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人图》 第1章开封繁华越千古,宋江汴桥临河睹 千古兴史,芸芸之众与豪杰之用,犹中华水系图谱之地势与江河存焉。盖芸芸之众,犹西高东低之地势,而豪杰则为江河。夫史之所兴,江河滔滔、一泄千里者,地势之功、江河之迹也。然地势之能,江河之显,又往往不合一概而论。 苍茫神州大地,高山纵贯,沧海横流,三山五岳峰峦叠嶂,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江、河、淮、济四渎流长。特别是黄河长江,滔滔万里,奔腾不息,自古以来,引无数文人骚客吟咏不已。 那黄河自潼关以东,逢夏秋又多有雨水随汾水、洛水、渭水注入倾泄而下,兼以所流土性松软,因而携泥带沙过孟津以入平原。水头在这里时而东南,时而东北,长期南北摆动,任意流行,两三年一决口,一百年一改道,因而以多淤、多决、多徙而著于世。约在五代十国之后晋时期,黄河再于滑县决口,洪水蔓延数百里,最终聚集到梁山地势低洼之地,围之而成一大湖,至宋真宗天禧三年,积水愈多,终成八百里梁山泊。 宋神宗熙宁十年,黄河再于澶州决口,滔滔黄水舍弃北流河道,冲入梁山泊,又从梁山泊分成两支,一支向南,由泗水进入淮海;一支冲入济水河道的清河,东流入海,济水被黄河占了河道,梁山泊自此北邻黄河(而后黄河又改道向南夺淮河入海,后再复北夺济水入海,都是后话,不提)。 梁山泊几经乾坤精华日月灵气,十百年下来,芦苇接近波,荷莲送远香;杨柳抚岸,水鸟漫天,都是天地造化,自在神奇!其后,韩琦曾任郓州知州,临梁山泊,不由赞曰“烟波浩渺,翠色浮荡;霓霞栖地,鱼鸟之乡”。 梁山泊之西郓城县,春秋时鲁国为加强防御,鲁成公四年冬筑城名郓,郓城即得名而来。因其地处中原平原,自古至赵宋以来,朝代变化,往往首当其冲,兵连祸结,历朝历代多出“响马”。又兼以当地兵家名人辈出,孙膑西出鄄郓,王彦章北出寿张,均在左近,更引得当地民间习武之风甚盛,千百年来一直长盛不衰。乡有武馆,村有传承,人皆习武,民间素有“喝了郓城水,都会伸伸胳膊蹬蹬腿“之说。因为鄄郓为孙膑生地,当地素来传有孙膑拳;太祖赵匡胤大洪拳、盘龙棍冠于天下,又自当朝开国以来,大洪拳、小洪拳、少林拳、盘龙棍等习者犹众。 话说郓城县城北三十里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宋家村,庄主唤做宋太公,生有四子,老大宋水,老二宋雨,老三宋江,老四宋清。老大老二倒还罢了,那老三宋江已有十八岁年纪,生得中长微胖身材,面目黝黑,鼻直口方,卧蚕眉,长耳唇,大有福相。自幼饱读诗书,又练得一手好孙膑拳,小小年纪为人仁侠仗义,人道“及时雨”,又叫“呼保义”,宋太公自己便唤他做”黑三郎”。这宋江又与本县东溪村晁盖、石碣村三兄弟阮小二小五小七、雷庄村雷横、白垓村白胜、车市村吴用、仝老家村朱仝等少年兄弟结义交好,平日里与众家兄弟切磋武艺、喝酒唱诗,好不快活。 这日正是晚春时光,烟花三月,春风日暖,花开正红,阮小二、小五、小七邀约宋江往开封。郓城境内时有广济河,为汴京“漕运四渠”之一,河道深而宽阔,山东之物悉数自黄河经此河,直通巨野西北、定陶、兰考而至汴京,极其便捷。宋江正感近日无事,思睹汴京繁华,于是四人一同乘船前往。 郓城离开封有二三百里之遥,普通渔船往来撑篙摇橹都是颇为吃力。阮家世代打鱼,兄弟都是弄船高手,早将渔船装了可放倒的“人字桅“,挂了风帆,正合长途往返。广济河北接黄河而连济南,南入开封府,两端均为一时之大都城,河道内客游船、漕货船和渔杂小船来来往往,热闹非凡。阮氏兄弟熟人颇多,少不了相互的招呼问候。 今日顺了东北风,行进好快,不觉就过了巨野,天刚午时,即到定陶。用餐既罢,小二自船舱里拿出鱼网,宋江恍然大悟,心想阮兄弟早说要到开封卖鱼,原来是要在路上打来卖的。一路收成颇丰,刚过了兰考,船舱里鱼就满了,此时日头西坠,开封城已经隐约在眼里。 开封,自来称汴州、汴梁,春秋郑庄公曾于城南朱仙镇修筑粮仓,取“启拓封疆”之意,定名“启封”,汉时因避景帝刘启讳,更“开封”,始得名。自夏朝经战国时魏、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至宋已有七朝在此建都。战国魏迁都大梁,得与咸阳、郢都并名。隋炀帝开掘大运河,中段紧要处即是联通黄河与淮河之汴河。而开封处黄淮汴河要冲,占东都洛阳门户,水陆便捷,再经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宋先后定都,数度增筑,终成气势恢弘、风景旖旎、过百万人口而富甲于天下的名都大邑,所谓“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繁华一时无两。 小船行得好快,转眼便到了城东北与护城河相接处。阮氏兄弟并没有顺广济河而入开封府城,三划两划,将船驶进了护城河,转而巡东转南,直奔汴河。宋江道:“兄弟怎么不从这五丈河直接入城?”广济河又名五丈河,郓城人叫它五丈河的时候居多。那阮小二微微一笑:“当兄弟的知道哥哥虽来开封府多次,却不大坐船过来,更不曾坐在汴河里看汴州桥,看京都光景。”宋江心下一热,暗自感谢小二思虑周密,用心体贴。 小船过东门而南,不远处转汴河入城。汴河自城西南上接黄河,从西到东横贯全城,自东南出城直奔淮河。河流烟波浩瀚,舟船往来如织,日夜不停。宋江等入城后溯汴河而上,看不出离得多远,遥遥便可见汴河桥。宋江乍见数丈高、百十丈长飞桥横跨,桥下无柱,桥身是以整根整根的大木材并列铆接榫合支撑大桥的跨度,抬眼望去宛如飞虹,滔滔汴水径自穿桥而过,壮丽奇瑰,不由痴了。阮氏兄弟常来常往,司空见惯,看见仍是喜不自胜,阮小五更是指指点点,妄加品评。 下得船来,小二兄弟要将捕获的鱼虾一一送到老主顾的饭店,虽然此时季节已过春分时节,白日渐长,但既是日已落西,宋江怕是时间已然耽误店家备餐,小二但说无碍。到得多个店家更知,此时正是刚要开张时候,鲜剥活煮,货到正是时候。小二看宋江疑惑,不禁笑道:“开封是京都,这里晚饭比在郓城晚得多了,玩起来没有时候,下夜很晚。大哥喜欢吃什么?”宋江道:“我从前也颇有几次来到开封,只是每次匆匆一逛,都是尽找自己熟悉的饭点来吃,胡乱凑合些。今天就选些稀罕的吃。”小二道:“哥哥既如此说,我们就在汴桥就近吃些。”小二道路最熟,于是带着宋江大街小巷来回闲逛。 开封莅今为都七朝,天下第一大城,人口愈百万,更有着亘古未有之繁华热闹。继之长安、洛阳,俱循五凉古都姑臧宫北市南的建城大格局以外,开封作为大宋开国之都市之所建制,洋洋大观,又自有不同。大宋大兴商事,开封城市之建即破民坊与商市之限,大小之地尽可设市,草市、镇市、城市三六九等,居前街后,到处店铺,随设摊位。又兼宽松宵禁,早市、夜市、街市五花八门,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天下物阜民丰,所有物品当今朝廷一律允准交换,又大兴纸币“交子”,万物皆商品,千般可营生。更奇的是开封八方通达,天下交融,番外舶来之物更增新鲜,更开眼界。 宋江几个人自龙津桥向北,再过汴都内城南门朱雀门,就到了汴州桥了,全城就数这里夜市光景最盛。见那州桥高大,桥面宏阔,极占周遭地势,当下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轰轰隆隆,好一派热闹景象。 由汴州桥越过御街北望,高墙深院,正是宫城。出高墙而俨然进入眼底的各色大殿飞巧叠重,气势雄伟,仪态庄严。整个儿高低错落有致,远近起伏有状。单个看上行云,下流水,圆通随形,紧凑就势,勾结其心,拱斗其角,极尽玲珑精巧。 那夜市自汴州桥到马行街,南联北延,东拓西扩,绵延不断,迤逦不绝,竟是满城灯火,遍地游人,最好看的还是各色桥上夜市光景,说书卖文、填词作画、品酒斗茶等等热闹非凡,声色不一。大宋立国极重漕运,“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太祖曾觉汴京开封城地处谷地,四周一马平川,可说是无险可守,处四战之地不宜立都,但终因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依靠在其周围建多重坚固的城墙,并挖出足够多的护城沟渠,亦可抵挡外敌,更爱其漕运发达而定之。开封府共有汴河、蔡河、金水河、广济漕运四渠通各地漕运,流贯城内。街巷凡过河处几乎都有设桥,河连桥横,风气流畅,水波涟滟,飘逸温润,很有江南水城涌动韵味。 宋江几个人穿街窜巷,流连忘返,越是满眼酒馔佳肴,越是看花了眼,倒一时忘记了饿。终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汴州桥附近,宋江越发看得如痴似醉,心道:“听人传说张择端用《清明上河图》画写东京卞梁,可惜不曾看到过,也不知是他画的热闹,还是眼前的更热闹些?”宋江立于汴桥,背倚御街,越过映着波光粼粼的汴河水,朝着点点闪烁的万家灯火,面拂春风,心如沸水:“千秋万代以来,开封历建大城,因为黄河决堤淤土的原因,地下还埋有数重城下城,除第一次所建之外,其她都是新城压旧城,历来被人称为城摞城。附近的山也是这样,开封、定陶都有山名还在,只是不见其影,都是原来的低矮的山丘被掩没了身影。透脚下层层淤土所出,不知道有多少历史的黄钟大吕在回响?似眼前光景,浩浩荡荡的洪流里,真真切切的大世界中,轰鸣的,永远是奔腾的声响;咏叹的,向来是厚重的沉淀。而在我们如真似幻的人生里,在理想与现实间,最深刻萦绕的,永远是最温馨的回忆,最热切的期盼,最美丽的梦”,心下不住地感叹。 宋江正自沉吟,小二突然叫道:“可要快吃饭,我饿坏了。”兄弟几个这才从开封夜市热闹光景中回过神来,小二朝宋江道:“我劝哥哥今日在开封不吃稀罕的,偏要吃郓城也有的稀松平常的饭菜,咱挑拣最正宗的老店、最地道的来吃,最容易品出与郓城不一样。”宋江欣然同意,几个人便向饭店酒楼扎堆的地方簇拥而去。这里好吃好喝的大街带着小巷,大店挨着小铺,南北交汇,古今通融,别的地方没有的这里都有,别的地方有的这里更地道,听说的,见过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第2章汴京有老性乖张,相遇莫名忽发狂 几人正逛间,阮小二忽道:“哥哥爱不爱吃烤羊肉?我们找一家汕昌烤羊馆?”宋江其时甚感肚饥,不觉问道:“远吗?我可饿得狠了。”阮小二道:“汕昌烤肉馆是通号,各个分号味道一样,价格一样,就连店里的摆设都一般无异,东家却是一个,光开封就好几百家,当真生意兴隆,财运亨达。店家来自西夏国,那里吃羊最多,吃法最全,也最会吃,浑不似我们郓城盐水煮的多、熬汤的多。”宋江笑道:“我看你就最会吃。”原来开封当时有店盛行开分号,生意好生兴旺。宋江、阮氏兄弟果然很快在汴州桥附近就看到一家汕昌烤羊馆,这里烤制羊肉果是正宗地道,肥而不腻,香蘇可口。小二因为今天有了宋江,吃饭极是用心,每个看好的饭馆里都要些饭食,尽兴品尝,似这样转转悠悠吃了好几家。酒足饭饱以后,四人皆是精神健旺,游兴不减。 宋江与阮氏三兄弟正走在街上,忽听身后有鼾声正响,心中甚奇,回头看时,见一黑胖老者坐在一冷轿中睡得正沉,前嘟着嘴唇,口水流满了胡子,两个抬轿之人并不十分在意,颠簸着轿子直向前走,似乎并不担心晃醒了他。那老者身随轿晃,鼾声和着吱嘎吱嘎的轿声煞是滑稽。 几人才看得有趣,忽然前面突然有铜锣开道的声音,又听人喊到:“行人赶快让开了,蔡大人驾到!”这黑胖老者的轿夫低声叫到:“阮爷,前面是蔡卞蔡大人!”那老者也没停了鼾声,暗暗使了千斤坠,两个轿夫突然感觉轿子十分沉重,再也不容易抬动,素知坐轿人古怪,没有办法,只得将轿子慢慢放在地上,那老者睡得愈加安稳,鼾声更响了。 对面大轿转眼就到,看见道路中间停了轿子,轿上之人酣睡如泥,不觉暗暗好笑,但也只得将大轿停了。旁边随从转身往来轿低声询问,轿中有人呵呵大笑,叫声:“揍他”,随从立时向前呵道:“什么人敢挡蔡大人道,不要命了吗?”边说边推轿子。一时没有推动,真要打人,几个随从却都颇感为难。正犹豫间,那来轿轿上之人已然抬脚走出轿门,在一街两行的灯笼映照下,宋江见那人五十多岁年纪,白色面庞,慈善眉目,手中所持之物甚奇,隐约看是朝廷大臣上朝的笏板,慢吞吞走到冷轿一旁,突然照着那熟睡的老汉猛打起来。那来人将笏板持平了满板地?下去,夜空之下分外响亮。即便如此,那老汉鼾声依旧。那来人“呵呵”两声笑,收了板子,一扬手,招呼随从“我们绕道走”,于是折返回去另寻道走了。 阮小二自来爱看热闹,早已凑着小轿挨得近了,怔怔地不住打望那熟睡的老汉。宋江看看天色将晚,便要叫了小二走。小二瞧得入迷,宋江不禁暗暗好笑,便大叫了声:“阮小二!” 那老者正在小轿之上大模厮样熟睡,猛然间听见宋江叫声,突地往后一仰身,轿子直向后翻了去,然后前身再一抬,双脚自然下踏,屁股一蹲,双手一搓,身子便似箭一般向后飞去,斜刺里一下窜到宋江近旁,不见他何时翻转身形,站定时竟和宋江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宋江一时惊得呆了!平日里众家弟兄勤练武功,切磋技艺,各自认为已然不弱,哪料今日见此老者如此武功,自己就是练一辈子,哪里能及人家万一,心下又是羡慕,又是沮丧,见老汉突然行动怪异,又是愕然。 那老者满脸紧绷,圆睁双目,似怒不怒,似笑非笑,大声呵道:”阮小二是你叫的吗?”宋江一愣,心道这句倒是极好应承,叫声阮小二不致于招惹于人,便大方应道:”是我叫的。” 那老汉突然伸手朝宋江脸上打来,宋江看着手掌来势甚急,自家伸手遮挡也快,哪里料到来掌其力大,其势猛,自己既格挡不开,又躲闪不及,被不轻不重、响响亮亮打了个耳光。阮氏三兄弟看看情形不对,一起围了上来,那老汉呵呵一笑,“要打群架?那还有点趣味!”两只圆眼睛不经意环视一圈,朝着挨得最近之人提步纵身,也不计较对方如何攻击招架,径进直取,但凡有甚遮挡用袖角一掣一带,或者用手一按一捺尽皆对付了。转眼间宋江弟兄就又挨了两个耳光,被摔了三个跟头。那老汉嘻嘻而笑,幸是出手极轻,但就是痴缠不休,不想了局。 宋江、阮氏兄弟自视武艺高强,在郓城更是人多势众,平时行走江湖即便不仗势欺人,无缘无故吃大亏却是从来未有之事,今日虽然是在京都开封,也难以善罢甘休。四人之中,宋江武功最高,小二智计最富、心思最密。那小二心道:“今日弟兄们技不如人,一败涂地那是不消说了,能多少找回点面子便是大幸了”,慢慢地调转身形,站在那老汉与轿子中间,朝老汉起脚猛攻。那老汉轻轻抬脚,顺势要给小二一个四仰八叉。哪知道小二借势一个筋斗翻到那轿子上,猛地沉了下去,那老汉叫声“不好”,小二已将那轿子坐了个稀巴烂。 那老汉一声怒喝“你小子忒坏”,小二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就势打蛇随棍上,赶忙接口:“我赔你轿子”。那老汉倒也好说,问道:“你赔多少钱?”小二实不知那顶轿子值几个钱,犹豫说道:“三两银子够吗?”那老汉朝着两个轿夫叫道:“咱的轿子三两银子够了吗?”轿夫接口道:“三两银子差不多够了。”那老汉舒了口气,朝小二喊道:“你赔他俩三两银子,破轿子是你的了。”说话倒是颇为讲理。小二心下苦笑,坐坏他轿子赔上一点银子,总算打还了一点,在此尴尬情形,有一点点梯子下,不比挨了几耳光追着他讲理更窝囊,随手掏了三两银子给了轿夫。那老汉也不管轿夫,径直自己走了。 宋江弟兄自感没趣,正待要走,这才发现围观甚众,宋江心中一动,向就近打听道:“这老汉是什么人?”围观者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将那老汉来历说清楚了。 那老者便是当朝太医局丞阮飞,为当今太医局令钱乙的帮手,出身当真大大有名。祖父阮逸文武全才,百艺流彩,既曾著兵书《李卫公问对》,做武学教授;又精通音律,在大晟府任大司乐,著《乐论》、《钟律制议》、《皇祐新乐图记》,尤以《皇祐新乐图记》为要,当世音乐皆被称“阮逸乐”,有音乐的泰山北斗之望。其师祖王惟一更是中华武学、医术开天辟地的人物,不世出的奇才,集宋以前针灸学之大成,铸造脉穴铜人两座,著有《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经络劲功》二书,尽窥身命之秘,知生死之机,武功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实有通天彻地之能,阮氏一脉尽得所传,已历阮兴、阮飞两世。其父是前任太医局令阮兴,除了家门武学渊源之外,更师从王惟一,尽得师门所传,医术高明,武功盖世。阮飞自己却师从其父阮兴。宋时医官列武官官阶,虽抑武尊文,但视医乃仁政之属,因倡行仁政,故太医局很受看重,里面人物更是藏虎卧龙。 而那后来轿中之人更是出乎宋江等所料,乃是当朝枢密院事蔡卞,王安石之婿,蔡京之弟,武学大宗师金台的记名弟子。当年王安石变法之时,金台亲自为其护卫,鼎力相助,并收其女婿蔡卞、蔡卞之兄蔡京为记名弟子,传些武功。待金台得意弟子周侗主管武科,阮飞在太医局,自小交熟,常相厮混,周侗师兄弟蔡京、蔡卞与阮飞因而相熟。只是阮飞与周侗武功相若、脾气不投,相处并不融洽,又不喜蔡京刁钻奸猾,与这三人之中,倒是和蔡卞最为投缘。不过就阮飞那惫懒性格,每次遇见蔡卞便如今日如此,都是少不了打打闹闹。 宋江等人知悉那老汉来历,又是惊奇又是佩服。此人大名鼎鼎,武功出神入化,没想到今日让兄弟几个撞见,又好无端的打了一架。宋江想他没来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显然过分,但又看得出处处容让,让人好生捉摸不透。刚才巴不得他赶快走掉,这时候想到他神鬼莫测的身手,似笑不笑的惫懒模样,又好想再见到他。 不知不觉已到三更时候,游人渐少,兄弟几人一早自郓城来京,路途远,时间长,热闹一去,立时感到异常疲累,就想找个旅店歇了。偏偏家家旅店客满,连续找了好几家,总算找到合适的,赶紧住下歇了。 翌日一早,用餐既罢,兄弟商量去看望钱乙姑爷爷。 钱乙乃郓城人士,太医局令,当今天下第一名医,得至高医理,“治小儿概括古今,又多自得”,著《伤寒论发微》五卷、《婴孺论》百篇、《钱氏小儿方》八卷、《小儿药症直诀》三卷,研有包括六味地黄丸在内的流芳百世、大慧天下的六大重方,在中医历史里有里程碑的地位,实是了不起的高人。钱乙为宋江阮小二等老乡,论起来还是阮氏兄弟的远房姑爷爷,每次进京都不忘探望,此次也是来京之前便说好了的。 宋江问道:“既要探望钱老先生,我们好生准备些礼品才好。”阮小五笑道:“只要二哥来了,我们就有最好的礼品。”宋江奇道:“什么礼品当哥哥的一点也看不到,到底怎样一回事,愿闻其详。”小七道:“五哥是说二哥自小右腿麻痹,全赖姑爷爷诊制痊愈。姑爷爷嗜医如命,什么礼品不在乎的,但凡能治好病,病症越奇愈是高兴。可惜二哥身体已经好了。”小二瞪了一眼,小七一伸舌头。小二道:“今天我们过来,无病无灾,就不麻烦他老人家了,姑爷爷素爱吃鱼,开封河又多,在老阮家兄弟这里再多的礼都是现成的,如果姑爷爷不嫌,还可以帮忙做了吃”。宋江抚手大笑:“妙啊!” 于是几人花了半个晌午的功夫,悉心备了礼品去看望钱乙。所谓礼品,尽皆是老人家钟爱火头、鲶鱼、葛鱼、鳝鱼之类,河蚌也弄了一大堆。钱乙家住御街太医局不远,门头不大,也不见有人看门,几人便径直进得院来。宋江进门见院子却不小,院里房屋拥挤,好几处房屋都开着门。阮小二站在院里“姑爷爷、姑爷爷……”的大呼小叫,不一会儿自一间敞着的门里走出个须发皆白、清癯矍铄的老者,右半侧身子有些僵直,行动稍显不便,手里兀自拿着一把药材,看样子还在忙着,衣着朴素,直如走乡串巷郎中无异,这老者就是当今太医局令钱乙了。钱乙看到阮小二弟兄格外高兴,“阮小二今日来得这么早,快进屋里来,就是屋里到处是药材,有点太挤了!”阮小二急忙介绍宋江认识姑爷爷。 几个人走到门口,见到屋里满满登登都是药材,转眼打量其它敞着的各屋,均是如此。钱乙吩咐小二自行拿了凳子安排兄弟几个坐了。 “阮小二,嘿嘿,阮小二,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宋江!”钱乙看着家乡来人异常亲切,将着几个人的名字不住念叨。 宋江听钱乙念叨“阮小二”名字神情略微有异,心中一动,不由向钱乙问道:“姑爷爷,阮小二名字有特殊吗?” 钱乙笑道:“阮小二没有什么特殊,就是看见他就想起我一位有趣的小友,未免好笑。他们叔伯兄弟排名,咱家里都是都这么叫。咦,你不是也这样叫吗?” 宋江道:“不是别的什么特殊,我昨日在汴州桥叫阮小二名字,有一个老头跟我们急了,打了一架”。 钱乙颇为惊异,突然大笑道:“有这等事?那他是不是个黑胖的六七十岁的老头?他就是我说的小友,你们遇见他自然有热闹了。你们跟他打架了,打得过他吗?” 宋江微笑说道:“我们又哪里打得过他,四个人都打不过,被他打了几巴掌,摔了几个跟头。最后小二耍赖皮,坐烂了他的轿子,遮遮羞,总之是弄得很狼狈。听人说他也在太医局供事,想来姑爷爷与他也是相熟的了?” 钱乙哈哈大笑,“我自然与他相熟了。今日你们都不要走,明后天也要抽时间过来,我这里还有事。”宋江等连声答应。 这时钱乙弟子阎季忠等纷纷自其它屋过来见客。钱乙见小二等人带来的鱼颇多,又想到自家厨师做鱼菜总是不够地道,便毫不客气地安排小二去做鱼菜了。 中午饭菜真是好丰盛,弟子们都得以大快朵颐。 第3章不见京城武一流,白猿自视功无俦 钱乙安排得意弟子阎季忠过来和自己与阮氏兄弟、宋江一桌吃饭。阮小二在钱乙跟前做什么都随便,就是吃饭拘束。郓城人敬酒让菜,极是热乎,但与钱姑爷爷吃饭却是不同。因钱医术极高,自家身体却羸弱,素有周痹,又极好酒,进食速度、吃喝顺序、冷热程度、饭量大小、用酒多少等等,都大有讲究。无论谁向钱乙劝饭,都会受他一通说教,虽说均知那是三生有幸、受益匪浅之事,但这几个毛头小子散漫惯了,哪里肯去自找不自在,所以都是老实不言语。钱乙心知肚明,心道我老人家的话一句千金,天下人有多少人要听却听不到,这几个小子却不想听,不过今天的要紧话一定要讲。 钱乙边吃边说,道:“有道是学无止境。就拿我自己来说,给别人看病不敢说天下第一,但要说到给自己看病,应该是天下第一了。我对于自己身体,可谓尽悉其况,就像打仗一样,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怠。我做到了知其可为,也做到了知其不可为,即便这样,不但想长生不老做不到,治未病百病不侵做不到,而且欲治已病,药到病除也很难做到。自小身体不好,父母亲费尽心血,才让我能勉强活了下来。正如俗话说久病成良医,因此自小慢慢懂些医理,及至长大苦读医书,遍投名师而不名一师,终有所成。我素有周痺之疾,如果换做别人,也许人早就亡故了,只有我有幸用尽本事,周到调理,得以起死回生,再世为人。有时下情状,也是上天眷顾,殊为不易。所谓事无止境,求诸不已。” “若说到看小儿病症,我苦心孤诣,差不多做到最好了,医术在当下也算数得上。元丰年中,我看好了长公主女儿奇症,其后第二年由长公主推介,治好了皇子病,得当今皇上嘉许,让我做了太医局令。我虽然自以为医术还说得过去,但即便这样,却有两个人如日月在上。一是我师王惟一,一是沈括。我师不必说了,精研人身脉络穴道,成古往今来第一人。那沈括与我其实也是老乡,我虽生在郓城,祖籍却与他同是浙江钱塘,年龄相若,又均深究医事,因而多有来往。此人比起师父,都要更加了不起。他自幼如我一样体弱,一则靠家学渊源,医术大有际遇,一则自己用心,收方则必目睹其验,终于自成两书《良方》和《灵苑方》,皆为医之圭臬。沈括天文地理,无一不晓;阴阳五行,无一不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灵台空明,犹如神仙,登峰造极的医术竟似其微末之技。这两个人,我都是远远不如,甘拜下风。” 弟子阎季忠插话道:“许多人说师父医术当下第一,是天下公认的,师父太谦了。” 钱乙看了他一眼,道:“沈括单就医术也许不及你师祖,但其包罗万象、出其不意的医理,也许最该是医术发扬光大的应有之义。人外有人,神外有神,你要切记虚怀若谷,谦恭自守,学术才会有大成。” 钱乙转脸向宋江等人笑笑说道:“你等也要知道学什么都不容易。年轻人无论做什么都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持之以恒,戒之以骄躁,更要肯吃苦,爱钻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学习什么都要食髓知味,甘之若饴。” 宋江等人越听越是钦佩,但也是有点不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人家见家乡人亲近有加,情不能已,不谈风土人情,不谈家长里短,不谈他广见博识,却为什么给我们说这些?一时半会,他老家的学问我们哪里能学得到,难道要我们继承衣钵?我们几个又哪个是这块料?”当下几个人用心听了,一边对着钱乙唯唯喏喏,一边却免不了惴惴不安。 钱乙向阮小二问道:“你们几个人都练武吧?” 阮小二脸一红,想起昨夜兄弟四人被一老人举手投足间打败,说到练武大感难为情,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钱乙看他们听得又迷惑又疲沓,不禁好笑,道:“我讲些武林中事你们爱不爱听?” 在座的宋江、阮氏兄弟都是十七八岁上下的后生,又是习武之人,自然爱听武林轶事。钱乙弟子闫季忠虽然年纪较大,专工医事,但师祖王惟一、 师伯阮兴武功卓绝,师门武学渊源甚深,同门师兄阮飞、好友周侗都是武林举足轻重的人物,故亦热衷武林之事。在座诸人一听到钱乙谈武林,人人赞成,竟致于有两三个人同声叫出“好”来。 “我于医科科举考试时由师父收录为弟子,那时师父为太医局令,师兄阮兴为太医局丞。早年医官由武官担任,师父武功卓绝,内功深厚,与人交手尤精于伤脉打穴,武功医术师兄阮兴都尽得所传,我因为身体原因只能跟师父学医术,不能学武功。 “直到后来有金台脱颖而出之前,师父都被公认为当世第一高手。那金台为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佛堂镇人,武学天资过人,勤学好练,学成后在开封遍寻高手,切磋武功,比试高低。开封贵为大宋皇都,藏龙卧虎,金台专找名家寻衅,实负有惊人艺业,除师父之外,当真是打遍开封无敌手。金台也曾找过师父,均被师父以甘拜下风之辞推掉,京都武林人士皆为之愤愤不平,师父也只报之以一笑了之。 “后于仁宗年间,西夏人带来一只白猿来宋挑战。那白猿被西夏使者带到开封校军场中,其身遍披白毛,虽称猿类,但更有人形,身直立,手脚长大,更奇的是如人般手持一杆熟铜棍棒公然傲立。接连比了几场,大宋武学高手尽出,无不在三招两式之间败于其杖下。那白猿猿身人脑,交手之间极机警,极迅捷,直非人力所抗。出手狠毒,对手败退稍慢则被撕得稀巴烂,人人看得触目惊心。那时我师起身持剑走入校军场正待交手,金台挺身而出挡在我师身前,道:‘王老先生负大宋武林泰山北斗之望,还是先不劳您金身,待我与他比试一场,如果抵不住,您老下场不迟。’我师见那人猿凶猛之极,本打算依仗自己金刚不坏之身,无上掌力,只要收紧门户,用剑护着要害部位不被他戳中,最不济两败俱伤,便可出其不意将其毙于掌心下。 “师父见金台抢着出头,心想这年轻人本来就有与己争天下第一之心,硬撵下去,怕伤了他面子。让他上去,更怕这少年妄自逞强搭了性命,便道:‘老夫先打一场,我若不行,金英雄再替我找回不迟。’哪料金台并不相让,叫了声‘我上了’,自腰间解了盘龙棍,往那猿人眼前一晃,便直接劈了过去。 “眼见金台手执盘龙棍上台,师父熟知盘龙棍乃当朝太祖皇帝当年仗以打遍天下、胜仗无数的兵刃,但凡使用,速度奇快,击打路数神出鬼没,对手防不胜防。这不猿不人之心思断不如人缜密,正是其克星,不由心中暗赞高明,便不再阻拦,退下来谨慎观望,随时接应金台周全。白猿手持熟铜棍,身动如风,棍来如电,趋退若神。棍点密如雨点,棍扫势如推山,劈、点、挑、砸、戳、推等招数精奇,攻则疾若骤雨,守则密不透风,比刚才与其他高手比又高了一个层次。金台果然有备而来,守好门户,稳住身形,但凡来棍均迎头硬碰,并不稍让。盘龙棍短小精悍,守时步伐绵密,招法细碎,攻时提棍击首若卵,抽打如水泼。金台尽管与那人猿来棍近身相接,身随棍走,攻守转势极快,往往大开大合欺身直进,甫一上阵便镇住了白猿,使其始终大有忌惮,舍弃了许多拼命打法,合了金台不值与这畜生拼命的心意。 “在场诸人看得舌挢不下,师父看得大为赞赏,暗忖就是自己上去,开始最多也就是这个局面,或许比金台攻势更少、守势更多,场面或稍有不如。但因为本门武功最讲劲力内蕴,气息悠长,后发制人,必定越到后来越战上风。两个翻翻滚滚对打六七个时辰,金台盘龙棍攻击、防守、反击变化无穷,劈、扫、打、抽、提、拉等招式不断。那白猿身形高大,金台不停对其上、中、下几路攻击,尤以下三路攻击为多。 “那白猿毕竟身为畜生,灵敏机变有之,谋略智计远为不如,为人处世更是莫名其妙。开始打时神完气足,大有威势,接连几个时辰下来,对方身形愈来愈稳,对自己的招法渐渐都有克制,眼见这场争斗无机无望,不免越来越惊慌。那白猿与人相处惯了,机灵通透,大有进境,看看天色将晚,自己局势殊为不利,便借了空挡‘啊’了一声立定身形,指指西方太阳坠落方向,意要明日再战。金台点头同意。哪知道那白猿当晚便舍了西夏使者、四个师傅、八个陪侍便逃之夭夭。 “原来当年西夏国师张元手下的几个武僧偶尔在山中发现一只白色幼猿,当时毛发还短,既有猿形,又有人样,如小儿一般,当时捉了来。那小白猿有猴子般迅捷,又听得懂人语,身体健壮,实是练武奇才,几个武僧便自小教他武功。那白猿长大以后神功既成,渐渐难以管教,须得四个师父通力制得住他,平日里美酒佳肴好生吃喝,少妇好伴温柔相陪,才甘心听那几个僧人使唤。那日与金台比试看看不胜,怯意一生,竟自跑掉了。 “金台自与白猿一战扬名立万,名动京城,师父亲眼得见,更是极其嘉许。那金台嗜武成性,实在忍不住技痒,五次三番找来,言明不争名头第一,即便是拜师也要与师父切磋武功。两人交道既久,均知悉对方光风霁月,心无了尘,只是嗜武如命,并不将天下第一的虚名放在心上。我师见面就说,自己其实是因医就武,十几岁了才初练武功,浑不似金台自小栽培,根基深厚,自认其练武天资一般,且后来耽于医术,武功距离功德圆满差着老大一截。我师与金台约定:双方各以七成功力向对方施为,连续击打胸腹三掌,双方应能知悉对方武功修为。我师先让金台以七成功力向胸腹击了三掌,师父以金刚不坏之身受之行若无事。然后师父向金台以六成半功力回击三掌,金台受后更加无事,笑道‘您用力更轻,岂不是我输了?’ “师父歉然说道:‘我以我所长攻你所短,本就占着便宜’,于是将本门武功所擅长处与不足一一说给金台,并将自己所著《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与《经络劲功》让金台悉数看完,金台大为叹服,道:‘不要说您老天赋异禀,即便或有所限,但只要自小循序练习,必为当世人所有人不及,武力我或还有一比,武功修为远远不如,您足可做我师父’说完竟要拜师。师父当然不让,但金台自此也向师父执弟子礼,师父只是坚辞不受。 “过了几年,师兄阮兴神功渐成,直可比肩师父,有一回向师父请求与金台比试,被师父严厉斥责,并从此立下规矩:‘金台天资、际遇、勤奋无所不臻其极,实已到独步往来、震硕古今的大宗师境界,他好武成性,并不在乎虚名,只在乎武功成效。但凡争胜天下第一,抬腿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往往非死即伤,能象师父与金台这样以极大智慧、极大自信,点到为止、仅为切磋的很少再有。况且比斗往往胜者目中无人,败者翻身报仇,纷争无数,遗患无穷。凡我门门人,永世不得金台门人比武争胜!’” 宋江等人想到前代先贤英姿雄风,不由心驰神往。 第4章世间缘分一纸间,千里师徒钱乙牵 闫季忠插嘴道:“然则为什么阮飞师兄总是找周侗比武?”钱乙笑道:“阮飞与周侗比试又自不同。你们想知道原由,自己去问,我却不方便说。”原来后来金台收徒周侗,阮兴有子阮飞,周侗与阮飞年纪相若,少年成名,武功都强,但都秉承师门训诫,不得相互比试。但两人开始时少年心性,特别是阮飞,泼皮惫懒,惯于笑闹,两人再互相不服气,因而口争不止,龃龉不断。 两人正所谓: 利害无关人嚣张,周侗小二名张扬。 一本正经调小侃,皮里阳秋排大场。 拳去脚来作相遇,唇枪舌剑是逢场。 福禄壽囍狗皮画,破毡烂毛皮衣裳。 淡水萝卜清汤菜,吊儿郎当共呈祥。 当时周侗阮飞年纪还轻,打闹正欢,周侗还学了钱乙,“阮小二、阮小二”的叫,更为可气的是,周侗竟然煞有其事地说阮家的辈分自祖父阮逸应该从“逸兴遄飞”而来,经阮飞父亲阮兴的”兴”字到“遄”字,而阮飞自己的名“飞”整个儿差了一辈,即便周侗师父金台与阮飞祖父阮逸、师祖王惟一差了一辈,而与阮飞父亲阮兴平辈论交,周侗还是要比自己高一辈,说是老阮家中家差了一个”遄”字辈。阮飞因而极为愤怒,当真是莫名其妙之至,岂有此理之至,信口雌黄之至,胡说八道之至,泼皮无赖之至,欺人太甚之至! 阮飞实在气愤难禁,不顾一切找周侗打了一架。周侗不亏金台高足,架势堂皇,气象庄严,拳掌开合由心,腿脚提撩如神,果然是得金台真传,修炼臻于化境。周侗拳法刚猛,开始时阮飞颇处下风。待三五百回合以后,阮飞经络劲功内力绵长、气息悠远的潜力尽情发挥,渐渐势均力敌。阮飞正当越打越有信心,周侗看天已过午,竟然罢手不战了。阮飞扭住周侗不分胜负绝不罢休,周侗提出再以三百回合为限,阮飞打不赢就该认输,磕头拜师。阮飞想想一千回合以后也许能赢,最终势均力敌的可能性最大,三百回合内决计赢不了,磕头认输这种大伤脸面之事,阮飞自然是不做的。 后来两人年纪既大,武功之争不再放在心上。但周侗近来提出各自收徒七年以后比武,却是非常伤脑筋之事,阮飞平时无拘无束,自由来去,哪里愿意找几个徒弟羁绊自己。 钱乙告诉宋江等人,准备将他们推介给阮飞,请阮飞做他们师父。几个年轻人大喜过望,哪里敢想到有如此好事。心想如果有这样的师父,天天挨耳光会会摔跟头也是福气。 中午用餐既罢,钱乙吩咐学生闫季忠,先去找周侗来此议事,并再约了阮飞。 当年钱乙医术既成,便在京城闯荡,京城医术名家如云,正好切磋技艺,共求上进。钱乙与阮兴俱为杏林少年翘楚,医科科举中第之前早有往来,那时未有师兄弟名份,钱乙诙谐惫懒,逗弄小小顽童阮飞肆无忌惮。当年问阮飞有阮兴、阮飞及钱乙在,谁是老大老二,阮飞自然一口叫道阮老大、阮老二、钱老三。钱乙道阮老大是自然的了,阮老二该改成阮小二,钱老三自然不错,人既老,家里行三。钱乙这边叫阮兴阮老大,转身喊阮飞阮小二,阮兴当时知道就笑骂声钱乙没正经事,阮飞迫于钱乙世叔身份,没有办法,急了就老家伙、老不死的回骂。阮飞渐渐长大,钱乙也成了亲师叔,就不大提了。谁知后来周侗听说此事又常掀盖子,这桩小时糗事成了阮飞不了之局。昨日听宋江与钱乙一样的郓城腔调高叫“阮小二”,叫他如何不恼?常年积怒又见可出气之人,又如何忍得住不小题大做?于是顺理成章给了宋江两个嘴巴,四个小子总共受领好几个跟头了。 闫季忠按照师父吩咐,下午叫了同门师兄阮飞过来。阮飞来到,一步跨到院子,看见钱乙喊道:“快些说,找我有什么事?”钱乙笑笑说:“你这娃儿总是这样无礼,见了师叔不行礼也就罢了,还如此大呼小叫。”阮飞一撇嘴:“师叔,师叔,做个师叔好了不起吗?整天挂嘴上。我老早告诉过你,只要有三次见面你不闹着向我要礼,我就大声叫声师叔,规规矩矩行个礼。”宋江等人见这嘴官司打的好生奇特,均觉有趣,这边闫季忠走过来将宋江向阮飞一一介绍。 阮飞一见宋江,思虑飞快,立时记起乃昨晚上所见之人,“噫”了一声,“不是昨天晚上被我揍了的小子吗?跑到这儿告状了?告诉你,这儿人人惹我不起!”阮飞大呼小叫,冲钱乙洋洋得意道:“昨日在汴州桥上,有人不知死活,竟然大呼小叫,唐突阮老爷,被我啪啪打了两个嘴巴,各人被我摔了几个跟头。”钱乙抚掌大叫:“该打,该打!阮小二、阮小二是让人随便叫的吗?只有他老子能叫!”阮飞悻悻地道:”为老不尊,越发为老不尊。现在我难的就是给你找不来像你一样老不死的师叔欺压你。”钱乙大笑:“老子可以欺负你也是熬的。过两年约三个月,你熬死了我,再没有难缠的师叔欺负你了。”阮小二听得奇特,答口想问:“为什么是两年零三个月?”转念大为感伤,生老病死,毕竟人人难免,就是很少有人象他这样说得煞有介事,但钱乙医术通神,言语诙谐,却诊料极准,更何况是他自己,就怕是真的。这时也不敢正眼看钱乙,只是低头叫了句:“老家伙胡说八道。”其后钱乙果然两年零三月后,自知无治,平静与亲近诀别,穿好寿衣等待而去世,这是后话。 阮飞在钱乙跟前闹了一会,说道:“我去后院。”钱乙淡淡回道:“去吧。”阮飞转到后院,进门就是一愣,平时阮飞在此练武演功的兵刃全然不见,再到北屋,哪里还有铜人?不由大为光火,几步窜到钱乙前厅,喊到:“老家伙,铜人哪里去了?”钱乙道:“铜人被你徒弟拉走了。”阮飞叫道:”我哪里来的徒弟?”钱乙怒道:”你昨天打了人家两个耳光,摔了好几个跟头,他们知道我是你老子,哪有不找过来的道理?我老得快死了,又禁不起替你让人家打还几下,只好拿铜人赔礼了,这还不算完,我还答应了让你去做他们师傅。你们师傅徒弟之间,什么事可牵扯不得我老人家。” 钱乙絮絮叨叨,阮飞猛然恍悟了:“你怪腔怪调,满嘴和昨天那几个小子一样的郓城味,原来是早就认识的老乡,却来算计我。”钱乙又怒道:“你这才是不识好歹,我不给你找了好几个徒弟,你笨手笨脚,那点三脚猫的武功教个笨蛋徒弟怎生与人家周侗的比。”阮飞恨道:“原来周侗那老家伙把徒弟比武的事也告诉你,谁答应他徒弟比武了?”钱乙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服了周侗了,不敢拿徒弟比武了?周侗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老家伙了?”阮飞嚷道:“周侗算什么狗屁老家伙了。你这个老家伙,加中不溜秋年纪的混蛋周侗,还有那几个小杂种们一起算计我。” 大门外突然有人高叫:“阮小二,背后无缘无故骂我,不怕我揪了你舌头。”说话间,一个五六十来岁的老头,飘然进了门。阮飞看见周侗,又喜又气:“你们做事毫无来由,给我找几个徒弟却怎生处置?” 周侗又一步跨到阮飞跟前,叫道:“哪两个人算计你?” 阮飞气道:“我昨天在汴州桥上,遇见几个和师叔一样都是郓城的笨蛋,师叔非要逼着我收这几个郓城的笨蛋当徒弟。” 钱乙笑道:“没有郓城的师叔还好点,有了师叔,是郓城的都成了笨蛋了,阮飞的师叔更是。” 阮飞骂了师叔,嘴里理亏,嘟囔道:“我收不收徒弟,碍你们什么事。你们说让我收徒弟就收徒弟,让我收多少就收多少,这么霸道,还讲理吗?” 周侗道:“钱师叔说了,郓城好武成风,与宋江一样大小的年轻后生也有二三十个,能成才的颇有好几个,你便一并教授了。”阮飞怒道:“象昨夜的那几个脓包,谁说有能成才的了,教这么多徒弟我都啃了吃?”钱乙笑道:”教如此多的学生就是让你啃了吃的,几十个徒弟轮番吃饭,挨个伺候,水泊梁山湖光山色,你正好做猴子王,逍遥快活。”阮飞恨道:“我被你们这两个坏家伙玩于股掌之间,大违我来去自由、潇洒无忌为人之要义。”周侗微笑答曰:“那是,那是”。 钱乙道:“你就去了郓城吧,在那里有一窝子猴子徒弟伺候,呵三呼四,耀武扬威,比起来在开封我和周侗跟前苦大仇深、水深火热享福多了。”阮飞笑骂道:“你两个老家伙很厉害吗?和周侗我打架不怕,你禁得住我揍一顿?”钱乙寒脸道:“你敢打师叔,敢忤逆不孝?”阮飞道:”我敢揍你,不敢不孝。” 原来钱乙和周侗早看阮飞行事癫狂,没有深浅,两人平日里没少费心照顾。但见他一身惊人医学武功眼见失传,替他焦急惋惜,便伺机让阮飞收徒传艺。钱乙今天见到宋江等人,又听与阮飞偶遇之奇,便叫周侗一同商定了事。 钱乙满心想成全此事,趁热打铁,便叫了宋江等人出来见过师父, 钱乙笑道:“你们这个师傅天资聪颖,自小就能看出来。当年才华横绝一时的司马光自小聪明,小时候破缸之说名动一时。你们这位师父小时就更了不起,聪明远超司马光,自听得司马光破缸,立时如法炮制,立竿见影,青出于蓝,年龄比司马光要小,破缸比司马光还要多得多。” 原来当年司马光破缸名动天下,阮飞小时候司马光已成大宋名相,人人称颂,破缸典故在阮飞这里如雷贯耳,钱乙又拿此事逗弄阮飞。当时开封无论民间房屋还是宫殿,均筑建甚密,又是木构居多,日常照应都以防火为要,街头城墙,常住消火人员,与之相应的,各家门口院内,都放好水缸,盛满水,以备消火时所需。钱乙叫了阮飞,有时往里扔进一只小狗,有时往里扔进一只猫,引来阮飞来救,一年下来,竟砸坏了许多缸。开始阮飞不少挨骂,后来阮兴知道缘由,叫来钱乙将师弟训说了一顿,钱乙自己挨师兄教训自然不会让阮飞知道。虽然此后阮飞大了再没砸过一口缸,但五六十年来,没少被钱乙说嘴调笑。钱乙被阮飞自小叫做坏师叔,长大了换成老家伙,一辈子也没有多少时候得到阮飞正儿八经当师叔对待,钱乙更不在乎。 阮飞心里骂道:“你这老家伙就是当年大浑蛋长大的。你也就是大了几岁,亏得还是亲师叔,就没长了好心眼,害我砸了许多缸,更不知挨了多少骂”,心下想着,嘴里却说:“老家伙胡说八道,谁家的孩子整天掉在水缸里,哪里又有这么多缸。咦,谁是谁的师父?我刚才可没有答应。”钱乙道:“这几个娃儿做你徒弟,你再尽心调教,去和周侗的弟子比武。”阮飞跺脚道:“你和周侗两个算计我,找这几个脓包徒弟,我哪里相中了?不教,主动认输算了。”钱乙道:“周侗亦如此说,他说你若不找几个天资甚高,武功底子更好的徒弟,定会一败涂地,那还不是欺负你了。我看好你武功卓绝,又不稀里湖涂的,很会做师父,才把这几个笨蛋交给你。他们却是郓城县人,和师叔是老乡,那里还有几个笨蛋,你过去一趟,挑资质好点的,一并教了。”阮飞道:”你们两个老家伙算计我。” 钱乙周侗打算为阮飞收徒,原也告诉过阮飞。阮飞嗜武如命,也觉得如果没有好徒弟,直如秉烛夜行,或如猴子不能献宝,无人深与会意,无趣极了。阮飞供职太医局,参与医科科举选拔学生,然后做医科教授,对于收一大堆徒弟并不陌生。阮飞看看眼前宋江几个人,心里也颇为喜欢,算是勉强答应了。 于是师徒商量共赴郓城。阮飞说声自己没有什么好收拾,瞪了阮小二一眼,就回头收拾东西。小二心领神会,招招手,宋江几个人都跟着去了。钱乙看大功告成,吩咐下人备好了酒席晚上践行。 践行已毕,钱乙拉了阮飞道:“我把那个铜人给你带到到郓城。”阮飞吓了一跳,这才记起昨日在后院已经不见了,师叔说让徒弟收了去,事出突然,直以为是笑话,哪知道师叔说真的。原来当年王老祖集前人大成做成两个铜人,将人体穴位脉络准确整理,清楚标注,开辟了穴道脉络之学新纪元,并写两本书,将之一并带到太医局。其后太医局医科科举每每使用,成了太医局不可或缺的镇局之宝,每朝皇帝均有褒奖。铜人虽原是师父私物,实际现在却成了朝廷重器。 阮飞虽极喜欢,但知此事颇为重大,踌躇半天,还是告师叔不要。钱乙没有丝毫犹豫,决然要送。虽然钱乙与阮飞每次见面总没正经,私下里极喜欢极疼爱这个师侄,殷殷告诫一是要秘密地运走,二是要用完归还,三是一并叮嘱门人将剩下的那铜人好生看管。这三点一样做不好,或许会大祸临头,人人不得幸免。阮飞大为感动,一改平日里嘻皮笑脸,一一凛尊。 阮飞平日里过活简简单单,并没有多少行李要带,于是约好明日一大早自钱乙家里出行。 几个人翌日一早出门要走,阮小二几个人向着钱乙深施一礼:“姑爷爷保重!”阮飞奇怪道:“姑爷爷怎个说法?”钱乙洋洋得意:“叫姑爷爷就是因为,你师婶便是他远房姑奶奶,这便宜我都没有占你。”阮飞脸一红:“什么乱七八糟的亲威”,回头要踢阮小二两脚,想不到已跑得远了。 宋江兄弟突然得遇名师,均是喜不自胜,阮小五更是动不动笑出声来。四人陪了阮飞,顺流而下,将小帆船驶得飞快,一个时辰不到,竟然过了定陶。此时春色已晚,暑气渐升,阮氏兄弟们今日初见师父,兴致更高,早已按捺不住下水。宋江与小二留在船上照顾师父,行驶船只,小五小七双双跳进水里。此时天气渐暖,略有暑气,河水粘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映着芦苇的颜色,喝起来甘甜,闻起来芳香,看起来青翠。河水湖泊自来便是阮氏兄弟热天的摇篮,燥热了随时扑进去,用浑身的贪婪去吸吮。 