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繁华》 第一章 看见阮少棠的时候,岑溪正捧着托盘给外头露天座的一对情侣送咖啡。午后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色清新而透亮。咖啡馆门口长着几株高大的凤凰树,枝繁叶茂,垂垂而下,织成一片婆娑的绿色华盖。一阵风来,树影摇曳,像有无数片绿色的羽毛在空中扑簌簌飞舞。岑溪禁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凤凰树上明蓝深远的天空。 当初岑溪来这个小岛上看场地的时候,正是凤凰花开的时节,一树一树火红的凤凰花,远远看过去,好似一只只华丽的红色灯笼,映得半边天都是红艳的霞光。她一路走来站在树下,花满枝桠,大朵大朵的灿烂朝霞盛开在她的头顶,飘荡在蓝天白云之下。 那时岑靳接连度过术后几次危险的并发症,身体正在慢慢地好转,经过苦苦的等待,岑溪终于看见了希望之光。她希望从此以后岑靳能有新生,不再受病痛折磨,眼前开得灿烂华丽的凤凰花树,令她想到了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虽然租金远远超过了预算,她还是当即决定就是这儿了。 设计装潢完成后,岑溪就在凤凰树下一溜儿摆了几张木质桌台,配上古朴的根雕座椅,又辟出一块花圃,沿着白色的木栅栏种满了花花草草,衬着咖啡馆砖红色外墙上一大片青碧翡翠的爬山虎,从此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咖啡馆风景最好的露天花园。 岑靳再次出院后,她头一回带他来,他欢呼大叫:“桃花源啊!桃花源!” 岑溪看着他欢欣的笑脸,只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她愿意付出所有来留下这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就算阮少棠是头魔鬼,她也愿意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乞求他的垂青。 岑靳兴致勃勃地问她这家咖啡馆有名字没有,如果没有他就贡献一个。岑溪笑着摇了摇头,岑靳眉飞色舞地说:“桃花源!” 于是这家她亲手开起来的咖啡生活馆叫桃花源,这里是她的望乡,也是她和岑靳的桃花源。 岑溪走向凤凰树下喁喁细语的那对情侣,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子噗嗤一笑,笑声无比娇媚动人,男子看着她的笑脸,大约是心动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女子呐呐朝岑溪看了一眼,瞪眼撅嘴挣扎了一下,示意男子放开她。男子却握着她的手只是笑,慢慢地那女子也笑了。 岑溪看着如此温情脉脉的画面,也忍不住心动,还在二十三岁的大好年华,她却像一个苍老的妇人一样看着年轻的男女心心相许,唏嘘感叹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也不过如此时吧。她不忍心打扰这一双有情人,微笑放下咖啡,正要转身悄然离去时,再一抬头就那样看见了阮少棠。 岑溪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着他了,乍然看见不远处那个翩然而来的身影,怔了一下,连还没收回的微笑也怔怔地挂在脸上。 那个人穿着白衬衫,阳光下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他的周身都仿佛笼罩在一层玉华似的光彩里。这条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阔叶乔木,他从路的那一头踏步而来,与她初次见他时一样,衣冠楚楚,翩然风华,直教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岑溪也像初次见他时那样,似曾相识,可却又似乎从未曾相识。以至于她一时怔怔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忘了早该收回视线,也忘了那是谁。那个这三年以来像梦魇一样困住她的名字就魇在似醒未醒的意识里,一团模糊。 他一面行走,一面跟随行的人说着什么,或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他忽然抬头望过来。隔得不远不近,岑溪对上他的目光,终于恍然回过神来,梦魇里那个名字也怔怔地出来了——那是阮少棠。 人人都说阮少棠命好,他不仅极其好命地生在传说中财富权势煊赫的神秘阮家,长得也是见过的人无不说好,尤其是一双眉清目朗的眼睛,只要静静地看着人,幽深黑沉的双眸像暗夜里无边无际的大海,悄然吞噬一切,又像夜色下静谧的万古长空,倒映着日月星辰。连一向对他嗤之以鼻的何叶暗地里都八卦兮兮地感叹,传说阮少棠的母亲当年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去了。 令人跌破眼镜的是,阮少棠还不是一个空有皮相的草包世家公子,人家的头脑似乎也是一等一的好,年纪轻轻就坐拥几大产业。当然,这些产业都是特指阮少棠自己经营起来的名下产业,不是坐享其成的祖荫。 传说中,阮少棠不满二十岁大学毕业就独立创建了阮氏科技,经过数年的发展,如今已是业界的龙头企业,而他早几年玩票性质投资创建的阮氏传媒更是无数演艺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以至于上到财经报道下至娱乐八卦一听见阮少棠这三个字就闻风而动,只要能挖出一点边角杂料也够上足一周的头条了。可惜阮少棠对待各路媒体一概是雷厉风行的杀无赦,至今除了阮氏公关部门审核通过的通稿以外,公开媒体上是见不着任何关于他的大幅报道的,只有那些似真似假打着“传说”“据说”名头的试水小道消息。但只要阮氏公关部门一个电话,那些小道消息也会纷纷被撤下,偶尔抖着胆子在老虎心情好的时候捋捋虎须是可以的,但是一旦老虎变脸了,那就要见好就收,身家性命可不是玩笑。 三年前,岑溪和何叶曾经挖空心思想要探得关于阮少棠的只言片语,只要能够接近他,岑靳就有希望了。那时候她们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阮少棠就是一个幕后影视投资人,只要投其所好打动他,何叶就能上那部戏了,那个角色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角,可是十万的报酬对她们来说无异于是救命稻草。 最后,她们终于见到阮少棠,他笑得温润内敛,说出口的话也是风度翩翩,等到她们回味过来瞪大双眼看着他,他也只是泰然自若地回视她们,仿佛他说出来的话再理所当然不过。 那天阮少棠是怎么说的? 三年了,岑溪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那是她噩梦的开始,她宁愿自己忘了,但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 从来没有人逼她,阮少棠一早就说过他要她心甘情愿,最后她果真如他所愿,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假装忘却,有些东西却想忘也忘不掉。那天晚上在说完那些话后,阮少棠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岑溪一直记得他那天看着她的目光,有时候在最深沉的梦里,她也会看见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望着她,无论她怎么挣扎抗拒,他的目光都如影随形,像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像鬼魅横行的万古夜空,无声无息就可以吞没她。 八卦杂志里曾说那是世间女子都想要停驻在身上的一双眼睛,被那样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哪个女子能够不看到深情似海海枯石烂,哪个女子能够不一头跌进去?可是很多次岑溪被那样的目光压得透不过气来,从噩梦里惊醒后,最害怕的就是阮少棠就躺在她的身边。每当那时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祈祷阮少棠是闭着眼睛的。 岑溪在凤凰树下对上阮少棠目光的那一刻,黑夜里的噩梦在午后明晃晃的太阳下再一次吞没了她。 阮少棠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岑溪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压迫。 三年了,岑溪仍旧下意识低下头。她手指捏紧托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敢立时走开,因为阮少棠曾经说过“养条哈巴狗也知道围着主人打转”。他是世家公子,素来讲究绅士风度,说话最是含而不露的优雅,就算是嘲讽最多也只是露三分藏七分,可是岑溪却不可能不明白他剩下未说出口的话。 她与哈巴狗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主人买来养的,狗还知道讨好主人,逗主人高兴,可是她只会惹他生气厌烦。一个多月前,他离开的那天早上也是带着怒气的,岑溪已经忘了她又是怎么惹他生气的。气也是藏七分露三分的深沉,他从来不会怒气勃发到丧失教养和风度,甚而一巴掌劈面打到人的脸上,气极了只会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岑溪但愿过了这一个多月,他的气已经消了。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依然直直地停留在她身上,其实阮少棠的目光并不凌厉慑人,他望着她的时候,大多也是静静的,但是那种穿透似的压迫力,带着莫测高深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总能叫她无所遁形。 她不敢再低头躲避,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生气厌烦也好过被指责不敬业,衣食父母始终是主人,她需要看主人的脸色过日子,当然也不能在主人没有发话时就转身离开。 阮少棠再次对上她的目光,大约只有片刻,他终于转开视线,继续从容不迫地踏步而行,到了岔道口,拐了个弯走到了咖啡馆背后的另一条小道上。 岑溪知道那后面不远处有一家私人会所,会员身份审核极其严格,本城能够随意进出的人寥寥无几,无一不在金字塔的顶端,而阮少棠就是那里的尊贵会员之一。她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只是碰巧路过这里,也碰巧遇见了出来送咖啡的她而已,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特地到这里来找她,何况他从来也没来过这家咖啡馆。 她目送着他的身影翩然而去,突然也纳闷起来他为何不坐车直接进去,他是有专人司机的,出行一向是司机接送派头十足,此刻却一反常态在艳阳下步行。如果他真的是去那家私人会所,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因为岑溪想起来,那家占地豪奢的私人会所兰苑在离这里有一条长街的隐秘小道入口。传说中兰苑里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尤其是各种珍贵的兰花,一盆一盆累累叠叠,像卖大白菜似的,花开时节,进出兰苑的客人身上的兰香可以几天几夜缭绕不去。各路达官贵人、富豪名流都挤破了头想要进苑一观,好沾染点兰香,以此彰显自己如名贵兰花一样尊贵不凡的身份。 传说人云亦云,不知真假,但岑溪倒真的在阮少棠身上闻到过那种兰香,但或许其实也不是兰花的香味,而是一种风姿和气韵,也许就是俗称的气质。 中学的时候,岑溪特别喜欢看武侠小说。少女情怀总是诗,看遍金古梁,探寻情侠义,最后也记下了很多很多诗词。但是若论起其中对男子的描写,岑溪最最喜欢的始终是金庸写给陈家洛的那宝玉上的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真真是十六字,字字珠玉,真经玉言。 第一次见到阮少棠时,岑溪曾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记忆里却未曾见过,后来回过味来才觉得或许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气质。 阮少棠身上的那种气质就是那四行铭文的后两行。前头八个字初次见面是难以感应的,后头八个字却可以单从一眼之缘就感觉得到。在没有见识过阮少棠的手段,知道他清淡微笑下的冷漠之前,岑溪一直以为那天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然而自古以来,皮相最是蛊惑人心。后来等到她真真认识了阮少棠,才知道他不是兰香君子,而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 岑溪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出阮少棠行走在艳阳下的理所然来:想要散步?或者欣赏美景?或者是晒太阳?无论哪一种放在阮少棠身上都不是她认识的阮少棠,她也就放弃了,不再去管他是坐车还是步行了。反正她也从来没弄懂他,也就不用在这点小事上探寻他的心思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岑溪才转身走进咖啡馆。 第二章 下午后来的时间,岑溪一直在店里头没有出来。倒也不是特意躲着什么,她今天来咖啡馆就没闲过。因为明天是七夕,对于餐饮业来说自然是良辰吉日,尤其是像桃花源这样带点文艺情调适合情侣幽会的餐厅,繁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许多工作都要提前准备,以免明天手忙脚乱。 上午清点了库存,联系食品供应商送货。中午时分店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岑溪顶一个临时请假的服务员的班,一直忙着招呼店里头的就餐客人。下午她抽空把明天的员工班次排了一下,原本轮到休息的同事也临时调成加班,逐个打电话通知确认。晚餐时分,又是一日的客流小高峰,她仍旧忙着迎来送往招呼客人。 因为说是咖啡生活馆,其实也就是带餐饮服务的咖啡馆,除了咖啡,也供应西式简餐、中式特色食品、各色甜品,连同红酒饮料,每月也会定期推出特色菜,可谓是生活化十足,包罗午餐晚餐外加下午茶消磨时间,还承接各种聚餐party、中小型宴会等。 这个创意是何叶提出的,原本要开这家咖啡生活馆的也是何叶。岑溪那时候全副心思都在岑靳的身上,还得背着岑靳应付阮少棠不时的召见,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从岑靳被查出患病的那一天,她就只有一个愿望了。只要阮少棠还没厌倦她的一天,岑靳的病就还有希望,她就能够好好地活着。 然而何叶空有咖啡馆的悠闲梦想却没有时间,最后在何叶的一番游说下,岑溪答应一起做做看。她自己没有梦想,却希望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姐妹一样的何叶能够圆满实现小时候就有的梦想。 何叶把预约好的几个场地地址给了她,就飞到了横店拍戏,后来从看场地到设计装潢完成和请员工几乎都是岑溪一个人在跟,焦头烂额花了大半年。为了赚钱开咖啡馆,何叶一连拍了两部戏,还在几部戏里头跑了跑龙套。等她满身疲惫地离开剧组回来后,她们商定了一个日子举行了简单的开业典礼,没有邀请任何来宾,只有岑溪、岑靳和何叶三个人一起吃了顿热热闹闹的饭,如同他们还是小时候那样,这家叫桃花源的咖啡生活馆就这样开张了。 何叶当然没有时间管理,也不方便抛头露面,于是今年春天咖啡馆开业之后,岑溪就做起了店长,大事就跟何叶商量着来,琐碎的日常经营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来。过了最初不熟悉的那段瞎子过河的时期,她渐渐也摸索出来了一点门道,理出了一点头绪,到如今已经能够把这家规模不小的咖啡馆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上个月的账单出来后,她算了算营业以来差不多半年的总收支,结果就开始愁眉不展了。 因为场地、装潢、设备都是走的高端路线,何叶又一心追求烧钱的艺术格调和氛围,这家店的成本不低,岑溪也不懂节约时间成本,漫长的筹备期前后一算都要接近一年了,于是还没开业之前就花钱如流水,这半年不说回本多少,就连去掉这六个月的营业成本后的盈利都是凤毛麟角,其实只勉强维持了收支平衡。也就是说,照这样下去,三年五年都不一定能回本。 虽然是桃花源,但是现世里谁又能真正住在桃花源里不问世事。 自从桃花源正式开业后,岑溪还是有一个很世俗很世俗的愿望的,希望桃花源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只恨自己不懂经营,开店这半年以来生意一直不冷不热,照理说岛上风景优美,四面环水,一直是本城的旅游胜地,地理环境可谓是极好了。前面几百米远处有一家西餐厅,天天客似云来,越发衬托得桃花源冷冷清清。更别提背后隔了一条街的兰苑,老板肯定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脑满肥肠了,相比较起来桃花源就像门庭冷落芳华不再的冷宫。 当初阮少棠知道她要开餐厅,曾经在餐桌上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哦?开咖啡馆?有出息了,都晓得做老板娘了,以后赚钱了我的晚餐是不是就能丰盛点儿?” 那天晚上他来得突然,她已经睡了,又被他叫醒,他还要吃晚饭,都晚上十点了哪里有晚饭?她就着冰箱里的食材下了碗鸡蛋面条打发他。 岑溪望了一眼剩下的半碗面条,憋着一口气没理他,只想剩下的半碗面条噎住他,好让他甩下筷子不吃,甚至是一气之下拂袖而去都好,那样她就能早点去睡觉了。 她连着看了几天的场地,终于定下了小岛上的那家有凤凰树的,而且趁着阮少棠出差在外,前几天晚上她也留宿在医院照顾岑靳。那天下午岑靳皱眉瞪眼地把她赶了回来,她稍稍放松下来才发觉疲惫。前段时间岑靳一直没脱离危险期,她本来就提心吊胆绷着一根弦,连阮少棠这个衣食父母都没耐心和精神去好好伺候,他已经十分不满了,明里暗里说过好几回她心不在焉。 是他吃面条时兴之所至问起来他不在的几天她在做什么,她不敢瞒他,打起精神先是把岑靳的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才支支吾吾说了看场地开咖啡馆的事。出乎意料,他倒是没吃惊也没任何生气的迹象,只是嘲讽奚落几句表达对面条晚餐的不满。 面条没有噎住阮少棠,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碗鸡蛋面,依然吹毛求疵:“煮个面条也不知道多放一点,喂猫儿似的,家里连面条都没有了?” 岑溪在心里使劲默念着走吧走吧。 结果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有睡觉,阮少棠吃饱喝足以后精神好得出奇,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下了长途飞机的人。她被他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没完没了地折腾了大半宿,等他终于餍足放开她,她累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像以往许多回一样,再也不记得要捡起床边的睡衣套上,回到自己的卧室再睡觉。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离开之前,好心情似地说:“那个咖啡馆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傅小姐,别跟个榆木脑袋一样。” 傅小姐是他的私人助理,素来不离他左右。岑溪只知道她为阮少棠工作多年,地位超然,阮少棠的许多私事都是交给她在处理。自从岑溪住进这里后,一应事务也都是这位傅小姐在打点。 当时岑溪还全身酸软地躺在床上,所以敷衍着答应了一声,只当他同意了她开咖啡馆的事,放下一颗心来。虽然阮少棠从来没说不许她出去做事,要她好好呆在家里,可她是他花钱养的,他的心思捉摸不定,只要他一句话,她自然不敢违拗他,为了岑靳也只会想尽办法讨好他。 现在想想当初,岑溪却觉得自己差劲透了,真真就像阮少棠经常挂在嘴边的“榆木脑袋”。她想起下午见到了阮少棠,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要不要想办法讨好一下他,没准他一高兴了就会让傅小姐来店里视察指导几天,傅小姐那么厉害,或许下个月桃花源就能客似云来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岑溪转念一想又连忙压了下去。讨好阮少棠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应该说取悦阮少棠实在是一件太难的事,她只要不惹他生气就不错了。 晚上咖啡馆打烊之前,岑溪得到了一个安慰,据前台统计反馈表明明日七夕的预订基本已满,这也将会是咖啡馆开业以来迎来的第一次预订客满之日。 岑溪又信心满满了,照这样下去,三年之内回本还是有希望的。 第三章 岑溪走进家门之前,心情是放松愉悦充满希望的,刚刚在回家的路上何叶打来电话,说今晚还剩下最后一场戏,明天就能回来了。她想着明天可以把岑靳也叫到咖啡馆,三个人好好聚聚,或许何叶能有办法说服岑靳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岑靳前几天见面时告诉她,他和同学一起加入了一个自驾游车队,趁着暑假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要出去走走。 岑溪当场就慌了神,再一听说他们的路线是西部,更是坚决反对。 岑靳说想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川。岑溪明白他的心思,因为生病,他前几年几乎都是在医院和病床上度过的,在那么多同龄男孩子享受大好青春年华时,他正在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病痛,一次又一次从悬崖边上度过生命的难关,连学业都耽搁了下来,一直到术后身体稳定下来了,才进的大学。可明白归明白,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病,不是手术成功后就痊愈了,不仅并发症多得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术后五年内的复发率还高得让岑溪从未放松警惕。 这一年她一面提心吊胆地关注着岑靳的身体状况,一面也尽可能地通过各方渠道及时获取国内外最新的医学研究成果,想尽办法地防治那个让她厌恶和痛恨的病魔。 纵然如此,病魔无时无刻不潜伏在岑靳的身体里。这也是岑溪的心魔,或许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岑靳好好的在她身边,她会没有这么紧张,但有生之年,她都不会真正放心下来。妈妈走的时候,岑溪说她会照顾好弟弟的,说她和小靳还有叶子都会好好的活着。然而没过多久,岑靳就病倒了。 她经历过一次漫长的与疾病的斗争,光想想岑靳再一次病重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就会崩溃。她是万万难以接受他离开她的视线,甚至是去医疗不够完备的荒僻西部。 可是这几天任凭她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岑靳就是一门心思嘻嘻哈哈敷衍她,只说自己的身体现在很好,自己会注意,叫她不要担心,根本就不打算放弃那个疯狂的计划。何叶从来都比她能说会道,岑靳也比较听她的话,岑溪听岑靳提起自驾游西部的当天就慌乱无神地告诉了何叶。所以何叶才会急着连拍了几天夜戏赶回来。 岑溪的放松愉悦在打开家门,见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的那一刹那,荡然无存。她没有想到会突然见着阮少棠,应该说这么快又见着。虽然阮少棠向来只把这里当作行宫别院,全凭自己兴致,来如影去无踪,神出鬼没似的,但像此时这样晚上坐在客厅特地等她回来似乎也是头一遭。实在是他哪儿需要默默地枯等她啊,只要一个电话下达指令,她就会立时把自己送到他跟前去。 她被意识到的事实震惊到了,怔怔地站在门口,直到阮少棠瞥了她一眼,不甚耐烦地说:“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岑溪连忙诺诺地踏进来,像提线木偶似的,关门换鞋,放下包包,然后快步走去厨房,捧了一杯暖胃的普洱茶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当然也不敢不打照面就低头躲他。 阮少棠斜倚在沙发上,姿势是慵懒放松的,领带早就松开放在了一边,白衬衫领口也解开了两颗扣子,可一点儿也不吊儿郎当,反倒衬托得他的脸格外年轻俊逸,星目朗朗,风姿翩然。 他对送到面前的茶水没甚反应,瞧都没瞧一眼。 岑溪想到他离去前的不悦,有点惴惴。这一个多月她也试探着给他打过两回电话,偏偏又都没赶上好时候,一回他正在美国的会议室,另一回在欧洲度假陪伴家人用餐,电话里头他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好坏,她哪里敢多说,三言两语便挂了电话。 她对上他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找话说,于是随口问:“吃饭了没有?” 这句话一出口,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下午见着他去了兰苑,当然已经吃过珍馐佳肴了。吃过就好,都晚上十点了,她忙了一天,可不想再去煮面条。 幸好他终于有了反应,不无嘲讽地说:“不吃等你回来煮面我吃么?” 岑溪从这一句话判断出来阮少棠心情不错,心情不好他才不会搭理她,只会冷眼任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上上下下娱乐他,倘若一不小心哪里又惹着了他,那她一晚上的噩梦就要来临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今晚会比较好过,越发低眉顺眼地讨好他,恬不知耻朝他露出笑脸:“我最近新学会了一道鹅肝炒饭,你要是没吃饭,我现在做给你尝尝……”作势要去厨房。 与阮少棠在一起久了,她学会了这样笑靥如花,言不由衷。因为他教会了她,在最痛楚最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哭丧着脸扫他的兴。她给他看晦气,他只会以千百倍的晦气还给她。 果然,阮少棠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大半夜了吃什么炒饭,下回再说。” 她悻悻地顿住脚步。 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岑溪老老实实说:“今天咖啡馆有点忙,所以我走不开。” “不是说生意不好么,还忙什么?” 岑溪被噎了一下。 从咖啡馆开业后,阮少棠倒是隔一段时间记起来了就会问问生意怎样,每次她回答不是很好,他就会好心情似的,似笑非笑,云淡风轻地说:“慢慢来,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岑溪越来越觉得他压根就不希望她的餐馆生意好,反而是越糟糕,他就会越高兴。最好是她赔得血本无归,回来乞求他,那时他也许会摸摸她的头,不痛不痒地说:“叫你别去做你偏不听,你就是喜欢瞎折腾,现在晓得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吧?” 想到那幅高高在上的像哄哈巴狗似的画面,岑溪顿时愤恨地压下不久之前那个可怕的设想——找阮少棠又有什么用?她悲壮地再次满怀信心和希望,暗自发誓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把餐馆做起来。 岑溪憋着一口气,忍不住说:“明天生意好,预订已经满了。” 他倒惊讶了一下:“哦?明天什么日子?” 她后悔自己多嘴了,呐呐地低头不再说话。 阮少棠也没指望她回答,自己拿出手机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岑溪只希望他不会关注农历日期,可看他专注凝视手机的样子,不看出个所以然来又绝对不会罢手。 她忙说:“我去给你放洗澡水。”话说完不等他回答,便急急转身小碎步朝楼上卧室直奔而去。 岑溪错了,这天晚上她一点也没有好过,她忘了阮少棠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在浴室里她就差点被他也拉进浴缸,即使已经成了他的禁脔,岑溪依然从心底抗拒着在卧室床上以外的地方和他那样亲近,她挣扎得厉害,他把她抵在冰凉的瓷砖上就堵住了她的嘴。他的吻也是粗暴的,仿佛是对她死命挣扎的不满,直吻得她呼吸不过气来。她听着他浓重的喘息声,在窒息般的绝望里,悲哀地想,她终究什么也留不住。可是他却突然索然无味地松开了她,岑溪趁着给他拿衣服的机会,一溜烟地跑去了客卧洗澡。 最后依然是在卧室的床上。洗完澡以后,他找到她的卧室,她刚刚洗完脸,他不管她脸上水珠都没拭干就把她抱上了床,然后她终于感受到了让他坐在客厅枯等的代价了。他的动作急切难耐,一开始就弄疼了她。她躲了一下,却被他使劲抓到怀里抱住。他还不满意,捏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过脸来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别偷懒!” 岑溪惦念着明天咖啡馆的生意,想要早起,只想他快快结束,可他却需索无度,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折腾不休。他还不许她闭上眼睛,好似怕她趁机偷懒睡觉,她一闭上眼睛,他的动作就凶狠野蛮,他在床上素来就没半分谦谦君子的样子,连表面的涵养都不屑,肆无忌惮,横行无忌,直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很多时候,岑溪都感觉,阮少棠这样对她,是因为他是一个生意人,要物尽其用。她念经似地说服自己,这也没有错,她本来就是他买来豢养的,满足他的需求是她应尽的职责。想通了这一点,面对他的需索,其实就会好受多了。身体生生挨着他的凌迟掠夺,心却飘到了属于她的桃花源。那里有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没有病魔,没有疼痛,她和岑靳还有何叶,手拉着手谈天说笑,幸福得无忧无虑。 第二天早上,岑溪果真又睡过头了,幸好是自己的卧室。她睁开眼睛,看见昨晚半扇没来得及拉上的窗帘缝隙透进的白光,慌忙抓来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了。 阮少棠居然也没起床上班,她一骨碌坐起来,他也醒了,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扯进怀里,灼热的唇游移在她的耳畔,声音暗哑,含含糊糊说:“再陪我睡一会儿。” 这时候的他没有了夜晚的霸道蛮横,也不似平日那样深沉内敛。他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在她的耳畔,额发也软软的摩挲着她的脸颊,只是这样静静抱着她闭眼安睡,仿佛有了一抹全然相依相伴的温存。 岑溪静静依偎在他的怀里,总会有片刻的疑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习惯这样醒着和他脸挨脸,气息相缠,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忍不住小心翼翼从他胳膊下抽出手。大概打扰他安睡了,他又在她耳畔含糊出声:“什么时候?” 岑溪说了时间,又试探着说:“该起床了。” 阮少棠“唔”了一声,却躺着不动。 如果他没醒,岑溪倒是能快快收拾了自己,然后把他丢在床上睡觉,自己赶去咖啡馆。但是现在阮少棠醒了,岑溪就只能先伺候他了。她担心他赖床,更怕他睡了一觉后精神更好了,那样她或许今天就别想下床了。 来不及多想,岑溪飞快地挣脱他的桎梏,跳下床捡起睡衣套上,不顾满身的酸痛,拔腿就跑进了浴室。 她梳洗完后,也去阮少棠的衣帽间给他拿了一身衣服。他们一直各有各的卧室,在她的衣帽间里有一扇月亮拱门通往他的衣帽间,昨天晚上,阮少棠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在英国寄宿学校呆过很多年,养成了一身古老的贵族做派,在她刚刚被傅小姐安排住进这栋别墅时,阮家的一位老管家随后带着佣人赶来,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天,然后阮少棠的个人物品才被送来。 那位老管家在离开之前曾一板一眼告诉过她阮少棠的某些个人生活习惯,那一大段话岑溪过后反应过来,无非就是说阮少棠有极深的洁癖,也习惯独眠。 起初,岑溪是非常非常庆幸他有这些个人生活习惯的,因为他让她在这里还能有一间卧室,没有那么难堪,即使仍旧是在囚笼里,却好过无时无刻都睡在被他的气味充斥的床上。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在某些夜晚,她没有力气,也不会再记得回到自己的卧室。而对于阮少棠来说,这间与他的卧室相连的卧室,还有睡在这里的她,统统都是属于他的,他可以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地使用。 她拿着衣服回去时,他果然还高枕无忧地躺在床上,她站在床边细声细气地问:“你今天不上班?” 他这才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似乎嫌她打扰了他睡觉,没好气地掀开被子下床,话也不说,径自去浴室冲澡。 没过一会儿,他果然又敞着浴袍走了出来,等着她来伺候穿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阮少棠养成了这种恶习,在夜里狠狠折磨过她后,早晨醒来还像个皇帝似的要她服侍衣冠。 岑溪鄙视过自己很多回,就是胆子小,才会让他为所欲为,横行霸道,不给他穿又会怎样?然而每回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知道她别无选择,阮少棠当然能把她怎样,他早就以实际行动告诉了她,只要他想,他要她怎样她就得心甘情愿地怎样。 阮少棠仍旧懒洋洋地坐在床边。岑溪低首垂眉,默默给他穿上衬衣,扣到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找不到扣眼才发现一开头就扣错了,她又懊恼地一颗一颗解开重扣。 他望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急什么?生意又不会跑了。” 岑溪猜想他今天肯定没有什么急事,所以才悠闲地看她着急。她悻悻然地说:“店里人手紧张,我要去帮忙。”只望他能够大发慈悲,别再要吃早午餐了。虽然这顿饭也用不着她做,向来他住在这里,傅小姐即便没有相随,也总会吩咐厨房照他的口味准备好丰富的食材,只待他起床,立即烹饪好端上餐桌给他享用,可是她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吃饭,她得伺候他吃饭。 结果,阮少棠浑不在意地说:“多招几个人就行了。” 岑溪很想说,你以为招人不要钱?招一个就够了,还几个!可是对着衣食父母她没胆子说,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 打领带的时候,他又不甚满意地说:“笨手笨脚,教过那么多回都没好好记住,就是一根榆木脑袋!” 岑溪忍无可忍气鼓鼓地瞪着他,阮少棠却心情很好地笑了,眉目舒展,煞是好看。岑溪还没反应过来,他搂着她的腰,微微一用力,她就跌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低头就吻上了她的唇。 岑溪起初还以为他就是兴之所至,一会儿就会放开他。可是他贪得无厌,不知餍足,她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吻来吻去,从嘴和脸蔓延到脖子,还有逐渐朝下的趋势。 岑溪是真的怕了,昨天晚上的噩梦还阴魂不散,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勇,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趁着他的身体朝后仰的机会,一下跳起来,退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阮少棠也很快轰然站了起来,一脸气恼:“你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岑溪不敢点穿他刚刚就是要吃了她,她只得怯怯地说:“中午了,我真要去咖啡馆了。” 他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吃早餐呢!” 岑溪再一次忍无可忍了,瞪大双眼暗自咬牙——这个混蛋,他一定是在故意找茬!一气之下,她急不择言:“那你和我一起去咖啡馆吃?” 这句没经过大脑的话说出口,岑溪就后悔了。 然而不等她改口,他已经发话了:“过来把我衣服穿好。” 岑溪看着衬衣不整领带歪斜站在床边的他,迟疑着没有上前。 阮少棠难得没有不耐烦,前一刻的浪荡不羁转瞬也已经收敛了起来,心情甚好似的,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急着去咖啡馆么?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去过你那咖啡馆。要我去咖啡馆吃饭,总得先把我衣服穿好吧?” 岑溪知道没有后悔药吃了。 第四章 去咖啡馆的一路上,岑溪都在想着待会儿要怎么介绍阮少棠。她昨晚忘了问何叶今天什么时候到,照何叶急匆匆的性子,大概中午时分也到了。她怕就怕何叶一到就给岑靳打电话,然后岑靳现在也在咖啡馆。 岑靳从来没有见过阮少棠。岑溪对他说治病的钱是何叶拍戏挣的,为了叫他安心,何叶也说自己做明星怎样怎样挣钱,一部戏就够他的手术费绰绰有余。岑靳起初是不大相信的,他虽然单纯可是并不傻,演艺圈哪儿那么好混,而他的病花费又不小。进了单人病房后,他就一直要求省钱住普通病房。后来何叶给他放了她在某部电影里头的片花镜头。 何叶说,我都能上大荧幕了,好歹也混出了一点名堂,怎么会挣不来你治病的钱? 岑靳渐渐相信了,不再担心她们从哪儿弄那么多钱来给他治病,他心心念念着等自己病好了要去看何叶拍戏,要对何叶更好。其实那是至今为止,何叶出演的唯一一回电影角色,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配角,报酬更是比电视剧都要低很多很多。 岑靳手术后,又经过了三次并发症,终于稳定下来出院后,起初是住在何叶家。岑溪只说自己要管咖啡馆筹备开业,要看装潢采买设备,很忙很忙,没有时间天天回去睡觉,晚了就留宿在咖啡馆。岑靳以为她还和何叶住在一起,如果没有阮少棠,她也没有理由不和何叶住在一起。所以她左思右想后,只能那样说。 那么漏洞百出的借口,他竟然相信了,连岑溪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岑靳还在身体需要特别照顾的时期,她怎么会丢下他去管什么咖啡馆,就算来回坐两个钟头的车,她也会义无反顾赶回去的。 她说的时候,何叶一直默默低头吃饭。后来何叶私下对她说,岑靳是不忍心她太劳累了,他的一场病,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想他出院了,她就能放下一颗心好好休息。 这就是她的弟弟,这么好的弟弟,老天爷却让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 岑溪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压抑了太久的释放说不清是悲是喜。过去两年的日子她都不敢回想,不仅仅是她,何叶又何曾睡过一个好觉。 岑溪想,阮少棠纵然千坏百坏,但只要她的弟弟好好的,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地去做。 然而,何叶说:“但我还是恨阮少棠,没有他,我未必挣不到给小靳治病的钱!” 后来岑靳进大学了,岑溪想着宿舍不行,人多杂乱,而岑靳的病需要清洁的环境防止感染。于是就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套房子,与何叶一起说服他住了进去。岑溪给他请了一个钟点工做卫生清洁,有时间就会过去看他给他做饭打扫卫生。可是最近几个月岑靳嫌她太叨叨婆妈了,直嚷着要有私生活,岑溪何尝不明白他只是变相地想要她放下他的病,不再整颗心挂在他身上,为他奔波劳累,可是又不忍给他太大的压力,才渐渐去的少了点。 岑溪想打电话给岑靳探探他在哪儿,叫他晚上再去咖啡馆,可是碍于阮少棠就在身边,又不能打。最后她只能期望着何叶或许还没那么快回来,岑靳也没得到消息,不会中午就过去。 或许是她一路心不在焉,阮少棠望了望她,说:“急也没用,堵车了,就算我想快也开不快。” 岑溪这才发现前面堵了一条长龙,车子都停下来了。阮少棠难得自己开车,还是一辆一个多月前送到车库的全新跑车,流线型的设计,珍珠白的颜色,十分奢华,即使她不瞧那赫赫有名的标志,也知道这辆跑车是尊贵不凡的,独一无二的。因为车内门窗椅背上都镌刻有一小朵一小朵的兰花,精细考究,再仔细看下去,那些兰花花瓣仿佛开成了一个古老的篆书字。岑溪认得那个字是“棠”,因为这是阮少棠的个人标志。 那天这辆车送去别墅的时候,阮少棠恰好也在,还十分有兴致带着她到阮子里头去看车,还好心情地问她怎么样。岑溪自然是眉开眼笑地连声说好。送车上门的车行工作人员演示了车子的各项最新技能,最后恭敬地奉上车钥匙,请他试驾新车。 阮少棠接过钥匙,却转手递给她:“你开给我瞧瞧吧。” 岑溪懵然了一下,连连摆手:“我不行的,我才刚拿到驾照没多久开不好的……” 阮少棠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似是好笑:“知道你开不好,这不是还有我么?我在一边看着,多练练就上手了。” 岑溪仍旧连连摇头:“我真的不行的,你自己开吧……”她已经看见了车里头那些镌刻的兰花,也知道那是阮少棠的个人标志。那位老管家曾经特地告诉过她阮少棠喜欢兰花,他的衣服、毛巾、水杯,甚而是许多琐碎的个人物品上头都有那朵小小的篆书“棠”字似的兰花,她见得多了也就根深蒂固地记下来了。所以又哪里敢随便动他的东西,特别是如此贵重特意定制的奢华跑车,避之唯恐不及。 阮少棠大概是被她扫了兴,也许也嫌她在外人面前给他丢脸,结果自己也没有试驾,只是随意把钥匙丢在了客厅茶几上,然后就那样离开了。 岑溪当然知道他那是生气了,现在回想起来,从他那天走后,她就接到了傅小姐的电话说他出差了,直到昨天才又见着他。 岑溪坐在这辆跑车里头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惹他生气的由头,可是特地私人定制的名贵跑车发挥不出来应有的功效,现下照样跟蝼蚁一样堵在路上。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想,世人罕见的名贵兰花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跟芸芸众生一样淌过这段拥挤的人生路。 被阮少棠压迫久了,她也学会了这样的消极反抗,遇着他不好受的时候,会恶意地嘲讽,但只能是默默地在心底。 她本来就忧心忡忡去到店里后怎么办,现在倒希望一直堵下去了。 想得太出神得意,结果阮少棠冷不丁地说:“在想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叫我也高兴高兴。” 岑溪吓一跳,这个火眼金睛,一不留神就会被他瞧出来。她连忙堆起笑脸,全副精神应付他:“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辆车挺好看的。” 他似乎相信了,也挺高兴似的,手指叩了叩方向盘,说:“还行吧,你喜欢?” 岑溪哪里敢说不喜欢,这可是有着阮少棠标志的车子,惹他大大生了一回气她也意识到他挺喜欢这辆车。纵然是根榆木脑袋,她也晓得点头如捣碎地说:“喜欢,很喜欢,这上头的兰花很漂亮,怎么绣上去的?” 阮少棠嗤的一声笑了,倒像是被她的话娱乐到了:“又不是衣服,绣什么绣!这兰花是画出来的,然后手工匠镶嵌上去的。” 他虽然说得简单,但岑溪知道这样的镶嵌工艺必定复杂极了,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道手艺,要多少手工艺人细致繁琐的手把手劳作。她忍不住伸手触摸座椅把手上头的那朵兰花,问他:“是水墨兰花吧?这个画家画得真好。” 阮少棠再次问:“你喜欢?” 岑溪笑嘻嘻地说:“喜欢。” 阮少棠突然不做声了。 岑溪细细抚摸了一会儿那朵兰花,再抬起头来时,却不经意对上他凝视的双眸。她一怔,只觉得他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逝,似深沉又似幽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转头面向车前挡风玻璃了。 他说:“这市区的路不行,回头有空了,我带你找个地方兜风,也教你练练手。” 岑溪微笑说好。她知道阮少棠一时心情好才这样说,他的时间向来宝贵,纵然等到他有时间,他也未必有心情带她去兜风,不过是说说而已,她也不担心真有那样一天。 前头的车子动了,阮少棠重又起步车子,龟速跟上前头的车。他看着前方的路况,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待会儿我就让傅小姐给你叫几个人来,你看看谁合适就留下来。” 岑溪明白过来后,连连摇头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就今天忙一下,说不定明天又冷清了下来,要那么多人没用。” 阮少棠又笑了:“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倒是榆木到底了,你就不晓得想想办法让你那咖啡馆不那么冷清?” 岑溪突发奇想,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要不你帮我想想办法?” 他“唔”了一声,没当回事似的说:“那我待会儿去看看。” 岑溪再次后悔了,突然也莫名紧张了起来。 第五章 咖啡馆已经满座了,中午时分艳阳当空,凤凰树下又一溜儿撑起了遮阳伞,伞下却还坐着几桌不怕热的客人。岑溪走到门口看见这种宾客满堂的感觉,不由喜滋滋。 阮少棠似乎瞧不惯她的见财眼开样,没好气地说:“就这点出息!” 岑溪再一次深深感觉到他就是见不得她生意好,她是猪油蒙心了才求他帮忙想办法。 出来送餐的服务员小丽看见她,笑着叫了一声:“溪溪姐,你来啦!” 岑溪素来没什么架子,店里头与她年龄不相上下的一帮姑娘、男孩们都是半尊敬半亲热地叫她一声“溪溪姐”,另外一些年龄稍大的员工倒是不好把她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叫姐姐,她又听不得太正经的诸如“老板娘”之类的称呼,于是叫他们喊她“岑姑娘”。 她脾气好,待员工也是大大方方,但赏罚分明,对事不对人,在店里人缘还是挺好的,不用板着脸搭上架子,说出来的话也管用。 岑溪笑着答应:“今天很忙吧,回头闲下来了给你们调休。” 然而,小丽一转眼看见了她身边的阮少棠,倒是一呆,顿时对她的话毫无反应了。 不是没留意到小丽的目光,顿了顿,她尽量口气自然而大方的介绍道:“小丽,这是阮先生。” 小丽终于魂灵归来,连忙笑脸相迎:“阮先生,你好你好,欢迎光临!” 阮少棠笑得温润如玉:“幸苦了,回头我叫老板娘给你们包红包。” 小丽虽然刚刚看他看得呆呆愣愣,可是听见了红包可一点儿也不迟钝,笑吟吟地左一句“谢谢阮先生”,右一句还是“谢谢阮先生”,眉开眼笑地把他迎进了店里。 两相比较,岑溪就这样被他的一句话给打成了小气的老板娘,只得恨恨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店里。 前台的阿水迎上来,附耳告诉她,她特地预留的楼上那间包厢已经有人了。这么神秘兮兮其实是何叶不便抛头露面,她的那张面孔经过这几年一部又一部电视剧的轮番轰炸播放,还是挺有观众眼缘的,所以每回来自己的店也只能偷偷摸摸。 岑溪知道是何叶到了,正想给阿水个眼神问问岑靳是否也到了,阿水一扭头瞧见了阮少棠,立即眨着眼睛,两眼水灵灵亮晶晶了。 阿水其实不叫阿水,阿水是店里员工给她的昵称,因为她长了一张水灵灵的面孔,还有一双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大眼,她也特别喜欢眨眼睛,每回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煽动两排扇子似的长睫毛,那就活生生是翦水秋瞳,明眸善睐,用店里同事间的笑闹说法是,没几个男人能够坐怀不乱。 岑溪当初让阿水做前台管接待时,也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懂得知人善用,店里生意肯定会蒸蒸日上。如今看阮少棠,果然也是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大约也是很享受。她心里一动,忽然想到办法了。 她环顾了一眼大厅几乎也满了,于是吩咐:“阿水,你叫人在图书室那里加一张桌子,用那张老榆木桌,把储藏室那架六扇苏绣屏风推出来间隔,招呼阮先生用餐。” 阮少棠看向她,她笑着说:“你看,这么多客人都坐满了,你喜欢清静就在图书室给你搭一张桌子吧,我待会儿还得照顾下客人,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没想到他一张嘴就问:“鹅肝炒饭有么?” 岑溪被噎了一下,有倒是有,这是咖啡馆最近推出的招牌法式炒饭,她也是跟厨师一起试做时学的,但他显然是记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出,根本不是要厨师做。当着阿水和小丽,她又不能说现在没空下回做给他吃,只得装糊涂,一迭声地说:“有,当然有,你还想吃什么?要不要看看餐单?只要有食材的我们都可以做,你一起`点了,我让厨房马上给你做了送来。” 阮少棠没有看她递来的餐单,只淡淡说:“随便。” 岑溪的笑脸僵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他不高兴的前兆,可是她只怕岑靳现在就在楼上包厢,不敢耽搁,于是仍旧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那我帮你看看?” 这回阮少棠连话也没有答,一脸面无表情,眼睛也看向了玻璃窗外。 阿水惯常接待各类顾客,察言观色,忽然笑靥如花:“阮先生,你要是不知道吃什么,就让溪溪姐帮你看,溪溪姐可会配餐了,既健康又营养,客人都喜欢她推荐的美食。” 阮少棠转头看着阿水:“那你呢?你给我推荐几道美食吧。” 阿水眨了眨眼睛,看向岑溪。 岑溪安抚似的对她一笑:“阿水,那你带阮先生去图书室,好好招呼他用餐。” 阿水心领神会,立即说:“那阮先生,你跟我来,我给你推荐几道店里头的招牌,你看喜不喜欢。” 阮少棠果真一转身就跟着阿水走了。 小丽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咕哝了一句:“还是阿水有办法。”一回头看见岑溪,又讪讪地说:“溪溪姐,我不是说你没办法……” 岑溪勉强笑笑:“我知道,我本来就口拙不会说话,这种难缠的顾客还是交给阿水吧,你把储藏室那两台空调扇给外头那几桌客人送去,现在外头正热。” “溪溪姐,你也不是不会说话,你说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就像是我们老家说的一根筋、直肠子……像是不懂男人想听什么……”小丽大概是想安慰她,可是支支吾吾半天,仿佛也辞不达意,最后一跺脚说,“哎呀,反正我也口拙说不清,我去送空调扇了。” 小丽一溜烟似的跑了。岑溪疲惫地放下了餐单,她是真的累了,和阮少棠在一起,无时无刻不累。也许就像小丽说的那样,她一根筋,不知道阮少棠想听什么,总是惹他生气,然后惶惶然地承受噩梦一样的后果。 这回岑溪倒是顾不得去想他生气的后果了,她叫来另一个服务生看着前台,然后就到楼上那间包厢去了。 何叶果然在里头坐着喝咖啡,她这回进剧组两三个月,期间倒是回来过几回,但都是工作缠身,马不停蹄地赶,岑溪也没跟她见上面,现下乍然一看,只觉她清瘦了不少,坐在那里侧影寥寥,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见岑靳,越发显得落寞。 岑溪不由纳闷了,进去就问何叶:“小靳呢?你回来没告诉他?” 何叶说:“他说中午有同学聚餐,吃完饭再过来,算了,让他去吧,他也很少有机会跟同学相聚,我们两人吃饭。” 岑溪松了一口气,无力地摊坐在椅子上。 何叶瞧了瞧她,问道:“阮少棠又给你脸色看了?” 岑溪知道瞒不了何叶,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很多年还是头并头睡在一张床上,这么多年相依为命,除了没有血缘,跟亲姐妹并无两样。况且她现在才来店里,何叶又怎么会不知道是因为阮少棠。只怕她一个眼神,何叶就能瞧出不对劲。 她说:“他现在就在下面……” 没想到何叶一听就炸了:“他来干什么?我们的桃花源不欢迎他,让他滚!” 岑溪怕她这急脾气要冲下去找阮少棠,抓住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说:“他就来吃顿饭,我担心你跟小靳等我才带他来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带他来就是了。” 何叶却苦笑了起来:“他要来你也管不了,都怪我,要不是我那时候异想天开,也不会害得你……”她说不下去了,默然了片刻,猛然灌了一大口咖啡。 岑溪说:“怎么能怪你?你也是想挣钱给小靳看病,小靳现在也好好的,再说,其实阮少棠对我也挺好的,我跟着他也没吃亏……” “你难道还就这样跟他一辈子不成?”何叶又急了,“他对你怎样我还不知道,强取豪夺,无耻卑鄙,就差没有动手使用暴力了,但他那样跟冷暴力又有什么区别?整个就是一个暴君,要你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是天,他就是地,一不高兴了就给脸色你瞧……” 岑溪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本来是想故作轻松让何叶好受一点儿,最后却是真被何叶的用词逗笑了,简直像电视剧台词似的。她想象着暴君样子的阮少棠就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却又迷惑了,说他不像暴君,可是他做的事却又比暴君更暴君。 “笑笑笑,你就是这样傻,气死我了!”何叶又灌下了一大口咖啡,“我很快就会再接一部戏,谈好了的话,演女主角,一集有五六十万,至少有四十集,去掉经纪抽成,我也能拿到一千来万,再加上我这两年来挣的钱,够我们什么也不做生活好几年了,小靳的身体也会照顾得好好的,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到国外找个地方住几年再说。” 岑溪愣了一下,呆呆地问:“那你不演戏?” “演什么演!反正我早就不想演戏了,又累又苦,还成天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连咖啡都只能喝这苦得磨牙的黑咖啡。演了这几年也够了!不是为了挣钱,我才懒得去天天跟人虚情假意!还是自由自在过日子最舒服。” “那桃花源怎么办?” “转让给别人,你别管,我有门路,还能挣一笔!” 岑溪一时茫茫然无头绪,脑子似空白,又似一团迷雾,只觉得那样的日子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有小靳有何叶在身边……但是怎么能说走就走…… 直到何叶又说:“最长还有一年,以后就再也不用受阮少棠的气了!” 如同一根棍子冷不丁闷声敲在头上,岑溪猛然惊醒了过来——阮少棠,阮少棠怎么会放了她? 何叶看她脸上闪过一抹凄然,心有灵犀地说:“你别担心阮少棠,我会想到办法的。” 何叶能有什么办法?岑溪只怕她要做傻事,顿时忐忑不安,强颜欢笑安抚她:“叶子,你别管我,我早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怎样了,只要你跟小靳都好好的,我就好了。” 何叶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我们三个人都会好好的。” 第六章 与何叶一场谈话后,岑溪食不下咽,忧心忡忡地从楼上走下来,阿水迎上来说,那位阮先生已经走了。 她的思绪还飘在半空中,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忘了问阿水他吃过饭没有,是怎么离开的,心情好不好……那些围绕着他打转的问题,被何叶的那一席话给挤到了九天云外。待她冷静下来后想起来,才开始惶恐不安,可是又不能把阿水再拉来细问,想了想,躲到储藏室里,鼓起勇气拨了阮少棠的电话。 他可以不告而别,可是她不能对他不闻不问。 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岑溪不知道他是在忙,还是真的气得连她的电话都不想听了。后一种可能,越想越有可能。 她沮丧而又无奈地放下电话——那不就是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写照么?她惹他生气,他一走了之,她惶惑不安。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漫长得令人窒息。可是她心底却明镜一样无比清楚地知道,只要岑靳和何叶都好好的,就这样看着阮少棠的脸色过日子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是个暴君,要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也会笑脸相迎的。 她早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怎样了。 她静静地在昏暗的储藏室里站了很久,储藏室的窗户对着一家音乐教室,窗外不时有悠扬的琴声飘荡进来,伴着远处的欢声笑语,玻璃窗外,午后的太阳也明晃晃的,有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她情不自禁地把双手伸到艳阳下,十指在阳光织成的金色琴键上灵活跳动,弹奏起了不知名的曲子。 在最深最深的无望里,她也幻想和岑靳还有何叶一起,在音乐声里,欢笑地站在阳光下,明媚的生活。 一直到下午三点后,店里才清闲了一点,岑靳像掐点儿似的,也这时候来了。岑溪最大的烦恼又成了岑靳的西部自驾游,与何叶一起在包厢苦口婆心劝说了起来。 然而,岑靳依然嘻嘻哈哈的,等她们说到口干舌燥,给她们一人到了一杯茶水,挂着一张大大的笑脸说:“姐,叶子,口渴了吧?喝杯茶歇歇吧。” 岑溪郁闷地端起茶水喝。 何叶一把揪住岑靳的耳朵,直嚷道:“喝茶!喝茶!你想气死我啊,我说了半天,你倒是听见了没有?你还去不去?” 岑靳哀哀地叫了两声,何叶也心疼地放开了,还揉了揉他的耳朵。 岑靳这时反倒正襟端坐,脸色也慎重了起来,认真地说:“姐,叶子,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其实我一直都没跟你们说,那时候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我都活不下来了,可是你们看,我现在还在好好的活着。经过了这一场病,我也想了很多,现在我最想的就是好好活着。我知道我的病,我可能很难跟健康的人一样,但生命都是一样的,我们来到这世上,经历一段生命之旅,重要的不是长短,而是在这段路上的经历,我想好好的走完属于我的这段生命之路,好好的看路上的风景,感受活着的一切。” 岑溪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何叶也开始吸鼻子,她抹了抹眼睛,猛灌了一口茶水,豁出去似的说:“那你去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现在有钱,哪儿都能去!” 岑溪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岑靳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后,她再也没法义正言辞地阻止,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生病,他在室内呆久了,虽然出院有一年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排异反应时不时发作,药也一直没断过,本来一张俊朗的脸,已经瘦得没什么肉了,也白得没有什么血色,缺少一抹少年该有的朝气。或许他永远都没法跟完全健康的人一样,可是他也有权利享受活着的一切,她又怎么忍心阻止。 何叶平静下来后,反倒开始跟岑靳兴致勃勃地叨叨起来了这趟西部自驾游,嚷着没时间,有时间也一起去好好玩玩,看看西部自然风光,又拍着胸脯说要去弄一辆越野车来给他,要好车横穿高原荒漠才拉风。 岑溪虽然被岑靳的话打动了,可是想想他马上就要有一个月在路上了,一路那么多艰难险阻,吃不好,也睡不好,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听他们叽叽喳喳。 最后还是岑靳摇着她的肩,笑着说:“姐,你就说一句话吧,你这样苦着一张脸,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我出去玩也玩得不安心啊!” 岑溪只好对他笑笑,说:“好吧,你出去好好玩,但是安全第一,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什么事了马上给我们打电话,还有,药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身体不舒服了就休息,不要硬抗,有不对劲了,马上去医院……”这样一张口,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叮嘱起来了。 岑靳连声讨饶似的说:“好好好,姐,我都答应你,回头你写下来,我照着做,行不?” 何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也受不了啦,你姐越来越唠叨吧,再这样操心下去都成小老太婆了……” 岑靳知道可以放心地出去玩了,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笑嘻嘻地说:“哪儿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小老太婆啊!” 岑溪不管他们两人的调笑,倒真的谨慎地决定要赶快好好梳理一番,全部写下来了。 这天晚上,桃花源直到夜里十一点才渐渐空寂下来,晚上顾客自然比中午多,门口又一溜儿撑起了一片阳伞,加了好些桌台,点着玫瑰花烛,迎着江畔的晚来凉风,摇曳旖旎的烛火下,客人一波又一波。厨房和招呼的服务员都忙得团团转,岑溪也脚不沾地穿梭在厨房和顾客台桌间。她原本就心思细腻,放在手头的事定要安排得巨细无靡,现下更是样样都得兼顾,结果就是忙得似一只高速运转的陀螺。岑靳也出来要帮忙,她拗不过他,只好叫他帮忙照顾楼上包厢的客户,没事了就回他们的包厢休息。何叶晚上有一个要露面的宴会,已经被经纪人叫走了。 咖啡馆临要打烊时,何叶一身及膝晚礼服,戴着墨镜遮着半张脸,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了进来。岑溪在前台清算这一天的账单,看见她那样子忍俊不禁。岑靳在一边喝药膳汤吃宵夜,看见何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店里还有几个服务员在整理收拾,打扫卫生。何叶“嘘”了一声,反倒惹得那几个人越发看了过来。岑靳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不停耸肩,岑溪也闷头捂住了嘴。 这一刻,岑溪是真正的快乐,这一天的忧虑、烦恼、忙碌都不在了,他们三个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 岑溪和何叶一起把岑靳送回了租住的房子,何叶和岑靳也许久没见了,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不停,到了后,何叶赖着就不肯走了,唉声叹气地直嚷累了累了,没力气回去了。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何叶不走,岑溪自然也得留下,因为岑靳还被她们瞒得死死的,以为她和何叶还住在一起,没道理走一个留一个。她给岑靳租的这套房子是宽敞的二室,一早就预留下来了自己和何叶的卧室,一番踌躇后,她想到阮少棠今天一生气,自然好几天都不会过去,索性决定也留下来。 某个卫视台正在重播何叶头一回出演女主角的一部古装剧,岑靳看得津津有味,何叶换了一身休闲的居家服,窝在沙发上不断笑场,直嚷着狗血啊狗血,两个人在沙发上笑闹作一团。 岑溪已经看过一遍了,剧情虽然的确像何叶说得那样狗血,但她爱屋及乌,还是觉得挺热闹好看的。她也坐着看了一会儿,惦记着岑靳下周就要出发去西部自驾游了,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她也有三天没来这儿了,不免坐不下去,四处细细查看收拾了起来。先是清理了厨房冰箱,又跑去卧室给岑靳新换了床单被套,把他的几件换下还没洗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一时又忙得转来转去。 阮少棠打来电话时,岑溪正趴在客厅茶几上写明天要去超市给岑靳采购的生活用品,至于岑靳路上需要的一应物品,她预备接下来几天上网仔细看看旅行攻略,再好好列出清单后去采购。 手机还在她的包包里没拿出来,她写得专注,因为闹哄哄的电视声和说话声,铃声响了好久她才听见。结果她慌里慌张还没掏出手机,铃声就停止了。仿佛是应验她的惴惴不安,来电记录显示是阮少棠打来的。 岑溪拿着手机心里止不住七上八下,只是摸不着阮少棠打这一通电话的用意,可是她偏偏又没接着。她一横心,拿着手机跑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刚要硬着头皮给他打回去,电话又响了。 岑溪连忙接了,诺诺地“喂”了一声,一时没有言语,等着那头发话。她如今面对阮少棠是没有称呼的,起初当然是有的,叫“阮先生”,可是有天晚上,阮少棠大约是喝醉了,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再叫一遍,她叫了。 很多事情是没有人知道的,好比世人眼里风姿翩翩的世家公子阮少棠,没有人会想到他私底下对她比魔鬼还可怕。何叶担心阮少棠的冷暴力有一天直接变成粗暴的动作加诸在她身上,可是何叶终究不会知道的是,他无需直接动手打她,私底下他有自己的方式和手段,叫她比生生挨下狠戾的一巴掌还不堪千万倍。 那天晚上,她就为一时的倔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不是一开始就会取悦他,不顾羞耻地对他笑靥如花,甜言蜜语,是他逼会了她对他笑,也是他逼她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说话。 那头却不是阮少棠,他的司机胡师傅非常温和婉转地说:“岑姑娘,阮先生回来了,你现在在哪儿?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回来不安全,要不要我去接你回来?” 一直以来,岑溪都是非常感激这位胡师傅的,他见证了她是如何不堪地匍匐在阮少棠的脚底下,可是却好心地从来不会让她有任何难堪。如同他对她的称呼一样——避开那个对下到三岁上至八十岁的女子都适合的称呼“小姐”,或许是因为那个自古流传下来的对女子的尊称,如今也有了另一层意思,放在她的身上难免叫人想入非非。 岑溪自然懂得胡师傅委婉传达出来的意思,她谢绝了他要接她回去的好意,只是说:“我马上开车回去。” 第七章 何叶和岑靳还在客厅嬉闹着,一面看电视,一面拿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倒是一个玩,一个指手画脚地看。岑溪走出来对他们说,有位员工的钥匙落在了咖啡馆,现在进不了家门,她要去咖啡馆一趟。这个理由虽然不甚圆滑,但好歹也勉强说得过去,她手头是有咖啡馆备用钥匙的,员工有事找到她头上自然也不奇怪。她在卧室想来想去,一时之间也只找得到这一个由头离开。 何叶一开始也当真了,不由怕麻烦似的说:“这么晚了,还拿什么钥匙啊!叫她明天再拿吧。哪儿找不到一个睡觉的地方?随便找个朋友借宿一下,要不就住酒店一夜,我们给她报销房费也行啊,大半夜跑来跑去多麻烦。” 岑溪只说住外头可能不方便,她已经答应了过去开门,还是去一趟吧。 何叶看了她一眼,不做声了,像是跟手里头的平板有仇似的,使劲在屏幕上划拉着手指。 岑靳站起来说:“姐,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岑溪怕的就是这出,连忙说:“我开你的跑车直接过去,不会有什么事的,你还是在家陪陪叶子,她今天刚回来,折腾了一天也累了。我过去了就睡在咖啡馆了,明天早晨还有一批货送来,免得再跑一趟。” 岑靳刚进大学那会儿,有回何叶去学校看他,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却碰上了岑靳的一个同学,那男生家底不错,开了一辆敞篷跑车,大摇大摆地坐在他们桌上。那天何叶没化妆,穿着也清清爽爽,戴着黑框眼镜,学生气十足。那男生混不吝地说她长得像正上映的某部电视剧里头的女主,但比那女主还要清纯漂亮多了,问她周末想不想去海边兜风玩儿,他有跑车可以带她去。 何叶气匆匆挽着岑靳的胳膊走了,只当那男生是在嘲讽岑靳骑自行车上学,一时气得昏头,就给岑靳买了一辆更贵的保时捷跑车。 岑靳当然不好那么高调地开着新款保时捷跑车去学校。何叶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该买辆普通的车代步。于是那辆保时捷就在岑靳公寓楼下的停车场闲着的时候多,他只偶尔跟她们在一起时才开开。好车长久不开也不好,岑溪倒是有时方便也开出去溜溜。 深夜的马路也寂寥了下来,岑溪把车速加到最大限速,路灯的光一束一束飞速闪过,照得她的脑海反倒白茫茫一片,只知道朝那个地方赶去。 胡师傅在门廊下等着她。她下车时,他迎上来,对她笑了笑,说:“阮先生今晚喝了挺多酒,现在大概不是很清醒。” 岑溪知道他的意思,两年多前的某个深夜,胡师傅也这样对她说过,然后她经历了此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夜。那漫长的一夜,在最深最深的噩梦里,她唯一看得见的光芒就是岑靳的笑脸。 胡师傅犹自不放心地叮嘱道:“喝了酒的人,脑子一热就胡搅蛮缠,不能跟他拧,要顺着来。” 岑溪笑着点头,说:“好的,我会的。” 她当然不敢再拧着来,她的那点傻气的倔性子只会令她噩梦连连。如果卖笑会好受点,又有何不可?她本来就是在对他卖笑。 阮少棠不在客厅,她冲了一杯醒酒的蜂蜜水,加了柠檬和冰块,端着上楼。永夜寂寥,木雕楼梯幽深曲折,静得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她慢慢地走到他的房门口,迟疑了一下,终究推开了门。 里头却有声音,软糯旖旎的靡靡之音,伴着锣鼓笙弦,静静地流泻一室。 她听过几回,知道是一折老粤剧。曲调缠绵哀怨,在静夜里听来更是凄清,如慕如诉。而天花板上的硕大水晶灯流光溢彩,灯光靡丽。 一曲笙歌,繁华如梦。阮少棠就坐在璀璨繁灯下,黑胶碟在老旧的留声机里缓慢咿呀地旋转,他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纵是酒后,也是一身整洁,衣冠楚楚,西服的折线挺括如刀裁。 她看不清光影流转间他晦暗不明的脸,只觉得他周身都是静默,静得像身旁的老旧唱机,像房间里一件上了年代的古董家具,可是光华沉淀,依旧风姿翩然。 他没有看她,却静静地问:“你知道这唱的是什么?” 她不敢不回答,轻声说:“我听不懂白话。” 他说:“地老天荒,情风永配痴凰。” 她紧紧握住手里的杯子,冰块化了,冰凉渗透手心,透彻心骨。 “你信么?” 她只是不作声。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倾国倾城的公主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了嫁给那个男人她不惜跟父母决裂,她以为那个男人会天长地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一生一世,生死相随,最后……她死了,他还好好地活着。” 好一会儿后,直到那凄清哀怨的低唱停下来,岑溪才轻声说:“我不懂戏。” 阮少棠的声音很轻,在那依旧缭绕不去的旧戏余音笼罩下,像幽幽的喟叹:“你当然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懂我就不会讲给你听了——你永远只愿活在你的世界里。” 岑溪朝他走近了几步,双手捧着水杯递过去给他。 他不接,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捧在手心的水杯,可是视线却又没有任何焦点,仿佛什么也没有看。 岑溪说:“我加了柠檬和冰块,没有那么甜,你喝喝看……” 他忽然狠狠扬手打落了那杯水,深夜里,骨瓷杯在木地板上的碎裂声异常清脆。一杯冰凉的蜂蜜柠檬水有大半泼在她的双手上,粘腻腻的,她没有去擦,只是蹲下来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他挥手又一把摔了矮几上的长颈花瓶,釉色润泽的哥窑胆瓶咣啷一声摔得粉碎,月白的金丝铁线纹四溅飞裂,有细细的碎片溅落在她的身上又滑落至地,一枝碧荷横倒在她的脚边。早晨在荷塘里采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半夜已经开到荼蘼,枯萎了。 他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也异常平静,淡淡说:“今天不是七夕么?我有件礼物给你,梳妆台上有一条项链,你去戴上给我瞧瞧。” 这么久了,她已经知道了,他越生气,脸上越没有表情,声音也会越静,真正气到了极点,反而声色全无,刚刚的摔瓶子撒气不过是喝多了酒后意识不甚清醒下的一时失手。 岑溪不敢耽搁,搁下手里的碎片,快步走去洗手间洗干净了双手,然后找到了梳妆台上的那条项链。 项链放在檀木描金的珠宝盒里,起初打开盒子,拿出那条宝石项链时,她并没有发觉什么。纵是今晚他怒火深沉可怖,也是头一回要她戴上他送的礼物给他瞧,她原以为他不过就是要羞辱她,羞辱她能让他撒气,也许待会儿他会失手把项链砸到她脸上,也许还会做别的,无论他要做什么,她戴上给他羞辱就是了。 可是她低头刚刚戴好项链,一转身,他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身后,她呼吸一窒。他伸手抚摸着她颈边一串又一串累累叠叠的宝石细链,静静问:“喜欢么?” 岑溪一怔,这句话到底提醒了她。 其实,他一直对她很大方,但凡女子喜爱的那些身外之物,源源不断地按季送往她的卧室。当然,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亦是全然不在乎。兴致来了,也曾送过几回礼物给她,皆是宝光灿烂的珍珠玉石,每回过来时落在她卧室的梳妆台上,从未要求她佩戴过。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偶尔看见的那些昂贵珠宝,只会静静收起来。他既然提也不提,她亦不会多话再问他。 这条宝石项链也是如此。 在某天早晨,也出现在她卧室的梳妆台上。 那时咖啡馆正是筹备开业的要紧关头,到处都要钱,偏又赶上何叶受不得气,一股脑儿把手里头能随意动用的现款拿去买了奢华的保时捷跑车。他给她的卡里虽然有钱,但他们一早就说过每月十万,她便从未动过剩下的钱。那天在梳妆台上看见他落下的这条珠光宝气的项链,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动了心思。她想,他不过是心血来潮时的一种礼仪,落在梳妆台上与落在垃圾箱里对他没有区别,他不会在乎,也不会放在心上。所谓“礼物”,当然也不会是他自己去挑的,那么拿来救急也没事。她既然已经收下了他每月的十万块,那也没必要再视他的馈赠如洪水猛兽。用他的话说,惺惺作态只会徒然惹人厌烦。 然而,那时她忘了,在把这条宝石项链落在她梳妆台上后的隔天,他曾经难得亲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漫不经心地说梳妆台上的项链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淡淡问她:“喜欢么?” 其实她的生日已经过了,她当时笑着回答:“谢谢你,我很喜欢。” 同样的话,他再次问了一遍,这一回是当面,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岑溪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来,他并未忘记这条项链。这回,她无话可答。 阮少棠的动作很轻柔,慢慢地沿着她颈边的一串串宝石细链抚摸下来,最终停留在中心那颗硕大的蓝宝石上头,衬得他的声音也多了一抹异样的温柔,漫不经心地问她:“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么?” 他所谓的买自然是“买回来”,她还不至于如此木讷迟钝,却只是作声不得。 他俯身在她耳边喃喃而出。 他呼出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热热的,和着微醺的酒气,一刹那令她晕眩。她禁不住扭头远离他的气息,瞪大眼睛惊讶道:“不可能,我当时只卖了……”在他神色不明的注目下,她的惊讶像一个笑话,她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竟然真的笑了:“说不出口么?知道吃了大亏了?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女人,你要卖,可以卖给我。你知道,我一定可以给你十倍甚至百倍的最高价的。” 岑溪听明白了他的言有所指,除了羞辱她,还会是什么? “现在物价上涨得厉害,当初十万是你自己说的,要是不够,我也可以给你涨十倍,甚至更多。” 她不作声,还不至于把他这句话就这么当了真。是他让她记住的,他是一个商人,无利而不往,又怎么会做赔本买卖。 果然,他又接着说:“不过,你是不是也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或者你肯现在告诉我,项链是谁帮你卖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卖的吧?” 她说:“是我卖的。”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冷说:“你再说一遍。” 岑溪避无可避地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自己卖的,没有人帮我。” 阮少棠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双黑沉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又像千年冰山里头的深潭水,冷气丝丝缕缕,无声无息,静静流淌,仿佛能把她的眼珠蚀出两个洞来。 岑溪突然打了个寒噤,他终于一把甩开她的下巴,像丢弃万分厌弃的东西,没有一丝眷恋,转身大踏步离去。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一只胳膊,他一把拂开。她再次缠上去拉住他,他再次一把拂开。她不依不饶地再次缠上去,像个撒泼痴缠的无赖泼妇,紧紧地缠住他不放。如此拉扯几回,他终于怒气勃发,下了蛮力掰开她的手指,再狠狠用力一推,她踉跄着栽倒在地上,背后一阵尖锐的剧痛也同时传来。她下意识翻身想要撑地爬起来,却不提防额头一下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矮几角上,这一下撞得她恍惚,猩红的一线血液也紧跟着涌了出来,直流到她的眼睛里。 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却感觉不到痛了,大约是痛得麻木了,反倒迟钝了,一时呆滞地躺在地上。直到眼看着他的身影一动,才突然吓得回过神来。她只当是他要走,于是手脚并用地一骨碌爬起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走,如论如何,今天晚上她都不能让他走。 恐惧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她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地说:“是我卖的……真的是我卖的……你打我骂我都行,我求你不要去找她,跟她没有关系,是我要她卖的……是我卖的……”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目光望向她的脸一怔,霎时皱眉怒喝一声:“放手!” 她狼狈地跪起来,仰头看着他,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是我卖的……真的是我卖的……” 阮少棠狠狠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拉了起来,直接伸手擦拭她脸上的血,越拭脸色越冷淡,目光一转,却又看见了她脚边的碎瓷片,不知是她踩着了还是跪着了,月白的瓷片上沾着鲜红的血液,灯光下,触目惊心。 他一脚把那几片碎瓷踢得远远的,犹未解气,怒不可遏:“说你是榆木脑袋,你就真是一根木头?你没有心,连感觉也没有?你是不是真的不怕痛?那你每回在我身边又哭丧着脸给谁瞧……” 岑溪被他的怒气震懵了,她头一回听见他这么大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呆愣地看着他。然而下一刻,她又记起来了,再次扑上去,踮起脚尖,努力伸手缠住他的脖子,不顾羞耻地哀求:“你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她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让他走了。 阮少棠拉了几下没拉开她的手,她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他身上,缠上了就跗骨蚀心,再也摆脱不了。她的拖鞋早就离脚了,她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地上还有鲜红的血液,而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缠着他不松手。 最终,他只能打横一把抱起她,大踏步走出房门。 第八章 一直到被他抱着走下楼梯,岑溪才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才察觉到身上到处都在疼,尤其是脚底心和额头,更是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忍不住倚在他怀里咝咝吸气。 阮少棠本来腾出一只手正要打电话,也许叫人来处理她的伤口,也许是叫司机,听见了她的吸气声,冷冷说:“疼?疼你也活该,谁叫你是根木头!” 可他却又一把抓起车钥匙,直朝车库走去。 岑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诚惶诚恐地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清理一下就可以了……”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她可不敢再麻烦他送她去医院了,只要他不再追究项链到底是谁帮她卖的,她就感激涕零了。 “你怎么清理?你自己拿根针把伤口缝上?还是你要我给你缝?” 岑溪知道自己的额头流了很多血,现在还疼得火烧火燎的,可却没想到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在家里遭遇那些变故之前,她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从来没到要缝针的地步。他脸色实在吓人,她惴惴不安,只想要伸手去确认。 他却又怒喝一声:“别碰!” 她吓得立即放下了手。 他把她放进了白天的那辆兰花跑车。岑溪坐下来后才发现还戴着那条珠光宝气的项链,更可怕的是,晶亮的蓝宝石上头不知何时也沾染到了血迹,宝光流转间,映得血色越发惨然,实在晦气。她连忙取下项链,抽来纸巾细细擦拭,擦着擦着,她的手指却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她看见了兰花,那颗硕大的蓝宝石点缀在白金镶碎钻的花瓣里头,绽放成了一朵最光彩夺目的兰花。 恐惧无边无际涌来,她犹自抱着最后的侥幸望了一眼座椅把手上头的兰花,这一望,彻底把她的惶恐推到了顶点。害怕到了极点,她反倒头脑一片空白了,茫茫然地发怔。 在她呆愣的片刻,他躬身给她扣上了安全带,又是一声怒喝:“坐好!” 她下意识乖乖听话,正襟危坐。 阮少棠一脚油门下去,跑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霎时飞驰在夜色下空旷的马路上。这朵白天还跟蝼蚁一样挤在芸芸众生里头的名贵兰花,终于展示出了尊贵不凡的气质,发挥了应有的功效。 岑溪紧紧揪住安全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再也顾不得滑落到脚边的那朵兰花了。这时候她倒是只有一个念头:如果阮少棠真的哪一天心血来潮要带她去兜风,打死她也不去。 阮少棠没有危言耸听,到了医院,值班医生给她检查清洁了伤口,她才知道不是消毒止血擦点药就能完事。她原以为最严重的是撞破流血的额头和疼得难以忍受的脚底心,却忘了她栽倒在了一地碎瓷片上,后背也遭殃了。阮少棠让她趴在床上,叫医生检查后背时,她才后知后觉背心里也刀搅似的疼。幸好那只哥窑胆瓶釉色沉厚,瓷片没直接嵌进肉里去,才不至于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她看不见后背的伤口,只能从阮少棠和医生的对话中得知还不到缝针的地步,那就是也没有太难看,可是阮少棠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一只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岑溪有点惴惴,她知道他洁癖深重,一向喜欢她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像剥了壳的鸡蛋,现在自然是满足不了他的嗜好了,恐怕他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看她了。 额头和脚底心却都得缝针,尤其是右脚底,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得缝十几针,差点就伤到神经了。连医生都惊讶连连,怎么踩了一脚还不知道避开,反而又踩了一脚下去。 打了破伤风,临要缝针的时候,岑溪望着那细细的钢针,不由细声问值班医生:“会不会留疤?” 医生还没回答,站在一边的阮少棠倒冷冷说:“破相了也活该!” 这下岑溪倒真的宁愿破相了,如果他见不得丑陋的疤痕,会不会就会放了她? “没那么严重,你额头和后背恢复得好是不会留疤的,脚底就没关系吧?”医生笑一笑,“开个玩笑,放松点,我们这是美容医院,相信我,别听你男朋友的话,脚底也不会给你留疤的。” 岑溪涨红了脸,紧紧闭上眼睛,打了局部麻药也没有什么感觉,于是她稀里糊涂就缝完了针,伤口被裹上了纱布。 外伤没到一定程度,也不用住院。医生交代完医嘱后,他们就离开了。脚底缝针了,她也不能走,阮少棠仍旧把她抱上了车子,还皱眉避开了她背后的伤口。 岑溪原以为又会胆战心惊地经历一趟风驰电骋的路途,出乎意料,阮少棠却没开快车,一路正常到了家。 他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叫她侧身躺着,转身就走了。天已经翻鱼肚白了,可是麻药的效力也过去了,她疼得根本睡不着。想到还没洗漱,索性慢吞吞移下床,正要踮着一只脚跳到洗手间,阮少棠却又从门口进来了,还拿着一杯水。 他的脸色很难看,冷冷盯着她滑稽的动作,怒气勃发:“你疯了?你是不是真不要这只脚了?” 岑溪讪讪地说:“我还没洗脸……” “都破相了,还要脸干什么?” 岑溪明明记得医生说过不会留疤,可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那破相了你是不是就会……不要我了?”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走过来把水杯给她,又给了两片药她。一直到她喝水吃药了,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漫不经心地问:“你说呢?你想要我要你还是不要你?” 岑溪不敢说,她连“放”这个字都不敢说,更不敢说出心底真正的奢望。她勉强对他笑了笑,只望能够蒙混过关。 他却又神色冷淡了下来,“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岑溪咬了咬嘴唇,低眉垂目站在他面前,隔了一会儿,伸手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他一把拂开她的手,她又去解,他又拂开。她单脚站不稳,索性一头扑倒在他身上。他动了动手握住她的肩头,也许到底还是有点顾虑她身上的伤,终于没有一把推开她。 她只剩下了这最后一点依仗,只能厚颜无耻地抱着他的腰,娇声软语:“我身上疼得睡不着,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你刚刚吃的是止痛药。” “可是你比止痛药管用。” 这句蜜糖般甜到人心窝里去的话一说出口,岑溪就懵了,她没想到自己急糊涂了会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言不由衷过头了只会是虚假的做作,她明显感觉到环抱着的身体一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他又怎么会信。 果然,阮少棠冷笑了一声:“哦?你不是在想着帮你卖掉项链的何小姐?” 岑溪心底最深的恐惧就这样被他赤`裸裸揭穿,冷风从捅开的窗户纸里丝丝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做戏就要做全套,上了戏台子,再苦再难也要唱下去。 她心一横,仰头去亲他。可是他太高,她素来要努力踮起脚尖才碰得到他的嘴唇,如今伤了一只脚,到底不方便,拼尽全力只亲到了下巴。他下巴上已经生出了细密的小胡渣,扎得她嘴唇微微的痛,似麻又似痒。她正想要转移到脖子上去,他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吻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被他咬痛了,可是她不敢躲,只是悄悄松了一口气,瘫软在他身上。 到了床上,岑溪才知道带着满身的伤撩拨阮少棠又是多么傻,而他今晚又怒火正炽,最后只是变相地转化成身体*发泄在她身上。他的动作粗暴,她被他禁锢在身上,无论怎样掏空意识感官,把思绪拉扯开,最后都会在他凶狠的动作中被拖回来。她变成了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在浪潮汹涌的水深火热里,颠簸来去,浮起浮沉,而他就是主宰她命运的那只至高无上的如来佛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被他捏在手掌心里,只能永无止境地承受他凌迟般的掠夺。 在这样的夜里,只要他想,他有用之不完的力气和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那头一夜,岑溪再也没有在床上哭着求他了,因为她知道没用,也不敢。可是这回不知不觉,她却又哭了,也许是身上的伤口在连番动作中裂开了,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痛,火烧火燎,如热锅中的蝼蚁,烈火烹油,明明知道要被焚毁,却无能无力,只能悲哀绝望地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哀伤像潮水一样涌来,漫天漫地席卷了她,侵入每一个毛细血孔。在眼泪流下的那一刻,她满心的伤痛和委屈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着流出来,只晓得哀哀地哭。那时候伤口流血,那么疼,一直到缝针,她都生生忍着没有哭。她知道他厌恶她的眼泪,如果一点皮外伤能够令他解气,她会毫不犹豫地再把头撞出一个更大的血窟窿来。 她哭得泪水横流,满脸粘糊糊,湿哒哒,一直往下淌,触手生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哭。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一面慌乱抹着眼泪,一面趴在他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软语哀求,却又不知所云,只唯恐扫了他的兴。 可他还是生气了,握住她的肩要推开她。她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故技重施,又去吻他。他不为所动,嘴唇紧抿。她胡乱啃他的下巴,吻他的脸,脸上的泪水都蹭到了他的脸上。他终于厌烦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 岑溪在泪眼朦胧中,对上他幽深暗沉的双眸,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狼狈不堪的一夜。 那是她所有噩梦的开始。 第九章 他们之间所有的开头都是磨难,包括那漫长的头一晚。那天晚上她也哭了,他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幽深黑沉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怕他,只要他来了,她就心惊胆寒,如同绝望的羔羊,瑟缩在角落里颤抖,等着再次被送上祭台凌迟。像那天晚上那样,她只会一回又一回僵硬地躺在他的身下,期待着他快点结束。实在难受极了,在那样漫长的夜晚里,她只能把自己的思绪拉开,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灵魂远去,就会感知不到身体在经受什么。 她会想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她曾经也有幸福的家庭,也是城堡里无忧无虑的公主,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珍宝。 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又回来了,小靳还面色红润地奔跑在阳光下,她和何叶手拉着手去学校。她对爸爸说,我是小溪,她就是长在溪水里的漂亮荷叶,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 爸爸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啊,那就让漂亮的荷叶长在我们家清澈的溪水里,溪水和荷叶永远在一起。” 爸爸的大手又柔又暖,何叶就这样到了她的家。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对妈妈说,我有弟弟,也有了妹妹,以后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妈妈的钢琴声又悠扬飘来,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花园里盛开的花朵上,她和小靳还有何叶一起抓着风筝线,看蓝蓝的天上,五彩的翅膀翩翩飞舞。 想啊想啊,就会忘了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磨难,阮少棠带来的一切磨难。 后来,他渐渐来得少了,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踏进这里。那时候,岑靳还病重着,何叶还被经纪公司不冷不热凉在那里,为了接到戏挣钱,不顾危险,什么应酬场合都敢去。 当她意识到他很久没来时,已经有两个月了。她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如果他彻底厌倦了她,那小靳怎么办? 那是命运留给她的最后的美好,她不敢赌,因为她输不起。 她开始一天又一天惶恐地数着日子,焦急不安地犹豫着是不是要去找他。如果他真的厌倦了她,她破坏他的规矩纠缠上去,不过是再多的一样的厌烦,又有什么要紧。 她还没弄清楚去哪儿找他,终于一天晚上,他的司机胡师傅把醉酒的他送来了。 那天晚上的磨难更甚于头一夜,他喝醉了,她只是他买来发泄的玩物。可是她不敢躲避,也不敢喊痛,更不敢哭,她只是下意识搂紧他,像藤蔓一样,紧紧缠在他身上,唯恐他突然不满,抽身而去。 第二天早上,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站在他面前,强颜欢笑:“阮先生,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新学会了几道菜,想做给你尝一尝。” 阮少棠刚刚起床,正在衣帽间穿衬衫,听见她的话,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场面,渐渐涨红了脸,窘迫,难堪,羞耻,狼狈……这些所有被他带来的一切,令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站在阳光下欢笑的一切,紧紧包围了她,她只觉得窒息。 好一会儿后,他突然说:“过来。” 她怔了一下,慢半拍看见他拿在手里的领带,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过去接过领带,然后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给他系上。 直到一身正装,衣冠楚楚,他慢条斯理整了整领带,淡淡说:“今晚我没时间。” 在她逐渐失望暗淡下去的眼光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我会让秘书看下行事历,安排时间。” 她下意识说:“那我等你。” 他瞥了她一眼。她低眉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去给我换一对袖扣,这对不搭衬衫。” 他戴在手腕上的这对也是系上领带后,他让她挑的,她拿出来问他时,他只说了“随便”两个字,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他那琳琅满目的一堆袖扣在她看来,也都差不多一样,只当他是不在乎,于是硬着头皮给他戴上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搭了,可是也不敢多话去问,只得再次眼花缭乱地在那一堆袖扣里挑挑选选。 她重又给他戴袖扣的时候,他不甚满意地说:“有时间就把你那几道菜好好练练,我可不做白老鼠。” 岑溪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结果她等了一个星期,傅小姐才告诉她,阮先生晚上要来用餐。傅小姐问她详细的菜单,需要采买哪些食材。她说自己去买菜。末了,傅小姐又似不经意地说,阮先生喜欢吃苏州菜。 岑溪原本已经拟好了菜单,也听他临走时的要求,反反复复练过,都是清淡的粤菜。阮少棠的口味似乎不重,她印象里那几回跟他一起在外头餐馆吃饭,没见他吃过什么重辣重油的食物。她也模糊记得,好像从哪儿听说过,他幼时曾在香港居住过。她不笨,知道傅小姐不会无缘无故提醒她,于是又临时加了两道现学的苏州菜。 那天晚上,阮少棠的胃口不好不坏,但至少没有摔筷子拂袖而去。岑溪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经此一役,她也学乖了,见那两道苏州菜动筷最多,为了讨好他,低眉顺眼地对他说,以后一定会把苏州菜做好。 阮少棠倒笑了:“你是打算走偏门?” 岑溪当时只当他是在嘲讽她,她依附于他,挖空心思取悦他,委实是“捞偏门”。直到过了很久,有一回吃饭时,他心情似乎非常好,对她做的菜评头论足,说偏门也不是那样好走的,她才恍然明白他那天所谓的“偏门”是什么。可她不明白的是,如果抓住他的胃是偏门的话,那什么又是正门。 但他又渐渐地来了,只是时间上深沉难测,叫人捉摸不透,有一阵几乎天天来,像回家似的,大有食髓知味只顾享乐的昏君之气,她应接不暇,还是得撑起笑脸全副精神应对。后来,他又渐渐地冷淡了下来,他素来忙,满世界乱转是常事,一旦新鲜感过了,自然就收心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轨迹,但一个月总会来那么几回,时而也会悠闲地跟她一起吃顿饭。除了她惹他生气,也极少整月整月地不来。 她知道他是在国外出生长大的,此地也并不是他的祖籍,他在本城大约另外还有住处,这里当然不是他的家,只是他给她的华丽囚笼,可是只要他还来,她就放心了。 第十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溪突然哽咽了一声,她以为已经止住的眼泪却又在肆意流淌。阮少棠的手仍旧紧捏住她的下巴,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往事深影憧憧,她眼前仍旧是一双看不见底的幽深黑眸,似是冷清,又似是淡漠,却又似是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而他的手还紧捏住她的下巴,她只觉得窒息,呼吸不过气来,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嗝。 阮少棠终于松了手,却是一把推开她,翻身就下了床。 她趴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乱套上长裤,披上衬衫,然后赤脚淌过散落在地上的零乱衣物,一步一步朝前走。直到他要进入衣帽间,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眼见着他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不见,她急得连滚带爬下床,却是那只缝针后裹着纱布的脚先落地,她痛得脚一抽,整个人失去平衡,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阮少棠闻声回头时,她正挣扎着要爬起来。他连怒气都顾不得发作,立时大踏步跑过来,刚刚弯下身体拉她胳膊,她却顺势一把揪住他的裤腿。 极度恼怒之下,他却有片刻的恍惚,怔怔地望着那只揪住自己裤腿的手。因为使力,她手背上骨头突起,青筋细细蜿蜒。曾经这双手像游走花间的蝴蝶一样翩跹飞舞在琴键上,并不是多么动听的曲子,却能够令他循声驻足回望。可是她已经很久不再碰琴键了,他亲手斩断了她的梦想,也再也听不见那样的琴声。他知道她瘦了,这几年他看着她在他身边一点一点瘦下去,可是他却没有办法,任何办法都没有。他再也没有办法看见她的笑脸,真正的笑脸,那样纯粹干净的笑脸。 她仰起头来望他,双目盈盈还有水光,他讨厌她的眼泪,讨厌她摆出这样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瞬间几乎要挥手甩开她。然而他却动不了手,隔得这么近,近到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仿佛明月劈开黑夜,刹那月华如水,他在那样如水蔓延的月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纵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是错觉,是幻想,是妄念,可是他动不了手。在那最最遥远的最初,她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脚下,紧紧地揪住他的裤腿,明明没有多少力气,他回头对上她仰起的脸,却再也动不了腿。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在那最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他都想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要抓住他,为什么要那样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一刻抓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而如今她再一次趴在她的脚下,一身伤痕累累,满脸泪水。他仿佛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他把她弄伤的,她的这一身伤都是他带来的,她满脸的泪水也是他带来的。