闻鸡练武,既昏便息,关锁门户,每天都安安静静的,话极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按时服药,禁一切辛辣油腻膳食,把日子过得又健康又规律。 见裴承秀如此保重身体,尉迟敬德自然乐见其成。 李淳风内心顾虑丛丛,很想与裴承秀坦怀相待交谈一番,然而,她每每撞见他,每每闷不吭声地避开他,令他很难堪。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地转凉。 城门外,在长沙郡府停留了太长时日的一行人各道珍重,即将各奔征程。 尉迟敬德骑在马背上,一身的玄黑衣袍被风吹得飘扬:“淳风,我把秀秀托付于你了。此去益州,路途艰辛,请务必好好照顾她。” 李淳风立在马旁,抬头仰望尉迟敬德:“会的。” “请看在我的颜面,不要与她置气。” “不会的。” “那么,就此别过罢。” 李淳风点头,低低地道了一声珍重,转身步向城门。尉迟敬德并未扬鞭策马,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淳风的背影,看着他撩起衣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被缓缓地驱赶向前行。 知道今日之别只是短暂的分别,仍然觉得不舍,尉迟敬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口一紧,攥住马鞭,突然地呼唤:“秀秀——” 他的声音不大,又轻又淡,仿佛随时会湮没在风中,然而,前行的马车还是在这一刻猝然停住,须臾,车帘被掀开,裴承秀一张薄施粉黛的小脸探了出来。 尉迟敬德立即策马,驰近裴承秀。 并不顾忌李淳风还在一旁看着,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秀秀,我就要走了,你不打算再和我说些什么?”其实,临别之前他已经和她说了许多的话,然而,他不满足,远远不满足。 裴承秀想了想,凑近唇,伏在尉迟敬德的耳畔,语气委婉:“记得给我写信,多多益善。” 非常很实在的一句话令尉迟敬德心情大好。他温和的笑了,轻轻地捏住裴承秀的脸,说出藏在他心中很久很久的顾虑:“此去益州,一路上只有你与李淳风……不要与他再起争执,也不要与他太接近。” 裴承秀表情不变,点头,很顺从地“嗯”了一声。 尉迟敬德看着她,轻声道:“答应我,时刻记挂着我。” 裴承秀勾起唇,还是点点头,噤声不语。 “秀秀,尚未分别,我已经在想念你了。”尉迟敬德轻叹,伸出手按住裴承秀的后脑,毫不客气地吻了过来,感觉到她整个人蓦然僵住,他以指扶着她的下颔,迫使她把脸转向他,他的舌尖更是主动地顶开她的朱唇,加深了这一个吻。 过了许久,尉迟敬德才从裴承秀的唇上离开。 他呼吸急促,瞥她,她同样呼吸不稳,眉目间隐约透露出一种别扭的神色。 尉迟敬德当她羞赧,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过脸,望向一旁的李淳风。 李淳风没有回避,明亮如炬的眸子攫住尉迟敬德,半晌,言不由衷道:“聚散本是常事,不必太牵挂。” 尉迟敬德点头:“秀秀,来日你我再重逢,再不分离。”随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一袭玄袍随风飞扬,孤身掠向远方。 * 马车,再度踏上了前往益州的行程。当车轮驶过长沙城北的门留狱所,裴承秀出声喊停。 她绞着十指,内心经过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才笃定了心意,没有预兆地开口:“李淳风,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避开你,并不是疏远你,而是我不愿让尉迟敬德瞧出什么端倪。不论我是否嫁给尉迟敬德,我都不会让尉迟敬德察觉到我对于你的感情,这一点,是我能为你做的第一件事。” 严肃的陈述令李淳风有些意外,他没有打断她,继续聆听。 “无论你是否回应我的感情,我都会竭尽所能去证明,你这一生绝对不会孤独终老。这一点,是我能为你做的第二件事。” 在她看来,即使他在天文历法阴阳数术方面的造诣有多么高深,他若没有爱过,抑或没有被人爱过,他这一生,也未免过得太孤单了。 裴承秀一口气很干脆的说完这些,提起裙摆就要下马车,李淳风当即拦住她:“承秀,我知你心意,你听我说……” “你不必回应我。即使你现在说喜欢我、想娶我,我也只会认定你一时吃醋、丧失了理智。”裴承秀打断他,酸溜溜的揶揄他,“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一再地目睹我与尉迟敬德亲热,你肯定不能接受,也肯定会嫉妒。” 想说的话被裴承秀猜中,李淳风一时语塞,只能避重就轻地纠正她:“我不是嫉妒,我只是心有埋怨。” “埋怨?”疑惑。 李淳风没有立即回答,伸出手握住裴承秀的小手,十指相缠,凤目微合,一个字一个字道:“埋怨我自己。” 裴承秀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她知道这句话所蕴涵的意义,然而,想起李淳风拒绝她之时曾经说过的“三个不可能”,又想起李淳风极有可能为了她而与尉迟敬德决裂,她一颗欢欣雀跃的心又在刹那间冷静了下去。 裴承秀垂下脸,默默地挣脱开李淳风的大手,话锋蓦转:“来日方长,先不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带一个人过来。” 李淳风知道裴承秀在顾虑什么,即使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和她推心置腹,他并不打算勉强她,只能顺从她的心意。 “去罢。” 裴承秀拄着木杖跃下马车,迈开脚,火急火燎地直奔狱所。 这些日子以来,裴承秀严格服药,又坚持习武,身子状况改善了许多,能走能跑。约莫一炷香功夫,裴承秀单肩扛着一位被她打晕的女子,威武霸气地走了出来。 当裴承秀走近马车,李淳风看清楚女子的容颜,登时大吃一惊:“怎么是她?” “没错,就是她,我的好表妹。”自嘲的笑。 把木杖递给李淳风,裴承秀一捋衣袖,把毫无知觉的吕珠抬入车厢。 坐定,裴承秀歇了歇气,抬手拭去鼻尖上的薄汗,吩咐车夫启程,与此同时对李淳风道:“吕珠恨我,我本打算动用私刑把她沉江。然而,我改变心意了,我打算带上她,一同前往益州。” 乍听见一番草菅人命的话从裴承秀的口里说出,李淳风没反应过来,又听闻接下来的倾诉,他愣住,脱口问:“为什么?” 裴承秀抬起下巴,莞尔:“为证明你李淳风这一生绝对不会孤独终老。” 她不相信袁天罡的预言。 她非要证明,她可以与吕珠和平相处,一个都不死。 …… 谨以这一片心意,寄希望于来日,李淳风敞开心扉,不再轻易地放弃本来可以属于他的一段感情。 * 日夜兼程,马车驶入楚蜀二地通津之镇——芙蓉镇。 此地辖属武陵山脉地区,多险山,多峻岭,是三苗九黎之异族人的聚居地,也是李淳风携裴承秀西进入蜀的必经之地。 上古时代,炎黄二帝争夺黄河流域,先后与战神蚩尤发生征战。蚩尤先败于炎帝,后又被黄帝擒杀。蚩尤死,黄河流域大乱,蚩尤旧部流亡南迁并分散在楚地,经世代繁衍,蚩尤旧部繁衍出了三苗九黎等各个部落。 不论是三苗九黎之中的哪一个部落,皆仇恨汉人—— 汉人,是炎黄的后裔。 第五三章 初入苗疆 清晨,雨水初霁,山岭深处白雾茫茫。野径蜿蜒曲折,马车前行缓慢。 驶入一片密林,传来一阵潺潺溪流响动,裴承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想询问李淳风什么时候才能抵达芙蓉镇驿站,忽闻数声遥远不可及的轻柔妙曼的歌谣。 仔细倾听,稀奇古怪的歌谣令裴承秀打了一个哆嗦,睡意全消。 【死难者。】 【尔魄莫彷徨。】 【此处非尔丧命安息之所。】 【随吾前行,回归故乡。】 李淳风靠近裴承秀,轻轻拍抚她的肩膀:“不要害怕,这是苗人在施行赶尸之术。” “赶尸?”倒吸一口凉气。 “此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风俗。蚩尤曾在黄河流域与黄帝对阵厮杀,彼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蚩尤战败欲后撤,遂施行赶尸之术,令所有死难者同时撤离。” “人已经咽气,尸体如何能自行撤离?” 一问一答打扰到了倚窗假寐的吕珠。被裴承秀生擒已经让她很窝火,被裴承秀打晕继而掳上马车更是令她恼怒。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若非碍于李淳风还在很有耐性的解释,她这会儿就直接开骂了,而非轻声细气地嘲讽:“淳风博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表姐,你真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阿谀奉承的言论,令裴承秀一下子停住询问。 自从吕珠恢复清醒之后,她就被吕珠冷嘲热讽太多次,不习惯也习惯了。反正也没打算要她性命,更无所谓一时的口舌之争,她顿了顿,态度冷淡:“难不成,你比我懂得多?” 吕珠看不起裴承秀,语气鄙夷:“五千年前,蚩尤与黄帝大战。世间人仅知黄帝得到九天玄女传授《遁甲天书》故而成功擒杀蚩尤,并不知蚩尤也曾得到八地魔君传授《叛道离经》。《叛道离经》是一本妖魔志,记载了许多旁门左道的诡异之术。赶尸术,是最微不足道的法术之一。稍微厉害一点的法术,如‘忍死术’,可以把魂魄强行封印于体内,以活尸形态续命。”她现在之所以能够强占死者肉身,就是动用了忍死术。 裴承秀很不以为意,取笑:“真是越说越离谱。” 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吕珠斜睨裴承秀:“你以为我在胡诌?《叛道离经》涵盖了卜筮吉凶、画符念咒之术,被道派列为天下第一.禁.书,不然,淳风博士也不会亲手烧毁他在弱冠之年所著的《推背图》。” 话音落,李淳风顿觉意外,不假思索地问:“吕珠姑娘,你从何得知《推背图》与《叛道离经》有渊源?” 裴承秀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推背图》,听吕珠说得煞有介事,她扭头就质问李淳风:“《推背图》?难道是我曾经在国子监听到的、推测大唐后世六十年之吉凶的预言书?” “没错。”吕珠提高嗓音,语气寻衅还特意带了几分褒赞,“淳风博士一介凡人,天资聪颖,稍稍研读《叛道离经》,就以决策之术推算出历代帝王更替,能力实在了得。” 听到吕珠的一席话,李淳风脸色复杂,薄唇紧抿。 裴承秀的反应,则是一拳头不轻不重的揍在李淳风的胸口,觉得不能起到警示作用,又补了一记:“李淳风,你和你师父袁天罡一个德行。一个嘛,乱说;一个嘛,乱写。” 见李淳风挨了揍,吕珠心中不爽利,当即反驳:“他没有乱写……” “是我的过错,不应该乱写。”李淳风不著痕迹的阻止吕珠,转移话题,“承秀,你累不累?不要说话了,再睡一会儿罢。” 吕珠相当看不惯李淳风如此温柔体贴地照拂裴承秀,不待裴承秀回答,她捏着嗓子娇滴滴的叫唤:“淳风博士,我肚子疼,我想出恭。”想睡?偏不给睡! 李淳风脸色微窘,噤声。 “够了啊,你一天到晚嚷嚷肚子疼,有完没完?”裴承秀咬牙,语气阴恻恻的。 吕珠皮笑肉不笑:“只许表姐你掳我入蜀,就不许表妹我水土不服?” “若再啰嗦,我直接揍晕你,看你服不服。” 吕珠非常委屈,撅起嘴,挤出两行眼泪,扭身就朝李淳风所坐的方向扑过去,了带起脚镣数声响动:“淳风博士,表姐她好坏,我暗杀她纯属被逼无奈……呜呜呜呜,您一表人物,为什么偏偏看走眼,看上了她?” 李淳风无比震惊,没来得及避开,被吕珠钻了空子扑入他怀中,揪住他的衣衫,凄凄惨惨哭个不休。 李淳风从未见识过这种撒娇方式,惊诧万分,忙道:“吕珠姑娘请自重。” “妾身卑贱,命如草芥,无法自重……” “哭哭哭,哭魂啊?!”裴承秀柳眉一挑,满脸寒霜。 吕珠立刻不哭了。 “不就是出恭么?好,我带你去。待会儿若是出不来什么,看我不揍死你!” * 丛林深处,裴承秀不耐烦的催促:“好了没有?” 吕珠席地而坐,闭眸运气,汲取着天地山川之精华,一边排除体内的瘴气,一边心不在焉道:“再等等。” 她是活尸,不是真正的活人,每日必须释出污秽之气,不然,尸气太重,很容易引来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 “真是事儿精。”裴承秀嘀咕,把身体倚靠在树干,稍作休憩。 阴风拂面,顷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从密林深处传来,并且越来越接近。 未几,一股阴森森的寒意从正后方迫来。隐隐约约,鼻端嗅闻到*的气息。 有刺客?思绪瞬息即逝的刹那,裴承秀脑子里突然想到了这三个字。然而,身处于深山险岭又非通关要塞,她很快地否定了此番念头。 难道,是猛兽?裴承秀心头蒙上一丝惊悚,又很快的镇定下来。管它是什么东西,敌不动,她亦不动。 维持着不急不缓的呼吸,裴承秀一动不动伫在原地,左手悄然向下探,按向悬在腰间的青霜剑。 拜吕珠所赐,现在的她无论走到哪儿,武器不离身。 然而,窸窸窣窣并未再响起,万籁无声,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空气,彷佛凝结了。 吕珠亦在这一刻意识到不对劲,停止吸纳,她睁开眼眸,转过脸,目光落到裴承秀的身后。 她看见了惟有她一人能看见的景象。 黑压压的鬼尸,满山满谷。 鬼尸们绿幽幽的眸光虎视眈眈,嘴里吐出的舌头异常湿润粘稠,仿佛在垂涎三尺,要将她卷入干瘪的腹里! 吕珠一双黑眸双黑眸睁得大大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又惊又恐,渐渐地发白。 她怎么能够忘记,她是活尸,不是真正的活人。未能及时排出的污秽瘴气,没有引来勾魂使者,却引来了觊觎这一具鲜活尸身的同类。 该死的须菩提!她现在丧失了法力,打不过满山满谷的鬼尸啊! …… 吕珠两股颤颤,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惊声尖叫—— “裴承秀,救我!” 第五四章 追悔莫及 过于凄厉的叫声扎扎实实地令裴承秀寒毛倒竖,脚下打滑,踉踉跄跄地奔向吕珠所在的方位。 相当费劲的穿过乱石草丛,不容分说拽过吕珠,把吕珠扛上肩,裴承秀拼出性命拔腿就逃。 逃出几步之遥,裴承秀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转脸就把吕珠摔在地上—— “吕珠,你在逗我玩?”以为她遭到猛兽袭击,豁出去不管不顾地救她,结果呢,根本听不到猛兽的咆哮,与之相反,拂过耳畔的声音仅有一阵继一阵肆起的阴风。 吕珠这会儿惊魂未定,毫无保留地说出大实话:“裴承秀,不要在此废话,赶紧带我走罢!你身后有鬼……” 裴承秀一脚踹上去,生生地阻止了吕珠神神叨叨的屁话。“去你的!别以为我之前没杀你现在就不会再杀你,把我惹急了,我直接把你变成鬼。” 裴承秀目不能视,看不见邪物。吕珠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地上,看着满山满谷的鬼尸挪着僵硬的步伐慢慢的向她逼近,慢慢的包围她和裴承秀。 大约是忌惮裴承秀腰间的青霜剑,鬼尸没有纠缠裴承秀,只把吕珠一人围在中央。须臾,包围圈越来越小,鬼尸的数量越来越密集,鬼尸的情绪也越来越亢奋。 无数条粘稠且伴有腐烂气息的舌头凑上吕珠的头、脸、胳膊,恶臭的涎水滴在吕珠的衣衫,令她胆颤心惊。 也不管裴承秀相信或不相信,吕珠抱住裴承秀的腰,第一次低声下气的开口求饶,声线颤栗还带了压抑的哭腔:“表姐,我能看见鬼。真的有鬼,救救我!” 裴承秀在这一刻觉得吕珠的脑子不正常,相当不正常。 思绪展开,联想到梁洛纱一夜之间变得疯疯癫癫,裴承秀几乎就认定了这两个女人都有先天缺陷。否则,真的很难以理解吕珠一边居心叵测毒杀她、一边抱着她大喊有鬼。 脑子有病,为何不早治? 裴承秀在心底默默嘀咕,不情不愿的俯身,把瘦骨伶仃的吕珠扛上肩膀,不慌不忙地迈向来时之路。 没走几步,裴承秀遽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双腿沉重得仿佛灌了铁铅,完全迈不开步子;肩膀上的吕珠居然重若泰山,令她很是吃力,难以负重前行。 裴承秀睁着空洞的眼眸,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承秀很困惑,本能地伸出右手按向青霜剑,然而,她的胳膊沉重无力,她的五根手指头酸酸麻麻,完全不能拔剑出鞘。 ……难道,白日青天撞鬼了?! 裴承秀打了一个冷颤,额头泛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没有说什么,尽可能维持镇定,咬紧牙关背负吕珠,无比缓慢的向前行。 吕珠心慌意乱地望着缠住裴承秀四肢的几百具鬼尸,又看了看压在裴承秀头顶正上方的小鬼尸,面无人色,身体抖个不停。 “裴承秀,你,你会不会扔下我?” “要扔,早扔了。”裴承秀憋着一口闷气,好不容易从牙缝中硬挤出几个字。 牙齿都快要咬碎,裴承秀仍然奋力迈着疲惫沉重的双腿向前方走去。只走了几步路,却仿佛刚刚爬完几重山,体力消耗殆尽。然而,无法坚持也要坚持,强撑着继续迈出一步,压在肩椎至腰椎的野蛮力量猛然一沉,浑身骨骼发出“咯咯”响声,裴承秀步履一收,口中发出一声惨叫! 在这万分凶险的紧要关头,系在裴承秀脖颈的玉佛迸出数道金光! 佛光万丈,霎时,万鬼成灰。 几乎是在同一刹,裴承秀身子猛地摇晃,整个人直直地摔倒在地。 吕珠猝不及防,也摔了一个五体投地。 “裴承秀,你干嘛呢啊?”吕珠吃痛。 裴承秀脸色惨白如纸,说不出一个字。 非常吃力的喘息着,她颤颤巍巍地张开唇,竟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液溅到了吕珠的衣衫。 吕珠的眸子里闪过惊愕:“裴承秀,你骨折了?”难以置信,却也慌忙撑起身子,“裴承秀,你要不要紧?” 浑身上下宛如被千斤鼎重重地碾压了一遍又一遍,裴承秀痛不欲生,艰难的伸出手,揪住吕珠的头发。 吕珠被拽得生疼,忙不迭惊呼:“裴承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指望着我背你回去,对不对?” 裴承秀的手劲勉强地松了一松。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这么霸道!吕珠忒不高兴的瞪视裴承秀,拍拍衣衫上的尘土站起来,非常不温柔地拎起裴承秀的一只胳膊,将她拖行。 裴承秀被吕珠这么一阵粗鲁折腾,柳眉紧皱,痛得死去活来,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喷在吕珠的脸庞。 吕珠怔了好一会儿。 良久,吕珠抬手擦掉面部的鲜血,又轻轻拭去裴承秀嘴角的血渍。这一回,她不再拖拽裴承秀,而是弯腰背起裴承秀,垂首低眸,迈开被铁镣束缚的双腿。 一声又一声铮铮响动回荡在空旷寂寥的丛林里,惊起无数野禽飞鸟。 吕珠背负着裴承秀,走得很慢很慢。 忽然地,吕珠停下脚步,脑子无端的打了一个激灵。 踏破铁鞋无觅处,此时此刻,正是夺取裴承秀狗命的好机会! ……可是,裴承秀刚刚救了她。 吕珠在人间浮浮沉沉数百年,不论遇见任何变故,从不曾拖泥带水,偏偏在这一刻犹疑不决。 然而,吕珠还是很快地做出一个决定,她不能心软。 既是恩将仇报,亦是如弃草芥,她把浑身多处骨折的裴承秀丢弃在了乱石丛林里的最深处。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想到、更不会前往的地方。 富贵由命,生死在天。 她就是天。她就是要让裴承秀客死异乡,并且,死无葬身之地。 * 彼时,浓雾渐散,李淳风耐心等待着裴承秀。他只与她分开了一盏茶功夫,彼时的心情,竟然如隔三秋。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久久不见裴承秀归来,且忽然的想起这样两句古训,李淳风不禁心浮气躁,步下马车,负手,来来回回走动。 莫非,出了意外? 不会的,吕珠双脚被缚,无法伤害裴承秀。 李淳风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反而越来越不能冷静,到最后,他交待车夫原地等待,孤身走向山林。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可谓追悔莫及。 明明知道吕珠对裴承秀不善,却没有竭力反对捎带吕珠,更没有仔细提醒裴承秀避开与吕珠的单独相处。他,实在是小觑了女人之间的争斗。 万一,吕珠心肠歹毒。 万一,裴承秀回不来了。 李淳风猝然地收住脚步。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设想。 …… 他,隐藏了很多感情,却没来得及向她透露。 第五五章 作茧自缚 裴承秀,不见了。 同样的,吕珠也好似凭空消失,无处寻觅踪迹。 不是没有竭尽所能去寻找裴承秀与吕珠的下落,不是没有向芙蓉镇地方官府求助,然而,地方官府一看所寻找的竟然是汉民,根本没有尽心尽力的办事,偶有几回许诺了张贴告示,更多的时候不是打马虎眼便是敷衍。 李淳风吐血的心情都有了,若不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几乎就要积郁成疾。 ……怎能不后悔? 无时无刻不后悔那一日因为避嫌而把马车停得太遥远,无时无刻不后悔为什么没有对吕珠设防,无时无刻不后悔没有好好照拂裴承秀。尔今不闻裴承秀的下落,不知裴承秀是生是死,喜怒哀乐全被裴承秀所左右,贪嗔痴三戒皆犯,李淳风懊悔得快要疯了。 悔之,晚矣。 实在是没有良策,只能驱车走遍芙蓉镇中的每一个苗寨,寄希望从苗疆子民的口中得到裴承秀的消息,但事与愿违,流光轻易地把人抛,秋风萧索,落叶纷纷,寒冬来临,李淳风劳而无获,一日比一日心灰意冷。 武德七年转眼已成过去,裴承秀的一颦一笑依然烙印在心底,往日不可追,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寻觅。 恰一日,细雪纷飞。 当李淳风不知道是第几回进入芙蓉镇的苗寨,有位豆蔻年华的苗家女子远远地瞧见李淳风乘坐马车而来,白衣似雪,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之情,羞答答的走上前,用很生硬的汉语同他攀谈:“阿郎,您寻人不遇,何不问一问鬼神呢?” 李淳风不语,眸子里浮出复杂的神色。 他曾经根据裴承秀的面相粗略推算出她的生辰八字,也曾经夜观星辰,寄希望从星宿转移的迹象之中获悉裴承秀所在的方位。 可是,他不但不能得知裴承秀的下落,反而意识到他与裴承秀或将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时至今日,或许真应该放下身段,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淳风记得很清楚,弱冠那一年,他无法忍受来自同门的挑衅,违逆恩师袁天罡的嘱咐,偷偷摸摸翻阅《叛道离经》并且,擅用招魂扶乩术与决策术这两则法术写下了揭示大唐国运之预言书——《推背图》。 当然,他也为《推背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 尔今为了裴承秀,他也只能违背恩师的嘱咐,再用一回扶乩邪术。 * 子时,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之时。 李淳风择了一处傍山依水之地,设一道法案,奉上阴阳水一碗、勾魂铃一串、以及数十盏引魂灯。 李淳风以利刃划过手腕,处.男.纯阳之血从极深的伤口汨汨地涌出,无声无息的倾入引魂灯的灯座,顷刻,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扶乩咒缓缓地从李淳风的唇齿间诵出,行云流水一般,滔滔不尽,未几,无须火油,所有的引魂灯同时被点燃。 勾魂铃叮呤作响,阴风四起,案台上的引魂灯烛火也使劲的摇曳,忽然,勾魂铃的响动被生生地定住,周遭的阴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引魂灯一盏继一盏熄灭,似乎有什么诡异之物循着引魂灯一点一点地迫近。 惟剩最后一盏引魂灯之时,李淳风停止诵念扶乩咒。 案上,阴阳水开始自发地流动,继而渐渐地漂浮起来,被神秘且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阴阳水在空中游移变幻,最终形成了两个字—— 【问者。】 李淳风凤目无波,明亮如炬的目光盯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从容冷静地开口:“李淳风。” 【所求。】 “裴承秀。” 【无可奉告。】 《离经叛道》里记载:使用扶乩之术,可以未卜先知人世间所有事。李淳风被阴灵拒绝,心中微诧:“为何?” 【今世无缘,问亦枉然。】 此番回答与占星的结果非常一致,李淳风脸色一沉:“不可能。我与裴承秀相知相识,真可谓之无缘?” 【无可奉告。除非,物物交换。】 李淳风沉默。 他非常熟悉这一番诡论。彼时,他以一年阳寿为条件,交换了大唐十年国运。当他奋笔疾书记载完大唐六十年国运,一时忘乎所以,还想继续打听大唐国运,如果不是恩师袁天罡及时出现并且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中断了扶乩术,他必定阳寿耗尽,命丧黄泉。 然而,为了裴承秀,为了维系与裴承秀之间的缘分,李淳风并没有犹豫太久,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尔二十年阳寿。】 李淳风惊讶:“二十年阳寿?!” 【无所舍,无所得。】 李淳风薄唇勾起:“你太贪心。” 【尔贪,非吾贪。】 【尔贪恋女色,作茧自缚。】 李淳风陷入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苦笑一下,低沉的嗓音响起:“好。” 诡计达成,阴阳水再度变幻—— 【所问?】 “她身在何处?” 【药王谷。】 药王谷,乃是九黎部落之中最粗犷强悍的一支苗民的居住之地,此地常年产天麻灵芝,故取名为药王谷。 然而,药王谷没有宅心仁厚的药王,相反,九黎乱德,信奉巫教,鬼神杂糅……裴承秀竟然停留在这样一个凶险之境? 李淳风将信将疑。 与此同时,阴阳水缓缓地回落于碗中。不多时,勾魂铃再度叮呤作响,就在最后一盏引魂灯烛火摇曳将熄未熄之际,李淳风心生一丝惊疑,忽然道:“既已二十年阳寿作为交换之物,你现在可以告知我,为何遑论我与裴承秀今世无缘?” 碗中的阴阳水,静止无波。 一刹那,碗从当中破裂成两半,瓷片散落了一地,阴阳水仿佛受到了感应而飞溅出去,在案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无缘,有缘,皆因吕珠。】 吕珠?李淳风心中一惊。 “什么有缘,什么无缘,全都是沉溺于男欢女爱无法自拔故而自欺欺人的废话!”一道冷冰冰的声线猝然响起,“李淳风,你发什么疯,居然用扶乩术来寻找裴承秀?” 话音落,一袭绿衫的吕珠从阴影处步了出来。 自从把裴承秀丢弃在乱石丛林,吕珠虽未之间出现在李淳风的眼皮底下,却也一直暗中守护李淳风。只不过稍微离开了一会儿,李淳风居然擅用邪术追问裴承秀的下落,他……他究竟有多么喜欢裴承秀?喜欢到连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吕珠怒不可遏,欺身逼近李淳风,眉梢一挑,语气猖狂且歹毒:“我告诉你,裴承秀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的尸首早就喂了豺狼!”她曾经回到丛林深处,荒草乱石之中惟有一大滩褐色血迹,想来,裴承秀已被野兽吞入腹中。 李淳风盯着吕珠,一双凤目瞬间闪过一缕寒光,失去了冷静自持,双手猝然地扼住吕珠的脖颈! 吕珠嗤了一声,皱眉,下意识的低眸瞥向掐住她欲置她于死地的大手,然而,也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瞥,吕珠看到了令她心凉了大半截的一幕—— 李淳风的左手手腕,除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还有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孙秀,左手手腕也有两颗朱砂痣。 第五六章 移花接木 往事随风灭,转眼,已是数百年。 即使大多数的史官对孙秀口诛笔伐、议论孙秀“追名逐利,贪残污秽”,吕珠却不得不承认,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看似亵弄,实则刻骨铭心。 孙秀对于绿珠的感情如果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就不能假扮成绿珠,不能诱使孙秀孤身前往中书省,更不能亲眼目睹孙秀被叛军攻杀于中书省。 青瓦,雕栏,刀光,剑影……孙秀濒临死亡的最后坚持,依然历历在目。 并非如同史书记载的那般无比狼狈的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的孙秀依然保留了权倾朝野第一奸臣的气度,手持断剑,维持着如松的站姿,迎接一群叛军蜂涌而上的刺杀。 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孙秀的断臂,随后滚落在她脚边。 她那时沾沾自喜,低眸,便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孙秀手腕上两颗淡淡的朱砂痣。 “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须菩提的告诫言犹在耳,霎时,各种纷杂缭乱的念头在吕珠的脑子里浮现。 裴承秀,并不是孙秀? 李淳风,才是真正的孙秀? 不可能,裴承秀刁蛮霸道,李淳风内敛沉稳,两个人一动一静,她绝对不可能看走眼。朱砂痣或许仅是巧合…… 对,巧合。 脖子被越掐越紧,吕珠回过神,目光缓慢地往上移,先是一双手背青筋爆出的大手,接着,一双微合的眼眸寒光毕现。 吕珠意识到了李淳风的杀念,红唇一弯,似笑非笑:“你想杀我?”她脸不红,气不喘,语气非常凉薄,一举一动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气氛,沉闷且压抑。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淳风松开她纤细的脖颈。 白皙细腻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淡的红痕,若非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吕珠刚刚被李淳风用力扼住咽喉。 李淳风目睹这些异象,头脑出奇的冷静。 “扶乩不会出错,裴承秀一定还活着。” 吕珠不以为意:“即使裴承秀没死,我也不会让你见到她。” 话音刚落,吕珠被李淳风再一次掐着喉咙提了起来并摔向案台。李淳风的动作如此罕见暴戾,与吕珠在长沙郡府刺杀裴承秀时所做过的事情如出一辙,然而,吕珠没有裴承秀的好运气,她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在碎碗边缘,锋锐的残片割破了她眉梢,暗红的鲜痕乍然显现。 吕珠抬手抹了抹伤口,瞥见掌心里的一抹黯淡的血迹,顿时恼怒:“我全心全意为你,你不问其中的缘由也就罢了,居然如此待我?!” 她的下巴,忽然被李淳风握住。 “承秀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一再的厚此薄彼。其中的缘由,我确实猜不透。” 冷漠疏远的语气勾起了吕珠的一肚子的委屈,毫不保留地说出隐藏在她心中数百年之久的真心话:“你我有缘,我枉做恶人,都是为了你。” 李淳风薄唇勾起一道淡淡的弧度:“缘?” 吕珠很得意:“你我不仅仅今生有缘,前世亦有渊源。你精通阴阳学,应该可以卜算出你我之间的情缘始于三百多年前。” “三百多年……”李淳风低低重复,俊逸的脸庞透露出一丝古怪:“你,究竟是什么人?” 吕珠没有察觉到李淳风的弦外之音,误以为李淳风觉得她在说疯话。 数度欲言又止,一番犹豫,吕珠伸手扯住李淳风的衣袍,凝视着他的脸,避实就虚的回答:“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我并不是普通人,我懂些法术,故知前世今生。” 李淳风不语,良久,复道:“我曾经依据星辰斗数推算出你的命盘。你的命格主七杀星,乃大凶之相……于我、于承秀,你皆是一个祸害。” 吕珠心中一凉,误以为自己被裴承秀比了下去,双手紧紧抱住李淳风的胳膊,“不可能。你一定是算错了。” 李淳风没有避开,淡淡道:“我也以为自己算错了。命盘告诉我,你的天刑星旁落,阳寿已尽,不应该还活着。” 吕珠身体僵住,脸色发白,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我不是已亡人。”惊慌失措的辩解,语气虚渺,“我用了一些法术,篡改过自己的命盘。”她不敢告诉李淳风,她是妖。 妖……凡人应该都会谈之色变罢? 李淳风伸手抚上吕珠受伤的眉梢,凝视着她,语气不复最初对待她的冷漠:“你的命盘告诉我,你心中藏着大恨。” “珠儿,你在恨什么?” 一声“珠儿”,一声暧昧亲昵的呼唤,令吕珠心中流淌过阵阵暖流,心若倒悬,整个人又惊又喜又羞。 她恨什么?她恨的事情,太多太多。 痛恨洛阳城金谷园中佳丽无数,绿珠仅得石崇一时专宠。痛恨孙秀寡廉鲜耻,背信弃义,夺朋友之妾室……然而,她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绿珠的转世完完全全遗忘了她。 须菩提告诉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是,彼岸在哪儿? 西晋至今,她在几百年漫长守望的岁月里,看不见前路,也没有后退之路,虽然诞生于深海,心却似深渊,时常在每一个寂寥的长夜里告诫自己不忘初心、不可放弃,否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回到绿珠的坟前哭泣。 须菩提说过,她记性不好。 她的记性确实不好。 她甚至想不起来在人世间沉沉浮浮随波逐流、一边寻找、一边寄望、一边绝望的各种复杂滋味。 她只记得,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得到的回报太少太少,几多执迷不悔,几多迷途深陷,已经没有彼岸可以回头。 吕珠的眼眶,渐渐的泛红。 一刹那,她觉得无比难过,扑入李淳风温暖的怀中,紧密地抱住思念了几百年的人:“李淳风,你不要被裴承秀夺走好不好?你若能忘记裴承秀,我就什么都不恨了。” 李淳风并也没有推开她,相反,他停留在她眉梢的右手渐渐地往下移,轻缓地扣住她的后颈。 接下去,李淳风勾起薄唇,发出一声低微不可辩识的轻叹:“珠儿,不要恨承秀,恨我罢。” 吕珠正倚在李淳风的肩膀,听见李淳风的回答,她不禁怔住。 李淳风缓缓地闭上凤目。 他左手执着一盏铜制的引魂灯,手腕蓦的抬起,锋锐的灯尖深深地刺入吕珠的后颈风府穴,定住了吕珠的头颅。 晦涩低沉的密咒响起,浑厚的声线穿透力极强,吕珠的耳朵里不断传来奇异的嗡鸣,她心神失守,脑子痛得快要裂开,片刻,一道血色符咒出现在她的眉间并又迅速的隐没,她双眸瞪得大大的,表情惊恐,不多时,她用颤栗的双手拼死抱住身体,发出一声又一声惨恻的嚎叫。 李淳风再度睁开眼,双眸无波。 他推开吕珠,语气冷淡—— “今夜扶乩,既是为了问询承秀的下落,亦是为了逼迫你现身。” “你一错再错,我惟有出此下策。” “我爱所忍受之痛苦,不论轻重,就此移花接木在你的身体。从今往后,我爱若有任何闪失,你且以百倍为她承担。” …… 真相,竟然如此伤人。她一步错,步步错。 “珠儿,你这般偏执,会害了你自己。”须菩提的叹息在耳畔回响。 这一刹,吕珠万念俱灰。 第五七章 苗人引勾 翌日,马车停靠在芙蓉镇渡口。 眼下正值冬末,天气阴寒,雾气蒙蒙,江涛远去,不见任何人迹。 李淳风走下马车之前回眸看了一眼吕珠。 受了密咒的影响,吕珠很虚弱的蜷缩在马车的角落,一动也不动,感受到李淳风的注视,吕珠侧过脸,用手遮住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的容颜。 见吕珠并无性命之忧,李淳风对于裴承秀的忧虑也就稍稍清减了几分。 李淳风放下车帷,轻步踏入一叶抵达渡口多时的扁舟。船桨摇动,扁舟缓缓前行,驶向在芙蓉镇江心处的一座孤岛——落溪州。 从落溪州往南行数里,便是药王谷。 李淳风曾经数次往返于楚蜀二地,深谙三苗九黎各个分支部落的特性。 药王谷里的苗民嗜血,信奉鬼神,精通医术,还有.生.殖.崇.拜.的习俗,也是唯一一个不排斥与汉族女子通婚的特殊族群。 如果,承秀确实身在药王谷…… 李淳风脸色凝重,暗暗思索着对策。 * 药王谷。各寨各户皆火把通明。 本部落苗民认为族中死难者若不接受“做斋”仪式的超度,亡灵不能安息,便会在月圆之夜回到阳间作祟。 今夕正是月圆之夜,明月尚未升至中天,万民聚集在宽阔的祭祀台接受鬼师的引导,进行着一场声势浩荡且古老繁复的“做斋”仪式——当沟通阴阳两重世界的渡魂芦笙被吹响,阴风呼号,天地间的涌动的气息沉沉浮浮,药王谷立即变成了人鬼共存的异度空间。 阵阵颇有节奏的击竹打鼓声响起,数十位穿着绚丽苗服并佩繁复银饰的苗族女子纷纷戴上丑陋的恶鬼面具,跳起舞蹈。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鼓声隆隆惊天动地,一群身形壮硕的苗疆汉子抬着一只五花大绑的大牯牛走入祭祀台,把牛紧紧地绑在木柢,待鬼师念完神圣的祭奠咒语,汉子们或持巨斧、或持铁锤,围住大牯牛,对着牛额重重地敲击。 血淋淋的一幕,令苗疆子民群情兴奋。 牯牛轰然倒下,一位肌肉贲张体格强健的年轻壮汉手起刀落,牛颈被他极利索斩断,猩红的血液马上喷薄而出。 壮汉手持牛头爽朗大笑,鬼师开始诵念安魂咒,众人亦高唱祭歌并且分食大牯牛的五脏六腑。 一番古老的仪式即将结束,击杀大牯牛的壮汉捧着满满一大碗牛血快步出人群,走向不远处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向一位头戴银冠、颈戴银项圈、腕戴银手镯、穿着一袭银片银花的右衽乌青百褶裙的女子献上牛血。 这个女子,就是裴承秀。 浓郁的血腥气味令裴承秀蹙起弯弯的柳眉,别开精致的小脸,不理睬壮士。 年轻壮汉二话不说搂住她的肩,用力一扭,迫使她转过脸看着他,将满满一大碗牛血送至她唇边。 裴承秀的眼眸里闪过厌恶,但是,她没有当众发脾气,勉强按捺心底的不痛快,皱着鼻,自认倒霉接过碗,将牛血一饮而尽,最后把空碗抛还给他。 壮汉自然不去接碗,碗摔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扬了扬浓眉,一张刀刻斧凿般刚毅的脸庞露出几许赞赏的神色,手指抚上裴承秀的红唇,擦掉她嘴角的牛血。 裴承秀很不高兴,推搡壮士。 壮士极不在意的笑笑,突然拽过她就往树林深处走去,蛮横的力道紧紧桎梏住她的手腕,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难堪。 深山密林之中,耸立着一块阴元石,巨石外观像极了女子行房之后的阴门——兴奋感还没有完全过去,仍处在半张半翕之状态。 此地,是药王谷中苗民心中的圣地,亦是他们观念中的“生命起源”之所。 没有婚配的男女,只要互相看对了眼,即使没有完婚也可以不受拘束地在阴元石下行房。 裴承秀被壮士抵在阴元石,他强健的身子把她压了个密密实实,她尚未痊愈的肩胛骨也跟着遭了大罪,以至于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好不容易缓过来,张嘴就狠狠地咬住他的肩,破口大骂:“放开我!你恶心不恶心!” 天煞的吕珠,害得她被臭不要脸的苗疆男人占尽了便宜。此等大辱,势必加倍奉还! 那一日被吕珠扔弃在荒山野林,浑身骨折的她疼痛难忍,不多时便陷入昏迷。 当她恢复清醒,一位打扮怪异魁梧健壮的苗族年轻男子正在嘴对嘴喂她汤药。她当时就震惊了,想教训他何谓非礼勿动,却无奈地发现她连轻轻呼吸一下都觉得疼痛难忍,更别提开口说话。 人在江湖飘,难免挨几刀。无法动弹的她被这位男子抱上了装满草药的船只,与他一起,来到了药王谷。 那时,她才知道这位男子叫做引勾,是药王谷鬼师的幺子。 无论是最初的相识、抑或是稍后的相处,她一直认为引勾是个好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引勾变戏法似的拿出了许许多多她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譬如万花茶、捣鱼、龟凤汤、双瓣银发簪,花鸟银花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初来乍到的她渐渐打消了心底的防备,对药王谷这片神秘之地萌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好感。 