此时阮氏兄弟早按捺不住耍水,在师父跟前正好一展游姿。两个人一时性起,一左一右,似两头神兽行进在汪洋大海,象含着避水珠,又象挺着分水刺,这神兽比泥鳅更滑,比鱼更快,将小船推得飞快,就这样半个时辰不到,就又到了巨野。 小五打个呼哨,与小七双双钻入水底,好久才在前面露出头来,各自双双伸出手臂,竟然每一手都抓住一条鱼,身子一沉,将鱼都甩了上来。好个阮氏双兄弟,不断地将鱼抓起来甩到船舱里。鱼在船仓里活蹦乱跳,引得阮飞哈哈大笑。小二看师父高兴,也自船上撒下了网,收获亦颇丰。一路上人摸网拉,将近郓城县城时,船仓里已有上百斤鱼,小五、小七才收拾了上船。。 船来到东溪村,恰好看见晁盖站在门前来回张望,阮小七驾船看得晁盖真切,心中一动,早将船缓了下来,向阮小二挤了挤眼,狡黠一笑,叫了声:“二哥”。阮小二、小五、小七其实是亲弟兄三个,分别是老大、老二、老三,小二、小五、小七是叔伯兄弟排名,平时也这么叫了。阮小二心领神会,出仓对着晁盖晃了晃身,然后又钻回了船仓。晁盖看得真切,“阮小二,阮小二”地叫了起来,几声下来没有应承,难免不提着阮小二的名字骂骂咧咧起来,“阮小二,回来还窝在船里不露个面,快滚出来。阮小二,快滚出来!” 叫了几声,小船里毫无动静,阮小二低低对阮飞道:“这是我师兄晁盖,他定会第一个跟师父您学武艺。”宋江、阮小五小七只在船仓里窃笑,心道这是告诉师父尽管教训不用客气。阮飞早知“阮小二”便是仓里阮小二那个小子本名,早想下了船就给他改了名字,现在明显是这几个家伙在旁边使坏,伸头出脑,等着笑话自己,心道就先出手制住那个混账,回头早晚教训船里这几个东西。 小船不大,调头颇快,行进更快,转眼便到了晁盖眼前码头,小七将船靠得岸近了。冲船舱里喊叫,里面人丝毫不理,这是从前从来未有之事,晁盖正奇怪间,阮飞哪里还等得了,一个飞身便蹬了岸,对着晁盖上去迎头就是一巴掌:“忤逆师傅,就没有了一点规矩吗?”晁盖武功不弱,但见这老汉腿脚灵活,步履轻巧,好生麻利,边是疑惑边是应对,看看阮飞掌势并不十分快,终于还是没有躲过去,一巴掌不轻不重落在脸上。 晁盖立时一怒,早被宋江一把拉住:“这是我们师傅,吃了饭弟兄们一起行礼。你让大嫂去张罗饭吧,拣最好的多上些。”晁盖虽然疑惑,刚有前车之鉴,更不敢轻易发话,又素知宋江持重,此事不会毫无由头。眼见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三个均是嬉皮笑脸从船舱里出来,晁盖心中有气,朝阮小二屁股狠狠跺了一脚,阮小二少不得大呼小叫。 阮飞一步下船,对船中余下人员不管不顾地登了岸。晁盖抢上前去,向阮飞恭身一礼,延领着向家走了。 阮小五与阮小七两人抬着一丈多长的箱子,却并不宽大。阮氏弟兄常年做打鱼及漕运水上营生,行李自然不是自己的,这木箱应该是这黑脸老汉的了。阮小二则用鱼篓盛了路上打的鱼,肩扛着走在后边。 第5章铜人图去朝流乡,阮飞凡夫点天罡 “去哪里吃饭,快来带路!说好的鸡鸭鱼肉一样不能少,什么最好的黄泥岗酒要上一坛,不好喝老子就走路!”阮飞在岸上也不知道往哪走,一边漫无方向晃荡,一边嚷嚷。晁盖正暗暗好笑,忽听阮小二叫道:”晁盖大哥已备好酒饭,正要去晁大哥家中吃饭。自然是晁大哥带路了。”晁盖暗暗叫苦,心道今日真是,无奈可是赶上了,这老爷子不好伺候,家里最好的酒但愿能够相得中。紧走几步继续赶在黑脸老汉前头,一路延请往自己家里走去。 到得晁盖家门,晁盖媳妇门口迎接,阮小二又嚷道:“大嫂快安排人手,收拾出北院子出来,那三间堂屋也给老爷子单独住了。”晁盖媳妇事出意料,抬头看晁盖意思,晁盖虽暗暗纳罕,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晁盖媳妇于是一边安排收拾院子,这边却是安排下厨去准备饭菜。好在晁盖相好兄弟众多,不一会儿就又围过来好几家兄弟,各自叫来家人亲来忙活。 阮飞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不速之客,备饭期间并无嚷嚷,只顾打听当地风土人情。 备饭很快。阮小二送上了路上打的鲤鱼、鲫鱼、火头、泥鳅、青虾、河蚌等,干净麻利地帮着杀了。渔民做鱼自有讲究,杀鱼仅是除却脏物其实是不洗的,做鱼汤、鱼菜用水皆是河水。一个时辰功夫,即陆续端上来了菜。呵,当真是好菜不嫌晚,才端了两三个菜,便感到满屋鱼香扑鼻,热气腾腾。晁盖这里早烫好了酒斟满,阮飞满脸尽是焦急颜色。宋江、晁盖弟兄们暗笑,心道您老喜欢吃鱼,住这里却是正中下怀。鲤鱼清蒸后做蒜鱼段,鲫鱼做汤,泥鳅红烧,河蚌辣炒,河虾水炝。火头鱼做法最多,鱼皮与咸菜条、芫荽、葱姜、青椒凉拌;鱼肉切丝削片,分别用鸡蛋粉子挂面过了油,烩了菜、辣椒炒鱼片,用木耳、金针菇做鱼丝汤;再将鱼肚、鱼膘等辣炒。其它更有煮蜗牛、炒田鸡、风干咸鱼、荷叶鸡等,不一而足。 阮飞对黄泥冈老烧酒也喝得上口,酒量却浅,最喜大口吃菜,席间并不多说话,偶尔对着阮氏弟兄骂骂咧咧,或对宋江晁盖等颐指使气,阮氏弟兄笑脸相迎,宋江晁盖意态恭谨,不动声色。 那老者不一会酒足饭饱,大是得意,逸兴正飞,将阮氏三兄弟、陪酒的晁盖、宋江、卢俊义等叫齐了,一同训话:“这四个家伙祖上烧了高香,前天夜里有福气碰到我老人家。不想到却是有眼无珠,仗着有点三脚猫的功夫,有开封的钱老姑爷爷,还有郓城的晁盖什么的大哥能撑腰,不想被我收拾得服服贴贴,死皮赖脸要拜我为师,还说不愿失却兄弟情义,拉着众家弟兄们一起拜,老夫架不住四个家伙一通磕头,无奈答应下来,还好一路上没有怠慢我。听说大哥就是晁盖,二哥就是宋江了。刚才吃个饭,看晁盖表面恭谨,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我最烦肚子里做事,不乐意就说啊,掀了桌子,索性撵走老夫,也比横鼻子竖眼地背地里捣鼓强。”晁盖满脸火辣辣,幸好晁盖赤红脸,不易发觉,心说这老者也不讲理,除了宋江与阮氏三弟兄,余人均不认识,更哪里知道还真成了老师,我又哪里不恭敬了。想想真是师父,不由得腾地一惊,见宋江阮小二等默默不语,看来师傅是千真万确的了。 众家弟兄当时就要跪拜师父,阮飞摆手道:“且慢”,兄弟们都是一惊,不知道哪里不合适了。 阮飞道:“你们各人下午过来演练武功,那些根骨不佳的我可不要做徒弟,还有,已经做了人家师父的,或者成了你们弟子的小字辈的,可不能一并收了都做徒弟,省得乱了辈分。”阮飞别的事情马马虎虎,但是对于辈分,终究是极讲究的。 过午稍作休息,安排晁盖找一大片场地,阮飞仿大宋武科模样,让宋江、晁盖等演练武功。阮飞医术武功成就卓绝,满眼里各个爱惜,都是可造之材,看武功底子,并没有落选了什么人。只是自宋江、晁盖弟兄算起,他们父辈,或正式做了他们师父的,或者他们侄子、外甥辈的,一律不再收作徒弟。看看因为辈分落选的几人颇为失望,阮飞言明,余下各人,今后若要学武但学无妨,正式拜师却要免了。阮飞久在太医局辅佐钱乙教授太医,见惯太医局学生流水一样,人数众多,轮换频繁,关系也较为疏远。所以阮飞今日并不感宋江等人数多,亦觉现在的师父徒弟更加亲近。 于是阮飞正式收徒托塔天王晁盖、呼保义宋江、智多星吴用、玉麒麟卢俊义、大刀关胜、立地太岁阮小二、双鞭呼延灼、短命二郎阮小五、赤发鬼刘唐、没羽箭张清、浪子燕青、病尉迟孙立、浪里白条张顺、船火儿张横、活阎罗阮小七、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混江龙李俊、九纹龙史进、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黑旋风李逵、小旋风柴进、插翅虎雷横、神行太保戴宗、急先锋索超、青面兽杨志、病关索杨雄、双枪将董平、两头蛇解珍、美髯公朱仝、没遮拦穆弘、拚命三郎石秀、双尾蝎解宝、金枪手徐宁、扑天雕李应三十六人。这三十六人人人威武,个个雄壮,各人外号也极其响亮,阮飞极其喜爱。只是开始时阮飞每听到一个外号都要撇撇嘴,取笑一番,以后徒弟们在他跟前羞得叫了,反而是他喊得最响。 另有徒孙辈史进侄子史斌、阮小二外甥范燕堂、张顺侄子张荣等十几个孩子。宋朝最重尊师重道,晁盖、宋江等互相看一眼,大家心灵神会,大摆香堂,一起跪下嗑头拜见师傅。那老者并不客气,大模厮样,认真认领。 第二天,阮飞安排各人演练一套武功,他在一旁细致观察,仔细揣摩。各人或见左腿上撩无力,或见右臂提举不振,或肚腹不常,或精气不济,推断每人有修练武功的妨碍处,阮飞或针灸,或推拿,或施之以药石,一一予以诊制矫正,以致于个个禀赋重置,根骨再造,改变背景,更换天地,人人脱胎换骨,对师父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阮飞最初也并不着急教授本门武功,只让徒弟演练原有套路,他细加指正,详解其中长处与不足,各人都得深刻领悟。阮飞讲饮食、寒热、运动之要,助众弟子看护好自己身体康健,防劳防损,尽展己之所能。所谓食物软硬入胃即知,气流冷热扑面而觉,身心张弛动静立改,诸等因素的影响立竿见影,看起来虽是小事,长此以往,成就却是天壤之别。阮飞能医能武,尽扫各弟子练功之大障小碍,确保往后伸手出脚胸有成竹,进境可得徐徐而图。 徒弟们在阮飞调教之下将自己原来武功苦练三月有余,进境与从前又大有不同。 这日,阮飞拿出一本书,原来是师祖王惟一著《经络劲功》。王惟一一生著书颇丰,尤以《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和《经络劲功》两本书成就最高,前本是医术宝典,后本则是当世武功绝学,两本书都是医行武行里登峰造极之作。王老祖两本书相辅相成,《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成腧穴归经之理,初衷虽为医术诊疗,写成却是武功打底难得之作,赖之以固本培元,打下身体强键、坚韧无限根基。《经络劲功》则专于武功路数,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摧枯拉朽。本门练功顺序历来自《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而至《经络劲功》,阮飞想《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穴道多如点星,经络繁如发缕,众弟子根基不同,天赋各异,又都是半路入门,若无极大兴致,很难入门。而《经络劲功》功用明显,大有诱惑吸引人之处,故让弟子自《经络劲功》开始,回头再补《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根基之不足。 阮飞拿出《经络劲功》,言明每人只读一日,往后再不得看了,读不完或不通之处寻求与师兄弟切磋问询。各位弟子同一天入门,由早先结拜之义到师门之义,依然循年龄分了师兄弟排序,其中晁盖居长,其次便是宋江。第一天便是晁盖读,第二天轮到宋江,依师兄弟次序类推。 众弟子之中,宋江武功最高,读书最多。轮到他第二个阅读《经络劲功》,先快速之极地通览了一遍,得其概要,窥其洋洋大观,再挑拣关键紧要处,苦苦研读,细细琢磨。一日一夜下来,读此书就如风吹海浪对着一座小山冲击,虽然将表面泥土不断击散剥落,将岩石也刷得干净剔透,但所剩的越发坚不可摧了,也愈见珍贵了。宋江苦笑一声,心道:“此书所包之学浩如烟海,我今日虽然不能尽窥其貌,所得却颇多,一日抵得上十日百日,从前读书还从没有如今日般境界,得如此收获。余下不解处再与弟兄们仔细探讨,或再有不解,再就教于师父。” 大家均知此书乃武林瑰宝,拿到便手不释卷,翻开更是如饥似渴,展全身神通,通览细读,恨不得生吞活剥,一日一夜片刻不停。这《经络劲功》中分固穴、强经、通脉、大小周天、天地混元、拳法、腿法、器械经以及经络劲功七十二式等共十八章,开篇序即开宗明义:“欲成经络劲功,但求无限经穴通畅,脉络舒张,气流涌动,保周身良好征候”,翻开此书方知身里身外到处息息相关,造化弄人神奇到不可思议,天感地应,物灵人秀。众家弟子奉若至宝。一边对照里面印证原有武功,一边深究新经。 原来王惟一学究天人,少时研黄老之学,追究浑沌大成、原始呼应、卜预前后、伏知百里的最感性的返璞归真的境界,又重共天地吐纳、同乾坤脉动、人神同界、天人合一的存身之道。《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尽窥人体之秘、尽知生命之机,《经络劲功》在其基础上,集天下武功之大成,内外兼修,动静结合,实已到了习武练功的至境。 师兄弟们将不解处都拿来探讨,师父阮飞也时不时点拨解惑,不断有某人在某些环节上豁然顿悟,惊叹喜悦声音不绝。阮飞大是得意:“买书不如借书,我让他们每人看一天,人人拼命了一样。如果将书给这些人随便看,不知道有多少小子偷懒磨滑,现在却能在短时间有这许多收获。现在让看看《经络劲功》,也就是给这群小猴们一个新鲜,开开窍,记上几个招式拼命练,至于目前能领悟多少,就看各自造化了。真正学好经络劲功,还得从《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按部就班,慢慢来。” 阮飞让徒弟们囫囵吞枣地读完《经络劲功》,不管他们犹有多少抓耳挠腮不解之处,径直转回到《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这里面许多枯燥繁琐之处,才是诸弟子习练难捱之苦。 这样过了三个月,弟子们心无旁骛,进境很快,做师父的阮飞却渐感无聊。晁盖告诉师父郓城县城中的荒塔飞燕是古郓第一景,最有看头。那荒塔后唐时所建,晁盖做木匠时做了木模型,惯在手中托了在街上晃荡,还因此被人称作托塔天王。传说荒塔中的燕子为孙膑所变,因为他留恋故乡,他没有膑骨所以燕子没腿,飞翔时,先滑翔再爬高;回窝时,从高处俯冲进窝。阮飞连忙过去看了,密密麻麻的燕子围在唐塔周围漫天飞舞煞是好看。一次见到燕子似蝴蝶穿花般在自己跟前飞来飞去,心中一动,也不见他怎么跳起,眼疾手快用手一抄,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燕子已经轻轻拢在手里。仔细看时,不禁宛然一笑,这燕子不是没有腿而是没有后趾。阮飞为当今医术大家,师出名门,对花草鱼虫、飞禽走兽等无一不识、无一不晓,当即认识此燕学名叫云燕。比一般燕子体积较大。一般鸟前三后一共四趾,它只有前三,所以它不能平地起飞,没法蹬,这也是它触地即亡传说的根源。 但荒塔飞燕一来二去看得也厌了。文庙规模宏大、气象庄严,但阮飞看过几次也够了。弟子们知道郓城县城繁华不比开封,正愁师父没有好去处,宋江忽道:“我家东边冷庄湖草木繁密,花鸟鱼虫所在多有,和梁山泊其余地方有老大不同,也许师父看看会喜欢,或可以干脆住在那里。” 阮飞听来大有兴致,问道:“在哪里,远吗?” 宋江道:“不远。自城往北,顺五丈河而下,四五十里路直接就到了。”阮飞叫道:“快去,快快看看去!”心道:“我是怕远吗?我怕不远!不远不好玩,远点才好。” 由阮小二驾了船,晁盖、宋江等陪着,四五十里路,不一会就到了。船甫一入湖,就见一大群白鹭呼啦啦飞起,就近落在船头前面不远。船再行进时,复又惊起另外一群各色鸟,而先前惊起的那一群又陆陆续续飞回了后面。今日正值六七月时节,水面更有荷花满眼,芦苇浮荡。冷庄湖河道纵横,苇荡湖岔,百鸟翔集,鱼游虾戏,果然是个好去处!阮飞第一眼就喜欢了这里。一路坐船一时颇觉还不过瘾,吩咐徒弟又将船儿开进大水泊,驶进好一会才转回。 冷庄湖为春秋战国筑廪丘城取土遗留而成,千百年来,黄河多有淤积,因湖水深湖面广而终于没有被淹没,后经与梁山水泊毗邻相连,所以独成此奇观异景。冷庄湖周围颇有村庄,不乏人住,村人种田打渔两向相宜,鱼多米香,平日里习武唱戏,黄发垂髫,人皆怡然自乐。阮飞看着喜欢,挑了一片幽然僻静地方,叫嚷就要住这里。徒弟们初时错愕,转眼更觉欣喜。难得师父喜欢,师兄弟众多,给师傅搭建房子那是小事一桩,人人均想,就是盖个宫殿也要把师父留安稳了。 弟子们好好给阮飞搭建了一个大院子,房屋众多,宽大非常,各种习练武艺场地都有,连带徒弟们的吃住地方一应俱全,从此便住在了冷庄湖边的冷庄村近处的荒郊野外。冷庄湖鱼米又香,湖风清新,阮飞从来对天地自然的感情,亲近、纯正、厚重,不可置疑、不用辩驳,没有丝毫的纠结和挣扎,于是在此僻静处隐居,被天席地,吃喝不愁,作息自如,大是满意。 这阮飞武技既精,医术又高,再得这铜人引导教授这班弟子,得心应手,更是自鸣得意。心道天下之大,自己无所不能的武功在从前差点暴殄天物,亳无用处,直有华衣夜行之感,大异其趣。今日里遇到这班弟子,淳朴厚道,更有阮小二等姓氏同了自己,性子直率,象极了自己,与老夫正是一家人,活该有缘。想这晁盖宋江等众人,热心武学,痴迷拳法,正该有人点化,好象老天已经安排了一般。 平时阮飞指教晁盖宋江等搬出铜人尽情钻研,加以印证。这些弟兄只觉平日不解处茅塞顿开,人人不久便深感自己武学有一个新的境界。 第6章惟一遗武高万丈,一日千里日日量 阮飞根据各弟子演练情况,逐一给以全身拿捏、疏通锤炼。几遭过后,人人均觉筋强骨健,神清气朗,都是暗暗骇异,心道,若然师门武功均按如此练法,又哪里是寻常武功可以比的? 阮飞再教弟子时常击穴锻脉,敲髓炼筋,直到遍身无一处麻木,无一丝酸胀,无半点滞涩,脉通穴畅,筋舒血张,神清气扬。然后再蹬,撩,勾,探,……各种出拳挥掌,伸腿弹踢,极尽身体腾转、步法变换、攻守掩映之能事。 阮飞每日一边让众人各自对所学拳法勤练不已,一边不断用针灸、拔罐、泡药等医学,另加调练众人筋脉,疏通穴道,锤炼筋骨,以使人人得以重置天地,转换背景,再塑禀赋。大家动时练拳,静时强脉,无不事半功倍。各人经脉穴道凡滞塞不通处,至此无不通而融之,解而化之,筋骨强健,内力汩汩汪汪,充沛非常,气流鼓荡,不可扼抑。 这样不久以后,阮飞再让徒弟们演示拳术,在各人原有的套路之外,对天下各路武功一一一说透,再行教授经络劲功拳法。 话说阮飞一日又将弟子们叫齐,先问徐宁道:“你原来练枪吗?练的是和铁枪王彦章一路的吗?”徐宁脸色一红,低声答道:“是的,我练王铁枪一路的枪法,就是没有练好。”阮飞笑道:“这里是王铁枪的老家,不练王铁枪的枪还练什么枪?王铁枪天下无敌,你又哪里比得上。演几路让我瞧瞧。”徐宁演示了一套王铁抢枪法,阮飞凝神观望,时而嘉许,时而摇头,待徐宁练完后给予许多更正。再叫其他弟子演练自己得意趁手兵刃。 于是武松选棒,林冲、徐宁选枪,鲁智铲杖,杨志大刀,……,各有趁手兵刃。幸得阮飞文武全才,兵刃器械样样精通,人人得以传授。阮飞再将郓城人当地擅长的马鞭招式去芜存菁,精心整理,提升了教授弟子。自此冷庄湖畔每日里舞枪弄棒,俨然京都校军场一般。 阮飞于是再将弓马骑射之技,领军布阵之法,兵书韬略,奇计异谋,尽皆传授众人。 如此这般时经六年,阮飞悉心教授,众家弟子武功一日千里,终于得以脱胎换骨,人人武功卓绝,晁盖、宋江、卢俊义、武松等几个人更是渐渐逼近化境。 阮飞自开封走后,钱乙担心阮飞没有常性,教授徒弟半途而废,叮嘱周侗不要扰他。周侗忍住好长时间没有过来看他,但终究老友情深义重,免不了时时惦念。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径自到郓城去找阮飞。 周侗自开封一路寻来,先到郓城县城左近东溪村,径自打听晁盖,晁盖鼎鼎大名,轻易便见到了,又私下里见了附近的卢俊义、林冲、武松等人。周侗看晁盖等均健硕奇伟,倍加喜爱,亦为老友阮飞高兴。记起与阮飞曾经约有徒弟比武一事,心中一动,心下暗笑:“我便教了你的几个徒弟,看看到时徒弟们再怎生比法。”想到此处,不禁大为得意,颇觉滑稽。 周侗暗地里教授晁盖、卢俊义等几个人自己得意的炮拳,叮嘱几人千万不可告诉师父。几人素来听说周侗与师父交好,也不为意,高兴跟从周侗偷偷练习拳法,也不向阮飞说起。郓城以后世兴周公炮拳,即得此惠而来。 一套炮拳拳法教授既毕,周侗要去冷庄去找阮飞,晁盖等自告奋勇引周师傅前去,周侗不允,径自自己去了。 那周侗一路打听,寻到冷庄湖附近宋江所住宋家村。于村西头入口处,迎面而遇一老者,六十五六岁,正与周侗仿佛年纪。周侗拱手道:“老哥请了,请问老哥可知宋江家住何处?”那老者一愣,笑着赶紧答道:“我正是宋冮父亲,他正是在下三儿。可问老先生找他何事?”周侗道歉然道:“原来是宋太公,失敬了。那宋江授业的师父阮飞是我好友,故过来寻他,正要他引我去见阮飞。”那老者神色淡然,对着周侗揖手道:“原来是师翁朋友,失敬失敬,请随我回家吧。” 到得家来,宋太公吩咐人沏好茶水,道:“老先生先耐心等候,我儿宋江每日里须练完了武才回来。也不知道那阮师傅那么大的本事为何愿意教这班夜叉孩子?又教他这么大本事作什么?”口气中颇带怨责之意。 周侗奇道:“常言道艺多不压身,孩子不正是应该学些本事安身立世吗?再说象阮飞这样的师父天底下又哪里去找?”那宋太公叹了口气,道:“这一班孩子野惯了的,自小学点武功,少年时就没免了打架斗气,这还都是小事。听说那阮师傅爷爷是当年的阮逸老先生,师祖是王惟一王老祖,他自己武功和当朝主管武科的周侗差不多,在天下数一数二,教授孩子们个个飞檐走壁,武艺能到谁也治不了。就这样一帮本事又大,人数又多的莽夫,早晚免不了惹大事。” 周侗心里一惊,暗道这宋太公所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阮飞这三十六个武功惊天的弟子们若没有好出头处,将来定会生出事来,祸患非小。 却说阮飞住在冷庄湖每日教徒弟武功,好吃好喝好照应,好不快活。这日没事走在宋家村街上,看见前边走着一人身影好熟,隐约便是周侗,心下大喜,当下暗暗吸一口气,轻轻向前一纵步,右手含劲蓄势向周侗右肩拍落。周侗听见身后风声有异,右边一缩肩,卸掉了阮飞的多半掌力,不轻不重挨了一下。然后向左一转身,正好与阮飞脸对脸,鼻尖对鼻尖,两人一朝向,都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阮飞周侗少时见面,往往或袭右肩向左躲,或袭左肩则右躲,对方扭头看时,往往看个空。现在周侗、阮飞武功均至化境,落个花瓣飘个树叶都能听辨得分明,早已不会重上旧当了。只是老友相见,重拾孩提时旧事,以慰当年无忧无猜时光。 周侗不禁笑道:“你老家伙心宽体胖,油光发亮,这几年大是吉祥如意自是不用提。看你教了如此多的徒弟,个个武功精强,你老家伙也是老骥伏枥,奋蹄不息。”阮飞听他提到徒弟,大是得意,也不管他如何调笑,都顾不得还嘴。 阮飞想起当年于京城跟师叔在太医局共事,与周侗常常见面,三人拌嘴无数却是亲密无间。师叔看阮飞一身师门武功没有传人,才与周侗商议替阮飞收徒授艺,而师叔却在那一别两年再三个月后谢世,正如其当年所料。师叔预料自己寿数极准,令人想来又是佩服又是伤心。 这些年每日里摆弄差遣晁盖、宋江等这几十个徒弟,像是冥冥中注定,一晃几年过去还犹如在梦中。有时候记起来周侗不由好想,这种牵念,没有短长,距离越远,扯的越紧,如互连着的线,纤细而柔韧,又类相对着的路,交通而漫长。只是周侗平日行踪无定,轻易不知其在哪里,哪能想见就见。想不到今日周侗突然送上门来,出现宋家庄,这真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之事。 阮飞叫道:“老家伙来了,我安排徒弟准备好酒好菜,早些吃饭,我也跟着沾沾光,今日里早晨饭还没有吃。”周侗诧异道:“我要你每天一早起来替我喂狗,你竟一点都没有听吗?”阮飞反驳道:”好几年了没有狗喂,直到今日才刚刚看见。”李逵一旁叫道:”师傅要喂狗,晁大哥那里大黑狗好生听话。”阮飞一瞪眼睛:”我不要喂你这只大黑狗,我要喂他那只老狗。”众家兄弟看师傅与周侗笑闹,那是神仙打架,都不敢吱声,只有李逵跟着呵呵大笑。 阮飞一吩咐下去,各家徒弟都争抢忙活,不一会就在宋江家中成就了几大桌,比远近最好的酒楼饭菜都要生鲜香辣,大是不同凡响。 徒弟们为周侗、阮飞大摆宴席,晁盖、宋江、吴用、卢俊义、公孙胜陪周侗、阮飞一桌落坐。 主菜甫一上齐,阮小七贼秃嘻嘻地凑过来向阮飞问道:“师傅可看着今日菜样有何不同?”阮飞瞪圆了眼晴打量桌上菜样,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不一样的,疑惑抬抬脸,阮小七装模作样道:“师傅哪天脾气好些,鱼个头就大些,菜味就美些。”话还没有说完,早有阮飞掏腿斜刺里踢来,小七也不躲闪,用下腹接了,顺势一个跟头翻到另外一桌坐了。 周侗看着有趣,心道有阮飞这样的顽皮师傅,就有这一堆无赖徒弟。阮飞师傅徒弟亲近融洽,自己与小徒岳飞虽然亲近,平日里相处又自有不同。想到新收小徒岳飞聪颖沉静,礼数周到,文武双全,天资奇高,不禁心中喜慰。 席间周侗笑道:“阮大太医真是好福气,收得许多好徒弟,正该恭贺。别人不说,光我就知道晁盖、卢俊义、林冲、武松等这几个娃儿都是为人厚道、实在,又有眼力劲。尤其是武松,那次我走在村里问路遇到了武松,这孩子看到了我偌大年纪摸路不容易,指了路还不算完,更是领着到了家。所以我来了这一段时间,也帮你教这几人一些武功。” 阮飞听完猛地抬起了头,两眼睁得一般大,一脸惊奇无限,“老家伙好大胆子!”周侗颇感奇怪,“什么?”阮飞摇头晃脑,“我刚到这里时候,也曾说过武松老实厚道,遭到老多数落,不是老夫跑得快,几乎要挨一顿打。街坊邻居说道‘你说武松这个混帐家伙很老实,不是说街坊邻居都瞎了眼吗?再说人家武松混帐就混帐了,你偏说他老实厚道,这不是肮脏人吗?这老头说话不老实,做人不实在’。你看看,这有多得罪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夸过武松一句,我街面上的口碑也是越落越好。”阮飞煞有介事,徒弟们免不了一阵阵轰笑。 周侗笑道:“你这张破嘴要说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挡得住”,阮飞洋洋得意。武松轻声嘟囔,“人家都说我老实。”阮飞一个骗腿踢在武松屁股上,“和这个老家伙合伙算计师傅,不忠不孝,又哪里老实了。” 阮飞心中怨道:“周侗这老家伙忒不地道。说好的七年之后徒弟比武艺,我辛辛苦苦教出了三十六个好徒弟,资质上佳的成就颇高的好几个,单打独斗应该不会输,徒弟们打群架更会大占上风。谁料想这老家伙偷了自己徒弟,现在是谁的徒弟也整不明白,还怎么论谁输谁蠃?” 想起徒弟比武,阮飞不由精神一震。此事一经周侗提起,当时要徒弟没徒弟,也并不想收徒,所以百般推脱。后来因缘际会,有了这么多好徒弟,再经悉心调教,情形哪里是当年可比,自然巴不得要比。只是带着徒弟去找周侗比武颇为作难。今日在此旧事重提,索性就定此时此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说比就比,稳操胜券。 转念又想,周侗来到村里一人不识,让人领到哪里家了?周侗老家伙胡说八道,又不能说他,这几个混蛋徒弟得要好好收拾一下。于是黑脸喝道:“晁盖、卢俊义、林冲、武松今天被我逐出师门,这几个徒弟我从此不要了。” 晁盖慌道:“师傅,周老先先虽然教授我们武功,事先却言明,不要叫师傅。”他哪里知道这句话非但没有让阮飞解了气,还惹他心下格登一下,心道:“周侗这老家伙死乞白赖,莫不是暗地里要这两个人叫了师叔祖?坏了坏了,莫不是这下不但赔了几个徒弟,把我老人家也赔进去了?这几个东西平日里看起来不笨,终究万万不及师傅我老人家的机灵通透。” 看周侗不声不响,只是一旁嘻嘻而笑,一幅智珠在握、成竹在胸的样子,就怕没有了好事,那才是一败涂地、丢鸡折米之事。心中生气,向晁盖、卢俊义、林冲、武松几个人眼睛一瞪,“要你们叫了什么?叫了师叔还是师兄啊?”周侗那边大声啐了一口,“什么熊样的师傅啊!”卢俊义脸色一红,向阮飞回道:“周老先生让我们叫他师伯。” 阮飞一下高兴起来,又免不了对周侗大有歉意:“老家伙,今天我请你喝酒。从前都是你不好意思,今天轮到是我。俊义去打些最好的酒,武松陪了戴宗去打几只山鸡、躖几只野兔子来。” 武松耍赖到:“您刚才说不要我和卢师兄了,不是师傅了。”阮飞把眼一瞪,怒道:“不是师傅就不听话了?我还是你老子!”众人轰笑,武松看看没有便宜,赶紧叫起戴宗遛了。 阮飞想想周侗这老家伙也是在开玩笑,宝贝徒弟哪里能夺得走,他武功非同小可,所教功夫自然都是求之不得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无价之宝,晁盖、卢俊义、林冲、武松武功均如虎添翼,这几个小子际遇也真好!又不禁觉得大大占了便宜,十分得意。 周侗师傅金台与原来阮飞的爷爷阮逸、师祖王惟一同朝为官,金台年少谦逊,没有与阮逸、王惟一同辈相称,一向执弟子礼。到了阮飞与周侗两人一起共事,阮飞不经不正、不老不少,缠夹不清,周侗便翻出辈分戏弄他。阮飞自然十分不服,更是大为忌讳之事。今日里徒弟没输,辈分未降,老家伙相逢,成了大喜过望之事,不禁胸臆直舒、心花怒放,让徒儿们好好伺候,与周侗痛饮胡吹。 周侗席间想起宋太公一通话,心中一动,将宋江叫道一旁,叮嘱宋江道:“我看你们师兄弟众多,目前又是成就非凡,将来定然要好好作为。我观你们师兄弟里面,你最是沉稳识大体,务必做好主心骨,众家弟兄行稳走远,建功立业。你或有疑惑,焉知可担此重任?而以手脚心眼喻之,看将帅之辩,可知谁之仅以为将,而不足以为帅。为帅者,周遭尽在眼底,天下尽在心上,高高远远,方方面面。而将者,前方就在脚下,成功即将手中,行将就果,踏踏实实,点点足迹。”宋江懵懵懂懂,虽不十分明知就里,但在心里牢牢谨记。 周侗用餐既罢,叫声“好饭”,向阮飞道:“你老小子好有福气,天天由徒弟伺候吃如此好饭。”阮飞笑道:“我天天都能吃得上”周侗一脸羡慕,阮飞突然又笑道“你不过来,徒弟们都是答应明天给吃”徒弟们满脸苦笑,周侗自然明白又是阮飞胡说八道,告诉徒弟们:“他没心没肺,以后不用孝顺他了。”有好几个徒弟齐声答是。 六年后的某天,阮飞走在冷庄湖堤,垂首见芦苇嫩芽初黄,抬头看春风绿岸,又如刚来郓城时模样。阮飞自小生长汴梁深府大院,这几年教导徒弟们勤练武功,平日里无暇顾及春暖花开,寒暑之变。今日亲见眼前光景,才察觉原来北方的春天的到来竟是如此亲眼得见。 阮飞再想众家兄弟人人武功精进,武学精湛,已无需自己多教,以后各人进境只能任凭自己造化。冷庄湖味鱼虾也吃得腻了,与周侗约定的徒弟比武之事也稀里糊涂过去了,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暗暗安排了阮小二,在一个深夜里将自己送回建州建阳崇化里老家,一再叮嘱阮小二不得泄露自己行踪,永世不得探视,就此离去了。众人过后知道不禁人人泪目,无限惆怅。 晁盖宋江弟兄得阮飞点化,武艺精熟,才能出众,心地里驱心猿、驰意马,心痒难搔,渐渐龙腾虎跃,豪气干云,直有出人头地、纵横天下、快意人间之欲。 韩非子曾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纪”,便是说读书人通常靠写文章靠散播思想去扰乱法纪,而习武之人通常用武力扰乱朝纲。韩非子之所以如此说,自是有因。其古往今来,文人和武人若要反抗或者扰乱法纪,皆是要利用自己擅长之事情去做的。 常话说艺高人胆大,晁盖宋江这班英雄好汉自此勇气澎湃,野心躁动,煞气腾腾,罡风列列,不可遏抑,不能自已。这也为众兄弟惹祸招灾,埋了殃根,却非阮飞所料所愿。 第7章可怜师父身已杳,弟兄苦苦念世道 且说阮飞走后,晁盖宋江等众弟兄年纪既长,都免不了谋职立业,操持家务,每日里勤练武功。晁盖老成持重,继其父被推为当地保正,仍然做着木业本行生意。宋江自幼饱读诗书,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做到了郓城县押司。吴用成了教书先生,武松开了武教馆,阮氏兄弟打鱼舟运,众家弟兄各有所务,常相聚首,互多往来。 一日,大家又在晁盖家里吃酒,各家兄弟聚齐了,少不了一顿畅饮。席间武松看晁盖闷闷不乐,眉宇间多有隐忧,不由问道:“哥哥闷闷不乐,可有什么事吗?说出弟兄们听听。” 晁盖道:“我家受众乡亲抬爱,自高祖以来,几辈人均作保正。保正这等小官,一则做官差,一则处分村中邻里与族间琐事,左右调和,上下应付,热络些人与事,其实是一个闲差。我朝自来税收不重,老百姓日子向来好过,即便是真宗天禧三年,我们郓城县因洪水猛涨,积水愈多,虽然淹了许多良田,田亩更少,好在官府不仅给以赈济,还免去许多税赋,也没有耽误当年老百姓日子好过,保正也好做。但当前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我这保正也是愈加难做。 “那奸相王安石施政熙宁新法之前,普通百姓土地被大户人家收买去颇多,缺地少亩,虽然收成不多,但也并不纳多少税,却可做些其它营生过活。大户人家土地虽多,但因为本朝规矩一百亩地只缴四亩地的租子,亩税又仅一斗,土地又瞒报了不少,税收极少。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就普遍减免前代各种杂税,连历来征收的农器税也被彻底免了,山林、川泽、陂塘的出产,任民采摘不收税,且沟路、坟墓等具不在征收之列,老百姓日子当真好过。王安石熙宁新法一出,什么青苗法、保甲法、市易法等均劳民伤财,再有章惇、蔡京奸相一茬接一茬,执着新法更加变本加厉,弄得越发民不聊生。” 阮小二听得分明,自一旁道:“晁盖哥哥说得对。原先我朝定下的船大力者不收税的规矩也被坏了,以后怕要收税了。听人说郓州要将这大片梁山水泊收归官有,川泽出产不收税的规矩也要变了,若是官家刻意要收,定然少不了。咱家祖祖辈辈打鱼行船为生,虽不积大财,但不愁生计,总能逍遥快活,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说完兀自恨恨不已。 吴用大声骂道:“王安石逆天而作,举国怨声载道,两次任相,幸好都是灰溜溜而退,先是被司马相爷极力反对,后来因死了长子王雱,自感天怒人怨知难而退,这期间还加了一个吕惠卿胡作非为。以后再经章惇为相,与蔡卞、曾布同为新党,三个人内斗不息,与元祐旧党更是外斗不止,后来新党再有蔡京反复为相,日前如此世道都是拜这几个变戏法的奸相所赐。”吴用是个老学究,向来深恶新法,在他嘴里新法也变成戏法了。 其实大宋立国以来,“然凡百亩之田,起税止四亩,亩产多在一石至四石之间”,且“亩税一斗者,天下之通法”,这就使得宋初“今代之税,视什一为轻矣”,其实三十税一都不到,又兼以免除许多税种,税种少,税赋轻,百姓极是好过。至仁宗皇帝再经英宗短暂一世,更是仁义天下,士大夫亲爱待民。再至神宗熙宁、元丰年间,更呈盛世景象,天下太平,物产颇丰,百姓富庶,老百姓更加称颂。 但“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大宋为政之流弊于庆历之前早露端倪,呈入“衰世”之象,不免历代盛极之伤。 宋初,为削弱官员的权力,实行一职多官,但设官分职尚有定数。自真宗时起,朝廷关于官员致仕的诏令日见增多,至仁宗时,更是三令五申,同时由于大兴科举、采用恩荫制、奉行“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的笼络政策,导致官员多贪恋权位,官僚机构庞大而臃肿而致“冗员”。 为防辽与西夏南侵,宋初实行“养兵”之策,形成了庞大的军事体系;同时为了防止武将专权,实行“更戍法”,使得兵将不相习,对外作战时处于不利地位,兵士虽多但不精而致“冗兵”。 “冗员”、“冗兵”更致财政开支激增,官府入不敷出,更有大兴土木、修建寺观等,再致“冗费”。外看大宋繁华盛世、百姓安居富庶,那只是见其虚有之表,而“冗员”、“冗兵”、“冗费”三冗紧密相联,终成朝廷积贫积弱之里。 此等情形有识之士早已看得清楚,所以早在王安石新法之前庆历年间,就有人提出要变法,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范仲淹。一则朝廷着令文正公行使新法,亦是当今为政所必须,绝非毫无缘由;一则由他来主持,道德文章天下闻名,其实为世人所企盼。 时范文正公正于陕主持对西夏之防,自陕至京,其间过洛阳,拜会了一位告老宰相。此旧相问及,“大家都期待着你能够将这个国家医治好,你有何良药?”范仲淹胸有成竹,将打算和盘托出,恭请指教。这位宰相沉吟半晌,问道:“定当如此?”范仲淹当即点头。那位宰相道:“那好,今日我在此设家宴款待你,明年今日,仍是如此”。范仲淹一头疑惑:“何以如此?”那旧相道:“明年定当如此”。 范仲淹到了汴京,新法频出,但兴一利却出多弊。才知当今为政之流弊皆有所出,树大根深,或拔之不净,或伤及无辜。猛药治之,触犯众怒,既得利者因利受损不满;欲得利者因不得兑而不满。众怒既犯,上亦不满,文正公因此被贬邓州,只是不知是否又去洛阳喝酒。后当王安石变法,范仲淹深知其难,“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故亦反其铺陈过速、使力过猛。 庆历时已然如此,熙宁、元丰年间于王安石行新法更是如此,早已进入了“衰世”,流弊更重。处衰世是不容易的,王安石面临的压力、阻力更大,而后被反对新法的高太后用司马光为相所废止,以致两度为相,两度下野。再后来又由哲宗亲政,着令章惇、蔡卞、曾布等复行之,再至当今道君皇帝着令蔡京等再行新法。反反复复,既可见新法之艰难,更可见新法之舍不得。 却说王安石在神宗皇帝熙宁变法以后,政局变故百出,百姓少见其利多见其害,虽国库银两迅速充实,但百姓负担徒然加重。到了极力反对变法的司马光为相,几乎废尽新法,百姓稍感心安,国库却又吃紧,以致于反对新法的苏轼、范纯仁又谨慎维护新法。 到了哲宗再任章惇为相,矫正新法中不适用的,恢复其原有可行之处,天下所出增多,对外开拓大片疆土,国家又得以强盛一时。但维护新法的章惇、蔡卞、曾布三人内斗不止,虽然章惇对内调整了新法,实施大有成效,但蔡卞既为王安石之婿,为尽复荆公旧望,坚执其法,打击元祐党人不免过甚,且曾布又在哲宗与章惇间首鼠两端,加以外斗难息,难免让章惇捉襟见肘,诸事难协。 再时至当今道君皇帝赵佶,正如章惇所料,轻佻不适君天下,却又用蔡京为相,再复新法。蔡京才智有之,而德行不足,顶新法之名,行败乱之实,勾结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高俅,把持朝政,向宋徽宗进“丰、亨、豫、大”之言,竭全国之财,供其挥霍。设应奉局和造作局,大兴花石纲之役;建延福宫、艮岳,耗费巨万;设“西城括田所”,大肆搜括民田;为弥补财政亏空,尽改盐法和茶法;对布帛开始禁榷,收归官家买卖,多少诸如布匹的小买卖不能做了。铸当十大钱,币制混乱不堪,致天下大乱,也给黎民百姓带来更大灾难,不免民怨沸腾。 阮小二想想自己生计无奈,又恨声道:“章惇、蔡京祸国殃民,胡作非为,自己坏了国家大事,还一门心思迫害忠臣,章惇要鞭尸司马相爷,蔡京又要将反对他们的人写在奸臣碑上。和王安石几个人一道,都是祸乱一时,贻害万世。蔡卞大人还好。” 宋江笑道:“为什么蔡卞大人还好,是因为蔡卞大人与我们师门有旧吗?” 阮小二不好意思道:“但章惇欲鞭尸司马相爷,未免过分。蔡卞大人与师父有旧,我不免偏爱些。” 宋江直视着阮小二,小二心中不禁疑惑,道:“哥哥何故如此看我?” 宋江道:“其实蔡卞大人执着新法,还不如章惇后来便宜行事,真正为国家做了些事。那章惇与我们师门关系更深,但我却不是因他与师门渊源而回护于他。” 小二奇怪道:“我却不管如何执着新法还是便宜行事,只想问我们师门与章惇何故?” 宋江不再单独理会小二,听得晁盖、吴用、小二将王安石、章惇、蔡京等人俱骂得狗血喷头,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向各家兄弟拱拱手,道:“宋江这里有僭了!” 目光缓缓向在座各位一一扫视到,众家兄弟见他突然郑重其事,大为不解。 只听他朗声说道:“我现在要说本门长者讳事,在座没有任一外人,听到都在自己心里,半点不可向外人提起。 “我们师祖尚有一妹,因始终未嫁,人皆不得其名,都唤作阮逸女,当年以一首《花心动.春词》名动京师。” 说到此处,宋江略整装束,正色沉吟: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 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 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 此恨无人共说。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 强整绣衾,独掩朱扉,簟枕为谁铺设。 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 梦回处,梅梢半笼淡月。” 第8章忽有渊源出师门,章惇原来非外人 众家弟兄均知宋江文武全才,然而众人相聚都是论武时候居多,再就是胡侃些天下大事、江湖轶事,邻里琐事也议论些,若一本正经吟诗唱词,在座弟兄们却没有几个人喜欢。像今日情形便即是宋江也不大有,但所唱之词为师姑奶奶当年所作,众人乍一知晓,都是正襟危坐,认真聆听。 宋江吟罢,略微停顿,道:“我们这位师姑祖品貌出众,文武全才,当年与苏轼之妹苏小妹并为当世才女,大宋自来无人及得上,也许只有近年来突然名声大噪的济南府李易安女居士将来可比。 “我们的师曾祖名讳阮逸,其下便是师祖讳阮兴,师姑祖虽世间多不知其名,其实名讳遄,师父名讳飞,师父一家人名讳果然自‘逸兴遄飞’而来,不过‘兴’与‘遄’是兄妹,却不是两代人。当年周侗师傅与师父玩笑正是自有来历。 “师姑祖自小聪惠异常,加以品貌俱佳,及至长大,求娶者趋之若鹜。师姑祖眼高于顶,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当年蔡京曾经托王荆公代为求娶,也不知师姑祖什么时侯见过蔡京,直嫌弃他刁滑,一副奸臣本相。师曾祖视为掌上明珠,自然千依百顺,一口回绝了蔡京。 “当年章惇与师祖交好,常相往来,章惇因此时常出入阮家,师姑祖偶然相见即异常钟情于他。章惇性格豪爽、直率,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洒脱,才智出众,学问广博精深,文、字俱佳,极受世人推重,与苏学士交往甚密,两人并为当世翘楚。此人喜欢修养,年轻时便向师祖请教服气辟谷,师祖自己不做,却悉数教授于他,而其飘然有仙风道骨。 “章惇自小被族人惊有异象,长大更是骄傲异常,嘉佑二年进士及第,其族侄章衡考中状元,章惇耻于章衡之下,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足见此人绝非蝇营狗苟之辈。只是当时章惇早有妻室,年纪也大了十多岁,师姑祖不管不顾,一心嫁他。师曾祖知后极为震怒,坚决不允。后来章惇出使辽国,师姑祖最后竟然私自跟了去,惹得师曾祖羞怒难当,径自辞官回了老家。师姑祖随章惇出使辽国,章惇为摸清辽国虚实,竟将师姑祖留在了那里帮助详勘敌情。后章惇再征西夏,宋军三战三胜,宋夏和谈,西夏向宋称臣,其间也是由师姑祖提供西夏地形图,立了绝大功劳。 “师姑祖与章惇亦留有后人至今滞留在西北西夏与辽地之交,与枢密院及皇城司要人依旧来往,为国出力。这件事涉及大宋间谍机密,如果说出去,我们人人该死,不只会害了师姑祖后人身家性命,更会坏了国家大事。”宋江说罢环顾左右,众家弟兄人人点头称是 宋江继续说道:“师姑祖母子受苦颇多,却是无怨无悔,这也并非是章惇对师姑祖母子不疼不爱。章惇独相七年,从不用其宰相职权赠送官爵,但凡其子侄,无人妄得一官半职。当今道君皇帝即便知章惇阻其登基,却并未因此不喜他,向来赞其忠贞无私,当年章惇请求免去政事,五次上表,圣诏均不允,足见依仗甚重。章惇虽在贬所逝世,道君皇帝仍复其特进、申国公,后又重赠观文殿大学士、太师,追封魏国公,赞之以‘弼亮三世,劝劳百为,上以赞乎天工,下以定乎国是’,评价甚高。” 晁盖与宋江弟兄虽然都是阮门弟子,但正是阮小二名字才带来与师父阮飞结缘之奇,又兼以与师父姓氏相同,所以向来显得阮小二与师父最亲,而阮小二小五小七直如门里出身一般。