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锦》 第一章 故居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时隔九载,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十一载,苏珏又回到了她小时候住过的宅子,中轴线上的三间金钉朱门在夕阳中显得有些晃眼,门簪上浮雕的“子孙万代”四个字依旧繁复精致,华美大气,只是已换了主人。 而苏珏也早已更名梅荨。 朱轮华盖马车从东南角的黑油大门缓缓驶入,越过凤穿牡丹大理石一字影壁,一径到卷棚式的垂花门前才停住,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女子,穿着玉色折枝暗纹潞稠褙子,伫立在门前,静静地凝望着门楣。 两个容貌周正的丫鬟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下车的女子虽然身形单薄,却气质不俗,忙恭敬的上前打千儿,道:“梅小姐,大小姐吩咐我们在这里迎候您。” 梅荨仿佛没有听见,仍是静静地凝望。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她轻轻地阖上了双眼,似要隐去满目云烟。 两个丫鬟心中纳罕,又不敢造次,正暗自焦灼,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们齐扭头往里面瞧去。 右边的抄手游廊上一个娟秀灵巧的女子往这边翩然行来。 二人如逢大赦般喜道:“拟香姐姐”,又补了一句:“梅小姐已经到了。” 拟香加紧了步伐,提着裙裾跨出门槛,走到梅荨身前,笑吟吟地道:“可算是把梅小姐盼到了,我们大小姐庶务缠身,这会子不能亲自来迎接姑娘,又怕其他的小丫头无礼简慢了你,所以打发了我来。” 梅荨淡淡一笑。 几缕乌发被风吹起,拂在她清瘦的脸颊上,衬得那抹笑容也透出一股阅尽沧桑劫数的从容与悲凉。 拟香一面叙着寒暖,一面将她接到了东北角院三间开的畹兰居,见她只身一人,也不曾带随身细软,又不好过问,只好按压下疑惑,用青花斗彩磁茶盅捧上茶来,微笑道:“大小姐知道你素习清净,特意把你安排在畹兰居,这里离东厢房也近,大小姐、二小姐过来找你也便宜。” 梅荨朝沉香木槅扇门外瞧了瞧,庭子里滋兰九畹,目下正值季春,兰叶葳蕤,品种还颇多,有吴兰、石门红、济老……更难得的是还有兰中贵品大唐凤羽。 各处廊檐下还有一些总角小厮在忙着卸下素纱明角灯,而替上较为华丽的玲珑什锦灯,梅荨知道昨天是大洹上下为太子服丧的最后一天,从今天起尽悉除服。 洹,取水德之意,以克前徵朝之火德。 拟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梅荨,是三年前跟着她家的两位小姐去南直苏州的时候,那时她便知道梅荨性子疏淡,此时见她望着院子,脸上并无不豫之色,便知她心中满意,她刚要开口,就见槅扇外六七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女子往屋子里来。 那女子穿着遍地金色妆花潞稠褙子,如缎的黑发整齐的梳了一个三丫髻,绾着金孔雀点翠衔珠摺丝簪子,一双杏目含威不露,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金光耀目,连周围的光线仿佛也一下子黯淡了许多。 即使是坐在花梨木轮椅上,由小丫鬟推着,也丝毫没有减少她身上的光彩。 她便是李舜的大千金李砚云,也是大洹鼎鼎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李舜,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亦是本朝内阁首辅。 拟香忙过去接替小丫鬟,将李砚云推进屋来,其他丫鬟也纷纷进屋捧茶捧果。 畹兰居因为这个大小姐的到来,一下子变得活泛起来,丫鬟们来往穿梭,却没有一丝嘈杂。 李砚云眉梢眼角都堆着笑意:“荨妹妹,我可算是把你块人寰至宝给请过来了,你可知这江湖庙堂有多少巨珰大畹,缙绅名族想要见你一面也不可得,你们说说,我是不是拾了个泼天的造化呀。” 拟香将她推至梅荨对座,捧了茶盅给她,笑道:“可不是么,我们也是托了大小姐的福,才能见上梅小姐一面。” 李砚云接过茶盅道:“天底下的人或许有不知道江南首富的,却没有不知道天下第一琴师‘广陵梅琴’的,荨妹妹你的绝艺恐怕连嵇康也要后悔早生了一千年。” 梅荨笑道:“云姐姐你这张巧嘴,恐怕连赵子龙也要后悔早生了千年呀。” 李砚云福至心灵地笑了起来,拟香亦知其中之意,却故作不知,笑问道:“这句话我却是不解了,大小姐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也让我们乐一乐呀。” 李砚云抿了一口茶,笑道:“人家赵子龙一身是胆,这丫头是想说我是李麻雀一身是嘴。”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李砚云虽然笑得灿然,梅荨却分明看见了她眼底透出的寥落,像一只折翅的鹰隼,而拟香的边鼓与满屋子的笑语都是为了遮盖她身上那抹总也遮盖不住的缺憾,如同宋画上的一抹败笔,不管怎样描补,也无法完满。 去年是极不太平的一年,那段日子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梦靥,李砚云便是其中一个。 那年二月,她去城外护国寺上香,因为贪看岭中梅花,就独自一人深入山中,却不慎失足,坠落山涧,从此终身与轮椅为伴。 即便现在,京中的王孙公子谈及此事,也无不摇头扼腕。 三月,李砚云的事还尚未烟消时,太子妃又难产,母子双双罹难,太子由此受到重创,染上大病,也与月底薨逝。 举朝上下皆是白漫漫一片,此后,又是天灾不断,霪雨伤稼,陨霜伤麦,恒蜴,恒燠……直到今年正月才止住。 李砚云放下茶盅,道:“荨妹妹,你放心,你来京城这宗事没有人知道,姐姐会替你保密的,知道的也就是我身边这些个贴身丫鬟,你知道她们向来不敢多嘴……” 她打住话头,满是笑意的杏眸渐渐冰凝起来,刀锋般地掠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下人,辞气轻淡,却不怒自威:“你们可都听到我的话了?” 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丫鬟们都唯唯应诺。 梅荨端起茶盅,云淡风轻地吹着如枣花浮水的香茗。 李砚云看向梅荨,双眸瞬间暖日消冰:“今年是宏治十九年,明天是汐妹妹的生辰,姐姐这次真是要感谢你,肯为了她屈居寒舍,只是你不知道,自从三年前那丫头听过你抚琴后,有多喜欢你,她是日日夜夜的念着你,连我这个做亲姐姐的都要吃醋了,这不,眼下这个生辰啊,不大不小,正是她及笄的日子,我给她置了个宴席,到时候各府的公子小姐都会过来,我寻思着,一个宴席不算什么,该给她备个隆重的表礼,可思来想去,左不过是些珠宝金玉的俗物,所以呀,索性请了你来,也让这丫头好好感激我一番,让我这心里头也平衡一些。” 拟香蹲下身子,一面替李砚云整理搭在腿上的藕荷色袷纱,一面笑道:“二小姐要是知道梅小姐过来了,恐怕乐的连晚上做梦都会笑呢。” 梅荨问道:“怎么没见小汐?” 拟香笑道:“我们大小姐呀,想给二小姐一个惊喜。” 李砚云笑道:“前几天接去舅舅家了,明天一早给舅舅、舅母磕过头就回。” 她母舅是成国公,尚的是当今皇帝的妹妹,永淳长公主。 李砚云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倒是想跟着她一块儿高乐去,可这府上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事情,哪一件离的了我,荨妹妹,我是打心眼儿里羡慕你呀,同样都是千金小姐,你才真正是个富贵闲人,伯父伯母又把你看成宝似得放在掌心里呵护,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福……” 一语未完,就见一个丫鬟匆匆跑进屋内,喘着气道:“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大门外有女贼闯入,那女贼功夫实在了不得,三四十个护院也拦不下,全被她三拳两脚打翻在地,眼下已经闯进二门了,林管家的意思是要马上通知顺天府尹,让他派衙役过来捉拿,所以让我过来请示大小姐。” 李砚云诧道:“女贼?哪个瞎了眼的敢来李府造次。” 梅荨略略一笑道:“你们定是拦着她,不让她进来了。” 众人都不甚明白,李砚云却是恍然一笑,道:“原来是栊晴啊,那就不稀奇了,她可是孙猴子变的”,她转而对来报信的小丫鬟道:“你去告诉林顺,不用报官了,是自己人,一场误会,你去把她请进来就是了。” 小丫鬟一溜烟的去了。 拟香这才明白原来她的随身行囊都在丫鬟栊晴身上。 李砚云疑道:“栊晴怎么没有和你一齐进来?” 梅荨道:“我让她到古玉斋替我置些东西。” 李砚云轻哼了一声,笑嗔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要现在置备,回头差府里的小厮买办停妥就是了,虽然古玉斋是京城玉器之王,虽然我们李家没有你们梅家富贵,可一般的东西也短不了你梅大小姐的。” 梅荨笑而不语。 少顷,丫鬟引着一个*岁的垂髫丫头逶迤而来,白瓷似得脸上还带着恚怒,小小的身子上横七竖八的挂着一堆团花锦缎包袱和一具用玉色素缎裹住的琴,大马金刀的跨进门来,见到梅荨正坐着喝茶,旋即转怒为喜,兔子似得窜了过去,倚在她的身傍。 梅荨替她把身上的包袱一一的卸了下来。 立在一旁的丫鬟嬷嬷见状,忙上前帮忙。 李砚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啧啧赞道:“三年前,还是个毛丫头,眼下长开了,真叫个标志,把这满屋子的人都给比下去了。” 栊晴秀眉一扬,喜孜孜笑道:“除了荨姐姐。” 李砚云轻笑道:“你们看看,还知道护主呢,也不枉你荨姐姐疼你一场”,又对拟香道:“去给栊晴上杯茶。” 梅荨道:“她不喜欢喝茶,给她倒杯白水吧。” 拟香依言而行。 几人一直叙到掌灯时分,因为李舜钦今晚在内阁当值,李砚汐也不在府中,所以李砚云吩咐下人将饭摆在畹兰居,与梅荨和栊晴一道吃了。 饭毕,李砚云见梅荨脸色不太好,想必是一路上舟车劳顿,便没有再多叨唠,交代了下人几句就回东厢房去了。 栊晴因为吃得太饱,早早的就在暖阁里的竹木牙雕架子床上睡下。 梅荨也着实有些疲惫,待李砚云走后,也回碧纱橱躺下歇息。 ※※※※※ 右胳膊上隐隐传出的疼痛再一次让梅荨迷失在梦中。 宏治二十一年丙午六月,宏治驾崩,三皇子登基为帝,而根据大洹立嫡不立庶的祖规,本该继承大统的五皇子却在深宫中暴毙身亡。 李首辅加封英国公,授“守正文成”铁券,世袭罔替。 那时,梅荨正在苏州梅府养病,听闻五皇子已死,登时五内摧伤,万念俱灰,本已为时不多的生命之火也随之熄灭,如同风中豆灯。 弥留的那个夜晚,窗外正落着细细的雨,开满了白莲的荷塘笼了满池的湿意。 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却清晰的掠过往昔种种。 这一生,绿窗晴光,绣阁烟霞,穷途沉疴,人情冷暖,都一一遍尝,生死病,爱别离,求不得,苦苦,坏苦,行苦,无量诸苦也尽皆饱受。 到如今,心中已无挂无碍,唯一的执念是没能见到五皇子登上皇位以洗苏家沉冤。 耳畔的哭泣声渐渐疏离。 一息不来,千秋永别,公子红妆,皆成黄土。 …… 像在亘古的黑夜里沉睡了亿万年那般久,耳畔又逐渐传来谙熟的笑语,如破晓时分,栀子花开的声音。 “……醒了”栊晴眼角噙着泪花笑喊道。 梅荨愕然。 栊晴告诉她,如今是宏治十九年正月,她体内的毒又发作了,是陆神医在她右臂上用“三关封穴”法,才将剧毒控制住。 “三关封穴……”她记得那已经是她辞世前两年的事情了。 梅荨默然。 二月,她接到李砚云的帖子,请她上京庆贺汐妹妹的生辰。 前世,她并未接受邀请,并且自九岁离京后,便没有再踏入半步。 ※※※※※ 外头已交了三遍鼓,梅荨捂着右臂,痛醒过来。 月华如水,透过步步锦的窗棂漫在芦花色八宝璎珞纱帐上,说不出的静穆。 她起身靠到芙蓉迎枕上,凝望着窗外的月色。 第二章 琴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已经梳洗完了,栊晴还在暖阁里呼呼大睡,她挑开水晶珠帘朝槅扇门外走去。 东曦既驾,院子里鸟喧花静,一庭和光。 她将那盆大唐凤羽掇起,摆在了向阳的桐槛下,用竹制松石喷壶给它洒了些水,水珠儿映着晨光在秀长的碧叶上滚动,像一群欢乐的小精灵。 她的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 “荨姐姐……”雀跃的嗓音在月洞门前响起。 梅荨循声望去,却是李砚汐欢欣鼓舞地跑来,后面五六个丫鬟并嬷嬷被她甩的老远。 她穿着柳黄色缠枝海棠潮稠褙子,项上戴着盘螭如意锁,如墨的发挽了个纂儿,身上系着平安符,如意坠,宝葫芦,铜象……雪白的脸在温和的日光下,更显得玉琢一般。 她扑到梅荨的怀里,笑嘻嘻地道:“荨姐姐,你可算是来看我了,我被姐姐拘在家里,也不能去看你,我可想你了。” 她身后的丫鬟嬷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虽然不知道梅荨的身份,但也看得出她是府中贵客,忙立到台矶下一一打千儿请安。 一个已有春秋的端庄妇人走上来,笑容亲和地道:“二小姐刚省过老爷,衣裳还没换就吵着要过来见你,她在府里被酿坏了,不知礼数,还请小姐担待。” 还不等梅荨开口,李砚汐就转过身子,跺着脚道:“好了,王妈妈,你不要唠叨了,荨姐姐又不是外人。” 这时,栊晴睡眼朦胧的从暖阁里走出来,向着日阳儿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忽然瞥见李砚汐,睡意登时尽去,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才大模大样地走了。 李砚汐也不甘示弱的朝她吐了吐舌,又对着她的背影做了好几个鬼脸才算完。 梅荨笑道:“小汐,进里面坐吧。” 李砚汐笑盈盈地点头,如一只雀儿般第一个跃进了屋子里,跳坐到铺着藕丝素云宋锦坐褥的榻上。 王妈妈待梅荨进去后,才跟着进去,其他的丫鬟则立在廊檐下伺候。 李砚汐还不等梅荨落座,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身边的趣事。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笑意,明媚的像春天里无云的碧空。 梅荨耐心的听着。 她正说着起劲,就听见帘子一阵脆响,拟香笑吟吟的从后头走了出来,后面还有两个总角小厮抬着一方东西也跟着进来。 拟香嫣然笑道:“梅小姐,这是我们大小姐特意送来给你的,她本来不放心我们粗手粗脚的,把这贵重物什碰坏了,说要亲自来,可她一早就忙着二小姐生辰的事,实在分身乏术,我们来之前呀,她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们要加倍小心呢。” 她如此一说,屋里屋外的人都朝小幺儿手中的东西瞧去,李砚汐最是好奇,还未等拟香说完,就一阵风似得闪了去,盯着那东西左看右看,拧着两弯黛眉,疑惑道:“这是什么呀,案不像案,几不像几的,上头还有两个洞。” 王妈妈也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笑着摇头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精致秀美的物什,光是这上头的一道纹路呀,怕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拟香如花的笑靥又增了几分。 梅荨早在小厮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看出那是一方红髹描金凤纹琴桌,与常见的紫檀木嵌玛瑙石或南阳石琴桌不同,它用的是郭公砖,里面是空心的,上头留的两个小孔,能与琴音共鸣。 梅府也有一方类似的琴桌,只是当时上头架着七弦琴,李砚汐并未留意而已。 梅荨的唇角浮起一抹不为人察觉的笑,声音却仍是平淡:“云姐姐怕是不知我素来的习惯,不上百年的琴桌我是断乎不会使的。” 拟香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一瞬,强笑道:“是我们失礼了,我这就回去告知大小姐。” 她吩咐小厮又将那方琴桌匆匆抬走了。 王妈妈从未见过有人在李家大小姐面前摆这么大的谱,心中着实震撼了一把,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女子添了几分敬畏,她笑道:“梅小姐,各府的小姐公子马上就要到了,二小姐还未梳妆,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李砚汐见成日里拘管她的姐姐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反倒升起几分欣悦,她跳下榻,笑若丹霞地道:“等我梳妆好了,就过来叫姐姐,我们一起出去吃酒听戏。” 梅荨笑着点了点头。 李砚汐这才满意的带着丫鬟嬷嬷离开了。 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梅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栊晴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猛地撞在水晶珠帘上,叮铃一阵乱响,她窒了一下,恨恨地甩开帘子,忿忿地道:“这个帘子烦絮死了,就跟李砚汐一样。” 梅荨笑道:“有什么事么?” 栊晴道:“姐姐,古玉斋的刘掌柜把东西送过来了,这会子在南房东厅里等你过去呢。” 梅荨遂与栊晴一道出了垂花门。 刘掌柜年约六旬,面容清矍,穿着酱色夹稠直裰,坐在鸡翅木玫瑰椅上喝茶,见到梅荨过来,忙起身做了个揖。 栊晴见前院里人往如梭,个个花团锦簇,面若灿桃,她瞧着新鲜,就没有跟着进厅。 梅荨没有落座,她淡淡地望着门外的人川道:“那方百年古琴桌送到沁春园了么?” 刘掌柜有些浑浊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朝门外雪亮的扫了一眼,低声恭敬地道:“小姐还没到京中就已经送过去了,这百年古琴桌天下只此两方,一方在小姐府中,剩下的一方就在沁春园了。” 他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攒花锦盒递给梅荨,道:“小姐,这是你要的东西。” 梅荨接过后就离开了东厅,一径往二门内去了。 还未到畹兰居,就见李砚汐正站在岔路口上焦急的四下瞻望,见到梅荨旋即展颜一笑,拉着她齐往后花园去。 这后花园是为京中有头有脸的王孙公子,绣珍阁玉及李府近眷专设的。 顺着一条石子漫的羊肠小径就径直到了花园的东边。 尚未步入,就闻得一股细细的花香,拐小径的转角,就见后头晴光十里,雪白的梨花飞满天,累累叠叠,萦砌缀阶,美的像春天里一则浅白的梦。 梨花深处,一幢琉璃盖瓦的画堂掩映其中。 堂中有许多穿红着绿的丫鬟捧盘携杯,忙碌进出。 宴席便是设在这“飞琼堂”中。 堂前,两名年轻男子执着翡翠羽觞,站在一侧叙话。 其中一个略高瘦些的正笑说道:“……都说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李兄,你看看这花园景致,看一眼都是造化。” 被称作李兄的人饮了口酒,笑道:“要是你郑兄能娶到李家的一位千金,那这整个李府都是你的后花园。” 郑公子摇头笑道:“李大小姐刚刚才把沂王和齐王送走,哪里轮得到我们头上。” 这沂王便是三皇子,齐王是六皇子。 梅荨听到沂王,脸上有一瞬间的苍白。 李砚汐听到他们两人谈及有关她和姐姐,不禁慢下脚步,好奇的竖着耳朵听去。 李公子轻笑道:“如今太子已死,荣王是唯一的嫡子,他马上就要成为东宫新主了,他们两人这时候亲自来李府道贺,是司马昭之心。” 荣王即是五皇子。 郑公子把玩着手中的羽觞,笑道:“眼下他们二人兄友弟恭,为的就是要齐心协力击败荣王。” 李公子摇头叹道:“荣王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可他却成日在府中陪伴一位如夫人,呵呵……只怕他也会步前太子的后尘啊。” 郑公子笑的有些神秘:“我听说,这一回他没亲自来李府,而只派长史赍了表礼来,就是因为他那位如夫人身体有恙,他要在府中陪伴,这荣王只在两年前娶了这一个侧妃,为了她连正妻都不娶,皇上为此还发过好几次大火,倒真是伉俪情深。” 李公子叹道:“原是多情佳公子,奈何身在帝王家。自古以来,为情所困的人,都注定会成为这宫闱血雨中的俎上鱼肉,可悲,可叹啊!” 郑公子持起羽觞遥遥一举,豁然笑道:“李兄不必伤春悲秋,这些宫闱风云不过是你我的佐酒之物罢了……” 这二人的话虽有些以偏概全,但还是一针见血的点破了时局。 不过这些话对于李砚汐来说有些摸不着头脑李砚汐,她一时没了兴趣,正要携了梅荨进飞琼堂,却听见栊晴在后头喊“姐姐”。 梅荨堪堪转身,栊晴就飞也似的闪了来,攀住她的胳膊,一面匆匆拉着她往回走,一面道:“我刚才去厨房本来想弄些吃食,却被我抓到一个小蟊贼,他穿着下人衣服却偷偷的往菜里下毒,他现在被我锁在畹兰居了,你快去审审。” 李砚汐追上来,抢上几步,好奇地道:“你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审什么?” 栊晴朝她哼了一声,乜斜道:“关你什么事。” 李砚汐正要还口,却见拟香并几个大丫鬟匆匆往二门行去,她抢前拉住拟香,问道:“拟香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拟香道:“荣王和侧王妃到了。” 第三章 亲事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砚汐方才听了那二人的谈话,不禁对荣王生了几分好奇心,她拉着梅荨,嘻嘻笑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栊晴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询问的看向梅荨。 梅荨默了片刻:“在这里等着就能看见他。” 李砚汐得意的朝栊晴挤眉弄眼了一番。 栊晴操起手,鼻孔朝天望着上空,大有一种将她直接忽略的架势。 两人正掐着冷架,前头翠障后忽的人影幢幢,都是绣带彩裙,珠宝冠玉,三人不禁往前走了几步,方看见是李砚云带着管家执事拥着荣王与侧王妃往正厅逶迤而去。 荣王穿着半旧的荼白色团云常服,头上素竹玉簪,显得雅逸隽永。 侧王妃是竹青色孔雀翎羽暗纹褙子,云髻上一支素简却不失精致的银点翠簪子,珍珠耳珰,看上去温雅端秀,颇有林下之风,让人在这簇簇粉黛中第一眼就能望见她。 她脸上蕴着些微焦急之色,正淡淡地四下瞻望,好像在寻找什么,还不时的用素纱绢掩住嘴,咳嗽几声。 荣王似乎察觉到了,轻轻携起她的手,向她递去一个“不用担心,凡事有我”的眼神。 栊晴早在梅府的时候就听梅荨与梅家老爷谈起过荣王的事,她知道那个荣王与她家小姐打小相识,而且小时候就订下了亲,只是许多年未见,想及此处,她扭头朝梅荨看去。 梅荨淡淡的望着远处的二人,除了眸中的沧桑之色添了些许以外,与平素并没有什么两样。 栊晴抓了抓脑壳。 梅荨在上一世就知道这个侧王妃,只是从未见过,如今一看,只觉得有些面善。 如今看来侧王妃确实是染病了,可荣王为什么会带着她突然造访李府呢?她又在寻找什么呢? 梅荨蓦地想起了栊晴说的那个被她锁在畹兰居的下药蟊贼。 她对栊晴道:“去将那人放了。” 栊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愣了会儿才“哦”了一声,一溜烟地去了。 王妈妈匆忙走来,对李砚汐道:“大小姐让我带你去正厅。” 李砚汐转而对梅荨道:“荨姐姐,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梅荨道:“你先去吧。” 李砚汐只好与王妈妈先离开了。 梅荨缓步朝畹兰居行去,途径正厅的时候,远远的就望见荣王府的长史官立在外头的丹墀上,左右张望,似乎也在寻找什么。 她放慢了步伐,徐徐走着,只过了片刻钟的功夫就见栊晴同一个*岁的留头小子往这边走来,那个孩子穿着粗布青衫,神色有些懊恼,出了岔口,便一径朝长史去了,栊晴见到梅荨,则往她这边走来。 那孩子见到长史官并未理会,只是气鼓鼓的坐到丹墀上,垂着头一言不发,那长史官似乎也不敢询问,见他回来,吩咐了下人几句,就进正厅去了。 没过多久,侧王妃与一个丫鬟便紧步走了出来,看见他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走过去将他紧搂在怀里,低低说了些话,像是在抚慰。 栊晴远远瞅了那小子一眼,道:“他说李家与他有大仇,他想往菜里头下巴豆,好让所有人都讨厌李家。” 梅荨默了片刻,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栊晴撇了撇嘴道:“说到名字我就觉得奇怪,开始的时候说姓曾,后来又改口说姓刘,刘言召。” “难道是……曾诏……”梅荨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年龄不相上下,难道曾家还有血脉留下,那时候他才出生没多久,定是设法瞒过去了,这侧王妃难道就是他的姐姐曾诒?当年曾家女眷皆被没入教坊司,她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是因为荣王么,可是…… 一个丫鬟用水晶鹭鸶葵花盘捧了一盘时鲜的樱桃往正厅里去,在丹墀上正好遇见侧王妃与刘言召也往里去,那丫鬟恭敬的打了个千儿,却不想脚下一滑,将合盘樱桃全部洒在了侧王妃的身上,那丫鬟吓得浑身乱颤,忙跪下磕头。 侧王妃端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柔笑道:“没关系,你下去吧。” 丫鬟胡乱地拾起碎盘,慌慌张张的逃开了。 侧王妃正用素纱绢擦着染在衣裳上的水汁,却见两名女子一前一后逶迤而来,她抬眸望见梅荨的一刹那,握着纱绢的手不禁一紧,她定定地望着那张清瘦的脸,似要看到骨子里去,半晌才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梅荨淡淡笑道:“我并不曾见过王妃,你衣裳被打湿了,去我的住处熏一熏吧,就在后头不远的畹兰居。” 侧王妃仍是不错眼的望着她,眸光有些恍惚,随后长叹了口气,望向天边的浮云,自嘲般喃喃道:“怎么会是你,你从来都是最明媚的,就像夏日里最娇艳的芙蓉,是我自己心虚罢了。” 梅荨的眸子黯了黯。 侧王妃吩咐贴身的丫鬟留下照看刘言召,自己随梅荨到了畹兰居,见她的住处独在一角,且雅致古韵,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梅荨捧了套簇新的家常衣裳领着侧王妃,走到紫檀木嵌螺钿画屏后,道:“换下吧,让丫鬟拿去熏干。” 侧王妃嫣笑道:“叨唠……” 一语未了,她忙别过脸,用纱绢掩着嘴沉沉地咳嗽了几声。 梅荨道:“我帮你吧。” 侧王妃顺了顺气,歉笑道:“有劳姑娘了。” 梅荨轻轻地将她的衣裳褪下,在看到她右臂上那枚半月牙状的伤疤时,微微怔忡了一下,随后,她的眼睛有些朦胧。 替她换好之后,侧王妃并未等衣裳熏干就离开了畹兰居,许是担心刘言召。 梅荨伫立在夕窗前,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粉白背影揉进了漫天的晚霞里。 她缓缓卷起右手上的衣袖,露出了上面那道与侧王妃一样的半月牙伤疤。 六岁的时候,荣王与曾诒在苏府玩耍,她因为吃腻了府上的饭食,就提议用做甜点的模子来烤鸡蛋,不但样子好看,还新鲜有趣,商量停妥后,她进到厨房拿走器具,瞒着身边的丫鬟嬷嬷,偷偷带着他们两人到后花园的隐蔽角落里生火烤了起来,可刚烤到一半,她的乳娘就寻了来,她生怕父亲知道,慌张之下,那块月牙模子就烫在了右胳膊上,自此以后,留下了一道半月牙形的伤疤。 这道疤,除了死去的乳娘以外,只有荣王与曾诒见过。 两年前,曾诒得知荣王还在苦苦寻觅苏珏,再加上二人本就有几分相像,她便利用这块半月牙状的伤疤冒充苏珏,让荣王助她逃出了教坊司。 栊晴在廊檐下一面逗着那只雪白的小葵花凤头鹦鹉,一面洋洋自得地笑道:“姐姐,我的手法很准吧,一下就把那个丫鬟弹倒了,嘻嘻……” 至晚,望舒御月,墨空里满是繁星灿灿。 王妈妈朝畹兰居走去,一路上都是淙淙琴音,她不自觉的慢下了步子,只觉得琴声入耳,一下就滑到了心坎儿里,心也好像变成空的了,无尘无埃,却又满是说不出的忧伤,令人不自禁的想起飘零的浮萍。 她走过月洞门,便瞅见一庭月色中,梅荨正坐着抚琴,满院子里的花都未眠。 梅荨压下琴弦,琴音渐渐淡去,她吩咐丫鬟倒茶。 王妈妈走进庭子,坐到了一旁的梅花式绣墩上,两只手摩挲着茶盅,面有难色,似乎正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梅荨温声问道:“王妈妈有什么事么?” 她再三踯躅后,放下茶盅,眼里有殷殷期盼:“梅小姐,我看得出大小姐很敬重你,你在她跟前儿说话也有分量,你跟她说说,不要将二小姐许配给荣王。” 梅荨顿了一下,淡道:“小汐嫁给荣王,以后就是皇后,王妈妈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这样的,他们根本……”王妈妈又把滑到嘴边的话吞了进去,顿了顿,才支支吾吾道:“荣王……只对侧王妃一心一意,二小姐嫁过去肯定不会幸福的。” 梅荨默了会儿,道:“这宗事只是由你们大小姐裁夺么?” 王妈妈幽幽叹了口气道:“大小姐聪明过人,府里的事一向都是由她打理,这门亲事她很早就同老爷商量过了,不是今日才做的决定,只是前段日子是前太子的孝期,没有搬到台面上说而已。” 梅荨道:“既然府上的大人与小姐都商量妥当了,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吧。” 王妈妈眼角噙着泪,恳切道:“梅小姐,念在你与二小姐的情分上,帮帮她吧,不能眼看着她被推到火坑里呀,夫人又……”说到这里,她愈加哽咽起来,用帕子抹着眼泪。 梅荨沉默了下来。 当年苏曾两家的案子是由李舜主审的,当中的冤屈他却视而不见。 荣王与苏家的关系亲厚,所以苏家出事后,他便对李家不冷不热。 李舜深知这一点,因此想通过姻亲来疏通两家的关系。 上一世,李家母舅成国公的夫人——永淳长公主,向宏治提了这门亲事,宏治应允了,却不想荣王为了侧王妃公然抗旨,宏治一怒之下,要将他封去南方瘴疠之地,后被皇后苦苦保下。 李家颜面尽扫,李舜由此深知了荣王对李家的态度,为了家族与前程,他这才暗中辅佐沂王。 梅荨当时虽然身在江南,可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至梅府,更何况是这些不长腿却跑的最快的朝廷轶事。 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攒花锦盒,递给王妈妈:“这是给小汐的生辰表礼,替我给她吧。” 王妈妈不知她是否答允,又不好再启齿,只好茫茫然地收下,道了扰且去了。 梅荨心中纳罕,不知为何王妈妈说话吞吐,不敢明言。 第四章 匕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猴子似的窜进了屋子里,灌了几口水,道:“姐姐,告诉你个消息,前两天被我弹倒的那个丫鬟要被赶出去了,她这会子正跪在李砚云的屋子外头,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呢,还说了一大车子的话,什么无家可归求开恩之类的,不过李砚云瞧都没再瞧她一眼,说再不走,就叫小幺儿打出去。” 梅荨忖度道:“你去把侧王妃的那件衣裳交给她,让她去荣王府,侧王妃会收留她的。” 栊晴捧着衣裳一径去了。 李砚汐兴冲冲地跑了来,蜜似的笑道:“舅妈过两日要进宫,说要去向皇上提我跟荣王的亲事,你说,他会像对侧王妃那样对我好么?” 梅荨没敢迎接她的目光,她朝王妈妈望了一眼。 王妈妈没有同往常一般跟着进屋来叙话,只是安静地垂手立在廊檐下,眼神透过层层虚无,不知看向了何处。 梅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李砚汐并未察觉,仍笑嘻嘻地道:“到了那里,我就是王妃,肯定没有人会像姐姐那样拘着我了,嘿嘿……不过,姐姐这回可是破天荒了,她竟然同意我去外头玩,她说她不方便出门,让你陪我去呢。” 说着,就拉起梅荨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骨花竹丝马车在外头上好了辕,才拉到二门,李砚汐一行人蹬着马杌上了车,徐徐出了东南角门。 李砚汐透过银红纱窗朝外头瞧去,天色虽尚早,可大衢小巷里,已人烟埠盛,茶肆,酒楼,戏栏,说书馆子,生意担子……罗满了整条街,她瞧着乐了一路。 栊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京城人,刚从娘胎里出来似得。” 李砚汐也不恼她,笑道:“我们先去哪里玩好呢?” 栊晴撇了撇嘴道:“坐在马车里有什么好玩的,腿长在自己身子上,下了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砚汐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道:“荨姐姐,你送我的那枚鸡血石狻猊钮印可漂亮了,要不,咱们先去古玉斋吧。” 还不等梅荨开口,栊晴就抢道:“古玉斋里不是些瓶瓶罐罐,就是些破石头烂玻璃,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酒楼里吃新鲜菜去,眼下已快到四月了,有最鲜的鲥鱼,我们寻家最好的酒楼去吃酒糟葱桂鲥鱼吧。” 李砚汐瞥了她一眼,道:“鲥鱼那么多骨头,不好吃,你成日里在我们府上还吃不够么,这会子才刚过卯时,吃什么呀。” 栊晴忿忿地道:“你们家的东西忒难吃了,什么时候你到我们府上去,保管你吃的不想回来。” 两人正鸡一句鸭一句的说着,马车忽然猛地停了下来,几人还没省过神来,就听见小厮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马鞭抽肉与孩子的啼哭声。 栊晴最机灵,一个闪身就跳了出去。 李砚汐也不甘错过,跟着一块儿冲了出去。 梅荨掀开翠帘。 外头的小厮举着马鞭狠抽一个摔倒在地的七八岁小子,嘴里还粗鄙地骂着:“想死老子就成全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你冲撞的是哪家的马车,要是吓着里面的小姐,你十条命也不够偿的”,说话间,鞭子又落了四五下。 梅荨正要制止,一个年轻男子蓦地闪了出来,闪电般地从鞭下抢抱起那个孩子,落地的刹那还一把夺走了小厮手中的鞭子,甩在地上。 “叮铃”一声脆响,他的袖口落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华美匕首,从刀柄至刀鞘,七颗猫睛嵌成北斗状。 梅荨看到那把匕首,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 那男子看见匕首滑落,微窒了一下,他放下孩子,上前拾起匕首又放回袖里,冷然道:“对一个孩子,需要下这么重的手么?” 小厮啐了一口,盛气凌人地道:“你他娘的是谁呀,多管闲事,你知道老子是哪个府上的么,说出来吓尿你的裤子。” 男子冷笑道:“我正想认识一下,是哪家的奴才狗仗人势。” 小厮拇指翘上天,威风凛凛地道:“内阁首辅李大人,怎么样,还想认识么?” 男子冷哼了一声,充满神采的双眸中溢出几分厌恶,几分无奈,乃至几分自嘲,他没有再言语,携起孩子一径去了。 小厮似乎还不肯罢休,欲上前阻拦,却被栊晴与李砚汐同时喝住了,他这才悻悻地拾起马鞭,伺候她们二人上了车。 李砚汐笑道:“方才那人我认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湛。” 栊晴不屑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见过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也没穿飞鱼服,带绣春刀呀。” 李砚汐白了她一眼道:“你真笨,前些日子我随舅妈去宫中拜见皇上的时候,他就站在皇上的后面,我瞧的可清楚了。” 栊晴蓦地瞥见了外头的糖葫芦,未及停车就一咕噜跃了出去,李砚汐瞧着稀奇,也匆匆跟去了。 外头的小厮也想寻这个机会高乐去,他贼兮兮笑了笑,却半晌不见梅荨下车,他忍不住堆笑问道:“小姐,你不出外头耍耍?” 梅荨深知小厮之意,奈何自己生来四方难辨,左右不分,在梅府独自行走尚且抓耳挠腮,更何况是这陌生的地界,她干干笑了笑,硬着头皮下了马车,只能择一家就近的茶馆,边吃茶,边等他们。 李砚汐瞧着什么都新鲜,足足置了一马车的玩意儿才尽兴而归,几人回到府内时,已经日沉西山了。 栊晴一面往二门走去,一面扭头朝外书房里瞧,好奇地道:“你们家好生热闹呀,满屋子的人,是不是又要置酒席了,我瞅着你姐姐也在那里呢。” 