他曾经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可是在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却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伤痕累累趴在冰冷的地上。 岑溪还在说:“你不要走……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生怕他不相信似的,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擦自己脸上残留的眼泪。他不说话,她越擦越急,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不小心碰着了额头上裹着纱布的伤口,顿时痛得一抽,整个人朝后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她。他看了看她的脚,沉默抱着她到了衣帽间,把她放在沙发椅上。岑溪看他拿来了一套自己的干净内衣,不由伸手去接。他却看都不看她的手,径自蹲在她身前,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她穿内衣。可是他的动作不熟练,手在她背后摸索了几下都没扣上暗扣。 她忍不住低声说:“我来吧。” 他推开她伸到背后的手,搂着她的背探身继续试图扣上。 岑溪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耳畔就是他微热清浅的呼吸,一时间衣帽间静得只有呼吸相闻。他的动作缓慢,小心翼翼避开她背后的伤。她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直到他终于扣好,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穿好了内衣,他又随手找了件睡袍来给她裹上。然后再次抱起她,直朝楼下奔去。 岑溪靠在他怀里,木雕楼梯幽深曲折,一阶一阶下去,他的脚每迈下一阶,她就在他怀里震动一下。他的手劲大,紧紧把她箍在怀里,他温热的胸膛就挨着她的脸,她恍惚里似乎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和着他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打在她心上。她的心底也响起了咚咚的回声,像久远的呼唤,悠长而寂寥。 阮少棠突然低低呵斥了一声:“你又哭什么!” 岑溪伸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又哭了,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只是怕惹他更生气,连忙把脸埋在他胸前胡乱蹭了蹭,也不管擦干净了眼泪没有,唯恐他忽然放下她走了,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禁不住小声说:“好痛……” “你现在就知道痛了?痛你也活该,谁叫你缠着我不放……” 岑溪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他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她的眼睛:“痛你也先忍着……别哭了……” 阮少棠的话没有说话,因为傅和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楼梯下面迎接他们。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别墅里服侍的佣人自然有所察觉,所以她一大早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他紧了紧怀里的身体,傅和意已经说道:“阮先生,需要我来开车吗?” 阮少棠稍顿了顿,点了点头,直接说:“去医院。” 岑溪听到医院就下意识抗拒,她才刚刚从医院回来,这几年医院更是她的噩梦,能够离多远就离多远。她想说不用去医院,她已经不痛了,可是一个“不”字刚刚出口,阮少棠就打断了她:“躺好,别动!” 岑溪呐呐地吞下了剩下的话,揪住他的衣襟动也不动。 傅和意说:“阮先生,您的鞋子在门口。” 阮少棠低头一看才知道还打着赤脚。岑溪忍不住也悄悄低头望了一眼,可还是被他察觉了,又呵斥她:“我叫你别动,你还动什么?” 偏偏鞋子也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他探脚好几下都没穿进去。他又抱着她不放,硬挺挺地站着,连弯一下腰都不肯。鞋柜旁边就有他喜欢的明式官帽椅坐着换鞋,可他就是不坐,也不放她坐下。 岑溪看了看就在他眼前的椅子,咬了咬嘴唇,默默地使劲念叨着别管他别管他。 他换了一只脚朝皮鞋里头伸,还是没穿进去,反倒一脚把鞋子踢远了。他终于不耐烦了:“给我换双鞋。” 结果傅和意给了他一双拖鞋,他二话不说地把脚伸了进去。 到了医院,岑溪身上几处受伤的地方又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右脚和额头依然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岑溪已经没那么痛了,低着头看着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脚,突然想起来岑靳很快就要出发了,可是东西她还没准备,顿时发起愁来。 阮少棠又确认了一遍:“她的脚怎样?” 岑溪连忙跟着问:“我能去哪儿吗?” 阮少棠冷冷说:“脚都瘸了还不老实躺在床上,你还要去哪儿?” 那医生像没看见他的脸色似的,大大咧咧地说:“没那么严重,脚还好好的在,杵着拐杖也能走,右脚别着地就行。前几天要特别注意下,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好也连打几天消炎针。没问题的话一般十天左右就可以拆线了,复原得好的话,很快就活蹦乱跳了。”医生说到这里,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还敞着两颗扣子的衬衫上顿了顿,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严肃:“您担心的脚倒是没什么,缝合得挺好的,但是她背后的伤口开裂了,得重新上药。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侧着身体或者是趴着,千万别再压着了,伤口再深点就得缝针了。” 岑溪涨红了脸,意识到自己也还穿着睡袍,更是无地自容,呐呐地底下头。 阮少棠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一直到离开医院,阮少棠都没有再说话。大约是折腾了一夜没睡觉,他也累了,傅和意打开车门,他把她放进车子里,调整好座椅后,便坐在她身边闭眼假寐。 岑溪的后背不能靠着座椅,只能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他身边。倒是素来谨言慎行的傅和意似乎没留意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一面开车,一面说:“阮先生,您没带手机,刚刚阮老先生那边找您,说让您确定时间。” 她没说确定什么时间,阮少棠却并未多问,只是虚应了一声。 岑溪也没有任何好奇心,他的世界与她隔着万水千山九重天阙,那是今生今世也无法逾越的天河迢迢,此时此刻她只想不惹恼他就好了。傅和意的车子开得十分平稳,是那辆阮少棠平日的商务座驾宾利,她端坐了一会儿,终究一夜未睡,双眼干涩,不知不觉地侧身倚在座椅上,渐渐就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座椅忽然朝后放倒,她的脖子后也多了一只抱枕,她再也忍不住困意来袭,放心地沉入睡眠。 到了家,她也没醒,连怎么回到卧室睡在床上的都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从她的眉心抚摸而下,然后她的脸就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 她趴在枕头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阮少棠站在床边打着领带。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他就站在那一片灿烂的金色朝阳里。她看不清光华中心的他,他的周身似乎都是玉华一样的光彩,就像不久之前那个阳光下朝她走来的人。 阮少棠穿好衣服后,她已经又睡着了,下巴抵着枕头,长长的眼睫毛密密匝匝地垂下,一脸无知无觉。他在床边站了半晌,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终于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岑溪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暗了下去,阮少棠也不在了。她坐起身时才发现是在阮少棠的卧室,之前一地零乱的碎瓷片早已收拾干净,矮几上放了一只玻璃瓶,仍旧插着一大蓬含苞待放的荷花。岑溪突然想起来从来没在这屋子里见过兰花,这里的佣人是那位老管家留下的,全都训练有素,兢兢业业,供瓶的鲜花每隔几天都会换,大多是时令鲜花,可是从来没有兰花。 她只觉得奇怪,他那么喜欢兰花,为什么家里又从来不见兰花? 这个问题岑溪没有答案,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后,就渐渐放下了。床边有一双拐杖,地上除了她的拖鞋外,还多了一只特别宽大的拖鞋。她把裹着纱布的右脚慢慢套进那只拖鞋,大小刚刚合适。于是她就穿着一大一小两只不一样的拖鞋,撑着拐杖慢慢挪到浴室梳洗。 走出卧室后,岑溪才知道撑着拐杖并不好下楼梯。她站在楼梯口,楼梯上已经多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从客厅经过的李阿姨看见她出来了,连忙噔噔几步跑上楼梯要扶她下去。这下岑溪就放下拐杖,在李阿姨的搀扶下垫着一只脚到了楼下。 一天没吃饭,岑溪是真的饿了,她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餐桌边吃晚饭,餐桌上照例是丰盛的三菜一汤,虽然都是小盘小碗的分量,但是一个人吃还是多了。岑溪并不怕一个人吃饭,这几年她不知道一个人坐在这个餐桌边吃过多少顿饭了。在她刚刚住进这幢别墅的前两个月里,阮少棠并没有出现过。伴随着他的个人物品的到来,她惶惶然地以为他很快就要索取该得的交换,因为他说过,他要的是她。 岑溪一直都记得他的那句话,就是他的那一句话,她把自己卖给他,成了他的所有物,她的人生也被他强行硬生生地劈开。 可是她别无选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为岑靳紧紧抓住。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她紧绷的一颗心渐渐放松了,白天在医院照顾岑靳心力交瘁,晚上不得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这里,躺在那个与他的卧室相连的卧室不再噩梦连连,频频惊醒。她想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趣,她以为自己只要没有声音,他终究就会忘了她的存在,然后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就在她慢慢淡忘了他的话,每天只是想着岑靳的病,却又要在岑靳不时发作的病症下压抑着痛苦。她不能把自己的悲伤难过传递给岑靳,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她不能再增加他的痛苦,哪怕是一丝一毫,她能做的就是和何叶一样,若无其事地跟他说说笑笑,让他知道生病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给他鼓励给他希望,让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岑溪自己也是这样希望的,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总是告诉自己岑靳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岑靳身体稍好时,晚上一向不要她和何叶守在医院,只说有看护就够了,固执地要她们回去睡觉。岑溪却只能回到这里,虽然阮少棠从未出现过,可是他为岑靳做了那么多事,安排了他所有的治疗,她每天还都在花着他的钱,住院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多,流水一样不停,那是一个无底洞,她只能紧紧抓住阮少棠这根救命绳。 晚上回来后,厨房做饭的芬姨总会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可口食物,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吃下那些芬姨特地为她准备的好吃的。她不能倒下,她还要等着岑靳手术,后面还有更艰难的一场硬仗要打,她要保重好身体好好的照顾岑靳。 那天晚上,何叶留守在医院,她很晚才从医院回来,喝完一大碗芬姨煲好的热汤,带着肚子满满的暖意,回卧室洗漱后就上了床。 睡到半夜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醒了。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黑蒙蒙里,却感觉床边似乎是有一团黑影站在那里。 她睡觉向来是不留睡灯的,她不怕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可是她盯着那团黑影看了半天,黑影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楚。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渐渐看见了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呼吸一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就开了灯。满室灯光大亮,明晃晃的光芒下,她就那样看见了阮少棠。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还穿着一身正装,白衬衣的领口整洁如新,仍旧是黑色的领带,熨烫服帖的黑色西装,就像她住进这里之前最后一次看见他一样。 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 岑溪慢慢地低下了头,抓紧了身上的被子。 最后是阮少棠静静说:“我卧室的床单没有换。” 岑溪“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不来住,佣人没换床单也不奇怪。 阮少棠又站了一会儿,她听见有脚步声响起,低沉缓慢,一步一步远去,终于消失在衣帽间深处。 岑溪呆呆愣愣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又隐隐约约地听见浴室似有水声传来。他们的卧室虽然是分开的,可是浴室就只有与两个衣帽间相连接的中间的那一个大浴室。她不知道他刚刚在黑暗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卧室。她只能安慰自己,他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既然他已经走了,那就没事了。 潜意识里即使知道那个安慰是多么虚弱,她也只能躺下来,盖上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可是还不等她睡着,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步一步,停在了床边。 岑溪全身绷紧僵硬地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紧紧抓住被子,好像那样就抓住了一道防护,然而她又无比悲哀地知道,哪里还有防护,她早就把自己卖给了他。 如同听到了她心底的绝望,他的声音淡淡传来:“把手放开。” 岑溪终究松了手,他并没有费力就掀开了被子,伴随着一股清冷的空气,她的身边也躺下了一个还氤氲着水汽的清冷身体,然后卧室的灯就被关了。 黑暗里,她僵硬木然地躺着,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不能阻止,那就只能麻木地等着承受。他却只是把被子朝他那边扯了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睡在那里,接下来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挨着她,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过了很久,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才知道他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她庆幸地想,他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卧室没有换床单才睡到这里,他洁癖那么重,当然不会睡在没有换床单的床上。 岑溪度过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半夜,她怕打扰他睡觉,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焦急地看着窗户那边,期盼着天亮。 天蒙蒙亮时,她闭着眼睛,感觉到身边有了轻微的动作,他起身下了床,然后是他缓慢低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远去,再次消失在衣帽间深处。 然而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渐渐地会经常时不时地半夜出现在她的卧室,什么也不做,也极少说话,只是躺在她的身边睡一觉,天亮了就走。 岑溪渐渐地也会在睡觉之前留一盏昏暗的睡灯,起初他来时,她还会醒来。后来习惯了,就只是在睡得迷迷糊糊时才感觉身边多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有一天晚上,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时,看见他睁着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已经侧身面朝着他而睡了,隔得极近,他们几乎头挨头,昏昧的灯下,她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像是专注,深沉,又像只是幽静,就像外面的万古夜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 在他的手指要碰触到她的眉心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他后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们照样一夜相安无事到天亮。 时间久了,岑溪在疑惑不解下,却渐渐侥幸了起来。她想,他也许并不想对她做什么,很多人心底都有一个黑洞,他也许只是为了发泄心底的什么来捉弄她为乐,就像有些恶作剧的男孩会故意拿可怕的毛毛虫吓人一样,可不是所有的男孩看着被毛毛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就能开怀大笑,这世上有些人是不同的,并不是一条从树上捉来的毛毛虫就能满足的,所以他们要为自己找寻更大的毛毛虫。 岑溪想,她对于阮少棠来说,也许也就是那一条更大的毛毛虫吧,他的人生灿烂辉煌,无所不有,俗世简单的快乐他早就尝遍了,所以也感觉不到什么滋味了,一时百无聊赖碰上她了,便把她抓在手掌心里把玩几下来消遣娱乐,等兴致过了,就会把她扔下。 岑靳进入手术舱等待手术的第二天,岑溪等到深夜,那缓慢低沉的脚步声终于又来了。 阮少棠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她显然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还没睡觉。 岑溪放下书,站起来对他笑一笑,温声细语地说:“阮先生,厨房还有芬姨炖好的燕窝,你要吃吗?” 隔了半晌,阮少棠才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岑溪去给他端了一盅燕窝,回来时看见阮少棠坐在沙发上翻看她放下的那本书。她在茶几上放下燕窝,他扬了扬那本书,轻含笑意说:“你喜欢旅行?” 那是一本旅行书,作者阅历丰富,数年来游历世界各地,用双脚丈量这个世界的广袤,于是写出了自己的旅行哲学,缓缓道来人生这趟漫长而孤独的旅行。 之前岑靳躺在病床上看过一直夸如何如何好,如今岑靳进了手术舱,她不能守在医院看护,收拾他住院的东西时就把他看过的书都带回来了,对岑靳夸过的这本书她就想好好再看看。 岑溪只是简单说:“作者写得挺好的。” 阮少棠没再说什么,开始吃她端来的那盅燕窝。岑溪在他对面坐下来,又拿起那本书静静看。待到他慢条斯理把一盅燕窝吃完,放下勺子,她马上站起来递过去餐巾。 他擦完嘴放下餐巾,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阮先生,我非常谢谢您,谢谢您让岑靳等到了手术,谢谢您请来了最好的医生,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无论她打了多久的腹稿,真正到了这一刻,依然语无伦次,她只能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我跟何叶已经说好了,我们努力赚钱还你,何叶很会弹琴,她弹琴比我好听多了,她说她去弹钢琴赚钱还你,我妈妈都说叶子以后一定是个大音乐家,我们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说到动情处,她流下泪来:“阮先生,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谢谢你给了小靳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我相信他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他一定会好好的,等他病好了,我就带他来谢谢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阮少棠只是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完,一双幽深黑沉的眼睛如同夜色下静谧的万古长空,没有任何色彩,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后,他终于站起来拿出一块手帕给她。岑溪泪眼朦胧里接过他递来的那块手帕,胡乱擦着满脸的泪水。他转身就走,一步一步,从卧室门口走了出去。 直到岑靳手术后,岑溪才知道她那天晚上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说了最最不该说的话。那天晚上阮少棠喝了多少酒她不知道,最后把她重重压在床上,他捧着她的脸,黑沉幽深的双眸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我不是个好人,我不要你一辈子的感激,永远都不要。” 第十二章 很多事情在那一夜之后不一样了,她原以为她只要好好的跟他说,把钱还给他,她就能够安然离开,然后她就还是她自己。可是那天晚上她哭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他也没有放开她。最后她在他还带着酒气的浓重喘息里,只能告诉自己他喝醉了。她只能睁着眼睛再次看着窗户,期待着天亮,天亮了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可是那漫长而难堪的一夜之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起床后,不轻不重地说:“钱我多的是,不要再跟我提还钱两个字,我说过了我要的是你,你就好好的呆在这儿。” 他的话直接把她打入了更深的地狱。岑溪愣愣地躺在床上,连身上的痛都麻木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木然的眼睛看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阮少棠正站在床边扣衬衣扣子,听到她的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笑:“你急什么?等什么时候我厌烦了,自然就会让你滚。” 终归是傻气,她那时候还不依不饶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你什么时候会厌烦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那样问,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深沉难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却又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就得看你了,你要是每回都在床上哭哭啼啼倒我胃口,没准我很快厌烦了你,不过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你要是偏要跟我反着来,那我也只能跟你反着来了。” 岑溪好像直到那时候才真正认识他,她看着穿着白衬衣沐浴在清晨朝阳下的他,淡金色的华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脸上还是最初那样清淡内敛的微笑,就是在昨天晚上最绝望痛苦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比魔鬼还可怕。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他。 岑溪终究慢慢把桌子上的菜吃完了,芬姨来收拾餐桌时,看见空下来的碗盘,笑眯眯地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做来给她吃。 岑溪没有胃口,可是又不想让芬姨失望。那天阮少棠走后,是芬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来到了卧室,她只是闭着眼睛,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仿佛那样她就不用再面对那个轰然倒塌的世界。 半晌后,芬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吃饱了就好了,小靳还在医院等着你去看他呢!” 芬姨的手又柔又暖,就像记忆里永远没有离开的爸爸妈妈的手。岑溪的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是啊,小靳还在医院等着她,她还要看着小靳平平安安从手术舱出来,以后他会好好的在她身边。 想到了那天,岑溪眼睛一酸,几乎又忍不住要落泪。她眨了眨眼睛逼回眼泪,最后只能笑着对芬姨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心绪不宁回到卧室后,岑溪就接到了何叶的电话。 何叶似乎还在为她昨晚被突然叫走而耿耿于怀,直接问她是不是阮少棠又给脸色她瞧了。 岑溪只是一味粉饰太平:“没有,我很好,你也别尽七想八想……只是我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去见你和小靳了……” 何叶却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在宴会上梅小乔戴着的那条项链就是你给我卖掉的,那么大的蓝宝石错不了,昨晚阮少棠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破例也有露面,不知道他瞧见没有……” 岑溪听到这里不由苦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他哪儿会记得一条项链,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大约何叶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阮少棠不是会在乎一条项链的人,终于没再多问。岑溪趁便说阮少棠在这里,自己这几天会很忙,暂时就不去她和小靳那边了。索性就让何叶以为是阮少棠限制了她的自由,总好过让他们见到她这个样子。 何叶又憋着一股对阮少棠的闷气挂了电话。 岑溪却被何叶提醒了,放下电话就匆忙去翻梳妆台抽屉,阮少棠送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都在里头,她一样一样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幸好没有再见到兰花,她终于吁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昨晚那条兰花项链,不知道还在不在车子里,车钥匙就在阮少棠卧室的床头柜上,她想去车子里找找看,可是撑着拐杖又难下楼,只能无奈地暂且放下,而且照他的脾气,或许扔了也有可能。 阮少棠自那天走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翌日倒是傅和意和胡师傅一起送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和换药,却只字未提阮少棠。既然傅和意还在,岑溪只能猜想阮少棠还在本城,因为生气,所以不想见她。岑溪虽然为项链的事惴惴不安,可也不想自讨没趣去打扰他,便也不问。 然而岑靳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何叶也不方便出去大采购。这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对傅和意说要去买点东西,让胡师傅在附近一家百货商场放下她。 傅和意自是不放心,说:“你的腿这几天不宜多走动,商场人多,杵着拐杖也不方便。岑小姐如果放心的话,可以写一个购物清单给我去买。” 傅和意向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既不刻意疏远,亦不有意亲近。岑溪知道她是尽心为阮少棠办事,所以如若必要,极少麻烦她。但是岑溪也明白,傅和意既是如此说,那她这几天是很难出来走动的,何况杵着拐杖也的确是不方便购物。她踌躇一番,想到就算自己买了东西,也没法送给岑靳,连何叶也得瞒着,最终还是得托胡师傅给何叶送过去。购物清单她早已写好,只是有些东西还不确定,于是便说:“那麻烦您和胡师傅陪我走一趟,你们扶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 有傅和意和胡师傅的帮忙,岑溪很轻松就买好了要给岑靳的东西,大多时候她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傅和意经过比较后一样一样地拿来购物清单上的物品。岑溪一直都知道傅和意非常厉害,她能够在阮少棠身边工作那么多年,自然不寻常。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她清晰明快地和售货员沟通交流,极其妥帖地选好最适合岑靳在路上需要的东西,不由对她有了一层更真实的认识。 买好了东西回来后,岑溪给何叶打了一个电话,确定她在家后,胡师傅就把东西给何叶送去了。 时候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傅和意回来后就进了阮少棠的书房,大概是有工作。岑溪听见芬姨留她吃晚饭,她也答应了下来。既然傅和意在这里,岑溪就不便上楼去卧室了,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手头没有书,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百无聊赖之下想到自己还不怎么会撑着拐杖走路,也不能老是依赖人来扶,而且桃花源又不能长时间不去,便想试着多走走,俗话说孰能生巧。 太阳要下山了,暑热渐退,外头天气凉爽宜人,她就撑着拐杖在院子里的草坪地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伸手擦额头沁出的薄汗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傅和意站在门廊下看着她。 傅和意见她停下,便走了过来。 岑溪对她笑笑说:“我练习下拐杖走路。” 傅和意说:“那我们到湖边去走一走吧。” 这个别墅区坐落在近郊,地理位置优越,风景极好,背山面湖,就在这幢别墅大门口不远处有一弯天然湖泊,也是小区不多的几十户居民散步遛狗的好去处。岑溪为排遣心绪,曾经独自去过一回,遇着过一对带着孙女的老夫妇,他们非常和善热情,大约是住在这里的人少,非贵即富,邻里间相互也有和睦往来,所以攀谈了一会儿,便指着视线所及处的一幢屋子说那就是他们的家,花园里养了好些花,有空可以去坐坐看看花,又问她住在那一幢,是不是还在读书,在哪儿读书云云。 岑溪笑容僵硬,只是保持礼貌含糊应答了一番,几乎是落荒而逃。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湖边了。 这时节正是荷花盛开,湖泊里一大片碧荷,在斜阳的映照下,白的似玉,粉的似霞,风吹花摇,而远处的湖面,水光潋滟,碧波直如一大片软缎荡漾开去。 岑溪站在湖畔,伸手把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面对如此清凉美景,这两天郁结在心底的百般情绪也似一荡而空。 傅和意就站在她的身边,也放眼朝湖里望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阮先生去哪儿了吗?” 岑溪怔了一下。 傅和意却并不管她是否知道,反倒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径自往下说:“阮先生是随他母亲姓,他很爱他妈妈,所以也喜欢兰花,他小时候她妈妈就把他的‘棠’字绣成一朵兰花在他的衣物上,后来他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他妈妈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卧室三天三夜,后来我们进去才知道他是在画那朵兰花。” 岑溪这才知道那朵小小的“棠”字似的兰花的来历,其实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那朵兰花也是“棠”字,她是看得久了,越看越像,在某一刹那,突然福灵心至,恍然大悟过来的。可是她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明白一向和她并不亲近的傅和意为什么会忽然对她提起阮少棠的家事。 直到傅和意突然转身面朝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有点像阮小姐,你要是有时间就给阮先生打个电话吧。” 岑溪呆呆地看着她,怔忡而迷茫,就像是长久以来若有似无压在心底的一个未解之谜忽然被人扯出,可是她自己一时都不知道那个谜到底是什么,脑海里只是一团迷雾。好一会儿后,她才如大梦初觉,恍然不胜悲。 她悲哀地想,难道只是因为这样——难道她所承受的一切,他给她的所有磨难,把她的人生硬生生劈开成两半,让她再也不能明媚欢笑地生活在阳光下,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第十三章 阮少棠踏进宴会厅时,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大厅突然静默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朝他看过来。他姗姗来迟,只身赴宴,可是举止从容,满身风华,一步一步走向光华的中心,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他停在宴会主人宋正齐面前,彬彬有礼,含笑伸手:“宋叔叔,生日快乐!” 宋正奇倒楞了楞。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也赶上爱女学成归来,这几年他旗下的正佳集团发展态势大好,他身为正佳集团董事长在商场的地位自是跟着水涨船高。而自小娇宠的女儿又一力怂恿他好好过一个生日。他素来行事作风低调保守,虽然嚷着老了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却也抵不过女儿的柔情攻势,所以一场生日宴办得异常奢华轰动,包下五星级酒店的好几个宴会厅,大摆宴席,广发请帖,来贺寿的人亦不少,不乏权贵名流,商场大佬。 他自然认得这位站在自己面前风度翩翩的男子,可是阮少棠的到来还是叫他出乎意料。他和阮氏旗下公司一向并无合作,和阮家人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的身份亦不便和阮家人走得太近。如今阮氏这位年轻掌权者不请自来,委实令他不得不猜度个中玄机,他不动声色地瞟了某个方位一眼,想到阮老先生当年在独生爱女去世之时所发的那一纸震动全港的讣闻,只觉不寒而栗,一瞬间脑子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 直到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儿宋茜茜摇着他的手臂,娇嗔:“爸爸!” 宋正奇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相迎,笑眯眯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世侄大老远赶来给我添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阮少棠十分客气:“宋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摆下宴席就是对我们晚辈的欢迎,当然也没有任何招待不周的。” 宋正奇见他深藏不露,一席话说得进退有度,哈哈一笑。他吩咐侍者送酒来,亲自给阮少棠倒了一杯酒,两人举杯相碰,场面话说得客客气气,含而不露。 宴会厅的其余众人眼见宴会主人宋正奇与他相谈甚欢,一时蠢蠢欲动,风起云涌。没见过阮少棠的只是心下揣摩他的身份,四下里交头接耳打探消息。而知道他的身份的却也和宋正奇一样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某个方位,暗自揣摩他的到来所为何事,其中有些与阮氏有来往的,在惊讶之余,亦纷纷走过来同他打招呼。 仿佛要把宴会气氛推向顶点似的,一会儿后,在与聚拢而来的人寒暄完毕后,阮少棠向宋正奇告退,对宋茜茜微笑礼貌颔首,然后径直走向了知情者不动声色望向的方位。 宋茜茜犹自沉陷在他临走之前的一笑里,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说:“爸爸,我去招待一下。” 宋正奇看了神思恍惚的女儿一眼,自然也明白这回是女儿把人引来的,没准请帖还是这个傻女儿亲自送上门的。再一看举着酒杯安然踏步而行的阮少棠,一身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温润内敛,只得无声地叹一口气。 他拉住女儿,低声呵斥:“你去凑什么热闹!你给我好好呆在这儿!” 正如宋正奇所言,沿途众人亦纷纷闪避,给阮少棠劈开一条康庄大道,好让他畅通无阻地与那人相会。 而那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翩翩而立,仿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神态自若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既不相迎,亦不退避。 阮少棠停在他面前三步远,不近不远的距离,没有伸手相迎,亦没有绅士有礼的作态,只是淡淡说:“王先生看来很喜欢今晚的酒。” 那王先生轻摇酒杯,高脚杯里的香槟随波荡漾,酒色`诱人。他亦一派淡然说:“阮先生看来比我更喜欢今晚的酒。” 阮少棠举起酒杯从容一笑:“是么?葡萄美酒夜光杯,能饮一杯无?” 王先生举杯相迎,两只酒杯轻轻相碰,灿然的华光在相交的两只高脚水晶杯上交相辉映,照在两张英俊的侧脸上,华彩流光。两人一仰头,都喝尽了杯中美酒。 他们像打哑谜似的,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举重若轻的话,甚而一派祥和喝起酒来,然后各自举着酒杯走开。周围伸长耳朵频频观望的人从最初看他们碰杯难以置信,到后来渐渐也都收敛了好奇心,知道没什么热闹好瞧了,这样两个风华不相上下的男人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风度,让人看戏。 阮少棠喝下那杯碰杯酒,径直走到长条餐桌旁放下空酒杯,还未及转身,身后长裙摇曳,一阵香风飘入鼻端,刚刚吞下的酒又在喉咙里翻涌,浓烈的酒气似要从额间跳出,他不觉握紧了手掌。下一刻宋茜茜已经像飞舞的蝴蝶似的翩翩而来,亭亭玉立在他身旁。 阮少棠回头,她对他嫣然一笑:“阮先生,谢谢您来参加我爸爸的生日宴会。” 阮少棠彬彬有礼:“谢谢宋小姐的邀请,抱歉,请容我先行告退。” 宋茜茜手里还举着酒杯,娇媚的笑颜不由一僵。 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再次礼貌颔首,然后错身而过,一路也甚少与人招呼,直朝盥洗间走去。 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他掬了一捧冷水狠狠浇在脸上,水珠直渗进眼睛里,冰凉的水激醒了肌肤,又沿着脸颊滑落,他的头脑一片清明,可是那双刚刚还举着酒杯的手仍是止不住发抖。 他看着镜子里一脸湿漉漉的人,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就连外公都说他最像妈妈,然而他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外公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其实一直都是——不要和你妈妈一样。 他拿出手帕擦脸,手帕的一角就是那朵小小的兰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朵兰花也是他的名字“棠”。 棠,木之本也。 他怔怔看了半晌,最后平静地把手帕收了起来。 第十四章 傅和意打来电话时,阮少棠刚刚离开这场暗潮云涌的商务宴会,坐进车子。从昨天抵达香港后,他已经连着两天晚上在交际应酬场合露面,声势不小,言笑晏晏,酒也喝了不少下去。此时夜色阑珊,笙歌散去,路灯潋滟的光像是点点明珠摇曳来去,车窗外是香江繁华夜色,仿佛还是他小时候,妈妈带他去吃很好吃的虾饺。一口咬下去都是鲜嫩可口的香甜,透明的饺皮像水晶般晶莹,仿若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妈妈看着他温柔的笑,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隔着玻璃窗就是灯火辉煌的港湾,华光灿若星河,一刹那整个世界的繁华仿佛都在他眼底。 她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被外公外婆带去美国养病好几年了,可是那年却执意要回来。他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有了假期也回来看她,她摸着他的脸总是说瘦了,于是不顾外公外婆的劝说,坚持要带他出去吃好吃的。絮絮地告诉他,那些都是她小时候就喜欢吃的,外公外婆不许她在外头乱吃东西,她就偷偷溜出来吃。 他还记得他说:“妈妈,你喜欢吃这里的点心,我们就把厨师请回家里做给你吃,外婆说你不应该回来,要在美国好好的养好身体。”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年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随行的刘秘书把手机递给他,看了看他怔怔的神色,出声提醒:“阮先生,傅小姐的电话。”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随手松了松领带,背靠座椅接起电话。 傅和意汇报了这一天的工作,末了说:“岑小姐问我她能不能去咖啡馆上班。” 阮少棠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淡淡问:“还有其他事吗?” 傅和意知道该适可而止,再下去就是僭越。她从来都懂进退,知分寸,从阮老先生让她为他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她才能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可是她稍顿了顿,仍旧说:“阮先生,岑小姐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阮少棠忽然笑了:“是她问还是你让她问?我的行程你清楚,如果她问起,你就告诉她。” 傅和意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毫不留情面一语道破,一时噤声。 阮少棠终于说:“和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姓阮,是阮家人,你一早就知道。” “可是阮老先生也说由你确定时间,我们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不需要——” “和意,”阮少棠打断她,只是淡淡说:“你那天在车上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但是我不想再等了。” 静默了片刻,傅和意终于也说:“我知道,阮先生,不管您做什么,我永远都会为您工作。” “和意,你不需要一直遵守和我外公的那个约定,你有你的人生,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也该放假了。” 傅和意没有做声。 在阮少棠决定结束通话时,她又静静说:“阮先生,我刚刚忘了说,岑小姐今天在湖边摔了一跤,医生说她的脚伤可能多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阮少棠是一言不发挂断电话的,可是却没有放下手机。坐在前头副驾的刘秘书偷窥了一眼他的脸色,本来有公事要汇报,迟疑几秒,悄悄递给司机一个眼神,暗示司机小心开车,自己也正襟危坐。 其实阮少棠的脸色并不难看,他的神色极其平静,一双眼睛里也只是幽深静谧,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划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等手指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再动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就像很久之前的那天晚上听见身后的“扑通”一响一样,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脚已经停了下来。 那是他初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有时候惘然想起就像是前世的旧梦。可是不需要认真去回想,也不需要刻意去回忆,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和画面就像是储存在他大脑记忆深处的秘密宝盒,隔绝了时间、空间、人世所有的浮华和喧嚣,无论何时,只要拂尘开启,岁月的尘埃纷至沓来,所有的一切就会历历在目。 不久之前,她还再次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而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初次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望向他的那一刻。 那是在人间天堂的包厢外。原本只是一场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角落里接电话,指尖的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侧对面一间包厢门开了,喧闹的声音紧跟着从门缝流泻而出。他把烟头丢在垃圾箱里,再回头时,那间包厢门口跪着一个女人,长发逶迤而下遮住了脸,她的一只手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的身份。在这家本城最顶级的夜总会里,进出包厢的“公主”一概是跪式服务。所谓男人的天堂,自然要有匍匐在脚底下的女奴。 然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还是那种十分古典的样式,裙长及小腿,细细的裙摆仿佛民国初时的袍子,连料子都像是老旧的棉麻,简简单单的素白长裙,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她弓着身体起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裸`露出来的细瘦胳膊白得像玉瓷,在华彩霓灯下,漾着玉华似的温润沉彩。 那件白裙当然不是公主制服,可是他并不想去追根究底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是什么身份,或许她是另一种“服务员”也说不定。 察觉到自己停留得太久,他转开视线,毫不犹豫地抬脚朝前走。然而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好似一声呼唤,格外清晰地传到他耳里。他脚步微滞,下一刻一只腿就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他回头垂眸,那只腿后多了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裤腿。在短暂的一瞥之下,他留意到那细瘦的手背上骨头凸起,青筋蜿蜒,显然是在使力。 阮少棠不动声色地再次抬腿,她却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脚踝,他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两下,一缕发丝扫过他的脚踝,颤颤微微的麻痒在脚踝处荡漾开来,一直蔓延到他抓不到的地方。他的双腿很快地以一种扭曲交叉的姿势狼狈站稳,那只被她紧抓不放的脚还堪堪抵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脚也落在她环起的臂弯里。他整个人就这样以一种既暧昧又古怪的姿势与她纠缠在一起。 他一时脱不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被黑发覆盖的头顶,用不含任何感情和情绪的声音,平板而淡漠地说:“请放手。” 然而,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那一丝寻求依靠的本能,她没有放手,反而顺着他的裤腿一路朝上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然后仰起头望他。她的黑发滑到颊畔,他举起要推开她的双手一顿,只是恍然对上了她的脸。 隔得那么近,他站着,她就趴在他脚下,从他的角度怔怔看过去,她脸上肌肤苍白,面容迷蒙,可是黑白分明的大眼却像一潭纯净的深泉水,清清澈澈地看着他。 他就那样猝不及防跌入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他跌进那潭深水里再也爬不出来时,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无论过去了多久,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样的她,那样熟悉,一次又一次,宿命一样的重复轮回,于是便是根深蒂固,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再也忘不了。 而此时此刻,他再也动不了手。 阮少棠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那里,手机屏幕白色的光照着,她的脸就似远而近地沐浴在那一片月华似的白色光芒里,朦朦胧胧地挨着他的指尖,仿佛触手可及。 他仿佛做梦似的,闭上眼睛,伸手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外面夜色璀璨,盛世繁华,他有的也只是手心里的这一个人。 良久后,刘秘书的声音突然传来:“阮先生,到酒店了。” 阮少棠乍然从恍惚里被叫回来,就像大梦未觉,一半的魂魄还停留在那五光十色的梦里,可是满眼所见却已非梦。后座车门不知何时已打开,刘秘书正手扶车门看着他。 他有一瞬间的迷惘,怔怔地又低头看手机屏幕。 刘秘书看了看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手机,眼睛在那依旧亮着的屏幕上停了停,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终究于心不忍:“需要我给岑小姐打个电话吗?” 阮少棠却收起了手机,神色也已恢复清明,径直下车。在刘秘书以为他会沉默时,他却冷冷说:“明天早上你告诉她,她要是不想要她那只脚,我也不介意她瘸一只脚。”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岑溪还躺在床上时就接到了刘秘书的电话。刘秘书的电话打得不早不晚,赶在阮少棠吃完早餐的前五分钟,这样饭后可以马上向他汇报。只是岑溪昨晚心绪紊乱,而且脚疼了半夜,没怎么睡觉,又被医生叮嘱这几天要多卧床休息,于是就赖床了。 刘秘书像背书似的一板一眼地传递了阮少棠的那句话,然后又一改语气,和和善善说了几句关心话才挂断电话。岑溪睡得迷迷糊糊,握着手机却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一时弄不明白阮少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起床洗漱后,她想起昨天傍晚在湖边摔了一跤。 那时候傅和意说完那句话,她就怔怔地站在那里,慢慢清晰的那个念头像荒野里无涯的黑夜一样紧紧攫住了她,漫天漫地的悲伤直朝她涌来,伴随着没有尽头的恐惧,她再也走不出那一片黑夜里无涯的荒野。 她曾经以为她不过是他百无赖聊之下遇见的一只毛毛虫,供他消遣娱乐而已,总有一天他会把她扔下,只要等下去,她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可是他的世界里有那么多毛毛虫,他为什么偏偏抓住她这只不放? 以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等傅和意说出来才知道——却原来只是那样。 难道就是因为那个悲哀的理由,那点若有似无的相似感觉,所以她的人生就注定了是他消遣娱乐的毛毛虫吗? 一直到傅和意慌乱地问她怎么了,她才知道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傅和意似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没想到她会那样,一时手足无措。 岑溪有点难为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眼泪一流出来就没完没了。阮少棠厌恶她的哭哭啼啼,自从那天早上他站在床边不轻不重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再苦再难她也能忍下去,等到他不在的时候自己把眼泪吞下去。可是那天晚上受伤后,似乎她之前所有的眼泪都找到了出口,不仅在他面前一哭再哭惹他厌烦,现在当着傅和意的面也能流泪。 她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只想走开几步不那么尴尬,刚刚杵着拐杖心神不宁走了两步,不知道哪里突然窜出一只萨摩耶在她脚边打转,眼见着她的拐杖再一落地就有可能打着,千钧一发之际,她连忙后退,然而拐杖一歪没有稳住,她硬生生地摔了一跤,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傅和意和萨摩耶的主人坚持又送她回了一趟医院,结果她的脚又重新包扎了一回,医生又耳提命面了一番。 岑溪想或许是傅和意告诉了阮少棠她摔跤的事,他才那样说吧。她也不想去管他是气话还是嘲讽,只是这一下咖啡馆是去不成了。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了三天,傅和意每天都会过来送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和换药。第四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揭了,看上去没那么显眼了,便又尝试着提了一下想去咖啡馆看看。傅和意这回却立即同意了,只说让胡师傅接送。于是岑溪每天去医院打针换药后就去咖啡馆照看生意,到了晚上九点,胡师傅就会准时去把她接回来。 这样过了一周,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了,也不用每天去医院打针换药了,只是脚伤还没好,不过好在她对拐杖的运用熟练了一点,杵着拐杖走路不再颤颤巍巍的摇来晃去,手臂也不像前几天那样酸。 这天中午,胡师傅照例送她到了咖啡馆。七夕过后,咖啡馆的生意便又冷清了下来,岑溪坐在前台调出这周的营业额算了算,几乎也是持平状态,不由泄气,想着是不是要花钱再好好宣传一下。她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当初开业时该打点的也打点过了,什么旅游杂志啊美食专栏啊也都上过,还花了一大笔钱在电视台的某个美食节目里打了个广告。可是那一大笔宣传费就像是扔进水里的石子,只溅起了一点点涟漪,慢慢就平静无波了。再在这上头花钱岑溪就有点不是滋味了,而且她也固执地认为,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食物好,有特色,这里位置又好,不可能没有回头客。她一手撑着下巴,眼睛看着账单,却是漫无焦点,心思也渐渐转开了。 阿水突然快步走过来,说:“溪溪姐,靠窗的那位客人点了一支红酒,我没听说过那个名字……” 岑溪下意识问:“什么?” “他好像说的是法语,我也不会说……” 岑溪明白了,客人点的不是酒水单上明码标价列出的那些红酒,而是欧洲顶级酒庄某种少见的名贵酒。这家打着咖啡生活馆名头的餐厅开在了这里自然定位本身就不低,当初定酒水单的时候,为了吸引高端客户群,一些名贵红酒也都在上头,甚至有些极其昂贵的年份酒也写明可以咨询预订。这样一来光酒水单的进货成本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岑溪当时还犹豫了一下。何叶却说不花钱也难赚钱,有钱不赚就是傻瓜,越贵越好,只要有人订,她就能够把酒弄来。岑溪看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相隔不远的那家西餐厅的餐单后,一边连连咂舌,一边也感慨人民的消费潜力真是无穷大。想了想后头那家兰苑,她也明白经常在这儿出入的有钱人当然不会少。于是为了不显得太寒酸,也就不去划算酒水单的进货成本了,想方设法进了一批名酒回来。 岑溪问:“客人有预定吗?” 阿水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才记起来这一茬,摇头说:“应该没有。” 岑溪知道再问下去阿水也说不清楚,阿水素来在前台管接待,今天只是顶一个七夕加班后调休的服务员的班次,所以弄不清楚也正常。客人还在等着,她站起来说:“那我去看看吧。” 阿水连忙把拐杖递给她,扶着她走到那个角落里靠窗的桌位。 客人抬头看过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眉目清朗,穿着熨烫服帖的白衣黑裤,看得出来衣着考究。 客人忽然站起来,岑溪对上他的视线,不由一怔。 阿水说:“先生,这是我们老板,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刚刚点的是什么酒,麻烦您再对我们老板说一遍。” 岑溪定了定神,微笑招呼:“先生您好,非常抱歉,请问您刚刚点的是什么酒?” 客人非常和善:“没关系,我刚刚点的是i,什么年份的都行,我只是需要一点酒来提神。” 岑溪迟疑了一下。咖啡馆里现在并没有i,原本是储藏有一瓶的,还是何叶去法国葡萄酒庄园参加活动时特地带回来的,也写在了酒水单上充场面。上回何叶和岑靳过来,吃晚饭的时候嚷着要喝酒,她想着岑靳生病受了那么多苦,这几年都没怎么沾酒,就把那瓶最贵的i拿出来喝了,因为据说那个年份的i特别香。岑靳果然非常喜欢,何叶讲起来葡萄酒庄园怎样好玩,她当时还想等岑靳的身体再好一点,就跟何叶一起带他去葡萄园晒太阳摘葡萄。 后来岑溪压根没有想过补货i既贵也难买,若有客人要喝上好的红酒,也都会跟风点近年在国内炒得极热的、、petrus等,甚少会有人点i,来这里的客人就更不会了,反正那一瓶开业半年了都无人问津。对酒那么挑剔的人当然会去顶级西餐厅或者那家满足一切奢华品质的兰苑。 客人大约也察觉到了,温和笑道:“没有吗?没关系,我刚刚才看到酒水单上有说明需要提前预定,那我换别的酒吧。” 岑溪却一瞬间做下决定:“不,我家里有,您可以稍等二十分钟吗?我让司机马上送来。” 客人也并不问年份和价格,点头同意:“可以,那麻烦了,我吃完饭才喝,酒送来后就先醒着吧。”顿了顿,他又礼貌问询:“我下午会在这里工作,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这里挺安静的,如果您需要,我们也可以在那边图书室给您搭一张桌子。”岑溪直到这时才发觉他还站着,连忙伸手请他坐下,“您请坐,祝您下午工作愉快!” 客人却没有立即坐下,岑溪留意到他朝自己的腿看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起初看见她过来就站了起来是为了表示尊重。大概他觉得在杵着拐杖的人面前坐下太不礼貌,于是她又笑着说:“我前不久伤了脚,现在只是走路不大方便,您不用客气,请坐!祝您用餐愉快!” 客人笑一笑,终于坐下。 第十六章 岑溪招呼完这位客人,回到前台就给胡师傅打电话,请他把家里酒柜的那瓶i送到咖啡馆来。这瓶酒当然是阮少棠的,还是两个多月前,有回他来吃晚饭带来的。他那天带了好几瓶红酒,还特地让她去挑晚饭喝什么酒。她不知道他晚上想喝哪支酒,想着是他带回来的,自然都不讨厌,于是挑了一瓶年份最久的petrus。 阮少棠好心情地问她为什么选那瓶。她当时随口说:“葡萄酒自然是越久越香,陈酿最醉人。”大概是她简单粗暴的赏酒理念娱乐到了阮少棠,他笑着把那瓶酒开了,倒进了醒酒器。 也许陈酿真的醉人,岑溪忘了她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只记得最后醺醺然还伸着手在问阮少棠要酒喝。他夺下她的酒杯,最后在她耳边说的是:“好好好,那剩下几瓶酒都是你的,你听话,我们以后再喝,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不管他的话是醉话还是打发醉酒的她,岑溪硬着头皮想,既然他已经说了那几瓶酒是她的,那她就先拿一瓶来用吧。 胡师傅很快就把酒送来了,岑溪看了看果然是年份不远的,还没何叶那瓶久远,想来也并不难得,于是放心地把酒送去给了客人。然后给何叶打电话,想要咨询价格。 没想到何叶接起电话,劈头就问:“你到底在哪儿?是不是阮少棠又做了什么?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这期间何叶约了她几次说要见个面,她一直都推脱阮少棠在这里,她暂时走不开。连岑靳出发的时候,她也只是打了个电话叮嘱了一堆。何叶本来就对阮少棠有一肚子不满,一直觉得她呆在阮少棠身边如伴虎,她又这样推脱连连,何叶就越发不安了,早就追问好几回了。 何叶说:“我早就感觉有什么事了,要不然好好的说了让我来演的剧也不会突然落到梅小乔手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阮少棠都去香港一个星期了,你不要再骗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岑溪起初听到何叶的戏让人抢了,正在想是不是因为项链的事,乍然又听到阮少棠的消息,不由愣了一下。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何叶感觉到了什么,她又不依不饶地问:“阮少棠到底把你怎么了?你不说我就找他去!” 岑溪眼见着是瞒不下去了,她还不知道项链的事阮少棠消气了没有,怕的就是他找何叶,哪儿能让何叶自己送上门去找他,想了想,只得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扎伤了,现在走路不方便。” 何叶问:“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跤又把脚给弄伤了?” 对咖啡馆的人,岑溪只说晚上起夜不小心摔破了一只花瓶,还特别不幸地滑倒了才弄了一身伤。大家唏嘘一片,感慨着这也太倒霉了。这个借口当然就糊弄不了何叶了,怕是她越是说不关阮少棠的事,何叶偏偏越是要想是阮少棠把她怎么了。 岑溪索性说:“他那天晚上在宴会上喝多了,回来不小心打烂了一只花瓶,我又跑上去拉他,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踩着了瓷片,是他送我去的医院,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医生说再过几天我就能下地走路了,我是怕你和小靳担心才没说的。” 何叶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你呆在他身边没好事!” 岑溪默然。有些事情说不得,走到这一步她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她也不恨阮少棠,没有他,她都不知道岑靳还会不会好好的从医院出来,而何叶又怎样安然无恙地呆在浮华喧嚣的娱乐圈里。 何叶大概有事正在忙,片刻后,岑溪听见电话里有人喊她去干什么,所以她只来得及气愤地交代一番:“我待会儿就要去香港了,你脚伤了就好好歇着,咖啡馆也别去了,等我回去再找你吧。” 岑溪拿着电话又木然发愣,一直到阿水来问她午餐想吃什么,她才记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餐,原本是想着早点来店里吃。她没什么胃口,也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说:“我自己去厨房看看吧。” 岑溪在厨房呆了一下午,阿水还特地给她送了一张椅子去,她就坐在料理台前的椅子上跟着西点厨师练习做蛋糕,可是一下午也没烤出一只如意的水果蛋糕。 晚上的时候,阿水进来跟她说那位点了红酒的客人要买单了。岑溪不清楚那支i的价格,自从和何叶的那个电话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后来也忘了再去追根究底查询那个年份的i的价格。现在客人要买单了,她反正也没想过在这支酒上头赚钱,宁愿便宜一点也不想卖贵了,于是比照着何叶那支酒的原价便宜了一半出了账单,自己给客人送了过去。 那位男客人仍旧坐在角落那张靠窗的位置,看见她走过来了,仍旧站起来。岑溪对他笑笑,把账单给他。 客人接过账单,低头看了一眼,却楞了一下,很快抬头看着她。 岑溪不明所以,看他的表情只觉得是账单哪里出了问题。虽然她没想过赚酒钱,但是账单的数目也并不小,她一时摸不准是不是自己不熟悉行情,还是算贵了。 然而他却突然十分客气地问:“老板,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岑。” “岑小姐,我能冒昧问一句吗?您为什么要回家拿来这瓶酒送给我喝?” 岑溪愕然了,下一秒又觉得窘迫。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突然就做下了那个决定,那些隐藏在她心底的美好和渴望也是难以启齿的。她只知道他笑起来眉目温润,好像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那时候看着他的笑,在那一瞬间她的话就那样说出口了。如果换个人,她或许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碰阮少棠的酒。 她讪讪地说:“我收钱了,是卖给你喝的……” 他笑:“i并不容易买到,能喝到这个年份的i是我的幸运。 岑溪也笑:“我家里刚好有一瓶。” 他没再说什么,刷卡买单。 岑溪一路送他到了咖啡馆门口,他在门口顿住脚步,放眼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那株茂盛的凤凰树上说:“岑小姐的这家咖啡馆挺有意思的,岑小姐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岑溪不知道他的一连两个“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只能笑笑,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欢迎您下次再来。”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答话,就这样离开了。 这天晚上胡师傅仍旧九点准时来接她下班,岑溪回去后,在酒柜里又选了一瓶年份最久的红酒,一鼓作气开了倒进醒酒器。等她回来的芬姨看见了,难掩诧异,瞪大眼睛问:“你要喝酒?” 岑溪也知道自己突然要喝酒挺古怪惊讶,更何况是晚上独自饮酒,还带着一只受伤的脚。她住在这里就没喝过几回酒,那寥寥几回也都是阮少棠吃饭时兴致好要喝酒,她陪他喝一杯而已。而且上回她喝多了,不知道最后是不是闹出了什么笑话,第二天早上睡醒后,阮少棠的床单上还有一大片干涸的酒红色污渍,斑驳淋漓,煞是醒目。他居然没把她赶出卧室,也没换床单,他们两个人就挤在那半边干净的床单上睡了一夜。 然而,睡醒了看见脏污的床单,他的脸色当然就不好了,指使她把他的床单被套枕套马上统统换掉。她昏沉沉地拖着酒后酸软乏力的身体,费力地纠缠在一堆他的床上用品里。 他洁癖症发作,挑剔得不得了,被套一定要平平整整,床单也不准有一点点褶皱。她手忙脚乱出了一身汗,他却沐浴后一身清爽站在床边,一面着装,一面看着她铺床套被,不时还要唤她过去给他找领带找袖扣。 她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愤愤然不平,只觉得他颐指气使,傲慢可恶,很想很想骂一声变态,却也只能背对着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 最后,她蓬头垢面、腰酸背痛地趴在床边抹平床单褶皱时,看着衣冠楚楚两袖清风倚在窗边悠闲看风景的他,不得不想他昨晚要么就是累得睡着了才没换床单,要么就是故意留着起床后来折磨她。 那天中午在餐桌上,阮少棠的气还没消,不仅交代芬姨以后在家里不准她一个人喝酒,还冷冷对她说:“我跟你说,你的酒品特别差,根本就没有酒品,你要是在外头乱喝酒发酒疯,丢脸丢到我这儿来了,你以后一滴酒都别想沾。” 他把她说得像酒鬼似的,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无酒不欢的人,有美酒当然可以小酌一番,没有也不会特别挂念。岑溪只觉得他小题大做,盛气凌人,低头默默喝汤,心里又使劲念叨着:我发酒疯要丢脸丢的也是我自己的脸,你吃饱了就走吧走吧。 结果他喝完汤,还朝她抬抬下巴:“去给我盛一饭来!” 第十七章 吃饱喝足后他也没走,她本来以为他穿了一身西装革履的正装是有公务,可是吃完饭他却突然要去爬山。 岑溪晚上本来就没睡好,醉酒的后遗症也来了,头疼脑胀,昏昏然没精神,只想等他走了倒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哪里想顶着午后烈日去爬山,只觉得他的念头匪夷所思,故意折磨人。 她忍无可忍地说:“我累了,没力气爬山。” 他瞥了她一眼,突然十分好说话:“那我们回卧室睡觉吧。” 岑溪被他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感觉到他不仅仅是“睡觉”那么简单,他哪儿有那么好心。她一个激灵就彻底清醒了,立即改口:“我们还是去爬山吧。” 那天天气好,初夏的艳阳还没到灼热难耐的地步,阮少棠换了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白衣灰裤,还像模像样穿了一双登山鞋。岑溪本来以为他是要带她去家附近的那座并不高的爬山景点,她没去过,但是老早就听人说过山路修葺得十分平整,一级一级的阶梯,走走停停也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山顶,特别适合中老年人锻炼身体,不由在心里鄙视他完全是装腔作势摆摆样子。 结果他却开车带她到了本城最高的那座山。岑溪站在山脚仰望那高耸巍峨的青山就开始脚软,只想打退堂鼓。他还偏偏不走登山大路,带着她从一条幽深狭窄的小路开始朝山顶爬。是真的爬山,山路曲曲折折,没有修葺完善的水泥石板阶梯,还是最原始的尘土路,大概是登山爱好者常走的爬山道,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几队上山的人,一眼看过去也都是专业登山装,活力无限,脚步沉稳而有力,倏倏几下就把他们落在了后头。 阮少棠十分不满意,阴阳怪气地嘲讽她就是运动少了,整天想着睡觉,才那么不中用地拖他后腿。其实主要的确是岑溪慢了。他本来让她走在前头,他在她后头,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嫌她太慢了,到天黑也爬不上山,又让她跟在他脚后走。岑溪却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他腿长脚快,她气喘吁吁艰难迈步,几步就被他落在了后头。结果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催促她快点。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岑溪实在累得不行,停下来喝水后,扶着一棵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爬了,你一个人上去吧。” 阮少棠却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再也爬不动了,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要不然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他们已经到了山野深处,满眼密林环绕,青翠相临,阳光透过重重叠叠茂盛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绿影,四下里一时极静,仿佛听得见阳光刷过绿叶的声音,闻得见深山老林清凉的绿意。 岑溪本来除了身体疲惫外,还是很享受山野的清新凉爽,觉得不到山顶坐在这山间看看风景等他下山也不错。可是他那句听不出来是威胁还是强迫的话后,她莫名地就开始想象夜幕低垂后山里的景象。 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远处间或还有鸟叫声传来,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从他们头顶的绿树间飞过,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她却只觉得阴森恐怖,两步冲到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最后她几乎是抓着他的手臂上山的,她手酸没力气不自觉松手了,他也会强行抓住她的手臂拖着她继续朝前走。其实岑溪早就怕了,再累也不敢停下,唯恐他真的说到做到把她一个人丢在荒僻的山野里。 终于到了山顶,岑溪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直喘气。阮少棠把水递给她,她咕嘟咕嘟喝了半瓶才停下。他把剩下的半瓶水喝了,拉她起来。 岑溪攀着他的手站立在山顶,那时候正是夕阳西下,在橙红色的斜阳笼罩下,入目所及处的一切仿佛都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霞光,重峦叠翠,青山妩媚,山脚远远近近的人家,都像是在画里。 她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出来爬爬山呼吸新鲜空气是好的,一路再多的艰难回味过来也不苦了,反而有了一丝豁然开朗的甘甜。她看一眼身边沉默无言的阮少棠,大风吹得他的衣袂翩翩,他的神态从容,几乎看不见一丝疲惫,只是抓着她的手望着视线前方的远方,仿佛是沉浸在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襟怀里。大概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突然偏头看她,她对上他沉静的双眸,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那样,他或许只是纯粹来爬爬山而已。 后来他们在山上的餐厅吃了晚饭,阮少棠还兴头十分好的点了一瓶红酒,却非常小气地只给她倒了小半杯尝味。岑溪才醉酒过,其实对酒是没有想头的,可是那酒十分香甜,一番艰难爬到了山顶,再喝到美酒,三分酒香也就有了十分,她却只能看着他喝,不由气闷。 也许是她看向他喝酒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渴求,也或许是她在他眼底真的已经是个酒鬼,他放下酒杯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用想了,我说了你的酒品特别差就是特别差,你别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丢我的脸,今天晚上我也不会再让你发酒疯。” 餐厅的确有几桌吃饭的客人,可是也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大庭广众之下丢他的脸。岑溪忍不住问:“我的酒品到底怎么差了?” 阮少棠却不冷不淡地说:“你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你都不记得?” 岑溪被噎了一下,她印象里也只是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而已,当然她把他的床单也弄脏了,但是他也留着指使她换了。她忍无可忍,低头嘀咕:“我要是记得就不会问你了。” 阮少棠没有答话,可是岑溪很快也后悔她的多话了,特别是说了那一句小小的“忤逆”话。 那天晚上他们留宿在了山上的度假山庄,岑溪也终于迟钝地知道他在半山腰的那句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一早就没有想过当天下山,要不也不会下午来爬山,还慢悠悠地在山上吃晚饭。 她也迟钝地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要她发酒疯,她不知道他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还哪里来得那么好的精力,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无力。他折磨她还不够,最后在她累得昏昏欲睡时,他还不放过她,在她耳边强硬地说:“别以为你发完酒疯就这样完了,不记得你就好好想想,一直到记起来。” 酒醒后那天的“惨痛”经历还记忆犹新,阮少棠的冷言冷语也依稀在耳畔,岑溪不无自嘲地想,既然他说他发酒疯,那她就发酒疯吧。 她当然知道自己此时深夜一个人喝酒也是坏了阮少棠的规矩,她不想让芬姨为难,对着瓶口深深嗅了一口酒香,摆出一个轻松陶醉的笑容说:“这酒这么香,我就是突然想喝两杯,他又不知道,不会碍事的。” 芬姨弄清楚她的确是要喝酒,倒也没怎么劝,只是说空腹喝酒伤身,变着法儿极快给她弄来了一盘烤肉。 岑溪看着那盘喷香的烤牛肉想着自己这周恐怕胖了好几斤了,自从脚伤后,动得又少,芬姨又天天给她做各种药膳汤和利于伤口愈合的食物,她不是吃就是睡,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脸上肉多了圆了。然而还滋滋冒着热气的烤牛肉一看就美味可口,她晚上吃得少,现在胃口突然又好了,只想着胖了就胖了,最好胖得阮少棠倒胃口再也不想看见她就好。 芬姨叫人来帮她把酒和烤肉送去卧室,自己扶着她上楼。 等芬姨走后,岑溪穿过衣帽间中间的那道门,把烤肉和酒一样一样搬到了阮少棠卧室的床头柜上,然后她就坐在他的床上吃烤肉喝酒。 一连喝了两大杯酒下去,自己都感觉到头脑开始晕乎乎的发热,她揉了揉额头,又一口气喝了一杯,在氤氲的酒气里,她终于拿起手机找到那个人按下了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那头没有立即说话。 她径直问:“你在哪儿?” 隔了一会儿,他才淡淡说:“香港。” 岑溪“哦”了一声,一时无话,于是又倒了满满一杯酒,手一倾斜,半杯酒泼在了床上,她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下去,没想到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她一手还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又担心动静太大,他会不高兴,连忙放下酒杯捂住嘴巴。 然而他还是生气了,等她咳嗽一停,他问她:“你晚上不睡觉在干什么?” 他语气不好,停顿一下,紧跟着又是更大的怒气:“你是不是喝酒了?” 她喉咙口里还堵着酒气,于是不理他的话,直接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烤肉吃。芬姨的牛肉烤得十分下酒,入口满嘴生香,和着历经岁月窖藏后的葡萄酒的甘甜,一刹那陶醉了她的舌尖,那种食物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满足,似是温暖又似是感动,由舌尖快速地波及全身上下,岑溪醺醺然地感慨着红酒和牛肉果然是绝配啊。 她只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又这么香的牛肉,她贪婪地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直到把盘子里剩下的牛肉吃完了还意犹未尽,拿起空空的盘子抖了两下才相信是真的没有了。然而她惊喜地发现还有酒,她把醒酒器里最后的一点酒统统倒进杯子里,一口喝尽了。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掉到了床上,她捡起来放在耳边,依然是静默无声。可是她知道他没有挂断电话,他还在那头。 她坐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住手机,一只手轻轻在床单上的酒渍上划来划去,伴随着手指的动作,她的脚也在床边摇来晃去,两只腿荡啊荡啊,像坐在秋千上,头顶是蓝天白云,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啊飘啊,她也飘飘然地倒在床上,看着窗外月色下的婆娑树影。 在如水荡漾的月光里,她仿佛月下梦游似的,情不自禁地说:“阮少棠,你卧室窗外的那棵大树可以挂一个秋千架来荡秋千。” 第十八章 阮少棠呼吸一窒,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在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却又真真切切地听过这样的呼喊,那时候她也是喝醉了,带着甜蜜的酒香,呵气如兰,那是他从来的都没有听过的娇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阮少棠”这三个字。 那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甜蜜的酒香,在寂静的深夜里,幽幽地回响在他的耳边。即使知道她喝醉了,他却禁不住再次敛气屏声,震在那里,唯恐惊动了她。 她喃喃地说:“我一直想看看你卧室窗户外面的月亮是不是比我卧室窗户外面的要圆,晚上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会不会被那样圆的月亮带走,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一个那样的兔子洞,只要进去了就能够做一场神奇美丽的梦?” 阮少棠却说不出来话,他怕他的声音惊醒了她,他怕他一说话就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他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梦。如果真有梦,那他也希望自己的这场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岑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树影,看久了,那婆娑的树影也摇曳了起来,连又大又圆的月亮都似乎旋转了起来,淡白色的月光从窗外蔓延进来,一直爬到她身上,笼罩了她全身。然而又似乎不是月光,是她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落在了白色的云朵上。她就在这一阵晕眩的如梦似幻里轻声说:“我读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篇小说,那个男人说他一直想从她的窗户里看月亮,所以他拿钱买下她,让她做他的情人……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在梦里,等梦醒了爸爸妈妈还在,小靳也没有生病,何叶没有去演戏赚钱,我和她还在弹钢琴,我也没有遇见阮少棠……” 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尖刀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猛然刺进心脏,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再次从她嘴里叫出的这一刹那,他的呼吸再次一窒。在心脏被狠狠攥紧的窒息里,阮少棠有一种惘然的感觉,茫茫然发怔,像是狠狠出鞘的冷冷刀光照进了他的眼底,他眼前白光一闪,所有的感官意识也都是一片茫茫然的空白。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最温柔的月色,他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听着她的话。 他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夜色下繁华靡丽的港湾,华灯依旧,灿若银河,然而他看不见月亮,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在那样亮的灯火下找到她说的那样圆的月亮,也看不见她说的那样美的月色。 要隔了一会儿,才有一丝苦涩慢慢地涌上来,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在这么亮的灯火下怎么还看得见月光?他终于明白,做梦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刚刚在她温柔似水的娇媚声音里,他又做了一场梦,可是短梦寥寥,那么短,短到他还没有来得及酣然沉醉,大梦已醒,她连梦也不愿意多给一点他,一切终究只是夜色华灯下璀璨的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梦醒了,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他只是狠狠地嘲笑自己这么容易做梦。 她还在喃喃说着,还是那样娇媚的声音,可是他再也不想听那样的话了,他终于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要背书?” 岑溪却说:“不是的,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那项链真的是我要她卖的,我不知道那是兰花,我去车子里找过了,那条项链不见了,你把项链再给我好不好?等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他一直不做声,她越说越急,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一阵火辣辣的酒气也跟着上涌,她只觉得反胃恶心,可是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她难受得对着电话喃喃而出:“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阮少棠终于怒气勃发:“活该,谁让你喝酒的!” “你说了那几瓶酒都是我的……” “我说的这你就记得!”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喝了一瓶最久的酒,还吃了一盘烤牛肉,芬姨做的牛肉很好吃,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可是绕了一圈,她又记起来了:“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她发起酒疯来就是这样胡搅蛮缠,阮少棠告诉自己不要管这个醉酒的疯子说什么。他打断她的絮絮叨叨不停:“瘸着一只脚还做什么,我不吃!” 岑溪愣了一下,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也许是她听出来了他声音里的冷漠,也许是她说了太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也许是她的头很痛很痛。她唯一清醒的那一丝意识只知道他不吃她做的鹅肝炒饭,他还在生气,那何叶怎么办?她不知道她还能怎样求他,只有眼泪肆意流淌不停。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阮少棠听着她呜呜咽咽的啼哭,从前她要哭也只是眼泪静静地流淌满脸,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哭出声音来过,还越哭声音越大,从压抑的低泣到嚎啕大哭。她哭得像个孩子,他的耳畔全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知道她的脸上现在也都是泪水,那些泪水都是他带来的。即使她已经亲口说出来了,即使知道她给他打电话的目的,即使知道她的哭泣不过是要他屈服,可是他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想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他讨厌她的哭泣,讨厌她总是用眼泪来让他厌恶自己。可是他动不了手,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嚎啕大哭里,他只能冷冷说:“你哭什么?要是真瘸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半晌后,岑溪抽噎着说:“我不要你养,我自己养自己!” 阮少棠嗤笑一声:“就靠你那个不赚钱的小咖啡馆?” “我的咖啡馆以后肯定会赚钱的。” “我说了不会赚钱就不会赚钱。” “你……你胡说八道!我会赚钱的,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还要把钱扔到你身上……全都还给你……” 阮少棠无声冷笑,她终于又说出真话了,即使喝醉了,她也念念不忘要把钱还给他,这么多年她在他身边想的念的依然是把钱还给他,然后……他告诉自己没有然后,永远都没有。 他冷冷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告诉你,你那个小咖啡馆永远都不会赚钱的,我保证永远都不会。” 岑溪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混乱的思绪里,听不清他的话了,就算听清了,她也不会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要把你的钱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扔在你身上……” 那是她唯一的信念。 阮少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钱也留不住她,只要跟他有关的都是她不喜欢的,他的所有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想离得远远的。 他麻木地听着她的话,渐渐地耳畔只是一片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想听。在她嗡嗡不停的声音里,他沉陷进了自己最深切的想望里,记忆像是有自己的脚步,悄无声息地穿越时光隧道带他回到了最初看见她的那一刻。 他又看见了她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看他。 纵然强求亦惘然,他也要留下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恍然回过神来时,耳畔嗡嗡不停的重复念叨已经停了下来了,她又在打酒嗝,还伴随着他也听不清的低声喃喃。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她喃喃说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 她睡着了,淡淡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就像是她蜷缩身体睡在他身边一样,很多个夜晚里,他就是听着她的呼吸声沉入睡眠的。他甚至可以想见她因为喝酒而胭红的脸颊,此时她的呼吸也微微带着岁月弥久的酣甜酒香,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 他静静站在玻璃窗前,从浴室冲出来后一直没擦的头发已经风干了一半,水珠沿着脖子滴落,直淌湿了浴袍的后背,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整个背心里都是冰冷。他记起来他也没擦身体,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擦了也是冷的,就像窗外辉煌璀璨的灯火一样,永远都是冷的。 第十九章 岑溪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昨晚她拉开的窗帘也密闭四合,床头柜上的盘子和醒酒器都不见了。她知道是芬姨来过,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时,芬姨扶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床单上那片暗红色的酒渍还在,她伸手摸了摸,倒是还记得一点她说了项链的事,也求过阮少棠不要生何叶的气,可是她忘了他说了什么,最后答应了没有。手机就落在枕头边上,已经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岑溪一时疑惑起来,不知道她昨晚到底和他讲了多久的电话,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转念又一想,她发酒疯,阮少棠当然不会半夜不睡觉任由她发酒疯听她的胡言乱语,或许只是她自己忘了挂断电话。 她回到自己卧室找到充电器,把手机充上电开机,犹豫着是不是要给阮少棠打个电话探探口风,是他说的,不能发完酒疯就完了。可是一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又担心打扰他工作。最终她斟酌来去,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喝醉了,没有吵到你睡觉吧? 信息发送成功后,她就放下了手机,也没指望会得到回复。因为阮少棠从不回她的信息,只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当然在电话里他们也无甚可说,寥寥几句话后就会沉默下来,他也不会等她绞尽脑汁再想出点什么话说,心情好时还会敷衍地丢下一句要去开会了或是有事,一旦心情不好,只会二话不说,直接挂断电话。总之就是一派顶级商务精英的繁忙,时间宝贵,不容浪费。 有时候岑溪真的十分怀疑,他真的有那么忙吗?真的真的有那么多文山会海吗?无非就是不想和她多说而已。她也很识趣,她不会忘记他说的话——养条哈巴狗也知道围着主人打转,既然不能对他不闻不问又不能打扰到他,避无可避之下,于是大多工作时间只会给他发信息,还要尽量言辞简短直白,以便他能够一眼看完。 而且阮少棠不回信息,对她来说也是好的。不管他是没有空闲在手机上按来按去一个字一个字发信息,还是他根本就懒得发,不愿意发,对她来说都是好事,至少她不用搜肠刮肚再继续回复他。其实,她印象里从来没见过他发手机信息,他在她眼里也不像是有闲情发手机信息的人,而给他打电话太耗费心神,私心里她起初尝试给他发信息就是知道他不会回才有恃无恐的。她只需要偶尔隔空叫几声,让他知道她还在围着他打转就行了。 因为昨晚喝多了酒,芬姨特地做了醒酒汤,留她吃了午饭,岑溪饭后才去咖啡馆。午餐高峰期已过,一眼望过去店内只散座着两三桌客人。阿水看见她了,却匆匆忙忙迎上来说:“溪溪姐,你可算来啦!”语气庆幸,简直像是期盼了很久终于松一口气的感觉。 岑溪好笑:“你有什么事非要等我来?”其实经过这半年,咖啡馆的经营已经逐步走上了正轨,再说生意实在算不得好,她几天不来,也能有条不紊的运转自如,她以为阿水是故意逗笑。 阿水却朝角落里靠窗的位置示意一眼,说:“不是我啦,是那边那位顾客等了你好久。” 岑溪跟随阿水的视线,下意识想到了昨天那位红酒先生,难不成他今天又来喝酒?今天她可没有i给他喝了。然而待到她看仔细了在座的却是一位女士,并不见昨天那位眉目温润的先生。 岑溪奇怪,那女子背对她而坐,只看见一把乌腻的青丝垂在耳畔,她看不清长相,一时无法分辨是否是来过的熟客。再说不管是不是熟客,顾客吃饭买单,无事也不会找老板,除非对食物不满意。咖啡馆开业后确实遇见过一次挑剔难缠的顾客,岑溪也知道餐饮服务业是很难避免这样的事的,不遇见故意找茬的顾客就是幸运,顾客就是上帝,当然得好好招待。 她疑惑地看向阿水。 阿水说:“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她吃完午餐后只说要和老板面谈,我说你还没来,她就说愿意等,我给你打电话了,但是没人接。” 岑溪这才记起来她的手机还在卧室充电,她上下一趟楼梯也麻烦,后来在楼下饭厅吃完饭就直接出门了,根本忘了上楼去拿手机。 阿水意识到她的担忧,又补一句:“她已经买单了,看样子也不是不喜欢食物。” 岑溪放下一颗心来,再次跟随阿水走向靠窗那个角落位置。 那是一位装扮十分高雅的女子,看见她走过来了,也十分客气立时站起来。阿水介绍了岑溪就是老板,岑溪照例微笑说:“您好,您请坐,欢迎光临桃花源,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您好,岑小姐,我是星空画廊的行政总监陈艾弥,您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amy。”笑盈盈地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 阿水瞪大眼睛眨了眨。岑溪听到星空画廊也不由一愣,疑惑地双手接过她的名片,低头首先看地址,确认了真的是最近入驻这个小岛上的那家星空画廊,她并没有听错,禁不住惊讶地抬头看向这位陈艾弥小姐。 陈艾弥说:“岑小姐,我今天来是有事情要和您谈,请问您现在是否有时间?” “当然有。”岑溪微笑答应,再次请她坐下,“陈小姐,那您请坐,我们慢慢谈。” 待到陈艾弥坐下,岑溪随后入座,问清了她要喝点什么,阿水就机灵地去吩咐厨房了。 陈艾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岑小姐,是这样的,我们画廊下个月有一场画展,想邀请您的桃花源承办画展的开幕酒会。” 这一下,岑溪不仅仅是惊讶了,又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呆头呆脑地下意识确认:“什么?” 陈艾弥微笑:“我今天中午已经试吃过这里的食物,我很满意,而且根据我们的市场调查,您们的风格也很适合我们画廊,所以想邀请您的桃花源承办下个月我们第一次画展的开幕酒会,也同时是我们画廊的开业酒会,岑小姐可以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岑溪听得清清楚楚,却益发愕然。 这家星空画廊并不简单,坐落于江畔的一栋民国年间的古色古香老建筑内,传说是私人宅邸,离那家兰苑不远,同样是占地豪奢,大门进去有着很大的院子,庭院深深,郁郁葱葱。岑溪在岛上散步闲逛时,经过那里几回,也隔着雕花大门仰望过门内的风光,跟想象中的一样古典静谧,青砖灰瓦的古式府邸建筑,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像当年江南人家的园林。 前几个月岛上盛传那栋一直重门深锁的私人宅邸要开画廊了,后来岑溪散步打那儿经过,果然看见有装修工人来来去去,大门也敞开了,但她不好意思进去打搅人家,想着画廊开业了,自然会开门展览画作,到时候再去慢慢闲逛也不迟。 上个月她才知道那家画廊叫星空画廊,大门口已经挂上了古朴的牌匾,咖啡馆就有员工去进去逛过,岑溪起初是忙,后来脚伤了,哪儿顾得上跑那儿去。 最初何叶在横店拍戏时知道岛上那栋漂亮的老屋要新开一家以梵高的名作命名的星空画廊时,也打过注意要承办开幕酒会,画廊开业自然要有开幕酒会,这不仅是一个大订单,还是一个绝佳的宣传良机,有了这样的开头,还愁生意好不起来?桃花源诞生时的创意就包括承办各类小而精致的宴会,然而令她们不无沮丧的是,开业至今没有接到过任何这样的订单。当时何叶兴致勃勃,说桃花源有离画廊近的地理优势,要去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搭上线拿下这家画廊。可是没过多久,何叶在电话里蔫蔫地说恐怕不行了,因为这家星空画廊来头不小,是国际老牌连锁画廊,管理层滴水不漏,完全不得起门而入。 当时岑溪也就劝她放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她们再想其他办法让桃花源生意好起来。 然而,现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佳好运自己送上门了,岑溪看着陈艾弥脸上的微笑,简直想马上给何叶打电话欢呼了。 第二十章 虽然心里欢天喜地似的,岑溪还是极力镇定下来。陈艾弥还在等她回话,让她考虑一下再答复自然只是客气的说法而已。岑溪道谢后理清思路,询问了酒会时间和人数,筹划一番,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陈艾弥是个很好沟通的人,接下了给她讲了酒会的一些细节和注意事项,和她商量了大致菜式和酒类,也不过多干预,只说让她先出一个初步方案,然后再商讨。 岑溪拿来纸笔仔细记下了一些要点,算了算时间,跟她约定下周提交初步方案,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送走了这位星空画廊的行政总监陈艾弥小姐,岑溪找到厨师长宣布了这个消息,就一门心思扑到酒会方案上头去了。一直到晚上胡师傅来接她回去,她才恍然惊觉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了。 