引勾精通医术,不是华佗,胜似华佗。 他时常端来几大碗味道难闻得要死的汤药,灌她,喂她,令她大呕特呕,呕得昏天暗地。他的所作所为害她产生了一些心理阴影,以至于她每一回见到他,每一回都从心底窜起一股子恶心。当然,埋怨归埋怨,感激归感激,多亏引勾的汤药,她的身子康复得很快,甚至她一双失明多时的双眼,也渐渐看得到模糊的景象了。 但是,当她认为身体体能恢复得差不多也是时候该离去,便向引勾道谢辞行,引勾的回应委实令她惊愕—— 引勾不容分说一掌击碎了她的肩胛骨,使用巫术废了她的武功。 引勾,侮辱了她。 就像现在这样,他喘着粗气压住她,还忒不要脸的试图脱掉他自己的裤子。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早晚有一天废了他! 第五八章 死给你看 裴承秀气愤的神色并不能浇熄引勾高涨的兴致。 他刚刚锤杀了神牛,浑身的血气沸腾,情绪比平时来得更亢奋,身下的女人越是不肯服从他,他就越要逼她取悦他。于是,他三下五除二的解开长裤,硕大的一根东西登时跳了出来,强行拉过她的小手,就往他的下半身摸去。 在和尉迟静德短暂的接触过程中,裴承秀知道男人的那啥预示着极大的危险,她被恶心的不行,小手从引勾的大手里猛地一抽,气急败坏地给了引勾一巴掌! 他大爷的,她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揍他! 引勾停下动作,发红的眼眸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女人,呼吸粗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们汉人,真虚伪。” 裴承秀气得要死,转过脸,不理他。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两句话是你们汉人的口头禅。”引勾一边说一边捏着裴承秀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我救过你。你的人,你的身体,都属于我。” 裴承秀被他的力道弄得生疼,勉强的撑起上半身,张嘴去咬他的手指,发现他岿然不动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遂松口,改为大骂:“你还救过阿猫阿狗,怎么不去收了那些猫啊狗啊?!你们苗人就是野蛮,只会强迫姑娘!” “你顺从我,我就不强迫你。”很直白的回答。 裴承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讲道理也好,骂人也罢,总是无法和他正常沟通。 引勾已经憋了很多天,急着发泄过多的精力,也不想再说话,又把身下的女人瓷瓷实实地压在阴元石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不准乱动,另一只手则滑过腰腹来到了身前,抚着那一根硬挺的玩意儿开始上上下下的动作。 裴承秀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他每一次都这样厚颜无耻当着她的面干这种事! 如果说禽兽不如,他并没有强行占有她;可如果说良心未泯,他每一次发起情来都会压着她自亵! 无法忍。 裴承秀死命挣扎,用力推了一把引勾,引勾正爽快,脸上泛着绯红,嘴里低哼,情不自禁的俯下脸用牙齿扯开她的衣襟,干燥的唇吸吮她的颈子。 裴承秀惊的缩了背脊,慌慌张张用膝盖去撞引勾,引勾立即撤离了唇,反应迅速地按住她的双腿并且顺势拉开,欺身拱上去,单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腹,另一只手则按着她的脑袋往他怀里捂去,劲腰耸动,隔着衣裙就在她腿间戳顶。 也不知道他使劲顶送多少下,他突然沉沉的.呻.吟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魁梧的身子好似山崩,所有的重量全压了过来。 他闭上眼,急促的喘息。 裴承秀被他捂得快要窒息了,满头热汗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地往.下.半.身.摸了摸,手心一片粘腻。 裴承秀大口呼吸,待恢复了力气,一脚就将引勾踹翻在地。 “你不是人!”裴承秀眼眶泛红。以前他再怎么侮辱她,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恣意侵犯她的身体。 引勾激烈的心跳还没有平复,他过了好一会儿站起来,系好长裤,走过来抱住裴承秀:“我想和你睡觉,但是我没有真正进去。” 裴承秀愣住,良久,再也受不住委屈哭起来。 “算我求你了,放我走,好不好?” “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男人,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个地方。你长得好看,父亲又是鬼师,想和多少位苗族姑娘睡觉都不成问题。” 她所有的话皆是肺腑之言,引勾额头饱满,山根高挺,鼻翼有收,两唇丰厚,皮肤虽是古铜色肤质却不粗糙,尤其是引勾的父亲,在药王谷分明是神祇一般的存在,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简直就是一个土皇帝。 “不行。”引勾低哑的嗓音响起,“你的男人不要你了。” “他没有不要我!” “他没来寻你,就是不要你。” 裴承秀止住难过,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含泪的眼眸一瞪:“胡说八道!药王谷山重水复,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的行踪。” “他向鬼神祷告,便能知你的行踪。你在药王谷已接近半年,他迟迟不来,就是不要你。” “……你,不可理喻,胡搅蛮缠!”裴承秀一时无语,陡然提高声音。 引勾的嘴里咕咕哝哝说出一长串裴承秀听不懂的苗语,但是,她从他低沉的语调里觉出了丝缕鄙轻蔑,没过多久,引勾忽然又换回汉语,语气很严肃:“三日之后,我要娶你。”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被引勾求婚了,裴承秀没往心里去,甩脸色开骂:“想得美!” “不娶,那就直接脱你衣服,睡你。” 裴承秀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要炸开了,气不打一处来:“睡睡睡,你脑子除了那档子事能不能想点别的?” 引勾爽朗的笑了,拉过裴承秀的手腕,撩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朱红色的守宫砂清晰可见。 “如果不成亲,”引勾缓缓的问,脸色透露出好奇,轻轻的摸了摸守宫砂,“失去它,你这种汉族姑娘会不会自尽?” 裴承秀微讶,忽然明白了引勾为何时而禽兽不如、时而良心未泯的原因……他细心的时候特别细心,横看竖看,不太像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男人。 “娶了你,你给我生几个孩子,不会想离开。” “……” 他大爷的,何止坏到骨子里,简直坏到灵魂深处! 裴承秀气得面红耳赤,奈何没有武艺傍身,手无缚鸡之力,也只能撂狠话:“你敢毁我清白,我马上死你看!” “那我等着,看你是个怎样的死法。”引勾想了想,很坚定的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会把你的‘死法’写成书信,寄给你远在天边的未婚夫。这样,他知道你死了,他就更加不会要你了。” 远在天边的未婚夫? 裴承秀猛的打了一个激灵。 天煞的引勾,居然暗中查探她的底细,还胆大包天伪造文书告诉尉迟敬德“她死了”?完了,摊上大事了,尉迟敬德一定会把她的“死”归咎于李淳风。 ……李淳风,你现在在何方呢?为什么仅仅只是出现在梦中,而非现实呢? 再不出现,即使她不想死,也要真的死了。 第五九章 挖你祖坟 两日的时间稍稍一折腾便过去了。 到了第三日,天刚破晓,大约有几十位苗疆女子闯入了裴承秀所居住的一座依山傍水的三层高吊脚楼子。此时裴承秀刚从梦中惊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盛装而来的苗疆女子围坐在她的床榻,先是一人哭,再两人对哭,再众人不约而同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全部的苗疆女子如有默契地边哭边唱,边唱边哭。 一会儿“哭祖宗”、“哭爹娘”,一会儿“哭兄弟”、“哭姐妹”,尤其令裴承秀头疼烦躁的是,还有“哭媒人”、“哭聘礼”。 裴承秀是汉族人,她并不知道“哭嫁”是三苗九黎族人在成亲之前必须举行的一项古老的礼仪。 女子出嫁之前,必须先哭谢父母大人的养育之恩,再哭谢兄弟姐妹的关怀之情。参与哭泣的人数越多,哭得越悲催越凄凉,则意味着即将出阁的女子身份很特殊,不会轻易的被夫家欺负。 裴承秀实在受不了这种哭哭啼啼哀鸿遍野的阵仗,双手捂住耳朵,岂料苗疆女子哭个没完没了,她脸色一沉,登时从床上跃起,取下挂在墙面的青霜剑,作势便要拔剑一抹脖子。 引勾这个王八蛋,居然真的逼婚。好,她说死就去死。 然而,想到引勾最后的说法,想到尉迟敬德与李淳风,裴承秀并没有立刻拿剑抹脖子。 她不怕死,她只是感慨一辈子都活得随心所欲,临了最后,命如草芥,死不足惜。 裴承秀跑出哭天喊地的卧房,来到吊脚楼子的最高一层,跨过暗阁,走向廊栏,站定,垂眸凝向吊脚楼子下面的一泓深潭。 被引勾侮辱之后,她做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噩梦。梦中最常见的场景,是她纵身一跃,坠楼身亡。 …… 裴承秀蹙紧眉头,默默地咬住嘴唇,挺得直直的脊背挨着双凤朝阳的窗棂, 有君子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君如狂。 时至今日,她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昼夜不曾见到李淳风了。 这一辈子,怕是无缘再见李淳风了罢。 裴承秀弯唇,无声的苦笑。 反抗逼婚这件事,和突厥人在战场厮杀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战则即战,不战则退,不退则降,不降则死。】 不降,则死。 手中的青霜剑“铛”的一声坠落在地。 虽然看不清楚潭水深多少尺,但她知道,她不识水性,跳下去必死无疑。 心中不是没有一丝犹豫,可是,被那片哭天抢地的声音刺激得失去了最后的冷静,裴承秀双手抓住栏杆,左腿跨迈了出去。 她已经心灰意冷。 停止罢,停止毫无尊严苟延残喘的挣扎。她不愿意一次又一次的被引勾压在床榻上、草丛里、阴元石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并且相信李淳风终有一日会来到她身旁、终有一日带着她抵达益州。 心有不甘又如何?只需要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所有的愿望全都幻化为泡影,不再是紧紧勒住她脖子的绳索。 裴承秀已经完全跨出栏杆之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瘦削的身子猝然往下一沉!出乎意料,她没有坠入冰冷的潭水之中,反而被一双手臂死死的拽住了胳膊。 她没有抬头,她知道,必定是那一群“哭丧”队伍里的苗族女子。 裴承秀奋力挣脱,那双手臂牢牢地扯着她并且努力地把她往上拉。或生或死只在一瞬间,也就是如此短暂的一瞬间,她被救了回来,继而被死死地按倒在地面。 一滴温热的泪,默无声息地滴落在她的脸上,很快的,感觉到那双手臂在摇晃她,与此同时又有几滴咸涩的泪滴在她的唇瓣。 裴承秀怔住,睁开眼眸看向对方。 模糊的视野里是一位身形颀长容貌惊艳的苗疆女子。虽是异族,竟觉得很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遇见过。 更让裴承秀错愕震惊的是,苗疆女子很不自在的转开脸,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掩饰住眸子里的余泪。 裴承秀呆愣了很久很久,极不可思议的“啊”了一声:“我跳楼,又不是你跳楼,你哭个什么劲儿?” 可疑的泪光在苗疆女子的眸子里再度闪现,她没有解释,沉默地搂住裴承秀,把裴承秀严丝合缝地拥入怀中,脸贴在裴承秀的胸口,聆听着裴承秀的心跳,伸手覆住裴承秀的小手。 指与指,瞬间交缠相扣:“……承秀。”一声颤栗的哽咽呼唤,欲语还休。 低沉湿润的嗓音令裴承秀脑袋发晕,身体猛然抖了一下,“苗疆女子”俯身紧紧地抱住裴承秀,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裴承秀反应慢了好几拍,想起了很重要的什么,她用力挑开“苗疆女子”的衣襟,颤颤的手指抚上“她”的喉结。 盼望了许久许久的李淳风,终于来到她身旁。还好,她只是差一点点就要放弃。 所有的委屈苦难在这一刹变得不足挂齿,裴承秀眯起眼眸对李淳风展露笑靥,笑着笑着,她闭上眼,整个人哆哆嗦嗦宛如抖筛,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抱抱我。再抱抱我。”她恳求。 李淳风薄唇紧紧的抿着,眼眶又开始泛红,紧拥着裴承秀。 区区拥抱,如何能消除相思之苦? 她是他的,他想要她。 然而,现在不可以,时间紧迫,他只能抱着她、在她耳畔喃喃交待极重要的事情。 “……这么做,行之有效么?”惊讶的质疑响起。 “有效。” “好,那我照办。”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毫不废话的离开李淳风的怀抱,趁着那些鬼哭神嚎的苗疆女子们还没有离去,迅速地走出暗阁,下了楼,故意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成功地吸引了所有苗人诧异的注视之后,再走到了一楼堂屋正中央。 即使肩胛骨未痊愈,裴承秀依然咬牙拼尽全部的力气扳开堂屋中央惟一一块可以活动的厚石板,纵身跃下石坑。 石坑里,果然有一碗清水。 昔日蚩尤被炎黄二帝所杀,三苗九黎被迫离开黄河流域,辗转流落至南方诸地。因此,三苗九黎族人保留了在堂屋正中央供奉一碗清水的习俗,既是表达对于故土的思念之情,亦是追悼他们共同的祖先。 裴承秀迎着蚩尤子子孙孙的惊诧惊恐的目光,微微一笑,抬脚踹翻这碗清水。 果不其然,苗疆女子们的脸庞都出现了被人掘了祖坟的震怒神色! …… 原来,书读得多,不止博古通今,还可以四两拨千金。 此时此刻,裴承秀对于李淳风的感情一下子拨高—— 可谓,高山仰止。 第六十章 相依为命 婚事,被彻底地搅合成了一桩“丧事”。 苗疆女子们板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纷纷散去。 稍微晚一点儿的时候,裴承秀所居住的吊脚楼子被几百位闻讯赶来的苗族同胞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个皆义愤填膺,用苗语声讨裴承秀玷污了他们的祖宗,更有几位知道说汉语的苗人在叫嚷着要处死裴承秀。 不多时,引勾也来了。 引勾脸色阴霾,沉默地听完众同胞的指责与告状,踏入吊脚楼子。 裴承秀表面上很镇定,内心相当惧怕引勾,生怕他一时暴跳如雷又要对她作出什么不好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多没有做,仅仅来来回回地走动,呼吸越来越起伏,情绪越来越焦躁。 终于,引勾走过来,捏住裴承秀的下巴:“女人,你闹成这样,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裴承秀万万不敢在独处的时候刺激引勾,眼神飘忽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传说中与天地寿、与日月同辉、无所不能的药王谷鬼师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追随着几位威武有力的苗疆汉子。 一见父亲,引勾的脸庞流露出少有的惊慌和畏惧,放开裴承秀,抢在父亲之前开口说:“阿爸,她是无心的,你不要……” “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蠢货!”鬼师气势汹汹的怒喝阻止了儿子的求情。 话音落,数位汉子用粗绳索把裴承秀五花大绑,并在她嘴里塞了一团白娟布,然后把她拖出吊脚楼子,拖行至一艘小船。 裴承秀由始至终静观其变,没有反抗。 引勾疾步追上船,把裴承秀抢夺回来护在身后,再一次恳求:“阿爸,不要杀她。” 裴承秀顿时明白,她犯了苗人的忌讳,鬼师要把她沉潭。 鬼师怒火冲天,用裴承秀听不懂的语言噼里啪啦一通大骂,不知道为什么,裴承秀隐隐的觉察到鬼师所说并不是苗族语。 引勾的脸色流露出一抹惊喜,随即压低嗓音,用相同的语言同父亲交谈。 裴承秀心细如发,登时明白鬼师并不会真的把她沉潭,不过是碍于众怒难犯,必须给一个交待,故而不得不走个过场“处死她”。 果然,一番简短交谈之后,引勾对父亲点点头,骨节分明的大手抚摸裴承秀的脸颊,在她耳边低诉:“女人,一定要记得闭气。” 引勾放开裴承秀,头也不回的走了。 船立即向远方驶去,当视野里的吊脚楼子越来越渺小,当水岸边的苗人叫嚷声越来越不可辨闻,裴承秀被苗疆汉子突然拎起来,丢入潭中。 猝不及防地摔入水里,裴承秀丝毫的准备都没有,只能一边仓促闭气一边暗暗地腹诽把她丢到水里的苗族汉子一定不知道鬼师与引勾的打算。 最初,裴承秀还很沉着冷静。 潭水冰冷刺骨,肺部的空气也很快被消耗殆尽,身子如坠深渊,迟迟不见救援者,裴承秀不禁心神慌乱。 她一慌,便忘记了维持闭气,水呛着鼻子接连喝了好几口潭水,即使努力往上蹿一蹿,身体却越来往下沉降,渐渐地,她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万分凶险的关头,意识逐渐溃散的她被人拖住了身子,然后被带出水面,被抱上岸。 然后,她被人拼命按压肚子,一口接一口的吐水,约莫半柱香功夫,她整个人才稍稍缓了过来,依然气若游丝,却慢慢地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李淳风煞白的脸庞。 裴承秀浑身软绵绵,无比艰难地牵扯唇角:“……走罢。”倒悬多时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 李淳风颔首,声线紧绷:“好。” 岸边有一匹瘦马,李淳稳稳妥妥的抱着裴承秀,策马前行。 良久,裴承秀终于恢复了体力,边后怕边捂着小心脏咂舌道:“刚刚真的好惊险!你如果再晚来一刻,我一定在西天见佛祖了。” 李淳风的左手臂揽在裴承秀的身前,胸膛亲密无间地贴着她的后背,右手执缰绳,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是我疏忽。多年不碰刀剑,杀人颇费了一番功夫。” 裴承秀大惊,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去,幸亏被李淳风眼明手捷地扶住。 “你,杀、杀人了?!”完整的一句话被切割成结结巴巴的三句。 “嗯。” 裴承秀朱唇微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为了带她离开是非之地,李淳风除掉了真正要来救她的苗人。 …… 裴承秀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曾经追随秦王殿下反隋,不是你想象之中的脱俗出世、不染尘埃。”淡淡的解释响起。 “你就骗我罢。秦.王.府.记室参军只‘起草文书’,不舞刀弄剑。”闷闷不乐的反驳。 李淳风薄唇勾起,不著痕迹的转移话题:“承秀,我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与其此时此刻勉强闯出药王谷,倒不如先在隐蔽之处养精蓄锐,待苗人搜查松懈,你我再行突围之事。” 裴承秀仔细想了想:“也好……可是,药王谷哪一处才是可以暂时藏身之所呢?” “落花洞。”平静淡然的回答。 * 所谓落花洞,其实是三苗九黎之人安置神智不清者的禁地。 走入阴暗幽深伸手不见五指的落花洞,裴承秀打从心底瘆得慌,然而,当李淳风点起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洞穴,她清楚地瞧见了周遭景象——一缸可以解渴的山泉水,一坛可以裹腹的野果,还有几堆厚实的枯草跺,草跺上还摆放着几件干净的衣裳。 如果不是临时避难,她简直可以安安心心在此地住上好几天。 只是…… 裴承秀突然的打了一个喷嚏。 眼下正是冬末,方才落入深潭,又策马疾奔吹了寒风,现在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冻得脸都快要僵了。 李淳风适时的开口道:“我去生火,你先行更衣罢。” 被人悉心照拂的感觉就是好,裴承秀毫不客气拿起一套衣裳就往洞穴深处走去。 少顷,一堆火被引燃。温暖的火光骤然照亮了洞穴所有,裴承秀的身姿亦被无声无息投落在洞壁。 李淳风愣住,清澈的目光停留在裴承秀的影子。 并非胡乱遐想,他很明确的知道,她抽去了腰间束带。 先是外衫,再来是中衣,一件又一件被她脱下,接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绕至颈后,慢慢地解开什么,然后,一件贴身穿着的肚兜也被她除去、握在手中。 …… 李淳风猛地回过神,转开目光。 第六一章 只争朝夕 裴承秀换好衣裳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她脱掉湿漉漉的鞋袜,*着脚轻轻地踏上去,温暖的温度传来,使她很心安。 李淳风也已更衣。 他背对着裴承秀,墨发随意披散在肩膀,伸手用木棍拨动火苗。一丛火焰噼啪燃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驱逐了洞穴里的最后一丝寒意。 裴承秀定定地看着李淳风,她的精神有几分恍惚,觉得他完全没有了以前孤高冷漠的气息,变得很随和,也很容易接近。 她一动不动,默默地凝视他。 如果时光能停滞不前,就这样一直长长久久的和他相处下去,那该有多好。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她,缓缓道:“不要看了。过来坐。” 裴承秀回过神,杏眸微弯噙着一抹尴尬的浅笑,立即走过去在李淳风的对面坐好。 李淳风沉默片刻,语气淡淡:“那边风大,过来坐。” 裴承秀摇头:“没有风呢。” “……一会儿就起风了。” 裴承秀左顾右盼,瞅瞅身旁的洞壁,这儿,能起风? “听话,你坐过来。”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股子的坚持。 裴承秀挪了挪地方,向李淳风靠近了些。终于坐好,裴承秀抬起眼眸,便瞥见李淳风微微抿着的薄唇。 裴承秀困惑的皱起柳眉,也就是在这一刻,李淳风主动挨近她,与她肩并肩同坐,他的袖缘拂过她的裙摆,然后,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裴承秀整个人发懵,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迸出了好几个场景——既有诗经里描述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平安喜乐的美好画面,也有譬如“执手相看泪眼,一步错,步步错”这种抱憾终身的悲惨画面。 他和她十指紧扣……他是想对她一诉衷情,抑或仅是重逢之后的无言以对呢? 她不敢猜测,亦垂眸不敢看他。 沉默与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李淳风低沉的嗓音响起:“承秀,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有一些事实,还有一些真心话,我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尔今却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很少听到李淳风说出如此长的一番话,裴承秀的心跳微微加快,手心里亦出了薄汗,想抽开手,反而被李淳风握得更紧密。 “我年少之时,不知谦让,极争强好胜,曾受同门挑衅使用扶乩之术推算大唐国运而写下《推背图》。”李淳风缓缓道。 听到李淳风在讲述少年之事,裴承秀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接下去的诉说却令她瞠目结舌—— “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你晚景凄凉。我尽可能的忽略你,却在往来接触之中觉得与你很投缘,遂又很想了解你……是我的过错,知行不统一,给你留下了一个‘忽冷忽热’的糟糕印象。” 裴承秀觉得脑子好似塞满浆糊,晕得厉害:“‘晚景凄凉’这四个字作何解释?是孤独终老的意思么?” “不是。比‘孤独终老’更凄凉。” “能有多凄凉?” 李淳风凤目微合,神色异常凝重:“秦王反,太子、齐王毙命,二王之党羽死伤不计其数。” 裴承秀震惊得往后仰去,李淳风与此同时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寂静的洞穴一时间只剩下她和他微急的呼吸声。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在国子监接连质问他三个“有无可能”之时,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可能”。 她是太子心腹。 ……大厦将倾,安有完卵? 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重击,闷闷的喘不过气:“原来,你一直在回避我。” “我确实一直在回避你。然而,越是回避你,越是为难我自己。”李淳风沉沉的叹息,“承秀,当秦王吩咐我为你与尉迟敬德挑选一个可以赐婚的黄道吉日之时,我并不愿意见到你嫁作他人妇。” 李淳风停顿一下,苦笑:“其他人不懂各中缘由,惟有我一个人知道,即使你与敬德成亲,一旦秦王登基称帝,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以,我擅自为你改命,我选了一个不宜婚配的日子,原以为这样就这样助你避劫,岂料无形之中反而推波助澜、险些害得你命丧战场。” 裴承秀怔怔地盯着李淳风,脸色惨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淳风内心同样很苦涩。 曾几何时,他身为秦王府记室参军,追随秦王征战南北,一步步走过来,亲眼见到不少血腥屠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担惊受怕,惟恐世事无常,红颜一夕变白骨。 此时此刻的李淳风,已不再是昔日里冷静自持的李淳风。 他抚上她的脸庞,墨色眸子流露出怜惜,情不自禁地许诺:“从今往后,允许我陪伴在你身旁,允许我倾尽所能照顾你,好不好?裴承秀,我对你有了感情,我无法再忍受与你分离。” 裴承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曾经,对于他有过多少幻想。 尔今,对于他就有多少不舍。 “晚了,我现在已是尉迟敬德的未婚妻,即使我与他无法成亲,你也不应该抢夺朋友之妻。”她哽咽垂眸,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李淳风,你不要对我有感情,忘了我罢。我晚景凄凉,一定会连累你。” “我对你一往情深,不能忘。” “不能忘也要忘,你千万不能为了我而自毁前程。”裴承秀哭成了泪人,语句混乱且支离破碎,“即使我现在知道太子当不成皇帝,我也做不到向秦王俯首称臣,况且,我的父亲数度得罪过秦王……你让我仔细想一想……我现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李淳风知道她受了很多惊吓,并不打算逼迫她,低下头,下巴挨在她的肩,凤目里尽是一片无奈:“答应我,无论做出任何决定都不要意气用事,不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裴承秀眼里的泪水仍打着转,沉默不言。 李淳风心如刀绞,只能闭上眼眸轻轻地亲吻她的额。他压抑了很久很久,又期盼了很久很久,才能换回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亲吻她。 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 * 北风卷地。引勾站在阴元石下。 象征.男.女.交.合.生命起源的巨大石块不知被那位狂徒凿刻了一行墨书,所述之内容极挑衅。 【苗子,益州城中见。】 第六二章 宿命的意义 李淳风与裴承秀在落花洞中停留了五天五夜。 第六日,黎明破晓之际,李淳风与裴承秀策马从野径驰出药王谷并抵达落溪州,弃马登船,顺着寒风北行,终于在夜色渐浓之时回到了芙蓉镇渡口。 回归旧地,恍如隔世。 裴承秀走下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原以为会被引勾追击,万万没想到运气好得出奇,一路畅行,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也曾怀疑过前路或有埋伏,想到引勾的脑子就一根筋,万万不可能整出什么迂回战术,她坐卧难安好似生吞了一只苍蝇的坏心情也就彻底消除了。 裴承秀并不知道引勾已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动身前往益州,她还有一丁点的不甘心,毕竟她被引勾……算了,那些落魄之事已成过去,只要她不提,李淳风永远都不可能知晓。 抬眸仰望苍穹,明月如勾,毕宿伴月。 置身于璀璨星空之下,裴承秀觉得自己的命运像极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升升降降,阴晴圆缺,甚至时不时被吕珠引勾这一类的乌云遮蔽了清辉,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和挫折,她最终依然很顽强地熬过了低谷时期。 一路走来,她活得很不容易。 恰是因为活得不容易,那么,她活着的意义,就不能仅仅只是“晚景凄凉”。 她必须打起精神,必须逆转宿命。 “承秀,我们的马车早已等侯多时。” 李淳风的诉说令裴承秀回过神,并循着李淳风的指引看过去,远见树林芳草,有一辆华车停在岸边,车夫打着盹,黑色骏马倒映在水中,风起,风止,落叶纷纷掉掉在骏马的影子上,激起涟漪。 尽管还没有抵达益州,如此闲适的一幕让裴承秀心中拂过一种久违的归宿感。 她的手被李淳风握住。 “走罢。” “嗯,走了。”她默默无声地重复。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裴承秀上了马车,掀开车帷,目光撞见车舆里的吕珠,她愣了片刻,一股滔天怒火在双眸迸发,扑过去揪住吕珠的衣襟! “你这个背恩弃义的东西,换着花样坑害我。等我到了益州,一定剖开你的肚子,看看你是不是先天长着副黑心肝!” 吕珠面无惧色,也不说话。 裴承秀见吕珠高高在上的端着,情绪起伏愈发大。与此同时,吕珠也愈发难受。 今时不同往日,吕珠受困于密术,不论是裴承秀身体所承受之痛苦、抑或是裴承秀心绪波动所忍受之煎熬,各种负面影响皆如镜像一一投应在吕珠的身体。 难以言说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吕珠脸色苍白发青,又被裴承秀揪着衣襟责骂了好几句,吕珠愈发憋屈难受,额头冷汗涔涔,不多时,捂着唇干呕起来。 裴承秀吃惊,立即松开手,神色古怪瞥向李淳风:“她怎么了?” 李淳风勾起唇,语气淡淡:“不知道,你我不必理会她。” 待在落花洞中的五个日日夜夜里,裴承秀已经知晓这大半年来李淳风为了寻找她所做出的诸多努力,然而,惟独有两桩事裴承秀不知情—— 第一,李淳风隐去了扶乩过程之中被阴灵索取二十年阳寿之事。 第二,李淳风避而不谈吕珠命格的诡异,也没有谈移花接木的密术,只把如何引诱吕珠自投罗网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目睹吕珠干呕不止,裴承秀微微想偏了,小心思亦收不住,脱口而出:“她……不会是怀孕了啊?” “怀什么怀?你以为我是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点就燃?”吕珠突然酸溜溜地开骂,语气极尽讽刺,同时恶狠狠地瞪裴承秀。 在李淳风前往药王谷寻找裴承秀的这些时日里,吕珠屡次试图突破须菩提加诸在她天灵盖骨头处的封印却屡次以失败告终。本来就很厌恶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中用的凡人,再浮想到李淳风与裴承秀二人相见之后的恩爱缠绵,她一片冰心都快要变成尘泥,每一日都_过得郁郁寡欢,乍听见裴承秀提“怀孕”这两个字,吕珠觉得裴承秀简直是在卖弄风骚、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承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吕珠说者有意,她听者有心、想起了引勾……也想起了阴元石。 裴承秀转脸看向李淳风,见李淳风蹙眉,裴承秀不禁心虚,拉过李淳风就在偌大的车舆另一端坐好。 裴承秀毕竟不是吃素长大的,仰起尖尖的下巴丢给吕珠一个白眼,嘴皮子利索并不饶她:“我今日归来,心情甚好,因此不与吕珠表妹你计较。反正么,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你看得顺眼的男人,看我看得很顺眼。” 话音落,裴承秀紧紧抱住李淳风的胳膊,赌气似的把脸埋在李淳风的怀里。 吕珠被戳中软肋登时火冒三丈!她也不是善茬,一番恶毒的回答刚刚溜至嘴边,瞥见到李淳风眸子里有寒光转瞬即逝,她瞬间憋住,硬生生地全部咽了回去。 ……狗男女! 吕珠在心底愤愤不平的骂。 * 耽搁了大半年光景的益州之行终于再度启程。 李淳风一改之前的行路策略,以安全为重,只走康庄大道。初春来临之时,绕了很多远路的马车终于驶入蜀界、奔驰在通向锦官城的茶马道。 李淳风很高兴,时常展笑颜。裴承秀也很高兴,顾盼之间一脸期待。 唯独吕珠由始至终板着脸,心情极差,怨念极深。 知道李淳风喜欢裴承秀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李淳风对裴承秀百般照料又是另外一回事。 冷眼旁观他她二人的亲密无间,吕珠时常有一种“举世皆浊她独清、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恍惚错觉,这种错觉往往勾起一股子又酸又涩的醋意。 并非不愿意面对现实真相,吕珠依然对于谁是孙秀转世这一件事情耿耿于怀。 如果李淳风是孙秀,裴承秀又是谁?是绿珠么? 吕珠无法确定,实在是因为裴承秀与绿珠的性格截然相反。 绿珠柔弱。裴承秀要强。 犹然记得那一日也是像现在这般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石崇把釆珠女带回洛阳城金谷园,赐名绿珠。 郎情妾意恩恩爱爱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没过多久,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孙秀以“淮南王曾经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逮捕了第一位西晋名士,潘安。 接着,陆陆续续又有数百位官员被牵连入狱。 人心惶惶,人命如草芥朝夕不保。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连野史都不曾经记载过的事。 石崇曾经支持淮南王起事,唯恐淮南王之事祸及自身,石崇暗中派遣家丁把绿珠送到了孙秀府中。 …… 事过境迁,吕珠已经无法确定在那样一个暧昧不清的夜晚里孙秀究竟有没有碰过绿珠。 她只记得,绿珠是在次日午时返回金谷园。 午后大雨滂沱,绿珠倚着纸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盯着被雨水恣意浇打的芭蕉叶,直至石崇命家丁送来一碗避子汤,绿珠脸色微变,突然的,泣不成声。 绿珠,是为委身于孙秀而痛哭?抑或,孙秀并没有碰过绿珠,绿珠在为石崇的翻脸无情而痛哭呢? 如果,石崇被逮入死牢之前并没有口口声声称是绿珠害了他……那一位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绿珠还会不会坠楼而亡? 如果,裴承秀是绿珠,裴承秀会反抗石崇的美人计么?又会欣然接受孙秀的爱慕之情么? 如果,裴承秀是绿珠,李淳风是孙秀,他她二人难道可以在这一世结成夫妻? …… 吕珠的头很痛,停止胡思乱想。 此时夜色朦胧,李淳风在马车外与车夫交谈,裴承秀躺在软榻安然入梦,吕珠蜷缩在白月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一边觉得绿珠很可怜,一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隐忍许久之后,吕珠落泪了。 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一种可能—— 人,一旦饮下孟婆汤,便不再记得前尘往事。 所谓的前世今生,皆是幻影。 如果,绿珠没有历经轮回;如果,绿珠没有投胎转世出生在这个时代,她寻寻觅觅枉做坏人的意义,难道只剩下“作茧自缚”这一层含义? “吕珠表妹,你哭了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听听,让表姐我高兴高兴。” 一片沉默之中,裴承秀的声线响起。 吕珠愣住,猝的回眸。 裴承秀单手撑着额,与吕珠四目对望,若有所思。 第六三章 问道青城山(上) 眼泪,霎时收住。 吕珠打量裴承秀,裴承秀柳眉微蹙,似乎也被烦心事所扰故而神色透露出几许惆怅。 吕珠想不明白,裴承秀拥有了很多平凡人所不曾拥有的东西,父亲的宠爱、同侪的仰望、李淳风的照料,还有什么事能让裴承秀郁闷惆怅?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心情不好,裴承秀也心情不好,那就互相聊一聊、消一消愁绪罢。 吕珠难得没有和裴承秀抬杠,思索着缓缓开口道:“我认识一位故人,她已有夫君,仍然被一位公子爱慕。” 裴承秀听完很意外:“然后呢?”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你,你与尉迟敬德有婚约,却又与李淳风有来往……为什么那位故人和你一样为情所困,她惶惶不安坠楼而亡,你却心安理得、过着能吃能睡自在逍遥的生活?”说到最后,吕珠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落泪了。 裴承秀沉默,半晌,弯唇叹息:“你怎知我心安理得自在逍遥?” “你看起来就很心安理得。” 虽然是指责的语气,裴承秀听出了丝缕的辛酸苦涩,她的心被触动了,挪挪身体靠近吕珠,伸手拭去吕珠眼角的泪痕:“表妹,那是我的伪装。” 吕珠吸吸鼻子,嗓音潮湿:“我才不信。” 裴承秀莞尔:“不信就不信。子非鱼,当然不知鱼困在池塘之中的忧虑。” 淡淡的自嘲令吕珠一下子没有了奚落裴承秀的打算。 愁绪再度被勾起,吕珠脱口而出:“你能有什么烦心事?说来听听,或能集思广益想出一个解决之策。” 裴承秀瞥她:“吕珠表妹,你良心发现啊?总算知道关怀关怀表姐了。” 吕珠噎住,须臾,冷哼:“我就嘴上说说而已,别以为我会真心诚意给你出主意。”难得一回把热脸凑上去,裴承秀居然不领情。 裴承秀笑笑,没有回应吕珠的挑衅。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吕珠再度冷哼,语气鄙夷,“人生苦短,你现在与李淳风双宿双栖,也算是及时行乐了。” “这话说的,好似表姐我沉溺于男色、只顾自己行乐。”裴承秀柳眉一挑。 “难道你没有行乐?” “我行什么乐?”回呛。 有些话,吕珠本来不打算说,可是,裴承秀占了便宜还卖乖,吕珠立刻不痛快了,酸溜溜地讽刺:“你与李淳风孤男寡女相处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不行乐,难道只聊天?” 一席问话令裴承秀霎时沉默。 果然……真是一对狗男女啊,什么都做了! 