李砚汐也扭头瞧了一眼,纳罕道:“不知道,府里也没人过生日了呀,姐姐跟父亲的都还早,母亲……” 说及此处,她的眸子黯了一下,随后又道:“管她呢,反正不用咱们操心,你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就是了。” 入了二门,府内的丫鬟们听说二小姐拉了一车的稀奇玩意儿回来,都蜂拥在廊子上争着瞧,什么竹根雕的匜,着了画的石子,芦箬编的雀儿……都是些精美的物什。 李砚汐一时高兴,全都散给他们了。 晚饭后,李砚云带着两个总角小厮抬了一方百年古琴桌来到了畹兰居。 她吩咐小厮摆在了玛瑙如意式花几旁,待他们退出去后,才故作了个揖,笑道:“小人已经把百年琴桌给您送过来了,梅大小姐瞧着可满意?” 拟香笑道:“大小姐那天知道后,是一刻也没耽搁就派人寻去了,没曾想这稀罕物还真就在京城里头,也是梅小姐有福。” 李砚云灿笑道:“可不是么,就该是你梅大小姐的,我听人说,这东西天底下总共两方,怕是另一方就在你梅府吧。” 梅荨笑道:“云姐姐你想要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你一句话,就算是九重天上的王母也有人给你请下来。” 李砚云笑意淡去,叹了口气道:“荨妹妹,你来我府上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怕是汐儿那边的下人嘴不严,透漏了出去,方才这京中得了信儿的人都围在府中,全是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脸软,不好一口回绝,磨了半日功夫,才说你染了风寒,打发他们去了。” 梅荨道:“不过是些附庸风雅之徒,不见也罢。” 李砚云笑道:“这自然是。前些日子家父无意间听了你的琴声,还询问着是谁呢,我只道是位广陵客中的好友,家父见是小儿女间的私谊,便没有多问,目下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倒是想见见你。” 梅荨点首道:“原该早去拜望世伯的。” 李砚云笑道:“这会子天还早,家父在书房,你且随我过去吧。” 梅荨随即同她一径去了。 转过一道紫檀木嵌珐琅的大理石屏门就到了正院,两边是厢房、盝顶耳房、穿山游廊,中间是水磨砖墁十字甬路,四角杂植着各色花木,有枣树、柿树、石榴、紫藤、牡丹、芍药…… 外檐装饰更是华美精致,有冰裂纹的吊挂楣子,朱漆的坐凳栏杆,纱蓖子的支摘窗,透雕松鼠葡萄的隔扇门…… 后头落在中轴线上的便是正房,有七楹修舎,皆轩峻壮丽,中央的那间,门楣上悬着金镶乌木的匾额,上头“延荣堂”三个金色大字却是御笔。 书房便是东边的首间耳房。 内里一水儿的水磨大理石面,临窗的是一方红漆嵌祁阳石面茨菇式香几,里头由一架多宝槅隔断成两间,从里面漫出的温黄光晕,映在最上头搁着的一只渔樵耕读粉彩磁宝月瓶上,分外晶莹。 里间一方竹黄包镶平头案,案上磊满书籍,一侧是六角素绢纱落地宫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华贵的饰物。 李舜已过了天命之年,却仍保持着年轻时候的风采,姿状明秀,颔下微须,身上那套半旧的缁色家常衣,笔挺的纤尘不染,些微花白的发上绾了根素梅玉簪。 他手执书卷,正立在灯旁细细阅览,窗外的月色泻在他的身上,如挺秀的松柏。 听见响声,他回过头来,见是女儿领着客人,脸部端严的线条方柔和了些。 拟香将李砚云推进书房后,便细声细气地退下了。 第五章 琴断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从容的执了一礼:“晚辈未能早来拜望世伯,还望世伯见谅,家父母在乡中也时常记挂着您,不知您身子可一向安好?” 李舜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案前,道:“器崖利薮,案牍劳苦,怎及尊翁幽人逸士,观鸟赏花这般自在,二十多年前,我与尊翁不但是同科进士,还定为昆季,老夫运势稍好,一甲第三,忝列骥尾,尊翁名次稍后,却一直未能候补到实缺,如今在家中整齐门内,提撕子孙,老夫真是万般羡慕呀。” 梅荨没有落座,只立在案侧,道:“家父谈起世伯时,总是喟叹自己一世无为,同是黉门中人,却不像世伯鉴达治体,经纶博雅,做得朝廷栋梁,治世功臣。家父常说,虽然目下家赀略厚,可治商之事,终非正道。” 李砚云笑道:“世伯太谦虚了,只要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就做得骨肉,没有什么正道歪道之说。” 李舜吃了口茶,道:“老夫在京中忙于奔竞,也是多年未曾与尊翁联络,只记得他当年进京会试时,已育有一女,不知世侄女是哪一年的,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梅荨的唇角微抿,口气却自然:“家姊养到五岁便夭折了,晚辈是宏治元年的,无奈丁口荼寥,至今只我一人承欢膝下。” 李舜还欲开口,却见管家持了张拜帖走进来,他见房中有客,将帖子搁在案上,便退出去了。 梅荨执礼道:“世伯公务繁忙,晚辈就不打搅了。” 李舜点首道:“既然来了京中,就在舍下多歇几日,只怕寒门简薄,怠慢了世侄女。” 梅荨笑道:“世伯言重了。”又执了一礼,方退出书房。 她转到屏门的时候,瞥见管家领着一个穿着劲衣箭袖的年轻男子上了台矶,到书房去了。 梅荨没有过多留意,一径往畹兰居去,走到庭子里时,却见栊晴汗涔涔地跨坐在绣墩上,手里执了把象牙骨川扇,扒着领口扇风。 她扭头见是梅荨回来了,旋即春风似得闪了去,笑道:“姐姐,你去见李舜了呀,跟老头儿说话肯定没劲透了。” 梅荨回想方才他问及自己生辰之事,笑道:“没劲的话才最值得咀嚼,嚼透了方知这里头是甜是苦。” 栊晴抓了抓脑壳,道:“那是甜的还是苦的啊?” 梅荨笑道:“你怎么满身是汗,自个儿在庭子里练功夫了么?” 栊晴翘着鼻子,得意地笑道:“他们府里头的小幺儿们知道晴姐姐我武艺高强,全都过来拜师学艺了,嘿嘿,我就勉为其难一展身手咯,他们都是些厨役,平日里搬框挪菜的,身板倒还不赖。” 梅荨笑搂着她进了屋子。 栊晴蓦地“哦”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茜色帖子,恍然道:“方才小丫鬟送来的。” 梅荨展开笺纸,掠过一遍便合上,轻搁在了一旁。 栊晴好奇地眨眼问道:“谁的帖子呀?” 梅荨望向花影深处,道:“荣王。” 再过一日,永淳长公主就要向宏治提李砚汐的亲事了,梅荨把侧王妃替换下的那套衣裳送回王府后,就一直在等着荣王的帖子,如此一来,她去王府便顺理成章了。 翌日用过早饭后,梅荨便与栊晴一齐去了荣王府。 王府大门是五间三开的兽头朱门,上头覆着油绿色的琉璃瓦,门前一对儿石狮子,正前方的隔街上有一道团龙五彩云纹大理石一字影壁,沿街是一排倒座,后头一个大庭院,专供王府亲军驻扎之用。 入了雕毗卢帽的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北边走去,中间是一个穿堂,转过沉香木嵌螺钿的大理石大插屏,便是正院,往东穿过一个月亮门就到了东跨院. 院子里正开着碗口大的白玉兰。 梅荨与栊晴被迎到了前头的花厅里。 厅子对门的墙上挂着四副梅兰竹菊没骨画,下头置着卷口牙子亮格柜,上面摆放着各色磁器,临窗是一个松石竹鹤豆青地五彩大花瓶,瓶子里插着时新的花卉。 侧王妃正立在明窗前侍弄一盆状元红,见到梅荨进来,忙搁下手中的花剪让茶让座,又捧了刚进贡的虎头糖给栊晴。 栊晴合盘接过,捧着它到院子里玩去了。 一个毓秀慧中的丫鬟捧了时鲜果子上来,梅荨瞧着有些面善,见她朝着自己感激的笑了笑,方想起来她原是那个被李府赶走的丫鬟。 侧王妃婉笑道:“我一直想再添个贴身的丫鬟,就是没有找着合适的,正好这丫头聪明伶俐,我就给她改了个名儿,唤作伴云,让她与宿月一块儿服侍我。” 梅荨刚吃了口茶,就见宿月走进来,道:“王爷下了朝,往这边过来了。” 话音未落,荣王便已跨入厅内,还是那身半旧的荼白色团云常服,腰间一条玉带,清风朗月,芝兰玉树,走入厅中的时候,好似把外头温和的晨光也一齐携了进来。 梅荨握着茶盅的手紧了紧。 上回只是远远地望见他,只觉得他还和从前一样,性子温和,待人谦逊,偶尔会发发少爷脾气,如今近看了才发现,他的眉宇间要比小时候忧郁许多。 当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手中的茶水已快晃出了盅口,她忙搁到了茶几上。 侧王妃起身柔笑道:“这就是上回我跟你说过的梅小姐。” 荣王在看见她的那刻,眸光有瞬间的凝结,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落心间,待定神再看,却见眼前的人容颜清瘦,疏淡清冷,再陌生不过,那感觉就像乍暖还寒的二月天。 梅荨执了一礼,极力克制着,才显得从容不迫。 荣王思忖道:“你就是‘广陵梅琴’梅先生吧。” 梅荨莞尔。 侧王妃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后失笑道:“原来你就是天下第一琴师梅荨,这些日子整个京城都在谈论你来京中的事儿,我还半信半疑呢,可如今……怪不得先生的身上有兰梅风骨。” 梅荨笑道:“只是借琴抒感而已。” 荣王温煦地笑道:“既然有缘,那先生可要赠一曲了。” “我并不曾备琴过来。” 侧王妃嫣然道:“府中有一具上好的月下水玉琴,琴面已有蝮蛇、流水断纹,我现在就去取来,先生稍候。”说罢,便与伴云、宿月一径去了。 梅荨待她们走远,方淡道:“府上是否有一把七星刀?” 荣王温笑道:“我这里确实有一把安南进贡的七星刀,七颗猫睛嵌成北斗,不知是否是先生说的那把。” “我记得好像是王爷千秋时,皇上亲赐给你的。” 荣王点首道:“正是,梅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梅荨笑道:“没什么,只是偶然在锦衣卫指挥使高湛的身上见到与府上一把一模一样的,所以随口一问。” 荣王温和一笑道:“高湛救过……府上人的性命,前些日子他来这里又借看了一回,我见他爱不释手,便赠给他了。” “救过曾诏?”辞气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荣王倏地站了起来,眸光如靥住了一般,盯着梅荨看了半晌,方冷道:“你怎么会知道?” 梅荨抿着唇线:“王爷不用紧张,我没有敌意,相反的,我还会襄助你登上九五之位。” 荣王定定的望着她,冷冽的目光忽的翻覆出鄙夷:“我还以为‘广陵梅琴’是这天底下难得的高洁之士,没想到却也是满腹阴谋的小人,我怎么忘了,梅家是大洹巨贾,与朝廷百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在当然是要急着寻一棵大树傍身,不过,我赵昕从不接受小人的帮助,梅荨,你真是玷污了你手中的琴。”说着,便要转身离开花厅。 梅荨心中一阵抽痛,浅浅的,却真实存在。 她付之一笑道:“王爷品性高洁,奈何身在宫闱,朝堂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王爷肯定深有体会,才会如此嗤之以鼻,可王爷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失败了,将会面临怎样的结果,曾诏是曾将军唯一的骨血,他好不容易才避过杀身之祸,难道王爷忍心再将他置于覆巢之下?还有王妃,苏家一百五十六口冤魂还等着王爷昭雪。” 荣王如木偶石雕般顿在门傍,冷如冰霜地道:“你想说什么?” “永淳长公主明日便会向皇上提及李砚汐与王爷的亲事,你只需应允便可。” 荣王霍的转身,凌厉的目光剜过她淡漠的脸:“这就是你回报李家的?” 梅荨权且一笑,坦然的迎着他的眸光:“王爷是聪明人,应该不用我再说第二遍吧。” 荣王蓦地一笑,笑容依稀似悲戚。 他迈步走出花厅,正好碰见侧王妃带着伴云过来。 她还未来的及问发生了什么事,荣王就一把夺走了伴云怀中的琴。 “啪……”古琴一声哀鸣。 跌成两截。 第六章 失误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坐在庭子里的石桌前,看栊晴教一群留头小子拆拳,三月里的夜间还有些轻寒,他们汗涔涔的身子上都笼着白气。 栊晴一手叉腰,一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左边、右边、真笨”之类的话。 另一边,五六个小子围着当中一个个子稍高些的,正使出吃奶的劲儿朝他出招,抡拳头的,绊脚的,手脚并用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可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那五六个小子就全被撂的四脚朝天了。 栊晴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我来了!”月洞门边一声乍响,一个头发齐眉的小子撒着脚丫子冲了进来。 栊晴喝住他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我都要洗洗挺觉去了。” 那小子道:“方才厨房到了一批时新菜,给老爷小姐们做宵夜的,我溜的慢,就被他们抓过去帮忙了”,他瞅了瞅地上四仰八叉的狼狈样,拍着胸脯道:“现在我来了,咱们重来一次,保管能把他撂倒。” 栊晴笑哼一声道:“他出的招都是我先前一步步教好的,你来不来都一样。” 梅荨蓦地站了起来,惊得花影一阵摇曳,自语道:“他们先前已经安排好了,不管我来不来都一样。我怎么忘了,上一世我并不曾来这里庆贺小汐的生辰,栊晴也根本没有阻止曾诏下药,可中毒之事同样没有发生,而且李府向来严谨,厨房里人多眼杂,又怎么会没有人发现一个孩子下毒,除非李家暗中早已有了防备。” 她紧走两步,扶住一个小幺儿的肩头,道:“你是府里的厨役?二小姐生辰那天,你们可在厨房里头?” 小幺儿点首道:“我们几个都在,还看见晴姐姐也在那里。” 另一个小幺儿凑过来道:“我们就是那天才亲眼看见晴姐姐的功夫的,所以才会过来拜师学艺。” “我也看见了,晴姐姐三两下就把那个下药的小贼给制服了”,又一个小幺儿凑上前道。 “你们知道他要下药”?栊晴诧异道。 那个个子高一些的小幺儿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呵斥道:“不许说。” 栊晴操起手,瞪着他道:“为什么不许说,我是师父,我命令你们说。”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回,在栊晴答应他们不说出去的情况下,方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原来那天刘言召换上荣王府小厮的衣裳随长史官偷偷混进了李府,李砚云在接待长史官时候,却看见王府的下人里忽然跑出去一个半大的孩子。 王府差人送礼,怎会带一个孩子来呢?看这孩子的年纪似乎与传闻里侧王妃的弟弟相仿,自打荣王娶了侧王妃之后,他对李家更是冷淡。 她觉得事有蹊跷,忙暗中吩咐身旁的小厮悄悄跟着,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打草惊蛇。 刘言召不知李府的厨房在何处,便拉了一个小幺儿问路,跟着他的小厮弄清了他的意图后,怕厨役惊扰了他,便派人提前告知了厨房里的所有人,让他们不管看见什么都只管装聋作哑,却不想栊晴忽然到了厨房,还揪住了正要下药的刘言召。 梅荨袖着手,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双黛眉蹙成了复瓣石榴花。 栊晴见到她这个摸样,忙向小幺儿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悄悄散了。 李砚云派人跟踪刘言召,一定也知道了侧王妃与他在丹墀上的亲密之举,再加上荣王的突然造访,她一定猜得到刘言召与侧王妃的关系非同一般,她知道了侧王妃同李府有仇,也等于知道了荣王对李家所持的态度。 可她为什么却不动声色,还依旧要将李砚汐嫁给荣王,是试探?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以李舜的谨慎,为了李氏家族,不管侧王妃与刘言召是何人,他都一定不会再支持荣王。 梅荨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王妈妈与她说话的景况,看来她知道当中的原委,所以才既伤心,又不敢明言。 梅荨正打算去找王妈妈,却见一个小丫鬟跑了来,道:“古玉斋的刘掌柜说新到了一件极好的宝贝,要拿给小姐瞧呢,他现在在南房的东厅候着。” 梅荨点首,吩咐栊晴打赏了小丫鬟一锭“宏中通宝”。 小丫鬟捧着沉甸甸,冰沁沁的银子,喜孜孜的磕了好几个头方离开。 梅荨从怀里掏出一只雕花珐琅怀表,上头指针已过了亥正。 这么晚了刘掌柜还来,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梅荨阖上表盖儿,且向南房去了。 外院的廊子里都挂上了各色描金彩绘什锦灯,如玉龙蜿蜒,斗折蛇行。 刘掌柜仍坐在那张鸡翅木玫瑰椅上,却没有吃茶,而是来回地转动着拇指上那只散着柔意冷光的翠扳指。 看到梅荨走进厅子,他的眉头有些许舒展。 他起身作了个揖,凑近了,才悄声道:“方才咱们在宫里的人传出消息……” 话刚说到一半,刘掌柜便瞥见外头灯光烁烁,却是李砚云领着六七个丫鬟小厮逶迤而来。 他袖子一斜,手指微曲,便不动声色的接住了从袖筒里滚落出的一块冻腊似得玉石,举到灯光前,道:“梅小姐,你是行家,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您自个儿瞧。” 话音刚落,李砚云就被拟香推到了门口,笑盈盈地道:“我听说刘掌柜这个时辰了还赶着来给荨妹妹献宝,一定是相当了不得的东西,我就催着拟香急脚鬼似得赶了来,就是想托荨妹妹你的福,开开眼界。” 她倒是来的及时,梅荨暗中忖度,嘴上却已顺着她的话道:“云姐姐来的及时,正好帮我瞧瞧。” 刘掌柜将手中的玉石递给拟香,堆笑道:“大小姐,你可是大行家,你瞧瞧这个可是万中无一的宝贝?” 李砚云接到手中,轻灵如云,温如肤脂,她将信将疑地道:“这该不会是块极品白田吧,我也只是听说过,还从未开过眼呢。” 刘掌柜翘着大拇指,伯牙遇子期般喜道:“大小姐独具慧眼,就是一块金裹银。” 李砚云忙命手中提着明角灯的丫鬟凑近了些,将其置到灯下,仔细瞧了瞧,只见整块玉石泛出黄红霞色,当中一抹淡淡的血缕染过,如雪莲上的一捻红。 她惊叹道:“果真是‘洁则梁园之雪,雁荡之云;温则飞燕之肤,玉环之体,入手使人心荡’,天下奇品呀。” 梅荨笑道:“既然云姐姐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这如何使得,你是我府上的贵客,哪里有让客人使银子送给东道的理儿”,李砚云将白田递给拟香,道:“我只晓得你是个琴痴,堪比嵇康,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癖好,怪不得刘掌柜这么晚了还特意给你送了来,这活生生又是个米芾呀,荨妹妹,你可真是了不得,集名士之好于一身,下回是不是又要变成武子、陆羽、倪云林了呀。” 梅荨接过手,笑道:“要是真像云姐姐说的那般,我岂不是要变成梅癫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梅荨不动声色地给刘掌柜递了个眼神:“这块白田我要了,你去向栊晴拿银票吧,她在外头的廊子上玩灯呢。” 刘掌柜会意,作了个揖且去了。 李砚云笑道:“这外头越发的冷了,荨妹妹你身子弱,别吹了风,早些回去吧。” 梅荨待栊晴回来,方一齐回去。 回到畹兰居,栊晴瞅着其他下人都不在,方对梅荨道:“刘掌柜跟我说,宫里头的人传出消息,说皇上用过晚膳后,高湛把一口七星刀呈给了皇上,说是荣王私下赠给他的,皇上听后,大为不豫。” 梅荨失声道:“我大意了。” 自古以来,天子内臣无外交,锦衣卫指挥使高湛是宏治的心腹,分管宫中防卫,荣王私下结交高湛,就有篡位夺权之嫌,更何况是在他即将册封为太子的节骨眼上。 如此一来,那李砚汐的亲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荣王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则是藐视皇权,抗旨不遵,若是答应,则是一反不娶正妃的常态,就是有心结交朝中大臣,便坐实了他篡位夺权的嫌疑。 这是一步死棋,不论荣王是否应允,宏治都会对他心生罅隙,再难信任。 梅荨紧步走至书案前,执笔写了两封信,交给栊晴,道:“暗中出去,一封交给刘掌柜,一封交到沁春园。” 栊晴还是个孩子,平素只爱玩爱吃,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她从不多问,对梅荨的话也是毫不质疑,眼下可以夜里出去翻墙,她甚是高兴,一刻也没耽误,穿着夜行衣就一溜烟的去了。 第七章 沁春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未及五更,李舜换上一品绯红朝服,系上素玉腰带,一径往奉天门去了,衣襟上径五寸的大独科花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显得光彩熠熠。 早朝过后,执着拂尘的宫人来报,宣李砚云、李砚汐并梅荨进宫觐见皇后。 梅荨入了坤宁宫被安排在左面的第二张宴几上,坐在旁边首位的正是荣王赵昕,他脸上沉积着浓厚的阴霾,见到梅荨过来,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把着杏叶银壶自斟自饮。 对面首位坐着一个容色姝丽的四旬女子,穿着紫色金绣九重翟褙子,抹金坠头,紫色蔽膝,雍容有余,是永淳长公主,她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却不与坐在第三张宴几上的李砚云搭讪。 李砚汐则坐在梅荨的旁边,正对着李砚云。 每人后头还立着两名平头正脸的宫女,穿着紫色折枝小葵花窄袖团领,珠络缝金带红裙,小金花弓样鞋,皆敛眉垂目,神色恭肃。 隔了一会儿,几名宫人便簇拥着皇后走了出来,她坐到中央的红髹盘凤椅上,周身珠绕翠环,颐气华贵,可秾重的铅华却怎么也遮盖不住眼角的细褶。 众人执过礼后,皇后方道:“只是一个寻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礼”,她转而对梅荨笑道:“早就听闻‘广陵梅琴’的雅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梅荨尚未答话,荣王鼻子里已哼了一声,皇后见他眉宇悒郁,眼中不禁透出一股心疼与无奈之色。 皇后一生只育有两子,皇长子自宏治登基后便被封为太子,皇上对他耳提面命,管教甚严,不满四岁便出阁读书,由四方鸿儒专讲经义诗史,治国之道,闲暇时也是与他们商榷古今,评论文学,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皇后几乎很少见到他,所以自有了荣王后,她便将太子这份爱也转移到了荣王的身上,不免对他宠爱有加。 如今太子已死,皇后只剩下了荣王这唯一的依靠,深宫险恶,她早已心力交瘁,可为了儿子与自己的将来,也只能苦苦支撑,眼下只希望这匹脱缰的野马能够稍微驯服一些,她便无上欣慰了。 永淳与皇后叙了好些话,也不见宏治与李舜过来,永淳道:“今儿早上我来的时候,赶巧遇上了百官下朝,一路上都在议论纷纷,难不成是宣大那边又有鞑子来犯么,可眼下正值春季,不应该呀,昕儿,你方才在朝上,给姑母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啊。” 荣王放下洒墨玉杯,道:“不是鞑子来犯,今天早朝,许多官员都一致上奏,说昨晚紫微垣黯淡无光,预示宫中有大事发生,但却不见钦天监来报,父皇大怒,责备监正周元玩忽职守,还说要是没有及时化解危机,就要将他革职查办”,荣王轻哼了一声,接着道:“再则就是姑母要说的这宗亲事。” 永淳脸色微变,倒不是因为百官议论首辅与未来太子的结亲之事,而是因为紫微垣黯,按道理自己说的是极大的喜事,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不好的兆头。 皇后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眼下的大事也只有荣王册封太子这一宗,难道会出什么意外。 荣王却满不在意,执起酒盏自顾浇愁。 一向嘴巧的李砚云却坐在席上一言未发,闭口枯坐,一双傲睨的杏眸翻涌出几分自卑,却好像又在极力的隐忍些什么。 李砚汐则没心没肺地朝梅荨笑了笑,两颊有些酡红。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怪异,永淳正想开口打破沉默,却见红漆门外霓旌翠羽,紫盖宫扇,当前一人明黄冕服,威严逼人,正是宏治,后头跟着一个白皙微丰,牡丹般艳丽的女子,是沂王的生母——吴贵妃,再后头两个并排而行的华衮男子,是沂王与齐王,他们后头跟着李舜、高湛及数十宫人。 坤宁宫一下子涌入了许多人,却没有因此而热闹起来,反而添了几分刀光剑影。 一番礼仪后,沂王走至梅荨案前,朝她温雅一笑,笑容亲和灿烂,却没能掩饰住唇角的那抹诡秘。 他在梅荨的身傍落了座,二人同案,他执起玉云花芦杯,笑道:“早就听闻梅先生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先生果真是品貌出尘,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便一饮而净。 梅荨看着他手中升起的杯底,眼中有冷意,脸上却挂着笑容:“我素来滴酒不沾,还请王爷恕罪。” 沂王笑道:“无妨,像先生一般的旬香何粉,自然与众不同,我有幸得见,已是福气不浅,不知先生可否屈尊来寒舍,赠赐一曲。” “只怕王爷公务繁忙,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她因偏着头跟沂王叙话,所以没有发觉另一侧的荣王朝她投去了一个厌恶的神色。 沂王喜道:“怎么会,只要先生愿意,我府上的大门随时为先生大敞。” 梅荨笑道:“我听闻最近京城出了一位琴中高人,被称作‘广陵梅二’,王爷可有听过她的琴?” 沂王笑哼一声道:“一个青/楼女子怎配称‘广陵梅二’,本王自然不屑一听。” 不屑?是不配吧,梅荨暗自忖度,其实自己也不配。 她忽然不想再说话了,望了永淳一眼道:“长公主好像在说重要的事。” 沂王眼中的笑意却又浓了些。 永淳正笑吟吟地道:“……八字我也差人合过了,妥的很,这汐儿与昕儿正般配。” 宏治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似乎还参杂着几丝冰冷的味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荣王一眼,道:“那朕就做主将李砚汐许给五皇子了。” 李舜随即带着李砚汐叩头谢恩。 荣王紧紧捏着手中的酒盏,迟迟没有起身。 皇后似恳求似嗔怒地紧盯着荣王,示意他赶快谢恩。 梅荨一脸的成竹,她执起茶盅浅浅的啜了一口,眸中余光却瞥见沂王的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 荣王霍的站起身子,正要迈步,一个执着拂尘的太监却匆匆跑了进来,跪下急道:“皇上,东宫走水了,已、已经烧了大半个宫了。” 宏治倏地站了起来,又惊又怒道:“还不快去加派人手灭火,还有,去把周元给朕叫过来。” 太监摁着宫帽,一溜烟地去了。 稍顷,一脸惶恐的钦天监监正周元就抖抖索索地走进了坤宁宫,跪在地上不停的举袖拭汗。 周元在来坤宁宫之前,就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昨晚明明已经观了天象,不曾发现什么紫微垣黯淡,可早朝上却有许多官员称看见了,无奈三人成虎,他也只能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思来想去,要保住自己这条命,就只能用上老本行——糊弄。 宏治斥道:“东宫无故走水,这是怎么回事?” 周元悄悄瞥了永淳一眼,俯首道:“回、回皇上,微臣仔细查看过了,东宫走水,应于荣王,王爷主乾,《易经》中是阳爻居阳位,且玉牒第五,是属中位,所以应当与命格属水之女子结为连理,而、而据微臣所知,李二小姐命格属火,五行缺水,于国祚不利,所以……” 众人方才想起来李二小姐的闺名之所以取‘汐’字,正是因为五行缺水。 梅荨的唇角浮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 沂王的脸却是一个大弧度转弯,黑沉黑沉的。 李舜的脸上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微微不悦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坤宁宫里不欢而散,李砚汐怏怏的回了李府,一回房便扑在王妈妈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栊晴很早就在东北角门上等着梅荨,一见她回来,就拉着她去外头游玩了。 掌灯时分的沁春园是冷清的,五色翻锦的院子里栽着一棵梨树,点染春/光,在渐微下降的暮色中,略显出几分“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诗意。 梅荨正要迈步进去,栊晴攀住她胳膊的手却忽的紧了紧,她眼角瞥了瞥后头,挤眉弄眼了一番。 梅荨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提醒自己,后头有尾巴跟着。 梅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携起她一径往门中去了。 二楼的一间画阁里弥漫着细细的甜香,靠墙的雕花妆台上点着一盏琉璃八角灯,漫出珠玉般温润的光晕,映着妆台上凌乱堆着的玳瑁首饰铜盒,斑斓的胭脂盒子,白珍珠头箍,水晶耳环,银点翠臂钏,紫檀木香扇,猫睛坠领,挑丝五彩绦钩…… 听到开门的“吱呀”声,描花仕女围屏后头转出来一个绝色的女子,宛如新月笼烟,绿波芙蓉,纤手上涂的蔻丹折射出比台上珠玉还要璀璨的光泽,她的眼中有阅尽风尘的冷锐与淡漠,可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深沉的寥落。 见到梅荨,她惯常的妩媚笑靥略僵,旋即绽颜道:“小珏,我估摸着你今日就该来了,没成想,来的还挺早。” 梅荨一径坐到桌边的梅花式绣墩上,枕着胳膊,眼中透出疲惫:“琀姐姐,我早就想来了,一直忍着。” 原来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再次重复,不是无数次梦到的那般相拥而泣,而是如斯平淡。 苏琀与梅荨一样,早在九年前便已更名舞青霓。 舞青霓在她身傍坐下,眼底的悲伤一掠而过,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样,我这个沁春园的主事办事还利落吧,那天刘掌柜送百年琴桌过来,我就照你说的,等李砚云过来寻琴,我就让她用牢里的宋枥来换,这宋枥是国子监祭酒宋鸿唯一的孙子,却在我这里‘意外’打死了朱员外的儿子,李砚云把他从牢里送过来以后,我就直接差六子送他回家了,还按你说的,告诉宋鸿是荣王派人救得他,他知道是荣王救了他宋家唯一的香火,还不对荣王感恩戴德么,昨晚你送信过来,我还差六子过去把信交给宋鸿,他连夜就给他的门生写了信,告诉他们早朝时奏报皇上‘紫微垣黯’。” 梅荨倒了杯水,吃了一口道:“宋鸿是国子监祭酒,朝廷里多数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李砚云肯答应你救宋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她一定派刑部官员知会过宋鸿,只不过李家要将李砚汐嫁给荣王的事弄得满朝尽知,宋鸿以为李舜支持荣王,所以认定是荣王遣李舜救得宋枥。” 舞青霓哂笑道:“李砚云忙活了半天,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这宫里的火,八成也是你告诉刘掌柜让咱们宫里头的人放的吧。” 梅荨点首道:“只有以国祚为由,再借皇帝的手,方能逼李舜他们让步。” 舞青霓寻思道:“李舜是只老狐狸,他肯定知道向皇上奏报‘紫微垣黯’的官员都是宋鸿的门生,那他势必会与宋枥的事联想起来,那我这儿岂不是有掉脑袋的危险了?” 第八章 谋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淡笑道:“琀姐姐,你太小看这些读书人了,他们早朝前就已经把这宗事告诉给自己的年谊同乡了,所以奏报‘紫微垣黯’的,就不只是宋鸿的门生,再说,京城里谁不知道沁春园的舞青霓与宋枥的风/流佳话。” 舞青霓白了她一眼,一面闲瞧着手上的蔻丹,一面慢条斯理地道:“我为了帮你,可是连美人计都使上了,你还不知报恩,倒取笑起我来了,我舞青霓要是这么容易动情,就白在这风尘之地摸爬滚打了十年。” 梅荨的眸光黯了黯。 舞青霓比花解语,只一瞬就捕捉到了梅荨眼中的神色,她冷笑一声,颇有几分目下无尘的意味:“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这里,比起从前,我现下可是不知风光了多少,这整个沁春园都是我的,不比你活得差”,她自嘲般笑了笑,幽幽地道:“苏家单剩下我跟你了,一个最有骨气的和一个贪生怕死的。” 梅荨似想起了什么,眸光一亮,道:“曾家姐姐和曾诏都没有死。” 舞青霓哼了一声:“不就是侧王妃么,两年前她嫁给荣王的时候我就知晓了,我没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梅荨苦笑道:“我跟他已是云泥之别,没有这份多余的心,再说,我跟他就是小时候订过亲,做不得数。” 舞青霓从竹丝四瓣盒中拈起一粒梅子,不以为然地道:“那你还使出吃奶的劲儿帮他,谁信呐。” “琀姐姐,你怎么也这么糊涂,从古到今,有哪个皇帝愿意承认错误,下诏罪己也不过是个形式,赵昕如果当不上皇帝,苏家的沉冤又怎么昭雪”,梅荨的眼中难掩波澜。 舞青霓把梅子塞入她的口中,娇笑道:“我不过是说说,你激动什么,我可是听说他一直在寻你,整整寻了七年,直到遇到曾诒,你这么帮他,难道不打算告诉他你就是小珏么?” 梅荨的笑容染过迷离:“小珏早就死了,我只是个满腹阴谋的小人,我不想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而且,我也活不了几年了。” 舞青霓淡漠的眼中闪过晶莹,她一把抓住梅荨的手:“我一定会寻到法子治好你身上的毒,我不会让你死的。” 梅荨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中毒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舞青霓啼笑皆非,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媚的眸光狠狠剜过她的脸儿:“你们梅家与许多朝廷官员都有瓜葛,梅家一句话,他们都是不得不从的,你怎么不用他们,还煞费苦心绕这么大的圈子救荣王。” 梅荨望着窗外皤然如雪的梨花:“梅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拖下水,而且我此次来京城,也单跟他们说是庆贺李二小姐的生辰。” 舞青霓随意掸了掸缃绫裙摆,闲闲地道:“梅家伯父洞悉世事,他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思,他知道你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所以才装聋作哑。” 梅荨静默良久。 舞青霓豁然一笑,那抹笑容被满屋子的珠玉溢彩衬得失去了颜色。 “都说‘铁牛哪怕狮子吼’,可惜你我姊妹二人这辈子都没有福气做‘铁牛’,小珏,你一定要当心,我不想以后连一个唤我一声‘苏琀’的人都没有。” 默了半晌,梅荨方笑道:“你也一样。” 舞青霓起身拢了拢发髻,走到门傍,看着渐炽的沁春园道:“你快回去吧,别耽误我挣银子。” 说罢,一径离开了画阁。 梅荨也随即离开。 栊晴已经在外头雇好了车,没过多久,就驶到了李府,二人方回畹兰居,李砚云后脚便跟着到了。 她依旧笑若丹霞,脸上丝毫看不出因李家与王府亲事被毁而显出的不豫之色:“荨妹妹从晌午出去,到这会子方回,我倒是纳罕了,究竟是什么仙光霞景能绊的住妹妹你呀。” 梅荨坐到榻上,脸上有疲惫之色,她淡淡地道:“最近京城出了个‘广陵梅二’,同是广陵客,我自然寻她去了,没曾想倒是与她极为投缘,就多叙了会儿话。” 李砚云笑道:“这个‘广陵梅二’我也听说过,是京城第一坊,沁春园的舞青霓吧,姐姐知道你求音若渴,可你别嗔我多嘴,这沁春园毕竟是秦楼楚馆,章台走马之地,你是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千金,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梅荨不以为然地笑道:“取友亦如取花,莲生于淤泥,菊生于荒寒,松生于岩罅,不知姐姐认为莲菊松可有风骨?” 