宋江讲到阮逸女与章惇之事,小二乍一听便觉阮遄神圣不可犯,章惇年纪既大,又以有妻室之身,再来招惹师姑祖,十分气愤,对师姑奶奶又疼又怜,不免恨恨道:“章惇这么大人物,却做猪狗不如之事,奸贼果然是奸贼!” 宋江苦笑一声:“这件事本是师姑祖所起,她老人家还费了好大心劲,章惇自然也非不愿,开始只是抱愧不敢。这是上辈长者之事,又过去了好些年,章惇都故去了。师姑祖心满意足,死心踏地,章惇自然是我们师门得意姑爷,虽说师曾祖师祖始终不允,也是过去的事了。 “今天我专门说出来却不是添他不是,只是想说章惇曾经再推新法,最见成效,大宋得以国富兵强。然后征服西夏,攻灭吐蕃,开拓西南,巩固边防,改进军械,终于将湖南、湖北、西夏、吐蕃共四十多州县土地纳入大宋版图。章惇顶天立地,正是英雄无俦,也是师门之亲,我们若在外谩骂,既是对师门尊长不敬,更是是非不分,为世间不公不平之甚。” 小二心思单纯,就知道近远,既惊悉章惇为师姑爷爷,便不再怀恨,反而听宋江哥哥夸他英雄之后,立即倍感亲近异常。 朱仝轻轻摇头,道:“他自有三个极大不是,一个欲鞭尸司马相爷,还有撺掇将苏东坡贬谪岭南瘴毒之地,再一个欲将贬往岭南的元祐党人全部处死,这三件事颇受世人诟病。在其他许多事上,象夏军攻陷金月寨,主帅张兴战死后欲杀全军四千人等事,都显杀孽之气过重。” 宋江叹口气道:“章惇大人与司马光大人执着国事,章惇果敢坚毅,司马光严谨周全,都是当世不可或缺之才。两人闹到不可开交,真是令人好生抱憾。” 卢俊义为难说道:“司马相爷去世,天下哀痛,人人凭吊,咱这师姑爷爷竟然要将其开坟鞭尸,如若非绍圣皇帝阻拦,便真的做了。他的好名声只怕不好维护。” 宋江缓缓站起身,蹙眉道“章惇要将司马光鞭尸,确是辱没天地惹怒鬼神之事。”慢慢走到了阮小五跟前,阮小五正低头专心雕刻着孩模。孩模原是起于唐宋瓦当的小儿泥术玩艺,因自宋时始行印刷术而更盛于一时,大人们也常常热衷其事。 宋江提脚尖往小五肘间一点,运掌如刀,在小五手腕处一切,小五促不及防,孩模便自手中滑落。宋江脚尖已然落了,接了孩模一挑,垂手已接在手。小五抬头望宋江一乐,心道宋江哥哥好兴致,淡兴正浓却与我开玩笑。 宋江忽地起手将小二半干胶泥孩模往地上摔得四裂八瓣。小二脸色一红,腾地站起身,急道:“及时雨哥哥,您何故摔了我孩模?”小五孩模自泥料便精挑细选,制作期间更是小心呵护,一旦被摔,便如心肝被揪了一样。 今日摔孩模的若不是宋江或晁盖,换作其他人等,小五立时便要发作,今日即便是宋江,小五依然眼睛直直望着,满腹不解,定是要个明白。 宋江抓着他的手,朗声道:“众家弟兄都知我和小五要好,可突然无端坏了他最心爱的东西,就难怪人家无名火起,气愤异常。在座除了我和晁大哥,换了第三个人小五可能就要打架。再远一点,如果再不是我们自己兄弟,杀人的心可能都要有了。” 宋江说完松了小五的手道:“司马大人虽说品行无妨,偏就一倔到底,阻拦新法最为卖力,不但将新法说得一无是处,废止更是毫无商量余地,就连章大人处心积虑自西夏所收失地,司马大人都要将之割让送了去,辜负许多人忠心与身功,章大人当时便提议者可斩。后来说是欲将司马相爷鞭尸,也是因此恚怒失矩。那司马光做人做事勤勉有加、清廉非常,名重当朝,当年更有哲宗皇帝力阻其事,这种有辱朝廷斯文、徒增自己罪愆、大宋笑料的事情,想来章惇应该不会真做。这件事举国争执最多,天下多有不愤,今日宋江藉小五孩模一说,望平复众家弟兄心中之疑心中之怨。就可惜了小五兄弟孩模!” 小五涕笑皆非,“呜呜”道:“我的孩模——”。众弟兄却都笑了起来,心道:“原来众家大臣们争得死去活来,也是为心目中最好的玩艺。”只见宋江自衣兜中掏出一个黑黢黢暗红色孩模,蛇吞蛙阳刻图案,脉络清晰如古藤盘结,栩栩如生,递了给小五:“哥哥赔你一个最好的孩模。”小五喜滋滋接下,嘴里却说:“摔一个应该赔俩,不然心都疼死了,却哪里补去?” 宋江再向晁盖拱拱手道:“晁盖哥哥,刚才您说王安石是奸相,该是大有误会。我在外听说关于新法事体颇多,说来听听?” 晁盖微笑颔首示意:“宋江兄弟在衙门当差,见多识广,弟兄们对新法多有纳罕之处,就请多说道说道。” 宋江得晁盖示下,清清嗓子,朗声道:“王荆公无论变改新法成功与否,与司马丞相反对新法一样,其为人、为官、处世,都是高行亮走,忠贞无私,并不该因是否支持新法有所不同。大宋朝廷施行新法,并非因王安石而起,早有范仲淹庆历新政于前。新法之于当世之政,犹水之于鱼,食之于民,不可或离,否则也不会前有范文正公,后有王安石、章惇、蔡京前赴后继,更有神宗、哲宗皇帝曾经力挺,便是当今道君皇帝也是热衷于此,曾强留章惇主持新法,只是章惇不喜道君皇帝,坚辞而去,不得已启用蔡京。” 第9章公田带来怒火烧,眼见不平气如刀 众家弟兄均知宋江文武全才,然而众人相聚都是论武时候居多,再就是胡侃些天下大事、江湖轶事,邻里琐事也议论些,若一本正经吟诗唱词,在座弟兄们却没有几个人喜欢。像今日情形便即是宋江也不大有,但所唱之词为师姑奶奶当年所作,众人乍一知晓,都是正襟危坐,认真聆听。 宋江吟罢,略微停顿,道:“我们这位师姑祖品貌出众,文武全才,当年与苏轼之妹苏小妹并为当世才女,大宋自来无人及得上,也许只有近年来突然名声大噪的济南府李易安女居士将来可比。 “我们的师曾祖名讳阮逸,其下便是师祖讳阮兴,师姑祖虽世间多不知其名,其实名讳遄,师父名讳飞,师父一家人名讳果然自‘逸兴遄飞’而来,不过‘兴’与‘遄’是兄妹,却不是两代人。当年周侗师傅与师父玩笑正是自有来历。 “师姑祖自小聪惠异常,加以品貌俱佳,及至长大,求娶者趋之若鹜。师姑祖眼高于顶,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当年蔡京曾经托王荆公代为求娶,也不知师姑祖什么时侯见过蔡京,直嫌弃他刁滑,一副奸臣本相。师曾祖视为掌上明珠,自然千依百顺,一口回绝了蔡京。 “当年章惇与师祖交好,常相往来,章惇因此时常出入阮家,师姑祖偶然相见即异常钟情于他。章惇性格豪爽、直率,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洒脱,才智出众,学问广博精深,文、字俱佳,极受世人推重,与苏学士交往甚密,两人并为当世翘楚。此人喜欢修养,年轻时便向师祖请教服气辟谷,师祖自己不做,却悉数教授于他,而其飘然有仙风道骨。 “章惇自小被族人惊有异象,长大更是骄傲异常,嘉佑二年进士及第,其族侄章衡考中状元,章惇耻于章衡之下,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足见此人绝非蝇营狗苟之辈。只是当时章惇早有妻室,年纪也大了十多岁,师姑祖不管不顾,一心嫁他。师曾祖知后极为震怒,坚决不允。后来章惇出使辽国,师姑祖最后竟然私自跟了去,惹得师曾祖羞怒难当,径自辞官回了老家。师姑祖随章惇出使辽国,章惇为摸清辽国虚实,竟将师姑祖留在了那里帮助详勘敌情。后章惇再征西夏,宋军三战三胜,宋夏和谈,西夏向宋称臣,其间也是由师姑祖提供西夏地形图,立了绝大功劳。 “师姑祖与章惇亦留有后人至今滞留在西北西夏与辽地之交,与枢密院及皇城司要人依旧来往,为国出力。这件事涉及大宋间谍机密,如果说出去,我们人人该死,不只会害了师姑祖后人身家性命,更会坏了国家大事。”宋江说罢环顾左右,众家弟兄人人点头称是 宋江继续说道:“师姑祖母子受苦颇多,却是无怨无悔,这也并非是章惇对师姑祖母子不疼不爱。章惇独相七年,从不用其宰相职权赠送官爵,但凡其子侄,无人妄得一官半职。当今道君皇帝即便知章惇阻其登基,却并未因此不喜他,向来赞其忠贞无私,当年章惇请求免去政事,五次上表,圣诏均不允,足见依仗甚重。章惇虽在贬所逝世,道君皇帝仍复其特进、申国公,后又重赠观文殿大学士、太师,追封魏国公,赞之以‘弼亮三世,劝劳百为,上以赞乎天工,下以定乎国是’,评价甚高。” 晁盖与宋江弟兄虽然都是阮门弟子,但正是阮小二名字才带来与师父阮飞结缘之奇,又兼以与师父姓氏相同,所以向来显得阮小二与师父最亲,而阮小二小五小七直如门里出身一般。宋江讲到阮逸女与章惇之事,小二乍一听便觉阮遄神圣不可犯,章惇年纪既大,又以有妻室之身,再来招惹师姑祖,十分气愤,对师姑奶奶又疼又怜,不免恨恨道:“章惇这么大人物,却做猪狗不如之事,奸贼果然是奸贼!” 宋江苦笑一声:“这件事本是师姑祖所起,她老人家还费了好大心劲,章惇自然也非不愿,开始只是抱愧不敢。这是上辈长者之事,又过去了好些年,章惇都故去了。师姑祖心满意足,死心踏地,章惇自然是我们师门得意姑爷,虽说师曾祖师祖始终不允,也是过去的事了。 “今天我专门说出来却不是添他不是,只是想说章惇曾经再推新法,最见成效,大宋得以国富兵强。然后征服西夏,攻灭吐蕃,开拓西南,巩固边防,改进军械,终于将湖南、湖北、西夏、吐蕃共四十多州县土地纳入大宋版图。章惇顶天立地,正是英雄无俦,也是师门之亲,我们若在外谩骂,既是对师门尊长不敬,更是是非不分,为世间不公不平之甚。” 小二心思单纯,就知道近远,既惊悉章惇为师姑爷爷,便不再怀恨,反而听宋江哥哥夸他英雄之后,立即倍感亲近异常。 朱仝轻轻摇头,道:“他自有三个极大不是,一个欲鞭尸司马相爷,还有撺掇将苏东坡贬谪岭南瘴毒之地,再一个欲将贬往岭南的元祐党人全部处死,这三件事颇受世人诟病。在其他许多事上,象夏军攻陷金月寨,主帅张兴战死后欲杀全军四千人等事,都显杀孽之气过重。” 宋江叹口气道:“章惇大人与司马光大人执着国事,章惇果敢坚毅,司马光严谨周全,都是当世不可或缺之才。两人闹到不可开交,真是令人好生抱憾。” 卢俊义为难说道:“司马相爷去世,天下哀痛,人人凭吊,咱这师姑爷爷竟然要将其开坟鞭尸,如若非绍圣皇帝阻拦,便真的做了。他的好名声只怕不好维护。” 宋江缓缓站起身,蹙眉道“章惇要将司马光鞭尸,确是辱没天地惹怒鬼神之事。”慢慢走到了阮小五跟前,阮小五正低头专心雕刻着孩模。孩模原是起于唐宋瓦当的小儿泥术玩艺,因自宋时始行印刷术而更盛于一时,大人们也常常热衷其事。 宋江提脚尖往小五肘间一点,运掌如刀,在小五手腕处一切,小五促不及防,孩模便自手中滑落。宋江脚尖已然落了,接了孩模一挑,垂手已接在手。小五抬头望宋江一乐,心道宋江哥哥好兴致,淡兴正浓却与我开玩笑。 宋江忽地起手将小二半干胶泥孩模往地上摔得四裂八瓣。小二脸色一红,腾地站起身,急道:“及时雨哥哥,您何故摔了我孩模?”小五孩模自泥料便精挑细选,制作期间更是小心呵护,一旦被摔,便如心肝被揪了一样。 今日摔孩模的若不是宋江或晁盖,换作其他人等,小五立时便要发作,今日即便是宋江,小五依然眼睛直直望着,满腹不解,定是要个明白。 宋江抓着他的手,朗声道:“众家弟兄都知我和小五要好,可突然无端坏了他最心爱的东西,就难怪人家无名火起,气愤异常。在座除了我和晁大哥,换了第三个人小五可能就要打架。再远一点,如果再不是我们自己兄弟,杀人的心可能都要有了。” 宋江说完松了小五的手道:“司马大人虽说品行无妨,偏就一倔到底,阻拦新法最为卖力,不但将新法说得一无是处,废止更是毫无商量余地,就连章大人处心积虑自西夏所收失地,司马大人都要将之割让送了去,辜负许多人忠心与身功,章大人当时便提议者可斩。后来说是欲将司马相爷鞭尸,也是因此恚怒失矩。那司马光做人做事勤勉有加、清廉非常,名重当朝,当年更有哲宗皇帝力阻其事,这种有辱朝廷斯文、徒增自己罪愆、大宋笑料的事情,想来章惇应该不会真做。这件事举国争执最多,天下多有不愤,今日宋江藉小五孩模一说,望平复众家弟兄心中之疑心中之怨。就可惜了小五兄弟孩模!” 小五涕笑皆非,“呜呜”道:“我的孩模——”。众弟兄却都笑了起来,心道:“原来众家大臣们争得死去活来,也是为心目中最好的玩艺。”只见宋江自衣兜中掏出一个黑黢黢暗红色孩模,蛇吞蛙阳刻图案,脉络清晰如古藤盘结,栩栩如生,递了给小五:“哥哥赔你一个最好的孩模。”小五喜滋滋接下,嘴里却说:“摔一个应该赔俩,不然心都疼死了,却哪里补去?” 宋江再向晁盖拱拱手道:“晁盖哥哥,刚才您说王安石是奸相,该是大有误会。我在外听说关于新法事体颇多,说来听听?” 晁盖微笑颔首示意:“宋江兄弟在衙门当差,见多识广,弟兄们对新法多有纳罕之处,就请多说道说道。” 宋江得晁盖示下,清清嗓子,朗声道:“王荆公无论变改新法成功与否,与司马丞相反对新法一样,其为人、为官、处世,都是高行亮走,忠贞无私,并不该因是否支持新法有所不同。大宋朝廷施行新法,并非因王安石而起,早有范仲淹庆历新政于前。新法之于当世之政,犹水之于鱼,食之于民,不可或离,否则也不会前有范文正公,后有王安石、章惇、蔡京前赴后继,更有神宗、哲宗皇帝曾经力挺,便是当今道君皇帝也是热衷于此,曾强留章惇主持新法,只是章惇不喜道君皇帝,坚辞而去,不得已启用蔡京。” 第10章公田法出时事艰,好汉被逼上梁山 宋江道:“此事自有缘故,说来话长。 “道君皇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是当今第一大才子,但既沉溺于此,加以自幼养尊处优,迷恋声色犬马,不知民间疾苦,无劳心于政务,实不适合做皇帝。他只听阿谀奉承,既不知自己没有治国才干,还以为朝廷很有钱,轻率地重用蔡京继续推新法,同时建延福宫、艮岳,一下就弄得国库空虚,天下混乱。 “奸臣杨戬手下胥吏杜公才建议,汝州土肥水足,有许多闲地,可在汝州垦荒设稻田,增加收入,当今皇上轻易就信了,于是设置了掌管国家公田的机构叫‘稻田务’。然而杨戬派小宦官李彦和杜公才带人到汝州查勘后,并无荒地可开垦,这几个奸贼将错就错,决定‘立法索民田契’,就是专门公布一个法令,提出查阅老百姓的土地契约。但由于许多土地是辗转转让,或是垦荒而来,根本拿不出田契。李彦就把没有田契的地作为公田丈量算出亩数,所收由稻田务与耕者平分。 “后杨戬上书将稻田务改为公田所,因在汝州城西,又称城西公田所或西城公田所,就由杨戬掌管。这个衙门最毒,正是个要天下百姓性命的家什。公田之法由汝州向京畿、京东、河北等路推行,括取天荒、逃田、废堤、弃堰、河滩、淤地、湖泊边地等皆为公田。” 宋江说到这里,向阮小二、小五、小七等苦笑:“我们的梁山水泊正好对号入座。” 小二怒道:“湖泊都收为公田,就是好田地的税赋也没有这么狠法。况且湖泊淹没的都是我们的好田地,田亩淹在里面,虽说原来都有好好的田契,可谁还有心好好保存?” 宋江低叹一声,继续道:“这个公田法在运作中更是变本加厉,没有田契的收为公田,有田契的取田契根磨,若晁盖哥哥的田是从我处买来的,从他那要取我转给的田契,然后追查我田契来历,若我是从小二那里转来的,就追查小二的田契来历,一直推磨找下去,直到没有田契时指为公田。一圈下来,晁盖哥哥的田地差不多成了公田了,最终不免被迫为佃户。 “还有便是按契田亩数用新颁尺寸重新核量,把大亩改成小亩,多出的收为公田。这个法子与造十大钱合起来,官家转眼钱多公田多,百姓则田地减少手里钱毛,没地还买不来。” 众家弟兄听得脊背发凉,心头起火,小二、李逵、武松更是跳了起来。小二叫道:“把湖泊收作公田,我偏偏不听,且看哪个狗官能挡得了我等打鱼舟运,收了税去!” 宋江忙道:“小二兄弟千万不可莽撞行事,当年师傅有说,似我们武功,打谁都是当欺负他们三岁小孩子,绝不可以轻易为琐事动手。至于怎么营生,我看看是否还有好差役。” 阮小二道:“大家总不能都放下鱼网去当差,终非长久之计。我是半点不想当差,找那不自在。”说罢转脸冲宋江一笑:“宋江哥哥,我却不是说您。” 宋江也笑笑道:“也难为你还笑得出来。时下里天下离乱、世道非常,正是多事之秋,自是朝廷原因,我们管不了。也许当前景况只在一时,此风过去就好了。说来说去,就是要劝弟兄们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均需小心在意,好生商量,千万莫闹事。”宋江说了半天越发失望,自感自己在内谁都说不服,看来必定出事,早晚而已。 武松撇撇嘴:“听人说杨戬作奸正红,李彦还在窜升,早晚成更大祸害。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高俅各有所害,却又都受皇帝待见。天下已反了方腊等好多路英雄,官府若逼得急了,怕他怎的?” 晁盖宋江弟兄们席间谈论,自朝堂到乡野,心忧天下更忧当下,如何自处,却毫无头绪。这顿酒自日中吃到日头落西,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到得后来,终于有赤发鬼刘唐等酒意醺醺,实在抗不住了才散。 宋江过后嘱咐武松阮小二等,每日里盯紧官府动静,禁防周围乡亲被抢财物,伤人害命,做好万全之策,有事及早汇报,以免不可收拾。遇见了则设法阻止,下手务必狠,让官府衙役多所忌惮,但不可致残死命。这样过了半年多,官差们看看不得手,越发小心,郓城有些渔民渐渐大胆。再往后,奸猾的官差专挑老弱落单的渔民抢劫,直如土匪一般,防不胜防。 朝廷赋税吃紧,那边郓州强占湖泊,这边济州也挡不住强要加租。众乡亲日渐不是这个被追了地租,就是那个又被抢了鱼,或再有人被禁了茶叶。宋江不时联络官府,多方周全其事。然官差之所为,势如一张糟烂成千疮百孔的网,又哪里护得过来。 一日,宋江正在县衙当值,忽然张顺跑来大叫:“宋江哥哥,大事不好,今日郓州府衙来了许多公差,圈地围湖,驱赶渔民,定要将梁山泊收归郓州府,打鱼舟运均需允准,多交杂税,否则所得钱物全数没收。小二哥哥不依,与他们打了起来,几十个差役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折了回去,只怕难以善罢干休。郓城县差役也去东溪村逼税,不交也是要抢,晁盖哥哥打伤其中差役一条腿,还扔进了湖里,半天才捞了上来,差一点淹死。晁盖哥哥发话让众弟兄们一块商议。” 宋江暗暗叫苦。郓州府众多衙役来寻衅,只怕来者不善,小二打伤多人,定然难以平息。晁盖伤了本县差役,立时便要应对,不觉大感棘手。 晁盖已然将弟兄们叫齐,看宋江赶到,点点头道:“宋江兄弟,你从前说得也对,我为保正,也知朝廷府库之难。然而无论郓州官府、济州官府,都是欺压过甚,让人难以维持生计,百姓更难。今日我与小二分别打了郓州、济州的官差,他们绝不会轻易算完,哼,让父老乡亲随便被拿捏,我等还不认。今日就索性反了官府,不再听他们罗唣。” 宋江想想反对官府势必凶险无比,但其步步紧逼,实是没有了退路,委曲求全又不合众家兄弟脾性。晁盖哥哥生性义薄云天,又是大哥,向来为兄弟们推重,自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于是道:“我听大哥吩咐。” 晁盖笑笑:“我素知你家我那叔父平日管教甚严,知道要杀官造反骂也骂死了你。我们起事,暂时不算你一个,依然在官衙里做你的押司,上下打探消息,左右周全其事。” 宋江脸色一红,心想兄弟们行危踏险,自己哪里好独自苟且,道:“宋江家里无妨。似这等要杀官造反之事,不是留在县衙可以帮上忙的,定然要随哥哥起事。” 晁盖哈哈一笑,道:“我家兄弟起事以图生计为名,立除恶霸旗号,不滋扰乡民,只反贪官污吏,不反朝廷。当地的差役、官兵来强收、强征我们就打,不来也不招惹。” 宋江道:“大宋开国,太祖即令‘榜商税则例于务门’,则例极明,必须陈列出来张贴于税务、官署的墙壁之上;且‘许被告人径诣尚书省越诉’,税制极严,不合规矩收税了可以到尚书省越级上告。如今乱设名目,强取豪夺,实是乱了朝纲,没了法度,我们便只反官府,求天道公允,也尽力保全名声,不张声势,尽量不招朝廷即刻过来征剿。为求安全僻静,最好进湖占了东边的梁山各个山头安下营寨,官军来时,能暂避一时。” 众家弟兄齐声赞同,宋江又不禁苦笑:“那地方却不甚大,用兵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总算离官兵有个一箭之地。” 梁山,时属寿张县所辖,本名良山,以西汉梁孝王游猎于此得名,其地势西南高东北低,由七脉八峰群组而成。此山虽然不甚高大,但山势险峻,其间道路崎岖、沟壑纵横、怪石嶙峋,自来为齐魏间兵家必争之地。更加重要的是唐宋时黄河多次溃决,滚滚河水倾泻到梁山脚下,与古巨野泽相连而成,外有周边八百里港汊纵横,内里梁山孤悬其中,更是山水交错。日常陌生人无向导不识水道便靠不近山,即便有指引上得山来,也只有一条道路上得主峰虎头峰。那一条道自北麓的后寨,须穿越青龙山、狗头山、分军岭,曲折回旋,越过黑风口,其中黑风口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梁山既有无限断头港陌,又有许多绝径林峦,的确是造反的好去处。 于是晁盖、宋江率领众家弟兄起事,不复听官府号令。围湖驱船,占领梁山泊,在虎头峰顶设下聚义大厅,峰下不远设号令台,方圆近里,高十数丈,共由四部组成,主台为三层,用栈桥与周围三个望台相连接,东台为巨锣亭,西台为大鼓亭,南台为望台,设信号灯、标志旗、响箭,时刻警戒;在黑风口西狗头山梁设下左军寨、东面平山顶上设下右军寨,在入口山道中间设两道关隘,屏障军事。 宋江等进入梁山各个山头安营扎寨后,每日将出产对外公平买卖,不时为周围各县农商小户出头。周围乡民日渐依附,渐渐聚起了三五百人,一日比一日势大,一日比一日嚣张,一日比一日快活,官府却是日益忌惮。 第11章官兵征剿梁山前,武松步下战黄安 话说郓州府尹陈文昭,面临公田之难与济州又有所不同。原来自梁山泊积成以来,黄河水屡次泛滥,水面几次变迁,田亩增减无状,田契颇乱,正合公田追缴之法,行将下来,公田果然是增加不少,百姓怨气增加更大。陈文昭并非奸官,百般合计,不得已,只好避重就轻,往湖里作文章。一则湖中所产为杂税,临时性的,每次收缴不多,郓州百姓生计影响不大;一则郓州所占湖面小,本州渔民少,往湖里作文章,也是移祸济州、无可奈何之计。但宋江晁盖既公然抗官,郓州既没能将水泊收为官有,也收不到水出之税,实是难以交差。正感为难之际,皇帝诏令已下,郓州升为东平府,府尹换做了程万里,陈文昭外调,正好撂了这副难挑的挑子,此时正是宣和元年。 陈文昭正经科举出身,清廉能干,心系百姓,虽然大张声势收缴公田,内在里却是表面文章。这程万里却与之大有不同,其原本只是童贯门下的门馆先生,向来只懂拍马迎合。初任东平府府尹,闻说晁盖宋江兄弟起事,湖泊周遭公田税收不畅,啸聚梁山泊,更引得左近东平府百姓抗税抗捐,心下十分恼怒。但晁盖宋江一伙骁勇非常,又不敢自去清剿,遂修告急文书一封,报于童贯。 童贯看到告急,既知晁盖、宋江俱为济州人,便有计较,并不慌忙,邀蔡京、高俅共同商议。你道蔡京与童贯、高俅如何相处?那童贯本是宦官,性巧媚,初任供奉官,在杭州为道君皇帝搜括书画奇巧,助蔡京为相,而后蔡京再荐其为西北监军,领枢密院事,掌兵权十余年,权倾内外。时称蔡京为“公相”,称他为“媪相”。高俅原为苏轼书僮,后事枢密都承旨王诜,因善蹴鞠,获宠于端王赵佶。端王即位后,竟然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可伶蔡京颇有才干,王安石、章惇及司马光俱称其才,却因借童贯、朱勔等人之力为相,四度上下,颇有波折,再与王黼、梁师成、高俅、杨戬、李彦等奸臣相互依附。等再推新法,却功无所成,人格再也不保。 大宋皇帝向来直接掌握军队的建置、调动和指挥大权,其下兵权三分:“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此时正是童贯掌枢密院,高俅为太尉掌三衙。蔡京以太师领百官之首,大宋素以文臣御武事,而今欲奏请皇帝遣张叔夜征讨,蔡京与叔夜有旧,况与童贯、高俅相处不坏,故邀与议事。 那张叔夜自年轻时便喜欢谈论兵法,长大后以父荫被任命为兰州录事参军,随章惇沈括与西夏征战,两人见其武勇善射,曾予栽培提携,也习得九军战法,造铁臂弓。童贯知叔夜乃军中名将,威震西北。蔡京也因章惇与之谙熟,但亦曾因遭其从弟张克公弹劾,迁怒于他,却是有过节。 三人奏请道君皇帝,诏令济州府尹张叔夜,并遣当朝武略大夫折可存领一千禁军归其节制,共同剿灭晁盖宋江。 张叔夜接到皇帝剿灭诏令,折可存领一千禁军到来,暗暗犯难。当前朝廷昏庸,奸臣当道,恶政横行,天下百姓起事者众多,皆是事出有因。但皇命自是半分违背不得,剿灭势在必行,容不得犹豫。心道:“宋江等啸聚数百人,本府养有厢兵、乡兵足有五千多人,朝廷派一千禁军过来,些许匪兵,朝廷上下忒也看重。” 原来熙宁以来实行将兵法,仍在济州置将统兵,平时就地训练,战时接受调遣,原是“使兵知其将,将练其士”的良策。张叔夜来济州两年,厢兵、乡兵曾经自己多所操练,游兵散勇大有改观。于是同了折可存、本州兵马都监黄安,再拨点本府厢兵及乡兵健壮者两千人与一千禁军,做势围剿。 叔夜拨予折可存一千本地府兵去东溪村、宋家庄等晁盖、宋江家乡缉拿叛贼家眷,暗暗嘱其便宜行事。你道叔夜为何如此安排?原来叔夜自忖晁盖、宋江为抗税起事,却不是要反了朝廷改朝换代,其罪责可大可小。往小处说,各地因捐税起事者不少,法难责众,也少不了息事宁人;往大处说,抗税造反,直可以诛杀九族。叔夜不愿捉住乡民大开杀戒,可存出自西北边防折家军,素与叔夜有旧,故指使他见机行事,要紧时尽可网开一面。拨他一千府兵均为当地子弟,也好让可存暗地里使唤手段。 折可存领一千济州府兵先去宋江家乡宋家村。那村子不大,宋姓居多,官兵人马一到立时团团围住,按照当地衙门给出的户籍名册一一缉拿,竟然一个不少。折可存大感意外,再赴东溪村晁盖家乡,均是如此。象晁盖宋江等人起事反抗官府,此乃大罪,家人俱应知悉,何以行当无事,不逃不避,束手就擒,大违常理?原来各家人虽不满官府所为,却不愿意晁盖兄弟们起事,但又管不了,也不跟从,只得听天由命,更非是清剿声势不大,威名不广。 可存不禁暗暗吸口气,心道:“幸亏张大人早有安排,这许多百姓抓到手里大是棘手,杀不得也放不得。”下令兵丁仅将诸家眷围在各自村里,待张大人征剿梁山后再行定夺。兵丁俱是当地子弟,既有可存命令,自是只管围住,不复妄动。 再说张叔夜带其余两千兵马,大小战船三百多只,浩浩荡荡,沿五丈河进入八百里水泊,直逼梁山征剿。梁山山头众多,虽说谈不上高峻险要,但四面环水,山林茂盛,易守难攻,孤悬于方圆八百里水泊,确然是啸聚的好去处。 官兵战船行进距离梁山约三里地,山上看去毫无动静,全无对阵的架势,叔夜下令环状散开作势围攻。叔夜再挑大船二十只,分出五百禁军,由兵马都监黄安率领向着梁山北口山寨鱼贯进发,作为前哨先探虚实。 黄都监正指挥众人前进,忽然前面接二连三有船剧烈震动。梁山泊原是黄河决口覆水而成,梁山周遭水底甚浅,叔夜早知如此,来之前已与郓城知县时文彬详商此事,亦有向导亲来指点航道位置深浅,对诸将早有吩咐。黄安知此事自有古怪,并不在意,让兵丁水下探了,原是有人抛了礁石、栽了木桩,便一件件移了。心中不由暗笑:“此等样伎俩,哪里是拒敌模样?” 稍稍费些手脚,寨口渐渐走得近了,依然毫无动静。黄安暗忖:“梁山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唱空城计吗?本官也经过战阵,可不会一吓就走。这邦匪徒终是几个村野之人,仗点武力无法无天,三五百人竟敢挑衅官府、蔑视朝庭,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黄安带领五百人马下得船来,自北寨口直向虎头峰主寨进发。山道沿途林木高大,路径窄狭,崎岖不平,并无兵丁把守。黄安也不在意,自忖贼兵许是看官兵势大吓得跑了,不禁暗笑晁盖宋江好大的名头,好小的胆量,好糊涂的行事。 整个山道不见梁山人影,官兵人马行进好快,转眼便到黑风口入口。入口大树林立,此时正是暑天午时,虽烈日当头,却是繁荫满地。众人正喜山荫清凉,忽然眼前一花,蓦地自树上跳落两个长大汉子,一左一右站立跟前。两人手中均持一根哨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声不吭,只是斜眼睥睨。左边肩宽体大的正是武松,右边瘦长高挑的却是阮小二。 黄安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人马滔滔,十分的威风正没有去处,便一马跃前,也不管二人是谁,手持大砍刀指着骂到“尔等贱民不知生死,竟然抗缴皇粮国税,今日还敢阻拦本官,想是不要命了。” 武松并不恼怒,缓缓答道:“我们田地早年被淹,朝廷免了税收,又从哪里说抗缴?” 那黄安骂道:“当今朝廷要收公田税,已将这湖泊收为官有,你不知要缴税,存心装傻卖呆吗?” 那阮小二叫道:“这湖泊淹没的原本是我们田地,与公田有什么瓜葛了?把我们自有的水淹田地收作公田,那好田地也没有这么狠法。” 那黄安道:“这等道理且与朝廷讲去,眼前却是抄剿圣旨已下,尔等就该服了绑,听从朝廷发落,还可以不死。” 武松不由笑道:“你有本事,便过来绑了我。” 那黄安冷笑道:”今天我不用其他一兵一卒,便用手中大刀将你们两个打扒下。”武松正不想与众官兵混战,径自迎了上去,那阮小二冷眼旁观,并不向前。 黄安见武松单手持棒,大大咧咧,对自己轻视至极,心下大怒,举刀朝武松砍了下来。武松看看大刀将近,双手持棒迎上,稳稳挡住大刀。 几个回合下来,黄安看看没有便宜,暗自吃惊。自己是登了皇榜的武科出身,也经名师传教,勤习苦练,时常还嫌征战太少,英雄无用武之地,这都监官职忒也小了。不想今天连个寻常山贼也打不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心下焦躁。交战中将马缰绳往左微微一带,右手抡刀向武松劈头斩来。武松身子一拧,将刀挥棒磕住,忽然向右斜刺里一窜,却是到了黄安马左前腿一侧,朗声一笑,用棒轻轻一敲,马腿便被打折了,右手不忘在那军官胫骨处一拍,竟直将黄安左边小腿拍断。 第12章晁盖阵前显手段,叔夜射出双镞箭 武松右肩一怂,人马相抗,军官连人带马竟然倒了,兼之自己腿折,竟是被马压住半天起不来。官兵人人骇异,武松跳在一旁,并不再施攻击。那黄安良久才由左右亲兵连人带马将之扶起,又羞又怒,挥刀命令兵丁:“今天定当擒了这两个大胆匪徒!”五百禁军并不慌乱,个个身法矫健,在山坡空地上分站错落有致,长枪短刀并举,一窝蜂围住了武松与小二。 大宋立国之初承续前代,也以兵农两分的募兵制为主,但太祖赵匡胤以“吾家之事,唯养兵可为百代之利,盖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变生,有叛兵而无叛民”之故,遂成兵农合一的养兵制,但又控兵太多。当时便有有四种不同军队——禁军、厢兵、蕃兵、乡兵。禁军是皇帝的亲兵,为驻守京师的正规军,兼备征伐,源于全国招募与选自厢兵、乡兵中的健壮兵丁。厢兵是各州募集,兵训不正规,劳役多,征战少。蕃兵却是多募自西北异族,充屯戍守军。乡兵,于招募之外,也有当地征发的,作为地方军队。 黄安所带兵丁正是禁军,颇为精干雄壮,一起奋勇向前,人多势重,原想立时便可将二人拿下。武松与小二见官兵声势凶勇,呼喇两厢分开,各自抢占了山梁道路两边,都是一侧紧邻深沟险壑。官兵不解二人因何让了中间正道,看看得了便宜,各自向前欲将其逼下山梁。好个武松、小二,都是单手挥棒将官兵刀枪挡了,身形侧转便到了官兵近前,伸手将其腰间袍甲一抓一带,便扑通哐啷地连人带兵刃一个一个扔下了山。原来二人脚步稳站在边沿上,犹如背靠了墙,普通官兵单打独斗又奈何不了,反而大占便宜。转眼间几十个禁军便被扔下了山沟,而二人仍是扔个不止。 武松、小二打得官军人马丢盔卸甲,大是狼狈,黄安没有想到贼人如此强法,气焰一下灭了,既打不赢,不禁气馁,一扬手道:“我们撤回去,请张大人亲来讨伐。” 黄安正待要走,却又回头问道:“请问二位寨主姓甚名谁?”武松哈哈一笑:“我是你二爷武松,那个是你二爷阮小二,都是英雄排行。阁下该是官老爷黄都监了。”原来山东自秦琼以来,二爷张口就称英雄,武松因而有此说头。黄安脸色一红,拖着伤腿,招呼兵丁狼狈退了。 叔夜眼见黄安转眼败回,心头电转,连想几个稳妥筹划,或围困,或远弩,或火攻,均觉是小题大作,不值太当真。待安顿黄安已毕,不禁暗自发笑,“自己当真已老吗?堂堂西北边陲名将,兵丁数倍于人,却还怕了几个渔民樵夫?”更不犹豫,遂再点五百禁军、五百府兵,亲去围剿,余人留下接应。 叔夜见梁山并不十分高大,但在一望无际的八百里水泊中颇显威武雄壮。自山北寨口而入,并无兵把守,颇出意料,吩咐手下小心在意,增派了几拨探子前方探路,好远都是空空如也。叔夜久经战阵,虽觉古怪,并不介意,也并不让官兵作太多停留。马道颇为捉狭,一侧是崎岖不平浅壑,一侧为平缓山坡,树木高耸,巨石林立;松涛阵阵,山谷空鸣。 行至半山腰,突然队伍中哎呦哎呦叫声不断,兵器咣当咣当掉在山石上格外声响。张叔夜走在前边,一时不得回转,待抢得近前时,官兵已倒了二三十,都是断胳膊断腿,好在无一死亡。张叔夜转眼间见兵丁伤残众多,想想黄安刚才遭际,大为震怒,幸好无一死亡。叫来探马营头领,不禁怒道:“林中藏这么多匪徒,竟是丝毫打探不到,真是没有用。” 那头领惊讶未定,愕然答道:“刚才实是没有探测到。眼前该是只一个人,拳脚奇快,力量巨大,兵士们无人能挡得住一招一式。”周围兵士俱为证实,叔夜惊讶异常。自己带兵向来严格,教导有方,操练甚严,何况五百府兵将士都是自己精选而来,绝非酒囊饭袋,而另外五百人都是禁军,更是能征惯战。而对方在千人军中神出鬼没伤己二三十,而全然无还手之力,这等武功可惊可怖,自己也未必做到。叔夜自忖为西北边陲名将,武功卓绝,竟然丝毫不在对方眼里,自感惭愧,看来此次剿匪波折必不会少。 “放箭!”叔夜想到敌暗我明,对方熟络地形,不敢造次,便安排向树林里一阵乱箭,忖度万箭齐发,终是血肉之躯难以抵挡。一阵乱箭已毕,蓦地里不远处“嘿嘿”几声冷笑,一条人影快速绝伦地奔向前面山头而去,身法之快,叔夜平生仅见,大是惊异:“这穷乡僻壤,无名乡村,竟出此武功奇绝之人。” 那人奔行好快,转眼到了分军岭处。一招手,早有喽啰兵递过一张铁胎硬弓,拉弓搭箭,高声道:“看我射箭准也不准”,“嗖”的一声,一支雕翎箭径直向官军帅旗射去。那帅旗在山风中呼啦啦飘得正好,中间蓦地被穿了一个洞,破碎凌乱,大煞威风。那人哈哈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叔夜大怒,心道这匪徒欺我无人,暗暗吩咐几个弓箭好手同时发难,自己更是摘下铁臂弓,备好三支箭。第一支箭,用八成力射出,那人听得第一支箭到,竟不回头,抽长剑剑尖轻轻一挑,噹的一声响,拨落于地。此时官兵弓箭同时射到,不过均是强弩之末,纷纷在身前坠落。 第二支箭,用九成力,对着那人射过去,手下更不怠慢,快速绝伦将第三支箭射出,都是又疾又准。 那人已然转过头来,看看第二支箭到,举剑拨落。正自松口气时,第三支箭几乎同时到了,竟是后发快至。那人右手也不举剑,伸左手稳稳接了,正要往旁边一拎,骤觉手中一轻,耳边风声稍异,暗道不好,头疾向右闪时,只闪过了正面,却不免射中左边脸部。 第三支箭却是双镞箭。叔夜在西北边军曾随章惇、沈括,那沈括学究天人,无所不能,曾掌任河北西路察访使,创九军战法,兼任判军器监,又负责兵器的铸造与储备,对兵器多所改进,造铁臂弓、双镞箭。那双镞箭却是前后两个箭杆两个箭头,中间用兽皮软接了,其实是两支箭。受箭之人若托大用手接了,其后段箭头进势不减,立时便被射中,端的神出鬼没。 那人身形剧烈一晃,勉强没有摔倒,稳稳身形,由两个喽兵护卫着向山顶聚义厅撤去了。 叔夜一看得手,心道“侥幸”,号令官兵直向山顶聚义厅攻去 官兵一路过青龙山、狗头山,直奔分军岭,正要向前,忽然黑风口有人高声喝道:“兀那狗官,可是你射伤我晁盖哥哥?”山石后闪出两个长大汉子,正是武松、阮小二。 叔夜听得真切,才知刚才射中果真便是晁盖,心中暗自欢喜。在梁山人马之中,晁盖地位最高,武功最盛;宋江才识最广,主意最坚,二人便是两大头领,整个山寨的主心骨。既然晁盖受伤,伤势势必不轻,其余概不足虑,剿灭应该不在话下。见对方口出不逊,勃然而怒:“反贼,既已犯下造反之罪,见官军大军已到,还不投降,不怕全家遭罪吗?” “嘿嘿,我等本来就要投降,但你说到官兵势大反而不降了。我听说你便是张叔夜,你若能从官军里面挑一人胜得了我俩任谁一人,我立时便降。”武松说着话,便与小二倒拉着哨棒,两人一左一右,缓缓走出黑风口。 叔夜看此二人均是身高过丈,一人身形宽大,一人精瘦高挑,各显威武雄壮,一般满睑怒色,一起向着这边直奔过来,心道:“梁山人马没有见过大阵仗,都是些不识数的,个把人冲到千军万马里当个什么?” 那二人提个哨棒冲了过来,叔夜本想下令开弓放箭,想他说得嚣张,少不了该会会二人。待他俩走得近了,喝道:“来者何人?该当束手就擒!”来人冷笑道:“我是你家二爷武松,尔等只需有一人赢我一招半式,我自当就擒。”晁盖既被箭伤,武松不免无理,叔夜大怒,便要亲自会他。旁边闪出一员将官,“张大人且住,待小将擒他”,叔夜转头看是杨腾蛟,职位虽居都监黄安以下,武勇尤为过之,便点头应允。 那杨腾蛟说罢手擎开山斧纵马上前。武松冷笑一声,闪在一旁,横着哨棒直奔杨腾蛟脚踝扫来。杨腾蛟看大棍猛恶,吃了一惊,翻转斧柄,却用斧背侧磕大棒,变砍为横下里撩。这招四两拨千斤本来巧妙,不料大棍又快又猛,在斧背上一滑,勉强磕了出去。 腾蛟知道来人气力亦大,不由大是振奋,舞动大斧,不住进攻。武松也不在乎他人高马大、力大斧沉,尽管找斧硬磕。二人棒来斧往战有十来个回合,武松气息悠长,越战越是精神,杨腾蛟开始还感自己力大,却越来越是吃力。 第13章龙腾虎跃非常人,好汉原系出名门 叔夜看得心惊,杨腾蛟跟随自己多年,本是西北边军中一员大将,天生力大无穷,武勇非常,开山斧招数精奇,自己带了来做了团练,早晚倚做帮手,不料十来个回合却尽落下风。也不见武松招数如何奥妙,只是路数刚猛,速度奇快,实是劲敌。心中暗忖:“刚才晁盖武功卓绝,该是梁山数一数二的人物,设若不是他骄傲大意,绝然伤不了他。眼前这姓武的大汉神威凛凛,千军万马之前没有半点怯懦,便是当朝大将似乎也没有几个。梁山在晁盖宋江之外,竟还有人如此武功,那宋江、卢俊义、林冲等武功只怕更高。听武松口气,对面站着的那个精瘦大汉也是如此,可见梁山藏龙卧虎,不容小觑。郓州府尹告急文书说得煞有介事,朝廷异常重视,也非毫无缘由。” 叔夜又不禁心中大是奇怪:“自己原料想这些野老村夫,略微练些拳脚,只是比一般壮汉强些而已,也曾听人提到水泊诸贼武功奇强,只觉大抵是慌报军情,哪里料到如此强法。这偏僻地方有这许多高手真是奇也怪哉,更不知如何聚成?此事发生所任辖内竟然不知,真是托大了。对方武功既强,若再略通些军事,稍作埋伏即可折我大队人马,甚而全军覆没,看来今日出师不利。”不禁越想越惊,暗悔轻敌冒进,深入犯险。他却不知晁盖宋江亦深通兵法,今日与之对垒实是没有尽展手段。 战阵中武松越战越勇,再三招两式更要大占上风,叔夜观其神威凛凛,杀气腾腾,而腾蛟愈加吃力,转眼怕要遭逢不测,便欲亲自下场,喝道:“二位且住,我来试试这姓武的拳法。”杨腾蛟圈马闪在一旁,已是大汗淋漓,武松正中下怀,“正是这张叔夜射伤晁盖哥哥,生死难料,正主来了,才好报仇”,不由杀心骤起。 所谓大宋重文轻武,是特指文武官员职权而言。正是因为文官御武事,就诸臣个人武事修为,象范仲淹、富弼、章惇、沈括、蔡京、蔡卞诸文职官员,既有军事著述,还善军械制造,都是文武双全,优胜前朝,蔡京、蔡卞还曾从师于金台,大宋将官则武功更是不弱。 叔夜乃大宋名将,武功精绝,见武松为步下将官,便自下马与他比试拳法。 张叔夜久在军中,惯于征战,亲与武松交手,便使出一套太祖长拳。太祖当年以此长拳与盘龙棍最为擅长,而拳招中亦揉以棍招。而武松亦善使棍,此时以师门经络劲功应对。二人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情形与刚才又大有不同。 张叔夜亲与武松交手,见武松喜欢近身相搏,善于相扑抱摔,惯于全身发力,动手最多是无招无式、见招拆招,特别讲究身体无处不发力而劲力绵延不断,无招胜有招而招式接连不绝,叔夜机缘凑巧曾得人指点,搭眼就看出是《经络劲功》路数。刚才关键处一招浪淘尽,就是王惟一老祖晚年所创,名称便是自当年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而来,全仗经络劲功底浑身发力,使将起来让对手感觉周围惊涛骇浪不止,浑身气力被搜刮不尽,以致应对不暇,更是别派做不来的独有招式,武松所学,实已得到了师门所学要旨。 叔夜一时豁然开朗,原来梁山这一干人是王惟一老祖门下,那自然是阮飞所传,登时备感亲近。猛又一醒,这邦人已杀官造反,自己又重伤了晁盖,无论是梁山与朝廷,还是与自己,于公于私都是死敌,又不由大是伤感。 两人战得正急,忽然前面山梁一声呼啸。山野空旷,天地静寂,一声长啸兀地一响,宛若龙吟,只震得树叶纷纷飘落,栖鸟惊鸣,野兽乱窜,沙石飞崩。 接着有人高叫:“武松兄弟暂且住手,晁盖哥哥有令,邀张叔夜大人上山一叙!”叔夜听见晁盖未死,心下稍安。看山梁有人飞奔而下,一人身材中长,其余两个又高又瘦,三人犹如浮萍拂柳,飘然而下。 “两位暂且住手!”声音响亮,嗓音浑厚,从虎头山峰聚义厅远远传来,“晁盖大哥请张大人聚义厅一叙,还望张大人赏光则个。”声响接连传来,越来越近,大家正疑惑间,从虎头峰山顶不疾不徐奔下三人,却是好快,转眼间便到了。当先一人中长身材,英挺板直,面色黝黑,叔夜推算此人应该是宋江了。其余两人均是瘦高个,长相与跟前的瘦长汉子均甚为相似,象是亲兄弟几个。武松听见宋江叫停,虽心大有不甘,还是率先撤身退下。 宋江不待张叔夜答话,抱拳道:“在下宋江,斗胆请张大人聚义厅一叙,我大哥晁盖等侯多时,还望勿要推脱,这里多谢了!武松、小二兄弟暂且退下,五弟、七弟陪张大人去到聚义厅,我留下来伴官军众位弟兄。”武松、小二另行走了。 叔夜明白,宋江自己留下当人质,请自己上山与晁盖商讨要事。晁盖受伤竟然无事,倒是想不到。想到这里突然一惊,晁盖原是伤于己手,一旦身命有忧呢?当下顾不得许多,双方兵力悬殊,梁山仅有一败而已,招安本是上策,于是点头应允。小五、小七兄弟更不多言,抱抱拳延请叔夜上山,急急要走。 叔夜看宋江身形渊渟岳峙,武功内蕴,里外合一,实已到了返璞归真、由虚返实的至高境界,一派大家风范,心中一动,道:“宋寨主武功卓绝,不知是否王惟一老祖《经络劲功》一派?”宋江微微点头道:“不才,我等正是师承王老祖,师父名讳阮飞”。 叔夜道:“我当年听章丞相调遣,曾受提携,屡得教诲,阮夫人多有指点,与令师门颇有渊源。”宋江“嗯”了一声,不便置答。宋江知章惇同沈括曾统率西北边军,师姑祖阮遄时伴章惇随军,然始终未有名分,虽渊源甚深,也是无话可提。于是转话说道:“张府尹忠心干国,为官清正,大宋万民景仰。我晁盖哥哥在聚义厅等候张大人。” 叔夜观宋江目光殷殷,说不出的亲善期待,心道事已至此,形禁势格,容不得犹豫,当下道:“宋寨主请了!我即刻上山赴晁寨主之会,便委屈宋寨主陪陪同来的这些弟兄。”宋江微微点头:“张大人请放心,宋江自会好好照应。” 宋江这里看出官兵疑虑,向前两步抖露出手,道:“如果不放心张大人周全,不妨便绑了在下!”叔夜一摆手:“阁下一寨之主,只身留在此地,把我千军万马看得忒也轻了。”宋江微微一笑:“宋江刚才有谮了。前方山寨也有千军万马!我在这里恭候张大人片刻归来!”叔夜连道“好,好,千军万马,都是千军万马,宋寨主留得,我便去得!” 自分军岭到虎头峰均是山道,少许路段为石台阶,道路两侧梁山众头领或虎步狮行,或屹立如岳,这样众多的武学高手聚在一起,自己也就是在武科考试时天下武学才俊聚集的时候,才能看到如此洋洋大观场面,但那些人武学修为相比这些人却似差了一截。故就这一群好汉而言,当今天子召集也颇为困难。叔夜暗自惊异,深感此次征剿之难。 张叔夜看梁山人个个英气勃勃,不由向小五、小七赞道:“梁山壮士们个个英雄了得,本官看着佩服。”小五心中正在有气,并不正面置答,冷冷说道:“晁盖兄长反复叮嘱,不要冲撞了张大人。晁盖哥哥平时说一句算一句,没人敢不听,就是今天反复叮咛。”言之下意,若非晁盖安排,梁山好汉决不会客气了。叔夜碰个钉子,心中自明,不再言语。 四五里地的脚程转眼到了。虎头峰顶场地平坦,环顾宽阔,聚义厅依势而建。此时厅门大开,日光正明,一人头部包裹甚严,横躺在大厅一张床上,应该是被自己射伤的晁盖了,不料想竟躺在这里。众弟兄不乏武功医术高手,已尽全力施救,看来是凶多吉少,大家又是痛惜,又是埋怨,又是惊慌。 看到晁盖受那样一箭竟然未死,叔夜暗自庆幸,直望着晁盖轻声问道“晁大王伤势可无碍吗?”,晁盖轻轻一笑,叔夜心下稍感安慰,见晁盖如此胸怀,又是佩服,又是感愧。 “不行了,大限到了,命在俄顷,恐怕片刻就要归天,只拣重要的几句话说,余下的让吴用兄弟再啰嗦。 “张大人登山之前,我与宋江等众家兄弟业已合计停当,欲遣散人马,各自归田,朝廷方面还请张大人尽力周全回护。我等非是怕了官府,实不想当地百姓多罹兵祸,父老乡亲连带遭罪。我本欲给官兵些颜色,示些本领,再找体面退路,不料张大人箭术高超,我非但要损命,也险些误了梁山存亡大计。若我刚才一口气不在,兄弟们定然为我向张大人索仇不已,大违我兄弟起事的初衷。眼前这几句要紧的话须得要说,梁山弟兄不得因我向张大人寻仇,张大人从朝庭处回护弟兄们周全,张大人应也不应?” 第14章叔夜只身上梁山,晁盖临终将事安 原来武松与小二打败黄安,回去山寨汇报。晁盖与宋江商议,眼见官军势大,梁山弟兄虽然不怕,但既要大动干戈,势必多所杀伤,梁山人马也好,官军禁军、厢兵、乡兵也罢,都是百姓子弟,当地人居多,到时候当真是为祸乡里了,不如与官军讲和,就此作罢。但又想刚才若对官军仅仅稍加教训,那领兵的还可回去吹牛,虚报军功。但刚才武松与小二大张其鼓,官军损兵折将,大是狼狈,那黄安哪里还能欺瞒?定然添油加醋说梁山人马如何人多势众,张叔夜势必亲来征剿,山寨只好为应对官军大力征剿作好准备。晁盖却自去向官军使些手段,显些威风,准备再向官军讲和退让。 不料晁盖中箭,事出非常,但万幸不立时就死,勉强回山,于是叫齐宋江等弟兄,话复前言,放下话来,无论自己生死,都要弟兄们散去归田,就由自己与张叔夜议定此事。 叔夜眼见官兵与梁山一场大战消弥于无形,百姓终免于生灵涂炭,心下大慰。又见晁盖命在须臾,又不免凄凉:“刚才晁盖伤人众多,莫不是手脚折断,无一有性命之忧,即便致残留废也未曾有,实是留足了退路。幸尔此人犹有一口气在,留有如此遗命。若其突死,余人义气所在,与官府之仇了无结局,更别说与我的私仇了,势必不共戴天,遗患无穷。如此看,晁盖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自己当时看他气焰嚣张,一时义愤,搭弓便射,当真鲁莽了”。 叔夜正自心下惭愧,抬眼见晁盖目光殷殷,临终着急发问,知其关心过甚,急忙答道:“晁寨主今日能将众家兄弟遣散归田,张叔夜往后但有此身在,保众家兄弟及家人不复被难,一切有在下承担。”抽出一箭,一折两断:“如违此言,身如此箭。晁寨主虑人在先,在下抱憾之至,感佩之至。晁寨主乃是为我所伤,今日大事一了,众家弟兄但有不愤者,可找叔夜一人算帐。”晁盖似是大为心慰,决然道:“晁盖但求解今日之结,有弟兄向张大人寻仇者,是看我晁盖不起。” 吴用看看晁盖说话艰难,忍不住接口道:“我们兄弟起事,原是不平官府赋税沉重与无理欺压。当今世上贪官污吏充满衙门,地痞恶霸横行乡里,百姓遭殃,万民受罪,从未见青天大老爷下来过问。我等草民只好自行出头,也好出一口恶气,干得却是有良心的勾当。张大人率军来时,我们原也大为气愤,多少人间不平事各位官老爷不管,被我们管了之后却又来责难。我们行事正如旗帜所写,‘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自扪大有理在,也不怕张大人过来责问。又怕张大人也是不讲理,为了父老乡亲不遭罪,晁寨主与宋寨主早已计议停当,将众兄弟遣散归田,这不平事不再管了,倒不是怕了谁。如果官府纠缠到底,我们不妨也奉陪到底。晁寨主好不容易将众弟兄劝得住了,又向张大人略施手段找个台阶体面走下,不想张大人箭法高明,晁寨主抵挡不住。晁大哥强撑回山,怕没有他留话,弟兄们矢志报仇,冤家永结,这才求张大人枉驾上山,乞怜苛求,这件事可行最好,若是看不可行时,原也勉强不得。” 叔夜听吴用说得气愤,心下惭愧。但凡盗贼四起的地方,鲜有清官,都是官府逼的,民众这才举事,平反之本在行政、治吏。眼前之事有晁盖身亡在即,甚为可惜,若果因此而消弥战祸,晁盖实是绝大功德一件。晁盖因而损命而不怨,我正该不弱于此人,终要玉成其事,后面艰难困苦一力承担。于是更走近晁盖一步,抱拳道:“晁寨主只管将众弟兄遣散归田,我自当拼死保弟兄们周全,处分不平之事。”这句话余音未了,晁盖连声“好,好”,便即气绝而亡,聚义厅随即啜泣一片。 晁盖既去,众人悲伤,可怜世上再无托塔王,唯有高山静穆,松柏肃立,芦苇点首,湖水幽咽。 将晁盖安葬既罢,宋江兄弟便要离了梁山寨各归田园,武松、阮小二、鲁智深、李逵等人愤愤不平,均道:“晁盖哥哥没了,我们也不报仇,散了回家过安生日子,于心何安?” 宋江道:“晁盖哥哥便是要我们过安生日子。他在时便说,我们起事,官府遣当地乡兵来剿,都是各村子弟,两相交锋,死伤无数,少则几十人,多则成百上千。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打到最后,势必要几十万人马对垒,血流成河,白骨累累。输了自然于事无补,赢了呢?也不敢说为政比当今朝廷做得更好。我们原既不想升官发财,更不想当皇帝。再说各人家眷也没有多少乐得跟随,随时可能牵连罹祸。” 李逵道:“当时让晁盖哥哥当皇帝就好了!” 宋江涩然一笑,道:“我们兄弟若是有志要夺了江山,自然是晁盖哥哥当皇帝,可惜他却没有这心思,只是怨恨官府弄公田法胡作非为,才决心起事。” 武松道:“我们起事因为公田法,张叔夜射死了晁盖哥哥,答应极力周全,他该说话算数。如果公田法再有波澜,决不能算完,晁盖哥哥可不能白死。” 再说叔夜,晁盖已逝、梁山既平,遂命撤了围兵,放了诸人家眷,停了水泊与公田相关的税赋,与折可存同回京复命。蔡京与其弟蔡卞自和阮飞有旧,知悉晁盖宋江等为阮飞弟子,多少有点亲近意味,且与童贯等浑不欲在公田民愤上面大肆张扬,乐得息事宁人,晁盖既亡,兹大事体自此平息。 众家弟兄严守天王哥哥嘱咐,接下来与官家打交道尽可能委屈求全,谨慎行事,如此这般过一年有余,张叔夜亦奉调离开济州,新任济州知府对征缴湖泊税赋又有风吹草动。 这日,武松正在教授徒弟武功,突然有晁盖家小厮拼命跑来:“武二爷大事不好,官军自五丈河运送泰山的花石纲过东溪桥,因为桥洞太窄说拆就拆。晁大爷坐落在那桥头正上面的房子待不住了,势必被连带拆了,晁老爷子待在里屋不让拆,眼看要砸死在里面。”武松听说直吓得魂飞天外,心道:“晁盖哥哥不在了,晁伯父遭人欺负要砸死在屋里,当兄弟们的哪里还有脸再活?” 一路飞奔过来,见晁盖媳妇哭哭啼啼,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嫂嫂这是不把俺这些人认作亲兄弟,也不早点招呼!”晁盖媳妇指指桥头屋里,哭得更厉害了。 武松看看那屋上站着几个官兵,一个军官模样的指指点点,该是负责运送的制使了,于是冲那人吼道:“尔等快点滚下来,再敢揭下一片砖瓦,人人不得活命!”,这时阮小二也已赶到院里,与武松对望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小二径自抢进屋去了,武松一个纵身,便翻上了屋顶。 那官军看见有人敢要阻拦,不由大怒:“你是什么人,胆敢阻拦花石纲运送,显是不要命了!”武松道:“盖一个看着玩的玩艺,劳民伤财,拆桥扒屋,人家说建屋搭桥都是积阴德的,拆桥扒屋不怕丧阴德吗?” 那军官大怒:“运送花石纲乃皇帝亲命,我看谁敢阻拦!”武松不由冷笑:“为朝廷做事就可以不让人活了?下面有人却要拆屋,你敢不住手?” 那制使道:“他自己活得不耐烦,赖在里面不出来,怨得着我?”武松阴沉了脸:“你待怎地?”那人傲慢地一撇嘴:“不管他,想活就自己出来,不想活就死里面。” 这时小二抱着晁老爷子缓缓走出来,两颊泪流,双目喷火,向武松高声叫道:“武二哥,晁伯父在屋里被这几个贼人砸着了,已然不在了!屋顶上的那几个混账不用活了。” 武松刚才还投鼠忌器,不敢在屋顶上打斗,怕更伤了屋下晁伯父。眼前晁伯父竟然被砸死在屋里,此时悲极愤极,哪里还按捺得住,当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好,我不会算帐,只知杀人偿命,你要我伯父怎样,我便待你怎样,不会委屈了你”,伸掌向那人抓去。那人武功不弱,但见武松无招无式,随手便抓,正待抵挡,哪料对方一抓来得奇快,伸手隔挡不住,竟然被重手连点膻中、中脘两处大穴,立时委顿不堪。武松拎住领口,暗中使劲,远远抛下水去,却落在了五丈河正中央。那人本来水性极佳,穴道被点,象一滩泥被扔下去,立时被淹个没影,河面上只见气泡与水花。 屋顶其余几个官兵吓得呆了,武松往来纵横,没有人来得及挪上半步,与那制使一样被扔进了河里。岸上其余兵丁要救,武松喝了声:“这几人无端害死了我晁伯父,谁敢救他,我便扔下谁去!”可怜几个官兵刚才还恶毒骄横,瞬间淹死在五丈河里。 武松兄弟们再一声呼喝,众乡亲便将运送泰山花石纲的船只砸个稀巴烂,也免了拆桥与疏浚河道的麻烦。 第15章花石纲惹祸事多,宋江重占梁山泊 原来当今道君皇帝修延福宫,建艮岳。那艮岳“广袤十里,峰高九十步”,建成却是要看似真山,需用去许多花石。原本专门有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供应江南奇异花石。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为让船队通过,拆毁桥梁,凿坏城郭,百姓苦不堪言。本来所用花石江南居多,却有多言者道,艮岳,脱不了一个岳字,想那泰山却是五岳之首,素来称泰安山,意为国泰民安,建艮岳自然少不了那里取来的石头,作镇艮岳之宝,才得恰如其分。道君皇帝闻言大喜,诏令选取泰山花石。那奉符知县千辛万苦找到一块围七丈高数十丈巨石,巍峨雄壮,正似泰山模样,绘制了图形上报朝廷,道君皇帝中意非常,急令进京。 自泰山运送花石纲,要费千辛万苦往北入黄河,再经五丈河运往开封。泰山石十分巨大,五丈河在郓城段虽还算宽阔,但要过运送花石纲的巨船,还是忒小了。那船体宽大,吃水又深,既需拓宽河面,又需在五丈河底捞深清淤,沿路免不了多摊差役。最是麻烦要连拆东溪桥、同济桥、八里河三座桥,特别是东溪桥正处东溪村西,桥头连着晁盖家房屋而建,拆桥势必拆屋,院子便要去掉半边个。可怜晁盖父亲那老保正,自晁盖死后疯疯癲癫,见拆屋子,躲进屋不出来,拼命护着,最终砸死在屋里。 武松、阮小二看看这边死了晁老伯父,那边官兵连制使在内也淹死了四五个。这二人最是精明能干,干脆利落,哪里会拖泥带水?跟众弟兄发送完晁老伯,当下两人一商量,也不愿连累其他兄弟,心下一横,带了家眷,重上了梁山。 再说宋江、吴用、卢俊义等其他诸位弟兄,知武松、阮小二又上了梁山,哪个又愿意落后,纷纷安顿家眷,均来梁山二次落草。 众弟兄在梁山二次聚义,说不出来的唏嘘感叹,一边埋怨武松小二不够兄弟义气,扔了众弟兄独自上山,一边商议今后出路。 大家既是义兄义弟,又是阮门师兄弟,向来晁盖为长,宋江次之,依次为卢俊义、吴用、关胜、林冲等。晁盖既亡,但武松知道宋江自来主张弟兄们安分守己,少惹事端,故此提议道:“俊义哥哥武功既高,原先与官府亦没大来往,做起头领也好毫无顾忌!”卢俊义心下大急,脸涨得通红,“我冲锋陷阵打打杀杀自没说的,头领可是做不来。宋江哥哥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弟兄们向来推重,正该做了头领。”武松笑道:“宋江哥哥却是不愿呢。” 宋江心中雪亮,站起来,朝武松笑笑摇摇头,道:“权势与财富,千百年来都是埋藏在大人心里最深的玩意,就像当初小五的孩模,向来爱不释手,当真不可代替,帝王将相更是很多人的日夜梦想,但幸而对我们兄弟来说,均不做如是想。 “我等扪心自问,是要做皇帝,还是要出将入相?却均大大不是!我们这一带,自黄巢以来,兵连祸结,少有宁日。起事这件事,父老乡亲不允,吾等又愿,何苦来也?可恨朝中上下官员巧言令色,为非作歹,地方官更是混水摸鱼,而苛捐杂税日益深重,差役对百姓盘剥苦逼不已。当今旧法不好,新法难适,大宋真如小五的破鱼网,撒网兜不住,收网提不起,实是无可奈何。” 小五一旁叫道:“我的网时织常新,没有那样的破网。” 宋江笑笑,继续道:“我说是你换掉的网,整天打鱼,早晚出这等破网。如今武松小二兄弟打死了当今皇帝钦派的运送花石纲的制使,按理断难了局,但为晁伯父,自是势在必为。此事若然不做,哪里还有脸活在世上?今日既如此,为兄便带了这头,依师父所传授,排兵布阵,好生准备官兵来征讨。我们本因公田税及运送花石纲之事起,既不是要当皇帝,也不是要做官,索性将所到之处公田税与花石纲事废了,也不枉我们旗号写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对得起我们起事一场,不负父老乡亲得脱凄苦之望。” 众兄弟听了,齐声应是,均道大丈夫生逢乱世,原应济世救人,轰轰烈烈一场。 宋江说罢,心中苦笑:“师父讲授孙子兵法,六韬五略,想不到派此用场,大违师父所愿,也逆父老之为。当年周侗师伯曾说我们弟兄们武功高强,又不乏超卓之人,能耐大,志向小,永是痼疾。而志向小,又焉知不能为小呢?我们原也应该孜孜于功名,出将入相,全然改换了蔡京童贯这般奸臣作派,也是天下百姓之福,但众兄弟之中,这等事谁能做得了?当年老父极力排斥众家弟兄习练武艺,坚认此举为祸而非福。但众家弟兄们人人武功精进,又哪里忍得了?” 一想到出将入相不能,宋江心底下惕然而惊:“众兄弟们果然是进退维谷,有死路而已吗?”心下暗下决心:“我即便赴汤蹈火,也要引导弟兄们周全。今日便做了头领,徐徐谋图偃旗息鼓。” 宋江等既然重占梁山泊,再起事端,因东平府尹程万里公田税收为恶最多,弟兄们便舍了郓城县,再向东闹去。弟兄们不扰百姓,专门劫掠官府以扩田名义抢自百姓之财,扫除花石纲事,立旗为号,号曰‘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田亩清楚,官吏明白,再无污七八糟之事,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颂,于是人心思反,应者云集。 此时大宋因花石纲、公田税等弄得天怒人怨,天下皆反。朝廷知道宋江复反,而南方的青溪方腊起事正猛,更有淮西反了王庆,河北反了田虎等,一时也顾不得征剿,只下令东平府府尹派人捉拿。那程万里哪里敢征,只是虚张声势。于是宋江众家兄弟再入河北路,纵横河朔,朝廷称其为“河北剧贼”,并下诏招降。然宋江等恼恨官府为政不端,未受招安,再转战京东路,纵横于青、济、郓、濮诸州。复自龟蒙间移军南下,胜沂州知州蒋圆,占其州府。宋江遣副帅卢俊义带领关胜、林冲等共三十二兄弟,将两千人马,悉数向海州进发,只留李逵、燕青两兄弟及小徒范燕堂、张顺侄子张荣、史进侄子史斌等一干小字辈领两千人马在身边,坐镇沂州。 宋江等虽人马不多,但个个精壮,摧城拔寨,天下震动。道君皇帝极为惊怒,不得已重新起用张叔夜赶往海州,既任招讨使,更任海州府尹,即刻上任征讨。那叔夜听宋江等复反,而朝廷调令自己,暗暗叫苦,但皇命在身,只得奉命率领一万禁军出征征讨。 叔夜率军自汴京出发,过南京应天府至毫州,因与知府侯蒙有旧,专程拜会。那侯蒙与叔夜见了,知是征剿宋江,不禁低头暗叹,说道:“当年晁补之为济州知府,曾听其说到宋江,文武全才,结义兄弟甚多,个个武功高强,当非虚言。” 叔夜涩然笑道:“第一次便是由我领军征讨,哪里会不知道宋江文武双全,手下武功精强,实是不可得罪的主家?真要是尽皆剿灭,自是非常之难,他弟兄义薄云天,亦当真不忍。”侯蒙道:“张知府您当先去,我自上书朝廷,设法招安,定多给高官厚禄,着令他兄弟等人随征方腊。”叔夜乍听大喜,转瞬又觉迟疑,觉得宋江实是难以招安。但别无良方,寄托侯蒙免强一试。 二人分别,叔夜赴海州征讨宋江,侯蒙于是上书朝廷,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待朝廷批复不提。 叔夜率禁军一万到得海州,既接任知府,又做军备征讨宋江,运筹帷幄,正要决胜千里,待宋江大军到时开兵见仗。 且说宋江坐镇沂州,卢俊义带人南下淮阳军,再向南进入淮南路楚州,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往来纵横。自公田法、花石纲以来,百姓恨透官府贪婪暴虐,沿途响者云集。楚州既下,便即占了官府,开了粮仓府库,抢了大户田契,一应分了百姓。处分停当,转而欲北上沭阳,直向海州进发。 那张叔夜本为西北名将,虽欲招安宋江,知其难以轻易可为,仍筹计全力擒拿。知沭阳县尉王师心骁勇,令折可存、韩世忠二将会其共阻之。那折可存、韩世忠俱为大宋军中后起之秀,武艺高强,忠勇多智,朝廷遣叔夜携其二人同来征讨,也足显对其事极为重视之意。 折可存与韩世忠既得张叔夜面授机宜,兵驻沭阳县城,以拒自楚州北返之敌。 卢俊义带领梁山众弟兄,直到攻克楚州,一路高奏凯歌,人人不禁心中豪迈。这日再挥军北返,至沭阳城下,折可存与王师心大开城门迎敌,怎奈关胜、林冲等将十分勇猛,二人与之阵前交锋,难免先后败北,却并不入城,直向西南方败去。 第16章俊义贪功入歧途,大军被困洪泽湖 卢俊义正在犹豫是否引军追赶,忽然身后斜刺里涌出一哨官军人马,前队均是强弓弩箭如雨点般射将过来。箭头来势劲急,卢俊义等拨打不觉十分吃力,心中大惊:“难得这几天困得真是没了气力,我们何等功力,却竟致如此?”不觉心中惊慌。原来叔夜军中都佩带铁臂弓,乃沈括任知制诰时,将学自西夏军中之技改造而来,远而力劲,威力不知大了几倍。俊义等事出仓促,应接不暇,只得一边费力遮挡,一边往西南败走。可存、世忠等三将引军不即不离,只是用强弓远弩自后驱赶。 前面追赶的折可存兵马转眼也不见了,卢俊义知道不好,但官军兵多势急,只得不住败退。 俊义领军一直向西南败退一二百里,远远看到一个大湖,浩瀚无边,正象八百里梁山水泊。此时天将傍晚,落日正红,水波粼粼,晚霞万道。那湖边停有大船,装扮典雅,却是画舫游船,颇有几十艘,盛下这两千人都要足够了,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俊义等大喜过望,一挥手,梁山众人一阵欢呼,直奔湖边有船地方赶去。 奔到湖边临近看时,大家不禁都倒吸口凉气。原来此时正值暮春时节,长时间干旱少雨,湖面虽大,却多是水泥相间的沼泽之地,完全不像自远处相看模样。船只虽多,但都搁浅在滩涂之中,半点航行不得。分明不是个好去处,上得此船无疑自投罗网,乃是绝地。 原来此湖古称富陵湖,两汉以后称破釜塘,隋称洪泽浦,唐代始名洪泽湖。现时日由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浅水小湖群组而成,洼地广阔,占地颇大,平常湖水却甚浅,内在里不是大湖模样。只有每年夏末秋初才见大水,可供游船行驶,春冬两季均是几见干涸,行不得船的。此湖后来因黄河改道淮河入海,颇增其大,竟成中原华夏有名大湖,却是后话,不提。 俊义领军失陷于此,顿觉无奈,只得吩咐兵丁擎起手中盾牌严加遮挡。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三将赶到湖边,令手下持弓撘箭引而不发,策马往来巡视,不住劝降。 俊义看看陷在湖里,众家弟兄彷徨无计,叫道:“都是当哥哥的无用,致众弟兄陷在这里!”心中痛极悔极,直欲自杀,才悟道当年晁盖哥哥将死时放下张叔夜杀身之仇为兄弟们开脱,当真是己所一死又有何惧,只可惜眼前众多好弟兄。 俊义叫来吴用问道:“这湖可是有名的?”吴用答道:“按照地理图,这附近该有两座大湖,北面的稍小,叫乐马湖,南面的更大,叫洪泽湖。”俊义一脸错愕:“难道是我们犯了这地戒,命当乐马湖里落马?” 吴用略加沉吟道:“我们追沭阳之敌向西南离得远了,按方位应该是洪泽湖。哥哥莫太担心,让小二与戴宗兄弟设法闯回去搬取救兵,待宋江哥哥前来解围。”俊义道:“只好如此。只怕敌人处心积虑,相救不易,那张叔夜向来善于用兵,与我们见仗的三将也难惹得紧。”当下差了阮小二与戴宗两个闯出报信。 阮小二戴宗一个乃陆生蛟龙、水里阎王,一个草上飞仙,正好遣去火速报信。那小二见水无所不能,当下找到船只无妨碍处拆下三两板,拔下几根钉子,三下两下,便做了一艘小舢船,同了戴宗,也不管水面深浅,运起神功,借着竹槁支撑,避着岸上敌军,远远绕路上了岸。 一旦上得岸边,小二戴宗也不忙远走搬兵,先向敌人后军摸去,看能否一击得手。正向敌人后军走得近了,突然听见一通鼓响,敌军队列整齐,一阵强箭急弩顿时射将过来。小二戴宗正遮挡得急促,对面闪过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三十左右年岁,身形威猛,英气勃勃,高声叫着:“对面可是阮小二与戴宗,张府尹料敌如神,算到会是你二人闯出搬兵,已吩咐尽管放行。你们自行去吧,不要在此多费功夫,我千军万马可不是当耍的。”小二戴宗一听暗称不妙,心道:“罢了,事事堕人算中,只怕宋江哥哥来此也是无益。”不禁心生气馁。 小二正欲回身便走,心却又有不甘,向那军官问道:“阁下何人?”那军官笑道:“我乃韩世忠,张叔夜将军手下,专门等待各位好汉归顺朝廷。”小二怒道:“尔等助纣为虐,鱼肉天下百姓,一时便宜,又有什么好得意嚣张!” 小二戴宗急急回了沂州见了宋江,将那楚州沭阳海州等地战事说了。宋江心下大惊,那张叔夜能征惯战,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也均是狠人,卢俊义等被官军用强弓硬弩逼进湖里,寡不敌众,会不凶多吉少?官军人数上万,己方军中精兵强将已被悉数带走,余下还颇有不如,救援不及,反而害卢俊义等被逼更紧。 正彷徨无计间,忽有门军来报:“海州知府张叔夜派人来见。”宋江急命来人相见。 来人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军官,正如自己小徒范燕堂一般年纪,脚步轻快,面带微笑,进门便朝宋江躬身一礼:“宋师兄好,张府尹有请宋寨主要事相商。” 宋江看来人面目生疏,心中疑惑:“请问阁下是?” 那来人笑笑答道:“在下泰安军录事参军党纯睦,暂借在张府尹手下做事,张府尹正是在下家师。” 宋江黝黑脸色一红,说到师承门派,定是指张叔夜曾受师姑祖指点一事,这事不解其详,也不便计较,更不好提起,心想这紧要关头,不知是张叔夜还是这少年有心开此玩笑。两军对垒,自己大部人马受制于人,看这少年笑语吟吟,满脸和善之气,原也想眼前事有所回还,心下稍感安慰。 宋江道:“好,好,那我们即刻奔赴海州。”党纯睦道:“不,我们奔亳州,张府尹爱惜众好汉才能,已托侯蒙侯知府上书朝廷招安,并请之为说客,特在那里设会。”宋江一笑,道:“那我就去亳州赴鸿门宴。”党纯睦回道:“多谢宋寨主赏光则个,我也好回去复命。” 宋江带同李逵、戴宗、范燕堂快马加鞭直赴亳州,只留阮小二、燕青带领一干众小辈看护沂州大营。 一行人心系卢俊义等大军被围,备了好马,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脚程很快,一早出来,七八百里的路程,夜里便赶到了,当真日行千里。到得亳州城,也不待宋江说话,党纯睦道:“张大人已嘱咐下来,宋寨主来到时无论早晚,都可立时见面。” 宋江心急如焚,更不能迟延,便由党纯睦前面带路,竟是直入亳州府大堂。堂上灯火通明,照着一左一右两位老者,坐在左边一人白发白须,脸盘奇大,鼻孔朝天,丑陋之极,看似极老,却不好估有多大年纪,宋江猜这老者该是侯蒙。右边乃是张叔夜,正是老相识。再没有其他州府官员,只在厅堂两侧站满了护卫。此时已至深夜三更,张叔夜与侯蒙两位知府大人正襟危坐以待,宋江颇为感激。 侯蒙看宋江头不轻抬,目不斜视,四平八稳走到堂前,动则只见衣角轻摆,犹如山岚捋柳、大海扬波,站立如渊停岳峙,大堂上刀枪林立,强敌环伺,不见一丝惊慌。心道宋江名下不虚,既见沉静,更见力量,如此人物最是风景:自其身上既可见那广袤无垠宇空中最远深邃,又得见高耸顶峰上最坚定挺立,以及汹涌浪涛里最跌宕深浮,满脸洋溢着明媚日光,目光所及,似和煦春风拂过在场人人心头。侯蒙观宋江尽显庄重气象,敬畏神态,如“出门见大宾”,心下佩服。如此最见一人点滴而成的修为,胸腹中丘壑万千。 宋江立在堂前,正待搭话,忽听耳边瓮声瓮气,声音极粗:“宋江贤侄向来可好?”这句话该是侯蒙所问,只是不知道这称呼是怎么来的,宋江神情错愕,直向侯蒙望去,拱手说道:“您老该是侯大人了,在下宋江,见过两位大人。宋江不识侯大人尊面,罪过非小。” 侯蒙笑笑道:“侯蒙一张丑脸,不认识哪里有什么罪过了。我在京时与尊师阮飞相熟,极要好的,一声贤侄我老朽勉强还可叫得。” 宋江赶紧抱拳:“侯大人原来与家师相熟,失敬了”,侯蒙也不客气,道:“好说,好说,老朽还与晁补之相熟,他为济州知府时说起你英雄了得,好生推重。没想你这次起事动静这么大,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成为天下之主。”这句话一旦出口,大堂之上人人震动。宋江等人虽然起事时间非短,但一直只反官府公田税、花石纲等恶政,还从无夺取江山为天下之主之意。即便宋江有意夺取江山,但侯蒙也不宜说他轻易就能成功。 第17章侯蒙叔夜苦心劝,随征方腊可招安 宋江自能听出他出言相讥,欲待解释,但卢俊义一干兄弟被对方所围,眼前受制于人,却不可说得太软弱,否则无疑被他看待不起,当即亢声说道:“当今朝廷内奸臣挡道,民不聊生,师父教授我们兄弟武艺,也是要去扫除天下不平,为国出力。这些年郓城百姓原的来田亩被淹,不得已都是从湖里淘些生计,而公田法下来,水泊却被充了公田,被绝了生路。官府逼民,不得不反。我们第一次起事,就是为了反对公田不公。第二次起事,却是官府运送劳什子花石纲,拆桥扒屋,将我偌大年纪晁老伯父活活砸死在屋里。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我才敢在这里说上一二。” 张叔夜、侯蒙脸色尴尬,这原是朝廷大大不是,二人却不好公然指摘。侯蒙清下嗓子,继续道:“如果没有了公田税与花石纲此等样事,宋寨主可能放下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雄心?” 宋江正色说道:“宋江从无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非惟今天而已。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历代不乏明君,朝堂上贤相良臣辈出,天下百姓从来称颂有加。只不过到了近年,朝廷上下大兴公田法、花石纲,各地官府借机中饱私囊,胡作非为。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宋江适值其中,也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个公字,说个理字。至于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在下不才,眼里却是直如浮云。” 侯蒙听到宋江说到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心中一动,记起当年与晁补之谈论情景,冲口念道: “千里鸣啾相知音,朋友兄弟共抚琴。 谋略机智财与权,朗星明月照我心。” 却是宋江与晁补之谈论志向时所作,不想被晁补之记下又说与侯蒙,这两人均是当世大儒,才学既高,又是过目成颂,竟都入了心。宋江自知诗才不高,一首平常小诗猛然被侯蒙说起,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侯知府对我用心体贴,竟有来历,心存感激,高声唱道: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这首《临江仙》词,却是侯蒙得意之作。当年侯蒙曾屡试不中,一年正值春天,这日江风骀荡,垂柳轻拂,书读得倦怠了的侯蒙便与众人一起放风筝。一些无聊浅薄之人竟围住侯蒙,打趣他何时考取进士,更有人将侯蒙丑脸画于风筝上放入空中。而侯蒙并不在乎,向人要了纸与笔,当场填写了此首《临江仙》赠予在场之人,让其同时放飞。众人仔细看时都惊得呆了。最后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更是名句,还被后人翻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侯蒙与宋江不同,其文才天下知名,这首词人人传颂,宋江于此大声唱出,更是有投桃报李之意。 宋江吟罢,向侯蒙歉然道:“我文才有限,比不得侯大人。想不到我当年与晁大人平常一首小诗,蒙侯大人记挂。” 侯蒙道:“诗以言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事理清楚、格调雅致,能带人片刻进入物我境界的便是好诗。当年我与晁补之于济州一会,晁公对你甚为推重,引为知已,并将这首诗念与我听,幸尔今天还能记起。” 侯蒙既知宋江之志,不由心中稍安,道:“你等反抗官府,朝廷震怒,诏令张府尹征讨,目前卢俊义寨主被困,双方胜负似乎已见分晓。我亦上书朝廷,欲行招安,但要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准,也是因招安还悬而未决,设若招安不成,那方腊还能不征讨了,如此朝廷脸面何在?我与张府尹商议,定要你等招安,且随征方腊。” 宋江心中一沉,果然没有好招安。想那方腊与自己兄弟同是因公田法、花石纲事由,一时义愤反抗朝廷。自己一旦不敌官兵,立时倒戈相向,兄弟们又有几人能做得来? 那张叔夜自宋江进得大堂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见其犹豫,缓缓道:“上次起事动静小,更因晁寨主亡去之故,再以余人招安复命,免强搪塞过去,朝廷未及深究,沒想到此事会旧事重提。如今宋寨主大军摧城拔寨,纵横齐魏,天下震动,朝廷这次怕是难以善罢甘休。日前平定方腊战事吃紧,我欲请宋寨主彻底招安,随征方腊,将功赎罪,若皇上应准,还可为万全之策。我与侯知府亦感宋寨主随征方腊颇有为难。但眼下若不如是想,一旦事后朝廷要征,我们两人却是做不得主,你等却也不能再反复,况此事已有先例,敷衍不得。大丈夫择机而断,干万果决行事,不遗终生之憾。此事宜早不宜晚,拖下去只会越来越棘手,如何应对,还请宋寨主示下。” 宋江听张叔夜说得仁至义尽,颇有情理,自己实是无话可说。但如若答应,众家弟兄本来与方腊一样反贪官除污吏,一旦势衰,随即调头相向,哪里还有是非、属英雄所为?只怕难以服众。有道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转身倒戈相向,不知有多少兄弟誓死不从。皇帝是否允准还在未决,若再不允准,那才是白费心机,徒增笑料,哪里还能再反复? 若不答应,卢俊义等三十多兄弟、两千人马被围旱船之上,粮草将尽,救兵却无,命悬一线。余下两千人马杯水车薪,更不足以对抗上万精壮禁军。眼下官军围而不攻,已是给了时机,旨在迫降。想到有兄弟可能誓死不从,宋江哪里敢迟疑?心下一横:“也只有如此这般。” 宋江抬脸向二位知府道:“大人请放心,招安事皆成!余事如何办理,再请示下!” 侯蒙道:“我已上奏当今道君皇帝,当先招安,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允,也是事关朝廷颜面,阁下若愿招安,我与张大人誓将拼死以保,诚不相欺。” 叔夜道:“招降书需宋寨主具结上复朝廷,所有人等均要编入官兵队列,唯朝廷差遣是用。若朝廷仍有所不准,恐劳烦宋寨主东京面见朝廷。” 宋江笑道:“宋江既已决心招安,自是甘心就范,凛遵号令,我自具结降书,进京面见皇帝。不要说见一个皇帝,见十个皇帝我也应下了,怕是那皇帝千金之体不愿见我。此事千真万确,没有丝毫含糊。只是所有人等,愿者编入官兵营中,有的弟兄或有不愿,还请张大人允准可遣散归田,决不反复。” 张叔夜见宋江说得果决,心生感动:“宋江反叛头目,甘于束手就擒,面见朝廷,自然是为其众家兄弟。”当即答道:“既如此,梁山众英雄归顺朝廷,随征方腊,或有不愿,尽可遣散回家,但不可再有反复反抗官府。张叔夜与侯大人上报朝廷,定当维护诸位周全。” 宋江见张侯两个知府明白应承,当即说道:“既如此,眼下我驿馆一往,修书安排卢俊义等招安,明天一早便让戴宗兄弟送了去。” 然后向侯蒙一笑:“我一天跑得饥了,您家贤侄却要向您老人家讨顿酒饭来吃。”侯蒙大笑:“如此则两个老朽陪你一醉方休。” 侯蒙令人带了宋江等人进了驿馆,宋江私下写了书信严实封好交于戴宗,然后再回大堂吃酒。 宋江等见侯蒙深更半夜果然备了好酒饭,大是感动。 一坛古井贡老酒既上,宋江起身端起第一杯酒,道:“我在这里代众兄弟们谢谢侯大人、张大人。两位大人既念我师门情谊,又念与晁知府旧交,爱惜宋江弟兄,两次相助,百般回护,宋江感激不尽,自己立时便降,答应随征方腊。众兄弟或要编入官军队列,或散去归田,再不起事。其他弟兄随征方腊之事,我却不能打包票,有的兄弟怕不愿意,幸好刚才两位大人已答应的,各人自便,不能强迫。我兄弟们都是乡野封夫,多不愿做官,其随征方腊之事,本来长者明示,不该不听,但方腊起事有因,朝廷不喜,我们与之却惺惺相惜。话复前言,我第一杯酒先行谢了。” 侯蒙张叔夜同道:“但凡能化干戈为玉帛,多大事体都着两个老朽去做。”以后两人果然竭力保全宋江兄弟们,侯蒙还因此求做东平知府,可惜偌大年纪却死于上任路上。 宋江再端起第二杯酒,慨然到:“当年我与晁盖哥哥领众家弟兄梁山起事,却非为些许恩仇,图一时痛快,更不想占山为王,裂土分疆。只因公田事多有不公,官府步步紧逼,绝人生路,不得不反。但与官府对垒,百姓难免遭殃,我们也十分不愿。幸晁盖哥哥为兄弟与百姓计求全大事,消解仇恨,再蒙张大人尽力周全,众家弟兄重归田园。第二杯酒我敬张大人与晁盖哥哥。”说罢一饮而尽,叔夜端杯相陪。 第18章叔夜二次平宋江,朝廷江湖两茫茫 宋江再端起第三杯酒:“我们本来得以田园为生,做寻常百姓,不料朝廷运送花石纲要拆桥扒屋,把晁伯父无辜砸死在屋里。本来他偌大年纪也没有多少年岁好活,官府既运送花石纲,该砸死多少就是多少。可我们弟兄偏偏不认此理,免不了因此起事,再陷众弟兄,又致累张大人,更让晁盖哥哥白死,宋江不记旧事,糊涂为人,还望张大人原宥,再保我梁山弟兄平安,宋江这里事先谢谢了!”叔夜自知当今朝廷多有不是,故宋江有此表白,不置可否,只是端酒相陪。 宋江举着酒,突又笑笑道:“我今日一整天跑得急了,大感风寒,又强自练了一会功,难免走火入魔,只怕性命不保。我师叔祖钱乙推算自己寿期在两年仨月,我却也许只能推算一时三刻。”这句话未及说完,在坐见到风云骤起,情形突变,人人面部错愕,大惊失色。 侯蒙呵斥一声:“宋寨主好大人物,别做怯懦小人,你无故身死,欲陷我与张大人两个老朽于无奈吗?” 戴宗双目含泪,脸色阴沉,范燕堂已然啜泣出声,李逵吃肉正香,一时没有弄清什么事,忽听宋江说道:“我死期已到,那是没有办法。天大的事情,宋江一颗人头该能顶上一些,其余还要两位大人周旋。” 李逵又惊又怒,由于二次过来吃酒,身边没有带得斧头,随手抽了宋江身上宝剑,向侯张两位大人挥道:“两个老匹夫逼死我宋江哥哥,我便剁了尔等!”宋江大声喝道:“我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关二位大人何事?我们兄弟身陷死地,二位大人拼死拯救,正是我们大恩人。”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李逵急怒攻心,脸色涨得紫红,手握着剑,也不还了宋江,停了酒饭,怔怔地坐在那里。 宋江再倒第四杯酒,微微一笑:“第四杯酒,我还要再劳烦张大人,宋江身死以后,还请代为安葬。这里颇有说法,宋江身死,可复朝廷;代为安葬,可抚弟兄。我事先修书一封着戴宗明日送回,令弟兄们务必不再闹事,或愿归顺朝庭,或遣散归田,去留随意,还望张大人成全,宋江一并谢了!”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叔夜颇为错愕,虎目含泪,手臂颤抖,“宋寨主何须损命,叔夜定当维护你兄弟周全!”宋江微笑不语,叔夜不再犹豫,也是一饮而尽。 宋江再倒第五杯酒,道:“宋江再敬第五杯酒,还是有事求张大人应承。宋江归天后,劳烦张大人为我料理后事,这里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宋江眼前的这一小徒,就让他三年内为我看墓,孩子稚弱,还烦请张大人看护于他。有他看护坟墓,或有差池,弟兄们不会怪责,免兴风作浪。” 宋江再倒一杯酒,道:“再敬这第六杯酒,却是我和张大人交谊酒。我兄弟两次起事,都是张大人摆平,宋江无怨无悔,大为佩服。一心招安,甘心追随,空口无凭,该到了具结降书的时候了,不可忘了这要紧事。张大人,还请准备招安降书。这第六杯酒,六六大顺,诸事皆隊。我兄弟行事鲁莽,给张大人带来诸多不便,宋江一并谢过,还是先干为敬!” 叔夜跟着干了第六杯酒,含泪安排写了招安降书,宋江签字画押已毕,体内毒药发作,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已是遥遥欲坠。 李逵看得惊心动魄,目眦尽裂,三魂出体,七魄出窍。他是时时刻刻跟从宋江惯了的,实不知宋江死后怎生自处,看着宋江哥哥似留还走,自己只想跟了去,叫声:“哥哥,你自死孤单,我自活孤单,干脆我也跟你去了,咱俩都不孤单”,手中长剑正无用处,竟是横剑自杀。 宋江看李逵横剑自刎,急忙摆手:“别,别,……”那李逵剑快手狠,一剑便归去了,宋江双目盈泪,再叫两声“好,好”,声音细如蚊蝇,几不得闻,寂然而逝。戴宗更是惊愕异常,又痛又恨,暗骂李逵好是糊涂,宋江哥哥死去自是为了海州弟兄,生死系于在场的李逵与自己两人,如若与李逵样都死,又岂是宋江所愿,怕不白死?戴宗强打精神,向叔夜道:“我宋江哥哥与李逵均已故去了,我便去海州劝解卢俊义人等,可与不可?”张叔夜殊为伤感,缓声道:“戴寨主尽可自去,一切但如宋寨主所言。”戴宗道:“那是自然。公明与李逵哥哥后事但烦张府尹代为办理,戴宗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向张叔夜深施一礼,再向宋冮李逵大拜而去。 当世有人叹宋江身死,诗曰: 英雄身折功难成,千古列列水浒风。 起事怅惘人迷离,叔夜唏嘘叹余生。 范燕堂已是哭倒在地。好一会儿,抱起宋江,啜泣起身欲走,叔夜也是泪眼婆娑,伸手拦住:“且慢。宋寨主临终遗言,由老夫安排后事,宋寨主尸骨未寒,叔夜既承其事,不能身陷不义。”燕堂气道:”我师父不用你们安葬。”叔夜摇头叹道:“你师父须由官府来安葬,不然宋寨主也许会白折了性命,大违其所愿。由我尽心安排宋寨主葬事,也解梁山英雄恨意。”其时叔夜更想另外一件事,“朝廷着我平息梁山战事,葬了宋寨主与李逵与斩杀无疑,正好向朝廷交待,还望梁山余人与朝廷均不再深究,此乱就此为止。” 宋江身死,张叔夜将其于谯县城北朝着郓城方向一块地好生安葬,此地依林傍水,葱郁安静。再安排张礼正、王敖两个士卒为宋江守墓,并责成小徒党纯睦不时监看,唯恐出甚差错。 一日党纯睦偶尔察看,正逢宋江徒弟范燕堂与张礼正、王敖口角。原来张礼正、王敖口里不住“土匪”“贼头”地谈论宋江,适逢范燕堂赶到。二人出口不逊,兼以墓地收拾不周,难免理屈词穷,口不择言,推说是官长如此吩咐。范燕堂怒声喝骂,连带张叔夜诸人。 党纯睦一步赶到,闻听大怒,自然对范燕堂一顿大骂,不觉间对宋江也极为不敬。那时张叔夜恰巧赶到,正要叫来自己徒弟党纯睦加以训斥。 其时范燕堂已到党纯睦跟前逼问:“是你吩咐对宋头领不恭不敬吗?”也是他怒气过甚,训斥口气直如对小儿。那党纯睦正是十九岁年龄,与范燕堂正相仿,年轻气盛,怒火中烧:“便是由我安排,对此反叛头子又有什么好恭敬!” 范燕堂上前一步,怒道:“好好,你不恭敬是你的事,但张大人既已答应我,我今日就要你恭敬从事。”说完左手已抓住党纯睦后领,右手抓住腰带,随手拂了穴道。 暴起突然,张大人正在跟前,伸手来抢,哪里来得及。好那范燕堂,随即向后一纵,脱了张大人手掌可及,斜刺里将那党纯睦直摔出一两丈高五六丈远,恰好落在宋江墓前。可怜那党纯睦,穴道被点,双膝、胸与头同时呛地,在师父张叔夜跟前眼睁睁被摔得心脉俱断。 张大人看情形不对,抢过去把脉,直觉脉息奄奄,命在垂危,不觉流下泪来,直斥范燕堂道:“你忒也鲁莽,出手好狠,寻常斗气,一个误会便打死了人。你将张礼正拉到一旁无人处,问他党纯睦怎生吩咐,回来与王敖对口,如若不对,我们四人均由你处置。”范燕堂反身一退,拉起张礼正就走,张叔夜、张礼正、王敖三人均是神色坦然。 范燕堂却又旋即放开了手,抢到党纯睦手腕一摸,兀自一惊,顾自言道,“谁让你胡说八道,想不到摔成这般模样”。连点几处胸部大穴护住心脉,吩咐张礼正、王敖立即卸下门板,置于其上,范燕堂左手把脉,右手不断交换封点穴道。张大人面色凝重,在一旁搭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党纯睦胸腹起伏,心跳渐强。范燕堂这才停下了手,便要开药方。但荒郊野外哪里有纸?便将白色衣褂脱下,咬破食指,竟开了血衣药方。张大人又是生气又是痛惜,吩咐张礼正去抓药。范燕堂自与王敖抬了党纯睦回军营。 自此党纯睦在范燕堂医治之下渐有好转,但总要时时调整筋脉穴道,始终无法完全复原。范燕堂竭力予以调治,小心看护,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生死弟兄。 光阴荏苒,如此过得二十五年。其间经大宋靖康之难,天地变色,风云转换。一日党纯睦叫来范燕堂,面色凝重:“辛文郁师弟捎来话说,在北国卧底之人经过千辛万苦,终于为其父辛赞争得一个瞧县县令的官职。韩世忠元帅在此地经营有年,对此举颇为重视。但辛叔叔曾遭奸贼刘豫拉拢,那时坚决不允。此次既不知就里,不得要领,金朝皇帝诏令下来,怕他依然拒绝,还需我尽快告知。再者就是文郁师弟的孩子弃疾聪慧异常,也要带来寻求名师习练武艺。” 范燕堂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拜别了师父,与你同去。” 二人同来宋江墓前拜别,正是: 悲声潇潇中,追忆雄风列列;凄风殷殷里,临沐英气阵阵。 二人于是拜别宋江,北上济南来劝说辛赞赴瞧县上任。范燕堂更要带来辛赞之孙、辛文郁之子辛弃疾教授武艺。 第19章燕堂惊见郦知府,密命组兵各有属 雨霖铃 . 夜空如海 夜空如海,月光似涛,星若浪沫。薄霭不阻远眺,无尽处,天地浩荡。倒纵三十少年,还溪水野坡。眼望望,平原辽阔,月色皑皑冷秋雪。 趋退却如歌与歇,又何从田园向天阙。常有平阳落寞,谁共那几何蹉跎。雄心再发,不关成功失败评说。又一眼当空皓月,踊跃当奔波。 下文书中说的这位志士,名叫辛弃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号稼轩,生靖康之变后,金占宋之济南府地。一代英雄,造化与事功齐奋;盖世人杰,文治与武功掩映。一旦投身抗击金国,矢志收复失地,毕生不能竟其功而躬身不退,百奋难得酬其志而壮心不已,令许多后世小子长向仰望却顿足扼腕不禁、唏嘘慨叹不止。 东南西北望,男儿在天罡。 浑身骨铮铮,满脸意刚强。 几许情不了,多少事未央。 心中若有衣,或否泪湿裳? 光阴荏苒,转眼二十五年过去,其间大宋罹靖康之难,天地变色,风云转换。及至绍兴十一年与金《绍兴和议》既签,两国更以淮水—大散关为界,亳州瞧县位淮河以北,却已隶属金国。此时正值宋绍兴十六年,金皇统六年。 范燕堂、党纯睦二人既已议定赴济南会辛赞,先于宋江墓拜别,再至韩世忠住处辞行。 原来自金侵宋以来,宋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更有徽钦二宗及皇室被掳之耻。后经韩世忠、岳飞、刘光世、张俊中兴四将及吴玠、吴璘、刘锜、杨存中等众将率军誓死以抵,再拥徽宗九子康王赵构即位,虽然最终失去都城开封,但终能定都临安,重又占得半壁江山。 当岳飞、韩世忠等诸军节节胜利,正待收复中原大好河山之际,秦桧勾结金国,杀害岳飞,再去韩世忠等主战将帅兵权,力主和谈,签《绍兴和议》,最终丧权辱国,折却众家主战派将帅复国之势。 韩世忠其时既无力阻岳飞遇害,又刚被削兵权,卸任了枢密使,眼见主和派日渐得势,只得表面上杜门谢客,口不谈兵,悠游西湖以自乐,不再过问国事,即使是昔日寻常部下,也很难见他一面。