吕珠心情又酸又涩,忍不住质问:“裴承秀,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失.身.呢?” 裴承秀的表情微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反问道:“奇怪,表姐我.失.身.之前还得向表妹你告知一声?” 吕珠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方才裴承秀为她擦拭余泪的那一刹,她差点就以为裴承秀是绿珠了。嗤,裴承秀这么奔放,绝对不是绿珠。 绿珠性子柔弱,还很保守。想当年,石崇经常索求无度,甚至时不时一夜同御几女,绿珠没少为闺房之中的荒唐事情落泪。不过,也不知是哪一日绿珠突然开窍,接受了那些荒唐事,再然后,石崇被孙秀投入天牢,石崇死,绿珠亦香消玉殒。 吕珠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脸色极差,蔫了。 过了好一会儿,吕珠抬眸,复杂晦涩的目光攫住裴承秀:“李淳风在那一方面有没有折腾你?” 裴承秀没听懂:“折腾?” 吕珠以为自己说得太隐晦,换了一个很直白的说法:“如果李淳风提出很奇怪的要求,千万不能答应他。” 裴承秀完全听不懂,眼眸瞪得大大的:“吕珠表妹,你今天很不对劲,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吕珠脸色微窘,悻悻地转过脸,闭嘴不再多言。 裴承秀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折腾不折腾,她无从理解。 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被引勾压在阴元石的场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的过了一遍。 稍后,她被尉迟敬德抵在桌上亲吻的画面也在脑子里浮现。 接下去,她想起与李淳风待在落花洞中的五个昼夜。 她和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居然,只是交谈。 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唯一的一次亲昵接触,是他亲吻她的额头。 裴承秀怔住,不一会儿,笑弯了眉眼。 “你笑什么?”吕珠见裴承秀眼眸含笑,顿时疑惑丛生,“难不成,李淳风在那一方面很厉害?” 裴承秀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珠儿,你为什么不去设想李淳风与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吕珠张张嘴,愕然:“不可能。” 裴承秀叹气:“珠儿,你太偏执了。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主观臆断,但我仍然想告诉你,这个世上有一种非常真诚的情感,那便是‘越喜欢、越不会轻易染指’。李淳风对于我,恰是这种情感。” 越喜欢,越不会轻易染指? 吕珠愣愣地看着裴承秀,忽然之间,她意识到裴承秀一副大大咧咧男人婆的样子仅是表面,其实,裴承秀心细如丝。 吕珠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承秀,猛的打了个寒颤—— 她为什么不去设想绿珠并不是真心爱慕石崇、她为什么不去设想孙秀其实并未趁人之危染指绿珠……她,为什么不去设想绿珠看似被逼迫坠楼、实则一心求死呢? 恨石崇,不是良人。 恨孙秀,相见太晚。 事实真相,难道被她错估了?! “奇怪,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裴承秀推了推吕珠。“你可千万别说肚子疼想出恭,我可吃不消再来一回意外……” 就在此时,车帘忽地被人掀开,阵阵寒风霎时灌了进来,吕珠回过神,迅速的与裴承秀分开,一个倚在车窗观星不语,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假寐。 李淳风不急不缓地步入。 缩在角落里假寐的吕珠下意识地把脑袋勾得更低,然而,她还是听到一句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发落—— “吕珠姑娘,你话太多。出去歇息。” 只不过和裴承秀多说了几句话,怎就护犊子护成这样?! 吕珠抬眸,神色烦躁。 李淳风目光冷静盯着吕珠。 好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出去就出去。 吕珠不情不愿的起身,移步,让位。 * 目睹吕珠被赶走,裴承秀忍不住笑出声,下一刻,她被李淳风横抱起,放回软榻。 “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裴承秀低低的“嗯”了一声,并没有闭上眼睛,仰着小脸直勾勾地凝望着李淳风。 “别担心,吕珠不会再伤我。” 李淳风不语,片晌,他俯身抱住她,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肩膀,她主动抬手勾住他的腰,彼此相拥。 此刻,无声胜有声。 相顾无言,只因心意相通。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淳风的额抵上裴承秀的额头,他温热的呼吸交缠着她的呼吸,再然后,他的薄唇轻轻地含住她的唇瓣。 “再来一回意外,我命不长矣。”低沉的叹息。 裴承秀颔首,眼眶泛红,身体也细微的颤抖:“如果再来一回意外,我也活不下去了。”她心意已决,如果不是他,她谁都不嫁。 李淳风双手捧住裴承秀的脸,深深地吻住她,修长的手指抚摸她光滑细腻的肌肤。 亲吻,由急切渐渐地转得柔和,他在她的唇瓣辗转厮磨,不时含住她的丁香小舌细细品尝,她也意乱情迷,朱唇半启,任君采撷。 唇舌分开,二人的呼吸皆急促。 裴承秀垂着眼眸不敢看李淳风,轻轻的抬起手,抚上已然红肿的唇,浅浅呼吸一口气,以微弱的嗓音呢喃道:“吕珠说的没错,你很厉害,我的心跳都快停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心情使得李淳风低下俊脸,再次吻住裴承秀。 “承秀,以后不要这么实在。” 裴承秀被吻得晕晕乎乎:“嗯?” 他被她肯定,他很难停下来了。可是,又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因为,他即将向尉迟敬德请罪。 * 益州,锦官城郊多翠峰。此时雾破天开,天寒,鸟兽皆休。 青城山巅,有一座占地广阔的道观。 观中,一位白衣者正与一位孩童行黑白子棋。 白衣者保养得宜,似乎仅仅二十有七,一双长眸目光清澈如涧,两弯浓眉不低不蹙,玉面俊颜,却又脱俗出世,仙风道骨。 此人,正是袁天罡。 少顷,一颗黑子落定。 袁天罡抬眸,眸里透露出一丝笑意。 孩童不解,凑近圆脸端看棋盘,不多时,抚掌惊叹:“师父厉害,三招就胜徒儿!” 袁天罡唇边的笑意更浓,欲再启一局,却又摇首,弃掉手中所有黑子。 “远知,你师兄已至城外,你我准备迎接罢。” 第□□章 问道青城山(下)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然而,蜀道千难万险,若能得知心人陪伴,纵使尘满面、朝如青丝暮成雪,也胜过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晋阳距益州大约两千六百多里,一路走来,历经波折,耗费了九个多月的光阴才抵达此行的终点——青城山。 裴承秀停下匆忙的脚步,短暂歇息一番之后靠近狭长栈道旁边的护栏,仰首,遥望云雾蒙蒙的山巅。 “我们行走了差不多两个多时辰的山路,居然还停留在半山腰。”裴承秀咂舌。还好有李淳风的指引,否则,云雾弥漫,前路难辨,她一定迷失方向。 离终点越来越接近,裴承秀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脱口道:“李淳风,你的师父袁天罡大道士是一位怎样的传奇人物?” “承秀,千万不要用‘道士’这两个字称呼恩师。”李淳风纠正她。 裴承秀非常惊讶的“啊”了一声。 李淳风把他所知晓的陈年旧事逐一道来,裴承秀这才恍然大悟。 袁天罡出身显贵,也是一位官家子弟。 旧隋大业年间,未婚妻意外溺水身亡,袁天罡遂辞去官职、入了道门。 隋唐以来,道教裂化为五大分支,分别是宿土、麻衣、众阁、全真、茅山。 袁天罡对这五门分支均有涉猎,尤在麻衣茅山这二派成就颇高。因此,袁天罡常被世人谬传为得道高人,实则袁天罡本人从不自称道士,虽住道观却并穿道袍,除此之外,袁天罡与普通人并无异处。 裴承秀对于“袁天罡道士称骨算命”这一类的坊间传说并不陌生,既已得知袁天罡并非道士,她对袁天罡的亡妻充满了好奇。 “袁天罡称骨算命的功夫很了得,他为什么不提醒未婚妻避开劫难呢?” 面对裴承秀的疑问,李淳风并没有做出解释。 批命者,不能批自身命。这一道禁忌限制,即使是恩师也无法突破。 如果能够通过星象推算出裴承秀的下落,他也不会放弃二十年的阳寿,求问于扶乩。 “恩师或许已在观中久侯,我们继续赶路罢。”李淳风不痕迹的转移话题,把裴承秀抱了起来,迈开长腿向前行。 即使被李淳风抱着行走了好几回,裴承秀依然很不好意思:“你如此照顾我,万一被同门撞见,岂不令你很没面子?” 李淳风语气淡淡:“我如果不照顾你,被同门撞见,岂不更没面子?” 裴承秀羞涩的笑了,笑靥如花。 此时此刻,跟随在李淳风与裴承秀身后的吕珠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 “对了,你的师父会不会很讨厌我?”裴承秀再度发问,心情紧张,“我毕竟名声在外,人憎鬼厌的……” “你很好。”李淳风极温柔的打断她,“不必多虑,师父很随和。” “可是,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这个世上有三类人物特别严厉。” “哪三类?” “老尼姑,老和尚……还有,老道士。”底气不足的支吾。 李淳风愣住,片刻,沉沉的笑了。 含着笑意的醇厚嗓音,令裴承秀心跳加快的同时也让吕珠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一眼李淳风的背影。 就算李淳风是孙秀,这一世的孙秀也确实很招女子欢喜。吕珠闷闷不乐的想。 李淳风抱着裴承秀一步一步前行,此时天高云淡,寒风轻扬,落叶纷纷,他偏头再看她,眸子里尽是满满的笑意:“承秀,你信佛,可知佛与道的区别?” 佛与道的论辩,裴承秀再清楚不过。她就是从武德五年的一场佛道论辩听闻了李淳风的点点滴滴,对他产生了好感,也对他情愫渐生。 裴承秀莞尔:“以我之见,道是‘自然之道’,佛是‘觉悟成佛’。” ”除此之外,问道之士,往往是衣食无忧的高门贵族。盼望脱离苦海觉悟成佛者,大多为万念俱灰的贫民。” 李淳风颔首:“所言在理。” “高门贵族毕竟只占少数,贫民百姓比比皆是。如今征战频繁,库银紧张,与其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教导百姓学习复杂深奥的自然之道,倒不如广修佛庙,弘扬因果相报,劝导百姓向善。”裴承秀把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佛与道的最大区别,全体现在太子秦王之党争。太子崇佛,想用‘佛’渡化大唐子民;秦王倡道,希望用‘道’教化天下臣民。” 李淳风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缓缓道:“太子仁厚,若他登基,也一定是位明君。” 裴承秀咬住唇,不说话了。 自从得知大唐江山即将易主,她很想询问李淳风有关于秦王李世民谋反的细节,然而,她终究没问。一旦问出口,她知道的越多,内心越煎熬,甚至,脑子里还会冒出向父亲泄密的念头。 裴承秀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 李淳风目睹裴承秀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忍不住安慰她:“承秀,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会护你周全。” 裴承秀正在为父亲的前程、为家族的兴衰发愁,心不在焉道:“人死不过头点地,我无所谓。” 李淳风蹙眉,半晌,沉默不言地转过脸。 见李淳风不高兴,裴承秀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插科打诨哄他:“别生气啊,生气长皱纹,长皱纹就会变成老道士。” 李淳风脚步顿住,凤目闪过一丝不痛快:“怎么一口一个老道士?” 裴承秀吐了吐舌头,凑近小脸,出其不意地在李淳风的下颔啄了一下,“你不是老道士,你是风姿卓越的国子监博士。” 李淳风不予置评,把裴承秀放下来,侧过脸庞,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一直默不出声却如影随形的吕珠。 “吕珠姑娘,你转过去。”忽然的,李淳风开口道。 什么?! 吕珠吹了整宿的寒风,心情很差,被李淳风刺激得一惊一乍,张嘴就来:“你俩说着说着就闹脾气了,闹着闹着就开始歪歪腻腻了,与我何干?” 李淳风薄唇勾起:“转。” 拔毛凤凰不如鸡,也罢,转就转……吕珠冷哼,悻悻地转过身。 风吹山林,草木沙沙作响,暧昧的声音隐约可以辩闻。 吕珠几百年前就见识过.男.欢.女.爱.的大场面,偏偏就在这一刻,她的心脏失控地漏跳一拍,她的耳根子也全红了。 …… 越如胶似漆,越爱恨别离。 吕珠很不开心,默默地来了一句酸不溜丢的腹诽。 * 日暮西山之时,长途跋涉的几个人终于行至栈道尽头,抵达山巅。 一座广袤的道观就建在此地,掩映于参天古木之中,被周围的山势所拱卫。道观的牌楼高高悬挂着一块横匾,匾上书有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道法自然。 李淳风与裴承秀先行步入牌楼。 吕珠也走向牌楼,然而,她刚刚走近一步,“道法自然”横匾上一枚被袁天罡亲自挂上去的乾坤八卦铜镜突然发出万道金光! 吕珠惊愕,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整个人被震了出去。等等,不是她,是她所依附的“肉身”被震了出去! 至于她的元神,竟被万丈金光织就而成一张天罗地网紧密的捆缚住! “师兄,师父说你这一次捎带了个妖怪回来。”奶声奶气的童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咯咯地笑起来。 “太好了,终于看见活生生的妖怪。” 第六五章 篡改的结局 “牛鼻子小道士,放我出去!”“本姑娘我有天界的神佛当靠山,识相点,否则我让神佛下凡剿灭你的祖宗十八代!”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时地从乾坤八卦镜发出。 稚童双手捧着乾坤八卦镜,兴冲冲地往道观深处走,走过第一道座正殿三皇殿,又走过第二座正殿三清殿,最后进入一座绿瓦重檐的后殿。 稚童收住步伐,转过圆圆的脑袋,巴巴地看了一眼跟过来的李淳风与裴承秀,旋即撒开小腿迈入殿内,向殿里一袭白衣的袁天罡作揖行礼,并奉上乾坤八卦镜。“师父,孽障已被困缚在铜镜之中,再不能出来作乱。” 袁天罡颔首,伸手抚向铜镜。 铜镜刹那间迸出金光,镜面亦如有感应开始剧烈震动,与此同时,歇斯底里的怒骂一句紧连一句:“你才是孽障!你祖宗十八代都是孽障!小道士,不要说话就不要乱说话!” 袁天罡皱了一下眉,手覆上去,从容地压制住铜镜,平静的目光投向稚童的身后。 李淳风与裴承秀就伫在一旁。 袁天罡打量俩人足足有一刻钟,不急不缓开口道:“很好。”乍听为称赞,仔细分辨,平静的语气隐隐的透露一丝责难。 李淳风步上前,双膝一屈,面朝袁天罡跪下:“弟子曾经立下誓言此生不娶,如今食言寡信,还请恩师责罚。” “儿女情长,你一时深陷其中,为师并非不能理解。”袁天罡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只不过,你是修道之人,看不出妖异怪相已是极大的失误,擅用扶乩邪术折损二十年阳寿更是错上加错。” 停顿片晌,袁天罡再道:“淳风吾徒,即使你沉湎于情爱,也应该考虑一切后果,万不该伤害自身。” 李淳风薄唇翕动,竟无言以对。 吕珠被乾坤八卦镜收伏这一幕令他相当震撼。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吕珠的妖异之处,然而,他先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倾注在裴承秀的安危,稍后又耽于裴承秀的柔情蜜意,久而久之,吕珠的真实身份也就被他忽略不计。 扶乩之事已经铸成大错,李淳风欲再向袁天罡请罪,又碍于裴承秀在场不得不维持沉默。 裴承秀初闻袁天罡的问责已觉得奇怪,又迟迟等不到李淳风的解释,她按捺不住满腔震惊,脱口而出:“李淳风,‘扶乩’真的折损了你二十年阳寿?” 李淳风依然没有回答,袁天罡也不说话,甚至连闹哄哄的乾坤八卦镜也在这一刻很识相地收声。 裴承秀的呼吸,哽住。 她先前已被吕珠的真实身份惊悚到了,现在又遭受第二重打击,如果不是她一直默默谨记‘以不变应万变’,这会儿,她两腿颤颤几乎支撑不住。 她不是不知道吕珠神神叨叨特别偏执。 她不是不知道李淳风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而求助于扶乩。 可是—— 吕珠,不是人。 李淳风为了她而失去整整二十年的阳寿。 …… 裴承秀又惊又怒又痛恨她自己,急火攻心之下胸口一阵阵抽搐绞痛,她只能很费力的深呼吸几下,脸红得似滴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李淳风,二十年,不是二十日,你怎么可以……” 裴承秀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收都收不住。 她泫泣哽咽的模样令李淳风很心疼,可是,恩师还未准许他起身,他只能伸手握住她一双冰凉发颤的小手。 裴承秀正在气头上,兀自推开李淳风的大手,泪眼婆娑直视袁天罡。 隋朝至李唐已过去十几载,袁天罡至少四十有余,但是,岁月没有在他的眉目留下痕迹,他的相貌保持在二十七,风骨依旧,神采依旧。 尽管今日是初次照面,裴承秀依然从袁天罡和李淳风的对话之中发现了一个事实——袁天罡极器重李淳风。 毫无预兆的,裴承秀屈膝。 她只跪过佛祖、君王、父亲。如今,她为了李淳风向袁天罡下跪叩首:“裴承秀见过袁师父。请袁师父不吝赐教,有无办法挽回李淳风被邪术折损的二十年寿命?” 袁天罡不语,徐徐转动他右手中的一串圆正明朗的玉流珠。 流珠,既是一种驱邪伏魔的法器,也是修道者的内炼之器。 袁天罡的手指停在流珠的尾颗,稍稍一顿,并未调转方向往回拨,反而直接拨过头珠,继续往下拨弄珠子。 裴承秀不知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李淳风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心底顿时一凉。 袁天罡停下手中的流珠,语出惊人:“裴姑娘,你气数已尽,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 话落,乾坤八卦镜面再度金光乍现,镜子也随之剧烈震动一下,“姓袁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裴承秀目瞪口呆,讷讷重复:“我,气数已尽?” 袁天罡颔首:“裴姑娘,你与李淳风其实只有一面之缘。” 裴承秀愣住,眸子里的泪光霎时隐去,取而代之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慌:“袁师父,您在和我说笑么?” 袁天罡从容解释道:“裴姑娘,你的命数受到孽障的影响而发生了细微的篡改。我今日破例一回,把你原本的命数复述一遍。” “在你原本的命数里,你与李淳风在醉仙居仅有一面之缘,之后,你不会与尉迟敬德在玄武门前发生争斗,不会被程咬金刺伤,不会被李淳风所救,更不会主动接触李淳风。纵观你的一生,你根本不可能对李淳风倾心,李淳风也根本不可能对你渐生好感。” “再之后,你征战刘黑闼,与今时今日的情况稍有几处不同,你与尉迟敬德先订婚、再完婚,最后追随太子李建成征战突厥。” 袁天罡低低的叹息:“再之后,你被突厥的毒箭所伤,药石罔效,享年二十有二。你的一生如流星短暂,却无任何遗憾。” 裴承秀瞠目结舌地看着袁天罡,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从反驳,只因觉得在听天书。 “师父,承秀她现在并无性命之忧,我也与她情投意合。”此时,反而是李淳风出声质疑。 “时机未到。”袁天罡再度沉沉的叹息,“终有一日,你与她生死别离。” 李淳风脸色大变! 袁天罡缓缓地收回手,垂眸暼向被他压制多时的乾坤八卦镜。不知何时,镜面竟然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 袁天罡微愣,遂又冷然道:“孽障,你现在幡然醒悟抱头痛哭也是无用。你执念太深,害人害己,不仅直接篡改了裴氏的命数,也间接改变了淳风吾徒的命数。” 乾坤八卦镜细微的抖动,镜面上的水雾悄悄地凝结,增多。 袁天罡继续责骂:“孽障,是你促成了李淳风与裴承秀的缘分。我今日收伏你,既是为了斩断他二人的孽缘,也是助你放下执念、早日修成正道。” “袁师父,不必责骂她。”裴承秀忽然在这一刻开口,语气是过分的冷静,“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 袁天罡看向裴承秀。 李淳风亦看向裴承秀。 裴承秀无比艰难的牵扯了一下唇角,很想和李淳风说些什么,然而,千万言语,一时间无从说起。 如果没有吕珠,她就不会与李淳风相识相知。 如果没有吕珠,李淳风也不会失去二十年的寿命。 甚至于,如果没有吕珠,她早已长眠于晋阳边陲之地。 …… 她不怕死,真的,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只是忍不住伤心,明明还在很积极很乐观的活着,却被告知应该死去;明明还在很坚持很专一的爱着,却被告知应该断弃。 多么可笑、多么匪夷所思、多么光怪陆离的一个事实。 活着,爱着,坚持到最后,眼看着爱即所求,居然抵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 裴承秀黯然的闭上双眼。 天旋地转,身体僵麻,胸口一阵阵抽搐疼痛,喉咙深处亦泛起一股子久违的血腥气息——她想起一件被遗忘了很久很久的事。 毒箭。 余毒,未消。 第六六章 上上之策 裴承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她的身后事。 梦醒之际,她垂敛似蝶翼的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她缓慢的抬了一下眉梢,昏暗模糊的视野渐渐地出现了光芒,接下去,一张由混沌变得清晰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凤目蚕眉,面如冠玉,风姿犹胜初识。 裴承秀懵懵地凝视着这张好看的脸,莫名想起了武德六年。那一年,她身为右路前锋、正面迎击刘黑闼的叛军。在烽火不绝埃尘连天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给自己鼓励打气,为了能够再一次见到这张令她魂不守舍的脸,她一定要威风八面的回到长安。 凭着一股子倔强到底的信念,她做到了。 裴承秀的心情霎时变得不那么沉重,低低的笑出声,眉眼弯弯的样子。与此同时,不眠不休守候在裴承秀床榻旁的李淳风也受到她的情绪感染,薄唇微扬,温柔的笑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呢喃轻问:“我昏睡了很久?” “不久,仅仅两天一夜。”淡淡的、欲盖弥彰的回答,“师父正在为你配制解毒的药方,想必不出几日,你定能痊愈。” 裴承秀嗯了一声,脑子还很混沌,有气无力的问:“袁师父会因为我被他的一席话气得吐血晕厥而对我产生些许愧疚吗?” 李淳风沉吟:“会。” “有弥补么?” “……不因扶乩之事而把我驱逐出师门,算不算是弥补?” 裴承秀讶异,脑子霎时恢复清醒,眉开眼笑:“你的师父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蹙眉:“何以见得?” “我第一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脑子有恙’;第二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不在室静养’。至于第三次,我在大佛寺等了你很久,你一丁点的愧疚心都没有,反而骂我‘厚颜无耻’。”裴承秀细数过去的旧账,然后掷地有声,“这就是鲜明的对比。” 李淳风怔怔地看着裴承秀,半晌无话。 不知是两人之中哪一个先动起了小心思,大约是裴承秀口中喃喃低语“这么不好相处,怎么偏偏喜欢上了呢”、尔后又嘀咕“如果不喜欢就好了”,接下去,李淳风浓眉蹙起,床榻倏然往下一陷—— 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熨着呼吸,良久,醇厚的磁性嗓音贴着她耳畔,落下无奈的叹息,“裴承秀,你不要气我,怎能三心二意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裴承秀顿时没有声音。须臾,她仰起脸看着李淳风,很认真的问:“我如果不喜欢你了,你的二十年阳寿能否换得回来?” 李淳风侧目,睨她:“当真不喜欢?” 裴承秀撇嘴,重重的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我还想和你……”并没有立刻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抬手勾住李淳风的衣带,用力一扯,将他拉近她,粉拳揍上去,含含糊糊的抱怨,“哎,我梦见我自个儿死翘翘了。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我尸骨未寒,你立马移情别恋,和别的女子搂搂抱抱,干那种事。” 李淳风哑然失笑:“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 李淳风不多问,凤目含笑聆听她的牢骚,她也没有使出力气揍他,一记接着一记的粉拳落下来反而似在他胸口胡乱摸索。 按住她越来越乱来的一双手,他好言好语安慰:“不要气了。” 裴承秀也不是真的闹脾气,只是想和他亲近亲近。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出其不意的问:“淳风,你有没有考虑过给‘裴承秀’设一座灵堂?如此一来,你我的命数相当于被拨乱反正。” 袁天罡说‘裴承秀’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袁天罡还说过‘裴承秀’与李淳风终有一日生离死别。 如果,‘裴承秀’注定难逃一死,她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来一回三十六计之金蝉脱壳呢? “不考虑。”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否定。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一个上上之策。” “我并不认为这是上上策,相反,是一个损人损己的下下策。”李淳风皱眉,“若设灵堂,你从此再不能回到长安,再不能与父兄见面,裴氏的兴衰荣辱也与你再无任何干系。你只能隐姓埋名躲藏在一个不被任何旧识发现的偏僻地方,宛如一只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裴承秀打断他,“我有你。” 李淳风定定地凝视着她,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你为我而放弃了太多,不值得。” “你为了我而放弃二十年的寿命,难道又值得?” 李淳风的脸色变得严峻,语气也流露出一丝不痛快:“这样罢,容我再斟酌几日,不必急于一时做决定。” 察觉到李淳风好像生气了,裴承秀没有在这一刻继续坚持,怏怏不乐的颔首:“我打个商量而已,你如果嫌这个法子麻烦,我也不会勉强。” “可是,万一我横竖都要死,晚死不如早死,被动死不如主动死。孤注一掷,至少还有一线翻覆的希望。” “好了,不要一口一个‘死’字。”李淳风适时阻止了裴承秀的嘀咕,伸手端起她尖尖的下巴,轻轻转过来,迫使她与他四目相望。 他能够一览无遗她眼底的苦涩与难过,也能够感同身受她心中的焦虑与悲伤。 只是…… “并非嫌麻烦,而是舍不得你受一丁点的委屈。”叹息。 * 是夜,庭院之中,烛火摇曳。 李淳风与袁天罡正执黑白棋子对弈。 棋盘中白子一步错,步步错,已成溃败之势,袁天罡蓦然停下手中的黑子,道:“淳风,你输了。” 李淳风把盘中错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棋盒,重设一局。 袁天罡并未再应棋局,劝道:“淳风,为师知你心中所想,并非为师不肯向你道破裴承秀的生死玄机,她命中必有一场死劫,此一死劫只可承接,不可化解。” 李淳风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凤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多时,李淳风抬起头,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袁天罡。 “师父,您是否还记得弟子使用招魂扶乩术与决策术这两则法术写完《推背图》之后,您对我进行了一番提醒?” 袁天罡颔首:“为师当然记得。从武德五年开始,直到接下去的三十年,大唐将会出现三次日蚀,每一次日蚀发生之时,你都会遇见同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会影响你的未来。” 李淳风藏在袖子的手悄然收紧,指节处微微泛白,又缓缓地放开:“师父,淳风有两件事相求。” 袁天罡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其一,明日傍晚,将有数位来自药王谷的苗人抵达青城山,您能否在山中施法步阵,擒下这群苗人。” 袁天罡应允。 “其二,淳风数月之前曾经修书一封至长安,尉迟敬德也即将抵达青城山。您能否派知远看住裴承秀?” 因为,他希望单独会一会尉迟敬德。 第六七章 生死转化 临近月末,尉迟敬德与几位玄甲士兵风尘仆仆的抵达益州郡。入了城南,尉迟敬德与属下在一家茶庄稍作歇息,从几位茶客的口中听到了关于青城山白云道观的传言。 初闻也还好,无非是袁天罡及门下弟子们的奇人轶事,接着往下听,出乎意料的听到了几则关于裴承秀的流言。 茶客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身临其境,尉迟敬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脸色阴沉沉的搁下茶盏,提起佩剑,策马直奔青城山。 当尉迟敬德抵达白云观并从偏门进入后舍私第,抬眼就瞥见李淳风独立于舍前,环视一周,不见裴承秀。 尉迟敬德吩咐几位玄甲兵在原地等待,单手解下披风,非常利索的抛向玄甲兵,迈着沉稳的脚步迫向李淳风。 与半年前在长沙郡分别的那一日相比较,李淳风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依然是一袭月牙色的白袍,神色平静,不轻易流露情绪;尉迟敬德也还穿着玄黑衣袍,只不过,尉迟敬德腰间系雁衔绶带、肩袖绣着对虎纹饰已经彰显了他的官职已经从‘从三品’擢升为‘正二品’,整个人散发出稳重如山的威仪气势。 “敬德,你一路辛苦了。”李淳风主动道。 “辛苦了”这三个字远远不能够纾解尉迟敬德心中的不悦,他欺身逼近一步,浓眉渐渐地皱紧:“淳风,你辜负了我的托付。” 李淳风闻言微微的怔住。他什么都没有说,尉迟敬德已经按捺不住满腔怒意,令他无法回应,一时哑口无言。 片晌,李淳风语气晦涩:“敬德,我自知有负于你。” “长沙郡府一别,我交待的很清楚,请务必好好照顾秀秀。”尉迟敬德的声线压得很低,语调不怒自威,“秀秀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是我最信任的知己,我把秀秀交给你,无不是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照顾她。淳风,你怎能……”语塞。 李淳风沉默了片刻,道:“敬德,是我对不住你。我高估了自己,我与承秀……” “或许,我应该指责我自己,早该想到‘求人不如求己’。”尉迟敬德打断李淳风的解释,“即使你高估了你自己的能耐,你也应该竭尽所能去善后,而不是置若罔闻、任由益州城的百姓诋毁秀秀的名节。” 李淳风惊讶的看着尉迟敬德,倏地意识到尉迟敬德正在说的事与他想说的事差距甚远,宛如南辕北辙。 果不其然,尉迟敬德立即抛来一句异常恼火的质问:“我听说,袁天罡活捉了几十个擅闯白云观的苗人。在这群苗人之中,有一个叫引勾的男子,自称为秀秀的阿郎,说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这个叫引勾的男子,是不是厚颜无耻的自称对秀秀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了如指掌?” 李淳风再度沉默。 尉迟敬德并没有等待李淳风的回答,冷面如霜走了上去,与李淳风擦肩而过,眨眼间,一柄泛着寒光的佩剑被尉迟敬德抽出鞘,凌厉的剑锋劈向屋舍的木门! 木门轰然倒下去的这一刻,李淳风薄唇紧抿。 良久,尉迟敬德收剑入鞘,转过脸,怒视李淳风:“我在长安写了很多封书信给你、给秀秀,见你们一个字都不曾回复,我已觉得很诧异,直到忽然一日我收到了一封未留署名的来信,信中言之凿凿秀秀毒发身亡,我当下便向秦王告假,正要动身前往益州之时却又收到你的来信,说有要事相商。” “一路上,我隐隐觉得秀秀毒发身亡之事必有蹊跷。方才在茶馆稍作休息,果不其然听闻关于道秀秀的流言蜚语。”尉迟敬德怒不自胜,硬拳击在舍墙,“淳风,你为什么不在信中提及你们路过苗疆时发生了意外、秀秀被引勾软禁在药王谷?” “有些茶客说,秀秀不堪忍受引勾的侮辱,自溺身亡。还有的酒客说,引勾对秀秀一往情深,故而前来益州索妻。” 李淳风把引勾骗来益州即是为了瓮中捉鳖也是为了给心爱之人一雪前耻,他并没有预料到引勾天性狂野且又说话口无遮拦,不仅不怕死,反而引起了滔天误会。 李淳风心头拂过丝缕的犹豫,最终,极委婉的解释道:“敬德,承秀仍然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并没有.失.身.于引勾。” “.失.身.”两个字很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李淳风愣了一下,尉迟敬德盛怒之下并未察觉有何不妥,摇头道:“淳风,不论秀秀是否被引勾夺去清白之身,我都不会抛弃她。然而,益州城里的百姓们似乎对秀秀与引勾爱恨痴缠这一件事颇感兴趣,我担心这些不雅的流言传入秀秀的耳朵里……” “我知道该怎么做。”李淳风道,语气诚恳且一语双关,“敬德,我有负于你,对不住。” 尉迟敬德心底的盛怒总算在这一刻消除了不少,他拍了拍李淳风的肩膀,忍不住发出一声沉沉的慨叹,脸上亦流露出一抹罕见的惆怅:“淳风,刚刚是我太急躁,我也对不住你,我不应把对长孙无忌的不满转移到你头上。” 忽然听到长孙无忌的名字,李淳风些微惊讶。 在所有天策府幕僚之中,长孙无忌自恃秦王妃是其亲妹妹,暗地里做出一些踩低同侪的举动并不在少数,不过,长孙无忌已经算是一位高度自律的外戚,言行举止偶尔激进,也仅仅表现在支持秦王策反东宫这一方面。 李淳风见尉迟敬德心事重重,本打算向尉迟敬德坦诚他和裴承秀难舍难分,这一刹也不禁迟疑。 尉迟敬德并不知李淳风心中所想,苦笑一下,如有默契道:“淳风,我今日抵达益州之时还在设想,如果见了秀秀,该不该和她说实话。好在她今日没有出城迎接我,我今宿可以再斟酌一番,如何向她做出解释。” 李淳风很奇怪的瞥尉迟敬德:“出什么事了?” “你如果查阅过我的来信,就一定不会有这样云淡风轻的疑问。”尉迟敬德抚额叹息,“裴承秀的二哥,数月前暴毙身亡。” 李淳风愕然地看着尉迟敬德,很久之后,终于领悟尉迟敬德怒不可遏的真正原因。 裴承秀二哥之死,系长孙无忌暗中筹谋。 如此一来,遥领长安城一百零八折冲府的禁卫大将军之职旁落在了尉迟敬德的身上,相当于,旁落到秦王李世民的手中。 秦王,已经决定策反了么? …… 李淳风向来冷静自持,此时的思绪也乱如麻,反而是尉迟敬德打破沉默—— “淳风,长安之事稍后再议,且带我会一会引勾。” * 同一时刻。 “奇了怪了,平常这个时辰,李淳风一定会来找我。月亮都探出半张脸了,他怎么还不来呢?”裴承秀百无聊赖的倚靠在窗头自言自语。她的膝上坐着道童知远,知远肥嘟嘟的小手攥着乾坤八卦铜镜,也不搭理裴承秀,自顾自的把玩铜镜,玩得不亦乐乎。 知远玩心大,一会把八卦镜正面朝下砸,一会把八卦镜反面朝下摔,无论怎么用力折腾,平滑的镜面不曾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一刻钟之后,知远玩得累了,嘴里直嚷嚷热,沉寂了数日的乾坤八卦面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接着,铜镜从知远的手中一跃而起,颤颤巍巍蹦到裴承秀的怀里! “裴承秀!我找到可以化解死劫的法子了!” 极度.亢.奋.的声音让裴承秀吓一跳,低眸看向铜镜:“啊?” “我听须菩提说过,佛曰生死,生死转化,死如再生。你如果不想死,就怀一个孩子!” 第六八章 正人君子 裴承秀眼皮不抬,一挥袖子就把乾坤八卦铜镜丢到地上,动作流畅得如同送瘟神。 铜镜坠落在硬邦邦的地面,激起一连串的抱怨,“裴承秀,你,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早就与李淳风又搂又抱又亲亲,不差生一个孩子嘛!” 知远看看铜镜,又看看裴承秀,圆圆的小脑袋左摇右晃,想一想,想不通,奶声奶气的发问:“小师嫂,什么是怀孩子?” 裴承秀脸上一热,默不作声。铜镜扑通着立起来,跌跌撞撞地滚到裴承秀的脚边。 “怀一个嘛,甭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生育’这桩事自古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再重回阳间,你生一个,既能应验‘死去活来’,又可以消除灾劫。”铜镜开始在裴承秀的脚边打滚,语气认真执著,完全没有捉弄的意思,“你早该死去却偏偏还活着,李淳风刑妻克子应该孤独终老却偏偏喜欢上你,你如果能为李淳风添一个本不应该出世的孩子,你与他的命数从此被逆转,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这番言论乍听颇有点儿“歪理邪说”,略思量,好像又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 裴承秀抬手抚了抚发髻,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半张脸,低眉,轻咳:“生生生,生孩子,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这话说得,好像她一个人就能生孩子。 “有我在,此事当然轻巧。”铜镜唰的一下跃上裴承秀的削肩,丝毫不掩饰它积攒了几百年的床笫学识,一蹦一个字,“癸水将来不来的前五天,若行房,几乎百发百中。” 裴承秀震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惊魂未定之时,铜镜突然蹦跶到裴承秀的脸上,正儿八经的劝,“裴承秀,我记得你的癸水即将来潮,为什么不把握时机和李淳风当一对真正的夫妻呢?都歪歪腻腻了这么久,难道他就不打算和你再上一层楼?莫非,李淳风忌惮你是尉迟敬德的未婚妻而不敢动你?” 这一段话说得很不含蓄,但说得很实在。 忽然之间,裴承秀的心里像是被添了堵,隐隐的难受。 她并不排斥与李淳风有更多的接触,可是,除了偶尔的拥抱与亲吻,再无进一步的发展。住在白云观已经长达半个多月,无论袁天罡师父抑或道观里的同门弟子皆默认她是李淳风的未婚妻,就连她自己也默认婚期将近…… 欸,不被提醒不知道。 李淳风,从来没有说过‘娶她为妻’这四个字。 * 铁链摩擦地面发出了哗啦的响动,白云观地下密室的大门被缓缓的开启,一条宽阔的地道霎时呈现在尉迟敬德和李淳风面前。 密室机关重重,每隔数百米便会出现一段仅容身量矮小之人侧身弯腰通过的狭径,以及布满尖锐竹桩的生死阵、箭林迷宫阵、水门连环阵。