李砚云抱着双臂作冷状,对拟香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屋子冷飕飕的啊?” 拟香莞尔道:“高人的屋子当然冷了,所谓高处不胜寒么。” 李砚云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瞎操这份闲心,咱们赶快回去吧,不然就该冻成冰棱子了。” 拟香一面笑着,一面将她推走了。 展眼已到了四月,罂粟满,杜鹃归,荼蘼春/梦。 梅荨却因为天气的乍寒一连病了许多天,今日雨霁初晴,她方出了屋子,坐在廊檐下的红漆坐凳上晒日阳。 挂在花牙子雀替旁的凤头鹦鹉,瞅见栊晴远远地跑来,便跃到栖杆上,扯子嗓子喊道:“李砚汐最烦絮,李砚汐最烦絮……” 栊晴气也不喘的跑到梅荨身旁,从怀里取出一纸信笺并一张帖子递给她,道:“刘掌柜晓得姐姐身子还未大安,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说完,且跑去逗鹦鹉了。 梅荨先展开信笺阅览了一遍,随后又瞅了瞅帖子,原是侧王妃的。 梅荨吩咐栊晴将信笺烧了之后,遂与她一道去了荣王府。 还是那个花厅,院子里的白玉兰也未榭。 厅子里,荣王坐在窗旁,静静地看着侧王妃用花剪芟除一株黄楼子的繁枝,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琪绿蝉翼纱的支摘窗,映在他的眸中,折射出温煦的柔光。 侧王妃眼尖,见窗后有身影掠过,便认出是梅荨与栊晴,她扭头对荣王莞尔道:“梅先生来了。” 荣王懒懒地应了一声,脸上虽少了几分先前的鄙夷,却添了几分冷漠。 伴云领着梅荨进了花厅后,就乖觉的退下了,栊晴依旧在院子里玩儿。 侧王妃忙迎过去,亲自携着她坐在湘妃榻上,捧了茶给她,柔声道:“梅先生,我听闻你只是偶染风寒,怎么似大病了一场般,清瘦了这么多,这可如何使得,要不,让御医过来瞧瞧吧。” 梅荨尚在病中,声音寥落:“无妨,已经好了大半,再服几帖药就痊愈了。” 荣王仍坐在窗边,隔得远远地道:“你今儿过来,是知道了父皇对我大发脾气的事吧,看眼下的形势,你是不是要择木而栖了?” 梅荨脸上的笑意掺着几分苦涩:“我如果要改投门庭,今日便不会来了。” 其实自那天琴断之后,荣王便告诉了侧王妃梅荨的来意,她寻思着荣王确实需要有人佐助,而梅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她也是知晓的,所以这次下帖子,就是为了与她言和,请梅荨襄助荣王。 侧王妃见荣王这般冷淡,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忙笑道:“上回的事,先生雅量,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荣王也承认是他莽撞,冒犯了先生。” 梅荨一笑置之:“今日朝堂上的事我听说了,新任的兵部职方司郎中戚睿向皇上递了一道折子,针砭时弊,主要是提议边防的统兵权与调兵劝统一,如此,将士作战时听命的是平素训练他们的将领,方能上下齐心,以克鞑虏。王爷十分赞同,而皇上却大为不悦,王爷知道为什么么?” 荣王道:“我当然明白,兵权下移,皇权则被削减。” 梅荨轻笑道:“王爷还是没有明白。” 荣王疑惑道:“难道不是么?” “你说的没有错,却不是皇上恼怒的原因,高湛将你私下赠送的七星刀呈给了皇上,此事,你应该尚不知晓吧。” “什么”?荣王霍的站了起来,且惊且疑。 “所以你附议兵权下移,而皇上不悦,是因疑你有夺权之心。眼下桃花汛将要来临,视察河道,向来是太子历练之事,皇上却踌躇再三,显然是对你生了罅隙,好在你与戚睿并无私交,皇上又是受到沂王的蛊惑,他一时着恼罢了。” 荣王一言不发,闷闷地坐了回去。 侧王妃担忧道:“可是礼部已经择好了日子,以举行太子册封之礼,皇上却以东宫尚未修葺完好为由,压了下来,王爷册封太子之事,也被延后了,不瞒先生,皇上对王爷有诸多不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早前王爷与苏家的关系,如今朝中,许多大臣都议论纷纷,说皇上要、要废嫡立庶,梅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梅荨抿着嘴角:“王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在府中养病,谢绝所有来客,至于巡查河道之事,就让其他人代劳吧。” “你让我装病。” 梅荨点首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太子之位,我们只有先让出来,方能以静制动,借力打力。” 第九章 险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辞了荣王,一径上了骨花竹丝马车。 栊晴怀里抱着一坛子酒,也跟着上了车,她朝着酒坛口抽了抽鼻子,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道:“姐姐,你怎么向荣王要了一坛酒哇?” 梅荨绽颜笑道:“小晴,咱们在家的时候,你跟着我一块儿在后花园里打理过花卉,还记得姐姐跟你说过的‘花快意’与‘花折辱’么?” 栊晴点首道:“记得”,她掰着手指数道:“嗯……‘花快意’有明窗几净,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座客工画花卉,深夜炉鸣,还有苏州人送酒。” 梅荨笑道:“你怀里的这坛酒就是苏州来的‘梨花春’,也叫‘晴雪’,琀姐姐那里的梨花开的正好,今日又是淡晴轻阳的天儿,我携了这坛酒去,跟她花间小酌一番,好久没有跟琀姐姐一起喝酒了,记得小的时候,我们时常背着乳娘与赵昕还有曾家姐姐一块儿偷酒喝。” 栊晴喜道:“那我也要喝。” 梅荨笑道:“这样的美事,当然少不了我们小晴了。” “姐姐,我记得梨花春好像有一首很好听的诗,我不大记得了,你念给我听吧”,栊晴笑嘻嘻地道。 “难得你还记得,是香山居士的《杭州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栊晴喜孜孜地点首道:“就是这首,我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很好听,听了让人心里头舒服极了,姐姐,我们时候回家去呀,这会子家里头已经有朱樱、青梅、松花、谷芽饼了,还有啊,紫楝花也开了,就有最鲜美的鲥鱼了,夫人煮的酒糟葱桂鲥鱼最好吃”,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梅荨笑道:“你不喜欢京城么,我记得那会子要来的时候你可开心了。” 栊晴撅着嘴道:“虽然这里也挺好玩儿,可我觉得还是没有家里头好,而且我知道姐姐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开心。” “那姐姐要是呆在这里,你愿意陪着我么”?梅荨问道。 栊晴点首道:“姐姐去哪里我都跟着。” 梅荨笑着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 马车在沁春园门口停了下来。 栊晴掀开翠帘,抱着梨花春一跃而下,猴儿般窜进了门内,梅荨打点了一下车夫,也跟着进去了。 园子里冷清的很,除了几个小厮在忙着掌灯。 也许是前几日的风雨,园中的梨花落了许多。 舞青霓一身雪青色妆花褙子,伫立在二楼画阁的廊子上,朝梅荨粲然一笑,容色惊艳的连她手中紫竹骨香扇上的桃花也瞬间失去了颜色。 梅荨上了画阁,见栊晴早已经在乌木嵌瘿木三弯腿八仙桌旁端正的坐下了,她见到梅荨进来,嘻嘻一笑,立马抱着酒坛子揭开了盖儿。 舞青霓瞟了她一眼,一面坐到绣墩上,一面笑道:“还算你有些良心,知道拿酒来犒劳我,你梅荨的酒,不用尝也知道是最有味儿的。” 梅荨刚要开口,就见一个丫鬟跑了来,喘着气急道:“青霓姐,钱大公子来了,这会子已经进了园子了。” 舞青霓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她漫不经心地道:“来了就来了,你大惊小怪什么,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她扫了桌上的美酒一眼:“这钱通宝可真是赶巧了来,妹妹你在这儿坐着,等打发了他,我就过来跟你喝。” 梅荨道:“这钱通宝可是工部尚书的公子?” “除了他还有谁,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她话音未落,雪青的背影便已在门外淡去。 隔了一盏茶的功夫,舞青霓也还未回,栊晴瞧着无趣,就出外头玩去了。 一个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上来,一面摆放,一面微笑道:“小姐,我们青霓姐在下头招呼钱公子,一时半会儿的上不来,她吩咐我给你上杯热茶,这是前些日子刚出的雨前龙井,一色儿的‘一枪一旗’,请小姐你品品。” 梅荨揭开盖儿,轻轻吹了吹如菊英落潭的香茗,啜了一口道:“清淡沁心,饮一口,便能蠲忧忿,荡昏寐,确实是好茶。” 丫鬟展颜笑道:“小姐慢喝,我下去了。” 说罢,便下了楼。 园子里虽还不甚热闹,但寻香客已陆续的来了一些,比起方才梅荨堪到的时候,已活色了许多。 舞青霓立在楼底一间锦绣旖旎的阁子里,娇笑道:“钱公子,园子里最好的姑娘已经给你叫了来,您高乐着,我还要出去招呼其他客人。” 钱通宝一身华服,斜倚在香榻上,就着美人手中的酒喝了一口,纨绔地笑道:“青霓啊,这个园子除了本公子以外,还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你亲自招呼。” 舞青霓无奈的笑道:“我是这园子的执事,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得我亲自出马,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园子供你们玩乐。” 钱通宝搂过身侧的美人,笑哼道:“事情也分轻重缓急,你都说了那些是鸡毛蒜皮的事儿,难道伺候本公子我连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算不上?” 舞青霓嫣笑道:“钱大公子来我的坊子,什么时候要我伺候过了,这些姑娘难道没有我这个徐娘好?青霓谢过钱大公子肯赏脸叙这么多话,我怎么能耽误您的良宵呢?”说着,转身就走。 钱通宝忽的从香榻上一跃而起,张臂拦住她的去路,愠道:“本公子让你伺候,是瞧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一语刚完,方才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进来,轻手轻脚的在紫檀木嵌玛瑙炕几上摆好了,方徐徐退下。 舞青霓还欲再说,钱通宝瞄了那丫鬟一眼,转怒为喜,拢臂抢笑道:“罢了罢了,你去吧,本公子也不难为你。” 舞青霓道了谢,又交代了几句,方出了阁子,她走到楼梯口,恰好看见一个穿葱绿色素云褙子的姑娘走下来,朝她笑吟吟的打了个招呼方离开。 舞青霓似想起了什么,忽的顿住脚步,冷媚的眼中闪过如电雪芒,又忙提起裙裾紧步上了画阁。 画阁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下一坛揭了盖儿却还未动分毫的梨花春,在摇曳的火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影子落在舞青霓的眸光中,仿佛夜的妖魔。 她旋即转身出了画阁,走到楼下,拉住一个正立在大门口迎来送往的貌美女子,走到旁侧,冷道:“墨葵,方才有一个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容长脸,个子和你一般高,手里捧着茶盅,你可有见过?” “葱绿色……容长脸……个子……”墨葵寻思了片刻,道:“是不是脸儿挺白,左边脸颊上还有几点雀斑的那个,不过她不是我们园子里的丫头,好像是随钱公子一块儿来的,青霓,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么?” 舞青霓脸色又沉了几分:“她这会子哪里去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宗稀罕事儿呢,钱公子来的时候带了一口大箱子,你不是也瞧见了么,后来你去招呼他,两个小厮便抬着大箱子上了画阁,没多久又抬了下来,好像还挺沉,我就上前打听了一句,可他们凶巴巴,要吃人似得,我见他们是钱公子的人,也就没敢再多问,只隔了一小会儿,你说的那个穿葱绿色衣裳的丫鬟也离开了”,墨葵道。 “她离开多久了?” “她前脚刚出,你后脚就从钱公子那儿出来了呀。” 舞青霓双眸凝成霜雪:“哼,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他们是没见识过我舞青霓的手段”,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墨葵忙扯住的她的胳膊,惶恐道:“青霓,你这是要做什么,钱公子可是动不得的。” 舞青霓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要是连这点事都摆不平,那我就白在这儿厮混了十年。” 她一甩胳膊,径直去了。 阁子里,钱通宝正酒酣耳热,忽闻小厮来报,说其父亲知道了他在花/楼里,正在家中大发雷霆。 钱通宝一听‘父亲’两字,登时有如五雷轰顶,浑身打了个激灵,如受了惊的兔子似得从美人怀里一跃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仓惶地去了。 夜风有些微凉,拂过他酣热的身子,带起一层寒栗。 他上了青尼小轿,堪堪转过一条街,轿子就忽的一沉,接着便听到了恐怖的刀剑刺肉声,他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只手掐住脖子,一把揪了出来,拖到了僻静的巷子深处。 钱通宝吓得如软泥一般,抖抖索索的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呀,我身上有银票,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黑衣人手中执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冷道:“梅荨在哪里?” 钱通宝愣了一下,觑着眼看着项上寒光冷冽的剑刃,磕磕巴巴地道:“在……在沂王府,不关我的事啊,都是沂王让我干的,真的不关我的……” “嘶……” 项上溅出的殷红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长剑入鞘,黑衣人且朝沂王府去了。 不远处的青尼小轿旁,一个伏在地上的小厮微动了一下带血指头。 借着夜色,黑衣人腾檐走壁,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便潜入了王府,她见东厢房紧闭着大门,外头还分两边站着四个小厮,她寻思着梅荨定在这里头,她旋即摸上房顶,揭开了皂瓦。 屋子里,灯火黯淡,一口樟木雕花大箱敞着口,弃置在火光映不到的阴影里。 仅隔了五步远的浮雕盘螭架子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正是梅荨,沂王立在床沿一侧,眼中含着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解梅荨衣襟上的玉色玲珑排扣。 黑衣人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腕上的一只金镯子在月光中闪过剑刃般的寒光。 长剑堪堪跃起,门突然“嘭”的一声,被一股大力推了开来。 沂王蓦地转身,惊怒的眸子里倒映出李砚云的模子后,方渐渐平息下来。 第十章 病症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沂王掸了掸纤尘不染的华服,脸上有窃玉被抓的羞恼之色,他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李砚云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梅荨,冷哼道:“她是我府上请来的贵客,你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 沂王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你别忘了,现在你跟我,不,应该是你们李家跟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怎么,你要跟我作对?” “我说了,你不得动她”,李砚云冷冷地道。 “你别……”沂王忽的打住话头,冷冷扫了一眼立在李砚云身后的拟香。 拟香解其意,忙轻声细气地退下,并带上了门。 沂王鄙夷地笑道:“你别忘了,你把她骗到京城,就是为了让梅家襄助本王的,她既然不肯合作,要去投靠老五,那就怪不得我了。” 李砚云唇角略弯,不屑道:“我承认,我请她来京城确实动机不纯,她来京中的消息也是我放出去的,就是为了想通过她让梅家佐助王爷你,可是我没有说过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卑劣?你把亲身妹妹推到火坑里,难道就不卑劣?哼,你们李家做的每一宗事都比本王肮脏千百倍”,沂王冷道。 李砚云挑眉轻笑道:“承认自己肮脏了?你不要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为了掌控梅家,我看你根本就是见色起意。” “你……”沂王似被人说破心思一般,恼羞成怒,指着李砚云的鼻子,乜斜道:“你李砚云就是一个瘫子,要不是本王抬举你,你在李家有这么高的地位么?我告诉你,你就算攀上了本王这截高枝,也是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你要是再敢多管闲事,本王就打发你走清秋大道,省得你生出这许多枝叶来。” 李砚云忽的大笑起来,近似癫狂:“恼羞成怒了?呵呵,王爷,我李砚云的确是个瘫子,可要不是我这个瘫子给你出谋划策,你有什么资格跟荣王这个嫡子相提并论,还想登上九五之位,简直是白日做梦。” 沂王挥起手掌就要照她脸上掴去,可扬在半空,又顿住了,半晌后,方甩袖转身,忍着怒意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砚云雪白的脸儿也柔和下来:“好了,我过来不是跟你吵嘴斗阋的,我赶过来阻止你,还不是为了你日思夜想的皇位,你以为梅荨是什么人,你这么做,她就会委身于你?哼,你这样只会越发将她往荣王身边推。” 沂王寻思了片刻,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她是我们请过来的,总不能干看着给老五做了嫁衣裳吧。” 李砚云的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是人都有弱点,她梅荨也不例外,王爷,你错就错在没有找对弱点,哼,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再说了,她是否真的投靠了荣王还不一定,更何况,眼下的形势对王爷你有利,他们梅家是商贾,当然要寻最大的树傍身,他们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沂王沉默下来,黯淡的火光被他挡在身后,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半晌之后,方负手提步离开了东厢房。 李砚云差了两个小厮将梅荨送到王府门口的马车上,将她送回了畹兰居。 黑衣人亲眼看着梅荨安然无恙的送回住处后,方从后门回了沁春园。 彼时,栊晴已经在画阁里的鸳鸯戏莲架子床上和衣睡下了。 八仙桌上还堆了满满一角的果壳果皮。 黑衣人堪堪将夜行衣换下,墨葵便转到描花仕女围屏后,悄声道:“青霓,我只跟栊晴说你们姐儿俩寻一个僻静处叙话去了,让她在这里边吃边等”,她嗤的一笑,接着道:“这个毛丫头忒能吃了,许是撑着了,嘴里头还含着一口松仁糕就歪在桌上睡着了。” 舞青霓掀开墙上挂着的一副浅绛山水画,一面将夜行衣与长剑藏入里头的暗格中,一面道:“我知道了,让她在这儿睡一宿吧,这个时辰园子里事情多,墨葵,辛苦你了。” 墨葵白了她一眼,笑道:“咱俩谁跟谁呀,你还跟我客气,行了,我先下去了,你歇会儿吧”,说着,转身就走,她似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缩回刚迈出去的步子,转身疑惑道:“对了,我忘了问你了,咱们园子里丫头姑娘这么多,新来的也不少,你是怎么看出那个穿葱绿色妆花褙子丫鬟的爻象的?” 舞青霓坐到八仙桌旁,倒了杯水,喝了一口道:“咱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丫头都是要先干一两年粗活的,什么时候轮到她们端茶递水了。” 墨葵恍然笑道:“还是你有眼力劲儿,我寻思了一夜也没寻思出个一二三来”,说罢,一径走了。 金乌出扶桑,晓光洒在桐槛下的大唐凤羽上,朝露含笑。 梅荨一个人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在晨曦中散出七彩流光的水晶珠帘。 她细细地捋了捋脉络,感觉问题出在丫鬟捧来的那盅茶上,那盅雨前龙井里一定下了药。 她正思忖着,栊晴就飞也似的跑了进来,油黑的发上还携着露水的湿意。 栊晴笑盈盈地道:“姐姐,青霓姐姐说你喝醉了,就把你直接送回来了,我昨儿个在她屋子里睡了一宿”,她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一面道:“这是青霓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你看了,就一切都明白了。” 梅荨接过信笺,轻轻展开,上头一水儿的蝇头小楷,却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写的那般娟秀灵巧,反而大气轩丽,颇有几分巾帼之气。 梅荨细细阅览一番后,方明白个中原因。 她将笺纸交给栊晴,吩咐她烧了之后,便袖着手沉思了起来。 看来上次跟踪自己到沁春园的一定是沂王的人。 自己只去过荣王府两回,还都是以侧王妃的名义,按理说不应当引起沂王的怀疑,可是他却仿佛很笃定,还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为什么呢?莫非有眼线…… “荨妹妹,你醒了呀”,李砚云的笑语打断了梅荨的思路。 李砚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关切地道:“你还记得昨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梅荨打发了栊晴去廊子上给鹦鹉换水食儿。 她脸上有微微笑痕:“我只记得昨儿掌灯的时候去了沁春园,在画阁里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却不知怎么忽然头疼的紧,后来的事儿就没有半分印象了。” 李砚云嗔了她一眼,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就跑东跑西的,沁春园是什么地方,花天酒地的,你就是受了嘈杂,身体不济才会晕了过去,后来车夫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出来,就自个儿去里头寻你去了,没曾想你却一人在屋子里昏的不省人事,栊晴也不知到哪里野去了,他只好慌忙的将你送了回来,我昨儿已经让御医给你瞧过了,他开了个方子,说是可喝可不喝,最要紧的还是要多歇息。” 梅荨笑道:“有劳云姐姐了,这么一大早,还赶着过来看我。” 李砚云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这倒不妨事,你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你身子添了病,也是我们李家照顾不周,要是世伯知晓了,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犹疑一下,笑问道:“荨妹妹,昨儿御医过来给你瞧病的时候,说你的左关浮脉虚浮,左寸虚脉无力,是大危之象,可滑脉却如滚珠,是旺象,他说他从医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像妹妹你这般奇怪的脉象,他也不知是何故,妹妹你……” 梅荨道:“这是梅家的族病,家姊养到五岁,也得了这种怪病,没有医好便去了,我稍长一些才染上这种病,请了许多大夫,吃了好些年的药方保下命来。” 李砚云疑云尽去,歉然道:“对不住了,荨妹妹,都怪姐姐我好奇心重,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你听姐姐的准没有错,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的福泽必定无量,姐姐寻思着等过了浴佛节,就让护国寺给你打三天平安醮。” 梅荨笑道:“不必劳烦云姐姐了,家中布施之事从未间断。” 李砚云不容推辞地道:“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布施,后必得安乐。这布施当然是多多益善,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就由不得你不答允了。” 拟香笑道:“梅小姐就不要跟我们大小姐客气了。” 李砚云笑道:“就这么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生歇着,姐姐就不叨唠你了,要想什么吃的,尽管差丫鬟过来告诉我。” 梅荨笑着点了点首。 李砚云这才吩咐拟香将她推走了。 几日后,梅荨堪堪午憩醒来,栊晴便将古玉斋送来的信转呈给了梅荨,一个时辰后,沂王驾临李府,专程为梅荨而来。 第十一章 嫌隙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拟香穿着茄花色缠枝素馨褙子,从畹兰居出来后,便一径朝正厅紧步行去,轻柔的衣带随风翩跹,像朵朵追风的鸢尾。 她是赶去给正在厅子里陪着沂王的李砚云报信的。 方才畹兰居的丫鬟告诉她,半个时辰前,栊晴拉着梅荨到城外游玩去了。 ※※※※※ 荣王府东南角上的黑油大门前,伫立着一个四旬男子,他穿着玄青色夹稠直裰,颔下逸须,仙风道骨,手中还执着一面方竹骨架幡子,上头用小篆字体书着“神机妙算”四字,清风拂过,幡子呼啦啦招展开来,似要乘风归去。 角门上立着的两个小厮,负手倒八脚,虎目熊腰,见这人立在门前不动,嫌他挡了视线,随即上前一大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乜斜道:“哪里来的臭相士,碍老子的眼,哪凉快哪呆着去,不然,老子打碎你的牙。”一面说,一面摩拳擦掌。 相士抚须,笑容清逸:“小哥,我要见侧王妃,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小厮啐了一口,呵斥道:“没听见老子方才说的话么,让你滚。” 相士轻描淡写地从清风袖子里取出几两碎银子,搁到他手里。 小厮将掌中的银子抄了几下,脸色溢出‘刮目相看’似的笑容:“看不出你这个相士出手还挺大方,不过,侧王妃也不是谁都可以见的,你将拜帖拿来,我替你递过去。” “我没有拜帖”,相士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弥封好的信笺,道:“不过,小哥只要将这封信交过去,她自然会见我的。” 小厮接过信,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将信交到守二门的婆子手里,婆子走到上房,又把信交给了伴云。 上房里静的很,透雕流云百蝠的落地花罩前,置着一方杉木包竹黄书案,上头搁着湖笔端砚,侧王妃正立在案前执笔写斗方,宿月在旁侧磨墨涤砚,笺纸上书着四行秀丽典雅的楷字:“世上无边尘扰扰,众生无数业茫茫,爱河无底浪滔滔,是故我名无尽意。” “意”字刚落半笔,伴云便走了进来,将信呈给她。 侧王妃心中忽的一动,下笔虚浮,最后一笔成了整副斗方的败笔,她黛眉略蹙,幽幽叹了一口气,将狼毫轻搁在眼麟磁笔架上,接过信,展了开来。 她只掠了一眼,就忽的如遭重击,心头仿佛被锤子狠狠砸了一记似得,禁不住往后头踉跄了一步。 宿月、伴云忙上前搀扶。 侧王妃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空白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信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曾贾双玉”。 “曾贾双玉……曾贾双玉……曾假珏……”侧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方徐徐平静下来,她见宿月匆匆往外头奔去,忙喝住:“不要告诉王爷。” 宿月自打两年前伺候侧王妃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神色,吓得是花容失色,只怕王爷责怪。 侧王妃省过神来,忙将笺纸揉成团,紧攥在手心,吩咐道:“宿月,你去告诉外头的婆子,让写信的人到外书房候着,伴云,你去沏茶。” 宿月、伴云很清楚,侧王妃这是要将她们二人支开,单独去会见那个写信之人。 她们没有多言语,依言去了。 外书房里,相士静淡地坐在鼓腿彭牙带托泥圈椅上,阖着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听见门口窸窣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此时,侧王妃已经在对面落了座,金色的午阳穿过茜色纱窗映在她如水的眸中,透出一股柔韧之气。 屋子里冷寂了片刻后,侧王妃方启齿问道:“你是何人?” 相士略偏头,轻轻朝角落里看去。 侧王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搁着一番书着“神机妙算”的方竹骨架幡子。 “相士?你究竟有何目的”?侧王妃冷道。 相士平淡地道:“我没有任何目的,信中的内容我也不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受人之托”?侧王妃疑道:“受何人之托?” 相士捋须笑道:“侧王妃只要现在备上一万两银票,到城中的‘望海楼’去,就能见到托主了。” “银票……”侧王妃低低念道,她拧着两弯柳眉,思忖起来。 不管是为钱还是有其他的目的,自己都必须走这一趟。 侧王妃细细地瞧了瞧他,却没有找出丝毫蛛丝马迹。 相士起身,携起幡子,逶迤去了。 侧王妃孑然坐在沉寂的屋子里,半晌后,方备好银票,出了东北角门,雇上一辆车往望海楼去了。 望海楼是京城一家不大的酒楼,但却是祖辈经营,有许多年头了,它本名其实叫“张记酒楼”,因有一日,一位落第才子醉酲后在墙上挥毫,题下了米芾的《望海楼》一诗,方被人传作‘望海楼’。 侧王妃下了车轿,伫立在堂前,抬眸望了一眼门楣上斗大的“张记酒楼”四字。 匾额上头是澄蓝的碧空,有云像惊走的羊群。 她刚迈入堂中,就有肩头披着素白巾帕的小二上来招呼,这小二虽然见识的世面不广,可眼睛却是历练的贼尖,他见这位夫人穿戴不俗,没带包袱,必定不是一人来吃酒的,他堆笑道:“这位爷儿,您要去楼上的哪个雅间?小人带您过去。” “我是来寻双玉的”,侧王妃淡淡地道。 “好勒,您跟我来,上头的爷儿候了您有一会儿了”,小二一面说着,一面领着她上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侧王妃透过花卉虫鱼画屏,隐约看见后头坐着一个瘦削的人影,她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转到了画屏后头。 眼前的人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投注在那人的身上,如木偶泥胎般呆了半晌。 梅荨一身素青褙子静坐在桐窗旁,看见她过来,清瘦的脸上湮开一抹和笑。 侧王妃的唇口翕合了几下,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梅荨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隔了半刻钟的功夫,那名相士从屏风后转进来,朝梅荨点首示意,随后又转身离开了。 梅荨会意后,方道:“还请王妃见谅,只有如此做方能将府上的眼线引出来。” “眼线?”侧王妃缓缓落座,思量道:“是沂王安插的眼线么?” 梅荨思忖道:“不知道,也许……”她回想起上回自己在沁春园被沂王下了药,后来带到府中欲行不轨之事,顿了片刻,她接着道:“不过,一定与沂王脱不了关系。” 侧王妃脸上的惊疑之情还没有完全掠去,她理了理思绪,脸色煞白地道:“你……曾贾双玉……你都知道了?” 梅荨洒然笑道:“王妃不必担忧,这宗事我绝对不会吐露半分。” 侧王妃目光有些犹疑,对于眼前的人,她分不清是敌是友,心中五味陈杂,但她却清晰的感觉,她与梅荨之间已不自觉地添了几分冷意,就像秋天的纨扇。 “那这银票……”侧王妃尴尬地笑道。 梅荨笑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王妃留着自己花吧。” 侧王妃踯躅道:“你……为什么要替我保守秘密?” 梅荨顿了片刻,道:“据我所知,双玉已经死了,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我又怎会为了一个作古之人破坏你们之间的姻缘,再则,我是要佐助王爷登上天位的,这宗事要是被沂王抓住了把柄,王爷非但不能登上九五,而且可能会因此丧命,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替你守口如瓶。” 侧王妃的脸色有些颓败:“可你……为什么一定要佐助荣王呢?梅家只是商贾,你完全可以拿这宗事去向沂王邀功,他日后坐上皇位,你们梅家自然是功臣勋卿,而且,你也可以嫁给沂王,飞上枝头。” 梅荨无言以对,她淡淡的看向窗外的那棵粗壮的梧桐,挤挤挨挨的枝叶把天空切割成无数块碎粹,像叠嶂的迷宫。 她沉默了片刻,道:“荣王是嫡子,公道自在人心,即使梅家只是一介商贾。” 侧王妃眼中犹有狐疑之色,这样蹩脚的理由从一个满腹阴谋的谋士口中说出,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她虽不信,可也只能按下疑心,恳切道:“这宗事是因我个人的私心才铸成的大错,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我不想因此连累到王爷,不管梅先生以后怎样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他,所有的事,我一人承担。” 梅荨沉默下来。 侧王妃静坐了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栊晴见侧王妃走了,闪进屋内,道:“姐姐,我看见那个眼线了。” 第十二章 眼线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点首道:“那你记清楚他的摸样了么?” 栊晴凑过去,发现了宝似得道:“不用记,姐姐,是我们认识的人。就是那天李砚汐生辰的时候,你让我弹倒的那个丫鬟,后来她被赶出了李府,你不是还让我把侧王妃的衣裳交给她,让她带给侧王妃,那样她就可以留在王府了么,侧王妃还给她改了名儿,唤作伴云的那个”,栊晴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原来是苦肉计,梅荨有些意外。 李砚汐生日那天,伴云用水晶鹭鸶葵花盘捧了一盘时鲜的樱桃往正厅去,其实是李砚云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接近侧王妃与曾诏。 却不想被梅荨误打误撞,正好成全了李砚云将伴云遣去王府做眼线的计划。 那名相士执着幡子走了进来,他捋着长须,故作老气横秋地道:“这位小姐骨骼清奇,必是……哎呦……疼疼疼……别揪我的胡子……” 栊晴一把拽下了他颔下粘着的长须,挂到自己脸上,咯咯笑个不停。 相士白了她一眼,随即紧挨着梅荨坐下来,贼兮兮地笑道:“荨姐姐,怎么样,我扮的还不错吧,这妆还是青霓姐姐特意给我化的呢。” 