连胡师傅都察觉到了她的好心情,回去的路上问她是不是今天生意好。岑溪松懈下来后,再回头想想今天的奇遇,还是不可置信,简直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还是一块极其美味好吃的大馅饼。她笑嘻嘻地对胡师傅说:“我今天接到了一个酒会订单,以后咖啡馆的生意肯定会好起来。” 胡师傅听了也高兴,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肯定会好起来的。” 回去时岑溪还在想着待会儿何叶听到这个好消息该是怎样兴奋,她杵着拐杖歪歪扭扭踏进卧室的脚步都欢快了起来,可是拿起落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却看见了一个来自阮少棠的未接来电,时间是中午一点多。 岑溪前一瞬的好心情戛然而止,心里又止不住七上八下,握着手机半晌,终究横下心来给他打了回去。 电话响了很久,最终又渐渐归于静止。 她知道他是不会接她的电话的了,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她错过他的电话后忐忑不安的给他打回去,听到的永远都是空寂的电话铃声。 岑溪像以往一样也没有尝试再打一遍,反正他在气头上,她该识趣不打扰他。她转而给岑靳打电话,自从岑靳出发后,她每天都是要和他通电话的,问问路上的情况,好寻一个安心。昨天她心里有事,后来回来又喝多了,就彻底忘了。算起来,已经两天没有岑靳的消息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岑靳好好的在她身边,她就满足了。 然而岑靳的电话却关机了。她一时不知道他是睡觉了还是在什么荒僻的地方手机信号不好,照他前两天在成都告诉她的行程安排,他最近几天应该都会在成都附近的山区,那些地方道路并不好走。她放下手机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电脑,岑靳有一个博客,还是他被查出患病不多时就注册的。那是他孤独的秘密花园,也是他的灵魂家园,他在里面回望了曾经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记录下来了与病魔的相伴的生活。 岑溪起初并不知道,还是有一回岑靳突然发病倒在了书桌上。笔记本电脑还开着,页面上就是他最新发布的一篇博客。她和何叶慌乱地把他送到了医院,后来她坐在病床边,把岑靳的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慢慢地一篇一篇地看他写下的那些文字,那些他们曾经共同有过的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那些他患病后的坚强和美好愿望,无论病魔发作时多么痛苦,他从来没有在她和何叶面前抱怨过一句,也没有在一个人时写下来。他写下来的都是生活里的美好,就像他念念不忘的回忆一样。 在最灰心绝望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对自己说:如果我好不了,我就去陪爸爸妈妈,我很想他们,他们一定也很想我了。如果我能够好起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和叶子,她们一定也很高兴。 岑溪最终泪流满面,她对着岑靳的笔记本电脑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那一次岑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在他睁开眼睛,朝她露出笑脸,喊出“姐”的那一刻,岑溪再次泪流满面。就是那一刻,她做下了决定,或许还有其他方法,或许岑靳的病还没有那么凶险,还可以再等一等,可是她不愿意等了,也等不起了,她不能看着岑靳这样一次又一次发病,不能让他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愿望来忍受那么大的病痛,更不能冒着失去他的危险,哪怕只是多一丝一毫的危险。 岑靳虚弱地撑起身体要擦她脸上的泪水,她自己擦干眼泪,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他怀里,笑着说:“我偷看了你的秘密,我知道你很想爸爸妈妈,我也很想他们,但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他们现在不需要你去陪他们,他们一定在祝福你的病早点好,我和叶子也要你好好的陪着我们。” 最后她无比坚定地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小靳,我一定会让医生治好你的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她给阮少棠打电话,电话也是响了很久,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阮先生,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岑靳的博客上还是前天发布的一些照片,全都是路上的风景,大山大川,江河蜿蜒,平原漠漠,有一张他背对着镜头站在高山上的悬崖峭壁边,猎猎大风吹拂,盘山路曲曲折折,山河万里都在脚下。 岑溪几乎可以想象这张照片里的他当时该是多么青春飞扬意气风华,多么热爱生命和这片脚下的土地,她既感慨也震撼,无论岑靳出发之前她有过再多的担忧和不安,在这一刻,她都豁然开朗。岑靳应该敞开怀抱拥抱这个他生活并热爱的世界,他也可以有一片更大的世界,不能一直活在病魔的阴影之下,就像他那天对她和何叶说的那样,他也有权利和普通人一样感受活着的一切。 岑溪又给何叶打电话,酒会的事当然要告诉她,也想问问她这两天有没有和岑靳联系过。然而今天晚上的电话仿佛专门和她作对似的,何叶的电话是她的经纪人接听的,说何叶正在宴会上,不方便接电话,问她是不是有急事,能不能等等。 岑溪只得作罢,按捺下心底隐隐的挂念不安,说服自己岑靳只是和普通人一样去旅行玩耍了,同行的有他的同学和资深自驾游爱好者,不会有事的。正好芬姨也在卧室门口敲门,到了她洗澡的时间了。她脚伤后洗澡不便,前头一个星期后背也不能沾水,每晚只是随便擦了擦身了事。夏天长久不洗澡当然难受,这几天后背好得差不多了,她就不能再马虎了,但是也只能在芬姨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浴缸里,把受伤的右脚翘起来搁在浴缸上头,起身的时候照样还得人扶。芬姨怕浴室地滑出意外,都是带着李阿姨一起来伺候她洗澡的,于是把她安置在浴缸后,芬姨和李阿姨就守在浴室外,等她洗完澡裹上浴巾后,再进去扶她出浴缸。 岑溪简直觉得这些天自己成了大半个残废了,这样洗澡虽然不无尴尬,但是靠自己一个人真的也不好洗澡,只能依赖她们了。 岑溪这一夜睡得并不怎样好,始终还是惦记着岑靳。早晨醒来,她打他的电话还是没通,越发不安,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最后又醒悟过来自己尽往坏处想,一点儿也不吉利,摇摇头说服自己时间还这么早,一路上辛苦,岑靳或许还没睡醒。 这天也是她的脚到医院复查拆线的日子,傅和意一大早就过来了,又和胡师傅一起送她到了医院。让岑溪稍觉安慰的是,她的脚恢复得还不错,一开始还担心要多得几天才能拆线,结果医生检查后却说可以了。 傅和意仍旧谨慎再次确认了一遍,得到医生肯定的回复不需要再等了,才让医生安排拆线。 拆线后她还是有好几天不能下地走路,然而总比之前好多了,那几天也不是那么难等。 从医院回去后,岑溪又试着打了一次岑靳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倒是何叶打过来了电话,岑溪一问才知道她前天晚上还和岑靳通过电话,岑靳到了九寨沟那一带,玩得不亦乐乎,还发过几张照片给她。岑溪想着那一带是山区,手机信号的确不怎样好,这才真的放下一点心来,她跟何叶说了星空画廊开幕酒会的事。何叶也惊喜了起来,欢呼着只要办好这次的酒会,桃花源出名气了,以后就客似云来了。 岑溪也是这样希望的。挂断电话后,她也收到了何叶转发过来的照片,都是在九寨沟拍的,山水天堂,风景绝秀。想到岑靳游走在那样美的景色里,只要他还安全的在感受旅行中的一切,她就安心了。 然而,她的安心却只维持了一会儿。芬姨留她吃了午饭再去咖啡馆,她坐在客厅等待开饭,一时无事,就打开电视拿遥控板随意换台,听到“九寨沟”三个字时,她下意识停了下来。 那是午间新闻,播报员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地报道紧急新闻。她直愣愣地看着新闻画面上灰蒙蒙的场景,暴雨如注,山洪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下,山路边还看得见被掩埋了大半的车子。 遥控板从她手中“啪啦”一声重重落到了地上,她仿佛无所觉,怔怔地看着偌大而高清的电视屏幕,那个播音员还在说着游人被困的消息,她渐渐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知道岑靳现在就在九寨沟附近,或许他的车也走在那样的山路上。她拿起手机又开始打岑靳的电话,一遍又一遍,总是关机。 等到这条新闻结束,岑溪疯了似的瘸着脚冲进一楼阮少棠的书房,打开他书桌上的那台台式电脑,电脑是他在这里工作时用的,有密码,他曾经需要电脑里的一份文件,打电话指使她开电脑把文件发给他。在头脑一片混乱中,她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他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一串数字,清晰地输入了正确的密码。 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九寨沟暴雨,然后铺天盖地的新闻随之而来。她抖着手一条一条点开新闻查看。 芬姨进来时,她已经六神无主了。芬姨是听去客厅送茶的一个佣人匆匆跑进厨房说她连拐杖都没用,突然就那样跑进了阮先生的书房,才连忙放下手头的事随后跟来的。 芬姨看她脸色不对,忧心忡忡下只问了一声怎么了,岑溪就崩溃了:“小靳现在就在九寨沟,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从昨天就打不通了,我真傻,我早该想到看天气的,我真傻……” 芬姨一震,再一看电脑屏幕,连忙说:“你先别急,我们再看看……我马上给阮先生打电话!”说着就拿起了书桌上的电话。 岑溪却在芬姨的声音里渐渐冷静了下来,岑靳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坐在这里继续跟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做……她忽然又毫无预料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芬姨拉了一把没拉住她,电话通了,芬姨只能先对着电话赶快把自己知道的一口气说完,然后听完了那边简短的吩咐后,点头答应着,就丢下电话追出去了。 这回那个看着岑溪跑进书房的佣人芸姐倒知道跟着她,岑溪是记起来订飞机票去九寨沟,于是又跑到了自己的卧室,找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正开着自己的电脑在订机票。 芬姨知道拦也拦不住,于是只交代芸姐去叫胡师傅,她自己守着岑溪订票,飞快地帮她收拾了行李。 过了一会儿,岑溪忽然“啪啦”合上了电脑。芬姨连忙拉住她的手:“我扶你下去,胡师傅马上就送你去机场。” 去机场的一路上岑溪都很安静,芬姨看了看她的脸色,只是什么也没说。到了机场芬姨陪岑溪去换机票时才知道,所有到九寨沟的飞机都延时起飞了,何时起飞不知道,要等天气好转。岑溪反倒没有再崩溃了,她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早已一起订好了一张到成都的机票备用,在芬姨的怔楞下,她顺利地换取了到成都的机票。芬姨听到飞机要到晚上六点多起飞,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声细语劝她别再伤着了脚,进了候机室就坐着等飞机。 岑溪坐在候机室里,四周人来人往,嘈嘈切切。可是她的耳畔却是死寂一样的静止,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里有低沉而稳重的脚步声传来,踏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像有回声嗒嗒响,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一个人的脚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依旧是挺括的衣线,锃亮的黑皮鞋。 无论过了多久,兜兜转转饶了多么大的一个圈,命运百转千回,却永远都不会为她改变。她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她和他也依旧回到了最初那最不堪的开头。 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这样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她没有抬头看他,眼泪却静静地流了下来:“阮先生,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我求求您,求求您把岑靳救出来,求求您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 第二十一章 阮少棠没有答话,他只是漠然站在那里,周身都是沉默,就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仿佛那样他就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也什么也没有说。良久后,他仍旧拿出一块手帕伸到她面前:“把你眼泪擦干净。” 岑溪接过他的手帕胡乱擦着满脸的泪水,生怕哪里有一点没有擦干净。他突然弯腰一把抱起了她,大步朝前走去。她躺在他怀里还在用力擦着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间抬头看到惨白的日光灯,那白花花的光芒直直照下来,就像愁云惨雾下的漫天大雨,刺得她眼睛发涩,下意识地低头依偎在他怀里。不管他要带她去哪里,此时此刻她只能懦弱地依赖他。 他们没有等到晚上六点多,阮少棠抱着她很快就登上了一趟飞往成都的班机。他把她放在座椅上,探身过来握住她的小腿把她的鞋脱了,她还穿着室内软拖鞋,伤口拆线后也没有包扎,他把她的右脚抬起来看了看,连同那只拖鞋也拿在手里看了看,最后沉默放下。 岑溪手里还紧捏着他的手帕,上头都是她的眼泪,又被她揉得一团皱,她不敢就这样还给他,想了想,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手袋里。 阮少棠一直不说话,可是岑溪很听话,他递过来水杯她就喝水,他在她面前放下餐盘,她就拿起叉勺吃饭。下飞机时,他仍然一把抱起了她。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阮少棠抱着她踏下舷梯,虽然空服员有给雨伞,他一手撑伞,在停机坪内就坐进了车子,可是她还是看见他一边肩头都淋湿了。岑溪想到九寨沟的暴雨,岑靳也许现在就全身*地困在雨中,于是他一放下她,她就慌忙拿出手机又开始打岑靳的电话。 电话还是没通,她麻木地听着那机械的语音声,手机却忽然被抽走了。她偏头看阮少棠,他拿着她的手机淡淡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这是今天下午在候机厅相见后,他跟她说的第二句话。岑溪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也不需要她回话,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打电话。 到了酒店,何叶已经等在了大厅,旁边还有刘秘书。何叶显然也哭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岑溪不知道何叶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这么多年他们三个人本来就是相依为命的。看到何叶,她一路上压抑的情绪又忍不住要狂涌而出,可是何叶的一句话就阻止了她。 何叶强自镇定地说:“小溪,你别担心,我已经有小靳的消息了。” 刘秘书紧跟着说:“阮先生,我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在外面等着。” 阮少棠二话不说就把她放在刘秘书推来的轮椅上,岑溪一看他这是要丢下她,慌乱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带我一起去,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我求求你带我一起去!” 阮少棠拉了一下拉不开她的手,她看着没多少力气,可是一缠上了就死死不松手。他只得再次对她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可是岑溪听不进去,她只知道他知道小靳在哪儿却不带他去,她越发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还猛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阮少棠终于不耐烦了:“你放手,不要胡搅蛮缠!” 他朝何叶看了一眼,何叶虽然一向不忿他高高在上的强硬态度,可是为了岑靳也只得委曲求全。 何叶说:“小溪,你的脚不能走也不能淋雨,你去了我们还要照顾你,我跟阮先生一起,你就在这里等着,有事情我就打电话给你,找到了小靳,我也让他马上给你打电话。” 片刻后,岑溪终于松了手。 阮少棠转身就走,何叶连忙跟了上去。刘秘书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雨声潺潺,一直没停,岑溪也一夜没睡。天亮后,雨终于渐渐小了,到了中午蒙蒙细雨也停了下来。何叶一直没有打来电话,岑溪焦急不安,刘秘书那里也没有什么新消息,或许是有,不能告诉她,只一味安慰她阮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会把岑靳带回来。 她只知道何叶是跟刘秘书一起从香港直接过来的,是阮少棠打电话给何叶询问岑靳的车牌号和同行人的信息,他们一番追查下来知道岑靳在九寨沟附近,因为暴雨陆路交通中断,一时出不来。 岑溪下意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只是暴雨阻路,她不会一直打不通岑靳的电话,岑靳也不会一直不联系她。而刘秘书却说岑靳的电话丢了,岑溪纵然有再多的担忧,也只能继续等下去。 然而天眼望着要黑下来,而且又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古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况是在此时下雨的晚上,多一夜就是难以想象的危险。岑溪守着电脑,网上的新闻又全是一片山洪泥石流塌方,数以万计的游人滞留被困,不断还有伤亡失踪人数报道。 无论刘秘书再如何镇定安慰她阮先生会把岑靳平安带回来,她都没法继续等下去了。岑溪并不是不相信阮少棠,她知道他的能力,要是平常,她也不敢怀疑他的话。然而她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岑靳的确切消息,她不知道他被困在哪里的荒山野外,天黑了他怎么办,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平安安。 在这惨淡的茫茫雨雾下,在摧枯拉朽的山崩地裂之中,而一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渺小,阮少棠再怎样无所不能,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 她终于知道,纵使他不是兰香君子,纵使他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他也不过是这世间的一个男人,他不过就是阮少棠。可是现在她连他和何叶的消息都失去了。 岑溪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忍不住打了阮少棠的电话。这回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了,他的声音也几乎同时在她耳畔响起:“他没事,我让刘秘书送你到医院。” 阮少棠的声音在风雨琳琅里听起来似远而近,仿佛是隔着万水千山才终于遥遥传来,只是隔了一天一夜却像是有一生一世那样漫长,可是却又奇迹般的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岑溪怔了一下,忽然又流下泪来,这次却是感激。可是她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来,也许是她已经对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谢谢,在这一刻千言万语,只是无法言说。 第二十二章 刘秘书很快就送她到了阮少棠指明的医院,岑溪进入那全国闻名的顶级三甲医院大门,心里不由又一紧。虽然阮少棠说岑靳没事,可是“没事”怎么会需要大动干戈来医院,还不是普通的医院。她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太多了,为岑靳的病依靠阮少棠,国内外好的相关医院没少求医问药,对医院是有了深深的排斥和阴影,下意识就一根筋觉得医院越好病越重。 阮少棠在病房门口等她,岑溪坐在轮椅上,刘秘书推着轮椅到了近前,她看着他不由得渐渐怔住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阮少棠倒仍旧是一派从容姿态,闲适地斜倚门边,穿着离去时的白衣黑裤。然而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前额有小小的一簇刘海微微卷起来,就像早晨刚刚睡醒的样子,有一种孩子似的纯真稚气,越发显得温文无害。她眼尖地看见就在那簇卷翘起来的头发下面有一道新添的擦伤,一直蜿蜒而下到眉头,伤口大约没处理,还渗着血珠。而他素来熨烫服帖的白衬衣一团皱,上头还沾染了污泥,黄白相间,斑驳淋漓,裤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灰扑扑的,简直像是从泥水里捞起来的。 视线再往下,更令她惊愕的是,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迷彩帆布的军用胶鞋,俗称解放鞋。 岑溪瞪大双眼,第一次看见这么狼狈的阮少棠,偏偏他还像不觉得有何不妥一样,很是处之泰然,仍是玉树临风翩翩而立,连瞥向她的眼神也仿佛和平素高高在上时一般神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慢,收敛在他幽深黑沉的眼底就是漫不经心。 她只能愕然地看着这样他。奇怪的是,除了狼狈,她也不觉得他这样子多么违和,仿佛他纵是筚路蓝缕也仍旧是他。 素来很能撑得住场面的刘秘书显然都没见过他这样子,也愣了一下,半晌才不甚利落地抖着声音说:“阮……阮先生,我马上去给您拿干净衣服过来……” 面对两双惊异的视线,阮少棠依旧浑然没事儿似的,泰然自若说:“不用了,我待会儿就回酒店了。” 他伸手推开门,看了一眼她:“愣着干什么?进去吧。” 刘秘书已然恢复如常,对他的话反应迅速,飞快松开轮椅把手,闪身站在一边。 岑溪呆呆答了一声:“哦。”回过神来要自己推着轮椅听话进去,他却大步走到她身后,推动了轮椅。 何叶在病房里头,坐在病床边叽叽喳喳说着话。岑溪一眼看见半躺在床上的岑靳,虽然脸色苍白,还打着点滴,但是他整个人已经平平安安回到了她身边,她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岑靳看见她,倒有点讪讪的,他也知道自己这回又让她担惊受怕了,心怀愧疚,对她笑笑:“姐,你怎么也来了?我没事……” “没事现在还躺在医院啊!”何叶快嘴打断他,“你都高烧一天一夜了,这次你吓死我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们可以去巴黎,去威尼斯,还有马尔代夫,那些地方都很漂亮,好多人都喜欢去。你想看路上风景也可以去北美自驾游,只要没有这么危险的山路,一下暴雨就出不来,哪儿都行……”她显然心有余悸,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岑溪听她说高烧,连忙把轮椅推到病床边,抢着上前伸手摸岑靳的额头确认。 最后还是阮少棠淡淡地说了一句:“男孩子出去走走无可厚非,国内风景好的地方也不少。” 岑靳被解救了,十分高兴有人替他说话,立即笑容满面地附和:“阮大哥说的是,这次多亏了阮大哥。” 岑溪愣了一下。 岑靳说着话,目光已经转移到了她后头的阮少棠身上,抓下她还停留在他额头上的手,亲热地说:“姐,你还不认识阮大哥吧?这是阮大哥,这次就是他把我救出来的。” 这下岑溪彻底成了榆木脑袋了,岑靳的话让她无言以对,他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和崇敬目光更是让她无所适从。她最怕的就是岑靳知道阮少棠的存在,可是现在岑靳不仅认得了他,还如此熟稔亲近,满口的“阮大哥”。 提起救命之恩,岑靳显然对这位大恩人非常尊重,从病床上起身,端端正正坐好,诚心诚意地说:“阮大哥,谢谢你!” 阮少棠难得十分平易近人,和和气气地说:“不用客气,你已经谢过我了,而且你姐姐也早就感谢过我。” 岑溪默默低着头。 岑靳却下意识看向何叶,因为是何叶跟阮少棠一起去救的他,而且在他介绍“阮大哥”后,岑溪也还没开口说话。 何叶朝阮少棠嫣然一笑:“阮先生,还是要再次感谢你,谢谢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把岑靳带出来。” 在岑靳的热切期待下,岑溪也只能回头,硬着头皮对他露出一个笑脸:“阮先生,谢谢您!” 阮少棠沉下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一派内敛的平静。可是岑溪还是感觉得到他眼底的冷淡和漠然,她紧张得捏紧了手掌,只怕他发作,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 下一瞬,他却又笑了:“不用谢。” 岑靳笑呵呵地说:“阮大哥,我有两个姐姐,这个是我姐姐岑溪……”说到这里,他留意到她坐在轮椅上,不由担心了起来:“姐,你腿怎么了?” 岑溪又把起夜打破花瓶摔了一跤的借口搬出来了。岑靳倒是不疑有他,一边探身看她的脚到底伤得怎样,一边说她就是迷糊,提起小时候的事,说她有回跟着他爬树把胳膊摔骨折了。 何叶笑盈盈地跟他一起回忆童年趣事。 旁边的阮少棠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岑溪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他连眼皮子也没抬,没有再看她一眼。 一会儿后,岑靳记起来阮少棠还穿着*的脏衣服,又愧疚起来让他在病房站了这么久,于是催他回酒店。阮少棠待岑靳倒还随和,叫他躺下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病房。 何叶坐着不动,岑溪自己推着轮椅一路送他到了病房门口,本来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可是他连头也不回,就那样走了。 他走后,岑溪在不停的追问下,才慢慢弄清楚了这整件事情。 岑靳的手机是真的丢在了路上,前天突下暴雨时,他们的车队正在路上,本来准备去前头相隔不远的县城避雨,可是走了一半,因为泥石流塌方,前面的山路被毁了,再要原路返回也是危险的山路,他们只能和其他游客一起转移到附近的村庄。后来雨越下越大,他们呆的那个村庄也不安全了,很多房屋倒塌了,可是也出不去了。天亮后还没有救援到来,他们只能滞留在那个山村里,而且岑靳淋雨后还发烧了。 阮少棠是找了一架直升飞机去接他,可是飞机只能停在山村外的一块空地上,后来阮少棠背着他走出了那个山村上了直升飞机,因为岑靳烧得太厉害,他们在一个县城停了几个钟头,等他打了点滴稍微退烧后才回到了成都。 岑溪知道岑靳发烧意味着什么,他连一个让她安心的电话都不能打给她,肯定是已经烧迷糊了,如果再继续困在那个“孤岛”一样的山村引发术后并发症,她都不敢想象后果。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刘秘书这一天一夜什么都不跟她说,为什么何叶在路上一个电话都不打回来给她,为什么阮少棠会一身狼狈。他们都瞒着她怕她承受不起,可是这一天一夜只有他们真正跟岑靳在一起。 何叶说起她跟阮少棠一起去接岑靳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可是岑靳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阮少棠是怎样背着他走出那个山村的,两个人吵吵嚷嚷。 何叶说:“你都烧傻了还知道是他背你?他跟救援人员一起去的,不是人家带路,他哪儿知道那个小山村怎么走!没准是那个救援人员背的你!” 岑靳说:“反正我记得是阮大哥背着我走出来,在路上他还跟我讲他从前在加拿大爬过更高更陡的雪山,说那点路不算什么。他一直跟我说话,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昏迷过去……” 何叶说:“你别把他想得太好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岑溪唯恐她一时嘴快说出了什么,叫了一声:“叶子!” 岑靳蒙在鼓里,哪儿知道阮少棠做过什么,只一门心思维护自己的救命恩人:“阮大哥不是好人还跟你一起去救我?叶子,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我就觉得你对阮大哥特别不和善……反正我喜欢阮大哥,他背着我还能走那么远的路还能爬山,我觉得他特别厉害,我以后也要去加拿大爬山……” 何叶气得口不择言:“你跟他比什么!他……他是变态,不是人!” 岑靳不乐意了:“他怎么不是人了?阮大哥说了,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我知道你们老是把我当病人……” 话说到这份上了,何叶不敢再意气相争了,马上就软了声气:“好好好,我知道你跟他一样都是男人,但是你要去哪儿也要等养好了身体再去,现在你给我呆在医院哪儿都不许去。” 岑溪终于说:“你先养好身体,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谢谢他,谢谢他把你平安带回来。” 第二十三章 岑靳到底是重感冒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岑溪和何叶并没有再跟他说太多话,守着他打完点滴,跟他一起吃了刘秘书让护士送进来的晚饭,便让他躺下好好休息。岑靳却也赶她们早点回酒店休息,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就是留院观察一下,又有护士在,她们晚上守在这里他反倒不能安心睡觉。 岑溪和何叶拗不过他,而且她们一个脚伤不便,一个有护士进来就得戴上口罩遮遮掩掩,只得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院。 岑溪回酒店时,阮少棠就在房间里。房门打开,她就看见了站在外头起居室的他,早已沐浴更衣,一扫此前的狼狈,一身干净清爽。 一直等在医院接她回来的刘秘书看见他在,在门口就把轮椅停下了。阮少棠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又掉头径直走进了里头的卧室。 刘秘书把从医院带回来的小医药箱给她,轻声说:“阮先生没去看医生,那麻烦岑小姐了。” 岑溪倒不觉得阮少棠会老实受她摆布,却还是点点头接下了。虽然擦伤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实在看不下去他放着额头上的那道擦伤不管不顾,他不肯她也要想办法让他肯。 她推着轮椅进了卧室,阮少棠正在讲电话,原来他刚刚是进来接电话。岑溪安安静静地等他讲完了电话,可他看都不看她,又要去起居室。她一着急,就又只会他说的胡搅蛮缠了,使劲推着轮椅追上去问:“你吃饭了没有?” 阮少棠停下脚步:“你没吃?” 这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她摸不准他的回答是吃过还是没吃,于是又推了两下轮椅,直到挡在他身前才说:“我肚子好饿。” 阮少棠皱眉,他眉间那道擦伤也跟着打了个褶子,益发触目鲜明。她仰头看见又是一怔。他却一把抱起她放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然后打电话订餐。 等他挂断电话,岑溪再也忍不住说:“我帮你把伤口清洗一下吧。” 他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她又说:“我刚刚把医药箱放在卧室床头柜上了,你去帮我拿来。” 他站着没动,她作势要起身,他终于脚步一动,直朝卧室走去。 岑溪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配合了,拿来了医药箱,她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他也把有擦伤的那边脸朝她。刘秘书准备的小医药箱十分周全,她看了看,先用双氧水和生理盐水清洗了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涂抹上了碘伏。 为了避免药水滴到沙发上,阮少棠一直低头对着地板,只感觉到她的手触摸在自己脸上,很轻很柔,仿佛才只有片刻的时间,就结束了。 岑溪喜滋滋地说了一声:“好了!” 他抬起头来,只看见她看着自己笑,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满脸欢喜。纵然知道她的欢喜是为什么,在这一刻,隔得这么近,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她的脸。 门铃“叮咚”响起,岑溪讪讪地推开他的手:“送餐来了。” 阮少棠回过神来,就像短短一场迷梦,可是他的手指间分明还留着她脸颊的温度。他放下手,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送餐员推着餐车过来,很丰盛的中餐,一碟一碟的菜放在了茶几上,还有一大碗米饭。之前阮少棠订餐时有问过她吃什么,她只说要吃饭,却也吃不下这么多饭。阮少棠就站在旁边,她看着他说:“你吃过了没有?坐下吃点吧。” 他说:“我吃过了。”可他也没走,在书桌边坐下,打开了电脑。 岑溪只觉得他今晚有点古怪,可是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她是真的饿了,之前在焦急等待中一直没吃什么,后来刘秘书送去病房的晚饭虽然很丰盛,她看岑靳胃口不好,自己也随便吃了点。于是不管他了,端起饭碗就食指大动起来。 吃完饭,她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过来抱她进了浴室。岑溪其实昨天就没好好洗澡了,可是看他打开浴缸放水,下意识还是抗拒了起来:“随便洗洗就好了。” 他没理她,她面红耳赤被他脱干净放进了浴缸。然后他也没走开,她简直手足无措,分不清是羞耻还是尴尬,从来没有被他这样看着洗澡,胡乱擦了几下,就想起身。 阮少棠握住她的右脚踝:“别乱动!” “我洗完了……” “你几天没洗澡了?不洗干净就不要上床睡觉!” 听到这句话,岑溪才知道刚刚在起居室不过是她的错觉,阮少棠还是阮少棠,这才是他会说的话,他洁癖那么重,怎么会允许她不洗干净就上床。 结果她几乎是被他按在浴缸里仔仔细细洗了一遍,他的手也抚遍了她的全身。她洗完澡,他的家居服也淋湿了。把她放在床上后,他又去洗了澡。 岑溪以为他一定会做点什么,可是他上床后只是关了卧室的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然后很久都没有动。就像刚刚在浴室,从始至终,他仅仅只是给她洗澡,即使连她最私密的地方都袒露在他眼前,被他抚摸清洗,可是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专注要把她洗干净,现在他也只是要睡觉。 她闭着眼睛,也一动不动,意识渐渐飘散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也曾在深夜这样安静地睡在她的身边。在他清浅的呼吸声里,她终于也沉入睡眠。 这天晚上,岑溪做了一个梦,梦里阮少棠背着岑靳走在雨天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泥浆,雨越下越大,山路越来越陡峭,大雨茫茫,视线里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雨水汇成一条一条小溪从山顶流下来,突然“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山洪裹挟着泥石滚滚而下,一块山石直朝他们砸下去…… 在最深沉的梦里,她看见阮少棠背着岑靳一直都没有放下,躲过那块巨石后,继续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从梦里醒来,天光已亮,她却知道这不是梦,她不过是在梦里看见了岑靳没有用语言详细讲述的阮少棠如何背着他走出那个山村。阮少棠就睡在她身边,她微微侧头就看见了他的脸,他额头上那道擦伤经过了一夜并没有黯淡多少,反倒格外鲜红怵目。 她爬起来凑近一看,果然是有淤血,还有血水渗出来。她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天没有清洗好,他这道擦伤并不小,有她的小指头长了。她担心伤口化脓,连忙掀开被子下床,踮着脚去起居室拿来了医药箱。 阮少棠依然闭眼安睡,她用棉签轻轻地给伤口涂上了碘伏消毒,刚刚要收回手,她的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睁开的眼睛。在清晨明媚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格外清亮,可是幽深的黑眸却又像凝着墨,似专注,又似沉静,只是那样看着她。 她莫名地想到了八卦杂志上曾经说的深情似海海枯石烂。 她低头嗫嚅说:“我……我给你的伤口消了一下毒,还有淤血,我昨天可能没弄好……要不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吧,夏天容易化脓,留下疤就不好看了……” 半晌后,他还是不说话,她忍不住试着挣了一下手,他抓紧她的手腕顺势一拉,她跪坐的身体直扑到他身上,他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他的唇也落了下来,在她的眉心轻轻印下一个吻,然后一路蜿蜒而下寻到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很轻柔,没有霸道的掠夺,也没有深沉的索取,好一会儿,只是单纯地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等她的嘴唇不自禁张开,他才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岑溪松开一直紧捏在手指间的棉签,丢到床下,伸手摸到了他的胸膛。刚刚把他的睡衣扣子全解开,他的吻却停了下来,他抓下她的手,翻身躺到了一边。 她听着他微重的喘息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忍无可忍翻了个身背朝他。 阮少棠沐浴回来后,她仍旧侧身躺在床上。他把手里的衬衣递过去,她还是不动。 然而他的耐心好得不得了,只是拿着衬衣等着。 片刻后,岑溪终究爬起来接过了衬衣。他站在床边,她就跪在床上给他扣衬衣扣子,可是到了最后一颗才发现又扣错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不甚满意:“会脱你就不会穿?就是个榆木脑袋!” 岑溪窘迫得脸又红了,只觉得他是在嘲讽她,甩开手说:“那你自己穿吧。” 阮少棠却笑了,是真正的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眉眼弯弯,眯成月牙似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她一直都知道他真正笑起来很好看,可是这时候看着他的笑脸,仍然恍惚了一下。这是那天他从香港回来,她在机场等到他以后,他第一次对她露出笑脸。 在她怔忡的一瞬间,他搂住她,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清浅的吻。她微微仰头,他又抱起她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唇有一点烫,可是亲吻却是温润柔和得不可思议,像暖阳下春风拂过湖面,非常缠绵婉转划过她的舌尖。他很少这样亲她,她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间疑惑他又不像是对她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最后依然还是她给他穿好了衣服,他抱她到浴室洗漱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他额头上的鲜红,忍不住又劝他去看医生。 阮少棠正在给她挤牙膏,把牙刷递给她才抬眉问:“你介意?” “什么?”他突然蹦出这一句,她接过牙刷,莫名其妙地转头问他。 阮少棠看她一脸惘然不解,却没再朝下说,只是自己照了照镜子,转而催促她:“刷牙吧,待会儿我送你去医院。” 第二十四章 何叶依然戴着口罩和刘秘书一起等在了大厅。岑溪坐在轮椅上,阮少棠推着轮椅走过去,何叶也没给他好脸色,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 倒是阮少棠十分好颜面地说:“听说何小姐最近片约不错?” 何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岑溪回头看他,摸不准他是不是还记着项链那件事,照他那天晚上的怒气来看,他这当面对何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她只怕他是在明晃晃威胁何叶,可转念又一想,何叶的戏早就被人抢了,还哪儿来的片约不错? 阮少棠对上她直愣愣的目光,也接收到了她眼眸里那一抹熟悉的忧色,既可怜又哀求,莫名就有一丝烦躁:“坐好!” 何叶素来瞧不惯他对岑溪呼来喝去的神气,抢上来抓住轮椅,意思不言而喻——不用再劳驾他了。 阮少棠却并不松手,何叶力气没他大,僵持了一下,愤然放手。 岑溪既担心何叶惹怒他没好结果,又怕他生气,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幸好坐进车子以后阮少棠的脸色并不怎么难看,刘秘书开车,何叶也在前头副驾,一路太平。 车子到了医院,阮少棠没有一起去看岑靳,只是把轮椅推到电梯口,给了她一部全新的手机,说是给岑靳的。岑溪原本还在担心他要是一起去病房,她该怎么跟岑靳说,拿着那部新款时尚手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酸涩又感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还记得岑靳的手机掉了,半晌后才冲他笑一笑:“小靳一定很喜欢。” 岑靳的确很喜欢这部新手机,岑溪只说是自己买的,他欢天喜地的收下了。因为是感冒高烧,上午医生查房后,确定岑靳已经完全退烧了,并没有引发肺炎的危险,他也可以出院了。 岑靳是巴不得赶紧离开早就住够了的医院,岑溪和何叶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岑溪顺便又去挂了个外科号,她只说要去看看自己的脚可不可以下地走路,拆线的时候医生说过三天后可以试着走走。然而好不容易排到号,那医生看了下她的脚,才只简单说了两句,她紧跟着问:“脸上擦伤有淤血怎么处理?” 那年轻男医生楞了一下,很快就直盯盯地看着何叶脸上的口罩。 何叶这才知道她其实真正是来咨询阮少棠的那点擦伤,又气又急,转开脸避过医生的目光,不甘心地瞪着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是她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岑溪知道她只是嘴硬,她这回看着阮少棠把岑靳救回来,不可能一点儿感激之情也没有,要不昨天也不会在病房跟岑靳置气斗嘴了。 岑溪自然是了解何叶的,何叶这几天的心情确实有点纠结复杂,她亲眼见着阮少棠背着岑靳走向她,当然有感激也有震动,可是她又懊恼自己为这样的一个人感动,他明明是一个再坏不过的人,对岑溪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还逼自己签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卖身契,仗着他在演艺圈的恶势力,时不时明目张胆威胁她。 出院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何叶不知怎么被认出来了,很多狗仔队守在了门口,还有记者冲上来采访她,摄像机相机对着她就是一通乱拍。医院也轰动了,好多小护士和看病的人围上来看她,一边举着手机拍照,一边“叶子、叶子”欢呼不停。 岑溪和她一起被包围在人群的中心,在闪烁的白光中,简直目瞪口呆。她知道何叶是个明星,还演了好几部收视率蛮高的电视剧,平时跟她一起出门逛街都得装扮一番,不是眼镜就是口罩,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知名度,还有这么多人喜爱。 何叶素来嚷着演戏赚钱,又一直说狗血烂剧。岑溪私心里也觉得委屈她了,她明明可以好好弹钢琴,做钢琴家,在艺术殿堂里拥有掌声和欢笑,却不得不在银幕上演着自己也不愿意演的虚情假意的戏。 有时候岑溪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那句话一语成谶——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和何叶一直在一起,可是到头来她对阮少棠卖笑,何叶也要做戏子。 连岑靳都震惊了:“叶子,你、你这么出名了啊!” 何叶当机立断,示意他们先走,她自己留下来应付记者和粉丝。岑溪一番思忖,也知道眼下这状况留下来不仅帮不上她,只会添乱,传出什么不好的新闻就坏了。最后岑靳反应过来,大力推着轮椅,一路手忙脚乱突破重围。 成功坐上出租车后,岑溪不放心,用手机上网搜何叶的新闻才知道她的人气是多么高,这几天更是在明星热搜榜上。岑靳也凑过来跟她一起看,知道有这么多人喜欢何叶,喜不自禁。 很快一条标题为“何叶恋情浮出水面,与男友相携九寨沟”的绯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点开后配图是一张雨中的照片,看样子还是这几天的,却并不是在什么九寨沟,四周景物有城市建筑。照片拍得并不清晰,显然是偷拍,蒙蒙细雨中,一男一女刚刚从车上下来,两人并无身体接触,脚步匆匆朝前走,都不是正面朝着镜头。 那个侧颜戴着口罩的女子的确是何叶,与她在一起的男子只有背影。 岑靳惊讶:“这是叶子的男朋友?” 岑溪已经认出了那男子是谁,虽然只是一个细雨里的模糊背影,但是那挽起袖子的白衬衣,微微蓬松凌乱的头发,还有那一双沾染了泥土的鞋,全都是那么熟悉,不久前还令她过目不忘。 她知道那是他。 到了酒店,在大堂吧坐下等了一会儿,看到的新闻越多,她越想越着急,不知何叶这一下如何脱身,犹豫是不是要给阮少棠打个电话,正要避开岑靳去洗手间,何叶的电话终于来了。 何叶简直像是一路奔回来的,满头大汗淋漓,终于冲进了她的房间,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扒下口罩就扔得老远。岑溪递给她矿泉水,她咕嘟咕嘟喝了半瓶。 岑靳好奇打探她的“绯闻男友”,她抢过手机一看,顿时越发没好气,冷哼一声:“我跟他,简直是笑话!我早就感觉不对劲了,我跟你说我就是被坏人陷害了!你都说绯闻了,就是绯闻,你都看不出来这是在医院门口吗?” 经何叶一提醒,岑靳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再一细看照片,恍然大悟:“难道这是你跟阮大哥送我去医院的时候?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这男的有点熟悉,是阮大哥吧?叶子,其实阮大哥也很好啊,你要是能跟他在一起也很好啊,他都跟你一起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救我了……” 何叶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好什么好!要不是他我今天会被堵在医院门口,只有你才觉得他好……”说到这里,又怕失言,憋住了闷气,看了岑溪一眼。 其实岑溪循着照片细想下去,早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有岑靳还蒙在鼓里。 何叶刚出道的时候就是被阮少棠带去参加了一次宴会,然后才接到了第一部正儿八经的戏,还是在一部大火的电视剧里演女二号。这几年时不时他也会跟何叶传出点动静来,但都没有什么清晰的照片和实证,所以也全是“传说”“据说”的八卦绯闻而已。何叶一直猜度照他那对媒体的变态封杀态度,竟然坐视这些绯闻不管,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不过每次这样的绯闻过后,她都能接到不错的戏,所以也就只能跟他一起坐视不管了。 岑溪想到这里,联想到早上酒店大厅阮少棠那句话,有点高兴了,看来何叶最近片约是真的不错,也许她被人抢去的戏也回来了。怕岑靳察觉什么,她也不好多问,只对何叶笑了笑:“不管他好不好,他这回是真的救了小靳,你都说了是绯闻了,就别生气了。” 岑靳也想起来了:“我还说要感谢阮大哥呢,叶子,你赶快给他打电话!” “他可能都不在成都了……” “你没打怎么知道?” 在岑靳的殷切期待下,何叶只得压下一腔恼火,打电话给阮少棠。阮少棠当然在成都,岑靳接过电话,热情提出要请他吃饭,他也一口答应了下来中午一起吃饭。 于是半个钟头后,阮少棠就满面春风出现在了酒店的中餐厅包厢,还是何叶跟岑靳一起从门口迎接进来的,还被请到了上座。何叶自然不肯和他坐在一起,所以两边坐的是岑溪和岑靳。 开席后,何叶憋着一股闷气,就故意拿酒出气了,不过不是自己喝,而是灌阮少棠喝酒。岑靳高烧才停不能喝酒,她作为姐姐,自然是要代喝。这理由光明正大,阮少棠要在岑靳面前维持他的大好人形象,就不可能不喝她笑容满面敬的酒。 酒是四川本地产的五粮液,还是阮少棠自己点的。何叶一上来就亲自给他斟酒,一连敬了他三杯酒,他也全干了。何叶自然是唇点了点酒做做样子,他也绅士风度十足,很是怜香惜玉的没有任何意见。 岑溪为了表示感谢,一会儿后也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在他的目光灼灼下,硬着头皮把满满一杯五十二度的烈性白酒喝干了,忍住嗓子里火辣辣的感觉,捧着空酒杯笑盈盈冲他说:“您随意!”坐下便连喝了几口汤压下浓烈的酒气。 阮少棠仍是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干了,她低头默默吃菜,只看见他的手也在夹菜,何叶又给他斟满了酒。 被何叶一通忽悠,岑靳只当阮少棠是她的老板,十分殷勤,既感恩又崇拜,席间“阮大哥”不离口,频频问起他的爬山探险经历。 阮少棠也侃侃而谈,好像他见过许多大好山河似的,一会儿什么加拿大的雪山,一会儿喜马拉雅山,再一不留意就蹦到了阿尔卑斯。 岑溪默默腹诽他不过是夸夸其谈,他哪儿有那么多闲情到处爬山看风景,照他那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做派,没准不过是住在山脚的酒店看了看山而已。 岑靳却听得热血沸腾,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简直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振翅高飞,登上高山之巅,游历五湖四海。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美酒佳肴,言笑晏晏,气氛热烈。 何叶下午要赶去三亚为即将上映的一部新剧拍宣传片,经纪人早就打电话催来了,吃完饭直接把岑靳也压上了飞机。因为岑靳经过了这场暴雨还不死心,特别是被阮少棠席间那一席话振奋了精神,一身热血男儿的气概,嚷着要去跟队友汇合,川北不能走了,就走甘南,还打算着去西藏。 岑溪背地里恨阮少棠恨得牙痒痒——他倒是会忽悠人! 何叶死死拉住他,哪儿还敢让他再呆在成都:“我不管你想去哪儿,这几天一定不行,你还没去过三亚,你先跟我一起去三亚,那儿海清沙幼,风景也很漂亮!” 第二十五章 何叶和岑靳一走,岑溪觉得自己也要即刻回去了,那个星空画廊开幕酒会的方案还没做好,她还要回去后确定。这天已经是周日了,她和陈艾弥约的是下周,虽然没说具体星期几,但她也想尽快,这个订单对桃花源那么重要,越朝后拖当然就越不好。 她以为阮少棠也不会再留下了,他本来只是为岑靳的事才过来的,他那么忙,当然不会再耽搁了,肯定早就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然而她回到房间时,并没有见着他。刚刚酒阑人散,她自然是跟着何叶和岑靳走,他在电梯间分别时非常绅士地让他们先进电梯,她以为他会进下一趟电梯回酒店房间准备回去。 她坐在起居室等了一会儿,他还没回来,大约是中午那杯烈酒的后劲也上来了,她只觉得头有点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倚着沙发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她恍惚以为只打了个盹,可是却是躺在了长沙发上,身上还盖了一块毛毯,洗手间有水声哗啦传来,看来是阮少棠回来了。 一会儿后,他就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看他似乎洗过脸,额发上还淌着水珠,他素来喝酒不上脸,即便是醉了,脸上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沉静,一点儿也瞧不出来的。可是中午都开了两瓶五粮液,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喝,她不由咕哝:“很难受么?叫你不要喝你偏要喝。” 阮少棠瞥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叫过我不要喝酒?” 岑溪懵了一下,好像是没有,可是刚刚怎么会说得那么顺口,肯定是睡迷糊了。 “不仅没叫,你还看着别人灌我喝酒,你还加把劲灌我喝了一杯酒。” 这一下她有话说了:“我什么时候灌你喝酒了?我是敬你酒。” 他没好气:“我要你敬我酒干什么?” 岑溪又无话可说了,伸手揉着额头,只觉得自己睡懵了,还没彻底清醒,所以说话不着边。 阮少棠瞧她那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很难受么?叫你不要喝你偏要喝!” 岑溪彻底无语了,想到当时他那灼灼的目光,只得默默地放下手,岔开话题问:“我们什时候回去?” “回去干什么?” 岑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说:“我来一趟成都就这样回去?都说这儿是天府之国,这回我倒要好好瞧瞧。” 他的回答简直是出乎意料,她没想到他还来了游玩的兴致,十分不捧场地说:“可是我还有事……” “你有我忙?” 岑溪默默地闭嘴。 阮少棠要去大熊猫基地看熊猫,她已经被他忽如其来的游兴震得如坠云雾,倒不觉得他要看熊猫有什么奇怪了,再说来了熊猫王国,看看熊猫实属“到此一游”必不可少的项目。 结果到了熊猫基地,两个人全程坐着熊猫游览车,走马观花打了个过场,岑溪觉得有点傻乎乎的,这样根本就看不到什么,但是要阮少棠推着轮椅带她看熊猫,她会觉得更傻。而且坐在观光车上也有另一番风景,园区的绿化非常好,雨后空气清新,观光车悠悠缓缓驶过,迎面凉风习习,夹道翠竹如屏,实在心旷神怡。她不觉想起阮少棠不久前还说带她兜风的话来,但是想到他开那辆跑车的架势,还是宁愿他忘了。 阮少棠也挺享受的,穿着休闲衫,闲闲地半倚半靠在椅背上,颇有那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样子,与他平日的一丝不苟大相径庭。看她四处张望,他一手揽着她的肩,轻含笑意问她:“怎么样?” 风吹得他的头发蓬松凌乱,他这样子整个人都温润柔和了起来,像个出门踏青的大男孩,神采奕奕。岑溪转头看着他,笑盈盈地说:“今天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都是歌。” 话虽好听,却是化自一句诗,而且原诗并不欢快。阮少棠当然知道那句诗,他怔了一下,脸上笑意已随风而去,半晌后才淡淡说:“是要到秋天了。” 岑溪也知道自己有点扫兴了,刚刚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句诗,就信口借来逗乐了,瞧他的脸色显然是不喜,幸好观光车到了目的地,嘎吱停下,她连忙下车。 观光车送他们到了熊猫集中生活的地方,她的脚还不怎么能走路,轮椅又被阮少棠嫌弃地丢在了车上,于是只能踮着脚凑近看看熊猫。大熊猫憨态可掬,懒懒地吃竹叶,她还看见了两只小熊猫,实在是可爱,毛茸茸的一团,跳来蹦去。 阮少棠却意兴阑珊,只是远远地站着。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想喊他来看小熊猫,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叫他。她拿出手机认真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踮着脚跑到他跟前,喜滋滋地说:“你看熊猫!” 她笑容灿烂举着手机给他看,眼眸最深处却是这几年他熟悉极了的那抹惘然,有委屈,有怯意,有忧色,有可怜,甚至还有一丝这几天越来越浓的感激,可是没有半分欢乐,她不过是在对他强颜欢笑而已,她从来都没有心甘情愿。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取悦他,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说话。可是他又比谁都知道,是他逼会了她对他笑,也是他逼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说话。 他不说话,也不看手机屏幕,她的手慢慢地放下了,沮丧地说:“那我再去拍几张吧。”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终于说:“脚疼不疼?” 岑溪笑着摇头:“医生说我可以稍微走动一下。” “我背你去看。” 岑溪愕然,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话,可是下一秒却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 他催促:“上来!” 她下意识就听话趴在了他背上,一直到他背着她大步走起来,她才反应过来,窘迫地在他耳畔说:“这么多人,我还是自己走吧……” “怕什么!”他把她的腿往上抬了抬,“去哪边?” 岑溪胡乱指了一个地方,还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背着,向来他只抱她,还经常是在某种时候,仿佛也是理所当然。这是他第一次背她,他的背沉稳有力,趴在他的背上非常舒服,但是她只觉得这样的亲近很古怪很尴尬,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最后两个人草草看了一圈熊猫,便又坐上观光车原路返回了。 回到市区后,阮少棠也没问她晚上吃什么,径直带她去了一家本地非常出名的川菜馆,可是没想到在门口却遇着了旧人。 那是岑溪的大学同班同学,三年多不见,乍然在门口相逢,两个人都愣住了。还是袁雅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说:“岑溪,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袁雅无心的一句话,岑溪却顷刻间思绪纷飞,是啊,好久不见。离开学校后,她几乎跟从前的同学全部断绝往来了,这几年在同城都没遇着几回同学旧友,可是却能在他乡相遇,命运从来都是这样避无可避,从前终究不可能被一刀斩断。 岑溪终于也笑着说:“我过来有点事。” 袁雅的目光转向她身边:“这位是?” 岑溪的笑脸不觉一僵。阮少棠还扶着她,轮椅又被他嫌弃地丢在了车上,片刻后,她听见他说:“你好,我是阮少棠。” 袁雅笑呵呵:“你好,阮先生!” 袁雅是和男朋友一起来吃晚饭的,遇见了岑溪自然就拉住了她要请吃饭:“你来了成都,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请你吃饭啊,阮先生你也一起来!” 岑溪自然推拒不了,他们本来就是要进去吃饭。 这一顿饭岑溪吃得百味杂陈,可是饭桌上的气氛依然很好。袁雅的男朋友是北方人,特别豪爽,一上来就叫了两瓶五粮液,还有一大桌子川地佳肴。阮少棠与他相谈甚欢,席间两个人频频举杯。 男人们喝酒,袁雅拉着岑溪絮絮说话,讲起毕业后同学的去向,感慨何叶现在做了大明星,唏嘘地说:“我以前还以为你跟她都会成为大音乐家家呢,不过她现在也很好,我朋友好多都是她粉丝,连我也是。对了,你呢?你还在弹琴吧?” 对面的喝酒声静了下来,餐桌上有片刻的寂静,岑溪低头吃了一口麻婆豆腐,红油明亮的豆腐烧得又细又嫩,入口柔若无骨,可是她舀的一勺豆腐有半勺花椒,火辣辣的麻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又麻又辣,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一杯水伸到她面前,她一把接过来,连喝了几口水才压下去满嘴的麻辣。 她抬头笑:“没有,我开了一家咖啡馆。” 袁雅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开咖啡馆也很好啊,我以前一直想出国继续学音乐,不过遇见了他也放弃了,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天分,学了这么多年的音乐也做不了大音乐家,干脆就抓住眼前人,反正一辈子乐乐呵呵的过就行了。”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对面,又在她耳边补了一句悄悄话:“我觉得这个阮先生蛮好的。” 岑溪端起了酒杯:“袁雅,我们好久没见了,干一杯吧。” 第二十六章 还没走出饭馆,她就又趴在了阮少棠的背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到底喝了几杯酒,只知道最后一杯酒她要跟袁雅男朋友干杯时,阮少棠一把夺下了她的酒杯,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袁雅的男朋友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直叫好,说这才是爷们。阮少棠仿佛也在笑,可是喝了那么多的酒,他脸上还没有半分醉意,仍旧眉清目朗,灿然的灯光下,黑眸幽深如海。她只觉得一点儿都不公平,为什么她才喝了几杯就火烧火燎,整张脸直发烫,不伸手触摸就知道双颊一定红通通。 不到散席,她就开始头晕目眩了起来,头顶的吊灯似乎都打起了转儿,天花板像是灯光的海洋。站起来时,她的脚步直踉跄,摇摇晃晃里,一双大手用力揽住了她,她扑在一个人的怀里,那样熟悉,那样温暖,在最暗沉孤寂的黑夜里,她也有过这样的一个怀抱,那个人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给了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他,还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确认,果然没有她的烫热。可是他很扫兴地抓下她的手,她不满地咕哝:“袁雅呢?我还要跟她喝酒……” 在餐馆大门口,她趴在他的背上,笑嘻嘻和袁雅说拜拜:“我跟叶子的咖啡馆叫桃花源,你有空一定要来喝咖啡,我们再一起喝酒,我有好多酒……” 袁雅依偎在男朋友的怀里,打了个酒嗝,语焉不详地说:“我一定去……一定去……” 袁雅走了,她迷迷糊糊趴在他的背上,恍恍惚惚里,像是轻飘飘躺在彩云之上,月亮照在身上,月亮走,她和他的影子也走,那么舒服,那么惬意。她眯起眼像是沉入了酣甜的梦乡,可是很快就被嗡嗡声打扰了,手上也传来疼痛,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他修长的手指正掐在她的左手虎口上:“下来,上车了再睡。” 她头昏脑胀,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口渴,又像是燥热,可是趴在他的背上很舒服,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清凉,碰触在她手上就有微微的凉意蔓延开来,舒服极了。她吁出一口气,几乎是反射性死命搂住他的脖子,嘟嚷:“不要,我要在这里睡。” 他抓她的手,费力地要把她从身上弄下来,放进车子里。可是她像一只八爪鱼,双腿双手紧紧缠在他身上,他越拉扯,她缠得越紧,怎样也不肯松手。她的脸颊热热的贴在他的耳畔,他的耳朵发烫,沿着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然后无休止的蔓延下去。她呼出的气息也热热的氤氲在他耳畔,带着芬芳馥郁的酒香,他几乎感觉得到她嘴里残余的谷香酒味,酣甜而沉醉,那些酒喝进她的嘴里,就像小孩子吃下了最甜蜜的奶糖,而她也像个小孩子,更像赖在他身上的连体婴,紧紧缠在他身上就是骨肉相连,永不分离。 他在燥热难耐里,几乎是厉声厉气:“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再这样发酒疯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她振振有词:“你把我丢在这里,我就告诉袁雅你是我的情夫。”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来这样的话,即使是喝醉了她也要说出来。他怒不可遏,狠狠掐住她的手腕,一定要把他从身上扯下来,丢在地上。她都说出了那样的话,那他还背着她干什么? 可是她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呢喃:“阮少棠,我要吃冰淇淋。” 阮少棠呼吸一窒。纵使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喝醉了,纵使他早已不是头一回见识到她喝醉酒后的样子,可是他依然沉醉在耳畔的呢哝软语里不可自拔。 守在一边还扶着车门等待的刘秘书马上说:“阮先生,那我去买。” 刘秘书的手一动,她看见了敞开的车门,整个人都可怜兮兮的缩在他背上,就像那个黑色的车子是个大怪物一样张开口要吞下她,令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在他耳畔呵气如兰,似娇嗔又似哀求:“不要,我不要上车,阮少棠,我要你背我……” 他对刘秘书说:“你先把车开走,我带她去买。” 阮少棠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买冰淇淋,找了好一会儿,她也在他耳畔胡言乱语了一路,一会儿咕哝下午看的熊猫是多么可爱,一会儿记起来又要吃冰淇淋,最后问了路人,才在一条老巷子里头找着一家卖甜品的老店。他买了一支蛋筒冰淇淋给她,她欢欢喜喜地趴在他肩头添了一口,突然送到他嘴边要他也吃一口,他只不过是微微偏了一下头,那支冰淇淋“啪啦”掉到了地上。她哀怨地嘟嚷:“都怪你……” 这个醉酒的疯子,自己连支冰淇淋都握不住还怪他。他没办法,只好又回头买了一支,好不容易终于哄得她从他背后下来,两人在小院里坐下,他一口一口喂她吃冰淇淋。她仍然固执地要他也吃,冰淇淋上撒了葡萄干、花生仁,还浇了糖汁,他吃了一口,甜得发腻。 小院子是仿古式的庭院建筑,好像从前江南人家,点着花灯红烛,摇曳一窗好梦。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桌上的那盏灯,灯罩上是一枝灼灼盛开的红梅,一只雀鸟栖息在枝头,那样喜庆欢喜的喜鹊报春。可是她脸上的笑却比红梅还要灼灼灿烂,还要欢喜动人。只是一支冰淇淋就能令她欢喜成那样,吃一口下去眼睛就眯成了弯弯的月牙,月华如水温柔,而她的脸颊胭红,就像胭脂洇在水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化开在他的心湖,染红一池春水。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她的脸,俯身吻下去,他尝到了她嘴里的冰淇淋味道,和着酣甜的酒香,一点一点引诱他沉醉,他不敢用力,怕惊醒了她,只是轻柔的辗转吮吸却已令他深陷不愿醒。 有一瞬间,在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雾蒙蒙的瞳仁里清晰地出现他的倒影,他几乎以为她是完全清醒的,他几乎错觉他们可以这样相看一生一世,那一瞬间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们就那样一生一世相看到老。 他很少吃甜食,他不知道她怎么能有那么好的胃口,吃完了一支甜腻腻的冰淇淋,走的时候,她还贪心要带走一支。 他背着她走完了一条仿古老巷子,夜晚华灯璀璨,照着他们连在一起的身影。她要看这城市的夜景,舔了一口冰淇淋,念念不忘地说:“你吃晚饭之前说过要带我去琴台路,我要去看卓文君的琴台,你把我的手机拿来,我要看琴台路在哪儿……” 其实他们现在就在琴台路上,灯火辉煌,满街的老建筑,桂殿兰宫,飞檐斗拱,宛如沐浴在过去的月色下。街头有人坐在檐下拉二胡,她耳尖听见了:“是《凤求凰》,我也会弹。” 拉二胡的是个老头,路过的旅人不时驻足聆听,《凤求凰》后紧接着又是一曲应景的《汉宫秋月》。他们听了很久,她手里的冰淇淋融化了,滴落在他胸前,甜腻腻地黏在他的胸口,她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把黏糊糊的手也抹在他胸前。 她也听出来了歌兴,要唱歌给他听,非常欢快地一遍又一遍在他耳畔唱:“慈悲心肠白素贞,刀下留人收小青。二人结拜成姐妹,仇王府内把身存。神通广大兴府第,法力无边造园林。废园旧屋变新貌,犹如枯木又逢春。嗨呀嗨嗨哟,嗨呀嗨嗨哟,犹如犹如枯木呀又逢春。嗨呀嗨嗨哟,嗨呀嗨嗨哟,犹如犹如枯木呀又逢春。” 末了咕哝:“要是何叶在就好了,我就能跟她一起唱给你听了,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 他想问她是不是就像她刚刚唱的白素贞和小青,可是他问不出口,他什么都知道,最终只能轻轻说:“你和她小时候也唱这支歌?” “对呀,叶子唱的可好听了。” 阮少棠心底一痛,在她天真懵懂的声音里,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心痛,就像是用力深埋在心底的一个黑洞被打开,他心底最深处的阴冷黑暗就这样被照亮,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自己不敢也不能的奢望,那些一直假装看不见的东西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无边无际的悲伤就这样蔓延开来。 这么多年,他以为他的心已经冷硬如铁,从母亲离开后,他生命里最温柔的那一片华光已经消散,再也不会柔软了,他也不能心软。纵使看着她一点一点远离自己,纵使他怎样用力也不能完整地把她捧在手心里,他也没有后悔过。他以为他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他们欠他的,他要他们千百倍偿还。他一直都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那是他应该做的,他也必须做,可是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心心念念着“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在她亲口对他说出“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的这一刻,他终究还是后悔了。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她也许也是恨他的,然而这一刻他也宁愿她恨他,那样也好过她对他什么也没有。 他不说话,她开始缠着要他也唱歌给她听,还一定要唱许仙,她的理由光明正大:“我唱白素贞,你当然要唱许仙啊!” 他想了很久,在她眼睛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下去之前,终于想起来了:“年华二月去踏青,风光无限少年心。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眷何处寻。” 他唱得很慢,他只起了头,她就跟着他唱下去了。歌声停下来后,她喜滋滋说:“我喜欢听这支歌,最后两句唱的是《牡丹亭》里头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也会唱。” “那你唱给我听。” “我不唱,阮少棠是个大坏蛋,我不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给他听。”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他哪里坏了?” “反正他就是一个大坏蛋,我说阮少棠是大坏蛋就是大坏蛋。” “你蛮不讲理。” “你才蛮不讲理。” 如果清醒,她根本就不会这样和他斗嘴,她永远只会低头沉默,可是他却又知道她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对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声音软下来,诱哄:“好好好,阮少棠是个大坏蛋,那现在让大坏蛋背溪溪回家好不好?” 夜深了,路上寂静无人,车行寥寥,路灯的光像是又大又圆的月亮,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影子拖得又长又近,宛如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交颈鸳鸯。刘秘书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找着了他们,开着车一直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背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清浅,软软地贴着他的耳根,她终于埋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第二十七章 岑溪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一地温柔如水的月光长夜相随。从梦里醒来时,她却躺在酒店的床上,天光已经大亮。她怅然若失了一会儿,就像遗失了很美的夜空在梦里,最后感慨果然良辰奈何,美梦难寻。 阮少棠还没醒,她就睡在他怀里,和他面对面紧紧贴在一起,他的一只胳膊被她枕着,另一只胳膊紧紧拦腰搂住她,他们的四脚也相缠,像扭麻花似的,都分不清是谁的腿搁在谁的身上了,只是严丝合缝地扭在一起。 岑溪莫名地想到了纠结缠绕在一起的藤蔓,藤缠树树缠藤,难以分开。可是他们两人这样的睡姿太古怪了,她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睡一夜。阮少棠素来对睡眠质量要求非常高,有一点点动静就会不乐意,睡姿也要舒舒服服。睡前再怎样花样百出折磨她,要睡觉了就会翻脸不认人,顶多就是搂着她的腰,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就沉入睡眠,还不许她乱动。偶尔她睡梦中随意忘形到把腿搁在他身上,他早晨醒了还要给她脸色瞧,说她睡相太难看,打扰了他睡觉。 像这样不舒服的睡姿,他都没把她推开,还能安然睡着简直是奇迹。 岑溪只觉得是自己僭越了,他的睡相一直挺好的,睡着了也像个小孩一样不怎么乱动,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肯定就是她睡着了缠上的他,于是想在他察觉之前,悄悄的扳回正轨。 她轻轻拉开他环抱住她的胳膊,刚刚把他的手放回原位,他又伸过来搂住她。她拉了几下,没拉开他的那只胳膊,反倒被他百折不挠地紧紧箍在了怀里。她模模糊糊觉得有点不对劲,动静这么大,他居然还没醒来,而且他的体温烫热得不正常。楞了一下,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不由惊愕了。 因为阮少棠发烧了。 她怎样也叫不醒他,用力拍他的胳膊拍他的背,轻拍他的脸,他只是无意识地呢喃了几声。而他的额头那样烫,她只怕他昏睡了。她也弄不动他,急得满头大汗,不敢再耽搁下去,挣扎着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打给了刘秘书。 刘秘书来后,她和他终于手脚分离。阮少棠在她起身时倒是睁开了一下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刘秘书提出送他去医院,他却摇头。刘秘书当机立断,几个电话后,很快就有医生和护士带着看诊设备过来了。 医生诊断后,岑溪简直觉得匪夷所思。她印象里阮少棠的身体好得不得了,精力也好得不得了,一夜没睡照样可以穿戴得一丝不苟精神奕奕去上班,平常从来都没看见他有什么头疼脑热过。 刘秘书欲言又止:“阮先生之前淋雨了,昨天又喝了那么多酒,昨天晚上还……” 护士正在挂点滴,按住他的手扎针头,也许有点痛,阮少棠在床上含糊哼了一声。刘秘书一个机灵,适时站得挺直,噤若寒蝉。 医生的诊断也是伤寒后没好好休息,饮食上也极度重口,体质再好也难抗,于是导致高烧到了四十度,扁桃体严重发炎,短时间内不能出声说话。 医生和护士走后,岑溪守在床边,不停地用沾水的棉签擦拭他烧得干裂的嘴唇,拧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希望这样他能够好受点。 下午的时候,阮少棠终于醒来了一会儿,但是嗓子坏了,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含糊不清。她知道是昨晚那一顿四川菜吃坏了,他素来很少吃辣,昨晚又是麻辣又是喝酒,最后她喝多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收场的,心底愧疚难安,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喂他喝温水,软声细语地安抚他:“你先别说话,等嗓子好一点再说话,要什么你就指给我看。” 他倚在床头,没再试图说话,可是也没指什么,只是看着她,一脸恍惚,他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病容,也没有那种病怏怏的样子,只像发怔似的。她趁他好说话,连忙把药喂给他吃了,想到他素来有洁癖,拧了一条温毛巾来细细给他擦了脸,又絮絮叨叨地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粥。 他只是摇头,等她去洗手间给他换了一条温毛巾出来,他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刘秘书却突然说有紧急公务要处理,要先回去了。 岑溪乍然有点手足无措:“阮先生病得这么重,那你走了怎么办……” “阮先生就是感冒发烧,有你在这儿照顾,我留下来也不能做什么。” 刘秘书离开之前,把她叫到客厅一板一眼地交代:“医院那边我都交代好了,有问题你就打电话找医生,你知道阮先生讨厌去医院,那就交给你了,岑小姐,好好照顾阮先生吧。” 岑溪本来就一肚子愧疚,这一下简直觉得责任重大,阮少棠这金玉之身,她可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不停地起来看他,给他量体温,擦热汗。他在沉睡中皱一下眉头,她都要琢磨好一会儿他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第二天,阮少棠终于好了一点,烧也退下去了,也能开口慢慢说话了。医生过来看诊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也开始不配合了,百般挑剔,事事刁难,简直像个任性的小男孩。 她敷在他额头上的毛巾被他一把扯下了,嫌弃地丢在一边。用了一天,虽然一直在拧洗,味道应该也不会多好。她特地去拿出了在机场时他给她的那条手帕给他擦汗,那是他的手帕,他总不会嫌弃,可他还是拿在手里皱眉看了半晌。 她强调说:“我洗干净了的,洗了好几遍,真的,不信你仔细闻一闻。” 她喂鸡汤给他喝,把勺子伸到他嘴边:“这是我叫楼下那家粤菜馆煲的鸡汤,我尝过了,很好喝,你尝尝看。” 他把头偏到一边,皱眉说有药味难喝。 就放了那么一点点药他都闻出来了,她好说歹说,最后没办法了,又打电话叫了一碗小米粥。粥送来了,仍旧是轻声细语慢慢哄他喝下。可是一碗粥喝完了,他仍然皱眉说难喝。 她安抚他:“现在只能吃流食,你先将就一下吧,等回去了我煮粥给你喝。” 他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你煮的粥也不好喝。” 岑溪不想理这个突然年轻了二十岁的任性小男孩了,这个小男孩简直一点儿都不可爱。可是病人最大,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特地咨询了酒店服务台,找着了一家口碑好的粥品店,打电话订了一碗鸡丝粥。 嫌弃地喝完这碗她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的鸡丝粥,他的精神突然好了,再也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了,就算只是倚在床头坐着也不行。对那张他几乎躺了两天一夜的床万分厌恶,指使她让服务员马上过来换床上用品,下床到处走了一圈,还在阳台上站着吹了一会儿冷风,任凭她苦口婆心的劝说都不听。 岑溪一路追着他到了起居室,看他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电脑,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阮先生,您才刚刚退烧,就在床上好好歇着吧,工作等病好了再做也不迟。” 阮少棠抬头直直看着她:“你刚刚说什么?” 岑溪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了什么,她不过是气急了,看他这时候还要工作,随口用了“下属对上司”无奈而又尊敬的口气说话,可是万万不该叫出来那个称呼。 他却并没有对那个称呼立时发作,目光仍然直直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那种沉静的压迫如影随形。 “您告诉我,‘您’和‘你’该怎么用?” 他的嗓子还没完全好,声音有一点点暗哑低沉,语气却是十分平静,也没有压抑半分怒气,益发显得这句话的温和清淡,像和风吹过湖面,只是慢慢地漾开涟漪,仿佛他也真的是在问她这两个称呼该怎么用。可是岑溪早就见识过他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难测,不久之前还亲身体会过,他克制后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而已。 她愣了一会儿,才避重就轻地说:“您不用对我说‘您’。” “那你就可以对我说您?你听着不别扭?” 岑溪不做声,她说都说了,还说了那么多回,她一直不知道他也会留意这个字。 “你都知道您您您听着别扭,你还这样对我说话?我问你,你对何叶也说过您,对傅和意刘秘书他们也称呼您?” 她不知道这关何叶什么事,她怎么会那样和何叶说话,傅和意和刘秘书也不需要,相处久了,即使不是亲近的朋友但也不用那样客气,除却商务场合的礼仪,私下那样称呼反倒是疏远的隔膜。 “芬姨他们是怎样叫你的,也喊您?” 起初他们当然都尊称她“您”,可是她听不惯,那样也太别扭了,而且她的身份也不是,那样只会令她难堪,于是时日久了他们逐渐都改口了,芬姨有时候还会亲切地叫她小溪。 他这样不依不饶地追问,显然是不得到答案是誓不罢休的。她避无可避,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说:“您的身份尊贵,那是对您的尊称。” 阮少棠从始至终都是平静:“那你再说一遍试试?” 岑溪没出息,她不敢了,她早就尝试过他的“再说一遍”的下场了,她的执拗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让她学乖了。她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带着一丝可怜兮兮的神情,非常和气,非常柔声细语地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叫了。” 阮少棠“嗤”一声笑出来了,却又不纯粹像是嘲笑,仿佛只是被她娱乐到了。他满面笑容,心情忽然十分好地说:“说你是个榆木脑袋,其实你这个人有时候很无趣,有时候也挺有趣的。” 岑溪心里闷闷想,你把我当玩物,我娱乐到了你,当然就是有趣了,嘴上却只是沉默不语。 阮少棠向来就像有第三只眼似的,立即不满地说:“你又在编排我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你好好说话,总憋在心里就好受么?还是你觉得我是傻瓜?” 岑溪试探着问:“我真的可以说出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会生气?”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么?” 于是她忍了半天的闷气再也憋不住了,恶从胆边生:“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回到床上去?你有什么工作非要现在做?我可不想晚上再不睡觉守护你一夜了。” 阮少棠默然了片刻,静静合上笔记本电脑,拿着电脑便起身了。 岑溪惊讶了,呆呆愣愣地看着他走进了卧室,还回到了床上。他不仅从始至终都没有发作,最后她说了那样一句“忤逆”话,结果他竟然这么“听话”? 她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虽然还是那样颐指气使,傲慢可恶,可她就是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难道发烧真的能烧坏脑子? 阮少棠回到卧室床上也是半天都对着电脑,最后她拿药给他吃,试探又说了一句:“你都工作很久了,该休息了。” 结果他又一言不发收起了电脑。岑溪顿时觉得他烧坏了脑子比没坏之前可爱多了。可是睡觉之前他却要洗澡,转瞬又成了那个一点儿也不可爱的任性小男孩。她跟到了浴室,苦口婆心:“你都烧到四十度了,高烧才退还是不要洗澡了吧,着凉了又发烧多难受。你就忍一天再洗澡吧,昨天没洗澡你不也过来了……” 他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昨天没给我洗澡,连擦身都没?” 岑溪无语了,他病成那样了还怎么擦身? 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你还不出去?” “你身体还很虚弱……” “你要守着我洗?那我们一起洗吧。” 岑溪只是一个恍惚,回过神来再一看他连最后一件衣服都脱下来了,就那样站在她面前,愤愤然踮着脚跑了出去。 她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躺下来了。她没有他那么多讲究,他洗完澡以后,她只进浴室简单擦了擦身,庆幸他生病了也忘了要把她也洗干净,悄悄地爬上床躺下来。 正要伸手关灯,她的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阮少棠把她捞到怀里,一个翻身,她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岑溪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却被她这样呆愣的样子逗笑了,轻轻地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你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 她愤愤地闭上眼睛,只觉得他可恶,故意逗弄她。然而下一瞬他俯下脸来,鼻息相闻,在这样近的气息里,呼吸里都是他的味道,也是熟悉的味道。她闭着眼睛感觉他的唇在她的眉心处婉转缠绵,她以为他只是在床上躺久了无聊,戏弄她一会儿,他的自制力那么好,没生病之前都只是适可而止,此时就更不会有兴趣了。可是他吻来吻去,不仅没有适可而止,还辗转朝下,越来越深入。 她在他密密匝匝的亲吻里,懵然了一会儿,终于寻到一个间隙,嗫嚅提醒:“你感冒了……” 他含含糊糊说:“不会传染给你的。”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他的吻从她的嘴转移到她的下巴,然后拉扯着她的睡衣,一路往下,去往她越发羞耻的地方。 她被他忽如其来的兴致弄得手足无措,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可是他还在生病,昏昏沉沉中,她终于记起来说:“我还没洗澡,我昨天也没洗澡。” 他在她身上低喃:“我洗澡了……不过我不嫌弃你。”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简单地放弃他的原则,饶是他折磨起她来从来肆无忌惮,她也从不觉得他会是简单的身体动物,那么多次,他要推开她时也从来没有多看一眼。一时她只觉得他脑子烧糊涂了,不甚清醒。可是她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借口,连意识都是一片混乱,想不明白他明明之前还推开她,对她那么冷淡,为什么突然又这样了,就像是一个冷热两极的怪物,明明不要她,却忽然又要她。 阮少棠却已经沉陷在了他自己制造的意乱情迷里,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探向自己胸前:“把我衣服脱了。” 岑溪面红耳赤,再也没有了那天早上的勇气,挣了一下挣不开手,只能偏过头不看他。 他却不许她躲开,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过来,目光灼灼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天在机场你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我现在要你把我衣服脱了。” 岑溪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是心甘情愿的,那样说也愿意那样做,为了岑靳她早已匍匐在了他的脚底下,那么再不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再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拿她的话来压她。她想骂他无耻,可是素来在他面前胆小怯懦惯了,一时却又骂不出口,只能咬着嘴唇看他。 阮少棠伸手抚摸她的脸,他的眼睛里仍然是万古夜空一样的沉静,她怔怔对上他的眼睛,却恍惚在这片夜空里看到了隽永。他额头上的那道擦伤已经结痂了,也许很快就会好,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终究低垂着眼睛,伸手开始解他的睡衣扣子。 这天晚上的阮少棠并不粗暴,也许是还在病中,到底精神不足,连他的动作都带上了难得的轻柔,一点一点地诱哄着她。 岑溪一向很怕他隔了十天半个月忽然而至的需索,每当那个时候他都特别蛮横霸道,不管她能不能承受,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需要她时就只是一个买下她的男人,他不满足尽兴了就不会放开她。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了,这回已经半个月了,可是他从头至尾几乎是从来都没有的温柔,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她是一个珍之重之的宝物一样,一个易碎的娃娃一样,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她在浮浮沉沉里,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晚上梦里一地温柔如水的月光长夜相随,星光璀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开始轻柔地吻她。最后她出了一身汗,他却在她耳畔低喃:“溪溪,我身体虚弱么?” 岑溪羞愤中简直想一把推开他,可是她在他不知疲倦的纠缠里早就没力气了。温柔也不过是假象,他不过是变着法儿折磨她而已。她狠狠在他背上挠了一下,却换来了他的低笑和又一轮的纠缠。 终于等到他满足了,她瘫软在他怀里,昏昏沉沉躺了一会儿,到底身上不舒服,以前她累得没力气了,都是他清理善后,可是现在他病了,刚刚又那样耗费体力。她摸到他额头上的汗液,拿开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刚刚要下床,他却又搂上了她的腰,把她带往怀里,紧紧缠住她问:“你去哪儿?” “你流了汗,我去拿个毛巾来。” 他却抱着她不动。 她觉得生病了的他特别缠人,哄着他说:“还是擦一擦吧,你感冒还没好,不能再着凉……” 阮少棠抱了她一会儿,还是按下了她的身体,自己起身了。 岑溪本来就不想动,一躺下来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又回来了。然后有一块温热的毛巾在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身体,她就在那样舒服的倦怠里,渐渐沉入了睡眠。 阮少棠把毛巾送回浴室,重又上床时,她已经彻底睡着了。床头的睡灯调得很暗,她睡觉一向都不喜欢太亮的灯光,光线一亮她在睡梦中也会皱起眉头朝被子里头躲去。在朦胧的一线暖黄色光晕之下,她闭眼安睡,密密匝匝的长睫毛像扇子似的在眼下印下一道阴影,脸颊上还有孩子似的一抹胭红,就像那晚淡淡的胭脂洇开在水里,久久都不曾散不去。 他就这样坐在床上扭头看了很久她的脸,终于在她身边躺下来,把她抱进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也慢慢沉入了睡眠。 第二十八章 也许是晚上出了足够的汗,阮少棠的这一场突发感冒高烧就这样彻底好了,而且他的游兴也没有随着这一场高烧熄灭。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起床,岑溪还赖在床上不想动,他梳洗完毕,站在床边喊了两声“溪溪”,她理都不理他,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耐心十分好,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你是想在床上过一天?” 岑溪一骨碌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沐浴在清晨朝阳下朗朗风清的他,只觉得憋屈。下床的时候,一个趔趄,她差点跌倒。 阮少棠一把拉住了她,拦腰抱起来,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运动少了,体力才这么差。” 岑溪气急:“要不是你……”实在羞于启齿,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体力,明明不久之前还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可是昨天晚上没玩没了纠缠不休,早上醒了又贪得无厌纠缠她,完了还意有所指威胁她。 她只觉得全身酸软疲惫,看他是完全好了,很想很想快快回去,在这酒店房间里,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一时百无聊赖当然就会缠着她消遣了。可是吃完早餐,他不仅没打算回去,还要继续游玩,还要去九寨沟。这天已经是星期三了,她哪里还能耽搁,看他兴致高昂,只得说自己的脚还不怎么能走路,多走几步就疼,去了九寨沟也看不了什么。 阮少棠瞥了一眼她的脚,却说:“体质差了,伤口复原得都比别人慢,回去了要好好运动运动。” 岑溪无语了,不想再和他纠结在“运动”这个话题上,怕他游玩的兴头不死,索性告诉他咖啡馆接了一个酒会订单,她要赶回去。 阮少棠倒惊讶了一下:“不是说生意不好么,还有开幕酒会找你们?” 她不想跟他说话了。 结果他还是没打消游兴,订了晚上的飞机,说天气好,白天要再逛逛。岑溪看是说不动他了,现在回去也是中午到,只能随他了。时间不多,也不能去远的地方,他问她想去哪儿,她本来想去游人口口相传的那几条街逛逛,但想想脚也是真的不怎么能走长路,他肯定会嫌弃推轮椅带她逛街的,于是只能作罢,让他决定。 可是他上网查了几分钟,突然说要去周边的黄龙溪古镇。去古镇自然也是要散步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脚提醒他。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真不能走了,到时候我背你。” 岑溪才不敢动不动就让他背,看熊猫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想到在游人聚集地趴在他背上就觉得窘迫,打定主意踮着脚也要坚持到底。 阮少棠说风就是雨,很快就带着她直奔黄龙溪古镇。 其实这天天气并不好,早起就是乌云锁天,不阴不晴。到了古镇,果然下雨了。为了照顾她的脚,他们就在一家茶馆坐了半天,看细雨里的水乡古镇。 岑溪在来的路上上网查过,所谓古镇,其实进行过很大程度的重修改造,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商业味道浓厚,并不是真正的古镇。她本来还奇怪阮少棠怎么突然要来这里,他常年满世界乱转,什么样的景致没见过,怎么会瞧得上这样一个包装过的古镇。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可是她问他,他却说:“想去就去,哪儿有那么多理由。” 当时她只觉得他敷衍她,但是进入古镇,满街的明清建筑,木柱青瓦,石径古道,一条小溪蜿蜒而过,两岸溪水人家潺潺,她又觉得他的漫无目的想来就来也不虚此行。他们的茶馆就在溪水边,倚窗而坐,从敞开的木窗棂望出去,整个水乡古镇都笼罩在蒙蒙细雨里,烟雨迷蒙,诗意缱绻。 岑溪看得很是欢喜,禁不住生出了几番思古之幽情,偷空看阮少棠也是一脸神往望着窗户外面。他侧脸的线条清俊柔和,坐在飘雨的木窗边,对着古色古香的长街,整个人都给人一种温润儒雅之感。她禁不住疑心起来,好像她认识的阮少棠不是身边这个人,可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阮少棠,又真真切切就是这个坐在她身边的人,那个人宁静而深远,如同此时此刻,只是陪着她呆坐喝茶听雨也不闷。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转头看她:“溪溪,下回我们再来这里。” 他今天总叫她“溪溪”,起初她想到他晚上床第间的低语,还会不好意思,觉得他是故意的。因为从前他很少这样叫她,她对他没有称呼,他平时也不怎么叫她,心情非常好时,才偶尔叫两声。 岑溪也喜欢这个地方,笑盈盈说:“好。” 他又说:“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去丽江。” 大概是这古镇的景致有几分丽江的感觉,他才如是说,她仍旧笑盈盈说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他们这才步出茶馆。 街头有人提篮卖花环,一大蓬一大蓬的花摆在篮子里头,她多看了几眼,他便带着她走过去了。 都是时令鲜花野草,用藤蔓编织起来,姹紫嫣红,烂漫可爱。他让她选,她选了一只,大朵大朵橙黄色的太阳花间点缀着小小的白茉莉,绿叶相衬,花朵上还沾着雨珠,鲜艳欲滴。她拿在手里,很是喜欢,一时却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戴上。他二话不说从她手里拿过来,随手就戴在了她头上,打量了两眼,却沉默不语。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花环,有点惴惴:“不好看?” 他伸手捋下她的头绳,乌腻的长发在他的指间逶迤而下,披散在她的肩头。他又看了看,却仍旧沉默不语,雨后清新明亮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仿佛玉华,他的眉眼清淡,黑眸幽深,一瞬间令她恍惚发怔。平时她只觉得他深沉难测,可却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仔细看过他。他就那样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衫,垂手而立,身后的小溪流水潺潺,她从来都知道他长得好看,此时此刻,在面如冠玉的他面前,世上很难再有好看的东西吧。 岑溪讪讪地收回手,丧气地想反正长得不如人,就不要管好看不好看了。花摊前也围拢聚集了好些买花戴花的游客,还有不少人在拍照,就算难看,戴一只花环应该也不至于多么突兀。她极少化妆,也没随身带化妆包的习惯,转身的时候悄悄拿出手机照了照,感觉也不是那么难看。 街上走过的女游客大多也是戴着花环,他们漫步其中,也成了两个最普通的游客,一路走走停停,买街头小食吃,买小工艺品,频频拍照,还特地去看了此地传说中的千年老榕树,合影留念。 他们在一处溪水边也一起拍了照。岑溪特别喜欢那一处景致,小桥弯弯,溪流潺潺,绿水人家绕。天边有一道彩虹若破云而出,若隐若现,让她想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来是她自己要拍照的,可是阮少棠给她拍了照以后,把手机给游人,然后朝她旁边一站。 拿着手机的是个长相俊朗的背包客,大约还是个摄影爱好者,举着手机看看,又看看他们:“是情侣么?站近一点啊,这样不好看……” 岑溪尴尬,阮少棠却悄然牵住了她的手,那俊朗的大男孩按动手指,这一瞬间就这样被凝固成永久的画面保存了下来。 她看照片,觉得自己戴着花环站在他旁边,有点傻兮兮,看阮少棠也只淡淡看了一眼就收起手机,简直气闷,人家是美人如花,她是人不如花。 中午吃饭的时候,岑溪想到他的感冒刚好,想要吃得清淡一点,他却说入乡随俗,于是除了烫和青菜,其他几个菜又全是麻辣。果然一顿饭还没吃完,他就低咳了两声,起身去洗手间。她在后头咕哝:“我说了你嗓子还没好,不能吃辣,你就是不听……” 阮少棠当然没理她,大概是嫌她这几天太叨叨了,径直走出了房间。 他们吃饭的餐厅是古镇上的一家很有名的老店,生意十分好,他们来得晚,被安排在后头小院里,房间不大,满满当当坐了几桌客人,但胜在安静,他走后,她一个人坐着边喝汤边等他回来。 服务员突然过来问她能不能拼桌,说有客人等了很久,不介意拼桌。她想都要吃完了,而且他们两个人也占据了房间里最大的一张桌子,阮少棠应该没意见,点点头同意了。 一会儿后,服务员就领着两位客人走了过来。岑溪抬头微笑打招呼时还没认出来,可是站在后头的那个男人霍然推开挡在身前的同伴,大步上前,站在她面前。 这一下岑溪就算想不看见都难,她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径自低头喝汤。 何健却不甘心受到这样的无视,她一直都看不见他,不管他在她身后多久,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 他冷冷问:“你怎么在这里?” 岑溪不答话,只是对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不想拼桌。” “袁雅说在成都遇见了你,你果然在这里,她说你没弹琴了,我只想知道你的手指还能不能弹琴,如果是那次你弹琴伤了手,我可以补偿你。” 岑溪捏紧了左手,漠然说:“何健,我弹琴不弹琴都不关你的事,我不需要你的补偿,请你离开。” 阮少棠从洗手间回来时,就看见饭桌边站了两个男人,气氛凝滞。岑溪已经放下了汤碗,默然静坐,他走过来,她也没抬头,他定定看了她一眼,抬眼问服务员:“怎么回事?” 服务员意识到出事了,只想缓和僵持的气氛,马上说:“先生,我带人过来拼桌,如果不方便,我们另外再安排桌位。” 可是何健却并不走,他的目光定在阮少棠身上,片刻后冷笑一声:“是你?岑溪,你跟他在一起?” 岑溪怔了一下。 “如果是为了钱,我也可以给你……” 阮少棠起初并没有认出这个人,他的记忆不会停留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但是他的话提醒了他。