至于其它驱逐外入者的阵法更是不计其数,玄奥莫测。 尉迟敬德跟随李淳风行至密室深处,当石室暗门被打开,尉迟敬德见到一位被铁索捆缚、衣着相当怪异的男子。 此男子正是药王谷鬼师之子,引勾。 尉迟敬德锐利的目光在引勾脸庞逡巡,最终停留在引勾腰间的一柄剑,青霜剑。 青霜剑,是他赠予秀秀的定情之物。 短短瞬息之间,尉迟敬德眼眸里杀意毕露,李淳风眼捷手快的拦阻尉迟敬德,劝阻:“引勾罪不至死,不可夺他性命。我已敲断他三根肋骨,也算为承秀一雪前耻。” 考虑到引勾挽救过裴承秀的性命,李淳风并没有置引勾于死地,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囚禁引勾一年半载。 尉迟敬德怒火中烧,冷喝:“苗子自古就有抢夺女子之恶习,实在罪该万死。” 苗子,是一种相当不屑的蔑称,若是从汉人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既是挑衅三苗九黎,也是对三苗九黎的共同祖先蚩尤大不敬。 李淳风曾经把“苗子”二字刻在阴元石,如今尉迟敬德又再重复一遍,原本闭目盘坐一动不动的引勾骤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眸子闪出两道寒光。 “汉人,除了用言语污蔑我,有无胆量与我一决高下?”引勾突然开口,嗓音森寒。 尉迟敬德若不是被李淳风按住,早就走过去与引勾打起来。 引勾的唇角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穿黑袍的汉人,你的未婚妻被我压在身下睡了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她的身子很柔软,小嘴甜丝丝的,胸.部.饱.满,臀.儿.挺.翘,令我爱不释手,很是爽快。” 夺妻之恨,辱妻之仇,如何能忍? 尉迟敬德二话不说拔剑出鞘就欲劈向引勾,李淳风仓猝挡在尉迟敬德面前,急急劝道:“敬德,引勾所说未必是事实,不必被他的谎言激怒而逞匹夫之勇。” 尉迟敬德心中一把怒火熊熊燃烧,好不容易勉强压住震怒,缓慢的把利剑收回。 引勾见状,咧嘴,邪肆的笑了,大约是牵扯了肋骨伤痛之处,他笑得有些喘:“穿黑袍的,你以为你的女人只被我睡过?喏,穿白袍的野汉子也肯定睡过你的女人,否则,野汉子不会亲自动手一寸一寸地敲断我的肋骨。” 突如其来的诽谤令尉迟敬德怔住,不可置信的侧过脸,一双震惊错愕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李淳风。 李淳风脸色一变,欲向尉迟敬德澄清绝对没有玷污裴承秀的身子,然而,转念想到他与裴承秀确实发生过几回情不自禁的亲密行为,自知理亏,竟哑口无言。 尉迟敬德盯视着李淳风,李淳风看着尉迟敬德,各怀心事。 片晌,李淳风凤目微沉,有一抹似是而非的隐晦转瞬即逝:“敬德,我与裴承秀……” “不必解释,我信你。”尉迟敬德倏然打断李淳风,语气异常镇定,“你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做出觊觎朋友之妻的举动。苗子其心可诛,所言所论不足为信。” “哈!”被铁索紧紧捆缚而无法动弹的引勾吹了一声嘹亮的、幸灾乐祸的口哨,愈发肆无忌惮的挑拨。 “穿白袍的汉人,你敢不敢对神明起誓,从来没有抱过那个女人?” 第六九章 暗度陈仓 李淳风侧目,与引勾对视。 引勾依然是满脸邪气,百无忌禁再吹了一声挑衅的口哨,然而,当引勾看清楚李淳风的眼神,他嘴角的嘲笑倏地一滞。 一双冰冷的凤目蕴含了他从未见识的肃杀之意,不是恼羞成怒,而是隐匿在内心深处从未被外人洞悉识破的乖戾之气。 白衣者,绝非善类。引勾忽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没有诉之于口的事实真相。 引勾冷笑,语气又阴鸷了几分:“穿黑袍的,我和你已经被戴了一顶高高的绿帽子。那个女人,怕是早就和野汉子睡过。”汉人多卑鄙,这一回,他遇见了隐藏在暗处的强敌。 尉迟敬德的反应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确有短暂的一瞬间动摇过对于李淳风的信任,此时此刻,尉迟敬德根本不相信引勾的挑唆之词——他的女人很矜持,绝对不可能和李淳风做出苟且之事。 既是维护心爱女人之名誉,也是维护至交好友之声誉,尉迟敬德喝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引勾摇头,发出一阵狂笑。 尉迟敬德无意再与引勾逞口舌之快,干脆利索的收剑入鞘,原路折回。 引勾见尉迟敬德离去,猛的止住笑声,凶光毕露瞪视李淳风:“汉人,你夺我女人,我誓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今夜子时,必定取尔等狗命! 李淳风的凤目里浮沉着一抹冷漠的神色,置若罔闻,伸手按向石壁机关,用力一转,石室的暗门徐徐地降下,隔绝了引勾那张邪肆不羁的脸庞。 “鹿死谁手,言时尚早。” 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回答,穿透石壁。 * 与尉迟敬德分开之后,李淳风独自在庭院里待了半个多时辰才返回私舍。 推门而入,在书案前坐定,不曾点燃灯火,李淳风捧着一卷占星古籍沉默于黑暗之中。此时夜深人静,卸下所有的心防与冷静自持,一抹愤怒渐渐地蒙上了他的脸。 他一抬手,书案摆放的玉镇纸被掀翻,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甚至被他视为奇珍异宝的书籍亦不能幸免,被对半撕开,如雪片般的书页洋洋洒洒散落了一地。 怒气填胸无从.发.泄.之时,一双纤细的手臂从后方抱住他的腰,几乎是瞬间,柔软的身子贴在他的脊背,“李淳风,你怎么了?” 李淳风愣住,迟钝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 是裴承秀。 她杏眸圆睁十分惊讶的模样使得压抑在李淳风心中的躁怒顿时消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切的渴望在胸怀肆意蔓延,他揽她入怀,忽地把她抱起,搁在书案。 裴承秀被迫双腿张开的坐着,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坐姿很不雅观,欲并拢腿,李淳风的左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膝盖,右手扶住她的腰,低头,与她细细的亲吻。 柔软的身子,香甜的唇瓣,纤细的腰肢,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属于他……明明只有他可以独占,却被引勾所染指。纵使引勾所言不实,他仍然忍不住生气。 是他不好,没有护她周全,即使他生擒引勾并且敲断了引勾三根肋骨,也依然无法弥补她所承受的痛苦,更无法消除他沉淀了很久的愤怒。 终究是他不好,不应该假装不在意她,更不应该不管不顾喜欢她。时至今日,为了抱得美人归,必须背信弃义,不惜毁掉与尉迟敬德多年的朋友之谊。 正人君子?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正人君子,而是暗渡陈仓的小人。 李淳风的眼眸渐渐流露出哀伤与歉疚,可是,他微张着薄唇伸出舌深深吻住怀中女子的动作又是如此情不自禁。 情到深处,自毁前程亦是无怨无悔。 …… 今时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接触,裴承秀觉得李淳风揽着她的双臂力气大得惊人,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被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浑身发热,心跳宛如战鼓擂。 她的脑子乱了,四肢发软,恍恍惚惚仅记得一件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偷偷摸摸地来探视,怎就变成了和他正大光明的吻个不停?并且,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感受着李淳风的手抚过她细致的脚踝,掀起长长的襦裙,裴承秀当即明白了,下意识地往后退,睁着一双困惑迷惘的眼睛看着李淳风。 他,该不会是偷听到她和吕珠关于生孩子的一番对话而大发雷霆罢?裴承秀懵懵懂懂的想。 裴承秀不敢询问,李淳风也不语,他俯身压住她,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吻又落了下来,重重的、一个接着一个吮住她的唇瓣。 裴承秀被吻得昏昏沉沉,慢慢的闭上眼眸。 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一件的剥掉……所有的事情,发生的很意外,也很自然。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是在水中自由自在游走的、浑身滑溜溜的小鱼儿。 但是,她很快就不这样设想,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被剔除鳞片搁在砧板、手足无措的小鱼儿。起初不知李淳风的厉害,当被李淳风按住,她立马就震惊了,当序幕开始,她愈发悔不当初直叫唤“痛痛痛”、“停停停”。 痛?忍受着。 停?已经来不及。 突然的一下,令裴承秀痛得实在受不住。 她憋着气,摸索一番,用力推了一把李淳风,带着自作孽不可活的懊恼与委屈喃喃地商量:“不要了,好不好?” 抵在她身上的李淳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亲了亲她红得似要滴血的脸颊,稍稍停下来,等她缓上一缓。 这会儿,裴承秀终于好受多了。 眼巴巴地瞅了一眼李淳风,与她相比,他衣衫完整。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她一边歇气,一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想要偷看一下下。 裴承秀自幼习武,肌肤腠理.异.常.紧.窒.,乍起身,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就被李淳风遮住双眼压回去。 这会儿更加不好受了,裴承秀蹙着柳眉哼哼:“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好不好?” “嗯。”李淳风气息紊乱,低沉的嗓音闷在喉咙里,正处在紧要关头,无论裴承秀说什么他一律口头应允,一律不照办。 裴承秀累得不行,也就放弃了徒劳的反抗。再度进行之时,李淳风腰间的玉佩磕在书案发出脆响,他把玉佩解下来丢到了不碍事的一旁,把裴承秀翻过去,他下颔的汗水滴落在她的后颈,拼尽全力一战到底。 事毕,他大汗淋漓,她香汗不止。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脊背,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与她一起平复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张了张唇,低哑的嗓音不经意的透露出一丝少有的情绪波动:“秀秀。” “嗯?”她伏在书案,闭着双眼,虚软无力的回应。 他没有多言,俯下薄唇,吻住她的眉梢。 * 弯月如勾,接近子时。 一件一件的穿回衣裳,又目睹李淳风把血迹斑斑的白绫收入一个金丝楠木匣子,裴承秀无比尴尬,仓促别开眼。 考虑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扭捏,也似乎说过不去。裴承秀支支吾吾一阵子,讷讷的问:“你一直很克制,为何忽然不守规矩了呢?” 李淳风抚摸着她散开的万缕青丝,眼看着乌发从指缝溜走,缓缓开口道:“我不守规矩,是因为我不打算给尉迟敬德争夺你的机会。” 裴承秀愣住:“尉迟敬德抵达益州了?”她知道李淳风曾经写过一封书信送至长安,却不知尉迟敬德来得这么快。 “尉迟敬德已经在白云观住下。”委婉的回答,亦是不着痕迹的点拨,“他打算明日来探望你,还希望过几日就带你回长安。” 裴承秀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很多个纷乱复杂的念头,先想到尉迟敬德与她的婚约尚未解除,再想到李淳风与她刚刚行了夫妻之实,她浑身打了个激灵,推开李淳风立即跳下书案。 李淳风稳稳地扣住裴承秀的肩膀,把她拉回来:“秀秀,从现在起,你归我一人所有。”说出这番筹谋很久很久的肺腑之言时,李淳风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是信口拈来。 裴承秀已经非常了解李淳风的一言一行背后隐藏的含义,没有说什么,低下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他也顺势搂住她。 “是我先喜欢你,也是我缠着你,要不,我去向尉迟敬德解释?”闷闷的语气。 李淳风勾起薄唇,温和的笑了:“不必,当由我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一切似乎如有默契,笃笃的敲门声倏然在门外响起。 “淳风,是我。”尉迟敬德的声音。 裴承秀诧异的抬眸,也几乎是在敲门声再度沉沉响起的刹那,她清楚的看见了李淳风平静眸子里的一抹痛下决断的神色。 裴承秀大惊,眼看着未被栓死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细缝,她把心一横就想往书桌底下钻进去,李淳风牢牢地箍着她的腰,不准她闪避。 下一刻,尉迟敬德持着一盏灯烛推门而入。“听见你房中还有动静,便知你尚未歇息。你我都睡不着,不如禀烛夜谈?” 孤灯,只影,偌大的房间里惟有李淳风一人……不,还有一个女子。 衣裙凌乱,乌丝垂散,几缕垂覆在李淳风的胸膛,一张娇俏的小脸艳若桃花,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因为她的呼吸都是不平稳的。 尉迟敬德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张了张嘴,心脏的绞痛令他呼吸窒息完全发不出一个字。 “如你所见,裴承秀现在是我的人。”李淳风出其不意的道,“不要恨她,是我强占了她。”之前在引勾面前隐忍而不说出真相,现在则无须再回避。 “啪!”烛台摔在墙上,裂得粉碎。 尉迟敬德阔步逼近,长剑霎时出鞘,暴戾的剑气正面劈来,李淳风一动不动不曾往后退却—— 鲜血,飞溅的鲜血,迷离了裴承秀的视线。 右手,李淳风编撰了天文历法阴阳五行无数书籍、能写出极漂亮毛笔字的右手,就这样,被尉迟敬德生生地挑断了筋脉。 第七十章 洪水猛兽 李淳风的脸色,变得煞白。 正在上演血淋淋的一幕使得裴承秀连滚带爬的扑倒在尉迟敬德的脚下,“敬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李淳风,我们……” 解释根本来不及诉出于口,裴承秀被盛怒之下的尉迟敬德从地上拎起来又推开,他有没控制力道,她连退了几步,背部硬生生撞到墙,小脸皱成一团。 大约是裴承秀的吃痛声缓回了尉迟静德的理智,他缓慢地松手,手中那一柄淌着血滴的长剑被弃之于地上。 尉迟敬德走过去,扯住李淳风的衣襟,目眦欲裂:“任何一个女人都好,为什么非得是她?你强占她,又置我于何地?” 李淳风一双凤目神采尽失,疼痛使得他几乎站不稳,语气却出奇的冷静沉着:“抱歉,是我对不住你。” 尉迟敬德怒不可遏,刚猛硬拳击在李淳风的胸膛:“无耻!枉我把你当成可以交心的挚友!” 李淳风不闪躲,忍受着暴雨般的痛击一次次落在身上。 血腥气息弥漫在唇齿之间,终于,凤目隐隐浮现出哀伤:“敬德,我爱裴承秀,我对于她的感情丝毫不逊于你。” 尉迟敬德的拳头猛地收住。 突然听见李淳风这一番诉说,裴承秀的心弦也为之震动。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李淳风从来没有提过“爱”,甚至也几乎不曾表达过“喜欢”这一层含义,惟一说过还算动听的情话,则是在落花洞中避难之时所述“一往情深”这四个字。 彼时的她并未往心底去,仅认为那是他与她久别重逢之后的轻率言语。 李淳风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她以前不敢肯定,更羞于质问。现在,她真正明白了,李淳风堂堂大丈夫,即使喜欢她十分,也碍于颜面只在她面前表现出了三分。 裴承秀怔怔地望着李淳风,李淳风也在此时心有灵犀的转过脸,看着她。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不是没有拒绝过,然而,相思入骨,早已割舍不了这份感情。”最平淡的语气,诉说着最真挚的深情,“从今往后,我愿背负所有骂名、放弃一切仕途前程,凡你尉迟敬德所在的地方,我李淳风退避三舍。凡你尉迟敬德所求的东西,我李淳风拱手相让。但是,惟有裴承秀,我李淳风无法放弃,更无法退让。” 裴承秀听完,轻轻的吸一口气,眼眶蓦的就红了。 自从认识李淳风,她哭过好几回。 委屈时哭,落寞时哭,等待李淳风时哭,看不见李淳风时也会哭,无论为何而落泪,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他一番表白感动到又想笑又想哭。 裴承秀吸吸鼻子,立即紧紧地抱住尉迟敬德肌肉贲张的臂膀,阻止他再对李淳风抡起重拳。 “李淳风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委身。”裴承秀仰着脸直面尉迟敬德,“我知道现在说出这番话很伤害你,但我不想再欺骗你,我和李淳风并非一时意乱情迷,而是……” 话,生生地止住于尉迟敬德猝然的伸手捏住裴承秀的下巴。 “你难道打算告诉我,你曾经爱慕的公子,就是李淳风?”嘶哑紧绷的声线,透露出无尽的隐忍。 裴承秀本来打算一个劲儿点头也无法点头了。撞破未婚妻失贞于好友这一件事足以让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失去理智,何况铁骨铮铮的尉迟敬德? 裴承秀不敢回答,不是害怕尉迟敬德会对她怎么样,而是害怕尉迟敬德会对李淳风再下重手。 她犹豫不决,李淳风却替她做出了回答:“是我。” 此话既出,捏在她下巴上的大手登时加大了力道,饱含种种痛苦情绪的质疑扑面而来:“你既然放不下李淳风,为什么还打算嫁给我?求而不得的滋味,你尝试过了,难道也想让我尝试?秀秀,你不能因为李淳风对你动了真心,就认定我对于你只是虚情假意。” 一声“秀秀”,唤起了被遗忘的回忆,裴承秀想起尉迟敬德为了弥补她所受的剑伤而默默地采摘半个多月的草药,也想起尉迟敬德为见她一面不远千里从金陵府乘船颠簸至长沙府。 诚如袁天罡所言,假若她的命数没有因为吕珠而发生改变,她一定心甘情愿下嫁尉迟敬德。 她和尉迟敬德,本应该伉俪情深。 然而,世事无常,变化沧桑。 裴承秀一双眸子渐渐噙着晶莹的泪光,“尉迟大哥,你挺好的,我知道你对于我是认真的,我对于你也是认真的……可是,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心意。” 话说到这般田地,已经变得残忍无情,“我也不懂,我就是偏爱李淳风,偏爱李淳风这个人。当我在醉仙居一次次遇见李淳风,当我在大佛寺聆听着风雨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苦苦等候李淳风,我知道自己沦陷了,众人之中,李淳风已是我心中的首选,除了李淳风,不论嫁给谁,我必定心不甘情不愿。” 尉迟敬德眉头紧锁,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缓缓地沿着裴承秀的下颚一点一点的往上游移,抚过她的唇瓣,抚过她秀挺的鼻,抚过她弯弯的柳眉,最终,停在她光洁的额头。 “秀秀,”良久,尉迟敬德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你和李淳风,有多久了?” 裴承秀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热,咬住唇,一声不吭。 尉迟敬德好不容易摆脱了震怒,理智逐渐回来,也就心如明镜:“你不说,想必并不长久。这样罢,等天一亮,我立刻带你回长安。” 裴承秀吃惊,忙摇头:“不不,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回长安,我已经不是……”已经不是完壁这一层含义,她实在羞于对尉迟敬德讲述得如此具体。 “你的二哥,数月前暴毙身亡。” 裴承秀这会儿已经不仅仅吃惊,而是极度震惊了,接下去,尉迟敬德所说的话更让她意志摇摆。 “统领禁军的兵权也已旁落到秦王殿下手中。如今太子与秦王摩擦不断,似有争个你死我活之趋势,你如果在此时悔婚,无异于火上浇油,加剧二王之间的暗斗。” “秀秀,你的父亲还盼望着你早日回京。你不能为了李淳风,把养育之恩都抛之脑后。” 裴承秀愣了,就在她脑子混沌错乱、难以接受兄长辞世的惨烈消息,李淳风的反驳突然在身后响起。 “秀秀不能随你回长安。她是太子心腹,征讨突厥立下不少战功,一旦于此时返回长安,必成为秦王及长孙无忌的眼中钉。她的父亲裴寂能力不足,运气也不算好,终究会连累她。” 一席话带着强烈的主观意愿而显得很偏颇,尉迟敬德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陡然升起,拾剑就要斩杀李淳风,裴承秀当即回过神,来不及多想就出手偷袭尉迟敬德的背部。 尉迟敬德完全没有设想过裴承秀会对他下重手,没有避开,实实在在的挨了一掌,也就是在这一个短暂的瞬息,裴承秀成功地牵扯过李淳风,拔腿就逃。 “秀秀!”尉迟敬德气得大喝,提剑追了出去。 毕竟刚刚做了一回逾越礼仪的事情,裴承秀双腿之间还很疼,迈不开大步,严重的影响了她带上李淳风逃命的速度。 就在她气喘吁吁几乎快要跑不动之时,白云观密布在各处屋檐下的铜铃纷纷地作响,不多时,竟然见到前方一片火光冲天,道观弟子们不约而同步出私舍,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人声如此嘈杂,稍微留神,便可便听见“苗人闯出地宫”“我等速去堵截”之类的担忧之辞。 苗人?裴承秀心中微微的诧异。 考虑到盛怒之下的尉迟敬德极有可能把李淳风大卸八块,裴承秀不敢停下脚步,不管不顾李淳风的劝说,偏要带着李淳风冲出白云观兀自奔往向山林,本打算寻处隐蔽之地,稍一个转身,撞见了一个令她震惊得倒吸凉气的男人—— 居然是引勾。 引勾的身体似乎变得愈发魁梧壮硕,下半身仅著一条青布裤,拥有八块腹肌的上半身.赤.裸.裸.地展示在裴承秀的眼前,而他强劲有力的臂膀亦绘有上古大神蚩尤面如牛首、背生双翅的画像。 弯月如勾的夜色之中,引勾手执青霜剑立在树梢,剑刃凛冽如寒霜,无形之中透露出嗜血的*。 “女人,我为了你,跋山涉水来到益州,又为了你,借弯月之威力逃出地牢。”引勾牵扯嘴角,对裴承秀露出阴鸷的微笑。“你胆子肥了不少,居然背着我.偷.汉.子。” “我数到三,你自己走过来。否则,一样杀了你。” 山林野风,吹拂得裴承秀心中一凉。 完了。 后有尉迟敬德,前有洪水猛兽。 第七一章 情深义重 片刻之后,尉迟敬德也追至树林。尉迟敬德欲与李淳风争夺裴承秀,抬头瞥见引勾,脸庞亦出现一丝意外。 “该死的一个不少,很好。”引勾浓眉一挑邪肆笑道,积压在心头汹涌澎湃的仇恨使得他不宣即战,低沉鬼魅的嗓音开始诵念咒语。 毫无征兆的阴风四起,古老沧桑的、甚至能够遮天蔽月的怨咒宛如惊涛拍岸,一阵继一阵震撼人的耳膜,霎时,天地风云突变,鬼气回荡在林间,野禽纷纷逃窜。 裴承秀曾被引勾用巫术废过七经八脉,吃过不少苦头,即使袁天罡施法帮助她恢复了大部分武功,想到过去所遭受的屈辱,她仍不免心有余悸。 李淳风与尉迟敬德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裴承秀的神色变得很焦虑,尤其,当引勾手中的青霜剑锋指向她、当倒数声响起,她被戳到痛处,出离愤怒了。 “引勾!你这个疯子!” “我偷谁了?即使我.偷.人,也不干你屁事!你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破口大骂的话起了个头,裴承秀的左腿被密密实实的枯藤缠住,树藤如同拥有生命力,自发地蔓出无数细枝把裴承秀缠饶得严丝合缝。 裴承秀打了个寒颤,猛地闭上嘴。 她太熟悉眼前这一幕,以前屡次逃出药王谷屡次都被引勾用这一招逮了回去,再然后,她就会被引勾各种欺负羞辱……果不其然,她被枯藤一拽,无法站稳,狠狠的摔趴在地面,嘴里刚发出一声破碎的求救,旋即被树藤一路向后拖行! 尉迟敬德挥剑,李淳风则迅速的追上去,幸好二人的反应都很迅速,一个利落斩断树藤、稳稳当当地捉住裴承秀的左胳膊,另一个脸色煞白气息不稳、实实在在地扣住了裴承秀的右手腕。 尉迟敬德火冒三丈,气势咄咄逼人:“李淳风,裴承秀是我的未过门的妻子,你放开她。” 李淳风右手经脉已断,失血过多导致他耐心全无,心里想着什么一字不落全说出来:“裴承秀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有我的烙印,她是我的女人,你放开她。” 尉迟敬德被堵得词穷,裴承秀羞愧得抬不起头。 即使裴承秀初经人事,也后知后觉地明白李淳风那一句“绝对不会给尉迟敬德夺走你的机会”所隐含的深意——尉迟敬德在名分方面占得先机,李淳风拔头筹夺走她的贞洁,一个有名无实,一个有实无名,两者争执不下,就只能指望她属意于谁。 裴承秀这会儿还摔趴在地面没能撑起身体,惊魂未定,哪有心思去考虑其它,所有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被树藤缠绕过的左胫骨……等等,怎么一回事,左胫骨为何仍隐隐做疼?裴承秀鬼使神差的转过脸,目光投向左侧,尉迟敬德。 她看到了极惊悚的一幕。 原本被斩断的藤条居然分化为两股,一股牢牢地缠住她的腿,另一股快速地攀附尉迟敬德手中的佩剑,扎实地缚住尉迟敬德的手臂,与此同时,尖锐的树杈宛如利箭出其不意地刺向尉迟敬德的心脏! “尉迟大哥——”裴承秀叫出声。 尉迟敬德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无比震惊地看着挡在他面前的李淳风。 异常锐利的树杈穿透了李淳风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枯藤,浸润了泥土。李淳风纹丝不动,凤目之中尽是痛苦的神色,微微抿直的薄唇却始终不曾发出一声低吟。 少顷,李淳风颀长的身躯一晃,尉迟敬德用力挣脱枯藤的束缚迈过去,接住李淳风,而不是任由李淳风倾倒在地。 也几乎是同一刻,尉迟敬德心里五味杂陈,按捺不住疑问沉沉的问:“李淳风,你为何救我?”他废了李淳风的右手,又与李淳风争夺裴承秀,李淳风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李淳风紧抿得发白的双唇慢慢地翕动,艰难的回答了一个字。 “义。” 武德初年以来,彼此肝胆相照、彼此无话不谈的情义。不能因为爱上同一个女子,就此反目成仇,就此割断同袍情义。 情,所欲也。 义,亦所欲也。 情深,义重,此之谓大丈夫所欲所求。 …… 尉迟敬德愕然的看着李淳风,“铛”的一声,手中的剑掉落于地。 剑,被裴承秀从容不迫地拾起。刹那,缠绕着她左腿的枯藤被一刀斩断。 裴承秀站起来,皓齿紧咬,眼神凌厉地攫住引勾。新仇旧恨齐涌,她的脸与耳根皆涨得通红,仿佛是一头冲破牢笼枷锁、情绪即将失控的猛兽。 “引勾,你不是想和我睡觉么?”忽然的,裴承秀弯唇哂笑,语气如冰封一般肃寒,“来追我。若追得到我,我宽衣解带陪你睡。”话落,裴承秀闪身隐入密林。 “女人,你说话算话。” 引勾毫不废话地跃下树梢,步若流星,追击裴承秀。 * 白云观。 知远站在袁天罡的身旁,闷不吭声地观望着遥远处隐约可见的妖异光芒,想了想,想不通,仰起圆圆的小脑袋,很认真的问:“师父,请容徒儿前去帮忙应战。” 袁天罡沉默了很久,摇头道:“缘起缘灭,只此一战。由着他们胡闹罢。” “可是,”知远非常懂事的再问,“如果他们稍不留神就此毁掉师娘生前最爱的翠竹林,师父,您一定很伤心。” 袁天罡不语,缓缓转动手中的白流珠。 一番短暂的迟疑之后,袁天罡低眸,伸手抚向知远捧着的乾坤八卦铜镜。转瞬之间,万丈金光迸发,镜面渐渐地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姿。 纤柔的四肢,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一具曲线起伏凹凸有致的女子形象被勾勒得越来越清晰生动,不一会儿,一位音容相貌神似裴承秀的妙龄女子就此出现在乾坤八卦铜镜之中。 镜子里的“裴承秀”非常轻易地摆脱金光的束缚,从铜镜.抽.身.而.出,飘飘荡荡地来到袁天罡的跟前。 知远仔细打量“裴承秀”,奶声奶气的拍马屁道:“师父,您的画皮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裴承秀”兀自丢给袁天罡一个大白眼,表情很不屑,冷哼。 袁天罡则淡淡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 “孽障,速去救你的旧主罢。” 第七二章 两败俱伤 裴承秀步稳疾行在暗影重重的山道,不必回头,她也能知道引勾就在后方对她穷追不舍。 聪明之人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吃三回亏。裴承秀相当明智地避开任何一处花草树木,也就相当于避开引勾的暗袭。她卯劲一路向前,来到左右各是高山、前后皆是峭壁的地方。 举目远眺,对面的高山有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翠竹。 见到竹子,裴承秀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下来。 竹子气节清高,有灵性,是辟邪之物。引勾的巫术哪怕再了得,想要操纵竹子偷袭她也绝非易事。 想到李淳风差点丧命于引勾的巫术,裴承秀伸手探向衣襟,用力攥了攥自幼佩戴的玉佛,毫不犹豫地爬上峭壁,攀上一棵参天古木,既是自不量力也是孤注一掷纵身跃下。 裴承秀非常惊险地挂在了从对面峭壁斜斜伸出的一棵酸枣树! 断崖峭壁之间风势太大,身子摇晃欲坠,裴承秀手脚并用紧紧抱住树脖,才避免了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悲剧结局。 裴承秀丝毫不敢大意,使出浑身解数沿着酸枣树的树干一寸一寸的往前挪移,好几回差点被大风刮下去。当她终于踏上坚硬的地面时,她拭去鼻尖上的冷汗,吐吐舌头,暗暗感慨自己又一回出生入死。 同样是被人追击,裴承秀想起了她早年跟随平阳公主镇守晋阳之旧事。 那时,隋朝将领率大军包围晋阳,平阳公主麾下的兵力不足,因此没有采取硬碰硬的策略,而是选择游袭战,来来回回突袭消耗隋军的耐性,待隋军疲软再派重兵猛烈夹击,勉强撑守晋阳大半个月。 转念至当下,裴承秀自知能力不足,绝对不能和引勾硬碰硬,那么,她该如何在竹林与引勾进行迂回之战呢? 苦思着,一道青凛的剑罡划破过长空,震得高山险石四处崩裂,竟然在峭壁之间搭出了一座奇形怪状的石桥。可怕的是,剑罡的余威甚至把裴承秀脚下的地面都割出深深的沟壑。 狼,来了。裴承秀握紧手中的剑。 迎敌之际,她忽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什么绕住了身体,刚低头,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浮了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迫开始一阵“腾云驾雾”,接着被抛入竹林,落到了一个柔软无骨的怀抱里。 晕乎乎地睁开眼,视野之中是一张娇俏容颜。 裴承秀呆住,内心极度震撼,一双眼睛差点脱眶掉出来:“吕珠,你搞什么?假扮我??!” “挺机灵嘛,仅一眼就看出来是我。”假裴承秀笑靥如花,伸出食指压住真裴承秀的唇瓣,“大敌当前,你我打个配合呗。你想办法用秽物消除青霜剑的神力,我为你杀掉引勾,如何?” 引勾拥有通神问鬼的本事,又藉着下弦月的清辉加持了青霜剑的神力,导致青霜剑剑罡威武无敌,剑气所过之处万物皆化成虚无。如果没有裴承秀从旁协力,吕珠压根不敢靠近引勾。 裴承秀不懂吕珠如何从乾坤八卦镜中脱身,也不明白吕珠为何变成她的模样,很干脆地拒绝:“不必了,你鬼灵精怪的,又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是帮忙还是捣乱。” 满腔热血被从头到脚泼了一大盆冷水,吕珠也不郁闷,嘴上更不多废话,实际行动则是来了一招攻其不备—— 反手施掌,无比精准地把裴承秀拍了出去、拍到竹林的唯一入口、也就是裴承秀距离引勾仅百米之遥的地方。 “天煞的吕珠,你给我记住!”裴承秀形象全毁摔了个大马趴,抬眸忽见引勾,又惊又怒嘀咕咒骂。 引勾已经追击裴承秀多时,见她摔跌在地上,他心情很好地挑眉。“女人,我已经追上你。” 裴承秀吸气,爬起来,心有不甘道:“你离我还远着呢,不作数。” 引勾此时耐性渐无,听不得裴承秀耍赖,眼眸泛出一抹阴森森的寒光:“女人,不要把我当傻子。把我惹急了,先.奸.后.杀.我也干得出来。” 裴承秀当他放屁,迈腿就往竹林深处跑。 她的初衷是拖延时间消耗引勾的体能进而与引勾一决高下,却不知竹林已被袁天罡依据六十四爻改造成了九宫八卦迷阵。她不动,阵法岿然不动;她走动,阵法变化万端,不知不觉之间已然受制于竹阵。 举目四望,周遭竹林景象如出一辙,不知前路,不知后路,九曲连环,进退两难。 兜兜转转之间,裴承秀逐渐地明白了九宫阵的奥妙,遂停下脚步,默默地计算引勾所处的方位。 忽然,吕珠很不耐烦的催促声在裴承秀耳后响起—— “我说,甭磨磨唧唧躲在这儿想着什么突袭游袭的鬼把戏了。引勾持剑逞凶,遇佛杀佛,咱们只能兵行险着用秽物毁去青霜剑的神力,稍后再合力杀他。” 裴承秀左顾右盼不见吕珠的身影,蹙眉。 “你所说的秽物,指的是什么?” “秽物……”吕珠的声音变得稍稍底气不足,“秽物就是脏东西,譬如,女人的经血。” 裴承秀一听,气得差点晕过去:“吕珠,你是猪吗?!我不在行经期,哪来的经血?!” 吕珠噎住,片刻又道:“其实么,男人的阳精,也算秽物……引勾不是喜欢对着你脱裤子吗?你顺水推舟取得引勾的秽物并往青霜剑刃一抹,保证剑气全无、剑罡骤消。” 裴承秀听完两眼发黑差点给吕珠跪下了,恨不得撞南墙,却只能咬牙忍住不痛快:“亏你想得出如此阴损的贱招!要取你自己取,我不取!” “取精之事,你刚刚得到李淳风的指点,应该很得心应手。”吕珠故意揶揄她,又劝她,“亏你曾经领兵打仗,三十六计之美人计,懂否?” 裴承秀又羞又愤,只差没捂住耳朵。“不懂!” “引勾性子急躁,寻不到你,或许动用剑罡毁掉整片竹林。”吕珠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你万一被引勾活捉,还不得受辱?听我的,稍稍忍耐,化被动为主动。” 裴承秀脸红脖子粗:“不忍耐!如受辱,宁可死!” 吕珠突然的沉默了。如此耳熟的回答,使她想起了绿珠伏在石崇的脚下发出的卑微恳求。 【公子,请怜悯珠儿,万勿把珠儿送去孙秀的府邸。若受辱,珠儿无可活之路。】 唉,算了,裴承秀不愿意就不愿意。 吕珠盘算一番,再道:“你想办法骗引勾放下手中的青霜剑,剩下一切棘手事全都交给我。这样子的安排,你应该不会觉得蒙受羞辱了罢?” 裴承秀还未来得答复,只闻一声巨响,凛冽的剑罡撞在重重竹林,茂密的竹子被爆开。剑罡激起层层青霜剑气,剑气所破之处,碧色火焰霎时被引燃,须臾,火焰嚣张地缠绕翠竹,翠竹全部没于熊熊火海之中。 焚如焦竹,一株株倒下。 引勾持青霜神剑,踏出火海,一步步逼来。 “女人,我再次追到你。你是自己主动脱,还是让我来脱?”咄咄逼人的阴冷声线不算特别得意,却成功的使得裴承秀的心脏猛的漏跳一拍。 不是没被引勾恐吓过,饶是再冷静沉著,裴承秀这会儿也不禁有些慌神。危急之时,她本能的往后退,耳畔全是吕珠忐忑不安的叮嘱催促。“秀秀,千万不要激怒引勾,放低身段,劝引勾放下青霜剑。那些不堪的事,换我来。” 裴承秀后退的脚步,蓦地停住。 常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些不堪的事,她不愿意去做,又如何能眼睁睁地吕珠披着她的皮囊去做呢? 迂回之战的策略,应从敌方最薄弱的环节下手……引勾浑身上下最薄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是哪里?让她想想,仔细想想,孩童时代读过的古籍里,战神蚩尤的弱点是……是……天眼,肚脐? 手中的佩剑被青霜神剑一刀斩断成两截。视野,遽然翻覆。 裴承秀被引勾压在了坚硬的地上,双手手腕被他一只大手死死地按住,沉重的男性身俯下来制服着她的四肢,另一只大手则无比野蛮地撕扯她的腰带。 “裴承秀,你刚刚发什么呆呢?”吕珠的惊呼再度在耳畔响起。“剑,青霜剑,就在你头顶。赶紧想办法啊!” “奇了怪了,为什么青霜剑落到你手上,威力变得如此厉害?”两条腿被引勾一手一只握住用力向两边分开的重要关头,裴承秀轻轻的开口,“这柄剑在我手里平平无奇,并无厉害之处。早知道你有如此通天的本事,我就不逃了,反正,逃了也是白逃。” 引勾在听到青霜这两个字时停下动作,旋又很不耐烦地回答:“等我上了你之后,再跟你解释。” 从药王谷追至蜀地,追了这么久,总算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追到手。此时,她就躺在他的身下,青丝散乱,拂着他温热的呼吸,他一颗心都痒痒了,哪有闲心与她废话。 “你为什么想上我?”裴承秀眨眨眼睛。 “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遍,我不想再回答。”引勾的长腿霸道地挤入裴承秀双腿之间,一边动手挑开她的衣襟,一边愤怒地瞪她,“女人,我一直很宝贝你,一直舍不得真正地上你。你够狠,稍不留神就逃跑,还和野汉子眉来眼去。” 说完这番话,引勾托住裴承秀的腰身向自己拉,也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裴承秀被迫搭靠在引勾臂弯里的小腿顺势滑过去,细致的脚踝不经意地蹭在引勾的肚脐。 引勾健壮的胸膛不同寻常的起伏了一下,浓眉紧皱嘀咕了几句,扼住裴承秀手腕的大手松开,改而去捉住她的小腿。 杀念,骤起! 说时迟那时快,纤腰一扭,猛地一个翻身伸手按住青霜剑,手腕挽动剑锋,以锐不可挡之势刺向引勾的薄弱之处—— 然而,事与愿违。 裴承秀纤细的手腕,被折筋断骨的力量遏制住。“女人,你居然暗算我?”引勾眉头紧拧,语气里带出了浓浓的气愤,“很好,我先杀了你,再上你!” 青霜剑猝地落入引勾手中,剑锋逆转,直直地刺入裴承秀的心脏! 一抹温热的血溅上了裴承秀的脖颈,她震恐地看着引勾,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引勾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阴鸷的脸庞渐渐地流露出一抹难以置信。 裴承秀鬼使神差地低下眼眸,视线,掠过引勾起伏不平的胸膛,停在引勾的肚脐。那一道不会轻易察觉的薄弱之处,被突兀地插着一柄断剑。 愣住。 视线流转,看向她自己。 散乱的乌丝、凌乱的衣襟、本应该被刺中的胸口,却被另一个裴承秀的身体所庇护。青霜剑穿透脊背,刺出一个极深的血窟窿,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的淌落。 裴承秀讷讷地张了张唇:“珠儿?” 仿佛是在回应这一声饱含各种复杂情绪的惊呼,另一个裴承秀勉强的张开嘴唇,发出支离破碎的叹息:“让你放低身段,偏不听……这下完了,两败俱伤。” 话音刚落,瘦削的身体蓦然往旁侧倾倒,虚弱无力地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眸亦缓缓地闭上。 裴承秀一颗心全凉了。“珠儿,不许装。”她张开双臂抱住吕珠,如同抱住她自己,“你睁开眼,起来啊!” 第七三章 两败俱伤(下) 吕珠无法再回应裴承秀的呼唤。 她的身躯迅速地变得薄而透明,好似一朵凋零的花,一点一点的失去应有的艳丽容姿,又似一块蒙垢的美玉,一点一点的失去应有的光泽和份量。 暗红的血珠凝结在被青霜剑穿透的伤口,碧色光芒骤然显现,一寸一寸地爬过吕珠苍白的肌肤,周密且详实地覆住她。 裴承秀抱着吕珠,手足无措:“珠儿,你怎么了?说句话啊。” 吕珠秀眉紧蹙,整个人开始止不住的抽搐痉挛,也就是在这一刻,裴承秀听见了不同寻常的轻细响动,似乎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短促之间,吕珠的身体被碧光硬生生地撕开,四肢百骸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珠子。 珠子,纷杂错落一地。 裴承秀怔怔地看着一双空落落的双臂,余温犹在,斯人已逝。