梅荨笑道:“刘掌柜端方严谨,却不想生了你这个儿子倒是古灵精怪,小挚,姐姐让你妆成这样,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这宗事千万不可对外人道,知道么?” 刘小挚点首如捣蒜,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吧,我刘小挚从来说一不二。” “你去换好衣裳,把脸洗干净,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沂王很快就会派人过来打探了”,梅荨道。 刘小挚应了一声,起身一把夺走栊晴脸上的胡须,朝她挤了个鬼脸,就躲到屏风后头窸窸窣窣地换起衣裳来。 三人一齐出了望海楼,雇了辆车离开了。 刘小挚眯着眼,笑的如夏天里明晃晃的太阳:“荨姐姐,明日就是浴佛节,再过几日,青霓姐姐那里会有一年一回的‘赵春’……” “对呀,姐姐,我们一定要去看,青霓姐姐亲舞‘霓裳羽衣舞’,听小挚说,可漂亮了,到时候,全京城的人都会去呢……”栊晴抢道。 刘小挚忍不住插道:“那场面可壮观了,三年前,青霓姐姐就是靠这一支舞名动大洹的,还使得沁春园成为了京城第一坊,后来,她就定了个规矩,只有每年的建巳月之望,她方会跳这支舞”,一面说着,一面手舞足蹈起来。 梅荨笑着点首。 上一世,她只在梦中见到过苏琀这支翩若惊鸿的霓裳羽衣舞。 “咦?外头这是怎么了”?栊晴扒着纱窗朝外头看去。 刘小挚也好奇的凑过去,贴着纱窗,道:“抓这么多乞子做什么?” 梅荨略偏头朝窗外瞧去,外头的确有许多番子正在抓捕城中的乞丐。 栊晴二人几乎瞧了一路。 马车驶到李府大门的时候,夜空中银汉已迢迢。 晚间,梅荨照常坐在花木掩映的石桌旁烹茶品茗。 栊晴则与一群留头小子在不远处拆拳,见到拟香推着李砚云过来,小子们都一窝蜂的散了。 李砚云穿了件丁香色摘枝芍药潞稠褙子,膝上搭着牙色袷纱,与拟香并蒂,恰似一枝抹紫凤仙。 李砚云巧笑道:“这清风朗月的,荨妹妹你花下品香茗,可真有雅兴啊,今儿个在城外玩得可开心?” 茶水已三沸,势若奔涛溅沫,茶沫浮在上头,如积雪未消,桃花乱落,梅荨笑望了她一眼,接着把熟盂中的热水倾入釜中,用竹荚轻轻环击着茶心。 李砚云长叹了口气,委屈道:“我可就惨了,沂王今儿个专程为你而来,你这位真佛却不在,我可是磨烂了嘴皮子方把他哄走,你要拿什么谢我?” 梅荨熄了风炉,从竹畚中取出两只越窑青白釉磁茶碗,先斟了一碗,奉到她手中,笑道:“请云姐姐用茶。” 李砚云接过茶,笑容可掬地道:“我们李家要是有男丁,一定让你做我们家的媳妇。” 梅荨接着斟了一碗递给拟香。 拟香慌忙接到手中,受宠若惊般笑道:“怎敢劳烦梅小姐。” 李砚云笑嗔道:“梅小姐请你吃茶,你还不赶快坐着。” 拟香方才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李砚云吃了口茶,动容道:“妹妹你烹的茶就是与众不同,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这是用方才在护国寺的乳泉石池上捡的漫流煮的雨前龙井,你喝的这是第三碗了,再晚来一会子,就没有了”,梅荨道。 李砚云又吃了几口,方含笑道:“今儿早朝,皇上派了沂王去苏杭一带巡视河道,过个四五日就要动身,他是着实仰慕妹妹你的雅名,所以特地赶在南下之前见你一面,哪曾想,你竟然跑到城外头高乐去了,过几日,他必定还会再来的,到时候你可不许再溜了。” 梅荨今日午中接到古玉斋的送来的信便已知晓沂王接了差使的事儿,她估摸着沂王可能会来李府,便索性先躲出去了。 她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月光透过扶疏的枝叶洒在她的脸上,斑驳芜杂:“这是自然。” 李砚云放下茶碗,叹了口气道:“汐儿打从宫里头回来后,就连我这个姐姐都不搭理了,成日家的躲在屋子里,怎么劝也不听,只管弄性,我寻思着小孩子家的,过个两天自然就好全了,可我今儿早上劝她的时候,她非但不听,还把我给赶了出去,我看啊,这一物降一物,汐儿也就听你的话了,你得了空也去帮我劝劝她。” 梅荨自那日从坤宁宫回来后便没有再见过李砚汐了,她默然片刻,道:“云姐姐放心,我会去劝的。” 李砚云又叙了会子家常话,方回了东厢房。 翌日一早,梅荨便打发栊晴去东厢房叫上李砚汐,一块儿去后花园散散闷。 “荨姐姐……”月洞门边响起了熟悉的雀跃的嗓音。 李砚汐穿着樱草色妆花褙子,漆黑油光的发散挽着纂,上头戴着摺丝杏花发箍,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庭子里。 她春风似的扑了去,盈盈笑道:“荨姐姐,咱们快走吧,我在屋子里都要闷死了。” 栊晴吐舌道:“闷你还躲在屋子里?” 李砚汐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父亲偏心,只向着姐姐,一点儿也不疼我,姐姐成天拘着我,我讨厌她,家里头除了王妈妈以外,根本就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娘亲生下我以后也不要我了……所以我才要故意躲在屋子里,看他们心不心疼我……”说到后头,斗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栊晴撇嘴道:“有什么好哭的,眼泪巴巴的,真烦絮,我连老子娘的面都没见过,我也没有哭呀,羞羞脸”,她两指在脸颊上画着圈儿。 李砚汐努了努嘴,从袖子里掏出紫藤云绢,抹干净眼泪,笑道:“上回我生辰的时候你去的是花园的东头,这回我带你从西头进去。” 栊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无语道:“你怎么一阵风一阵雨的,对了,你那一大群丫鬟嬷嬷呢,怎么没跟着来呀?” “我把她们全都轰走了”,李砚汐撑着腰,扬着秀眉,大有一副凯旋将军的样子。 栊晴狐疑的瞟了她一眼,却蓦地发觉旁边空空如也,她忙一抬眸,只见梅荨青色的背影已不知何时淡在了如鳞的云纹里。 花园西头的甬路旁堆着巉岩怪石,上头薜荔藤萝,绕藤萦蔓,后头是一弯碧湖,石头砌岸,中心有亭,湖里头的小荷已露尖角。 栊晴与李砚汐争先恐后的跑到岸边,把随手撷来的花草扔进湖里,引得里头的锦鲤纷纷唼喋。 沿着甬路拐进深处,两边是奇花异木随势栽植,浓荫下苔痕深浅,蘑菇斑斓,再往前跨过一座木板桥,就到了落英悠然的篱前。 后头是数间清凉茅舍,上头插着酒旌,两旁桃李罗列,瘦白的花下是一畦畦被春风裁剪齐整的青韭。 一侧的井上架着湿漉漉的木咕噜,井边还种着一棵桑树,亭亭如盖,下头有几只鸡在觅食。 李砚汐雪白的脸儿上已有了细密的汗珠,她一面掏帕子试汗,一面道:“荨姐姐,我们到‘荷锄村’的茅屋里头歇歇吧。” “好”,梅荨的脸色有些发白。 屋舍不甚华美,却很敞亮,由飞罩隔成两间,外间一张三弯腿束腰八仙桌,上头搁着一只江南人家所藏的旧铜觯,里头插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点点,珊珊可爱。 梅荨她们便在外间的藤椅上坐下了。 丫鬟早已捧了茶果点心上来。 李砚汐累的赖在椅子上不肯动弹了,栊晴却还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毫不消停。 篱前忽有人影攒动,栊晴跃出去一看,忙又折回屋内,道:“李砚云带着沂王过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李砚汐嘟哝道 栊晴看了梅荨一眼,忽见她脸色不济,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她忙跑过去,蹲在她膝下,拧着眉头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发病了?” 李砚汐正要开口,李砚云已经带着沂王走进了屋舍。 沂王穿着一件簇新的艾叶褐团龙圆领,一丝不乱的发上戴着金累丝二龙抢珠束发冠,威严济济,卓尔不群。 李砚云嫣然道:“荨妹妹,王爷今儿个说非要见到你不可。” 梅荨忍住痛,起身执了一礼。 李砚云向拟香递了个眼色,拟香会意,忙悄悄的要带栊晴她们出去。 可栊晴却紧紧攀住梅荨的胳膊,不悦道:“姐姐她……” “栊晴……”梅荨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轻和,却不容反驳。 栊晴垮下肩,瞪了沂王一眼,方与李砚云她们一道离开。 屋子里沉寂下来,单剩下他们二人和满屋子交错的光影。 第十三章 倾城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沂王眉宇傲扬,他一掸华衫,轩昂地坐到藤椅上,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梅先生,父皇指派本王南下巡查河道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梅先生是聪明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也一清二楚,本王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们梅家如果支持本王坐上了龙椅,那以后梅家就是……侯爵。” 梅家岂会在乎侯爵之位,更何况弓藏狗烹向来是皇家惯用伎俩,梅荨面上笑道:“梅家是商贾,自然识时务,王爷请放心,我不日便会以书信告知家父,全力支持王爷。” 沂王拊掌大笑道:“梅先生果然是聪明人,性子直爽,本王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梅荨眼中闪过一抹不为人察觉的雪芒,浮笑道:“既然是朋友,王爷是否应当有所表示呢,这样,我们梅家方能全心全意的与王爷礼尚往来。” 沂王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当然,本王此次南下就是为了去给你们梅家送上一份极大的厚礼。” “那就多谢王爷了”,梅荨深笑道。 ※※※※※ 骨花竹丝马车从李府角门辚辚驶出,一径往沁春园去了。 这会子夜市已起,可大衢小巷却冷清的很,行人马轿也是匆匆而过,在潋滟的夜光中投下一串零丁佩鸣。 翠帘被蓦地掀开,里头一人飓风似得蹿了出来,她脚刚落地,就听见旁侧有人在扯着嗓子喊“栊晴”。 嗓音正处在变声期,低沉的如同呕哑嘲哳。 栊晴不用回头,也晓得是刘小挚,她没有理会,迈着步子只管往园子里去。 刘小挚从人川中挤身出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觑着眼道:“大哥叫你没听见么?” 栊晴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没听见”,说着,也不理会他就往里头走。 “荨姐姐呢”?刘小挚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栊晴没有回应,她瘦小的身影也很快就被人川淹没了。 “年纪小小的,脾气还挺大,女子嘛,还是要温柔似水的好”,刘小挚撇了撇嘴,朝一箭远的马车望了一眼,他思量着梅荨肯定在车中。 刘小挚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正打算去掀帘子,可手刚伸到一半,翠帘就已被打起,里头躬身走出来一个女子,水做的一般,在火树银花的流彩中,冲着他明媚的笑了笑。 如一池被搅乱的春水,刘小挚呆的像身后那棵歪脖子大槐树。 李砚汐跳下马车,忽闪着如蝶翼的眼睫,歪着头笑问道:“你是谁啊?” 刘小挚省过神来,清了清嗓音,彬彬有礼地道:“这位水做的妹妹一定是梅先生的朋友吧,在下鄙姓刘,单名一个玉字,小字小挚,敢问妹妹芳名。” 李砚汐的笑声如珠玉落盘:“我姓李,乳名砚汐,你唤我小汐就行了,荨姐姐也是这么唤我的。” “小汐”,刘小挚毫不迟疑的脱口而出:“梅先生亦是鄙人的姐姐,既是姐姐的朋友,那就是我刘某人的朋友,难怪我一见妹妹你就感觉面善的紧。” 李砚汐的脸颊上爬上了酡红,映的那张玉脸愈加明艳。 刘小挚搜肠刮肚的想出一首诗,摇头晃脑地吟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你说什么”?李砚汐眨着眼疑惑道。 “呃……”刘小挚平素没有好好念书,唐诗三千,只取了一瓢饮,眼下肠子都悔青了,他瞥了一眼马车,眼前一亮:“哦,我的意思是问梅先生驾临未?” 李砚汐笑容淡去,温柔地低头道:“荨姐姐病了许多日子了,一直发热,这会子稍好一些了,可身子仍是不爽,所以来不了了。” “病了……”刘小挚蹙着朗眉:“难怪这么多天都没见到她了。” “好……”园子门口忽的一阵喝彩,刘小挚扭头看去,里头已经花飞袖舞了。 他径直携起李砚汐的手,一面拉着她往园子里走,一面道:“已经开始了,我们快走,里头给我们留了位子,你跟在我后头,不要被别人撞到了,我保护你。” 李砚汐唇边的笑靥墨似得湮开。 舞榭搭在园子后头的‘闲庭雨梨’中。 月色如洗,万盏掐丝珐琅海晏河清铜灯亮在庭中,参差不伦,如繁星灿灿,台上,已是钿璎累累,绮霞凌乱。 台子后侧摆着一水儿的乐器,有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筑、竽……彼时,歌乐已升,声如秋竹坼裂,春冰崩碎。 舞青霓一身霓裳羽衣,华彩如虹,回云流霞,似仙子谪尘,晓花娇慵,在宿着花影的台子中央,她漫舞着轻柔的广袖,身姿轻盈飘逸,柔时,像流风雪回,轻云萦绕,疾时,像游龙惊走,翔鸾展翅。 在一抹清一抹亮的丝竹声中,舞青霓只听到了她袖间的嘤泣,像舞不尽的春雨,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夏夜里的荼蘼架下,她依偎在乳娘的怀里,嗅着她身上香胰子的味道,听她说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故事,她还时常不安分的挣脱乳娘,跑到一边,调皮的揪下一朵带水的小花。 它夜夜出现在梦里,可梦醒之后,却是冷雾漫漫。 一滴清泪映着舞榭繁华落在了玉矶上。 所有人都在喝彩。 除了台前的一个锦衣男子。 因为他看到了那滴泪珠还未落地,便已碎裂。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他在心中默然念道。 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他蓦地回过神来,偏头看去,原是他手下的番子。 他回头看向台上,波澜不惊地道:“怎么样”?不知怎的,他的嗓子有些嘶哑。 闲庭雨梨中虽然摩肩接踵,但周遭却安静的很,只有穿云裂石的歌乐声,那番子眼中的精光朝愣迷的人川扫了一眼,凑过去附耳道:“高大人,那个小厮说,当时他吓得尿裤子,完全没有印象,不过他见到那名黑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镯子,与那天晚上舞青霓手上的那只很像,抓来的乞丐也说眉目间有几分像,但他实在记不清了,那时候是夜里,又蒙着面,不过黑衣人说了话,他确定一定是个女子。” 那个乞丐就是前几日锦衣卫在城中大肆搜捕抓到的,因工部尚书之子钱通宝死的当晚,他曾被一个黑衣人赏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让他假扮钱府小厮,给钱通宝报信,说他父亲已知他在花/楼里,正在家中大发雷霆。 跟着钱通宝来园子的一个小厮没有被杀死,他告诉高湛有人冒充钱府小厮前来假传口信,而这个乞丐平素的活动地盘就在沁春园一带,他还常穿着这件下人的衣裳到城中各个酒楼里吃霸王餐,这才让高湛找到了线索。 倾国倾城,还是长袖善舞? 高湛冷冽的目光投注在她霓虹的袖子上头,似仙子的惊鸿一瞥,可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舞青霓脸上滑落的那颗泪,好像砸在了他的心头。 一声鹤唳,曲乐阑珊。 看着渐次落下的锦帷,他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台下静了半晌后,方才鼓舞起来。 后来的歌舞中,闲庭雨梨才活跃起来。 台前不知是京城哪家的贵公子,一面吃着茶,一面道:“为了今晚,各地的富庶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高价订下场中的位子了,呵呵,此生能看上舞青霓这支霓裳羽衣舞,死亦无憾。” 坐在他身傍另一个年轻公子笑道:“江南富庶来的最多,不过,巨贾梅家却没有来。” “呵呵,如今沂王在苏州,他们梅家又怎会来京城,更何况……” “更何况,梅家要是攀附上了沂王,那以后每年的闲庭雨梨都少不了他们梅家的位置。” “京中早已有消息说沂王离京之前,去了李府拜访梅荨,后来他到了苏州,梅家是尽心竭力的伺候,当中之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最近皇上废嫡立庶的传闻可是尘嚣尘上呀,荣王竟然还在府中假称卧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如夫人,呵呵……”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说好听一些,这荣王是儒雅贤德,说难听一些,就是懦弱不争……” 一旁,握着玉茄杯的手指已然泛白,后面的话他也听不真切了,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被卖了,却还在替别人数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荣王怆然一笑。 一只温暖的酥手覆上了他冰凉的指尖,侧王妃眼中充斥着歉然与疼意。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荣王提步离开了沁春园。 街道上愈发的冷清了,沿路上挂着的明角灯,颜色已然盘剥不清。 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到了来过无数次的“荷殿风回”。 这里埋藏了太多的欢乐岁月,像深埋在他心中的一颗琥珀,纯净古老。 满池的白荷才露翠盖,在静谧的夜色中,暗香浮动。 是他眼花了么? 建在水中央的朱漆飞檐亭子里,竟然有一抹青色的疏影。 小珏。这是他心头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没有丝毫迟疑,荣王紧步走了过去。 亭子里听到急促脚步声的身影回过头去。 怎么是她? 梅荨。 荣王的步子猛地停下,好像撞上了一面墙。 第十四章 抓捕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亭子中心砌着一方石桌,白色的桌面漫过黄晕,上头还有许多细细的罅裂,是岁月剥蚀的痕迹。 中间搁着一坛酒。 坐在对面的两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了油光滑亮的酒坛子上。 荣王的眸光静的像此刻的夜晚,他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平静的坐在这里,那感觉就像遥远的重逢。 沉寂半晌后,荣王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荨看向烟波浩渺的湖面:“睡过了头,舞看不成了,就来了这里……听小汐说这里很美。” 荣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莹莹有波光闪烁,似沉浸在了美好的回忆中:“七月的时候最美。” 七月是苏珏的生辰,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香的时候。 赵昕,苏珏,苏琀还有曾诒就会划着小船穿梭在田田荷叶中,曾诒年纪最长,每次都是她站在船头充艄公,嘴里头还叨叨的念个没完,只叮嘱他们小心。 最不安分的就属苏珏,把脸贴在水面上,伸出馒头似得手去湖里头摸鱼,肥硕的锦鲤惊得一阵翻跃,甩的她满脸的水珠,她抹一把脸,又接着乐此不疲地去逗鱼。 “扑通”一声,苏珏一个跟头一径栽到了湖里,赵昕被溅起的水浪打了一身,等他反应过来,苏珏已经挣扎着没入了水里,赵昕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扑通”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急的曾诒满头的汗。 苏琀则一把夺走了曾诒手上的长蒿,插到水里头高喊着让他们抓住蒿子。 苏珏忽的冒出圆圆的脑壳,提溜着喝了一肚子湖水的赵昕爬上小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赵昕的脸红的像只螃蟹。 逝去的东西往往不会随着岁月的远去而褪色,反而愈加沉淀,愈加明艳。 荣王的唇边绽开一抹笑痕,温润的像亭子上头挂着的那轮圆月。 只是笑靥还未到达他的眼底,便已枯萎,他执起桌上的酒坛,仰头吃了一口,酒水滑入腹中,冰冰凉凉的,像思念的味道。 他捧着酒坛的手,略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来,颓然道:“你的酒……不介意吧……” 不是不会难过,只是已经习惯。 梅荨云淡风轻地摇首:“王爷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荣王窒了一下,又吃了口酒,方缓缓转头盯紧她清瘦的脸儿,一字一句道:“我们一定见过,对不对?” 梅荨从他的目光中移开,淡淡道:“王爷是否听到了京中的议论,关于梅家和沂王的。” 荣王失落地垂下眼睑,又是半晌的沉默:“如果没有宫闱,没有皇位,没有累人的身份,我们是不是会成为知己。” 梅荨的辞气波澜不惊:“兵法有云,以曲为直,以患为利。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王爷定会选择相信我吧。” 荣王幽幽一笑:“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见过。”说毕,又吃了口酒 “更深露重,王爷早些回去吧”,梅荨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啪……”酒坛碎裂的同时,他一把抓住了梅荨冰凉的右臂。 一阵绞痛直入心骨,梅荨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恰好抓在了她“三关封穴”的地方。 荣王定定的看着她,似要将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看入骨髓,他眸光灼热:“你到底是谁?梅荨是谁?你认识小珏是不是?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她?为什么我觉得她离我很近,却又很远?” 梅荨面白如纸,疼的脸上冷汗淋漓,身子也微弓了起来。 荣王仿佛没有看到,方才无比殷切的眸子忽的一黯,双肩也跟着垮塌下来,他踉跄了几步,撑住石桌,自嘲般笑道:“小珏一直就在我身边,日日夜夜的陪伴着我,我还要去哪里寻呢……” 声音未落,他颀长的身躯已随着虚浮踉跄的步子淡在了长亭外。 梅荨回到李府,又昏迷了许多日子,迷糊中,好像听到栊晴在叫唤她,急得满头的汗说“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呀,青霓姐姐被抓了”。 ※※※※※ 黑暗的牢房只在顶头开了一口小窗,刺眼的光线照射下来,可以看见里头无数漂浮的灰尘,四周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舞青霓穿着泛黄的囚服闲闲的斜倚在墙角里,铅华洗净,却洗不掉她与生俱来的的丽质。 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接着便是司狱谄笑的声音:“钱大人,您请。” 一双粉底皂靴落在铁栏下,舞青霓懒懒地抬眸朝上看去,一个五旬老头,穿着常服,灰败的瘦脸,高高的颧骨,凌厉的眉线。 早有狱卒过来开门,“哗啦啦”一阵铁锁声后,舞青霓被进来的两名狱卒架出去,五花大绑地捆在了邢柱上。 钱丰裕负着手踱步过去,紧瞪着她,牙缝中挤出冷风:“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舞青霓目空一笑道:“你儿子是谁啊?” “你……”声音忽的拔高,钱丰裕指着她鼻子的手直抖:“刁妇,给我打,打到认为止。” 狱卒响亮一声应,扬起拇指粗的鞭子,梢尾笔直如射线,带着一声锐啸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鞭一条血痕。 司狱堆笑道:“钱大人,椅子给您搬过来了,您先坐着,慢慢的审,她搁不住几鞭,很快就会招的。” 钱丰裕一巴掌掴去,怒斥道:“我儿子都死了,我还有闲情逸致坐下来慢慢审?你亲自去给我打,给我去……”说着,朝他的屁股一脚踹了过去。 司狱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连滚带爬的去了,他一脚踹翻执鞭的狱卒,夺过鞭子,将满腹怒气都发泄在了舞青霓的身上。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司狱甩了甩打累的手,喝道:“拿凉水给我泼醒她。” 狱卒照言去了,隔了一会儿,他就提着一个木桶走向舞青霓,“哗哗”一阵水声,兜头打下。 舞青霓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只感觉一股刺骨的冷,冷入了骨髓,身上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似得,连睁开眼皮也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上被鞭打过的地方渐渐疼痛起来,火辣辣的,好像蛇咬蚁嗜。 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钱丰裕已一把抓起她的乌发,怒道:“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儿子,是谁指使你的?说!” 舞青霓的回应依旧是那抹睥睨众生的笑。 钱丰裕气的七窍生烟,气急败坏地左顾右看,在瞄到后头烧得“比剥”作响的铁烙时,他目中凶光毕露,一径抄起通红的铁烙,举到她的脸颊边,大怒道:“说!是不是你杀死了我儿子。” 贴着脸颊的乌发被烫的焦黄,舞青霓能清晰的感觉到铁烙上地狱般的热度。 她漫不经心地笑道:“狗官,老娘挨得打比吃的饭还多,会怕你么?” 钱丰裕气的目眦尽裂,铁烙毫不犹豫的朝她脸上盖了过去。 他蓦地感觉周身一阵冷风拂过,随后手腕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劲儿大的让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就要被捏碎了,他怒目视去,眼前的人红襕蟒袍玉带,腰上一把绣春刀,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湛。 后头还有一人扶着乌纱帽,诚惶诚恐地跟着跑了进来,是顺天府尹袁耀宗。 钱丰裕敛了敛容道:“高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湛瞥了一眼遍体鳞伤的舞青霓,冷冽的目光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沉着脸,质问道:“钱大人,你怎么能动用私刑。” 钱丰裕虽然官居一品,可锦衣卫他也着实不敢招惹,他忍着怒气道:“是你们锦衣卫的人传出消息说是沁春园的舞青霓杀了我儿子钱通宝,再说了,此地是大牢,你怎么能说我是动用私刑。” “锦衣卫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钱大人你这又是凭的什么抓人”?高湛冷冷地道。 钱丰裕甩开他的手,哂笑道:“真凭实据?你们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凭过真凭实据?你要说证据,我府里的小厮就是人证,物证么,只要派人去沁春园搜上一搜,自然少不了。” 钱通宝被人杀害,钱丰裕自然不会轻易罢休,如果与他争执,事情闹大了反而对舞青霓不利,眼下只有用缓兵之计,先将她安置到自己的地界以为权宜,高湛冷哼道:“钱大人你在牢中动用私刑,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影响你的官声吧,而且这宗案子一直是由我们锦衣卫在调查,钱大人你就不要插手了。” 袁耀宗是两头也得罪不起,不过他能在天子脚下做这许多年的府尹,也是有看家本领的——和稀泥,眼下想要保住官位,就要赶紧将这块烫手山芋请走,他两边作揖,赔笑道:“钱大人,下官觉得高大人说的句句在理,只有进了诏狱,这刁妇方会招供。” 刁妇?高湛冷瞪了袁耀宗一眼。 袁耀宗被瞪的莫名其妙,后脊上的冷汗却没少冒。 钱丰裕是知晓高湛与李首辅和沂王的交情,他默了片刻,方拱手道:“那就有劳高大人了,告辞”,说毕,一径去了。 袁耀宗忙吩咐狱卒押着舞青霓去往诏狱了。 第十五章 筹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色尚早,积在空中的铅云还没有散,东边露出的鱼肚白穿出云隙,洒在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像蛰伏在海底深处的蛟龙。 望海楼中,置着花卉鱼虫画屏的雅间里修着一个密室。 里头传出人语声。 密室里有些闷热,梅荨却还紧裹着厚厚的绒衣,她坐在八仙桌旁,看着上头搁着的一盏豆灯。 赤色的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眸中,笃定而明亮。 要救舞霓裳,关键还在于钱丰裕,如果不是他紧咬着不放,将舞霓裳从诏狱里捞出来,并不困难。 “前些日子,浙江巡抚荀琇被杀的事,王爷可有耳闻?” 荣王与刘掌柜坐在对面,栊晴则紧挨在梅荨身傍。 荣王点首道:“听说是祸起萧墙,他的小妾争风吃醋,将他给杀了,不过,还有消息称,是与河道贪墨案有关。” 刘掌柜道:“祸起萧墙,为小妾所杀,这都是有心人刻意制造的,用以掩饰他们的罪行。” “荀琇参与贪墨为假,实为暗中搜集官员贪污的罪证,但还未来得及揭发,就被手底下的人出卖,被人暗中杀害,他死后,在他的家中发现封存未动的赃银以及一封参劾沂王贪墨的折子”,梅荨道。 荣王有些意外:“沂王?他怎么会……”眼中透着痛惜与忿然。 “这些赃银和折子都被沂王销毁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还有一本秘密账册,早在荀琇被杀之前就已经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只要有账册,就能将他们绳之于法。” 梅荨紧了紧绒衣:“荀琇死前把账册交给了浙江道御史乔子泰,眼下,他也拟了一封参劾折子,不过通政司都是沂王与李舜的人,他手上的折子根本就递不到皇上手中,所以他遣了他的儿子乔铣秘密把账册和折子都带到了京城,是由我们梅家的亲信护送过来的。” 荣王思忖道:“只要他把账册与折子交给我,我就能私下转呈给父皇。” 梅荨点首道:“这正是我让王爷来此的目的。” 她向栊晴递了个眼神,栊晴福至心灵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弥封好的信笺。 “这是乔子泰的折子,你早朝前转呈给皇上,他会派人调查此案,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皇上也会以此为考验,该怎么掌握分寸,王爷比我更清楚,之后,你再去寻乔铣,他方会把账册交给你,再则,你府中的伴云是李舜的人,你行事一定要谨慎,她目前还有用处,先不要动她。” 她对刘掌柜道:“早朝后,你将沂王贪墨修河工款的事散布出去,最好弄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随后,她又对三人道:“之后,再……如此……如此……” 安排好后,几人就依言行事去了。 散了早朝后,荣王脸上挂着些许恚怒,一径回了王府。 侧王妃见他脸色不虞,想必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一面帮他换下朝服,一面柔声道:“王爷,发生了什么事么,妾身愿替王爷分忧。” 荣王略有迟疑,他抬眸瞧了一眼屋子里的下人。 侧王妃向宿月递了个眼神,宿月会意,领着伴云及一干下人悄声退下,并带上了门。 隔扇门外,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丫鬟提着竹制锦鸡喷壶,给门边的几株花木浇水。 门内,荣王声音低低的,却充斥的愤慨:“……父皇接到了浙江道御史乔子泰的折子,没想到,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官员涉及贪墨修河工款一案,其中牵涉浙江和南直多地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还有京中大官以及皇亲国戚。朝廷拨下的几百万两白银真正花在百姓身上的还不到三层,眼下桃花汛已经到了,如果河堤被冲垮,有多少百姓会丧命?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中饱私囊,视百姓之命如草芥,视王法如无物,这些国蠹就该全部问斩!”语气越发凌厉。 侧王妃捧了茶盅给他:“河道贪墨案,历朝历代都累出不穷,其中涉及的官员、商贾、皇亲更是不可胜数,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有如铁板,根本没有人能撬的动,王爷又何必动如此大的怒呢。” 荣王接过茶盅,搁在玛瑙面茶几上:“我又何尝不知,这河堤要是修得百年不倒,他们每年又哪里来这许多修河银子和震灾银子来填充官囊,涉及此事的御史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乔子泰倒是一身正气。” 侧王妃轻覆上他的手腕,婉声道:“那皇上差人去调查了么?” 荣王压低了声音道:“差了我去,只是贪墨案中牵涉到沂王,父皇今儿一下早朝就以吴贵妃玉体欠安为由召回三哥了。” 侧王妃略有些吃惊:“那乔子泰岂不是性命堪忧了?” 荣王微微摇首道:“乔子泰不会死。自古不杀言官,更何况父皇已经知晓此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乔子泰死了,那就正好坐实了他们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这通政司都是沂王和李舜的人,乔子泰的奏折又怎么会轻易的递到皇上手中呢?” 荣王朝门外轻瞥了一眼,没有再言语。 侧王妃想起来梅荨跟她说过府中有沂王眼线的事,不过她一直没敢告诉荣王,就是怕他会追究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如果不告诉他,荣王就时刻处在危险当中。 她的唇角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荣王一向对她体贴入微,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都能读懂。 他轻携起她的手,温煦地笑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说么。” 侧王妃嫣然道:“没什么,只是……王爷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万分小心,身边多带几个贴身的侍卫,妾身很担心你。” 荣王揽过她纤瘦的双肩,把下颌贴到她柔软的乌发上,闻着她发间细细的甜香,温声道:“为了你,我一定会小心的。” 侧王妃将脸埋在他温阔的胸前,眸中溢出蜜般的笑意。 还有,几分苦涩。 花榈隔扇外,浇花的小丫鬟如一丝风般悄然消失了。 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小丫鬟将方才听到的话合盘告诉了伴云,伴云拿了两锭银子给她母亲请郎中。 ※※※※※ 沁春园里一片凄清,到处都有衙差把守。 墨葵掮着一个胭脂绫包袱走到园子入口,塞了几两银子给守门的侍卫,娇笑道:“麻烦大哥给工部尚书钱大人通禀一声,就说沁春园的墨葵有重要物证要交给钱大人。” 侍卫收了银子,一径去了。 隔了一会儿,李府派小厮将她接走了。 墨葵下了绿尼小轿,从西北角门入了钱府。 钱丰裕早已经在外书房等着她了。 墨葵行了跪礼,把胭脂绫包袱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套夜行衣和一把长剑,啜泣道:“钱大人,杀死钱公子的是舞青霓一人,与我们园子里的姑娘没有半分关系,这就是物证,是钱公子死的当晚,我亲眼看见她藏到画阁的暗格里的。” 