他拿出钱包,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一把抓住岑溪的手,对服务员丢下一句“买单”,然后牵着她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顿午饭的时间,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天边还有一道未及消散的彩虹,整个古街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潋滟霞光里。岑溪走出餐馆,放眼望出去,只觉得良辰美景如梦似幻。 街上游人熙熙攘攘,街市声人声不绝于耳。阮少棠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路,只是沉默。她突然踉跄了一下,他这才挺住脚步,她低头说:“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岑溪不做声,她看了那么久他的脸色,很多时候只要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怕我生气?” 她说:“我说过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的……” 阮少棠一把甩开她的手,她默默站在他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她头上还戴着那只花环,花开绚烂,他闻得见茉莉和太阳的清香,她明明离他这么近,可是却又那么远,一瞬间他只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怎样用力也抓不住。他终于淡淡问:“你那天为什么要等在机场?” 岑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天后,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在等飞机,我只买到了晚上六点多的票。” 她又低下了头,他看着她乌腻的头顶,她时常在他面前低头,她也是善于低头的,只留给他默然。就像那天在机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站在她面前,她只是留给他一个乌腻的头顶和哀求的眼泪。 他知道不用再问下去了,那不过是他的幻想和奢望。 ——她为什么要等在机场等他?她为什么知道他一定会去?她为什么喝了酒就找他又哭又闹,胡搅蛮缠,要他什么都答应他。 这些统统都不过是他的幻想和奢望。 第二十九章 从成都回来之后,岑溪就忙了起来,她打电话跟陈艾弥约定了星期五商讨初步方案,于是整颗心思都绕着那个酒会方案转,一大早就去咖啡馆,晚上打烊才回来。可是阮少棠却少见的清闲了起来,说是清闲,她也不知道他白天在做什么,工作忙不忙,只是他每晚都回来,一时间像是又回到了曾经那一阵几乎天天来的日子,像回家似的。而且他对她也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像是重新有了莫大的兴趣,也回到了当初那种食髓知味只顾享乐的昏君之气,每天晚上都不知疲倦地折腾不休。她应接不暇,只想他什么时候一甩手离去,她好重新拥有自己的大床,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可是想来想去,也只能怪自己。 那天在古镇上,他沉默了很久,有一瞬间她都以为他要气得拂袖而去了,可是他最后只是游兴全无,意兴阑珊地带她回了成都。车子经过琴台路,他让司机停车,下车后,她跟着他走完了一整条琴台路。他还在朝前走,她脚疼了,只是努力跟上他的脚步。终于到了宽窄巷子,也许他也累了,随便进了一家甜品店坐下休息。 他们那天是晚班飞机,回来都十二点多了。她又累又困,简单洗漱一番就躺上了自己卧室的大床睡觉,隐隐约约中还听见了洗手间有水声响起。阮少棠素来绅士做派十足,讲究女士优先,她抗拒和他一起洗澡,很久之前有一回他兴趣浓厚把她拉进了浴缸,她慌乱无措中拼命推开了他,颤着声音说自己去用客卧的洗手间,他当时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在她悲哀地放弃了最后那一点可以保留的东西,惶恐不安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时,他突然一把拉下她的手,一言不发从浴缸里头起身,就那样湿漉漉走出了浴室。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他的下巴被她挣扎时划出了一道口子,还是在走廊不期而遇她猛然抬头见着的,斜斜的一道指甲印直到嘴角,煞是醒目,她怔了一下,他依然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那天他连早餐都没吃,下楼就离开了,然后总有大半个月没有来。 后来他大概被彻底扫了兴,每回过来都独自洗澡,遇着时间晚,两个人都要洗澡,他也总是让她先去浴室。 岑溪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满身刚刚洗完澡后的清凉气味,她微微缩了一下身体,他从身后贴上来吻她的脖子,她闻到了熟悉的沐浴露香气,他们用的是同样的沐浴露,本来是他惯用的品牌,她住进来后也跟着用,清淡而朴素的植物香气,非常好闻,非常舒服。她在熟悉而亲切的香气里都要睡着了,他却在她耳畔嗡嗡吵:“我床上床单是怎么回事?” 她睡意朦胧,只是在枕畔呢喃:“什么床单?” 他重重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床单上有红酒,你那天躺在我床上喝酒?” 岑溪吃痛,这一下清醒了过来,记起来是那天晚上她故意泼的红酒,第二天她特意交代了芬姨不要换床单,想要留着等他回来,他喜欢看她换床单,她就再在他面前换一次,只期望那样他能够舒坦一点,消消气。 她困倦极了,怕他不高兴,安抚他说:“你先在这里睡吧,明天我再给你换。” 可是阮少棠哪里是睡觉就能安抚的,直到他扳过她的身体,俯身压下来,非常缠绵地吻她,意图明显地咬着她的嘴唇,她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单纯地只是在她的床上睡觉。 岑溪还全身酸痛,简直欲哭无泪,只怪自己自作自受,轻轻推了他两下:“这么晚了,我明天还有事……” 他狠狠咬了一下她的嘴唇,声音里是浓烈的不满:“你能有什么事,难道我没事?” 她不敢再推拒了,这时候的他霸道蛮横,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能让他为所欲为。 结果第二天她忙着酒会方案,回去晚了又忘了换床单,直到他洗完澡走进她的卧室,她才郁闷地记起来。 这样一连几天,岑溪实在是疲于应付了,阮少棠精力好,在床上又从来不许她偷懒,她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都不行,他不满足了她就不能睡觉。这天和陈艾弥谈定了酒会方案,她松懈下来,早早就从咖啡馆回来了,惦记着今晚如论如何要把他的床单换了。 阮少棠却比她还早,她走进客厅时,他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抬头瞥了一眼她,又低头回到了文件上。她看他那么专注,放轻脚步拐去了厨房。 厨房里正是一派热火朝天,阮少棠只要在这里吃饭就没有不丰盛的,而且他又挑嘴,只要有一点点味道不对就能吃出来,大厨福叔也是那位老管家带来的,拥有中西厨师顶级资格证,连满汉全席都做得出来,每回他来了还是全力以赴,战战兢兢。 芬姨看见她回来了,笑眯眯地让她去客厅坐一会儿,说很快就开饭了。岑溪记起来了那道鹅肝炒饭,但是晚餐已经有了一道煎鹅肝,厨房没有新鲜鹅肝了,她只得作罢,等阮少棠哪天想起来要吃再说。 阮少棠没有想起鹅肝吃饭,却又兴致十分好要喝酒佐餐,还没开饭就要她去挑一瓶酒来。他那回带过来的红酒只剩下两瓶了,她随手拿了一瓶,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却说:“我记得有支i,去换那个来吧。” 岑溪心里一紧,自己都感觉一颗心在突突跳,有了项链那回事,她哪里敢老实说卖了,支支吾吾说:“那个……我喝了。” 他瞥了她一眼:“我床上的就是?” 她低头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他却没好气:“你个败家女,不能喝还要糟蹋我的酒!” 她咕哝:“你说了那几瓶酒都是我的。” “我说的这你就一直记得!去换那支petrus来。 岑溪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挑酒,明明要她去拿,却又挑三拣四,下意识就要听话去拿,可是接过他手里的酒时却记起来她那天晚上喝的就是petrus。她简直想找个地洞先躲一躲,可是哪里有地洞,阮少棠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大约非常不满她喝了他的顶级i。她只得缩回手,硬着头皮说:“那个我也喝了。” 这下阮少棠有点不可置信:“你一个人喝了两瓶酒?” 岑溪默默低头。他瞥了她一眼,却没再骂她,一边开酒,一边问她:“味道怎么样?哪支好喝?” 她哪里知道,只能继续含糊其辞:“蛮好的。” 阮少棠又瞥了她一眼,起初他以为她是因为喝了酒而心虚,她胆子本来就小,看她可怜兮兮的,只是两瓶酒而已,她醉成那样了,连他床单上都是酒,她可能也没喝多少进肚子,他已经要作罢了。可是这一眼他感觉出来了不对劲,她的胆子说小是小,可却是被他逼得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过是在他面前做样子而已,她真正的胆子可不小,连他的项链都敢卖。他突然冷下脸来:“你给我说实话,那支i去哪儿了?” 岑溪被他吓得打了个冷颤,再也不敢瞒下去了,可实在又怕他发怒,看他一眼,怯怯地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你说不说?” “我……我卖了,咖啡馆有客人要喝,我就拿去卖了。” 阮少棠脸色阴晴不定,她的胆子是真的大。他吁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后才问:“卖了多少钱?” 岑溪老老实实说:“三万,你扣我这个月钱吧。” 阮少棠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榆木脑袋!” 岑溪默然不语,他骂她总比发怒好,她宁愿他多骂几声息怒。 “我买的多少钱你知道么?” 她还傻兮兮地问:“不是三四万么?” 阮少棠冷笑一声:“你这个月赔本了,就你这个榆木脑袋,你那个咖啡馆永远都不会赚钱的。” 整个晚餐时间,他都冷着脸。岑溪默默吃饭,连咀嚼都不敢用力,细嚼慢咽,唯恐发出了一点声音惹怒他。那瓶佐餐酒开了,他也没浪费,自斟自饮一个人把一瓶酒喝了,她眼角余光见他一杯一杯喝酒,像借酒浇怒似的。他的食欲也大增,吃得都比平时多,可又慢条斯理,用餐气质十足,她吃饱了也不敢放下餐具先离开餐厅,只能食不知味地一点一点朝嘴里塞,一直等到他放下餐具扔下她离开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阮少棠进了书房,芬姨让她送一杯茶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过了那杯茶送进去了。他仍旧在看文件,她轻轻放下茶杯,柔声说:“我以后再也不一个人喝酒了,也不卖你的酒了。” 他没搭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胆子大了一点,继续说:“我的咖啡馆下个月就会赚钱了,等赚钱了我给你买一瓶i,你不要生气了。” 他冷冷说:“就靠你那个画廊酒会?” 岑溪被他的语气刺激到了,抬头得意地说:“那是星空画廊的开幕酒会,这个酒会过后,我的咖啡馆的生意肯定会好起来的,以后你去了也只能给你搭一张桌子。” 阮少棠嗤笑一声:“哦,不是说生意不好么?那个星空画廊还找上你们?你就知道这个酒会过后你那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好?我说你不会赚钱就是不会赚钱。” 岑溪觉得自己真是猪油蒙心了,这个男人从来就没希望她的咖啡馆生意好过,她跟他说什么!她恨恨地扭头就走。 第三十章 书房门被“啪”一声关上,阮少棠瞥了一眼,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香浓郁,正好消食。在袅袅茶香里,他给刘秘书打电话,直接问询星空画廊是怎么回事。 刘秘书在那头有点莫名其妙,从四川回来后,他就没喘过气,这时候还埋头在公司加班,整个秘书室灯火通明,打印机咝咝吐着纸,小秘书们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一个个看上去都跟着他兢兢业业,却又不时拿一点儿小事来问他。在肚子咕咕叫还等不到晚饭的时候,又被下属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扰,刘秘书简直都想骂饭桶了。 不过这通电话让他肃然冷静了下来,到底是多年的老秘书,刘秘书还是知道一点上司的心思,很快反应了过来:“我马上去查清楚!” 阮少棠放下电话不久,傅和意又打来电话,他在四川耽搁得太久,公事已经堆积如山,不过这通晚饭后的电话并不是寻常公务。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刹那,他又控制不住一股深重的戾气从胸腔内狂涌而出。 傅和意知道只要关乎到王历天,他就不可能冷静。这是一个年深日久的天堑鸿沟,血缘给这道天堑打下了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深渊,站在天堑的两边,爱恨已经被岁月风化得模糊不清,缠绕成了一个再也解不开的死结。 她怕挑起他的情绪,几乎也是不含任何感情,只是平静的陈述。末了,她听他并没有进一步指示,于是轻声说:“那岑小姐?”多年的默契让她只说出了这几个字,再多话已是无意义。 阮少棠沉默了一会儿,刚刚的戾气不知不觉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傅和意听见他的声音清淡平静,却坚定的在她耳边响起:“这跟她无关,她不会知道。” 茶已经冷了,透心凉,他一口饮尽,却仍有余味回甘,慢慢地一点一点在嘴里发酵,连刚刚冰凉的心似乎都温暖了起来。 踏进卧室,他就看见她趴在自己床上换床单,一张床单铺下去,她笨手笨脚地抹平。床那么大,她弓着身体,腰肢纤细柔软,乌腻的黑发披散下来,她好像刚刚洗过头还没完全吹干,头发绒绒地贴在耳畔,灯光下的剪影宁静安好。 他走过去,把带上来的文件放在床头柜上。 岑溪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默默抹平床单,还以为他又要两袖清风守在一边看她换床单,可是一会儿后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是去了洗手间。没有他盯着,她专心致意,很快就抹平床单,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丝褶皱,才拍拍手给他摊平被子,在他洗完澡之前就欢快地从床上蹦下来,离开了他的卧室。 好几天没睡好觉了,给阮少棠换床单又太累,岑溪回到自己卧室就放心地扑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翻到床中央,想到今天晚上终于能够随心所欲地在这张床上一觉睡到天亮,晚饭时阮少棠的冷漠面容都不是那么可怕了。 她给何叶打了一个电话,本来要说星空画廊开幕酒会的方案已经定了,何叶却告诉她岑靳今天下午飞去兰州跟队友汇合了,接下来要游甘南。何叶大概是被岑靳说服了,要不然两个人也不会口径一致等岑靳都到兰州了才跟她说。 何叶在电话那边劝她:“算了,就让他去玩吧,这次在四川也是意外,哪里会每回都遇上这样的暴雨。我也想通了,小靳手术都过了那么久,不能一直还跟个病人一样生活,该注意的我们注意,其他的正常人怎样就怎样,要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阮少棠虽然不是人,不过我觉得他那句话还是说得挺对的,小靳出去走走也好。” 岑溪虽然都明白,她也说服自己男儿志在四方,岑靳不能因为生病就困在一方小天地中,终其一生活在病魔的阴影下。可是道理是道理,放在骨血相连的亲人身上只会关心则乱,放下电话后,她就拿来平板电脑查看甘肃一带近来的天气。 阮少棠突然出现在衣帽间门口时,她正抱着平板电脑坐在床上看旅行网站上的甘南游记攻略,看得太聚精会神,不经意一抬头望见他站在那里,冷不丁手一抖,平板“啪啦”摔到了地上。 岑溪连忙捡了起来,可是屏幕全黑,已经关机了。她担心摔坏了,一边按开机,一边没好气地冲他说:“我都给你换好床单了。” 阮少棠更加没好气:“那我要你干什么?” 丢下那句话,他转身就走。岑溪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他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她一直都知道她对他来说不过是花钱买来的一个女人而已,他要她还能干什么,尤其是在晚上睡觉时。 平板电脑没有摔坏,屏幕又亮了起来,可是她的心情一瞬间只像窗外的夜色一样,看不见阳光。 她任命地放下平板,穿过那道月亮门,走到他的卧室。阮少棠靠在床头看文件,她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来。半晌后,除了沙沙作响的文件翻页声,卧室里再无一丝声响。 阮少棠向来把工作和享乐分得清清楚楚,带回来工作也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动辄不许打扰,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把工作带进卧室。岑溪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她不知道他还要多久,可是她很怕自己睡着了。曾经有一次他洗澡时她等得睡着了,他叫醒她时脸色特别难看,那天晚上他也特别粗暴,不管她能不能承受,只是发泄。后来她知道,他是容不得她的忽视和怠慢的,在他的床上,她就只是一个委身于他的女人。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曾经。她从那些曾经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学会了怎样取悦他,怎样让自己好受一点,甚至是怎样以色侍人。 岑溪突然觉得特别的悲伤,眼睛一酸,几乎有眼泪流下来。她拼命睁大眼睛,眼前仍旧是一片白花花,惨白的光芒刺得她眼睛越发酸痛,可是她不能在他面前哭,要是哭了,今天晚上又是一场磨难。 她伸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在心底的悲伤肆无忌惮蔓延,包围得她要窒息的一瞬间,一横心,起身豁出去一样就朝他扑过去。他不是要她吗,那她就让他早点满足了,这样她也能早点睡觉。 阮少棠正在看一份项目方案,并非没有感觉到她的低落,从她走进卧室开始,他就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她默然下的低落。不用看,他就知道她的眉眼里一定又是那种他熟悉极了的惘然,惘然的最深处是不甘愿的委屈。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她不甘愿,可是不甘愿她也只能睡在他身边。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项目方案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他不能有任何闪失。就在他渐渐要忘了身边的她,全副心神投入到男人的世界里去,她却突然扑过来,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他的下巴被她的蛮力撞得麻木了,手一动,纸张也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吻他,却也不是亲吻,而是啃咬,像小孩子吃冰淇淋,胡乱咬下去,糊了满脸,也像小狗啃肉骨头。他气得狠狠推了她一把,可是一抬头只见她身体颤颤巍巍直朝后仰,似要跌下床去,他又一把捞住。 岑溪扑在他怀里,死死攀住他的肩,仰起头来吻他的额头,吻他的眼睛,他偏头不要她吻他的嘴,她就吻他的脖子,伸手解他睡衣的扣子。 阮少棠被她吻得无所适从,他越是要推开她,她越是要缠得紧。她就是有这一种放肆的孤勇,每当他要推开她时就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然而清醒的意识又告诉他,她并不是真的要吻他,她的嘴落在他的身上,可是却又离他那么远,远到他可以清楚地从她那样的亲吻里感觉到一种献祭似的悲哀,深切蚀骨。在越来越燥热的迷乱里,他的怒气却也攀升而起。 他终于伸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离开他的身体,勃然大怒:“你发什么疯?” 她却怔怔的望着他,像是被他吓傻了,又像是没听见一样,双手却有自己的意识,仍旧不依不饶地要脱下他的睡衣。她的动作蛮横,简直是疯狂的撕扯,一双手也像是无处不在。他重重喘息一声,捉住她的双手,她死命挣扎,他掐住她的手腕狠狠握住,一直到她力气丧尽,停下来喘气。他把她禁锢在怀里不能动,冷冷说:“你再发疯我就把你推下去!” 岑溪的眼泪就这样漱漱地流了下来,总是这样,她送上去给他,他就不要。他要她以色侍人,可是她哪里还有色相呢,她这一点可怜的色相在他面前不过是昨日黄花,自取其辱。 阮少棠看着她的眼泪落下,转瞬就满脸泪水,忍不住气急败坏:“你又哭什么?” 岑溪哭得满心都是悲伤,想到了离去的爸爸妈妈,想到了岑靳的病,想到岑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摆脱病魔,想到自己和何叶再也不能与琴声相伴,想到了他站在她面前说:“我要的是你。”然后她就跌落在绝望的深谷里,再也爬不出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反倒不怕他的怒气了,也不怕跟他顶嘴了:“是你叫我过来的,你为什么不要我?” 阮少棠倒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以为他叫她过来就只是为了一件事,所以她就献祭一样把自己给他。他冷冷说:“我今天没兴趣。” 岑溪又开始挣扎了起来,眼泪漱漱直流,直到放声大哭。他抓着她不放,她哭着叫:“你放开我!” 阮少棠想要一把推开她,可是在她的啼哭声里,声音终究还是不自禁柔软了下来:“我叫你过来就是睡觉,你发什么疯?我还有一堆文件要看,哪里有空陪你发疯?” 岑溪终于止住了哭泣,泪眼朦胧地看见床头柜上撂得高高的一堆文件,顿时羞耻得无地自容。他松开她的手,她抹了两把眼睛,一低头看见一地凌乱的纸张,自觉地下床捡起来,理得整整齐齐才给他。 她觉得特别特别丢脸,简直没有脸见他,去洗手间磨磨蹭蹭把脸洗干净了,回来后就爬上床蒙住了被子。可是耳畔翻阅文件的声音一直沙沙作响,她又觉得愤怒,忍不住掀开被子说:“那你怎么不在书房看?” 阮少棠瞪了她一眼。她又立即闭上眼睛:“那我睡觉了……可是灯太亮……” 他不理她。过了一会儿,她又掀开被子:“我睡不着,我去拿我的ipad……”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扔给她。岑溪接到手里就知道是他的,桌面干干净净,除了专业软件,什么娱乐也没有。她其实用不惯,这个一看就是他工作用的,手指一划就打开了他的日程安排。她扫了一眼,全是密密麻麻的记事,又赶紧关上了。她怕不小心改动了什么,连游记攻略也没兴趣看了,索性上网看小说。 阮少棠把手里头那份方案看完,她已经抱着ipad靠在床头睡着了。晚上又哭又闹,她的眼睛还是微肿,可却又像个小孩一样,睡得一脸酣然。他拿下她手里的ipad,把她的头放倒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她就自动缩进被子里头去了。 第三十一章 她就这样在他的卧室睡下去了,岑溪事后回想都不知道为什么短短几天她连自己的卧室都没有了,起初只觉得阮少棠那一场高烧有点烧坏了脑子,因为她记得那位老管家说过他习惯独眠。 那天晚上他看了大半夜文件,早上起来还嫌她打扰了他工作,他的文件没看完。她觉得很冤屈,他看文件时她根本就没出声,老早就睡着了,早上起来也还是好好的睡在自己的床位。 他的脸色很难看:“你又哭又闹胡搅蛮缠,不是打扰我工作还是什么?” 可是第二天晚上,她洗完澡靠在床头看书,他又神出鬼没地来了,站在衣帽间那道门口,喊她过去睡觉。 她拿着书过去,她看书,他看文件。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他说:“跑来跑去不麻烦?要不你选一个卧室吧,你喜欢哪个?” 岑溪没法选,想来想去他肯定还是喜欢自己的卧室,于是她老老实实搬进了他的卧室。说搬,也就是她的人搬过去,固定睡在了他的卧室,不再两边跑。 她很快也想通了,陪睡也没什么奇怪的,人总有孤独的时候,他身处那个地位,灿烂辉煌无所不有的人生,可是高处不胜寒。而且他最近应该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每天都回来得很晚,照例是带着一大叠文件,也不再去卧室看了,一个人在书房呆到半夜,总是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才感觉身边有了熟悉的气息。偶尔深夜她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站在阳台上,风吹过,他身前的那株梧桐树摇曳婆娑,树叶唰唰作响,她模糊想到入睡前看的小说里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那摇曳的梧桐树影可不就像下雨的溪边,而他静静站在那里,衣袂翩翩,手指间一星烟火明明灭灭,转瞬终于再无一丝火光,他整个人仿佛要融入那样寂静无边的万古夜空。 阮少棠忙着大事,晚上也甚少理她,本来他对她就没什么兴趣,她每晚睡在他身边,就像他床上多出来的一床被子,只要安安静静呆在那里,他都不会多看一眼。于是她也乐得轻松,看看书后躺下来睡觉,沉入睡眠之前记得告诫自己要好好的睡在自己的床位,不许随意忘形打扰他安睡。 日子就这样平静了下来,岑靳游历了一圈,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何叶的新片快要上映,又收到了好些新剧本来选择,还接到了一部大导演的最新电影试镜邀约,有机会演女主角。何叶兴奋得不得了,岑溪也非常高兴,那个导演在国际上获奖无数,只要是他导演的电影,口碑和票房全都甚佳,特别是她们都喜欢那个导演的电影,想象着能在大荧幕上看见何叶真正演绎自己喜欢的艺术,岑溪就觉得有一种梦想能够抵达的幸福。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咖啡馆的生意却是真的好了起来。不见得客似云来,可是比起之前半死不活要强多了,至少她算账后惊喜地发现有了盈利。虽然还远远不够买一瓶i给阮少棠,她都可以想象她告诉他赚钱了,他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和云淡风轻的语气,连微微掀起的眼皮子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傲慢,所以他在早餐时漫不经心地问她最近生意怎样,她只说还不是很好。 他倒是还记得那个星空画廊的开幕酒会,问了日子后,又似笑非笑地说:“很快就能赚钱了。” 岑溪压根就不觉得他是真心,不过就像哄哈巴狗似的那样一说而已,她再次暗自发誓等赚钱了就要买一瓶名贵的i扔到他面前。 这天午后,岑溪在厨房最后试吃大厨呈上来的明晚星空画廊开幕酒会菜品时,服务员小樱进来说楼上包厢有客人找老板。 岑溪知道楼上最大的一间包厢有一帮这两周的贵客,中午过来后连眼都不眨点了一堆名酒,她看了小樱拿下来的酒水单都觉得他们来的不是咖啡馆,而是喝酒玩乐的夜总会了。承蒙他们的惠顾,库存很久的那一批好酒都没了,她提醒自己要赶紧进货了。 包厢里果然有男男女女七八人,桌子上横七竖八的放着酒杯和碗碟。岑溪刚要笑盈盈地招呼,坐在沙发角落低头看手机的男人抬起头来,一刹那目光如炬扫过她,他身边的男人立时笑嘻嘻地说:“何少,这就是老板。” 何健没有说话,径自低头看手机。 那人笑嘻嘻地转向她:“老板,明天不营业?” 岑溪没想到何健会在这里,可是冷静下来想想他要找来也不难。她收敛起僵硬的神态,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明天有一个酒会,所以不对外营业。” “哦,那恭喜老板,正好我朋友要过生日了,我想给他办个生日宴,既然你们也办酒会,就在你这儿吧,你看怎么安排?” 岑溪捏紧了手掌,仍旧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最近预约有点多,恐怕会怠慢了您朋友,您可以看看其他好地方。” 那人像是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你这里就很好,时间早晚都行,我们都不介意,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档我们就什么时候办生日宴,一切由你定,行么?” 岑溪知道跟何健在一起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他们随便使一个绊子,她的咖啡馆就会开不下去。阮少棠一直说她是榆木脑袋,可是她还没那么傻,不管是他还是何健,她早已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也学会了识时务和笑靥如花。即使她拼命捏紧了左手,小手指掐在手心里,最后也只能微笑含糊说:“谢谢,那我再看看。” 离开包厢后,她试吃了最后几道菜品,交代厨师一番,匆匆收拾东西离开。刚刚在包厢,何健一直没说话也没再抬头,然而她了解他,那么多年的阴影告诉她,他不会这样简单善罢甘休,可是和那几年一样,除了躲开,她也再无他法。 从成都回来后,胡师傅又成了阮少棠的专属司机。她的脚还没好利索,那个偌大的别墅区要走出去才能打车,于是开了几天岑靳那部保时捷跑车。那天她回去得晚,在院子里遇着了阮少棠的车,他下车后瞥了她的车一眼:“车库没车子?” 车库当然有车子,都是他的,那部全新的名贵兰花跑车就停在那里,像一颗硕大的珠宝闪闪发光。她第二天就把那部保时捷送回岑靳的公寓楼下了,省得碍他的眼。他的车她也不敢随便开,哪里不小心刮一下蹭一下,她的咖啡馆就彻底要赔本了。反正她平时也很少开车,于是还跟脚伤之前一样,早点出门,搭福叔出门买菜的车到别墅区门口打车,晚上也自己打车回去,芬姨再让人去路口接她。 咖啡馆这条街上也很难打车,特别是这个时间点。她一直朝前走,前头大道上的出租车会多点。 可是躲什么偏偏来什么,她还在想着走快点,一辆蓝色的敞篷跑车突然“嗤啦”一声堵在她身前,驾驶座上的何健戴着墨镜,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跋扈,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她誓不罢休的纠缠。 岑溪知道避无可避,硬生生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的脸并没转向她,声音不冷不淡:“你就这么怕我?” 岑溪漠然说:“我不怕你。” 何健的嘴角拉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可是坚毅的下巴没有一丝笑意,墨镜下的神情冷峻:“那是我误会了,你并没有跑?” 岑溪不做声。他修长的手指敲在方向盘上,微微弯曲的手指就像是在触摸琴键:“没跑就好,生日宴的事情你最好也像你说的那样再好好看看,我就不相信会有人不要送上门的生意,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照顾你的生意,你应该也希望这半个月的好生意能够保持下去吧。” 他的话说完,一脚油门下去,跑车像离弦的箭扬长而去。 岑溪怔怔地站了半晌,恍惚中像是又回到了还在学校的日子,琴声欢快地流泻在手指间,傍晚时分夕阳灿烂,她从琴室练完琴出来,十指还沉迷在琴键上,不自禁在空气中弹奏着心里的乐声,他堵在路上,她绕路也躲不开,后来她看着他的奢华跑车扬长而去。 手心的疼痛叫醒了她,不知何时她又捏紧了左手,指甲狠狠抵在手心里。她慢慢地松开手掌,五个手指依然完好如初,如果可能,她也多么希望是真的完好如初。 一辆车缓缓在她身边停下,她下意识后退,如果何健又回来了,她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又能不能阻止自己的手掌。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那部敞篷跑车,下一瞬她不期然看到了一张眉目温润的笑脸,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一刹那就这样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那人声音清朗,一如他的笑脸:“岑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岑溪怔怔看着他,不觉喃喃而出:“红酒先生……” 他笑:“谢谢你的红酒,很好喝,你去哪儿?上车吧。” 岑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上了车,好像他对她一笑,她就失魂落魄,一直到坐进车子,她才反应过来,顿时有点讪讪的看着他:“在前面路口放下我就好了,我在那里打车……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越说越尴尬,声音也越来越小,她一点儿也不客气坐进他的车子,却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你刚刚不是叫我红酒先生吗?” 岑溪窘迫,这不过是她私下对他的称呼,刚刚她沉陷在自己的情绪里,看到他的笑脸就想起来是那位红酒先生。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又笑了:“我叫盛时,对酒歌盛时,你叫我红酒先生也没错,我是喝了你的红酒。” 在他的言笑晏晏下,岑溪放松了,也笑着说:“那是我卖给你喝的,我叫岑溪,小溪的溪。” “岑溪,这个名字很好听,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中学的时候同学们也拿这句词打趣过她,岑溪一瞬间只觉得又回到了那样无忧无虑的年龄,笑颜明媚地说:“盛时,你的名字也好听,对酒歌盛时,那你是很喜欢喝酒?” 盛时开着车,大概是听出来她是开玩笑,非常配合地点点头:“也可以这样说吧,我要是不喝酒就不会认识你了。” 岑溪没有在前面路口下车,因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车子已经悄然过了那个路口,等她愕然察觉时,盛时正打着方向盘,车子一转弯汇入蜿蜒如长龙的车流,驶向了小岛通往陆地的大桥上,透过车窗玻璃只见橙黄斜阳洒落大江,水面霞光潋滟,矗立在江畔的高楼大厦沐浴在灿烂夕阳里美得盛大辉煌。 他偏头对她一笑:“岑溪,现在我们都互相知道名字了,你要是晚上没事,我请你吃晚饭吧,我还要谢谢你把那瓶红酒送给我喝。” 岑溪已经知道了那瓶i的价钱,也后知后觉地知道了那天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说她是送给他喝的,她拒绝不了他善意的感谢,也没法对他解释自己当时从家里拿来那瓶酒给他喝的心情,如果吃一顿饭能让他不再惦记着喝了她送的酒,那她就更不能推拒了。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盛时带她去的是一家泰国餐厅,来的路上他有问过她想吃什么,她没好意思直接点餐,客气了一下,说自己一般菜都吃,让他随自己的口味,其实心里特别怕他带她去昂贵的西餐厅,然后点一瓶昂贵的酒上来。来到这家泰国餐厅倒是松了一口气,盛时也没有点很贵的酒,晚餐喝的是餐厅自酿的白葡萄酒,果香浓郁,搭配泰式海鲜,特别清甜。 岑溪知道自己酒量很小,阮少棠说她酒品特别差,她也不敢贪杯,喝了一小杯开胃,就开始吃菜。盛时大约看出来了什么,笑着说这种白葡萄酒跟果汁一样不醉人,吃咖喱蟹的时候喝一口,酸甜酸甜的。 岑溪正在朝咖喱蟹下筷,看他笑意清淡,举杯轻啜,就好像喝下的不仅仅是酒,还有什么特别美好的东西一样,一时心动,也举杯喝了一口,葡萄的清甜融入喷香的咖喱蟹肉,果然酸甜酸甜的,爽口又解腻。 美酒佐餐,这顿饭岑溪的胃口好得不得了,几乎一个人吃了一盘清蒸鱼,虾也吃了不少下去。最后盛时还给她点了一道甜品椰汁芒果糯米饭,她一勺一勺挖着吃,甜滋滋的,非常好吃,她一边吃,一边暗暗决定下回一定要带何叶和岑靳来这家泰国餐厅尝鲜。 盛时没有吃甜品,只是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偶尔举起酒杯送到嘴边,那杯里剩下的一点葡萄酒一直到她搁下勺子才饮尽。岑溪吃完了一大盘甜品,才窘迫地意识到自己今晚实在吃得太多了点。 然而盛时眉目清朗,笑脸温润,神态从容坦荡,仿若天生就叫人没有疏离感。他看着空盘子,只是自然而然问她:“好吃吗?” 岑溪前一刻的窘迫转瞬又烟消云散,点头如捣蒜地说:“很好吃。” 整个晚饭时间,他的话不多,可是又总能在最好的时候随意几句话就让气氛轻松愉悦。岑溪想到初见时他看见她拄着拐杖就站起来,只觉得这个男人气度高洁,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风华内敛。可是他的年纪又不大,看起来最多也不过比她大几岁,她又觉得他实在是少年君子,丰神俊朗。 她不觉又想起阮少棠,他大概也只比她大不了多少,其实也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可是他的内敛又多了深沉,就像他那双幽深的眼睛一样,只要静静望着她,她就要屏声敛气。这么多年,即使他们有时候那么亲近,她也觉得他离她很远很远,只叫她不敢接近。就算他笑得温润如玉,也会让她不寒而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最初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看着她笑,说出口的话也是云淡风轻,却让她那么不堪。 走出餐厅,外面华灯璀璨,晚来凉风吹动衣袂飘飘。岑溪把风吹乱的几绺头发捋到耳后,摸了摸耳朵,觉得有点烫热。她知道自己喝酒上脸,现在脸颊也该是红通通的,凉风吹来顿觉舒适惬意。 盛时就在这时从容问起:“你住在哪儿?” 声音随风而来,清润而低沉,她正在下台阶,脚下一个趔趄,猛然踏空,辛得盛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等她站稳了才松开。 他看着她,脸上慢慢就有了歉意:“是不是头晕?我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酒。” 其实岑溪一点醉意也没有,他没有说错,那白葡萄是真的不醉人,她知道是自己胭红的脸颊让他误解了,可她只能默然以对。他问她住在哪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她住在豪华别墅区,那是阮少棠的房子,在他的那句话传到她耳畔的那一刻,她只是清清楚楚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就像走路一脚踏空一样,很多东西对她来说终究都是一场空,晚餐时的快乐瞬间也就随风而去。 这几年她封闭了自己,生活里只有岑靳和何叶,还有强行闯入她生活的阮少棠,他关闭了她走向外面的大门,让她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她却在他面前笑靥如花,甜言蜜语。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从前的同学朋友和新认识的朋友说她住在哪儿,她何以为生。很多很多事情她都不能跟人说,她就只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管外面尘世灿烂,欢声笑语。 岑溪终究还是没有回答他,就让他以为她喝醉了好了。她径直走下台阶,站在路边拦车。马路上车如流水,车灯像流泻的明珠,一盏一盏闪过,她多么希望现在有一辆出租车停下,她可以马上坐进去逃到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可是不管她怎么挥手,那么多车子来来去去没有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 盛时静静守在她身边,他大约是真的以为她喝醉了。半晌后在绿灯亮起,她试图走向马路对面时,他又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岑溪,我送你回去吧。” 红灯亮起,马路上又是熙熙攘攘的密集车阵。岑溪终于在这一刻做下决定,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我住在清溪苑。” 盛时怔了一下,突然笑了:“那我更不能让你坐出租车了,我住在辛夷苑。” 岑溪愣愣地看着他的笑脸。 “你不知道吗?清溪辛夷,辛夷苑就在清溪苑前面,我们其实也算是一个大的小区。” 岑溪是真的不知道,她住在清溪苑里三年多,几乎连隔壁住了什么人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道前面还有一个辛夷苑。 盛时的笑脸依然温润如初,在橘黄色的路灯照射下,又多了一抹温暖:“那今晚你就搭我的便车回去吧。” 岑溪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已经没有想过要拒绝他的好意了,她也笑了,就像卸下了什么包袱一样,轻松地说:“好啊,那谢谢你。” 一路上盛时开车,她就坐在副驾上。车内很安静,车行一会儿后,他帮她把座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说:“睡一会儿,很快就到。”她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快到清溪苑门口,她睁开眼睛说:“到了。” 盛时没有问她住在哪一栋,在门口缓缓停车。岑溪笑嘻嘻道谢,谢了晚餐又谢他送她回来,最后欢快地蹦下车子。 临走之前,为了怕他再感谢她,又回头冲他说:“那瓶红酒你就不要再感谢我了,反正我收钱了,是卖给你喝的。” 盛时笑:“知道了,我不会再谢谢你了,你也不要谢我的晚餐了,我们扯平了,你进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岑溪朝他挥挥手,转头走进小区大门。 她身后的那部车子静静停在那里,一直到她的身影没入深浓的夜色,才缓缓掉头离去。 第三十三章 岑溪慢悠悠的跟散步一样,边走边看小区夜景,差不多半个钟头才到自己住的那幢别墅,芬姨开门看见她回来了,朝门外院子里头看了看,惊讶道:“你走回来的?胡师傅方才去接你了,你没遇见他?” 岑溪在路上并没有看见胡师傅的车,想来是她在湖边逛了一会儿错过了。她最近都是晚上九点才离开咖啡馆,到了小区门口总有车子等在那儿接她回来,今天她回来得早了一点,也没打招呼,芬姨还是照老时间叫了人去接她。 只是既然是胡师傅去接她,那就是阮少棠回来了。她正那样想着,芬姨转而就笑眯眯地说:“那我叫胡师傅回来吧,阮先生在书房,你去问问他要不要吃燕窝,我看他最近总是很晚才睡,这样长了对身体不好,工作虽然重要也要顾惜身体,你也要多劝劝他。” 阮少棠并不喜欢吃燕窝,平时厨房晚上都有炖燕窝,她送去给他,十次有九次,他会挥挥手要她端走,偶尔赏脸吃一次,也是皱眉一口一口吞下,就像是吃又难吃又讨厌的食物。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会比芬姨还管用,她听见过芬姨私下亲切地叫他棠棠,絮絮叨叨说半晌,他非常耐心地听完,最后还会笑着说好,比起对她的脸色好太多了。 岑溪没有去问他要不要吃燕窝,直接去厨房端了一盅燕窝,敲了敲书房门,便推门送进去了。如果他不吃,她再端回来就是了,也不用再多跑一趟看他的脸色。却没想到傅和意也在里面,跟他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书桌边,像是正在说着什么,气氛凝重,她进去了,他们已经停下了说话。 岑溪端着托盘愣了一下,她知道傅和意这时候还在,肯定不是寻常事,等阮少棠抬头瞥了她一眼,她才走过去。 傅和意看见她,露出微笑:“岑小姐回来了。” 岑溪也笑着点头招呼了一声,把那盅燕窝放在她面前:“先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傅和意道谢后就很捧场拿起勺子吃了起来。 阮少棠对着电脑,不知道在聚精会神看什么。岑溪站在书桌前,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打扰他,径自回到厨房又端了一盅燕窝过来,放在他面前,柔声说:“你也歇一会儿吧,每天工作到那么晚,也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看着燕窝皱了皱眉:“又是芬姨让你送来的?” 岑溪轻轻“嗯”了一声,见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把他的燕窝端走,片刻后他却拿起勺子一边看电脑屏幕,一边食不知味地吃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芬姨到底还是比她管用。他手边还放着一堆文件,她小心翼翼地帮他移走一点,抽空也瞟了一眼他目不转睛的电脑屏幕,却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她很少见他忙成这样,向来他忙起来也会把她扔下,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是常事,这段时间他忙成这样还天天回到这里来,她模糊感觉不仅仅是忙,他好像也有什么心事,偶尔吃饭时也是心不在焉,兀自出神。她倒好奇了,是什么重大的公事能叫向来万事皆等闲的他也这么寝食不安,夙兴夜寐。 岑溪还以为今晚他又要在书房工作到很晚,从卧室洗完澡出来,却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昏黄的灯下,背影寥寥,他仿佛最近是真的瘦了。 她走过去也闻到了淡淡的烟味,他手指间有一支点燃的烟,其实他平时很少抽烟,除了烦闷无聊的时候,偶尔点一支烟,也是任凭烟雾袅袅,他的脸在淡白的烟雾里仿佛笼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像是在云端那样远。 她在他身后静静站了半晌,夜深人静,花园里有秋虫唧唧,一声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夜风清凉,一阵一阵拂过树叶潺潺作响来唱和,现在不过是初秋,却也像是有了十分秋意,萧萧瑟瑟。 等他抽完了一支烟,她才说:“早点睡吧,你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阮少棠点烟的动作顿了顿,把一支刚刚点燃的烟扔进烟灰缸里,长臂一伸,她就踉踉跄跄扑进他怀里,她被她抵在阳台栏杆上,他低头就吻了下来。 他很少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这样吻她,岑溪起初手足无措,仰头看着深浓如黑丝绒的夜空,天上似乎还有云彩,薄薄的一层像朦胧的秋雾,月亮就在那样的秋雾里露出弯弯的月牙来,忽明忽暗,连月色也是朦胧的,花园里的树影在淡白的月色下,倒过来又倒过来。 嘴上突然一痛,阮少棠不满地咬了她一口,大约是在提醒她专心,她闭上眼睛搂住他的脖子,在紧密无间的气息相缠里,恍惚听得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隔着衬衣传到她身上,慢慢地,她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身体也温暖了过来。 良久后,他低沉暗哑贴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你晚上喝酒了?” 岑溪已经刷牙了,不知道他怎么还感觉到有酒味,含糊说:“喝了一点儿。” 他一边吻她一边问:“没发酒疯吧?” 她咕哝:“我才不会喝酒就发酒疯。” 阮少棠低笑了一声,停下来抚摸她的脸:“你就是个小酒疯子。” 岑溪气闷,瞪着他问:“我到底怎样发酒疯?” “你见过又哭又闹死缠烂打的泼妇没有?你发酒疯胡搅蛮缠起来比她们还厉害。” 岑溪一把拍下他的手:“那你找她们去。” 他笑着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我就对你这样的小酒疯子有兴趣。” 她气不过,躲着他嘟嚷:“你嘴里也有烟味。” “你不喜欢?” “谁会喜欢大烟鬼。” 可他偏偏又要亲下来,故意和她作对,她越是躲来躲去,他越是兴致浓厚,把满嘴的烟味都送到她嘴里。 最后她气喘吁吁,他在她耳边低喃:“不喜欢你也要喜欢。” 岑溪最是讨厌他这时候的霸道蛮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仰头就在他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她恶狠狠地想,他说她是小酒疯子她就疯给他看吧。 阮少棠捏住她的下巴,又叫了一声“小酒疯子”,可是下一瞬他的吻又落了下来。她感受到了他浓烈而深入的需索,一腔郁闷,悔不该招惹他,怕他在阳台上就发疯。 最后他却一把拦腰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后,他也没有继续,只是指了指枕头:“你穿给我看一下。”然后转头就走进了洗手间。 岑溪扭头才看见枕头上搁着一个很大的礼盒,打开后里头却是一件白色的礼服,她把那件小礼服拎在手里,有点莫名其妙。他送过她很多东西,珍珠玉石,衣帽间里大部分衣服也是他的钱买的,可是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她送的礼服,他还要她穿上给他看。 第三十四章 岑溪犹豫过要不要真的穿上那条昂贵的礼服裙子去星空画廊的开幕酒会,因为她觉得她穿不穿阮少棠都不会知道,那就没必要那么听话了,反正她已经穿给他看过了。虽然陈艾弥一早就亲自给了她酒会的邀请函,非常客气地邀请她参加,但是承办了酒会,她自然是要看场的,所以想要穿得简单点。可是她去衣帽间看了看,好久没添衣服了,自己那几条旧裙子又太随意了,旧裙子旁边对比鲜明的是照例按季送来的新款,满满当当挂在架子上,几乎占领了整个衣帽间,里头当然有不少满足她的要求,低调而不张扬,可是那些跟这条白裙子又有什么不同。总归都是阮少棠的钱买的,最后她还是把那条白裙子带去了咖啡馆。 星空画廊的开幕酒会是晚上七点开始,岑溪午餐后就带着员工过去布置场地,之前她已经来过几次,跟陈艾弥已经确定了宴会厅的布置图,因为是西式自助餐形式,宴会厅的布置也以简洁为主,并不费力。所以这次只是熟门熟路地按图示摆放桌椅,铺好桌台,然后放上餐具、鲜花等等。 很快一切基本就位,她刚刚把一瓶鲜花放在长条餐桌上,细细调整花束,陈艾弥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盛时,不由愣住了。 盛时却一点儿也不惊讶,自然而然朝她伸出手:“你好,岑溪,我们又见面了。” 岑溪呐呐和他握手:“你好,盛时。” 陈艾弥看了看他们,笑道:“你们已经认识了,那我就不介绍了,你们聊。” 陈艾弥一走,岑溪就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盛时笑道:“我就猜你要这样问。” 岑溪也忍俊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傻里傻气。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职业,不过他出现在这里也并不奇怪,他可能是来参加酒会看画展的。 然而盛时却轻松随意地说:“因为这里是我家。” 岑溪还没反应过来:“可是这里是画廊啊!” 盛时只是看着她笑,笑意清浅而温润,却是发自心底的笑容。岑溪一直觉得他的笑容很亲切,看着他的笑,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家画廊此前完全是私人宅邸,常年重门深锁。前几次她过来时,也在园子里逛过,知道除了目前改建为画廊的这幢建筑外,东边还保留了整幢主人家的老屋,那就是他很有可能是这家画廊的老板。 面对她的讶异,盛时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画廊是我们家的产业,现在也有专业经纪人管理,只是这家开在我们老屋的画廊意义特殊,所以我需要照看一下。” 弄明白了盛时的身份,岑溪再想到那瓶i,其实很有点不是滋味。 然而盛时却明白她的顾虑,非常坦然地说:“我选你的咖啡馆当然有那瓶红酒的原因,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回家拿来那支i还那么便宜就给我喝了,我当然喝得出来那是真正的i,看到账单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卖酒还是送酒,可是后来经过我们的市场调查,你们的咖啡馆确实很合适。你看,有时候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所以那瓶酒并不是真正原因,我不会因为喝了一瓶酒,而随便把这家对我意义特殊的画廊的开幕酒会交给一家餐厅。” 最后,他笑:“还是你不相信你的桃花源,觉得你们的食物很难吃,酒很难喝,服务很差?” “当然不是。” 岑溪就这样霍然开朗了,意识到自己这几年封闭在不见光彩的小世界里,不仅越来越孤僻,而且还矫情,完全是庸人自扰,怪不得阮少棠动不动就说她榆木脑袋。她完全明白盛时的意思,也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如果桃花源不合适,他完全可以为那瓶i买单。所以他选择了桃花源,就只是冲着桃花源去的,所以现在她只要办好酒会,其他的都不重要。 于是她也笑着坦然说:“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那瓶i的价格,我以为就是一般的三四万,我怕卖得太贵了,就收了你三万,所以我真的不是送给你喝的。”顿了一下,她又补了一句:“那瓶酒不是我的……只算是给我喝的。” 盛时笑:“那你怎么不喝?” 岑溪也笑:“我的酒量很小很小,酒品特别差。” 盛时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的酒量的确很小很小,不过你的酒品很好很好。” “那是因为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喝醉。” 岑溪走出星空画廊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她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轻松自如的交谈了,还是一个新认识的人,她的生活里也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这几年除了何叶和岑靳,再也没有人进入她的世界,连阮少棠都是隔着一堵心墙,他在云端,她在地上,那是她永远也够不着的,即使最亲密的时候,他也远在云端。 站在画廊的雕花大门口,她抬头看天空,天高云阔,阳光明媚。就像盛时说的,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契机,那他的那一番话就是她的契机,他让她认识到她并不是没有阳光,只要她走出来,敞开怀抱,她也可以拥抱阳光,纵然只是一会儿,晚上她依然要回到那幢别墅里去,可她毕竟也有这一片天空。 岑溪回到咖啡馆,守在厨房帮忙准备晚宴,一直到宴会要开始前才换上那条白裙子,随意绾起头发,化了个淡妆,跟送餐车一起来到了画廊。 盛时在宴会厅,和陈艾弥一起看人把画挂在墙上。岑溪知道这次的画展非同凡响,那位中国画家近年在国际上非常出名,几乎一画难求,早已在国外举杯过多次个人画展。陈艾弥告诉过她,这是那位画家在国内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对星空画廊非常重要,所以盛时自然也格外重视。 挂在宴会厅的画也都是那位画家的大作,以供晚宴嘉宾瞻仰,等餐点一样一样摆上餐桌,岑溪一幅一幅驻足凝望,盛时也陪着她看。都是中国画,画风清丽有古风,意味深远,她留意到除了画家的题名和印章外,每幅画的一角还有“dw﹒qq”这四个小小的字母。 盛时说:“这是画家的签名,前两个字母是他的名字缩写,后两个字母是另一个人。” 画上的中文题名是繁体“文”字,岑溪不由好奇了:“那他姓什么?”问出口后才想起来陈艾弥告诉过她这个画家很低调,甚少公开露面,所以一般人只知道他画上的题名。 可是盛时很快就回答:“杜。” 岑溪默默想这个画家真是人如其画。 盛时又告诉她:“这几幅画都是非卖品,我让他送一幅给我他都不愿意。” 岑溪倒不奇怪都是非卖品了,每个画家都有私藏,而且这几幅画,初看只是景物,可是细看却是景中有情,物中有人,虽然她不懂画,也能看出来是在诉说什么长远的故事。 她不禁笑道:“他都不卖了,还会送给你?” 盛时愕然一秒,马上笑着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那我下次问他愿不愿意卖一幅给我。” 岑溪好笑:“人家都说了不卖了,你这是夺人所爱,你到底看上了哪一幅画?” 盛时指给她看那幅画。岑溪看了半晌,故意意味深长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幅画,但是你不用问了,我猜这幅画他不会送给你,也不会卖给你,不管你出多高的价格。” 盛时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我们还是那么好的朋友。” 岑溪俏皮地说:“你猜?” 盛时再也忍俊不禁:“其实我知道,所以故意每年问他一次要不要送给我。” 岑溪没想到他也这么淘气。 盛时就在这时候又淘气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家的老房子,里面还有我小时候的很多秘密。” 岑溪欣然跟他走,宴会还没正式开始,待会儿送餐车陆续送食物过来就行了,她守在这里其实一时也没事。 盛时带她去的就是东边那幢小楼,之前陈艾弥已经带她参观过一次这整个园林,但是只在那幢并不开放的老屋门前驻足了一会儿。他们走得很慢,一路上,他嘻嘻哈哈地跟她讲他小时候的趣事,原来他也并没有在这里长久的生活过,五岁就跟着家人出国了,十岁之前他也只是每年回到这里一次,短短住一段时日,却有那么多记忆。 盛时说:“很奇怪吧,很多事情我们其实并不记得,但是当时的快乐却能够长留心间,经年累月成了画面永远保存下来。” 岑溪被他的这句话打动,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到了老房子,盛时推开门,她淘气地跳进去,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黄橙橙的光芒在空中浮动,她想起了小时候很多个这样的傍晚,她跟何叶还有岑靳一起在家里玩捉迷藏,在花园里放风筝。那样的快乐长留心间,经年累月成了画面永远保存下来。 第三十五章 离开盛时的童年秘密乐园时,岑溪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盛时或许不知道这短短的一段时光她也游历了自己的童年秘密乐园,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的快乐和释然,也感觉到她比昨天晚上吃饭时要开朗和活泼,她就像突然释放出去了什么阴霾一样,整个面容都灵动了起来,笑得一脸天真明媚。盛时也高兴了起来。 关门的时候,他说:“你喜欢这个老房子,那我们下次再来。” 岑溪笑嘻嘻点头:“好啊。” 他带她走过水榭,穿花拂柳,园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一路灯光灿烂,温暖如橙色夕阳。 回到画廊,画展已经开始了,宴会厅里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岑溪知道这场宴会有了星空画廊和那位画家的名头,自然盛大隆重。因为一早有底,食物和酒水都充足,服务员也有条不紊,她守了一会儿,倒是没什么事,于是交代了阿水一番,慢慢踱步到与宴会厅相连的大展厅,画展上的画都是今天才挂出来的,她还没看过。 盛时走进展厅时就看见她望着一幅画出神,他举着两杯香槟站在她身边好一会儿她都没发觉。最后还是她的目光离开那幅画才看见他,大约沉浸在画中的世界,她的神态还有点恍惚,他笑着问:“你喜欢这幅画?” 岑溪笑一笑:“感觉这幅画像是在说什么,可是我又想不出来,就只能一直盯着看。” “想不出来就慢慢看。” 岑溪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 盛时把手里的香槟递给她一杯,笑道:“喝一杯香槟醉不了人的。” 岑溪举着香槟摇了摇,看着浮起的气泡,笑道:“这么美的酒,要是一杯就醉了,就不是香槟了。”顿了一下,她又想起来问:“你不用招呼客人吗?” 盛时开玩笑:“我偷懒一会儿。” 岑溪一想自己也算是在偷懒,他仿佛心领神会似的,和她相视一笑:“我们一起偷懒吧。” 岑溪笑嘻嘻和他碰杯,轻啜一口杯中美酒,不经意一抬头,却呼吸一窒,怔在那里。 阮少棠就站在展厅入口处最大的那幅画旁边,他身后是一幅春天的花园,衬着满室华灯,花开绚烂,可是他的神色晦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眼睛明明是看着她的方向,可是视线里并没有那种直直的压迫,像是透过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漠然和空洞。 岑溪捏紧酒杯,在惊愕过后,竟然滑稽地想到了身上的这条白裙子,庆幸还好穿上了这条白裙子,要是被他亲眼看到她居然背地里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就在她稍微松了一口气,低头猛灌一口香槟,再一抬头时,他却突然踏步而来。岑溪直愣愣看着他修长的两条腿直朝着自己走过来,手一抖,有酒洒落出来,手心里滑腻腻的冰凉,几乎握不住酒杯,幸得盛时一把帮她握住了。 盛时抽出她手里的酒杯。阮少棠已经停在他们身边,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还是那样清淡:“盛先生。” 盛时拿着两杯酒,一时也不能握手,只是从容微笑:“阮先生过来看画?” 阮少棠的目光看向墙上的画,“这幅画不错。” 盛时说:“今晚挂在这里的画都是佳作,阮先生要是有兴趣,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们两个人清清淡淡说着话,岑溪站在那里怔怔地听着,一时像个木然的雕像,一颗心却又绷得紧紧的,随时都会“啪啦”一声断裂。她没有想到阮少棠和盛时竟然也认识,可是阮少棠却又像是一直都没有看她,仿佛她就是一个透明人。她怕下一秒他清淡的目光就会看向她,或者下一秒盛时就会开始介绍她。 终于听到他们要去看画,她努力克制紧张,想要表现得自然随意一点,然后自然随意地走开,可是阮少棠却迟迟不动,她的脚步也迈不动,不是碍于礼仪,而是不敢。 正不知道怎么办时,一抬头看见阿水在展厅门口张望,看到她露出欣喜的笑容,一溜儿快步走过来。岑溪无异于看到了救星,她不等阿水过来,谁也没看,匆匆丢下一句:“我过去一下。” 岑溪几乎是落荒而逃,阿水找她是真的有事,有位服务员小敏突然胃不舒服。岑溪看小敏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想也不想就拉着小敏出去打车。现在她只想离展厅远远的,可是宴会厅和展厅也只有一道敞开的门,阮少棠随时会进来,只有出去才能透口气。把小敏送上了去往医院的出租车,她在路边站了半晌,凉风吹在身上,混乱的脑海渐渐清明起来,小敏走了,人手可能紧张,或者又有什么事情找她,她不能不回去。 在展厅看见阮少棠的那一刻,也同时宣告了她这一天的明媚和轻松自如的终结。她慢慢走回画廊,一路上已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阮少棠应该不会喜欢被彻底无视,如果万一再次跟他面对面遇见了,那就主动跟他打个招呼,他应该也不会怎么理她,那就没事了。可是才到宴会厅门口,斜刺里猛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她一抬头就又惊愕地看见了他的脸,隔得这么近,她依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一晃眼,他的脸就从她眼前离开,他紧紧拽住她的手大步朝前走,她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一直到一棵树后,他甩开她的手,低头就狠狠吻了下来。她的后脑勺硌在了粗壮的树干上,痛得恍惚。他的吻很粗暴,几乎是在啃咬,强迫她张开嘴,让他为所欲为,纵然岑溪早已习惯,却还是忍不住难过,他想怎样对她就怎样对她,从来不会管她痛不痛。 阮少棠突然索然无味地停了下来,声音里都是冷淡:“你今天晚上很高兴?” 岑溪感觉得到他的不悦,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低低“嗯”了一声,抬头对他嫣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树影憧憧里,他的脸也像隔着一重黑纱,看不真切。她柔声说:“当然不是,你想来就来,我只是奇怪你昨天晚上没有告诉我。” “那你是希望我来还是希望我不来?” 岑溪觉得他的问题越来越刁钻古怪了,她也听出了他语气里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讽,于是沉默不语。 阮少棠冷笑,她终究还是不会说假话,就算她对他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她也不会说一句他期待的假话。 他一动不动站在她面前。寂静里,宴会厅的欢声笑语一声半声传来,不远处的湖畔还有青蛙的叫声。 岑溪不敢再呆下去,“我要回宴会厅帮忙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是小心翼翼动了动脚,他扳住她的肩,用力把她抵在树上,灼热的嘴唇又落了下来,带着恼怒,狠狠在她嘴唇上咬了一口。岑溪禁不住低叫了一声,一瞬间满嘴都是他的味道。 她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只能承受他野蛮凶狠的掠夺。她动一下,他的力气就越大,吻也更霸道,只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已经放弃了挣扎扭动,她的那点力气对他来说一直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然而他却还不满足,在他的手伸向她背后的拉链时,她终于低声哀求:“不要在这里……” 她的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可笑的奢望,从来都没有真正传到过他的耳中。后背一凉,他的手探了进去。他甚至还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她,黑澄澄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却得意地挑眉一笑,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刚刚不是笑得很开心吗,看到了我为什么又不笑了?” 岑溪也不喜欢这个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自己,从来都是这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问一声她愿不愿意。 “阮少棠,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女人吗?”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三年多了,她在他面前低首垂眉,顺从听话,却只是让自己越来越不堪,“就因为你花钱买下了我,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阮少棠怔怔看着她,昏黄的庭院灯下,她脸上的泪水也模糊不清,像一点半点的露珠。可是他知道她哭了,眼泪一直落到他手上,热热的,还有着她眼眶的温度。她最近的眼泪越来越多,从前她是不敢哭的,也不会在清醒时这样叫他,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伸手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在展厅看见她的那一刻,她还那样开心,对着那个男人笑得一脸灿烂,无忧无虑,可是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回答不了她的质问,只能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水,拉上他送给她的裙子拉链。他的声音终究也软了下来,柔声说:“别哭了。” 第三十六章 岑溪的那些话就像是一颗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的小石子,就这样轻飘飘的落了地。 她没有再哭,脸上的泪水也被他擦干净了,夜风吹来,一张脸干巴巴的,哭过的眼睛又酸又涩,他的怀抱居然还是温暖的,就像刚刚擦去她眼泪的手指和嘴唇。她倚在他怀里,渐渐有了一种不管不顾发泄后的茫然和空洞,就像明明很用力撕开了一层遮掩的面纱,可是面纱后却并没有不见天日的黑暗和她以为会发生的一切。 “阮少棠,你为什么不生气?”她的问题也是茫然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问题,也许她只是需要一句平淡的话来收场。 “我为什么要生气?” 阮少棠的声音很轻很柔,在静夜里像喃喃的耳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脸上的怅然若失。可是这一刻,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压在自己心底的苦涩——我生气也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然而他几乎又同时惘然地想起,在那最初的最初,她也曾经这样对他笑过很多很多次,天真明媚,懵懂无知,追在他身后缠磨不休地说:“等我手指好了我就弹琴给你听。”最后是他自己撕碎了她脸上天真的笑容。 他一直都知道她有一种放肆的孤勇,就像一只被抱回来后安静乖巧窝在膝头的小猫,看着柔柔弱弱,怎么逗弄都缩着头温驯绵绵,可是却会在逼急了时冷不丁伸出爪子狠狠挠一下,虽然痛,却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他要的也不过是她真正地呆在他的身边。 他伸手抚摸她的背,“你怕我生气?” 岑溪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依然可以说她说过不惹他生气的,她也可以沉默,可她却伸手推着他抚摸在她背后的手。 他放开她,伸手拨开她脸上几绺散开的发丝,她的发髻乱了,他想要给她理一理,却越弄越乱。她又拂开他的手,自己抽出发簪,一头黑发蓬蓬松松披散下来,柔柔垂在耳畔,衬得她的脸越发像夜色下晶莹剔透的露珠,倒映着明月皎皎的光华,莹白如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白得没有血色,没有生气,只是一个不会动不会眨眼的娃娃,却在这一刻闻到了月华和露水的清香。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岑溪,其实你不怕我生气,是不是?” 他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久久不离去,感受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下巴上颤动,像蝴蝶的翅膀拂过心湖,漾起一片温柔的涟漪,他忽然有了自己的答案。 不管她是怕也好,不怕也好,她曾经笑靥明媚地追在他身后,现在她也没有远去,就在他身边。 她又难耐地在他手心里动了动,他松开手,她绕开他朝前走,他也没有阻拦。 她走到宴会厅门口时,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他仍旧站在那里,身影茕茕孑立,几乎融入夜色下的万古长空。 她就这样迷惘了起来。 这种迷惘的感觉在胡师傅等在咖啡馆门口接她回去后,她看着坐在阳台上的他,再一次清晰地萦绕在心头。 阳台上没有开灯,从落地窗流泻出去的灯光晕黄,他就坐在那片晕黄的光芒里,整个身体几乎陷进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他的一只手搁在扶手上,手指间烟雾袅袅,淡淡的烟味丝丝缕缕传来,圆桌上的烟灰缸里也堆满了烟蒂,他整个人静得再次融入了万古夜空。 她站在他身后,只是想着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每一回她觉得那是他,却又不是他。 阮少棠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起身,看着她说:“岑溪,你过来。” 岑溪走过去。他牵住她的手,走到那株高大而茂盛的梧桐树前,月色下,他们的身影都笼罩梧桐树影里,伸手就能碰触到伸展向阳台的枝桠。 “明天我就让人在这棵树上挂个秋千架。”阮少棠的声音依然清淡而低沉,和着梧桐摇曳的沙沙树影又多了一抹异样的温存。 岑溪一怔,扭头看他。四目相对,他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秋千?” “随便。” “那就要那种木板秋千,缠绕藤蔓,好不好?”她的冷淡敷衍也像是无足轻重打在棉花上,一点儿也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他径自描摹自己心里的那幅秋千图。 她没有回答。 他牵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如同谈天一样自然从容地静静问:“你什么时候弹琴给我听?” 岑溪扭头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已经不能弹琴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们一起弹。”伴随着他的话,他拉起她的左手,在小指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低头亲吻下来。 岑溪整只手都像触电似的一麻,我们一起弹,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她恍惚又看见了一只手跟她的手一起飞舞在琴键上,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她用力抽出手,他扣住她的后脑勺,猝不及防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岑溪依然不依不饶扭着头不要他吻她,他在她的嘴角低喃:“如果你不喜欢,以后我不抽烟了。” 她的声音禁不住大了起来:“你想抽烟就抽烟,我又哪里管得了你!” 明明是很有气势的大叫,然而她不知道,在此时的气息相闻里,听在他耳中却更像是嗔怪的嘟嚷。 阮少棠没有再说话,专注地吻她,她的嘴唇在他温柔缠绵的亲吻下终于浅浅张开,一双抵在他胸前的手也慢慢无力地垂下。身体习惯总是要比意识更先妥协,岑溪早就知道了,他太会亲吻了,她根本就拒绝不了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温柔得不可思议,可以吻得她魂灵出窍,甘愿跟他一起沉陷。 裙子的拉链又一次被他拉开了,她恍若未觉,直到凉意染上身才下意识朝他怀里靠去吸取温暖。他拦腰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时,那条白裙也飘落在地上,他温热的身体随即压上来。 有很久,他只是不停地亲她抚摸她,饱含热情的嘴唇和手掌绵绵密密地碰触她身上每一寸地方,就像她是一个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被他深深呵护和疼爱。岑溪能够清清楚楚地从他的柔情蜜意中感受到自己是被宠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会那么酸涩,有什么要满溢出来,也许是她孤独了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疼爱,也许是今天晚上的他太让她迷惘,让她不由自主跌落进了一个遥远的时光隧道,回到了那已经模糊却从未远去的最初。 她拼命睁大眼睛,他的脸就在咫尺之间,眉目清俊依旧,温润玉华如初,他额头上的那道擦伤还有淡淡的疤痕,一滴汗淌过那道疤滴落到她的眉心,他轻轻吻去。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捂住眼睛,他亲吻她的手,从手背到手指,轻柔的有节奏的,如同带着她的手在琴键上弹奏一支缠绵的夜曲,她又听到了悠扬的琴声在自己手下荡漾。直到她承受不住移开手,他吻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吻去她眼睫毛上的泪水。 岑溪溢出一声破碎的低吟,似哭似叫,既羞耻也难受,禁不住愤怒了起来。从她搬进他的卧室后,他就没有真正碰过她了。他冷淡起来从来都可以很久不理她,可是他现在又这样对她,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的一只手还停在她最私密的地方时轻时重的揉捏,她的身体在他身下辗转反侧,被他撩拨得不能自己,他却依然无动于衷。 她用力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阮少棠,你不要我你就滚开!” 他压住她的腿,她伸手挠他的背,仰起头狠狠咬他的下巴。他的唇堵住她的嘴,就在这一刻挺身而入,狠狠撞进去,刹那瓦解了她所有的挣扎。 阮少棠进去的那一下是用了全力的,她身下早就湿软得一塌糊涂,似水一样的温柔包裹住他,也紧紧缠住他。他也用了全力克制住自己,停住不动,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说:“和我一起做这件事只让你感觉不堪么?” 岑溪面红耳赤,身体沉浮在他带来的情海里,难受得曲起腿,再也顾不得管他说了什么,只是呜呜咽咽地说:“阮少棠,你滚,我再也不要你,你滚……” 他捧住她的脸,在身体如此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她清澈的双眸也沾染上了情动的迷离,再也不是没有他,这些都是他给她的,也只有他才能给她。他情不自禁喃喃诱哄:“溪溪,说你愿意,说你要我。” 岑溪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你滚,你个混蛋,我才不要你……” “你个小酒疯子!”阮少棠和着重重喘息呢喃出一句,再也止不住泛滥的情潮,身下大动了起来。 在情动攀到最顶点的那一刻,在离她最近的时候,他终于在她耳畔喃喃说:“溪溪,我一直都要你。”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阮少棠一直都知道她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最初的时候他不要她一辈子的感激,他也不要做好人。可是他亲眼看着她脸上的明媚一天一天消失,她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关了起来,关到了一个没有他的世界,到最后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能打开那扇门,真正地触摸到她。他亲手打碎了尘世送给他的温暖,以为那样就不会再有柔软的羁绊,最终却只是让自己沉陷在深渊再也爬不出来。 很久以来,他都知道她在讨好他,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讨好她,不管是虚伪也好,感动也好,还是她曾经说过的一辈子的感激,那些统统都不是他要的。他以为他推开了她,就能不要那些,可是他冷淡她也是折磨自己,他越冷淡她自己也越空虚。 到最后,他终于知道,他不要她,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终于知道,不管她是感动也好,感激也好,甚至只是报答她,他只想把她留在他的身边,真真切切地留在身边。 第三十七章 阮少棠是被闹钟叫醒的,其实才睡下没多久,精神却奇怪的好,几乎铃声一响就醒来了。如若没有这个闹钟,他的生物钟一向也会在清晨准时叫醒他。他找到闹钟来源,长臂一伸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关掉,想了想,干脆把那只手机也关机了。 岑溪仍旧睡得无知无觉,他知道她累了,可还是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调整好一个舒服的睡姿,她的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搁在他的胸前。他握住她的那只手紧贴自己的一边脸颊,在她的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她含糊呢喃了一声,他又吻了下去,平静的身体也跟着再次醒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亲吻抚摸很久,她身下还是湿润的,他进入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双手无意识地推了两下,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不疾不徐,时重时轻地动作着,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的双腿在他腰上挂着挂着就无力地软下去了,随着他的动作细碎呻吟,低低喘息。 他在她耳畔喃喃细语,说了很多自己从来也没有说的话,不在乎她会不会听见,又会不会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低喃,身下的温暖包裹住他。他沉溺在她的温暖里,带着她颠簸沉浮,如同情海里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去往极乐的远方,整个世界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了他们密不可分,永不分离。 他要的也只是这样。 这一次,无关证实,无关索要,也无关占有,他只是要一种亲密相拥的感觉,再次感受她就是他的,就在他身边。 经过了漫长而混乱的一夜,岑溪醒过来时全身酸痛,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那只老檀木座钟,竟然快到十二点了,这一下彻底清醒了过来。岑靳今天下午回来,他这趟自驾游没开自己的车,何叶要给他找一部越野车,他也没要,何叶其实也不放心他长时间开车,于是就让他去搭伙队友的车了,当时岑溪也实实在在松了好大一口气,坐人家的车那就是换把手开车,肯定会轻松不少。 岑靳的队友们按原定计划走完滇藏后驾车回来,因为大学开学了,他已经翘了好几天课了,于是直接坐飞机回来。她说好要去机场接机的,昨天跟岑靳通过电话后,就订好了早上七点的手机闹钟,预备今天起个大早,先去岑靳那边好好收拾一下,中午还能去咖啡馆看看,然后去机场接岑靳。 可是被阮少棠晚上那样折腾后,她睡得昏昏沉沉,连闹钟响没响都不知道,只知道没睡多久,阮少棠又纠缠过她一回,之后她就彻底沉入睡眠了。 岑溪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发现已经关机了,她按了开机,想了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卧室只有两个人,她没关那就只能是另一个人了。那个人还紧贴着她的后背安然高卧,她一腔闷气无处发作,拿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下床的时候,狠狠踩了他的小腿一脚。 她昨晚都没机会穿睡衣,连去浴室洗澡都是被阮少棠抱进抱出的。她从地上捡起阮少棠的白衬衫披在身上,走了两步仍然不解气,又回头拿起床尾凳上头的一个抱枕,狠狠砸到他身上,然后撒腿就跑向洗手间。 床上的阮少棠拨开那只扔到脸上的抱枕,笑着坐起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这个小酒疯子。她醒来时他早就醒了,只是和她前胸贴后背那样躺着太舒服,身体沉陷在温暖的倦怠里不想动,于是静静等着她醒来,却没想到她背地里还会这样泼皮,对他又踩又砸。 他慵懒地倚在床头,打了几个电话,一直到她回到卧室。他看着她两手空空,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果不其然:“你没给我拿衣服?” 岑溪一肚子气闷,根本就不想理他,刚刚在浴室冲澡看到了他留下的满身痕迹,今天连浅领的衣服也穿不了。幸好是初秋,她在衣帽间找了一件小立领米白衬衣,把领子扣得严严实实,搭配了一条淡蓝牛仔裤,随手把蓬松凌乱的头发也扎了个马尾,根本早就忘了还要给他拿衣服,就算记得也不会拿。 阮少棠不以为忤,瞟了几眼她一身青春朝气的衣着和那随着行走而摆动的马尾,她脸上也清清爽爽,他知道她很少化妆,平时早上简简单单清水洗脸,连护肤品也是简简单单那几样,不像女人,非常孩子气。然而他想到她的年龄,也的确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在他身边才渐渐失去了原本的青春明媚,沉寂了下来。 想到这些他的心就柔软了下来,看着朝他走来的她,依然慢悠悠地说:“你把我衬衣穿走了,总要给我拿件衣服来吧,还是你要我就这样下床?” 岑溪依然跟没听见一样,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抓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再拎起不远处沙发上的包包,加快脚步直奔卧室门口。 阮少棠这下才是真的不可置信,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离去,可是回过神来后又笑了。 岑溪下楼后,芬姨喊住她说很快就吃午餐了。岑溪赶时间,她还想去超市买点菜给岑靳好好做顿饭,他在路上肯定很久都没好好吃饭了。芬姨依然絮絮地劝她吃了再走,要马上开饭。岑溪灵机一动,问芬姨厨房有没有煲汤。 厨房果然有老鸭汤,阮少棠在午餐自然很丰盛,岑溪毫不客气把煨得烂适中的鸭肉全部装进保温桶,只给阮少棠留了一点汤水。芬姨听说是带去给岑靳吃的,又捡了几样菜装满了另一只大保温桶。 岑溪提着两只满满的保温桶被胡师傅送到了岑靳的公寓,本来她是要在小区门口打车的,快到大门口时,胡师傅接到了阮少棠的电话,便直接把她送到了地。 岑溪已经没时间给岑靳清理打扫卫生了,在路上她就叫了那个固定的钟点工王阿姨,等她到了没一会儿,王阿姨也赶来了,她把屋子交给王阿姨,下楼开岑靳那部保时捷去机场。 最后顺利接到了岑靳,她还在航班出口等了好一会儿,看着从成都分别后大半个月不见的岑靳老远就笑容灿烂朝她挥手,她也发自心底笑了出来。 岑靳晒黑了不少,但是脸色红润健康,整个人都青春飞扬了起来,背着大大的双肩包,脚步如飞,到她身前就一把揽过她的肩,笑嘻嘻地说:“姐,我回来了。” 岑靳本就个子高,岑溪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得他的肩膀也宽阔了,这才踏踏实实地觉得他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岑靳揽着她的肩,一边跟她一起走向航站楼大门口,一边嘻嘻哈哈地说起路上精彩纷呈的经历,还给她看手机里头拍的照片。岑溪一直也都在看他的博客,现在看到手机里更多的照片,听到他的描述,越发觉得山河雄伟壮丽,风景无限,只期望岑靳能够一直这样过他喜欢的人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出了航站楼,正是傍晚时分,满天都是橘色夕阳,非常漂亮。岑溪停步仰头看,岑靳连忙拿手机抓拍了几张,又揽过她的肩一起自拍留影。两个人对着镜头摆出欢欢喜喜的笑容,刚刚拍了一张,背后猛然一个大力撞来,两个人趔趄了一下,岑靳举在手里的手机没握住,“啪啦”甩落到了地上。 岑溪连忙追过去弯身捡起来,再转身的时候就看见岑靳身边有个光彩照人的美女,刚刚应该就是她在后面撞了一下。 那女子看了看他们,并不说话,微微皱了皱眉,脸色也不是很好。她身后一个推着行李车的男人上前两步,小心问询:“你的脚没事吧?” 那女子不是很高兴地说:“还好。” 岑溪低头看见她穿了一双非常细长的高跟鞋。 那推着行李车的男人听到了回答,转而面朝他们,语气不好地责问:“你们站在这里挡路干什么?” 岑靳有点生气:“是她刚刚撞了我们。” 那女子也不甘示弱:“是你们站在大门口挡住了我的路。” 她的普通话腔调有点怪,并不是很标准。岑溪听她这样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都有点啼笑皆非了,可也不想莫名其妙地跟她吵下去,拉了拉岑靳的胳膊,息事宁人地对她说:“不管谁对谁错,这都是意外,争下去也没意思,你的脚要是没事,我们就走了。” “谁想和你们争!”那女子丢下这一句,嗒嗒地蹬着细高跟鞋走了。 那推着行李车的男人马上也跟了上去。 岑靳看着他们就这样气焰高涨地走了,摇头笑道:“这是公主病吧,她刚刚撞了我们,不道歉就算了,还怪我们。” 岑溪笑嘻嘻地说:“算了,她长得这么漂亮,还有人帮忙推行李,没准真是公主,就不跟她计较了,反正手机也没事。” 岑靳嘴甜地说:“姐,她漂亮什么啊,你比她漂亮多了。” 岑溪好心情地说:“是吗?原来我这么漂亮。” 第三十八章 本来以为这就是一场小意外,岑溪没想到很快又遇上了岑靳嘴里的“公主”。 回去的路上,何叶打来电话说晚上能赶回来,她这几天一直忙着到处宣传新片,岑溪也好几天没跟她见面了,问了大概时间,就想等她回来一起吃饭。中午虽然带了汤和菜,但都是肉类,三个人吃分量也不是很够,而且何叶被经纪人管得死死的,时刻要留意体重保持身材,晚上也不能一下子吃太多高脂肪的食物。岑溪想去超市买点小菜和水果,再带上一瓶清甜的葡萄酒,他们三个人好好地吃一顿晚饭。 她在路过的一家大型超市买好东西,一边听岑靳说话,一边把车慢慢开出停车场,没想到左前方突然急速驶来一辆车子,千钧一发之际,她飞快打着方向盘朝右拐,结果两辆车轻微地撞了一下,然后堪堪擦身而过。那辆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岑溪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都出汗了,紧急踩下刹车,把车靠边停下。岑靳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搂了搂她的肩,安抚道:“姐,没事了。” 岑溪擦了擦汗,冲他笑笑:“我没事,就是没经常开车手有点生,胆子也有点小。” 这倒是真的,岑靳笑道:“那你把我这辆保时捷拿去开啊,反正我又不怎么用。” “就放你那儿,反正平时也是我在开。”她镇定了情绪,呼出一口气,打开车门下车。 下车后,看见从那辆车上走下来的人,岑溪愕然一秒,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冤家路窄”。岑靳和她对视一眼,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好笑。 那女子短短时间已经换了一条雪纺纱蕾丝裙,依然是细长的高跟鞋,袅袅婷婷,认出他们撇了撇嘴,又是一脸不高兴。陪在她身边的不再是航站楼门口那个推行李车的男人,也是一位装扮精致的年轻女子,大概是她的朋友,正在看她们的那辆车子。 刚刚两辆车那样危险擦身而过,岑溪也没来得及查看自己开的车子,她看对方那辆车是玛莎拉蒂,看样子好像不是完全没事,只得走过去客客气气地问:“你们的车子怎么样?” 那女子的朋友指了指车身的一块地方,生气地说:“你自己过来看!” 岑溪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雪白的车身上头确实有一道很淡的擦痕。 那女子也不客气地说:“你们怎么开车的?” 岑溪听到她理直气壮的语气再次啼笑皆非了,真正是刁蛮公主。 岑靳也不高兴了:“刚刚明明是你们突然冲过来,要不是我们反应快,就被你们撞上了。” 那女子依然不甘示弱:“你们开车不看路么?这里是停车场,我们是开进来停车,是你们突然冲过来!” 再这样吵下去也没意思,反正停车场有视频录像,交通事故找交警,岑溪正要干脆地说叫来交警认定事故责任,那女子的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立马又是撒娇的语气:“我们在停车场,你快过来。”挂了电话,她就是一副好整以暇等待的样子。 不管来的是谁,能不能讲理,岑溪都决定礼貌地再等一等了。趁这个空档,她跟岑靳一起看了看自己开的保时捷,幸运的是,竟然一点都没有擦着,至少在停车场不明不暗的灯光下,宝石蓝的车身依然光滑锃亮,肉眼是没看出来的。 何叶挑的这个岑靳喜欢的宝石蓝色非常难得,眼下车子没问题,她也不再为对方的态度而气恼。 就在这时,那女子喊了一声:“表哥!” 岑溪转头一看来的人,不由惊讶了一下。昨天晚上她后来回到宴会厅一直心不在焉,也一直没有再看见盛时,没想到这么快又突然遇见,而且那不知姓名的女子还喊他“表哥。” 盛时看见她也怔了一下,很快就笑了:“岑溪,你怎么在这儿?” 岑溪只笑了笑,还没说话,那女子就拉过去他伶牙俐齿地把刚刚的事故讲了,当然是她“认定”的事故,事故责任全在对方,她们自己一点儿错都没有。 盛时说:“茜茜,这是我朋友,你朋友的车子如果有问题就找我,你们先上去吃饭吧。” 宋茜茜越发不高兴了,她其实并不在乎车子,只是今天她心情本来就十分糟糕,特地千里迢迢跑来这城市,想见的人见不到,反而刚刚来还两次倒霉地“撞上”了同样的人,于是找个由头撒气罢了。现在连表哥都胳膊肘朝外拐,一点儿都不帮她,她一肚子委屈,嘟嘴不满地说:“都跟你说了有擦痕了,你又不看!” 她朋友看了看盛时,倒是客气了起来:“算了,茜茜,反正我的车子也没什么大事,听你表哥的,我们先去吃饭。” “那什么才叫有事,你这车还是新买的!” 她朋友只是笑,柔声说:“没事的。” 最后宋茜茜还是被盛时和朋友劝走了,经过岑溪和岑靳身旁时,她不甘心地瞥了一眼那部宝石蓝的保时捷,脸色又有点古怪地看了看他们。 岑溪留意到她视线和表情,也不知道这个刁蛮公主到底是不屑还是意外他们开了这样一辆保时捷,想到她的名字也叫茜茜,有点好笑。 等宋茜茜走了,盛时带着歉意说:“岑溪,你别介意,茜茜被我姑妈宠坏了,性格娇蛮了一点,不过她也就是嘴巴厉害一点,刚刚听她说擦撞,你们的车子没事吧?” 他说着就走到那辆保时捷旁边看了起来。 岑溪本来就不是很介意“茜茜公主”的态度,而且盛时一直也没有听表妹的片面之词,她早就完全释怀了,笑道:“车子没事,你表妹嘴巴是有点厉害,不过也蛮可爱的,刚刚的擦撞也是意外。”她也不好意思说是她们错了,于是又是“意外”替代了。 盛时看了看车子也是没什么事,目光就转到了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岑靳身上。 岑溪马上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岑靳,这是盛时。” 盛时和岑靳热情地互相打了招呼,一个跟着岑溪叫小靳,一个照例是盛大哥。 相见愉悦之际,盛时看了一眼腕表,说:“现在也到了晚饭时候,那我请你们去吃饭吧,就当为茜茜赔礼道歉。” 岑溪原本以为他是要跟表妹一起吃饭,毕竟他刚刚还叫她上去吃饭,于是有点纳闷地问了出来。 盛时却解释道:“茜茜今天晚上是跟朋友一起聚餐,我来这里是有点其他的事,现在已经办完了,你们要是没事,我们就一起吃饭吧。” 这里是百货商场,附近写字楼林立,来办其他的事也不奇怪。他这么坦诚大方,岑溪笑笑,有点为难地说:“我刚刚买了菜,要回家做饭吃,而且小靳还有一个姐姐也要回来。” 岑靳却立即热情地跟着说:“那盛大哥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吃吧,我姐做饭可好吃了。” 盛时满口答应:“好啊。” 话说到这里,岑溪也笑盈盈地邀请他来晚餐,又客观地表明,岑靳太夸大了,她的厨艺一般,而且晚餐可能会比较晚。 晚餐确实比较晚,岑溪要等何叶回来才开饭,然而盛时表示没关系,肚子不饿,可以等。 回到岑靳的房子,她进厨房准备晚饭,盛时也跟进来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岑溪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帮忙做饭,阮少棠就是远庖厨的“君子”,每顿饭都要做好了送到面前,想来他恐怕也不会多少,怕他只是客气,于是笑着说:“我中午带了一些菜过来,现在只是简单炒几个菜,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去客厅坐吧。” 盛时却猜到了:“你是怕我不会做饭帮不上忙吧?其实我会做饭,下次有机会我做给你吃吃看,我觉得我做的菜还不错。” 岑溪也满口答应:“好啊。” 盛时没有离开,在厨房帮她洗洗切切,动作确实熟练,特别是他毛遂自荐切的一道土豆丝,动作漂亮又快速,切出来的土豆丝细长好看,工整化一。岑溪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只觉得他简直太神奇了,很少有男人会把土豆丝切得这么好,至少阮少棠就连菜刀都拿不好。想到这里,她不由鄙视了那个傲慢可恶的男人一番。 何叶八点多才到,看到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在,难免讶异了一下。岑溪介绍了盛时,说是自己的朋友,她又多打量了盛时几眼。盛时对何叶却自然随意,仿佛并不知道她还是个明星。 最后坐在餐桌边吃饭,是岑靳忍不住问:“盛大哥,你看过叶子演的电视剧没有?” 盛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很少看电视剧,何叶是演员么?” 何叶有点不是滋味,自嘲地说:“不看就算了,反正我演的都是狗血烂剧。” 盛时轻松地说:“自古以来戏剧都是狗血的,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喜剧也全都是狗血的戏剧冲突,没有大起大落的剧情,人物命运也就平凡无奇了,构不成戏剧要素,所以戏剧离不开狗血,戏剧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何叶就这样被说得哑口无言了,闷闷地吃菜。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情绪不对,电视剧本来就有受众,她当然再清楚不过,盛时怎么看也不像是电视剧的受众群体。 岑溪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酸辣土豆丝放在她碗里,安抚她:“你整天都是狗血烂剧,但是现在电视剧就兴这个啊,不狗血还没人看了。” 岑靳附和:“就是,叶子,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何叶夹了一块蒸排骨给他,“吃你的饭吧,我能有什么事,你回来了我还没问你,你在三亚答应过我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你电话打哪儿去了?” “就一天太晚了没打你就记得!”岑靳吃下那块蒸排骨,随口岔开话题,“姐,我觉得今天晚上的蒸排骨味道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岑溪有点惴惴不安,那两只保温桶里的汤和菜她只说是自己在咖啡馆提前做好带来的,这下他担心岑靳吃出了什么。 “我就觉得特别好吃,还有那老鸭汤也好喝,你做的菜越来越好吃了。” 盛时也跟岑靳一起夸赞了起来:“岑溪,没想到你厨艺这么好,今天晚上的菜都很好吃,跟你比起来,我下次就要卖丑了。” “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岑溪笑呵呵地说出这句话后,就默默低头吃菜,厨师的手艺当然比她好多了,她完全是借花献佛了。 只有何叶尝了一口蒸排骨,狐疑地看了看她。 这顿饭气氛愉悦,相谈甚欢,盛时原本就是叫人没有疏离感的人,气质温和,谈吐得宜,说出来的话很多也叫人回味,跟他们三个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有拘谨不自然,相处得自然融洽。四个人把一瓶红葡萄酒喝完了,桌子上的菜也扫干净了。最后,吃了饭后水果,盛时起身告辞, 岑溪送他到电梯口,他离开之前又再次邀请她下回去他家吃饭。 她依然笑盈盈地答应。 盛时站在敞开门的电梯里看着她的笑脸恍惚了一下,他松了手,电梯门缓缓关上,把她的笑脸也隔绝在外。 等盛时一走,何叶就跟岑靳一起追问她是怎么认识他的。岑溪有点莫名其妙地说:“他是星空画廊的老板啊,办宴会认识的……哦,不对,之前他来咖啡馆吃饭认识的。” 岑靳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这个盛大哥不错。” 何叶倒是没说什么,只嬉闹着:“你觉得谁都不错。” 这句话却叫岑靳想起了另一位“大哥”,立即问道:“叶子,阮大哥最近怎么样? 何叶没好气:“他怎么样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他。” 岑溪默默地低着头,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岑靳难以被打发,追问道:“他不是你老板吗,你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他那种人还有什么不好的,肯定好好的。” 何叶吃饱喝足后,倒在沙发上,今晚要在岑靳这里睡。岑溪想了想,去卧室给芬姨打了个电话,自己也留下来了。她知道岑靳的感觉是对的,何叶真的有不高兴的事,吃饭的时候她也看出来了,等到进了卧室睡觉,只有她们两个人,她就问出来了。 何叶也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了:“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的那部电影吗?本来我有很大的机会的,导演自己都说对我很满意,说我很适合角色,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投资商那边又安排了其他人,突然又让我没戏了,能不气人吗?不给我希望倒还好,现在是送了一块好肉到我嘴边,又拿走让我吃不到,我不气才怪!” 岑溪弄明白了整件事情,也并不奇怪有这样的事了,这几年在何叶不停的言传之下,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娱乐圈的风风雨雨,那就是浮华世界和名利场。她知道何叶是真的想演那部电影,她也希望何叶能够给她们圆梦,虽然不是最终的梦想,可那也是一点梦想抵达的幸福。 岑溪很快就做下了决定,说:“你先别生气,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吧。” 何叶当然知道她说的“办法”,可依然不甘心地说:“阮少棠又不是什么好人,找他干什么!上回我去香港,他要我跟他一起参加宴会,居然还有女人虎视眈眈盯着我,我都觉得她们眼瞎了,看不见他的心就是黑的,我知道他背后肯定有阴谋,我还以为跟他一起参加一次宴会好歹能拿到一个好片子,现在看来他就是在陷害我。” 岑溪第一次听见何叶在香港陪阮少棠参加宴会的事,她想来想去却觉得没什么事,何叶一直用“阴谋论”才猜度阮少棠,她知道她更多的是愤愤不平。 何叶突然话题一转,说:“小靳说的不错,那个盛时不错。” 岑溪愣了一下,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何叶说:“什么想到哪儿去了,要是没有阮少棠,又怎么不可以?” 岑溪默然了一会儿,说:“他也没有那么坏。” 要是以往,何叶又要说她傻,可是这次她狐疑地打量了好一会儿。岑溪慢半拍地察觉到她视线关注的地方,不禁面上一热,洗澡后的睡裙遮不住她身上还没完全消褪的痕迹,她又是随意盘腿坐在床上,锁骨和双腿间斑驳的吻痕明显得袒`露在灯光下。即使面对的是何叶,她也会不好意思。 何叶最后又气愤地说了一句十分狗血的台词:“他好起来是不坏,可是变态起来也是个变态,反正就是不是人。” 这一夜,岑溪却睡得十分好,她很久没有跟何叶这样头并头睡在一张床上亲密无间地说话了,到最后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岑靳在客厅吃早餐,嘻嘻哈哈地说她们赖床。 何叶这天没事,装扮了一番,戴上了口罩跟她一起去咖啡馆。中午时分,咖啡馆的客人不多也不少,很是热闹。把何叶送到楼上包厢后,她知道何健那帮人又来了。 反正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岑溪早就做下了决定,这帮公子哥儿得罪不起,那就速战速决,索性看看何健这次生日宴到底又想干什么。她走进那间最大的包厢,这次何健仍然在里头,低头吃饭,陪着他的一帮男男女女谈笑风生,一间包厢十分愉悦。可是她进去后,突然鸦雀无声。 何健不冷不淡地问:“生日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岑溪木然说:“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办,你们要是想提前也可以。” 