旦夕之间,玉碎珠沉。 ……吕珠,魂飞魄散了?裴承秀不敢相信,仰天呼喊吕珠的名字。 夜凉如水,冷月伴残影,一颗又一颗散落在山石竹林的珠子泛着清幽的光芒,虫鸣鸟叫停歇,万籁皆寂。 生、老、死、忧、悲、苦、懑、恼,如是种种,因缘起,因缘生,随着元神的崩毁而逐一消亡、全部荡然无存。 天下,再无吕珠。 裴承秀愣了好久,抬手,轻轻地抚摸眼角,干燥的肌肤并没有留下潮湿的泪痕。居然,一滴眼泪都不曾夺眶而出。 可是,即使曾经被吕珠明着暗着带到阴沟里无数回、即使曾经对吕珠恨之入骨,如今亲眼目睹吕珠最后的消散,她非但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释怀,反而……胸口被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压着,一腔感怀触绪,无从整理。 欲哭,无泪。 吕珠从来没有说出想置她于死地的根本原因,吕珠也从来没有透露出舍命救她于危难之间的决意,如此偏执别扭、如此乖张反复的一个妖异之物,为了救她,不惜以命易命,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便溘然消逝。 吕珠,缘何而存在,缘何而毁灭? “珠儿,你出来。”裴承秀心中一阵刺痛,很不甘心的大声呼喊,薄薄的水雾氤氲在眸子,“你不是很讨厌我,很想杀了我吗?出来啊。” 利刃,忽然抵上了裴承秀颈后的死穴。 裴承秀愣住,僵硬的转过脸,看见引勾一双血红色瞳眸里的寒鸷恨意。 “女人,和我一起死。”引勾一个字一字的说,腹部的致命伤使得他的声音急剧颤抖且流露出一抹绝望的凶狠,“救命之恩,以命偿还,终不负你我相伴于药王谷的日子。” 裴承秀打了个寒颤,直直地盯着引勾的眼睛。她曾经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过温和的笑意,看到过细致的关怀,也看到过不掺杂名利动机的真挚迷恋。然而,事到如今,这双眼睛里只剩下贪嗔痴,只剩下仇恨与偏执。 裴承秀的朱唇慢慢地弯起,苦笑。 她曾经不下千百遍的恳求引勾“放过她”,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引勾不肯放过她的原因、也知道了目睹吕珠的消亡却欲哭无泪的道理。 爱若偏执,是情亦是孽。 身在人间,心在地狱,执念生妄想,无论男女,皆成嗜血好斗之恶鬼。 对于引勾的执念,裴承秀无话可说。 刀起刀落之间,她没有闭上双眼。聆听到颈部软骨一声“咔擦”闷响,她等待着脑袋与身体分家时的剧痛,等了许久,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浓郁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引勾的脖颈出现了一道狭且深的切痕,他的呼吸停住,头颅竟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魁梧健壮的身体无力地拂过裴承秀的肩膀,往前倾,轰然倒落。 裴承秀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淳风。 淋漓鲜血溅红了李淳风的一袭白衣,串串血珠沾在他持剑的左手手背。面对杀戮,面对血流成河,凤目的神采依然很冷静。 李淳风抛下染血的长剑,走向裴承秀。裴承秀反应慢了好几拍,直到李淳风俊挺颀长的身形停在了她面前,她回过神,柔软的身子猛地扑入他的怀抱之中,抱住他的腰,丝毫不避嫌他身上的血腥。 “抱歉,我来晚了。”李淳风的俊脸依然没有血色,薄唇抿起,声线嘶哑低沉,“以后不要像个男儿郎冲上前迎敌。你是女子,应该由我保护你。”方才她引开引勾的举动,确实惊到了他和尉迟敬德。 裴承秀摇摇头,“我不是弱女子,我也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说这话的同时,她伸出拳头,不轻不重的揍了李淳风一下。 李淳风浑身是伤,吃痛,提醒她:“秀秀,我有伤在身。” 裴承秀闷闷不乐地仔细查看李淳风胸膛的伤势、查看他右手的伤势,确认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的的确确残废了,抬手找准无关紧要的位置,又是一记捶打。 “你是傻子吗?有本事为我杀人,却没有本事避开尉迟敬德的刺袭?”她记得,他把她从深潭救起之时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杀人”二字,她知道他很厉害,却并不知道他竟如此厉害。 值得么?为了她,宁可右手被废,宁可以后再不能著书立作。这一份深情,她无以为报。 李淳风轻抚裴承秀的发丝,叹息:“不可避,也不能避,唯有如此,方能减轻我对于尉迟敬德的愧疚。” 裴承秀没有再揍李淳风,小脸依偎在他的肩膀,吸吸鼻子,心有余悸:“尉迟敬德为什么没有追过来?” 李淳风没有回答。 尉迟敬德之所以没有追过来,是因为他以一个理由拦阻尉迟敬德——“如果我不能保护裴承秀,我便不配拥有裴承秀。” 凤目流露出一抹复杂,李淳风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秀秀,所有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你宽心罢。” 裴承秀愣住,讪讪的点了点头,忽又摇摇头,“李淳风,吕珠不见了。她为救我而被青霜剑刺中,再然后,她就不见了。”抗拒用“死”这个字眼,只因她不愿意承认吕珠灰飞烟灭。她宁可相信吕珠会再一次带着执念归来、重回她身旁。 裴承秀认真地看着李淳风:“所有的事情真的都结束了?尉迟敬德会原谅我们?” “如果吕珠不存在,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如今吕珠不见了,我们的情缘是否也会随着吕珠的消失而被斩断呢?李淳风,你有没有设想过,我们这一辈子是否注定有缘无分呢?” 李淳风沉默了很久,没有说出一个字。所有的疑问,她放不下,他也无从回答。 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之中,虽有定数,但有变数。 * 须弥山,众神居住之神山。 山之腰,云雾渺渺,佛音阵阵,此地极乐国土之地,设七重栏盾,设七重罗网,栽七宝树,蓄七宝池。 须菩提没有为三千罗汉开释佛偈,反而来到七宝池。 池水波光粼粼,池底有一枚支离破碎的明珠。 七宝池是由释迦牟尼佛及众佛陀的念力所形成,佛法众生皆可在池中净化。弹指之间,受劫的明珠重新融合为一颗完整的珍珠,珠体饱满圆润,珠面发出剔透细腻的光泽,俨然是一颗可以视如星月的稀世明珠。 珍珠渐渐衍生幻化为一具躯体,也是碎珠的本体。 纤细却并不纤弱的身姿,非男相非女相的五官轮廓,同时兼具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阴柔。刹那,一具皮肤白皙细腻恰如初生婴孩的“身体”出现在水波荡漾的七宝池中,与此同时,一双眼眸缓缓地睁开,竟是晶莹透明的眸色。 虽非男相,腿间竟有多余之物。 虽非女相,胸前两团豆蔻起伏微微轻颤,尤其枝头一点,艳如桃花。 须菩提别开脸庞,闭上长眸。 “你又不是没看过。”一声淡淡的、不掺杂任何轻蔑嗤笑的诉说。“从前被我遗忘的记忆,如今,都回来了。” 第七四章 出佛身血 千万年前的记忆,应是一场虚幻泡影。 彼时,她并不叫“碎珠”,而是一只诞生于南海海域的小蚌妖,以蚌珠子为本体,没有名字,没有修为,一日复一日在广袤无边的南海海域嬉戏玩耍,听潮起潮落。 潮起,澎湃。 潮落,无奈。 闷在海水里的时间久了,她也会无所事事地浮出海平面,遥望苍穹里的一轮圆月,忍不住感叹妖的生命短暂匆促,可是,她缺乏上进心,从来没有动过修佛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想要脱离生死轮回的打算。 修成佛又如何?脱离生死轮回又如何?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无聊,非常无聊。 曾经以为作为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当她又一次无所事事地浮出海平面,却遇见前来南海观潮的如来座下弟子,须菩提。 日月交替的刹那光景,苍穹迸发出万丈光华,天界神佛徐徐地降入凡尘。 光彩夺目的仪表,慈悲的音容,金光闪闪的锦斓异宝袈裟,九环锡杖,香气,祥云……种种景象,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子里。 她很轻率地做出一个决定,修佛。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哪里是修佛,分明是一念错、步步错。 因为,她动了欢喜心。 色不自色,由心故色;心不自心,由色故心。 她越来越迷恋须菩提的仪表、迷恋须菩提的声音、迷恋须菩提的一切,直至最后,须菩提也感受到了她的异常。 可惜,须菩提的佛偈已经无法开释她心中的痴念,受控于贪嗔痴三毒,越陷越深,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须菩提。 心随意动,她使用了相当不堪的方法,出佛身血——以天石掷佛,石伤眉骨,即破出血。 不是不知道“出佛身血”是一项会令她坠入无间地狱的大罪,然而,佛血滴洒在妖身本体,即得佛法加持,她就能亲近须菩提。 当她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触碰须菩提的指尖,佛蹙了一下眉,报应,立即应验了。 她变成了非男非女的异类,并坠入地狱。 在无间地狱里遭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铁柱石压,没有放弃欢喜之心,因为,她在等候须菩提的到来。 在无间地狱里匍匐在一重又一重的刀山火海,没有放弃欢喜之心,因为,她在等候须菩提的到来。 在无间地狱里回忆了一夜又一夜的佛偈真言,没有放弃欢喜之心,因为,她还在等候须菩提的到来。 然而,终究没能等侯须菩提的到来,只等到了须菩提渡过无量劫、涅磐重生为名相如来的一则令她亦喜亦忧的消息。 喜,他平安喜乐,修为大成。 忧,他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她觉得很难过,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欢喜心不过是用来帮助他参悟虚无、促成他涅磐重生的一场无量情劫……她,一定不会选择修佛。 元神崩毁,心灰意冷而已。 . 后来,也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她再一次破海出世,竟又以蚌珠子为本体。 第二世的她并不记得第一世的记忆,却保留了第一世的烙印:没有名字,没有修为,没有上进心,终日在广袤无边的南海海域嬉戏玩耍,听潮起潮落。 潮起,澎湃。 潮落,自在。 忽然,从浩瀚苍穹徐徐地降下一位天界神佛须菩提,自称她是他的心念转化之物,并为她取了一个名字,碎珠。 “随我修佛,好不好?”须菩提每日来探望她的第一句话总会劝她修佛。“你拥有先天灵力,稍加修炼便可褪去非男非女之妖异本体,再与我融合,即能脱离生死轮回。” 她很天真地相信了须菩提的每一个字,轻率地做出一个决定,修佛。 于是,经过一百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急不缓的修炼,终于褪去妖身,变化为人形。接下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无法再长大,总是维持着.稚.嫩.女.童的相貌。 实话实说,维持着女童的相貌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当她撒娇求抱抱的时候,须菩提几乎从来没有拒绝。 天底下,应该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妖怪了罢? 可是,真的好想长大,真的好想让须菩提看见她芳菲妩媚的模样……她频繁的求问于须菩提,须菩提也欣然告诉她,不经无量劫,不参悟虚无,无法涅磐重生。 何谓无量劫?何谓虚无? 她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一长,索性懒得去解,反而无所适从地浮出海面,观赏日月交替之时的刹那光华。偏偏也就是在那一刻,她被绿珠捕获,再之后,她阴差阳错地跟随绿珠来到洛阳城,来到金谷园。 多积黄金买刑戮,千秋成得绿珠名。 想她破海出世,一直无欲无求,没有迷失在所谓的“脱离生死轮回”,没有迷失在金谷园里中绚烂繁华,却迷失在了绿珠短暂匆促一生的爱与恨。 绿珠,成为了她的一场无量情劫。 绿珠、石崇、孙秀三者之间的爱恨痴缠,居然是须菩提用来帮助她参悟虚无、促成她涅磐重生的一场考验。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一切种种,本是满眼空花,本是虚幻泡影。 须菩提希望她能够看破情爱,参悟虚无,立地成佛。 她笑了,无可奈何的笑了。 看破?她已经旁观了人世间的爱与恨,也已经尝到过了人世间的悲与苦,尘念满心田,如何能看破? 不看破,看不破。 从此,她受控于贪嗔痴三毒,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先犯杀戒除掉孙秀,再幻变为牛头马面混入酆都鬼城,试图救出绿珠的魂魄。 须菩提已经看破的情与爱,她无法看破。 她得不到的情与爱,她希望绿珠能够得到。 ……运气不好,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成功了。 第一道天雷劈打在身上的时候,她恍恍惚惚想起了第一世。原来,她的无量劫来始自她对于须菩提的欢喜心。 第二道天雷劈打在身上的时候,她霎时明白了须菩提劝她修佛的真正用意。原来,她没有修成佛身,却拥有佛血,她和他的意念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开,她若不能成佛、若不能归还佛血,他至纯的元神永远存在一丁点的瑕疵。 弹指之间,信任尽毁。 ……臭不要脸的须菩提,又是哄又是骗劝她修佛,倒头来竟是为了一滴血??!拿去拿去,她很大方,顺便附送白骨一堆。 第三道天雷打在身上的时候,她的元神出窍。魂飞魄散之际,须菩提从天而降来到她身旁,伸出长指,轻轻地触碰拨开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发。 虚弱地侧开脸,勉强地微笑一下,强打精神,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须菩提交待:“我恨你,赠我两世空欢喜。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让我再遇见你。” 一语伤佛,她居然从他清澈悲悯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淡淡的难过……难过?他看破生死看透悲喜,不可能难过。大抵,是装给她看的虚情假意。 元神崩毁,再一次心灰意冷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收回佛血,反而为她设法护住了四分五裂的元神。再后来的后来,她的元神强行附在一位柔弱女子的身上。 她,成为了吕珠。 . 遥远的回忆,戛然而止。 碎珠从七宝池中浮起,走到须菩提的面前,见须菩提依然闭着长眸,她抿唇一笑,身子便多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 碎珠仰起姣好的鹅蛋脸,安安静静地看着须菩提。须菩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缓缓地睁开眼。 “你曾经问过我,是否记得绿珠在忘川河畔所说之内容。”碎珠从容的开口,避开了让彼此觉得尴尬的前世纷争,挑选了一个比较容易的话题娓娓道来,语调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现在的我,全都想起来了。” 忘川河上有奈何桥,度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忘掉前世,便可投胎重新来过。 那时,绿珠的手心里捧着一碗孟婆汤,死气沉沉的眼眸里没有涟漪,面无表情地向她坦露心迹,“我这一辈子,依附男人而生,依附男人而死。即使得到过石崇的宠爱,仍然免不了随波逐流。如有来世,我宁可舍情弃爱,宁可只为自己而活。” 她听完这一番言论很不服气,厉声反问:“为什么要舍情弃爱?你与石崇感情深厚,若非孙秀从中阻挠,你们应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四个字令绿珠麻木的脸庞终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死气沉沉的眸子里也有了晶莹的泪光。 “当我被石崇送到孙秀府邸之时,早已对石崇万念俱灰。” “是我的错,不应该一时痛恨石崇而故意以青霜剑相赠孙秀、更不应该告知孙秀我早就对他心存好感。我对不起石崇,也对不起自己,明明很想被爱,却受困于爱,一辈子胆小怯懦,害人害己。” 绿珠的悲泣,让她很心寒。 她无惧于天雷刑劫、豁出性命闯入阴曹地府,到最后,不但不能促成一桩人间情爱,反而只得到“舍情弃爱”这四个字。 佛,看破情爱。 人,舍情弃爱。 她这一只小小妖,求情,求爱,求而不得。 乱了,全乱了。 . “你护住我的元神,再用佛法封住我的妖术,并让我以‘人’的姿态经历人生八苦,是不是希望我这一世能够看破情爱,舍弃尘念,修成正果?”碎珠询问须菩提。 须菩提没有立即回答。 慈悲的面容拂过一丝罕见的迟疑,片晌,他仍然抚上她的脸,摩挲一会儿,恰如她还是孩童的模样撒娇求抱之时,他从来没有拒绝,伸出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她,又很快地放开她。 “继续修佛,好不好?”沉沉的叹息落在她的头顶,“不要再犯贪嗔痴,当断则断,当舍则舍,当离则离。” 碎珠也没有即刻做出回答。 她垂下眼眸,怔怔地凝视着须菩提那一身金光闪闪的锦斓异宝袈裟。 分别三世,蓦然再见,内心杂念丛生,明明很想伸出手指去触碰佛的指尖,她还是勉为其难地缩回手,按捺住了一颗欢喜心。 三世轮回,不为参悟,不为与佛相见。所以,在最后的一瞬,她听见了自己的叹笑,平平淡淡,无怨无悔—— “我还是不想修佛,我想转世为人。” 这一世,佛已经看破的情与爱,她依然无法看破。 这一世,她得不到的情与爱,还是希望裴承秀能够得到。 …… 就这样罢。 永别了,心中的佛。 第七五章 辞官 “小师嫂,醒醒。”知远站在裴承秀的拔步床边,肉呼呼的小手抚上她蹙紧的眉心。 裴承秀睡意浓,片刻才醒,睡眼尚迷蒙,懵懵地看着知远。 知远很懂事地提醒:“小师嫂,你做噩梦了,还哭出声音。” 裴承秀喃喃的“喔”一声,“难怪头疼得厉害……”语气稍稍停住,咽了咽发干的喉咙,神色仍迷茫,忍不住道,“我梦见珠儿了……知远,你觉得珠儿还活着吗?” 知远摇了摇圆滚滚的小脑袋:“人死如灯灭,妖怪也一样。” 裴承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她近日来睡得很不好,不断地在做梦,经常梦见吕珠。 梦里头,吕珠一会儿变成小妖怪、一会儿变成可爱的女娃娃、一会儿又变成了非男人非女人的怪物。可惜她记不得究竟梦见了什么事,依稀只闻吕珠一声落寞的叹笑——“我还是不想修佛,我想转世为人。” 到最后,一个金色的光球忽然从天而降,落在她的手心里,霎时钻入了她的腹部。 “小师嫂,”知远稚嫩的嗓音打断了裴承秀的游神。“趁太阳还不晒头,我们去栽种竹子吧。” 翠竹林被青霜剑的剑罡毁了一大片,袁天罡嘴上称“无妨”,裴承秀心细如丝,依然从袁天罡闭关数日之类的蛛丝马迹猜到了他在生气。 所以,在李淳风与尉迟敬德处置剩余苗人而无暇顾及她的这一段空闲日子里,她颇有自知之明地承担起栽种竹子的“大任”。 裴承秀不打算再睡了,最近睡得太多活动得又太少,头重脚轻,四肢软绵无力,浑身说不出的不适。 起身就欲下榻,李淳风恰好也在这一刻迈入裴承秀的房间,看见她双手撑在床沿、身子慢慢地前倾。 李淳风走过去,屈膝蹲了下来,一只大手接住裴承秀.赤.裸.的双足,避免了她直接踩在了凉沁的雕花镂空脚踏。 知远人小鬼大,非常机灵,在这一刻退了出去。 数日以来,经恩师袁天罡配的配药调养,李淳风的右手已经可以微微的活动了,伸手勾起圆头帛袜,左手改而扶住裴承秀细致的脚踝,妥贴地为她穿好,再把那一双足套入蜀锦绣花鞋。 “好了。”他道。 裴承秀的小脸染上了薄红的色泽,悄悄睨李淳风,他刚好也抬起俊脸,她就像是被人窥见了心中事,神色略不自在,羞赧地道了一声谢谢。 李淳风站了起来,薄唇微微的勾起,动听的嗓音缓缓地吐出一个字:“谢?” 裴承秀想了想,确实不应该道谢,显得彼此太生疏,遂拍了拍李淳风的肩膀,捏住嗓音娇娇柔柔地嗯了一声,赞美他:“伺候得很好,李给使。” “给使”是宦官的别称,说完最后一个字,裴承秀没忍住,眉开眼笑。 她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噙着毫不掩饰的明媚笑意,双手灵活地捉住他的衣袖,指尖沿着手臂往上游移,继而拂过衣襟,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腰,抱住,“李给使,从今往后,本姑娘的衣食住行就全由你来照料了。” 李淳风凤目微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仰起小脸的缘故,她的青丝垂散在脑后,衣衫松松垮垮,一段纤细雪白的脖颈映入他的眼底。 心念蓦动,原本很正经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转了好几个来回,“裴姑娘,我是不是宦官给使,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 裴承秀立刻笑不出来了,生生地噎住,无名指纠缠着堆在她腰间锦被,毫无章法的绕着划圈圈。 李淳风见她如此羞怯,凤目含笑,俯下薄唇,挨近她发红的耳根子。 “你不说话,莫非在回忆?”戏弄她。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珠,鱼水之欢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被他按住不能并拢双腿时的惊讶慌张,被他完全进入时的饱窒疼痛……裴承秀整个人颤抖一下,“没有没有,”悔不该乱开玩笑,如今搬起石头砸脚,只能急急忙忙撇清,唔,差点儿咬到舌头,“我没有回忆,我,唔……”完了,真就倒霉悲衰的咬到了舌头。 她眼眸里一下子涌出泪光,又羞又恼睨李淳风,李淳风脸色微变,端住她的尖尖的下巴,哄她张开嘴唇,食指探了进去,用指腹轻轻地并且细致地来回摩挲。 他的动作很自然,微凉的手指缓缓滑动的过程像极了那一夜他在她体内缓缓抽动的过程……这一瞬,裴承秀的脸颊烧得更红了,眉目间的神情也变得有几分恍惚,愣愣地看着李淳风,看着眼前颀长俊美的男人。 她真的很爱他,否则,不会连什么承诺都不曾索求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把身子给了他。 从一开始的视而不见,到今时今日的相濡以沫,人生最美好之事,莫过于钟情之人亦钟情于自己。 ……真希望时光在这一刹那停滞不前,让她一辈子红颜不老、得他一辈子倾心爱慕。 李淳风并不知道裴承秀此时的心思,确认并无大碍之后撤回手,抚摸她发红发烫的脸:“还疼么?” 裴承秀摇首,片晌飞快的点头,噘起红唇,柔柔地撒娇:“疼。” 李淳风沉沉地笑了。 她一定不知道,他喜欢她软软糯糯的说话调子、喜欢她眉眼含羞丹唇逐笑的模样。此时的她,美得让他心醉,美得让他沉沦。 恨不能藏起她,一夕之间,与她共白发。 心随意动,他揽住她,喟叹:“秀秀,一辈子待在我身边,不回长安,好不好?” 裴承秀正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李淳风的颈边。感受到他胸膛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她转了转脑袋,迷惑地开口:“不回长安?” 李淳风低低的应了一声,握住裴承秀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已决意辞官。此生,永不再踏入长安。” 淡然的诉说,宛如平地一声雷,使得裴承秀骤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李淳风向尉迟敬德所做出的每一句承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对不是信口开河。 第七六章 放弃 裴承秀咬住嘴唇,噤声不言。 许久之后,她吐出一声绵长而黯然的叹息:“你若决意辞官,我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你若希望我留在你身边,我自然哪儿也不会去。只不过……” “只不过,舍不得你的父亲。”李淳风替她说了下去。 “养育之恩,若说‘舍得’,你一定不相信。”裴承秀弯唇绽出一抹苦笑,缓慢地亦是心事重重地从李淳风手心里抽出小手,起身离榻,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背对着他,拿起梳栉,却没有蓖发,只直直地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李淳风心底隐隐拂过一阵不好的预感,向来冷静自持的语调也隐隐地透出局促:“我并没有打算分开你和你的父亲。” “与家父并没有太多干系。即使你找得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辞去官职、即使我常留在益州,尉迟敬德怎么办?”裴承秀沉沉的吸了口气,“李淳风,我与尉迟敬德早有婚约,我若不回长安,等同于抗旨。” “再者,你我在益州双宿双栖,时间久了,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尉迟敬德的未婚妻不安于室、红杏出墙。” “凭心而论,我裴承秀无惧于被外人指着鼻子骂不贞不洁,然而,我却不愿见到外人一口一个‘奸夫’戳你脊梁骨、也不愿听到外人一口一个‘软弱无能’嘲讽尉迟敬德……一切事端因‘情’字而起,到如今,我做不到为了一个‘情’字,置你、置尉迟敬德于万劫不复之深渊。” 肺腑之言,字字剜心。 李淳风薄唇紧紧的抿着,心中五味杂陈。她就在他的身旁,他和她的心思却隔得有些遥远。 所有的从容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讶,“我并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腹诽我,倒是你,难道为了尉迟敬德而放弃我们的情意?” 她没有辩解,捏着木梳的素手慢腾腾地抬起,不徐不缓地梳理青丝,亦是梳理她此时此刻纷乱繁杂的思绪。 “裴承秀,你不要气我。”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连名带姓的唤她,语气十分的坚决,“你已经是我的人,怎能忽然之间放弃?” 言语之中透露出薄薄的怒意,她放下梳子,侧过身,回眸,朝他投以浅笑:“李淳风,我怎么舍得放弃你?我不过是决定放弃我自己。” 李淳风倏的愣住。 有一抹苦涩慢慢地渗透到她的骨子里,可是,为了安抚他,她嘴角依然噙着浅笑:“还是以前的主意,为我设一座灵堂,且当我在前往益州的途中药石罔效毒发身亡。我裴承秀一死,无论尉迟敬德,无论你,就此不必受流言蜚语所扰。” 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言语形容,李淳风当即否决道:“不行,你的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怎能再失去你?” “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之不孝。然而,抛开‘不孝之女’与‘不贞之妇’的身份,我亦是不忠之臣。”裴承秀杏眸里的神采变得黯淡,语气也悒郁不乐,“如果还有其它可行的法子,我岂会甘心于诈死?” 李淳风没有再继续反驳她,他薄唇抿着,聆听她语调平平娓娓道来,诉说她多年以来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心事。 “我裴承秀自幼年起追随平阳公主,入娘子军,守晋阳。满朝文武皆认为我受封‘晋阳行军大总管’一职实属皇帝偏心眼,我窃以为满朝文武死心眼——迄今为止,我历经本朝大小战事一百二十六场,为大唐负过重伤,洒过热血,虽不敢妄称有凌云之志,但也丝毫不惧于马革裹尸还。” “我二十一年如一日不爱红妆偏爱戎装,试问天下,有多少女子能如我这般把大唐国祚之事当成人生大事记挂于心中?屡屡身先士卒,全不在乎名利生死?若计算情意,我对于大唐国土的忠贞,不逊于我对于你李淳风的爱慕。” 李淳风听得很仔细,不禁想起他与她第二次在醉仙居相遇之时,他对她存了很大的偏见、冷冷讽刺她“竟以孝烈将军、平阳公主自比?” 霎时,俊颜蒙上了一层自责。 裴承秀在此时停止了诉说,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追忆过去,又仿佛在与过去做道别。 “可是,不论我有多么舍不得长安、有多么舍不得过去的荣光,我偏偏遇见了你。”裴承秀抬眸凝视李淳风,明媚一笑,杏眸的神采温情脉脉,“为了你,为了长长久久地待在你的身旁,我再也不是裴寂的女儿、再也不是尉迟敬德的未婚妻、再也不是太子李建成的心腹。李淳风,我这般痴迷你,算不算‘一见君子终身误’?从此以后,我只能隐姓埋名躲起来,除了你,再无其它归宿。” 一番情深意切的诉说,触动了李淳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也不打算回答她的感慨,无法抑制的靠近她,左手扶住她的后腰,右手虚扶着她的背,把她牢牢地搂在怀里,低眸,寻上那一瓣柔软的唇,采撷令他沉醉不堪醒的香甜。 她在他怀里躲了一下,躲不过,含含糊糊的嘟哝抱怨:“话又说回来,我现在有几分后悔,刚刚那句‘不要气你’把我说得好似朝秦暮楚的女人。李淳风,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说生气就生气,忽热忽冷,一点都不好相处。” 他离开蜜糖似的朱唇,额头抵着她的,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不好相处也相处这么久,往后,你我还得相处一辈子。” 她长长的眼睫扑闪,忽然,嘴唇一撇,悻悻地哼:“李淳风,为什么我说完一长段感人肺腑的表白,你就只回复一句‘不好相处也相处这么久’?你能不能说几句让我心情大悦的花言巧语?” 他愣住,不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不擅长哄女子开心,年深日久。” “没关系,今日试上一试。”她撒娇。 “……” “说嘛,说嘛。”她拽拽他的衣袖。 “……” “再不说我生气了啊,再不说我就不要你了……唔……”形势比人强,她的唇瓣再次被他偷袭吻住,没有机会再威胁他。 温热的舌探入檀香小口,与她的舌纠缠,不一会儿,她气息骤乱、晕晕乎乎,他也很不好受,喉咙发紧,眸色因无法克制的*而变得深沉。 薄唇离开她的唇瓣,气息紊乱:“现在什么时辰?” 她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差点又咬到舌,“青天白日,我们,我们……” 清心.寡.欲.多年,被撩拨的渴望一旦开始就再难以休止。他一只手臂牢牢抱起她,她身子一轻,蜀锦绣花鞋面上的珍珠勾起垂坠的床幔,然后,她的背稳稳妥妥地挨着床榻,他发烫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烙上她纤细的锁骨,圆润的肩头,一寸寸的往下游走,全落在.丰.盈.饱.满.的.胸.口。 她几乎是没过多久就分辩不清东南西北,喘.息.之间下意识地伸手去解他的束冠,一头如墨黑发散开,与她的青丝结绕在一起。 虽未成婚,如此,也算是结发夫妻,可行夫妻之实。 云翻雨覆之际,她修长的腿被他分开曲起,如蒲苇依附磐石柔柔软软地缠住他的腰。他轻轻地磨蹭她一下,俊颜蒙了一层薄红,非常羞惭非常缓慢地说:“我……欲以身相许,求裴姑娘成全。” 裴承秀愣了好久才回过神,差点笑破肚皮。 李淳风耳根子全红,不再说话,覆身压上去。当然,如果不是突然响起一阵阵“笃笃”敲门声,他几乎就得逞了。 “小师嫂,太阳晒头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盖住了床榻的咯吱摇晃声,知远在房门外奶声奶气地提醒。“出来栽竹子吧。” 裴承秀尴尬得要死,急忙推搡了李淳风一把。箭在弦上,攻门在即,李淳风血气渐盛勉强收亦是收不住,沉甸甸地压住她,试图寻求速战速决。 知远再度叩门:“师兄,不要缠着小师嫂,否则我向师父告状去,说你嗯嗯啊啊想生孩子。” 裴承秀被“嗯嗯啊啊”这几个字逗得忍俊不禁,心思已经不在床笫之事,全都放在知远这个精灵古怪的小道士几时知道了“生孩子”一事。 李淳风眸子里一抹深不可测的*被逐散,勉为其难的停下来。从未如此郁闷,正生气,然而,看着裴承秀神采飞扬乐不可支的模样,积攒在胸膛里的闷火被不著痕迹的消除,薄唇勾起,温柔的笑了。 她不会再与他分离,又何必急于一时。 李淳风的心情复又变得淡然,为裴承秀系好被扯散的腰带,抱住她,呼吸贴着她的耳珠,想了想,还是决定故弄玄虚一回—— “再过一些时日,我带你去静州。” “静州?”裴承秀困惑地重复。静州是一个什么破地方?怎么听都没有停过。 李淳风抿着唇,生生按捺住了欲脱口而出的倾诉。 静州,一个距离益州两百多里、荒凉冷清的蜀地县城。 也是他和她的定居之地。 * 在李淳风向秦王殿下呈递辞官文书之前,裴承秀与尉迟敬德见了一面。 并不打算来一场声泪俱下实际并无任何作用的赔礼,也不打算卑微怜悯的求成全,裴承秀做回最初的自己,穿上一袭明亮华丽的紫衣锦袍,腰间佩青霜剑,再仿男儿郎打扮,束发,在发髻上束了一顶鶡冠子。 月上柳梢之时,裴承秀前往相约之地——青城山半腰一座凉亭。 片刻的功夫,尉迟敬德也到了。 第七七章 世事难料(上) 尉迟敬德在日出之时下山,把引勾的首级移交至益州官署、并向益州牧官做了一番不可缺少的陈情才为白云观开脱罪责,再之后,虽马不停蹄赶回青城山,仍然来迟了一会儿。 裴承秀并不知晓尉迟敬德为白云观所做出的一切,偷摸打量他,他的目光深邃凌厉,神色冷峻严肃,加之身材伟岸,即使沉默不语也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摄人气势。 她心中一阵惭愧一阵忐忑,犹疑斟酌着如何开场,尉迟敬德开门见山道:“听李淳风转述,你打算死遁?” 他说话时英眉紧蹙,她以为他问罪来了,脸色顿时变得很窘迫,讷讷地答非所问:“你若不同意,我……” “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他拦住她的诉说,“秦王欲与太子齐王争一个高低,你若在此时返回长安,不但不能与我完婚,还免不得夹在二王之间左右为难。远离长安,远离纷争,实属上上之策。” 没有料到尉迟敬德如此为她考虑,裴承秀懵懵地看着他,事先准备好的解释全部生生地咽回肚子里,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尉迟敬德再道:“我只有一个顾虑,其它地方都好,为什么偏要选择去静州?静州远不如益州,乃穷山恶水之地,你若觉得受缚于一纸婚约,今日即可解除婚约,诚不必避开我,更不必对我敬而远之。”他的每一句话皆是肺腑之言,实不忍心见她前半生风光无限、后半生流离失所。 裴承秀听完颇受感动,蛰伏在心底的愧疚也悄然俱增,她下意识地想回答“我没有避开你”,话至嘴边,又很惭愧地憋住。 她一直在避开他。 自从被他当面撞破她与李淳风的.情.事,她就没有勇气再单独见他,不是刻意逃避,而是无意识的避开任何一个可能与他在白云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眸子里隐隐流转的衰颓,令她无地自容。 她越想越羞愧,心似针扎,如实相告道:“李淳风打算去静州住一段日子,我没有多想,也就决定随他一起去了。”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尉迟敬德,旋即尴尬的垂下脸,“尉迟大哥,我不是故意避开你,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隐藏在男人内心之中无法启齿的抑塞,再度因为她最后一句不经意的倾诉而积累在胸腔里,他弯唇,苦笑一下。 相顾无言之时,一个金漆锦盒递到了她的手中。“有一份东西,希望你能收下。” 打开锦盒,一张写满字迹的金箔映入眼帘,仅匆匆一瞥,裴承秀一双眼眸越瞪越大,越瞪越大,几乎夺眶而出! 长安城及洛阳城的田产地契、征战多年赏赐下来的黄金白银、不计其数的蓝田美玉、享之不尽的楼兰玛瑙……虽不能称之富可敌国,但也真真是一辈子富贵荣华。 裴承秀很震惊,很震撼。 尉迟敬德迎着她错愕的目光,缓缓道:“你曾经叮嘱我,让我仔细准备三媒六聘。原打算登门正式提亲之时献上这一份薄礼,但是,考虑到你我已无缘结成夫妻,这份薄礼且当我为你准备的践行之礼。” “静州远不如益州,更不如长安,你一介女子,身旁多留一点财物也算是有依靠。” 裴承秀不可思议地看着尉迟敬德,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往事。 与他订下婚约之时,她曾经口无遮拦要求他好好准备聘礼,否则,万一被父亲大人嫌弃礼薄,她说悔婚也就悔婚。 一句戏言,没料到,竟一语成谶。 裴承秀心里沉甸甸的,胸口被难受的情绪堵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眶蓦地泛红:“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可以当真。” 尉迟敬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声音低沉嘶哑:“秀秀,我知道你是戏言,但是,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怠慢。” “秀秀”,如此亲昵的称呼,早就不再被他一个人独占。她很难过,也很自责,眼眸里晶莹的泪光一点一点地漫上来:“敬德,我对不起你。” 刹那,她的眼泪扑簌而下,把锦盒还给他,他不肯接,她偏要还,拉拉扯扯数次,她与锦盒一起被他紧紧地揽入怀中。 她呆住。 他低下头,挨着她的侧脸。 “秀秀,收下吧。”他呢喃她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我只认你为我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娶。” 她愣了很久很久,猛地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失声痛哭,一番倾诉支离破碎:“不要说这种话,我很过意不去了……答应我,回到长安之后,一定要娶一位各方面都胜过我的贤良女子为妻。” 他没有做出承诺,也不可能做出承诺,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他舍不得放开她,舍不得让她离去,可是,再多的舍不得,到了今时今日,也只能舍得。 她不爱他。这一个理由就足以使他斩断对她的种种痴缠。 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不是生来就一副铁石心肠,他有血有肉,他也付出过最真诚的感情,临到最后,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妻子,独自承受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剪不断理更乱的痛苦。这一种痛苦,他不可说,只可淡忘。 是不是随着时光流逝,总有一日,他能够淡忘掉这种痛苦,她也淡忘了他,仿佛,她和他从未相遇,从未相识? 忍不住一腔苦楚,尉迟敬德问:“裴承秀,我能再吻你一回么?” 称谓的改变使得裴承秀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泪眼朦胧地亦是很惊讶地看着尉迟敬德。拒绝,太伤害男人的自尊;不拒绝,又对不住李淳风。 “裴承秀,你我再比试一次剑术。若我赢,你由我处置。” 裴承秀还来不及说“不”,尉迟敬德已准备拔剑,她不敢应战,慌慌张张地挣脱开他的怀抱,向后退,她的身后是亭柱,退无可退之时听见尉迟敬德很惊讶的道,“李淳风?” 