钱丰裕张大了瞳孔,嘶哑道:“她为什么要杀死我儿子?” 墨葵瑟缩在地上,用帕子试着泪:“她是为了去救梅荨,那日晚上,钱公子用茶迷倒了梅荨,帮沂王把她抓到了府里,所以她才杀了钱公子的,而且舞青霓是荣王的人,杀钱公子就是荣王指使的。” 只有把她说成荣王的杀手,方能彻底撇清她与舞青霓的关系,墨葵在心中暗自忖度。 钱丰裕呀然道:“原来她是荣王的人,难怪她要破坏沂王的好事,她还知道我儿与荣王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就一并把他也给……” 他蓦地重拍茶几,袖子不慎将茶盅撂翻,“啪”的一声锐响,盅碎茶流:“荣王,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跟你誓不两立!” 墨葵惊了一跳,掩在帕子后的双眸闪过一道雪芒。 钱丰裕仔细的打量了墨葵一番,嘴角噙着冷意道:“你把舞青霓供出来,是想做沁春园的坊主?” 墨葵干笑道:“还请大人成全。” “好!只要你肯出来指证他们,为我儿子报仇,我就做主把沁春园赏给你。” 墨葵一面磕头,一面喜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第十六章 营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人定后,荣王换上深色常服,骑马离开了王府。 府门外火光照射不到的壁角里,一个扮成小贩的李府侍卫伸长了脖子看着荣王离去的背影疾速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忙一拍前头两颗昏昏欲睡的脑袋,轻斥道:“还不快跟上。” 三人匆忙牵过马,紧随而去。 荣王拉紧缰绳,马儿希聿聿一声长嘶,停在了一条暗黑的经巷前,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了巷子口的一棵老柳树上,而后走了进去。 巷子里安静的很,只有偶尔从人家小院里传出的狗吠声和小儿的啼哭声。 拐过一个岔口,往前走到巷尾的一口墙垣式如意门前,荣王便顿住了脚步,他先朝着门板轻叩了三下,隔了一会儿,再扣了两下,之后,又扣了三下方罢。 听到后头门闩开启的“哐当”声后,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确定无人后,方推门进去。 藏在拐弯处的三人相互示意了一番,当中一人身手矫健,利落地蹬墙翻入了院内,另一人出了巷口,飞马回李府报信,剩下的一人则留在岔口接应。 翻墙入院的那名侍卫借着夜色悄摸摸地穿过天井,猫到了厅子一侧的墙根后头,因为四处太过安静,即便隔着墙垣,他也能清楚的听到里头低低的交谈声。 荣王先道:“……乔兄,今儿早朝我已经将令尊的折子呈给皇上了,他差了我调查此事。” 厅子里灯火黯淡,乔铣隐在沉沉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容貌。 “家父时常称赞王爷德艺周厚,清白爱民,有先皇仁爱之风范,我相信王爷的为人,方会冒死将家父的折子和这本记录了沂王一干人等贪赃枉法的罪证交给你,这本账册可是荀琇用血换来的。” 荣王默了片刻:“他的血不会白流。” “账册已经被我藏在了护国寺,很安全,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王爷再来,我会带你去取。” “好,待账册到手,我会连夜进宫呈给皇上,还有,这个巷子虽然偏僻,可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尽量不要外出。” 乔铣拱手道:“多谢王爷相助,只要能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死亦何惧。” 荣王回执一礼:“你安心在此地住下,三日后我再来。” 乔铣长揖,送荣王出了厅子。 躲在墙根下的李府侍卫见荣王离开,也随即跃墙而出,且回李府报信去了。 这个时辰,李舜除了在内阁当值外,都会同往常一样,坐在竹黄包镶平头案前执书阅览,因上了年纪,夜里睡的时辰短,他越性读到漏下二鼓方歇息。 管家林顺神色惶急地进了书房:“老爷,跟着荣王的侍卫回来了,乔子泰的参劾折子是他让儿子乔铣秘密带到京城交给荣王的,而且还有一本账册,是沂王贪墨修河工款的罪证,还说是浙江巡抚荀琇死前交给乔子泰的,他让荣王三日后跟他去取,我们要不要即刻派人将他杀了。” 账册?李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变化,他轻轻放下书卷:“前些天沂王送来六百里加急,说他秘密把荀琇灭了口,在他的住处搜出了封存未动的赃银和一道参劾折子,看来他参与贪墨确实是为了搜集证据,呵呵,老夫小看荀琇了,今日早朝后,乔家合族之人就全部失踪,老夫以为他的族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有虎龙之胆,敢来闯老夫的地盘,后生可畏啊。” 管家见李舜如此冷静,方才惶恐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老爷,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舜思忖了片刻:“目下先不要动他,这本账册要成为老夫的囊中物。” 林顺面上有不解之色,他寻思了片刻,眼中一亮,恍然道:“老爷高明,这本账册就是沂王的把柄,抓到了把柄就等于把沂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李舜微微不悦地道:“老夫怎敢将王爷攥在手心里,无非是保命罢了,你先去把大小姐、钱丰裕和高湛叫来。” 林顺且去了。 三日后。 漆黑的夜空中,一片浓云遮住了弦月的一角,薄光洒在庭子里的石桌上,冷了宿在上头的斑驳枝影。 梅荨照例在石桌旁烹茶。 拟香把李砚云推至她的对座,便乖觉地退下了。 李砚云灿笑如霞。 梅荨笑容浅淡:“云姐姐来晚了,今日的茶已经吃完了。” “我过来又不是来讨你的茶吃的,没有就罢了,下回想喝茶的时候,我自然会赶早了来。” “云姐姐笑容满面,是府中有什么喜事么?” 李砚云眼中的笑意又浓了几分:“荨妹妹,你眼下是沂王的人,姐姐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李家也是支持沂王的,以妹妹你的聪慧,只怕是早就看出来了吧。” “我也不瞒姐姐,梅家早已知晓贵府支持沂王,所以方会随姐姐和世伯支持他的。” 李砚云挑眉道:“所以我这么晚还来打搅你,为的就是给你报一个天大的喜讯。” “什么喜讯?” 李砚云抬眸扫视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方道:“这几日,沂王贪墨修河工款的事儿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妹妹一定晓得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乔子泰的折子是乔铣秘密送给荣王的,而且他手中还有一本账册,今儿个晚上,荣王就要随他去护国寺取了。” 梅荨笑容平淡无波:“如此机密的事儿,云姐姐你是怎么知晓的?” 李砚云神秘一笑:“荣王府里有我的眼线。” “那姐姐预备怎么办呢?” 李砚云笑道:“今儿晚上钱丰裕已经带了侍卫埋伏在护国寺外头,等他们一来,就来个瓮中捉鳖。” 梅荨紧了紧绒衣领子:“如此还不至于让姐姐你如此开心吧。” “妹妹你真是冰雪聪明,我告诉你呀,钱丰裕不但带了侍卫过去,还带了一本账册,上头记录的是荣王贪污修河工款的数额,等侍卫进去之后,先将乔铣就地正法,再把他手里的账册据为己有。” 梅荨思量片刻,淡笑道:“如此一来,就可以嫁祸荣王贪墨,是他为了销毁证据,而杀死乔铣的,姐姐这步棋真是高明。” “荣王想利用这宗贪墨案一举扳到沂王,他真是太天真了,呵呵,这回他是跑不了了,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抓不住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梅荨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痕:“这的确是一宗喜事儿。” “皇上要是晓得荣王不但贪墨,还嫁祸给亲弟弟,又杀了忠臣之后,不晓得会不会气的把整个京城都掀翻过来,呵呵,你我就等着看好戏吧。” 梅荨笑而不语。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忽的有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李舜让她即刻去书房。 书房里头,李舜负手伫立在窗旁,脸色黑沉。 父亲从来都是临危不乱的,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 李砚云轻声问道:“父亲,是护国寺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李舜缓缓地转过身子,幽幽叹了口气道:“中了人家的圈套了。” 李砚云眉心一跳,急道:“出了什么事?” “荣王在护国寺设了埋伏,钱丰裕也被捉了。” 李砚云半张着嘴,半晌方省过神来:“……可是……难道这宗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是他们故意利用百灵给我们传消息,引我们去巷子里偷听他们谈话,再把我们引去护国寺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百灵怎么会被发现呢?” 百灵是伴云在李府做丫鬟时候的名字。 李舜沉默了片刻,思忖道:“眼下钱丰裕被抓了,这几百万两修河银子的去向,他可是一清二楚,他如果反水,李家也就到头了。” 李砚云寻思道:“只有弃卒保车了,眼下只有他死了,方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就说是他打着沂王的旗号贪污修河银子,再有,这宗案子里还牵涉到沂王,不管是真是假,为了保全皇家颜面,皇上一定不会深究。” 李舜点首道:“为今之计,只好如此了,这宗事你交给林顺去办,那个百灵是你的人,你自己去处理。” 李砚云应了一声是。 她思索片刻道:“荣王向来不理朝政,素来只知怡情观花,他根本没有如此手段,这宗事定有蹊跷,依女儿看……他暗中一定有人襄助。” 李舜沉默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的双眸深如寒潭,明亮的火光映在里头,也照不见底。 ※※※※※ 钱丰裕,字和祥,南阳府邓州人,天顺六年己未科二甲第六名进士,累官至工部尚书,系浙江及南直多地贪墨修河工款案首犯,自知罪恶滔天,而今已畏罪自杀,宏治十九年建巳月之晦,于家中抄出巨额赃款,皆没入国库。 这是这些天来京城的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话题。 第十七章 心事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王府内院里的榴花开的像紧蹙的深红巾子,照的人眼明晃晃的。 侧王妃穿着竹青色刻丝忍冬褙子,坐在红木嵌竹黄画案前描花样子,玉色云纱上的缠枝紫藤只有寥寥几笔,显得有几分落寞。 她指尖饱染丁香颜彩的羊毫顿在虚空处已经有一刻钟了,笔端与云纱间只有一指的距离,却好像是一段永远也越不过的千山万水。 宿月脸上也是寥落的,自从知道伴云是李府细作还被曝尸荒野。 她轻轻地唤道:“王妃,有心事么?” 侧王妃省过神来,将笔搁在松石磁笔架上,空洞的看向院子里火荼的榴花:“宿月,如果你发现你深爱的人一直在欺骗你,你会怎样?” 声音飘渺的好像山间萦绕的雾霭。 “王妃”,宿月眼中溢出不忍之色:“我想王爷没有告诉你实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王妃你就不要责怪王爷了,他做的也是朝廷大事,我们闺阁女子自然不该知道的如此之多。” 侧王妃垂睑,幽幽的叹道:“你不明白”,沉默片刻,她微笑了笑,音容悲戚:“你怎么会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宿月心中正暗自焦灼,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她如逢大赦般笑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侧王妃收起思绪,挤出一抹笑容,起身迎了出去。 天气渐热,荣王穿了件牙色暗纹夹纱直裰,可沐在脸上的笑容却一直都似三月里的春风。 侧王妃将霁青磁茶盅置在瘿木心炕几上,坐到了湘妃榻的另一侧。 荣王看了看宿月拿在手上的云纱,笑道:“天气愈发的热了,这是给我新做的么?” “王爷的前些日子已经做了几套,这是妾身的”,侧王妃笑容里夹杂着几丝咸涩。 荣王温和的笑了笑,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神秘,他屈指朝她伸出手来。 侧王妃会意,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银镯,轻戴在了她白皙的腕上,握着她柔软的手道:“这上头的并蒂莲是我让他们照着我画的样子雕的,喜欢么?” 侧王妃展颜道:“怎么忽然送我镯子?” “可算笑了”,荣王随着她笑起来:“赔罪的,原谅我么?” 侧王妃笑嗔道:“你都还没告诉我你的罪是什么,怎么让我原谅?” 荣王歉然道:“钱丰裕和伴云的事,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 侧王妃略疑道:“伴云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又会跟钱丰裕扯上关系了呢?” “这宗事要从沂王南下后,浙江巡抚荀琇被杀之事说起……” 梅荨知道舞霓裳被抓之后,即刻飞鸽传书给梅府,让潜在荀琇身边的梅家人“揭发”他参与贪墨,实为搜集罪证的事,并在他府中备好封存未动的赃银与参劾沂王贪墨的折子,好让沂王误以为他真的是清官,之后又让浙江道御史乔子泰秘密拟了一道折子,让梅家亲信与乔铣一齐送来京城。 梅荨再利用伴云盗出消息,引他们去巷子偷听荣王跟乔铣的谈话,然后她再让荣王到护国寺设下埋伏,一举擒住钱丰裕。这钱丰裕是工部尚书,对这修河银子的去向是一清二楚,他被抓了,李舜就一定会弃卒保车,如此,就可以借李舜的手杀掉钱丰裕。 早在上一世,梅荨就知晓沂王等人贪墨修河工款的事,只是无人揭露。 “……所以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实际是我故意说给伴云听的。” “原来如此”,侧王妃道:“你如果事先告知于我,那还怎么引得伴云上钩呢,你不用赔罪。” 荣王拉着她的手道:“是我让你担心了。” 侧王妃脸色微黯,摇首道:“是我识人不明,方会让李府细作混入王府,陷王爷于危险之中,还好梅先生发现的及时,否则……” 荣王眸光一阵亮:“上回你说河道贪墨案是铁板一块,无人能撬的动,如今,她可是空手套白狼,这账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为的就是让李舜上钩,父皇今日诛了浙江及南直多地的布政使、参政、按察使、知府、知州等一干贪官,真是大快人心。” 侧王妃见他说起梅荨时,眼中露出与有荣焉的神采,她眸子黯淡了一瞬,强笑道:“不是说案子牵涉到沂王么,王爷此事为何没有深究下去呢?” “这宗案子涉及皇家人,再则,沂王与我有手足之情,我想,父皇也不想看到我们自相残害……” 侧王妃的声音低低的:“梅先生这一计倒是一石数鸟。” 荣王细细瞅着她的双眸,轻问道:“你不开心么?” 侧王妃笑着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累王爷。” 荣王眼中一阵涟漪,他起身将她紧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手:“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活便没有半分乐趣可言,你知道么,当初我知道你被没入了教坊司,我有多难过,我日日跪在父皇寝宫门外求情,连我自己也记不清跪了多少天,哭过多少回,我去求母后,求太子哥,只求他们把你还给我,可是你却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你知道我在寻你么,可你为什么这么久方回来见我,我好想你,想念以前我们快乐的日子,小珏,以后你再也不许离开我。” 两行清泪扑朔而下,侧王妃埋在他的胸口,低低地道:“如果……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我……我不想失去你,真的不想……” 荣王的嗓子有些嘶哑:“没有我的允许,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你等我,等我登上了皇位,就再也没有人敢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对不起……对不起……”侧王妃无力的重复着,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 清冷的院子里,梨花已榭,木叶绿满枝桠。 墨葵斟了两碗茶上来,含笑道:“青霓姐,这回可是我智激钱丰裕,他才去的护国寺,方能当成替罪羊,你要拿什么谢我呢?” 舞霓裳穿着雪青色摘枝菡萏暗纹褙子,闲倚在石桌上,瞟了她一眼:“高湛不去,去的自然是他了,看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今儿晚上多赏你几个男子就是了。” 墨葵嗔了她一眼,就吩咐小厮整理园子去了。 舞青霓上下打量了梅荨一眼,打趣道:“怎么感觉好像你方从牢里出来似得,来之前,照过镜子了么,脸白成这样,也不怕吓着路人,差不多就回去吧,我可不想你吓着我园子里的客人,断了我的财路。” 梅荨淡笑道:“能从诏狱出来的,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你是怎么完好无损回来的?” 舞青霓理了理袖子上被风吹乱的流苏:“当然是全靠小珏你足智多谋,用一招蒋干盗书,就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了。” “你少装糊涂,我可是听说,他把你带到诏狱后,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你在牢里吃的喝的可不比我在李府的差,有没有这么回事”?梅荨笑问道。 舞青霓不以为意地道:“那又如何,我舞青霓在大洹的名号比你梅荨的还要响,有多少男子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差他高湛一个,对了,我忘了问你,高湛之前陷害荣王是怎么回事?他跟李舜真的是一伙的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梅荨轻笑道:“不差高湛一个,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舞青霓白了她一眼,嗔道:“不说就算了,你赶快回去吧,等脸红回来了再过来见我,不然,就别踏进我的园子一步,听见没有,还有啊,上回你带来的梨花春走了味儿,我把它埋在梨树底下了,等来年花开了,咱们再喝。” 梅荨点首答允。 在回李府之前,梅荨去了一趟望海楼,置着花卉虫鱼画屏的雅间里,荣王已经坐着喝了三碗茶了。 荣王见她进来,放下茶碗,笑道:“临窗的位子是留给你的。” 梅荨笑坐道:“眼下我明着是沂王的人,去王府不大方便,咱们以后私底下就在这里见面。” 荣王点首:“之前的事,我……” “王爷性子素习温润,之前你会如此着恼,正说明王爷是惜琴之人,梅荨钦服。” 荣王默了片刻,道:“闲下来,可以找你去荷殿风回喝酒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打破现在的宁静呢? 梅荨淡然道:“与王爷见面太多,只会引起沂王的怀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 荣王的眸子瞬间失去了光彩。 那日在荷殿风回见到梅荨,是他第一次感觉离小珏最近。 “皇上私底下派了高湛去调查沂王贪墨的事,不过高湛一向支持沂王,所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眼下工部尚书之位得了空缺,王爷有合适的人选么?” 荣王思量道:“目下还没有信任的人。” “既如此,不如把这个空缺留给齐王。” 荣王怔忡了一下,而后笑着点首。 梅荨回到李府时,在二门前恰巧碰到林顺领着一个穿着劲衣箭袖的男子出来,她只觉得面善的紧,忽的想起来之前去拜访李舜的时候,林顺递的就是他的拜帖。 第十八章 寻春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五月的头一日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雨丝斜斜地落在雪白的桐花上,织出了江南的烟雨空濛。 李府西南角上的黑油大门内徐徐驶出了四辆马车,朝西头的农庄逶迤而去。 四季平安,这是出门前要凑的吉利数。 最前头的八宝攒璎马车里坐着李砚汐与栊晴,二人都翘着鼻子分趴在杏子纱窗上,往外头瞧去。 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们都褪去了厚重的冬衣,穿着轻逸的云纱,手里打着各种灵巧婉约的竹骨架子油绢伞,上头绘着西府海棠,空谷幽兰,汉宫春晓…… 最后两辆是碾光翠帷马车。 前头一辆里坐着王妈妈以及其他七八个嬷嬷并丫鬟,她们脸上都挂着笑容,七嘴八舌的家长里短说个不停,小丫鬟们嘴里还磕着瓜子,含着糖果。 后头的一辆里搁着文竹八宝嵌竹丝八瓣盒,红漆攒花什锦盒,雕漆盘盒,金脚踏,金水盆,银水罐,银唾壶,银唾盂…… 当中的是骨花竹丝马车,梅荨与李砚云并拟香坐在里头。 李砚云坼竹般的笑声不时的从里头传出。 “……我平生所恨单有一事,就是没能身作男儿身,把荨妹妹你娶回来,你既会烹茶,又会抚琴,生的又天仙似的,不论是跟你焚香操琴,推窗望月,还是画舫小酌,深林谈禅,都是人间寻不到的美事呀。” 拟香灿笑道:“我平生单恨自己没能身作男儿身,把你们二位都娶回来,大小姐一张伶俐巧嘴能活死人,肉白骨,方才把梅小姐夸的跟神仙似得,我也没有更好的词儿了。” 梅荨笑道:“你这一通话,倒是得了你们大小姐的真传。” 李砚云握住她的手,摩挲着道:“荨妹妹你呢,姐姐倒想开开眼,看看你梅大小姐还有何恨事?” 梅荨深长一笑:“平生死无恨,所恨者五事耳,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不如栊晴能吃也……” 马车里一阵笑。 李砚云嗔了她一眼,笑道:“荨妹妹你可没有说实话呀,我记得这五恨好像是刘渊材的吧,他的第五恨是……曾子固不能诗也。” “那梅小姐可是杜撰了,等到了庄子上,要多罚她几杯才是”,拟香笑容可掬。 李砚云轻叹道:“我呀,就是劳碌命,都成个瘫子了,还要千里迢迢的跑去庄子里收账,这手底下的人呀,欺软怕硬惯了,就怕他们遇到贫窭些的,动不动就打打骂骂,揭瓦拆墙,这还不打紧,就怕他们闹出人命。” 拟香道:“他们也是怕上头责怪。” “也罢,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外头散散,眼下是暮春了,这桐花开了,就到了春日最灿烂极致的时候,这会子不出来寻春,就又要等到来年了。” 拟香接着道:“今儿是初二,后天就是寒食,紧接着又是端阳,到时候大夥儿都会出来寻春,什么祭扫,秋千,牵勾,斗鸡子,还有蹴鞠,斗百草,那庄子上可热闹了呢。” “瞧你这点儿出息”,李砚云戳了戳她的脑袋:“咱们先到这里歇息一会子吧,你去给我们捧两盅茶来。” 拟香摸着额头,笑着吩咐小厮停车,一径下去了。 李砚云瞅见她离开了,方道:“我方才想起了一宗事儿,忘了跟妹妹你说了。” “什么事?” 李砚云蹙着柳眉:“前两日钱丰裕在牢里头服毒自杀,眼下工部尚书的位子就腾出来了,我们正斟酌着合适的人选,谁曾想被齐王捷足先登了,为了这事儿,沂王没少责怪我们李家,这齐王向来都是跟沂王穿同一条裤子的,眼下却更他争起食儿来了。” 她顿了片刻,寻思道:“我估摸着他就是看沂王目下风头正盛,大有取缔荣王的势头,方会倒戈相向,再有你们梅家支持沂王,朝廷多半又是沂王的人,皇上如果要封他为太子,除了几个耆儒老臣以外,多数都是赞成的,眼下这个局面,齐王的眼儿恐怕已经红成了兔子。” 自从前太子死后,宏治就剩下了荣王这个唯一的嫡子,按照大洹祖规,他接任太子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沂王与齐王才会拧成一股绳压制荣王。 由此梅荨才故意让梅家“依附”沂王,又把巡查河道的事让给了他,就是为了离间沂王与齐王二人。 沂王出尽了风头,齐王就会觉得沂王已经取缔了荣王,是宏治心中的太子人选,那他必定会与沂王撕破脸,梅荨给他们设定的导火索就是这个工部尚书的位子。 果不其然,二人因为争夺这个位子立马就掐起了架。 梅荨旁观者似得笑道:“那沂王应当是当场就翻脸了吧。” 马车有些抖动,李砚云拉了拉搭在腿上的蜜合色袷纱:“沂王那个脾气,可不是么,我和家父也商量过了,这场争夺终是避免不了,荣王气焰也被压了下来,倒不如索性一并将他也解决了。” 梅荨淡笑道:“梅家只是商贾,虽说支持沂王,可却不敢参与朝政,能做的也只是帮沂王凑几个人头。” “凑人头就够了,我知道你们梅家的处境,要不是世伯是进士出身,在朝中哪里会有这般地位,你放心,我只是事先告知你一声,其他的事,你们不用管……” 翠帘挑开,拟香并一个丫鬟一人捧着一只茶盅进来了。 梅荨与李砚云接到手中,小憩了片刻,接着往庄子上去了。 行了半个多时辰,外头的雨越发的紧了。 落在车盖上,飒飒作响。 当中还隐隐夹杂着女子嘤嘤的哭泣声以及男子的喝骂声。 李砚云拧着黛眉,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隔了一会儿,小厮回报:“大小姐,前头好像是夏贽夏大人的庄子,离得太远看不大清。” 夏贽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虽只是正五品,却是个肥差,掌握着朝廷官员的升迁调任,考核以及三年一次的京察。 “夏贽”?她思忖道:“等看清了再报。” 小厮响亮的应了一声。 李砚云眼中露出几分厌恶:“这个夏贽,在吏部考功司吃的是脑满肥肠,日日有人孝敬还嫌不够,还在庄子上作威作福,要不上看在他对沂王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早就把他打发到龙场九驿种地去了。” 拟香道:“大小姐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他在京城的恶名早就传开了,听说他家中有七八个如夫人,还时常去烟花之地……” 李砚云瞪了她一眼:“你一个丫鬟这么多嘴做什么,不要给你几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这些事是你一个下人该议论的么,这顿罚先记着,回府后,自个儿去领罚。” 拟香唯唯应诺。 李砚云笑道:“荨妹妹,让你见笑了。” “大小姐”,外头的小厮忽的喊道:“前头的确是夏大人,他好像……” “别好像了,哭的声音这么大,我听见了,不用猜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你在他的庄子上停下,我要去会会这个夏大人”,李砚云冷冷截道。 马儿希聿聿一声嘶鸣,车晃荡了几下就停住了。 几个小厮将李砚云抬下了马车。 梅荨朝银红纱窗外瞧去。 栊晴在纱窗前朝她露了个发现宝似得笑容,且往李砚云那边去了。 前头是一楹茅舍,渔舟般落在濛濛水云里,好像随时都会垮塌。 拟香推着李砚云朝茅舍行去,后头还有一个小丫鬟打着紫竹骨架油绢伞。 围在一旁的村民,见到李砚云端的架势,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都自觉地避到一边去了。 茅舍前一个四旬男子,身形彪悍,络腮胡子,看起来像个西北大汉,是夏贽。 他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女子,眼睛肿成了核桃。 夏贽见来的女子坐在花梨木轮椅上,他虽没见过,也晓得是鼎鼎大名的李砚云,他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后一双绿豆眼眯成缝,笑道:“哪阵风把李大小姐你给刮来了。” 李砚云挑眉冷笑道:“夏大人,你好生威风啊,连我看了都要吓破了胆。” 夏贽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憨憨的:“哪能啊,李大小姐你的威名,整个大洹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啊。” 李砚云瞧了瞧他手中的女子,倒是白皙灵秀,五官精致,虽是一身破了口的粗布衣裳,却穿出了几分娇俏。 “你少跟我打哈哈,我也不跟你绕肠子,你手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夏贽瞅了一眼那女子,笑道:“她老子娘欠了我的银子,把她卖给我了,这小娘……小女子倔的很,寻死觅活的,我是为了保她的性命,方抓着她不放。” 李砚云吩咐了拟香几句。 拟香过去与瑟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大娘叙了几句,而后折回来道:“说是她老子生了病,向夏大人借了银子,还不起,只好把这个小女儿卖给他做小妾。” 李砚云思量了片刻,道:“夏大人,我府上正好缺几个丫鬟,她生的不错,身家也清白,不如你卖我一个面子,把她卖给我做丫鬟,如何?” 夏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小娘们长得这么水灵,还真是舍不得,奈何要仰李家的鼻息讨生活,就卖她个人情吧。 “好,好,能给李府做丫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罢,就将她松开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磕头如小鸡啄米:“谢谢大小姐。” 李砚云朝拟香递了个眼神,便让小丫鬟推着她上了马车。 隔了一会儿,拟香上了车,道:“契约已经签好了,她上了后头的车轿,还依照小姐的意思多赏了她老子娘二十两银子。” “别耽搁了,快走吧”,李砚云朝小厮吩咐了一声,啐了一口道:“生的这么好的姑娘,给夏贽就白糟蹋了。” 梅荨笑道:“云姐姐还真是菩萨心肠。” 拟香笑道:“我们大小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救这样的姑娘了,还有好些要被卖去青/楼的……” 李砚云嗔了她一眼:“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些事儿需要拿出来在梅小姐面前显摆么。” 拟香忙闭口垂目。 第十九章 济过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寒食那日,雨仍是细细的落。 田庄上绿畴连着云,所有的花都开了,明妍的红,纤柔的紫,一点点蓝,一抹抹绿,还有雪样的白。 人川疏疏落落的散在每处花开的地方。 李砚云一早就带着拟香收账去了,剩下的人野马似得出去踏青。 今日所有人都打扮了一番,不管是丫鬟小姐,看上去都格外精神。 尤其是掬雪。 这掬雪就是从夏贽手里买来的那个丫鬟,虽说是新近才到的,却毫不生疏,头天就跟李砚汐她们打成了一片。 她今日穿了件玉色摘枝绣球云纱褙子,油光如墨的发梳着三丫髻,鬓边戴着鹅黄堆纱花钿,摺丝银耳钉,雪团似得立在一丛杜鹃旁撷花,让人眼前一亮。 栊晴还未及笄,外头只穿着一条天青色灯笼裤,小葵花弓样鞋,这是眼下最时新的装扮,她也不避雨,就在绒绒的草上跟庄子里嬷嬷们的小子厮混打闹。 李砚汐则坐在廊子底下跟丫鬟们斗百草,绽开的杏子绫裙摆像朵盛放的芙蓉。 梅荨打着斑竹骨架油绢伞,信步走着,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清香。 远处一胍一胍黛色的山峦在烟雨中缥缈朦胧,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山下的田畴里,荆钗布裙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茶水,给正在地里休组的丈夫送去,缺了口子的茶碗有些泛黄,衬的里面的水愈加清澈甘洌。 后头还有一个胖墩墩的三岁小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还不时地和后头的大黄狗较劲儿。 丈夫接过茶碗,与妻儿一齐坐到了一棵合抱大槐树下。 树上开满了细细密密的白花。 大黄狗围着树干打转儿。 何以他们能够轻易的活在她的梦中。 梅荨伫立良久。 花已不知何时落了满地。 李砚云收完账,就和众人一齐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了李府,明日是端阳,府中还有许多庶务要她操持。 翌日一大早,李砚汐穿戴停妥,给父亲请过安后,就与王妈妈一道往西北角院的“济过堂”去了。 李砚汐跪在堂前,远远地磕了个头。 王妈妈从济过堂出来,打发李砚汐回东厢房后,就一径去了畹兰居。 天气微晴,梅荨坐在廊檐下的红漆坐凳上看栊晴教鹦鹉学舌。 王妈妈立到台矶前打了个千儿。 梅荨忙起身让座,吩咐丫鬟倒茶。 王妈妈笑容慈和:“梅小姐不用客气,是我家小姐让我请你过去说说话。” 小汐向来都是自己来畹兰居的,她口中的小姐定然不是小汐。 梅荨颔首,且随她去了。 栊晴也想跟着去热闹热闹,王妈妈笑着谢绝道:“我家小姐向来不见外客,也不许人打扰,就连老爷和汐姐儿也是不见的,这回见梅小姐还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栊晴撅了撅嘴,嘟囔了两句就自己寻乐子去了。 出了月洞门一直朝西边走去,前头愈发的冷清,开始还有三三两两的下人在清扫,到后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此起彼伏的竹涛声,幽静的能听见果子落地的声音。 往前经过一个穿堂,转过紫檀木嵌珐琅菡萏屏门,后头就是如海的竹林,种着清一色的淡竹,当中一条石子漫的小径,通向古翠深处。 拐过翠竹掩映的转角,便看见一间清凉堂舎,黛瓦灰墙,薜荔覆顶,苔藓成斑。 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乌木匾额,虽被门前弯了腰的竹叶遮了一半,却能清楚的辨认出上头书着的“济过堂”三个字。 里头传出清晰醒神的木鱼声。 王妈妈做了请的姿势,梅荨方随她提步走进了堂中。 里面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令人身心舒坦,梅荨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气。 屋子里光线微黯,许是外头的修竹过于茂密,房舍由飞罩隔成两间,陈设简单,一桌一椅,无一丝华贵,只有里间的一座神龛镶着金。 神龛里供着的文殊菩萨,结跏趺坐,庄严睿智。 下面的蒲团上坐着一个与王妈妈年纪相仿的妇人,体形适中,穿着茶褐色素纱褙子,些微花白的发整齐的梳了个低髻,除了一对祖母绿翡翠耳珰以外,身上再无其他饰物。 听到脚步声,她停下木鱼槌,缓缓起身。 梅荨上前执了一礼:“晚辈见过夫人。” 她转过身来,在见到梅荨的刹那,手中转着的金丝楠佛珠微顿。 她面容姣好,虽有许多风霜刻下的痕迹,却也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姝丽容颜,气质虽端庄,却好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使得她的双眼显得空洞。 王妈妈要过去扶她,却被她阻道:“你去上茶”,辞气和缓,寂静无波,如一口古井。 她缓步走至外间的八仙桌旁,坐到六角绣墩上,凝望着隔扇门外苍翠的竹叶,沉默良久,方道:“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姊妹同你一样,也是抚琴好手。” 她转过脸,注视着梅荨的眼睛,幽幽叹了口气:“……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宝玉成草木,无量劫数。” 她怎会知她“荨”字的由来,梅荨微微错愕。 王妈妈捧上茶来,望了夫人一眼,眼角湿润的退了下去。 