何健喝了一口酒,撂下酒杯说:“那就一个星期。” 包厢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岑溪走出这间包厢时却只觉得压抑的滞闷。她摇了摇头,把那些太久远的已经模糊的记忆都甩走,继续遗忘在记忆最深处。 她跟何叶一起在包厢吃了午餐,服务员说楼下有客人找老板。岑溪下楼后又一次见到了盛时的表妹,那个“茜茜公主”。 宋茜茜看见她也诧异了一秒,很快说:“我要找的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 面对顾客,岑溪摆出微笑,客气地说:“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第三十九章 她跟何叶一起在包厢吃了午餐,服务员说楼下有客人找老板。岑溪下楼后又一次见到了昨天那个“茜茜公主”,她啼笑皆非,短短时间居然这样频繁相遇,只能说她们确实很有缘。 宋茜茜是在贝雨霏的陪同下走进这家咖啡馆的,比之昨天,今天的心情更糟糕,看见她也诧异了一秒,很快说:“我要找的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 面对顾客,岑溪摆出微笑,客气地说:“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宋茜茜瞥了她一眼,把桌上的咖啡杯一推:“这杯咖啡不好喝,我要求马上换一杯。” 坐在宋茜茜对面的贝雨霏一听,也马上把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推开。 岑溪经过昨天已经知道了这位公主的脾气,并不认为咖啡有问题,本想据理力争,可一想宋茜茜是盛时的表妹,便叫来服务员给她们换了两杯。 然而宋茜茜尝都没尝一口,依然把杯子推开,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精致的指甲,一边说:“这杯也不好喝。” 岑溪看出来了这个刁蛮公主完全是在故意找茬,店里并不是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为了咖啡馆的信誉,她不能再给她们换了,她也非常明白,就算再换一次,照宋茜茜的脾气,依然会誓不罢休地推开。 她还在想怎么打发宋茜茜,却听见何叶的声音冷冰冰响起:“宋小姐,你要是不想喝咖啡,可以去别的地方。” 岑溪扭头看,果然是何叶站在她身边。 何叶其实是在岑溪后头下来的,本来听进来包厢的服务员说那客人态度不好,就跟着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她站在楼梯拐角处,认出是香港宴会上那个曾泼过她一杯酒的宋茜茜,已经大为不快,宋茜茜还一连推开两杯咖啡,态度高傲,何叶再也忍不住了,一手扒掉口罩就站出来了。 宋茜茜看见她,刹那瞪大了眼睛,高傲的面孔也多了一层冰霜,霍然站起身来,一把端起桌子上头的咖啡杯又朝她泼过来。 这回何叶眼明腿快轻松躲过了,还抓住岑溪的手,把她也拉到了安全距离之外,一杯咖啡全泼在了地上。宋茜茜犹在抖着手不可置信,何叶抢上前来,端起桌上另一杯咖啡,一甩手直朝她泼过去,伴着宋茜茜狼狈至极的躲闪和尖声叫嚷,她整个胸前都是淋漓流淌的咖啡。 何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宋小姐,滋味怎么样?这杯咖啡好不好喝?” “何叶!”宋茜茜气得浑身颤抖,把手里的咖啡杯朝她砸去。 当然这次也没击中,咖啡杯哗啦啦在地上摔得粉碎。 咖啡馆里紧跟着也爆发一阵不小的骚动,本来就频频朝这边观望的人顿时一窝蜂围拢了过来,还伴随着“叶子、叶子”的欢呼声。 刚刚宋茜茜和何叶那两杯咖啡都把岑溪给震懵了,这时候看着围拢过来的人群,还有他们手里高高举起的手机,不由得想起来了上回在成都的盛况,虽然咖啡馆的人比那家医院少多了,可是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她再次担忧起来何叶就这样暴露了该怎样脱身,特别是何叶刚刚还泼了宋茜茜一杯咖啡,她担心会有不好的报道。 何叶倒是坦坦荡荡,听见身后的粉丝高喊“叶子”,还回头朝他们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刚刚那一杯咖啡她泼得特别解气,此刻心情飞扬。 而宋茜茜早已怒气勃发,贝雨霏正在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宋茜茜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还在不停滴落的咖啡,一抬头看见何叶的笑脸,益发怒火中烧,大步上前,狠狠扬起手来。 岑溪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动作,想也没想立马挡在何叶身前,结果预期中的一巴掌没有落下来,宋茜茜携带愤怒与报复的手掌在落下的最后一刻被斜刺里猛然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扭住了。 何健狠狠掐住宋茜茜的手腕,脸上的狠戾不输给手上的劲道:“我都不舍得动手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动手了?” 宋茜茜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可是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片刻后就不依不饶地挣扎了起来:“放开我,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这里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给我滚!”何健把她扯开几步远,不耐烦地一把甩开她的手。 “茜茜,我们先回去!”贝雨霏连忙来拉住宋茜茜,连哄带劝,“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先走,那个女人又跑不了。” 宋茜茜被贝雨霏拉走了,临走之前,她依然狠狠瞪了一眼何叶,那最后一眼就是她的不甘心和恼恨。 何健一转身,大踏步离去,没有看岑溪一眼。 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后,岑溪从何叶那儿知道她与宋茜茜之前的恩怨,何叶又把阮少棠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不是阮少棠带她去参加宴会,她就不会被宋茜茜盯上,更不会在阳台上不留意被宋茜茜泼了一杯酒。 岑溪想想袅袅亭亭娇艳动人的宋茜茜,再想想阮少棠,只觉得怪怪的,可是哪里怪,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何叶并不把宋茜茜放在心上,反正她一杯咖啡也泼出去了,气也消了,谁怕谁。她担心的是三年后又突然出现在岑溪身边的何健,怕他又做出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又有点感慨地对岑溪说:“没想到何健现在还是这样。” 岑溪明白何叶的意思,对于何健,她躲过,也怕过,有时候也会想,他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多年就阴魂不散在她身边。 送何叶离开咖啡馆后,岑溪给盛时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宋茜茜在咖啡馆的事,为何叶那杯咖啡道歉。盛时依然说茜茜被宠坏了,让她别介意,反倒为宋茜茜来她咖啡馆闹事道歉起来。两个人在电话里道歉来去,最后都笑了。 没过一会儿,芬姨打来电话,说晚上做了她喜欢吃的菜,叫她早点回去吃饭。芬姨知道她在咖啡馆,向来打电话也只会问她回不回去吃饭,很少这样直接叫她回去。岑溪揣摩了一番,应该是阮少棠要回去吃饭,想到何叶的那部电影,她挂了电话就打车回去,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跟阮少棠说。 阮少棠却还没回来,也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是她急匆匆回来得早了。岑溪心里装着事,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就跑到楼上卧室。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把乱糟糟的马尾重新扎好,她也没理出头绪该怎么跟他说。 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敞开着,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卧室打上了一层黄橙橙的光芒,她走出洗手间时不经意瞥了一眼,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株梧桐树的横枝上果然挂了一个秋千,和他那天晚上说的一样,木板秋千,缠绕藤蔓,岑溪愣愣地看着。 这株梧桐树从她住进来后就在阮少棠的卧室窗外,芬姨说树龄有好些年了,应该是这个别墅区建造之前就有的,然后保留了下来。春天满树青绿,风吹来飞絮蒙蒙。阮少棠的鼻子特别敏感,其实对毛絮过敏,每逢梧桐飘絮的时节,总会时不时咳嗽几声,偶尔身上还会起小红点。她曾经奇怪他为什么没有移走这株梧桐树,后来见他在雨夜也独坐梧桐树下,意识到他大概蛮喜欢这株树,所以不在乎一点小小的过敏。 已经是秋天了,青绿的树叶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金黄,秋色老梧桐,很快这株梧桐树叶也要开始落叶了。在纷飞的金黄色落叶中,飘荡的秋千带她回到了家里的花园,她又看见自己坐在飘荡的秋千上,何叶和岑靳在一边打打闹闹,厨房里还有饭菜香飘来,伴着妈妈的钢琴声和爸爸的笑声。 岑溪下楼时,远远听见院子里头有车声。她蹬蹬跑到门口打开门,阮少棠下车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她,经过她身边,他把带回来的公事包递给她:“等我回来?” 岑溪含糊“嗯”了一声,转身把他的公事包送去了书房。 晚餐几乎都是岑溪喜欢吃的菜,她心不在焉地吃着。阮少棠这天晚上没有酒兴,也似乎没有谈话的兴致,可是胃口很好,坐在餐桌边就埋头吃饭,吃完了一碗饭,又添了一碗饭。眼见着他这碗饭也只剩下半碗了,她出声打破沉默:“何叶说她在香港陪你参加过宴会?” “嗯。” “有人泼了她一杯酒。” 阮少棠一边夹菜,一边不咸不淡地说:“她是吃亏的人么?她没泼回去?” 岑溪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想到了自己提那杯酒的用意:“可是她是为你才被泼了一杯酒。” “为我?” “你不带她去宴会,别人怎么会嫉妒她泼她酒!” 阮少棠抬头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第四十章 岑溪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只觉得他的话也怪怪的,她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了,顿时偃旗息鼓:“没什么。” 她坐上餐桌就开始酝酿的那点“预谋”就这样被他一句话轻飘飘的打乱了。 “没什么你就好好吃饭,瘦得抱着就是榆木还不好好吃饭。” 岑溪看了他一眼,默默低头吃饭。 阮少棠看着她乌黑的头顶,想要再说点什么,也期待着她能够再说点什么,可她却像突然有了好胃口,只顾着吃。一连吃了好几口饭菜,她搁下筷子,伸手把他面前的一盘清蒸鱼和一盘烤秋葵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把自己面前的烤鸡翅和西红柿炒蛋移到他面前。其实餐桌不大,他们两个人向来只在小餐厅用餐,长条餐桌,面对面而坐,菜放在谁的面前,对面的人动动身伸伸手也能够着,在他的注视下,她就是煞有介事把自己面前的菜和他面前的菜对换了一下。 阮少棠嫌弃地看着被移到自己面前的自晚餐开始他就没动过筷子的两道菜,鸡翅太麻烦,西红柿太甜,这全是她的口味。如果不是万分确定她一定知道他不喜欢这两道菜,他或许还会以为她是贴心照顾他吃饭,特意让他不用怎么伸手就能换着口味把桌子上的菜吃个遍。 一个声音就在这时候传进他耳朵,小小的念念有词:“我又没让你抱!” 他的一口饭差点噎在了嘴里,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笑来:“那你想让我对你做什么?” 伴着他意味深长的语气,他的这句话怎么听都不是正经话。岑溪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什么都不做!” “那可不行,你那天晚上不是还担心我不要你么?我也对你说过了,溪溪,我一直都要你。”话虽然不像是正经话,但是他的语气又没有一丝不正经,特别是到最后那句话,幽深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仿佛那片她从来都没有看清的万古夜空里也只有她。 岑溪没有他那么“深藏不露”,脸上一热,简直像有股热流沿着脸颊耳畔不知不觉蔓延开来,烧得她热烘烘,仿佛又回到了他嘴里的“那天晚上”。身体也有自己的语言,纵然他们早就有了身体上最亲密最亲近的接触,自从得到她后他就没有收敛过,很多时候不尽兴就不会放开她,有时候兴致来了,也完全可以不管她的意愿,变着法儿要她接纳他,满足他,对她的身体,他或许还比她更熟悉,可是她却知道那天晚上是不一样的,也不能简单地用温柔或者粗暴来定义。 那天晚上的他不温柔也不粗暴,他只是一点一点地让她接纳他,一点一点地让她知道了他的存在,真实的,再也抹灭不了的存在。 她在模模糊糊中也知道了,原来他们是那么亲密,他也可以离她那么近。 然而也正是那前所未有感受到的亲密令她无所适从,那天晚上的画面她想都不敢想,一想起来就觉得羞耻,也有一丝愤怒。她知道他也说了很多话,他的声音一直在她耳畔萦绕不去,在水深火热里,她根本没听清楚几句,后来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那些喃喃细语就像是从遥远的梦乡传来。现在他却在餐桌上毫不遮掩地让那些画面重现,她羞愤地叫嚷:“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阮少棠,你要是吃饱了就走,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阮少棠笑着夹了一只鸡翅膀在她碗里,“不知道就不知道,这么大声音干什么?好好吃饭,芬姨和福叔做了这么多你喜欢吃的菜,别浪费了。” 他没有走,不过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不正经话,只是督促她把桌上的菜都吃干净。 最后岑溪吃得肚子都撑起来了,不管他还坐着不动,摆下碗筷就跑到客厅去看电视。今天晚上是何叶的新剧开播,她老早就期待着要第一时间收看。 阮少棠去书房的时候,看她卷着腿坐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个抱枕,电视广告的声音吵吵闹闹,她的侧影柔和静好,整个人都融入了暖黄的灯光里,像是一幅久远的画。 他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一直到走进书房,才想起来那是家的画面。 阮少棠没在静谧的书房坐多久,拿着一叠文件出来时,电视声音依然吵闹,然而她却看得目不转睛,他挨着她在她身边坐下,她都没有反应,眼睛依然停留在电视画面上。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看什么,这么好看?” 岑溪一把拍下他的手,朝旁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也跟着挪动身体挨着她,还伸手搂住她的腰,岑溪挣了几下没挣脱,忍无可忍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阮少棠只觉得她那一眼明眸流转,似有潋滟的波光荡漾在澄澈的湖面,他的心湖也荡漾起一片温柔的涟漪,情不自禁又摸了摸她的脸,放下文件就把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双手紧紧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岑溪想挣也挣不开,反倒更紧密地沉陷在他怀里,气得捏着拳头在他胸膛上捶了两下:“你这样我怎么看电视?” “这样怎么不能看?” 阮少棠抽出她怀里的抱枕,抱着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可以舒服地面朝电视。岑溪虽然觉得坐在沙发上更舒服,可她的力气没他大,他抱着她不放,她也没办法,只好不理他,一门心思看电视。 阮少棠瞟了一眼吸引了她全副心神的电视画面,目光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顿了一下,不由得嗤笑一声。 茶几上有一碟葡萄,他拿起一颗剥皮后送到她嘴边。岑溪扭头说:“你自己吃,我吃饱了。” 他把葡萄送进自己嘴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迫她转过脸来,低头就吻上了她。岑溪呜呜叫了两声,都被吞进他的嘴里。她终于也没声音了,在他的吮吻下,呼吸紊乱,溢出细碎的喘息。他吻得缠绵婉转,舌尖抵住她的舌头,细细勾勒,深深舔舐,如同最温柔的手指抚摸在琴键上。葡萄碎了烂了,化成了一汪甘甜的蜜汁,流淌在相缠的唇舌间。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禁不住揪紧了他的衣服,等他终于慢慢平息这一吻,在她的脸上轻啄,他的衬衣都被她揉得一团皱。 岑溪昏昏然的脑海渐渐清醒过来后,又羞又气,抬头朝身后看了看,伸手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又不依不饶要从他身上下去。 阮少棠抱紧她,在她耳畔低声安抚:“没有人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岑溪觉得他简直有点荒`淫无度,在亮堂堂的客厅里就放荡不顾羞耻。 “我抱着你他们怎么会过来。”语气是笃定的理所当然的。 “……” 她的脸因为刚刚那漫长的亲吻早就沾染了一抹嫣红,灯下凝望,益发剔透晶莹,像水晶里掺进了胭脂,那胭粉的红色仿佛又深了几分。他禁不住又亲吻下去,她扭头躲了几下就放弃了。 他在她脸上念念不舍吻了一会儿,又亲了亲她的嘴唇,笑着呢喃:“怎么又乖巧了?” 岑溪依偎在他怀里,只是不理他。 阮少棠却觉得这样柔顺的她乖巧得可爱,叫他爱不释手,从前她也顺从听话,可是他感受得到那分明又是不一样的。他抱着这样的她,似欢喜,又似满足,一颗心柔软下来,最后亲了一下她的眉心,又剥了一颗葡萄送到她嘴边。 岑溪怕他故技重施,一口吃了下去。 他笑着问:“好吃么?” “……”人不要脸话也无耻之极,岑溪骂也骂不出口,只当没听见,恨恨地扭头面朝电视。 她看电视,他就一颗一颗地剥葡萄喂给她吃。岑溪晚饭本来就吃得多,勉强吃下去了几颗就再也不想吃了,他却喂起来不停。她伸出手指拈起他又一次喂到嘴边的一颗葡萄,转而送到他嘴边。 阮少棠笑着张口,温热的嘴唇停留在她的指尖。 岑溪缩回手,“你没有工作?” 他细嚼慢咽吃下那颗葡萄才说:“你希望我一天到晚都只有工作?” 岑溪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说随口一问。其实她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做什么,她平时看到的他都是在这幢别墅里,但是除了在卧室睡觉或者是纠缠她,她也没见过他有其他任何休闲娱乐,他不看电视,打开电脑也是工作,忙起来一个人在书房呆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依然一丝不苟去上班。她还记得那次在成都生病了,他也是要工作。在她的印象里,他的世界仿佛不能没有工作,他就这样枯燥单调地一直在工作。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假如工作对他很重要,他喜欢工作带来的那些东西,她也不能不要他工作。如果说希望,她也希望他累了能休息一会儿,病了能放下工作。 她看着电视,画面镜头一转,穿着土里土气却依然掩盖不了目光间粲然流光的何叶又出场了。她突然想起来了晚饭时就想说的事,试探着问他:“何叶是不是演得很好?” 阮少棠嗤笑了一声:“她还有演技?” 岑溪忽略他的嘲讽,认认真真地开始给他讲这部最近极度热门的电视剧《天使在人间》:“你是没看电视,其实何叶演得真的很好,这部电视剧也很好看,很快就会成为收视第一。她演的这个女主角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爸爸妈妈是谁。现在开跑车出去登山的是男主角,待会儿男主角就要被人陷害从山上滚下去,何叶救了失忆的男主角……” 一声嗤笑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岑溪当然知道他笑什么,虽然这个剧情是狗血了点儿,但是电视剧不都是这样的吗?何况还是何叶演的,肯定好看,他凭什么取笑。她气恼地瞪着他:“你到底听不听?” 这时一集电视剧播完了,又开始播放预告片,她马上打铁趁热:“你快看预告片!” 预告片很精彩纷呈,有唯美动人的浪漫画面,也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和令人想入非非的台词,看得出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片方是下足了功夫。配合着特地剪切而出的经典片花,一个高亢而耸动的男声满含激情地说:“可怜孤儿还是豪门千金?哪个是哥哥哪个是爱人?情敌原来是姐妹……豪门千金流落人间,倾情演绎天使在人间。” 最后的解说词当然就是噱头满满,岑溪也觉得有点狗血过头了,为了阻止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索性直接问:“你觉得何叶能不能去演电影女主角?” 阮少棠的声音十分冷淡:“演流落孤儿院的豪门千金么?” 提起何叶他向来都没好话,不是冷漠就是阴阳怪气,岑溪早就隐约觉得他似乎并不喜欢她提起何叶,不过何叶也从来没说过他的好话,两个人互相瞧不惯,她习惯了就不介意了。她转头看他,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眉目清淡,双眸沉静无波,只是漠然地看着电视画面。她轻轻叫了一声:“阮少棠。” 阮少棠被她轻柔的呼唤叫回来,转头对上她的眼睛,在她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刚刚的孤寂冷漠转瞬远去,他的心又柔软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看完了?看完了我们就去睡觉。” 岑溪说:“好。” 他抱着她起身,拿起遥控板关了电视。整个房子都静了下来,只有他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岑溪搂着他的脖子,仿佛又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和着他的脚步声咚咚地回响。她忽然想起来她的脚受伤的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下楼梯。那天晚上他那么生气,因为她卖了他的项链,那条项链上头还有兰花,可是他的脚步踏在楼梯上急促凌乱,他开快车送她去了医院。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他的胸膛依然温热安稳,她眼睛里却有东西要流出来。 第四十一章 过了两天,岑溪知道何叶得到那个电影角色了。何叶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找阮少棠了。岑溪说自己只提了一下。她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她就那样问了一句,后来回到卧室就没机会再说了,阮少棠当然不会在客厅里抱了抱她亲了亲她就满足了,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卧室里,他用更多的身体语言告诉了她什么才是真正的荒`淫无度。接下来两天,他都回去得很晚,上床了不是纠缠她就是睡觉,早上也总是她睡得迷迷糊糊,他就起床了。她原本想着今晚如论如何要跟他好好说说,一定想办法要他答应,却没想到何叶已经悄然无息地得到了那个角色。 何叶自然知道还是阮少棠的原因,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他没为难你也没给你脸色瞧?” 岑溪依然还是那样说:“我跟你说了,他没有那么坏,真的。” 何叶“哼”了一声。 岑溪高高兴兴地说:“叶子,你要相信你自己,好好演,到时候我们都去看你的电影。” 何叶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电影角色,心里到底也高兴:“我会的,到时候我带你和小靳一起去看首映。” 何叶说的自然是宣传期的首映式,岑溪想的却是自己要买票去电影院看。 挂了何叶的电话,她给阮少棠发了一条信息:“你晚上回来吃饭么?” 她以为他照例不会回复信息,最多是闲下来会打个电话给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得到了回复,只是一个字:“嗯。” 岑溪又兴匆匆回了一条过去:“那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好不好?” 还是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嗯。” 岑溪觉得他傲慢可恶,完全是敷衍,还不如不回,已经放下手机不想理他了,突然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是不是不会用手机打字?” 这次回复不再是一个字,多了一个字:“不是。” 岑溪彻底放下手机不理他了。 这几天咖啡馆的生意比较好,她呆到午餐高峰期过后,店里清闲了下来,就装了一些自己新做的点心送去给岑靳。这天也是钟点工阿姨给岑靳做卫生的日子,阿姨家里有事请假了,她过去也是要做清洁卫生。虽然早前岑靳嚷着要有私人空间,不想她跑来跑去辛苦,但她每周至少还是会去两次,不看看岑靳她始终不放心。 这一忙,就到了傍晚时分,岑靳跟同学打完球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时,他住的两室一厅窗明几净,阳光照在柚木上黄灿灿,厨房里的汤锅咕咕冒着泡。岑溪催他去浴室洗澡,她在厨房起油锅炒好了两盘菜。 等岑靳从浴室出来没说几句话,她就解下围裙,拿起包包。 岑靳讶异:“姐,你不跟我一起吃?” “我晚上还有事,你自己吃吧。” 岑溪自然是赶着回去做饭。 这天晚上,她做的鹅肝炒饭却被嫌弃了。阮少棠才吃了一口,说有点嫌。她尝了尝,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但是那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是他太挑剔了。 “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端走了。”岑溪气恼,作势要端走盘子。 阮少棠笑了:“放下吧,下回记得少放点盐。” “下回我才不做给你吃。” 阮少棠忍俊不禁,舀起一大勺子炒饭送进嘴里。他当然不担心她下回真的不会做给他吃,她不过是嘴巴说说而已,下回她还是会做。 晚饭后,阮少棠没有进书房,说吃得太油腻了要下去走走。岑溪虽然愤愤不平,但是饭后散散步也挺舒服,于是懒得理他的言外之意了。 她以为他是要去湖边散步,出门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他牵着她到了后花园。 这时节秋意渐浓,后花园里头树多,晚风吹来,不时飘落几片青黄的落叶,脚踩上去咔嚓咔嚓响,软绵绵的舒服。岑溪挣开了他的手,在地上捡了几片叶子,笑嘻嘻地送给他看,问他认不认得树叶,知不知道他手里的那些都是什么树叶。 阮少棠全部认得,只是看了看,一样一样地说:“这是梧桐叶,这是玉兰叶,这是银杏叶。” 岑溪不由得泄气,不过转念一想,后花园的树都是他常见的,种在这里,也许也是他喜欢的,那么认得树叶也不奇怪了。她丢下落叶,让它们随风而去,慢悠悠地跟着他朝前走。 到了那株梧桐树下,阮少棠停下了脚步。不用他说,她自己就坐上了秋千,抓着藤蔓缠绕的铁索,自己摇荡了起来。 这还是岑溪第一次坐在这个秋千架上,前几天起床晚,起来后就赶着去咖啡馆,晚上回来后,也没来过后花园,只能站在阳台上遥望。 她荡了一会儿,停下来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要在这里挂个秋千?” “挂个秋千不好么?”有时候阮少棠真的非常讨厌那些带走了她记忆的酒,但是没有酒,他就见不到她那时候的样子,或许也不会遇见她。 “好是好,但是你又不荡秋千。” 她现在的话很多,他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下,秋千又摇摇荡荡起来。岑溪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飞起来了,天上还有月亮,也有淡淡的星光,一闪一闪,像亮晶晶的眼睛在看着她。她沐浴在月色星光里,在摇荡的秋千上说:“阮少棠,我小时候家里花园里也有一个秋千。” 阮少棠看着她的笑脸:“你喜欢?” “当然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像摇荡的秋千一样飞扬起来。秋千又晃荡回来了,他一把稳住铁索,俯身吻下去。她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吮吻下浅浅张开,他又闻到了月华和露水的清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秋千又荡了一下,岑溪蹦下秋千:“我回去看电视了。” 他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只来得及喊一声:“跑慢点,小心摔跤。” 结果,他的话刚刚说完,眼睁睁看着她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她朝后看了一眼,却趴在地上不动。 他大步走过去拉起她,她大眼圆瞪:“都怪你!” 他摸了摸她的脸,知道她刚刚趴在地上那一眼也一定是在狠狠瞪他,他的声音也禁不住柔软下来:“我叫你跑慢点的。” 第二天媒体就爆出了那位王明华大导演新电影女主角是何叶的新闻,媒体很八卦,把何叶的底扒了个遍,直指出道才三年,从未在大荧幕上出演任何重要角色的何叶能够一跃成为王导的女主角,是受到了导演的赏识。恰逢何叶的新电视剧《天使在人间》正在热映,虽然那剧情让阮少棠不屑一顾,除了嗤笑就是冷漠,但是架不住观众喜欢,她最近的人气已经非常火爆了,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一出来后,她的热度更是节节攀升。 岑溪在网上看见了接受采访时神采照人的何叶,又喜滋滋给阮少棠发了一条信息:“等何叶的电影上映了,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这回很快就有了回复:“我很忙,等上映了再说。” 岑溪无异于被他泼了一桶冷水,万般不是滋味,悻悻打下一行字:“需要找刘秘书预约么?” 回复依然很即时:“你找我就行了。” 阮少棠回复了那句话,刚刚要放下手机,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要去开会,有事晚上回去再说。”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傅和意静静看着他拿着手机按来按去,他眉眼低垂,目光专注在手机屏幕上,脸上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和风吹拂,缱绻轻柔。 前一刻他们其实正在商议重要工作,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迅速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他们的商议就此暂停了。 傅和意知道电话那头是谁,除了那一个人,还会有谁令他立即放下工作来回复手机信息。其实从前他是不回手机信息的,也很少看,特别是在有工作的时候,除了重要电话,是不会拿起手机的。纵然知道那个人在他心底的地位,三年前,她第一次看见她就知道了,她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了距离,习惯了沉默,她是最冷静理智的傅和意,她是他重要的工作助手。可是这么近的看着这样的他,那些沉淀在心底的最深情感像是一根细密的尖针,在毫无感知的时候,一点一点扎进心脏,不停地翻搅。 阮少棠的那句话发送过去后,也得到了即时回复:“我才没事情跟你说,那你去开会吧。” 他看着屏幕亮光映照下她写下来发给他的话,嘴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几乎可以想象她愤愤然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样子。他一直都知道这几年在他身边的她不是完全真正的她,她在他们之间关起了一扇心门,她呆在门里隔着风化在岁月里地老天荒的墙壁面对他。她也不会演戏,演技很差很假,很多时候看着她脸上的笑,他宁愿她哭出来。如今那扇一直对他关闭的门戛然而开,站在那堵地老天荒的墙下,他们的过去和未来重门洞开,他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她的小性子多,一句话不乐意,就会对他使性子。话也多,从前还会憋在心里自己念叨,现在她不怕他,也不怕对他说出来,越来越唠叨,很吵很烦,晚上他要睡觉的时候,也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他只能堵住她的嘴,让她累得睡着了,她就不会吵他了。 阮少棠放下手机,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神态从容,继续投入工作。 然而在傅和意的眼里,他清俊的面容依然柔和,再也不是平时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认真专注的样子,她不由得看了一眼依然放在他手边的手机,或许此刻他的心也依然沉浸在缱绻柔情里。 “和意。”阮少棠叫了一声。 傅和意回过神来,正了正脸色,递过去一份文件给他:“这是我刚刚说的那个方案。” 他看文件的时间,她再次提醒自己现在是工作时间,她只是他的工作助手,把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涟漪继续埋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阮少棠很快就看完,接下来的商议也言简意赅,因为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他们。 傅和意最后确认:“那宋先生那边如何回复?” “约个时间,我和他见面谈。” “宋小姐还没离开,她说想见你一面。” 阮少棠未经考虑,直接说:“让刘秘书去应付她,你也不要再见她了。” 傅和意顿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宋小姐最近在找何小姐的麻烦。” 阮少棠嗤笑了一声:“她又不是吃亏的人,不用管,让她们闹。” 傅和意的话说完,会议时间也到了。起身的时候,阮少棠顿了顿,又拿起了桌面的手机。可是这天的后来,他真的没有再收到她的信息。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岑溪又看到了何叶的最新新闻,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何叶在咖啡馆泼宋茜茜咖啡的事被媒体报道出来了,不知道是谁拍下了视频,上传到了视频网站,还结合何叶正在热映的新剧,被狗血冠名“天使泼咖啡”。可是那段视频并不是完整的,抹去了宋茜茜泼何叶咖啡的片段,只有何叶突然冲出来泼了宋茜茜一杯咖啡的画面,而且视频里宋茜茜的脸也经过了模糊处理,看不清样子,只有何叶的样子清清楚楚,笑容灿烂,得意洋洋。 岑溪第一时间给何叶打了电话,何叶起初并没放在心上。因为娱乐圈里这样胡拼乱造的负`面`新`闻太多了,她如果全部放在心上无异于自寻烦恼。而且作为一个演员,经纪人早就耳提面命告诉过她,有新闻就比没新闻要好,哪怕是负`面`新`闻也是炒作。何叶也只当跟从前一样被黑了,反正人红是非多,权当是帮自己炒作新剧,叫岑溪也别在意,说经纪人会看着处理。 然而,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咖啡门”事件如野火燎原之势被各大媒体疯狂报道,除了网络,电视媒体和纸媒马上也都有跟进报道,咖啡馆也被扒出来了,当天就有人来咖啡馆找服务员打探何叶是不是在这儿泼过咖啡。 过了一夜,何叶的各种负`面`新`闻也层出不穷,比如她出道背后的秘闻,被富商包养,与剧组演员不和,耍大牌,甚至她得到王导新电影女主角也被八卦是走了后门,网上甚至出现了抵制何叶出演王明华电影的帖子,而且跟帖者众多,声势越来越大。事态已经诡异地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开启,群魔乱舞。 到这个时候,岑溪都觉得有点不寻常了。因为那杯咖啡是何叶好几天前泼的,她当时就担心会有不好的影响,可是过后几天却无声无息,偏偏赶在何叶出演王导新电影的新闻刚刚被报道的时机就被爆出来了,还一下子扩大波及到这么严重。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巧合多了就有有心人。 最令岑溪气愤的是,何叶的身世也被拿出来恶意中伤了,网上随处可见关于她身世的揭秘,言之凿凿她母亲生前曾是某豪门大宅的佣人,父不详,甚至连养父母也提及了。 何叶的公关团队当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改变此前顺水推舟的炒作策略,极力消除负`面`新`闻的影响。然而,野火烧不尽,恶风吹又生,那些负`面`新`闻止也止不住。何叶公关团队字斟句酌所公布的声明也于事无补。“咖啡门”事件显然是经过周密策划,幕后有一只黑手在操纵这整个事件。 当天何叶本来在外面拍广告,临时匆匆收场,一路突破重围离开拍摄场地。可是晚上她连家门也进不了,公寓楼下也全部是围追堵截的狗仔队。在这种风口浪尖上,她也不敢去岑靳那儿,怕波及他。 岑溪这一天都没有心思管别的事,一直在关注有关何叶的新闻,也在和她保持联系。知道她回不了家后,想来想去酒店也更不安全,随时会被曝光,何叶需要一个地方躲避疯狂的媒体。最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地方——还有哪里比自己住的地方更清净更好?别墅大门没有门禁卡根本进不了,而且阮少棠住在那里,他怎么会允许闲杂人等到他门前打扰。再说这样她也能陪着何叶。 何叶起初还不肯,她跟阮少棠简直像有仇似的。岑溪苦口婆心地劝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跟阮少棠赌气干什么,你要是真觉得他是坏人,那就更该来呀,不住白不住,就当利用他。” 晚上阮少棠回来,见到坐在客厅的何叶也没有任何表示,淡淡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当然岑溪提前给他发过信息了,而且这次动静那么大,他也不可能没有听闻,何况何叶所属的经纪公司还在他名下,这次也算是他们公司内部事务。 晚饭桌上的气氛自然不是很好,何叶不怎么说话,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虽然不在意那些莫须有的负`面`新`闻,但是她的工作生活都受到了影响,已经一团乱了,心情糟糕。阮少棠也沉默吃饭。岑溪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但尝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另外两个人根本就互不搭理,她像块夹心饼干夹在他们中间,也为何叶焦急担忧,到最后只能闷闷不乐吃饭。 吃完饭,岑溪依然准时收看《天使在人间》,还拉何叶跟她一起看。阮少棠进了书房工作。 到了睡觉的时候,阮少棠就不高兴了。因为岑溪要陪何叶一起睡觉,洗完澡就要去何叶的客房。 他拉住她不放:“她都这么大个人,这点事情都经受不了,趁早不用演戏了。” “这哪里是小事,他们胡乱编造也就算了,还把何叶的身世也拿出来说事,那关何叶什么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爸爸是谁。”岑溪说起来依然很气愤。 阮少棠摸了摸她的头,最终还是松了手,但是强调:“就今天晚上,她可以住在这里,但你不能每天都陪她睡。” 岑溪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先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下来。 岑溪是了解何叶的,何叶最在意的也是所谓的“父不详”。 她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黑洞传来,既悲伤又愤怒:“我也想知道那个王八蛋是谁,他们八卦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王八蛋到底是谁?” 岑溪在被子里面抓住她的手,像许多年前一样牵着她的手走进自己的家门。 何叶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恨他,要不是他我妈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她到死也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岑溪知道何叶从小跟着妈妈吃过很多苦,从前她还会劝何叶也许那个男人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抛弃她们母女,但是这一刻她却理解何叶,没有什么能够抹灭血缘的存在,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一个男人就该有自己的承担和责任。 何叶压抑了一天的情绪这才爆发出来,在床上哭得声泪俱下。岑溪也流泪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何叶,她从小在父母全心全意的爱里长大,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明白何叶在亲情里的缺失和渴望,她也感受得到何叶心底的悲伤,就像小时候,她们两人一起哭,一起笑。 最后何叶说:“小溪,以后我跟你还有小靳永远在一起。” 岑溪说:“好,溪水和荷叶永远在一起,还有小靳。” 第二天早上,她和何叶都睡过头了,还是芬姨来敲门喊她们下去吃早餐。 已经到了上班时间,阮少棠却还坐在了餐桌边,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瞥了一眼何叶,淡淡说:“只有自己才能够打倒自己。” 岑溪眼睛依然酸涩,哭过后又睡久了,头脑也昏昏沉沉,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他拿起一片烤土司,涂了果酱递给她:“吃饭。” 岑溪拿着就咬了一口,土司烤得很香脆,果酱也酸酸甜甜,她的胃口一下子就来了。 半晌后,何叶冷“哼”了一声:“谁也打倒不了我。” 话虽如此,但是经过了一天,负`面`新`闻的热度并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疯狂。咖啡馆也不太平,不断有人找上门去打探。岑溪早就吩咐了员工只招待顾客,关乎到何叶泼咖啡的事就什么也不要说。何叶还不能出门,她也没去咖啡馆,留在家里陪何叶。 晚上,她早早洗了澡就又要去何叶的客房,却被正好进卧室的阮少棠堵在了门口。 他刚刚才回来,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抱着她就胡乱亲吻,一只手也伸进了她的睡衣重重揉捏。她好一会儿才寻到空隙,断断续续地说:“不行……我要去跟何叶一起睡……” 阮少棠呢喃了一句:“你这个小骗子。” 可他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在她脸上轻啄几下,抱着她平复喘息。 岑溪依偎在他怀里,很想开口让他帮帮何叶,可是又明白这次的负`面`新`闻波及范围太广,不是几家媒体的事,最终还是得何叶的公关团队想到策略挽救何叶的形象。 岑溪又陪何叶睡了一夜,何叶经过昨晚的发泄后,已经平静了下来,开始有心思琢磨这回到底是谁在幕后黑她,是她在演艺圈的那些对头,还是怀恨她得到了王明华导演新电影女主角的人,或者是有人想要打压她。敌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没琢磨个所以然出来,一觉睡醒她就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然后赶去了香港。 到了中午,岑溪才知道何叶是去参加王明华导演举办的记者见面会。 这次的“咖啡门”事件是在王明华导演发表了公开声明才渐渐淡了下去。在当天召开的记者见面会上,王明华携带新电影的主创人员和主要演员,在众多媒体记者面前,声明女主角何叶是他自己选中的,他欣赏她的演技,她最适合出演他这部电影的女主角,试镜时跟女主角的契合度非常高。关于何叶最近的其他绯闻,他呼吁观众要有基本的辨别意识,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流言止于智者。何叶的公关团队乘势而上,从岑溪那儿得到了咖啡馆的监控视频,把面容经过了模糊处理,公布了泼咖啡的完整视频。 媒体风向马上就转了,虽然何叶泼咖啡太嚣张,但也是正当还击,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还手,那不是软包子么? 至于其他负`面`新`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污点,也无非都是流言绯闻,何叶的公关团队稍作处理,渐渐就平静了下来。 岑溪像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娱乐圈风云,短短几天,剧情黑白反转,大起大落。如果不是关于何叶的,她也会和普通大众一样,不是看得云里雾里,就会以为纯粹是娱乐炒作。事后她也明白了,这回的“咖啡门”事件主要还是在导`火`索泼咖啡和大众最关注的王明华新电影上头,重点击破了这两个主要负`面`新`闻,其他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令岑溪意想不到的是,经过了“咖啡门”事件,咖啡馆的生意却一下子火爆了,客流剧增,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客似云来也不是遥远的梦想了。岑溪知道这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谐因素,有些是冲着何叶来的,有些还是因为绯闻来闹事的,除此之外,还有这段时间频频来喝酒吃饭的何健那一帮人,他们的消费能力强大,真正算起来,他们来一次,就能抵她从前生意冷清时好些天的营业额了。 不过何健那个生日宴终于到了,岑溪不敢奢望这个生日宴过后,一切恩恩怨怨就此终结,或者何健能够停止这么多年誓不罢休的纠缠。她自己想想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不管何健一定要办这个生日宴是为了什么,躲避终究不是办法,只有直面才能跨过这一步。如果说还有什么希望,她也只期望生日宴过后,他们那帮人能够不要再有事没事来咖啡馆了。 生日宴的地点就在咖啡馆,并不难布置,酒水早已采购充足。岑溪也交代了厨房食物要丰足,蛋糕多做几只不要紧,只求他们吃饱喝足,干干脆脆走人。 晚上来的人果然很多,整个咖啡馆灯光璀璨,闹哄哄。岑溪一直在楼下大厅照顾,直到有服务员来告诉她何先生找她,才去到楼上包厢。 何健依然在楼上那间最大的包厢。岑溪在门口时就望了一眼,里头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这段时间经常来的那帮人,也许都是他的好友。包厢里头并不吵闹,她停步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整个包厢也瞬间寂静了下来。 何健放下叉勺:“你们都出去。” 那帮男女立即纷纷起身,鱼贯而出。这样的场面太熟悉了,熟悉到岑溪忽然记起来曾经也发生过,她也意识到她进这个包厢时就在担心什么,那是她不愿意想起来的记忆,有些事情她宁愿自己忘了。记起来的这一刻,她也想跟着出去,还没迈动脚步,何健的声音不冷不淡传来:“我没说你,你知道,你出去了我也能叫你自己再走进来。” 岑溪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她还不想因为他再赔上这家咖啡馆。 “你放心,我没兴趣对你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的手到底还能不能弹琴?” 岑溪木然说:“不能。” 何健坐在灯光的阴影里,脸色晦暗不明,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他说:“我找了几个医生,下周你去医院看看。” 岑溪说:“不需要,我已经不弹琴了。” “你弹不弹琴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你是为我弹琴伤的手,要不要让医生看那就是我的事。” 岑溪不想再纠结在这件事上,他的固执她早就体会过了,如果拒绝没有用,那她也能沉默。 何健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里,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那个男人对你怎么样?” 岑溪不做声,他又紧跟着问:“你是不是真的跟他在一起?” 岑溪漠然说:“这不关你的事。” 何健嘲笑一声:“哦,我差点忘了,你是自己挑中的他。” 岑溪依然不做声。 他的声音冷下来:“那天晚上你不是自己爬到他脚边去的么?” 岑溪慢慢地抬头,何健的脸隐在淡白的烟雾里看不清,他的声音也像是飘在淡白的烟雾里听不真切。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何健意识到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一次又一次,他总是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不看她,声音孤寂而冷漠:“你出去。” 这天晚上,阮少棠回来得很晚。岑溪已经睡下了,侧身朝着阳台,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着了,现在也早到了她的睡觉时间。他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背着光,她抵在枕畔的脸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月光,皎洁而朦胧,几乎能够看见她的长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片阴影。 他洗完澡上床时,她却睁开眼睛,眼眸里没有半分迷蒙的睡意,黑白分明的大眼仍旧像一潭纯净的深泉水,清清澈澈地望着他。他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跌入这样一双眼睛里,怔忡而迷惘,情不自禁伸手轻触她的眼睛,感受她长长的眼睫毛划过指尖的颤动,像蝴蝶的羽翼轻轻划过心间,心也颤动了起来。 他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她软软地依偎进他怀里。 她很少在床上这么主动,当然从前那些为了讨好他的不算。他不知道是自己吵醒了她,还是她本来就没有睡着,可是抱住她禁不住心里欢喜,在她耳畔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岑溪柔声说:“等你。” 阮少棠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动,把她压进床铺铺天盖地吻下来。她承受他的吻,唇舌相缠,气息相闻。他还感觉到了她的迎合,伸出小小的舌尖与他缠绕嬉戏。他缠着她深深吻下去,把手伸进她的睡裙细细抚摸,目光追寻过去才发现她穿了一件非常清凉的吊带小睡衣,她的身体在白色的布料下若隐若现。刹那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而上,浑身都火烧火燎起来。 可是她从来没有在床上穿过这样的衣服,今天晚上的她也柔媚动人得超乎他的想象。唯一一丝清醒的意识令他模糊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像是又在讨好他。要是从前,他又要一把推开她。可是现在抱着这样的她,他只是舍不得。 他克制住身体渴望,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眸依然清澈,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倒影。 他沉陷在她的目光里,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带走,再也顾不得其他。 在最接近她的那一刻,他听见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呢喃,又静又柔:“阮少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阮少棠动作一顿,她没有说哪天晚上,可是他瞬间就知道了她说的是哪天晚上。这一刻记忆也像是有自己的脚步,带他穿越岁月荒芜的时光隧道,回到了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是我。” 情动里,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却坚定而清晰。 岑溪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是你,我一直也以为不是你。” 岑溪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暗沉孤寂的黑夜里,有一个人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给了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她记得那个人站在走廊灿然的灯光下,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像她从小就读过很多遍的金庸小说中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所以她努力地爬过去抓住了他的腿,不让他走。 他回头看她,她仰头看见了他的脸,陷入昏昧之前,她最清晰的意识是:“这个男人长得好好看,一定是个好人。” 后来她却又不确定了,连记忆也模糊了,她明明见过他的样子,也清清楚楚的记得,可是在后来那么多难堪和屈辱后,她渐渐地分不清楚那天晚上走廊里的他到底是谁,是不是后来她又看见的他。有时候,她以为他们是一个人。有时候,她又以为自己记错了,他们并不是一个人,她当时在走廊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昏昧后的想象。那个人那么好,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和想望里。 她那句自相矛盾的话,除了她自己,也只有阮少棠才能真正听懂。是他把她推离了自己,也是他让她看不清自己。 所有逝去的美好都是带伤的,所有错过的岁月都是回不去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溪溪,你只要记住那天晚上的我。” 记住好的,忘掉坏的。 岑溪也想这样,可是记忆无法分离,他也不能分离,无论好的坏的,那都是他们的过去,无论好的坏的,那也都是他。 第四十三章 她有三天没有跟他说话,从那个晚上过后,她就开始对他闷声不响。她照常吃饭,照常跟别墅的其他人说话,仿佛生活里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不理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也会视若无睹,只当他是透明的。 她也没有再继续睡在他的卧室,第二天晚上,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从书房回到卧室看着空荡荡的大床,有一刻想要走进那道月亮门,可是到底忍住了。 阮少棠未尝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他却知道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亲手打碎了曾有的美好,是自己令她难过悲伤。不管她是对过去那漫长的一切无法释然也好,使小性子闹别扭也好,或者仅仅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他都愿意给她时间。 所以起初几天他也沉默,她不跟他说话,他就不打扰她,让她慢慢地忘掉那些不好的。可是时间长了,她总是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仿佛就可以这样把他推出她的世界,他又渐渐烦躁不安了起来。 她向来就是一根筋的榆木,也最会那种地老天荒的无动于衷。他怕她就这样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终于对他敞开的门就此关闭。 这天晚上他喝了一点酒,仗着一点酒意,把她堵在了楼梯口。她不看他,绕过他就想上楼梯。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如果她挣扎,他一定不会放开。可是她没有挣扎,她只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在他以为他可以就这样抓着她不放手时,她终于回头看他,脸上却是死寂一样的漠然,连声音里都没有任何感情,静静说:“阮少棠,你又喝醉了?” 他的手就这样无力松开了。 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楼梯上,在寂静的夜里,像有回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远。他有一种感觉,她就要这样走出他的世界。 阮少棠脚步一动,再也没有犹豫,飞快追了上去,又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他一靠近,岑溪又闻到了他身上还未远去的浓烈酒味,刚刚在楼梯口就是他身上的这种味道让她想起了那些她也想忘掉的坏的。她的噩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那些他在醉酒的夜晚对她做过的事,那些令她不堪回首的屈辱,恍恍惚惚又回来了,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想离他远远的。 在刚刚深恶痛绝的漠然过后,她几乎立即愤怒了起来,低头就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背上。她是用了全力的,只想让他也痛,可是直到她松口,他也没有松手。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隔着一级楼梯,她站在上面,他站在下面。她不用仰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眼眸里仍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沉大海,仿佛就这样可以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再也忍不住大叫:“阮少棠,你放手!” 他不放手,她就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头,他反射性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抓紧。她掰不开他的手,开始胡乱挣扎了起来,又急又气:“你总是这样,你以为你喝了酒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阮少棠的手指微松,顿了顿,说:“我没想做什么,溪溪,你心里难过就对我发出来,不要不理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话虽然说得坚定,语气里却也禁不住夹带了一丝恳求,就像他站在她的下面一级阶梯一样,为了让她忘掉那些坏的,他愿意在她面前低下来。 岑溪听到他的话,却越发挣扎得厉害,像个死缠烂打的泼妇,不依不饶,对他又踢又打,满头的黑发披散下来,拂在他脸上,颤颤微微的麻痒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他一个晃神,她突然一脚踏空,身体摇摇欲坠。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掐着她的腰稳住她的身体。她从惊吓里清醒过来,他的手仍旧虚虚拢住她的腰,她也几乎依偎在他怀里。她怒不可遏,一头撞在他胸前,双手也同时发力,当胸一推:“走开,你离我远一点,你以后喝了酒再也别靠近我!” 他的身体在她大力的推撞下一个趔趄,喝酒后的脑袋也跟着晕乎乎旋转了起来,最终没有稳住身体,“扑通”一声重重倒在楼梯上,直接滚了下去。 岑溪听到响声都懵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沿着一级一级楼梯滚下去。她吓得踉踉跄跄追了下去。 抓住他的手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也漱漱流了下来。 阮少棠这一下摔得并不轻,滚下了好几级楼梯,躺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全身骨头都好像散架了,可是看见她的眼泪,怔了一下,一边慌忙地伸手擦着她的泪,一边安抚她:“我没事,你别担心……” 岑溪的手渐渐松开了。 他马上又改口了:“我的头有点痛……” 岑溪并不是要走,本来听见他的声音,浆糊似的头脑有了点方向,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是不是真的没事。一听他说头痛,越发着急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又怕是哪里伤着了,不敢胡乱动他,缩回手就大声喊芬姨。喊了几声芬姨,她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医生,于是立马站起来,飞快冲到客厅的座机电话旁,抓起话筒,打了急救电话。 阮少棠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有轻微脑震荡,要留院观察一夜。 他的后脑勺有一个肿包,身上还有其他青青紫紫的伤痕。岑溪没想到自己那一下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用手推不算,居然还会野蛮到用头去撞他,心里百味杂陈,有悔恨,有惭愧,也有内疚,只怪自己出手不知轻重,把他伤成了这样,于是寸步不离守在病床边。 阮少棠再三说自己没事,她依然红着眼睛坐在病床边,不肯跟芬姨一起回去。芬姨走后,夜已经深了,他只好腾出一半病床说:“那你上来睡觉,你要是不睡觉,我就不要你在这里。” 岑溪环顾了一眼这个单人病房,虽然环境很好,但是除了两张单人沙发,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他那张病床还算宽大,睡两个人是可以的,她没怎么迟疑就爬上了床。 阮少棠微微叹了口气,她听见了,立即朝边上移了移身体,担忧地说:“是不是碰到你了?哪儿痛?” “不痛。”阮少棠的手穿过她的后颈,揽住她的肩,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 岑溪却依然担心压到了他的伤处,小心翼翼动了动身体也挣不开,就在他耳边叨叨不停,说枕着他的胳膊睡不舒服。 阮少棠松了松手,她突然又记起来还没洗漱。她倒是可以忍一忍,可是他洁癖那么重,怎么忍受得了。 她哄他放开了她,下床去洗手间简单洗了洗脸,拧了个湿毛巾出来,一边给他擦脸,一边劝道:“你将就睡一下吧,明天再洗澡。” 阮少棠根本没想到要洗澡,她的手擦在脸上很轻柔很舒服,他禁不住低喃似的“唔”了一声。 第二天,医生又改口了,说他的脑震荡有点严重,一时无法确定是否会有后遗症,需要再观察几天。 岑溪在医院里照顾了他三天,就第二天回去了一次,拿了两个人的换洗衣服。自然不可能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她倒是没累着,就是陪着他在病房里呆着,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有时去住院楼下的院子散散步。第二天她本来要睡租来的陪护床的,但是阮少棠说那床不舒服,坚持要护士把陪护床拿走了。晚上她只能继续挤在他的病床上,睡着之前再三警告自己不能乱动压着了他。 辛苦的是傅和意和刘秘书,一天往来医院好几趟。岑溪惦记着医生说他脑震荡有点严重,想他多休息,不要老惦记着工作。每回傅和意和刘秘书一走,就会絮絮叨叨给他脸色看。 每当这时候,阮少棠就会放下文件和电脑,十分配合地对她笑笑:“我不工作了。” 最后一天晚上在医院,岑溪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阮少棠也没睡着,虽然病床不算狭窄,但是医院的单人病床自然也不会特别宽敞,他们也是身体挨着身体,她的呼吸浅浅的就在他的耳畔。 黑暗里,他伸手摸到了她的眼睛,她果然还睁着眼睛。她的眼睛在他的手掌下慢慢闭上了。 他终于说:“岑溪,不管那天晚上还是后来,那都是我,你如果不愿意只记住那天晚上的我,那就当我们是从现在开始真正认识。”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只要她不把他关在门外,他愿意等。 岑溪的确不能只记住那天晚上的他,就像他说的,那都是他。所以,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她不能再把他当成那个拿钱买下她的阮少棠,她也不能只把他当成那天晚上走廊灿然的灯光下,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的男人。那个人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给了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暗沉孤寂的黑夜里,他给的温暖成了她记忆里永不逝去的美好,此后岁月荒芜,时间无涯,那个温暖的怀抱也不会冷却。 可是那个人也是阮少棠,那个永不冷却的温暖怀抱也是阮少棠给的。 她沉陷进了一个无解的怪圈,没办法心平气和面对他。直到他在她面前滚下楼梯,她才恍然惊醒,那个男人本来就是阮少棠。在医院的这三天,她渐渐地又能自然面对他了,那天晚上是他,这三年多在她身边的也是他,他就是阮少棠。可是在真正认识了他,在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却又疑惑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为什么?” 阮少棠依然停留在她眼睛上的手动了动,可没有拿开。 她又问了一遍:“阮少棠,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第四十四章 阮少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些坏的也是他带给她的,他没办法给她一个理由。他也终于知道了,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抹灭他对她做的事。 良久后,他轻抚她的眼睛,她依然在他手掌下闭上眼睛。他说:“睡觉吧。” 岑溪也没有再追问,在他长久的沉默之中,她渐渐也觉得那个问题有点古怪。他的手掌触摸在眼睛上温暖而舒服,她安心地沉入睡眠。 从医院回去后的第二天,阮少棠就去美国出差了。在早餐桌上他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哦”了一声,出差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素来忙,她早就习惯了他满世界乱转,算起来从成都回来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呆在这里,已经是很稀奇难得了。 阮少棠又说:“我外婆最近的身体不是很好,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岑溪一边咬三明治吃,一边又“哦”了一声。她知道他外祖父母在美国,看来他这回出差也是顺便探望他们。等到一块三明治吃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抬头怔楞地看着他。 阮少棠却浑然无事,见她不吃了,理所当然地说:“我待会儿就要去机场了,你吃完了就上去把我行李收一收。” 岑溪从来没给他收过行李,从前他要走就那样走了,心情好时还会跟她打声招呼,心情不好只会一言不发扬长而去。她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要带什么,不会弄……”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不会你就不会学?叫芬姨跟你一起去。” “……”岑溪噎了一下,很不想听他的颐指气使,于是又拿起了一块烤土司啃了起来,默默地表示自己还没吃完。 磨磨蹭蹭吃完那块烤土司,岑溪还是被芬姨叫上楼了。最后在衣帽间挑挑拣拣好一会儿,给他收拾好了行李箱。阮少棠的衣服几乎都是黑白灰三色,说典雅也典雅,可是真的太单调太乏味,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她不过是多拿了两件衬衣,挑了搭配的领带和袖扣。 关上行李箱的时候,她还愤愤不平地想着最好缺了什么东西,让他这个洁癖狂和挑剔鬼到了那边不那么如意。后来又想到他是去看外公外婆,自然是住在家里,还会缺什么。 说是待会儿要去机场,其实阮少棠的航班是中午的,他也慢悠悠磨蹭到十点才出门,还顺便捎上了她,先把她送到了咖啡馆。 阮少棠走后,她也忙了起来。因为咖啡馆的生意是真的好了起来,现有员工明显不够了,本来人手就不多,生意冷清时正好,一忙起来就到处缺人。她合计了一番,给厨房添了两个人,也添了两个服务员,渐渐地才有条不紊起来。 而且何健那帮人没有再来咖啡馆了,岑溪每天去咖啡馆时放松了不少,只祈祷他们从此销声匿迹,再也别来了。那次何健说要她去医院看,过了几天他也找来了咖啡馆。她知道拒绝没用,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纠缠,非常痛快干脆地去了医院。反正看不看医生结果都一样,她的手看着完好无损,甚至那根小指头也能正常活动,可是却早已不能在琴键上弹奏出想要的音符,早就不能弹琴了。 也许是时间冲淡了最初的执着,或许是她并没有期待这回医生能够带来什么好消息,岑溪走出医院的时候,并没有当初的那一阵痛。那时候天塌地陷的悲伤,现在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命运的又一次逆转,命中注定会有的磨难。 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改变,如同已经受损的手指神经也不能挽回,所以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三年她没有弹琴,也再没有触摸过琴键。她也告诉自己不弹琴生活里也会有琴声。 可是就是那天晚上,她把阮少棠推下楼梯了。岑溪事后忍不住想,是不是那天她还是难过了,最后把所有对命运的不平和反抗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野蛮地把他推下了楼梯。 这样一想,她又会生出一点内疚来,说到底,她不能弹琴并不关他的事,那天晚上还是他救了她。 于是这天晚上看《天使在人间》时,有一段男主角弹琴的画面,修长的手指触摸在琴键上,她想起来了曾经也有这样一双手为她触摸在琴键上,不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你的头还痛不痛?” 不知不觉阮少棠都离开一周了。他下飞机时曾经给她发过一条信息,当时这边都是半夜了,岑溪早晨醒来才看见,也给他回了一条信息。他很快又回了一条给她。因为时差,打电话也不方便,后来她就习惯了给他发信息,每天闲来无事就会拿着手机按来按去。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阮少棠从来都不对她说自己的工作,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他的回复都是言简意赅,有时候还敷衍的发一个“嗯”打发她。每当看到那个高傲冷漠的“嗯”字,岑溪都想放下手机再也不理他,可是过不了多久又会忘了他的恶劣,拿起手机照常给他发信息。 岑靳和何叶一直说她唠叨,岑溪也觉得自己对身边熟悉的人真的是话多。因为之前一连串的劲爆新闻,何叶最近的人气非常旺盛,伴随而来的各种广告和商演活动应接不暇,几乎成了空中飞人,电话里都没时间跟她聊天。岑靳在学校上课,她一周就去看他两次。她无聊没人说话时就只能找他,特别是晚上,不管他的信息怎么冷淡敷衍,她都能找到话说,有时候甚至还会无聊到跟他讲正在看的《天使在人间》。虽然他照例是嗤之以鼻,但是此前在医院他也陪她看过,病房就那么大,他不看电视画面也能听见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跟他有话说了,想来想去,只能感慨时间的魔力是何其强大,这些年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 回复没有很快过来,看时间他大概是正在忙,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却想了起来。岑溪还以为他懒得发信息,又打过来了,看也没看就接起了电话。 电话却是盛时打过来的,岑溪听到他的声音怔了一下后就笑了。 盛时说自己出差刚刚回来,很久没见了,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想要请她吃饭。 岑溪不好意思一直让他请吃饭,何叶那杯咖啡虽然泼的没错,却也是泼到了他表妹宋茜茜身上,而且还是在桃花源。后来何叶的“咖啡门”事件发生时,盛时看到了新闻,还打电话过来关心过,说他会去问自己的表妹那段视频怎么会出来,看能不能让她以侵犯*为由要求撤掉。 岑溪惦记着要好好谢谢他,想了想说:“我请你吃饭吧,你要是没意见就在桃花源,我们最近开发了几道新菜,你过来尝尝看怎么样。” 盛时笑道:“你忘了上次答应过我要来我家吃饭吗?明天晚上你来我家尝尝我的手艺吧。我明天要去画廊,午餐就在你的桃花源了,但我去了就是顾客,菜好不好吃我都可以说话,不要你请。” 岑溪当然记得当时答应他的话,笑着答应了下来,想着下回再请他,最好何叶也有时间一起吃饭,可以当面谢谢他。 岑溪的那条信息一直到她看完了《天使在人间》,回到卧室后才收到了回复,还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痛。” 她不想理他,放下手机就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她的手机上已经有了三个未接来电,当然都是来自阮少棠。 她给他回了一条信息:“不痛就算了,我要睡觉了。” 几乎是她按了发送后,手机铃声立时响起,阮少棠语气不甚好地问:“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岑溪躺在床上抱着一只枕头,理直气壮地说:“洗澡。” 他大概是被噎到了一下,顿了一下,又问她:“咖啡馆的生意怎样?” 岑溪听他那漫不经心的腔调就知道他依旧不是在期待她的咖啡馆生意有多好,几乎可以想象他脸上一定又是那种云淡风轻的似笑非笑,于是她得意洋洋把咖啡馆的近况告诉他了,还炫耀似的说了连续几天都是满座。 阮少棠一句话就让她偃旗息鼓了:“哦,生意这么好?那本钱什么时候能赚回来?” 提起本钱岑溪就心痛,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咖啡馆的房租这个月也涨了,再加上增加的人力成本,她不用算就知道即便生意好,想要回本也得一两年。怪只怪她当初没有头脑,花钱如流水,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她恼羞成怒:“你管我什么时候赚回本钱,是我的咖啡馆又不是你的。”说完又丢下一句:“我要睡觉了。”果断挂了电话,才不听他的冷嘲热讽。 第二天中午,盛时果然来了咖啡馆吃饭,跟她约好了下午早点回去,他还要去超市买菜。于是岑溪早早安排好了咖啡馆的事情,下午四点盛时的车子就到了咖啡馆门口来接她。 辛夷苑的确就在清溪苑前头不远处,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车程,也是一个很大的别墅区,只是不像清溪苑每幢别墅隔很远,都被树和雕花大门隔开了。辛夷苑都是中式青砖灰瓦的屋子,家的味道也要浓厚多了,没有那种高门幽户庭院深深的感觉,家家门口的院子都是木栅栏小门,站在自家的院子就可以看见隔壁的院子。 岑溪觉得大概什么样的人就喜欢住什么样的屋子,阮少棠孤僻高傲就只喜欢住在毫无人间烟火气息的深宅大院里,而盛时身上却有人世间的温暖和清雅,令人忘忧。 盛时打开木栅栏小门,岑溪像参观他们家老房子那样淘气地跳进去。院子里的杜鹃和秋海棠开得摇曳多姿,她经过的时候还伸手摸了摸。 盛时在后头看得好笑:“你要是喜欢就摘了去吧,有花堪折直须折。” 岑溪知道他是打趣自己,也笑嘻嘻说:“摘了很快就枯了,开在枝头多好看,这还是你院子里的花。” 盛时做饭,岑溪打下手。厨房的窗下有一丛青竹,风吹来竹影斑驳,映在料理台上别致有趣,而锅里正在煎牛排,岑溪不由感慨:“居有竹食有肉。” 盛时笑:“这是你想过的生活?” 岑溪愣了一下,其实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从前爸爸妈妈还在的那种家庭生活已经是回不去的记忆,后来她对生活的所有愿望不过是岑靳健康平安,她和岑靳还有何叶好好的在一起。这时候她想了想,她最想过的生活也是曾经最幸福的那些日子,黄昏时候家家炊烟袅袅。 她笑了笑,回答他:“我比较贪心,我还想一家人好好的永远在一起。” “你说的是何叶和小靳吧?” 岑溪笑着点头。 盛时说:“那你一点也不贪心,你对生活的愿望很简单。” 他不知道岑靳的病,所以以为很简单。岑溪也没有再多说,岑靳不想被当成病人看待,所以除非必要,她也从不对人说起他的病。 一顿晚饭很快就好了,盛时做了香煎牛排、鱼头汤、西红柿炒蛋,还凉拌了一道牛油果秋葵香菜沙拉,味道都特别好。他还开了一瓶红酒佐餐,岑溪虽然怕喝醉了闹笑话,但是对着一桌美食,无酒不欢,而且那酒的味道很淡,也是他特地为她选的不怎么醉人的酒。 他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看《天使在人间》,若非意外,这也是岑溪每晚的必看剧。剧情已经到了高`潮部分,画面上的何叶早已不是最初出场时的土包子装扮,而是甜美娇俏的豪门千金。 岑溪突然想起来问:“你觉得何叶怎么样?” 盛时笑:“她演得挺好的。” 岑溪其实不是问这个,但看他恍然未觉,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虽然她觉得他很好很好,如果能成为自己的家人那该是多么好,可是也只是一时突发奇想,连何叶的意思她也不知道,反应过来后就不敢胡乱做媒了。 最后酒足饭饱,门铃响起,盛时朝她歉意笑了笑,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来。岑溪笑:“没事,你去开门吧。” 盛时开了门,来的却是自己的表妹宋茜茜。 他有点头痛地说:“茜茜,姑妈不是在催你回去吗?你已经答应了她会回去的,你怎么还在?” “所以我现在没地方住,到你这儿来啦,表哥,这回你一定要收留我。”宋茜茜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了进来。 盛时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表妹多么顽劣,她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此前一直住在宋家名下的酒店,有专人管家照顾,现在看来她是不想回去了,跑到他这儿来避开姑妈的叨扰了。 他接过她的行李箱,宋茜茜朝前走了几步却顿住了。 为了方便看电视,岑溪和盛时是在客厅茶几上吃的饭,岑溪已经听见了门口的对话,早就站起来迎接贵客了。 宋茜茜并没有搭理她友好的微笑,回头问自己的表哥:“她怎么在这里?” 盛时的声音也有了一丝认真的严厉:“茜茜,这是我朋友岑溪,上次已经给你们介绍过了。” “表哥,我口渴了,有水喝吗?我累了要先坐一会儿。”宋茜茜说着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盛时为她如此不礼貌的态度皱眉,又一脸歉意地看向岑溪。岑溪对他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他只好进厨房给宋茜茜倒水去了。 等盛时一走,宋茜茜的脸色彻底冷冰冰了,刚刚还娇滴滴的声音也成了骄纵:“你告诉何叶,叫她不要得意太久,我和阮少棠很快就要订婚了,她要是再纠缠不清,就不要怪我不放过她。” 岑溪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楚她的话,怔怔地问:“什么?” 宋茜茜不耐烦:“我知道你和何叶的关系,你告诉她我很快就要和阮少棠订婚了,我不喜欢她继续纠缠我的未婚夫。” 岑溪没有说话。 宋茜茜又笑了一声:“你喜欢我表哥吗?我舅妈不会喜欢你的。” 盛时端着水杯走出来时,只听见了后半句,他端着水杯的手一紧,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茜茜,这是我的好朋友岑溪,打个招呼吧。”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就像哥哥在教导妹妹。可是宋茜茜从他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看出来了坚持和强硬,不情不愿地对着岑溪笑了笑:“你好,岑小姐。” 盛时送岑溪回去的路上,依然为自己表妹的态度道歉,淡淡说:“岑溪,你别管茜茜说了什么,她不懂事,很多话也就是她嘴巴上说话,并不是真的。” 岑溪对他笑笑:“我知道。” 路途很近,虽然盛时开得不快,也很快到了清溪苑门口。这次他却没直接停车,从容问起:“你住在哪一栋?我送你进去吧。” 岑溪仍旧笑笑:“我想下去走走。” 盛时看了看她,并没有坚持,慢慢把车停了下来:“那你路上小心。” 岑溪走得很慢,还在湖边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湖里的荷花已经枯了,湖畔一星半点的灯光映照下,满湖秋意瑟瑟。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对夫妇牵着孩子散步经过她身边,那个小女孩突然挣脱父母的手,跑过来放了一块奶糖在她手里,甜糯糯地说:“姐姐,这个给你吃。” 岑溪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糖,又看了看面前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笑着道谢。 小女儿又煞有介事地问:“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回家?” 岑溪愣住了。小女孩的后头站着她的爸爸妈妈,她看了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像这对夫妻这样,在晚饭后带着女儿光明正大和和乐乐出来散步。 “囡囡,把糖给姐姐就可以了,姐姐也跟我们一样出来玩的,等会儿就会回去了。”小女孩的妈妈朝岑溪十分善意地笑了笑,叫回了女儿。 这对夫妻走后,岑溪把那颗糖剥了放进嘴里,终于站起来,慢慢走了回去。 洗了澡,她躺在床上怔怔看了半晌白花花的天花板,最后想起来该给何叶打个电话。清醒过来后,她也从宋茜茜的话中也听出来了一点苗头,上回何叶的“咖啡门”事件很有可能就跟宋茜茜有关,她怕宋茜茜再找何叶麻烦。 岑溪没提宋茜茜说的订婚的事,只对何叶说晚上碰见了宋茜茜,好像上回泼咖啡的视频是宋茜茜爆出来的,叫她小心点。 何叶“哼”了一声:“我还怕她不成?我早就知道她不喜欢我,她不就是喜欢阮少棠么?没想到她还能这样折腾,我早该想到就是她了。” 岑溪默然不语。 何叶又愤愤不平:“说起来,最终还是阮少棠陷害了我,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阮少棠难道就那么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那个王明华导演那天在记者会后还拐弯抹角问我和阮少棠是什么关系,我今天在香港见到了一位王先生,他也问我和阮少棠是什么关系,叫我离开阮少棠,一定不能和阮少棠在一起。可惜他是一个老头,我打探了一下也没有女儿,不知道他是想干什么。” “你别想那么多,好好拍戏就行了,反正你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岑溪挂断电话后,在床上又怔怔躺了很久,最后仿佛有一根弦牵引着她下床,然后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卧室。 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紧闭,窗帘也密闭四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然而她抱着一个枕头躺在他的床上面朝窗户,翻来覆去半天也睡不着,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恍惚又看见那摇曳的梧桐树影下有个长夜静默的人影,又像是有一根弦牵引着她拿起手机,她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打下三个字:“阮少棠。” 片刻后,他就回复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你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阮少棠一只手握着手机,站在落地长窗前,面朝着中午炽热的艳阳。玻璃窗外是繁华而盛大的纽约城,这里有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金钱帝国,一栋一栋辉煌高耸的摩天大楼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像漂浮的海市蜃楼。 他淡漠地收回视线,低头看手心里的手机。发过去那句话后,手机再无震动,他想她应该睡着了吧。他滑动手指,慢慢地看她之前发来的信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打出一行字:“溪溪,你睡了?”点击发送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有人急匆匆从他身边跑过,一只手撞到他的手肘,手机“啪啦”一声摔在地上,他的心弦也跟着一跳,看着手心的空白,就好像遗失了最重要的珍宝。 那个撞到他的鲁莽少年停下来连身说“sorry”,要帮他捡起来手机。他伸手制止了,自己捡起了手机。 护士走过来请他去医生办公室。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他径直走进了外婆的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他的外婆半躺在病床上,外公坐在病床边削苹果,红色的果皮打着卷儿从刀片上滑落。两个人都没有留意到他走了进来,一个专注削平果,一个目光柔和看着丈夫为自己削平果,时光就像从苹果上脱落的果皮一样,缓慢而宁静。 阮少棠也不出声,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幅画面。 直到阮嘉平削完一只苹果,切下一小片喂给自己的妻子。梅燕音吟吟含笑吃下那块苹果,抬头才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外孙,她朝他招手:“棠棠,你过来。” 阮少棠走到病床边,握住她的手:“外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我很好,你外公一定要我再住几天,你帮我劝劝他,我想回家了。”虽然是快到八十岁的老人了,梅燕音的声音依然像她的名字一样,还有着少女的娇媚和清脆,拉着他的手这样说话就像是撒娇。 阮少棠声音轻柔:“我刚刚去问过医生了,医生也建议你再住几天,你就听外公的吧。” “好吧,你们两个人从来都是一伙的。”梅燕音无奈答应,可是脸上却还有柔柔笑意,又吃下丈夫喂来的一块苹果。 梅燕音今天的精神好,一边吃苹果一边拉住他絮絮叨叨,不知不觉又说起了自己的女儿:“我最近一直想起你妈妈小时候,棠棠,你还没有女朋友么?你听外婆的话,工作再重要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别管你外公的生意经,外婆还要看着你结婚。等你结婚了,我们家就能有小孩了,不管是跟你妈妈一样的小女孩还是跟你一样的小男孩,我和你外公都喜欢。” 一直沉默喂妻子吃苹果的阮嘉平也淡淡说了一句:“听你外婆的。” 阮少棠说:“好,外婆,你一定可以看见的,以后你和外公还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 人的年纪大了,会越来越像小孩。梅燕音听到他的保证后,欢欢喜喜地追问了起来:“那你有喜欢的人么?你什么时候带她来看我和你外公,我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了……” 阮少棠依然答允:“外婆,我会带她来看你和外公的。” 梅燕音吃完一只苹果,又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在丈夫的催促下才躺下来休息。阮嘉平一直守在病床边等妻子睡着了,给她掖了掖被角,才迈步朝病房外走去。阮少棠也一直静静守候在一旁,这时候放轻脚步,跟随外公走到了病房外头的起居室。 阮嘉平坐在沙发上,声音低沉:“你外婆需要静养,等她出院后,我就在家陪她了,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公司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了。” 阮少棠知道外公还有话没有说完,并没有急着说话。 阮嘉平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少棠,我最近也经常想起你妈妈,你妈妈的病都是被那个男人逼出来的,她那么早就离开了我们,那个男人还活得美满如意。我曾经答应过你妈妈放过他,所以我把一切都交给你,我说过由你决定时间,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相信你会做好,但是你要记得刚刚答应你外婆的话。” 阮嘉平能够在白人世界里缔造出自己的商业帝国,当然是强大而坚毅的,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守护住如珠如玉捧在手心里的独生女儿。也正是因为女儿的去世,带走了妻子的半颗心,妻子才会落下病根,这么多年心脏一直不好。所以对于那个改变自己女儿命运的男人,更是带走女儿生命的男人,他不可能没有恨。 阮少棠看着一瞬间无比苍老惆怅的外公,沉声说:“王历天从我们阮家拿走的,我会要他全部都还回来。” 阮嘉平没有说话,良久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阮少棠说完那句话脸上也有了怅然的失落。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男人从他们阮家拿走的最珍贵的宝贝已经再也还不回来了。 岑溪一直都知道人生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所有的梦想都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都可以成真,那只是小时候的童话世界。爸爸意外离世后不久,妈妈也病逝,然后是小靳突然发病,她挣扎在病魔的漩涡里,不能弹琴,然后又有了阮少棠,她连自己也出卖了。短短几年,乌云遮盖住了原本明媚的天空,她的世界再无阳光。这些年的经历也让她深知,人生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 就在她以为人生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的天空重新有了明媚的阳光,有人却又来告诉她,那片阳光并不属于她。她所以为的平和幸福只是假象,是虚幻的想望,所以她茫然发怔,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岑溪到底还是睡着了,然而在最深的睡梦里,总看见摇曳的梧桐树影下有一个人影站在那儿,昏黄的灯光下,背影寥寥。 即使在梦里,她也知道那是他。 有些画面见得多了,就会这样在心里留下刻痕。 早上醒来后,她照镜子看见了憔悴的脸色和黑眼圈。没睡好觉果然是女人的天敌。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却又不知道该朝哪里走。 这天咖啡馆的生意依然很好,不到中午大厅一大半的座位都有人了。可是她却没心思呆在咖啡馆,在厨房让自己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会儿后,打包了一些点心,只想去看看岑靳。 走到咖啡馆门口,她碰上来吃午餐的盛时。盛时看了看她,目光清淡温和,轻声问:“昨晚没睡好?” 岑溪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早上已经化了个淡妆,并没有那么明显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她笑一笑:“有点失眠。” 其实盛时昨晚也没睡好,但是男人在气色上比女人天生就占有优势,即使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他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他心里微动,很想问她为什么失眠,是不是因为茜茜的话,又怕自己的问题太唐突,迟疑间低头看见她拎着点心盒子,一副出门的样子,立时又压下了那个问题,若无其事地轻松说:“那你今晚试着早点睡觉看看,你这是要去哪儿?” 岑溪说要去岑靳那儿,匆匆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心不在焉地走了。 盛时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都没有转开视线。 岑溪在岑靳的公寓打扫卫生,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忙忙碌碌一下午,最后看着上完课回来笑容灿烂的岑靳,她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的恍惚茫然终于落到了实处。 吃晚饭的时候,岑靳说起他们学校交换留学生的事情。 岑溪夹菜吃的筷子顿住了,看着埋头吃饭的岑靳,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想去?” 岑靳一边吃饭,一边点了点头:“姐,我已经申请了,我也想出去看看。” 岑溪没有说话。 岑靳当然知道她的顾虑,他本来想轻轻松松随意说出来的,可是话说出口了也意识到不可能那么随意,这毕竟也不算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于是他放下筷子,又认真地说:“姐,你别担心我的身体了,我去了英国也能把身体照顾好的。我仔细想过了,就算有什么事,我在那边一样可以治疗。你跟叶子有时间了也可以去看我,有假期了我也会回来。” 其实岑溪在刚刚的沉默间想到的并不是岑靳的身体,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时候岑靳一说,她仔细想了想,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她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我知道,先吃饭吧,留学的事情我不反对,你要是能够被选中就去吧,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叶子来安排。” 岑靳有点狐疑地看了看她,一时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害他还想了几天怎么开口,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扒了一口饭进嘴里,忽然也霍然开朗,他去了英国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姐姐又怎么会一定要自己留在她身边,何况留学是好事情。 离开岑靳那儿后,岑溪给何叶打了个电话,问她手里有多少钱。何叶说了大概数目,又问她要干嘛。 岑溪迟疑着说:“小靳说想去英国留学。” 何叶也被这个消息惊讶到了,顿了一会儿说:“这是好事啊,他要去就让他去吧,钱不是问题,到了英国我们找个人照顾他,我早就想过把他送出去了。” 岑溪想起来了何叶曾经在咖啡馆跟她说的那番话,有点艰难地说:“叶子,你那次说咖啡馆可以转让给人,或者我们也可以找个人管理……你觉得我过去照顾小靳怎么样?” 这次何叶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一直都记得自己的打算,也知道岑溪说的过去照顾岑靳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她下意识确认:“你真的想好了?” 岑溪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会跟阮少棠说的。” 第四十六章 阮少棠并没有很快回来,到底要怎样跟他说,她还没有任何概念,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宋茜茜那天晚上的话只是提醒了她,让她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自己跟阮少棠的关系。岑溪一直都知道,她也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她之于他最多不过是一个女人。 然而也许是最近的他对她太好了,也许是停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怀抱太温暖了,那天晚上的那个人那么好,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人也是阮少棠,于是她错觉他离她并不远,他就在她身边。 就在她几乎忘了的时候,宋茜茜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令她清醒了过来。他是阮少棠,隔着她永远也看不清的万古长空,远在天边的阮少棠,她永远也够不着的阮少棠。 她记起来他说过,他什么时候厌烦了她,就会让她走。在那最初的时候,她也奢望过他可以放了她,但时间久了,又无能为力,有时候麻木了就不去想了,只能浑浑噩噩过下去。如同在迷茫大雾中穿梭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条清晰的路,岑靳的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令她找到了一条通往前方的清晰道路。做下决定后,压在她头顶的阴霾仿佛也一夕之间消散了,她不去想阮少棠是什么反应,又会不会答应,她跟他之间到底要有一个终结,如今那个时候已经到了。 岑溪知道岑靳既然对她说了出来,那就是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果然一个星期后,岑靳就告诉她自己的交换留学生申请已经通过了,接下来就要着手准备出国事宜,明年的一月份就要出发去英国伦敦大学报道。 阮少棠还没有回来,又从美国去了欧洲。她没有再有事没事给他发信息了,他大概很忙,也很少找她,只是偶尔会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很多时候都是那边的深夜。她在电话里始终什么也没说,有时候听着他疲惫的声音,也会催促他去睡觉。 咖啡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几乎称得上是客似云来,从前的冷清一去不复还了。期盼了这么久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岑溪恍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再过不久这个桃花源就要成为别人的了。她是真的舍不得桃花源,这座桃花源不仅是她的望乡,也承载了她太多的心血,是她一手开办和经营起来的,她看着生意一点一点好起来,最终却要放弃。但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管理,想来想去只能按照何叶的打算转让给别人。 这世上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岑溪安慰自己,离开了这里,她会有新的开始,也会重新找到她的桃花源。 盛时经常来吃饭,他说最近又有新的画展,所以要来画廊看一看。而他一旦来画廊,总是就近在桃花源吃饭。 岑溪有一次忍不住问过他喜不喜欢桃花源。盛时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纳闷看了她一眼,还是回答:“很喜欢。” 岑溪不想隐瞒他,他是这几年第一个走进她的小世界的人,他为她打开了一扇门,给了她明媚的阳光和温暖,他让她知道她不是呆在暗无天日的小世界里。有些事情她难以启齿,不得不对他沉默,可是只要她能说的,她并不想对他有任何疏离的隐瞒。 所以她想了想,对他说:“小靳要去英国留学,我会过去照顾他。桃花源没人管理,我可能要转让了。” 盛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要去英国哪里?呆多久?” 岑溪说要去伦敦,呆多久还不知道,至少也是两年,因为岑靳的交换留学生是两年。 盛时听她说完,却笑了:“岑溪,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就住在伦敦?” 这一次换岑溪惊讶了,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本来就是从国外回来的,他之前早就对她说过他老早就跟家人出国了,只是她没认真留意是哪儿,只要出了国门对她来说就都是国外了,现在想想他当时说的的确是英国伦敦。 岑溪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去英国就是背井离乡,现在因为盛时的关系,突然觉得伦敦也没那么陌生了,毕竟还有个她能说话的人也在那儿,顿时高兴了起来。盛时比她还高兴,兴致勃勃地说自己过段时间也要回伦敦,问她什么时候去伦敦,签证办了没有,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他。 岑溪倒真的有一点事,岑靳的留学签证好办,她这几天也在烦恼自己该怎么去英国,申请学校也怕来不及,而且她离开学校好几年了,也没有信心会找到合适的学校。这对盛时来说当然就不是问题了,他轻轻松松地说她的签证就交给他,他一定帮她办好。 第二天盛时又找到她说,他可以找经理人帮她管理桃花源。岑溪心动了,虽然不知道何时回来,但她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桃花源。她犹豫了一下,晚上就打电话对何叶说了。何叶自然也不是一定要把桃花源卖掉,桃花源起初还是她的梦想,能够找到合适的人管理也是她求之不得的。 盛时所说的经理人是陈艾弥,过了几天岑溪就在桃花源里和陈艾弥进行过一番详谈,最后没有任何犹疑地把桃花源交给了陈艾弥。她相信盛时,陈艾弥能够管理一间那么大的画廊,那么也不会缺乏管理一家咖啡馆的能力。 