裴承秀惊慌地回眸,在她全然放松警惕的一瞬间,瘦尖的下巴被尉迟敬德突然地握住。视野里一阵回转,明亮清澈的杏眸就对上了一双流露出复杂深意的眸子。 尉迟敬德闭上眼,吻住那一瓣嫣红的唇。 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亲吻,如狂风,如骤雨,饱含了痴缠、绝望、痛苦、无可奈何种种复杂情绪的诀别之吻。 他的舌头碾过她香甜小口里的每一处,积累在他心中的疼痛却没有随之减少一分,他甚至失去控制咬破她的唇瓣,血弥漫在唇齿之间,他情不禁地收紧手臂,强劲的臂膀紧贴着她的身体,百般不愿意放过她,依然吮着她,轻咬她,含住她。 直到两个人都快要不能呼吸之际,他慢慢地放开她红肿的唇。 她双腿颤颤,差点站不稳。 他扶她一把,没有为他的失态向她致歉,反而探手摘下她的发冠,言简意赅:“珍重,裴承秀。”鶡冠子赠他,终不辜负他与她一场相遇相识。 转过身,不允许她看见他眸子里的悔恨,他迈步就走。 “尉迟敬德,”苦涩的呼唤在身后响起,“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适时地踟蹰了脚步,既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问她所求何事,仅仅沉默片刻,接下去,向她许下一个庄重的承诺:“裴承秀,即使你我无缘结成夫妻,我还是会竭尽所能关照你的父亲。” 掷地有声的这一刻,他踏上了属于他自己的孤单归程,一步一步走远,一步一步背离她。尽管,她又一次急切地唤出他的名字—— “尉迟敬德!” 回头吗?很想回头,却不能回头。 竭尽所能克制住把她掳回长安的冲动,若在此刻回头凝视她的容颜,他一定会前功尽弃,一定会告诉她,他根本不愿意放她去静州,根本不愿意解除婚约。 如果能够重来,他绝对不会在长沙郡府与她别离,也绝对不会交待李淳风好好照看她。 悔吗? 恨吗? …… 再悔再恨,到了最后,并不是一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笑话,他爱过她,她也曾经属于他—— 一场空, 亦是一场欢喜。 * 花开花败之时,尉迟敬德抵达长安,并从程咬金的嘴里得知了李淳风已经向秦王殿下辞去官职的事实。 程咬金牢骚满腹,尉迟敬德蹙着眉头,说出一则噩耗。 【裴氏女,病逝于益州。】 噩耗,震惊朝野。 那一日,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裴寂晕死过去,复清醒,捶床痛哭。 那一日,长孙无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隐忍多时,终于,可以图谋天下。 第七八章 世事难料(下) 秋时。 竹林里重新栽种了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子,秋风乍起,翠竹摇曳,枝叶婆娑,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到肌骨,袁天罡从时节更替变化之间品出一丝久违的淡淡的怅然,不知不觉,故人亲手种下第一株竹苗的那一年,迄今已有整整二十三载。 再过了几日,裴承秀与李淳风双双向袁天罡辞行。 裴承秀住在白云观的日子不算短,又是道观里唯一的女子,性格开朗,颇有趣,知远对她产生了依赖,临别之时,小人儿紧紧扒着马车一口一个央求“小师嫂不走不走,再住几天吧”、哭得稀里哗啦。 裴承秀见景生情,抱住知远,挠挠他痒痒再好言好语地哄他:“小乖乖,不哭了啊,我去静州住几个月就回来陪你玩耍。” 知远用肉乎乎的小胳膊拭去脸上的泪,伸出指,奶声奶气道:“拉勾勾,我等着你。” 裴承秀重重的喔了一声,伸出指:“行,拉勾勾。” 承诺归承诺,当马车绝尘而去,知远又哭得一塌糊涂。袁天罡揉揉小徒儿圆滚滚的脑袋,又好笑又忍不住叹息。 “徒儿,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或许,你能与她再相见,又或许,你与她永不相见。” 知远蓦地止住哭,吸吸鼻子,仰起小脑袋看袁天罡,困惑不解:“师父何出此言?” 袁天罡牵起小徒儿的手,不徐不缓地往白云观回走,边走边告诉他。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男女.情.事.与天下大势如出一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 尚未抵达静州之前,裴承秀以为静州也是一个山清水秀政通人和之地。这种朴素的想法随着翻过好几座大山、渡过好几条曲折的江河而渐渐地发生改变。尤其,马车驶入盆地,来到了一个四面环山满目荆榛的不毛之地,裴承秀惊讶得合不拢嘴,差点以为走错方向了。 哪里是“定居”静州,分明是“逃难”来了……也不对,逃难逃难,应该逃到一个通天大邑,而非逃到穷乡僻壤之地。 裴承秀远眺四面深山,摇摇头,默默地放下马车车帏。 难怪益州谓之【益】,静州谓之【静】,此地,荒凉寂静得连一只鬼影都看不见啊。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裴承秀如斯安慰她自己。 马车缓缓地前行,驶入城门。 静州是一个西南县城,总人口仅有几万余,少数民族居多,尤以羌族列在首位,汉族人只占总人口的十中之四。 历经苗人一祸,裴承秀打从心底忌惮异族同胞,正忐忑不安,马车居然停驻在一户羌族人家的院子里。 但闻李淳风用娴熟的羌语与对方交流,之后,她随李淳风一同下了马车,走进一座全用实木横排垒盖的三层高楼房。 这种建筑称之“木楞房”,全房既不用一颗钉子,也不用一片砖瓦,衔楔架构而成,乍看奇异,实则极为牢固。 木楞房三坊一照壁的外观让裴承秀觉得很新奇,实木散发出的清新气味也让她的心情变得欢欣雀跃,也不和李淳风招呼,一溜烟地步入屋内,正欲登楼梯,注意到楼梯踏步板的祥云图案乃精雕细琢而成,再瞧瞧扶栏,同样雕刻着繁复的栩栩如生的花鸟纹案。就此一处,暂且不论木楞房其它角落,她远在长安的闺房就这般被轻易地比了下去。 裴承秀很高兴,兴冲冲地入了卧房内室,被马车颠簸好几个日夜的小屁股刚挨着床榻,她整个人都觉得爽快多了,也不顾忌李淳风与她同处一室,速速蹬掉绣鞋,在被秋时阳光晒得软绵蓬松的布衾上面滚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身体横陈,神色惬意。 李淳风凤目含笑:“喜欢么?” “喜欢。”裴承秀拍了拍床板,示意他坐过来,“我瞧出来了,你不是突发奇想决定来静州,你是早有安排。” 李淳风不解释,修长的指扯过衾被盖住她的身体:“已是秋季,别着凉。” 裴承秀“哎呀”一声,忙不迭去推身上厚实的被子:“不用不用,我还觉得热,去开扇窗户吧,让我透透气。”自从启程,她很容易疲惫,也很怕热,汗多,晨起之时犯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 李淳风也不勉强,依言推开一扇窗。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重山,微风拂过李淳风的面庞,他仿佛看到了并不遥远的将来,心情霎时轻松而美好,微微一笑:“秀秀,此处即是你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嗯,我知道。”裴承秀揉了揉迷蒙的眼睛。 “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会见到一个人,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久不闻回答,李淳风回眸瞥向裴承秀。 她闭着眼眸,似已睡了过去。 如瀑的青丝由于她的侧卧姿态而顺势散开,遮住了半张脸,却难掩吹弹可破的肌肤与略微嘟起的朱唇。 李淳风原本打算唤醒她,被惊鸿一瞥的娇媚晃花了眼,什么都忘了说。 感受着仅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沉沉心跳,短暂的犹豫之后,李淳风走近床榻,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睡颜,俯下脸,挨向两瓣微微张开的粉唇。 “我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放肆。”嘟哝抱怨从红润欲滴的嘴唇中吐露,本该熟睡之中的裴承秀蓦地睁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便是一掌袭向偷香窃玉的李淳风。 原以为他能机敏地避开,岂料她的动作比他的反应快了一拍,素手实实在在地挨上了俊逸出尘的脸庞。 一记响亮的掌掴声! 裴承秀大惊,随即心疼不已:“怎么没有躲开呢?” 李淳风捂住火辣辣的右颊,颀长的身形立起,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好在他向来处变不惊,君子风度长存,薄唇紧抿,不置一词。 裴承秀讪讪地缩回手,支起身体,笑笑:“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李淳风伫在原地,不动。 裴承秀“啊”了一声:“生气了?” 李淳风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裴承秀圆溜溜的眼眸转了两转,笑靥如花,插科打诨道:“君不肯纡尊降贵走过来,妾身只好不辞辛劳挪过去。”话音刚落,她推开堆在腰间的被子,作势便要下床。 李淳风先一步按住她,脸颊犹挂五指山,却不知悔改亦是亲密无间地搂住她,当他与她的心脏跳动几近混为同一个节拍之时,他心念大动,惩罚性地在她纤细的颈子咬了一口,留下一抹暧昧的艳红。 她蹙眉,故意嚷嚷疼。 他也皱眉,勾起薄唇:“能不能放肆?” 这个嘛,好女不吃眼前亏,不能硬碰硬……裴承秀点头如捣蒜,巴结讨好:“君随意,妾身深感荣幸。” 李淳风捏捏她的鼻尖,一双温柔的凤目似笑非笑地凝着她:“既然如此,家中事务不分大小,悉数由你来做主。” 裴承秀愣住,片晌,歪了脑袋,杏圆的眼眸扑闪扑闪,很认真的问:“你是不是想说,我负责照顾你,你负责扶养我?” 李淳风的长指细致地摩挲她的小脸,把她一缕散落的青丝挽到耳后,低头,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温暖的吻。 “秀秀,我养你一辈子。” * “一辈子”三个字,宛如一记鸡血注入到裴承秀的身体。 她几乎是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自学成才”。 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每一样吃穿用度都是她亲手包办,在她看来,握过剑的手,还怕握不好家门钥匙? 事实也确实如此。 刚开始,裴承秀觉得很为难、觉得很没有头绪,从高门闺秀到小家碧玉经历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头疼期,之后,当家理纪再也难不倒她,所有家务在她的打理下井然有序,而且,李淳风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家用,她大大方方地聘来几位厨子,且不说一日三顿膳食绝不重复,宵夜之类的点心也是换着花样端来。 哪怕她亲自上阵,只会苦瓜炒蛋再简单不过的菜肴,经她妙手摆盘,也能生生营造出翡翠白玉的效果——当然,此番夸赞之词,出自于李淳风之口。 加之她自幼习武,又掌过兵权,所以又精挑细选地聘来几位体格壮硕的羌族汉子,既做家仆,又做护院,确保家宅每一个角落都平平安安。 甚至,别出心裁地为她和李淳风的家取了一个雅名,醉仙居。 谨以静州城里的醉仙居,追忆长安城里的醉仙居。 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理想,偏偏有一件事令裴承秀无所适从。 之前忙于为袁天罡补种翠竹,之后又把所有的精力全放在看家护院,竟不曾留意癸水久久不至这一件大事。 裴承秀有些慌神。 她和李淳风只行过一回周公之礼,莫非,真的有了? 她没有立即告诉李淳风,一来,李淳风准备为静州的穷苦孩子们开设学堂,琐事缠身;二来,她想起李淳风的命格预言。 【刑妻,克子】 裴承秀不敢往下想,偷偷摸摸地求医诊脉。 诊脉的结果,令裴承秀目瞪口呆如坠万丈冰窟——她的身子受过奇毒侵袭,无法怀胎,即使勉强怀上,也一定会滑胎。 她和她腹中的骨肉,注定分离。 …… 裴承秀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馆,扶墙,几乎崩溃。 第七九章 云散泥沉 裴承秀回到醉仙居的时候,李淳风也没有回来,家仆在打扫庭院里的落叶,厨子在小厨房煲汤,大火烧沸,小火慢煨,陶胚的汤盖在火上“咕噜噜”作响,桂圆红枣乌鸡的香气四溢,一切种种都如此温馨而闲适,惟有当裴承秀步入寝居,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却是一丁点的人气都没有。 哭过的眼睛显得异常红肿,湿帕子贴敷在眼睑周围也丝毫不能起到消除的作用。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无法控制地又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己吓自己,长长的眼睫沾了点晶莹的泪光,腹部竟出现一阵细微的抽痛,吸气时,不适感陡增。 裴承秀不敢再哭,侧卧在床榻,拉过锦被覆住肚子,也不敢乱动,更不敢乱想,唯恐一时不慎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她折腾没了。 就这么僵硬地躺着,虚掩的门被不分轻重地推开,一阵凉风挟入,掺着丝缕秋寒。 是李淳风归来了。 裴承秀急忙背过身,偷偷摸摸地拭了一下眼眶,与此同时灯烛被点燃,突如其来的光芒照应在墙壁,刺得她不得不闭上双眸适用手背遮住小半张脸。 李淳风人未至床边声音先抵达:“秀秀,怎么睡了?” 裴承秀平生第一回假寐。 柔软的身体被结实的臂弯从后方搂住,他温热的呼吸掺着浓郁的酒香扑落她在脖颈,一声声轻唤贴在耳畔,“秀秀,秀秀。” 心事重重的缘故,她不想理会他,假装沉沉地睡着了,他缠她缠得厉害,她只好转过脸,睁开眼眸。目光,非常意外地对上他手中的一纸加盖官印的公文告示。 她眸子里的神色变得极不可思议,直勾勾地盯着告示。 【即册立秦王为皇太子,朕让出军政大权予秦王。】 【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于朕。】 裴承秀猝然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反反复复地又看了好几遍,脸色唰的一下子煞白。 不是不知秦王终有一日谋反,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突然……心脏猛烈跳动几乎要迸出嗓子眼,裴承秀双手紧紧地扯住李淳风的衣袖,嗓声发干发涩:“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安在?” 李淳风今夜饮了许多酒,凤目血丝鲜红,仿佛下一瞬鲜血就能滴出来:”隐太子李建成、剌王李元吉已于本月初六日被射杀于玄武门,除此之外,李建成的五个子嗣、李元吉的五个子嗣一并被凌迟处死。” 裴承秀听得心惊肉跳,难以用世间言语形容的震惊与悲痛噎在喉咙深处,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皓齿几乎咬碎:“陛下安在?” 李淳风薄唇紧紧地抿着:“陛下被软禁于太极宫,已退位为太上皇。” 裴承秀惊得一身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同时小腹的疼痛猝然加剧。她极难受的蜷起身子,手按住腹部,尽量让大起大落的情绪恢复平静,然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越想冷静,越不能冷静。 不能哭……不可以伤到腹中的孩子……裴承秀深呼吸几下,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语气又酸又涩又苦:“我想不通,东宫得陛下偏爱,秦王如何能谋反成功?” 东宫与天策府的摩擦尚未愈演愈烈之前,陛下曾经对她的父亲感慨,“世民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专.制,在内心高,非复我昔日之子。” 这一句评价,成为了裴氏满门忠心耿耿地追随李建成之根本原因,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人乎? 李淳风踟蹰,犹豫,终究还是讲出他所得知的始末:“你病逝之后,东宫与天策府已是一山二虎。没过多久,尉迟敬德被陛下从天策府征调入东宫,程咬金也被陛下封为康州刺史远迁外地,甚至连长孙无忌一类的谋士也即将被逐出天策府,如此一来,秦王与长孙无忌密谋,决定先发制人。” 裴承秀皱眉,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玄武门门长张士贵虽是太子亲信,却被李世民策反。初六日,李建成、李元吉受陛下召见前往太极宫,李建成与李元吉一入玄武门,玄武门被张士贵落锁,二位皇子立即被天策府玄甲兵重重包围。李建成被秦王一箭射中咽喉,李元吉也被尉迟敬德从背后一箭射透心脏。” 鲜血淋漓的一幕被李淳风以相当冷静的语调描述出来,裴承秀不寒而栗,既后悔当初可怜张士贵出身寒门、循私向李建成举荐他为玄武门门长,又震惊尉迟敬德诛杀齐王这一事实。 她思绪凌乱,有气无力的道:“尉迟敬德亲自射杀齐王,是为竭智尽忠。反观张士贵不报李建成知遇之恩反而倒戈相向,简直可耻可恨!至于我,我耽迷于.男.女.情.爱,明知李建成大厦将倾而毫无所作为,分明不忠不义。” “不要如此非议自己。”李淳风安慰她,很想打消她的自责与愧疚,张口来一时语塞,只能长长地叹息,感慨:“即使没有张士贵,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被策反的卑鄙小人。即使你早做打算,你在明,秦王在暗,仍然抵不过秦王暗箭伤人。至于我,若不是得扶乩明示,也不免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明哲保身。” 裴承秀默默地依偎在李淳风的肩膀,想到身首异处的李建成,又想到腹中的骨肉,再度悲从中来,嗫嚅:“扶乩有没有告诉你,我何时会死?” 李淳风听得心中震惊,故作淡然捏一捏她的脸颊,哄她:“话不要乱说。” 他岂能直白地告诉她,玄武门之变的第二日,太白金星于正午出现于天空正南方位,此是“变天”之象征,亦是日蚀之前兆。 尤其,李建成被诛、晋阳边镇幕府行军大总管一职空虚,突厥颉利可汗认定李唐王朝再无第三人与其抗衡,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一路深入,势如破竹,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便桥之北,仅距长安城四十里。 京师震动,百姓惶恐。 所有的预言一一被验证,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他如何能告诉她,他推算不出她的未来,不能为她洞悉祸福。 裴承秀并不知李淳风心中的痛苦,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凑上去,抚摸他线条美好的下颔,再慢慢地往上游移抚摸柔软的薄唇,然后触碰他的眉眼。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给你生一男半女,否则,苍天无眼暴殄天物。”万一她死了,还有个孩子是为念想。 柔软的呢喃是最好的催化之物,李淳风低低的笑了,笑过之后却是沉甸甸的酸楚压在了心底。 他何曾不希望与她有个孩子?拥她入怀仿佛是这辈子最大的奢侈,与她长相厮守在静州也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好运,他不敢再畅想再多。 按捺不住的渴望正在暗潮涌动,拉下摩娑在他脸侧的纤纤素手,他低哑的叹,“试一试,我们生一个?”不待回应,他缠绵的吻烙在她的唇,释放着找不到出路却又满满涨涨的复杂心绪。 “嗯。”她闷闷的回答,愁绪起起伏伏,最终,没有把真正应该说出来的真相告诉他。 人生苦短,活一日,尽一日之欢。 如果注定分离,就不要让他得而复失去。 耳鬓厮磨,情到深处之时,他无比艰难地离开她的唇瓣,皱眉,自言自语:“等一等,不差这几日。”话落,凤目透露出一抹少见的求而不得的不痛快,就好像,明明快要落到到他嘴里的肉,莫名不见了。 裴承秀很奇怪,却听到了让她更错愕更目瞪口呆的一句解释。 “你的父亲,即将流放至静州。”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的父亲裴寂,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曾参与修撰《武德律》、《武德式》、《武德令》、采邑一千五百户、本朝一等一之重臣,被家奴诬告,并被李世民免官削邑,流放至不毛之地静州。 一个“庸”字,结束了裴氏在李唐武德年间长达十年的万丈荣光。 所有的荣华富贵,转眼,云散泥沉。 天下,再无裴氏。 天下,惟有新晋之一等一宠臣—— 长孙无忌。 第八十章 长相厮守 秋意渐浓之时,皇太子李世民登基称帝,改年号为“贞观”。 武德,已成为过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隐太子李建成以及剌王李元吉的心腹几乎全被流放,天策府的旧部全被论功行赏。 长孙无忌被封为赵国公兼尚书右仆射,赐金辂,赐釆邑一千三百户;尉迟敬德被封为吴国公,同样赐釆邑一千三百户。 李世民为了嘉奖尉迟敬德射杀李元吉的功劳,特别授意把齐王府的金银财帛都赐给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不肯接受齐王府的财物,反而呈上一道奏章,以表其心意——【臣怀旧,请陛下念在臣与裴氏女有一纸婚约之情分,免除岳丈裴寂流放之重刑。】 李世民龙颜不悦,扣住此道奏章,不予答复。 奏章的内容终究被尚书省知晓,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在朝堂之上与尉迟敬德厉言争辩,尉迟敬德被迫就奏章中的“岳丈”二字当庭谢罪,再之后,尉迟敬德被李世民调离京师长安,出任地方官。 贞观元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几日之后,突厥颉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大军强渡渭水桥,李世民被迫亲率群臣及玄甲军将士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颉利可汗既闻李世民许突厥以金帛财物,又见李世民向突厥臣服,这才领兵退至关外。 史官把这一段历史记载为“渭水之盟”,不痛不痒的一个“盟”字,宣告李唐王朝开始了一段暂时屈服于外侮的不光彩日子。 远在天边的静州百姓们,既不知尉迟敬德的遭遇,也不知长安的变故,日复一日过着毫无起伏变化的生活。 若说唯一的变化,那便是很早地迎来了深秋的第一场冰雹。 裴承秀的肚子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幸亏李淳风同意与她分房而睡,加之天寒地冻衣裳越穿越多,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李淳风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变化。 但是,怀孕这种事,岂能被轻易地隐瞒? 很多细节并不需要说破,李淳风稍稍留意,一切皆明了。 起初,李淳风注意到裴承秀迟迟没有使用月事布,本想陪她一起求医,奈何被玄武门之变分了心神,耽误了时日。等到他察觉到她害喜严重,哪怕再怎么旁敲侧击询问问她,她也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挑明事实。 如此一来,他也只能假装不知情、不去戳破她的伪装。 不过,李淳风会交待厨房为裴承秀每日准备一碗荷叶粥以消除她害喜时的不适症状;也会推迟开设学堂之类的繁琐事、陪裴承秀散步说话以安抚她起伏多变的情绪;甚至,他还会在裴承秀做噩梦之时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轻手轻脚地钻入衾被,小心翼翼地搂住身量纤纤的她,等到她呼吸变得均匀,另一只手则大胆地抚摸微微隆起的腹部。 奇妙的触感,陌生的感动,无法形容的激动……李淳风往往在这一刹那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考虑到应该耐心等待裴承秀亲口告诉他腹中骨肉之事,否则,他真把她唤醒,与她一同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 李淳风不明白,好事一桩,为何裴承秀一再的隐瞒不报?莫非,她耻于未婚先有身孕? 直至一日,他发现她频繁地拜佛、频繁地为明相如来须菩提捐造了一座又一座的金身塑像。 李淳风入道多年,不谙佛门之事,委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了关于裴承秀的陈年往事。 时逢旧隋大业年间,裴夫人中年得女,几次出现滑胎的先兆。裴夫人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遂频繁地前往佛庙烧香祈福,前前后后花费万两黄金捐造了释迦牟尼佛祖坐下十大弟子的金身佛像。 最终,裴承秀平平安安地出世。 裴承秀足月之后,裴夫人又为她取了一个法名小字“须菩提”,连裴承秀脖子佩戴的玉佛,也是须菩提的法相——玉佛在,人在。以佛法加持之力,庇护裴承秀一辈子无妄无灾。 李淳风一下子全明白了。 裴承秀隐瞒有孕之事实,不是耻于未婚先有孕,而是因为他和她的孩子…… 留不住。 * 第二场冰雹再度降临之时,也是裴寂即将抵达静州之日。 李淳风逆着风雨推开门扉,进入内室,屋子里一鼎炭火燃势正旺,烧得暖暖的空气掺合着盎然的鲜花香气,丝丝芬芳,清淡美好,他的一颗心也随之变得温暖而柔软。 裴承秀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 乍听闻响动,她抬眸朝着镜子里的李淳风莞尔浅笑,手中眉笔不停,轻描淡扫,远山黛眉一蹴而成,煞是好看。 不愿让李淳风等待太久,她略施胭脂,披了一领莲蓬衣就欲出门。 李淳风提醒道:“发钗。” 裴承秀抬手摸向发髻,光秃秃的竟然什么都没有,她很惊讶的“咦”了一声,一阵小旋风似的坐回梳妆铜镜前,匆匆地拿起一支珠钗,李淳风凤目微眯,修长的指拈来一支色彩斑斓的芙蓉石桃花簪,斜斜地插入流云似的髻鬟。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一番仔仔细细端视,李淳风由衷地赞叹。 她穿着霓裳月色裙,系着白缎掐银丝莲蓬衣,一张小脸白净无暇,发髻上一支芙蓉石桃花簪成为了万物萧索的深秋时节里唯一一抹明艳的色彩,赤地千里的静州城也似乎只剩下她这么一点点的娇艳,让他舍不得流转目光,恨不能接下去所有的岁月都只为她停留。 “后主陈叔宝的亡国之诗……靡靡艳音,你居然用来形容我?”裴承秀的诉说藏着几许淡淡的羞涩,“还好你不是帝王。” “得你一人,犹胜帝王后宫三千。”李淳风语气笃定,伸手揽住裴承秀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下了楼梯,走出家宅。 一顶丈宽的轿辇,早已等候多时。 裴承秀的背刚挨上软绵绵的靠垫,轿子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轿子里同样燃着暖炉,裴承秀深呼吸一口,脸色变得严肃,十指交合放在膝关节,维持着端端正正的坐姿,没有因为武德改元为贞观而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大气沉静。 李淳风的大手覆上去,与裴承秀发凉的小手亲密地相握。 行了许久的山路,轿辇停住。 李淳风先下轿,还未来得及撑开纸伞,裴承秀一手提着莲蓬衣摆一手掀开轿帘子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径直登上一处高地,俯瞰整条狭窄的茶马道。 约莫半盏茶功夫,一匹瘦马牵引着一辆刑车缓慢而迟钝地驶来。 裴承秀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阔别多时的老父亲。 刑不上大夫的缘故,父亲裴寂憔悴苍老的脸庞并没有累累伤痕,然而,父亲被李世民判了“长流三千里”的最高流刑,他的双肩多了长五尺阔一尺六的枷锁,整个人被几十斤的重力压得直不起腰,更不忍细看父亲浑身上下粗布麻衣,尘满面,鬓如霜,风烛残年,只剩一口气息。 裴承秀呼吸一滞,身子瑟瑟地晃动,宛如被寒风肆虐摇摇欲坠的枯叶,幸亏李淳风及时扶住她。 她眸子里无泪,惟余深沉的痛苦。 她是“已死之人”,父亲却是戴罪之身,她与父亲无法复见,只能登高望远、默默地遥望身缚枷锁画地为牢的至亲。 她苦笑,伸手拔去固定发髻的钗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垂落于脑后,扶着肚子慢慢地跪下来,叩首,再叩首,以一个不孝女的身份向老父亲远去的背影一次次的肃拜、一次次的请罪。 乌发很快地被不断浇淋的雨水打湿,一滴滴的寒雨沿着发梢垂落,把衣衫浸成透薄而透明,湿漉漉地绷在她的身上。 她眼眶泛红,眼眸含泪,一张娇艳的容颜被冻得惨白,浑身止不住哆嗦,口中仍是一声又一声的喃喃呼唤:“父亲,女儿来见你了。” 李淳风薄唇抿得直直的,甩开袍子就把裴承秀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不容置喙地把她按在轿辇的软垫。 他脸色凝重,眉头深深地蹙起,没有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几乎是非常急迫地剥掉她的湿衣衫,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她一面拼死护住衣衽一面拼命往后闪躲,就是不愿意让他见到她的肚子。 临到最后,她的衣衫还是在拉拉扯扯之间被大力撕破。 只余一件贴身亵衣的她被密密实实地覆上他的衣袍,他紧紧地拥住她,结实的男性身躯包围着她发凉发颤的身子,双手在她僵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拍抚,无声的安慰她。 听见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他俯唇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轻吻,一点一点的吻去她的泪光。 心渐渐的暖了起来,身体也渐渐的暖了起来,肌肤相贴的每一处都是温暖的,令裴承秀再也受不住悲欢离合,把脸埋在李淳风的胸膛,眼泪汹涌,放声大哭。 李淳风长叹:“秀秀,不要哭了,我会难过。”孩子,也会难过。 裴承秀的指死死地攥着李淳风雪白的中衣,脆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倾落在他的胸口,她哭得愈发悲惨,宣泄着隐忍了很久很久的悲伤。 不是眷恋位极人臣之时享受过釆邑一千五百户、铸币、三餐御赐膳食等等恩宠。 而是觉得人生如梦。父亲早年与太上皇交好,后参与策划晋阳起兵,奠定了李唐王朝的根基。李世民用一个‘庸’字来评价父亲一辈子的功劳……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垂暮老者,何况她出生入死守卫晋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普天之下,全是李世民一个人的王土。 从今以后,她无家可归,她的至亲也无家可归。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行将就木的父亲,不敢认,不能认。 这就是所谓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淳风不再劝,沉默地搂住裴承秀,极有耐心的拍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情绪崩溃的裴承秀又哭了好一会儿,勉强止住眼泪。 依偎在李淳风的怀抱之中,汲取着来自于李淳风的温暖,她懵懵地凝视着被寒风时不时掀起的车帘。起起伏伏的重山,弯弯曲曲的流水,放眼望去皆是千篇一律的枯黄,恰恰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境—— 衰败,萧索。 突然撞入视野里的一大片极有冲击力的色彩,居然是醉仙居宅院里一排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裴承秀眸子里黯淡的神色瞬息散去,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惊愕的目光匆匆瞥过家宅每一处的红灯笼、红色同心结……以及,每一个明晃晃的“囍”字。 从来不曾奢望过的喜庆色彩,以一种不可预料的方式陡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本想等到凤冠霞帔制好、再挑一个春暖花开的良辰吉日向你求婚,但是,如今改变主意了,我只想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君、和你一辈子长相厮守。”李淳风温柔醇厚的声线响起。 “裴承秀,嫁给我为妻,好不好?” 第81章 大结局之一 圆月当空。 繁复的仪式一环扣一环徐缓而有序地进行,焚香沐浴、盘发梳妆、祭拜天地、行合欢之礼……当裴承秀被送入洞房,坐在大红锦锻鸳鸯双喜的婚床,被红盖头遮得严严实实的视线只能极有限地瞥见脚下一双红赪赪的丝履,她依然恍恍惚惚似身在梦中。 安静的洞房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无形的放大。雨打梧桐的细簌声、寒风响彻窗缝的飒飒声、高低不一的祝贺声、觥筹交错的碰撞声…… 裴承秀怔住,不由得勾弯了唇角,一定是左邻右舍听见爆竹声前来道贺、且又留下来吃喜宴。 一场匆促的婚事,经过李淳风细致周全的安排,方方面面都准备得极妥当。 真是难为他了。 楼下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裴承秀隐约听见了“三年抱俩”之类的祝福,接下去又是一阵欢声笑语,颇有喜气洋洋闹洞房的趋势。 在一片热热闹闹的起哄声中,沉稳的脚步忽然出现在楼道—— 霎时,门开。 瞬息,门闭。 裴承秀不由自主地坐得笔直,暗暗屏住呼吸,竟在这一刻感受到久违的紧张。 修长好看的手扶住门扉,李淳风慢慢地侧过俊脸,回眸,凝望屋子里的琉璃雕镂屏风。 屏风之后,一道婀娜倩影端坐在喜床。 饮了许多的酒,李淳风的耳根子有一点点薄红,却也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一袭大红喜服的下摆轻轻晃动,然后,他停住脚步,伫在裴承秀的面前。 宽敞明亮的洞房,满室艳红,气氛美好得仿佛连时光也停驻不前,这一个片段,似成永恒。 李淳风用一柄称心如意杆缓缓地揭开了裴承秀的红盖头。 逶迤拖地的大红嫁裳映衬着裴承秀光艳动人的容颜,她垂着双眸,朱唇微微的抿着,宁静安适地端坐在床头,呼吸清浅不可辩闻。 红烛摇曳,帘帐低垂,李淳风长久地凝视着她精致好看的芙蓉面,薄唇勾起,温柔而深情地低唤:“夫人。” 裴承秀抬起水盈盈的杏眸,腼腆的声线让他心神荡漾:“嗯,相公。” 如果不是碍于她有孕,他几乎倾身覆上去压住她。 李淳风俊逸的面庞浮现出一抹渴望,奈何又忍住,挨着她坐下,欲诉衷肠,她亦如有默契地开口:“相公,妾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和你说。” 李淳风握住她柔软的素手,低低的“嗯”了一声。 裴承秀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你娶我,是不是可怜我……” “当然不是。”李淳风打断她,斩钉截铁。 “难道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 “也不是。”李淳风再度拦住她的疑问,毫无保留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对于我而言,有没有孩子等同于锦上能否添花。惟有你,惟有你的喜怒哀乐,才是我最在乎之事。” 裴承秀莞尔,眸子里笑意满满,可是,短暂的欢欣之后黛眉蹙起。 “我无意破坏今日的大喜气氛,如果继续隐瞒不说,或许再过些时日就不好说了。”一番思量斟酌,最终决定坦然相告,“大夫说我身子虚,无法生养。” 无法生养,相当于应验他‘克小儿’的命数预言。 如许,她和他注定不得善终。 李淳风瞧见裴承秀一双水汪汪眸子里的深沉忧虑,顿时陷入沉默。 片刻,修长的指抚上她的容颜,“夫人,你相信天意弄人抑或相信人定胜天?” 裴承秀迟疑:“……我越来越相信天意弄人。” “我一直相信天意弄人。”李淳风缓缓道,“但是,你的出现使得我改变想法,我现在相信人定胜天。” “我?”裴承秀惊讶。 李淳风颔首:“依据恩师所言,你我今生今世仅有一面之缘,然而,在吕珠尚未出现之前,你我早已见过。” 裴承秀难以相信:“真的么?!” 迎着她迫不及待也是满怀期待的目光,李淳风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武德四年秋,你奉李建成之命秘密前往洛阳。洛阳,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裴承秀惊讶得倒吸气,“奇怪,我怎么没有印象见到过你呢。” 她眼眸睁得大大的,神色窘迫,恰似当年在洛阳城又迷路又听不懂地方方言时的尴尬无措,李淳风沉沉的笑了,没有多想,直接和盘托出:“我永远记得你策马奔驰而来、从我身旁匆匆经过的那一瞬间,像一阵风,又像一束光,忽然与我相逢,又忽然与我别离。” 裴承秀听完长长地“噢”了一声:“难怪你在醉仙居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能很正确的说出我的名字,原来,你很早就把我放在心上了?” “……”李淳风怔住。 “相公,你是不是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裴承秀立马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眉开眼笑。 李淳风轻咳,假装淡然:“当然不是。” “骗人。”裴承秀眉开眼笑,不依不饶追问,“你是不是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喜欢我了?” 李淳风默而不答。 “相公,承认嘛。”笑眯眯的催促。 李淳风无可奈何,反将她一军:“夫人,为夫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抱着一坛阿胶酒躲在树荫的娇羞模样。夫人,明明是你先喜欢我。” 裴承秀听完惊呆了,愕然地张张嘴,一口气没提上来,鹅蛋脸憋得通红。 李淳风忽然意识到说错话,想补救,似乎来不及了。 “原来你很早很早就知道我喜欢你。”裴承秀喃喃道,情绪瞬间变得低落。 “难怪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疾言厉色责骂我,难怪你不肯前往大佛寺赴约,难怪你在国子监一口一个‘不喜欢’,原来,你不是嘴硬脸皮薄,你是真的不喜欢我。”越说越难过,说到最后,裴承秀眸子里泛出委屈的泪光,“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面对娇妻的眼泪,李淳风傻眼了,慌忙劝:“夫人莫哭,今日已经哭得够多了,仔细伤眼睛。” 裴承秀眼泪汪汪,嗫嚅:“假惺惺。” 李淳风听得心惊,忙不迭解释:“夫人,我对于你的感情并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样薄凉,我……”话未说完,娇妻已是扭身不看他。 李淳风语塞,默默检讨他自己真是不好相处,遂放低身段,放下颜面,真心诚意道:“夫人,我之所以不承认,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我无法确定究竟是何时何地喜欢你。” “我喜欢你在醉仙居高谈阔论吹捧我的得意语气,喜欢你勾着我的肩膀夸赞我的骄傲态度,喜欢你在国子监遇见我之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羞涩表情,甚至,喜欢你在晋阳听到我要走一脸郁闷的神色。