暗地里却联络同道及旧铁杆部属,一则秘密联络统领淮水以北金境中抗金义军,二则刺探敌国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军机,三则掌握所遣卧底谍探的出纳密命,四则严防金与夏国对大宋的谍探渗透,以上诸事,皆是重拾枢密院、皇城司、兵部等部分旧职事,暗佐大宋邦治。 那韩世忠与夫人梁红玉时常居于毫州瞧县城北一座小村庄内。此处并无高墙豪宅,却颇有几户寻常百姓人家。庄北一片茂密林木内,隐约一颇大院落。其前多植桂树、枣树、石榴,其后背靠涡河,屋后墙根自一排榆树而外更有一片毛竹遍布河岸,绵延直到河边。篱笆疏乱,俱围一座院落;房屋多置,均是一户人家。 党纯睦久为韩世忠下属,范燕堂更是梁夫人娘家侄女婿,二人来此都是常客,便象往常一样直入大堂。 二人进了客厅,不免都是一愣。此处虽是庄院搭设,却是韩元帅抵御金国机要重地,那些紧要人物向来独来独往,极少聚众,今日居然坐有七八人之多。 见那正当中主座位上坐着书生模样一人,一袭白衣,四五十岁年纪,面色苍白,颌下黑须根根透肉,分外扎眼。左手支腮,微闭着双眼,呼吸匀称,竟是倦怠了在歇息。两人吃了一惊,燕堂倒还罢了,党纯睦乃是韩元帅贴心下属,亦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竟然坐了韩元帅的位子。 左边为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身形高大,方面大脸,双目炯炯,臧蓝长衫,一派乡绅装扮,掩不住威猛庄严气象,自然是韩世忠元帅。 挨着韩元帅的那人四十多岁年纪,昂首挺胸而坐,身材高大,坐着看身长有九尺。黢黑面如锅底,与宋冮相似,却是黑得多了;豹头环眼,与李逵相似,却是精神得多了。两道黄眉直竖,颏下生一部血染红须,粗布黑衣,一身庄稼壮汉打扮。范燕堂看看不识,党纯睦却认得是岳飞元帅生前大将董先。 左侧第三人商人打扮,也是四十多岁,短小精悍,面颊消瘦,双目突出,也是只与党纯睦相熟,进厅便与之点头示意,却不住打量范燕堂。 往右看时燕堂比刚才吃惊更甚。最前面那人穿着朱红色的官服,赫然而坐,分外扎眼,却是大宋叛将郦琼。此人早年率部叛宋归附伪齐刘豫,再随之降金,现受封为亳州知府,正是威震一方的金国大官,想不到今日也坐在这里。 燕堂看到右首第二人时,不由心中一喜,原来是本门师弟张荣。当年晁盖宋江三十六兄弟起事,另有范燕堂、张顺侄子张荣、史进侄子史斌等弟子跟随。宋江自尽以后几年无事,不久金国入侵中原,兵连祸结不断,更加民不聊生。于是史斌于兴州起事,张荣于水泊梁山起事,抵抗金国官府欺压及兵匪流患。 那兴州位陕西之地,乃金兵南侵西路要冲,金宋于此反复争夺,可怜史斌竟败于金宋夹击之下。金国是敌国,受其征杀倒还罢了,史斌其实最终死宋军之手,这不免一直让本门师兄范燕堂耿耿于怀。 张荣起事后情形与史斌又自不同。梁山泊处抗金腹地,建炎皇帝赵构南逃后,张荣实是难以立足,遂率军乘船沿泗水下游之清河南下,并与宋承州守将薛庆遥相呼应,屡获胜捷,声势日隆。后来张荣虽为淮东仅存孤军,再一退于鼍潭湖,二撤于泰州、通州,仍是抗争不已。更于缩头湖巧借地势,诱敌深入,使金人“步骑四集,悉陷于淖,无得解者”,为之“胆落”。张荣因缩头湖一战终成名将,缩头湖也因之更名得胜湖。 右坐第三人与正当中那人年纪差相仿佛,也是书生装扮,却是一袭蓝衫,英气勃勃,正襟危坐,若有所思。燕堂仍是不识,纯睦与之见面虽然不多,但识得是马扩。此公熟悉辽、西夏、金等几国语言,早在靖康之难前,便随父马政使金,博闻强记,眼界甚远,深通敌情。又兼以文武双全,机智圆滑,行事甚能,韩元帅便选来掌握所遣卧底谍探的出纳密命。 韩元帅待二人站得停当,缓缓起身走到燕堂跟前,道:“今日让你见识几位大英雄!” 看中间那人犹自熟睡,便径自引燕堂来到郦琼跟前,道:“这位是郦琼将军。当年金侵大宋,郦将军囿于形势,不得已随刘豫降金。几十年来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于金国朝野内外,没少为大宋做事,尤其是在亳州失陷时救了全城百姓。这次我等能让辛赞为瞧县县令,全仗郦公周旋。”也不介绍燕堂,自是进厅堂之前便说道明白了。 丽琼降金之前是大宋将官,亳州知府却是金国官职,故韩世忠只称郦琼为将军,不称知府。 当年金攻亳州时,遭遇宋将卫经率军民拼死抵抗,及至攻陷,金国元帅完颜宗翰(粘罕)暴怒欲屠城,郦琼竭力求情,全城百姓因而得免,甚为感恩戴德。后郦琼久为亳州知府,为官清廉。此时亳州属金国既久,燕堂一介草民,深知郦琼虽为宋朝叛将,而官声甚好,民望素著,今日既得悉其在暗地里为大宋出力,更加心存敬仰,于是躬身一礼:“郦大人好!”却是现下称呼,心说:“我原不知你做大宋将军有多好,但金国的知府却做得不坏。” 郦琼轻轻嘘口气,抱拳道:“范壮士好!以后韩元帅琐事甚多,少不了烦劳范壮士。”燕堂虽不在韩元帅手下做事,却是他家内侄女婿,见郦琼反客为主,心下诧异,只是道“好说,好说,我自当奉韩元帅号令。” 韩元帅引着燕堂越过右坐第二人,张荣乃燕堂师兄弟,自是不用介绍。径自来到蓝衫书生跟前道:“这是马扩马总管,出身甘肃临洮,世代为将,当年就随父马政马老爷子使金,曾随完颜阿骨打、完颜宗翰围猎。完颜宗翰瞧不起中原人骑射,这位马兄竟然能示之以弓马娴熟,威震当场,也真为大宋扬威。前些年在五马山聚起十万人抗击金兵,曾被当今皇上封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只可惜大宋官军呼应不够,以致于功败垂成。马总管最是见多识广,当年先皇徽宗、当今建炎皇帝,金国的完颜阿骨达、完颜吴乞买,辽国的耶律大石,几国的皇帝大人物都是亲见。马兄文武双全,更能说好几国语言,乃是当世奇人。” 燕堂听罢大为心折。自己武功也还过得去,也算得上略通文墨,韩元帅夸那人文武双全倒还罢了,但会说几国的话却是自己今生所不能。当下抱拳秉手:“马爷好本事!能说好几国的话,在下这辈子却想也不敢想。” 马扩听燕堂夸自己会几国的话,心道你自己武功卓绝,便不提韩元帅说我文武双全的事,倒确是一个实在人。当下并不为意,微笑还礼道:“范壮士二十年来辛苦为师父守墓,无微不至看护党兄弟身体周全,内功精湛,医术精绝,忠义无比,我马扩敬仰已久!” 第21章盛衰强弱应自明,攻守进退需敌情 将在座人等向燕堂介绍已毕,这才安排二人就座。 韩元帅转脸向郓王请示:“范义士已应允入伙,协力抵御金贼,如何差遣,还望千岁示下。” 郓王沉吟片刻,点首应道:“也好。韩元帅久经沙场,足智多谋,向来总揽全局,调度大事,我袖手以外惯了,燕堂如何差遣,合当由元帅安排。但燕堂非朝廷中人,今日更是逢不速之邀。我既为大宋皇室家人,其慷慨之意,该由我致谢。我又是做师叔的,不情之事,也由我倚老卖老,强自委派。” 说着便离开座位,徐徐走到燕堂跟前,凝眼端视眼前这个刚刚认识的师侄,说不尽的温情厚意,燕堂心中一动:“这郓王意态深蕴,却是世间至情至性之人。” 郓王缓缓说道:“我们在座诸人,都是常在金境抗金,所谓火中取栗,虎穴夺仔,以身犯险,刀头舔血,均是卧底的勾当。大宋今日有幸,此事有韩元帅、郦将军坐镇,再有董先、李宝、张荣、马扩各自分任一事,其中董将军负责刺探敌国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军机档案之机密,李将军负责严防金与夏等国对大宋的谍探渗透,马将军负责掌握所遣卧底谍探的出纳密命,张将军负责秘密联络统领淮水以北抗金义军。这都是韩元帅刚刚向你吩咐过的,我再啰嗦一遍,便于你分辨清楚,记得牢固。 “这几位将军与韩元帅之间,还有党纯睦党将军居间联络,上传下达。以上说起来容易,兄弟们做起来都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险。 “你与纯睦最熟,党兄弟沉疴难起,越來越不宜路途辛劳,于是便由党兄弟所荐,韩元帅所选,欲劳你接替党兄弟。 “还有一事就是有两个孩子武功需由你教授。辛文郁、李成金俱为关胜师兄弟子,与你均为本门师兄弟。辛文郁有一子名叫弃疾,今年六岁了,聪明伶俐,资质奇佳,文武均是可造之才,我曾经有空暗地里观察,确然如此。党兄弟的儿子你是见过的,年纪稍大,已有十二岁了,却是好文不好武,武功要怎么教,你与党兄弟好生商量。 “前些日子文郁、成金二人去刺杀奸贼刘豫,好是凶险,幸而一击成功,此后便分别在金国海陵王完颜亮、葛王完颜雍身边卧底。 “那金国海陵王完颜亮为完颜阿骨达庶长子宗干次子,自幼天才英发,深沉有大略,风仪闲静,体态雄伟,并极崇汉化,结交居于金地的辽宋名士,宗室之内名声颇善。葛王完颜雍则为阿骨达三子宗辅之子,长相魁伟,性格沉静明达,为人宽厚,骑射术于金人中第一,年纪稍长即随其叔伯们四处征战,上下推崇,才干与完颜亮并无二致,而威望犹有过之。这二人亦为阿骨达的亲孙子,都是极厉害的角色。一个好强争胜,一个温厚怀仁,均是文武双全,能力出众,将来势必成为大宋威胁,当今更是深为金国皇统帝完颜亶所忌惮。此时安排人在其身边卧底,早晚掌握其动向,甚至可在要紧时候刺而杀之。 “想那完颜阿骨达具吞吐环宇横扫山河的雄才大略,当年携宗干、宗望、宗辅、宗峻、宗弼五子,与吴乞买、斜也并肩兄弟三人,率宗室子弟宗翰、娄室、银术可、希尹、昂、斡鲁、拔离速等几十员女真猛将勇士,领二三千人起事,一二十年间三军用命,灭辽袭宋,几乎席卷天下。 “可怜我大宋既对于金国的猛恶不知不觉,更不知道自己的百年国祚已衰,军备废弛,贪念收复燕云十六州,竟不顾唇亡齿寒的道理,放弃与辽百年相安无事的局面,联金灭之,以致于招来靖康之难,举国一败涂地,生灵涂炭,当真可悲可叹。 “燕云十六州固然是中原屏障,自后晋石敬瑭献把它献给辽国,历代中原王朝梦寐以求要收复,以致于我轻率与金订立了联合攻辽的海上之盟,宋得燕云十六州土地,金转接辽向前所得赋税。双方相约,金国负责攻击辽国的上京、中京,宋攻其南京。结果金国连续攻克上京、中京,最后连带攻下本该由我攻下的南京。我攻辽不胜,战无所得,不仅燕云十六州收复无望,举国不堪一击的实情也暴露无疑。而后我们又于辽降将张觉的去留之事进退失据,再致郭药师降金。诸多事体错漏百出,疲于应付,都是因为自知不明,料敌不清。 “由此我受金倾国以攻。金以完颜斜也为都元帅,宗望为东路副帅,宗翰为西路副帅,攻势如破竹,直至黄河水边,开封城下。大宋整个抵抗形势涣散,防卫维护举步维艰。再有何??却将防河重任托付于‘河神’,自己进入金营折冲无谋,却坚决请靖康皇帝再幸敌营,终于将皇族悉数陷于敌手。” 郓王声音低沉,将靖康之难大致情况缓缓说来,在座诸人都是屏息静气。靖康之难乃大宋难言之痛,对皇族而言更是奇耻大辱。虽然事过不久,众人知之甚详,但当郓王之面从未提起过。今日突然听郓王亲自提起,均大感意外,猜想定与燕堂今日入伙有关,自有缘故。 郓王再道:“宋金盟约既毁,两相交兵,倾国以对,既决于城野,更决于庙堂。决于城野,金人善骑射,兵精将广,满万而不可敌,自一二千人起家以来,身经百战;我大宋与辽夏均有盟约在手,享百十年太平,兵士萎靡,良将凋零,人心涣散,军备废弛。决于庙堂,金上下同心,虎视天下,既得辽,复望宋;而大宋朝廷沉于冗员、冗兵、冗费,又耽于建艮岳,征花石纲,民怨沸腾,各路反兵烟尘不断。 “当年承先皇厚爱,我年少时即被加封太傅,又违宗室不领实职的常例任提举皇城司,得出入禁省,深于参与朝廷内外谍探与刺事。靖康之难时,徒具一身武功,在千军万马之中难有大的作为。身陷时屡次欲将先皇劫掠出来,但终因成败关系甚大,一旦败露对余人杀罚过重,没有合适机会下手,只得忍辱负重,贴身服侍。不敢发作武功,后来诈死才得不着痕迹混了身子出来。 “靖康之难教训深重。当年陪先皇受难,每每论起前事之失,政事松弛自然是主因,但直接导致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不自知、不知敌却是首恶。” 燕堂见郓王说话间面色郑重,目光含泪,与刚才动手时生龙活虎看起来实非一人,心知他家国事罹患极大,所受煎熬非人,而其又是至情至性,不免心绪涌动。 郓王略作镇静,再道:“孙子于《谋攻篇》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我大宋先前屡遭败绩,便是吃尽了不知彼不知己之苦。而欲做到知己知彼,势必要把我们今日所谋之事做好。” 堂上众人听得郓王话入正题,都是精神一振,听得更加仔细。 郓王提高了声音:“孙子曾有名言‘知敌之情必取于人’,‘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就是说大凡出兵十万,出征千里,每日耗费百姓与官府费用超千金之资;要七十万户人家,疲于奔波,不能安心耕作,家里家外不得安宁。像这样相持数年而一朝争胜,如果因吝啬爵禄金银,不愿使用间谍,以至不知敌方情实,当真是无仁无义之至!如此为人,无可争胜,不配为军中之帅,君王良臣。英君明主、贤将能帅,之所以动辄能胜,功高业广,就在于事先知晓敌情。欲要预先知晓敌情,不可问之于鬼神,不可臆想瞎猜,也不能靠占卜,一定要人亲去了解,在从其口中得知。” 孙武乃兵家之祖,所著兵法十三篇,乃军中圭皋,字字珠玑,郓王于《孙子兵法》熟极而流,此时娓娓道来,既说原文,又述解读,如数家珍。众人虽然都不陌生,但再次听来仍是感佩不已。 大宋自徽宗赵佶以来,皇室中不乏文人顶流。徽宗自己书画双绝,既善书自创字“瘦金体”,又善虫鸟画自创“院体”,书画莫不登峰造极,为亘古少见的奇才与全才,于本朝更是超卓拔萃,无人能出其右。当今宋帝赵构,既工诗词,更精于书法,善真、行、草书,笔法洒脱婉丽,自然流畅,颇得晋人神韵,一幅《草书洛神赋》字,当世第一。而眼前这位郓王赵楷,更是硬生生状元及第,只是宋徽宗当年因避嫌未点。 第20章有人相戏范燕堂,交手方知是郓王 燕堂正待搭话谦逊,猛听一声冷哼:“说谁内功精湛、医术精绝呢?也没听那人谦虚一声。有了一星半点的本事就没有了天高地厚,还当真内功精湛、医术精绝了?”大堂上座那人此时抬起头,伸伸懒腰,缓缓张开双眸,意态倦怠,长长打着哈欠,拉长声音说道。 这句话甫一出口,大厅里人人吃了一惊。 在座之人虽然数范燕堂年纪较轻,还是韩元帅后辈亲戚,但均知道他为人端方厚道,平时不善言语,即便韩元帅也是多加礼遇,极受看重,平日里玩笑话都不多,训斥责备更是从来没有。说话那人虽然大有来头,众人还是大觉不妥。 韩元帅听得上座那人毫无来由地将话说得极重,正待插话圆场,那人早已摆手示意,不让多管。 燕堂是平头布衣,与官府中人来往极少,虽与韩元帅是亲戚,平时在一起时却较少谈论朝廷官府中事。今日见大厅如此多大宋军中要人,韩元帅向自己推荐起来又是郑重异常,正感心中疑惑,不知所以。忽听那人说得无理非常,不由大是尴尬,心中恼怒。 范燕堂心道:“内功精湛、医术精绝也不是我让人说的,你却无缘无故戏弄于我,忒也无理。”于是亢声说道:“内功精湛、医术精绝乃是马总管谬赞在下的,却是说得很不对。至于马将军为何为我说如此大话,却不得而知。” 那人此时已然站起了身,直向范燕堂走了来,范燕堂心中冷笑:“你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可以不理,若然与我动手,那是自取其辱,我管不得你是何人。”当下更不退让,身子一挺,竟尔还向前了半步,神色淡然,直望着那人。 韩元帅叫到:“这是大宋当今郓王,燕堂快些见礼!” 范燕堂听见心中更加有气:“这人原来是大宋郓王,前些日子有人传他已死在北国,讹传真是不得轻信!赵家王室凋零颓败,江山也丢了大半个,不光把我老家郓城输了给金国,连这挨近淮河的毫州也被弃了不属宋治,我即便还当你是王爷,又有什么臭架子好拿?” 因师父宋江自杀之故,范燕堂对宋室朝廷人员素来不喜,今日见到郓王也是无所其谓。但此刻韩元帅郑重以介,只得向其拱拱手:“郓王可好?”意态也是淡淡的。 谁知那郓王已到了近前,束身固排,展身发手,起手翻拧径直望胸而来。只见拳行弧线,滚中带砸,竟是炮拳的一个起势举火燎天。那炮拳属火,性烈,一触即发,与燕堂所学经络劲功柔韧内劲恰是相反,其路数当世习者甚众,极为常见。 燕堂见郓王一个炮拳起势使得虎虎生威,内力浑厚,倏然而至,竟是势不可挡。燕堂不敢托大,略略闪过来拳,身子斜拧,竟然沿着对方胳膊贴了上去,犹如蛇随棍上。运手如风,两手夹带抓向郓王前心后背两处大穴。 燕堂所使经络劲功讲究“全身发力,就近施为,击重受轻,不舍要害”,却是属水,对付炮拳正合以水灭火,浸之不已。 那郓王看看燕堂左右手分别抓向自己前胸后背要穴,并不躲闪,提提身子,也是不退反进,后背迎着燕堂右臂一靠,卸了右手指力。起右掌阻对方左手来势,护住前胸。一靠一挡,又避免了背部大穴被抓。左肘径自快速绝伦向对方心口击去,端的又准又狠。 燕堂一边遮挡一边吃惊。这个被称为郓王的所用招式开始是炮拳,自己熟悉倒还罢了,后边招式更是本门经络劲功招法。此人看起来文邹邹的,动起手来内功深厚,招式娴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而本门招式纯正,发力由心,不是自己同门又会是谁? 燕堂看看不得手,撤身躲过肘击,提腿直撩郓王腰间软肋,这招却是更狠。那郓王并不慌忙,一个小巧拧身闪过自己软肋,将小腹让了过来,伸手向燕堂喉咙锁来。 二人均是大有来历之人,在韩元帅大厅动手,都不能大步腾挪跳跃,高窜低伏,只是身形稍动,近身肉搏,虽不见激烈,却大是凶险。 郓王起手多是经络劲招式,偶尔夹带一两式炮拳,燕堂却是纯正的经络劲功,两人小巧短打几十个回合,竟然是半斤八两,功力悉敌。 一个回合间隙,燕堂收手跳出圈子,低喝道:“阁下什么人?竟然偷学我门武功?” 那郓王一声长笑:“说我偷学你门武功,阁下又是哪一门,尊师又是哪一位?说经络劲功是你门的而不是我门的,不只是大为不妥,而且是谬之极矣。” 燕堂道:“我乃王惟一老祖门下,我师父乃宋江宋公明。” 那郓王啍了一声,道:“原来是宋师兄座下弟子,那你是师侄了。” 燕堂沉声道:“当年师祖在郓城收徒,共有师伯晁盖、我师宋公明、关胜师叔等三十六人,并没有阁下。这之前师祖并无收徒,阁下为我师叔一说,在下不明就里,愿闻其详。” 那郓王微笑道:“当年你师祖自郓城离去时,先是回了建阳崇化里老家,不久因不耐寂寞又到汴梁,我便由周侗师伯引荐做了师父关门弟子。我入门比你要晚,但却是亲师叔。刚才与你玩笑了。” 这郓王赵楷正是徽宗三子,靖康之难时随同徽宗被掳,人传已然于韩州去世,想不到今日却在这里见了面。 此子多才多艺直追其父。更有甚者,他曾于政和八年偷偷参与科考,单凭才气硬生生高中状元,宋徽宗得知后非常高兴,但又怕被天下人闲话,于是就点了考中第二名榜眼的王昂为状元,状元其实该是这位郓王千岁。更有不为人所知的,郓王不久又高中武科,暗地里再随周侗习练武功。周侗身为武科总教,教授郓王多有不便,更将郓王转于阮飞名下。其时阮飞突然舍了宋江等人,正感寂寞惆怅,正好全力教授郓王。郓王入门虽晚,却是燕堂师叔,武功又兼阮飞周侗两家之长。 郓王自小与其父最像,徽宗极其喜爱,为皇子时便加封其为太傅,又违宗室不领实职的常例提举皇城司,得以出入禁省,深于参与朝廷内外谍探与刺事。 燕堂弄清缘由,更无怀疑,便要跪拜师叔。郓王伸手拉住:“我们年纪相若,叔侄之义都在心里,寻常礼数也就免了。不过我这里有极要紧事要你出力,还望勿要推托。”郓王本来因要拉师侄入伙,好好开个玩笑,不料燕堂武功奇高,做师叔的也没有胜出一招半式,再加之方正淳厚,玩笑开得了无生趣。于是收了心性,转向正题。 燕堂心中明了:“在座都是大宋军中极要紧的人物,所作所为定是军国大事,一旦身入其中,所涉必深。”事发突然,不免稍加踌躇,但转念又想:“这些人出生入死,为了大宋百姓免受金国奴役之苦,张荣、辛文郁、李成金诸位师弟及党纯睦兄弟均位列其中,韩元帅及刚认下的这个师叔更是主事人,今日当众邀我入伙,也是众人看得起”。 当下慨然道:“只要郓王爷、韩元帅看得起,燕堂愿意听候派遣,只怕燕堂能为有限,难以胜任。” 韩元帅听后大喜。他知燕堂从来不愿与官府中人交往,与宋室朝廷素无瓜葛,今日之请其实关系极大,也许要鞠躬尽瘁、生死以之,不料燕堂如此轻易答应,大是感动。 当下便来拉燕堂之手,道:“燕堂不辞前途艰苦,慷慨以赴,此事事关天下百姓福祉,我代之诚挚一谢。”心情也是极佳。 再拉燕堂来到左首第二人那里,高声道:“这是董先董将军,原来是岳飞元帅得力部下,在岳家军中任踏白军统制,负责先头部队搜索探路、侦察敌情兼军事突袭。现今却是更担重任,负责刺探敌国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军机档案之机密。”董先眼见韩元帅拉燕堂过来,微笑施礼示意。 再来到左首第三人跟前道:“这位是李宝李将军,却是我亲哥”,看燕堂愕然一愣,笑笑道:“李将军人号‘泼李三’,我也是被人喊做‘泼韩五’,两个老泼,李将军年纪虽小,老三却是老五亲哥”。便拣李宝生平最重要极得意的事向燕堂简单说了。 李宝笑道:“还是这些老兄弟们闹起来随便。郓王爷突然得个亲近师侄,端方正派,王爷刚才还想闹一闹,看来不大有趣,又哪里有咱老兄弟随便?”。 燕堂接过来笑道:“我以后自和师叔及各位多亲近。”燕堂突遇大事,满心郑重,听李宝一说,也想打趣一下,可向来沉默寡言惯了,又哪里能够? 李宝原为岳飞部下,宋金交兵正酣时自请回北方抗金,与同在北方的梁兴、赵雲遥相呼应,截金人马纲,带兵浮海大捷于胶西,做得极有声色。韩元帅喜爱异常,便想纳于部下,而李宝开始不干,直到写信由岳飞允准后才正式归入。因久在北方,又素来精明能干,平日一身商人装扮,混迹在商道市井,负责严防金与夏等国对大宋的谍探渗透。 李宝自小便出名的泼实顽皮,非常强悍,极有胆略,向来人号“泼李三”。而韩元帅少时,慓悍绝人,不用鞭辔,能骑生马驹,家贫无生业,嗜酒豪纵,不拘绳检,被人呼为“泼韩五”。大宋有名的一个“泼李三”,一个“泼韩五”,故有二人兄弟一说。 韩元帅又指着张荣,道:“张将军乃是你师弟,自是你认得的。他与北方的山头大王们最熟,在这里又另有身份,负责秘密联络统领淮水以北金境中抗金义军。” 第22章形禁势格愧降金,淮西兵变另有因 郓王文才既高,又多经大事,满腹文韬武略,胸中丘壑万千,开口便是一吐为快,渐渐提高了声音:“原来我大宋不自知、不知敌,多有盲目之举,以致于丢失大好河山犹如水泼了一般。而最近朝廷又中金国反间计,被其借助秦桧自断臂膀,自去岳飞元帅等主战派能将大臣,又是内在里捅了自己一刀。可恨奸贼秦桧安排自己养子秦熺知枢密院事,把控枢密院,得宇文虚中与高士谈反虏之秘,向金国泄露,不但致使二人事败身死,还赚取了虚中全家老幼百口,同日于金国上京受火刑,烟雾遮天蔽日,白日漆黑如夜,更可惜了我们的宇文丞相一家满门忠烈死于非命。” 说到这里,不禁啜泣出声。宇文虚中在宋曾任资政殿大学士、中书舍人等,其职差丞相甚远,但其时大宋丞相变换频繁,平庸者比比皆是,在郓王心目中宇文虚中地位早已超越了某些丞相。 宇文虚中为宋臣曾屡次冒死使金,建炎元年出使云中府被扣,其后出仕金国。宰相张浚经略抗金大势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而其妻为虚中的弟弟时中之女,早已将虚中勾画于抗金人物版图之中,顺势而使之为大宋卧底。中间经赵鼎为相,后来秦桧叠使奸谋,最终成为丞相,又用其养子秦熺把控枢密院,宇文虚中将卧底的蜡丸秘信送到了枢密院时,终于被秦桧得到向金国泄密,且勾结金国自中原赚了虚中全家一百多人,送到金国一并杀害。 众人想宇文虚中身功之高,全家死状之惨,既悲痛宇文虚中一家之难,又愤恨秦桧奸恶、金人歹毒。 郓王止了悲戚,继续道:“建炎元年十月欲迎二帝回朝,宇文应诏任祈请使,出使云中府,不幸被扣,滞留金国。自那时忍辱负重,苦心经营,暗中为宋做了许多大事。 “宇文开始时每遇金人欲南侵,一则以江南荒僻、不值得为此费财劳人之由,极力劝阻;一则遣密使为宋传递金人军情。虚中知在北之士都愤恨国土沦丧、身陷异国,于是暗中以信义结盟,联合抗金。 “宇文依仗其仪表堂堂、文采卓然,金人爱其才艺,不断加之以官爵,累官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太常卿,封河南郡国公。又因为金书写《太祖睿德神功碑》,进阶为金紫光大夫。金朝的官制、禄格、封荫、谥讳等均是宇文虚中依照唐宋之制而定,金人因而称之为‘国师’。” 郓王说到这里,转身向郦琼走了过去,双手抱拢了郦琼的两个臂膀,高声褒奖:“宇文丞相与我们这位郦将军,名义上都是大宋叛臣,暗地里却是忠贞国士,当真大是不易。不只声名蒙垢,更需要出生入死,直如在刀尖上行走,宇文更是全家罹难。你二人功勋卓著,天日可表。” 郓王再走向范燕堂,殷殷嘱托道:“燕堂,我将诸位最近所为俱讲于你听,以便于你详尽知晓所参与之事,一是艰辛异常,二是责任重大,也好以后慎重行事。当年郦琼将军与董先将军不得已伪降刘豫——” “郓王不必为郦琼擦胭脂抹粉,没来由为我添这些好话。当年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领宋军四万并百姓十余万降伪齐刘豫,后再随之降金,郦琼做下糊涂事,终身之污,追悔莫及,但自当认账”。几句话说得极其响亮,当真郑重其事,掷地有声。众人听郓王正说着,郦琼突然插话,都是一愣。 绍兴七年,刘光世被朝廷去了军权,所部群龙无首而由部将王德为主将,郦琼为副手。二人不和,朝廷再派兵部尚书吕祉为监军,而吕祉心向王德,搜罗郦琼及亲近一干将军罪责,秘密上报朝廷解除郦琼军权,却被小官吏朱昭报告了郦琼。郦琼截下了密报质问吕祉,心下气愤,却又接到朝廷诏令其去临安。郦琼看看事情不好,鼓动淮西军四万人并十万百姓投了伪齐刘豫,后再随刘豫降金。 淮西兵变对大宋抗金打击颇大,世人皆知此事原为张浚纵控不当所致,其因此而去丞相职,但首恶无疑便是眼前这位郦将军。 刚才燕堂进门时,韩元帅介绍说郦琼淮西兵变乃不得已为之,日前正好在金营卧底,死心塌地为大宋出力,实有后图。众人心中皆不以为然,什么样的作为值得率四万人投降?郦琼更是长久以来对此事耿耿于怀,悔之莫及,心道如果让别人当我面把这件事洗白说好了,哪里还有脸在? 郦琼站起身来,双目盈盈含泪,高声道: “豪气冲斗胆气强,曾经大宋好儿郎。 慷慨赴死何所顾,熠熠汗青透底香。 不幸英雄寸气在,唏嘘菜市不早亡。 守节度势丈夫事,何论成败命不良。” 是说自己也曾壮怀雄心,一心抗金,想要流芳千古。不料世事诡谲,中途却做了反叛汉奸,还不如当时早就死了。大丈夫自当明辨大势,保守节操,不该一有风吹草动就改了处世之道,更不关事情成败。也是敢作敢当,不怨天尤人之意。 郦琼朝众人拱拱手,正色说到:“当年郦琼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带领全军四万余人,并裹胁百姓十余万投降伪齐刘豫,再随之降金。虽是当时走投无路,非我本意,也想做的象董先兄弟一样,来个伪降。谁知以后处处堕人家算计之中。投齐之后,那完颜宗翰立时便解散了大军,再也聚拢不起来,只好好乖乖就命。虽然竭力谋图作为内应为宋出力,但些许功劳哪里抵得上罪责万一?只是可惜了我前半世的作为。” 说话间,再转向郓王:“王爷,郦琼迷茫时不谨慎,明朗时不觉悟,觉悟时不回头,因和王德争斗,意气用事,终致于弃抗金大势于不顾,为脱自己一时之困,分裂折挠抗金力量,罪孽深重。我顶着汉奸反叛名称适得其所,万劫不复,难以翻身,名声已是不足以惜。” 郦琼早年于河北为盗,金侵宋时为刘光世所收编,勇猛果敢,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只是在张浚整顿刘光世淮西之军,受多方挤兑,阴差阳错,成了反叛。世人均知其事非出其本意,以后在金关键时接连维护大宋百姓,为官清正廉洁,民声甚好,素来不被宋人视做大奸大恶。 郓王见郦琼出口反驳,略显尴尬,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件事由秦桧那奸贼作为北国间谍卧底一手策划,截止目前为止,也是他最为成功的一次。大宋朝廷、张浚丞相欲要整顿刘光世淮西之军,正好被他利用。郦将军首当其冲,做了棋子。” 郦琼却道:“我当年自己糊涂,犯下极大罪过,应该敢作敢当。我从前错了便是错了,如果以今天所为,再为那事辩白,或因燕堂入伙而多加粉饰,无论如何都是苍白无力,也辱没我们今天英雄行径,更让燕堂将我们在座之人看得轻了。” 郓王轻轻摇头,再道:“当年淮西兵变事出突然,也非郦将军本意,我与人不止一次私下探究,今日之言也非只为郦将军开脱,全无来由。你虽然当年身当其冲,内在情形或许没有我所知更多,今日索性就在这里说开了去。” “绍兴七年,我大宋根基渐稳,国力日盛,朝廷眼看复土有望,一时间军威大振,颇有中兴景象。当时张浚既为右相又为都督,命韩元帅据承、楚以图淮阳;刘光世屯合肥以招北军;张俊练兵建康,进屯盱眙;杨沂中领精兵为后翼以佐俊;岳飞进屯襄阳以窥中原。欲起五路大军,讨伐金人与伪齐。张浚丞相渡江入淮坐镇调度。在座诸位或身涉其中,或干系重大,所知必定不少。” 在座韩世忠为五将之一,郦琼正于此时发动淮西兵变,董先、李宝随岳飞为将,都是亲历。倒是郓王当时随徽宗北国受困,众人一方面钦佩郓王知之甚详,一方面疑惑他何以反客为主,反来为大家述说。 郓王也不管众人疑惑,继续道:“但其时刘光世骄惰不能战,拥兵不前,张丞相奏朝廷罢刘光世统兵职务。而左相赵鼎则以刘光世为世家子,将官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人心不可。张浚意在使朝廷便于控制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最终罢免了他。所以此事开始便是行险,以致其后变故频出。 “我大宋朝廷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重文抑武,每当收缴兵权时都是唯恐不及,毫不犹豫。此事正是如法炮制,立时便收缴了刘光世兵权,诏令将其所部划归岳飞岳师兄统辖。”岳飞为周侗徒弟,郓王早年亦师从周侗,虽不曾正式拜师,但向来视岳飞为师兄。 赵匡胤于柴荣死后发动陈桥兵变,得以黄袍加身,夺了后周江山,他深知藩镇割据、武将拥兵自重对朝廷的威胁,于是杯酒释兵权。此话向来为宋朝皇室所忌,今日在坐之人都曾是军中大将,但郓王性情直率,心中光风霁月,冲口便说了出来。众人自然听得明白,却不便插口。 第23章宋金和战互有间,可怜宇文家罹难 郓王继续说道:“刘光世出身将门世家,为镇海节度使刘延庆次子,部属多为西北军旧故。将刘光世所部划归岳飞统辖,此事朝廷本来早有定议。三省和都督府于岳飞离开建康行在时,下发三省札和都督府札授予岳飞,其中的都督府札则将刘光世军的人马清单,开列得清清楚楚,交由岳飞‘密切收掌’。这其实意味着,在罢免刘光世之前,岳飞接管其所部手续已备,只差一纸公文。 “其时岳飞为太尉,张浚任右相兼都督,而秦桧正好窃据枢密使。那奸贼心通北国,正当大宋兵势正盛之时,一心主和,便以岳飞既掌京湖之兵,再接两淮,难免拥兵太重为由,极力反对。朝中实有纪言道‘飞方图大举,会秦桧主和,遂不以德、琼兵隶飞’,便是佐证。 “朝廷与张浚转身将刘光世部收归都督府,而张浚兼任都督,欲六分其军,互不统属,直接掌控。朝廷便用给岳飞的御札上一句‘颇有曲折’便即出尔反尔,自然引其不快。他气愤不过,便以‘与宰相议不合’为由,而自请弃军回家为母守孝。此事岳飞举止失当,后来认错,遂具表待罪。但秦桧作为始作俑者,当时便有忿忿之意,最终还是因此事以‘莫须有’之罪构陷岳飞。 “但与此同时,秦桧再与知枢密院事沈与求上奏朝廷,谓张浚作为宰相不适合掌兵,而应在淮西军中另行命将。于是越过张浚,任命刘光世部将王德为左护军都统制、郦将军为副都统制。而王德虽然勇猛,终究莽撞,主军位微望轻,德不配位,能不称官。他既不足以居郦将军之上,坐镇自然疲于应付,左支右绌,加之与郦将军龃龉不断,更加势不两立。于是王德上告到了秦桧奸党万俟卨做监察御史的御史台,郦琼将军则上告到张浚为都督的都督府。 “秦桧拉沈与求向朝廷建言。而秦桧力主派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如淮西抚谕诸军,处理讼事,拟扶持任用王德,依罪处置郦将军等人。 “二人虽同赴朝廷,但秦桧所议大大出乎沈与求意料,处置郦将军等,势必折损大将,更引起军中内乱。沈与求力争不成,急怒攻心,竟然死在朝堂之上。其后秦桧更得为所欲为,力荐吕祉,并许之回来以后继沈与求之位。 “而吕祉刚愎自任,虽然于国忠贞不二,但举止高傲,且不谙军旅,不解内情,不知秦桧奸诈,竟秉承其旨意。到了庐州,一味取悦王德,压制郦将军,收罗郦将军左右王世忠、靳赛等将官罪证,上书密奏朝廷解除郦将军等兵权。秦桧暗地里安排军中书吏朱昭向郦将军等泄漏机密,好让郦将军派人于邮驿中截获奏书,众皆愤怒惊惧在心。至此,拜秦桧所赐,刘光世所部群龙无首,上下不和谐,内外猜疑不断,军心危如累卵。 “秦桧再于其时鼓动朝廷调郦将军赴京城临安,分明作势要杀。郦将军一干人等见大难临头,谁又不反?我看郦将军等是反得晚了,如果放在我身上,也许谋变更早!”郓王说到这里,竟是两声“嘿嘿”冷笑。 众人听郓王所说大致不差,但原来均以为此事乃张浚整顿不力,弄巧成拙,却完全不知原因出自秦桧身上。 郓王说罢,看看郦琼,意思便是此事乃秦桧诡计,你大可不必太过自责。 郦琼又如何不知郓王意思,可这件事他念兹在兹,无时无刻不抱愧在身,从没半点要原谅自己。半天,颓然长叹一声:“我既做出来了那样糊涂事体,如今又有什么好话能说?” 郓王摇头道:“即使天大的错误,也自当该有公论,罚当其罪,毁誉分明!” 说到这里,高声向郦琼发问:“如果没有朝廷去刘光世兵权之事,郦将军等是否早已有心降齐?” 郦琼急道:“郦琼虽然不才,如若不是朝廷实行整军在前,王德吕祉处处挤兑,郦琼等断不会投敌!在场都是大有干系的人物,眼下若有人能指出半点不实,郦琼立时便死在这里!” 郓王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相信。郦将军因朝廷整军措置不当才致反水,这个天下尽知。但是大宋这边一有整军风吹草动,刘豫便有人过来以高官厚禄予以拉拢,可有此事?” 郓王这句话声音不高,但郦琼听着不啻于耳边雷响。 原来郦琼早有疑惑:“我之前从无反叛投降之意,刘豫何以老早过来拉拢劝降,做此无用之功?难道自己本就忠贞不够,早就被人看得轻了?”后来不幸反宋成真,其事想起来无比恐惧,从来不敢多想。今日郓王一问,不禁冷汗涔涔直出。 郦琼抬起了头,一字一句说道:“刘贼早派人来,确有此事,当时情景因为绝无可能,被我轰了出去。谁知后来事出诡异,阴差阳错,这些人走投无路,他又拉拢不断,最终只得从权。” 郓王道:“这就对了。我这边甫一有整军之意,其方略筹划未定,北方早已知晓,还料定郦将军等必不如意。一则拉拢,一则遣一大要紧人物完颜宗翰(粘罕)南来伪齐遣散降军,看起来这件事敌方比我所料更准,应对更加恰如其分。这全赖秦桧与北国沟通消息。 “当年吕祉收罗郦将军等人罪状,并密报朝廷处置,该是何等机密之事,偏有小吏朱昭向郦将军泄密通报。更有几次上报朝廷密函,均让郦将军轻易截回,都是秦桧一手暗地里安排。可怜吕祉,领受秦桧旨意,却被出卖了个精光,以致于不可收拾,事败身死。” 郓王再转向郦琼问道:“当年王德申诉至御史台,郦将军也曾告到都督府,是早在三四月的事情。王德就单骑逃归行在所,后再因本部人马八千人入卫行在所,也是在五月底六月初,张浚于行在得禀报当在七月初十前后,郦将军是八月初八举兵北去的,其中该有许多时间,郦将军翘首以待都督府回话,期望事情或有回转,但张浚始终无所处置,可知是何原因?” 郦琼满脸疑惑,摇摇头道“我们实不知是何原因。当年事出诡异,到处走投无路。原是指望张丞相为我们做主,详情亦早已汇报,迟迟不得任何信息。而吕祉将我们罗织罪证上报,朝廷又诏我等进京,杀头在即,情况越来越凶险,只得铤而走险。说我强制胁裹,当年如果不是情景特异,没有许多缘由,有四万多弟兄跟随,哪里能轻易做到?” 郓王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当年张浚欲接收刘光世部,好生不顺,又知王德、吕祉挤对颇甚,于是中途改了主意,索性逼你等北去。一则他已经另行遣使赴金,让当时已得金朝廷大臣信任的宇文虚中将计就计,欲籍此实施离间计,以令金人废刘豫;再则,他素知郦将军忠勇,必不死心塌地降金,这支军将来早晚做内应。 “其实张浚不知秦桧已然是金国内奸,淮西之变已被他运作在前,早已知会北国做善后之策。郦将军大军甫一归伪齐,完颜宗翰(粘罕)即刻赶到,便将此大军化整为零,编入伪齐各部。后来仍放心不下,直至废了伪齐才算作罢。就此一点,也算是成功离间了金与伪齐。”郓王说到这里,看看郦琼。 见看向自己,郦琼自然明白,后续金国所为,自己深于参与其中,于是道:“粘罕解散大军,该是秦桧与金国早就有约。金废伪齐,却是张丞相通过宇文虚中离间结果。 “张浚丞相夫人乃宇文时中之女,宇文虚中侄女。宇文虚中被扣金国,奉使日久,本来守节不屈。但绍兴七年时,突然接受金国官爵,且屡有累升,便是张丞相授意。我一入伪齐,大军被粘罕遣散,断了南归之路,当真万念俱灰。大错铸成,已无回头之路,直要死去。后来虚中暗中联络,传张丞相授意,心才稍稍安。 “宇文将军向来识大体、看全局,以后在金作为大宋内应,搅动金国朝廷,立了绝大功劳。可惜最近一家被秦桧出卖给金国杀害。”宇文虚中曾在大宋军中任职,死得又英雄壮烈,故此郦琼说话间更愿意称宇文虚中为将军。 说完,犹自为宇文虚中一家罹难唏嘘不止。 郓王待郦琼说完,再道:“朝廷也深悉淮西之变乃阴差阳错之举,又是事关重大,悔之莫及。即刻同时发诏岳飞与刘光世,要求招抚郦将军等。只要愿意回归,朝廷可以既往不咎,还会予以重用。” 郦琼接口说道:“岳飞与我有同乡之谊,且对他素来钦佩,但因张丞相授意做内应在先,收到招抚信函,只得拒绝。刘光世将军也来招抚,我因关涉间谍机密,终是少说为妙,没做答复。朝廷能再来招抚,自是知我等不是出于本心,没有死心塌地,心还稍安。只是不能象董先老弟那样伪降,适时向金、伪齐反戈一击,该在世人眼中,天壤之别,我也无话可说。” 第24章善用兵者必善间,假亦真时真难辨 郦琼早在张浚整军伊始,时刻盼望岳飞接管,而最终不成。兵变后再接到岳飞信函,却只好以“昨在合肥,已闻大齐政事修明,奉法向公,人民安业。今既到此,目自见之,投身效命,合得其所”婉拒,世事悱恻,令人唏嘘。 郓王笑笑道:“淮西之变,实际没有看起来那样损失巨大。 “当年虚中即以朝廷的口吻遣使持蜡书设法交予金人权臣手中,着手行间于大金与伪齐。谓刘豫得知于太上皇帝,只因当时局势而偶然降金,然心向朝廷,现遣大将郦琼等来归,以为刘豫之助,且嘱咐刘豫千方百计说动金人挥师南伐,以消耗其兵力国力。因为绍兴四年和绍兴六年的南伐都有很大的损失,所以这样一说,金人自然深信不疑。 “时值宋齐交战,岳飞部属抓获了一名金军密探,岳师兄借机实施反间计。密探带来后,他假装认错了人,劈面便问:‘这不是张斌吗?我让你约定刘豫用计诱捉金兀术(完颜宗弼),为何至今才回?幸亏我又派别人到联络刘豫,答应和金兀术共犯长江,打算在清河将其活捉。你为何一去没了消息,现在却被人捉了来却是怎么回事?’那假张斌顺势应承,小心对答,岳飞于是给刘豫写信一封,共谋活捉金兀术,用蜡信封好,交予密探,叮嘱一定亲交刘豫手中。这个密探将信交宗弼。宗弼见信后,对刘豫的嫉恨和怀疑更深。 “这两个反间计兜售既成,金人便果然废刘豫。 “淮西之变后,张浚去职,赵鼎复相。那边金人废去刘豫,赵鼎派间谍招抚河南守将,寿、亳、陈、蔡之间,往往举城或率部来归降,得到精兵数万,马数千匹,多是淮西原来人马。四五万将士倏忽来去,更印证当时淮西之变出于非常,非于本心。知庐州刘锜也上言说:‘淮北归正者不断,估计今年可得到四五万人。’朝廷本来常忧虑江、池数百里间防御空虚,得到这些军队因而无患。 “我先有宇文虚中在金做内应,为金国国师,助其汉化,接连交好阿骨打堂弟挞懒(完颜昌)、吴乞买嫡长子宗磐、阿骨打六子宗隽,虚中再向其炫示宋制绝大好处,几人很快便十分心向大宋。 “淮西之变后,我们再有郦将军做内应,先通过刘豫交好完颜宗翰(粘罕),多向粘罕亲信高庆裔贿赂,又由虚中撺掇完颜宗磐等出面,以贪赃罪将高庆裔处死。粘罕乃阿骨打堂兄国相撒改长子,功劳最大,但继位无望,为继续专擅朝权,既阻完颜吴乞买传位亲子宗磐,又阻止了阿骨打四子完颜宗弼即位,与宗磐仇恨本来就大。粘罕亲信高庆裔既死,自觉大势已去,当年便抑郁而终。这里多半是虚中与郦将军使间的功劳。 “虚中与郦将军当真能干,竭尽手段,再于绍兴八年,由完颜昌(完颜挞懒)、宗磐、宗隽主和,将河南与陕西之地和议奉还,第二年竟自成真。金国当今皇帝完颜亶养父完颜宗干对此极为恼怒,会同完颜希尹杀死宗磐、宗隽。可惜我大宋朝内有秦桧私通金兀术,而河南、陕西归还之地不守,最终又被金兀术所夺。虽然挞懒再使反间计让金兀术杀了希尹,但他自己也因反金投宋失败被杀。” 其实金国和议归还河南与陕西之地,宇文虚中与郦琼无疑居功至伟,然而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金国完颜昌。完颜昌能通宋反金,另有一更为紧要的人物,乃是徽宗二女荣德帝姬赵金奴,靖康皇帝赵桓的同母妹妹,原为宋左卫将军曹晟之妻,靖康之难被虏后,分派于金皇室子弟完颜昌为妻。赵金奴本来高华显贵,又才貌双全,完颜昌极为喜爱,也因此更加倾慕中原繁华世界与灿烂文化,不久便被策反,极力维护大宋周全,二人婚后不久诞下两子。 说到完颜昌之死,郓王好生痛惜,但赵金奴下嫁却由靖康之难所致,自然难以启齿,便略过不提。 郓王顿顿再道:“张浚丞相长于大局,短于行事,尤其气量狭窄,做事武断,用人不当,许多自谋大好局面偏偏又毁于自己。赵鼎稳重有余,奋进不足。二人均不如李纲,不足以挽大宋狂澜于既倒。可惜李纲又被羁绊,但这三人都是我大宋难得的好丞相,总能鞠躬尽瘁,忠心谋国。 “最可惜老帅宗泽足以谋国用兵,及时乘锐而可以立功,养威持重而后能有为,李纲丞相最服其能,却壮志未酬身死。靖康之难,金人逼二帝北行,宗社失主,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云集响应。有道宗泽用兵,盗皆为兵;杜充用兵,则兵皆为盗。我们也要象宗泽老帅,能让河北义旅勇于抗金,这就拜托张荣收拢联络了。 “淮西之变,郦琼被逼投齐虽然不该,张浚丞相措置不当才是起因,秦桧对内挑拨、对外勾结更是缘由。吕祉不是奸人,但受秦桧迷惑,屡屡挑拨,身死有因。当年赵鼎为左相,张浚为右相,秦桧为枢密使,唆使吕祉挑拨赵鼎与张浚,连皇上都说‘他日张浚与卿不和,必吕祉也。’后来赵鼎与张浚言语不和,也是向皇上道说:‘臣初与浚如兄弟,因吕祉离间,遂尔睽异’。后来吕祉到淮西抚军,优厚王德,密告郦将军,弄到不可收拾,以致自己身死。 “与吕祉挑拨不同,当岳飞离军为母守丧,张宪主军,张浚恼怒,亦安排兵部侍郎、都督参议军事张宗元抚军。张宗元到后感于岳飞手下忠勇,汇报‘将帅辑和,军旅精锐,上则秉承朝廷命令,人怀忠孝;下则训习武技,众智而勇’,朝廷大为释怀。与吕祉同是抚军,一场潜祸却消于无形。 “若计胜败得失,淮西之变虽有四万人马反戈,但人人均作权宜之计,金国更怕伪齐因之尾大不掉,立时遣散。后来赵鼎为相,用间谍一一联络,这班人马结队归回,也损失不了多少。我还再因此得以安插郦将军卧底,后来再有机会救了亳州满城百姓。宇文虚中、郦将军等搅动金朝廷和战之争更胜我朝,完颜昌因而反金投宋,宗翰、宗磐、宗隽、希尹等均在此一波内争中身死,金兀术自此独木难支。淮西之变前后间谍之战,我们大可言胜。 “我大宋自太祖立国即处四战之地,向来强敌环伺,纷争不断,互相间少不了谍战计谋。太祖在对后蜀、南汉、北汉、南唐的作战前,均派间谍收集情报。种世衡以法崧为间,绝妙地除掉了西夏两员猛将,激起了西夏内乱,轻易便保证了边关安定。 “我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朝野内外,前线后方,均重用间防间。朝廷亲将《孙子兵法》列为《武经七书》之首后,不光军人崇间,即使是文人谈间论谍者日见增多,直登大雅之堂,将‘士大夫耻于言兵’之风一扫而空。