所有的事情就这样引刃而解了,岑溪仿佛就剩下等着出国了,然而夜深人静看着阳台外那株摇曳婆娑的梧桐树,树下空荡荡的秋千茕茕孑立,她总会有一种摸不着触不到的空洞感觉。那只秋千明明在那儿,她想坐就能坐上去,她却再也没有去荡秋千了。 盛时这一下无疑是帮了大忙,何叶回来后也嚷着要请他好好吃顿饭。岑溪在电话里邀请他,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岑溪本来也想叫上陈艾弥,但是盛时说她出差了。 吃饭的地方是何叶订的,是本城最奢华的季岛酒店的顶楼江景餐厅。可是还没等到上餐,何叶就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岑溪见她百般不情愿,还安慰了她一句:“要不你吃了饭再走,就这点时间也不急吧。” 何叶说:“王导找我谈剧本,我哪儿敢让他等,这就是小演员的悲哀。” 悲哀是悲哀,因为吃不到大餐了,不过她走的时候还是挺欢快的。导演亲自找她谈剧本,这也不是“小演员”才有的待遇。 结果这顿饭又剩下了岑溪和盛时两个人,她跟他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早就自然随意了,等何叶一走,就对他笑道:“那这顿饭还是我们两人一起吃吧。” 她不知道这句话听在盛时耳里是如何动听,还有她脸上的笑容,映着长窗外江畔的璀璨灯火,像刹那盛开在他眼底的星光,此后很多年都在他眼前消逝不去。也许心动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也没有什么理由,千万人之中就是遇见了那样一个人,只是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的笑容,满天满地的星光都亮了,他的世界从此光芒璀璨。 盛时怔怔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水杯,就好像那样可以接住近在眼前的星光。这一刻,他也无比坚定地在心里做下了决定,也许他曾经有过踌躇,有过怅然,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遇见了她,不管是早还是晚,他还能这么近地看着她的笑容。 服务员过来上餐,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后,他的笑容也像窗外的灯火一样璀璨:“岑溪,等你到了伦敦,我带你到处走走吧。” “好啊,我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可能经常要找你了。” “没关系,一点一点来,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这原本该是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餐,岑溪在吃刚刚上来的鱼子酱,银匙送进嘴里,满口生津,抬头要答话时,却听见了一声娇滴滴的“表哥”。这一声呼喊太熟悉,带着娇嗔的甜腻,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袅袅亭亭站在桌边的宋茜茜。 宋茜茜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虽然岑溪每回见她,她的装扮都十分精致,但今天却又多了几分甜美动人,像森林中的精灵公主一样,美如仙女,笑靥如花。 盛时也看见她了,笑意清浅,淡声道:“你来吃饭?” “对呀,我和爸爸一起来吃饭,还有阮少棠。” 盛时顿了一下,目光不禁望向对面。岑溪眉眼低垂,仍旧握着银匙,仿佛对刚刚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宋茜茜仍旧娇声软语:“他们就在那边,表哥,你不过去和我爸爸说说话么?” “不了,我就不打扰姑父吃饭了,你也回去吃饭吧。” 宋茜茜的目光也转向他的对面,嫣然一笑:“岑小姐,你好,又见面了,何叶最近怎么样?你要是看见她了,请帮我问一声好。” 岑溪一抬头就那样看见了阮少棠,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着他了,他就在离她不远的走道上踏步而行,仍旧和离开的那天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衣冠楚楚,翩然而来,在满室华光的照耀下,他的周身仍旧笼罩着一层玉华似的光彩。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直直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双他从来都没有看清的眼眸也没有任何光彩。他的眉眼依旧清淡,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旋即转开视线,服务员领着他和另外一个男人走向一道屏风之后。 半晌后,她才回答宋茜茜:“谢谢,她很好。” 第四十七章 宋茜茜也施施然走向那道屏风之后,岑溪知道那里头有一间风景特别好的包厢,不仅可以俯瞰繁华江景,全景式的玻璃天窗也可以仰望灿烂星空。何叶初来时概叹过她本来想订那间包厢,但是已经被人订下了,看来今晚的相遇也不全然是巧合。 也许是早就从宋茜茜嘴里知道他们要订婚了,他们真正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没什么感觉。最初突然看见阮少棠的那一阵懵懵然说不清的感觉过去后,她慢慢就平静了下来,涌来一种解脱似的释然。她不无自嘲地想,也许自己真的是个榆木脑袋。 她端起酒杯对盛时笑得没心没肺:“我们喝一杯吧。” 盛时倒怔了一下,似乎被她的笑容和动作吓到了。 岑溪以为他担心自己喝醉了,说了心里话:“你放心,我不会喝醉的,今天晚上我还需要保持清醒。” 她手里那杯酒还是餐前甜酒,其实也喝不醉,盛时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管她是要借酒浇愁还是故作轻松,他都甘愿奉陪。如果一杯酒能让她好受点,那又有何不可。 他轻轻和她碰杯,一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等她放下酒杯后,他指了指桌上的醒酒器,语气轻快地说:“那这瓶酒你就没有口福了,待会儿我一个人喝了吧。” 岑溪也看了一眼醒酒器,那是何叶一早就点的酒。何叶今天不仅特别豪奢地来了这家比起桃花源以昂贵出名的法国餐厅,点的酒也是特别豪奢的法国顶级酒庄的年份酒。还好她带了卡,要不吃完饭买单都成问题。 她也语气轻快的回答:“那怎么能行,我还是可以喝一杯的。” 接下来他们专注用餐,在细微的餐具碰撞声里时不时说几句话,气氛并不沉闷和怪异。法国大餐原本也十分讲究,食物一道一道上来,岑溪胃口回来了,觉得都很好吃,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放到自己面前的每道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最后甜品松露巧克力上来了,她发现自己已经吃不下了,可是实在又非常喜欢吃这道甜点,不得不后悔起来之前不该吃那么多把肚子给撑饱了。 盛时看她拿着银匙盯着面前的松露巧克力,明明很想吃,可却又露出哀怨的样子,迟疑着不动。他想了想就明白了,不由好笑:“歇一会儿再吃吧。” 岑溪也想要缓一缓,于是笑嘻嘻对他说了一声,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没想到又会看见阮少棠,虽然他也在这里吃饭,可是那道屏风如同一堵地老天荒的墙,硬生生隔开了他与她,墙的那边是他的世界,墙的这边是她的世界。 就在她走出洗手间,在通道的转角,一抬头却又看见了他,他的脸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回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她走路心不在焉,甚至差点撞到他身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他望着她,然而那双幽深黑沉的眼睛里只有漠然。 她愣了一下,本来想绕过他走过去的,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冷淡:“你没话对我说么?” 岑溪的确有话要对他说,但不是在通往洗手间的走道上。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手,他的五指反倒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无论过了多久,他对她永远都是这样,她越挣扎,他就会越紧抓不放,就像当初他说要她心甘情愿,可是他何尝给过她选择,她只能如他所愿毫无自尊地哀求他,他总有办法逼她做他的禁脔。 她已经累了,不想再做这种无意义的挣扎,无力地说:“阮少棠,你放手。” “我凭什么要放手?” 他的话也和他的动作一样霸道蛮横,岑溪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原来他和宋茜茜其实也挺般配的,王子与公主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在意识到之前,她就嘲讽而出:“你未婚妻就在这里,你抓着我是要给她看么?” 阮少棠的眼眸闪过一丝茫然,像是迷惘又像是空洞,转瞬却又是讥诮:“这是你的期望?是他告诉你的?他还告诉了你什么?是不是说只要我订婚了,你就可以跟着他?” 岑溪要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一股热气从头顶俯冲而下,既愤怒又难堪,她举起那只没被他抓住的手用力朝他甩过去,“你……无耻!” 她那一巴掌正打在他脸上,他明明看见她的手掌朝自己而来,却不闪不避挨了下来。“啪”的一声,她自己都被那响亮的巴掌声震懵了,手掌心里也传来一阵酸痛,他却仍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看着无动于衷的他,怒气更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阮少棠,你无耻,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凭什么侮辱他?” 她不是没有听过难听的话,比那更难听的话他也不是没有说过,他不过是要提醒她记得自己的身份。她一直都很清楚,是她自己给了他侮辱她的机会,怪不得别人,可是他没有权利侮辱盛时。难道跟她一起吃顿饭,就要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侮辱吗? 他居然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脸上又是那种侮辱至极的讥诮:“他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么袒护他?” 岑溪一甩手又狠狠朝他脸上打去,这次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拽住她的双手用力一拉,她踉跄着扑在他怀里,后背也抵上了墙壁。 一对情侣手牵手从他们身边走过,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各自走向男女洗手间。 他当然不会给她打第二巴掌的机会,还当着两个路人,岑溪回过神来,只能嘲讽自己的不自量力。她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走道里跟他纠缠不清,等那对情侣一过去,就想要推开他。 阮少棠的身体岿然不动,侧头越过一排绿植看着转角前头不远的某处,灯火辉煌下,那里有一个静静站立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那个身影上停了停,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可是眼睛里只有冰冷。身上的骚动不断传来,她还在不依不饶要推开他,他转头就狠狠吻下去。 盛时面无表情看着那个人低头吻上她,就像当初在画廊院子里的那株树下,那个人也是远远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肆无忌惮吻上了她。那时候她起初也是挣扎,后来就渐渐依偎在那个人怀里不动了。 他要走过去的双脚就那样止住了,前一刻的愤怒转瞬又成了木然的空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果他们是情侣,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帮她推开他? 最后他只能怅然失落地走开,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踌躇不前。 这一次他同样没有走过去,可是却再也没有失落和踌躇。他明白那一眼的含义,也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亲吻她,不管是宣示也好,狂妄也好,甚至是强逼和霸道,他都不在乎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终究来晚了,却原来他来得并不晚,兜兜转转他终于还是遇见了她,他终于还是能够留在她的身边。 身旁人影一动,答答的脚步声也跟着响起。他一把拉住那个快步向前奔去的人,强行带着她转身大踏步远离身后纠缠在一起的那两个人。 一腔妒火无处发泄的宋茜茜气急败坏:“表哥,你干什么?我刚刚都看见了……” “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最好忘掉。”盛时脚步不停,一直拉着宋茜茜走出餐厅,他不想她吵闹叫嚷的声音让餐厅里的任何人听见。因为那些也是关于岑溪的,但凡是和她相关的,他都不想被人轻慢和诋毁。 “为什么?你刚刚明明也看见了,你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吗?你难道不生气吗?我看见了就是那个女人,我真傻,我还一直以为是那个小明星,我怎么就忘了她们本来就是姐妹。她就是用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骗你的吗?表哥,你看清楚她就是个狐狸精……” 盛时在走廊的僻静处打断她越来越难听的话:“茜茜,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请你以后尊重她,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这样的话。” 宋茜茜不甘心地冷笑:“我说什么了?她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你和少棠都为她鬼迷心窍,我都忘了,你说她叫岑什么来着?” 盛时看着她,面无表情,连语气都没有任何起伏,只是一派淡然的内敛:“茜茜,你如果真的能和阮少棠订婚,就好好守住你的未婚夫。我再和你说一遍,不管你刚刚看见了什么,你都忘掉,你也不要去找她,姑父能让你和阮少棠订婚,我也能让你和阮少棠不订婚。” 宋茜茜被他的话震住了,她自小娇生惯养长大,就算是父母也舍不得对她说什么重话。可是唯独这个表哥,只要他面无笑容认认真真地跟她说话,她就不敢不听。他明明温润如玉,即使是此时的正颜厉色也只是轻描淡写,可是她却能够听出来他这番话的强势和坚定。这也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这么冷淡和疏离。她早就知道在自己和那个女人之间,表哥是向着那个女人的,可是她却没想到他能偏心至此。她既委屈又愤怒,一时又不敢继续发作,想到这几个月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正抱着别的女人,眼泪漱漱流了下来。 她哭得梨花带雨,也委实可怜。盛时终究不忍心,摸了摸她的头,拿出手帕递给她擦眼泪,劝了几句叫她别哭了,她反倒扑进他怀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她止住了哭声,盛时才语重心长地劝说:“茜茜,如果你真的喜欢阮少棠,就不能做他讨厌的事,你明白吗?” 宋茜茜还不能完全明白,然而她又反驳不了这句话,她只是不甘心:“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喜欢她?” 岑溪回到桌位的时候,盛时正举着酒杯轻啜,她若无其事对他笑了笑,也不解释自己为何离开了那么久,拿起叉勺就开始吃她的甜点松露巧克力。 等她吃完,盛时也放下了酒杯。她看他面前的甜点已经吃了,又对他笑笑:“那我们回去吧。” 她招来侍者买单,那侍者却说已经买了。 岑溪怔了一下,不敢问是谁买的单,她只怕问下去会让自己更难堪。 盛时突然说:“你刚刚去洗手间我就买单了,要不你下次再请我吃饭吧。” 岑溪又怔了一下,这个结果虽然不是她刚刚想的,却已经是最好的,她宁愿是盛时买的单。 她笑盈盈地说:“好啊,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离开餐厅后,盛时问她想不想去江边走走。岑溪也不想很快回到那个地方,于是和他一起在江边走了很久。 一路上,岑溪很少说话,盛时也并没有说很多话,仿佛就只是晚饭后来散步的,陪着她慢悠悠地朝前走。江畔灯火灿烂,有不少晚上出来漫游的人,他们两个人走在来来去去的行人中,迎面凉风习习,灯光下,一条大江波光潋滟,岑溪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一直到一条长路要走到尽头,盛时望着江水概叹了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岑溪不由停下脚步,面朝江水。 盛时也跟她一起面朝江水,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听来也像是带着暖黄色的温度:“岑溪,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都闷闷不乐,我其实一直都想要你高兴一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让你高兴,所以就想带你出来走走。你看,我小时候这条江水就在这儿,现在这条江水还是在不停地缓缓流动。有些事情不会变,有些事情会过去,就像走路一样,只要朝前走,慢慢地就走过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人生就像我们脚下的长路一样,一步一步走过,而且还有很多人陪着你,我也会陪着你走下去。” 岑溪的爸爸曾经说过,他的女儿永远都有人守护。其实这句话最初也不是爸爸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何叶听的。那时候何叶的妈妈去世不久,何叶刚刚来到她家里。那时候她们都只有八岁,她还记得何叶不肯再弹琴,在学校也不和同学说话,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一天爸爸在吃晚餐的时候就说了那句话。他对着她和何叶笑眯眯地说:“我的女儿永远都有人守护。” 何叶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了餐桌上,她那时候懵懵懂懂,反倒没有什么感觉,却在何叶的眼泪里记住了那句话。后来又听爸爸说过几次,她才知道这句话时属于她和何叶的。 她以为随着爸爸妈妈的离开,她已经忘了这句话,这时候却又想了起来。她的眼泪也和很多年前的何叶一样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岑溪面朝江水,最终泪流满面,可是那眼泪却是暖的,带着守护的温度。 第四十八章 夜色深沉,清溪苑门口停着一部宾利,阮少棠站在车外,进出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画板上的背景,他只是漠然面向前方大道。胡师傅本来下车陪他一起站在外头,被他淡淡看了一眼,又自觉回到驾驶座。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一部车缓缓停下,和那部停在那里的车子一样,都是宾利,他大踏步走过去。 岑溪在车子里头就看见了堵在门口的他,可是却没想到他会走过来,车门已经打开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下车的动作一顿。 阮少棠不等她回过神来,一把拉她下车。她踉踉跄跄还没站稳,就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响起:“盛先生。” 盛时见他显然是有话要说,对岑溪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下车站在他们面前。 阮少棠说:“盛先生既然也开画廊,那就应该知道有些画是主人的私藏,未经许可是不能观赏的,我也有一幅买下来私藏的画,请盛先生以后离远一点。” 岑溪突然拼尽全力挣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朝小区里头跑去,她只知道她不能再站在那儿,一秒都不能。 阮少棠在小区大门前追上了她,她还手足无措地在包包里翻找着门禁卡,他抓住她的手腕,她一个哆嗦,连包包都掉到地上去了,猝不及防地抬头看他。 他被她目光里的惊怯和陌生击中,怔了怔,才拾起她的包包,拉她走向自己的车子。 眼看他们都坐进车子,胡师傅一秒都不敢耽搁,连忙启动车子, 盛时怔怔站在寂寥的夜色下,一直等那部载着她的车子绝尘而去,都没有转开视线。 车子在院子里停下,自从在小区门口开动后,车内就静默无声,岑溪这一路上压抑的情绪随着车子的静止再也忍不住狂涌而出。 “阮少棠……” 可是阮少棠的动作比她更快,他那一边的车门猛然关闭,她的声音被硬生生阻隔在车内,原来他已经丢下她径自下车。 她在后头下车,在客厅里终于追上了他。 岑溪以为自己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一个多月她都在等这一天,甚至今天晚上在餐厅看见他之后,她就在等着这一刻,清醒地对他说出来,刚刚那一路上的短短几分钟已经足够给她所有的勇气。可是这一刻真正到来了,她站在客厅里,最终却只有这一句话:“阮少棠,你放了我吧。” 他没有说话,依然脚步不停踏上楼梯。 真正说出了这句话,岑溪反倒无所顾忌了,就像埋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愿望终于挣开了所有的束缚,又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突然被崩断了,她有了一种肆无忌惮的孤勇,只要他答应,转瞬一切就可以解脱了。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下面的话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阮少棠,我知道你听见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把你的钱全部都还给你。” 阮少棠依然没有说话,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岑溪知道他是不会回答了,至少今天晚上他不会再理她了,即使她追上楼去,他也会视若无睹。她松懈下来,跌坐在沙发上。 电话铃声响起,她掏出包包里的手机接听。何叶在那头十分关切地问她和盛时的晚餐吃得怎么样,意味深长地问:“那家餐厅不错吧?我点的酒好喝吧?” 岑溪含糊应答了几声。何叶又老话重提:“你反正都要去英国了,正好他也在那里,我真的觉得他人很好,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你不要管阮少棠了,你离开阮少棠后该为自己想想了。” 岑溪这才知道何叶今天晚上的一番苦心,可是何叶不会想到阮少棠也出现在那家餐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盛时是很好,她也可以为自己想想,但是连何叶都知道这一切都要离开阮少棠。 何叶迟疑了一下,说:“小溪,我听说阮少棠要订婚了……只是听说,是那个王老先生让王导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小溪你也不可能一直都和他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离开阮少棠以后,你就把他忘了吧,这几年就当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世界照样是美好的。去了英国你也可以重新开始,不管你喜不喜欢盛时,就算不是盛时,你以后也会遇见其他人,其他好的男人……” 何叶也许知道了什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全部都是她离开阮少棠,以后会有新生活,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岑溪只能若无其事地安慰她:“我知道,等离开了这里,我会重新开始的。” 挂断了电话,她也想起了刚刚小区门口的盛时。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阮少棠的那番话并没有错。她说不出来的话,他轻轻松松帮她说出来了,她对盛时也没有任何隐瞒了,她其实应该谢谢他。 最终为了让盛时安心,她给他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没事,谢谢你带我去江边。” 第二天早上,岑溪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她在楼下客厅等了很久,阮少棠才一身正装从楼梯上踏步而下。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看她,经过她身边,脚步也没有任何停顿。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看见她,只怕他就这样走了,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她已经打定了注意,他如果走向门口,她就拦住他,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把话说清楚。可他却走进了饭厅,她在他身后愣了一下,立即跟了上去。 早餐桌上只有沉默,阮少棠的胃口并不差,即使昨天晚上他还怒气勃发,经过了一夜,他的眉眼清淡,目光沉静,脸上又是素来的波澜不惊。 岑溪细嚼慢咽,不出声打扰他。一直到他慢条斯理吃完了早餐,端起咖啡杯轻啜,她才心平气和地说:“阮少棠,那天晚上谢谢你,对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谢谢你为小靳做的一切,虽然你说过不要我们一辈子的感激,我仍然要感激你,我知道是你救了小靳,我真的谢谢你,这几年也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阮少棠重重放下咖啡杯:“你再说一个谢谢试试?” 岑溪的谢谢还没有说完,她想了一夜也只有这个最好的开场白,他即便千坏百坏,对她做了再可恶的事,她也有太多太多要感谢他,可是她也不敢再说下去了。何叶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提醒了她,她可以不管自己,然而她不能不管何叶。 岑溪的声音不由软弱了下来,哀求道:“阮少棠,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是你的一幅画,我也不是收藏品,我是一个人,我是我自己的……你订婚后就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们这样算什么?我不想伤害你的未婚妻,我们分手吧。” 话说到这里,她却迟钝地觉得讽刺,她想不到自己会对他说出“分手”这两个字,他们之间何尝用得上这两个字。 或许阮少棠也觉得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嗤笑一声:“我不是还没订婚么?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再说订婚又不是结婚。” 岑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难道他真要让她等到他结婚的那一天吗?她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无非是他有家庭,后来得知他并没有结婚,于是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住在他安排的金丝笼里。在这漫长的三年多里,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放了她,最初的时候,当他站在她面前,说出那番云淡风轻的话,她甚至模糊有一种感觉,他仿佛是恨她的。只有恨一个人,才会那样不择手段摧毁她的一切。 她终于问出了心里长久的疑惑:“阮少棠,是不是我曾经做错了什么事?如果我真的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你告诉我,我给你道歉,我欠你的我也想办法还给你。” “恐怕你一辈子也还不了。” 阮少棠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出饭厅。 这场谈话虽然没有得到岑溪想要的结果,但是他愿意听她说话已经比昨天晚上好太多了,至少她也知道了只要他结婚,她也能够自由离开。 就在这天晚上,阮少棠也扔给她一把车钥匙,她认出是那辆一直停在车库里头的兰花跑车的钥匙。 他只是不冷不淡地说:“以后出门就自己开车。” 岑溪想到昨天晚上小区门口的事,沉默地接下车钥匙。 “你也不要再胡搅蛮缠要我放了你,你不是要去英国么?我马上叫人给你办签证。” 岑溪愣愣地看着他,再次不可置信了起来。 他却误解了,嘲笑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你不是很有本事么?去英国想去就去,那怎么会连签证都办不下来?哦,我差点忘了,你找了他,但是你以为他就能够让你去英国?” 岑溪不管他的冷嘲热讽,等他的话说完,迫不及待地确认:“阮少棠,你是说,我可以去英国了?等小靳走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走?” 阮少棠看着她脸上不自禁浮现的笑容,她是在真正的笑,她很容易哄,很小的事情就能够欢喜起来,也很容易满足。 半晌后,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四十九章 岑溪就这样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她没有想过会这么简单,可是阮少棠已经亲口答应了下来。决定要去英国时,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怎样让阮少棠放了她,现在阮少棠亲口说了让她去英国,她才迟钝地涌来了离愁别绪。 转眼就到了秋天最美的时候,窗外那株梧桐树下已被纷飞的金黄色落叶铺满。她经常坐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有时候阮少棠会在身后给她推秋千,有时候他只是站在卧室阳台上看着她。 她也叫他荡秋千,但他皱眉说:“男人荡什么秋千!” 自从那天的谈话过后,他们反倒相处和谐了起来,就像当中的一切不好的一瞬间都从记忆里被抹除了,岑溪有时恍惚中觉得回到了她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依旧还是那个灿然灯光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阮少棠早出晚归,仍旧像去美国出差前那段时间天天回来,照例经常在书房呆到半夜。岑溪就轻松多了,咖啡馆的事情她都陆续交给了陈艾弥,自己就成了个闲人,大多时候只不过喝喝咖啡,在厨房跟着厨师学学做菜。芬姨知道她要去英国后,经常叫她回去吃晚饭,咖啡馆无事,她索性天天到了晚饭时候就回去。 阮少棠几乎也天天回去吃晚饭,饭桌上也会和她闲聊。这么多年,他们在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但好像从来没有一段时间有这样长久的温馨晚饭,像家人一样。 虽然开头不好,但分别的时候,岑溪想,他们也是可以好好的说一声再见的。大抵阮少棠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他对她好得不得了。 后花园里头已满地都是金黄色的落叶,每年都是留到了初冬才会清扫,他们晚饭后经常去散步,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舒服。 岑溪原来以为她对这个束缚了自己的华丽囚笼没有任何喜欢,到了要离开了,才知道也还是有一丝不舍。这幢她住了三年多的别墅,终将不能从她的记忆里一笔抹除。人的感情毕竟是带着岁月的,就像她对阮少棠一样,诚然他给过她噩梦一样的不堪往昔,但她从没恨过她,从心底来说,她是感激他的。 她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经常去湖边散步,荷花虽然枯了,但是湖光秋色又是一番景致。有时候阮少棠也会陪着她,碰见搭讪的人,看她笑盈盈说话,傍晚时分陪她一起在湖边坐下,直到夕阳西下。 岑靳要过去上春季学期的课,新一年的元旦过后,岑溪和他就要出发去英国了。但是岑溪还要先过去找房子,她打算十二月份就先把房子找好。 她去英国找房子前,阮少棠在一个周末又带她去爬山,还是他们去过的那座最高的山。 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层林尽染,满山遍野都是残存的秋色。他们仍旧走那条迂回曲折的爬山小道,岑溪的体力没有好多少,仍旧走走停停,他却没再嘲笑她拖他后腿了,非常有耐心地等她。到了半山腰她仍旧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有了一回爬到山顶的经历,没再想过要放弃。阮少棠把水递给她喝,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继续朝山顶迈进。 晚上,他们还是在那家山上的餐厅吃饭,阮少棠点了一瓶红酒,这回却不是小气地只给她尝味了,而是跟她一起喝。 岑溪看着他给她斟酒,突然莫名地百味杂陈,她想这也算是他们的道别晚餐。她举起酒杯,对他粲然一笑:“阮少棠,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阮少棠倒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和她碰杯。 岑溪一连喝了二杯酒,话也多了起来,从今天爬山路上的风景回忆起来了他们上回来爬山,然后举着空酒杯要他给她倒酒,又记起来了他带回去的那几瓶酒,掰着指头数她喝了几瓶,说如何如何好喝,一时酒兴来了,要他再点酒。 阮少棠被她吵得受不了,只好又叫了一瓶酒,然后给她讲葡萄酒鉴赏知识,意味深明地说:“不是年岁越久的葡萄酒就越好。” 岑溪哪里不知道葡萄酒的好坏也与当年的葡萄品质密切相关,看着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想到每回他叫她去挑酒,她就偷懒选一瓶年份最久的,只觉得他又在嘲讽她是榆木脑袋。 这天晚上的酒也很好喝,岑溪是想要多喝一点酒的,虽然阮少棠一再煞风景的阻拦,她也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他就不管她了,她只记得她缠着他喝酒,说了很多话。 岑溪醒来时,已是夜阑人静,山里的度假山庄,四面都是山,听得见风吹过树林簌簌而响,像潺潺的雨声,像下雨的溪边。她一人孤身躺在大床上,古典的架子大床垂着白色的纱幔,房间里清一色明式家具布置,天花板也是木质梁椽,垂下一盏明黄宫灯,清幽而古朴,她恍惚有一种穿越时空之感,不知今夕是何夕。待到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这里是深山老林,深更半夜,只有她一个人呆在这满含思古之幽情的山庄房间里,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下,她躺不下去了,越想越怕,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妖魔鬼怪。阮少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之前来过一回,她知道他订的必定是豪华的庭院套房,也许这次这间庭院套房不止一间卧室。她下床跑向起居室,环顾一眼,却看见一扇木门敞开着。 她走近几步就看见阮少棠立在院子里的廊下,山野萧瑟,庭院里一灯如豆,晕黄的灯光下,他手指间一支点燃的烟,风吹来衣袂飘飘。 起初,她只是奇怪他半夜不睡觉站在院子里干什么。今天晚上的月色也不好,只有一弯月牙似的残月,暮秋初冬,深夜风冷露重,他好像只是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感觉,除了举手吸烟,也没有其他动作,整个身体静如雕塑,好似再次融入了那样的万古夜空。 隔着敞开的木门,她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吹得身上凉意渐深,才轻轻喊了一声:“阮少棠。” 阮少棠回头看她,“你醒了?”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暗哑,忍不住问:“你怎么不睡觉?” 阮少棠走进来,关上门,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她看烟灰缸里头已经堆满了烟蒂,猜想他回房后就在抽烟。 他说:“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岑溪本来没指望他回答,可是他一开口就是敷衍,她咕哝:“透气也不用抽这么多烟。” 阮少棠瞥了她一眼:“你喝醉了,一个人占了一张床动来动去,我怎么睡觉?” “……” 岑溪无话可说,残存的记忆告诉他,他的话应该不假,她的确喝了很多酒,最后手里酒杯还是被他夺去的,到了山庄后还缠着他要喝酒,想来他是没理她,她倒在床上就睡了。 她身上还穿着爬山时的羊绒衫和休闲裤,就这样睡了一觉越发觉得一身汗味和着酒气,既难受又难闻,于是一头扎进了浴室。 然而她刚刚脱掉羊绒衫,浴室门被推开,阮少棠走了进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等到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也只是回头面朝浴室墙壁,实在是已经被他看过太多次了,她再扭扭捏捏遮蔽,怎么想都滑稽可笑。 阮少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也没洗澡。” 岑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身上也还穿着爬山时的衣服,显然是没洗澡,可他不会不记得他们从来没一起洗过澡,当然,半途而废的是有的。难道他忘了那一条抓痕,不和她计较了? 她头昏脑涨,本来醉酒后的脑子就不甚清醒,一时胡思乱想了起来。 浴缸的水放满了,阮少棠关掉龙头,转身就猝不及防朝她吻下来。 这一刻,岑溪心里的冲击力却远远要大于他施加于她身上的动作。他回来后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碰过她,自从那天在餐厅吻过她以后,他再也没对她做过任何亲密的事。如果他想,有很多合适的时候,在夜色里的后花园,在他卧室的阳台上,她就睡在与他相连的卧室里,但显然他对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她在不解中,却渐渐安心了。他们已经要离别了,他很干脆地就让她去英国,那么他已经终止了他们的关系。除却身体的纠缠,他们也可以做一对普通的男女,等着告别。 她不知道他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的嘴唇灼热,一双手也缠绵地抚摸在她身上,她感觉得到他的身体一点也不冷淡。混乱中,她对上他的眼睛,他在望着她,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渐渐就无力垂了下来。 第五十章 阮少棠抱着她走出浴室时还沉陷在前一刻如水般荡漾的缱绻柔情里,只觉得她依偎在他怀里的身体也柔软得不可思议,和刚刚在浴室里头一样,她的双手缠在他身上,双腿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手肘里,整个人软软的窝在他的怀里,像水一样缠缠绵绵包围住他。他沉溺在她给的这一潭温软缠绵的水里,浪花一阵一阵涌来,在翻涌的情潮里,所有的魂魄里都只有她,以为他们就可以这样紧密相缠,永不分离。 他把她放在起居室的长榻上,冷空气猛然袭来,岑溪颤了一下,从迷蒙里睁开眼睛,知道是在哪里后,不禁脸上一热。 阮少棠的身体也随即覆盖上去,她伸手推了他一下,身体却禁不住地靠近他带来的温暖,声音也软绵绵:“我们回卧室吧……” “你不喜欢这里?” “……” 岑溪说不出来话,他也没有给她机会说出话来,他的吻又落了下来,嘴唇贴着她的嘴唇,密密匝匝地吮吻。她浅浅张开嘴,他深深吻下去,呼吸里全身他的气息。她昏昏然躺在他的身下,除了感受他带来的一切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 阮少棠亲吻了她很久,在暖黄的灯光下,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依然柔若无骨,在他的身下颤动。第一次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惶然无措地在他的身下抖动,明明害怕他的碰触,眼睛里都是死寂般的绝望,却又不敢推开他,只能承受着他的动作,任由他肆意妄为地对她做他早就想做的事。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喝醉,他记得把她压在床上时她瞪大的双眼,他也记得她的哀求,他清清楚楚地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哀求,他有过片刻的停顿。可是下一刻,他回答给她的是挺身而入,坚硬的动作重重打破了她最后的一点幻想。后来她的眼泪落到了他手心里,他捧着她全是泪水的脸,也没有放开她。 她也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很多遍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和她这样亲密相缠,把所有他想对她做的事都做尽。可是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已经做了太多她不喜欢的事,多到他再也不敢看她在噩梦惊醒后把他当成魔鬼,无助地蜷缩在床边,还有她清醒时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然而今天晚上却是不一样的,他感觉得到,她不是麻木僵硬的承受,也不是感激和报答,而是真正地和他在一起。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他耳畔都是她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看着她的眼睛说:“溪溪,你走了以后会想我吗?” “阮少棠……”岑溪依然在叫着他的名字,手指却在他背后狠狠挠了一下。 在他长久的撩拨下,她的身体早就热起来了,满身汗涔涔,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是难受,如同陷在水深火热里,逃脱不了,无助得曲起腿扭动。这一刻,她只知道叫他的名字,仿佛她也只有他。 阮少棠在她的声音里忽然有了自己的答案,他抬起她的腿环住自己的腰,俯身重重撞进去,只想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记忆,这样她就再也忘不了他。 他被这种感觉攫住,满心满眼里只有她,只想沉陷在她的身体里,和她接近再接近,永远纠缠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分离。 从客厅里又回到卧室床上,他不知疲倦地缠着她,肌肤相亲,汗水交融,她睡着了又被他弄醒,伴随着他激烈的动作,细碎呻`吟,低低喘息。在摇晃颠簸的情海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了连接在一起的他和她。 在最极致的那一刻,他听见她又在叫他的名字。他的心也跟着跳动了起来,在最接近心脏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回声。 他只想这样和她一起到天荒地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抱着她,终于迷迷糊糊要入睡时,却听见她呢喃了一句:“阮少棠,我还没带你去看何叶的电影。” 阮少棠睁开眼睛,坐在床头看她,晕黄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睛睡得一脸安然。他看了半天她的脸,她也没有睁开眼睛。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天晚上在走廊里,他抱起她时才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他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自动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那间包厢里有男人走出来,要他放下她,她越发死命地搂住他的脖子,口口声声说着:“你带我走,我要跟你一起走。” 他就那样带走了她,一直到要把她放进车子里时,他抓下她的手,才看见她一只手里全是血。她低头看了一眼,缩回手,笑嘻嘻地说:“我不小心抓到了酒瓶子……” 他带她去医院,她问他叫什么名字,笑着说:“我叫岑溪,小溪的溪,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她脸上欢喜的笑容,不知道她是天真还是傻,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却敢和他一起走,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她:“我叫阮少棠,棠木的棠。” 然后她叫着他的名字,一路上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她名字的来历,讲到她的父母,她在父母呵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讲到钢琴,还欢快地说:“等我的手好了以后,我弹琴给你听。” 后来,再次看见她,她已经忘了他,也忘了那天晚上她对他说过的所有话,酒带走了她一切关于他的最初记忆。可是她依然缠着他说:“等我的手好了,我弹琴给你听。” 那时候,他以为他会等到那一天,可是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不过是奢望,她带着何叶出现在他面前,依然笑得灿烂明媚,他却再也看不见一丝阳光。 第二天,阮少棠一觉睡醒,已经是中午,格栅窗棂外阳光灿烂。怀里的身体一动不动。他忍不住又起身坐在床头看她的脸,那双他昨天晚上等了很久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岑溪睁开眼睛就这样对上了他的目光,也许是睡得懵然了,也许是他目光里的什么令她动容,有半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眸深处没有一丝杂质,依然像最清澈的溪水。 最后,还是阮少棠先收回视线,低声说了一句:“醒了就起来吧。” 岑溪还没动,他就下床抱起了她,走向浴室。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昏黄了。阮少棠带她去坐观光缆车,这座巍峨高耸的香雪山也是本城著名的旅游风景区,名字的来历就可以讲出好多好多传说故事,但是现今直白说起来就是春有百花香,冬有雪中寒梅,所以一向游人甚多,早就开发得如同华丽山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不仅吸引了观光客,也吸引了不少纯粹的享乐阶级。 离开之前,他们一起在餐厅吃饭时,阮少棠问她要不要再在山上玩一天,去泡泡温泉。 岑溪虽然有点心动,但是想到酸软的身体和昨天晚上的放纵疯狂,再看看神清气爽的他,只能叹息摇头,她可不觉得他仅仅是泡温泉那么简单。 然而,摇头之后,她又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起爬这座高山了,她知道他为什么带她来这里,这三年多的日子一瞬间划过她的心间,他对她终究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忽然又后悔自己回答得太快了。 阮少棠却不甚在意,脸上并无任何不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她点的牛排上来了,他让服务员放到自己面前,拿起刀叉帮她细细地切割牛排。 她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他,他是她认识了三年多的阮少棠,可是直到现在,她仿佛也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的眉目依旧清朗,面容英俊,切割牛排的动作优雅而细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是最温柔的男人,为她做一切。 昨天晚上那个抱着她不放的男人顷刻间和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重叠,然而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出昨天晚上的纵情痕迹,一夜风流后,坐在餐厅里的他依然是不染风尘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也许他们之间终究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只会留下一场荒唐旖旎的风月之梦,一别之后,相见无期。 岑溪也根本不觉得自己还有力气爬下山,知道要坐缆车,不由松了一口气,可是上了缆车,才后知后觉自己其实有点惧高。阮少棠牵住她的手,缆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靠在他身上,渐渐才安心。放眼望出去,漫山遍野都在脚下,夕阳在山,玫瑰色的晚霞映照下,连绵起伏的山脉像一条玉带枕在苍茫青山之中。 岑溪体会过徒步爬山到山顶后霍然开朗的明媚喜悦,此时站在缆车上倚窗看山野全景,头顶上飘着大朵大朵的云彩,长风浩浩,大山雄壮,自然又是另一番震荡。 正在全神贯注看风景之时,缆车轻轻一荡,忽然停顿在半空中不动。她的身体伴着缆车的停止惯性朝前摇摆,在最最恐慌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又紧紧抓住阮少棠寻找依靠。他伸手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抚摸着她的背安抚她:“别怕,就是在这里停一会儿。” 一直到她的身体全然放松下来,他才松开她。他拎起被搁在缆车一角的登山背包,她看着他从里头拿出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打开盒子以后,一条光芒璀璨的宝石项链闪现在她眼前。 只一眼,岑溪就知道这是曾经被她卖过又被他买回来的那条兰花项链。 阮少棠倾身把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地沿着那一串串累累叠叠的的宝石细链抚摸而下,最终停留在中心那颗硕大的蓝宝石上头。 一束夕阳照在宝石上,闪烁生辉。他的动作轻柔,目光专注,宝光灿烂下,他脸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绒边,面若冠玉。 她又一次看见了兰花,那颗硕大的蓝宝石点缀在白金镶碎钻的花瓣里头,绽放成了一朵最光彩夺目的兰花。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久久停在那里不动。 岑溪眼前一酸,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她最后一次缠着他和她干杯喝酒时,说过一句话。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第五十一章 四月的伦敦乍暖还寒,连绵几天的潇潇冷雨后,更是春寒料峭。岑溪走出家门的时候,下意识捂紧了脖子上的围巾。来到伦敦已经三个多月了,大约是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天,一时还没适应气候差异和季节流转,她总觉得冷。 她步行穿过公园,走了一条长街,去语言学校上课。没出国之前,岑溪还觉得自己的英语蛮好的,当初的大学英语六级都是一次性高分通过的,平时在咖啡馆碰见了外国游客,也能正常谈话交流,出国了才知道,她也算是个“哑巴英语”。她那点磕磕巴巴的英语,想要在伦敦简单生活还勉强可以凑合,但若是想要读书或者工作,那是差得远。相比较起来,早就考过雅思和托福高分的岑靳比她强多了,入学就能正常听课,一些晦涩难懂的课程,课后多听几遍课堂录音也就明白了。岑溪只能怪自己出国前那段时间过得太荒废了,没想过要把英语捡起来学学。 上了一天语言课程,岑溪整个脑子都是蹦来蹦去的英语单词,阴天天也黑得早,不过下午四点多,她从学校出来时已经是夜幕低垂。再次站在街头被冷风一吹,她才记起来在室内上课解下来的围巾还没围上。她从包包里拿出围巾,一边围在脖子上,一边朝前走。 “岑溪。”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岑溪循声回头就看见盛时站在语言学校的门口,颀长的身影,一声黑色的风衣,暮色阑珊下,翩然立在街头,真真玉树临风。他显然是来等她下课的,大概她出来时心不在焉就没留意。 他朝她走过来,黑色的风衣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像一只张开翅膀翩翩飞起的鸽子,最后落在她面前。 “生日快乐,岑溪。”盛时的声音含笑,眉眼弯弯,笑起来依旧温润如初。 岑溪不由发自心底露出笑容:“谢谢。” 今天是她的生日,本命年的生日在异国他乡,她本来就没打算怎么过的。何叶早前说今天要过来聚聚,临时又有事耽搁了,只能哀怨地把来英国度假时间一再朝后推迟。她安慰何叶现在伦敦春雨绵绵,等过一段时间春暖花开再来,更好玩。早晨岑靳祝她生日快乐时也要请她晚上出去吃饭庆祝,她没觉得外头有什么好吃的,说就在家里吃。她不知道盛时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但想想岑靳和何叶也都有可能告诉他,他知道也不奇怪。 她来英国后不久,盛时就过来了。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幸好有他在,岑溪省却了很多麻烦,很快就安定了下来。有时候也并不是有多少麻烦事,但是有一个熟悉的人在,心理上就是不一样。 因为何叶的那些话,还有此前阮少棠的怒气,岑溪其实起初在伦敦面对他时有点不自然。然而盛时依然从容大方,亲近随和,对她并没有任何暧昧之意,一如之前在国内一样,后来她就自然而然地和他相处了下来,像老朋友一样,安心而舒服。 他平时工作忙,岑溪也知道了,他的正职并不是在画廊里,就像他当初告诉他的,那家开在盛家故居的画廊对他们家意义不同,所以他回去照看一下。他自己是建筑师,在伦敦也有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岑溪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有事做,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好像就是她无所事事,她也特别想在结束语言学习后,能够做点什么事,不要这么蹉跎光阴。 盛时也是来请她吃生日晚餐的,说:“你第一次在这里过生日,我带你去一家我喜欢的餐厅。” 岑溪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但又真的不想在外头吃,笑嘻嘻地说:“你已经祝我生日快乐了,生日晚餐就不要你请了,下次你再带我去那家餐厅吧,今天我打算在家里做饭,你也一起来吃。” 盛时马上说:“哪儿能让寿星做饭,那就我来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岑溪一时倒想不到有什么特别要吃的,丝毫不客气地说:“等我想想,想到了就告诉你,那我们先去超市买菜,回去一起做。” 岑溪租住的房子有一间宽敞的厨房,而且设施齐备,所以她一向没事是自己做饭吃,也还吃不惯英国的食物,总觉得吃来吃去都是那几样。大概初初来到国外的中国人在饮食上头都会吃一点苦头,好在她有时间,也会做饭,倒没怎么亏待自己的胃。 当初她过来找房子的时候也很幸运,这套二室一厅的公寓装修全新,家具齐全,宽敞明媚,就在岑靳的学校附近,居住环境也十分好,出门就有公园,而且在这寸土寸金的国际大都会,房租相比她看过的其他几套条件差多了的公寓却算是非常便宜了。中介只说房东要去美国工作,房子装修好后自己还没来得及入住,主要是要找个人照看房子,希望找到能够爱惜房子的租客,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保持房子的干净如新,所以要求一定是稳定的租客,一次性至少交付两年的房租。 这样一说,岑溪倒是理解了,房东爱惜自己的新房子无可厚非,再说一次*付两年房租也不是笔小数目,如果房东手头不足大可以拿这笔钱去周转,不缺钱的话做小投资也划算,房东也不算非常吃亏。 她高高兴兴地付了两年的房租,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晚饭全是中国菜,盛时说了他做饭,进了厨房就抢着做了主厨。岑溪成了打下手的,只好照他说的一门心思做等着吃生日餐的寿星。 岑靳上完课回来,看着满桌子的大餐,欢欣鼓舞了起来。虽然岑溪时常在家做中国菜,但平时也难凑齐这么多食材,他也口馋了很久。盛时带岑溪去了一家中国超市,而且很多她不知道可以在哪里买到的食材,他也知道唐人街哪儿有,带她好好转了一圈,所以这一顿生日大餐既丰盛又满含家的味道。 岑靳带回了一只蛋糕,但是饭吃到一半,盛时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又拎回了一只蛋糕,他也是一早就订好了的。 这一下有了两只蛋糕,他们三个人也根本吃不了。岑靳主动把自己买的那只蛋糕放进了冰箱。 吃完蛋糕,岑靳说有课程作业要完成,跑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岑溪要是再看不出来他的意图就太迟钝了,他简直像是跟何叶学的,她有点好笑,只是觉得自己和盛时现在这样就很好,并不需要被刻意撮合。 爱情是什么?岑溪此前没有想过,只要在阮少棠的身边,那就是和她无关的。现在她也没有想,她只想先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以后怎样也随缘。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了她,能够随遇而安也是幸福。 盛时忽然起身走到玄关处,拿起搁在柜子上的一个画框似的东西走过来。 岑溪看出来了,那是一幅表框好的画作,她根本就没留意他什么时候把那幅画带进来的,想来想去只可能他刚刚去拿蛋糕时一起拿来的。 盛时双手捧着画递给她,“岑溪,这是我送给你生日礼物,就让这株花树陪着你,愿你以后在伦敦的日子过得平安快乐。” 是她在星空画廊开幕酒会那天晚上看过很久的那幅水墨画,她没想到盛时会把这幅画送给她,一时怔在那里,“可是这幅画……”她知道这幅画必定不便宜,想说太贵重了,又觉得不是这样,礼物只是礼物,重的是情谊。 盛时似是明白她所想:“你说这幅画在说什么你还没想出来,那你就留着慢慢看吧,反正画家是我朋友,这幅画也是要卖的,留在喜欢的人身边也是他的愿望。” 岑溪没法拒绝他真诚的情谊,终于伸出双手珍而重之接下那幅画,“盛时,谢谢你,今天的生日我过得很快乐。” 盛时离开后,岑溪收拾完了餐桌,又收拾茶几上的蛋糕,拿起剩下的一块要放进冰箱时,才看见盛时的手机还在茶几上。想到他还没走远,她连忙拿着他的手机追出去了。 幸好他还没开车离开,岑溪到了公寓楼下就看见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边。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泊车位,眼见着一辆车子驶过来,她已经没法立即跑过去了,于是大声喊他:“盛时,你等一等。” 盛时还是听见了,隔着马路,遥遥朝她望过来。 岑溪等到那辆车也在盛时旁边的泊车位停下来后,才过马路走到他面前,把手机给他,“你忘了拿手机。” 盛时接过手机,摸摸头,失笑道:“你不送下来,我恐怕要到回去了才发现。” 岑溪挺少见到他粗心大意,看他的样子,像个冒冒失失的小男孩,也觉得好笑:“你要是回去了才发现只能明天再来拿了。” 她要走时,盛时又叫住她,突然问起她语言学习结束后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打算,他知道她的语言学习到了这个月底就结束了。岑溪是想要找份工作的,她以前读的是音乐学院,现在不能弹琴了,一时也想不到要回到学校学什么。而且这里消费高,光房租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她自己没什么积蓄,天长日久下来,总不能依靠何叶一个人辛辛苦苦演戏挣钱。 盛时得知她想要找工作后,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我朋友的中餐厅需要一位店长,你想不想去做做看?你以前管理过咖啡馆,现在做起来餐厅店长也熟悉,我想工作内容都是相通的,也没多大区别。” 岑溪知道伦敦的工作并不好找,尤其是她这样的外国人。盛时嘴里的这个工作对她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她此前的想法里,她可能先得去中餐厅找服务员之类的工作。 她一时惊喜:“真的?我当然想啊,你朋友的餐厅在哪儿?我要先过去面试吗?” “等周末你不上课了,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盛时的话刚刚说完,抬头就发现下雨了,他们站在树下,雨珠落在树叶上唰唰作响。他连忙去车里拿了一把伞给她,“你先回去吧,这雨说来就来,明天我再和你说。” 岑溪举着伞,又想起来:“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盛时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开车就到家了,她下一句话就是:“那你和我一起过马路吧,然后就可以把你的伞带回去了,明天下雨也可以用。” 虽然他家里还有伞,并不缺少这一把伞,但是盛时依然觉得这样很好,她说得很好。那张撑开的伞就是一片天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空。 这一阵雨下得急,转瞬已是哗啦啦的大雨。他接过她手里的雨伞,为了避免雨水淋到她,把大半个伞都挡在她头顶,她立即发现了下意识靠近他,两个人几乎紧紧挨在一起,相携走过雨中的马路。 对盛时来说,这一段路又短又长,短的是还没等他好好感受她就在自己身边,已经走到了尽头,长的是她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只想和她这样相依相伴走完一辈子。 他看着她走进公寓大门,她还回头对他笑了一下,隔着一道门,那笑容亲近而温暖,一瞬间又照亮了他的整个天空。 盛时撑着伞走回自己车边时,停在他车子后头的那辆车依然还在那里,车门边却立着一个人,茫茫大雨里,那黑色的人影连同黑色的车身一起,像屹立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岛屿,恒久地守护在那里,直至海枯石烂。 他也站了很久,雨珠泼天泼地落下来,雨伞已经遮挡不住,他身上也被淋湿了。那个人没有撑伞,也没有看他,只是一动不动面朝着前方公寓楼某个亮着灯的窗口。 他也看着前方的公寓楼,那雨夜透出窗外的灯光就像不久之前绽放在他眼前的笑容一样温暖。他的语气平淡,声音却坚定,不紧不慢地说:“人和画是不一样的,画可以收藏,人有心,收藏不了。” 他打开车门时,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在雨中清晰地传来:“我已经收藏了。” 岑靳在卧室里听见客厅又有了声音传来,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姐,盛大哥走了?” 岑溪拿着那块剩蛋糕走向厨房:“你作业做完了?” 岑靳又嘻嘻哈哈了起来,跟进厨房颇有意味地问:“姐,你觉得盛大哥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 “真的?我也觉得盛大哥很好,那你们……”岑靳停顿一下,故意咳嗽一声,“你就不给我找一个姐夫吗?” 岑溪瞪了他一眼:“你跟何叶两个人就不要成天瞎搅合了,我自己会看着办。” “瞎搅合——”岑靳拖长尾音一字一顿重复了这几个字后,又恍然大悟似的说,“好吧,我知道了,我们不再瞎搅合你们了,你和盛大哥自己看着办。” 岑溪知道他误解自己的用词了,也懒得纠正了,要不然他又要抓着这个问题不放,真的要瞎搅合起来了。她心里其实正在百味杂陈,当时在马路上没想到,回来后才想到工作就这样解决了,无疑又是盛时在帮她,可她好像一直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洗了碗,收拾干净厨房,她又从冰箱里拿出那块剩蛋糕。这只巧克力蛋糕很好吃,还有淡淡的酒香,放到明天就没有这么好的味道了。岑溪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酒疯子了,晚上明明喝过酒,却还惦记着蛋糕里的这点酒香,半夜也要吃掉。 她在卧室里一边吃蛋糕,一边看那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一株花树,像石榴又像茶花,但是这株花树的花却全部是一颗一颗的石头,这些石头被涂上了彩墨,每一颗的颜色又都不同,姹紫嫣红一片。当初她就是看不明白为什么是石头花,旁边的题词是“陌上花开缓缓归”。题词的寓意不难懂,可是配上画就叫她费解了。她那时候胡思乱想了一通,但也是真的很喜欢这幅写意水墨画,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画家也有了一丝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好像是从心里画出来的。 看了一会儿画,蛋糕也吃完了,她突然福灵心至,跑去拉开梳妆台抽屉,叮叮当当翻找了一通,记起来了什么,跑到更衣间,最后在衣柜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只黑色丝绒盒子,打开以后里头的宝石项链熠熠生辉,那点缀在白金镶碎钻的花瓣里头的硕大蓝宝石也是光芒璀璨的石头。 她走的时候,除了这条项链,只带走了一些日常衣物,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矫情,那间卧室的东西太多,不是她带得走的。她口口声声嚷着要还他钱,也没还,有些东西也是还不了的。 这条项链最初也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他大约也不清楚她到底哪天过生日吧,她还记得他当初把这条项链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已经晚了好几天。 窗外雨声潺潺,卧室的窗户没有拉上窗帘,看得见玻璃窗上细密流淌的雨点,灯光下亮晶晶的,仿佛点点玉华,流光溢彩。 她伸手贴着玻璃窗,可玉华在玻璃的另一面,她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玻璃,一点一点传到手心。 周末的时候,盛时带岑溪去了那家中餐厅,见到了老板。那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名字叫高翔,当然现在已经是英国籍了。盛时把她介绍给老板后,就坐在一边,让他们两个人谈话了。 高翔三十多岁,一口普通话纯正地道,和盛时很熟稔,也直言盛时有介绍过她的情况,所以她基本上没怎么面试就被老板诚心诚意聘请。 岑溪特别实诚地说:“我之前在国内开的是咖啡馆,肯定和在国外的中餐厅还是有不同的……” 高翔哈哈大笑打断她:“餐厅嘛,还不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吃饭,只要让顾客吃好买单就行。你刚出国觉得国外什么都新鲜,呆久了你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儿都一样,人活着就得吃。” 话虽然说得简单粗暴,但细想也是那个理儿。盛时面带微笑看了她一眼,岑溪朝他点点头,放下一颗心来。高翔也说会让前任店长带她一段时间,她也不担心自己会做不好抹了盛时的面子了。 高翔留她和盛时吃饭,这家中餐厅主打的是粤菜,岑溪吃了餐桌上的几道菜,深觉厨师功夫特别好,在异国他乡还有这样纯粹的中国味。 盛时说:“其实那天晚上我就是想带你来这家餐厅吃饭的,不过今天来也一样。” 岑溪笑一笑,原来他也是一个念着家的味道的人。 高翔说:“我这家餐厅就是他建筑设计的,岑溪,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下,岑溪真真吃惊了起来,她进门时就留意到建筑风格很中式,室内设计也颇古雅,十分契合餐厅的主题。算起来她是第一次看见盛时的“作品”,笑盈盈地点头:“我待会儿会好好看看的。” 盛时笑:“我可以为你讲解。” 席间高翔讲起他开餐厅的经历,说开业第一年时生意并不好,外国佬也吃不惯这样未经改良的中国菜,纯粹指望中国人来吃,又没有多少人。 这倒是和岑溪开咖啡馆的经历差不多,她不由好奇问:“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想要开餐厅?” 高翔放下筷子慨然而叹曰:“人活着嘛不就得吃,偏偏我这个中国胃被养刁了,在英国十年都吃不到自己想吃的家的味道,所以一怒之下就开了这家中餐厅。” 岑溪和盛时对看一眼,捧腹大笑,笑完了又好奇问他后来生意又是怎么好起来的。午餐时分,店内楼上楼下已经满座了,还有等位的顾客,不乏高翔嘴里的外国佬,这么火爆的场面,很容易就看出来,餐厅的生意现在是十分好。 高翔卖了个关子,哈哈一笑:“这就是你这个店主上任后该琢磨的问题了。” 这句话也说得十分在理。岑溪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讲清楚的,说起来简单就是抓住顾客的胃,但要抓住顾客的胃也没那么简单,自然要有真功夫。她想着回去后得好好琢磨一下粤菜了,不要到时上任后那点浅显的粤菜知识还比不过店里的服务员。 第五十二章 离开高翔的中餐厅后,岑溪和盛时一起去博物馆看展览。博物馆有一场瓷器展,岑靳昨天和同学一起去看过后,回来大为夸赞,说很多都是中国明清瓷器。今天去中餐厅的路上,岑溪对盛时说起这场展览,他也还没看过,于是他们相约一起来看。 没想到还没进入博物馆的大门,在门前的广场上就遇见了宋茜茜。周末的广场特别热闹,人群络绎不绝,岑溪猛然看见相隔不远处的那个装扮精致的身影时,滑稽地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很小,或者是她和宋茜茜特别有缘分,无论走到哪儿,在人海茫茫里都能遇见。 宋茜茜显然也没想到会看见她,瞪大双眼看着她。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宋茜茜的身边,盛时却已经迈步走了过去。 “妈,你怎么在这儿?” “早上我问你今天有没有时间,你说有事情不能陪我,幸好茜茜过来了,我们就出来逛逛。”盛夫人的话说完,目光却看向儿子的身后。 盛时回头对岑溪微笑示意,她就走了过去。 盛时介绍说:“妈,这是岑溪。” 宋茜茜忽然嫣然一笑:“表哥,你当初可不是这样对我说的,我记得你介绍岑小姐给我认识时说这是你的好朋友,对舅妈就又不一样了。” 她这句话满是小女儿的娇态,其实就是少了几个字,如果她不这样说出来,也根本没什么。盛时看了她一眼,哪里会不明白她这是在暗示什么,可一时又想不通自己这个任性娇蛮的表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盛夫人听了宋茜茜的话,果然看向岑溪的目光就多了一抹深意。 岑溪虽然觉得宋茜茜那句话有点古怪,但宋茜茜在她面前素来也没说过什么好话,今天已经算是客气友好了。她也来不及去想宋茜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盛时的母亲微笑问好:“阿姨,你好。” 盛夫人笑意盈然点点头,眉目温婉动人,“你和盛时也是来看展览的吧?我听说这场瓷器展有不少中国明清瓷器,很多是从国内运来的,茜茜就陪我过来了。” 岑溪回答她也是来看瓷器展的。盛时接上话头说:“妈,那我和岑溪也陪你一起去看吧。” 盛时的母亲待岑溪非常亲切随和,虽然初次见面,并没有任何疏离感。她保养得也非常好,身材纤细,面容秀雅,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要不是盛时喊她妈,岑溪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初看和宋茜茜宛如姐妹的女子会是他的妈妈。其实看得出来,盛时在长相上也是随了母亲,母子两人眉眼十分相似。所以岑溪和她在一起也并不拘束。 一场展览看下来,盛夫人并不多话,只是专注看那些瓷器,时而低声说几句关于瓷器的知识,在宋茜茜的问询下,也会对某件瓷器详细讲解一番。看完展览,在博物馆的门口,她邀请岑溪去家里吃晚饭,说:“你是盛时的朋友,正好茜茜也在这里,你们在国内都认识了,那今天晚上就一起在我家吃顿饭吧。” 盛时未尝不明白自己妈妈的心思,却还是下意识看着岑溪,如果她有任何为难的样子,他都会帮她拒绝。 可岑溪只迟疑了一下,便笑盈盈说好。 盛时的父亲出差不在家,他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这一顿家庭晚饭也还是他们四个人,气氛和乐融融。 餐桌上,盛夫人问岑溪什么时候来伦敦的,在这儿要呆多久。岑溪如实回答了。盛夫人的笑容又多了一抹温柔:“岑溪,你在伦敦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那你以后就多来我家吃饭吧,我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你有时间我们也可以一起出去逛逛。” 岑溪仍旧笑盈盈说:“好,阿姨。”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家庭的气氛了,盛时的母亲也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们笑起来甚至是一样的温柔,如果她的妈妈还在世上,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也会在晚饭桌上,一家人言笑晏晏。 当初在博物馆门口,她的那一点迟疑不过是因为宋茜茜,可是整个晚上,宋茜茜虽然对她并没有多么友好,可也没有说任何不好的话,当着盛时的母亲,甚至偶尔还会对她笑一笑。 岑溪想起宋茜茜曾经在盛时家客厅的那句话——我舅妈不会喜欢你的,又觉得好笑。大概不过是她自己不喜欢吧,她大概已经和阮少棠订婚了…… 正想到这里,却忽然听见宋茜茜说:“岑小姐如果有时间,我们也可以一起出去逛逛,我是过来定做礼服的,你也可以帮我参考参考什么样的好看。” 岑溪怔了一下,看着她脸上娇媚的笑容,一时听不懂她说了什么。 盛时说:“茜茜,你看中了哪位时装设计师可以对我说,我帮你去联系。” 盛夫人笑道:“你表哥说得对,茜茜,你喜欢哪个设计师就告诉舅妈,舅妈把他请来给你设计礼服,一定让我们的茜茜漂漂亮亮地做新娘子。” 宋茜茜娇嗔:“舅妈,你又取笑我了!” “我哪里是取笑你呀,你不是很快就要订婚吗?你舅舅说那个阮先生很好,我虽然还没见过,但是你舅舅的话自然是对的,茜茜喜欢的人肯定好,我就等着你订婚那天好好看看。” 宋茜茜脸上满是笑容,声音里都是甜蜜:“你看表哥结婚不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岑溪很安静。盛时开车,一直到车行了一段路,才低声叫了她一声:“岑溪。” 岑溪望着车窗外,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 盛时却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她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我没事。”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和他早就彻底结束了。” 她的语气淡然,盛时不知道她说出“彻底结束”是一种什么心情,可他骗不了自己,这四个字也是他真切的希望。 车子到了岑溪的公寓楼下,也许是路灯不够亮,下车后没走几步,她就趔趄了一下。盛时一把扶住了她,她离他那么近,他的手轻轻一带,她就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她,过了很久,什么也没有说,仿佛只是要给她一个拥抱。他的怀抱很温暖,她靠在他的怀里渐渐安心下来。这一刻,一个怀抱也已经足够,她需要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忧虑。 公寓对面的马路边停着一辆车,电话铃声在密闭的车内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坐在车子里的人一动也不动地隔着玻璃看着路灯下那一对拥抱在一起的身影,目光空洞而寂寥。路灯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连在一起的身影拖得又长又近,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引擎的轰鸣声在静夜里猛然响起,那辆车疾驰在马路上,转瞬没入夜色。 第五十三章 宋茜茜坐在深夜的酒吧里,耳畔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终仍旧无人接听。她捏紧了手机,已经数不清这是晚饭后第几次打那个电话,然而结果都是一样。 陪她出来喝酒的贝雨霏安慰她:“可能是在外面有事吧。” 宋茜茜像是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握着手机,神情惘然。贝雨霏坐在她对面,看得见迷离的灯光下,她眼睛里有水光,粼粼闪动。贝雨霏一时也有点难过,她和宋茜茜是在伦敦读大学时的同学。但是宋茜茜跟她不一样,宋茜茜中学就是在伦敦读的,而且她在香港长大,英语就和母语一样,无异于半个英国人。贝雨霏却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从小说得最顺溜的就是中国话,国内的风气是有钱人都送孩子出国读书,虽然她一点儿也不想离家出国,还是被爸爸妈妈送上了飞机。她从小就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出国之前什么事都有父母,出国后举目无亲,她的英语也不好,和同学没法很好的沟通,初来伦敦时很是吃了一点苦头。有回晚上肚子饿了,照顾她的保姆请假了,她出门买吃的,贪吃走远了一点,不幸碰上了抢劫,财务被洗劫一空,人也摔了一跤。她一瘸一拐走在异乡冬天寒冷的街头,泪眼滂沱,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手机被抢了,根本打不了。那时候最想的是如果有一辆飞机停在她面前,她一定马上跳上去回家。 飞机没有来,宋茜茜开车路过,送她去了医院。 她和宋茜茜就是那样熟识起来的,她们家境相隔不远,爱好也差不多,课余一起逛街吃饭,渐渐就成了好朋友。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子或多或少有点娇气,宋茜茜虽然骄纵了一点,但对朋友很好,在伦敦很是照顾她。在贝雨霏的眼里,宋茜茜就和公主一样既骄傲又美丽,从来都是男人追在她的身后看她的脸色,现在为了一个男人,她不仅追到英国来了,毫无自尊等在他住的酒店,还这样低三下四一再打电话。 贝雨霏虽然一时不能理解,但依然说好话劝道:“茜茜,你别想那么多,反正他都要和你订婚了。” “你真的觉得他会和我订婚?” 贝雨霏一楞,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顿时词穷。 宋茜茜扔下手机,说:“你刚刚说的对,他当然有事,要不然他怎么呆在这儿就不走。”顿了一下,她又笑了:“不走也好,要是他不亲眼看见,他又怎么会相信。” 贝雨霏听她说得阴阳怪气的,益发糊涂。其实她根本不清楚宋茜茜和阮少棠之间是怎么回事,订婚的事也是宋茜茜告诉她的,他们这样的家庭,多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私下里,她只是羡慕宋茜茜能够如愿以偿嫁给自己爱的人。 贝雨霏见宋茜茜喝完了杯中酒,扬手招来酒保上酒。宋茜茜却猛然站了起来,惊喜叫了一声:“少棠!” 阮少棠一直到她出声才看见她。领他走过来的酒保看她们认识,也把他点的酒放到了宋茜茜的桌位上。 阮少棠坐下来后,酒桌上的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他仿佛只是来喝酒的,礼貌而简短地打过招呼之后,径自举杯喝酒,再也没有看她们一眼。 贝雨霏第一次见他,刚刚在他走过来时已经看清了他的样子,这时见他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就连举起酒杯喝酒的样子都宠辱不惊,也明白了宋茜茜为什么这么疯魔。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冷淡,打招呼时都不见一丝笑容,对待宋茜茜根本不像是一个要和她订婚的男人,神态间毫无半分亲近之意,孤傲而疏离。 宋茜茜并非没有感觉到他的冷淡,即使他答应了她爸爸那个要求后,对她也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彬彬有礼的绅士。她若有所思笑一笑,不提她晚上给他打了那么多电话无人接听,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对贝雨霏说:“我今天晚上去我舅妈家吃晚饭了,我表哥也带他女朋友过去了,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贝雨霏的眼眸暗淡了下来,“茜茜,你表哥真的要结婚?” “当然是真的,结婚还有假的?他都带女朋友回去见我舅妈了,今天下午他们还一起去博物馆看了展览。” 宋茜茜兴致浓厚地讲起来了今天的晚餐,说她的舅妈怎样喜欢表哥带回去的女朋友,怎样催着表哥赶快结婚。贝雨霏呆呆地听着,虽然神情落寞,也照顾着宋茜茜的情绪应答着,她只以为宋茜茜是在暗示阮少棠他们也该早点结婚。 阮少棠喝完了一瓶酒,宋茜茜也终止了关于表哥结婚的话题,转而一脸期待地问他:“少棠,你明天有事吗?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出去逛逛?要不我们也去博物馆看展览吧。” “我明天还有事,你和贝小姐一起去看吧。” 宋茜茜特别善解人意地对他笑一笑:“那你忙吧,我和雨菲一起去看。” 阮少棠放下酒杯,站起来说:“我回房间了,贝小姐,失陪。” 宋茜茜的笑脸一僵,看着他的身影大踏步离去,懊恼地猛灌了一口酒。 门铃声响起时,岑溪还没睡着。自从晚上听了岑靳说阮少棠要来吃饭后,她就心事重重,躺在床上半天也没有任何睡意。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和他有关的事,他跟她已经完全无关了,可却阻止不了纷至沓来的思绪。 深夜的门铃声异常刺耳,只响了一次。她在这里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没有人会这么晚还找上门来,她正在想着应该是敲错门了,手机铃声紧跟着响起。她随手摸到手机按了接听放到耳边,阮少棠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依然还是那样清淡,只有两个字:“开门。” 岑溪挂了电话,起初躺在床上不动,可很快又想起了岑靳。如果阮少棠继续敲门,岑靳肯定会被吵醒。他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她拒之门外?她一骨碌坐起来,打开灯,下床走到客厅门口,甚至忘了开客厅的灯,一把拉开门。 阮少棠站在门口,走廊幽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说:“你不请我进去?” 岑溪站在门内不动,提醒他:“阮少棠,我们已经结束了。” “所以你要结婚?” 岑溪觉得他的话盛气凌人,他半夜跑来找她竟然质问她是不是要结婚,他明明已经放她离开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明明要结婚的是他,他为什么还要管她结不结婚?难道她曾经把自己卖给过他,她连结婚嫁人都没有资格? 她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结婚不结婚那是我的事。”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酒吧后就来到了这里,直到听见她的这句话,他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天晚上在画廊里看见她对盛时笑,他就知道那个灿烂明媚的笑容是不同的,可他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真正发生了,他才知道他就要失去她了。她在他身边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心过,送她来伦敦的时候,他以为他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她求他放了她,所以他让她走了。他以为以后她再也不会对他说还钱,那些坏的已经过去了,以后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但是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了。 客厅忽然灯光大亮,岑靳的声音在岑溪身后响起:“姐,是谁来了?” 岑溪心慌意乱,下意识想要关上门,可却来不及了,阮少棠用力推开她,一闪身踏进了门内。 岑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了门铃响,本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过一会儿又听见了门口有动静。深夜还有人找上门,他当然不放心,于是下床来查看。这时看见阮少棠,刚刚还朦胧的睡意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惊讶道:“阮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阮少棠对岑靳依然很和气,笑着说:“我找你姐有点事。” 岑溪补上一句:“他是来说何叶的事。” 阮少棠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我是来说何叶的事。” 岑溪对岑靳说:“你回房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岑靳觉都醒了,听说是何叶的事,追问道:“叶子有什么事?” 阮少棠说:“她很好,我只是找你姐商量一点她的事,小靳,听你姐的话,你先去睡觉吧。” 岑靳倒是很听阮少棠的话,笑着答应:“好吧,那我去睡觉了。” 岑靳回到卧室后,阮少棠也走向另一间敞开门的卧室。 岑溪在卧室门口拦住他,他气定神闲地说:“你确定要我在客厅说?” 岑溪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让开了身。 阮少棠走进来后,环顾了一眼,卧室并不大,收拾得也很简洁。他的视线很快停在了挂在床边墙壁上的一幅水墨画上,在画廊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想要买下这幅画,却被告知这幅画是非卖品。现在这幅画挂在她的卧室,他讥讽而刻薄地问:“这幅画值多少钱?” 岑溪不会忘记他曾经站在盛时面前说他也有一幅收藏的画,他在暗示什么,她听得懂。她一字一句地说:“阮少棠,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钱买来的,盛时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岑溪觉得可笑而荒谬,她也想对他露出那样讥讽的笑意,可是她笑不出来。她笃定地说:“他再怎么样也不会花钱去买下一个女人当一幅画来收藏,如果我真要跟他在一起,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阮少棠冷笑:“就算你心甘情愿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样对你么?你猜是为什么?” 岑溪猜不出来,她想过很多次,一直到离开都不知道,现在又怎么猜得出来?她怎么猜得透他在想什么? 他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他只讲过一次故事给她听,那天晚上他知道她卖了他的项链,他在听粤剧《帝女花》,那时候她以为他讲的也是那个公主与驸马的故事。 阮少棠又重复了一遍:“地老天荒,情风永配痴凰。” 她仍旧不做声。 “你以为这戏文唱的是真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嫁给那个男人不久后就知道那个男人有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他们甚至也有了一个儿子。她被父母带到了美国,病重时为了见那个男人,从美国跑回香港,带着儿子回到他们曾经的家里,亲眼看见那个男人和儿子的钢琴老师在一起。她就是被那个男人逼死的,她的病也都是因为那个男人,要不是那个男人,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死的时候还求我外公放过那个男人,但是我凭什么放过他?那个钢琴老师带着女儿离开了香港,她自己病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女儿。四年前我本来就想送她女儿一份大礼的,不过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 岑溪慢慢地有了一种顿悟,像听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样,所有的线头终于严丝合缝地对上,所有的一切朝她铺天盖地狂涌而来,她一直以来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四年前她跟何叶一起终于见到他,那天他说的话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可她不知道该怪谁,是看不见的命运还是逃不掉的恩怨纠葛,她怨不了他,甚至从心底深处有了一种深重的怜悯。 阮少棠回头看她,清冽的双眸里只有冰冻的寒气,他冷冷说:“你不是说我是来找你说何叶的事吗?你猜猜这次我会叫她付出什么代价?” 岑溪难过地说:“可是何叶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错,你不能怪她,她是你的……” 阮少棠猛然打断她:“她不是!我姓阮,我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她错在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他一眼也没有看她,从她的卧室走了出去。 阮少棠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那栋公寓楼的,记忆像是有一片空白,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又一个时刻,他也忘了很多年前他是怎么和妈妈一起离开那个曾经的家的。他只记得妈妈的沉默和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很多年后,在他的回忆里,他也记得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照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花花。 车子疾驰在深夜荒无人烟的马路上,他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世界,无尽的黑暗涌上来包围了他,他在那一团黑暗里沉下去,一直沉到没有光的所在。 回到酒店的房间,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白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里的笔有自己的动作和意识,一笔一划地画下去,最后是一个他最熟悉的“棠”字。 那也是妈妈留给他的一朵永不凋谢的兰花。 他仿佛又回到了妈妈离开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衣服上的那朵棠字兰花画了很久,才终于和妈妈画得一样。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醒来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抓住那只手放在心口,就像抓住了一切,喃喃了一句什么。 很久后,他睁开眼睛,傅和意站在床边,像很多年前走进那间卧室那样,担忧地看着他,可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孩子,一眨眼大梦已觉,他慢慢地松开手。 傅和意收回手,说:“你发烧了。” 阮少棠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发烧,他只是无力,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一夜之间都被抽空了。 傅和意拉开了窗帘,回头又对他说:“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行程都取消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已经中午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昏睡了那么久。傅和意给他叫来了一碗粥,他吃下去以后才看见手机上有一条信息,是岑溪今天早上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四年前你要的是我,你这次要做什么也一样找我吧。” 她亲口对他说过,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她还是这样傻,他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了。他想打电话,要按下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径自把酒店名字和房间号码发给了她。 他没有等很久,下午的时候,她就找来了。 岑溪想了一夜,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管他要对何叶做什么,他都可以冲着她来,反正她连自己都可以卖,还有什么需要保留?她说:“阮少棠,你放过何叶,我什么都答应你。” 阮少棠站在窗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暖意。他没有回头看她,半晌后说:“那你就回来吧。” 岑溪麻木地说:“阮少棠,我不可能永远都这样和你在一起。” “你还当你自己是国色天香?三年,你只要再陪我三年,我就放过她。” “好,就三年,你要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作数了?” 岑溪想了想,补充一点:“这三年之中,如果你结婚,我们的关系就提前终止,我不想对不起你太太。” “说不定我还没结婚就厌烦了你,你就可以提前滚了。” “那再好不过,到时候我还年轻,没准还能嫁一个好男人,我知道我不是国色天香,但是长得也不难看,总有男人会真正喜欢我。” “那你得祈祷到时候那个盛先生没有太太才行。” 岑溪负气说:“他不会那么快结婚的。” “你出去。” 岑溪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幽深而寂寥,无数的灯光洒下来,像是星光的海洋,可在这样灿烂的灯光下,再也不会有那个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的男人。 她拼命保留的最后那一点东西终究还是没有留住。 在那个夜总会的走廊里,她趴在他的脚底下遇见了他,所以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这样趴在他的脚底下。 兜兜转转,饶了一圈又一圈,她拼尽全力也逃不开命运。 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满脸的泪水,她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无声地对镜子里的那个泪流满面的人说:“哭什么,不过就是又一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第五十四章 盛时见完客户,开车回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却在路上看见了岑溪。她就走在人行道上,马路上一辆又一辆车子疾驰而过,漫天喧哗里,她的身影笼罩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反衬着金粉澄澄的宁静。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像个怕冷的小孩,全身都缩在衣服里,益发衬得背影单薄而瘦弱,他却一眼就知道那是她。 他慢慢靠边,在她身边停下车子,她依然毫无所觉,直到他扬声叫她:“岑溪!” 岑溪顿了一下,回头看他时神态已经收敛了起来,眼里只是一片平静。 盛时不便下车,透过车窗说:“你今天没课?上车吧,我正好有时间,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岑溪对他笑笑:“我下午出来有点事,待会儿去超市买点菜就回去了,你不用送我。” 盛时想了想,从副驾上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说:“这家酒店的下午茶很好吃,我刚刚打包了一点点心,你带回去和小靳一起吃吧。” 岑溪接过纸袋,一眼就认出了纸袋上的酒店标志,那是她刚刚走出来的地方,也提醒了她刚刚出卖了什么。她把纸袋紧紧攥在手心里,抬头看着盛时,依然笑着说:“盛时,谢谢你。” 盛时开着车走了,所以他没有听见岑溪后头的一句话:“盛时,再见。” 哭过的眼泪已经被风干,盛时的车已经消失在茫茫车流里,她在马路边站了很久,久到告别了所有不会再属于她的一切。 晚上岑靳回来后又追着岑溪问是不是何叶有什么事,阮少棠昨天那么晚过来,又说是为了何叶的事,岑靳怎么可能完全放心。有了那次的“咖啡门”事件,他上网看了一下何叶近期的新闻,却没发现什么不好的消息。何叶的人气一直都很高,网上关于她的新闻也很多,最近的热门话题是她主演的王明华导演的新电影曝光了一张女主角的剧照,剧照上面的何叶一身黑衣立于大雪纷飞的梅林里,眸如点漆,神情凄婉,美得清寒而凛冽。 纵然是私下见过何叶各种样子的岑靳,初看那张剧照也怔了怔。网上有报道拍摄进展顺利的话,电影暑期档有望上映。这个消息岑靳也知道,这半年以来何叶一直都在拍这部电影,他出国之前还去探过班,也在期待着电影的上映。上周何叶说自己有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过来度假,不过后来又说导演要补拍几场戏就没来成。 岑靳拿着平板电脑又刷了一遍何叶的新闻,依然没发现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知道网上没有坏消息并不一定就是没事,何叶是个演员,娱乐圈风风雨雨那么多,有时候网上闹得轰轰烈烈反而是娱乐炒作,而重大的切身相关的事却又不能为人所知。这样一想,他越发惴惴不安,只能追问岑溪:“姐,阮大哥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叶子怎么了?” 岑溪把碗筷放在餐桌上,一边盛饭一边说:“她没什么事,吃饭吧。” 岑靳只好先坐下吃饭,夹了一筷子西兰花送进嘴里,咀嚼了几口,抬头看着岑溪,迟疑了一下,说:“姐,西兰花没放盐。” 岑溪尝了尝真的没放盐,而且也炒过头了,没有一点脆生生的口感,里头的牛肉却是半生不熟的,一道西兰花炒牛肉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岑靳看了看她,又吃了一口西红柿炒蛋,刚刚咽下去就连连咳嗽了几声。止住咳嗽后,他终于放下碗筷,担忧地问:“姐,叶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岑溪尝了一口西红柿炒蛋,咸得难以下咽,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稀里糊涂把盐当成了糖。离开那家酒店后她就魂不守舍,如果不是盛时,她或许还会在街上走很久才会记起来晚上岑靳还要回来吃饭,她不能就那样走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超市买的菜,又怎么把这顿晚饭做出来的,桌上还剩下一道鲫鱼汤,她不尝也知道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放下筷子,说:“我就是在想着咖啡馆的事,叶子没事,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直接给她打个电话。” 岑靳被她提醒了,看了看时间,国内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他知道何叶拍戏期间的作息比较没有规律,最近一直在拍夜戏,这个点正好是她常打来电话的时间,于是拿起手机试探着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果然何叶立马就打电话过来了。 何叶从下午到晚上连续拍了十多个小时的戏,刚收工回到酒店,看到岑靳的信息,不由精神一振,在电话里一边嚷累,一边又兴奋地讲起来拍戏现场的趣事。 岑靳和她一起长大,自然从她的声音里也能听出来她是真的从这部电影里得到了快乐,累虽然累,但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值得。他跟何叶东拉西扯,两个人从电影讲到了伦敦的天气,岑靳汇报了自己的学业,然后又说到了盛时。他看了一眼岑溪,故意拿手捂住嘴巴装出耳语的样子说:“叶子,我姐说叫我们不要瞎搅合她和盛大哥的事,她说她自己会看着办。” 岑溪麻木地听着。不知道何叶说了什么,岑靳大笑起来,然后又被刺激得咳嗽了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笑。 要挂电话时,岑靳问她:“姐,你要和叶子说话吗?” 岑溪顿了顿,说:“算了,她熬夜拍戏,你让她好好睡觉吧。” 岑溪记起来了盛时给她的点心,把点心拿出来,重新下了两碗面。再次坐在餐桌边的时候,她斟酌着对岑靳说想要复活节假期回国一趟。本来因为岑靳课程很紧张,好不容易放假了,再飞来飞去时差颠倒,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并没有打算这个假期回国。之前何叶也说要过来,他们是计划好了复活节假期在欧洲游玩一圈,何叶回去后岑靳也能在这里一边休息一边准备接下来的课程。现在何叶四月份应该是没时间过来了,岑溪也没法安心在这里悠闲度假,自从阮少棠昨天晚上说过那番话之后,她的世界顷刻间天翻地覆,以为的新生活却原来只是昙花一现,那么短那么快,仿佛只是她打了个盹,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而且比从前还更糟糕。何叶什么都不知道,岑溪心里七上八下,担心何叶终究也会知道一点什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的秘密只是讳莫如深的沉默,既然阮少棠已经对她说出来了,难保不会有人对何叶说点什么。她总觉得不踏实,想要回去看看。 