她缓缓转着手中的佛珠:“世间一切诸法,均逃不过因缘二字,该来的迟早会来,我在这济过堂九年,不求福报,不求证得佛陀果海,只求冤魂得以超脱,减轻罪孽。” 冤魂,是指苏曾两家么? “夫人定是成国公的胞妹,李首辅的妻子,李砚云与李砚汐的生母李夫人吧。” 李杨氏微阖上眼:“李夫人已经死了,如今只有在济过堂里忏悔的济过。” “夫人说的罪孽是指什么呢?” 李杨氏沉默半晌。 “夫妻是缘,或善缘,或恶缘,因缘相聚。一生的困苦,一生的罪孽。” 梅荨若有所思。 “抚琴的好手,我唤她姐姐,我们是垂髫之交,感情笃厚,深似亲姊妹,她遭难的时候,我为了心中私利,不曾援助于她,害的她家破人亡,是我罪孽深重。”声音干涩颤抖。 抚琴的好手,是娘亲么?她为何从未提过她的姊妹,从未提过她会抚琴。 梅荨的眼睛有些朦胧。 此后,李杨氏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到佛陀下,接着敲起了木鱼。 梅荨走至门边,回望了一眼蒲团上的那个身影,单薄凄冷,孑孓寂寥。 此时的木鱼声与竹涛声,好像交织成了一道细细的网,将人的心缠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 与王妈妈走到穿堂,再回望那片竹林,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王妈妈沉默不语,不时地用素纱绢抹着眼角。 穿堂外头连着一个小小的庭院,中间种着一棵酒盅粗的梧桐,底下的石桌上落满了细细的花香。 梅荨与王妈妈一同坐到了石凳上。 “王妈妈,你唤李夫人作小姐,是她的陪嫁丫鬟吧。” 王妈妈将抹着眼角的纱绢放下,点首道:“十九年前,我陪夫人嫁到李府,后来老爷夫人开恩,许我嫁人,那年我正好与夫人一同生了孩子,我就又回了李府,做了汐姐儿的乳娘,可是九年前,夫人与老爷突然大吵了一架,她竟然撇下只有六岁的二小姐要上吊寻死,后来被丫鬟发现救了下来,之后就搬到了听雨堂,就是现在的济过堂,独自一人念佛诵经,连二小姐也不见,那时,我只当是夫人性子烈,与老爷拌了嘴,正在气头上,等气消了,自然就好了,谁曾想……谁曾想,这一住就是九年。” 梅荨思量道:“十九年前,我记得云姐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吧,怎么会……难道云姐姐并非夫人所生?可是……李大人好像只娶过夫人一人为妻,并不曾听说她是续弦。” “这……”王妈妈眼神一阵慌乱,欲言又止。 她干笑道:“你瞧我这记性,我记错了,不是十九年前,是二十一、二十二年前,我老糊涂了,梅小姐不要见怪。” 难怪上回在坤宁宫的时候,永淳长公主连正眼都不瞧她,梅荨当时还以为永淳长公主嫌她是瘫子,原来她不是李杨氏的亲生女儿。 十九年前,也是梅荨的娘亲嫁到苏府的那一年。 “梅小姐,我得回去照顾二小姐了”,王妈妈的话,打断了梅荨的沉思。 梅荨点首,独自回了畹兰居。 栊晴喜孜孜地凑了过去:“姐姐,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很好玩方会呆了那么久,不过,刘掌柜等了姐姐好久了。” 看来有消息了,她问道:“在南房东厅么?” 栊晴点头如小鸡啄米。 梅荨一径出了二门,往东厅去了。 刘掌柜见到梅荨进来,依规矩作了个揖。 他瞥见外头无人,悄声道:“小姐,你让我查的那个出入李府的劲衣箭袖的男子,有眉目了,他是李府的杀手,武功厉害的很,咱们的人只盯了四五天,还都是高手,可差点就被发现了。” “他是杀手,那李府最近差他去杀何人?” “他如今只负责杀一个人,已经追杀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过那人似乎藏的很深,他寻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寻到那人。” “他要杀谁?” “文绣。” 梅荨一阵错愕。 第二十章 端阳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文绣是前太子妃的贴身侍婢。 李府为何要追杀文绣,莫非太子妃的死另有隐情。 梅荨一路袖着手回了畹兰居,途中还走岔了好几次。 思考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李府用过午膳后,梅荨就带着栊晴出门去了。 二人刚走出月洞门,李砚汐就提着鹅黄云纱裙裾,风似的跑了来,喘着气道:“荨姐姐,王妈妈说你今儿早上去过济过堂了?” 梅荨还未及开口,栊晴就闪身横插到她们中间,不耐烦地道:“我们要去沁春园玩儿,你别瞎耽误工夫了,等我们回来再跟你聊天。”边说,边拽着梅荨的手走。 “沁春园”?李砚汐返身追上去,耳根悄悄爬上酡红,绞着身前的一绺乌发,娇羞道:“你们要去沁春园?那我也要去,刘、刘小挚是不是也会去?”后头的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你说什么”?栊晴瞪大了眼睛问道。 栊晴并不是耳朵不尖,而是不擅长察言观色,梅荨却捕捉到了那句连李砚汐自己也听不大清楚的话,她抿着唇角也没有掩饰住笑意:“你也跟我们一齐去吧,云姐姐那边我替你给她传个口信。” “真的”?李砚汐喜难自胜:“那我们快走吧。”方才问济过堂的事全丢到爪哇国去了。 她紧步走了一段,蓦地停下来,低首朝自己打量了一番,跺脚急道:“等我一下,我回去换身衣裳,很快的,很快……”话还说完,人已经远了。 栊晴叹了口气道:“真是烦絮呀。” 梅荨揽着她的肩,笑道:“你去给我们住处的大丫鬟递给信,让她去告诉云姐姐一声,就说小汐被我带出去玩儿了。” 栊晴对于李砚汐要同她们一齐出去就很不情愿了,现在还要为她做事,脸不禁拉的跟驴一般长,嘟囔着挪步去了。 梅荨走回庭子里,坐到铺着缠枝玉簪杭绸坐垫的石凳上,闲看着兰花下的一只翠头鸟儿衔羽。 栊晴蓦地跃了出来,惊的鸟儿扑棱棱的扇着翅膀飞走了。 “姐姐,我们把厨房里那几个留头小子也带过去玩儿吧。” 梅荨帮她理着衣襟上的流苏,笑道:“你不喜欢跟挚哥哥他们玩么?” 栊晴撇了撇嘴:“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我不喜欢。” “那我们小晴为什么喜欢跟年纪小的玩儿呢?” 栊晴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年纪比我小的才会听我的话么,而且我还可以欺负他们。” 梅荨刮了刮她的鼻子,灿笑道:“今儿是端阳,厨房里杂事多,他们肯定不得空,不过霓姐姐那里也有好多年纪比你小的小子,你可以去欺负他们。” 栊晴拍手笑道:“好哦好哦”,她辞气一转,又抱怨道:“这个李砚汐也忒慢……” 说曹操曹操到。 李砚汐换了身嫣红色五色绦缘云纱褙子,头上梳着三丫髻,戴着银摺丝海棠发箍,珍珠耳钉,翡翠镯子,花朵似得走了来,凑到梅荨跟前,笑着转了个圈,层层浓淡深浅的纱裙习习翻飘,好像把天上的彩虹穿到了身上。 她明媚的笑道:“荨姐姐,你瞧着我好看么?” “走了,别废话了,穿成这样也不嫌累,真是受不了”,栊晴负着手,边走边摇头晃脑地道:“唯李砚汐与小人难养也……” 沁春园已是蒲艾簪门,里面布置的火树琪花,头顶挂着的各色玲珑什锦灯交织成锦棚一般。 栊晴打进园子起就不见了踪影,李砚汐跟着梅荨东瞧西看地往闲庭雨梨去了。 万花掩映的朱漆亭子里置着一张红木嵌珐琅束腰八仙桌,上头摆满的珍馐未动几口,可掺了雄黄的竹叶青却开了七八坛。 天气闷热,舞青霓脱去外裳,只穿了件葱白色夹衫斜倚在亭子里的坐凳栏杆上,手里的百鸟朝凤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纱衣滑到手肘,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和一只珊瑚手串,透出一股子娇慵之态。 看见梅荨过来,她也没有理会,仍懒懒地打着扇子。 李砚汐满院子也没瞅见刘小挚,眼中一阵失落,在瞥见舞霓裳的时候,不由得埋了半截脸下去,她还从未见过有女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臂肘,跟姐姐和王妈妈平素教的礼教大防完全背道而驰。 她偷偷瞄了梅荨一眼,见她一脸自然,毫不介意,心中倒是疑惑起来了。 她不知道人一旦经历的多了,心胸就跟着开阔起来,自然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梅荨一径坐到海棠式绣墩上,瞅了瞅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笑道:“晚上还喝的动么?” 舞青霓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就算这会子醉了,你也喝不过我”,她觑了一眼站在梅荨身后的李砚汐:“李家二小姐么?长得倒是如花似玉,不过少了几分李砚云的强干断诀,是个正儿八经含在口里长大的娇小姐。” 李砚汐听她的口气,似乎是瞧不起她的样子,她跨步出来,拧着秀眉,不服气地道:“你是说我比不上姐姐么?我才不是你说的什么娇小姐,我也是才貌双全。” 舞青霓把玩着团扇,笑哼道:“你现在的样子难道不是娇小姐在弄性子么?” 李砚汐一时气结,脸儿涨得通红,跺着脚说不出话来。 “她可没有我脸皮厚,经不起你的刀子嘴”,梅荨打趣道。 “你带来的人,你自个儿领着吧,我舞青霓只会招待男子。” 梅荨抬眸朝门边看了一眼,抿嘴道:“你要招待的男子已经到了。” 舞青霓抚着扇面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眼也心已了然,她慵懒的起身,拖着曳地的纱裙往门边去了。 李砚汐好奇地回头瞅了一眼,讶道:“高湛?”在她眼中,高湛是个冷的像冰块儿的人,永远紧跟在宏治身边,摁着腰刀,面上从无表情,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却不成想,他竟然还会来烟花之地。 高湛身上一件极普通的湛蓝色夹纱直裰,却硬是被他穿出了逼人的英气,他手中握着长剑,站在门边随意的观赏园子里的景致。 他对别人的穿着打扮向来都是漠视,可见到舞青霓露着臂肘出来的时候,眉头却微皱,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便没有在意了。 舞青霓最善觉察人心,那一丝细微的表情自然没有逃过她的法眼,她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眉目间透出几分睥睨众生的笑意:“难得高大人今日有空,来庭子里坐会儿吧,正好广陵梅琴梅先生也在。” 高湛微默,随后提步走入了门内。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梅荨了,早在先前救舞青霓的时候,他们就见过,当时为了能够顺利的让钱丰裕去护国寺,她说服了高湛,不让他参与此事。 当然梅荨只是告诉他,她与舞青霓是知音相惜,荣王只是这宗事里的一颗棋子。 高湛对她也有所怀疑,不过荣王在这宗事里并未得到实际的好处,就连工部尚书的位子也被齐王抢占了,这才稍稍打消了他的疑虑。 丫鬟早已把桌上的杯盘撤走,捧了茶上来。 梅荨道:“我听沂王说起过高大人,他说你是他得力臂膀,要是没有你的帮助,他也没有今日的荣耀,不知高大人是何时投在沂王门下的?” 在救舞青霓的事上,他见识过梅荨的手段,从而也发现梅家在朝中的掌控力要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他不想自己有过多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像梅家这样的,他吃了口茶,道:“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目的一致”,他岔开话题:“你可有听说荣王暗中有高人襄助?” 梅荨眸光微凝,辞气却自然:“你怎会得知?” 他目光在李砚汐身上停了一瞬:“李家传出的信,先前‘紫微垣黯’的事就很蹊跷,再加上这次钱丰裕的事,也是奇怪的很。” 梅荨抿唇道:“宫里头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过钱丰裕的事,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只要高大人你心知肚明就行。” 高湛说这话,亦是试探,他的眸光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却并未看出任何破绽,他唇角略弯过一抹弧度:“梅家在朝中有千里眼,顺风耳,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呢?” “梅家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怎么比得过锦衣卫的无孔不入?梅家的任何风吹草动肯定也瞒不过高大人,那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呢。” 话说到这里,气氛不禁有些沉闷。 还好舞青霓最善救场:“今儿是端阳,就连皇帝大人都歇在宫里头闲话家常,您二老就别鞠躬尽瘁了。” 高湛也没有觉得突兀,起身就要告辞。 舞青霓觉得如此再呆下去,也是徒添尴尬,她没有虚留,起身送他出了门。 高湛高大的身躯在门边略顿了顿,就一径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李砚汐这块橡皮糖走了,舞青霓终于忍不住嗔了梅荨一眼:“你们两就是俩刺猬,放在一起硌得慌,有你这么试探人的么,话还没说两句就把人家憋走了。” 以高湛对舞青霓的情意,他今日一定会来沁春园,不过每逢节日宏治都会把他留在宫中用午膳,所以梅荨赶在宫中宴席结束前来沁春园,就一定会等到高湛。 自钱丰裕的事情后,高湛对梅家就有极大的好奇,梅荨这才笃定高湛一定会与她谈话,从而可以以此来试探他。 梅荨开了个玩笑:“你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舞青霓满脸的无奈:“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不该正经的时候又一副讨债脸,真是头疼,罢了,我也不管你的事儿了,你自己瞧着办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梅荨忙拉住她,堆笑道:“我试探出来了,你听我跟你说嘛。” 第二十一章 高湛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二人回了画阁,梅荨坐到临窗的灯柱式靠背椅上,敛衽道:“高湛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靠的不是阴谋手段,而是和皇上的交情。” “这宗事大洹上下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舞青霓打起泥银纱帐子,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许多。 要说起高湛与皇帝的交情,那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四年前,高湛还是金吾前卫里一名小小的旗手,在大官一抓一大把的京城实在是个芝麻绿豆,不过俗话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好运要是来了,是挡也挡不住,不过只是对于高湛个人来说,对于宏治那可称得上是要命的灾难。 其实那天也不是天干物燥的秋冬季节,恰是雨水多的三月,可宏治的寝宫却不知怎么三更半夜的起了大火,等宫人侍卫来救的时候,寝宫里已是一片火海,里头陆陆续续的有全身带着火苗或是烧得焦黑的太监宫女连滚带爬的跑出来,哀嚎声响彻寰宇,可却始终不见宏治微胖的身影。 皇帝没了可以再换,自己的命要是没了就算给个皇帝当那也白给,于是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争先恐后的提水灭火,可对于冲进火海去救宏治这档事儿,在场的宫人都达到了百年来从未有过的默契——保持缄默。 皇宫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偏偏就有视危险如便饭的毛病,很幸运,高湛就是那个,而且恰好那天晚上他在宫中当值,等他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寝宫已经烧塌了一个角,他二话没说,一把夺过小太监手里的木桶,兜头淋下,那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闪进火海中了。 没有让在场的宫人等太久,高湛又折回来了,而且后背上还多了一个人,正是宏治。 宏治手脚俱全也没有毁容,只是受了点惊吓,折了个宠妃,在宫中调养了几日就恢复了,之后,高湛便成为了他身边的贴身侍卫,当时虽没有官衔,可就算公侯驸马见到他也要礼让三分,而且宏治赏给他的宅子每天都是门庭若市。 高湛从不接受别人半分表礼,也不党附任何一势,虽然那时候沂王与齐王已羽翼颇丰,而且竭力相交。 三年之后,锦衣卫指挥使阴纲暴病身亡,他便顺利的接任了指挥使一职,赐红襕金色斗牛蟒袍,配玉带玉牌,掌管宫防,这是皇家亲卫的最高恩赐。 “方才我问他的时候,他故意不答,还揭过了话题,就说明这里一定有隐情”,梅荨靠到椅背上:“其实不用试探也知道,以高湛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他是一定不会参与党争的,能让他支持沂王,那他肯定是有辫子让人家抓着了。” 舞青霓在她对面落座:“我看他一定是受了威胁,我舞青霓在风月场里十来年,看人从未走过眼,这高湛虽然看上去冰冰冷冷的,其实最重情义,一定是沂王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威胁到了他的至亲,他才会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等刘叔调查后,就一清二楚了,不过,不管怎样,既然他不是真心襄助沂王,那只要能让他保持中立,对荣王来说就等于多了份筹码。” “高湛也就是凭着他跟皇上的交情,不然以他的性子很难在朝中立足。” “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是一个大染缸,身在其中就要把自己染得花花绿绿,让人家彻底看不出你到底是什么颜色,才能保得性命,施展宏图”,她声音有些转沉:“只是有太多的人在染缸里泡久了,就忘了自己最初是什么颜色了。” 其实她也不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只是心头多年都压着几百条人命,让她忘不了也不敢忘。 “荣王倒是记得清楚,他甚至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成天在太子哥哥羽翼保护下的雏鸟呢,如今这树都倒了,他再学不会飞,就等着被压得尸骨无存吧。” “伪装是一种慢性毒/药,会在不知不觉中就侵入人的心,荣王秉性仁厚,诚孝重义,我不想他受到半点污染”,她看向窗外,眼中闪亮:“再者,当今皇上是个多疑之人,荣王虽是嫡子,却被我们苏家牵连,多年不受宠,在他的面前巧伪不如拙诚。” 舞青霓手中的团扇停了下来:“说来说去,你就是要自己替他披那件伪装,小珏,苏家就剩下我们俩了,逝者已矣,我们是替爹娘活着,替苏家上上下下一百五十六口人活着,要倍加珍惜性命才是,你忘了上回沂王是怎么对你的么,我又是怎么被抓进牢里去的,你忘了三伯父临死前对你说的话么?” 忘?怎么会忘。 父亲生前向来端方严苛,对她和哥哥都一视同仁,把她视作男儿般教诲,屁股上挨得板子不比苏家的哪一个男孩子少,她每回见到父亲,都是犯了错被叫去训话的时候。 后来,苏家被抄了家,她的父亲临刑前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一如平素对她的教诲一般,寥寥数字,却穿心镂骨。 这封信是托牢里一个受了苏家恩惠的狱卒悄悄送出去的,辗转多日才递到苏珏手中,那时候,没入教坊司的苏家女眷已经全部于一日前的午时三刻跟苏家男丁一齐共赴黄泉了。 信里头的字迹端正遒劲,每一个字都深深透印到了笺纸的背面,像刻上去的一般。 “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梅荨的声音干涩嘶哑。 舞青霓默了良久,咽了好几次才把眼中的泪水吞回去:“三伯父只求问心无愧,他把这句话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你为了替苏家洗冤,而搭上性命,只有活着才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上一世她就是遵循了父亲的遗言,没有再踏入京城半步,可是她却并未看见仇者得报,亲者善终。 舞青霓长叹了口气:“小珏,琀姐姐不赞同你佐助荣王,朝廷荆棘遍布,暗涛汹涌,你回苏州去吧,那里山清水秀,远离尘嚣,于你的病也大为有利,你回去替姐姐多争取一些时日,我一定会找到解你身上剧毒的法子,到时候,我们就隐姓埋名,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嫁人为妻,生儿育女,再也不理会这些人事纷争,好不好?” 梅荨沉默下来。 舞青霓固执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小珏,放下吧,一切就留给上苍定夺。” 上苍?梅荨眉线冷毅:“就连观世音菩萨都要手执念珠念自己的法号,难道我们还要坐等上苍的裁决?” 求人不如求己,舞青霓少有的垂下了眼眸。 画阁里就这样沉默下来,没有尴尬,也没有怪异,因为沉默的两个人虽话语交锋,意见背驰,可血肉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的沉寂一直持续到墨葵来叫她们用晚饭。 宴席设在西头的闲庭雨梨,她们二人却很有默契的一径往北边去了,因为那里的“思堂”种满了菊花与茱萸。 二人面朝北方叩头酹酒。 老一辈儿的人都说,人死了魂儿就飞回了幽都的忘川河里,传说幽都就在遥远的极北之地。 梅荨沉默良久:“琀姐姐,此心已定,断不更改。” “哗啦……”舞青霓倾尽了杯中的酒。 二人到闲庭雨梨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在了亭子里等她们。 栊晴正站在桌旁,使劲一拍刘小挚堪堪伸出去的手,命令道:“等姐姐来了再吃。” 刘小挚像被蛰了似得,忙缩回手来,要照平时,他肯定会揪住她的羊角辫子破口大骂,不过这回李砚汐正坐在他的旁边,他要摆出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君子风范,他朝着李砚汐洒然一笑,颇有风度的坐了回去。 栊晴有些傻眼。她原本以为他会和自己动手,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解馋,还有架可打,要比坐在这里干等有趣的多,可没想到这个小子却忽然间变了个人似得,非但没有跟她动拳头,就连一句拌嘴的机会也没给她,她的羊角辫子瞬间耷拉下来,蔫儿在一边了。 “荨姐姐”,李砚汐声音格外的甜,如抹了蜜儿一般。 栊晴眼睛雪亮,兔子似的蹿了过去,揽住她的腰,歪着头问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肚子都打了好几遍鼓了。” 舞青霓摇着团扇,漫笑道:“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只蝗虫的肚子会打鼓。” “我才不是蝗虫”,栊晴撇嘴道。 “对,你不是蝗虫,你是耗子,猴子,饕餮……”舞青霓掰着手数着。 “饕餮是什么”?栊晴眨巴着乌溜溜的眼。 “饕餮就是你呀,你难道跟你姐姐一样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么”?舞青霓学着她好奇的样子问道。 “辫子都是姐姐给我梳的,不用照镜子也很漂亮”,栊晴很笃定。 “呃……” 第二十二章 江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端阳过后,河道贪墨案已经鲜有人提了,不过最近在济宁府发生的一宗大案再次掀起了朝廷的巨浪,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大洹,成为了所有爱热闹人士嘴里津津乐道的谈资。 就在几日前,济宁府的济宁侯殷如珅和他的两个儿子半夜三更被人杀死在自家屋里,而且全都是一剑封喉。 稀奇的是,官府根本不用查就知道凶手是谁,因为这个人每次杀人之后,都会蘸着死者的血在墙上大书自己的名字“宋天道”,他还会把从府里劫出的金银财宝全部散在街道上,送给百姓,就连衙差里的人也只顾着抢银子珠宝,而错过了抓捕宋天道的最佳时机。 殷如珅和他的两个儿子仗着天高皇帝远,十几年来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搜刮民脂民膏,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以至于家家户户的闺女白天都不敢出屋,有钱人家也不敢穿华服戴金银,搅得整个济宁府乌烟瘴气。 济宁府的百姓在得知殷如珅死后,家家弹冠相庆,放炮庆贺,比过年还要欢畅,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家中供上了宋天道的画像,焚香叩拜,如供关公。 这个宋天道早在多年前他杀死本乡知县的时候就声名鹊起了,后来死在他剑下的贪官污吏少说也有一二十人,而这回的济宁侯是官爵最高的。 由此,宏治得知此事后相当震怒,专门调派了五军都督府的兵马抓捕宋天道,只是已经过了四五日,仍没能捉到他一丝影子。 沂王头大如斗,在上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后,就往李府奔去,可他脚刚迈出门槛,迎面就撞见了正往书房逶迤而来的沂王妃。 沂王妃的容姿虽不如李砚云姐妹那般貌美,但也是五官端正,她穿着黛蓝色妆花云纱褙子,头上梳着繁复的螺髻,绾着金镶珠宝群凤衔珠发冠,虽华丽无比,却透出一股金银的俗气来,并且这沂王妃要比沂王大两岁,本来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可她这一身花下焚香的打扮,却把两人的年纪拉得更大了。 要按照沂王的地位及审美标准,他是肯定不会娶这个姿色平平且比他大上两岁的沂王妃,不过,他为了能娶到她娘家在朝中的势力,只好憋屈求全了。 这个沂王妃是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她的祖父是三朝元老,还是礼部尚书,曾做过十几次会试主考官,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直到前两年才恩赦回乡养老。 沂王妃紧步过去,蹙着黛眉,辞气带着埋怨:“这外面的谣言可是真的?你难道真的把那个杀人魔头藏到府里头了?” 沂王咳嗽几声,凶光扫了满院子的下人一眼:“你瞎说些什么,不要捕风捉影”,不耐烦地就要离开。 “我瞎说?”沂王妃迈出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那你现在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 沂王忍着怒意:“我当然是要去处理朝廷政务,你别耽误我的功夫”,绕开她又往外头走。 沂王妃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声音拔高好几分:“我看是耽误了你去找李家那只狐狸精的功夫吧?” 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沂王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低声劝道:“这么多下人看着呢,你胡说些什么呀,我真的是有紧急公务要去处理,哪里来的什么狐狸精,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不要让下人笑话。” 沂王妃非但没有听劝,反而加大力道拽住他,不依不饶地道:“你也会害臊呢,我还以为你真的脸皮厚到不知羞耻的地步,成日家的去外头偷香窃玉,你不要以为我呆在府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李家狐狸精干的丑事都瞒不过我的眼。”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沂王猛地推开她,怒不可遏地道:“亏你还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难道没有人教你什么是三从四德么?你要是成天在这么胡搅蛮缠下去,我就休了你”,说罢,甩袖离去。 沂王妃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哭喊道:“你要休了我?要不是有我娘家的支持,你能有今日的地位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贼人,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嫁给你。” “你不出去打听打听,看看你嫁给我到底是我瞎了眼还是你瞎了眼,什么你娘家的势力,哼,关键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沂王气的也顾不上下人看他的笑话了。 “是,我是帮不上忙,那个狐狸精是才貌双全嘛,她不但能给你出谋划策,还有本事把你的魂儿也给勾走了”,沂王妃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沂王颇大的头又大了一圈,沂王妃这么闹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照平常,他早就不予理会,甩袖离开了,谁知今天恰好碰到了他窝藏宋天道被揭发的事,怒气一上来,他就说了几句狠话,他脾气虽不好,奈何沂王妃比他更甚,他也只能扶额叹息了。 他冲着吓在一旁不敢动的丫鬟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扶王妃回房?” 丫鬟省过神来,忙上前去扶她。 沂王妃仍是拽着他不放,直到上去好几个嬷嬷,才把她半架半拖地送回了房。 沂王扶了扶额角,无奈地去了李府。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李砚云和沂王两人,拟香也被打发出去买酒了,而李舜这个时辰通常都在内阁票拟奏章。 李砚云给他揉着太阳穴,轻笑道:“你这么苦恼为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呢?” 沂王又叹了口气:“当初我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悍妇,难怪人家都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我看我的横事全是她给招来的。” 李砚云摁得不紧不慢:“如果要你休了她,你做的到么?” 沂王思量了片刻,叹气道:“虽说她娘家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我还真是少不得他们,再说了,她还是棪儿的娘亲。”他被李砚云揉的太舒服,心放松了,嘴巴也跟棉裤腰带似得松了,顺嘴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沂王虽说有三房姬妾,但却是有赵胤棪这一个儿子。 李砚云的手不禁慢了下来,眼中有锐芒闪过。 那你还说要娶我,难道我李砚云会给你做小妾么。 “怎么慢下来了?”话一出口,沂王就解过来了,他实在少不得李砚云这个智囊,忙堆笑哄道:“我是暂时离不开她,可你,我是一辈子也离不了啊。” 李砚云停下手中的活,嗔怒中带着妩媚:“你就骗我吧,也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甘心情愿的被你欺骗。” 沂王平素就喜欢她的慧黠,眼下看她生气的模样更是娇俏动人,他忍不住轻拧着她的香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负你的,等我登上皇位,你就是我的皇后。” 皇后?有她和赵胤棪在,什么时候也轮不着自己当皇后,李砚云暗中思忖,面上却挂着笑:“你今儿来肯定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哄人的话,说正题吧,是有关宋天道么?” 沂王蓦地一拍茶几,上头搁着的茶盅咯吱作响:“一定是老六告发的,宋天道救我的事,只有他知道。” 几年前,沂王与齐王出京办差,在途中遇到一股强悍的匪寇,抢了钱财不说,还要他们的性命,幸亏被宋天道救下,才保得一命。 “这么说,宋天道真的在王爷府上”?语气平和,显然比他沉得住气。 沂王眸光闪烁:“他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杀了济宁侯,而且他说他是因为知道我在暗中招募英豪谋士,才来投奔我的。” “他是朝廷多年来通缉的匪寇,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李砚云带着几分嘲弄。 沂王的声音没有底气,赧然道:“可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我就寻思着,既然他来投奔我,我就想办法让他改头换面,放到军中去,将来肯定能为我效大力,没想到……” “没想到功还没建,就捅了大篓子”,李砚云轻笑道。 沂王满脸的阴霾:“你就别取笑了,我找你是为了让你出主意,不是让你嘲弄本王的。” 李砚云白了他一眼:“你就是脾气太急,遇到点事就沉不住气,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算是齐王告诉皇上是你窝藏了匪寇,他红口白牙的,皇上又岂会会信,而且此事无凭无据,谁也不敢搜查你堂堂大洹王爷的府邸呀。” 沂王展颜笑道:“还是你分析的有理,不愧是女中诸葛,才貌双全,反正到时候不管谁问,我只要一口咬定不在我府里,不就完了,我还真是给气糊涂了。” “你也不要这么乐观,你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人多嘴杂的,你敢保证不会有人说出去?” 沂王掸起华服,翘起二郎腿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他一个江洋大盗我怎么会让他住在我的府里,他一来,我就打发他到别院去了,就是离钱丰裕宅子不远的那个倚斓别院,那里只有几个烧火做饭的下人,全是些不知事的,出不了问题,再说宋天道也没那么笨,自个儿告诉人家,他就是朝廷钦犯。” 李砚云轻叹了口气:“像他这样的人,当然要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你把他放的这么远,万一他生出什么事来,你拦得住么?” 沂王坐直身子,牙根一咬:“最多今晚,我就送他去阎王那里喝茶。” 李砚云端起茶盅:“看来王爷已经有主意了。” 沂王抿着唇角,起身回了王府。 第二十三章 初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沂王心中已经有了解决宋天道的法子,此时正满心欢喜的要回王府排兵布阵,可他刚走出前院,就见一个丫鬟朝他恭敬地打了个千儿,笑道:“王爷,我们梅小姐有请。” 沂王微怔。 这梅荨向来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沁春园找找舞青霓之外,基本谁也不见,京城不知有多少倾慕者被她拒之门外,沂王也着实不想去碰这枚钉子,所以自梅荨答允归顺他以后,他就没有再去找梅荨了,毕竟他也不懂品琴,万一穿了帮,惹怒了她反而不好。 现在梅荨竟然主动请他,他心中也确实贪慕梅荨美色,便如中大彩般欣喜地去了。 梅荨坐在石凳上,见他从月洞门中进来,旋即起身施礼。 “无需如此多礼”,沂王忙上前虚扶一把,笑容诚挚亲和,眼中却闪出几许邪意,许是因为这次是梅荨主动邀请,他才没有如从前那般敛衽的太紧,“我在江南的时候,听说你大病了一场,我心中着实牵挂,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梅荨客气地笑道:“已经痊愈了,多谢王爷记挂。” 