一日复一日,我越来越习惯你主动接近我,等待你不再主动接近我,我已经无法离开你。” “夫人,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李淳风这一辈子注定是孤家寡人。” “夫人,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情真意切的表白并不能换来裴承秀的回眸一笑,她由始至终低着脑袋,不置一词。 李淳风叹息,臂弯从后方亲密无间地揽住怀有身孕的娇妻,把她圈入怀抱里,俯下薄唇,在她耳畔低喃数语。 裴承秀的表情瞬息一变,当即惊愕地回眸:“相公,你去过大佛寺?” 李淳风凤目含笑。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呢?你……晤……” 疑惑,生生地止于李淳风毫无预兆地握住她的下颔,转过来,薄唇欺上她红润欲滴的双唇,聆听到惊讶的嘤咛,他的舌伺机钻入,缠住她的丁香小舌,感受着她的美好香甜。 呼吸,渐渐加重,他始终舍不得放开她,依然含着她的唇,断断续续道:“夫人,让我看一看孩子。” 她心跳如战鼓擂,双手搂着他的肩,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她被他放平在大红鸳鸯喜被,他小心翼翼地压上来,须臾,她几乎就被他剥得干干净净。 白皙细腻的肌肤在红烛的照映下宛如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美得令人惊心动魄,很想寻那一.团.丰.盈.酥.软或轻或重亲.吻.揉.捏,却只能勉为其难地转移注意力。 他的掌心慢慢地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深.沉.欲.望.堵在胸膛,声线异常.嘶.哑.紧.绷,不经意地透露出.禁.欲.的意蕴:“夫人,我算过日子,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 她想了好一会儿,懵懵地点头,又懵懵地摇头:“还差三天。” “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很折腾人?” “还好,我受得住。” 头三个月的时候肚子时不时抽痛一阵子,她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偷偷摸摸烧艾,也不知是烧艾起了作用还是之后拜佛捐佛起了作用,肚子里的一块肉总算平平安安地保住了。 大夫的铁口直断仍然言犹在耳,她不去回想也就罢了,乍想起来,依旧惶惶不安。 裴承秀撇撇嘴,小手覆在李淳风的大手,很认真地问:“我最近频繁的梦见吕珠,她告诉我,我一定会生女儿。不如,你来卜卦算一算我肚子里的究竟是男是女?” 李淳风脸色微变,半晌,拉过喜被盖住她仅穿了肚兜的身子,语气晦涩:“与你相关之事,我推算不出。” 他不是没有算过,竟算不出结果。 裴承秀没有多想,以指戳戳李淳风的俊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如果真能把孩子生下来,再耐心等一等,等到三年禁足期一过,我们可以抱着孩子探望父亲。哪怕只能让孩子远远地看一眼外公,我也很知足了。” 李淳风低低地喟叹:“三年转瞬即逝,必定会有团聚的一日。” 裴承秀清澈的眼眸扑闪扑闪,“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们可以偷偷摸摸地回长安。” 李淳风颔首,提议:“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洛阳。”他想带她重回初识之旧地。 “等孩子再大一点,差不多六岁的时候,我们返回益州,让袁天罡教孩子玄学,你教孩子天文数术,我再教孩子武艺……我们的孩子能文能武,天下无敌。” “健健康康就足够,不必天下无敌。”李淳风感慨,”如果真是一个女儿,能延续你的福气,嫁一位如意郎君,倒也很不错。” 陷入对于未来的遐想,当裴承秀回过神,红烛都已烧去一截。她眯起眼眸打量衣冠整齐的李淳风,情不自禁的起了坏念头—— “相公,夜深了。” 一声娇滴滴甜腻腻的“相公”如有.催.情.之效,令压下去的.欲.望.又有复燃的迹象,李淳风面上一赧,非常为难。 新婚之夜,岂可分房而睡? 倒不如,合衣而睡吧。 李淳风刚刚想到这一个折中的法子,裴承秀兀自伸手摘掉他的发冠,一把拦腰抱住,两团柔软丰盈在他胸膛蹭蹭:“相公,快来。” 被声声呢喃撒娇唤得心中一阵柔软,血气全朝下涌,他尚且在犹豫推开或是不推开,却被她抱了个满怀。 她突然咬住他的脖颈,吸吮出一抹红红的印记,又羞答答啄了一下他的喉结,问:“相公,你上回被知远小破孩打断了…………嗯……想不想?” 欲.望在身体里窜涌,他沉默了好久,凤目蒙上浓郁的迷离,哑哑道:“想。” “我有一回梦见吕珠,她告诉我……你我可以观音坐莲……这样就不会伤到孩子。”裴承秀杏眸圆睁,很好奇,“观音坐莲,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一语道破天机。 李淳风俊脸红得滴血,压抑在胸膛多时的.冲.动.即将喷薄,呼吸陡然不稳:“很难解释,但是,我可以教你。” 裴承秀歪了脑袋:“噢?” “夫人,先把膝盖打开。”李淳风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嗯。” “坐过来……不是,坐上来。” “咦?” 等到恍然大悟明白一切之时,她和他的喜服都丢弃在床底,他.粗.重.的.喘.息,她呜呜咽咽的嘤咛,屋子里从不安静到安静,再从安静到不安静,几度承.合,几度逢.迎,纠纠缠缠,都是意.乱.情.迷。 圆月隐入云层,满室旖.旎.春.光。 熏香袅袅,他紧揽着她,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彼此相依偎着,沉沉地睡去。 …… 李淳风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梦里,裴承秀最终为他生了一个聪明伶俐又可爱活泼的女儿。 他伏案著书立作,良久,忽地抬眸,就看见夫人抱着女儿站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笑盈盈地对他说—— “相公,该回益州了。” 非常真实的一场梦,李淳风一下子就醒了。 当他醒来,红烛未燃烬,鸳鸯喜被余温尚存,他的新婚妻子却不见踪影。 惟余,满室*香。 …… 明明是一场无比真实的美梦,转眼,变成他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的奢望。 第82章 大结局之二 日蚀,出现在静州这一个偏僻而荒凉的小城。 明明是凶兆,未开化的子民们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在他们看来,天没塌下来,一切都不是大事。 天地黯然失色的这一日,李淳风派出去的家仆仔仔细细地寻遍城中每一个角落,但是,事与愿违,终究不能找到裴承秀的下落。 几乎就要掘地三尺之时,远在益州的袁天罡忽然抵达了静州。 高高的前门依然悬挂着大红灯笼,灯笼里的长明灯烛却再也不曾被点燃;偌大的宅子维持着窗明几净的外观,屋子里的主人却不知何处,楼中空空。 袁天罡独坐厅堂,从早晨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子时,在一片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雨声之中迎来了夜归之人。 冰冷的雨水沿着李淳风的发鬓滑落下来,月牙色的衣袍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一双翘头履的锻面也溅了不少浊渍,他整个人陷入低迷颓废的状态,脸色发青,呼吸浑浊,布满血丝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不请自来的袁天罡。 “师父,”李淳风突然开口,声线极度嘶哑,藏在袖子里的大手正无法控制的颤抖,“裴承秀还活着么?” 饱含痛苦的询问令袁天罡深深地皱眉,不答,迈步走近李淳风,扣住他的手腕。 几道深血痕清晰可见,想必是求问于扶乩所造成的新伤。 袁天罡的脸上现出一抹罕见的愤怒:“为了一个女子,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从来不曾被恩师如此痛斥,李淳风苦笑,哑声道:“弟子连修行都一一尽弃,谈何德行?” “你……”所有的责骂全噎在喉咙。 袁天罡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栽培出一个李淳风,亲眼目睹爱徒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禁痛心疾首,把带来的乾坤八卦铜镜递过去。 无需磨拭的灵镜宛如无波古井,徐徐地勾勒出裴承秀的相貌,再然后,又慢慢投映出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身形。 坐着的男人是长孙无忌。 今非昔比,长孙无忌俨然为贞观朝一等一之大功臣,脸上尽是一副倨傲戏谑的神色。 站着的男人则是张士贵。 世事多变,张士贵不再是当年亦步亦趋追随裴承秀的佽飞禁卫、而是长孙无忌的心腹,见裴承秀不肯跪拜长孙无忌,他抬脚便往她膝节一记重踹! 裴承秀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倒,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屈服在长孙无忌的脚边。 长孙无忌居高临下斜睨她:“裴大人,装死可不是你一贯的做派。” 裴承秀用手护住肚子,深呼吸一口,干脆俐落的回答:“偷偷摸摸地收买李淳风的马车车夫、偷偷摸摸地在屋子里点燃*香、偷偷摸摸地掳我至此地,敢情这些卑鄙无耻的行径就是长孙大人一贯的做派?啧啧,秦王李世民的气度风度全被你给拖垮了!” 长孙无忌的眉梢微微一挑:“好一张利嘴。” 裴承秀丝毫不客气,“好说,你自己找骂。” “够了!”长孙无忌按捺不住怒意,翻脸,“本官不会浪费力气与你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反正,你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 裴承秀的反应是直接啐他一脸:“我既然落在你手里,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长孙无忌恼火不已,冷嘲热讽道:“当然能活,毕竟,皇上还指望着裴大人出谋划策征讨突厥。” 裴承秀愣住,旋即回过神,鄙夷的嗤了一声。 “满朝武将之中,与突厥可汗正面交锋过的人才屈指可数,惟有你裴承秀数次与突厥交战毫无一例败绩,因此,皇上希望你能再赴边关,为江山社稷效力。”长孙无忌慢慢道来。 裴承秀想也不想直接拒绝:“让我为李世民守江山?不可能。” “本官也认为不可能。裴大人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得力干将,一定不会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力。”长孙无忌从椅子里起身,厚底官靴狠狠地践踏在裴承秀的背部。 她痛苦的闷哼,被冷汗浸湿的小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 “斩草应除根,做事则做绝。”长孙无忌一个字一个字的感叹,“你父亲裴寂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在武德朝独霸太上皇的信赖,而你又是裴寂四个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一个,本官如何容得下你?” “小人!我父亲是长流之犯,我是已死之人,你赶尽杀绝,简直多此一举。”裴承秀咬牙,破口大骂。 长孙无忌笑,非常得意:“张士贵,先把裴承秀送到边关,再找机会割掉她的舌头。一旦唐军与突厥交战,本官势必向陛下禀奏,称裴承秀不战自裁,死不足惜。” “下官遵命。”张士贵应道,当即扯住裴承秀的衣襟把她拽起来。 裴承秀奋力挣扎,然而,她有孕在身,灵敏有余力量不足,一招一式皆不是张士贵的对手,很快地被押上马车,先被绢布塞住嘴,再被铁链牢牢地缚住手脚。 裴承秀脸色大变,死死地抓住张士贵的手,锐利的指甲划破他的手背! 血丝一下子渗出来,张士贵直视裴承秀的目光似乎闪过迟疑,可是,他仍然狠狠地推开她,凶神恶煞的扯下车帏。 帷帘垂落,完完全全遮住裴承秀容颜的一刹那,乾坤八卦镜的映像亦消失隐去。 李淳风转过煞白的脸望向袁天罡。他明白恩师的良苦用心,仍忍不住恳求:“师父,裴承秀不能死。她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怀着我的骨肉……” “裴承秀本应该死于晋阳。”袁天罡打断,“她被送去边关,也算是拨乱反正。” 李淳风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惊愕:“师父,您怎能用‘拨乱反正’来形容她的生死?” 袁天罡沉默,转动他手中的玉流珠。 忽然的,李淳风双膝并拢跪在袁天罡跟前,这一跪,并不是弟子跪拜恩师,而是下跪求人。 “师父,我幼年丧母,十四岁丧父,一生没有得到过母爱,也缺少父爱。我对于裴承秀的感情并不是一时的迷恋,如果她不在了,我也不打算独活。” 袁天罡手中拨动流珠的动作一顿,复杂的目光瞥向李淳风:“淳风徒儿,你以死相逼,非大丈夫之所为。” 李淳风苦笑:“不是以死相逼,而是一想到妻子被恶人割去舌头,我生不如死。” “你死不了。”袁天罡提醒道,“你命中注定活到六十四。”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总以命中注定这一个理由来说服我?”李淳风陡然提高了声音,反问,“如果凡事命中注定,师父为什么至今都放不下对于师娘的思念?何以年年扩栽翠竹林?” 袁天罡的神色有一瞬息的微妙变化:“淳风,为师所经受过的痛苦与烦恼,自然希望你不要再经受。” 李淳风摇头,语气坚定不疑:“我并不觉得痛苦烦恼,相反,我甘之如怡。” 袁天罡沉默了很久,皱眉道:“淳风徒儿,你难道忘了自己推算过的预言吗?” 李淳风愣住,片晌才回答,语气晦涩而无奈:“师父,二十三年之后大唐才会迎来第三次日蚀,我等不到二十三年之后再见裴承秀。” 恰如袁天罡所言,他可以活到六十四,然而,他为裴承秀放弃了二十年的阳寿,也就是只能活到四十四……仔细算来,他只能再活二十二年,根本不可能等到第三次日蚀。 “等不到就等不到罢,你与裴承秀一场露水夫妻,早该适时而止。”袁天罡叹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情地拒绝了李淳风的恳求—— “为师不会出手相救裴承秀,更不会干涉你的生死。你如果不想活,那就不必独活,且当你我二人的师徒情分止于此。” 李淳风震惊:“师父,在我心中,你也是至亲至近之人,为何……” “不必多说。”袁天罡再一次打断。 李淳风登时心如明镜,泛着血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袁天罡。 下一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由于跪了很久很久,颀长的身体踉跄后退了一步,他浅浅地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站稳,然后,转身离开。 瓢泼的秋雨一阵一阵浇淋在李淳风的身上,他感觉不到寒冷。 凛冽的寒风一刀一刀吹刮在李淳风的脸上,他感觉不到疼痛。 很想在黑暗无边的浓浓夜色之中寻找到一条可以通往裴承秀的道路,然而,残忍的现实困住他的脚步,他无路可走,无路可退,遍地荆棘,只能屈从。 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恩师,没有至交好友……所有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 曾经所拥有的一切,不如是一场镜中水月。 “等孩子再大一点,差不多六岁的时候,我们返回益州,让袁天罡教孩子玄学,你教孩子天文数术,我再教孩子武艺。” 言犹在耳,却字字诛心。 在彷徨中前行,思绪乱了,脚步慢了,光阴似箭,岁月蹉跎,幼时朗朗诵读的《诗经将仲子》竟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李淳风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绝望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行悲苦的热泪,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终他一生,欲罢不能,欲爱不成。 * 贞观元年的冬天,十二月初八日,李淳风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离开的时候形单影只,回来的时候仍然形单影只。 阔别几年,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只不过,长安城变得些许陌生。 巡街督铺的禁卫军虽是佽飞卫,但再难见到秀丽挺拔的女子禁卫。贞观朝不再录用女将,武德朝巾帼英雄平阳公主、晋阳幕府行军司马、娘子军诸位,一个继一个,都成了纸片上的浓黑墨字,俱往矣。 朱雀长街处处花天酒地,竟再难见到“醉仙居”的招牌。原来,醉仙居酒馆是他妻子所持有的屋产。裴寂获罪,连累醉仙居及其它几十家酒馆被户部一并查封,所谓家大业大,俱往矣。 如此一来,李淳风的马车只能逆着深冬时节的细雪不急不缓地前行,最终,停在了曾经占地广袤的魏国公裴府。 裴氏长子还是临海长公主的驸马,裴氏长女还是赵王妃,谢天谢地,裴府没有被夷为平地。 李淳风走下马车。 “咯吱——”破败的裴府正门被推开,萧索的冬风迎面刮来,拂起狐裘大氅,锦缎白袍不御寒,李淳风的脸色被冻住,薄唇翕动了一下。 恍如隔世,昔日雕栏玉砌,都付与断瓦颓垣。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杂草丛生的闭月轩,李淳风行走着,回忆着妻子胸口上插着一柄程咬金宝刀的情景。彼时他忘记避嫌,心急如焚地抱着气弱游丝的妻子走进闺房,刚入闺房就被挂了满满一墙壁的刀剑惊得后退一大步。 此刻,再度踏入霉味沉沉的卧房,所有的陈设全部被户部没收,惟剩一本《魏晋南北通史》,孤零零地落在桌面,永远地摊开在第七十八页。 书角,一行朱笔批注,应该是妻子写下的读后感。 李淳风忍不住俯身去拾这一本史书,想要触碰妻子留给他的遗迹,然而,指尖先触碰到的竟是厚厚一层尘埃。 …… 日幕西山之时,李淳风返回私宅。 磨墨,铺纸,面无表情地提起毛笔书写陈情表,忽然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李淳风立即收住笔墨,循声瞥去。 北风推开了屋门,并不是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失神地盯着门,半晌,收回视线,继续伏案书写陈情表,仅仅写了一行字,他再度抬眸,看向东南隅的金丝楠木书橱,目光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上搜寻。 横梁,惟有薄薄一层灰,并没有妻子。 ……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皆没于滚滚红尘。 俱往矣。 * 经过李淳风反反复复的修改润色,终写成一篇感人肺腑的陈情表。 翌日,李淳风携重礼登门拜访程咬金,程咬金一面收下重礼一面拍着胸膛承诺:“回来了就对了,益州再好,能好得过长安?官职之事,好说好说。” 李淳风但笑不语。他知道,长孙无忌提防他,李世民不信任他,想要官复原职,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惟有,耐心等待转机。 贞观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被长流三千里的裴寂熬不过静州的苦寒,病故。 与此同时,李淳风秘密地给程咬金去了一封书信,程咬金也很快地回信。 【老子已经把陈情表呈上去了!如果皇太子李承乾没有坠马变成跛子,陛下必定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死罪!】 李淳风仅匆匆一瞥,面无表情地把书信投入火中。 一夜无梦,李淳风睡得很沉实。 当他醒来,皇太子李承乾狩猎时坠马,伤及膝关节,东宫哭成一片泪海;他也见到了皇帝李世民火速召他入宫的诏书。 谁也不知道那一日李世民与李淳风究竟谈论了什么,只是过了那一日,李淳风被李世民封为太史令,掌管太史局。 也就是这一年,李淳风开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著书立作史—— 编撰天文历法《法象志》,共七卷。编撰宗教理法《文思博要》,共十四卷;著《宅经》,被尊为风水宗师;著《六壬阴阳经》,被尊为六壬祖师。 甚至,李淳风受诏编写《晋书》、《隋书》、《五代史》中的天文、律历、五行志,尤以《晋书》达到文学素养之巅峰,针对每一段史料的注解都写得极深入浅出,颇得史官们的一致称赞。 程咬金百思不得其解,私下询问李淳风何时从天文数术转行涉猎人文历史? 李淳风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了四个字。 爱屋,及乌。 …… 贞观第二年,就在李淳风回归长安并重新成为街头巷尾的焦点热议人物之后匆匆忙忙地翻过去了。 到了贞观第三年,满朝文官不是羡慕李淳风,就是羡慕长孙无忌。 一个,被封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位。 一个,被加封皇帝秘阁郎中,才智过人,相貌俊爽,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得天下适婚女子之爱慕。 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位争抢圣宠光芒万丈的大人物,对彼此的评价都很低级。 在长孙无忌看来,李淳风一介神棍。 在李淳风看来,长孙无忌一介匹夫。 两者,都相当看不惯对方。 ……于是,常有冲突。 第83章 大结局之三 长孙无忌、李淳风二人之间最直接的一次冲突,发生在贞观三年的夏天。 彼时,突厥颉利可汗连年用兵,征发苛重,致使突厥内部矛盾激化,唐军把握时机,调动河东道晋阳幕府十万大军,一路北上主动出击突厥,大败突厥军,活捉颉利可汗。 突厥残部一路向西逃亡,号称“西突厥”。 唐军统帅考虑到粮草有限,放弃深入,原路撤回晋阳。此一次远征,虽未能全歼突厥,但也从此终结了李唐王朝向突厥“称臣纳贡”的屈辱历史,待到大明湖里的荷花盛开之时,西北各部首领纷纷来到长安朝见皇帝李世民,尊称李世民为“天可汗”。 李世民龙颜大悦,欲按军功嘉奖诸将,就在此时,长孙无忌上了一道奏折,先用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篇幅描述了嫡子长孙冲率领五千重骑兵正面追击突厥军并且大获全胜的过程,再用行云流水两百字表达了长孙氏不求赏赐的狗马忠心。 李世民被这篇奏折体现出来的高风亮节打动了,立即降下圣旨,将长乐公主下嫁长孙冲为妻、提拔长孙冲为兵部尚书。 诏书一出,兵部哗然。 数位武将敢怒而不敢言、咬碎钢牙往肚里吞,惟有程咬金一人跳起来就骂脏话:“老子去他妈的大获全胜!老子去他妈的狗马忠心!” 应该是脏话被传播出去,程咬金征讨突厥有功,本该得到采邑一千户的赏赐,不知怎的,最后只得到采邑七百户的赏赐。 程咬金悻悻地和李淳风吐苦水,李淳风宽慰程咬金,突然,淡淡地开口:“作为太史令,是不是应该责无旁贷地为长乐公主、长孙冲选定一个纳采订盟的黄道吉日?” 程咬金“啊”了一嗓子:“不然呢?你打算从中作梗?” 吉日,很快就被确定下来。 李淳风没有以文书的方式呈奏吉日,而是在早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娓娓地道出详细日期与时刻,再然后,深鞠一躬,向皇帝李世民启奏。 “陛下,昔日裴承秀以两万重骑兵从后方暗袭突厥军,虽大获全胜,但也身中毒箭;今日长孙冲以五千重骑兵正面追击突厥军,不仅克敌制胜,还毫发无损,可谓神勇盖世。” 李世民已然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裴承秀”这个名字,登时愣住,鬼使神差地想起裴承秀自幼追随平阳公主南征北战,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长孙冲刚刚年满二十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立刻意识到长孙无忌夸大其词,也意识到了长孙冲抢夺其它武将的军功,然而,颁出去的圣旨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但是,李世民还是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把驸马长孙冲兵部尚书的头衔去掉,改封为宗正少卿——宗正少卿,即宗正寺副官,专职守卫皇族陵庙。 满朝武官差点笑掉大门牙! 由始至终在朝堂之上插不了嘴的长孙无忌简直暴跳如雷,散朝之后,立马把李淳风的轿辇截堵在朱雀街。 李淳风根本不给长孙无忌先说话的机会,目光阴鸷森寒的睨过去,薄唇勾出冷戾的弧度,言语一针见血:“长孙无忌,你没有裴寂的好命,就不要妄图成为第二个裴寂。” 气势汹汹的长孙无忌一下子被震慑住。 片晌,长孙无忌回过神,不经思索就非常刻薄的反讽:“李淳风,你也一样!明明就是孤苦伶仃的命,偏偏想要娶妻生子。” 李淳风被戳到痛处,蚕眉紧紧地蹙起,脸色猝然泛白。 他的反应令长孙无忌积郁在心底的疑问全得到了解答,冷冷一笑,声音压得低低:“你重回长安,是为裴承秀向我寻仇?” 接下去,长孙无忌所说的话,愈发恶毒难听。 “没错,裴承秀确确实实死在了我手上,她死的时候,腹中的孩子都已成形,但是,你能奈我何?今时今日在朝堂之上相见,你不还得卑躬屈膝向我行礼、称我一声大人?归根结底在于我得陛下信任,更得陛下依赖重用!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可如果没有我长孙无忌,现在的天下,也不可能是现在的天下。” 李淳风薄唇抿得死死的,沉默不语,左手用力握成拳。 在他心中,妻子早已被长孙无忌处死,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长孙无忌厚颜无耻的程度,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胆怯,还把妻子的死当成一桩可以拿来耀武扬威的“丰功伟绩”。 妻子的死、尉迟敬德被赶出长安的屈辱、程咬金被降低采邑的羞辱……新仇旧恨全汇集在一起,终有一日,他要让长孙无忌……不,要让长孙氏血债血偿! 李淳风的持默,无形之中助长了长孙无忌的嚣张气焰。 “裴承秀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然能让你念念不忘?旁人不清楚你的龌龊底细,我可是把你的丑事摸得通通透透。你和裴承秀在静州苟.且.偷.欢的行径,我一定会编撰成册传散出去!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如何霸占尉迟静德的未婚妻,我也要让天下人看见,你是如何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四个字,令盛怒之中的李淳风瞬息冷静了下来。 凤目有一抹叵测难辨的杀意转瞬即逝,李淳风发出绵长而凉薄的嘲笑:“好说。姑且就让天下看一看,是我李淳风先身败名裂,还是你长孙无忌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长孙无忌语塞,完全没有料想到小小的太史令胆敢对他这个一等一大功臣下战书,正要开口辱骂李淳风,李淳侧过俊脸,丢给轿夫一个嫌弃厌恶的目光—— “老狗挡道,还不让道?” 长孙无忌怔住。 四位轿夫也懵了。 老狗……老狗……轿夫们忍笑忍得很辛苦,抬起轿辇,卯劲前行。 长孙无忌的官威颜面荡然无存,气得要死,在原地大肆咆哮,吼得比山响。 “老狗?李淳风你骂我老狗??你才老狗!你这个老.狗.生.的.东西!” 骂出去的脏话,不知被谁传播开来,且经过丰富夸张的渲染处理,最终传到了皇帝李世民的耳朵里。 李世民深深地皱了一下眉。 接下去,在漫长的贞观岁月里,长孙无忌不敢触怒龙颜,没有和李淳风光明正大地对着干,只能见缝插针地诋毁李淳风,抹黑李淳风。 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孙无忌每一次倾尽全力地想要让李淳风身败名裂,每一次都事与愿违。 比如贞观五年,长孙无忌花费重金聘请江湖人士动用夸张的笔墨写成一本专门用来揭发李淳风与裴承秀通.奸.的.丑.闻.录。 还没有来得及复印《丑.闻.录》,长孙皇后病逝,接着,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偷.情.的.丑.事被人意外地揭发,一时间,皇室沦为满城笑柄。 李世民气得简直七窍生烟,迅速地下了两道圣旨——腰斩和尚辩机;严禁在朝官员议论两.性.之.事。 文武百官各个忌口,唯恐说错一个字而招来杀身之祸,诸如“公主”、“我佛”之类的字眼是绝对不可以提起,哪怕奏章中频繁使用的一句口头禅“陛.下.体.恤.”也被官员们自发地省略,生怕李世民眼神不好使,没有留意“陛.下.体.恤”,只留意“下.体”,那就真是自作自受倒霉大发了。 不能在多事之秋造谣,长孙无忌的奸计也就这般默默地作罢了。 没过多久,李世民再度下旨,崇道抑佛。 长安城十中之七的佛庙被拆除,连赫赫有名的大佛寺也因占地面积太宽广而被拆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观拔地而起。 时逢李淳风推出新著《金锁流珠引》、《太上赤文洞神三篆注》,此二卷书籍得到了李世民的称赞并由此成为道学经典名著,李淳风也俨然是贞观朝最无争议的道学集大成者,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时此刻,李淳风所累积的道学成就已经远远地超越恩师袁天罡。 偏偏还有更让天下人羡慕的事,李淳风此时年近三十六,驻颜有术,玉面俊朗,不论是诗书才华抑或是君子风范,皆处于成熟男子最完美的巅峰时期。 普天之下,有多少位女子希望能够和李淳风一夜*,就有多少颗芳心一寸一寸地碎成灰……因为,李淳风常年独居,从来不近女色。 甚至连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李世民也按捺不住艳羡之情,三不五时地召见李淳风,询问李淳风如何做到长生不老、如何做到人见人爱? 李淳风云淡风轻地回答了两个字——息心。 息心个鬼!长孙无忌听到【息心】这两个字时凶神恶煞地摔碎了一只茶盏、一双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和李淳风相比,长孙无忌自知虽然仅仅四十出头,但长年累月为国家大事所累,两鬓生白,发渐凸,憔悴得宛如一条老狗。 嫉妒吗?嫉妒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 长孙无忌怄得要死不活,索性指使心腹们搜罗各种不利于李淳风的事实。 譬如,李淳风信奉佛教且暗暗收藏了大佛寺中一座须菩提金身塑像,李淳风私自接济了许许多多被迫还俗的僧侣们,李淳风背叛师门、早在十几年前就和袁天罡断绝了师徒关系,乃至有一年袁天罡亲临长安,李淳风亦闭门不见恩师。 正打算把这些事实写进奏章弹劾李淳风,皇太子李承乾干了一桩数典忘祖的大事,非常不凑巧地转移了长孙无忌乃至文武百官的注意力—— 原来,皇太子李承乾对于突厥民族有着近乎于疯狂的崇拜,竟然在东宫招来一大群突厥蛮子,穿突厥衣,说突厥语,扮起突厥可汗。 长孙无忌震惊了。 满朝文武震惊了。 皇帝李世民也惊呆了。 大唐建国伊始,从武德朝隐太子李建成浴血奋战抗击突厥南侵再到贞观朝唐军远征突厥,前前后后耗费了十三年的光阴才换得如今的边境安定,然而,大唐未来的储君不但不居安思危,反而……崇拜突厥??! 不成器! 盛怒之下,皇帝李世民决定废黜太子。 皇太子李承乾不知悔改,秘密地安排东宫六卫包围玄武门,打算趁李世民早朝之时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不幸的是,东窗事发,皇太子李承乾被就地擒拿。 面对太子的背叛,昔日驰骋疆场英姿飒爽的秦王李世民,一夜之间成为老态龙钟躺在病榻上的寂寞皇帝。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就在李世民强打精神准备改立魏王李泰为太子,被贬为庶人的李承乾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书信控诉亲弟弟魏王李泰数年来模仿天策府策反东宫李建成的方式、私自结交文武群臣、图谋储位。 铁骨铮铮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李世民,气极,老泪纵横。 在玄武门射杀亲兄弟没有落泪,在太极宫软禁父亲也没有落泪,然而,今时今日,面对儿子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图谋皇位的野心,李世民落泪了。 子不教,父之过啊。 李承乾被流放,李泰被幽禁,如此一来,李世民考虑立吴王李恪为皇太子,圣旨还未传出去,长孙无忌带领群臣以死为谏,坚决阻扰李世民的心意、坚决要求改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 接下去的好几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鸡飞狗跳的立储之争,李世民流露出了比父亲李渊面临诸子争宠时更纠结更反复的心思。 吴王英勇果敢,晋王敦厚老实,孰立谁? 身陷无比混乱的立储之争,对于长孙无忌而言,他现在的眼中钉只剩下吴王李恪与杨妃,至于什么太史令李淳风,通通滚一边去! 能够用来抹黑隋炀帝的策论,能够用来抹黑隋炀帝之女杨妃的言语,能够用来抹黑吴王的方式方法,全被长孙无忌用上了。 能够用来拔高长孙皇后、能够用来拔高外甥晋王的好话,全被长孙无忌说尽了。 在长孙无忌看来,非长孙皇后所出之子,绝对不能被册立为大唐储君。 立储之争发展到了最后,李世民再一次气极落泪,临朝责问长孙无忌:“朕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册立吴王为太子?” 长孙无忌相当不给情面、相当咄咄逼人的回奏:“陛下,您难道忘了先皇仅凭一时喜好、册立李建成为太子之祸事?” 李世民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若反驳先皇册立李建成为太子并不是一桩祸事,那么,玄武门之变就是他的罪过。 若肯定先皇册立李建成为太子是一桩祸事,那么,他就不能册立最心爱的儿子吴王为太子。 成也玄武门,败也玄武门。 这一刹那,李世民忽然觉得他老了,心境苍老了。 如果,当年没有射杀李建成、李元吉。 如果,当年返回洛阳封地、一心一意经营天策府。 日薄西山之际,心底是否就不会藏着这么多的遗憾与心酸? 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这一辈子,已无回头路可走。 * 贞观的最后一年,李世民病入膏肓,下旨册立第九子晋王李治为皇太子。 同年秋,晋王李治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永徽,稍后,再改年号为显庆。 贞观,与“武德”“玄武门之变”一同成为了永恒的过去。 显庆,听上去意味着“显耀光庆”的新世代,以皇帝李治一改敦厚老实的作风、乾刚独断的面貌迎来了盛世之治。 只不过,虽是显庆盛世,仍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 长孙无忌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的身份,依然见缝插针地诋毁抹黑李淳风,甚至,不仅仅针对李淳风,还针对了很多人。 吴王李恪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 尉迟敬德被长孙无忌调去了愈发远离长安的地方担任刺史。 程咬金被李治任命为唐军主帅、即将远征西突厥之际,长孙无忌上书反对,差点就让程咬金下不来台面。 乃至李治欲废皇后王氏、改立武昭仪为皇后,长孙无忌也要从中阻挠,以相当激烈的言辞强迫李治放弃废后之心意。 更夸张的事来了。 长孙无忌在早朝之时指使心腹启奏:“武昭仪侍奉过先帝,身接帷笫,如何能立为皇后?” 躲在珠帘后偷听的武昭仪在这一刻咬牙切齿,杀念骤起! 忍字头上一把头,很多人都在容忍长孙无忌的嚣张嘴脸,包括新帝李治,包括武昭仪。 经过无数次躲在珠帘之后的细心观察,武昭仪发现了一个很奇妙的现象。 长孙无忌倚老卖老、仗势欺人、朽木不可雕;同为三朝元老的李淳风,仪表非凡、才高八斗、从来都是平易近人。 武昭仪生于贞观元年,孩童时期便对李淳风的名声如雷贯耳,如今亲眼目睹李淳风一举一动坦荡中正,心中很快地有了取舍。 在一个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日子,武昭仪秘密地召见李淳风。 李淳风也早早地有所准备,二十余年的细致观察,二十余年的蛰伏不动,只为今时今日的一击即溃——与长孙无忌密切来往、盘根错结的朋党约有三百七十余人,包括病逝的张士贵,一字不漏地写成入“谋反名册”,呈给武昭仪。 武昭仪欣然大喜,与生俱来的精明秉性却让她按捺住所有的兴奋与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淳风。 “李爱卿,本宫的出身并不显贵,又曾经侍奉过先帝,贞观朝老臣们皆反对册立本宫为后,何以你孤注一掷支持本宫?” 多年的文官生涯早就让李淳风拥有洞悉君主心思的本事,他垂着凤目,把贞观二年与先帝李世民之间一场不被外人知晓的对话委婉地复述了一遍,禀奏道:“武主,您的时代才刚刚来临。从今往后,您势必所向无敌,问鼎天下。” 妙语惊人,武昭仪的眼睛一刹那迸发出.蠢.蠢.欲.动.的渴望:“诚如你所预言,待本宫问鼎天下,一定予你重用。” 李淳风只是俯身跪拜:“臣不求功名,自臣知大限将至,惟有一个心愿未了。” 武昭仪惊讶:“什么心愿?” “请娘娘恢复武德朝宰相裴寂之官职;请娘娘念在裴氏女抵御突厥守卫江山之功劳,赐裴氏满门一个忠烈名誉。” 武昭仪不置可否,眸子一眨不眨地攫住李淳风。 她自幼就听到过很多很多关于李淳风的赞誉之词,也听到过很多很多关于李淳风的流言蜚语。 聪颖,俊美,神算,两面三刀,不敬恩师,夺朋友之妻……但是,所有捕风捉影的形容词叠加在一起,也无法准确详实地描述李淳风这一位从武德朝开始就一直是谜团般的神奇人物。 难道,所有的捕风捉影,起源于李淳风心中住着一位逝世多年的女子? “李淳风。”武昭仪好奇心陡起,忍不住地呼唤这位纵横三朝的风云人物。 “臣在。” 武昭仪还是按捺住所有的好奇。她抿着红唇,绽出温和的笑容,很罕见地放缓了声线。 “本宫准奏。”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红颜也好,名将也罢,都已成枯骨……她可怜他,允他所求。 * 又是一年秋天的时候,皇帝李治不顾长孙无忌的激烈反对,册立昭仪武氏为正宫皇后。 几月之后,长孙无忌被指控谋反,并被皇帝李治以雷霆万钧之势处以“长流三千里”的重刑,流放至黔州。 长孙氏族的子嗣及宗亲,全被株连,或流或杀。 至于与长孙氏族来往密切的官员,无论官职高低,一概不留,或杀或贬。 贞观朝遗留下来的腐朽老臣,几乎全被清算。 噩耗传到黔州之时,长孙无忌正被武后派来的心腹赐予三尺白绫。 颤颤巍巍地爬上椅凳,颤颤巍巍地把三尺白绫系挂于横梁之上,垂垂老矣的长孙无忌蓦然地想起被他遗忘了很久很久的死敌,李淳风。 “没有裴寂的好命,就不要妄图成为第二个裴寂。” 一辈子追名逐利,到最后,诚不如裴寂。 裴寂客死静州之时尚且有大儿子、大女儿为其烧纸哭丧,此刻,他被逼自尽,身旁竟然连一个流泪的子嗣都没有。 后悔吗? 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罢。 尘归尘,土归土。奈何桥饮尽一碗孟婆汤,这一世的恩恩怨怨,都成空,都放下。 