岑靳刚刚和何叶通过电话也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于是说:“那我也回去吧。” “我就回去几天,你不是说有同学约你去法国吗?你放假了就和同学一起先出去玩吧,等暑假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虽然想回去一趟,岑溪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很快回去。岑靳这周已经正式放假了,她的语言课程就剩下这一周,高翔让她复活节假期后再去中餐厅正式上班,她有两周的空闲时间。如果要回去,她现在就可以订机票。 这天晚上她却没力气管机票了,倒在床上蒙着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直到她做好早餐,岑靳都没有起床。岑靳知道自己体质特殊,免疫力不好,平常作息很健康,住在这里后一大早就会起床绕着公园跑几圈锻炼身体,除了雨雪天气,整个冬天都坚持了下来,吃过早餐精神奕奕的去学校上课。她想放假了就让他休息一下,所以早上也没叫他。 推开岑靳的卧室门,岑溪又听见了一声咳嗽,她终于意识到岑靳不是睡懒觉,而是生病了。 到了医院,岑溪还在怪自己粗心大意,这两天岑靳时不时咳嗽几声,昨天晚上还一直在咳嗽,她却根本没听进耳里。 岑靳沙哑着声音说:“姐,我就是感冒了,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昨天还没发烧,我以为睡一夜就好了。” 急诊医生的诊断也是普通感冒,可是感冒对一般人来说普通,对岑靳来说却并不一定普通。这是岑靳在伦敦的第一次感冒,可是他曾经有过很多次和这次症状相同的感冒,很多次的感冒也曾经让他徘徊在病危的关口,等待着生命的奇迹。术后一年,岑靳还因为感冒高烧不退再次入院,那次的排异反应强烈,并发症严重而凶险,无异于第二次手术,收到病危通知书的当天岑溪就崩溃了,躲到洗手间嚎啕大哭。 她有过漫长的刻骨铭心的记忆,病魔令她刻骨铭心,那也是她的心魔。所谓的生命奇迹,或许在岑靳的一生里如影随形,也在她的一生里留下了永远也不会完全消散的阴影。 岑溪不敢再大意,因为岑靳还在术后五年的复发期内,出国之前,她再次带岑靳去做了一次术后例行检查,特别咨询过岑靳治疗小组内的一位主治医生。那位主治医生交代过很多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条是如果岑靳在伦敦生病了一定要对医生说明岑靳的身体状况。 岑溪是带着岑靳的详细病历出国的,也一直牢记着那位主治医生的话,她犹豫了一下,悄然握住岑靳的手,镇定地对面前的急诊医生说出了岑靳的病史。 急诊医生听到急性白血病看了一眼岑靳,然后详细地询问了手术时间,术后检查结果,最后一次检查时间,停药时间等等。 岑溪一一回答了,最后急诊医生淡定地说:“目前的症状是感冒,鉴于以前的病历,那我们就认真对待这次感冒,做一次认真的检查。” 岑靳被这位急诊医生幽默的话逗笑了,岑溪听出来了这位急诊医生是想让他们轻松点,所以也笑着道谢。 出了诊疗室,岑靳亲热地揽住她的肩,说:“姐,我觉得这位医生说得很对,我现在就是感冒了,那就认真对待这次感冒,所以你也别担心了。” 岑溪也知道医生的话有道理,她也不想这样懦弱地被一场感冒牵着鼻子走。 岑靳认真地说:“我很爱惜生命,我知道我已经很幸运地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但是生而有涯,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想要从容坦然地去面对,好好的快快乐乐的生活。姐,我不想你一直活在我生病的恐惧中,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不是生病,是每次我生病你比我还难受,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岑溪被他的话打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以为还是小孩的弟弟已经长大了,比她坚强,比她勇敢,比她更热爱生命。她这个姐姐实在是懦弱,她没有传递给他希望和信心,居然不知不觉给了他那么大的压力和难受。 岑靳又嬉皮笑脸地说:“你跟叶子都不给我找姐夫,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顶天立地,说起来我也真的是你们的天啊,这也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岑溪依偎在他的肩头,摸了摸他的头,终于笑了:“你就这么想把我们都嫁出去?” “当然啊,难道让你们留下来变成老太婆?我可是不会陪你们的,以后我还要跟我老婆一起慢慢变老。” “那你就快点找一个女朋友!” “遵命!” 护士带岑靳去做检查了,这些身体检查对岑靳来说曾经是家常便饭。从发病后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各种身体检查,手术前观察病情需要定期检查,手术后依然是毫不间断的检查,从每周检查到每半个月检查,再到每个月检查,一直到术后半年检查,术后一年检查。但是好在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么频繁地去检查了,出国之前,岑靳的再一次例行检查结果出来后,医院下达的诊断证明书上终于清清楚楚地写着可恢复正常生活。所以岑靳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面对身体检查,如果不生病,再也不需要那种例行的特意检查。 岑溪坐在候诊室,终于觉得没有那么多忧虑了,即使是昨天和阮少棠的那场交换也变得无足轻重了。既然那么艰难重重的三年都过来了,还怕又一个三年吗?比起那三年,接下来的三年也并没有那么糟糕了,甚至是比之前的三年要好得多。她也要跟岑靳一样勇敢,一样坚强,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从容坦然地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接受生活给予的坎坷和幸福。 候诊室里并不吵闹,等待看诊的人虽然多,却都规规矩矩地打发着自己的时间。岑靳的检查还得好一会儿,她想到还没吃早餐,出去买了两盒牛奶和两块三明治,等岑靳检查完了就可以马上吃东西了。刚回到候诊室,拿出自己那份早餐吃,手机就响起来。她一看是何叶的经纪人maggie打来的,连忙接起了电话。 maggie向来跟她打电话都是关于何叶的事,岑溪听见她不同于以往的郑重声音心里就已经咯噔了一下。maggie在打了预防针似的开场白后,下一句话就是:“叶子出了点事,今天晚上拍一场动作戏,她从马上摔了下来……” 纵然岑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仍是惊慌失措了起来,一时头脑乱成一片,又像是一片空白。她极力镇定下来,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她伤到哪儿了?” maggie说:“她刚刚被送进急救室,听说在救护车上还是清醒的,具体的情况要等检查后才知道,我是心急先告诉你一声。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就在去机场的路上,晚上就能到她那儿,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 maggie的话模棱两可,岑溪也听不出来何叶摔得到底严重不严重,可如果不严重,maggie这么玲珑剔透的人也不会赶着给她打这个电话。意外坠马可大可小,明明不久之前何叶还和岑靳在电话里叽叽喳喳,不过一夜之间,就出了这样的事。命运这只大掌,从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岑溪不再犹豫,立即说:“谢谢您maggie姐,麻烦您先安排人照顾她,我这边会尽快赶回去。” maggie松了一口气,有亲人在当然就会比较好办事,她说:“叶子也是心急,这一阵工作太多了,没休息好,状态不好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接下来一阵我会给她少安排点工作,王导已经表态说会等她的身体康复了再继续拍这部电影。你回来后也劝劝她,今年她只要拍好王导的这个电影就什么都有了,不用那么拼命。” 岑溪知道何叶这几个月来忙得连轴转,经常熬夜拍戏,连春节假期都没有,电话里她只嚷着说一个人还过什么春节,有工作陪着至少还有钱赚。她和岑靳在消费如此之高的伦敦生活,何叶也在拼命赚钱吧。 所谓人生,一直都是苦乐参半,有多少苦就会有多少甜。 岑溪喝完了牛奶,也把一块三明治吃完了。岑靳出来后,她把早餐递给他,等他也吃完早餐,平静地说:“小靳,咖啡馆出了点事,我要早点赶回去,你感冒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几天吗?” 岑靳马上举起双手由衷说:“当然能!姐,你已经在伦敦照顾了我这么久,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你丢下咖啡馆不管很可惜,你回去吧,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向你保证会听医生的话认真的对待这次感冒,刚刚医生都开药了,我会按时吃药按时吃饭,不舒服就来看医生。这几天我也不出去玩了,就在家好好休息。你也别急着回来,先把咖啡馆的事情办好……其实你也可以留在国内继续打理咖啡馆,放暑假我就回去了。” 岑溪没再说什么,她怕岑靳知道何叶出事了也要跟着回去,只能扯出咖啡馆这个幌子。岑靳的检查结果还得两天才能全部出来,她自然不能完全放心,只想先回去看看何叶到底怎么样,如果何叶还好,她也会马上赶回来。 岑溪赶的是晚上的飞机,在去机场的路上,接到了盛时的电话。盛时说刚刚结束了工作,完成了一个美术馆的设计图,接下来可以休息几天,又问她这一天怎么过的,语言学习怎么样。他经常给她打电话,都是这样清淡的闲谈,倒像是怕她在这里孤独,陪她说话似的。 岑溪像以往一样随意跟他说着话,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告诉他:“我今天没上课,等会儿就到机场了,何叶拍戏从马上摔了下来,我要赶回去一趟。” 盛时也吃了一惊:“严重吗?” “我还不知道,回去了才知道。”岑溪顿了一下,说,“盛时,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小靳感冒了,他的身体有点特殊,我不放心,你可以帮我照顾他几天吗?这几天有时间去我家里看看他。” “当然可以,接下来几天我也没工作,那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你别担心,先回去看何叶吧,小靳这边我来照顾。” 无论何时,盛时总能令她忘忧。挂断电话,岑溪再无后顾之忧,灯火通明的机场也遥遥可见。 岑溪没带什么行李,就是随身的包包,很快就办好了登机手续。还有一会儿才到登机时间,她坐在候机厅不经意一抬头,却见到了阮少棠。他刚走进来,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大门口,乘坐夜班飞机的旅客不多,挑高的大厅,明晃晃的灯光像琼楼玉宇,匝地而来,又像是一条星光织成的时空之河,星河耿耿银汉迢迢,隔着红尘万丈,天河两岸,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她想了想也不意外了,不管他是不是回去看何叶,他总归也知道何叶出事了。 她走在他的前头登机,一直到上了飞机被空服员领到商务舱坐下,才迟钝地意识到何必争先后,根本不可能避开他。换登机牌的时候,她被从经济舱免费升到了商务舱。地勤小姐的解释是,经济舱已经客满,所以她被自动升舱到商务舱。她虽然讶异,但此前听闻过这样的事,只当是航空公司票务上的问题,商务舱比经济舱舒服多了,她晚上还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不用花钱,何乐而不为,她笑盈盈道谢后就接过了登机牌。 她想了想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被升舱,不过他既然要花钱,她也没必要惺惺作态拒绝,是他说过的话,那样只会惹他厌烦。 阮少棠随后进来了,座位并不和她在一起,还在她后头。商务舱虽然空间不大,但胜在座椅宽大,隐蔽性好,不站起来回头,她也看不见他。她把身体埋进座椅里,闭上眼睛等着飞机带她回去。 第五十五章 何叶是在武当山外景地拍戏发生的意外,在当地的医院紧急救治过后,当天晚上就被maggie安排转到了武汉的医院。伦敦到武汉并没有直达航班,在北京中转却遇上了大雨,航班延误。岑溪这才知道最漫长的旅途不是飞机上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而是这样煎熬的等待。 阮少棠也和她一样在等待着,vip候机厅里空荡而寂静,他一人坐在角落宽大的沙发上,天花板上的灯光像水银倾泻下来,外面风雨琳琅,他眉眼低垂,像是兀自陷入了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默。广播里的航班延误通知仍旧在重复播报,等到那声音停下来,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回来看何叶?” 隔了一会儿,他说:“不是。” 他没抬头,岑溪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和声音一样漠然,可是如果不是看何叶,他没有理由一路与她同行,也大可不必现在等在候机厅。她看着他,缓缓说:“何叶从小就没有爸爸,以前小时候她还跟我说要去找她的爸爸,后来长大了她就再也没说那样的话。你说她错在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一天那个男人的女儿,她连她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岑溪说出这些话后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阮少棠没有说话,她知道他听见了,不管他有多大的恨,何叶何尝又不是和他一样。 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最后终于坐上飞机,到达武汉已是深夜,不能立即去医院探视何叶。不过岑溪转机时跟maggie通过电话,知道何叶除了一只胳膊骨折,头撞到树上缝了几针,身上再没有其他更严重的外伤。她想想这也算不幸的中的万幸,到底也放了一点心。 不知道是在飞机上睡好了,还是时差作祟,这天晚上岑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毫无睡意。阮少棠躺在大床的另一边,与她之间还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而且上床就闭上了眼睛。他向来要睡觉就摆出这幅样子,岑溪却恍然有一种堕入时空之感,像遥远的旧梦,没有离去的从前,既熟悉又迷惘。她怕打扰他睡觉,躺着不动,忽然却想到——要不要告诉何叶她和阮少棠的关系? 岑溪没有答案,一会儿觉得应该告诉何叶,一会儿又觉得还是暂时不说。她就在这样的纠结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仍是和她一起去了医院。他们到得已经很早,病房里却站着一个男人,长身玉立,似曾相识。何叶靠在床头,头上还裹着纱布,并没有发现他们进来了,径自看着窗外。 那男人回过头来,岑溪看见他的脸,清俊而熟悉的眉目令她一时怔在那里,转不开视线。而阮少棠却直接变了脸,如罩寒冰,冷气丝丝缕缕涔出来。 那男人却神态自若,只是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转头对何叶说:“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岑溪目送他走出病房,回过神来时,何叶的一个枕头猛然扔了过来,怒不可遏冲阮少棠喊:“滚,你给我滚出去!” 枕头落在阮少棠身上,他只皱了皱眉,“他跟你说什么?” “阮少棠,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吗?你早就知道了,你就是要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被你玩弄在手掌心里,你是个变态,你不是人!你不是恨我妈妈吗?你要干什么你都可以冲着我来,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岑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纠结已经毫无意义,该知道的何叶已经知道了。何叶身上还有伤,岑溪担心她这样动怒伤口会裂开,奔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扔别的东西。 比起何叶的怒气,阮少棠的声音要平静多了,平静到没有任何感情:“我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姓王,你姓何,当然,若是王历天认下你这个女儿,你也可以跟他一样姓王。” 何叶尖声叫嚷:“我姓什么都不关你的事!阮少棠,我永远都不会跟你有任何关系,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跟你有任何关系!” 岑溪眼睁睁看着何叶手臂上有血珠渗出来,再也忍不住说:“阮少棠,我请你出去。” 阮少棠终于出去了。正好医生来查房,岑溪仔细询问了何叶的伤情。何叶发作了一通,仿佛用尽了力气,又和岑溪方才走进来时一样,了无生气坐在病床上,任凭护士给她身上的擦伤涂药,最后打上点滴。 等到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岑溪说:“你还没吃早餐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半晌,何叶才说:“小溪,我对不起你。” 岑溪涩然说:“这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要不是我,阮少棠就不会找上你……” “你早就说了他是个变态,他要做什么没有理由,也跟你没关系,再说他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别想那些了,先把伤养好。” 上午maggie来看何叶,跟她商量如何处理这回的身世公关。岑溪这才知道何叶的身世已经被彻底曝光了,她的父亲是华新的董事长王历天,她妈妈曾是王家的钢琴老师,连她正在拍的这部电影的导演王明华也是王历天的弟弟。甚至媒体还爆料出来了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一个多年前就与生父断绝关系,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比起阮少棠那个凄惨的故事,媒体的噱头只在豪门风流情史和财产纠葛。 maggie的意思是这不算坏事,王历天和华新名头在外,不如以静制动,保持沉默,任凭媒体炒作。 何叶断然拒绝:“不,我要公开声明,我跟他没关系,我没有父亲。” 她的态度坚定,maggie劝无可劝,为难地看着岑溪。岑溪让maggie先离开了,她知道何叶的那句话有怨恨,有负气,也有多年的期盼和等待。何叶比谁都知道,血缘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不管她认不认那个男人,他始终还是她的父亲,她不再是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女儿。 还不等何叶这边有任何声明,王历天公开承认了她是他的女儿。早上岑溪在病房见过的那个男人又来了,这回带来了律师和王历天的股权赠与协议。 那男人对岑溪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王少俊。” 其实岑溪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早上在病房那匆匆一面的震撼还留在她心底,他有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血缘的魔力竟然可以在两个人的身上打下如此相似的烙印,把两个互不相认的男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岑溪以为何叶不会那么容易就签下那份明显带有补偿性质的股权赠与协议,她紧紧捏住了手里的签字笔,看着那份协议,很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王少俊说:“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也想过把我那份协议甩到他脸上去,不过你现在做不了这样的事,因为他不在这里。” “我没有你那么傻。” 何叶终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少俊笑了笑,岑溪看着那张相似的笑脸,只觉得他的眉目间都是苦涩和孤寂。他说:“我也不傻,如果你想要卖掉股权,可以第一时间找我。” 阮少棠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不管他出什么价,我付给你双倍。” 岑溪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他,他的眉目间是她最熟悉的万古长空,冷淡而孤寂。 王少俊又挑眉一笑:“阮先生何必这么着急,股东大会还在下个月,你这么迫不及待就想坐上王历天的位置,他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何叶冷冷看着他,等到他走过来,把手里的那份协议直朝他脸上甩去:“你想要?可是你不配!我卖给谁都不会卖给你!” 阮少棠并没有被激怒,捡起那份协议看了看,反倒笑了:“我只要属于我们阮家的东西。” 何叶和岑溪都还没有听出深意。王少俊直视他:“你以为你是在拿回阮家的东西?” “包括你手里的也是。” “对,王历天对不起你母亲,他当初利用了你母亲,利用了你们阮家,你母亲只是他通往财富名利的一颗棋子。现在你要控股王历天一手缔造的华新,你要得到他的一切,你要替你母亲讨回应有的一切,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所以你就找上了宋正奇,因为他的正佳集团是华新的第二大股东,甚至你不惜答应宋正奇的条件娶他的女儿。或者我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王历天厉害多了,你根本没打算真正娶宋家的女儿,不用委屈自己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你照样能得到你要的一切。是宋正奇太傻,还是他养的女儿太傻?但是阮少棠,你现在做的又跟王历天有什么不同?王历天利用了你母亲和你们阮家,你不也一样利用了宋茜茜和宋家?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哥哥,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最先和他脱离关系的你,从一出生就姓阮的你,最后还是做了和他一样的事。王历天应该为你而骄傲,你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你的血液里流的还是他的血,你还是他的儿子。 阮少棠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那些话像散乱的飞沙流石朝他涌来,掷地有声,他的耳畔全是铿铿锵锵的回声。他捏紧手掌,目光如炬,狠狠盯着他,可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王少俊最后说:“何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华新股价大跌你应该买进了不少吧。其实哥哥,你何必抓着一个女儿不放,你大可以找我啊,我也跟你一样是王历天的儿子。” 第五十六章 王少俊走了,开门的动作带进一阵风来,把地上的协议书吹得哗啦啦作响,绕着阮少棠的脚打转,白纸黑字,一字一声,敲打在他心上。 病房里是死寂一般的沉默,他脸上渐渐只是漠然,一脚踏在飞舞的纸页上,转身离开,谁也没有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走向医院大门口。 “阮少棠!” 岑溪知道他不会停下等她,她只能快步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何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她的身世又是谁爆料出来的?” 何叶的身世被媒体公开肆意爆料出来的那天,她拍戏从马上摔了下来。何叶的母亲至死也没有说出来那个人是谁,何叶怨恨了二十多年,也等待了二十多年,最后却和所有人一起知道那个自己应该叫爸爸的人是谁。岑溪不知道那一天何叶是怎么一个人孤零零过来的,经历了什么,在奔腾的马上想的又是什么。 昨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回来看何叶,他说不是。原来他并没有说谎。纵然她知道他心底有恨,可她却想不到他会处心积虑到算计好每一步。 “阮少棠,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你就是为了仇恨?为了拿回所谓的你们阮家的一切?” 她的话是审判也是嘲讽,他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仇恨。 阮少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这么多年,他只有这一个信念,那是他应该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他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然而她望着他的眼睛,目光却像和他隔了一个天地那样遥远,他骗不了她,也骗不了自己,那里有质问,有厌恶,有冰冷,只是没有他。 “对,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她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她一旦死缠烂打起来,他从来都推不开。他只能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我就是为了仇恨,就是为了拿回我们阮家的一切,王历天从我们阮家拿走的,我会要他全部都还回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而遥远,岑溪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怒气,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阮少棠狠狠掐住她的手腕,“是谁给你胆子跟我动手?你又是凭的什么?” “放手,你放开我……”岑溪挣不开他的手,明明打在他的脸上,她的手心却又疼又酸。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他的声音有一种筋疲力尽,像是跋山涉水走了漫漫长路,已经用尽了力气,又像是累到极点后的麻木。他缓缓说出这句话,也终于松开她的手。 夕阳的余晖挂在天边,残阳如血,天地寂寥。转身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里的空洞,仿佛心脏被蚀出了一个大洞,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荒凉的原野里,四面都是荒芜的黑暗,再也没有尽头。 何叶住在医院,不闻不问一切和自己有关的新闻。再轰轰烈烈的事,也不过就是旁人茶余饭后的娱乐八卦,而且很快也会有下一条娱乐八卦来取代。岑溪也不再关注那些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报道,只在医院照顾何叶。阮少棠没有再来过医院,大概已经离开了。岑溪没有再回那家酒店住,隔天过去取自己的行李时,他的行李已不在。 何叶住了几天院,身上的伤已经稳定了下来,可以回去养伤。然而她一只胳膊骨折,未来一个月生活都不会方便。岑溪自然是要留下来照顾她,正犹豫怎么跟岑靳说,让他也回来一趟看看何叶,却接到盛时的电话,说岑靳已经回来了。 盛时说岑靳是知道了何叶的事,到了机场才打电话告诉他。岑溪知道瞒不住,网上到处都是何叶的新闻,他迟早会知道,只是她昨天和岑靳通电话时,他还什么都没问,却不声不响自己跑了回来。 “他知道何叶受伤了,我本来和他说好等他……等他感冒好了,跟他一起回来……”盛时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才说,“岑溪,我已经到了机场,现在很晚了,你睡觉吧,等我回去了再和你说。” 何叶受伤的事还没曝光,但岑溪已经顾不得去追究岑靳是怎么知道的,意识到盛时也要回来,一时百味杂陈。 按照盛时告诉她的时间,岑靳第二天中午就会到。何叶推迟了一天出院。然而她们却没能等来岑靳。岑靳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岑溪和何叶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医院,这一次她们却没能等到岑靳从手术室出来。 医生和护士陆续走出来,有人取下口罩,看了看她们,最后似乎带着悲悯,轻声问:“你们是他姐姐?” 岑溪愣愣地点头说是。 那个人轻声说:“他让我告诉你们不要难过,他去陪爸爸妈妈了。” 岑溪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个人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仿佛听见了有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的整个世界就从那一刻开始倒塌崩毁,落下来的尘土纷纷扬扬,她站在漫天风尘里,抬头看出去,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人世风尘仆仆,有一刻,她以为只要自己跳出窗外,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就可以离开这一切。 很多年以后,岑溪忘了那天所有的细节,记忆像是有一只大手,悄无声息抹去她不愿意回想的一切,她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看见岑靳的样子。 盛时赶到医院时,岑溪仍然守在岑靳身边。她并没有哭,只是紧紧抓住岑靳的双手,喃喃说着话。 她的声音轻得像低喃,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可是唯有那一幕他怎么也忘不了。他愿意付出所有使她一生快乐无忧,像他送给她的那幅画一样,他愿意做那株花树上的石头,一生守护她,不离不弃,让她的世界永远陌上花开。可是他不可能给她快乐无忧了。 岑靳还没出急诊手术室,医院里的人看到他来了像看到了救星,在手术室门口就拦住他,说时间到了……他并没有听他们说完,径自推开他们走进去。 何叶守在病床边,不许外人碰到岑靳的身体,只要有人过来就大喊大叫。 过了很久,盛时轻轻握住岑溪的一只手,低声叫了一声:“小溪。” 岑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最终泪流满面。在盛时的怀里,她终于嚎啕大哭,最后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要他去陪爸爸妈妈,你帮我告诉他,叫他回来……” 第五十七章 阮少棠照例在深夜时分归来,木雕楼梯幽深而寂寥,仿佛有回声咚咚传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脚步声,因为这个大而空洞的房子里,再也不会有人等他归家。 他加快脚步走进卧室,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敞开着,风过处,白色的窗幔飘荡摇曳,昏黄的灯光下,恍惚梦中烟月,那月色下却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月华如水荡漾,她的身影沐浴在重重烟月里,如梦似幻,他看不真切。有很久,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她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阮少棠,你卧室窗外的这棵大树可以挂一个秋千架来荡秋千。” 隔着如烟往事,她的声音也像蒙着一层烟雾,听不真切。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旧梦,过去未来,重门洞开。他却情不自禁朝她走过去。 岑溪回头,目不转睛望着他:“阮少棠,你去帮我挂一个秋千来荡秋千好不好?” 在她渴求的目光中,他下意识就要说好,她却还在可怜兮兮地说着:“就挂在这株梧桐树上,要木板秋千,缠绕藤蔓……” 阮少棠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梧桐树下空荡荡的木板秋千,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她手里的酒杯,也闻到了她身上熏人欲醉的酒香。 仿佛是回应他微皱的眉头,她笑嘻嘻举起酒杯,还打了一个酒嗝:“阮少棠,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他太熟悉发酒疯的她,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喝酒的?” 岑溪把酒杯送到嘴边才发现一滴酒都没有,只能哀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把我的酒藏起来了?我只找到了一瓶酒,你说过那几瓶酒都是我的,你再去拿几瓶酒回来给我喝好不好?” 她显然已经醉糊涂了,阮少棠顾不得去想她这次发酒疯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有一刻,在她醉眼朦胧望着他的时候,他不知道喝醉的到底是她还是他。她就像是只为他而酿的那一杯酒,只要喝一口就会醉,可是就算是毒酒,他也宁愿长醉千年,永不醒来。 在她断断续续的酒嗝和絮絮叨叨里,他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酒杯,转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抓住她的手,带她一起下楼。 到了厨房,还不等他的一杯蜂蜜柠檬水冲出来,岑溪就吐了,第一口还全部吐在他胸前。他想要一把推开她,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就像第一次,在那间夜总会的走廊他抱着她,她醉酒吐在他胸前一样。 不管醉酒多少次,在意识最不清醒的时候,她永远都知道抓紧他。 那一次他没有放下她,这一次他照样也推不开她。 她还在喃喃说着:“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他只能哄着她,让她趴着洗水槽吐干净,都吐出来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最后他在浴室手忙脚乱洗干净两个人一身的酒气,抱着她回到卧室,看着一团凌乱的大床,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她居然又一次把酒泼到了他的床单上。而这个作恶的小酒疯子早就一脸酣然沉入梦乡。 幸好她的卧室还被一心盼着她回来的芬姨收拾得完好如初,把她放在床上,他却看见她眼角有泪水流出来。他不知道她在睡梦中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清醒的她,再也不愿意回到这间卧室。 他关掉灯,良久后,在黑暗里伸手悄然抹去她的眼泪。 阮少棠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白色的纱幔依旧随风摇曳,长长的秋千垂挂在梧桐树下,重重烟雾里,明月照人来。那个人穿着老旧的素白长裙,腰肢细软,影影绰绰露出脸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依旧,如同沉静无波的深潭水,能够照出他的影子。 可是这次她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伸手抓住他,等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一手空,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婆娑的梧桐树影里。 醒来的前一刻,他下意识伸手抚摸身畔,却依旧是一手空,睡梦之前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的人早已离去,只有孤寂而凄清的枕畔。 阮少棠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就看见她站在床边。他对上她沉静无波的漆黑眼眸:“你怎么不睡觉?头还痛不痛?” 岑溪仿佛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阮少棠知道她的酒已经醒了,他慢慢地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冰冷的刀刃反衬着床头灯光,熠熠生辉,就像入睡之前她眼角的泪水。他又慢慢地对上她的眼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可是眼眸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潭死水。 阮少棠的眼眸从迷惘、怅然渐渐变成麻木、空洞,最终一片死寂。这个晚上之于他犹如一场不期然的酣甜迷梦,此刻大梦乍醒,宛如堕入时空之洞,被掏空了所有的感官意识,再无悲哀喜乐。 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动。最后是岑溪朝前走了两步,慢慢举起了刀。而他不躲不闪,仿佛入定一样,只是看着她,任凭那把尖刀直直对上自己的心脏。 岑溪的动作很慢,犹如定格的慢镜头,握着刀一点一点朝他而去。在刀尖落下的前一秒,她却猛然折回,直朝自己刺去。 阮少棠呼吸一窒,隔得那么近,他只来得及纵身扑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死死抓住她握刀的手,劈手就去夺刀。 岑溪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握着刀就是不愿意松手,仿佛那把刀就是她的一切。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气。而她死缠烂打起来,他从来无可奈何。两个人气喘吁吁进行着一场拔河赛,最终他下狠手用了蛮力,刀尖一转插入了自己的肩头。 在血流出来的那一刻,岑溪一个哆嗦,手一抖,刀子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的眼泪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阮少棠,我恨你,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下床,捡起那把刀,紧紧握在手里,才淡淡说:“那你刚刚就该把刀对着我刺下来。” 岑溪力气丧尽,呜咽跪在地上,只是重复说着那一句话:“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站在那里。 何叶和盛时赶到医院的时候,岑溪打了镇定剂,终于安静睡着了。何叶看到阮少棠,劈面一巴掌打过去,这一晚上的焦虑和担忧都在这一掌里化作了愤怒和恼恨,“我就知道是你!到了现在你还不放过她吗?” 阮少棠冷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向了盛时:“盛先生,这是我们的家事,我想外人不方便在场。” 岑溪是跟盛时一起在江边散步时不见的。那天在医院,她最终平静了下来,在何叶彻底崩溃时,她不仅照顾起来何叶,还一手处理起来了岑靳的后事。盛时一度以为她终究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那只是他的愿望。等到把岑靳送回老家,完成他的最终愿望,让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之后,她整个人就完全跨了下来,犹如整个魂魄就那样跟着岑靳去了。这几天盛时叫她吃饭,她就吃饭,可是每顿都会吐出来,他知道她晚上也睡不着,昨天有一刻她甚至把他当成了岑靳。等到何叶稍稍平复悲伤,意识到她不对劲时,她已经彻底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追着何叶问岑靳去哪儿了。 露出来的伤口总是好得快,而有一种人会把伤口掩藏起来,让人看不见伤痕,终至伤口腐烂在肉身里,浸入骨血心肺,再也不可能痊愈。伤痕的背后是一颗再也不会完整的心。 岑靳的离开带走了岑溪生活里最后的一份美好,此生此世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代替。 盛时跟何叶一起找了一晚上岑溪,几乎跑遍了所有他们觉得她会去的地方,直到见到阮少棠,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或者是他下意识不愿意朝那里想。而且他也骗不了自己,她是自己去的。 盛时的脸上渐渐有了讥诮的笑容,“她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至于何小姐是不是你的家人,要问何小姐自己。” 何叶冷笑一声。医生在这个时候踏进病房:“病人需要休息,请家属过来讲话。” 阮少棠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她不是病人。” 医生愕然看住他,最后只能退出病房。 岑溪一直到晚上药效过了才醒过来,何叶说带她回家,她却摇头。 盛时试探着说:“小溪,我们回伦敦好不好?” 岑溪看了他半晌,仍旧摇头,最后却坐起身来环顾病房一圈,慢慢看向角落里的阮少棠。 她的手臂在挣扎时划伤了,伴随她的动作露出来,何叶看见了,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阮少棠,你还想怎么样,你害得她还不够吗?” 阮少棠说:“我通知你来看她的,既然你已经看了,可以离开了。” 第五十八章 他的话对何叶没有任何效力,何叶自然不愿意就这样把岑溪留在他身边。可是无论何叶怎么说,岑溪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最后何叶气急败坏地叫嚷:“你忘了他是阮少棠吗?你别傻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就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要不是他,小靳也不会……”何叶哽咽起来,终究说不下去。 “我知道他是阮少棠。”这是岑溪自从醒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阮少棠。 她仿佛一夜之间只认得阮少棠似的,也只晓得阮少棠这个人,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事于她都已不在存在。 何叶急脾气上来,索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扯她起床:“你跟我走!” 泪眼朦胧中却忘了她的手臂上还有伤,一把抓在她的伤口上。岑溪痛得叫了一声,何叶反应过来后,连忙松了手,一时又气又急,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花瓶就朝奔来的阮少棠扔过去。 她到底一只胳膊还打着绷带,花瓶只是当胸砸中阮少棠,“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瓷片纷飞。 阮少棠脚步未停,一眼都没有看她,大步走到床边握住岑溪的胳膊看了看,按铃叫医生。 岑溪仿佛被吓傻了,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地上的花瓶碎片。花瓶和花都是芬姨放的,阮少棠之前并没有留意,此时才看见是他前不久在伦敦买的那只老粉青胆瓶,带回来后就被他随手搁在了书房架子上,他不知道芬姨怎么会想起把这只瓶子拿来,还插了一枝春天新开的打着花苞的桃花。他拾起地上的桃花,岑溪突然下床来。 地上都是碎瓷片,她还打着赤脚,他踢开她脚边的几块碎瓷片,她却整个身体颤抖似的一闪,踉跄跌倒在地上。她就那样跪在地上捡起一块瓷片,仰头看着他,怯怯说:“你不要生气,我马上帮你把花瓶捡起来,你不要去找叶子……” 阮少棠要抱起她的双手一顿,她脸上的哀求是那么明显,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这是他最熟悉的她,兜兜转转,不管过去多久,他们之间那堵被岁月风化的心墙依然天荒地老的屹立在那儿,她对他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只是远离,她记得的始终只是那个坏的他。 她一边慌乱地捡着碎瓷片,一边还在继续说着:“我求求你不要去找她,我帮你把花瓶捡起来……全部都捡起来……” 他恍然间仿佛被狠狠插了一刀,比昨天晚上那把尖刀还要锋利,直插入心脏。 何叶几乎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在做什么,纵然早就知道她在阮少棠身边那几年过得是如何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可是想象和亲眼见到完全是两回事。何叶怒气冲冲推开阮少棠,拉她起来:“不要捡了!他找我我也不怕他!” 一直沉默的盛时走上前来握住她依然不屈不饶捡拾碎瓷片的那只手,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抓着几片捡起来的碎瓷片,他朝她摊开一只手心,柔声说:“小溪,把捡的花瓶给我。” 岑溪摇头,反而把那只手藏到了身后。 盛时笑:“不要担心叶子,她很好,来,把花瓶给我帮你拿……” 阮少棠一把拂开他的手。 岑溪终于松开手里紧抓不放的几块碎瓷片,紧紧抓住阮少棠的胳膊,哀求道:“我给你买一只新的花瓶,跟这只一模一样,我求求你不要去找她,不关她的事……花瓶是我砸的,对,是我摔碎的,就是我摔的……” 她看他不说话,又急着对何叶说:“你快走!走啊……” 何叶泪流满面,一时说不出来话。 她转而可怜兮兮地看着盛时:“你先带叶子走,好不好?” 盛时被她的目光打动,可是他却不能马上答应她。他仍旧朝她伸出手,轻声说:“小溪,我们一起走,溪水和何叶要永远在一起,你忘了你对我说的话吗?” 岑溪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久到阮少棠的身体僵硬成了一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像,她最后却摇头说:“我不能走……” 盛时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阮少棠却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不能走”而不是“不走”,但他任然毫不迟疑,一把抱起她放在床上。 她却在这时候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走,我走了小靳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盛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阮少棠一动也不动,盛时心里大恸,没有人再说得出来话。 岑溪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仍旧坚持要何叶先离开。她双手紧紧抓住阮少棠的胳膊,唯恐他去找何叶,又满含希冀地看着盛时。 在病房门口静默矗立了半晌的医生打破了僵持,这时出声提醒:“她现在的状况很差,最好不要再刺激她。” 他没再说“病人”两个字,顿了顿,再次问:“谁是家属?请跟我来。” “我是!”何叶抹干眼泪,马上跟了上去。 盛时最后看了一眼岑溪紧紧抓住阮少棠不放的手,也跟着医生而去。 岑溪被确诊为抑郁症,伴随选择性失忆症,医生的话冷静而专业:“根据你们提供的情况,目前可以确认她是因为承受不了弟弟去世的打击,忧伤过度引发抑郁症,甚至不愿意接受弟弟去世的那个事实,为了逃避,有时也选择性的忘掉一些重要的记忆。” 医生说完病情分析后,一时没人答话。何叶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盛时低头垂眸,像是兀自陷入了沉思,又像只是静默,什么也没有想。经过了刚刚病房的那一出状况,他们都知道医生的判断没有错,他们只是没法接受,纵然明白岑靳在她心里的地位,可却接受不了岑靳的离开就这样把她也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半晌后,盛时静静问:“我们该怎样配合治疗?” 何叶又擦干眼泪,紧跟着问:“那她怎样才能好?”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斟酌说:“这种因为遭受重大心里创伤而引发的抑郁症短时间内并不容易完全恢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主要还是看她自己的意志。关于治疗,我们需要你们的配合,也需要对她做进一步了解,她最近这几年的心理状况也许并不是很好,我们会针对她的情况制定出一个完整的治疗方案。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一定不能再刺激她,之前阮先生没有说清楚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他们身上的伤口来看,并不像意外,她有严重的自残倾向。我建议你们不要再让她接触任何刀具和可以伤人的利器,这几天最好也要有人一直看着她,抑郁症患者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多抑郁症患者最后不是治不好,是自己放弃了。” 不需要医生再进一步说明,盛时和何叶都明白了是放弃什么。一阵惶恐不安就那样沉重袭来,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奔回病房。到了病房门口却又都停下了脚步,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清晰地看见岑溪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阮少棠的胳膊不放。 何叶喃喃说:“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她逼疯……” 盛时说:“也许她明天就好了。” 他的安慰是那样苍白而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明天会在哪里。 阮少棠守在岑溪身边,何叶和盛时却不能留下。因为岑溪看见何叶回来又闹腾了起来,执意要盛时带她走。何叶不敢刺激她,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对阮少棠留下一句:“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盛时最后摸了摸岑溪的头,说:“小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叶和盛时离开后,岑溪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再次开口时,却是转头看着阮少棠:“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夜阑人静,她的声音也静得像低喃,阮少棠唯恐惊醒了她,也低声问:“你想回家?” 岑溪看着他不说话。 静默了片刻,他掀开被子躺进去,说:“先睡觉,等你睡醒了再回去。” 第二天,阮少棠就带岑溪出院了。何叶知道了,又找他大闹了一场。即使她知道岑溪现在的状况一直住在医院也没用,然而她满心的愤怒和难过、悲伤只能朝他发泄。 岑溪本来被芬姨带去了后花园,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又回来了,看见何叶站在客厅,怔楞了一瞬,立即跑上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阮少棠转身上楼。何叶再大的脾气,也只能先压抑下来。 岑溪看着她,渐渐一脸忧虑:“你怎么没有拍戏,是不是你的戏被人抢了?” 阮少棠的身影在楼梯上顿住,她已经很少说话了,这是他今天听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何叶逼回心里的酸涩,若无其事说:“你忘了我最近在休假吗?” 岑溪茫然摇摇头。 何叶尝试着说:“小溪,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吧,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现在有时间了,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岑溪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的阮少棠,“我没时间。” “怎么会没时间,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国外找个地方住几年……” “那小靳怎么办?” 何叶不敢再说下去了。 岑溪就这样又回到自己曾经视为华丽囚笼的这栋别墅,晚上阮少棠让她选择一个卧室,她依然选择了他的卧室,还记得靠窗的那边是自己的床位。 梧桐飘絮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阳台的那面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白色的纱帘映着昏黄的灯光,朦胧中仿佛有梧桐婆娑的树影在摇曳,岑溪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阮少棠一直睁着眼睛,良久后,看着她的睡颜,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远去,只剩下他和她相依相守。 岑溪这一觉却没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只说昏睡。一直到傍晚时分她才醒来,睁开眼睛,依然下意识寻找阮少棠。她仿佛只剩下了一个信念,只要她在阮少棠身边,岑靳就不会有事。 第五十九章 岑溪的抑郁症时好时坏,伴随着自闭症,大多时候,她不说话,不理人,喜欢坐在阳台上对着那株老梧桐树。飞絮蒙蒙,秋千摇荡,她静静坐在那里,完全把自己关起来,不管身边的一切,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何叶也不敢经常去看她,因为岑溪看见她就会想起岑靳,有时还会拿着ipad一边查天气,一边缠着她问岑靳这次旅行这么久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以为岑靳只是跟从前一样去旅行了,所以久久不归。 何叶不善于说谎,看着她期待而懵懂的眼神,她也说不出任何抚慰的话,除了背着她默默流泪,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她。如果遗忘能够让她活下去,她有什么理由去戳破她残存的美梦。 岑溪也忘了阮少棠对毛絮过敏,即使他陪着她在飞絮蒙蒙的阳台上坐了一天,晚上连连咳嗽,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芬姨试着劝她进屋里坐,她也只是摇摇头,指着漫天飘絮问芬姨:“这株梧桐树有好多年了,是不是每年春天都会下起梧桐雨?” 芬姨不及回答,埋头对着电脑屏幕的阮少棠说:“有三十年了。” 岑溪愣愣地看着他,似是不懂三十年是多久。 阮少棠抬头看着她说:“这株梧桐树是三十年前从苏州移植过来的。” 如果岑溪还有完整的记忆,她会记起他还喜欢吃苏州菜,苏州对他是有不同意义的,然而她似是一样没听懂这句话,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转过头去。 阮少棠早就习惯了她的静默,继续低头面对电脑。 最后芬姨只能叹息一声,给阮少棠送来口罩和清咽的茶水。 后来岑溪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阮少棠几乎不再踏出家门,日夜陪在她身边。然而,她仿佛看不见他,从那天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对何叶,对芬姨,对别墅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平平淡淡说几句话,唯独对着他,她只会听话。 阮少棠不是不挫败,有很多个夜晚,他抱着睡着后依然单薄瘦弱仿佛随时会飞走的她,再多的怅惘都化作了寂静无声。只要她还在他的怀抱里,触手可及,他愿意就这样守着她一生一世。 阮少棠不上班,傅和意因为工作时常过来。自从岑溪抑郁症加重后,阮少棠和傅和意两个人谈工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在书房里了,总要岑溪在他入目所及处才可以。 这天傅和意又来见阮少棠,两个人在阳台上谈论华新股东大会和收购案,岑溪就静静坐在一边看书,不管他们说到什么,王历天也好,宋茜茜也好,她都毫无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波动。阮少棠在工作间隙端起水杯给她,她就喝水,让她吃点心她就吃点心,暮春天气,庭院一角的几树海棠开到荼蘼,她吃完点心,起身手扶着栏杆探头朝下望。正在说话的阮少棠话语一顿,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后才说:“把嘴擦一擦。” 傅和意看了一眼阮少棠,视线在他抓住岑溪手臂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递过去一张纸巾给他。 岑溪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等他把她嘴角的点心碎屑擦干净后,就着他的手又回到圆桌边坐好。阮少棠把书给她,说:“待会儿吃完晚饭我们就出去散步。”她就又低头看书了。 这次离开之前,傅和意毫无征兆地提起:“蔡医生下周回国。” 阮少棠突然恼怒起来:“她有没有病我清楚!” 不是没有人提起岑溪的病,在医院里面对医生,阮少棠可以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病人,何叶字字珠玑的挑衅,口口声声说他把岑溪害成这样,他无动于衷,甚至在这个家里,芬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也只是沉默。可是,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刚刚她趴在栏杆边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还像梦魇一样在他心底游荡不去,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半步会发生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离他远去。 岑溪好似被他猛然恼怒的声音吓到了,拿在手里的书“啪”一声落到了地上,她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傅和意不再多说,把岑溪掉落的书捡起来给她,对她笑笑,一眼都没有再看阮少棠,就这样离开了。 这天晚上下雨了,半夜里阮少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醒来,下意识一面伸手抚摸身畔睡得温热的身体,一面望向紧闭的阳台玻璃门。 就在他无声地把岑溪拥在怀里时,她的声音静静响起:“我也会弹琴。” 她转过头来,依然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窗外雨声潺潺,阮少棠怔在那里,一时分不清刚刚是自己的幻听还是她真的开口对他说话了。 岑溪又轻声问:“我能不能弹琴?” 阮少棠对上她隐含渴求的大眼,情不自禁伸手抚摸,“能,当然能。” 隔着风雨如晦和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她的脸上有笑容绽放出来,越来越满,她在对他笑,就像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已远去,一瞬间他心底所有的怅然失落都被她的笑容抚平。 岑溪在他的抚触下闭上眼睛,渐渐又睡着了。这天晚上的雨缠缠绵绵不停,打在梧桐叶上,一声半声淅淅沥沥传来,过了很久,阮少棠在朦朦胧胧要入睡时才模糊意识到大概是今夜的雨声叫她想到了琴声。 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了一架钢琴,芬姨带着人很快就布置出来了一间琴室。然而岑溪在钢琴前坐了半晌,手指并没有触摸琴键,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钢琴,又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 阮少棠坐在她对面的窗下,像个最有耐心的观众一样,不催促她,也不提醒她,任凭她自己与钢琴相处。 最后岑溪站起来说:“我好像忘了乐谱。” 阮少棠走过去坐下,一串音符在他手指间如行云流水般逶迤而出。岑溪要离开琴室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弹琴的他,最后视线定在了他的手指间。 从这天开始,岑溪好像喜欢上了这间琴室,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呆在琴室。阮少棠每天会弹奏几支曲子给她听,每当那时候她的目光就会落在他在琴键间跳动的手指上。可是她自己却从来没有试图触摸过琴键,哪怕只是伸出手。 直到一周后,阮少棠拉着她的右手放在了琴键上,自己把左手放上去弹奏了起来。叮叮咚咚几下后,琴声渐渐悠扬了起来,却不再是他这一周以来弹给她听的古典乐,曲子旋律温婉灵动,依稀是一首古老的小调,自他的一只手指间流泻出来,宛如春风拂过,一幅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画卷缓缓展开。 在他弹出某段明媚欢快的曲调时,岑溪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弦,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手指终于也动了起来,和着他的旋律,一支完整的曲子渐渐显露了出来。 在熟悉的曲调下,岑溪的歌声也清晰了起来:“……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暇义坐只汽油船呀,梅园靠拉笃太湖边呀,满园哪个梅树,真呀真奇观呀……山路曲折折多优雅呀……” 很多年前,她在酒店弹琴,那天是她的手指受伤后第一次弹琴,她最初弹了肖邦的圆舞曲,又试过最受酒店欢迎的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可音调都不行,最后她弹出了小时候最滚瓜烂熟的这支曲子。何叶说这是她妈妈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何叶的妈妈教会了何叶怎样用钢琴把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弹得最好听,何叶又教会了她,从此之后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陪伴着她和何叶度过了很多个和钢琴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弹过千百次的曲调,这次却没能像小溪一样从她的手指间最好听的潺潺蜿蜒而出。她看着自己僵硬的左手,真正开始担心了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并没有注意,等她回过神来时,只觉得一个人影俯身下来,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左手刚刚弹奏的位置,然后一串音符如行云流水般蔓延开来,像春风拂过,小溪潺潺流淌。 她怔怔看着他的跳动的左手,右手不由自主和上他的节奏,两个人,一人一手,一起弹奏出了她最喜欢的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音乐声渐渐沉寂下来,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沉浸在音乐的余韵里,定定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忘了对他道谢,也忘了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黑影一闪,那个笼罩的影子消散了,他又像来时一样,默然离去。 等她回头时,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灯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笼罩了一层音乐里的华光,久久不散。 岑溪的歌声停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阮少棠的手指依然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的歌声和着钢琴声一起荡漾在他的心里,他沉浸在潺潺流淌的音乐余韵里,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喃喃说:“溪溪,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岑溪拂开他的手,神色不明地站起身,可她的脚步虚浮,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被琴凳绊倒了。 阮少棠拿开琴凳,伸手扶了几次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正要看她是不是伤了腿,她突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那你能放了我吗?” 阮少棠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暗了下来,淡淡说:“除了这个。” “那小靳怎么办?小靳是因为我才从英国回来的,他不回来就不会有事……只要你放了我小靳就能活过来,你能让小靳活过来吗?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那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让小靳活过来好不好?”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抓着他的手急切地哀求。 阮少棠定定地看着她,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哀求,却只是面无表情。一直到她放开他的手,念叨着:“阮少棠,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要去找小靳……” 他好似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好了,溪溪,你累了,我们回房间休息……” “我不要!你是恶魔……”她拂开他的手,一甩手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大叫起来,“魔鬼,是你害死了小靳!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她满脸泪水,挥舞着双手,又是拳头,又是巴掌,一下一下胡乱落在他身上。 阮少棠任她撒泼发泄,清醒过来的她对他只有恨。在弹出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时,他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那支他妈妈教会他的曲子也是唯一一支她和他一起弹奏过的曲子。他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可是他又不敢面对这一刻她脸上的泪水。 可是她打着打着,忽然把自己的一只手握拳伸进嘴里,张嘴就狠狠地咬住了食指。 他掐着她的下巴,才把她的手掏出来。他紧紧抓住她依然想要胡乱挥舞的双手,这一阵打闹下来,他的额发也垂了下来,额头上隐隐有薄汗,精疲力尽地说:“溪溪,你别这样!” “你不要碰我!你走开!我恨你!” 阮少棠终于无力地放下手。岑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最后只能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第六十章 这天晚上阮少棠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到半夜,他回卧室时岑溪已经安静地睡着了,芬姨还守在床边。 芬姨离开前,回头看了看,终究于心不忍,柔声劝道:“明天就让蔡医生来看看吧,当初你妈妈生下你后也有这样一段时间,是蔡医生带你妈妈走出来的。” 阮少棠伸手拨开岑溪脸上几缕睡乱的发丝,晚上又哭又闹,她脸上还留有眼泪湿哒哒的粘腻,他的手摸上去就像被黏住了,再也收不回来。 芬姨顿了一会儿,最后说:“棠棠,她也会好的。” 仿佛是回应芬姨的话,岑溪在阮少棠的抚触下偏了一下脸,细不可闻的溢出一声嘤咛。阮少棠看着她依然紧闭的双眼,把她□□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只是想着也许她醒了以后再也不会愿意和他一起弹琴。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傅和意就带来了蔡医生,蔡东明是国际著名心理学博士,不仅在心理学领域造诣非凡,也治愈过许多复杂疑难病例。 岑溪一觉睡醒,仿佛忘了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也不再抗拒阮少棠的碰触。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会客室,介绍蔡医生给她认识,说:“这是蔡伯伯。” 她甚至还对蔡医生笑了笑。 蔡东明回给她微笑:“你是小溪吧,我听少棠的外公外婆提起过你。” 这句话岑溪没有完全听懂,看了看阮少棠,愣愣点了点头。 蔡东明还带来了一幅画,包裹在青花蓝的真丝刺绣布囊里,双手捧起递给岑溪,“这是一个朋友托我带给你的画,他说你很喜欢,打开看看。” 也许是他脸上的笑,也许是他手里的东西触动了岑溪,她伸手接过,轻轻说了一声“谢谢”,还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布囊,那上头的刺绣是非常吉祥的枝头喜鹊,她的手指在一只喜鹊上停留了半晌,呆滞的目光渐渐柔和。 蔡东明说:“这是喜鹊报春。” 岑溪说:“我知道。” 她慢慢地打开布囊,里头是一幅水墨画,画面上一株花树开得姹紫嫣红,像石榴又像茶花,枝桠上的花朵却是一颗一颗彩墨石头,画上题词“陌上花开缓缓归”。 一直看着她的阮少棠只瞥了一眼那幅画,面无表情转开了视线。 蔡东明看了他一眼,又笑眯眯对岑溪说:“这是石头花树,你还记得吗? 岑溪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石头花树,半晌后点了点头。 蔡东明并没有尝试引导她多说话,也没有要求和她单独相处,接下来和阮少棠随意闲谈了起来,留下来吃了午餐。饭后,芬姨很快领着岑溪去楼上卧室午睡,岑溪走时还记得那幅画,芬姨要帮她拿,她自己把画捧在怀里,看了一眼阮少棠,低头跟着芬姨上楼去了。客厅里一时只剩下了蔡东明和阮少棠两个人。 寂静充斥在偌大的客厅,蔡东明低头沉思片刻,悠悠缓缓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三个月大一点儿,躺在摇篮里不哭也不闹。人家都说你妈妈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和自闭症,你外公外婆把我找去,我每天能做的也只是陪她坐一会儿,偶尔跟她说话,很多时候她也不理我。她当时也是跟小溪一样,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很多人也忘了,甚至连你也忘了。但是我从来没觉得她好不了,她意识最混乱的时候背着人吃下那么多抑郁药伤害自己,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你妈妈其实并不是我治好的,她甚至也可以说不是病人,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了,最后唤醒她的也不是我,而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第一次喊了妈妈,她抱着你对我说,你是她的儿子,你叫棠棠。” 阮少棠其实知道这一段往事,不管是芬姨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还是外公外婆目光里那一抹最深沉的哀伤,他只知道他妈妈是因为那个男人才不快乐,后来才那么早就离开了他们。 蔡东明看了他一眼,知道那是阮少棠和整个阮家的心伤。他是心理医生,能够比常人更精准地感应到人的内心波动,但是他自己也是凡人,凡人就有爱恨悲欢,活着的人也有自己的执着。放下两个字从来是说比做要容易得多,他何尝没有自己的伤心事。 最后蔡东明只是说:“少棠,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当然也可以不把小溪当病人,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了,那你也可以像唤醒你妈妈那样把她唤醒。我只是心理医生,我可以给她治病,但是她最需要的其实不是我,不管是你还是盛时,或者何小姐,你们都比我这个医生更重要。死生亦大矣,但是时间治愈一切伤痕,你要相信自己。” 蔡东明走后,阮少棠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他身后长窗外种着一大片应景的竹子,风吹动竹叶哗啦啦响,一声半声敲打在玻璃窗上,寂静里似有万叶千声破窗而入。他恍惚里以为是下雨了,就像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古镇,茶馆里倚窗而坐听雨,她提壶给他斟茶,雨声潺潺,直落进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溪里。 他面前就有一杯茶,只是再也没有了斟茶的那双手,他紧紧握住茶杯,把一杯凉茶饮尽了。 岑溪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饭时候才醒来,阮少棠不怕她吵也不怕她闹,最怕她像这样昏睡不醒,他守在床边直到看见她睫毛颤动睁开眼睛,才松了一口气。 她睡得太久,甫醒来脸上还带着睡梦中的迷蒙,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也许是那样的梦太美好,美好到叫她一睡着就不愿意醒来。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着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才让他确定她真正已醒来。他的声音不由也带上了一抹温存:“睡得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岑溪只是怔怔看着他,毫无应答。 阮少棠的手在她脸上停留了半晌,终于在她寂然无波的目光里慢慢放了下来。其实这已经是他能对她做的最亲密的动作了,至少她还会看着他,也不抗拒他的碰触。 那幅岑溪上楼时念念不忘抱在怀里的画就搁在床畔,他瞥了一眼,她留意到了,马上伸手抓住那幅画,可是迟疑了一会儿,她看了看他,又松手了。 阮少棠知道她的迟疑是为了什么,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柔声说:“待会儿我们找个地方把这幅画挂起来,现在先去吃饭。” 那幅画被阮少棠亲手挂在了床头,她还对他说了一声谢谢。这天之后,岑溪时而吵闹,时而安静,吵闹的时候,阮少棠就是她嘴里的恶魔,安静的时候又完全把自己关起来,把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蔡东明每天都会来,像他说的那样,他也只是和岑溪一起待会儿,跟她说说话,可是岑溪面对他却总能平静下来。其实除了阮少棠,她也从来没有对其他人大吵大闹过,仿佛只有他——这个她嘴里的魔鬼,是她所有深埋的情绪出口,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都是她世界亘古不变的存在。 阮少棠只是陪在她身边,连去香港也带上了她。她身边离不了人,纵使她就在自己身边,他依然不放心,芬姨还带了两个佣人随行。临要走的时候,岑溪却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阮少棠接了一个电话,再一回头就看见她转身朝屋里跑去。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进了卧室,站在那幅石头花树下凝望。他又亲手取下来那幅画,依旧放置在那个真丝刺绣布囊里给她。 岑溪是抱着这幅石头花树上飞机的,盛时和何叶在酒店大堂等到她的时候,她依然抱着那幅画。 盛时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看着她抱着自己送给她的石头花树走过来,既怅惘又动容,一时定定望着她。 岑溪看见他和何叶,脸上有了一抹惊喜,可是很快又本能似的转头看向身边的阮少棠。阮少棠对她点点头,她就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何叶和盛时面前,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华新股东大会如期举行,何叶作为新股东,又怎么会不出席。而盛时出现在这里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他只是知道她会来。 何叶和盛时一时都没有回话。而岑溪问出来后已经忘了要他们的回答,举起手里的布囊,笑着说:“你们看这幅画,我送给小靳的。” 她脸上的笑欢天喜地,带着一抹小孩子献宝似的单纯快乐,如果不是她的话,盛时几乎以为她已经好了。他知道她或许已经忘了这幅画的来历,但是这一刻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他只期望她的世界也能像那株花树一样陌上花开。他所有的愿望只是她快乐无忧。 何叶接过她手里的布囊打开看了看,半晌后才抬头笑道:“小靳一定会喜欢的。” 比起前一段时间,岑溪其实已经好多了,只要不提起和岑靳有关的事,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何叶很快也发现了,因为岑溪不仅记得她的胳膊受过伤,还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完全好了。 何叶抬起已经拿掉夹板的那只胳膊,摆动给她看了看,大大咧咧说:“就是普通骨折,早就好了,你就别担心了。” 何叶见岑溪不再孤僻和自闭,高兴了起来,要带她出去吃晚饭。盛时问岑溪想吃什么,说自己知道一家很好的餐厅,还可以看维多利亚港夜景。 阮少棠静静站在一边,这时候才出声说:“晚上我已经订好了餐厅。”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一起去吧。” 何叶冷笑了一声,打他出现就没正眼看过他,听见他的话更是没有好脸色。岑溪摇了摇她的手臂,她到底也忍住了没发作。 盛时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然而,临到出发去餐厅时,何叶又闹了起来,要岑溪跟她一起坐车走。岑溪看了看阮少棠,他只是不做声,她于是又低声劝何叶:“你跟盛时一起坐车吧。” 何叶最是受不了她在阮少棠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即使到了现在也什么都要看他的脸色,一时气愤不过,也忘了会不会刺激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要管他!” 两辆车都停在酒店大门口车道上,她拉着岑溪去上自己的车。司机打开了车门,岑溪忽然用力挣扎了起来,何叶以为她还在顾虑阮少棠,一抬头却看见一辆宝石蓝的跑车从车道那头驶过来,嘎吱一声横在她的车旁。她认出是自己给岑靳买的那辆保时捷同款,车门打开,一条穿着红色高跟鞋的长腿伸出来,下一刻宋茜茜袅袅娜娜出现在他们面前,倚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蓝跑车,裙袂飘飘。 何叶嘲讽一笑。盛时大踏步走过来,挡在宋茜茜身前。 宋茜茜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岑溪,恼怒地说:“表哥,你让开,我今天不是来找她的!” “茜茜,不管你是来找谁的,你先回去。” 宋茜茜自然不肯走,目光一动不动看着酒店门口翩然而立的那个人,声音软糯而娇俏:“少棠!” 阮少棠没甚反应。 宋茜茜朝前走了几步,犹自不甘心大声叫道:“少棠,我有话要对你说!” 阮少棠仍旧无动于衷,一眼都没有朝这边看。反倒是愣愣看着那辆宝石蓝保时捷跑车的岑溪如同被唤醒了,几步跑上前冲进车子。 她的动作敏捷而利落,何叶和盛时的注意力都在宋茜茜身上,等到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时,车子启动的轰鸣也响起来。他们同时奔过去,只来得及触及车门宝石蓝的车身一窜而出,转瞬已毫无章法飞速奔驰在酒店广场上。 盛时追着车跑。何叶大叫:“小溪,你停车,这不是小靳的车!” 阮少棠眼睁睁看着那辆跑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转身也钻进了一辆车里,刚刚启动车子,一声怦然巨响传来,他透过车窗玻璃只看见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摇曳在喷泉池边,喷泉涌出的水珠在宝石蓝和金色斜阳的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华光,他的眼前突然一片白花花。 第六十一章 岑溪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缥缈的钢琴声似远而近传来。她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人是自己,然而还有一只手游走在琴键上,和着他的旋律,他们两人一人一只手,一起弹奏出了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曲终后,那个和她一起弹琴的人起身离开,她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灯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笼罩了一层音乐里的华光,久久不散,似曾相识。 她头脑发懵很快追了上去,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就那样走了,她听见自己对他絮絮叨叨不停: “先生,刚刚谢谢你帮我弹琴,你也喜欢弹这支曲子吗?” “等我的手好了以后,我弹琴给你听。”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头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张遗留在记忆最深处的脸,依然好看得不可思议,直叫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她记得那天是何健的生日,他说只要她去他的生日会上弹琴,就给她十万块钱。她去了,因为她在酒店里拼命弹几个月钢琴也挣不到那么多钱,而她和何叶都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在那个夜总会的大包厢里,她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弹到手指酸痛。最后酒阑人散,包厢里只剩下她和何健。她灌下一大杯酒,何健却不放她走。她终于知道他叫她来不仅仅是要她弹琴,她拼尽全力反抗,后来没办法抄起酒瓶子胡乱砸到他身上。等她踉踉跄跄冲出包厢门口后,却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扶着墙壁起身时,她不经意一回头,就那样看见了他。 那个站在走廊灿然灯光下的身影,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在最深最深的无助和孤单里,只有那一片玉华是她世界里最亮的那一抹光,直叫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他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他的怀抱果然很温暖,她舒服得都要睡着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想他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好人。 钢琴声越来越远,天和地仿佛都寂静下来,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我叫阮少棠,棠木的棠。” 岑溪睁开眼睛,就看到梦里那张好看的脸近在眼前,他的声音仍旧回荡在她的耳边,她喃喃而出:“阮少棠。” 这是阮少棠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他几乎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了。 他抚摸着她的脸,叫她“溪溪”,半晌后才语无伦次说:“你醒了就好……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医生来。” 岑溪却问:“我的手是不是不能弹琴了?” 阮少棠一怔。 她起身靠坐在床头,伸出自己的左手看了看,很快又收敛起眼底的落寞,露出明媚的笑颜:“我都忘了,早就不能弹琴了。对了,我怎么又来医院了?那次你送我来医院,我喝多了忘了,还一直还没对你说谢谢呢。” 她的话多了起来,自顾自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也会弹那支曲子?” 阮少棠怔在那里,看着她明眸流转的大眼,眼神从迷惑渐渐转为幽深,一时说不出来话。直到岑溪又叫了他一声“阮少棠”,他才涌来一股迟来的夹杂着辛酸的欢喜,他以为她能够安然醒来已经是上天送回给他的最好礼物,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上天把整个她都送回来了。 他禁不住握住她的一只手说:“我妈妈教我的。” 岑溪在他握住自己的手的那一刻,整个脑海又开始发懵。她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他握得那样紧,他手心的温度传递到她手心,她渐渐也不再动了,低头垂眸坐在那里,只有发红的脸颊和耳根一路蔓延下去。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问:“你妈妈也喜欢弹钢琴?” 他说:“是,她也喜欢那支曲子,她是在苏州出生的,一直觉得江南才是她的故乡。” “江南也是我的故乡。” 何叶和盛时得到消息赶来医院,还沉浸在她醒来的欢喜里就发现她整个人都不同了,或者也不能说不同,因为这个笑容灿烂而明媚,敞开心扉迎接她们的岑溪,本来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她只是做回了自己。 岑溪其实已经昏迷一周了,他们也滞留香港一周,那场车祸她撞伤了头部,最后经过一系列检查和问询,鉴于她此前的心理疾病,加上车祸可能导致的记忆中枢神经受损,她依然被确诊为心因性失忆症。 这一次,她忘了岑靳的存在,也忘了所有和阮少棠有关的不好的记忆。像阮少棠曾经无数次希望的那样——只记得好的,忘掉坏的。 岑溪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记忆不完整的事实。因为阮少棠告诉她,她在香港发生了车祸,忘了一些事。 最难接受的是何叶,他们每天都来医院,最后却是阮少棠在她身边时,她醒过来。她忘了岑靳,却依然记得阮少棠。 她甚至也忘了盛时和桃花源,那几年的记忆之于她,已经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酒店大堂和阮少棠一起弹钢琴后不久,知道自己的手指神经受损,以后做不了专业钢琴演奏家。 岑溪呐呐地对盛时说:“对不起,我忘了一些事……你说我们是在桃花源认识的,桃花源是什么?” 何叶说:“桃花源是我和你开的咖啡生活馆。” 何叶想要多说一点什么,一点她应该知道的事情,可是再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就都和岑靳有关了,她踟蹰了一下,终究沉默下来。 岑溪又问:“那我们怎么会来香港?” 阮少棠就在这一刻做下决定,他以为命运已经让他失去了她,可是兜兜转转,她又对他笑得一脸明媚而灿烂。如果这是命运给他的一个契机,把她又送回来给他,那么他就要牢牢抓住,再也不能让她从手里溜走了。 他再次握住她的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溪溪,你是和我一起来香港的。” 岑溪脸一热,可是这次却定定看着他,没有再低头躲开。 何叶下意识叫道:“不是!” 阮少棠笑道:“对,何小姐还不知道。溪溪,你是不是忘了告诉她,你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我们很快会举行婚礼,但是我想何小姐一定不介意,她看着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一定会祝福我们的。我想一想,有四年了,是吧,何小姐?” 他的话真真假假,何叶想要反驳,可是一抬头看见岑溪满脸的笑容,只是和盛时一样,定定看着她,再也说不出来话。 第六十二章 岑溪甫醒来,精神并不好,这一天也发生了太多事,吃了晚饭没多久,值班医生进来查房提醒病人该休息了。阮少棠说留下来陪她,她摇头说:“住在病房多不方便,我身体已经没事了,你们这一个星期照顾我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阮少棠并没有坚持,给了她一只手机,教会她基本操作,叮嘱道:“有事就给我打电话,那你晚上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岑溪目送他和值班医生一起走出病房,低头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命名是阮少棠。她看着觉得好笑,手机显然是新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买的,也许是叫人送来的,不过她倒是觉得一个人在病房还挺有用的。 何叶和盛时还没有离开,她以为他们也是担心她一个人住在医院,于是说:“把你们的手机号码也给我吧,我有事就给你们打电话。” 盛时说:“那我来输入吧。” 他接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也存在通讯录里。轮到何叶了,她却只是站在病床边看着岑溪欲言又止。 岑溪早就发现了她这大半天都神不附体,不由担忧起来:“叶子,你怎么了?” 何叶终于握紧手机问道:“小溪,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我是说这几年的事,你真的都忘了吗?” 岑溪摸了摸头上缠裹的纱布,她知道自己撞伤了头部缝了针,阮少棠说她的失忆是因为记忆中枢受损了。她有点怅然若失:“我也想记起来,人家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感觉我也像是睡了一觉,然后时间就过了好几年。我总觉得怪怪的,这几年的记忆都没有了就像平白无故丢了好几年的时光一样。还有我跟阮少棠的事,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何健生日那天晚上遇见他,然后他跟我一起弹琴,还是你教给我弹的那支江苏小调,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他说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了,算一算就是我们认识后不久,不会是我追的他吧?”想一想也不无可能,而且是越想越有可能,她脑海里甚至都出现了自己追着他跑,缠着他絮絮叨叨不停的画面,忍不住有点好笑,对何叶吐吐舌头:“要不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还能想起来点什么。” 她一脸期待,何叶反倒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收敛起脸上的失意,若无其事说:“忘了就算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等我有时间再慢慢跟你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先养好身体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是你追的阮少棠。” 岑溪“啊”了一声,又惊喜道:“难道是他追的我?他怎么追我的?他不像是话多的人啊。” 何叶不想再说下去了,含糊“嗯”了一声,索性低头专注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 岑溪转而看着盛时,一会儿后,眨眨眼睛俏皮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看见你就感觉得到,是那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就像我们认识了好久好久。” 这大概是盛时知道她对自己一点记忆也无后最舒心的一刻,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惆怅被她的笑脸一扫而空,他发自内心说:“你醒了就好,记得什么忘掉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高兴。” 盛时和何叶要离开病房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你叫盛时,是对酒歌盛时吗?” 盛时回头露出一个叫人看了就无忧无虑的清浅笑容:“对,我们就是因为酒认识的。” 岑溪笑嘻嘻:“那等我出院了,我们再一起去桃花源喝酒吧。” 阮少棠虽然早一步离开病房,但是和值班医生谈了一会儿话,于是在医院大门口又遇上了何叶和盛时。他一脸漠然朝前走。何叶本来就要找他,远远看见他,憋了很久的一腔怒气直冲上来,二话不说冲上去,劈面又是一巴掌打下去。 阮少棠再次因为岑溪硬生生挨了她的一巴掌,何叶还想再打下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何叶怒极反笑:“你以为这一巴掌就能抵消你所做的事?我原本以为你没什么本事只会强取豪夺,今天才知道你还是一个无耻卑鄙的骗子,你为什么不敢把事实告诉她?把所有的事实原原本本的告诉她,告诉她你是怎么对她的,小靳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成了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敢说?” 比起她的激烈情绪,阮少棠只是面无表情,等她发泄完,才轻描淡写说:“我有没有骗她你最清楚,还是你希望她记起来一切,然后再次在你面前自杀?” 何叶气急败坏,可是反驳不了这句话。 阮少棠最后说:“你可以告诉她一切,也让她想起来一切,只要你能让她好好活着。” 他丢下这句话,就径直上车扬长而去。 何叶看着载他的车子越行越远,终于化作一个小黑点没入川流不息的车海。一辆救护车闪灯鸣笛驶进医院,她看了一眼被飞速抬下担架的伤者,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一场车祸事故。她想起那天喷泉池边的轰然巨响,还有宝石蓝跑车里岑溪满脸的鲜血。何叶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岑溪不是自杀,那天在跟随救护车去医院的一路上,她不停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要给岑靳买那辆难忘的跑车,如果是一辆普通车子,马路上随处可见,岑溪或许就不会被刺激到了。在她昏迷不醒的这一周,何叶甚至也暗自祈祷过岑溪能够醒来,然后忘掉一切,好好活下去。 何叶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救护车离开了,四下里只有喧嚣的市声,路灯晕黄的光照下来,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拖得长而寂寥。有几个路人停下脚步,朝她打量起来,有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子”,也许是这一刻满身沮丧孤独的她再无荧幕上的光鲜亮丽,他们没收到任何回应,半是疑惑半是纳闷,终于还是离开了。 盛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把她刚刚看见阮少棠时扒掉丢下的口罩给她戴上,转头面向那条灯光汇聚的车河。半晌后,他的声音才在夜色里传来:“不知道怎么做就先什么也不做吧,我想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何叶知道他说的对,他们现在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一棍子敲醒岑溪仅有的一点美梦?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就能得到一切?明明就是他把小溪害成这样,要不是他,小溪怎么会这几年都闷闷不乐,她现在这样稀里糊涂都是被他逼的。” 盛时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可是他忘不了岑溪那个满脸的笑容,那么无忧,那么快乐,而这些都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 第二天一大早,阮少棠就到医院看岑溪。 岑溪刚刚睡醒,坐在病床上吃他带来的早餐,一边吃一边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啊?我觉得我的身体都好了,没必要再住在医院了。” 阮少棠擦掉她嘴边沾染的食物碎屑,说道:“你才刚刚醒来,还需要再住院观察几天,待会儿我去问问医生,如果可以的话,过两天我就接你出院了。你如果觉得闷,我就一直在这儿陪你。” 他的动作自然而体贴,话也说得温柔,岑溪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已经接受了他们未婚夫妻的关系,可毕竟没有记忆,只觉得一觉睡醒他就从天而降,还一下子跳过了中间好长的一段路,直接跟他要走进婚姻殿堂了。 她闷声不响吃三明治,阮少棠又说:“等你出院了身体好点,我们就去看我外公外婆,你想在哪儿举行婚礼?” 才刚想到结婚,他就真的直奔婚礼,简直跟闪婚似的。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吞吞吐吐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你不想嫁给我?” 岑溪连忙说:“当然不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像上赶着要嫁给他一样,太丢脸了。虽然他们在一起四年,可是她又不记得,还不是跟刚刚认识差不多。于是又闷声不响吃三明治。 阮少棠说:“也不算快了,我们住在一起都四年了。” 她一时神游太虚没听清楚:“什么?” “我们一直是住在一起的。” 这一下岑溪直接被一口三明治噎住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可是信息量也太大了。她不是无知少女,当然知道“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顿时从脸到耳根子都红透了。 阮少棠递给她水杯,好几口水下去,她的脸依然发烫。她都不敢抬头看他了,低着头揪着被子扭来扭去,眼睛依然不知道朝哪儿放,只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躲一躲。 阮少棠却并不给她时间,他坐在病床上,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摩挲了两下,然后一伸手就把她抱进怀里。 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颊畔,她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十分温柔,十分爱怜:“溪溪,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第六十三章 三天后,岑溪就出院了。阮少棠没有带她回去,他把她接到了一栋背山面海的别墅住下了。岑溪原来是想要回去的,她丢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脑海里也有了一段空白,对陌生的地方就越发无所适从,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记忆是依赖事物存在的,人总是对留有深刻记忆的事物念念有情,回到生活的地方,借助熟悉的环境,她想也许自己能记起一点什么。 可是阮少棠一番话说动了她。 他说:“你头上的伤还没好,想太多了也伤脑,你虽然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但你并没有忘了我。溪溪,我不在乎你会不会记起来,因为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也都是记忆,以后你还会有很多很多关于我们的记忆。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她,岑溪恍然在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如海的深情。 何叶知道阮少棠不打算带岑溪回去后,倒是很平静。她知道阮少棠在怕什么,然而那也是她害怕的。这几天阮少棠拒绝了医生试图帮助岑溪恢复记忆的一切提议,而且还有意无意反其道而行之。何叶十分确定,阮少棠不仅不希望岑溪恢复记忆,而且还一定会不择手段让她真的永远失去记忆。 何叶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她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阮少棠的手段虽然令她厌恶,但是这几天岑溪的无忧无虑她也看在眼里。盛时说的对,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只能顺其自然,让时间决定一切。 何叶不能再继续在香港耽搁下去了,她这么久不露面,经纪人在连续几天的电话轰炸无果后,急匆匆飞到香港来了,还直接找到了即将出院的岑溪求帮忙。 因为何叶年初签下的一部电视剧已经开机了,大投资高制作的古装玄幻仙侠大片,光那投资金额就创下最近几年电视剧之最,主演集齐一线当红大明星,外加大牌导演和制作人。