欧阳修、苏洵、苏辙、司马光、沈括、梅尧臣等人也纷纷撰文专论和注释《孙子兵法》,主张‘多养间谍之士,以为耳目’,‘厚赏以精间谍’。曾公亮《武经总经》、许洞《虎钤经》、陈规《守城录》、何去非《何博士备论》及梅尧臣等数人《孙子兵法》注本,与唐代《李靖兵法》及我祖师阮逸所著《李卫公问对》相映成辉,均对用间与反间有精辟独到的见地。 “自太祖便由朝廷亲管,实施对内对外谍探刺事。为所适得人,专门成‘皇城司’,以用间防间。下面枢密院主军,也直设‘机速房’,于地方设置情报机构,隶属于‘安抚司’,战时再有‘机宜司’,负责谍探刺事。 “朝廷常自皇城司派间谍以使外人员身份随之出访,时监时控,更自使外人员处获取情报。寇准、范仲淹、富弼、章惇、沈括等出使,不负使命,极重情报,归来更是著书立说,于朝政多有助益。所谓‘昔富弼之使也,以一言息南北百万之兵,可谓伟矣’,正是明证。而洪皓使金新近归来,对金国兵马行政财富积蓄风土人情等百事俱详加记述,名曰《松漠纪闻》,只因秦桧有私史之禁,书尚未刻秘而未宣,我在北与洪皓甚熟,因而得以先睹为快。 “谍探刺事对外向来更以枢密院为主。寇准两度入相,一任枢密使,出为使相,深通敌国上情,及至边关征找,常派探子到前线侦察,做到知己知彼。范仲淹奉调西北前线,担任边防主帅,主张详解敌情、积极防御,带出狄青、种世衡等名将,种世衡一个反间计便让西夏自折名将,更是成功之举。再有富弼既为丞相,又为枢密使,章惇亦曾为枢密使,均为用间防间之高手。 “辽、西夏、金等既与我常相对峙,亦少不了对我用间,正所谓互有来往,半斤八两。而金国竟能让秦桧以一国丞相卧底大宋,陷害我忠臣良将,几乎倾覆社稷,真是到了极致了。 “我因缘际会,受父皇厚爱,曾提举皇城司,故于之多有所知。” 其实中国自古以来,凡善用兵者必善用间。 第25章郓王直说可卖老,另有同门身更高 早在夏朝就有被史书记载的间谍活动。夏朝第三任君主太康不理政务,到处玩乐,被大臣后羿所拒而死在外地,并立他的弟弟仲康。仲康死后,后羿又立他儿子相。后羿的亲信寒浞,唆使家奴杀掉后羿与相,自立为帝。相的遗腹子少康长大后,派遣大臣女艾到寒浞的儿子浇那里卧底,终于攻灭寒浞。女艾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间谍。 春秋战国与秦汉,战事频仍,谍战更多。春秋时吴越争霸,勾践采纳文种“伐吴九术”之四“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让范蠡献西施到吴国卧底,吴国便因夫差沉溺酒色、荒于国政被灭。战国时赵国数度中秦国离间计,先以赵括代廉颇,致长平之战大败;再自损李牧,最终被灭。这期间《孙子兵法》、《吴起兵法》、《孙膑兵法》等横空出世,都有谍战记述,开始被视为至高谋略。 隋唐五代时期,战术间谍应用尤多。唐太宗李世民年少时独自领军,用兵最精,将战术侦查与部队整体作战相结合,他不时亲自侦察,一次不幸身陷于少林寺附近,在少林寺十三棍僧帮助下才得脱身。唐末及五代时各种商人、坊间匠人模样的间谍开始大量出现。 郓王当众教授燕堂谍报刺事的传递、联络、密写之方。尤其是密写,学问最大,便以曾公亮《武经总要》为例,对四十种军中常规用语进行编号,便于密写。这犹有未够,便又拿宇文虚中之行事,多处举例。 宇文虚中被扣云中府时,听闻金国即将攻打四川,于是派遣密使告知川陕等路宣抚处置使张浚,并附当今皇帝所赐御封亲笔押字作为信物。信笺两旁写有隐语:“善持正教,有进无退。魔力已衰,坚忍可对。虚受忠言,宁殒无悔”其中的“虚受忠言”就是“虚中”之意。 又有虚中给家人的信,也用密语写成:“中遭迫胁,幸全素守。惟期一节,不负社稷。一行百人,今存者十二三人。有人使行,可附数千缗物来,以救艰厄。昨有人自东北来,太上(指宋徽宗)亦须茗药之属,无以应命,甚恨甚负。”于是虚中的妻子黎氏上奏,让准备出使金国的潘致尧带上缣、帛、茗、药及金银等物。 绍兴四年,宇文虚中又用符箓“石头双林,虽未出世,气象已咄咄逼人。当坚忍其心,有进无退,众魔将降,吾道自胜。若见尊宿,并可告此”,向张浚及朝廷传递关于耶律大石的情报,“石头双林”便指大石,“尊宿”即指当今皇帝赵构。 郓王因早在皇城司,术业有专攻,才识又广,诸多谍战之术讲得又完整又生动,用处又是恰如其分。众人除燕堂以外,常年置身其中,虽对谍战之事都不陌生,但今日听郓王当众讲授,都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郓王郑重向燕堂嘱咐道:“今日之事,绝不可以向外透露半个字。间谍之用,保密为第一要务,关系派出人员身家性命,负任成败,千万大意不得。虚中一家人身家性命,便为秦桧等泄密所害。”稍加犹豫,再道:“我乃先皇亲封郓王,为当今建炎皇帝亲哥,而朝廷上下主和者正得势,而今是我与韩元帅擅自向金等用兵,虽在敌境,难免不为当今皇帝疑忌,一旦泄露,可能被疑心,我还无他,韩元帅董将军等向来忠心,怕被污了名声。所以我于此身份不向外露更加重要。” 一通话说完,看燕堂乍一入伙,兴致颇高,郓王自己亦无半点倦意,突然心血来潮:“我们经络劲功一门,本来在郓城好生兴旺,但自没了宋江师兄,余人各自散了,在江湖上没点声势。今日难得有师叔师侄三人聚在一起,我们到后院去比划比划,看看我这个辈分最高的师叔武功如何。” 韩元帅不禁暗自好笑,心道郓王真是武痴,刚见了师侄不一会,竟然要切磋武艺。其实也难怪郓王,当年跟阮飞习练武功既成,即逢靖康之难,以后又跟父兄被金兵所虏,投鼠忌器,不得不深藏武功。一直以来,难得有同门之间切磋,今日大好机会,又怎肯错过? 燕堂还未搭话,忽听有人说道:“师叔辈分高,但这里我的师叔辈分未必最高。” 郓王心下奇怪,扭脸看看说话者乃是张荣。张荣平时与燕堂看着不同,他曾一度领军数万,惯常布勒群雄,睥睨千军,自带一派英豪气象,此时看着郓王,却是似笑非笑,略带不屑。 郓王一笑,道:“我们经络劲功一派,素有师侄不服师叔一说,当年你师祖就是,一直不服气师叔钱乙,两人拌嘴一辈子。眼下到了我这里,看来师叔也是不好做,可辈分分明在那里,这也有说法?” 张荣大笑,“我自然不敢。可您做我和燕堂师叔,便自认在这里辈分最高,您此地也有自己的师叔,又怎生论?” 郓王吃了一惊,心中疑惑:“韩元帅自小鸷勇绝人,天赋奇高,他武功高强,却是学自百家,博采众长,尤精太祖长拳,功夫以马上为主,多出自军中,却非名门大派,更不是本门;李宝拳脚功夫好,乃是出自少林,还跟沈姑姑学武,从军后跟岳飞习练岳家拳;郦琼、董先等其他人也都不是。” 当下心念电转,恍然大悟,道:“那是梁夫人了,该是师姑祖阮遄亲传弟子!我原还疑惑,梁夫人既有苗刘兵变时马背负幼子夜驰几百里勤王救驾之壮举,又有黄天荡百尺杆头击鼓战金兵名动天下,更有万里会宁府救孤威震敌京师,不知道是哪一门派的高人,却不曾想到是师叔,真是忒糊涂了。” 李宝接口道:“夜驰几百里勤王救驾与万里会宁府救孤我没有见过,但是黄天荡一役,有幸亲领梁夫人风范,当真武功超卓、胆识不凡,直如神仙。”说罢兀自叹服不已。 原来宋建炎三年冬,金太宗完颜晟(吴乞买)以完颜宗弼(金兀术)为帅,率军十万南下攻宋。韩世忠当时任浙西制置使,为避其锋,自镇江引军退守江阴军。金兀术迫降建康后,挥师南下,奔袭临安。韩世忠料金军孤军深入,难以久据,于第二年正月,率军八千、战船百余艘急趋镇江,抢先控制金山、焦山等有利地形,严密封锁沿江渡口,并用破船堵塞运河入江口,切断金军退路。金兀术率军自临安沿运河北上,企图由镇江渡江北归。韩世忠乘艨艟指挥水师迎战金军,双方舟师在金山脚下激战在即。 梁夫人战前请命,攻守间由她主负指挥,只要在艨艟立一百尺高的铁旗杆,于上挂一吊斗,里面放一战鼓,仅此而已。韩元帅颇为犹豫,心道:“夫人虽然武功高,富有胆略,但我久经战阵,临阵指挥又哪里强得过我了?”但终于拗不过夫人,只是想:“便将指挥交予了你,我不离左右,不行时便接过来,不敢误军国大事!” 第二天两军对垒,梁夫人几个起纵便跃上百尺高杆,跳入吊斗。梁夫人站得高,乐技又是当朝乐圣阮逸之女阮遄亲传,运起神功,鼓声如雷,犹如天地之间只有她的鼓响一般,淹没了千军万马喊杀之声。大宋的士兵听着鼓点听命进攻,辨知进退,人人都象长了眼睛。金兵个个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金兀术看看大怒,挽起角弓,搭箭便向梁夫人射了过去。梁夫人身在高空,来箭已是强弩之末,用铁鼓槌轻轻拨了,兀术又哪里伤得着她?寻常士兵之箭又够她不着。兀术看看无功,只得败退。 梁夫人亲自擂鼓助战,宋军士气倍增,一举击败金之舟师。金兀术仓促驶入建康东北死水港黄天荡,其后采纳当地乡民建策,开掘老鹳河故道,于次日冲出黄天荡,才得逃命。 此一战,使梁夫人更加扬名天下,却是金兀术一生最惨一败。 郓王道:“黄天荡一战,我没有亲见,听得却极多。但梁夫人会宁府万里救孤,力战完颜亮等金国数名武士,我是当场亲见的。那些武士虽然不是天下顶尖,个个却都是好手。我救虚中儿子师瑗,拼死力战才侥幸得脱。梁夫人救的是却是虚中孙女,她带着五六岁的女孩,能够全身突围而去,武功更加了不起。” 说罢望望范燕堂,道:“那些金国武士,以海陵王完颜亮为首,都是皇室子弟,用的却是我门的经络劲功。想当年王祖师共制成穴道铜人两个,放于太医局使用,其中一个不幸在靖康之难时被金人掠走。金人拿回去研揣,再有曾是太医局学生的指点,终于破解秘密。那些人中海陵王完颜亮武功最高,比我只是稍弱,其他也是一流好手。你将来遇到了,千万小心在意。那时我与梁夫人只是不约而同救人,动手时分头杀出去,丝毫没有在意梁夫人是何武功,倒是对手都是本门武功。”不由摇摇头苦笑。 郓王抬脸向众人目光一扫,叫道:“都去看我师叔!”众人不禁莞尔。 第26章纯睦痼疾病不轻,同门共助调肺经 梁夫人虽然奋力救出了宇文虚中孙女,但受伤着实不轻,再千里迢迢,一路闯关过隘,回来就病倒了。在座除了党纯睦为张叔夜徒弟、范燕堂为梁夫人娘家侄女婿,两人为后辈,其他均视梁夫人为亲嫂。原来郓王还有王爷之尊,刚才说起来又成了师侄,还是他提议要看,大家更没有了内室女眷顾忌。 由韩元帅亲自引领看望梁夫人,才要入后院过门,忽然一个银铃样极好听的声音传来:“范燕堂这是要出行好长时间啊,可别把俺素兰姪女儿冷落坏了啊,一定要带着。如若不带着你啊,就白天里多想想,到了夜里早睡会,别误了梦里相会。你俩在梦里啊,一样的温存缠绵。”说完吃吃笑了起来。 燕堂心中一动:“这是有人在说我两口子了,这么敢说!” 燕堂媳妇素兰自然一时不敢搭话,那个好听的声音又说:“有些男人一心想着兴国大业,哪里顾得了媳妇?媳妇跟着不好吗,素兰侄女你说该不该跟着?” 梁夫人怨道;“你的嘴啊,这话说得让她怎么答对?” 那好听的声音又道:“我说让素兰到哪里都跟着她女婿,时时待在一起,又有什么难为情?我最烦一些人不够爽快,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你看素兰,脸都红了,扭扭捏捏,让我说得几乎在这里站不住。” 梁夫人笑道:“平时这妮子嘴巴也能说,遇见你就没有话了。” 那好听的声音再道:“你这侄女是心眼疙瘩,她这时候哪里是不能说?是不想说!她一句也不分辩,那是认可了。这样多得便宜啊,风流舍脸的话让我说了,她跟着女婿去了。” 韩元帅自感不好多听,轻咳一声,带着几人直进内院。梁夫人耳力敏锐,早听出来人都是有谁,轻声笑道:“朱娘娘的男人来了,你可不要扭扭捏捏!”那人说声“我去缠我的男人去。”话虽如此说,却拉着素兰躲到内间去了,也没有了再声张。 梁夫人轻声自言自语:“你朱娘娘不也扭扭捏捏?本来一个贤淑端庄、举止郑重、才高八斗的奇异女子,只是说话做文章大胆泼辣些,偏就让那些道学者说出许多是非。” 这个妇人就是才堪与李清照并世而立的朱淑真。只是此女为文情感外露,所写“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句,被认过于红艳而为世间文人所垢。 朱淑真出身书香门第,自小饱读诗书。长大风致极佳,词情绝妙,然而曲高和寡,单特孑立。曾嫁于一小吏,才情与其相差甚远,琴瑟不谐,乃致伤心断肠,请休自去。后来投水不成,被郓王所救。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情深难托,二人才子才女,佳男佳妇,互恋互慕,极是相得益彰。 郓王一行在韩元帅引领下来到内堂门口,梁夫人正待起身相迎,郓王抢上前躬身一礼:“师叔好!您恢复可好?” 梁夫人笑笑:“可不敢当!郓王千岁好!我多是外伤,其他一点小毛病是长途奔波所致,这就大好了,还劳各位费心惦记。” 郓王道:“那天救人时分头外闯,竟然不知道您是师叔,真是失敬了。” 梁夫人笑着说:“王爷言重了。当时事出突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是同门。追兵中有几个金人好手,所使却是本门武功,想必是有一个铜人被金人掳掠之故。今天正式邀燕堂入伙,我们又有一个同门好手供王爷差遣,也是本门之幸。燕堂再教授纯睦儿子、文郁儿子武功,更是后继有人。” 此时朱淑真与梁素兰也走出里间与众人见面。 党纯睦见了梁素兰,高声叫道:“大嫂,大哥与我要去济南府,你可要跟了去啊。” 突然嘻嘻一笑,又道:“带着你家的范七儿。” 梁素兰嗔道:“是范九儿。”堂纯睦笑道:“这次可要把家里叔伯兄弟们生孩子的事弄对了,省得嫂子下回再生了弄不清排行。” 原来有一回范燕堂回郓城老家,正值媳妇梁素兰六甲在身,问清楚了下辈小子已经生了老六。范燕堂是宋江徒弟,也是阮小二亲外甥,就想象三个舅舅那样用叔伯兄弟排行给孩子取名,既显人丁兴旺,又简明好记。后来媳妇生了儿子以后,便叫做范七儿。 没有料到几年再回家才知,在儿子生出以前,又有两个嫂嫂生了儿子,自己儿子实际上已排到老九了,于是范七儿改名范九儿。范燕堂喜滋滋地改名,不少被党纯睦笑话,素兰直感到哭笑不得,故而今天有范七儿与范九儿一说。 纯睦左说一个要生,右说一个要生,弄得梁素兰在姑父及一众叔公公跟前满脸通红,撂下一句“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嘴”,躲内间不出来了。 梁夫人笑着骂道:“男人与女人好不一样。朱娘娘好好的话这么多人好没缘由出来笑话,可象党纯睦这张破嘴,还不该关在猪圈里?”韩元帅与纯睦师父张叔夜都出自西军,与纯睦极熟,又是长辈,数落起纯睦自然极为随便。 梁夫人看纯睦话语虽然说得轻松,但停顿间气息接续却颇为困难,不由大为担心。向郓王递个眼神,道:“我们同门四人一起帮他调一下肺经。”当下燕堂按住百会、四神聪、安眠,张荣按住神门等穴道,梁夫人与郓王左右分别自中府穴向肺经注入内力,由胸走手,结束于少商穴。纯睦沉疴难起,肺经不畅,虽有燕堂时时帮助调理,总是力度不到。今日经络劲功同门四个武学高手,医术又精,用本门手法共同施为,成效更为显著。 四人同时注入内力续命,党纯睦虽然初时通胀难当,但因开始便点了昏睡穴,咬咬牙即能挺住,后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畅,竟是舒服无比。 事毕,郓王郑重叮嘱纯睦:“如此这般可保五年无虞,五年此时再行依样调治,千万不可过度劳累。否则,难免伤及性命。”纯睦嘴上答应,然而心挂抗金大业,离开后依然辅助燕堂奔走联络,燕堂说了又哪里肯听,以致于不到五年便不支去世。这是后话不提。 燕堂既要与纯睦同赴济南劝告辛赞赴任瞧县县令,又要送纯睦回奉符养病,往返要费好些时日,朱淑真有话在前,便由梁夫人做主安排,带了妻子梁素兰、儿子范九儿、女儿范如玉,先回郓城老家,再赴济南,最后送纯睦回奉符老家。 自瞧县至郓城,尽是过平原,眼望处都是一马平川,中原大地向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时正值八月仲秋,秋高气爽,高梁红彤彤,谷穗黄澄澄,在秋日高阳映照之下,更显天地间一片光华灿烂。车轮滚滚,蹄声嘚嘚,一行人直向郓城去了。 自瞧县至郓城,途经商丘(南京),再过曹县、定陶即到,既有旱路好走,亦有水路可行。特别中间所经商丘,宋金均曾为南京,热闹繁华,乃当世为数不多的大都城,出入道路好生通达。 但金国朝廷既已任命辛赞为瞧县县令,近期就要派使者下诏。一旦遭拒,金廷知觉情形异常,不但辛赞有性命之忧,暗地里操作此事的郦琼,也难免身陷其中,势必要事先知会。故此济南之行急如星火,哪里又有闲暇时间逗留南京? 一行人过商丘、曹县,在定陶以南进入广济河换乘水路,只在燕堂郓城老家八里河村稍作停留,往北转入黄河直奔济南。自建炎二年杜充为阻金兵于滑县决黄河,而因此由泗入淮,更致黄河原河道、广济河水道浅涩,运力大减,直要堙废,日前只能勉强行得了小船。燕堂、纯睦眼见江河破碎,故土不复,忍不住大有感慨。而济南距离郓城三四百里之遥,船行三四天就快要到了。 这天已是绍兴十五年八月二十七,燕堂陪纯睦来到辛赞所居四风闸村,找好驿舍安顿妻子儿女已毕,来到辛家大院。 四风闸村,位于济南府历城东北,原名四横闸,因其所傍赵王河建有四个闸口而得名,后人居住感于四风闸止、风调雨顺而改名。 辛家祖上为十六名门望族的陇西辛氏,辛赞曾祖大理评事辛维叶喜爱这里山川锦绣,四季常青,迁来此地安家,颐生养命,传宗接代。经祖父儒林郎辛师占,父滨州司理参军辛寂,至辛赞已历四世,均为宋官,乃当地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辛赞少时曾中大宋进士,短暂做过朝散大夫。靖康之变后,大宋蒙覆国之灾,中原被金人占领,辛赞为家计所累,未能脱身南下,只好违心滞留。 此时巳时已过,却见大门紧闭,二人对望一眼,均是暗自担心:“这当口正是要紧时候,千万不要有什么差池。” 轻轻敲门,片刻时间,一个年轻家院开了门,看看不认识,满脸疑惑:“贵客好面生,可是找辛家吗?” 纯睦点点头,不想在门外多说,抢着便要进去。那家院见他说闯就闯,不免有点意外,伸手抓住他手臂,一托一推,纯睦手臂便顶住了自己胸口,整个人竟被支在了那里。这家院其貌不扬,这两下虽然算不上武功招式,但极是利落,也看得出身怀武功。 纯睦乃张叔夜徒弟,少年时便精于武功,只是因为误会,被燕堂在宋江墓前所伤,武功几乎全废。平常不要说动手,即便是走路说话,有时还气力不济。那人轻易就架住了纯睦,也是一愣,不由叫道:“朋友是谁?总要通个名报个姓吧?” 第27章燕堂初见辛弃疾,少年老成骨清奇 纯睦扭头使个眼色,燕堂转脸将大门关了。 纯睦低声对那家院说道:“我们是文郁朋友,这位还是他师兄,外边不便说话,进屋向辛老爷子去说。” 哪知那家院说道:“三年前我文郁大哥陪大嫂回娘家,一直未曾回家,当时正是兵荒马乱,怕是有什么闪失,一家人好生惦记。” 燕堂见那人一只手便挡住了纯睦,更没有放话让两人进屋,知道他心存疑忌。过去将纯睦拉在一旁,自己挺身便往里闯。家院过来抓住燕堂手臂也是一托一推,依样过来拦挡,却感觉一道大力自手臂当胸传来,温和柔韧却绵延不绝,分明是同门经络劲神功,立定身形,运功相抗,武功却是差得多了,不由接连向后退了两步。 燕堂收了劲力,抱拳秉手正待要说,耳边脚步匆匆,轻巧细碎,正自奇怪,听得那家院喝道:“弃疾,一边去,这里没有你小孩的事儿!”扭头见右侧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昂然而立,右腿探出半步,看得出刚才作势要扑,却被喝住。 纯睦、燕堂听见正是这孩子被叫做弃疾,大感其趣,不由多加打量:七八岁的样子,长方脸型,剑眉朗目;颧骨高耸,棱角分明;细长身子,亭亭笔直,小小身形纹丝不动,颇显威势,像是立时便要参与打架。二人心中赞叹,怪不得郓王当众夸奖,这孩子骨骼清奇,胆气甚豪,却哪里像六岁的样子? 燕堂向那家院问道:“阁下一身经络劲功,不知怎生称呼,你可是关胜师叔的弟子?” 那人不置可否,笑笑道:“你们拜访辛老爷子,我带您与他老人家叙话吧。” 辛家历代为官,稍有积蓄,宅院还算宽大,只是家人并不多。有几个仆人忙忙活活,正在为辛赞准备五十岁的寿宴,这二人来得正巧。 辛赞正在客厅里喝茶闲坐,早听见外边动静。那家院带人进屋,辛赞见是两个四十出头相貌平平乡下人,扫一眼还不太在意,仔细看时,却不觉一怔。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举止甚为拘谨,倒还罢了。另一个病恹恹的体态,满脸笑意,目光狡黠望着自己,却是老相识。当年刘豫伪齐皇帝时曾遣此人来家做说客,邀去做官,遭严词拒绝,相见大是不欢。恍惚还记得此人姓党,祖籍陕西,宋时奉符为官,此时奉符已然属于金国,改为泰安军。辛赞猜不透此人今日再来何意,好生纳闷。 “党大人别来无恙!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但不知党大人所来贵干啊?更不知这位是哪里好汉?”辛赞看他青巾蓝衫,一派书生装扮,也不管他做什么,便当是金国官员称呼。 “好说,好说!自上次与辛老叔相见如故,一别经年,不由我异常想念,忍不住今日要来做客。之所以唐突来到,原是要给辛老叔突来之喜。这位也是与辛家大有干系的人物。”辛赞听他不着边际,更是一阵愕然,回想当年与此人见面时是否便是如此脾性。辛赞平日里不苟言笑,陌生人相见更是板板正正,实不喜眼前不速之客嬉皮笑脸。 但对方远来是客,不愿缺了礼数,便延请二人落座,命人上好了茶。纯睦大模厮样坐好喝茶,不时连夸好茶,但谈话中对所来何事始终不着边际。看看天将晌午,还不断提醒辛赞不免要留下来吃饭,菜中不可少了豆腐,济南泰安豆腐都好,他在这里免不了要品评一下。辛赞看看他似是皮里阳秋,又似郑重其事,摸不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耐心陪他。燕堂不免心中埋怨,但素知党纯睦历来油嘴滑舌,不然自己当年也不会失手伤他。只是脾性难改,却是没有办法的事。 今日正值辛赞五十寿诞,因为兄弟儿子等在会宁府卧底,家人多不在家,更不愿声张,寿宴极其简单,只比往日多了寿桃、寿糕、寿面等,也无外人参与。用过午饭,纯睦又要午休一个时辰,辛赞只好好生安排,并在客厅侯等,不禁渐渐有气。燕堂却知他身体极差,命不长久,不管胡闹还是真要休息,都尽可能随他心意。 等待休息已毕,见面便对辛赞深躬一礼:“辛老叔好,今日您五十华诞,我与燕堂给您寻了个谯县县令的美差,把这当作寿礼给您老人家祝寿来了,正该您万寿无疆,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原谅。我身有不适,既要吃饭,还要休息,便索性拉下脸下直言不讳,这样反而好伺候些。” 辛赞已隐约猜到与要自己出仕金国有关,虽有前车之鉴,还是吃了一惊,当下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谯县已属金国管辖,齐国的官也好,金国的官也好,我们济南府辛家,都不会做的。阁下该是明白人,何以在我曾拒齐国官职之后再让沾染金国?你与辛家全无怨仇,难道不知此举足以构陷于我?”辛赞既不愿为金官,又知推托带来风险极大。如果因此而给辛家带来灾祸,均是拜这些多事之徒之赐,很是恚怒。 “辛老叔的二弟二弟媳,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家六口,均在金国上京会宁府,真的没有人在金国当差为官吗?”党纯睦笑笑,直逼着辛赞问道。 辛赞大吃一惊,上前急跨一步,逼视着党纯睦双眼:“尔等是什么人?说如此胡话,好没来由!” 看辛赞又急又怒,纯睦收了心性,歉疚说道:“辛老叔莫要误会,开个玩笑,小侄不是外人,这就将来龙去脉交待清楚。”遂将来意说与辛赞。 原来纯睦当年受伤后,辞别师父张叔夜,在济南知府刘豫手下当差,也得以与梁山旧将大刀关胜及其弟子辛文郁、李成金相熟。靖康之变,金兵围攻济南府,刘豫杀死关胜而降。事出突然,纯睦不得已被裹胁其中,只好虚于委蛇,委曲求全,另谋退路。后来刘豫建立伪齐国,知道辛赞才能与德望,派纯睦做说客邀辛赞被拒。纯睦不久便即离开刘豫投奔韩世忠元帅,但却尽知辛家人忠勇。 绍兴十一年,金军再次渡淮南犯,大败于“柘皋之战”,只得兵退淮北。金国顿显势弱,启用在宋窃据高位、已做金国奸细的秦桧力主和谈。秦桧撺掇朝廷借口柘皋之捷,论功行赏,升韩世忠、张俊任枢密使,升岳飞任枢密副使,罢三大将宣抚使,收其兵权,再陷害韩世忠、岳飞。 秦桧先使胡纺密告韩世忠,诬其亲信耿著鼓动兵变,以迎韩世忠回楚州重掌军权。秦桧立即逮捕耿著并严刑拷打,幸有岳飞帮助申辩、皇帝赵构庇护,才使秦桧阴谋落空。 岳飞因此被秦桧忌恨更甚,再加之反对和谈,秦桧借金兀术递书“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如法炮制,再指使岳飞部将王俊,“告副都统张宪谋据襄阳为变,……冀朝廷还岳飞复掌兵”。逮捕张宪后,又诬陷“张宪供通为收岳飞处文字后谋反”,遂害死岳飞岳云父子及大将张宪。 韩世忠、岳飞先后遭受陷害,而岳飞不免于难。韩世忠深知秦桧为金国奸细,于宋危害极大,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选一批可靠之士卧底,策应宇文虚中等人,藉以掌握金国朝廷动向,摸底虚实,搅动其内部关系,关键时击杀要紧人物,而使大宋立于不败。 韩元帅因为早年与党纯睦有旧,知其忠勇有为,邀来欲任其重任。但其身负沉疴,只能居间联络。纯睦与辛文郁、李成金相熟,正好举荐辛家。 其时刘豫已然失势,告老居住原辽上京临潢府城。辛文郁、李成金正是关胜两个弟子,自关胜被刘豫杀害以来,无时无刻不想为师报仇。一经纯睦联络,辛文郁即刻禀告父亲辛赞,举家群情激昂,竞相请缨,终有辛赞二弟二弟媳、文郁及媳妇孙氏、女儿翠娥及李成金六人出动,且将掩护、策应、联络等要务独自承当。 党纯睦想着辛家人英风豪气,心下由衷佩服,拱手说道:“贵公子文郁、女婿成金初衷虽是要为师门报仇,但其后甘于长期作为卧底,直如赴汤蹈火,为大宋出力忒大,履险过巨。一旦有所闪失,众人哪里能过意得去。但辛家满门忠勇,义无反顾,矢志不渝,包括韩元帅夫妇在内都是大为钦敬。” 辛赞摆摆手,爽朗一笑:“山河破碎,天下罹难,忠心报国是我们大宋子民分当所为,这个不值夸什么。文郁、成金刺杀奸贼刘豫能够一击成功,全身而退,我好生庆幸。其后再能一个得做海陵王完颜亮侍卫,一个做了葛王完颜雍侍卫,连女儿翠娥也成了葛王妃女侍,诸事还算顺利。”说罢,轻嘘一口气,低头沉思,众多家人涉险在外,听说儿子文郁在刺杀刘豫后还受了伤,想起来就既惦念又担心,却不想更多诉苦或邀功。 纯睦此时更觉不好插话。当年文郁、成金两人去刺杀刘豫,自然知此事极其凶险。成金家住鲁西南偏僻农村普通人家,来历不易追踪。而辛家却是济南名门世家,辛赞大有身份,父子长相极其相似,极易暴露。文郁离家不久便用刀在脸上七划八划,自行破了相,英俊后生立时成了丑八怪,以后行刺卧底更是时时有性命之忧。虽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却是谁都不愿多所谈论。 第28章纯睦说事济南府,波光潋滟大明湖 沉默片刻,纯睦话锋一转,道:“辛叔叔,眼前正有要紧事要劳烦您老人家大驾去做。另外文郁兄弟也带话过来,要弃疾这孩子跟我眼前这位兄长习练武艺。这位兄长名叫范燕堂,是宋江宋公明弟子,与文郁同门师兄弟,现今也在瞧县,正好您老人家要去任职。那里还有刘瞻先生教授学问,刘瞻乃当世鸿儒名流,辛叔叔大可放心。” 辛赞“嗯”了一声,再道声“多谢”,转脸向刚才那家院吩咐道:“把弃疾叫过来,什么事都要多听听。” 纯睦插话道:“我们谈论家军国大事,极是隐秘凶险,弃疾还是小孩子,不要听了吧?” 辛赞轻轻摇摇头,道:“还是要他过来听听好,所谓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既然今后要由范义士教授弃疾,眼前也没有外人笑话,我就多说些话。弃疾虽然父母不在身旁,但我当爷爷总是觉得,他能时时得到教导,从小听说得多了,长大就懂事多了。 “每逢出门我都让他跟着,熟络山河地势,知晓关隘要塞,多听古今战事,如此以来,他小小年纪就显得比普通孩子老成得多。现在大宋有难,老辛家的孩子也没有多少出奇的地方,不敢指望能像韩元帅、岳元帅那样,但又要想这孩子以后能成长为国家栋梁,就只有早教导、勤督促、严把控一条路可走。” 说话间,弃疾已经被带了过来,辛赞招手将那家院叫到跟前,“这位贤侄不是外人,乃是女婿成金的亲弟弟成银,也是关胜弟子。因为关胜早年被刘豫杀害,他几乎没有得到亲传,武艺多是成金代师传授的。我武功平平,教不了多少,弃疾武功略有根基,全仗这位贤侄用心。以后就有劳范义士!” 辛赞安排弃疾好好听大人说话,向纯睦问道:“瞧县县令虽然官职不大,却也是一方主宰,老朽虽有薄名,能任此职当属不易。不知如何谋来?” 燕堂、纯睦心下佩服,辛家立志报国,满门忠勇,尽心竭力,即便是对弃疾这小小孩童也不敢片刻放松,大宋江山收复又何患无人? 纯睦笑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职位是亳州知府郦琼大人亲自向金兀术求恳而来。” 辛赞吃了一惊:“郦琼不是个大汉奸吗?金兀术又是大宋死敌,此事怎么弄成的?” 纯睦正色说道:“郦琼当年因为朝廷收整刘光世军,张浚丞相措置大为不妥,却被奸贼秦桧来回撺掇,断了后路,无奈投降刘豫,实非他本意,并没有做长远打算。后经宇文虚中联络,终于做了大宋卧底。他曾拯救亳州满城百姓,亳州知府任上官声也甚好。他在金只是于金兀术南侵时,向其痛斥大宋官员制敌决胜不能亲临阵仗,不若金将均是亲冒矢石,轻易便能战而胜之。郦琼如此向金兀术说话,与其说是建言献策,还不如说是向大宋的一顿牢骚,更是向金兀术的一阵吹捧。但就是这样一通话,金兀术对郦琼将军极为信任,引为知己,您老人家县令一职也是因此得来。”其实此事之功,除郦琼之外,蔡松年更是大有干系,但也更是不宜多说。 “我与范兄一起赶过来,就是要在金国朝廷诏书来到向您禀报,以免您不明就里,一口拒绝了。那样不但枉费了郦琼将军一番心血,还会无端给您老引来灾祸。” 辛赞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当年淮西之变,确然处处透着诡异。” 看看纯睦气色不对,不由问道:“你当年贵体有痒,如今可痊愈了?” 纯睦笑笑答道:“不敢瞒辛叔叔,我这已是陈年老病,好起来很难,以后也不好再走南闯北,只好回家养病,我的职事就交予范兄长,由他代为各方联络。”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我家在泰安军泰山附近居住,那里偏远安静,辛叔叔该让亲近家人悄悄搬到附近去住,以防万一。” 辛赞点头同意。辛家亲近家人自此便离开了四风闸村,只留老宅,将来在泰山附近却留有后人。 于是燕堂、纯睦带走了弃疾先行离去,辛赞留在家里等待金国朝廷瞧县县令任用诏书。 来时因为时日紧急,其实是绕了济南过来,燕堂一行人中多没有到过这座当世大城。此时既然向辛赞递送消息已毕,更无其它要紧事,济南城就在眼前,人人都要一睹为快。 济南处齐鲁腹地,正是秦琼生而英雄之地。其北与德州、滨州隔黄河相望,南靠泰山山脉襟连泰安和莱芜,东西以黄河分别衣带淄博、聊城,当真是齐鲁雄都、海右名城。 济南历史悠久。舜曾“渔于雷泽,躬耕于历山”。商纣克东夷于“泺”,即指趵突泉。西周分封济南属齐,春秋战国称“泺邑”,又改“历下”。秦立郡县制,称历下邑,属济北郡。汉设立济南郡,因地处古四渎之一“济水”之南,因而得名。东汉,升为济南国,灵帝时,曹操任济南相,政绩颇著。两晋、南北朝及隋唐均为非常之地,非郡即府。宋至道三年,济南为齐州,政和六年,升为济南府。靖康之难以来,为金所占,仍设为济南府。 北宋初期,天下已定,齐州水陆交通便捷,乃自京城汴梁至青州、登州、莱州、密州等必经之地,亦为京畿、河北、京东等地商品货物输运集散地,更有人口近百万,为当世稀有的大城,北方重镇。 熙宁四年,曾巩任齐州知州,将趵突泉、大明湖(时称西湖)、北部华鹊的水景、湖、山全面修整泉溪相连,穿城绕郭,济南城泉水涌流,变成一座大园林:“来见红蕖溢渚香,归途未变柳梢黄。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阳。”后来再有苏辙来到齐州任掌书记,其兄苏轼两次驻足,又增添了一份风流名士的底蕴和光芒。而出于此地长于此时的才女李清照,风华绝代、辉耀千古,在湖光山色、百泉争涌中,更见文人华彩乐章。 济南城果然是个好去处。纯睦更因为曾长时间在这个城市住过,越发喜爱,再加之自知寿命不长,以后未必有机会再来,游览中虽不形于颜色,却分外地慢品细赏。燕堂如何不知,便十分尽心呵护。 燕堂儿子女儿情致大相径庭。范九儿既得意有弃疾做玩伴,又见济南城山水相间如此景致,均是从前不曾多见,自然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弃疾初逢范九儿,虽然小了两三岁,个头却是差不多,只是范九儿胖乎乎的,身板粗大虽远远不如,灵巧却一般无二。两个你追我赶,在路上来回往返,景致也没有看了多少,路却跑了不少。 女儿范如玉却是兴趣索然,对山水城郭视作无物,素兰不断逗引,好生看顾。弃疾从无女孩玩伴,又是个小孩子,自第一眼见她便是紧缩眉头,高翘嘴唇,又兼以眼皮肿胀,目光呆滞,兴致索然,意态惫懒,当时就发愁与这位大了两月的小师姐相处。幸好范九儿对妹妹也显得很是生分,拉着弃疾离着她远远的,弃疾虽然心中奇怪,却也乐得相从。 一行人逛过了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穿梭在百泉争涌中,留恋在湖光山色之间,好生惬意。但这里毕竟已是金国辖属,难免看到金国装束的衙役侵扰百姓,又时有不快,燕堂、纯睦心中暗暗发誓:“我中原大好河山沦陷,百姓受辱,我等早晚收复了回来。” 自济南到泰安,一路山峦起伏,峰岭不断,已进晚秋的漫山丹枫、黄栌正待要红,适逢天高气爽、风轻云淡,更显得天地间一片清新如画。一行人中,纯睦虽然历来落拓不羁,但身体不好,在透凉的秋风之中,仍然不免有所感伤。他在泰山脚下长大,自来喜欢看山,燕堂与他久在一起,心意相通,有意缓了行色,一路走走停停,索性将山景看够。 纯睦居住的小山村,坐落山脚下正西方向不远,东临大河,越过波光粼粼的河水正好遥望一座巍峨大山。大山周围群山错落而下,山势迤逦而来,他家依着山势而建,是处在村东南角落的第一家。院落周围松柏森森,旁边大河波光潋滟,门前山岚拂面,树影摇光,当真是山水清秀,烟雨迷濛,一派神仙居处。此地西北五六十里地,正是五岳之首的泰山,抬眼得见,燕堂不由大为赞叹。虽多次听纯睦说他家乡风光极好,却没有想到如此好法。 这旁边大河正是大汶河,东望大山便是徂徕山,与其西北六十里五岳之首泰山两相姊妹并立,高大巍峨,不遑多让。唐代著名大诗人李白曾携五友隐居于此,创“竹溪六逸堂”(竹溪庵),更与杜甫交好于此。宋初宝元年间,著名学者石介在家服丧时,在此创建“徂徕书院”,开宋明理学之先声,人称石介为“徂徕先生”。以后纯睦之子党怀英再于此读书,著《竹溪集》,文学、书法独步金代,更显地杰人灵,此是后话不提。 纯睦家院子由碎石砌成的矮矮院墙围成,甚是宽绰,院内毕竟是山坡之地,颇不平坦。房屋虽然有好几间,但茅舍低低,极是普通。范九儿与弃疾两个孩子一路蹦蹦跳跳来到门口,纯睦媳妇柳氏听到便领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迎了出来,先朝燕堂、素兰夫妇打个招呼,目光落到纯睦脸上,但见其面色消瘦,神态萎靡,见面的惊喜一闪即逝,转脸又是埋怨又是疼惜。 范九儿久在瞧县居住,极少看见山,弃疾家中虽在济南,南向抬头即见,也只是远远望望的时候多。这一路自济南走来,满眼都是山,反而越发喜爱。这时住到纯睦家里,那是以山为家,更是亲近得多了,两个孩子高兴直欲跳起来,下窜山谷,上翻山梁,哪里舍得待在家里有片刻消停?纯睦的儿子怀英年龄稍大,已经十二岁了,但与其父性情不同,少年老成,并无多少言语,只是微笑着带着范九儿、弃疾,任由二人疯跑。 纯睦女儿玉英九岁,文静内向,怯生生地偎着如玉,有心陪伴,只是如玉兴味索然,郁郁寡欢,玉英难免不知所措,这些人里面倒是她最为拘谨。 第29章徂徕山下水清清,燕堂再接党怀英 一旦远离军国大事,一身轻松,山间林中时日待得稍多,几天后纯睦便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燕堂夫妇与柳氏都大是欣慰。纯睦、燕堂两对夫妇、五个孩子,转眼半个月过去,过得好生惬意。 这天怀英、九儿、弃疾三个在山上玩耍到天黑才归,九儿还闹着明日就去爬泰山最高峰。此时正值深秋,秋雨淋淋,雨水不断,大人们正在商量何时才好上山,如玉突然嚎啕出声:“我不要爬山,我要回家练武。”大家才知这几天这小女孩时常烦躁不安,原来早就等待着急了。不管素兰如何哄,柳氏与玉英也来劝说,就是啼哭不止。 接连两三天秋雨淅淅沥沥不停,如玉一直哭闹回家。燕堂看看没有办法,纯睦身体看起来好得多了,便向纯睦夫妇告别。纯睦媳妇这才知道这次原来要带怀英去瞧县习文练武,一下惊得呆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大家不明就里,一时劝得紧了,柳氏扑通跪在燕堂跟前,燕堂不好拉扯,正自手足无措,素兰正待要拉,那柳氏摆摆手道:“大嫂不用拉我,我有许多话,正要这般把话说完。 “您纯睦兄弟身体不好,偏又常年奔波在外,家里大人孩子好是担心。我无论如何说他都是不听,总是说要收复大宋江山。可这江山大宋的皇帝自己都不要了,又靠什么能收复得了?他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母子都不知道怎生活下去。 “他要安排我们母子回陕西老家,可那里已是几辈子之前的事了,亲近人没有了几个,又怎敢轻易过去依靠别人?一家人在这里也住得习惯了,我整天给泰山老奶奶烧香,有她老人家保佑,一家人还好。党家林就在左近,已经埋了几辈人了,家还不就是在这里了?您纯睦兄弟对家不管不顾,已是没有办法,但到了怀英兄妹俩,决不许再这样。我多次让怀英跪下发誓,不得习练武艺,不得为大宋夺取江山拼命。 “人熬成这样,眼看家也要没有了,我是真的怕了,才不让怀英再像他爹这样。你们都是大英雄,我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可是撑不下去,若因此而被看成叛贼汉奸也是没有办法。” 素兰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禁嚷道:“谁胡说八道这样就是叛贼汉奸了?是不是纯睦吓唬弟妹?大宋失了江山,怀英生下来就是金国子民,又是谁的错?以后怀英好好读书,不练武功,即便是做了金国的官员,只要不侵犯大宋,好好爱护我大汉子民,依然是个好孩子。” 燕堂好生为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弟妹请起,总不能如此说话。”向素兰叫声:“你拉弟妹站起来说话。”素兰去拉柳氏夫人,哪知她话未尽言,犹自不起。 素兰只得道:“今日这是咋的了,说这么生分的话,不拿我们当亲哥嫂了?怪不得弟妹说话这么生分,毕竟不是一家人。”柳氏听了,赶紧起了身,急道:“就是嫂子说话厉害,我这下是显得生分了。可是怀英再跟他爹爹一样,我真是没法过了。” 燕堂向纯睦转过头唏嘘不已,恨声道:“只怪当哥哥的鲁莽,害了兄弟,当真对不起弟妹。” 纯睦急道:“当年情景特异,更是因为我胡说八道引起误会,哪里怨得着哥哥?再如此说,徒伤我兄弟之情。”突地笑笑又道:“我当年娶媳妇却是在伤后娶的,弟媳可怨你不得。”还是一副惫懒模样。 素兰急道:“如此我撕了你嘴。还不是你命里合当娶弟妹?” 纯睦欲待要说,燕堂摆摆手,接过话说:“怀英好好读书,依然跟我习练武功,但只求强身健体,不重技击。我不是不想教你,眼下宋金虽有和约,金国朝廷觊觎大宋大好河山,早晚还要侵宋。你若有一身武功,宋金两国一旦交兵,如何自处,反而不易抉择,左右为难。怀英专攻文事,入仕也不限于大宋,这下弟妹该放心了吧?” 柳氏实不愿儿子被带走习练高深武艺,当下情形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当真勉为其难。 如玉突然恨恨说道:“我不管谁反金还是不反金,金国的皇帝完颜亶及海陵王完颜亮我是一定要杀的。”说罢还向怀英瞪了一眼。 柳氏吃了一惊,不知自己话语因何引起这小女孩如此恶狠狠举动,一下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素兰。素兰向她递个眼色,笑笑摇摇头,心道等纯睦有空再说与你,转头柔声安慰如玉:“我和你爹爹一定帮你杀了金国的狗皇帝与海陵王报仇,但不是像怀英哥哥这样的人人必须动手去杀。” 原来这小女孩正是宇文虚中的孙女,原名宇文洪波,半年前在宇文家一百多口被完颜亮施火刑时为梁红玉所救,交予燕堂夫妇收作女儿,改名范如玉,期望长大能成为梁红玉一样的巾帼英雄。她家仇国恨深刻在心,小小年纪时时惦记报仇,她听柳氏不允怀英学武抗金,故而生气发恨。 于是燕堂、素兰夫妇再带了怀英返程。 自徂徕山奔亳州瞧县,便不用再北绕泰安济南,却是向南,过宫墙万仞壁垒森森的孔门府院所在曲阜,南望水鸟漫天烟波荡漾的微山湖,走兖州、任城,辗转金乡、单县、曹县,一路山水相间,古迹不断,向西南而行直达商丘。 商丘,宋金时称南京,中国重要古都。燧人氏在此教人钻木取火,而后炎帝朱襄氏、颛顼、帝喾乃至夏朝、商朝、周朝宋国、汉晋梁国均在此建都。赵匡胤后周时于此任归德军节度使,时称宋州,后于开封称帝,遂以“宋”为国号。景德三年,升宋州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再诏升为南京,为大宋陪都。靖康二年,赵构在此即位,又成为南宋开国都城。因这里走出南北宋两位开国皇帝,被称“两宋龙潜之地”。绍兴十年,被金兵重新占领,但地位不堕,更将亳州划归管辖,繁华依旧。 商丘与济南又大不相同。济南城山水相间,商丘看相则在于“象天法地、顺天应地、取法自然”外圆内方的古城风貌,外为圆形城郭,象征天;内为方形城墙,象征地。城池外阳而内阴,阴阳结合便是天地相生,藉达“天人协调、天人合一”而与日月同在,以祈求万年永固。商丘又是八卦之城,四合院鳞次栉比,九十三条街道把全城分割成许多小块,格局如同棋盘。最引人的还是历来的繁华不变,到处有摆摊设点卖吃卖喝的,更有满街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的。这里还有着天下四大书院之首的应天书院。 众人难得来一趟南京,怀英、弃疾满眼期待,范九儿更是像小野马儿叫不住,如玉虽然急切回家,但知归程已近,又是小孩子喜新鲜热闹,一行人整整看了两天,才行离去。 回到瞧县家中,燕堂向韩元帅、梁夫人禀告过了,韩元帅便请郦琼带燕堂携怀英、弃疾两个孩子去樱宁居拜见先生刘瞻。 樱宁居所在院落颇大,满院子樱树繁盛,可以想见春天里樱花灿烂的景象。其它如菊花、月季等亦有不少,值此季节开花者亦多,只是不事修葺,稍显杂乱。南侧一片毛竹,秋风中飒飒作响。挺大的院子里,土坯作墙,茅草为顶,所搭房屋既显简陋,也显零落,当真斯是陋室。东西两侧各有两间低矮配房,勉强映衬出北面三间堂屋高大一些。堂屋门上,一块牌匾上写着“樱宁居”三个草隶大字,却是苍劲有力。 听到院里人来,便从屋里闪出来两个人。前面一位五十多岁的青衫儒者,花白胡须,清癯脸庞,满眼笑眯眯不住打望怀英弃疾,见两个孩子一个端庄温厚,一个沉静坚毅,俱各神采奕奕,满脸孺慕地望着自己,不由大是喜欢。后面紧跟一位年纪稍轻,却也四十出头,一袭白衣,白衣前后都画了竹子,竹子斜插横窜,东倒西歪。 郦琼看看两人出来,冲着牌匾叫声“好字”,那老者笑笑道:“此乃无竞先生所题。”郦琼冲着后面那人赞道:“无竞先生草隶天下无双,果真名不虚传,这大字写得尤其好。” 前面的老者就是郦琼帮助怀英、弃疾求的先生刘瞻,亳州本地人,字岩老,号樱宁居士,为文工于野逸,善田园诗,平日里与名士蔡松年、施宜生、郭长倩、王竞等交游以外,便是教书育人,郦琼之子郦权也从之学,也因此推荐。 