只是,为什么死到临头仍然对人间事依依不舍地淌落两行浊泪? 大抵,怨恨死在李淳风的前头。 * 显庆二年,西突厥被大唐剿灭。危害李唐边境三十多年的突厥祸乱,终于,尘埃落定。 金戈铁马,故人战归家。 皇帝李治下旨,加封一切立国以来征战有功之大唐勇士,同时恢复裴寂的官位,追赠裴寂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并追赐裴氏满门一个“忠”字。 生前享尽富贵荣华,死后再得善终,惟有大唐武德朝裴寂一人。 秋风乍起、细雨纷飞之日,李淳风向武后辞官。 伫立在裴府原址,抬眸凝视曾经破落的门户如今被换上富贵堂皇的朱漆大门,李淳风在这一刻想起了他一辈子的死敌,长孙无忌。 岁月蹉跎,大仇已报。 “裴承秀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然能让你念念不忘?” 思及亡妻,李淳风薄唇弯出一抹微笑,凤目噙满了无尽的温柔。 时光飞逝,从他与她成亲那一日算起,生死两茫茫尔来二十又二载。他对于她的思念,从来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如果,她没有被长孙无忌秘密处死,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他和她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笑,她的泪,在每一个漫长的寂夜里痛苦着他、折磨着他、锁住他的心、锁住他的魂,令他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然而,他爱她,矢志不渝。 他注定活不到第三次日蚀,在剩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他真的很想再见到她,哪怕,只能见到她的坟冢。 二十二年来,不是没有派人仔仔细细地寻找过,但是,晋阳之大,边关之大,犹如深海捞针,终究寻无所获。 李淳风脸上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惆怅,叹息,转身步入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重回长安形单影只,再度离开长安也依然形单影只,除了一坛酃酒与他相依相伴。 如能找到她,这坛酒,便是献给她的美酒。 如不能找到她,这坛酒,便是留给他自己的祭酒。 和二十二年前失魂落魄地离开静州时的心情如出一辙,李淳风希望能够找到裴承秀的下落,然而,他思绪迷离,只能在彷徨之中迈开脚步,亦是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细雨之中,漫无目的地前行、孤独地前行。 偶尔,寒风吹拂车帏,细雨纷飞,碎雨如珠,滴滴倾落在手背,像极了美人脸颊一行未干的余泪。 …… 雨,越下越大,瞬间已成滂沱之势。 李淳风的马车缓缓地向长安城门驶去。 与此同时,城门另一端,一辆以珠帘为装饰的小小马车飞快地驰入城门,马蹄所过之处,溅起不少泥水。 “娘亲,我们的方向走对了吗?” “多年不见,父亲会不会不记得我们?” 软软糯糯的嗓音隔着飘摇风雨传来,不知是谁家女子千里寻夫。 闭目凝神的李淳风愣了一下,睁开眼眸。 他慢慢地掀起车帏,另一辆马车里的女子亦不徐不缓地撩起珠帘,偏偏,在他和她在视线交汇的刹那之间,他的马车出城,她的马车入城—— 就这样,相逢不识,彼此擦肩而过。 第84章 大结局之四 李淳风的马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行驶,原本打算直接前往边关,计划赶不上变化,在途经夏州城时停止了匆匆的旅程。 夏州刺史,正是尉迟敬德。 即使很多年不见,李淳风仍主动地登门拜谒尉迟敬德。 出乎意料,连续好几日都扑了个空。 经询问其他官吏,李淳风始知这些年尉迟敬德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虽是玄武门之变的大功臣,终生不再娶,闭门不会客,一心一意沉醉于修建佛庙。 在尉迟敬德远离长安担任地方官员的二十几年里,官职数度变迁:襄州都督、宣州刺史、同州刺史、鄜州刺史、夏州刺史。无论尉迟敬德被调到哪一个州府任职,他总会在相应的地区建造佛庙,迄今为止,一共修建完成大大小小僧楼佛寺近四十八座,平均,每五个月就建成一座。 如果不是李世民在贞观朝后期诏告天下“崇道抑佛”,经由尉迟敬德本人监工建造的佛庙数量只会更多。 李淳风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立即前往夏州城南的一座正在进行修缮工程的佛庙,光明寺。 光明寺坐落在夏州大悲山山颠,李淳风登上大悲山,不必远眺,就能够看见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寺楼台耸立在层峦叠嶂之间,气势雄伟,恍似通天。 置身于梵宇经殿之中,顿生超尘之感,李淳风这一位修道多年的人也不禁由衷地敬佩尉迟敬德拜佛的诚意。如无虔诚之心,绝不能修缮此等庄严佛寺。 几番寻找,最后,李淳风在大经堂找到了聚精会神雕刻佛像的尉迟敬德。 眼前的尉迟敬德,不再是记忆之中效力于秦王的右武侯大将军。 没有再穿严肃沉闷的黑袍,一袭蔚蓝色的衣袍使得尉迟敬德看起来平和了很多。他席地而坐,一尊小小的须菩提佛像就搁在他的膝部,他执着划线刀,眯着眼眸,一刀一刀精密地描勒出佛陀的眉目。 他是如此的专心致志,李淳风伫在殿门外等待了很久很久,依然不好意思打扰他。 尽管岁月在尉迟敬德的五官轮廓留下了痕迹,尽管眼角多出了细细的纹路,但是,他的目光淡泊而平静,脸上的神色内敛而沉稳,已经完完全全达到他这个年纪才拥有的精神圆熟。 李淳风薄唇勾起,唤:“敬德。” 尉迟敬德闻声抬起头,目光投过去,极意外地看见了李淳风,手中的划线刀倏地一偏,佛的眉骨多出一道浅浅的刻痕。 如传闻中所言,岁月不饶人,惟独饶过了李淳风……李淳风依然很年轻,依然玉面俊颜,只是,一双凤目里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似无形之中表明了这些年他过得并没有传闻描述的那般万事如意。 尉迟敬德低沉的嗓音堵在喉咙深处,过了好一会儿,唇角上扬,发自肺腑感慨道:“淳风,是你啊。” 他二人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相见,面面相看,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还是李淳风语气自然地同尉迟敬德攀谈:“我路过夏州,想到应该来拜访你。”“你很有眼力,光明寺据山而建,四面开阔,风水极好。” 尉迟敬德放下佛像,从容地收好刀刃,“选建光明寺之前,我仔细拜读了你在贞观二年写下的《宅经》。《宅经》写得很不错,很有用处,难怪世人称你为一代风水宗师。” 李淳风微微一笑:“多谢。” 尉迟敬德拍去尘土,站起身,嘴角牵扯出一抹温和的弧度:“客气,实话实说。” 就这样,别离二十二载的男人们、四十而不惑的成熟男人们,彼此心照不宣—— 一笑泯恩仇。 * 夕阳西下之时,大悲山的一座亭子设了一桌炭烧暖锅,清酒素菜,浅斟慢酌,男人们迎着萧索寒风,对话谈心。 “长孙无忌已逝,朝中再无人排挤你,你不妨启奏陛下,申述调回长安。” “心不在长安,回不回长安又何妨。” 李淳风低低的“嗯”一声,不再劝,左手端起酒盏送至薄唇,轻抿一口,酒香淡淡,反而衬出心中无法诉说的浓浓悲苦,仰头畅饮,索性将满满一杯酒水吞咽入喉。 尉迟敬德的视线从李淳风举杯的左手渐渐地流转至李淳风搭在桌面的右手。 陈年旧事,在脑子里闪现片刻,旋又散去。 “是我不对,伤了你最重要的右手。”尉迟敬德心平气和地道歉。 李淳风有些走神,当意识到尉迟敬德说了什么,他转过脸,浓眉一挑,语气微微的紧绷:“好在你当年留下了我的左手,否则,我无法再度入朝为官。” 李淳风并没有立刻说下去,晦涩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尉迟敬德,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委婉地说出心底话。 “这些年来,我时常质问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在益州占有她的身子,如果我没有阻挠你带她回长安,如果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带她去静州,她最终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些?” 尉迟敬德一点也不意外李淳风忽然提起裴承秀,他沉默着,聆听着。 “我爱她,我也知道你也爱她。” “方才看见你一丝不苟雕刻佛陀的面容,我忍不住再度质问我自己,如果她嫁给了你,如果她跟随你来到了夏州……” 诉说,猝然收住。 李淳风一双深邃的眸子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而泛起红红的血丝,情绪也变得很低落,不说话,只无声的苦笑。 直至炭火渐熄,李淳风终又开口:“敬德,应该由我说抱歉……她已经是你的未婚妻,我却放不下她,还主动接近她,一天一天的,越来越离不开她。如果我没有夺爱,她至少还活着,对不对?” 痛苦而彷徨的道歉,悲凉而无奈的叹息,尉迟敬德的心情亦随之变得苦涩。 当年,他何尝不希望把她带回长安? 然而,她选择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长安,心灰意冷地参与玄武门叛变,心灰意冷地射杀齐王……他认为一切也就如此,长安再无其它变故,但是,他错了,他无形之中促成的谋逆,竟然在李世民登基之后转变成一场降临在裴寂头上的灾祸。 而他,先被长孙无忌排挤、再被调至襄州担任都督。 更震惊的是,没过多久就听闻李淳风回到长安担任太史令,他心中顿感不妙,立即派人前往静州探访,竟获知裴承秀不见所踪的消息。 彼时,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心寒的事实……裴承秀,死了。 再后来,他得知李淳风明夸实贬折损了驸马长孙冲的颜面,那一刻,他什么都懂得。 他懂得裴承秀被谁所害,懂得李淳风返回长安的真正意图,甚至方才抬起眼眸看到李淳风的一刹那,他能够懂得李淳风这些年从来不被外人洞悉的痛苦。 自责,是天底下最兵不血刃的利器,伤人于无形……伤了李淳风,也伤了他。 他每一日都深深地后悔。 如果,没有听从长孙无忌的计议。 如果,没有协助秦王在玄武门起事。 或许,她还活着,她还和李淳风在静州过着平淡安宁的生活。 并不是李淳风的错,而是他的过错……无法返回长安,并非心不在长安,而是对长安有愧,此生此世,再无法面对。 尉迟敬德苦笑,端起酒水,饮尽。 他并不希望李淳风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自责,因此,有些话本来不打算说出口,在聆听到了李淳风诚意十足的道歉,他还是决定顺水推舟送李淳风一个人情,“淳风,以我之见,你的妻子还活着。” 李淳风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不可思议,既是惊讶尉迟敬德用“你的妻子”四个字称呼裴承秀,更是震惊于“活着”这两个字。 尉迟敬德解释道:“当年得知你决定前往静州,我私底下赠了一笔财帛给她。二十二年过去了,财帛未被动用分文,可是,也就在本月初,这一笔财帛被寄还至夏州,经我清点,发现只少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我以为,她一定还活着,而且,她一定去过静州。” 李淳风震惊得倒抽一口气,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形象全无的跳了起来! 裴承秀,还活着?? 不可能!长孙无忌明明白白地说过她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儿都已成形,除非,除非长孙无忌在撒谎……只是,长孙无忌为何要撒谎? 李淳风的思绪全乱了,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关注在两个问题——如果裴承秀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他?如果裴承秀还活着,现在又身在何方? “如果真能把孩子生下来,等到三年禁足期一过,我们可以抱着孩子探望父亲。” “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们可以偷偷摸摸地回长安。”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洛阳。” 不自觉地想起成亲那一日裴承秀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李淳风的心脏停跳一拍之后,突然,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动! 长安! 她在长安! 李淳风再也无法多待一刻,归心似箭,心急如焚,罕见的语无伦次地向尉迟敬德道谢,转身就要下山。 “淳风。”尉迟敬德蓦然开口道。 着急得恨不能插翅飞起来的脚步硬生生地收住。 李淳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神色不改,缓缓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一句话,说的是你与裴承秀的姻缘。还有一句话,‘知交一场,有今生,没来世’,说的是你与我的情谊。” 端起一盏清酒,尉迟敬德遥敬李淳风,一饮而尽:“今生,你与她好好过。至于你与我,就此别过了。” 李淳风没有回答,薄唇紧紧地抿着,脸上多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或许,尉迟敬德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什么都知道。 二十多年以来,安插在长孙无忌身旁的眼线,来自于尉迟敬德的亲信。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每一次长孙无忌倾尽全力地想要让他身败名裂,他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譬如贞观五年,长孙无忌即将把《丑闻录》付印成册,是尉迟敬德的亲信故意扮成盗贼偷走高阳公主送给辩机和尚的玉枕,玉枕随即被送到京兆尹的官邸,如此一来,揭发了大唐公主不守妇道之私隐、从而保全他和裴承秀之名誉。 尉迟敬德对于裴承秀的付出,有时候,连他都自认莫不能及。 没来夏州之前,他完全不知尉迟敬德醉心于修建佛寺,当亲眼目睹金光寺威严壮阔、当亲眼目睹尉迟敬德一刀一刀仔细认真地雕刻佛陀须菩提的容貌,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懂了。 须菩提,是裴承秀的法名小字。 尉迟敬德用了这样一种不被外人洞察的方式,怀念裴承秀,思念裴承秀。 李淳风咽了咽干涩的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情感压迫着他的胸膛,扰乱了他的心智,徒添了几分伤感。 风华正茂之年共同效忠于秦王,视彼此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再然后,共同爱慕裴承秀,却又共同为裴承秀黯然神伤……在最痛苦的二十二年的岁月里,他自己在波谲云诡的长安二十年如一日为官,尉迟敬德在冷冷清清的地方州府二十年如一日建造佛庙,二人之中,谁过得比较如意,谁过得比较不如意,已很难断定。 又或许,尉迟敬德过得比较不如意。 他至少和裴承秀拜过堂、至少和裴承秀春风二度,反观尉迟敬德,除了拥有一段镜花水月似的赐婚诏书,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已付出。 “敬德,”李淳风心中一阵难过,脱口而出,“如果我能见到裴承秀,你有什么话想让我代为转告?” 夜色深沉,寒风拂乱了尉迟敬德鬓边的发丝,他面色不改,目光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二十多年来孓然一身与万佛为伴、与经殿香雾为伴的日子,只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他的言语真实。 “她活着就好,我无话可说。” 光阴如梭。想说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出口,已随着韶华一同消亡了。 又何必徒增悲凉? * 马车,不眠不休狂奔三百里,再一次回到长安。 常年独居的缘由,空荡荡的私宅没有任何人擅闯的痕迹,李淳风心中一凉,倍感绝望之时,从大门细缝之中找到了一封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的简短书笺。 【如归来,醉仙居一聚。】 李淳风十万火急地策马,直奔朱雀街。 热汗浸湿了手心,李淳风从未经历过如此紧张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处于九鼎一丝的危难状态,又觉得自己开到荼蘼万事了了,无数个回忆在脑子里浮现,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盘旋,不停地纠结着待会儿见到裴承秀应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马蹄声凌乱,目光远眺,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青布招牌,看见“醉仙居”三个字在寒风中翻覆飘摇,他胸口一紧,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迫切地翻身下马,迫切地走入酒馆。 此时接近宵禁的时刻,酒馆空无一人,惟有一位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一手执着本厚厚的账本,一手拨弄算盘。 “十二两,十五两一钱,四两,九两三钱,八两二钱……”她喃喃自语,手指很僵硬的一下一下的拨着算珠,明明是一个不怎么复杂的数术求和问题,算了半天,算不出答案。 李淳风很着急,直接打断她:“四十八两六钱。” 她呆了一下,抬起杏圆的眼眸,愣愣地看向李淳风。 “你,你是李淳风?!”不等李淳风开口说话,她发出一声过度兴奋的尖叫!账本不要了,算盘也不要了,兀自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泛黄小像,稍稍比对,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柜台,拦腰一把抱住李淳风。 “父亲!你是我的父亲!” 陌生的称谓令李淳风心中一震,惊愕反问:“你是……” “念珠,阿史那念珠。”她很主动地说出名字,死死抱住李淳风,仰起脑袋,“不过,娘亲说了,从今往后我跟随父亲姓,改名叫李念珠。” “阿史那”是突厥皇族的姓氏,李淳风更加震惊:“你是突厥人?” “不是,我和娘亲都是被突厥可汗俘虏了的汉人。”李念珠一板一眼的回答,然后,想起一桩天大的重要事,用力一拍脑袋。 “父亲,你速速去追母亲。” “她刚走,前往洛阳寻你去了。” 第85章 最后的结局 马蹄声响彻在洛阳城外开阔的官道。 从长安城追出来只要见了驿站便换马,胯.下.的马匹也不知是第几回更换,仍觉得行进速度太慢,恨不能一日三千里。 冽风凛凛刮拂在李淳风的脸庞,他并不觉得寒冷,相反,浑身的血气沸腾,心头暖和得仿佛生起一只火盆。 “母亲说,一个叫张士贵的男人把她绑去晋阳,又秘密地放她离开,还告诫她绝对不可以返回大唐。” “既忌惮长孙无忌,又顾虑李世民,母亲只能一路向北逃,逃到了东.突.厥与大唐交界的边陲小镇。” 女儿的诉说不断在李淳风耳边回响。 “彼时母亲已经动了胎气,尚未足月就诞下我。我个头小,体弱,还有黄疸,母亲不得不暂住在小镇,一面手忙脚乱地呵护我,一面委托丝绸贩子携书信前往大唐。不知道书信有没有送至静州,反正,没有盼来父亲,却听到了大唐与.东.突.厥开战的消息。” “烽火连天,百姓颠沛流离。母亲原本打算趁着战乱回到晋阳,然而,我高烧不退,母亲只能抱着我四处寻找大夫,如此一来,越行越远,跟随逃离战乱的百姓们一路往西走,走到了黑沙城。” “万万没有料到,黑沙城已经被东.突.厥的骑兵所攻下。突厥人仇视汉人,凡男子一概不留,凡女子一概沦为玩.物。母亲身姿窈窕,被一位碧眼突厥蛮子看中,于是,尚在襁褓中的我被提着双腿扔到了草垛,母亲也被武将扛入毡帐……幸亏母亲很冷静,瞥见突厥蛮子右肩的狼图腾纹身,急急地摁住他乱揉乱摸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放了我,我自当感激你,告诉你突围之策’。” “突厥蛮子轻蔑大笑,笑着笑着,他又不笑了,因为他藉着月光看清楚母亲的长相……再然后,他没有欺负母亲,而是和母亲长谈了一夜。” “原来,他是突厥的宗族子弟,名叫阿史那贺鲁,也就是之后的西突厥可汗,但是在那一刻,阿史那贺鲁仅仅是颉利可汗的帐前行军大将,曾经和母亲在战场上交战过几个回合,当然,他败的多,胜的少。” “就这样,母亲和我都得以存活。为了回报阿史那贺鲁的活命之恩,母亲把大唐重骑兵作战的基本策略写成一本小册子送给了他,于是,他率领三万部众非常成功地冲出唐军的重围,开始西撤。” “西撤的途中遇见一位叫长孙冲的将军,这位将军太轻敌,居然只遣五千兵马追击阿史那贺鲁,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母亲很多年之后都抚掌感叹,如果长孙冲一开始就以绝大多数兵力围堵阿史那贺鲁,说不定,她就不会被阿史那贺鲁掳去了千叶、更不会与大唐书信不通长达二十二年。” “在千叶城一待就是八年。期间,阿史那贺鲁因为屡立战功而被继任可汗封为叶护,叶护的地位仅次于可汗。阿史那贺鲁很高兴,说要娶母亲为侧室,还赐我姓氏‘阿史那’。母亲不愿意,和阿史那贺鲁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母亲拔出刀剑就要砍他,他也很奇怪,一边躲避母亲的乱剑一边咆哮‘养不回良心的贱女人,高贵的姓氏难道对不住你?宁愿女儿被骂杂.种,也不愿意给女儿一个尊贵的身份。愚蠢!’,母亲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后来,母亲被迫成为阿史那贺鲁的侧室。凡有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东西,全都辗转送到了我的毡帐。很多突厥蛮子看不起母亲,诽谤母亲以.色.侍.人,惟有我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失.身.于阿史那贺鲁,她之所以能够得到侧室的地位,靠的不是身体,而是智慧——她把行军打仗多年的心得写成兵法、毫无保留地送给了阿史那贺鲁。” “话又说回来,母亲容貌脱俗是不争的事实,阿史那贺鲁想要得到母亲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 “他每一次兴致冲冲地走进母亲的毡帐,每一次都被母亲用指甲挠得头破血流。也不知是否求而不得的缘故,有一回场面闹得特别难看,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母亲,骂她是‘养不熟的狗’,骂我是‘狗.杂.种’,还剥光母亲的衣裳,把母亲丢到了被拔去尖牙的狼群。” “母亲被反复折磨了八天,放出来的时候肋骨尽断气息奄奄。出乎所有人意料,阿史那贺鲁居然很自责,一边嘀咕母亲是‘下等贱民’,一边亲自给母亲上药、喂母亲喝马奶酒。”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试图对母亲动手动脚,只是偶尔来到母亲的毡帐,和母亲说会儿话。” “再后来,西突厥可汗死了,西突厥内乱,阿史那贺鲁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父亲,你没有在西突厥生活过,无法理解西突厥是多么的混乱,部落叛变之事时常发生,阿史那贺鲁好几次险些被强势的部落击败。母亲为求活命,不得不从旁指点两军交战之事。在母亲的协助之下,阿史那贺鲁在双河城建立牙帐,总领十姓部落,控制西域各国。” “在双河的生活根本不快乐,尤其当阿史那贺鲁病逝之后,他的正妻,也就是突厥可敦,经常欺负母亲,还用铜炉烫伤母亲的额头。” “母亲一直以不变应万变,直至西突厥与唐军再度开战,母亲趁着战乱带着我回到大唐边境,先进入关内道,再走小路去了静州。本以为能在静州和父亲团聚,但是,静州并没有父亲,也没有外公。原来,外公已经在十九年前就撒手人寰。” “幸运的是,我们在静州遇见了谢知远。他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很善良,每一年都会奉袁天罡之命前往静州,照料我们的故居。” “与谢知远分别之后,母亲与我立即启程直奔长安,然而,刚入长安就听闻父亲已经辞官并且不知下落。母亲很失望,也很无奈,遂交待我留在长安等待父亲归来,她自己则动身前往洛阳。” “父亲,母亲前往洛阳之前整个人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总说她自己变老变丑,你如果看见她,千万不能嫌弃她,否则,母亲极可能自惭形秽……” 回忆倏然止住。李淳风勾起薄唇,抿出一抹苦笑。 自惭形秽?不,是他自惭才对。 他从来没有设想张士贵会放过裴承秀,如果他在静州多待一段时间,抑或他回到长安之后秘密地拜访张士贵,那么,二十二载的光阴就不会在令人绝望的漫长等待中逝去。 每一次的阴差阳错,造就了每一次的痛苦别离。心中有恨,却又不知应该恨谁。 或许,应恨宿命? …… 傍晚时分,李淳风策马驰入洛阳城。满城寻寻觅觅,始终不见裴承秀的踪迹。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诡异。她就在这里,他不知她身置于何地,一次次地搜寻前方,冥冥之中感觉到一次次地与她错过。似乎,她和他缘分已尽,无法再相逢。 不断地从起.点回到终点,不断地从终点来到起.点,也不知是第几回在洛阳城翻来覆去找寻,仍不见心爱之人。 李淳风的凤目渐渐流露出一丝慌乱,一颗温热的也慢慢地凉。 洛阳,这座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以来无数次分裂混战却始终保留着明亮艳丽气息的古老都城,每一处石板路都拥有时光悠悠淌过的痕迹,陈旧而沧桑,沧桑而真切。仿佛只要他驻足不前,裴承秀就有可能从街巷转弯处出现、穿过逝去的二十二载韶光,一步一步回到他身旁。 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裴承秀就是不出现。 弯月如勾,夜市灯如昼,斑斓灯火辉映之下的街巷是那么的喧嚣热闹,摊贩叫卖声是那么的嘈杂鼎沸,他视觉错乱,恍恍惚惚地看见裴承秀穿着一袭大红衣袍,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一步步出现在市井。 她微微地侧过脸,向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白的馄饨摊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馄饨摊主操着一口浓郁的洛阳口音回答了半天,她笑着颔首,馄饨摊主拿起长勺,从热气腾腾的沸汤里舀出几只皮薄馅嫩的馄饨,放入虾皮、紫菜、香菜的青花瓷小碗里,递给了她。 一双纤纤素手放开骏马的缰绳,接过香气四溢的馄饨,一时间,骏马嘶鸣,她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了他。 李淳风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急不可耐地迈开脚步,逆着车如流水人如织的热闹场景走过去,欣喜若狂地走向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她—— 空荡荡的臂弯,什么都没有。 李淳风愣了很久很久。当他不可思议地回眸顾看四周,依然是被黄昏所笼罩的喧嚣街巷,依然是嘈杂的摊贩,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馄饨摊摊主正在为食客们专心致志地包馄饨。 什么都存在,惟独她不存在。 思念入骨,以至眼生幻觉。 二十二年的人世别离没有令李淳风意志崩溃,这一刻,旦夕之间的聚散却令他失去了精神支撑,意志几乎崩溃。 还要经历多少次的擦肩而过?还要经历多少次的求而不得?无法捉摸的机缘促成了他和她,又无声无息地分开了他与她。 明明都在同一座城,偏偏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怒火在心中燃烧,越烧越成燎原之势。如果他与她的一切早就被宿命安排好,那么,他与她苟活至今的意义仅在于随波逐流? 李淳风没有任何多虑,撩起衣袍,正襟跪坐。 他不是在跪天地,不是在跪鬼神,更不是跪宿命、跪一切试图阻拦他与她重逢的因果报应,而是以最庄重的仪态等待妻子的到来。 等待,折煞了人心。 但是,心若不死,希望长存。 李淳风严肃而长久地跪坐在喧闹的街巷,这一幕既扎眼又夺目。来来往往的百姓们非常好奇的打量他,有人对他光鲜的外貌评头论足,又有人对于他神秘的身份议论纷纷。 不多时,围观的群众数量越来越多,甚至有几位热心肠的平民不忍目睹李淳风在天寒地冻的时节久跪于长街,劝说他离开。 李淳风充耳不闻周遭的谈论,目光直视前方,固执守望。 夜色深沉,天寒地冻,围观的百姓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地散去,街巷变得沉寂,摊贩们也将远离,露水凝结在街边没有全部被收走的凳子,由始至终,李淳风始终是独自一人。 一个人等待着,一个人盼望着,北风萧索,路面结起一层霜露,他的四肢开始僵冷麻痹,脸色也发青,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 寂寞的街巷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慢慢地,由远及近。 一道纤长的淡淡的阴影投落在地面。 李淳风没有抬头。 纤纤身姿,停在了李淳风的面前。寒风阵阵,偶然地撩起了白缎披风,揭露出一双云纹花鸟样式的如意绣花鞋,鞋面用金丝银线钉着数枚珍珠……这双鞋,像极了那一年李淳风送给裴承秀的鞋履。 李淳风愣了一下,艰难地仰起眼眸,目光慢慢地往上看。 朱红色的长裙,织锦镶玉的腰带将赢弱不堪握住的细腰束住,寒风吹拂,衣袂飘飘,裙裾飞扬,柔弱的身姿竟有随风而逝的错觉。 李淳风僵硬的表情在这一刹流露出丝毫的松动,他薄唇颤栗,俊脸尽是难以置信,与此同时一双温暖的素手缓缓地抚上他被寒风冻得僵硬的面庞。 并不是幻觉,只因接下去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极为真切。 “出城之时听见行人议论纷纷,所以,我又原路折回。” “好歹三朝为官,天下谁人不识君,怎么可以长久地跪坐在街巷?传到长安,要被文武大臣取笑了。” 几行朱颜泪,滴落在李淳风的手背。 温暖的柔荑仔仔细细触碰描绘他的五官轮廓,然后,纤细的身姿俯下来,一双噙着泪的眸子深深地望入他的凤目,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张令他朝思暮想二十二载的容颜。虽然,光洁的额头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但是,瑕不掩玉,依然皎如秋月,依然灿如春华。 难怪突厥可汗舍不得放她离开,强行留她在牙帐。 难怪突厥可敦用铜炉烫伤她,毁她容貌。 红颜犹在,国色天香,宁死也无憾。 李淳风颀长的身躯往前一倾,倚在裴承秀过度纤瘦的身子,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扣入了自己的怀抱里。 总算是抱得美人归,李淳风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已经尝遍了心碎成灰的滋味,如今,他终于知道见到妻子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闭上眼眸,唇边弯出一抹失而复得的淡淡微笑,他脱口而出,倾诉他的心声。 “夫人,我们回家去罢。” …… 很多年之前,他瞥见她躲藏在树荫不敢现身、心有不悦地责骂她;很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他与她的一问一答,其实是一段令他如沐春光怦然心动的情话。 “裴承秀,回家去。” “不要!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看你的。” 第86章 最后的番外 春暖花开之时,第三次日蚀出现在长安城。没过多久,皇帝李显晕眩症发作,武后不得不临朝听政,代为批阅奏折。 稍后,武后颁下一道圣旨,敕令长安城百姓停止一切寻欢作乐的行为,为皇帝祈福。 如此一来,李念珠不得不暂时停止经营醉仙居,陪同父亲母亲前往益州。 马车一路往西南方向行驶。这一次不同于二十二年前,心中无一事,旅途自然无处不欢声笑语,只不过,母亲与父亲分隔多年再度重逢,眼睛里只看得见对方,久而久之,竟让李念珠生出一丝羡慕—— 母亲很仰慕父亲。 父亲很宠爱母亲。 天底下,似乎很难找到一对比父亲母亲更恩恩爱爱的夫妻。 “相公,你受苦了。” “严重了,远没有夫人辛苦。” “还是相公比较辛苦。”黯然低落的叹息,“我有女儿作为精神倚靠,你什么都没有。”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温柔的安慰:“夫人,我有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也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所以,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相公,难为你为了我与长孙无忌为敌,更难为你为了我与恩师袁天罡决裂。” “当年很轻率地与恩师决裂,确实是我的过错。”醇厚的嗓音停了一下,透露出歉意,“恩师在道派玄学的造诣远胜于我。他老人家早已洞悉天机,乃至这么多年来一直袖手旁观。” “谈到洞悉天机,知远的来信提起袁天罡为你卜了一卦,说你命里有一儿一女。”短暂的迟疑之后,是羞涩的支支吾吾,“相公,你在最后关头总是忍得很辛苦,不如……” “嘘。女儿在听。”尴尬的低咳。 “唔,我知错了。” 李念珠正全神贯注的驾驭马车,未曾仔细留意父母的谈话内容,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儿一女”四个字。 她柳眉微皱,陷入了纠结。 如果母亲再添一个弟弟,取什么名字好呢? 天马行空思索了一阵子,李念珠的眉头舒展开来,没心没肺地笑了,随口道:“好呀,再生一个弟弟,就叫李生珠。老蚌生珠。” “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的脑袋撞到了车壁。须臾,车帘被掀开,母亲裴承秀一张又惊又气的脸探出来。 “女儿,你嫌我老了?” “娘,生个弟弟好,我不要妹妹。因为,我要做你唯一的宝贝女儿。”李念珠顾左右而言它,话落,猛地一甩鞭子抽打马儿,敦促马儿全速前进。 当马车行驶至一泓溪水,李念珠跃下马,来到溪旁,用羊皮做成的皮囊取了满满的山泉水。 太阳当头晒,鼻尖渗出了汗珠儿,李念珠用山泉水洗了把脸,抬眸,瞥见不远处有一座破旧不堪的佛庙。 母亲虔诚信佛,李念珠也多多少少受到些熏陶,决定入佛门一拜。 大约是崇道抑佛的关系,佛庙年久失修,佛殿也很狭小,转来转去,没有找到大雄宝殿,仅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偏殿里看到了一尊法号难辨的佛陀。 这位佛的尊容似被锐物砸伤,眉骨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痕。 李念珠把皮囊放在地面,双手合十,双膝下跪,对佛陀拜了三拜。转身欲走,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迈步走向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净的丝帕,轻缓而细致地拭去佛眉眼之间积累的薄薄一层尘埃。 她的举动是如此娴熟自然,凝视佛陀的目光又是如此心无旁骛,根本不能察觉一道金色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皮囊的底部,接着,金光细密如网,覆盖住皮囊。 弹指一挥间,金光骤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现在好看多了。”李念珠笑眯眯地看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佛,上下打量几眼,越看越觉得佛目秀眉清,欲细看,突然听到来自父亲的呼唤,她急急忙忙的应了一声,撒腿就跑,完全忘记佛拈花一笑的指间还搁着她遗留的丝帕。 漫山野花开得正灿烂,李淳风久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中,雪白的衣袍发出耀目的光芒,一见李念珠,薄唇含笑:“女儿,为父担心你迷路。” 李念珠心头一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抱住李淳风的胳膊,把皮囊递过去:“爹,渴不渴?喝水。” 李淳风根本不口渴,但也不想拒绝女儿的孝心,接过皮囊饮下一口山泉水……不是,是一滴甘甜的山泉水。 李淳风愣住,李念珠瞥见父亲神色异样立刻拿回皮囊一阵摇晃,然后,也愣了:“奇怪,我明明注满泉水,怎就空了?” 李淳风不知道,李念珠也不知道,皮囊里的山泉水早已被替换成一滴凝露。这一滴凝露,还是前世的吕珠守候在终南山山巅的仰天池、费尽心思才采得。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吕珠曾经想把这一滴凝露赠给李淳风,始终没有机会送出。如今,李念珠把凝露转赠李淳风,可谓善有善终。 …… 李念珠不好意思:“爹,你稍等我片刻,我去打水。” “无妨,马车里还存放着足够多的清水,先上路吧。”李淳风劝住李念珠,任由她挽着手臂,慢慢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路,凤目透露出一丝歉疚:“女儿,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有未婚夫了。抵达益州之后,为父一定为你选门好亲事,万不能再耽误你的桃李年华。” 李念珠想了想,摇头,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要成亲,我还想一个人逍遥快活呢。” “成亲之后,也可以逍遥快活。” “骗人。母亲当年还没有嫁给父亲呢,仅仅只是爱上父亲,就再未逍遥快活。” “……”李淳风语塞。 李淳风与李念珠有一句没一句闲谈着、前行着,没有留意溪旁一座破旧佛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金光浮现,香风习习,名相如来须菩提现身于流水岸边。 佛逆流而伫,指间执握一条沾染尘埃的丝帕,平静无波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李念珠的背影。 此时,李念珠眼巴巴地看着李淳风,询问:“父亲,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李淳风丝毫不惊讶,淡淡地反问:“何有此一说?” “因为,我经常梦见一位金光闪闪袈裟佛陀,他总是不断地劝说我遁入空门,当我拒绝他,他看着我的眼神流露出无尽的空寂,以至于我梦醒之后忍不住地异想天开……” “想什么?” “我在想,这位佛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譬如,对我动了欢喜之心?”否则,如何解释梦醒后一阵泫然欲泣的心酸? 就好像—— 终佛一世,欲罢不能,欲爱不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