沂王展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赞笑道:“这兰梅之院,方真正配得上先生你的气质,高洁幽雅,风骨铮铮,本王也有一处园子,环境雅致,你要是在这里住腻了,随时可以搬到那里去,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对于襄助他的臣下,沂王向来是毫不吝啬的,何况,梅荨还是个软香温玉。 “王爷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子虚弱,适应一个新的环境需要很长的时间”,梅荨唇角上扬,略有深意,“不过要是换个园子,以后见王爷也更便宜。” 沂王怔忡了一下,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圈,也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略笑道:“不知先生的意思是……” 梅荨没有正面回答,她转了个弯,辞气笃定自然:“宋天道王爷打算怎么解决呢?” “这……”沂王哑然。 梅家在朝中有许多耳目,这宗事就算她知晓也并不稀奇,反正她已经是自己人了,告诉她也无妨:“宋天道确实在本王府上,他虽然杀死了许多官员,却也是惩奸除恶,再者,他与本王也有些交情,所以我就收留了他,没想到他却是杀了济宁侯,把篓子捅大了才逃到我这里来避难,把一堆的麻烦甩给了我。” “这宗事没人发现倒也无妨,可齐王却无意间知晓了,还告诉了皇上,王爷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沂王踌躇片刻,定定地看了她两回,方合盘吐露:“我打算趁今晚在他的饭菜里下些蒙汗药,将他迷倒后,再动手把他解决掉,之后就通知五军都督府来收尸,如此一来,本王擒住了宋天道,在父皇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虽说兵不厌诈,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江湖豪杰,而且还是对他的救命恩人下手,就显得有些卑劣了。 梅荨没有掩饰她眼中的鄙夷,紧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道:“亏得王爷你从小饱读诗书,古人说‘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你装了满腹的孔子孟子《贞观政要》,怎么不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 “这……”沂王再一次哑然,他思考半晌也没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羞赧道:“还请先生指教。” “宋天道之所以投奔于你,是因为他知道你在暗中招贤纳士,而你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告诉全天下的人,说是你沂王杀的,那以后还有人敢依附王爷你么?你这样做,不会让所有襄助你的臣子贤士寒心么?齐王知道宋天道对你有救命之恩,他就会趁此机会把这宗事散布出去,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你杀了宋天道这个在世关公,那皇上还会立你这个失尽天下民心的人为储君么?” 话还没说完,沂王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他起身长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还好梅先生及时点拨,才挽救了本王的一世前程。” 梅荨面上仍是淡淡的:“以在下的小见,我认为王爷你还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你可知道为何皇上在前太子薨逝之后,要把你们几位皇子一齐晋封为王爷。” 大洹的祖制是嫡子封为太子后,其他皇子到了弱冠之年就可晋封为王爷,待太子登基之后,这些王爷就要离开京师迁往封地,或者是太子登基之后,再将其他兄弟晋封为王爷,迁出京师,本朝在前太子薨前,宏治并未封任何一个皇子为王爷。 “加封我们为王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呀?”沂王不解。 “这当中是有深意的。” 沂王垂眸深思,半晌方道:“愿听先生的指教。” “我记得当初皇上下旨封王的时候,时任礼部尚书的耆儒黄羲曾上书反对,结果不但折子被皇上留中,他本人还被罢免,王爷可还记得?” “我记得”,沂王点首,“他是认为在太子丧期,晋封我们为王爷不可礼法。” “若仅仅是不合礼法,那皇上何必要罢免他呢,只要把他的折子留中或是让他致仕即可。” 沂王搓了搓手:“当时我们也认为过了些,黄羲怎么说也是两朝元老了,不过大家都忖度是因为父皇太过悲恸了。” 梅荨轻笑道:“是么?” 沂王思忖道:“先生有何高见?” 梅荨看向辽远的天空,眸中清亮:“皇上这么做就是为了要把你们放在同一条线上,既然大家都是王爷,那就不存在嫡子与庶子的差别,日后不管立谁为太子,都可以以此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皇上罢免黄羲就是为了杀一儆百,警告那些看透皇上心思的大臣要谨言慎行。荣王为了从前苏家的事,曾与皇上闹过很大的争执,他早就不受宠了,皇上就是不愿立他为太子,又不能直接无视祖制,所以才出此一招。” 沂王打小就清楚,因为他是庶子所以才会在宫中倍受冷落,同样是皇子的太子却如众星拱月,成为所有人的焦点,他可以与皇上同辇,与皇上同案,衣裳的颜色与龙纹也是和皇上一样,而他只能遥遥窥望。 所以太子死后,他就把矛头自然而然的对准了荣王,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战略是对还是错,如今梅荨的这一番话,好像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令他如梦方醒。 “那齐王为什么没有告诉本王,他……”话还未说完,他就知道答案了。 齐王当然不会告诉他,他们二人虽然结成同一阵营,但骨子里却是貌合神离,齐王只有趁他对付荣王的功夫,方能壮大自己,他不会笨到戳破这宗事,好让沂王调转矛头对准自己。 沂王沉默良久,才轻启线条分明的薄唇:“那李家一定也是知道的,何以他们没有告诉过本王?” “王爷你虽有驾驭群臣的手腕,可姜还是老的辣,李舜在朝三十年,做了十余年的次辅,九年首辅,他要是想借一借你的手去铲除荣王,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沂王额角的阴云愈加浓厚:“铲除荣王?他跟荣王之间有私仇么?” “王爷怎么忘了,当年苏曾两家的案子是李舜领的三司会审,荣王肯因为这宗事与皇上翻脸,他又怎么会不记恨李舜,这么多年来荣王对李舜的冷淡我想王爷也是看在眼里的,李舜就是号准了皇上的脉,再加上荣王的态度,才会选择支持王爷你。 再者,王爷可曾想过,若是之前他与荣王的亲事顺利结成,那李舜是会支持荣王还是会支持王爷你呢?” 沂王面上有一抹煞气掠过:“本王还以为他李家为了支持我,真的舍得把掌上明珠送入火坑,什么替荣王设定的死局,其实根本就是他首鼠两端的借口,这样不管以后是谁登上龙位,他都可以在朝中屹立不倒。” 梅荨见已经对李家心生嫌隙,趁热打铁道:“李舜是朝中的风向标,王爷虽知道了实情,但以后该怎么做你心里一定清楚。 王爷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多年争储夺嫡的腥风血雨里稳下阵来,如今在朝中能与你平分秋色的只有齐王,所以你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荣王而是齐王。 王爷心系高位,难免有所疏忽,眼下既然梅家已经全力支持王爷,那我梅某自然会替王爷顾虑周全。” 沂王不似荣王心思淳厚,从梅荨的话中,他虽然知道李舜支持他有利用的成分在,可他也明白在夺嫡这个胜过血腥战场的纷争中,任何臣子的依附都不是纯粹的忠诚,而只是利益体的结合,李舜支持他是利用,那梅家对他又是何用意呢? 他心中乍明乍暗,六尺皮囊下包裹的那颗心果然是难以捉摸,他现在不仅不信任李舜,就连眼前这个他曾以为只是羸弱女子的人,也带着极大的怀疑,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以琴闻天下的幽洁之士,也有这等远见及心机。 梅荨知道她这番话定会让沂王有所会怀疑,不过她笃定沂王一定会选择站到自己这一边。 因为李舜借他的手除掉荣王,这本身没有什么,可却让沂王犯了战略上的错误,以至于让齐王在朝中做大,与他平分秋色,若是当初直接选择把矛头对准齐王,那或许现在他已经坐上了太子之位。 而梅家是商贾,再大的目的也不外乎保住他遍布大洹的产业,既是金钱这种既得利益,那制衡她显然要比李舜容易。 果然,沂王在思考良久后,展颜笑道:“我只道广陵梅琴是琴中高手,没想到却有王佐之才,是我不会识人,方令你宝珠蒙尘,我真是汗颜,汗颜呐。” 梅荨抿着唇线:“那王爷知道我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沂王微怔,随后恍然笑道:“当然明白,先生这番指教可谓醍醐灌顶,令本王如梦初醒。” 梅荨没有笑意,反而敛容道:“宋天道是个江湖豪侠,他若是知道王爷你知道实情还不畏风险收留他,他自然会不请自离的。” “本王这就回去办,先生身子弱,定要好生保养,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派人到府里来取,可不比外头买的要好,本王这就告辞了”,沂王脸上换上了关切之意。 梅荨旋即起身送他出了月洞门。 第二十四章 园子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如果说之前梅荨来京城是为了庆贺李砚汐的生辰,那现在她留在京城就是为了辅佐沂王,至少京中的议论是这样的。 昨日她向沂王摊了牌,成了他的智囊,对于李砚云来说已是雀占鸠巢,因此就更没有理由再占住李府了。 其实早在梅荨刚入京的时候,刘掌柜就按照她的要求置了一所园子,是城西的一个三进院落,在京城的名园里算不上轩俊富丽,配广陵梅琴的身份也次了些,不过离望海楼却只有一街之隔,而且对于梅荨这样的路痴来说大有裨益。 要说换个住处,最开心的非栊晴莫属,她在李府虽也毫不拘束,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没有归属感,再加上还有个烦絮的李砚汐,她早就想离开了。 今儿一大早,她就奇迹般的没有睡懒觉,早早收拾停当,只等梅荨一声令下,立刻就搬入新家。 而最难过的就是李砚汐,自昨儿午膳梅荨跟李砚云说起搬园子的事儿后,她就一直闹着要跟过去住,细软足足收拾了二三十包,后来被李二小姐一声断喝,连人带包一块儿锁在屋子里了。 端午后连着几天都是艳阳高照,今儿早上却稀稀疏疏的落了几点雨,阳光出来后,碧空又是一片澄蓝,只有偶尔几片薄如蝉翼的闲云轻浮。 风调雨顺,这是搬家的好兆头。 李砚云坐在火红的石榴花下,一身遍地绯红妆花褙子比榴花还要明艳。 只是衬得那张雪白的脸有些失了颜色,她蹙起的眉间蕴着不舍,拉起梅荨的手道:“荨妹妹,不管我再怎么挽留你也不肯留下了,姐姐我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只是这几个月来日日与你同食同饮,朝夕相处,不要说你这么个会说会笑的大活人,就算是只猫儿狗儿,这说走就走的,我心里头也难受的很。” 梅荨最不喜分别的场面,不管眼前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之前从苏州来的时候,就趁着天还没亮,梅家父母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如今住在李府,若是不辞而别,未免有失礼数。 她面色有些苍白,像是触动了什么往事一般,只想赶快逃离。 梅荨缩回手,欠身施礼,不管心中如何浪涌翻涛,脸上永远是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我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人不是一样还在京城么,而且离李府也不远,姐姐要是闲着没事,就带着小汐过来串门,这些日子,多谢姐姐的照顾,时辰也不早了,梅荨告辞。” 说罢,就叫上无聊在一旁戳蚂蚁的栊晴一齐离开。 对于李砚云,梅荨心中是存在感激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是她从沂王手中将她救下的,为了她还不惜与沂王翻了脸。 梅荨孤孑伶仃,身边只有一个栊晴相伴,在她心中早已把李砚云视作姐姐,只是这份亲缘之间隔了太多的是非纠葛,红尘纷争。 李砚云忙唤上拟香推她送梅荨至二门,看她上了骨花竹丝马车方回。 临行前,王妈妈还过来送行,她的辞气依旧慈和:“夫人知道你要走,特意打发我过来送送小姐,她还让我替她和汐姐儿说声谢谢,若不是小姐出手相救,恐怕二小姐早已经深陷火坑了。” 梅荨不禁错愕。 这位李夫人隐遁济过堂,也算是半个方外之人了,可她不但知道了她名字的来历,还知道她毁了李家的亲事,像是能够洞悉一切世事一般。 李府的夫人,她知道了她如许多的事情,还可以信任么?或许应该提前施用钳制她的手段。 梅荨怀着满心的忧虑上了马车,车上的东西并不多,跟来时相比,只多了一只雪白的鹦鹉。 马车还算平稳,但立在栖杆上的鹦鹉却瞪着惊恐的豆子眼,不时地扑棱着翅膀,栊晴瞧着它傻乎乎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托着腮帮子乐了一路。 梅荨不禁笑问道:“你怎么把大白也带出来了?” 梅荨一直对栊晴取得这个名字不满意,听起来像是叫它“大伯,大伯” 栊晴凑到梅荨跟前,咽了口唾沫道:“姐姐,你吃过鹦鹉肉么,大白那么肥,要是烤起来,肯定贼香,到时候把它烤的外焦里嫩的,再撒些孜然,肯定美味无穷。” 大白很配合的尖叫了一声,扑腾起翅膀飞到了栊晴的肩上。 “我们到了新园子,刘婶也会过来,到时候小晴想吃什么都可以叫刘婶做,她的手艺可是超棒的哦。” 栊晴眼睛一阵亮:“那我要吃栗子烧鸡,五香排骨,卤鸭,爆鳝,焖蹄,浇头焖肉,松鼠鳜鱼,还有猪肉团子……” 她还没有把菜名报完,就到了新园子了。 栊晴喜孜孜的跳下马车,一溜烟的进去了。 刘掌柜、刘婶、刘小挚还有几个梅家的亲信早早的就在门口恭敬的候着了,见到栊晴跳下去,刘小挚忙挑开翠帘,笑嘻嘻地道:“姐姐,我们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了,你可算是到了,以后我想什么时候找你玩就什么时候找你玩,再也不用去李府那么麻烦了。” 刘掌柜面色一沉,呵斥道:“不成器的东西,说了多少遍,要叫小姐,称呼可以随意改么,一点也不知礼数,都是你娘平素把你宠坏了。” 刘小挚登时像只打了霜的茄子,埋着头不语,眼角却朝梅荨顽皮一笑。 “小姐刚到,你就在她面前训斥儿子,你这又是哪门子礼数”?刘婶辞气嗔怪,脸上却喜气洋洋的。 梅荨下了车,刘婶和其他几人把车上的行李卸了下来。 入了二门,梅荨慢下一步,和刘掌柜并肩,声音微沉:“刘叔,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来么,这里虽然不是李府,但是保不准也有他们的眼线,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了你在为我做事,以后的行动就会处处受限,你是咱们宫里头的眼线唯一的联络人,你要是被他们盯上了,还怎么替我传消息。” 刘掌柜垂手躬身,面上尽是自责之意:“小姐,是我的疏忽,我单想着小姐是第一次来这个园子,这搬新家总要有些熟头熟脸的人过来热闹一下,才红火喜庆,要是只有几个下人,未免有点太冷清了。” 梅荨默了片刻,揭过话题:“暗道打通了么?” “打通了,就在后花园的假山里,直接通到望海楼雅间的密室”,刘掌柜微顿,声音转低,“小姐为什么不在荣王附近置园子,把地道直接打到王府里?这样跟荣王见面岂不是更方便。” “这个地道要是通到荣王府,侧王妃定会知晓,上回为了引出李舜安置在王府的细作,已经让侧王妃生了嫌隙”,梅荨的眉宇间不经意地落了几分感伤,“侧王妃虽然性子柔和,但是心思重,旁人一句随口的话,她也会翻来覆去度量多日,而且她又整颗心都扑在荣王身上,要是让她知道了密道,我怕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五月日中的阳光有些灼热,梅荨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最后那个最重要的理由也淹没在了她唇边幽然的叹息中。 她只怕跟荣王相处久了,会让他起疑心,要是让他知道她是小珏,她会不知所措,现如今她生活里唯一的目标就是排除万难让荣王登上皇位,在层出不穷的阴谋里她不能也不容许有一丝感情的参杂,否则,会失了判断,失了心机,失去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 而且要是让荣王知道了她是小珏,她真的不敢保证荣王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虽然了解他的性子,不过,感情的事,是任何人也判断不准确的。 刘掌柜虽然端方,但是他年过半百,也算看透了人世百态,不用梅荨说,单看她眼中淡淡的哀伤,他就已经了然于胸了,他心中也不由的长叹一声,换了个话题道:“小姐让查高湛的事,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 “高湛是锦衣卫,要从他身上打探到消息确实比较困难,有文绣的消息么?” “还没有打探到她的下落,不过我们的人查到这个文绣并不是太子妃的陪嫁丫鬟,她是三年前才入的宫,就是与太子妃嫁给太子是同一年,半年后,被太子妃调到了身边做贴身的婢女,太子妃难产死后,她就失踪了。” 梅荨停下步子:“她是被太子妃调到身边当贴身丫鬟的么?” “是。” “她一个刚入宫半年的丫鬟,怎么会得到太子妃的青睐呢?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我会派人把这宗事调查清楚。” 梅荨点首,继续朝里头走去。 刘婶已经做好了一桌的菜,就等着梅荨过来,大家好一齐开动,栊晴望着满桌琳琅七彩的菜肴,早已经忍耐不住,捧着巨碗,吃的满嘴油光,她见梅荨进来,鼓着腮帮子道:“袄日(好吃)……改改(姐姐)……坏日(快吃)……” 刘小挚拍了她的脑袋一下,拿出兄长的架势,斥道:“不成器的东西,姐姐还没来就先吃了,一点也不知礼数,都是大哥平素把你宠坏了。” 栊晴两眼喷火,咽下嘴里的菜,恨恨道:“敢拍我的头,我咬死你。” 刘小挚也不闪,操着手岿然不动地道:“随便咬,反正我一年没洗澡了,你要是不嫌脏,就过来咬呀。” 栊晴木着嘴,呆了一阵,蓦地张开大口:“反正我两年没刷牙了,我不怕。” “什么?!” 第二十五章 花道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望海楼的那间密室,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最初刘掌柜准备挪用的时候,恰好碰上了舞青霓被抓的事,所以那天的杂物间只是粗粗被清理了一下,除了桌椅豆灯外,再无其他任何多余的饰物,倒是间名副其实的密室。 而自从梅荨搬到新园子,刘掌柜去密室转了一圈后,这间名副其实的密室就焕然变成了一间吃茶饮酒的小小雅室。 里侧靠墙的位子置着一盏立钎式莲花落地锡灯,温润的光晕漫在一旁的博古架上,映的搁在上头的玉石磁器全都亮晶晶的,使得密室增色不少。 对门的墙边则立着雕花紫檀木架格,上头摆满了书册竹简,是为了防止梅荨在密室等的无聊,而为她特意准备的。 刘掌柜这一周全的布置,正中梅荨下怀,此刻,她就正坐在八仙桌旁,手执书卷静静阅览。 “咔擦”一声,门后的机括被开启,梅荨并没有被惊扰到,她轻轻阖上书册,把它搁在了南阳石桌面上,起身的时候,石门外已经挤进来一片亮光,荣王略躬身走了进来,“轰隆”一声,石门重新掩上,隔断了外界的喧扰。 梅荨欠身施礼。 荣王微笑道:“不必拘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他坐到花梨木玫瑰椅上,“我素来随性惯了,不喜他人太过拘泥于礼节,这种私下的场合还是随意些好。” “君臣之礼不可废,王爷将来是九五之尊,这君王气质的塑造便从礼仪上来,王爷切勿忽视”,梅荨在他对面落座。 荣王默了片刻,想起从前太子哥礼仪之周到繁复,他还曾经暗自庆幸过,谁承想,仅一年的时间,已是良田变古墓,他唇边带着一抹自嘲的笑:“你说的在理,我会慢慢学着去改变和适应的。” 梅荨从他晦涩的眸中读出了他的心思,她目光坚定:“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王爷既然已心系社稷黎民,就当收拾过往伤悲,昂然向前,如此,方不负逝者英灵,方能告慰这世上所有为你牵挂的心。” 梅荨眉线坚毅,好像这番话更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荣王将目光锁在她的脸上,定定地看了良久,温和的眸中好像有什么在翻涌:“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你的眼睛为什么和她的这么像。” 梅荨不由得垂下了眸,辞气却掩饰的自然:“我是个谋士,揣摩他人的心思自然是我最擅长的。” “你为何不问我她是谁,你不问是不是代表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荣王蓦地起身,前倾着身子追问道。 梅荨的面孔堆着凌厉,字字冰冷:“王爷难道忘了我方才说的话了么?” 他的眸光一阵颤抖,僵了片刻,跌坐到玫瑰椅上,沉默良久,方喃喃自语道:“她是我一生的晴光,珍藏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死去。” 梅荨微扬起清瘦的下颌,仿佛这样看上去才不会显得悲伤:“侧王妃不是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么?” 荣王的脸上有几分不安,像个失去了大人保护的孩子:“她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人总是会变,没有谁永远和从前一样,与其守着过去不放,倒不如敞开心扉接受现在的她,或许你会觉得她比以前更好”,梅荨的辞气恢复了先前的平淡,“王爷要是觉得今日不舒服,那正事我们就等下回再谈吧。” 明明还没有扯到正事上,梅荨却觉得已经有些疲惫了。 荣王敛容,辞气有些急切:“无妨,就现在说吧”,抛开梅荨谋士的身份不提,他竟是有些喜欢与她共处,“我或许是误会你了,你与我平素见到的那些巧伪趋利的阴谋小人不同。” 梅荨不由苦笑:“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是来人间索命的阴魂么,栊晴是只孙猴子,那我好歹也是……呃……猪悟能就算了,白龙马总行吧,再不济,就算作猴子头上的紧箍也成。”梅荨故意说得轻松一些。 荣王展颜温笑,眸子里有晶光闪过。 “你看见花户送过去的那盆‘洞庭秋月’了?”梅荨收敛笑容问道。 “下朝回府后就看见了,摆在影壁前头,很醒目”,荣王眉目温和,“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赶过来了。” “侧王妃爱侍弄花草,以花卉作为暗号,最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梅荨起身,拿起搁在梅花式香几上的花剪,一面逐个的剪起落地锡灯上的银烛,一面道,“而且月季不分季节,常年开花,王爷以后只要看见有花户送来洞庭秋月,就表示我有事找王爷,若是你有事寻我,直接来这间密室就行,会有小厮来通报我的。” “你想的周全”,方才没有注意,梅荨起身后,荣王才看见她搁在八仙桌上的一册书卷,他顺手拿起,看了一眼书名,念道,“陈淏子的《花镜》,你也喜欢栽植花木么?” “侍养花木不单是为了怡情悦性,这君臣之道,驭人之术也都在其中”,梅荨躬身剪着下层的银烛,缓缓道,“花和人一样各有各的脾性,有的喜阴有的喜阳,有的喜水有的耐旱,有些花木搁在一齐,会两相排斥,有些搁在一齐则会互补共茂,有些需要精养,有些只要有土有水便可成活,花户想要种得一手好花就要熟稔每种花的习性,因材施教,如此才能收获满园芬芳。 君上想要获得海晏盛世,关键在于用人,而用人之道无外乎花户种花的这些手段,只有先知人,方能善用,古人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摸清人的脾性可就要比摸清花性难上百倍了,当今皇上深谙用人之道,李舜占尽满园风光,却能千日不谢,王爷知道当中的道理么?” 荣王沉吟片刻道:“因为他不仅摸清了皇帝的龙性,还熟稔皇帝驾驭群臣的手段,如此一来他就能趋利避害,从而宦海沉浮几十年而不倒。” “这是其一”,梅荨起身看着面前剪好的银烛,眸中阵亮,“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非常懂得皇权至上的道理,你父皇是个把权利看的很重的人,不要说他一介外臣,就算是太子,也不容许窃取他权利的分毫。” 荣王略有所感:“几年前,父皇御驾,亲征鞑虏,留下太子哥监国,后来父皇回京,太子哥迎驾稍慢了一些,就被父皇狠狠责备,还免了右春坊一大批的官员”,他忽的抬眸,眼中夹杂着不平与愤懑,“可是他李舜窃取的皇权还少么? 朝中官员只要不依附于他,他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贬谪,这兵部职方司郎中戚睿是个允文允武之才,他就是不肯同流合污,才会被贬到龙场九驿的,还有每年上缴的国税,他作为户部尚书,不知道中饱私囊了多少……” 梅荨截道:“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皇上却不知道,因为他懂得收敛所有表面的风光,把枝叶敛得稀疏,枝叶不冗繁了,皇上才不会把他芟除。 而且他还把所有的风光都藏在了地底,将所有系根收拢成自己的主根,只要根茎发达了,还怕花开不过千日么?” 荣王默了片刻,恍然道:“难怪今日朝上弹劾济宁侯的十大罪状里,父皇单对他收缴税赋据为己用这一条相当生气,还说要查户部这几年的账呢……” 弹劾济宁侯的十大罪状大致包括私吞济宁府税赋,侵占土地,占用有王气的土地,杀人等等,这些罪状俨然把济宁侯说成了济宁府乃至整个山东省的藩王。 如今大洹施行的是郡县制,所有收缴的赋税一律上缴国库,绝不允许任何官员皇亲在地方做大,这种体制就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而济宁侯的罪行已经不单是中饱私囊那么简单了,而是触犯到了皇权禁区。 荣王思忖了片刻,忽的睁着眼锁住梅荨看了半晌,且惊且疑地道:“你不是为了这宗事叫我过来的吧,可是这是今儿早朝才发生的事,你怎么会预先知道呢……难、难道山东道御史参济宁侯的十大罪状是你拟的?” 梅荨笑而不语,转了个话题道:“通政司是李舜的人,参劾他的折子根本递不到皇上手中,吏部尚书、考功司、文选司也都是他的人,不肯依附他的官员也都被派往地方,所以要让皇上知道他根茎发达,就要帮他松松土。 宋天道专杀贪官污吏的事,皇上是知道的,他杀了济宁侯,皇上要是还收不到御史递来的参劾折子,那他差不多就可以回家种地了,所以这份折子必然少不了,而济宁侯偷取国家廪馔,济宁府的百姓是众所周知的,户部又是国祚命脉,要是还知情不报,刻意隐瞒,那更加会引起皇上的怀疑,才更加会让皇上兴师动众的盘查户部。” 她接着叹了口气,委屈道:“所以那道折子不是我拟的,就算我是海里来的章鱼,可是山东,那也忒远了点吧,我触角伸的到那么长么?” 荣王温润一笑:“今儿沂王非但跟齐王唱起了反调,而且居然还跟我示好了。” “以后的局势就是沂王跟齐王较劲了,你要做的就是收敛锋芒,安心埋在地里做一颗种子,积蓄力量,厚积薄发”,梅荨眸光陡然犀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就是笑到最后的人。” 荣王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再抬眸时,梅荨已经出了密室,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该回去了,沂王估计都等的跳脚了。” 第二十六章 毒物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沂王正在前院里负手踱步,临近午中的阳光炎热难耐,他的两鬓已滚落下了豆大的汗珠,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他停住步子,扭头看去,正是青衫玉面的梅荨闲步进来。 她的额角也布着一层薄薄的汗,脸颊上氤氲着红晕,衬得那张常年苍白的脸精神许多。 沂王呆了一瞬,提步朝她走去,可刚迈出去一步,就感觉周身蓦地一阵风吹过,扬起了他的袍角,待定睛在看时,梅荨身边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岁的丫头,粉雕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沂王不禁暗想,这小姐已是人间尤物,没想到身边的小丫头也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定是美若天仙的俏佳人。 栊晴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揭开盖儿,露出了里面一只两指粗的黑体百足小动物,它正在瓶底倒着细腿,妄图逃出升天。 这时候,沂王已经凑过来了,他刚要开口说话,却无意间瞥见了瓶子里的东西,他眉头忽的一跳,忙退开一步,盯着栊晴的眸子已经由方才的喜爱变成了不可思议。 “姐姐,这是方才从后花园的泥巴里捉到的,你看它那么多只脚,是不是就是你说过的蚣蜈呀?”栊晴歪着头好奇的问道。 里头的蜈蚣狠狠溜达了一圈,以示抗议。 沂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隔得远远的道:“这是蜈蚣,不是……蚣蜈……” 栊晴见他笑话自己,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她知道这人是姐姐的客人,身份尊贵,所以只是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没有爆出脾气劈他一掌。 梅荨绾了绾栊晴耳鬓的散发,微笑道:“姐姐要招待客人了,小晴带着它自己去玩吧。” 栊晴乖巧的嗯了一声,捧着瓶子闪身走了。 “你让它玩蜈蚣?”沂王满面惊骇,“先生难道不知它是毒物么?” “有劳沂王挂心”,梅荨施了一礼,“没有人能咬得到栊晴的,向来就只有她咬别人的份儿。” 沂王傻愣了一下,差点就把今日来造访梅荨的正事给岔忘了。 他眉间皱起,一面往外书房走,一面道:“今儿早朝的事儿,先生一定有所耳闻了吧,父皇要盘查这几年户部的账目,这是不是表示父皇已经不信任李舜了?”沂王叹了口气,“他虽然误导过本王,可他毕竟是我的臂膀,要是折了他,本王还拿什么跟齐王争呀。” 以梅荨掌握的朝廷资料,她早就知道李舜在户部监守自盗,而沂王之所以如此焦心,其中有担忧李舜被折掉的成分在,但他却更担心他自己。 他与李舜勾结多年,暗中不知私吞了多少贡赋粮饷,户部是朝廷命脉,要是被宏治查出他们营私舞弊,那就不是像处理河道贪墨案那般简单了,一旦查出是他们擅权,莫说李舜,就是沂王也王位堪虞。 “王爷不必过分担忧,户部的账是一团乱麻,不是简单的盘查就能理清楚的”,梅荨坐到书房的玫瑰椅上,轻描淡写地道,“再说,李舜是户部尚书,事情临到他的头上,他比王爷更着急。” “都是宋天道惹出来的,要不是他杀了殷如珅,父皇又怎么会知道他私吞济宁府的赋税,又怎么会忽然要盘查户部账目”,沂王咬了咬牙根,“宋天道,他要是再撞在本王手上,本王非将他凌迟处死不可。” “我看是殷如珅多行不义必自毙吧”,梅荨眸光冰凝,“要不是他在济宁府作威作福,挑衅皇权,皇上也不会动如此大怒。” 沂王叹了口气道:“当年殷如珅的父亲是在军中立了大功才会被封为济宁侯,他可是代表了众多武将的态度,若非如此,本王又怎么会替他擦屁股,现在竟然还把我拖下了水。” “事到如今着急责备都没有用,关键是要想法子解决”,梅荨辞气平淡,“王爷就是因为……”做贼心虚,所以才会对号入座,这句话滑到嘴边,梅荨又生生吞了进去,斟酌片刻,接着道,“王爷因为太过忧心,所以领会错了皇上盘查户部账目的真实用意。” 沂王眼睛一阵亮,从始至终,他都认为是宏治因为济宁侯的事而对李舜起了疑心,所以要盘查账目,进而危及到自己,现下听她这么一说,他才醒悟是自己做贼心虚了,他也顾不上羞赧,追问道:“那父皇是什么意图?” “济宁侯私吞赋税的事,李舜也可以毫不知情,毕竟朝中并无任何风声,但是也有李舜勾结济宁侯共同瓜分赋税的可能,皇上心中有此一虑,所以会下令盘查户部账目,有没有,查一查就知道了,不过,这只是顺带,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皇上他想知道这些年户部到底亏空了多少?” 沂王刚亮起的眸光瞬间又黯淡下去:“这不都一样么,亏空的那些都装进了李舜和……李舜的腰包,这要是查出来了,李舜的脑袋非得搬家不可。” “王爷错了,李舜监守自盗的那些只是亏空的一部分,我相信李舜有这个能力将这些粉饰过去,而皇上真正要查的亏空是与济宁侯一样,是地方上的偷漏赋税,他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同济宁侯一样,敢明目张胆的挑衅皇权。” 沂王若有所思地道:“可是要是把他们查出来了,保不准李舜会像拔萝卜带泥一样给带出来。” 他顿了片刻,接着道:“其实李舜确实是与济宁侯共同瓜分的赋税,济宁侯是死了,可是其他的人要是被揪出来了,那他们也会把李舜供出来的,看来这宗事只能打马虎眼了,绝对不能把他们查出来。” “王爷又错了”,梅荨颇有些无奈,“皇上之所以要敕令盘查户部账目,就是为了敲山震虎,从而告诫那些与济宁侯一样的朝廷蠹虫,皇权至上,任何人都不得触碰。 你要是敷衍了事,不抓出个把典型,皇上拿什么杀鸡儆猴,拿什么巩固中央集权,皇上这是在维护江山统治,岂是王爷你阻挡的了的。” 梅荨声音略沉,接着道:“现在这宗事的主动权掌握在王爷自己手里,要是你随意敷衍,皇上一怒之下派齐王去查,那才真是要遭殃了。所以王爷你不但要抓,而且还要抓地位高的,抓典型的,要杀猴给鸡看,那李舜这个差事才算办的漂亮。” 沂王面有难色:“那这不等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么?” 梅荨抿着唇线:“王爷肯定听过祸水东引的故事吧。” “祸水东引?”沂王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眼睛一阵亮,忽的击掌,兴奋道,“你的意思是说拿齐王的人开刀?” 梅荨但笑不语。 沂王忍不住站起身,灿笑道:“梅先生真是大才,这样不但在父皇面前办好了差事,还可以救李舜的燃眉之急,更主要的是能够折掉齐王的臂膀,这可是一石三鸟啊。” “至于拿什么人开刀,梅某就不再多言了”,梅荨扶着额角,觉得有些疲惫。 “本王这就回去斟酌人选,不再叨唠先生了,告辞”,沂王迫不及待的要回去。 沂王来这里之前还回了一趟王府,他身边的谋士以及李砚云都把重点放在了户部的漏洞上,都想着该怎么修补账目,却没有人能站在高处去想这个问题。 不管是沂王还是户部官员,他们都把整幅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或是夺嫡,或是保住乌纱帽,而没有人能从皇帝的角度出发,去想盘查户部账目所要达到的目的。 梅荨起身要送,却被沂王挡住了。 栊晴在院子里玩,见他走了,忙闪进书房里,歪着头道:“姐姐,那个人是个胆小鬼,方才我只揭了盖,他就害怕的躲到后面去了。” 梅荨淡然一笑,当中还夹杂着一抹自嘲:“他说蜈蚣是毒物,却不知人心比毒物更毒。” 栊晴抓了抓脑壳,忽的紧紧攀住她的胳膊,嘟着嘴道:“陆神医说,他给姐姐用了‘三关封穴’,剧毒就不会攻入心脉了,姐姐不要胡思乱想。” “姐姐的心已经是毒物了,就是不知道可不可以以毒攻毒”,梅荨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栊晴虽然见她脸上带着笑意,但却知道她并不开心,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笑道:“姐姐,你不是说午膳前要带我去城外头玩么,我们现在就去吧。” 梅荨朝槅扇门外看去,外头晃眼的日阳儿已经把门前一株杨柳的影子拉的很短了。 第二十七章 风华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近午膳的时间,城门口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出入,只有少数几个挑着蔬果担子的小贩,一面试着汗,一面佝偻着腰背匆匆往城外头赶。 