后面这位先生便是王竞,字无竞,与郦琼同是相州人,也多有来往。此人博学能文,善草隶书,尤工大字,金两都宫殿榜题,皆其所书,士林推为第一。王竞又擅画墨竹,用笔甚奇,这院南墙根种毛竹便是因他而栽。 推门而进,厅堂正中间便是王竞所作一大幅墨竹画,亲撰草隶,通篇书写少有顿挫,隶意绵绵,所题却是郭长倩七律《义师院丛竹》诗: “南轩移植自西坛,瘦玉亭亭十数杆。 得法未应输老柏,植根兼得近幽兰。 虽无秾艳包春色,自许贞心老岁寒。 百草千花尽冷落,请君来向此中看。” 第30章樱宁居里拜刘瞻,经史子集俱学全 郭长倩,字曼卿,文登人,乃今年新登榜的金国经义乙科进士,正是文坛新秀,名声鹊起,想不到曾予这里题诗。郦琼不禁由衷赞叹:“刘老正有刘禹锡之风,所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刘瞻听着得意,但看燕堂一身庄稼汉装扮,怕言语有伤,语气极为谦逊:“都是鸿儒谈不上,寻常朋友更是不少。老朽既然答应要教授贵公子成才,且要打造眼下这些良质美玉,虽然在下不才,王老弟、郭长倩这些老友之外,更有蔡松年、施宜生等,都是当今名士,需要时,他们自会一一倾囊相授。既有如此高人指点,这几个孩子非是平庸之辈,必成大器。” 郦琼听着惊讶,蔡松年、施宜生乃是当今金国朝廷大官,非唯文坛名流而已。蔡松年为金国刑部郎中,深受当今左丞相金兀术器重,更与海陵王完颜亮交好,将来定会累升,施宜生则为翰林讲学士。辛赞来瞧县任职,表面上虽是郦琼向金兀术求恳,而暗地里却全仗蔡松年说服。这二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正得势,更是大宋在金卧底的依靠,想不到与刘瞻也有来往。 但刘瞻于卧底却是局外之人,郦琼不能与之多说。只是赞道:“蔡松年刻意林壑,施宜生博闻强记,这二人均师承苏学士,才华冠绝于世,小子们跟这些高人雅士,名师出高徒,能学之一二,都是好福气。” 刘瞻道:“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些孩子们资质特异,我攀着这些名师给他们领领路,将来的成就就看个人造化了。” 宋朝自庆历起,便借鉴胡瑗苏湖教学的“分斋教学法”,先后进行庆历、熙宁、崇宁三次兴学,振兴官学,改进科举,统一书籍,明确标准,推重兴学育才甚于科举考试,以致学校育才与科举选拔紧密契合。 胡瑗“分斋教学法”,乃“以仁义礼乐为学”,讲求“明体达用”,依据学生的才能、兴趣志向,分类施教。分“经义”、“治事”两斋,经义主要学习六经;治事又分为治民、讲武、堰水(水利)和历算等科。凡入治事斋的学生每人选一个主科,并加选一个副科。另外还附设小学。此举既使学生能领悟圣人经典义理,又得经国济世之专长。 但在官学之外,亦有私办书院,办得好的,还得官府赐额赐书、赐田之助。书院奉一人为师掌书院之教,另外礼聘的有声望的学者授业,均不受官府的节制。 金夺取宋中原之地后,宇文虚中、蔡松年等一众大宋旧臣在金国吏制、学制中推行宋制,此时瞧县虽归金国管辖,学制与宋大致不差。 怀英、弃疾所从之学,就是刘瞻亲掌书院之教,郭长倩在《义师院丛竹》中提到的“义师院”。同窗中除郦琼之子郦权外,还有东平赵沨、济南周驰等。其中郦权年岁较大,而赵沨与周驰比弃疾还小。郦琼任亳州知府,府衙对书院多有资助。 刘瞻再道:“怀英、弃疾两个孩子过来,我却有事要外出半月,这期间就劳烦无竞先生先行授课。无竞先生博学能文,必能给孩子打下深厚底子。” 王竞苦笑道:“岩老总是给我安排搜肠刮肚的活,半月的时间,就多讲几个字吧。” 刘瞻笑道:“你最多只可将山、水、日、月、土五字讲完,只讲山、水、日三字更好。” 王竞摇摇头:“半月的时间,我腹中有限,禁不住掏,讲四字吧,三字太少了,肚里往外掏得难受。” 郦琼奇道:“王兄缘何能讲四个不能讲三个,怎么三个反而难于四个了?” 王竞苦笑道:“兄台不知,这刘岩老是要掏干净我呢。半个月讲十个字二十个甚至一百个字,又有何难?我还识得这么多。但他却要我给讲两三个字,这两个孩子只是略有根基,还要听得懂吃得透,我从肚里翻箱倒柜也拿不出那么多学问啊。” 郦琼惊讶道:“确然如此。从一个字里讲出许多东西的确很难。天下字这么多,如此讲得过来吗?” 王竞道“开头细讲几个字,师父领进门,得其精要之方,以后再学其他字却要靠自己悟性,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知十反三固然重要,那闻一闻什么,举一举什么,该当自有来路。 说完话题一转:“岩老另有讲得快的。他云游回来,要将所要学的经史子集讲个大概,让孩子心腹中立时便有轮廓。细读知其精深,粗读得其大略,诸如此类截然不同的读书方式,都要让孩子老早得其至高境界。” 燕堂心下佩服,习武之余,也曾跟师父宋江学文,算是粗通文墨,心道:“事事精细、面面俱到人人难以做到,读书做事都是一样,知其精要与掌其大略正该忖度有方。我教习怀英、弃疾武功也该如此。” 王竞便从“山”字讲起,依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字的说解,但又大不相同。除字义、字形和字音三个部分外,更有经史子集中所涉,引经据典,博大精深。只听得怀英、弃疾手眼之中胸腹之间都是山,心中感叹一个“山”字竟有如此多学问。 到了刘瞻半月归来,见王竞堪堪将山、水、日三字讲完,不由出言赞叹。 刘瞻接下来却不是将余字讲完,而是将“经义”“治事”两斋书籍悉数备齐,自蒙学“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起,再讲经部四书五经,然后到史部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十五类,子部的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说、小说家、释家、道家十四类,直到集部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五类,总共用两个月将蒙学及经史子集诸部之学介绍完毕。 虽然刘瞻尽可能用怀英、弃疾能懂的话深入浅出,毕竟只是略有根基,难免像听天书,临万仞高墙。但二人都是天赋异禀,白驹过隙之间也得其概略,知其洋洋大观,渐有跃跃欲试、喜不自胜之感,求知之欲更加不可遏抑。怀英、弃疾也逐渐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该学什么,关于选科也开始有打算,不免兴趣大增。 如此用心,就像带着一个小孩子走路,如果一路情趣不断,前途谙熟又多有期待,自然急切前行。如果沿途风景不佳,迷津无边,孩子势必磨磨蹭蹭,怯懦不前。 又像拎着一个小孩子逛一个陌生高墙大院,甫一进入定然迷茫。欲想得窥门径,就抱着他举一举,或干脆托到门墙上往里望一望。若知院子几广几深,才会有兴趣该在何处、愿在何处着眼用心。 怀英、弃疾自此白天习文,每到夜晚便跟从燕堂练武。 习练经络劲功一途,自阮兴师从王惟一以来,都要照着脉穴铜人图及《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经络劲功》两书研习。特别是脉穴铜人图,长短大小、生理结构与真人同,体内装配五脏六腑,四肢及内脏均可拼拆,外表刻有三百五十四个用金字标明名称的穴位,经脉、络脉也用金线精确描绘清晰。 但是,燕堂教授眼下却没有铜人图,好在早已烂熟于胸,便自己动手用泥土做了胎子,委托当地最好的窑厂烧制成陶,再施之以彩釉,绘之以穴道经脉图案,终于能替代当年的铜人图。 看到铜人图穴道、脉络密密麻麻,弃疾不禁道:“人体原来有这么多穴道脉络!” 燕堂悠悠说道:“想当年我的师祖在郓城,开始便调理师父、师伯叔体质,尝有言道,人身体也好像土地,脉络就像江河。江河通畅了,大河滔滔,细流涓涓,土地才干湿得宜。人身也是一样,从大到小,自表至里,自有脉络无数,来调理精神气力。人到中年,气血充足,旺盛不已,生气正是无所不至。然而到得老年,气血淤塞,先小堵后大堵,以致橘皮堆结,先衰后老,以至于死。若是脉络永远都顺畅,人怎能会死?我门武功,虽叫经络劲功,然行脉通络,只比常人好了一点点而已,若比全身经络,所及者也仅九牛一毛。师祖倒不是全为长生不老,但对经络全通尽通,一边说绝无可能,一边却研求不已。” 弃疾道:“何以不将脉络都修炼到啊?”燕堂笑道:“师祖说时,各人也都如此想,几个人还都说出来。师祖就说,你道脉络都在外皮吗?脉络更多地透过肌肤,深入肺腑,我们无论靠药物,还是靠锻炼,所能方便施力者,十不及一。也有的药物虽能活脉,伤害却也不小,权衡利弊,效用也不能说大。我们比师祖不如远甚,更觉师祖说得大有道理。” 燕堂便效法当年师祖阮飞、师父宋江教授自己模样,全心教授怀英、弃疾、儿子九儿、女儿如玉武功。 这日,怀英与弃疾练武完毕刚要下场,突然飘然一人叫道:“怀英、弃疾,我教你们象戏与围棋,可是要学?”说话正是郓王。二人大喜,抬头看看师父范燕堂。燕堂笑道:“这是师叔祖说话,师父也要乖乖听话,哪敢不允准?”郓王大笑,自身上掏出打开一个扁方盒子,上下板正是象戏盘,象牙棋子,莹润如玉,边摆边道:“小爷们就先来跟我学象戏。” 第31章楚河汉界相争先,三十六计妙毫巅 郓王指着象棋盘,道:“当年项羽刘邦楚汉相争,在荥阳割鸿沟中分天下,以西为汉,以东为楚,楚河汉界便是当年两军对垒之处。”分别将红棋、黑棋的车、马、相、士、将、卒、炮三十二个棋子全部摆好,得意道:“你们两个小子能跟着我学象棋,真是好福气。可惜范九儿这个小子一点也不喜欢。 “大宋当朝魏国忠宣公洪皓是当世象棋高手,曾在任大金通问使时滞留北国,我常与之切磋,他两个儿子洪遵、洪迈更是青出于蓝,尤其洪迈棋艺更佳,《棋经论》写得非常之好,我因缘际会,得以先睹为快。” 说罢语气一顿,沉声又道:“宇文虚中是北周皇室后人,正宗象棋世家,棋艺该是当今泰山北斗,可惜不久前遭金国朝廷杀害。我在北国得他许多指点,棋艺因而有所长进,正好用来教恁二人。” 他突然神秘笑笑,将二人拉近,话锋一转,低头耳语:“武功方面,你们师父和我一样厉害,我虽然也会指点一二,但还是做你们的师叔祖,不亏了什么。象棋呢?我可是天下难寻的高手,就当你们师父怎么样?” 两个孩子看郓王得意扬扬,童趣十足,不由大乐,他象棋修为甚高还在其次。师叔祖这么说,但辈分岂敢儿戏,二人齐声道:“不行!师叔祖就是师叔祖!” 中国象棋自古流传已久,由来甚奇。一说象棋的“象”是舜的弟弟,喜爱打杀,由此发明一种游戏模拟战争,便叫做“象棋”。到了春秋时期,再据当时兵制的不同兵种而设象棋中将、帅、车、马、士、兵、卒各子。至西汉开国,韩信又一番大改,有了楚河汉界。“象戏”一词最早出现于北周《周书·本纪》,“天和四年,五月乙丑,帝制《象经》成,集百寮讲说。”此事在北周的朝廷上被视为一件盛事,着实热闹了一番。天和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年号,宇文虚中正是其后人。后世通行的象棋,相传最初为唐代牛僧孺所制,而后不断修正。 另一说则是晏殊的《类要》记载象棋是在三国魏黄初年间传入中国。其前先秦《楚辞·招魂》“菎蔽象棊,有六簙些”中所涉象棋、六簙戏,秦汉边韶《塞赋》中所涉塞戏,与后世象棋规则、棋子、棋盤等形制都大相径庭,并无演化关系。 但两者之说始终难有定论。 象棋到了宋代流行广泛,形制大变,型式得定。宋初程颢咏象棋诗“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神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愁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中无炮,应当是宋初后有火药火器,才在象棋中设炮。宋时文人喜欢谈兵,亦喜以象戏演兵,遂致象戏兴盛,先后有司马光的《七国象戏》,尹洙的《象戏格》《棋势》,晁补之的《广象戏图》等著述问世,大象戏与小象戏都有所涉,且皆已有炮棋子。司马光的《七国象戏》便是大象戏一种,而小象戏更于北宋末定型成后世模式。 郓王看怀英、弃疾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均是聪敏颖悟,兴致盎然,心中喜欢。便自棋具、棋盘、棋子开始教授象棋。当说到“车”“马”、“炮”子力大小时,不禁感叹道:“象戏车马炮中,车战力最强,炮次之,马最弱,当下实战可不是这样。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战国时期,虽然也离不开马,但以车战为主,那时说车战力最强可谓顺理成章。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后,便逐渐离开车,以马战为主。特别是两汉有了马鞍、马镫,骑马更是如虎添翼,逢征战必说‘人马’‘兵马’,当真离不开马了,却再也看不到车的战力。别看炮在棋盘上大有威力,其实是自本朝有了火药才开始布设,其以后在实战中也许大有前景,目前可还是不行。” 弃疾听象棋与实战大有不同,不由微微失望,郓王如何看不出来?便指着棋盘,道:“象戏来自演兵,这盘上就有无穷学问,我大宋文人多喜用之论兵。司马光、晁补之如此,尹洙任职西北边陲数年,深谙边事,尤爱以象棋演兵,著书立说。司马光学识渊博,谋虑深远,独出心裁推‘七国象戏’,尽演大宋兵势,欲使处战国七雄并世情状也可善存,可谓用心良苦。但如大宋处势之复杂,依靠象棋又哪里能够尽演?以至于‘七国象戏’不合时宜不得广传。不过其所著《资治通鉴》以时叙史,由前因知后果,详明历代君臣政治、军事治乱、成败、安危之迹,‘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却是不可不读。我给你们摆的是日前更大兴于世与之截然不同的小象戏,很有演兵之用。 “你们且看这马:走动的方法是一直一斜,即先横着或直着走一格,然后再斜着走一个对角线,唤作‘马走日’。马占据地势若好,一次可及四周的八个点,故有‘八面威风’之说。但若有别的棋子挡住,便无法动得,就是‘蹩马腿’。这很合平原阔地用马之法,若山峦险要之地,骑兵便不得所长。故与胡虏之争,常陷于平原,总需背靠川陕。而失却燕云十六州,少了养马之地,中原更像没了腿脚、臂膀。 “一旦学会象戏,俯瞰棋盘,犹坐观天下局势,立时多有谋断。而输赢全在灭将擒帅,少不了气量沉稳及谋略才智,欲速则不达,切不可操之过急,却是好玩的紧呢。”怀英、弃疾由是兴趣大增。 郓王才高八斗,又是象棋高手,交代棋具、棋盘、棋子过后,更将规则,行动、下法、杀招、局面、胜负等讲得精彩纷呈、妙趣横生。特别是讲中盘局面胶着之时,攻则雷霆万钧,守则固若金汤,避则闪转腾挪,迎则针锋相对,两个孩子如痴如醉,直有纵横捭阖、睥睨四方之感,眼前无物不是棋子,桌凳、树木等看起来都像车马炮到处乱晃。 大凡棋艺无不是易会难精,象棋亦是如此。郓王用了一个月时日交代各关节紧要处,怀英、弃疾都是聪明无比,立时便能融会贯通。郓王自是满意非常,更留下口角:“车前马后;发炮逐卒;如电掣雷轰,……,算隐着要成杀局,使急着恐悻不完。得先时切忌着忙;输棋时还叫心定。子力猛局中寻胜;子力宽即便寻和。学者详察于斯言,可为国手矣!”怀英、弃疾仔细背诵,牢记在心。 教会基本棋步之后,郓王亲自与二人摆棋谱,更将檀公三十六策融于棋局之中。 “三十六策”也称“三十六计”,最早出自南朝《南齐书·王敬则传》“檀公三十六策,走为上计,汝父子唯应走耳。”,其中檀公,便是指南朝宋将檀道济。这三十六奇计异谋,共分胜战计、敌战计、攻战计、混战计、并战计、败战计六套,前三套是处于优势所用之计,后三套是处于劣势所用之计。每套各包含六计,总共三十六计。 郓王便各用一盘棋来演示一条计策的精妙。 怀英、弃疾均是出身官宦世家,家中藏书甚多,弃疾爷爷辛赞本身是大宋进士,怀英的母亲柳氏也颇读过一些书,二人自幼各承庭训,都有些文化功底,怀英年龄更大,受教更多。 今日听郓王三十六计,均是似懂非懂,急切要懂。特别是暗度陈仓、围魏救赵、欲擒故纵、调虎离山等,莫不神出鬼没。而瞒天过海、空城计、声东击西等虚虚实实,连环计则步步紧逼,反客为主则气势凌人,用得更是精彩绝伦。 两个孩子对郓王膜拜不已,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不禁要亲自操盘。郓王让二人按谱摆棋,变换角色,来回摆弄,终于将每条计策心领神会,烂熟于胸。 以后两人习文练武之余不时对弈,各展所学,象戏棋艺突飞猛进。 这日下了学堂,进武场就见范九儿逗弄着一只呆呼呼的似猫非猫的小兽。那小兽头部浑圆,脸颊宽阔,吻宽颈短,四肢与尾巴粗壮,叫声尖细急促,很显烦躁不安。二人看着有趣,不禁挨了过去。那小兽看到又有人来,满眼更增惊惧,但仍作势要扑。 范九儿看到两人走近,叫道:“你们两个猜猜这个小家伙是什么?” 弃疾看看不识,怀英毕竟大了几岁,见识稍多一些,心中一动,不由问道:“难道是小老虎?” 弃疾吃了一惊,范九儿欢声答道:“对,就是小老虎。爹爹今日打伤了一只老虎,老虎跑掉了,追逐途中遇见了这小虎仔,便逮了回来,说是要用它陪我们修炼武功。”几个孩子都是异常欢喜。 中华大地历来不乏有虎,曾几乎遍布各处山间林地,淮河两岸亦然,向来在其南岸比北岸更多。杜充为阻金兵决黄河,夺淮入海后,水势大了许多,虎虽然善于游泳,阻不住两岸来回流窜,但在河北耽搁时间仍见增多。燕堂自小跟随舅舅阮小二等,喜欢渔猎,而今仍是如此,不想今日遇到有虎,更难得能逮到一只小老虎,实是意外之喜。老虎乃是猛兽,人人谈之变色,素兰不免担心,燕堂正要用虎来陪几个孩子练武功,又哪里肯放弃,只是柔声安慰。 第32章小虎助力苦修炼,围棋枰上逐中原 自古多有先贤推崇模仿飞禽走兽习练武功、强身健体,尤以亳州人为最。而模仿虎扑、鹿转、熊伏、猿跳、鸟展等锻炼身体方法的“五禽戏”,正是本地三国时神医华佗所创,一叫虎戏,二叫鹿戏,三叫熊戏,四叫猿戏,五叫鸟戏,练武之人既可以防治疾病,又可用来当作“气功”强健筋骨,辅助技击。燕堂当真以虎操练几个徒弟,才是活脱脱要出虎狼之师。 这小虎眼下也就三五个月大小,燕堂将所获野兔、野鸡等小猎物剥了喂食,丝毫不吃。看起来甫一脱离母虎,还没有断乳,只好弄来羊、狗哺乳,这小虎食量不小,喂养大费周折。 再过两三个月,已能食肉,体魄也更加强健,扑斗也愈加有模有样。怀英、范九儿、弃疾都在每日在习文练武之余,与这小虎相扑击。燕堂时常叮嘱,这小虎很快长大,越来越见凶猛,如果差得远了,便再也不能与虎伸手比较了。小弟兄们个个听在心里,每日伴随着小虎一起成长,勤学苦练,更有燕堂悉心教授,武功进境奇速。 这日,怀英、弃疾、范九儿下学还未到武场,却听里面呵斥连连,不由大惊,心道是谁惹了小老虎,却不是玩的。一起疾冲进来,却见如玉与小老虎翻翻滚滚打在一起。那小老虎平时与九儿、怀英、弃疾等打斗,不用牙齿,不伸利爪,但今日与如玉便大为不同,正谓张牙舞爪,在如玉的雪白的脸蛋上抓了好些血痕。 原来那小老虎与如玉不熟,本来不爱搭理,不料如玉百般挑逗,不由越来越怒,终于大发其威。 弃疾抢上前去将小虎呵住,看到如玉武功高强,心中甚奇:“平时也看不到她更多用功,武功却是这么好!”范九儿看弃疾疑惑,笑道:“她除了有爹爹教,还有娘也专教她一个,不只是学得多,练功也比我们更勤。” 这会燕堂、素兰夫妇也赶了过来,素兰看到不禁心疼道;“你这样脸上被抓得一道道的,若是因此破了相留了疤,将来找婆家,要说不是与人打架,而是被老虎抓的,又有谁信?”如玉嫣然笑笑:“我这辈子只跟着爹爹母亲,不找婆家。” 燕堂寒着脸训斥道:“这小虎对我们身有武功的还没什么,对常人来说那是要命的瘟神。我们平日里与它都是好好相处,给它吃好喝好,从不曾惊怒它,消磨它野性不让发作。现在它还小,不过很快就要长大,那时野性发作起来,一个武林顶尖高手都难以招架。当年你们武松师叔祖曾打死一只老虎,当真惊险得很。你太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如玉哭诉道:“你不让我用它练。”燕堂温声道:“你若喜欢,不妨过来一起练,但要立即与它处好了,切不可让它大有敌意,否则野性难以控制。”如玉这才破涕为笑。 于是如玉也来与范九儿、怀英、弃疾一起,每日闲暇之余让小老虎陪着练功。还是女孩易于亲近,几天下来,倒是如玉与小虎最是熟络。 随着小虎逐日长大,扑击进退、往来遮挡其速快,其力大,其势猛,实有人所不及的妙用。几个孩子都是如获至宝,与小虎片刻不舍分离,只有怀英沉心文学,对武学不是十分热心。燕堂谨记其母亲柳氏不勉强习武的嘱托,也不多加督促。 郓王这天又到武场,手中所拿却不是象棋,而是围棋,道:“学象棋本来是要演练兵事,学习奇计异谋,却不是要夺取棋艺天下第一,能窥其门径、得其概要就该差不多了。现在要再学习围棋了。”弃疾大喜,知道这样下去象棋只是更加熟练而已,收获却不致更多,实不愿再沉溺其中,而再学围棋则不同,肯定又会大有所获。 怀英对象棋心却不甘,犹有不舍。郓王笑道:“怀英欲要象棋登峰造极,也是难得,只是今后要免不了频仍寻弈、请教高贤、检讨得失、摈除骄莽、遍研棋谱,几者缺一不可。以后围棋也是一样,你二人都要记住了。” 郓王再道:“围棋,源于华夏,古称之为‘弈’,先秦《世本》有‘尧造围棋,丹朱善之’,位列琴棋书画四艺,历来被兵家、文人所重。 “东汉班固既是与太史公齐名的大史学家,更是兵家名流,曾做中护军随窦宪、耿秉抗击匈奴,去塞三千余里登燕然山,自作《封燕然山铭》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班固既为用兵的行家里手,所撰《弈旨》也极合用兵方略,指出棋手就如将帅,要有‘苏张之姿,固本自广’,即苏秦、张仪那样的雄才大略。行棋计之周详,谋自全局,‘有似夏禹治水之势’,切防‘一孔有阙,坏頽不振’。两军对垒,‘做伏设诈,突围横行’。不虑胜,先虑败,势孤自保,‘既有过失,能量弱强,逡近需行,保角依旁,却自补续,虽败不亡’,无不是兵家精要。 “其弟子马融撰写的《围棋赋》,更胜《弈旨》,对棋艺的理解更深。围棋的胜负策略,犹如头发那样细微,双方的布局,又似麻团那样错综复杂。对弈攻守各有法则,守要坚固,攻要前后呼应,上下联系,不能唐突。否则,‘深入贪地兮,杀亡士卒’,‘上下离遮,四面隔闭’,‘围合罕散兮,所对哽咽’。 “稍后于马融的黄宪,撰有《机论》,专门论述了围棋的虚实形势。‘弈之机,虚实而已。实而张之以虚,故能完其势;虚而击之以实,故能制其形。故善弈者能出其机而不散,能藏其机而不贪,先机而后战,是以势完而难制’,为布局之圭皋。 “马融为东汉名将马援从孙,曾入仕大将军邓骘幕府,其时一般浅见的儒生学士,都认为文德可兴,武功宜废,于是停武制,不讲战阵之法,因此猾贼蜂起,国家无备。马融对此大为不满,认为文武之道,是圣贤所重视的,怎能不讲武功?所以他作的《围棋赋》最讲围棋与兵法相合,尽可能用围棋之战演兵。将围棋视为小战场,把下围棋当作用兵作战,‘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而其后许多军事名家,像三国时的曹操、孙策、陆逊等均为疆场和棋枰大小两个战场上的佼佼者。” 郓王看怀英、弃疾只听围棋还没有什么,自是围棋没有入门,但听谈战场军事便大感其趣,那是喜欢热闹,心中不免暗笑:“我将围棋与兵法放在一起讲授,管教这两个小猴立时着迷,爱不释手。” 于是又道:“北周武帝宇文邕喜欢象棋,无独有偶,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极喜欢围棋,常与臣僚通宵达旦对弈,他还自撰《棋品》《棋法》、《棋评》、《围棋赋》等棋书和文章。其时所出《棋经》更在班固《弈旨》和马融《围棋赋》等书的基础上精进,其地位亦足可等量齐观。 “其后还有唐太宗李世民、南唐元宗李璟、后主李煜、本朝太宗皇帝等一国之主喜好将围棋用于军事。特别是李世民,既是围棋高手,又是用兵天下第一的奇才,与当时的豪雄李靖、虬髯客用围棋谈兵,轻易尽占中原,二人心悦诚服,由对手转为臣佐。 “本朝太宗亦喜用围棋演兵,特诏令徐铉撰写《围棋义例》,写尽了围棋战术招法。而自那时起,文人武将多好以棋谈兵,象棋、围棋均是。仁宗年间张靖,更是将围棋攻防,仿《孙子兵法》,撰《棋经十三篇》,棋战与兵法相与启迪。 “刘仲甫是先皇徽宗时第一国手,曾亲教我围棋,最喜《棋经十三篇》,特地作注。他曾经说,《棋经十三篇》重战略,他自己所撰有《棋诀》与唐朝大棋士王积薪所著《十决》重战术,各有侧重,但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协用才相得益彰。 “我便借着这些棋经与《孙子兵法》、当朝曾公亮的《武经总要》一并传授,还怕你们两个不成才、没有兴趣吗?” 二人听后大喜,更是精神百倍,跃跃欲试。 郓王铺开围棋盘,指点道:“盘上纵横都是十九路线,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便是放黑白棋子的地方。这九个用大黑点标识的交叉点,称之为‘星位’,以方便定位,而正中央的又被称为‘天元’。天元既处当央之地,始之本初,终则归宗,犹众星烘托的‘北极星’,自有广大高深之意。棋盘再因方位不同,又分边、角、中腹,寻常守边角得实利,占中腹得外势,虽是大致如此,但千古无同局,有时也因棋而异,不可一概而论。” 当下拿出一本棋书,却是老大的破旧不堪,喜滋滋道:“恁两个小子莫小看了它,这本书虽然破旧,却是徐铉的《围棋义例》手稿,以后的毕昇活字印刷本,便是照此书印制。 第33章象棋招招争机先,围棋生死相邻边 “徐铉本是出自五代南唐,先因擅长文学和围棋而受元宗李璟信任和重用,后来又常陪后主李煜下棋,再后来归附大宋。太宗知其棋术甚高,虑及围棋、兵法关联之密,便安排其撰写《围棋义例》。这《围棋义例》一出,当真是围棋史上开天辟地之事,便如人世间有了文字,再也无需结绳记事。 “他将围棋之战中各种招法、战术,挑拣要紧的归纳成三十二种,如打劫之‘劫’、吃子之‘提’、相持之‘持’、征杀之‘征’等,更有立、行、飞、尖、粘、关、冲等行棋的命名简单明了。当其之前未有之时,却只知比划这样摆、那样走,当真是没有名堂、毫无章法,禀赋稍低者更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不明所以。” 郓王对《围棋义例》极为推崇,看着怀英、弃疾似是不以为然,毫无高山流水知音之意,心有不甘,他却不想两个孩子初涉围棋,毫无体会。既然话不尽言,继续说道:“我们随便挑一到一百中间八十六、八十七两个数,若没有名字,怎么好知道两者区别,又怎么能记得住?一千、一万之后的数字更是如此。我之所以对开封烂熟于胸,就是因为我熟悉那里一街一巷,知道每一街巷许多住家的名字。《围棋义例》正是给出了许多名堂,才让人更易于理解,更便于思辨。你们以后对这其中许多叫法,象‘立’、‘行’、‘飞’、‘尖’等各种招法,在任何情形下都要运用纯熟。”于是一边说,一边作例摆出许多‘立’的走法,两个孩子仔细观察,认真揣摩,都感大有学问。 郓王接下讲道:“围棋学起来与象棋又大有不同。 “象棋开始便是高飘旌旗、明列阵仗,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杀气透出棋盘直冲对弈者的前胸后背。不同棋子等级不同,各有分工,丢车保帅完全是天经地义之举。因是先捉将为赢,所以不断弃子攻杀,往往为一仗输赢而尽弃千军万马生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棋子所能更因势而异,都为杀彼将保己帅,虽然不断死去,越杀越少,但其旨在擒将之‘先后’,不在余子多少。 “而围棋开始时棋盘空无一物,乾坤清朗,天地广阔。在合适的盘里,只要有两寸气的回转余地在,芸芸之众便可落地生根,迎风成长。于是围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两相犬牙交错,互相挤压。整盘下来,虽然双方各有天地,但生机此消彼长,明灭不断,始终扣着‘生死’二字。棋子之间却一般无二,并无差别。 “象棋与围棋相比较,我更喜欢围棋。就像如今天下大乱,有宋、金、西夏、吐蕃、西辽、大理等诸国,相互间不断征伐,虽彼此都是强敌环伺,临生死存亡,却各有自存之道。若如象棋模样,定当穷追不舍、杀伐不已,和棋也是在两方拼尽杀光,只剩孤家寡人的时候居多。”靖康年间,大宋以中原正统大国之尊,而惨败于金国之手,举国沦丧,至今不知是联金攻辽之失,还是攻辽不胜之失,总之自己虚弱不自知,而与金更是送羊入虎口,引狼入室。郓王每忆及此,总是怅恨不已。 于是便用十日时间,根据《围棋义例》,先将棋盘、棋子、棋谱、规则、生死、劫争、官子、胜负判定等最基本的理论讲清说透。 然后再以当朝两大顶尖高手刘仲甫与晋士明对局的一盘棋谱作例,自序盘布局,到中盘攻防战斗,再到终盘收官,通盘讲一遍。刘仲甫当年为大宋棋待诏,围棋第一高手,到了老年,兀自去挑战青年才俊晋士明。那时的晋士明血气方刚,棋风强悍,抖擞精神,竟然战胜了。那盘旷世之局也是自古至宋以来最精彩的一局。郓王拿来教授两人,中间少不了穿插说教棋形、厚薄、轻重、妙手、定式等,也是要对两个孩子围棋悟性早作启迪之意。 虽然只是一盘棋,郓王却竭尽所能,足足用了二十天时间,以至于心力交瘁,大是疲惫,又安排二人再多几日反复研究、揣摩。自携绝顶天资,更兼以此局之妙,郓王讲授有方,两个孩子均感醍醐灌顶,胸腹中别开洞天,虽然接触时日不久,仍不免心荡神驰,兴趣倍增。 这一天,郓王拿着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围棋死活题目,向二人说道:“‘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是说一国的文臣武将,定当从底层里摸爬滚打出来,百炼而能成钢。否则无论处理政务,还是领兵作战就可能是纸上谈兵,耽误国家大事。下围棋做这些死活题目也和以上道理一样,犹如在战场上的贴身肉搏、白刃战,需身经百战,一则锻炼心智,见惯不乱、临危不惧;一则锻炼勇力、多得技巧,这该是棋手毕生的功课。恁二人还要在习练这些局部死活的同时谋略全局,看重子效,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有大将之风。” 怀英、弃疾一直听郓王讲述围棋之博大高深,其理汩汩汪汪倾泻而下,任二人聪明无比,亦感难承之重。听说转做死活题,知道这样简单多了,又大有趣味,心中不禁为之一轻。怀英一把接了过来,与弃疾分开便做。郓王又交待了各种死活题的习练方法,并不时加以启发指点。 这样过了三个月,郓王看二人已将下发死活题目做得极为纯熟,便又给二人许多历代高手名局棋谱。自此让二人一边打谱,一边对局,逐渐窥得围棋门径,得见真谛。 一日,郓王看二人下棋,弃疾思虑周密,开始时多占边角,越走越倾向中腹。怀英记得大英雄棋士都是征战中腹,难免有效仿之意,往往偏向中腹,但又走不好,越是往后越是动辄退守边角,最终大败亏输。郓王看得明白,不由哈哈大笑,道:“多占中腹还是边角,全看棋才与格局,却不是好恶所能决定的。无论是下围棋还是象棋,还是在围棋中善占中腹还是边角,人都是各擅胜场,自古以来,很多理论都不是一成不变。 “象棋先擒将为赢,保己将擒敌将,旨在争先,重一战一地,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更加凶险。围棋以多占地为赢,旨在死活多少,重在大局,不在局部,失之东隅却能收之桑榆,拼的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中国千古之下,人们总是唏嘘项羽之失,侥幸刘邦之胜。象棋号称为楚汉相争,正是最适合项羽,单挑胜仗无数,打谁都能赢。赢了英雄一场,然后再打下一场。项羽赢了无数局象棋,只在垓下输了一盘,然后投子认输,刎颈自杀。却不知楚汉相争历时之久、场面之宏大,却是像极了围棋,而刘邦将这盘大棋下得得心应手,赢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而项羽则是挑错了棋盘,找错了对手,下错了棋。 “项羽虽是死于乌江,但败因早已注定,自认非战之罪,其实还真是他本尊造化使然。若拿围棋来论,可说他布局、中盘、收官均是俗手连连,恶手频出。高手对弈,本在毫厘之间,哪容得他如此错漏百出。 “他弱于布局。他自灭秦成为天下霸主后,分封包括义帝楚怀王在内的一帝十八王。分封一则是封,受者均有大志,但所封又难免不公,各有不如意,多数都视项羽为敌。一则是分,分封,这里与其说是‘封’,不如说是‘分’。在秦以后,即便做不到秦之天下一统,也不宜将自己与其他人都分割了开来。而将关中与四川看作两块荒僻之地给了刘邦,更是显得毫无战略眼光,那里既有险要扼守又是粮仓,最适合让对手养精蓄锐,立于不败。 “他还做不好中盘攻防。彭城之战后因为没能把刘邦赶出关中,穷寇莫追,导致功败垂成。相持在成皋,一则被刘邦缠住,一则被韩信潍水之战夺了齐地,更被彭越、英布等袭扰。而刘邦却在成皋相持的左支右绌中,由韩信出北线终于奄有北方中原之地。 “更要命的是他还不善收官。彭城之战胜了几无所得更不必说,在成皋,求战不成,他轻易就相信了与刘邦‘鸿沟协定’,中分天下,各自为王,相约罢兵。但就在其疲敝之师卷旗南归之际,立时遭到刘邦毁约后会同韩信、彭越、英布在其撤兵的路上围攻,将‘’暮归懈怠’的楚军围困在垓下。 “项羽垓下之战以十万楚军对六十万汉军,既是寡不敌众,更是遭背叛仓促被围,输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对项羽这样的盖世英雄来说,失败后的丢人与卷土重来的周折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无颜江东,引颈自刎,却不愿再作图存之望,此等作为正合象棋下法。却不想刘邦如他此时之狼狈有许多次,最终能凭此一胜成功。项羽眼里只重每一战阵输赢胜败,喜欢向世人呈现自己的血气之勇,英雄无敌,战无不胜,而疏于深远谋算。 “成皋之战,可知刘邦更像是围棋高手。刘邦自彭城之战大败而归,丢了父亲、老婆,狼狈逃窜,在成皋几经得失之后,终于能在此与项羽相抗。他那条大龙虽然半死不活做活不易,却勉力支撑,让韩信、彭越、英布等诸小龙遥相呼应,相机成活。他既占有关中、四川纵深腹地,又在各地不断搜刮侵消,终于由兵败逃亡到疲于防守,再到相持,再到合击围攻,由弱转强,由强转胜。若是如象棋一样,一仗而决,早就输掉了。 第34章攻法杀招多聆听,对枰谈棋均为兵 “项羽就像一只猛虎,天生的不合群,而刘邦及其手下几员大将就是群狼。千百年来,刘邦项羽的故事让人唏嘘,却不知这两个实不是一类人。项羽除几个有限将领以外,在所分封诸王里面没有几个帮手,而所杀义王更像是罪己诏书,几次被当做借口受讨伐,成了天下公敌。韩信、英布等都是项羽的故旧属下,相处并无大的仇怨,都是因为一些不重要的原因,英布更是因为刘邦派随何实施反间计,背叛而归附了刘邦,均成项羽死敌。 “而刘邦与项羽则有老大不同。当韩信、英布还在项羽阵营的时候,他就刻意拉拢。而韩信取得齐地以后,要求封齐王,刘邦虽然气急败坏,杀心都有了,但还是痛快答应了,终得与韩信、彭越、英布对项羽的分攻合击。 “刘邦单挑项羽从来不胜,但韧性十足,屡败屡战。失败一次,占一些地方,多拉几个帮手,多攒一份力量。刘邦实是头狼,是御狼高手,而项羽是一只猛虎,实不是一类人,玩的不是一种棋。刘邦算计自己怎么最后生,项羽只要战胜对手。这里不妨将孙子的话‘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必可胜’,将胜换作死略作修改,这句话正合刘邦项羽二人当年情状,刘邦先为不可死,数次将死不死,以待项羽可死,而项羽正是一败即死。 “刘邦最是下围棋的高手,向来将大局看作生死之事,除死无大事。力保住自己的关中、四川两个粮仓之地不失,在豫西成皋抵住项羽西进之路,在项羽所占中原地盘上开仗。虽然许多时候仗打得狼狈非常,败多胜少,却能打一仗活一块地方,占领项羽更多地盘。 “刘邦追求活下来,处世灵活柔韧,从来不是一是一二是二。就连老父,都可与项羽割舍不清。当时项羽威胁刘邦欲烹其父,刘邦竟然以曾与项羽约为兄弟,回之其父亦为项羽之父,烹之亦欲分一杯羹,项羽自是无方,只得放回。 “项羽则是不然,只识胜与败,喜欢大胜、全胜,赢得漂亮。但他用下象棋的得失成败去经略围棋,难免失败。其又刚勇之极,败一次便无颜江东,自刎乌江。刘邦若也如此,该有几十次死,又哪里还有后来大汉几百年江山? “二人如此表现,史上故有项羽英雄、刘邦无赖之说。后人总是唏嘘项羽宁愿自刎也不肯东渡,有人感其悲壮,更有人为之惋惜,其中最有名的是杜牧的《题乌江亭》,其诗写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却是说他应该包羞忍耻以期卷土重来,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郓王谈论正兴,忽然身后有人念道: “自古兴亡本是天,岂容人力预其间。 非凭天与凭骓逝,骓不前兮战已闲。 盖世英雄力拔山,岂知天意在西关。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燕语莺声,极为好听,就知道是爱侣朱淑真到了。 郓王大声赞道:“好诗好诗,同是当世才女,你这首《咏史项羽》比起李清照的《夏日绝句》写项羽更胜一筹。” 朱淑真笑道:“你这样夸,分明是私我,非诗之故。易安居士写得项羽顶天立地,雄风猎猎,世人皆知诗还是她的好。你之所以觉得我的还行,一则是我们在一起,一则是你觉得我将项羽败因说得有点对了,本是因其固然。” 项羽千古英雄而自刎乌江,后人追念颇多,大宋因靖康之难,当世多有吟咏。李清照时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诗名动一时,郓王开始时也颇为推崇。后来感赵构艰难立国,辗转定都临安,大宋国祚得以不灭,实有料外之喜。只觉项羽无颜过江东之举,不值一哂,因而将易安诗也看得轻了。 宋时对项羽合不合过江一说,王安石早有说处,那时还未有靖康之难。他感于杜牧《题乌江亭》中说项羽应该包羞忍耻以期卷土重来,再作《叠题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诗的意思却是频繁的征战已使壮士感到疲劳、士气低落,中原之战既败,项羽其势难复,江东子弟即便仍在,是否愿意跟随卷土重来还未可知。 郓王既是大宋皇室子弟,又蒙靖康覆国之变,无论是杜牧所说项羽该还是不该包羞忍耻卷土重来,还是王安石所论能与不能,总之都不能如刘邦建立大汉那样帝业辉煌。眼下大宋在靖康之难后再有赵构立国,又有兴复,与汉朝最像,正如西汉之后又有东汉一般,虽然此时还未有北宋与南宋之说。 正所谓成王败寇,郓王此时体会最深,更加推重刘邦而非项羽了。眼下就拿围棋说事,最能不以一时一地论人,若靖康年弃守卞京,再图后续,也不致一败涂地,皇室被掳;若是赵构后来不图兴复,那再也没有了大宋了。 朱淑真又道:“当年项羽失败,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心胸不广、格局不大、策略不当,其次也有些运气不济,所遇对手个个身手不凡。刘邦的格局气魄、韩信的用兵、张良的谋略、萧何的善后自不必说了,那彭越的本事,你可要专门交待啊。” 郓王笑道:“那是自然。大汉开国功臣中,韩信用兵如神,立功不小。然而项羽既称非战之罪,打仗自认不弱于任何人,在垓下也是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输在寡不敌众,其实不惧韩信。而彭越用兵虽然远远不如韩信,却让项羽最是头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彭越乃是自古以来第一会死缠烂打的兵家,你进他退,你退他攻,围不住,打不退,躲不了,专门化整为零,以散攻整。这种战法被称作是游击战,最能以少胜多,以弱攻强,也最适合防御与相持。今日之所以拿楚汉战争说围棋,正是要让两个孩子利用学围棋而精研楚汉之争中的各种战法。” 朱淑真话头一转:“你这样讲给两个孩子,也不怕人家听不懂。”郓王笑道:“他们俩禀赋非常,韩元帅等对其寄望甚高,不是毫无来由。刘瞻教授学问也是如此,先领其窥望堂奥,了解其中的深邃远大,确保他们生发兴趣、坚定志向。” 怀英与弃疾都是心中一动:“原来围棋演兵比象棋又更进了一层,我等可要好好学。” 这样又过了一年,两人将郓王所给名人棋谱已打得纯熟,对弈也越来越见精妙,郓王有时亲自下场指点,从让五子到让三子两子,再到让先猜先,两个孩子逐渐下得像模像样,与郓王互有攻防。特别是弃疾,虽然胜少负多,隐然已可做郓王对手。 这日郓王再拿来《围棋十三篇》,道:“你们学习围棋自是为了演习兵法,《围棋十三篇》是仿《孙子兵法》十三篇而来,与兵法最是相近,你们先演习《围棋十三篇》,再学《孙子兵法》,当大有教益。” 怀英自郓王手中接过来两本一模一样的活字印刷的小册子,虽然远远不如徐铉手书的《围棋义例》珍贵,但是印制精美,又能人手一册,二人使用却方便多了,均是爱不释手。宋仁宗年间张靖,有感于围棋是“兵法一类”,其中布局攻杀之法与军事战争的排兵布阵极为类似,于是仿《孙子兵法》写成《棋经十三篇》,共分第一《论局》、第二《得算》、第三《权舆》、第四《合战》、第五《虚实》、第六《自知》、第七《审局》、第八《度情》、第九《斜正》、第十《洞微》、第十一《名数》、第十二《品格》、第十三《杂说》共十三篇。 两人有郓王平时教授在先,本来有些根基,人又聪明颖悟,阅读毫不费劲。只是郓王指点都是在行棋中间,难免零碎,而此文整篇洋洋洒洒,内容系统又具体,可谓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纵览全书,既得以窥全貌,又能详解脉络,所获又自不同。二人更加体会到围棋贵在大局,务必胸腹中先有棋局,谋定而后动,谋在深远,意在棋先。 弃疾看到第四《合战》中,“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袭之意也”,不禁十分钦佩。 再看到第七《审局》中“夫弈棋布势,务相接连。自始至终,着着求先……。局势已赢,专精求生。局势已弱,锐意侵绰……。势孤援寡,则勿走。机危阵溃,则勿下。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能审局者多胜”,就想了许久才完全悟透。特别是“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大有勇于取舍、潇洒来去之意,弃疾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初学者却难免有时偏于一隅、执着一念,逾越这一层更需气度与格局。 又等看到第十三《杂说》,“夫棋者有无之相生,远近之相成,强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倾,不可不察也。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不囿于当前,不喜怒于胜败,功夫用到了棋外,又进了一层境界。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弃疾与怀英二人将《棋经十三篇》烂熟于胸,得棋理更深,对局也愈加精彩。 第35章兵书战策齐学成,弓马骑射样样能 怀英、弃疾每日白日由刘瞻在学堂教授文章,晚上便由范燕堂带着习武,早晚闲暇时再由郓王指导演练象棋、围棋战法。另外,刘瞻不时请来王无竞教授书法,郭长倩教授诗词。 范九儿不喜学文、演棋,白日便随着燕堂渔猎,晚上一起习武。 范如玉平时单独由梁素兰带着习文练武,梁红玉、范燕堂得空也来调教。 