宣传团队毫不马虎,拍摄前已经造足势头,只等开播后时不时放出点经典片花和海报博眼球吊胃口,确保开播后收视一路长虹。可是身为女主角的何叶不仅缺席开机仪式,到现在开拍一个多星期还迟迟未入组,也大牌到没提前打招呼做任何解释。剧组一开机,每天都是大把烧钱,导演和制片人急得跳脚,又不好直接对何叶发作,于是对maggie软硬兼施来炮轰,昨天更是下了最后通牒。何叶可是跟剧组签了合同的,白纸黑字,真论起违约来,那赔款金额就够吓人的,而且经此一役,她的形象势必大受损害,哪个导演和制作人还敢随便找她这不靠谱的演员啊。 岑溪听maggie讲完事件始末,顿时既惊讶又惊喜。她记忆里是有个导演到她那所音乐学院选角,那个天才少女钢琴家和何叶的契合度很高,何叶也很心动,但最后却是一场空欢喜,据说剧组早就内定人选了,不过是走走过场宣传造势。何叶为此还气愤沮丧了好久。没想到最后何叶还是做了演员,还这么快就成了大明星。 岑溪喜滋滋,马上催何叶:“那你赶快进剧组拍戏吧,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阮少棠在这儿陪我,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就别让导演他们等久了。” 何叶确实也打算进剧组了,只是听岑溪一张嘴就是阮少棠,什么都有阮少棠,对阮少棠是傻傻的全心依赖和信任,不高兴罢了。何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岑溪明明失忆了,不管这几年她对阮少棠是什么感情,现在就只有寥寥几面的记忆,却一醒来依然满眼里只有他。 何叶这几天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有点膈应,不由没好气说:“我和阮少棠到底谁重要呀,他能陪你我就不能?” 岑溪笑得眉眼弯弯:“当然是你呀,叶子,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你忘了吗?” “我当然没忘。”何叶瞟了一眼守在旁边的阮少棠,不无得意。 “对了,这个要拍的电视剧叫什么呀?”岑溪忽然记起来问。 “叫什么花月……反正那名字也很狗血。”何叶怠工太久,一时有点堵住了,想不起来那拗口的名字。要是导演知道了,恐怕更要头痛跳脚了。 还是maggie一口说了出来:“云破月来花弄影。” “一点儿也不狗血呀。” 岑溪马上掏出阮少棠给她的那支手机搜索起来,这两天她已经学会了利用网络填补记忆空白。实在是时代发展太快,隔了四年,她觉得自己活生生像是一个从四年前穿越来的人,都快跟不上时代了。 《云破月来花弄影》果然是大热剧,网`上`信`息`铺天盖地。岑溪越看越惊奇,只觉得拍戏很好玩,八卦地问maggie:“我能去给叶子探班吗?” maggie看了一眼阮少棠,收到回应后,立马说:“当然能啊,你要是想去随时联系我,我跟剧组打个招呼就行。” 何叶自然没有错过maggie和阮少棠的互动,她也知道没有阮少棠的授意,给maggie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跑到香港来打扰岑溪。何叶简直想给阮少棠鼓掌了,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就是要打发她走。她倒偏偏不称他意,就算走也要膈应他一下。 “小溪,我有点话要单独和你说。”何叶故意一脸郑重地说,果然看见阮少棠的脸色变了。 阮少棠和maggie离开后,何叶的表情也放松了,开门见山问岑溪:“你现在对阮少棠是什么感觉?” 岑溪一下子被问懵了。 何叶说:“既然这几年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就不要管你们以前在一起多久了,按现在的状况来说,其实你和阮少棠也相当于刚刚认识,他对你来说也跟个陌生人差不多。我想你心理上也不是很能接受吧,所以我觉得你也可以重新认识他,跟他的关系也可以重新定义一下,他说的那些结婚什么的也可以缓一缓,不急于一时,总要再看看。” 岑溪说:“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是他呀,而且阮少棠对我很好,我有感觉,他以前一定也是这样对我的。” 何叶有一种教导无知少女的感觉,眼见是阻拦不住了,悻悻然说:“你才记得见了他几面,哪里就知道他对你好了?” “他长得那么好看,我一看见了就喜欢。” 何叶恨铁不成钢:“皮相好有什么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说比他长得帅的男人多了去了,盛时也长得很好看。” “那不一样呀,人家长得好看只是好看,但是阮少棠我看了就会……”岑溪对何叶是掏心掏肺,有什么说什么,想了想蹦出两个字:“心动。” 何叶沉默了一会儿,像母亲教导不懂人事的女儿一样,语重心长说道:“那你也要留心,不要什么事都听阮少棠的,像他那样的男人,很多人仗着身份地位,身边女人来来去去,感情上都是一堆的糟点。你看新闻,前不久那什么地产大亨不是和老婆离婚了吗?这种渣男,十有□□是外头情人一堆,老婆终于受不了。” 何叶毕竟是看过不少狗血剧本演过不少狗血剧的人,编起狗血来是张嘴就来:“阮少棠又能好到哪儿去啊!爱你是一回事,但是男人向来是把爱和性分得清清楚楚的,他认识你之前有过多少女人你根本就不知道,就是跟你在一起之后,也不见得完全收心养性,一点事儿都没有,要不然你怎么会发生车祸。小溪,你还不知道吧,你出车祸就是因为有女人来找他。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想糊弄你多简单啊,所以你也不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 岑溪都听呆了,半晌后蹦出一句:“他爱我?” “这不是重点!”何叶都要抓狂了,她这苦口婆心的一堆口舌都白费了,也不想再说了,现在连她都觉得岑溪这脑袋有点榆木了。 她最后意兴阑珊说:“这个你还是去问阮少棠吧,但是你记住,不要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何叶都走了,盛时就更没有理由再留下。岑溪出院时,他来见了她一面,也很快告辞离开。 岑溪还惦记着和他的喝酒之约,道别时说:“阮少棠说我现在不能喝酒,等我回去了就能喝酒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桃花源不醉不归。” 盛时说:“好,我等你。” 阮少棠带岑溪住进的别墅是阮家香港老宅,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因为近年翻修过,又常年无人居住,无异于新房。 岑溪初初见到,有点吃惊,这才真实认识到什么是何叶所说的“身份地位”,这种豪宅怕是很多女人都想要挤破头住进来吧。别墅很大,前有泳池,后有花园,内部装修并没有一般大富之家的奢靡之气,但是看得出来有一种低调的考究,精致婉约,颇有古韵。 别墅有人看管,阮少棠的母亲曾在这里居住过好几年,阮少棠的外祖父母思念女儿,特地保留下这栋别墅,下人也不敢怠慢,别墅保养得清新洁净,加之环境优越,很适合静养。 芬姨也留了下来照顾岑溪,另外两个佣人就被阮少棠打发回去了。在阮少棠的谨慎下,芬姨也绝口不提从前的事,只是看岑溪车祸后又瘦了一圈,尽心照顾她。 岑溪对芬姨没有记忆,但是莫名觉得亲切,她想如果自己的妈妈还在世,现在也会像芬姨这样煲汤熬粥给自己补身体吧。所以芬姨每次端到她面前的各种补身体的食物,她都乖乖吃掉。 何叶临走的那番话对岑溪还是有着莫大的影响的,她虽然是个榆木脑袋,但是连阮少棠都满心依赖,又怎么会不听何叶的话。她早就察觉到了何叶对阮少棠的态度有点怪怪的,她一直还在纳闷,现在恍然大悟,原来是何叶把自己出车祸的事归罪于他。不过想想那个来找他的女人,她心里还是有点疙瘩的,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住进别墅的当晚,阮少棠带她回卧室睡觉时,她支支吾吾说:“我要洗澡睡觉了,你也回自己卧室休息吧。” 阮少棠说:“这就是我的卧室。” 岑溪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所以也不含蓄了,鼓起勇气说:“我知道我们是男女朋友,以前也是……住在一起的,但是我出了车祸,都不记得了,所以现在我们继续住在一起……不是很合适,我需要时间。” 阮少棠理所当然说:“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你的身体还没好,我就是陪你睡觉,什么也不做。” 岑溪脸红了,但是脸红是一回事,何叶嘴里的那个找上门的女人还哽在她心里呢。所以她十分矜持地跟他讲了一番“男女有别”的话,大意就是自己又不是小孩子,睡觉不需要人陪,有人在旁边反而会睡不好。最后看着他,不失坚定地说:“你要是喜欢这个卧室,那我就去换个卧室睡觉吧。” 阮少棠打量了她几眼,非常有绅士风度地谦让道:“你就睡在这里吧,我去隔壁卧室睡觉。” 他拿起自己的睡衣,道了一声晚安,终于走了。 第二天早上,岑溪才知道自己放松得太早了。因为阮少棠又进来拿衣服,还大摇大摆在衣帽间里着装。 岑溪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他昨晚说“这就是我的卧室”,居然一点儿也不假。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卧室,只是很少居住罢了,他来香港反而是住酒店的时候多。 岑溪鸠占鹊巢,有点不是滋味,衣帽间里整整齐齐挂着一长排西装和衬衫,抽屉里还有格式领带和配件。她住院时没什么行李,住进这里后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晚上回卧室后,睡衣就在床头,浴室里梳洗用具一应俱全,洗完澡出来,梳妆台上也有一堆瓶瓶罐罐。她只当是芬姨带人准备的,除了特别舒适贴心,居然也没留意到这卧室哪里有不对劲。 不知道还能闲适自在,知道后再一看这卧室到处都是他的风格和气息,连那张低调奢侈铺着顶级埃及棉的大床也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舒服得不可思议,然而她睡显然是太宽大了。岑溪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提出要换个卧室,她站在衣帽间门口,窘迫地对他说:“这个卧室是你的,那还是你睡吧。” 阮少棠刚刚穿好衣服,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把扯掉领带,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径自说:“我待会儿要去上班,今天上午有个会,你去帮我挑一条领带吧。” 岑溪快步走进衣帽间,眼睛在那一长列放领带的格木小抽屉里梭巡着,又回头看了看他的衬衫和西装,最后选定一条简约的黑色领带。直到把领带递给他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这么快速自然地就给他挑了领带,还这么听他的话。难道是以前做过很多次? 阮少棠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看了一眼她挑的领带,问道:“还记得怎么打吗?” 岑溪想一想,也不奇怪了,四年了,打个领带是多么寻常。可是现在她却不想给他打领带,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她还记得自己正要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呢,怎么能随便就做这么“亲密”的事。 岑溪连忙摇头:“不会,我都忘了。” 幸好阮少棠也不坚持,接过领带自己打了起来,从容不迫地说道:“有空我再教你吧。” 岑溪又不争气地脸红了一下。 直到慢条斯理打好了领带,阮少棠抬头望着她说:“溪溪,你昨天晚上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其实有一点错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是未婚夫妻。所以这也是你的卧室。” 岑溪早就看见了衣帽间另一边的女装,何况这卧室里她需要的东西也应有尽有,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在他深沉如海的目光凝视下,忽然想起一句古老的禅语“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她初次读到这句话,还是很小的时候在爸爸的书房翻书,大约只有十岁,自然不理解深意。可是后来爸爸给了她一句不一样的解读,爸爸说“万古风月,一朝长空”。 当时没有完全领会的话,此刻在阮少棠幽深的目光下,渐渐清晰明了。岑溪恍然想,他这双眼睛可不就是万古长空,她的万古长空,不管她记得还是不记得,忘掉了他们之间的多少事,只要望着他这一双眼睛,过去和现在重门洞开,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一朝风月,就化作了无边无际长空下的万古风月,仿佛永远都在那儿,永远都不会过去。 衣帽间里一片寂静,岑溪与他四目交合,沉陷进那一片属于她的万古长空里,再也说不出来话。 良久后,阮少棠摸了摸她的脸说:“我先下去了,你换了衣服就下来吃早餐吧。” 第六十四章 阮少棠说是上午有个会,果然吃过早餐就出门了,然后中午饭点又准时回来吃饭,还带来了蔡东明。 岑溪自然对蔡东明也不复记忆,阮少棠再次介绍他们认识了一遍。岑溪活泼开朗地叫他“蔡伯伯”,听说他是阮家旧识,几乎算是看着阮少棠长大的,于是在饭桌上好奇地打探起阮少棠小时候的事来。 其实阮少棠少年老成,小时候倒是没有什么淘气捣蛋的事。在蔡东明的讲述里,小时候的阮少棠特别聪明乖巧,知道妈妈身体不好,会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保护妈妈。他七岁就去英国念寄宿学校,在很多小孩子还在玩乐的时候,他就适应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开始学习各种艰深晦涩的知识,假期会一个人独立搭乘飞机回来。八岁时,他跟着外公去会议室,那样枯燥乏味的商务会议,他能够端端正正坐好几个小时,不仅能听懂大概,还会言之有物地发表自己的建议和看法。 岑溪都听惊呆了,这哪里还像一个小孩子啊。怪不得人家说三岁看到老,她就觉得阮少棠身上总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气质,有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她在医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他时,只沉陷在记忆里那玉华似的光彩里,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好看,其实那天他的样子并不好,胡子拉碴,一脸憔悴,显然是很多天都没有休息好了。昏迷时不知道,可她醒后,他每天都是早去晚归,整天都在病房陪她。她精神不好,加上时不时打针吃药,睡睡醒醒,每次睁开眼睛都会看见坐在窗边的他。有一次,他低头垂眸看文件,没有发现她醒了。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看了他很久,他翻文件的声音很轻很轻,她知道是怕吵醒了她,每次她睡着的时候,他就会从病床边移到窗边坐下,一边工作一边守着她。他的工作应该很忙碌,她知道那位刘秘书一天往来医院好几趟,可是她每次睁开眼睛他都在。 那天的病房很安静,仿佛连时光都静下来了,她就那样看了他很久很久,窗外傍晚的夕阳辉煌而灿烂,他静静坐在窗边,专注工作,她却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一抹不属于人世的孤寂。 现在知道他七岁就去了英国寄宿学校,岑溪想象那副画面,一个小男孩,在管理严峻而独立的古老寄宿学校生活,上课学习吃饭睡觉,安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深沉如海的孤寂。岑溪只觉得不是滋味。 蔡东明一面回忆,一面打趣道:“那时候啊,他外公外婆都心疼他没有真正的童年,以后长大了恐怕也跟英国那些一心做学问的老学究一样,对所有的玩乐都不感兴趣,一辈子只会专注认真的工作,像个小老头一样。不过别看他在商务会议上有板有眼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他小时候最感兴趣的是医学,他很小就会自己看各种医学期刊,还曾经养过小老鼠做实验,写过一篇好长的实验分析报告,我看了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那时候我以为以后医学界会多一个少年天才。” 岑溪禁不住问:“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没有成为医生?” 蔡东明顿了一下,说:“后来他妈妈离开了,他就没有学医了。” 岑溪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学医,因为他本来就是为自己的妈妈才对医学感兴趣。她心里百味杂陈,分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想想自己在父母宠爱下无忧无虑的童年,十岁的时候还只知道玩乐,而阮少棠那么小就知道妈妈身体不好,他想要守护妈妈。 午餐后没多久,阮少棠提醒岑溪该回卧室午睡了。岑溪其实一点儿都不困,蔡东明带她走进了一个她此前没有进入过的阮少棠的世界,而那样的阮少棠令她深入着迷,不由自主想要去接近。她想,他那么孤单,自己陪着他,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但是阮少棠很坚持,不管她的兴致正浓,一本正经说:“你的身体还没好,听话,上去睡觉,你要是喜欢和蔡伯伯一起说话,下次蔡伯伯再来陪你说话。” 岑溪抵抗不了这样温柔而认真的阮少棠,乖乖听话,老老实实被他牵着手送回了卧室。 阮少棠看她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帮她理了理被子,又坐了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睡着才悄无声息离开。 阮少棠回到客厅时,蔡东明正在泡茶,热水倒进去,玻璃茶壶里嫩芽翻飞,杏绿可人,犹如莲心荡漾。 他在对面茶几坐下,蔡东明观赏完茶叶绽放之美,往两个白瓷杯里倒茶,说道:“尝一尝我泡的茶怎么样。” 阮少棠端起茶杯轻啜,茶香清浅,回味余甘,饮下去很久之后仿佛还有醇和的甘美驻留在舌尖。 蔡东明说:“我记得你妈妈喜欢喝西湖龙井,说这茶叶可观赏,可品尝,可回味。” 其实阮少棠也喜欢,明前采摘的西湖龙井,茶色莹黄碧绿,衬着白瓷杯,清澈透亮。他把一杯茶饮尽了。 蔡东明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缓缓说道:“少棠,上午的会议上,dr.brown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记忆可以失去,但是要让失去的记忆永远失去,却已经超出了医学范畴了。” 其实阮少棠上午的会议与工作无关,而是一场医学会诊。他从世界各地请来的心理学专家和脑科专家团队,针对岑溪的病例进行了一场深入研讨。最后阮少棠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已经失去的记忆可以永远封存吗?” 这些在医学界大名鼎鼎的专家,都在各自领域有过辉煌灿烂的业绩,可以为脑部受损的病人做各种复杂的开颅手术,也可以通过治疗帮助失忆症患者寻找记忆,却第一次听到封存记忆的要求,还是已经失去的记忆。 短暂的静默后,会议室一片嘈杂。最后依然没有人给出一个能让他完全放心的回答。 蔡东明说:“也许对小溪来说,忘掉是比记得要好,她现在这么无忧无虑,连我见了也希望她永远这样。但是我们不能为她做选择,有些失去的记忆可以找回来,有些人失忆了却永远没有恢复记忆。心理医生虽然可以通过催眠和其他各种方式,对人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记忆载体自己。小溪也许真的只是因为记忆中枢受损了,恰好忘掉了一段不能面对的记忆。或者她只是承受不了痛苦,借助车祸记忆受损,自己潜意识封存了那一段记忆,如果有一天她想要面对,也能够面对,她就需要自己的记忆。” 阮少棠其实都知道,他不能为她做选择,一笔抹去她的一段记忆。但是他更怕记忆会带走她,这是他的心魔,从那天晚上她拿着刀不管不顾要刺向自己时,就无时无刻不蛰伏在他的心间。他眼睁睁看着她开着跑车撞向喷泉,在她像个破碎娃娃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时,他最害怕的就是她永远也醒不来。如果记忆会带走她,那他就要让她永远忘掉。 阮少棠把第二杯茶也喝了,终于说:“她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大吗?” “我们都认为短期内她不会恢复记忆,她的记忆中枢确实受损了,如果不做任何治疗,完全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回答同样没有令阮少棠放心,他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短期——那什么样的时间才算短呢?对他来说,一生一世都不长。 “少棠,记忆虽然可以恢复,但是记忆的好坏是由人决定的。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时间治愈一切伤痕,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时间也可以把不好的记忆变成好的。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阮少棠怔怔抬起头来。 蔡东明对他笑得慈祥温和:“你还记得我是个心理医生吧,比起小溪,我其实更了解你。等小溪身体好了,就带她回去见你外公外婆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经常向我打探。” “那您帮我告诉外公外婆,快了。” 岑溪这一觉睡得酣甜而满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看见阮少棠站在窗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她嘟嘟嚷嚷叫了一声:“阮少棠……” 阮少棠正在拉开窗帘,听见她的声音,回头说道:“睡好了就起来吧,医生来了。” 岑溪虽然出院了,但头部手术后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每天下午都有医生来按时查探,时不时也需要打针换药。可是她却赖在床上不起来。 阮少棠担心她又迷糊过去了,走到床边,要掀开被子抱起她时,却听见她的声音传来:“我闭上眼睛睡觉时看见的是你,睁开眼睛醒来看见的还是你……”她闭着眼睛,一脸宁静,仿佛是梦呓,又仿佛只是呢喃,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回荡。 好一会儿,他没有等到她继续说话,以为她真的迷糊过去了。她突然睁开眼睛,眉眼弯弯,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阮少棠,我觉得我的身体都好了,不再需要医生了。” 第六十五章 身体好没好当然不是她说了算,医生照例每天都来。岑溪养伤的日子过得极度悠闲,当然,久了也无聊。 阮少棠在家陪了她几天后,开始上班处理工作,但是每天早上必定陪她吃了早餐再走,晚上也会准时在开饭之前回来,时不时还翘个班中午跑回来。他大约知道她在家整天无所事事会闷,找了不少乐趣给她解闷,有一天下班还抱回了一只卷毛犬。 那玉雪可爱的小卷毛窝在他怀里,怎么看就怎么好笑,岑溪在他进门时就笑出来了。阮少棠大概也是头一回抱一只宠物狗在怀里,还是如此不具备“正经”气质的呆萌小卷毛,所以姿势也很是不自然,倒衬得一身正装的他也呆萌了起来。 他把小卷毛送到她怀里,岑溪福如心至,一边嚷着:“不行不行,你再抱一会儿……”一边飞快地拿起手机开始拍照。 阮少棠瞪大了眼睛,倒也十分配合没有放下小卷毛。 岑溪在他的目瞪口呆里,依然举着手机对着他和卷毛拍个不停,实在是他这幅样子抱着卷毛就更有呆萌相了。 拍完照,岑溪挑选了一张阮少棠没有露脸的小卷毛在他怀里大眼圆瞪的特写照,细心调了暖色调,要发微博时,又改变注意发了个朋友圈,兴致勃勃配文:家有二宝。 这是岑溪宅在家里的小小乐趣之一,也就是拍拍吃的,拍拍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时不时发个微博和朋友圈,免得真的和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脱节了。最初是受何叶的感召,何叶的微博粉丝有几千万,除了活动广告什么的,她偶尔也像其他明星那样发个日常。岑溪为了关注她的动态,也跟着注册了一个微博号。何叶知道了,就关注了她,还经常在她发的无聊微博下点赞。结果岑溪发现自己的微博粉丝蹭蹭往上涨,多了不少“河粉”。她知道何叶的私人信息暴露不得,自己和何叶的关系当然也不能随意在微博上公开,不过她的微博也从没发什么私人信息,于是也就继续自己的“无聊兼文艺风”,时不时发个景物图,唠叨唠叨看过的书和电影。 阮少棠见她对拍照有兴趣,也曾提议过给她请个摄影老师打发时间。岑溪连连摇头拒绝了,她拍照也就是好玩,跟大多数人一样,手机随手拍拍就好,如果为此去学摄影构图什么的那未免太“一本正经”了。而且为了给她解闷,他已经找了老师来教她插花、画画,都很适合她目前身体需要静养的状态,她也有兴趣就跟着学了起来。她怀疑再继续这样下去,他是要把她也培养成“一本正经”的无趣淑女了。 发了朋友圈,岑溪又对着晚上的菜拍了一通,然后洗手吃饭。结果,晚饭后她再次拿起手机时,那条“二宝”的照片下有了一条来自刘秘书的神评论:“还有一宝是谁?” 岑溪回了他一串“哈哈哈”,再一抬头发现阮少棠也在看手机。他很快也抬起头来,看着她,无比认真地问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也在看她发的朋友圈,但是他什么表示都没有,连顺手一个赞都没点。提起这岑溪就很愤愤不平。她微信号是新注册的,朋友圈里只有寥寥几个人,都是车祸后重新认识的。何叶说她们两人毕业后都没怎么跟同学联系了,她这四年也没什么朋友,基本就是这些了。她本来也不是爱交际的人,想想大约这四年和阮少棠在一起,时间和心思都被填满了,手又不能弹琴了,自然和同学疏远了,所以也不奇怪自己没什么朋友。 但是朋友少,她的朋友圈也是很友爱很互动的。何叶拍戏那么忙,不管她发了什么无聊东西,都会点赞回应。盛时也是,还私信说她插的花好看。刘秘书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怕她朋友太少朋友圈太冷。只有阮少棠成了她朋友圈最奇葩的一个存在,从来没在她发的任何一条状态下发表过回应。她一直以为他是工作忙不看朋友圈,因为他自己的朋友圈就是一片空白,可是他明明刚刚就看了,小卷毛还是他抱回来的呢,他就这样高傲冷漠。 岑溪成心也要叫他郁闷一下,绕着口舌说:“哈哈哈就是哈哈哈。” 结果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漆黑的眼眸深沉无波,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倒叫岑溪无端端有一种莫名失落,就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 吃了晚饭,阮少棠照例带她出去散步。他担心她整天闷在家里不健康,不仅每周都会带她出去一两次散散心,每天晚饭后也都会带她出去走走,虽然只是在别墅区里,但岑溪已经很满足了。 她抱着小卷毛,阮少棠走在她的身旁,南国盛夏的傍晚,落日余晖笼罩天际,满天满地都是暖黄的霞光。他们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弧形长路仿佛望不到尽头,路两旁高大的阔叶乔木遮天蔽日,风过处绿叶潺潺作响,而私家路人声寂寂,静得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小卷毛大概不甘寂寞,突然“嗷嗷”叫了两声。 岑溪安抚似的捋了捋它的毛发,电光火石间再次福如心至:“我想到了小卷毛叫什么了!” 阮少棠瞥了她一眼,“它不就叫小卷毛吗?” 岑溪才不管他的无趣,欢欢喜喜道:“那算什么名字呀,就叫糖糖吧,糖果的糖。” 阮少棠瞥了一眼她怀里毛色雪白微卷的那一团,适时沉默。 岑溪眼巴巴望着他:“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特别适合小卷毛。” “你喜欢?” “当然呀!” 小卷毛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似的,神气活现抖了抖满身的玉雪晶莹,微卷的毛发软软的拂在岑溪的胸前,一刹那她满心都是柔软的爱怜。她摸着小糖糖的头,声音里都是爱怜:“糖糖啊,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小糖糖了,喜不喜欢?” 小糖糖大眼圆瞪,“嗷嗷”叫了两声。 阮少棠沉陷在她温柔似水的声音里,良久后也伸手摸了摸小糖糖的头,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岑溪抬头对他欢喜一笑,眯起的眼睛亮亮的,满眼都是潋滟的霞光。 他情不自禁又伸手抚摸她的笑脸,暮色里声音如水荡漾:“你喜欢,它就是我们的小糖糖。” 岑溪心里一动,孩子气似的说:“阮少棠,你真好。” 她很容易很容易哄,像个孩子一样,给她一块糖就会满足得喜不自禁,可是这一刻,他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暮色渐浓,路灯亮起来,像缓缓升起的人间烟火。从山坡上望出去,一栋一栋别墅花园漾在点点尘光里,那暖黄的光照亮了一切,华光灿若星河,日月星辰都倒映在她一团欢喜的眼底,他曾经有的那一整个世界的繁华又回来了。 一直到这天晚上睡觉前,岑溪才知道,那个“哈哈哈”阮少棠不是不追究了,而是他已经完全有了自己毫不含蓄的解读。他把她送回卧室,没有像之前那样拿了睡衣,绅士道一声“晚安”离开,而是盘桓在卧室里,只是催促她去洗澡。 岑溪见他不拿睡衣,纳闷道:“你今天不换睡衣?” 她已经知道了他有深度洁癖,就跟他身上的那种孤寂一样,不染烟尘,即使是睡衣,也是每天都要换的,所以她也习惯了他每天晚上来拿睡衣。 现在回头想想,岑溪一直觉得那天早上在衣帽间里,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因为阮少棠从此之后堂而皇之的出入让给她睡的卧室,晚上拿睡衣道“晚安”后再离开,早晨总是她还睡眼朦胧,他就来衣帽间着装,最初只是要她帮忙挑领带,后来颐指气使到袖扣、衬衫、西装都要她挑。说来也怪,她却自然而然就做了。有些东西虽然忘了,有些东西却是根深蒂固地刻在灵魂里。她想,在那四年里,她一定做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事,她和他的每个早晨大概也是这样过的。记忆虽然可以遗忘,可是感觉不会骗人。 他还挑三拣四,时不时嫌弃她挑的领带风格一成不变,袖扣不搭衬衫什么的,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从前她是怎样应对的不记得,但是现在她才不认为是自己的品味有问题,领带一成不变还不是他的领带选来选去就是一片乌漆墨黑。所以她趁他上班,很快让芬姨陪她去商场买了一大堆色彩缤纷的各式领带,连搭配的衬衫也没忘了买一打。 想起这些,岑溪不无得意看了一眼他今天的着装,宝蓝色印花领带配白衬衫,又典雅又朝气又阳光。 她还在想入非非,阮少棠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就是她的那张“二宝”照片。岑溪眼尖看见一溜儿滑下来也都是她的朋友圈状态,她恍然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圈只有她一个人。 他把那张二宝照对着她,眼睛也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一片幽深似海,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已经说了我是你的家人。” 岑溪眨了眨眼睛:“这和睡衣有关系吗?” “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去隔壁卧室睡觉了。” 这一下,岑溪完全被噎住了。然后她在他的目光里,又一次鬼迷心窍地去洗了澡,然后她看着阮少棠走进卧室洗澡,一会儿后,又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近床边。她很想假装睡着了,可是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整个脑子清醒得很,却又是乱哄哄的,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在想什么。 阮少棠掀开被子上床,他身上还有沐浴后氤氲的水汽,带来一阵清凉。她闻到了一股很熟悉很舒服的味道,一种清新的植物芳香,是她的沐浴露的味道。她知道他们一直用的是同一种沐浴露,芬姨给他的浴室添新的沐浴露她见着过,可是从前还没真实的感受,现在才知道他用了和她一样的沐浴露,他身上也有了她身上的味道。她一时晕乎乎的,如坠云雾。 阮少棠的手伸过来,揽着她的腰,轻轻几个动作,她就被他带到了他的怀里。 他呼出的气息就在她的颊畔,热热的,愈发熏得她头昏脑热,然后她感觉到有暖热的触感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轻柔婉转的吮吸。 岑溪一下子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蹦出一句:“我头上的伤还没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响起:“我知道。” 他只是抱着她,脸挨着她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其他动作。她在熟悉的气味里舒服得要睡着时,迷迷糊糊听见一声叹息:“溪溪,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那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如痴如醉如梦。她也像做梦似的,嘴角弯弯,呢喃一句:“所以,阮少棠,你是承认小糖糖是小宝,你就是大宝?” 第六十六章 两个月后,岑溪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阮少棠带她去医院做了一次脑部检查。然后这天晚上在餐桌上,他说了一句:“过几天我们就去美国看我外公外婆。” 岑溪刹那有点莫名紧张,就感觉跟见家长似的。她放下筷子,有点手足无措地问:“我之前见过他们吗?我是说我不记得了……” “你没有见过他们。” 阮少棠明白她的语无伦次是什么意思,他想起那次外婆住院,他回美国探望之前,对她说有时间带她去见外公外婆,明明过去了还不到一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如果一切都照他的计划进行,也许现在她已经见过他的外公外婆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连他说过的话都忘了,他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庆幸。有时候他希望她能够记得一点,哪怕只是他们之间过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还有那一段过去的记忆,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个无忧无虑,欢天喜地和他在一起的她。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外公外婆都很喜欢你,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 岑溪越发紧张了,都有一点坐立难安了。她知道他是安慰她,一次都没见过,那一对老人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喜欢她呢?想到这里就涌来一股丑媳妇见公婆的扭捏感觉,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闷闷拿起筷子吃饭。 阮少棠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理,但是也看出了她的窘态。在他看来就是见见自己的外公外婆,是很自然的事,然后有些事情该做的就要做了。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藕簪炒虾仁,最后安抚道:“我外公外婆都很好相处,我们过去了就住一段时间,先吃饭吧。” 晚饭后,岑溪在浴室里陷入了巨大的纠结和发愁。因为缝合头上伤口,她的头发剃光了,现在也只是长出了一头不甚好看的头发茬儿。平时宅在家里还不觉得,偶尔外出不是戴帽子也是戴假发,她知道头发总有一天会长出来,所以也没怎样在意。反正又不用给谁看,阮少棠连她头上丑陋的伤口都看过,从来就没在意过,只关心她的伤口愈合情况。他的态度让她觉得,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越发在他面前自然随性惯了,在家里是怎样舒服怎样来。 阮少棠给她准备了许多漂亮的帽子和假发,她外出的时候可以随意搭配,偶尔兴起,从大波浪卷发换到*头,再来一顶宽边遮阳帽,自己照镜子都有惊艳的感觉,只觉得这样随时变换造型也很好玩,原来没头发还更方便。 可是要去见他的外公外婆,她就觉得没头发有点别扭,在长辈面前时刻戴着假发,又显得不够尊重。这段时间和阮少棠朝夕相处,她是越看越觉得阮少棠好看,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不由有点丧气。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她觉得阮少棠才是那云端的花朵,而她是人不如花。 她被自己的小心思纠结来去,趁着阮少棠去洗澡的时候,给何叶发微信:“戴假发见重要的人,是不是不够自然大方?” 何叶秒回:“好看就行了,谁还在乎那些。”过了一会儿,何叶又反应过来,“你是要见谁,谁规定戴假发就不自然大方了?” 岑溪说:“阮少棠说带我去见他的外公外婆。” 何叶刹那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阮少棠在想什么她十分清楚。她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对话框又弹出了岑溪的一段话:“不是谁规定的,是我自己想的,你说我戴假发去见他的外公外婆是不是不好?可是不戴假发,我现在的样子也不好看呀。” 何叶隔着手机都感受到了岑溪的纠结和忧虑,本来想吐槽几句阮少棠,不就是见他的外公外婆,至于这样慎重吗?但想想岑溪这样慎重对待是代表了什么,她只好收敛脾气,劝慰道:“没有什么不好,你出了车祸,他们都知道,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他们不会介意的。” 然而岑溪却又想到了别的地方:“你说我和阮少棠站在一起般配吗?”还怕何叶不够明白,追加了一句:“我说外表。” “有什么不般配的?再说为什么要和他般配?”在何叶心里,阮少棠根本配不上岑溪。 “你有没有觉得阮少棠长得特别好看?” 那边何叶晚上有一场夜戏,正在化妆,化妆师让她头抬一抬,她仰着头看到岑溪那句话,只觉得岑溪现在的脑子还不如十八岁少女的智商,整天都是阮少棠,阮少棠哪儿哪儿都好,简直没有一点辨别能力。可是等化妆师弄完,她可以低头打字了,她又想到岑溪现在的心理年龄不就跟少女差不多吗?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在那个宴会上见到阮少棠,阮少棠还没有当着她的面对岑溪说出那一番话,那时候岑溪的世界还是一片明媚的阳光。 半晌后,何叶淡淡回了一句:“没觉得,我觉得他就长得一般般。” 岑溪有点不甘心:“你是不是还在怪罪他呀,我出车祸其实跟他没关系啊。” “你怎么知道跟他没关系?” 何叶不想多提车祸的事,怕说漏嘴,为了岔开话题,也为了让岑溪清醒清醒,点开相册,找了一张今天把整个剧组的小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的男人照片发了过去。 岑溪点开,是一张《云破月来花弄影》还没有公开过的男主角剧照,白衣飘飘的男人站在云雾缥缈的蓬莱仙山峭壁之巅,面若冠玉,眉如青黛。他手执长笛,临崖而立,脚下是万丈深渊,远处青山隐隐,长风浩浩,他只是在等待千年之前那一场注定会相遇的尘劫。 精修过的高清剧照就是这点好,特别耐看,特别有意境,岑溪都可以想象到感人肺腑的画面场景了。 何叶的照片也不是随便发的,之前岑溪养伤无聊,把何叶拍的电视剧和电影都看了一遍,还看了她目前正在拍的这部《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原著小说。虽然何叶说狗血,但原著小说粉丝群体巨大,当然有其精彩之处,岑溪看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结果还少女心萌动,喜欢上了小说男主角,连带着对演男主角的那个人气和演技俱旺的实力影帝,也有了不少好感,实在是他的外形太契合小说形象了。于是找何叶打探了不少拍戏日常,何叶时不时就给她发一些没公布的剧照。 何叶说:“阮少棠算什么呀,长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天下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阮少棠。 岑溪:…… 何叶一溜儿又给她发了一组照片。 岑溪逐张点开,这次不再是古装画风的剧照,而是时尚杂志照。前两张是何叶和男主角的合影,俊男美女,眉目含情,特别登对,大约是最近为宣传这部电视剧扮cp拍的。最后一张是男主角的独照,黑色的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出男人味十足的身体曲线。 画风突变,岑溪都有点看呆了,什么胸肌啊腹肌啊都没想过要细看,只是瞪大眼睛,一时还无法从那云山之巅衣袂飘飘的男人过渡到这么性`感`诱`惑的画面,这还是同一个人呢。不过她记忆中好像还没看过男人赤`裸`胸膛的画面……阮少棠每次睡觉都穿着睡衣,就算有时亲亲她,也不会做什么特别不“一本正经”的事,虽然同床这么久,他表现的还是很绅士…… 正想到他呢,结果他的声音就响起来:“在看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岑溪下意识想要掩盖手机画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叫他看见。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情急中她笨手笨脚,连续点了好几下,本应缩小的照片依然赤`裸`裸地占满了大屏幕,她手一抖,手机干脆掉到了床上,正对着阮少棠的视线。 阮少棠低头垂眸看了一会儿,再次望着她,视线里就多了一抹幽深难解。 岑溪轰然面红耳赤:“这照片很正常的,他还穿着裤子……”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笨嘴笨舌说了什么,简直越解释越令人想入非非。 她干脆闭嘴,一把抓起手机,一下准确地关了屏幕,下床就跑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呆了好一会儿,她感觉脸没有那么烫了,才鼓起勇气回去。阮少棠靠坐在床头看文件,看上去很专注很正常,跟平时晚上看文件一样。刚刚的尴尬好像消散了不少,她轻手轻脚爬上床躺下,只想快快睡去。然而还没闭上眼睛,就有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如此轻柔的动作,顺势窝在他怀里,找到这段时间最舒服的睡姿,不觉嘴角弯弯。他的声音和着她的浅笑,在她耳畔低哑传来:“溪溪,你想要看,我可以给你看。” 岑溪刚刚降温的脸再次热烘烘烧了起来。可怕的是,阮少棠居然还是说真的,伴随着他的话,他扳过她的肩,一个翻身,已经半伏在她身上。 岑溪对上他幽暗难明的视线,呐呐说:“我……我不是想看……” 阮少棠捧着她的脸,在晕黄的床头灯下,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堕入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再也说不出来话。他低头吻在她唇上的那一刻,温热的触感从嘴唇蔓延到全身,她情不自禁张开嘴,迎接他的进入。 他的动作依然很轻柔,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娃娃,要珍而重之捧在手心里,只有最初那一下的占有火热而直接。她像第一次那样青涩,在他身下不住颤抖,害怕得脚趾头都缩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又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那样温柔的声音。 他说:“是我想看。” 她恍然有一种等待了很久之后的重逢之感,如同云山之巅那个等待了千年的男人,前世今生,记忆可以忘记,可是等的人永远不会变。她禁不住眼睛一涩,有温暖的东西流出来。 她忽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记得还是不记得,她等的人也永远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她在走廊灿然灯光下看见的满身玉华的男人。 他是阮少棠。 第六十七章 岑溪终于知道了,阮少棠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在某些时候根本就不会“一本正经”,还特别霸道,不管她的挣扎和抗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续好几天,她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她都不好意思看芬姨他们的脸色。阮少棠的精力却好得不得了,除了头一天在家陪她以外,后来几天照例神采奕奕去上班,晚上回来了还纠缠她。她愤愤不平,只觉得不公平,明明出力的都是他,最后受累的却是她。 这天晚上,岑溪惦记着第二天是何叶的生日,想要等到过了十二点,第一时间祝何叶生日快乐。何叶本来就是凌晨出生的,而且她最近夜戏多,早上一般在补觉。洗完澡后,岑溪找了一部电影看了起来,等二个小时的电影看完,差不多就快到十二点了。 阮少棠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她抱着平板电脑靠在床头,看得聚精会神,连他上床了也没任何反应。听声音和配乐是一部外国片,他倒纳闷起来她这么晚看什么这么入迷,又不是何叶那些狗血剧,不由也看着平板电脑屏幕。 是一部老电影,还是好久之前的黑白画面,画质也不是很清晰,画面上的男人乍眼一看很像白瑞德时期的克拉克盖博,当然女主角不是费雯丽。他觉得有点熟悉,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考尔曼和嘉逊主演的《鸳梦重温》,外祖母收藏有影碟,据说母亲当年也很喜欢,很多年前他曾经在家里的视听室陪外祖母看过,画面比现在网上的要清晰多了。 他想起来剧情,再看看目不转睛看着屏幕的岑溪,突然就涌来一股巨大的惶恐,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平板电脑,快速点了退出。 岑溪正在兴头上,被他强行抢走了平板,还说都不说一声就关了电影,自然不乐意,不满地叫道:“阮少棠,我要看电影!” “这么晚了看什么电影,睡觉吧。” 时间明明还早,根本没到平时睡觉时间。她只当他乐此不疲,又要不正经起来,今天晚上是如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逞,要不然到了十二点她不是被他缠得昏头昏脑,就是累得睡着了,何叶的生日祝福就泡汤了。 岑溪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气鼓鼓说:“不行,我要看电影。” 这几天晚上阮少棠虽然霸道,但只要她使出小性子,他也会耐心哄着她,从来不会真正做她不愿意的事。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表现出对这部电影的执着,阮少棠心底越是不安。最后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低头就堵住了她的唇,手也开始拉扯她身上的睡衣。 岑溪呜呜叫着,伸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表示自己有话要说。然而阮少棠不为所动,直吻得她喘不过气来,伸手剥掉她的睡裙,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床上,动作激烈而蛮横。他现在所有的神思魂魄都在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上,他所有的不安和害怕也只能通过相拥的身体得到抚慰,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只有这样真正拥有她,身体交缠在一起分不开,他才能感受到她是真正属于他的。 岑溪感受到了他的急切,他的一只手甚至已经直接探向了她最私密的地方。她颤了一下,眼见着阻拦不下去,突然急中生智,趁着他的吻转移到了颈边,嚷嚷着:“我头疼……” 阮少棠果然停了下来,伸手揉着她的头,急着问:“哪儿疼?” “刚刚晕了一下。” 阮少棠在她头部受伤的地方抚摸来去,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了,他的动作仍旧小心翼翼,“是这里疼吗?” 岑溪看他一脸担忧,又不忍心了,“现在已经不疼了,你别担心,医生都说好了。” 然而阮少棠还是不放心,发现自己还压在她身上,连忙起身,还怕枕头压着她的头,把她也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动作轻柔而小心,一下一下都挠在她的心上。 之前她确实时不时会头疼,车祸后在医院醒来的那最初的一段时间最严重。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刚刚醒来时他守在病床前那幅憔悴的样子,让她记忆深刻,她知道自己昏迷了好久后,再也不想加重他的担忧了,所以开头几天总是忍着头疼,并没有对他说过。可他还是知道了,每次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头,他就会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是不是头疼?” 那时候她的头部伤口还不能随便碰触,他只能握住她的手,可是奇迹似的,只要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听到他轻柔的声音,她的头好像就没有那么疼了。也许有人陪在身边,那种发自心底的温暖关怀,也可以分担疼痛。 他带她回家后,她头疼的症状已经好多了,从最初在医院的一天好几次到几天一次,一直到后来再也没有疼过。她听医生说过这是头部重伤的后遗症,随着伤口的愈合,慢慢就会好转。 她的头其实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没疼过了,可是阮少棠从没忘记,每隔几天都会找她确认,还一再叮嘱她头疼的重要性,就怕她隐瞒他。 阮少棠拿出手机要给医生打电话。 岑溪再也忍不住,轻声说:“阮少棠,我刚刚是骗你的。” 阮少棠动作一顿,抬头看她,眼眸里分明不是全然的相信,却又好像埋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 岑溪嘟嚷道:“谁叫你都不听我说话,就知道……”她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的睡衣早被脱了,朝被子里缩了缩,“明天是何叶的生日,我待会儿要给她打电话,你不许打扰我。” 阮少棠确定她真的只是骗自己后,终于放下了手机。岑溪看自己的睡裙还在床那头,她捂着被子探了探身够不着,看他还坐在床上好整以暇看着,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气鼓鼓瞪了他一眼,说:“我要穿衣服了,你转过头去。” 他却又不正经了起来,“又不是没看过。”说着,他长臂一伸捞起她的睡裙,一把掀开被子,在她瞪大的双眼中,灿然一笑:“溪溪,刚刚我帮你脱的,现在我帮你穿上吧。” 明明是那么不正经的话,可是他这样说出来,伴着他轻柔的动作,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宛如对待一件最珍贵的宝贝,所以要这样自己亲手珍惜爱怜。 他敛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灯光下映着澄澄的光芒,如同国画上那轻轻一撇的留白,所有的时光都在留白里,悠长而宁静。张爱玲形容过那种宁静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还说“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这一刻,岑溪只觉得满山遍野都是他。 有很多很多事情她都没法跟何叶说清楚,这些细细碎碎的点点滴滴,因为无从说起,仿佛很重要,可是说起来又都是不重要的。所以何叶一直念叨她傻兮兮的,出了车祸后,什么都没搞清楚,什么都不追究,还一门心思只知道阮少棠,阮少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稀里糊涂就和他在一起。 可是岑溪并不是傻,要傻也只是因为他是阮少棠——那个她车祸醒来前的记忆里,还念念不忘的给了她温暖怀抱的男人,那个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的好看而又憔悴的男人,那个自从她醒来后,陪在她身边,给了她很多很多这样琐碎清淡的,永远无法抹去的留白的男人。 这些从开始到现在深刻烙印在头脑里的画面,被岁月风化成直到永远也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留白,填满了她丢失的那四年记忆。 岑溪屏声敛气,直到他给她穿好睡衣,才轻声说:“阮少棠,我刚刚看的电影里也有一个失忆的男人,他因为战争受伤,丧失了全部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战争结束后,他逃出了精神病院,最大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个叫波拉的女人,他们相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过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可是三年后,他却因为一次外出车祸又失忆了,或者说恢复记忆了,这一次他只是失去了这三年以来的所有记忆,忘了波拉,他之前的记忆全部恢复了,他记起来了自己是谁,于是回家过上了属于查尔斯的生活。” “很多很多年后,饱受分离之苦,失去了孩子,到处寻找丈夫的波拉阴差阳错成了查尔斯的私人秘书,也知道他失去了那三年记忆。波拉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查尔斯再一次爱上波拉,他们再一次结婚了,波拉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回到她身边了,而能够说出来的都不是记忆。” “最圆满的幸运是,后来查尔斯被恍惚的一丝丝记忆片段牵引,找到了他和波拉那三年的家,推开那道篱笆门,院子里的那颗桃树还在,他记起来了那丢失的三年和波拉。所以最后是鸳梦重温。” 两个小时的电影情节,岑溪就这样寥寥数语讲出来,卧室里一片寂静。阮少棠还停留在给她穿好睡衣的姿势,手抚在她的肩头,低头坐在那儿,一脸深远的静默。 岑溪望着他,“我刚刚读大学时,看了这部电影,很喜欢也很感动。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部电影的最动人之处在于,爱情要大于记忆,不管有没有记忆,我们依然会爱上同一个人。” 阮少棠抬头看着她,她眼睛里分明有潋滟的水光,可是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满满的笑容,眉眼弯弯,声音里都是柔情:“所以,阮少棠,你也不要告诉我那过去的四年里的一切,什么也不要对我说,也许我最后也能像查尔斯那样想起来,也许不会,但我都是幸运的,因为从始至终你都在我身边,遇见你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阮少棠心里一动,慢慢地才有巨大的喜悦从内心深处升起来,蔓延至五脏六腑,全身上下。他以为她能够欢欢喜喜地呆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她却总能给他想象不到的更大的幸福。他忽然手足无措,就像一个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小孩,到最后得到了自己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最心爱的宝贝,可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好一会儿后,他才抽出纸巾手忙脚乱擦着她满脸的泪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连哄她别哭的话也激动到语无伦次。最后,他只能把她抱进怀里,清清楚楚说出来的话是:“溪溪,等去了我外公外婆那儿,我们再一起看一遍这部电影。” 第六十八章 岑溪终于还是被他哄得平静了下来,刚刚又哭又笑,她脸上都是眼泪湿哒哒的涩意。阮少棠的一边肩头也沾染了她的眼泪,一团皱巴巴,她看见了,索性趴着他的肩,最后又揉了揉脸,丝绸布料摩擦在脸颊上,滑腻腻的清凉,和着他肌肤的温度,又是暖暖的,十分舒服而惬意。 她把残留在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揉干净了,才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淘气的笑:“阮少棠,你要换睡衣了。” 阮少棠瞥了一眼自己的睡衣肩头,伸手轻抚了一下皱巴巴的布料,“不用换。” 岑溪眨了眨眼。他俯身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又轻啄了一下她的鼻尖,意味深长补一句:“我不嫌弃你。” 岑溪白了他一眼,不和他继续闹下去了,反正他正经的时候很正经,不正经的时候又很不正经,她哪里是他对手。 她下床去浴室洗了把脸,回来时阮少棠又是一派正经的作态,目光沉沉,靠在床头看文件。岑溪感慨了一下他变脸之神速,前一秒纨绔公子,下一秒谦谦君子,却也知道他工作时打扰不得,默默放轻了脚步。 离何叶生日还有两个小时,电影要等着和阮少棠一起看,她于是找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然而,才安静了没多大一会儿,看了一页书,她就忘了不能打扰他,一脸神往说:“阮少棠,苏州是不是很好玩?” 阮少棠答应了一声,她就兴趣盎然了起来,“张岱写虎丘中秋夜听曲的往事,说中秋夜苏州城家家户户都出来听曲,大家铺席而坐,登高望之,满街那么多人,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月亮出来了,丝竹乐器之声,不绝于耳,能听见好多好多曲目,还有‘锦帆开’‘澄湖万顷’这样的著名曲段。更晚的时候,有人在画舫上听歌弦。二更人静,洞箫声哀涩清绵。到了三更天,一轮圆月在天,人声寂寂,有一个人登场,没有洞箫拍打伴奏,声出如丝,裂石穿云,听的人都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岑溪想象着那幅画面,自己都陶醉了起来,把书捂在自己脸上,羡慕道:“那时候的中秋夜多好呀。” 阮少棠也被她清绵柔和的声音带到了那样歌弦隐隐的中秋夜,不由感慨:“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岑溪点头如捣蒜:“对呀,若不是来到苏州,怎能看到如此的景致?” 阮少棠看她摇头晃脑,像个八股书生,不由好笑:“你今天晚上就是来讲故事和念书给我听的?” “才不是,刚刚我又不是照着书念的。”岑溪振振有词。 她这幅蛮不讲理的样子,阮少棠并不陌生,不由再次失笑。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很想和他说话,只要她愿意讲,不管是什么,他都是愿意听的。他把文件合起来,放在床头柜上,说:“好吧,你是翻译的,那你还想讲什么给我听?” 岑溪确实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见他不工作了,窝进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道:“阮少棠,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的事?” 阮少棠摇头,其实她父母的事,他大概都知道,然而那些都不是她对他说的。 岑溪刚刚说苏州是因为那是他妈妈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也算是他的祖籍。说完后,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一面回想,一面说:“我爸爸也是等了好多年,才终于遇见我妈妈。他们结婚那一年,我爸爸都要到四十岁了。在那个年代,大龄未婚,特别是我爸爸那个年龄,当然有很多闲言碎语。听说我爷爷奶奶一开始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不知道爸爸怎么说服了他们,反正爸爸就是那样等啊等啊,终于遇见了妈妈。” “妈妈是一个音乐老师,弹琴很好听。他们在一起幸福地过了二十年,妈妈说那二十年是她最幸福的日子,我都记得那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幸福。后来爸爸生病走了,妈妈根本接受不了,爸爸留下的公司也很快破产了,因为妈妈根本不懂做生意,只会在学校教小孩子弹琴,爸爸太宠她了,从来不把生意场上的事情告诉她。后来妈妈也病了,很快就找爸爸去了。一直到她走后,我和何叶才知道,其实她的病并不是治不好,是她太想爸爸了,所以她就丢下了我们去陪爸爸了。” 岑溪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难过。阮少棠一直静静听她说话,直到这时才伸手把她往怀里揽了揽。他什么都没说,岑溪却感受到了他埋藏在心底的话。她曾经以为最爱自己的人是爸爸和妈妈,可是他让她知道不是,爸爸最爱的是妈妈,妈妈最爱的也是爸爸,而这一刻,把自己当做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里的,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岑溪仰头看看他,说:“不过妈妈终于又和爸爸在一起了,所以我也不怨她了,我想爸爸和妈妈现在一定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有何叶陪我呀,我有没有告诉你何叶的事?” 阮少棠依然摇了摇头。 “何叶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同事,我跟何叶也是同学,何叶还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生病走了。所以何叶就到我家来了,和我住一起。因为我叫岑溪,她叫何叶,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本来我比何叶大几个月,应该是姐姐,可是何叶一直不愿意,说她弹琴比我好听,她应该是姐姐。我们争了好久,最后决定谁也不做姐姐,因为姐姐太辛苦了,要照顾妹妹嘛。” 很简单的一段往事,不过是一家好心人收养了一个孤女,然后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相伴长大,不是姐妹,更似姐妹。 阮少棠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听她说完,只是一脸静默看着前方,目光深远。半晌后,他突然说:“溪溪,你想何叶了吧?明天我带你去给她庆祝生日吧。” “真的吗?”岑溪刹那惊喜了起来,转瞬却又想起,“可是我们不是后天就要去看你外公外婆吗?” 阮少棠看着她的笑脸,不觉也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们从何叶那边直接出发去看我外公外婆也一样。” 岑溪想一想,何叶在横店拍戏,从上海出发去美国当然也可以。然而,她想到去给何叶庆祝生日就是探班,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顿时兴奋起来,又问题多多。 “会不会打扰何叶拍戏?” “没事,拍戏也要吃饭和休息,我马上就给maggie打电话,让她安排。” “可是我给何叶准备的生日礼物,maggie今天已经给她了。” “没关系,你明天可以再送她一份。”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岑溪马上蹦下床,跑到梳妆间给何叶挑礼物。 不过一会儿,她就拿着一串珍珠项链喜滋滋回来了,眼巴巴望着他,“把这个送给何叶,好不好?” 这条项链还是阮少棠前不久送给她的,其实他可以现在打电话让人帮她给何叶准备礼物,但是她一定还是喜欢自己挑的。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清润而柔和,衬得低沉的声音也多了一抹异样的温柔。岑溪知道他是真的答应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欢天喜地似的叫道:“阮少棠,你最好啦!” 阮少棠接住她扑上来的身体,也忍不住欢喜从心底冒出来,“以后我送给你的礼物,就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岑溪在他怀里乖巧点头,讨好道:“当然不会呀,这次不是来不及再给何叶挑礼物了嘛,再说叶子又不是别人。” 因为要赶着给何叶庆祝生日,香港到横店又没有直达飞机,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选了一个方便快捷的路线,先乘飞机到了杭州,然后下了飞机就有车来接他们去横店影视城。 岑溪这是第一次去看何叶现场拍戏,激动又兴奋,在车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阮少棠本来想早上起得早,让人安排了一辆特别宽敞舒适的车,好让她在车上休息一会儿,看她精神好,也就陪她一路说话了。 到了横店,阮少棠好不容易按捺住她先吃了午餐再去找何叶,说何叶正在拍戏。结果,岑溪的胃口也好得很,大约是机场的早餐没吃什么,午餐就吃下了两碗米饭。其实影视城附近的餐馆大多专做剧组和游客的生意,味道就马马虎虎,不难吃就不错了。但是阮少棠也被她带出了好胃口,连添了两碗饭。倒让来迎接他们的maggie小小吃了一惊。 午餐后,maggie直接带他们去了片场,何叶果然正在拍戏,表演得正专注,没留意到他们来了。阮少棠牵着岑溪的手,他们就站在导演身后,观赏何叶演戏。 何叶这场戏是和男主角的对角戏,岑溪哪里平静得下来,看到剧照中的男人活生生站在眼前,白衣飘飘,一挑眉一抬手都是风华,宛如从小说里走出来,激动得握紧了阮少棠的手。 阮少棠瞥了她一眼,她却像是有感应一样,恰好抬头看他。两个人目光相对,岑溪对他灿然一笑。阮少棠只觉得她这个笑容甜美而娇俏,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直叫他沉醉不可自拔。 连导演也感觉到了,匆匆收了这场戏。何叶下戏后,一眼就看到了戴着米色宽檐帽的岑溪,连忙跑了过来,难掩惊喜叫道:“小溪,你怎么来了?” 岑溪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昨晚在电话里才没透露,又特地让maggie也先对何叶保密。现在看何叶这么高兴,她笑道:“当然是你过生日呀,阮少棠说带我来给你庆祝生日。” 何叶这才瞟了一眼她身边的阮少棠。还是阮少棠先打招呼,“我已经让maggie安排好了,你下午收工后就回酒店吧。” 何叶本来不想搭理他,但看看他和岑溪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最后还是含糊答应了一声。 何叶穿着一身古装戏服,岑溪觉得很惊奇,虽然看过剧照,但是现场看又多了几分味道,鹅黄的衫裙配合发型和化妆,将她的气质烘托得清新脱俗,甜美烂漫,活脱脱是一个小仙女。岑溪不由得东摸摸西摸摸,直夸好看,拉着何叶自拍完了,还要阮少棠帮她们合照。 不过下戏后的何叶才没仙女气质,拍完照一边提着衣袖扇风,一边揭露残酷的现实:“好看什么呀,大夏天里一层外一层的,最近在这里拍内景还好,之前在外景地可是热死了,别看电视剧画面好看,那也有后期制作的功劳。” 导演在旁边听到了,倪了何叶一眼。岑溪看到了,忍不住好笑:“辛苦是辛苦,剧组人员都辛苦啊,电视剧播出来好看就行了。” 导演对岑溪笑了笑。 这时,何叶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搭档,马上拉着岑溪跑了过去。笑意盈然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岑溪听见她说自己是对面影帝的粉丝,又羞窘又紧张。看剧照是一回事,但是看真人还是很激动啊,不知道何叶天天跟他一起搭戏是什么感觉。反倒那影帝男主特别亲和,落落大方的伸出手来问好。 岑溪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阮少棠,带着崇拜偶像的心情,跟影帝握了手,还发自心底夸赞了一番他拍的戏都好看。 何叶又张罗着给她和影帝男主留影合照。然后休息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何叶要去准备准备,拍下一场戏了。 结果,离开片场,阮少棠突然不咸不淡地问:“这就是那天晚上你看的男人吧?” 岑溪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连声音也阴阳怪气得很。她本来就没看什么,不过一张杂志照,被他这样说出来就好像看了什么似的。她愤愤不平:“我又没看什么,后来还不是被你看光了……” 阮少棠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哦?你想看?那我今天晚上好好给你看。” 什么是说话不经大脑,岑溪活生生的体会了,她就是笨嘴笨舌,总是要引得他不正经。 她恨恨不理他。阮少棠又正经了起来,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慢悠悠逛起影视城来。 何叶的生日宴安排在晚上六点,就在她入住的酒店宴会厅。maggie办事很周到细心,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得极其完美。剧组的工作人员也都到场了,大家一起给何叶过了一个温馨热闹的生日。让岑溪没有想到的是阮少棠也给何叶带来了一份礼物,她送上珍珠项链后,阮少棠也拿出礼盒给何叶,祝福道:“生日快乐。” 何叶在一派言笑晏晏的场合,道了一声“谢谢”,收下了他的礼物。 然而,更大的吃惊还在后头。生日宴结束后,剧组人员相继离去,连maggie也走了,离开之前还关上了门,一时宴会厅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阮少棠突然说:“溪溪,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目光悠远,岑溪又一次在他眼底看见了亘古不变的万古夜空。 他一字一句说:“何叶是我妹妹。” 岑溪刹那惊讶得震在那里。她当然知道何叶已经找到了爸爸,网上到处都是何叶的新闻,她看见过语焉不详的一些报道,也问过何叶。何叶直接告诉了她股份赠与的事。岑溪看何叶提起那个父亲态度冷淡,不想多说,明白她对亲生父亲的复杂感情,所以也没多问,只想着时间长了何叶自然就会放下。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阮少棠会是何叶的哥哥,不仅网上没有任何何叶哥哥的新闻,甚至于阮少棠也从没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都以为他的爸爸妈妈都是早早过世了,怕惹他伤心,于是从来不问。 何叶其实和岑溪一样震惊,但是慢慢的却涌上来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涩委屈。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父不详的孩子,因为没有父亲,其他小孩子可以随随便便骂她是野孩子。就算那个所谓的父亲承认了她是他的女儿,但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天她的父亲,她依然是一个身世不清不白的人。而阮少棠又怎么会承认自己是他的妹妹?他不是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因为恨她的妈妈吗?他不是把岑溪害成了这样,就是因为她吗? 何叶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对着他大声而骄傲地说“就算你承认我是你的妹妹,我也不承认你是我的哥哥”,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第六十九章 最终,阮少棠递了一张手帕给何叶。何叶偏过头不接,岑溪接下了,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何叶又从她手里抓走手帕,自己擦净了脸上的泪水。 晚上岑溪和何叶睡一起,将睡未睡之时,何叶问她:“阮少棠对你好吗?” 岑溪说:“很好很好,再没有男人这样对我了。” 何叶没再做声。良久后,岑溪看过去,她已经闭眼睡着了。 因为剧组赶着杀青,何叶第二天还有一整天戏要拍。早上起来后,岑溪看何叶赶着上戏,脸上也看不出再为昨晚的事耿耿入怀了,试探着问了一下她是不是已经不生阮少棠的气。 何叶冷哼了一声:“他想认就认啊,他以为他谁啊。” 岑溪听她这样说,倒是完全放心了,这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同父异母,几十年下来的恩怨纠葛谁说得清呢?反正血缘是永远也抹灭不了的存在,而且来日方长。 阮少棠发来信息问她起床了没有,她回了他的信息,也赶快起床梳洗起来,打算吃过早餐就和阮少棠一起离开。何叶知道她要从这里直接出发去看阮少棠的外公外婆后,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几眼,忽然怪声怪气地问:“你不会是有了吧?” 岑溪起初还没听懂,看看她目光停留的地方,再看看自己的肚子,顿时反应了过来,禁不住面红耳赤,“你想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 何叶语气笃定:“怎么不可能?你都跟阮少棠一起住了两个多月了吧?” “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哪里有那么久!”岑溪越说脸越红,最后丢下一句,“反正你看错了……没有。” “是还没有孩子吧?没那么久,那就是你们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孩子说不定很快也会有。”何叶才不相信阮少棠什么都没做,看看岑溪的脸色显然就是有。而且她也不相信阮少棠还会不要孩子,恐怕他就巴不得早点弄出来一个孩子。 岑溪没法反驳,半晌后憋出一句:“叶子,你狗血剧演多了,思想太不纯洁了!” 何叶被噎了一下,辩白道:“我和你两人,我绝对比你纯洁!” 岑溪一瞬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虽然脸又红了红,但想想何叶到现在还单身一人,忽然非常不是滋味,发自心底说道:“叶子,你也找个人谈恋爱吧,找个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男人,然后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 何叶不知道这把火怎么突然就烧到自己身上了,看看岑溪一脸的甜蜜,推脱道:“我哪儿有时间啊,再说哪儿还有那么好的男人。” “你真的还没有喜欢的人吗?工作再忙你也不能一直这样工作吧,现在演艺明星好多也都结婚了呀。” “打住,打住!”何叶怕再不阻止她,她就要这样絮絮叨叨念下去了,索性说,“既然说到结婚,我也正好有话要对你说。小溪,你还年轻,现在结婚本来就很早,当然我也不是反对你和阮少棠结婚,结婚可以,但是孩子要缓一缓,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就麻烦了……我是指带小孩也很麻烦的。” 何叶也想不出来有了小孩到底哪里不好,但是为了岑溪好,她知道岑溪和阮少棠现在不能有孩子,至少不能那么快。最后何叶干脆说:“反正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人生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也要考虑孩子,所以你要想好。” 岑溪哪里知道何叶在想什么,听到她一直说结婚啊孩子啊,下意识想到阮少棠,再看看自己的肚子,只觉得羞窘,没头没脑说:“叶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都说了没孩子就是没孩子,再说我们又没说结婚……” “没说到结婚,那你这赶着去看他外公外婆是干嘛?” 岑溪又反驳不了,对她笑笑:“总要见的呀,我都和阮少棠一起那么久了。” 何叶看她那含羞带笑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劝说到底有没有用。最后,想到岑溪说这个世界很美好的样子,她只能安慰自己,忧虑这么多也没用,说不定岑溪真的就这样忘了,以后再也不会想起来,那就随缘吧。 受何叶的一席话影响,和阮少棠一起离开横店时,岑溪脑子里还依然是结婚啊孩子啊转个不停,想到这就要去见阮少棠的外公外婆了,越发紧张。再一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肚子,突然恍然大悟何叶为什么抓住孩子不放——因为她长胖了,明显比两个多月前出院时圆润了一圈。 这一下岑溪忍不住了,掏出包包里的梳妆镜,就左照右照起来了。 阮少棠看得莫名其妙,以为她动来动去是哪里不舒服,问道:“怎么了?” 岑溪只觉得脸也圆了不少,了无生气放下梳妆镜,埋怨道:“我长胖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告诉我?” 阮少棠更加觉得莫名其妙,“哪里有胖?” 岑溪觉得他眼睛简直有问题:“哪里没有,我出院时下巴是尖的,现在都要变成圆的,我觉得我至少长了五六斤!” 阮少棠被她一脸认真的在乎逗笑了,不就是几斤肉吗?他摸摸她圆润的下巴,只觉得爱不释手,“现在才好看,你出院时太瘦了。” 岑溪被他的动作和眼神安抚了,“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你外公外婆?” “怎么不行,你这样他们更喜欢。”其实她本来就是鹅蛋脸,脸上有一点肉更饱满,这两个月的休养下来,她的起色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再也没有车祸之前的单薄脆弱,嫩白的肌肤如同剥了壳的鸡蛋,熠熠发光,谁看了都会喜欢。 “难道是好生养吗?”岑溪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了,总是嘴快,何叶才提到孩子,她就想到生养。 阮少棠大笑起来,俯身在她嘴上啄一下,“对。” 结果,阮少棠并没有马上带她去上海乘飞机去美国,而是绕道去了苏州。岑溪不认识路,一直到载他们的车子进了市区,才发现是到了苏州城。 面对她诧异而惊喜的脸色,阮少棠又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下巴,好整以暇说:“我也很久没过来了,既然到了苏州边上,我们先在苏州玩几天再去看我外公外婆也一样。” 岑溪这是第一次来苏州。阮少棠见她兴致勃勃,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不见任何疲惫之色,也没提先去酒店稍作休息,直接找了一家老字号的餐厅吃了午餐,然后就带她直奔虎丘。 时节已近中秋,虽然如今的虎丘再也没有《虎丘中秋夜》里的靡丽风华,但是古往今来,岁月含情,姑苏城外依然有虎丘。 他们从景区大门进去,慢悠悠登山而上,秋意阑珊,河山温柔,一路上游人虽然多,但胜在环境清幽,亭台楼阁环绕其间,三分古意七分情趣,一条又一条小道,曲折而悠长,沿路绿荫匝地,郁郁葱葱。 岑溪走走停停,不时拿出手机拍来拍去。阮少棠显然对拍照兴趣缺缺,每逢她拍风景就袖手而立,但他也没拒绝她把手机对着他,时不时也知道要帮她拍几张照。 虎丘山有“丘”之名,并不高,到了虎丘塔,他们拾阶而上,在广场上携手而立,一起仰头看那座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千年古塔,檐角参差,砖墙斑驳,历经千年的岁月风化,依然斜立不倒。 岑溪好奇地问:“阮少棠,你说这座塔斜立了那么多年怎么一直没倒?我从书上看见过,明代时这座塔就开始向西倾斜。” “这是建筑专业的问题。”阮少棠也说不清,究其原因当然有建筑原理在,还有历史因素和后人的加固。但是千年的岁月坍塌崩毁了多少比这座古塔牢固宏伟的建筑,倒下的断瓦残垣已被埋藏在岁月深处,再也不可追寻,偏偏是这座斜塔风吹雨打,从宋代走到今天,屹立在虎丘山巅,连接过去和未来。 岑溪当然不满足他理智专业的回答,她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要看缘分,一座塔也有一座塔的姻缘聚合,这座塔能够斜立不倒就说明它和世间的姻缘还在,就像我们今天能够在这里看见这座塔,就是我们和这座塔之间的姻缘相聚。” “对,你说的都对。”阮少棠想到他和她之间,一路走到今天,聚聚散散,离合悲欢,经历那么多磨难和曲折,现在却依然还能够手牵着手,站在这座苏州城虎丘山上的千年古塔之下。他由衷喜欢起来岑溪这个感性浪漫的解释,偏头看着她,挑眉一笑,“溪溪,我们来拍张照吧。” 岑溪不过是突然有感而发,也许是这段时间宅在家看书太多了,看他笑得这么灿烂,忍不住好笑:“我胡扯的你都说对,是不是我说什么都是对的?那你以后是不是全部听我的?” “我全部听我太太的。” 岑溪眨了眨眼。阮少棠说:“溪溪,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第七十章 岑溪呆在那里,一时忘了反应。广场上喧嚣的人群渐渐凝固成流动的风景,唯有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没有变,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她,眼眸深处是她看过的那片亘古不变的万古长空,倒映着璀璨的日月星辰,她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眸深处看见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有人嬉闹着不小心撞了过来。阮少棠替她挡开撞过来的身体,牵着她的手朝旁边走了几步。 岑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的是什么时候结婚,又没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好像就是知道她一定会嫁给他似的。她还在纠结着该怎么回答,是说不知道还是问他到底是不是在求婚,阮少棠又云淡风轻的开口了:“就在这里拍照吧。” 岑溪顿时有一种才刚刚等到一盘十分美味可口的佳肴,还没动筷子吃一口,可恶的厨师又跑过来一脸寡淡收走盘子,要有多煞风景就有多煞风景,简直十恶不赦。她哀怨地瞪一眼那个“可恶的厨师”,现在是对拍照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阮少棠面不改色,就像压根也没感觉到她的视线,径自把手机给旁边的路人,说完怎么拍照后,转身就揽住她的腰,把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搂着她调整姿势准备拍照。岑溪感受到了他的虔诚和执着,想想身后就是那座千年古塔,终于对着镜头露出一脸欢喜而灿烂的笑容。 傍晚的时候,阮少棠带她坐摇橹船,从虎丘买舟而下七里山塘,夕阳照在河面上霞光潋滟,摇橹的声音悠悠缓缓荡来荡去,两岸人家渐渐远去,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一段老苏州宁静而悠长。岑溪喜欢坐在船上的这种感觉,船行水上,船走他们也走,跟着摇橹船晃晃悠悠漂在水面上,就好像渡水过河,天长日久,世间无限风华都自这条河里流过。她问阮少棠之前来过这里没有,阮少棠摇头。岑溪忍不住笑:“我也是第一次来。” 其实很多年前,阮少棠独自来过一趟苏州,只是没有来这里。那时候走在母亲念念不忘的拙政园里,拐过一道又一道游廊,亭台楼阁寂无人声。外面青石板路上,雨后湿润的青苔有一种又老又旧的苍翠色,像一个缥缈的旧梦。他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旧地重游,身边伴着她,旧梦还在,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一点一点渗出来。他站在船头,牵着她的手许诺道:“你喜欢这里,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再来。” 岑溪欢欢喜喜点头说好,隔一会儿,又絮絮叨叨:“现在的秋天也很好呀,比起春天又是一番美。” 更晚的时候,月亮出来了,他们在网师园的月色下散步,殿春簃听苏州昆曲,一折游园惊梦清绵婉转,月到风来亭的洞箫声隔水飘来,清远而深长。所有的良辰美景都在月色下,所有的赏心乐事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人。 一直到晚上回到酒店,岑溪的一半魂魄还荡漾在网师园的如水月下色,那清远如梦的丝丝管弦声依然在她耳边回响不绝,连阮少棠的吻也宛如傍晚铺在河面的绚烂晚霞,温柔而深情。 她终于知道前几天的晚上阮少棠是如何克制而忍耐,她在他连绵不绝的深吻里,断断续续说:“我……还没洗澡……” 阮少棠大约不满意她的扫兴,惩罚似的咬一下她的嘴角,“我也没洗,等会儿我们一起洗。” 可是他的“等一会儿”等了好久好久,岑溪也终于感受到了他在床上真正霸道起来是什么样子,半分含蓄也没有,完全蛮横不讲道理,像个唯我独尊的帝君,他要她就是一切,不管她如何辗转反侧,都躲不开他的纠缠,她越躲他的力气就越大。她被他禁锢在身下,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没完没了折腾不休,他需`索得厉害,火`烧`火`燎的当口,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在他背上挠了一下。她听见他重重喘息了一声,含糊呢喃了一声什么疯子,身下力道更大了,排天倒海向她涌来。他的吻也铺天盖地落下来,堵了她满嘴。他却还不满足,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攀着他的脖子软语哀求,在无尽的摇晃颠簸里,只觉得自己被他化作了情海里的一叶扁舟,被他带往水深火热的浪潮翻天,四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等到他终于放开她,岑溪浑身酸软乏力,最后还是他抱她去浴室洗澡。她累得根本就不想动,只是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完全依赖他给自己清洗。她以为结束了,直到他的吻又猛然落下来,她才知道他哄着自己洗澡根本就没安好心。 她不知道他哪里来得这么好的精力,她玩了一天,又被他折腾了半宿,已经困得昏昏欲睡,只是瘫软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求。阮少棠感受到了她软软的依赖,吻着她的嘴,满心都是爱怜,不由自主呢喃一声:“小酒疯子……” 这一次岑溪听清楚了,不满地咕哝:“我才不是……我晚上就喝了一杯酒,还是你给我喝的……” 那还是晚餐时,餐馆有本地自酿的青梅酒,青绿喜人,岑溪看人家喝,也嘴馋了。最后阮少棠只好点了一壶,可是非常小气地只给她尝了一杯。 阮少棠只好又哄她:“好好好,你不是小酒疯子。” 她闭着眼睛还在回味:“可是我还想喝……” “明天我再给你喝。” “那我要喝两杯……” 阮少棠好笑,这个小酒疯子,还说自己不是,可是她的声音也软糯糯的,像熟透的青梅,沾染上就化不开,他甚至尝到了她舌尖上残留的青梅酒香气,芬芳醉人。他晚上其实也只尝了一杯,此时此刻陷阱她带来的缱绻柔情里,却深深觉得自己才是真正长醉不醒的那个人。 他抱着她,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在她耳畔低喃:“溪溪,你想小糖糖吗?” 岑溪在将睡未睡里,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他身下一点一点填满她,咬着她的嘴角继续诱哄:“那我们生一个真正的小糖糖,好不好?” 岑溪颤了一下,她含糊不清的低吟被他吞进口里,然后她再也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她在他的不知疲倦里醒了又睡,睡了又被他弄醒,最后浮浮沉沉间,仿佛看见了满天星光在闪耀。 他们在苏州呆了三天,离开的那天,岑溪终于在朝阳里自然醒来。她动了动睡得懒洋洋的身体,在枕头上一偏头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阮少棠还闭着眼睛,她很少有机会在床上看见他睡着的样子,仿佛还是第一次,原来每一次都是他守着睡着的她。她也仿佛从未这么近的仔细看过他,近到她发现他密密匝匝垂下的眼睫毛,原来是那么的长。朝阳透过纱帘影影绰绰照进来,他的脸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却仍旧有温润如玉的光彩。 她怔怔看了他很久,睡着的他没有那一双幽深似海的眼眸,更加多了一份安详和宁静,嘴角也像孩子似的微微抿起。他脑袋抵着枕头,有一簇短短的刘海微微卷起垂在额头上,她禁不住伸手拂开那簇刘海,一点一点抚摸他的眉毛,喃喃低语:“你的眉毛很黑很浓,到了这里还会翘起来,像一把古剑,可是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悄悄皱着眉头呢,这样不好看,我不喜欢。还有你工作的时候好严肃,板着脸,刘秘书他们都怕你,连和意都对你那么毕恭毕敬,我也不喜欢……” 之前,他带她去公司,她见过他开会的样子,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连躲在门口偷看的她也屏声敛气,其实他脸上并没有怒气,声音也是一派平静。可是她留意到了,他在低头的瞬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偶尔在家工作时也会那样。 “那溪溪呢?溪溪怕我吗?” 她只顾着絮絮叨叨,直到听见他的声音,自己的手也被一把捉住。她对上了他隐隐含笑的眼睛,不知道他是一早就醒了装睡逗她,还是刚刚才醒来,带着三分羞恼,七分耍赖,笑吟吟地说:“不知道,你是个坏蛋。” 她这几天总是念叨他是坏蛋,他越发眉目含笑,“那溪溪喜欢什么样的我?” 岑溪偏头想了想,依然笑吟吟地说:“不知道,你是个坏蛋。” “那溪溪喜欢坏蛋吗?” “不知道,你是个坏蛋。” 她脸上满满的都是笑,阮少棠再也忍不住,俯身吻她。 漫长的一吻结束后,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说:“溪溪,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因为你是个坏蛋。”说话时,岑溪低着头,耳朵红红的,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划着圈圈。她想起那天古塔下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然后这几天也都依然云淡风轻,云淡风轻到她以为他不是忘了就是已经没有兴趣了,除了在床上纠缠她…… 阮少棠捧着她的脸:“可是我喜欢淘气的溪溪怎么办?嫁给我好不好?溪溪,说你愿意……” 岑溪咯咯地笑,“为什么要这么快结婚?你怕我跑了吗?” 阮少棠顿了一下,看着她脸上天真而明媚的笑容,半晌后说:“因为我是一个坏蛋,我怕溪溪跑了,我等不及了……”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专注而幽深,岑溪没有再笑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低头羞窘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阮少棠触摸到了她发烫的脸颊,忍不住再次深深吻她。 良久后,岑溪咕哝:“你这个坏蛋,大坏蛋……” 然后有一个温柔蚀骨的声音在晨光里荡漾开来:“那溪溪嫁给坏蛋好不好?” 第七十一章 阮少棠的外公外婆的确像他说的那样很期待见到她,岑溪初初见面就感觉到了他们对她由衷的喜爱。她的那一点紧张慢慢地也就烟消云散。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假发,却不再觉得自己那一头发茬儿不好看了。因为见面后没多久,阮少棠的外婆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说:“跟棠棠小时候一样。” 可不是么,她短短的小平头乍眼一看小男孩子气十足。虽然岑溪看了相册后深觉阮少棠小时候也好看得不得了,即使一样是软软垂下来的短短头发,长在两三岁的阮少棠头上就是比她头上要好看,可她还是欢欢喜喜地摸了摸照片上阮少棠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她就和小时候的阮少棠有了某种亲密的联系。时间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可以把两个人的一生紧紧连接起来。 何叶知道她和阮少棠要结婚了,倒是没有任何惊奇,感受到她的喜悦后,定了定神,开始八卦起来阮少棠是怎样求婚的,有没有下跪有没有鲜花有没有戒指。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提起来岑溪就一肚子悔恨,那时候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她满心里都是他,只会说好,哪里还想得到什么鲜花戒指。现在回头想想,只觉得自己非常非常不争气,只要阮少棠一句话,她就昏头昏脑非他不嫁了。 结果晚上餐桌上,阮少棠的外婆就送给了她一只红宝石戒指,阮少棠当场给她戴上了。晚上在卧室的床上,阮少棠一边亲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想在哪儿举行婚礼。 岑溪不由念叨起来:“都没有花……” 阮少棠听她的声音简直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可是他也忍不住声音里的宠溺:“要花干什么?” 岑溪悻悻然:“你求婚的时候都没有花,而且戒指也不算是你送的,何叶演的那个电视剧,人家男主角求婚的时候包下了整间餐厅,有乐队小提琴协奏曲,人家拿着戒指和鲜花单膝跪地求婚的,你什么都没有……” 阮少棠失笑:“你喜欢那样?” 她只顾着念叨个没完,等她停下来,他抚摸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溪溪,我们在哪里举行婚礼?” 岑溪对上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答:“哪里都好。” 阮少棠忍俊不禁。隔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懊恼起来自己的再次不争气,可是心里欢喜,低头看看自己手指头上的戒指,又记起来摸摸头发,念叨起来:“可不可以等头发长长一点再举行婚礼?” “现在就很好看。” “这样穿婚纱不好看呀。” 阮少棠禁不住她的痴缠,最后把婚礼定在了来年春天,她生日的那一天。地点就在他外公外婆位于波士顿的住宅花园里。 何叶得知婚期才意外了一下,她原以为阮少棠会不择手段越快越好,可是他却愿意给岑溪时间。她心里最后的犹疑不安在岑溪喜滋滋的声音里踏实下来,笑着答应:“伴娘当然是我,你告诉阮少棠,让他自己来跟我提亲,还有结婚不经过娘家人同意吗?” 因为他们都只想要一个简单宁静的婚礼仪式,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几乎所有的琐碎细节都是阮少棠在安排,岑溪在他外公外婆家过得很是悠闲。小糖糖也被芬姨带过来了,她大多时候都在家陪着外婆,并不觉得闷。偶尔无所事事,阮少棠也会放下工作带她四处游玩,或者出差时捎带上她。 北美的秋冬漫长而悠远,秋天有满山的红叶,冬天漫天大雪飞扬,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暖炉边读书喝茶,整个世界都是静好的温暖。很多很多年以后,岑溪想起这段时光,总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宛如乘舟误渡桃花源,不知今夕何夕,不问世事,忘却前尘,那样欢喜的满足,无忧无虑的快乐,却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有一天,岑溪陪外婆外出看画展,遇见了一家氛围很好的咖啡馆,突然就想起桃花源,打电话向何叶打探桃花源如今怎么样,于是晚上也对阮少棠絮絮说起。 阮少棠问生意好不好,良久后说:“你要是想念桃花源,我们就回去看看。” 岑溪立时欢天喜地起来。可是她知道阮少棠工作繁忙,这段时间为了迁就她,已经尽量压缩了工作时间,他的工作少不了飞来飞去满世界乱转,为了她好多次早上飞到一个城市,晚上又飞回来。 她只怕他太辛苦,所以又特别善解人意地说:“等你有空了我们再回去,反正桃花源有人照料,我只是看看,什么时候都行。” 她不知道的是,这天晚上她睡着以后,阮少棠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悄然看向她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定要看一看她,确定她真的安然睡在自己身边,才能闭眼睡觉。卧室的窗户在睡前已经关上,一线朦胧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他恍然想起摇曳梧桐树影的落地长窗,可他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带她回去。 他们和外公外婆一起过了一个简单温馨的圣诞节。那一天阮少棠直到平安夜的下午才回来,窗外漫天雪花如飞絮,岑溪站在窗前,看阮少棠为圣诞树点亮彩灯,刹那火树银花,华灯满室,在她看见的却依然是光华中心的他。在岑溪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圣诞有过这样的温暖,遇见阮少棠之前,圣诞不是她的节日,遇见阮少棠之后,也唯有这一次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就在她渐渐又淡忘了桃花源,阮少棠却趁着新年假期带她回国。岑溪再次站在桃花源门外的凤凰树下,记忆已不复存在,也没有能够像查尔斯那样幸运地记起一切,可却好似依然能够朦胧看见凤凰花开的时节,一树一树火红的凤凰花随风飞舞,一时百味杂陈。 阮少棠牵着她的手走进桃花源,午后的店堂十分安静惬意,大半的桌位都有人,空气中流淌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一切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何叶在楼上的包厢等她,岑溪坐进包厢,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忽然十分确定,如果让她和何叶再开一家咖啡馆,也会是桃花源现在的样子。 陈艾弥把桃花源打理得井井有条,岑溪虽然不记得是盛时帮忙为她请来的陈艾弥,回到桃花源,却依然很快惦记起来和盛时的桃花源喝酒之约。然而陈艾弥却说盛时去瑞士参加展览了,岑溪只知道盛时这一段时间都呆在星空画廊,圣诞他问候她时在伦敦陪伴家人,她原以为他过完圣诞已经回来了。幸好阮少棠并不急着离开,反倒像回家似的,带她在离桃花源不远的兰苑住了下来。 他并没有说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她却本能地知道不是。虽然整个兰苑占地豪奢,建筑华美,寒冬时节,满园兰花盛开,凛冽生香。他们住的一栋小楼更是掩映在庭院深处,花木重重,很像她住过的阮家香港老宅,一样的静谧深远,其实也和阮少棠给她的感觉很像。她甚至知道这里的确是他的一处住所,因为房子里有他的私人物品,装饰摆设都是他的风格,还照他素来的习惯收拾得格外整洁干净。 他不带她回到从前住的地方,她也不问,这满园的兰花也给了她灵感,她忽然反应过来他身边常见的那个像古体篆书的“棠”字,原来也是盛开的兰花。 阮少棠说是休假,其实还是工作电话不断,远程处理各项公务,不过比起正式上班还是清闲不少。正好赶上何叶空档,旧戏杀青,新戏还没开拍,她不过是跑跑宣传拍拍广告,几乎也是休假状态,于是把帽子口罩墨镜一戴,兴致勃勃拉着岑溪一起吃饭逛街,阮少棠反倒经常一个人被落下了。 这天星空画廊有一场画展开幕,岑溪一早从陈艾弥那里得到消息,和何叶约好了去看画。何叶也难得在公众场合有这样悠闲安静的时光,画廊里虽然人不少,但大多是文艺爱好者,即使认得何叶,也不会大声喧哗。何叶十分享受在人群中难得的轻松惬意,整个画廊也是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她们一起逛完了庭院,在展厅里一幅画一幅画慢慢看过去。陈艾弥忙着招待来看展的人,时不时也过来陪她们看画喝茶。岑溪很佩服她能够在管理画廊的空闲,还把桃花源打理得那么好,再想想自己,突然意识到自从车祸后,她好像一直都无所事事。 因为展出的是国画,下午的开幕式上还有昆曲表演,就在庭院的水榭里实景演出。岑溪知道阮少棠喜欢听戏,想起在苏州网师园的月色下,和他一起听殿春簃的游园惊梦,她虽然不懂苏白,但清远绵长的萧管声和着婉转的水磨腔,咿咿呀呀如水流淌,她顿时如同故园重游,再次踏步走在那样的月色下。只可惜他却要开会,没有和她一起来。 岑溪站在游廊的一端,天气很好,太阳照得人暖洋洋,歌吹之声隐隐约约隔水飘来,她听得入神,并没有留意到有人走到了面前。何叶只瞥了一眼,立即大踏步挡在岑溪身前。 宋茜茜一脸怒容,抬了抬下巴,不耐烦地说:“你让开,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何叶见识过宋茜茜的脾气,只是莫须有的绯闻都能让她在宴会上二话不说一杯咖啡泼在自己身上,几次三番纠缠不休,何况是面对岑溪。 何叶只怕宋茜茜要闹出什么事来,更怕她对岑溪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毫不客气回道:“你有什么话就去找阮少棠说。” 宋茜茜这么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和愤懑在她的阻拦里喷薄而出,目光一转,直直盯着岑溪说:“听说你和阮少棠要结婚?” 岑溪虽然不记得她,但从她的言行里也看出来者不善,如实回答:“是,我和阮少棠要结婚。” 宋茜茜冷笑一声,“我和阮少棠也订过婚。” 岑溪诧异看着她。 宋茜茜说:“香港的车祸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在他面前开我的车自杀,你就是要做给他看。你不要以为装疯卖傻就能够骗所有人,要不是你死缠烂打,我和阮少棠早结婚了。阮少棠可怜你,我表哥也可怜你,他们不过是被你可怜兮兮的样子骗了。” 岑溪不说话。宋茜茜越发怒气勃发:“之前我在微博问你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敢回答?你和阮少棠之前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你忘了,我想何叶不会跟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毕竟你们姐妹情深,她能够成为今天的大明星,也是你陪阮少棠换来的。情妇就是情妇,她知道你一个月收他多少钱吗?” 何叶气得大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岑溪握住她的手,直视宋茜茜,一字一句说:“这是我和阮少棠的事,和你无关。” 陈艾弥匆匆走过来,一把拉住宋茜茜。岑溪牵着何叶的手,不管宋茜茜继续在说什么,再也没有说话,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