那小老虎初时懵懂可爱,但三五年来成长好快,已然是身形长大、行动矫健异常的猛兽。几个孩子虽然与之打斗起来愈来愈艰难,但它攻击往往出其不意、行动如风,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对手,都是抢着逗弄它。那老虎与他们处得久了,多有依恋,一则看见好是喜欢,一则它却并不十分好动,对没完没了的打斗未免又烦。 这日郓王出外回来检验二人围棋成就,分别与怀英、弃疾对弈后点评,道:“棋分九品,也是《棋经十三篇》上讲过的,一是入神,能神游于内;二是坐照,大局一目了然;三是具体,神功天纵,可以一展所长了;四是通幽,已窥其径向,正待登室;五是用智,前途莫卜,竭智于当下;六是小巧,方寸腾挪,局部成活;七是斗力,短兵相接,生死两便;八是若愚,欲攻还守,踌躇两端;九是守拙,物类之起,抱朴守拙,必有所始。看怀英不时满盘循望,举棋不定,该是到了第四通幽与第三具体之间,正待奋力一展所长奔赴所窥的围棋境界。弃疾眼睛瞄着大势,气定神闲,该是到了第二坐照,再进一步就要能神游于内,不过这一步最是难以跨过,能否跨过则要看各人造化了。” 二人听郓王说自己围棋已经渐入佳境,极有可能登峰造极,不由大是欢喜。 郓王再道:“就棋术而言,依照恁二人的眼下情形,我能教的已尽于此,以后成就全靠各人造化。自今日起,再教你们《孙子兵法》。这部兵法本是孙武所作,共十三篇,乃兵书之祖,《棋经十三篇》就是据之而来。能将此书学好用好,可以做到象围棋品类的第二‘坐照’。话虽如此,但真要做到运用自如,普通人毕生演习或许都不能够。 “然后再学本朝曾公亮、丁度所著《武经总要》。此书前半部分介绍军规军制、选将训兵、三军编配、排兵布阵、山川地理、行军宿营、攻防之法、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特别是在营阵、兵器、器械方面,每每配有详细插图。后半部分辑录有历代用兵故事,保存了不少古代战例,品评用兵得失。书多有奇术异能具体而详,带兵打仗用之可以发挥所长。熟读此书,毕尽其功,能做到象围棋品类的第三‘具体’。 “就与《武经总要》比较而言,《孙子兵法》既为兵书之祖,历来为兵家圭臬,其实要精奥深沉得多,层次更高。之所以先从《孙子兵法》学起,还因其成书更早,后书多有因袭,正所谓开宗明义,高屋建瓴。再学《武经总要》,其要义便能显而易见。这两本书,需要反复切磋,来回印证,方能发挥二者最大效能。” “最后还有一部兵书,叫《知己知彼》,这本书乃无书之书,就是要最大限度地研究自己与对手,各人要学的课程应该都不完全一样。此书全在自己的修行与造化,学好用好它,行军打仗便能不拘于形、不困于心,拿围棋的品级作类比,可以随心所欲,做到第一‘入神’。 “《孙子兵法》博大精深讲究用好用活,《武经总要》具体而微讲究用大用专,《知己知彼》则可以通灵入神,这三本书相辅相成。《武经总要》也许可以一蹴而就,《孙子兵法》可以心领神会,然而要做到用兵有如神助的,却要不懈研读《知己知彼》。 “总之,《孙子兵法》《武经总要》以及诸如此类的书再好,都是会学不如会用。而要会用,就少不了知己知彼。要与人打架了,如果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更不知道人家会多少,这架怎么打啊?所以无论将《知己知彼》读得再精也不为过。” 《孙子兵法》共分十三篇,第一《始计》,第二《作战》,第三《谋攻》,第四《军形》,第五《兵势》,第六《虚实》,第七《军争》,第八《九变》,第九《行军》,第十《地形》,第十一《九地》,第十二《火攻》,第十三《用间》。 弃疾读到第三《谋攻》篇中“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心下不由暗暗骇异:“天下竟有这么高深的学问,有如此出人意料的用兵境界,原来只是认为打仗便是攻守杀伐,真是太肤浅了。此书珍贵无比,学好此书与否自然是大不一样。” 往下依然是篇篇精彩、字字珠玑。最后第十三篇《用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必索敌人之间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故反间可得而用也。……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更知谍战在战争中的重要,敌对双方争相用间,是明君贤将的首要之选。又想叔祖父带着自己父母、姑父姑母一家人卧底完颜亮、完颜雍等金国紧要人物身边,而完颜亮更是杀完颜亶以代做了皇帝。家人至亲卧底他们身旁,其有望必成大功,颇为之欣慰。但更知此事凶险无比,不免为之担心更多。有道是有事弟子负其劳,弃疾只想自己早点长大,快些成才,以便以身代之。虑及于此,当即振奋精神,认真诵读,仿佛自己将来的兵学成就,全然在是否学好这本书上。 怀英、弃疾二人至今已然颇读了不少书,四书五经的博大精深更是无与伦比,但那多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比起教导行军打仗的《孙子兵法》来,其生动有趣却逊了一筹。但二人年纪不大,涉世未深,对《孙子兵法》精微深奥的理解未免吃力。郓王孜孜不倦给予详细讲解,薄薄的一本书,由生疏到熟练,由熟练到透彻,三四个月以后,才终于豁然开朗,融会贯通。 教完《孙子兵法》,郓王有事外出,再请韩世忠元帅教二人《武经总要》。 《武经总要》乃大宋朝廷钦令曾公亮与丁度合著。曾公亮重视边防和军事建设,丁度则当其时已著有《备边要览》,对当时军事形势非常注意,二人鼎力合作,成就此部大型综合性兵书。 此书“前集备一朝之制度、后集具历代之得失”,“采春秋以来,列国行师制敌之谋,出奇决胜之策,并著予篇,随其效应依仿兵法以分其类目”。重视“兵贵知变”,强调训练,严格赏罚。最难能可贵的,详细记载了指南针、火药、强弓、硬弩等军械武备的制造方法,且多有配图,有着即查即用、官兵通用的实用功能。 《武经总要》既是大宋官修,更是军中圭皋,韩元帅出身行伍,贵为中兴四将之首,戎马一生中素来严格遵循,了然于胸,若论用此书之精,韩元帅实是当世第一人。 怀英、弃疾年纪虽小,但韩元帅是有名的抗金英雄,忠勇刚烈,用兵如神,于当时宋、金两国妇孺皆知,两人自然亦不例外。有他教授此书,两个孩子实是意外之喜。 韩元帅开始便道:“《武经总要》与《孙子兵法》老大不同。《孙子兵法》乃是兵家奠基之作,《武经总要》依其而来,在精微具体处更加发扬光大。《孙子兵法》讲大略,《武经总要》重精微;《孙子兵法》旨在领会,《武经总要》多在认知;学《孙子兵法》要用心琢磨,学《武经总要》更多下力记忆;《孙子兵法》所得贵在透彻,而《武经总要》却要准确无误。如果将《武经总要》讲成流水账,难免枯燥无味,招惹恁两个小家伙烦,出力不讨好,我就多讲战例,先看看《武经总要》如何指挥带兵打仗,然后再回头看其如何助一国完成武备,其所以成书。” 两人听韩元帅要多讲战例,那定是精彩纷呈,热闹非凡,如何不乐?立时欢呼雀跃,几乎跳了起来。韩元帅看得分明,不由笑道:“我们可是要有言在先,恁俩听讲战例不能只要热闹,不及其余,像每一阵仗如何进行敌情侦察、查看地势、战略部署、排兵布阵、军械使用、粮草运输等诸多要领都要仔细记忆,不得轻忽。”二人自是一一凛尊。 韩世忠久经战阵,将战争讲得满是刀光剑影,鼓角铮鸣,更有两边万千将士身置枪林箭雨,及过后的尸骨磊磊。两个孩子先是跟郓王用象棋、围棋演兵只觉生动有趣,再学《孙子兵法》又感博大精深,直到跟韩元帅学《武经总要》,才深知战争关系一国生死存亡,无比残酷,异常凶险,察敌不可以不详,筹划不可以不全,决策不可以不慎。学《孙子兵法》虽早有知晓,感触从没有如此之深。 韩元帅既讲前朝战例,亦讲当世攻防;既讲己方布置,也讲对手应对;讲军械技术,讲排兵布阵,讲粮草供应、军饷发放、马匹配备,所涉都是关键。更将当世大宋的几个主要对手国之现状,深入浅出,一一交待清楚。《武经总要》所涉谍战最细,特别是情报传递使用“字验”,并将“请弓、请箭、……请移营、请进军、……贼进兵、贼退军、……解围城、被贼围、贼围解、战不胜、战大胜、……战小胜”等四十中军情编制数字,可将五言律诗中第几个字做记传递第几号情报。大宋文官武将各人书法精妙细微,往往只有送出者与接受者相互意会,连中间传递者都无从知晓。与金谍战乃郓王与韩元帅眼下全力以赴所做主事,与怀英、弃疾两家也大有干系,所以更是教者用心,学者努力。 大宋立国以来,文官节制军事,韩元帅又交待做武将的既要统领好下属,更要伴好君王,还要与枢密院的主事官员善处。讲到因秦桧屡次暗算,而致岳飞元帅一死、郦琼将军一反,韩元帅仍为大宋因此自毁长城唏嘘不已,更对秦桧愤恨不止。 两个孩子设身处地,将战争全程来回推演。然后再将战阵中所用之策与兵书对应印证,怀英与弃疾慢慢知道此书包罗万象,用之于战中无所不能,愈加喜爱。韩元帅便一边教《武经总要》,一边教弓马骑射。 第36章习文练武各进境,忽有要事赴会宁 本来弓马骑射师父范燕堂也教,但范燕堂重江湖之武,与韩元帅通晓军中之武不同。范燕堂自幼随宋江学武,弓马骑射虽也不差,毕竟非其所长,却不像韩世忠有特异之处。 韩元帅年轻时勇气过人,能骑未驯服的马驹,从军后更是鞍马多年不离身,骑术高超之极自是不用说,射箭却是学自大宋第一神射手何灌。何灌曾在禁止辽军越境取水时,往其身后山崖连射三箭,辽军初时还笑他没有准头,但当看到三箭依次插在一块岩石上陷入很深时,都惊得呆了。三十年后,契丹萧太师会见了何灌,述及此事,大肆称赞。何灌道:“那人就是我。”萧太师连忙行礼,当真威震敌师。后来他奉命镇守西北,看见英雄年少的韩世忠,倍加喜爱,悉数传授箭法。何灌在抗辽、西夏、金三国时屡立战功,可惜金侵宋时因孤立无援,背城一战三日后战死沙场。韩世忠每念及此事便深感痛惜,幸而今日师父神射之术又有了一代传人,特别是弃疾天赋异禀,韩元帅倍感欣慰。 转眼到了宋绍兴二十二年,金天德四年,怀英十八岁,范九儿十五,弃疾、如玉十二。怀英、九儿、弃疾三人同随燕堂习武,内部切磋,开始时范九儿身手最好,后来几人逐渐差不多,连如玉都是。但怀英又年长范九儿三岁,范九儿年长弃疾三岁,如玉则与弃疾同岁,而十几岁的孩子年龄不同非常明显,这里能看出弃疾进境最快,而怀英占着大了几岁的优势。如玉既是女孩,年龄又小,武功却是丝毫不差,自然是范燕堂夫妇共同把护、自己又勤奋苦练的结果。几人既有名师传授,又都是勤学苦练,武功进境好快。怀英与弃疾更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 这日郓王周游回来,带来了一则重要消息,便召集正在谯县的韩元帅、郦琼、李宝、范燕堂等共同商议,因为与怀英、弃疾大有干系,也叫他俩一起过来。 原来辛赞初始为谯县令,勤政爱民,再有郦琼多加照应,接连转宿州、沂州、海州任职,均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此时金国自完颜亮杀熙宗完颜亶篡位以代,已有三年半光景,正待迁都燕京大兴府。那完颜亮虽然暴虐不减完颜亶,但与其傀儡皇帝正相反的是,却是奋发有为的雄主。他以自上京会宁迁都为抓手,一则整治吏治,铲除异己,革新人事;一则将金国重心难移,稳固中原统治,更威胁淮河以南,对大宋施压。完颜亮的迁都之行进境缓慢,既兼顾了旧都上京会宁的政治稳定和安宁,也充满了对权贵的杀伐气息,其决断、勇气与雄心俱在,实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完颜亮生性多疑,性格孤傲,死党本就不多,汉人知己更少,此时做了金国皇帝,蔡松年原本与之交好,此时每每进言,完颜亮多有采纳。而开封,既为死敌宋之旧都,完颜亮在即位前曾遭完颜亶贬谪,降到这里领行台尚书省事,他此时有意升其为南京,从蔡松年之言欲任用辛赞为开封知府,特意宣他赴上京面授机宜。 郓王郑重说道:“金国与大宋轻武重文相反,他们推行猛安谋克之制,在地方实以武将猛安或谋克为首,文职官员却是其次。辛赞老兄在金国为官,既要应对金人的骄横,又要回护民生周全,能做到大宋旧都开封的知府,殊为不易。 “您此次更欲带怀英、弃疾赴上京,拜蔡松年为师,再增学问。那蔡松年文喜欢陶潜、东坡之学,修为很高,早年与左丞相金兀术交好,任刑部员外郎,正是他推举辛赞老兄做谯县令。难得他素来受当今金国皇帝完颜亮看重,已官至右丞相。开封不久将升为金国南京,地位举足轻重,难得他成功推举辛老兄做开封知府。辛老兄已卸任海州知府,就要赴上京会宁述职,赴京前要转来瞧县接了怀英、弃疾,我等自要早作准备。” 弃疾听了祖父要来接了自己与怀英再去上京会宁求学,将要见到爹爹与娘,心头大震,惊喜非常。但想到将要离开谯县,难免要与范燕堂、刘瞻等众人分开,又好是不舍。 李宝道:“怀英潜心学文,眼下跟刘先生所学已然不少,颇有根基,再从学蔡松年,正得其所。而弃疾痴迷武学,我们对其正有韩元帅、岳元帅之望,长大后统兵天下,收复中原。而再要去深研文章,不是耽费时光吗?蔡松年文从苏轼,莫不成我们要弃疾成为李白、苏轼一般的文学大家?” 郦琼笑笑说道:“我等当然不强求怀英、弃疾成为李白、苏轼一样的文学大家。但这两个孩子人中龙凤,才分极高,却是不争事实。李老三说到怀英该当学文而弃疾则不,实是看走了眼。怀英将来文学成就定当不低自然不假,但是刘瞻常说弃疾更是百年难遇的文学奇才,与苏学士并驾齐驱非是奢望,若是专心以求,或可胜之。” 李宝知道郦琼素来稳重,听他如此说话不免吃了一惊。苏学士之才如日月耀空,大宋虽是人才济济,却无人望其项背。弃疾小小年纪,被自己师父刘瞻如此夸耀,而郦琼又是确信如斯,知道所言非虚。他不由转向怀英,怀英见望向自己,知他意在探询,忙温厚笑笑点点头。弃疾才智卓绝,怀英豁然大度,李宝不由大是欣慰。 李宝又道:“郓王天天教你们下棋演兵,要是下棋也能退敌,我也不笨,早就去做国手了。再就是纸上谈论兵书,这些都不够。”郓王也不为意,只是笑笑:“你别瞎胡说,弄得孩子们都不信我,什么都白教了。”原来郓王也曾学自周侗,与岳飞亦有同门之谊,而李宝出自岳飞麾下,两人自来熟络,说说笑笑随便惯了的。 郓王道:“李宝爷爷出道就是野路子,你们还要跟他学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李宝正色道:“无恶不作不至于,但杀人放火哪里又免得了?将来统兵百万,若没有打折过几条腿、拧下来几颗人头,又哪里来的狠劲、积下的威风?他们要去会宁,我也跟着做做师傅,沿途找几个坏人给这两个孩子开开荤,见见血腥。” 过了半月,辛赞带了李成金也邀路来到瞧县,所经路途遥远,辛赞年岁已大,不免要休息两天。 这天郓王、辛赞、李宝、范燕堂、李成金、怀英、九儿、弃疾等几人出门正待要行,只听素兰从门里叫道:“如玉不能跟去。”众人回首看时,只见如玉一身女扮男装,提着自己的一个小行李包裹,悄无声息地远远跟在后边,一行人倒是她穿着最为齐整。 如玉换了男装,白袷蓝衫,卓然而立。小姑娘虽然平时看起来身材高挑,但毕竟只有十二岁,却很显娇小,就是不知道如此紧凑合体的衣服她是如何弄来。别人都是骑马,更不知她的马匹在哪里,她机灵通透,该不会步行傻傻跟在别人乘骑后面。 说话间素兰抢出门外,“如玉,你该知道轻重,可别胡乱喊叫,免得叫街坊邻居笑话!”素兰想辛赞老爷子及弃疾等所做之事紧要之极,亦隐秘之极,如玉虽然机灵异常,但毕竟是小孩子,又急切闹着要去,很怕她在大街上胡乱嚷嚷。幸亏今日起脚甚早,街上尚无别人。 如玉赌气说道:“不让我去,我就是要闹!” 素兰又生气又好笑:“你知道他们去上京有正事要做,怀英、弃疾还要科考,你一个女孩子,年纪又小,去那里做什么?” 如玉嚷道:“弃疾比我还小了两个月,我也换了男装,为什么去不得?我知道他们去那里不只是科举。” 素兰一惊,心道这妮子此时也是不讲理,立时扯远话题:“是啊,他们还要再跟蔡大人求学。” 如玉三岁时眼见全家一百多口被完颜亮用火刑而罹难,死状之惨无以复加,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眼下年岁渐长,武功小有所成,今日又有爹爹、哥哥与弃疾等一众武功好手进上京,报仇之机即在眼前,哪里还按捺得住。无论怎样劝说,就是不答应留下。 素兰渐渐动了真气,阴沉了脸,低声呵斥:“你如此闹腾是真要报仇还是假要报仇,你傻啊,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里是龙潭虎穴,难道你现在要爹爹、哥哥、弃疾等陪你白白送死,不等将来报仇了?你哥哥陪爹爹到了上京不久就回,你们都正该继续苦练武功。等将来长大了,武功成就也与你爹爹一样好,不是把握越大?如果说那时有十成的把握,现在连一成都没有。虽然说那时候势必也是凶险万分,有十成怕是说多了,但把握毕竟大得多了。” 如玉听话软了下来,只是说:“我只是想与弃疾、怀英哥哥一起在那里打探消息。”素兰温声道:“怀英、弃疾都是蔡大人安排好的,只是前站,先去打探消息,郓王、韩元帅有好些大事要做早做谋划,报仇自然更在其中。你家人罹难,既是家仇,更是国恨,将来时机到了,我与你爹爹都是义不容辞。” 第37章爷孙万里赴上京,辛赞一路说输赢 如玉终于答应不去,却跑过来凑近弃疾,伸头在耳边低语道:“我早晚要杀了金国的狗皇帝完颜亮,你替我多长只眼睛,千万留心如何能杀他。” 弃疾此时见如玉鹅蛋脸庞,大大眼睛,弯弯眉毛,肤如凝脂,目如秋水,在跟前亭亭玉立,异常娇俏俊秀。师娘常私下里说,如玉祖上是北周宇文皇家,她长相好,却不知道是哪个娘娘传下来的俏模样。弃疾见她说完也不离开,眼睛盯着自己只待回答,心下不禁一慌。刚才在耳边吹气如兰,已弄得好生羞臊。本来听了小师姐的话已然铭记在心,定当照办,却一时慌张忘了回答。 这时范九儿看看如玉听话留下,笑嘻嘻跑过来道:“我妹妹长得这么俊,打扮个相公谁看也不像。”如玉准备了好几天,却终于去不成,气正没地方撒,扭头对母亲说:“要我不去也可以,须得要哥哥在家陪我。”素兰抚掌大笑:“这祥最好,我帮你把哥哥留下来。”范九儿看看不妙,一溜风追了过去。 一行人骑着快马行走好快,摆渡过了涡河一路向北直向商丘而去。郓王乔装了骑在马上,白皙脸庞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蜡黄,鼻子扁平糟红,一派小丑模样,只是身板挺直,不失其英挺轩昂。 辛赞爷孙俩常年不见,并骑而行好生亲热。看弃疾在瞧县六七年,经过刘瞻、燕堂、郓王等一干人的调教,气质沉静,心胸开阔,文学武功均大有长进,很是喜欢。眼见此时天色刚刚放亮,夜色消退未尽,日头尚早,路上并无其他行人,辛赞将怀英也叫过来,向二人说道:“有道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们俩初出茅庐,此一行千里迢迢,机会难得,正该一路熟悉山川地理,知晓天下风土人情。我们脚下便是天下之中,自这里往东南西北成百上千里均是平原,历来称其为中原——” 李宝笑道:“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就又来了。” 辛赞笑道:“怀英、弃疾文章得刘先生悉心教授,武功得燕堂指点,兵书战策则得郓王亲传。我是弃疾亲祖父,今日时机凑巧教导一些,用心也不能与师叔祖差太远。” 郓王笑道:“弃疾虽然是你亲孙子,却是我师门徒孙。说到授业,我比你这个亲爷爷更加首当其冲,自然不是外人。我们两个老朽就各展所长,倾囊相授。” 辛赞又道:“王爷比我学问强太多,还该是您来。我虽然也是当年大宋进士,可那时王爷正是状元。” 郓王轻轻摇头:“辛老哥莫要谦逊过甚。当年父皇知道状元是我,心里虽然高兴,但却怕众人闲话,悄悄另点了别人。此事虽然瞒不住,却是老黄历了。身后亳州,前面商丘,曾分别是夏商故都,自古为华夏根本,如今不幸失于夷狄之手,我既为宋室皇家子弟,自感有愧。眼下让我向两个孩子讲授如何逐鹿中原,难免心气不足,还是由您老哥哥来吧。” 辛赞听郓王说得坦诚,心下感动,便道:“中原沦陷,做臣子的更加惶惶不安,好在我们都有心来日再图。今日就由我来说各地战场故事,不妥之处,王爷再指教。” 郓王笑笑道:“指教不敢,但或有感慨处,我可忍不住要发。” 于是辛赞向怀英、弃疾说道:“中原之地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所谓逐鹿中原,本是枭雄霸主成就帝业的关键所在。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中原征战最为频繁,历代却各有不同。 “中原东达于海,北、西、南三面则有燕山、太行、熊耳、外方、伏牛、桐柏、大别山等崇山峻岭环抱,南面还兼有淮河、长江阻隔,沿线许多外向通道均有关隘可扼守,可谓四面八方各有门户。内为开阔、平坦的‘四战之地’,利于大军会战,却不利防御。周边既可在高山峻岭的孔道,又可于横跨淮河、长江的必经之地设关阻隔。每遇外敌侵扰,这些关隘虽然不能确保内地无虞,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稍加驻兵可延阻、示警、待援,甚而可以少敌多直接击退强敌,用兵多有奇效。” 辛赞说道此处叹口气,再道:“此话却是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前情景,如今宋室江山仅有淮河秦岭以南,隔淮河借助秦岭天险与金对峙,遥望中原。 “燕山为中原北之屏障,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燕赵曾于此设长垣与匈奴争锋,至秦时将其连接,便是所说的万里长城。中原在幽州未失之前,于此据险以守。但自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后,藩篱尽失,门户大开,此所以成为切身之痛。 “其实周时各诸侯国自设藩篱,在与敌边境筑城,秦时更大肆连接修复。汉武帝与匈奴争战更多,逐其至漠北,除了修复秦蒙恬所筑长城外,又筑西起大宛贰师城、东至漠北鸭绿江北岸长城,拒胡于极远。反而是近代以来,汉族疆域自北以南不断退缩。 “燕山东首以外之地,南襟渤海,西北依燕山,向北便是辽西走廊,地势险要,为古碣石所在地,史家又称其为‘碣石道’,隋开皇年间在此筑渝关关城。燕云十六州丢失之前,冀辽在此分界。因处山海之犄角,正是背水之地,从前契丹、女真虽善骑兵作战,向不习水性,南北于此用兵不多,但眼下已自不同。辽、金早已跨过长城,且多用汉人,渐渐熟悉水战,两侧若为敌对双方,这里可水陆并进,不复有背水之虞,势必成攻防要塞,更为兵家所重。此关近来先失于辽之手,后又为金所得。我们此行正要途经那里,届时你们身临其境,该当更有体会。” 辛赞口中的渝关也叫榆关,便是后世所称的山海关,地位愈加重要,号称天下第一关。 “自东首渝关向西南不远,燕山东段被滦河所切,路通南北,古称卢龙塞,汉代曾在此设松亭关。东汉末曹操与辽西乌桓作战,东晋时前燕慕容儁进兵中原,都经由此塞。相传昔有人久戍不归,其父四处询问,千里来会,父子相逢于此,相报大笑,喜极而死,葬于此处,易名喜逢口。喜逢口又分为关城和城堡,其中关城就有三重,无论是车马、行人,入关城都要通过三道门,可说是戒备森严,有金汤之固。 “自喜逢口再往西南,燕山又被潮河所切而成古北口,唐时因此地位于幽州之北而得名,设有北口守捉,屯兵驻守。此为辽东和蒙古通往中原的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胡人侵扰中原,均以攻占古北口为第一步。汉武帝时为防北部匈奴入侵扰边,于此筑城布兵,与匈奴屡次交战。 “燕山自喜逢口再往西南即到端头,以关沟与太行山相隔,设居庸关。《吕氏春秋》《淮南子》皆有‘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地记》有‘太行八陉,其第八陉为军都’,军都便是居庸关别称。早在春秋战国,燕国就扼控此口。其属辽时,以劲兵守之。本朝宣和年间,金人寇辽,便是夺此关而南,入燕京。” 辛赞此时讲过燕山关沟居庸关,遥向所指,已是太行山:“太行雄踞晋冀之界,延袤千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万壑沟深。自南而北为许多河流如沁河、丹河、漳河、滹沱河、唐河、桑干河等所切穿,形成许多峡谷,有名的便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称太行八陉,均为重要军事关隘。这一线自古以来之所以战事频仍,其缘由离不开上述地势之要。 “太行西南余脉之中条山,隔黄河与秦岭东北余脉之崤山对望,更夹有豫西走廊。此一地以洛阳居中,东至荥阳,西至潼关,分别连接关东与关西,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东西之争的锁钥之地。过此通道,西可占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往东便直接逐鹿中原。项羽灭秦、楚汉争霸、董卓之乱、李世民灭王世充,以及安史之乱,均是如此。 “中原自太行山过豫西走廊而南,又有熊耳山、外方、伏牛山、桐柏、大别山围绕,而伏牛山、外方山、熊耳山均是秦岭余脉,西南背靠秦岭,呈扇形向东北分布,越是往里越是崇山峻岭不得翻越,也更显关口紧要。 “伏牛山与桐柏山,一则在西,一则在东,两相遥向相望,正像中原南下荆楚的两扇门,其间南阳与襄阳,分别钳着自北而南、自南而北的入口。” 说到这里,辛赞深深叹口气道:“可惜前几年金国南侵,大宋多半国土沦陷,岳飞元帅率军打败伪齐刘豫和金国的联军,收复襄阳六郡等大片国土,但南阳大部仍为被金所占。襄阳六郡,西接秦蜀,东瞰吴越,进可出击中原,退可屏蔽湖广,与金国隔淮河秦岭一线相望,如今正是大宋面对中原的门户。 “桐柏山东与大别山汇合处,武胜关居中,东有九里关,西为平靖关,合称‘义阳三关’。而武胜关‘青分豫楚、气压嵩衡,襟扼三江’,北屏中原,南锁鄂州,正如豫西之道中的函谷关、潼关‘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骑’控中原西出一样,,扼南北咽喉。岳元帅当年命牛皋将军与恁李宝爷爷守在此处。而自此以东的淮南,广陵与合肥遥相呼应,屏障着京口与瓜州等大片土地。” 第38章 向来地理如眼目,最是天下州县图 李宝虽然平时喜欢热闹,但开始时听到辛赞喋喋不休,向怀英、弃疾指画山河,却不是很有兴趣,干脆离得老远。待听辛赞讲到岳飞襄樊之战,讲到武胜关,那是他跟着岳飞打得最为热闹的大仗,哪里还忍得住,便不由自主凑了过来插话。他一生戎马倥偬,当年追从岳飞,亲历许多大仗恶仗。他讲岳飞用兵如神,将士舍生忘死,其战事激烈,过程曲折,而胜负却只在毫厘之间,与辛赞所讲又自不同,更听得怀英与弃疾两眼刀光剑影,双耳金铁交鸣,浑身热血彭拜,满胸心潮翻涌。 郓王听辛赞、李宝讲得畅快,感叹道:“一路这样说教,连我等都是感触更深,大有收获。要将天下河谷山川尽了然于胸,最好的办法就是获取地理图。我朝沈括学究天人,胸腹中包罗万象,实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高人。他不只熟悉天下山川地理,还能推知过去未来。他看到太行山山崖之间‘怯怯御螺贝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便说‘此乃昔日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我开始知他如此说法,心中狐疑。亲自跑过去看,才知确然如此,不由惊叹,也不知他如何做到,而结论又是如此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熙宁八年三月,宋辽边界纷争,辽要以黄嵬山为分界线,大宋不允。辽使萧禧到汴京讨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沈括即到枢密院查阅档案,发现宋辽协议乃是以古长城为界,而黄嵬山更在其南三十里之遥,遂上表呈报朝廷,辽使因此无话可说。 “中原人士向来重视地图。早在魏晋时期,裴秀就提出了‘制图六体’,行军打仗、山川治理少不了地理图志。到了我朝,沈括便主持编绘了《天下州县图》,只可惜此图在靖康之变以后再也不见,也不知是遭遇战火,还是被金兵所劫掠。沈姑姑曾参与此图制作,以后见着了沈姑姑,她还会有要事交待。怀英、弃疾,以后能有幸得到地图固然是好,假若得不到,也要想法设法熟知天下地理,做到手中无图,心中有图。”怀英与弃疾一边心中想着沈姑姑该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一边口中齐声称是。 郓王继续道:“我大宋原来北以界河雁门关一线为界与辽相交,西北以横山、甘肃东部、湟水与西夏分界;西南过岷山、大渡河便是大理国,南以奇穷河与安南相望。 “《天下州县图》仿照《禹贡九州图》,将大宋分为冀北、荆襄、淮南、山西、甘陇、关中、汉中、巴蜀、江东九大军事要地,要地内山脉横亘,河道穿流,各凭山川之险,设重兵把控,既防外患,又解内忧。” 辛赞为让弃疾熟悉天下山川地理,这些年为官途中时常收集,不断揣摩,背地里没有少下功夫,以便教授时言之有物。今天听郓王随口插话,讲起来熟极而流,不禁赞叹道:“还是郓王才学高,不象我竭尽全力,还是挂一漏万,以偏概全。” 郓王向辛赞笑笑道“辛兄谦虚了!我亦无他,只是年轻时有幸跟着沈姑姑翻阅过《天下州县图》,算是知道些皮毛。” 说完长出一口气,悠悠说道:“那地图以九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共二十幅,包括一幅全国总图和十九幅分图,制作别出心裁。制图期间,沈括提出分率、准望、互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等九法,并按方域划分出‘二十四至’,极其准确。在十九福分图里,大图轴高一丈二,宽一丈,点线清晰,极其繁复,并附有专书释之。沈姑姑当年滔滔不绝给我讲了整整十天,我本以为得窥全貌,沈姑姑却说,她所讲的与其祖父所比,十不及一。”不禁将对沈括钦佩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中原、山西、关中等地,除已属北面燕云十六州的以外,原来均是我大宋国土,潼关、武胜关等都是内关,平日里只是出入中原的东西、南北要道而已,无需置兵。而恒山一脉勾注山的雁门关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一说,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三关,才是边关,以杨继业、杨延昭父子为首的杨家将常年在那里戍守,杨延昭更是有名的三关大帅,其时与辽在此多有征战,其如今却已成金国内关。 “大宋如今既已丢失中原、山西与关中之地,边关形势与靖康之前大为不同,原来与辽界河、雁门关一线的纷争也变成了与金沿淮河、秦岭的雁门关对峙。秦岭莽莽苍苍,正如太行八陉一样,穿越秦岭由秦入蜀亦有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等四条栈道,是日前宋金相抗的必争之地。大散关卡住秦岭西部陈仓道北口,如其有失,金人势必占领四川,正如当年抗辽的雁门关一样。 “我大宋有幸,当年有杨家将守护雁门关,而今有吴玠兄弟在此打得金兀术落荒而逃,守护大散关,确保西南不失。” 弃疾虽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骑在马上登高望远,听着爷爷、师叔祖讲到天下之大,仍是显得格外的踌躇满志。心道故国山河破碎,正是大宋好儿郎要奋勇担当之时,不由心潮澎湃:“天下如此之大,沈括竟然绘制出详尽的地图,真是神人。如果地图果然在金国,这一次一定设法取了回来,仗之消灭贼寇,恢复故土。若是真的已经丢失不见,我自当搜罗天下所有的山河图志,拼做自己心中地图,便按郓王所说,手中无图,心中有图。” 此时日上三杆,郓王奇道:“为何此刻道上还是少见行人?”李宝笑道:“如今秋收罢了,正是人刚刚忙完最懒时侯,起身都晚。往南来的还没有相遇,向北往的没人如此急切,不象我们起得早、走得快。如果现在能看见路上很多人,除非是从天上掉下来。” 郓王不由大笑,道:“既然如此,怀英、弃疾,我们还是继续。 “用兵于关隘,胜负得失最是显而易见,但其进出捉狭,不便多置兵,平常多在这里对峙。交战开始时免不了首当其冲,所争却也只是一时一地。真要到了大阵仗,双方都要大的回旋余地,所谓逐鹿中原,向来都选开廓之地,投入兵力多,攻守最是激烈。”于是挑选了豫西、淮南、襄阳等几个内地攻防战例,细细与怀英、弃疾讲了。 几人一路轻骑快马,不疾不徐,只要行人少时便大加谈论,兴致颇高。一白天走了一百七八十里路,日落时分,便可望得见商丘城了。 郓王抬眼远望,大是感慨:“商丘乃‘殷商之源’,是商朝最早建都地,商人、商品、商业等说法也起源于此。后周成王封殷商后裔微子启于商丘,称宋国,都宋城。当年太祖登基前曾兼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而后立国名宋,便是由来于此,商丘所以又为大宋龙兴之地。” 其实不只是赵匡胤发迹于此,当今大宋皇帝赵构最初也是在商丘登基,时称应天,后来再遭金侵袭,辗转定都临安。郓王心里自然明白,但大宋于靖康之变后狼狈不堪,赵构在商丘仓皇登基,再狼狈逃窜,此事说来好生无趣,自是不愿提起。 “商丘自处中原腹地,又曾为商宋等都城,自古便少不了征战。《孙子兵法》中《用间篇》说‘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商汤伐夏桀时,便是自此遣伊挚到夏地做间。无独有偶,待商国祚将尽,周又有姜尚来殷地,只是那时商都又迁在朝歌。” 郓王看看路上左右没有外人,又道:“而今宋与金虽骨子里为敌,但总是有一纸《绍兴和议》在,暂时表面相安无事,相互间安插卧底却都不少。 “双方均在对方庙堂中安排自己人,把持朝政,左右天下,‘上智为间,必成大功’,就看谁更强了。魏晋时王彪之在《反招隐诗》有‘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后世更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说,用于间谍似乎更为妥帖。 “如今宋金各自在境内设置榷场,作为与各国互市之所。商丘既为金南京,便有一个大榷场,来往人员也因此繁杂,各国谍探人员少不了在这里出没。 “靖康之前,大宋疏于用间。虽有范仲淹、包拯、欧阳修、苏辙、王安石、沈括等使辽归来详尽记述敌情,也只是偶尔为之,不成体统。由于不明敌情,后来与金海上订盟,联合攻辽,致使示敌以弱,终于铸成大错。” 一路上众人都是高谈阔论,范九儿很少说话,刚才听到宋金两国朝堂都有对方的间谍,不由大为好奇,此刻终于忍不住叫道:“金国派到宋的间谍是谁?” 九儿活泼好动,不似怀英、弃疾有点每天苦读诗书的学究模样,李宝平时更多喜欢与之说话拉呱。难得他刚才发声问话,于是笑笑接口道:“该是以秦桧为首,自然还有别人。” 九儿急道:“怎么不一个一个逮住宰了他们?” 第39章二媪对弈杀法高,姑姑原是棋待诏 郓王摇摇头:“凡如此大间谍极少着痕迹,难以抓住把柄,他又在朝堂位高权重,哪里能轻易撼动他?” 李宝撇撇嘴道:“位高权重,还能超过了皇帝?扳不倒他,自是因为当今皇帝罩着他。他分明就是金国卧底。没有证据?他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岳飞元帅,别人就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定他是卧底,也让他尝尝莫须有被定罪的滋味?” 郓王大为尴尬。他是当今大宋皇帝赵构亲哥,虽然知道赵构于岳飞冤案之中其实大有责任,却不好多说,只是低头不语。 九儿怒道:“这次自会宁回来,我就去杀了秦桧老贼。” 李宝立时道:“前些日子我施全老兄弟在临安众安桥刺杀秦桧,在老贼背上砍了一刀,可惜没有砍死,自己反而遭擒被杀。那次刺杀不成,却引得他大是戒惧,知道岳飞元帅手下恨之入骨,无不杀他为快,便密令都统制田师中,以宴请各路大将为名,用毒酒将岳家军为首的牛皋将军害死;另外多聘武林高手,严加护卫,如今杀他更加难了。 “恁哥仨将要身负重任,年龄也已然不小,该当老成持重了。凡事没有大人安排,谁都不能轻举妄动。还有,我们一路所谈涉及军国大事,更悠关卧底人士的性命,切不可对外人泄露半点风声。”怀英、九儿、弃疾听得明白,齐声称是。 说话间路人渐多,一行人转换了话题,不知不觉到了商丘城下。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正红,落日余晖映照着商丘古城的阔门高墙,更显其壮丽辉煌。 一行人自南门径直而进,向北奔着城里而来。城中间却有一个硕大的破败院落,断壁残垣之中,赫然而立一座大门,上写“南京国子监”五个大字,却是晏殊亲书。门旁收拾整洁,院内松柏森森,别有一番庄重与威严,也更显破败与荒凉。 郓王停下来,指点着对怀英、弃疾说道:“这就是曾经为大宋四大书院之首的应天书院。白鹿洞、石鼓、岳麓书院都建在山水幽静之处,她却偏偏建在这里。其前身为睢阳书院,为五代后晋时本地人杨悫所创,大中祥符二年改升其为府学,称为‘应天府书院’,大中祥符七年,后来应天府升为南京,又称为‘南京书院’,期间随着晏殊、范仲淹等人的加入,人才辈出。庆历三年,又极尽殊荣,改升为‘南京国子监’,终成当朝最高学府,于诸多书院中独一无二,原是天下学子顶礼膜拜的地方。可惜崇圣殿、大成殿、前讲堂、御书楼、状元桥、教官宅、明伦堂、廊坊都毁坏在金侵宋的战火里,现存的仅剩大门与这些屋茬子。以后再有修复,恐也难有当时的馥郁书香。”众人听了都是嗟叹不已。 书院大门院里东侧高大的松树下面,密密麻麻,团团围着一簇人,外面的跷着脚往里看,人人极为专注,寂然无声。郓王、李宝引领着拐进门来,一行人带着马匹行李,虽是轻装简从,却也颇有声势,众人满腹疑惑:“我们长途劳顿,还有闲暇功夫看人下棋?” 郓王、李宝笑笑,先行下马走了过去,几个孩子好奇,紧紧跟着。 怀英、九儿、弃疾走近了转着圈自人缝里才看出端详,原来两个七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在那里下象棋。九儿不禁奇怪:“天这么晚了,下棋人也是好眼神!” 弃疾轻声回道:“都是高手,盲棋也是一样下。”心里却想:“象棋好玩,大人们竟然也是如此痴迷。” 执红棋的老婆婆脸颊消瘦,面色白皙,略带潮红,时不时轻咳几声,似有肺疾,但行棋间目光炯炯,开合如炬,极有精神。几个人围过来,她似乎早有所知,先对着郓王轻轻点点头,轻声说声“来啦”。 此时李宝却学着那婆婆轻轻咳了一声,那婆婆抬头白了他一眼:“熊孩子一边玩会去!”此时怀英、九儿、弃疾正与李宝站在一块,心下奇怪,均想:“我与老婆婆一面不识,又怎么得罪了?这句话该不是说我。” 此刻郓王冲李宝说道:“姑姑让你一边玩会去!” 李宝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扭头走出人群,悻悻说道:“我只是进来招呼一声,又不稀罕看棋。”拉了怀英、九儿、弃疾就走,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婆婆骂的熊孩子却是李宝爷爷。” 郓王见执黑对弈的另一位老婆婆圆圆脸庞,黑黑面色,似曾相识,格外的亲切而又熟悉,心头不由一动。又见两人开局不久,双方在棋盘上森森对垒,堂堂列阵,知道必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彩对局,一时拔不动腿,不愿就走。便对李宝说道:“李三哥先带着众位在宾舍安顿下来,我稍等再回!”李宝边走边答:“姑姑分明是让你一边玩会去,又不是说我。” 李宝口中所说的姑姑便是他与郓王从小叫到老,持红棋对弈面色白皙的老婆婆,也是史载唯一的女棋待诏、赫赫有名的沈姑姑,真名几乎被世人所忘的沈溪。 此媪乃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科学大家沈括之孙女沈溪。沈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等之外,还明于治军,精擅地形、地图、军械等,曾知延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抵御西夏。他晚年作有《梦溪笔谈》,为华夏百工奇书,闪耀千古。而其早年所绘制的《天下州县图》,更为当时行军打仗、治理天下之至宝,可惜失之于后来的靖康之变。 沈溪自幼受家庭熏陶,才艺双绝。她亲眼旁观祖父沈括撰写《梦溪笔谈》,并多有参与,非惟以后熟读而已。再兼以博览群书,百艺之中可谓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尤以象棋为最。宋时象棋风靡一时,棋待诏登峰造极,为数极少,沈溪更是空前绝后,女中唯一。 年轻时遇见当时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后为徽宗的端王赵佶,两人才子佳人珠联璧合,交相慕恋。哲宗去世,元丰新党头面人物章惇阻挠向太后立端王为帝,使其对同为新党人的沈括极为不喜,更因此迁怒其孙女沈溪,不允其入宫。即使端王后来贵为皇帝,却不敢违命于向太后。 徽宗对象棋、围棋涉猎均深,皇宫中多有对弈,便召沈溪以棋待诏入宫,向太后这才勉强允准。沈溪因此在皇宫中,与皇室子弟、妃嫔、太监等人极是熟络。 其时有太监李舜举温和敦厚,李宪机灵通透,二人除向沈溪请教棋艺、对弈谈兵之外,更是共同精研七大兵书及沈括《天下州县图》,终于文韬武略,才学超人,言谈举止间,竟然深得皇帝赏识。朝廷于是安排二人带兵出征西夏,战绩彪炳,用兵丝毫不差,李宪尤为突出。后来更有其徒弟童贯善于用兵,除内忧排外患,俨然成了朝廷凭借,依靠收复燕云十六州土地的一时成功,竟然得以封王,亘古仅有。 宋朝开国以来,太监领兵打仗先例早有,且战绩彪炳。象田钦祚曾于开宝三年率领三千骑兵攻打契丹六万人,王继恩平定蜀地之乱,窦神宝率军抵抗党项李继迁入侵灵州,而秦翰更是其中翘楚,多次率兵抵御契丹的入侵,有勇有谋,且不居功不揽权。另外还有张继能、杨守珍、刘承规、韩守英、王中正等太监为朝廷英勇作战,立有显功。 李舜举、李宪、沈溪三人意气相投,结为兄妹,李舜举年纪最长,李宪次之,沈溪则为三妹。 其时《梦溪笔谈》还未完全成书,沈溪据李舜举所言,其家熙宁年间曾遭到雷击,尽详沈括,记入书中,“家曾为暴雷所震。其堂之西室,雷火自窗间出,赫然出檐。人以为堂屋已焚,皆出避之。及雷止,其舍宛然,墙壁窗纸皆黔。有一木格,其中杂贮诸器,其漆器银扣者,银悉熔流在地,漆器曾不焦灼。有一宝刀,极坚钢,就刀室中熔为汁,而室亦俨然。人必谓火当先焚草木,然后流金石。今乃金石皆铄,而草木无一毁者,非人情所测也。佛书言‘龙火得水而炽,人火得水而灭’,此理信然。人但知人境中事耳,人境之外,事有何限,欲以区区世智情识,穷测至理,不其难哉”,非是妄谈。 沈括穷测至理,孙女亦然。沈溪因不明其雷击道理,以后每当夏日有电闪雷鸣时便站于室外探寻究竟,亦不打伞,时间长了难免深受风寒而生肺疾。其测理之心,当真可赞可叹。 造化弄人,沈溪与徽宗有缘无分,没有成为后宫娘娘,却成了郓王赵楷等一众王子,以及李宪徒弟童贯、李舜举侄子李宝等人的姑姑。沈溪棋艺、武功、兵法百艺俱臻佳妙,座前侄子们无比崇拜。这些侄子个个身份不凡,这姑姑的名声不免震动天下,以至于湮没了真名字,成了世上姑姑里面最有名的。李宝因为又得以亲传武功,不免叫得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