天气灼热,就连拂过的风也带着难耐的热度,城墙下守门的大头兵腰杆虽拔的挺直,眼皮却已经开始打架了。 城外头遍地的绿畴连着山,山拥着蓝天,阡陌交错,疏林如画。 初夏的早蝉已经耐不住炽热,躲在茂密的枝叶里开始齐声鸣唱了。 正骑在一棵合抱榆钱树杈上荡着脚丫子的水灵女孩蓦地纵身而起,足尖点过片叶,就轻灵如流星般朝前头的黑点闪过去了。 黑点疾速放大,瞬间就变成了一位冷面大叔,身长七尺,灰袍宽袖,在见到来人时,他隐在斗篷下的一双黑眼陡然亮如鹰隼,左肩略倾,就轻描淡写地避过了女孩来势汹汹的一掌。 栖在枝头的鸟儿忽的一惊,拍着翅膀群起而飞,堪堪消失在无云的蓝天时,树下的二人已经拆了数十招了。 女孩见这位大叔只是一味的避让,玉琢似得脸愈绷愈紧,掌风愈加迅疾,而且无厘头的招式变换也越加快速。 对于她变掌的奇妙及随心所欲,大叔的唇边掠过一抹赞赏,他也由方才的闪让逐步转为格架,在保证不会伤害到她的情况下,尽量与她切磋。 榆钱树上的另一名蓝衣少年纵身跃下,睁着圆眼目不转睛的瞧着远处的二人,手里还不停的比划着,一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青衫女子,他缩脖子笑了笑,又继续他的花拳绣腿。 青衫女子很自觉的走开了些,省的妨碍他施展拳脚,她信步走至树荫外,随意的环顾着远方黛青的峰峦,山峰危耸,好像要与天公试比高。 辽远的旷野落在她幽深的眸中,透出一股须弥浩渺,人微如芥的苍凉之气。 “姐姐……”栊晴满脸彤红的闪了来,喜孜孜地道,“那个大叔真的跟你说的一样,武功好厉害,不过我要是再练习几年,肯定就能打赢大叔。” “得了吧,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打败江湖高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刘小挚朝她丢去一个极其鄙视的眼神,操着手道,“大侠都是像大叔和我一样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哪有长成你这样的小身段,身为女子,就该有女子的觉悟,你看看人家小汐多温柔似水,哪像你,我都不稀罕说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栊晴登时火冒三丈,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怒道,“刘小挚,我要把你劈成一块一块的去喂大白。” 刘小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小晴,大哥这是在教诲你,你顶嘴也就罢了,怎么还出言不逊呢,你这爆脾气要是再不改,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你才嫁不出去,你全家都嫁不出去”,栊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刘小挚,有本事我们单打独斗。” 刘小挚冲她咧咧嘴,闪步逃走了。 栊晴旋风一般,追着他到处跑。 梅荨躬身提起榆钱树下的两坛酒,分给宋天道一坛,自己留下一坛,她一面揭盖儿,一面道:“这宗事多谢宋大哥,梅荨先干为敬”,说罢,仰面吃了一口。 宋天道除下斗篷,露出那张五官分明,轮廓粗犷的脸,他先吃了一口酒,方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过,我不是替梅家做事,我为的是我手中的这把剑,为的是我师父教给我的这个‘侠’字,殷如珅欺压百姓,死有余辜。” 他说话永远不会客套,不会绕肠子,有的只是令人倍感亲厚的光明磊落。 梅荨心中一阵激荡,她抬眸放眼天地,唇线紧抿,良久方道:“梅荨只恨此生无缘,不能与宋大哥一齐仗剑天涯。” “一琴一剑,即是江湖,你我吃了这口酒,以后就是金兰”,宋天道提起酒坛,吃了一口,朝她温和一笑,“你敢跟我结拜么?” “与宋大哥结拜,梅荨求之不得”,她舒然一笑,仰首吃了一口酒,目光坦切,“梅荨是官场中人,若是有一天大哥发现我做了对不起侠道的事,尽管来取我的性命,我甘心死在大哥的剑下。” “官场中事,我也略知一二,大哥不要求你为民请命,但只要凡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对得起‘侠’之一字”,宋天道盘膝坐下,看向远处的那片青山,眼中溢出钦服与悲叹之色,“方今天下真正能做到为民请命的只有当年的内阁首辅苏鼐一人,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已先死。” 梅荨握着酒坛的指尖已然泛白,她轻轻阖上双眼,似在平复满心涛浪,沉默良久,她提起酒坛吃了一口,方才甘甜的酒水已变得苦涩难咽。 “苏家一门忠烈,女子也尽是巾帼之辈,当年,我闻讯赶去教坊司的时候,她们已经全部自刎,宁死也不愿苟活”,宋天道喉头哽咽,“待我寻到陷害苏鼐的奸人,一定亲手将他的头颅割下,祭奠苏氏一门英魂。” “为了大哥这句话,我们再吃一口”,梅荨双眼朦胧,不等宋天道答话,就仰面大吃了几口,酒水入肚,尽化作泪。 宋天道脸颊紧绷,也直起脖子吃掉半坛。 隔了半晌,梅荨席地坐下,声音已复平稳:“听说半年前,大哥已经手刃陈灏,替白姐姐报了仇,不知道白姐姐坟冢在何处,来年清明,我给她扫墓上香。” 梅荨口中的白姐姐即是宋天道的未婚妻子云若白。 宋天道与云若白是青梅竹马,二人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两家不仅是邻居,还是亲家,在宋天道十九岁那年,云家大哥就娶了宋家小妹,一年后,宋家小妹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家都喜上眉梢。 宋天道二十一岁那年,两家就合计着要把云若白许给宋天道,来个亲上加亲,而他们二人自小就感情笃厚,早已是郎有情妾有意,文定那天,两人都高兴的一宿没睡。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未等二人成婚,云家就已惨遭横祸,一家七口,除了云若白被抓走之外,其他的全部被杀,包括云家那个刚学会走路的长孙,而杀人凶手就是本县县尊的儿子,是他带着几名护院化装成土匪将云家全家灭门,又因行凶时,看见云若白貌美,起了垂涎之心,所以就把她给抓到县衙。 云家跟县尊的儿子结仇,还得从云家大哥头一日去县里交粮食说起。 县令收粮食常用的一招叫作踢斛,这几乎已经是大洹上下所有官员们贪污的一种不成文规定,百姓虽有怨言,可也只能忍气吞声,云家大哥是个老实人,往年交粮食的时候,他虽然心痛,可也不会跟官府里的人发生争执。 可是今年遇到了蝗灾,家家粮食都不多,他娶亲之后,家里又多了两张嘴,孩子还这么小,他不忍心看着孩子受饿,所以在县尊踢掉半斛米之后,他一时没忍住,上前理论了两句。 当时,县尊的儿子恰好在旁边,他原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成天游手好闲,他见云家大哥竟然如此刁蛮,敢跟县尊甩脸子,于是立刻抄起袖子,和几个衙差一齐将他拳打脚踢了一番。 在这场争执中,云家大哥不小心伤到了县尊儿子的腿,没想到,竟引发了灭门血案。 宋天道知道后,二话没说,抄起砍柴刀就杀到了县衙,他不但杀了二十余名衙差,还亲手割下了县令以及县令儿子的首级,可是,死者已经不能复活,而云若白也已经无法恢复清白之身。 此后,宋天道被通缉,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云若白虽然一直跟在宋天道的身边,却始终不肯嫁给他,宋天道也不勉强,却在心中把她当作妻子一般来疼爱,就这样二人相互扶持,走过十年风风雨雨。 直到一年前,宋天道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后来被梅家所救,等他伤好以后再回家中时,云若白却已遭仇人陈灏的毒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云若白的死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痛。 回忆往昔,宋天道粗犷的脸上流下两行泪,谁也没有想过替天行道的大侠,被大洹百姓当做在世关公的宋天道,竟然也会流泪。 “英雄此生两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梅荨吃了一口酒,不知怎么,她也忍不住泪落如雨。 她同宋大哥一样,本来都是一生无忧的人,那时候,或许还在掏鸟窝,还在郎骑竹马,还存在少年意气,可有些事情总是不期而至,突然的让人在措手不及中就学会独担风雨。 宋天道已经把坛子里的酒吃光了,他擦干净眼泪,望向漫天的晚霞,声音温煦:“她生前最喜欢百合,清明的时候,你只要把一支百合放进任何一条小溪,她都看得到。” 宋天道起身告辞了,梅荨目送着他有些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山更远处。 第二十八章 山鸡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与刘小挚在外头玩了一整天,两人原本商量好等掌灯的时候一齐到常去的那家包子铺门口会合,再一同回园子的,可等到了点儿的时候,栊晴却故意不去,打算放他一回鸽子,由此她就一个人偷着乐回家了。 暮色渐渐四合,栊晴在二门口的大柳树下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他回来,她心里愈加高兴,想到等一下可以狠狠笑话那个大笨蛋她就笑到揉肚子。 晚风徐徐拂过,满树绫罗般的柳丝轻轻飘荡,婀娜婉约。 栊晴在树底下已经换了十来个舒服的姿势了,也还没等到她来,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晚风送来了一阵浓香,她不由朝着风向伸长脖子,使劲儿的抽了抽鼻子,一脸陶醉地道:“好香啊!是烤山鸡的味道……” 一语未完,东南角门里就走进来一名蓝衣少年,身长玉立,朗眉星目,手里举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烤山鸡,怀里还抱着一只用纸包好的山鸡,正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潇洒的往二门走来。 见到栊晴在他面前舔了舔唇,他很大哥风范的举起烤山鸡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句废话也不多说,一径往二门内去了。 栊晴猴儿似的返身追上,一面吞着口水,一面道:“你的烤山鸡在哪里买的,怎么跟以前我们吃过的不一样,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你当然没吃过,这家烤山鸡的摊子是新摆的,就在包子铺旁边呀”,刘小挚瞟了她一眼,故作不知地道,“你去包子铺的时候没有发现么?” “小挚哥哥”,栊晴瞬间收敛的所有脾气,用小妹妹一般的甜柔嗓音说道,“你手里的那只烤山鸡是留给我的么。” 刘小挚做出一副很诧异的样子,瞅了手里的烤山鸡一眼,又瞅了栊晴一眼,方道:“你是说这只么?” 栊晴点首如小鸡啄米。 “当然不是,这是要留给我的小汐妹妹的”,刘小挚咬了一大口山鸡腿,满脸幸福地道,“真是太香了,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烤山鸡,外焦里酥,啧啧,天下美味呀。” “可是小挚哥哥,我告诉你哦,吃独食可是会天打五雷轰的”,栊晴追着他的步伐,信誓旦旦地道。 “什么吃独食?”刘小挚白了她一眼,“不是跟你说了,这只烤鸡是留给小汐的么。” “可是你今儿晚上你又不能给她,就算是吃独食了呀”,栊晴固执道,“而且现在天气这么热,要是等到明儿再给她就会坏掉了,还有啊,荨姐姐说过,浪费粮食会遭天打雷劈的哦。” “你放心,我会把它放到窗户上过风的,这样就不会坏掉了”,刘小挚一径走回房里,坐到八仙桌旁,也不理尾巴一般跟来的栊晴,只一味的享受佳肴。 栊晴倚在他身傍,用力吞了吞口水,她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嘻嘻笑道:“我跟你说个段子吧,今儿听来的,可好笑了”,她一面盯着他怀里的烤山鸡,一面道,“说是咱们街东头的那个冯郎中,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病人,那病人说他最近吃什么就拉什么,吃包子就拉包子,吃山鸡就拉山鸡,都一连拉许多天了,他就很焦急的问冯郎中该怎么办,你猜那个冯郎中说什么?” “猜?你不说我就踩你,不,踩山鸡”,刘小挚原本以为她是用说段子来哄骗他手里的山鸡,没想到却是成心来恶心他的。 答案还没揭晓,栊晴就已经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了,她断断续续地道:“冯郎中……很无奈……的跟他说,那你只能吃屎了。” 刘小挚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再看手里的烤山鸡时,胃里已是一阵翻腾,他把手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吃食往桌上一扔,一面擦手,一面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整天屎呀屎的,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以后出去不要跟别人说你认识我。” 栊晴原本就是要说段子逗他乐的,好骗他手里的吃食,却没有考虑到刘小挚正在吃东西,说这个段子不合时宜。 而且她自己也没明白过来,只见刘小挚不冷不热的,还当是自己拿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她登时转怒,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一只烤山鸡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吃的我吃的多了。”说罢,转身就走。 “你可不要半夜过来偷哦。” 栊晴看了看还依偎在他怀里的烤山鸡,不屑地道:“你不相信我的品格,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品位么,你一个一年不洗澡的人,山鸡放你怀里都被熏臭了,我才不稀罕呢。”说着,大步流星的朝西北角院去了。 往西北角院,要经过上房,此刻上房里虽灯火通明,可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因为梅荨不住在里头,而其他人也不敢住。 西北角院的‘栖雪居’要活泛一些,从屋子里漫出的温黄光晕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映的院子里的一大缸荷花如玉雕的一般。 屋子里的落地明罩前搁着一对海棠式高几,左边的那方置着一只花觚,却没有按常人说的“空花瓶不吉利”那般插上花卉,右边的那方则摆着一缸金鱼。 明罩后头置着一方花梨木嵌玛瑙书案,上头放着湖笔端砚,还有一方四牙矮几,几上搁的都是还未雕琢过的鸡血石、青田石等玉石玩物,墙上还挂着各色悬瓶和玉笛。 再后头是珍珠帘子,里面一张铺着雪青绫坐褥的湘榻,舞青霓与梅荨正坐在榻上叙话。 舞青霓还是第一次来梅荨新搬进的这所园子,她倚在梅花迎枕上,随意环顾着屋子里的陈设,声音懒散:“你的园子虽然不怎么样,但屋子的摆设倒还入得眼。” “我还没入住,这屋子就已经被刘叔打理好了”,梅荨摆好迎枕,也靠了上去,“这些古玩玉器都是从他的古玉斋里挪出来的。” “刘叔倒是深谙你的品位啊”,舞青霓淡淡地道,“你怎么会忽然想要搬出来了,我看李砚云待你还挺周到的么,她虽然跟你立场不同,但也是个脂粉英雄。” “我都抢了她的饭碗了,还怎么好意思再住到她家里白吃白喝”,梅荨抿嘴道,“我得趁着她还没回过味来的时候,赶紧自己先撤,要不然就要被轰出来了。” “你指的是宋天道杀济宁侯的事么”,舞青霓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走这步棋,为的就是要以这宗事为跳板,好跃然成为沂王心目中最重要的谋士,如此一来,你就能够更加轻易的左右朝廷局势,从而为荣王争储打下根基。” “这是其一,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哦?那我倒是愿闻其详。” “之前工部尚书的空缺让齐王与沂王提前结束了兄弟盟约,眼下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就像两堆干柴,而济宁侯的事正好将他们引燃,这火一旦烧起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梅荨叹了口气,“时间不多了,只有如此,方能让他们之间的争斗迅速白热化。” 舞青霓以为她说的时间不多是指她的身体,却不知梅荨指的是宏治的年寿。 她秀眉一蹙,揭过不提,转而道:“可是皇上盘查户部账目的事,你拿齐王给沂王当了盾牌,岂不是都便宜沂王了么,你若是让他做大了,以后可就更难对付了。” “沂王真的受益了么?”梅荨嘴角微扬,辞气转冷,“等沂王折掉齐王的一大臂膀,皇上就会发觉问题的所在了,而这个问题是足以让他夜不成眠的。” 舞青霓思忖片刻:“你说的是李舜?” “琀姐姐一针见血,沂王要是失去了李舜,就等于折了双翼”,梅荨坐起身,火光在她幽深的眸中滑过,雪亮无比,“这就是帮皇上松土的法子。” “沂王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没有想得长远,可李舜却是只老狐狸,他如此高瞻远瞩,难道会不知道折掉齐王臂膀的同时也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么?” “他就算看到了也只能如此”,梅荨起身活动了一下,“济宁侯的事一出,皇上盘查户部账目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所以李舜根本无法阻止,只能按照皇上的意思杀猴儆鸡,眼下他如果不拿齐王当盾牌,那暴露在刀剑下的就是他自己了。” 舞青霓跟着起身,板过她的脸盯着看了许久,方道:“你这还是人的脑袋么。” 梅荨顺势倒在她的身上:“不是,是吃人的妖怪。” 二人一直聊到漏下三鼓才歇息,连让栊晴打扰的时间都没给,所以栊晴只好无奈的挨到三更天,偷偷摸去了东厢房刘小挚的屋子,她猫在廊子上,悄悄抬头往窗户上一看,果然有一只纸包的烤山鸡。 她登时喜上眉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将烤山鸡捧下来,拆开一看,比刘小挚的那只还要肥,而且竟然还是热乎的,她搓了搓手,抱着它溜回自己的屋子了。 刘小挚从床上爬起来,望了窗户一眼,抄着手摇头叹息:“真是个大笨蛋。” 第二十九章 杀手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户部的一项重要来源就是盐税,李舜以此为突破口,牵出了河南行省指挥司、宣慰司、漕运等众多官员与当地盐商进行官商勾结走私私盐,牟取暴利,致使国税流失的大案,其中还牵涉到都指挥使定襄伯。 走私私盐李舜也有参与,但为了能咬出定襄伯,他将自己的几个亲信也给折进去了。 大洹的体制是非社稷军功不封爵位,而公侯伯爵及驸马一律不得参与朝政,除非其有武将之才,则可到军中任职,这定襄伯就是靠自身长于骑射而进入军中,后在河南行省指挥司任都指挥使一职。 这定襄伯是暗中拥护齐王的,而且河南离京师很近,一旦发生异动,他可以很快响应齐王,所以定襄伯对于沂王来说就等同于如鲠在喉,他早就想拔除了。 眼下宏治正要杀猴儆鸡,这定襄伯就很不幸的撞在了枪口上,他不仅被褫夺了爵位,还被抄了家,其他盐税案的官员则不分轻重全部处以斩立决,以至于河南几乎成了光头行省,宏治手腕之狠辣,令朝廷上下的官员人人如履薄冰。 济宁侯与定襄伯的案件发生后,宏治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发现自己好像被人蒙住了双眼,堵住了双耳,尽管每日临朝,却不曾收到参劾他们二人的只言片语,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呢? 宏治独自坐在寝宫,一夜未眠。 他翻开先师写给他的《亲政论》,心中默念:“《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相隔,虽有国而无国矣……” 次日早朝,他本欲让通政司通政使胡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朗声念诵这篇《亲政论》,不想却先接到了刑部尚书的奏报,说胡庸昨晚在家中伏剑自刎。 通过胡庸的血,宏治照见了权臣的影子,他心中很清楚,一定是朝中弄臣一手遮天,把住了通政司这个上下相交的隘口,堵壅言路,使他犹如失去了双目双耳,做同木偶,而这个权臣是谁呢?他不由抬眸看了内阁首辅李舜一眼。 李舜低着头,对于宏治投来的这意味深长的一瞥,他心中早就有数,不然他也不会提前灭了胡庸的口。 其实宏治对李舜还是比较满意的,最起码他能看见李舜做事勤勉,开略有术,朝中关于他的蜚短流长也是极少,可以说是个文忠之臣,所以他才放心的让李舜做了九年首辅。 他虽然知道沂王常去李府,想要极力结交,但李舜却从没有在他面前夸赞或是诋毁任何一个皇子,关于储君之位他也缄口不提,以至于让宏治一度认为他就是个中立派,不结党,不依附,是个难得的纯臣。 如果这个权臣是李舜,那……宏治不敢继续想下去。 九年的时间,李舜到底根有多深,叶有多茂,他心里着实没有底,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先暗中查探清楚,才好作进一步的打算,而查探的人选,宏治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高湛。 一连好几天,高湛都没有在沁春园见到舞青霓,听墨葵说,她一直住在梅荨新近搬去的那所园子。 梅荨救过舞青霓的命,她们二人又是因琴相结,所以舞青霓与梅荨的笃厚,并没有让高湛起疑心,也没有让随时关注梅荨园子的李府等人起疑。 高湛在黑油大门前伫立了片刻,方抬手叩门,园子里的小厮问了姓名,知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心中不禁一跳,但面上却是自然恭敬,将他请进外书房,而后往二门内通报去了。 高湛见园子里的一个看门小厮也如此进退得宜,不由对梅荨又添了几分欣赏及警觉。 小厮来报时,梅荨与舞青霓正在栖雪居看栊晴和刘小挚对弈,对于栊晴落子之无厘头,连刘小挚这个手谈高手也觉得脑子不够使了。 知道小厮的来意后,梅荨让他将高湛请进二门来。 梅荨与舞青霓正并肩坐在湘榻上,她斜着身子碰了舞青霓的肩一下,抿嘴笑道:“你石榴裙下的公子追到这里来了,还不去打扮一下?” “怎么,你难道又要我亲自出马,施用美人计来迷惑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么”,舞青霓不起身,反而靠到迎枕上。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沁春园吧”,梅荨凑前道,“若是要找归宿,这高湛是不二人选,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他是个表面冰冷,内心极重情意的人么。” “归宿,你是要姐姐我从良么”?舞青霓故作诧异的问道,“对了,他的事查出什么眉目了么?” 梅荨摇头道:“锦衣卫都很机密,刘叔查了半个月也没有丝毫蛛丝马迹,难道是我们的方向错了,他其实就是真心要支持沂王的?” “说不定他也是在染缸里泡久了,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什么颜色的人”,舞青霓轻笑了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 梅荨瞅了门外一眼,见小厮领着高湛过来了,旋即朝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而后拍了旁边抓耳挠腮的两颗脑袋,且往门外去了。 她并没有上去跟高湛打招呼,而是带着栊晴一径往刘小挚的屋子去了。 高湛立在门前看了一眼梅荨逶迤而去的青色背影,默了片刻后,走入了房内。 舞青霓依旧闲倚在梅花迎枕上,鬓发微松,粉黛薄施,身上没有戴任何饰物,只项上一条攒珠水晶链,衬得肌肤雪白雪白的。 一件薄薄的紫色云纱褙子轻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玲珑的起伏。 高湛挑开珍珠帘子走进去,见到榻上的潋滟,脸不禁红了红,他窒了片刻,极力绷着脸也没有掩饰住窘迫,他坐到对面的玫瑰椅上,找了很久方才找到一个话题:“怎么不回沁春园?” “沁春园只是一个坊子,我已经搬到这里来住了”,舞青霓拿起炕几上搁着的一把紫檀木香扇,漫不经心地道,“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高湛皱了皱朗眉:“梅荨的园子怎么能当家,你对她足够了解么,我不想你……落入了她的圈套,她的城府极深。” 舞青霓极轻的一笑:“你说这里是虎穴狼窝,那哪里才是我舞青霓的家呢?” “沁春园虽然不是长住之居,但最起码是你自己的地方,不管怎样,都要比这里好”,高湛语气笃定。 “沁春园?”舞青霓打开香扇,扇面的桃花如胭脂点点然,“高大人的意思是说,这烟花之地才是最适合我舞青霓的咯?”称呼的客套总是令人倍感疏远。 高湛沉沉的眸中掠过一抹痛楚之色,他锁住舞青霓的脸看了良久,方道:“你又何必要曲解我话中的意思。” “你也知道曲解的滋味了”?舞青霓停下手中的香扇,辞气转冷,“梅荨是我妹妹,是我舞青霓这辈子最亲的人,你曲解她,就等于曲解我,高大人要是觉得这里是虎狼之地,尽可以马上离开。” 本是许久不见,心中思念,才会来梅荨的园子寻她,却不曾想话还未说两句,就被她下了逐客令,高湛心中忽的一阵痛,短暂的,却是比任何他挨过的刀伤还要痛,他沉默了片刻,望向舞青霓,眼中有隐隐灼热:“如果让你把我的住处当做家,你可否愿意?” 舞青霓窒了一下,垂眸思量了片刻,方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正色道:“如果让你不要替沂王做事,你可否愿意?” “什么意思?”高湛的眼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如果你可以不替沂王做事,那我就答应去你的府邸,为奴为婢”,舞青霓辞气决绝。 “这两宗事有什么相干”,高湛蓦地起身,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方才问你的话,是我的心里话,我真心想跟你生活在一起,想你做我高湛的妻子,不是什么为奴为婢,你就算不懂我的心,你也不必……”还未说完的话淹没在了一声叹息中。 舞青霓起身,眸光凌厉:“我跟你说的也是心里话,你要是做不到,那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高湛定定的看着她良久,目光复杂,似质疑,似寒心,但更多的还似疼痛,他喉头哽咽了一下,旋即大步离开了屋子,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落拓,很快,他就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满屋子珍珠帘的相撞声,凌乱而空荡。 高湛还未走出二门就听见外头有刀剑相交之声,他眉头一皱,忙紧步走了出去,只见前院里二十余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正与一个水灵的女孩焦灼在一起,隔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蓝衣少年不停的比划助威。 他正犹豫要不要搭把手的时候,梅荨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她将剑抛给栊晴,言外之意就是不留活口。 栊晴伸手一抄,就轻而易举的将长剑接到了手中,其实以栊晴的功夫,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全都解决,不过,她很久没有打架了,想和他们玩玩,所以时间拖久了些,此时她见梅荨发令,立刻三下五除二就送他们去阎王那里喝茶了。 第三十章 绿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手中一把长剑,舞的令人眼花缭乱,时而像梨花纷落,时而像银河横亘,剑法变换之迅疾,连高湛这个剑中高手也为之惊叹,他不由对眼前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刮目相看。 栊晴执着刃上着了些许血迹的长剑跃到梅荨跟前,嘻嘻笑道:“姐姐,你看我剑法进步了没有。” 这刘小挚虽然只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但同大部分的男孩子一样,他也是酷爱刀剑戈戟这些兵器的。 他一个箭步上前,夺走栊晴手中的剑,贼兮兮笑道:“大哥帮你擦”,说着,就掏出袖中巾帕,边小心翼翼的擦拭,边道,“小晴,方才你耍的好剑,好剑呀!” 栊晴白了他一眼:“你才好贱。” 刘小挚转而对梅荨道:“荨姐姐,你方才怎么不直接让栊晴把这把剑带出来啊,不然,他们几个早就被咔擦了。” “许久不用,又搬了家,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梅荨扫了地上的尸首一眼,眸光冰凝,“小晴,以后这把剑就归你保管了。” 对付敌人,有时候剑才是最力的武器。 高湛半蹲在地上,揭开了几具尸体的面纱,又拿起地上散落的朴刀查看了一番,方起身皱着剑眉道:“是京中侍卫。” 梅荨对这些杀手的身份不感兴趣,其实不用勘察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刺杀她的,除了齐王根本没有第二人选。 她对立在一旁的几个护院轻飘飘地道:“把这些尸体处理干净吧”,转而又对刘小挚道,“千万不要告诉刘叔哦,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把我的园子围成什么样子了。” 刘小挚使劲点点头,颇有几分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高大人打算怎么处理呢?”梅荨辞气轻松,似是不经意的问起。 “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锦衣卫从不插手”,高湛也不看她,齿中寒意更让人感觉眼下不是五月初夏的天,而是寒冬腊月。 梅荨淡淡一笑:“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皇上交代给高大人你的差事。” 高湛蓦地扭头,锁住梅荨的脸紧盯良久,皇上让他暗中查探李舜的事,是在屏退左右,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情况下才交代的,梅荨又怎会得知,难道她放在宫中的眼线当真是顺风耳么? “高大人不必惊讶”,梅荨轻松的笑了笑,缓和着气氛,“没有顺风耳,我只是猜到的罢了,济宁侯与定襄伯的事,还有胡庸的畏罪自杀,足以让皇上对李舜产生怀疑,他如果要暗查李舜,那高大人你是唯一的人选。” 高湛双眸冷凝,没有回答,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的瞥到了后头的一抹紫色身影,他目光一阵颤抖,立刻提步离开了,竟像是有些落荒而逃。 手中没有高湛的资料,梅荨也实在摸不准他的想法,不过高湛是个关键人物,这颗棋子若是用的好,那离将军之日就不远了。 她袖手思忖着,也没注意到舞青霓过来。 舞青霓戳了戳她的脑袋瓜子:“在想什么呢,眉头皱的跟铁疙瘩似的,连我这个大美人过来都不晓得。” “我还没问你呢,就算是鸡同鸭讲也能维持个把时辰,怎么你们一个佳人一个公子,这花前月下的就只叙了半刻钟”,梅荨白了她一眼,“你不会把他赶走了吧,难怪我瞧他的脸色沉的铁似的。” “哪有什么花前月下?”舞青霓伸出葱白的指头往上指了指,“只有毒日头好吧,今儿我就回园子去了,不然,墨葵非把我的皮揭了不可。” 梅荨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小厮疾步走了来,他朝梅荨躬身施了一礼。 梅荨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厮这才近前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梅荨点首,示意他退下。 舞青霓一面强制搂着栊晴往二门内走,一面闲闲地道:“你去忙吧,小晴借我玩会儿。” 接着就传来栊晴极其抗议的大嗓门:“我又不是玩具,我不要跟你玩,我要跟着荨姐姐,你放开我……” 梅荨朝他们笑了笑,待独自看向通往后花园的小径时,她的眼陷入一阵茫然之中。 望海楼的密室里,荣王坐的有些久了,他想起身活动一下,随即踱步走到架格前,随手翻了几部书。 上头磊的都是《山海经》、《扬州画舫录》、《茶经》、《抱朴子》等一些讲述山川古迹或是修身养性的书籍,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像梅荨这样成天琢磨阴谋的谋士,应当是《战国策》、《史记》、《孙子兵法》等经史书籍寸不离手才对。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书卷都是刘掌柜替梅荨准备的,他见小姐身中剧毒,又要每日费神思量,就在这里摆放了一些悦目养心的书籍,好让她放松片刻,反正这些书卷也都是她平素爱看的。 门后的机括一阵响,荣王捧着书回头一看,正是梅荨走了进来,她面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没有因热而透出红晕,反而有些微苍白。 梅荨欠身执礼:“让王爷久等了。” 荣王抬手示意她起身,打量了她一下,温言道:“你没事吧,怎么……浑身是汗。” “没关系,休息片刻就好了”,梅荨目光逡巡,有些羞赧:“方才路上不小心走岔了几回,所以……王爷恕罪。” “走岔了”?话一出口,荣王就明白过来了,他忍不住笑道,“你梅荨竟然是、是个路痴……”笑容堪堪绽开,忽的又凝结在脸上,半晌才喃喃道,“你和小珏真像,她也是不认路,每次出去都要我带着她。” 梅荨眉头紧了紧,赶忙岔开话题:“王爷今日寻我有什么事么?” 荣王收回神思,把书放回架格内,走回八仙桌旁,坐下道:“你上回说的帮父皇松土,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前几日胡庸畏罪自杀,昨儿父皇还把通政司的一干官员全部免了职,这次任通政使一职的是曾经被李舜参过的郑至清,父皇任用一个被李舜打压过的官员,想必是对他起了戒心,百官们面上虽不敢言,可私下里却是谈论不休,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甚至有些依附李舜的官员,已经开始松动了。”说到后头,荣王不由展颜灿笑。 “李舜在朝中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皇上要是想动他,也得从长计议”,梅荨提起紫砂壶,斟了两杯茶,递给荣王一杯,自己也执杯啜了一口,她面色静淡,看不出一丝喜色,“治疗顽疾,需用缓药,用急则崩。” “我知道”,荣王笑容依旧温和,“如今我在朝上不参议,朝下也不接见任何官员,只安心做我的清闲王爷,沂王跟齐王都开始跟我和言示好了,不过,他们的所作所为,着实令我难以与他们亲厚,我对他们也一直冷冷淡淡,昨儿沂王妃还贽了许多表礼来见小……侧王妃。” “沂王妃?”梅荨淡笑道,“沂王还真是会投其所好。” 沂王知道荣王并不会收他的礼,所以他就把目标锁在了侧王妃的身上,京城所有人都知道荣王珍视侧王妃,只要拉拢了她的心,那荣王自然不在话下,毕竟不管什么暴风也强不过枕头风。 “让你见笑了”,荣王赧笑,眼中却添了几分甜蜜,还有一丝淡淡的落寞。 梅荨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默了片刻:“……荣王没有把与我见面的事告诉王妃吧。” “没有,我有分寸。” 梅荨干干一笑,忽觉有些尴尬,她抬眸随意看了看,蓦地发现博古架旁多了一盆绿萝,绿油油的枝叶看上去活泼泼的,给这件密室添了几分生机。 梅荨莞尔道:“这绿萝是王爷带过来的么?” 荣王回头瞅了一眼,眼中的笑意浓浓的:“我看这里布置的精雅,却少了几分活色,就随手带了这盆绿萝来,这里光线暗,正好适合它生长。” 那天他见梅荨翻看《花镜》,而且还深谙种花之道,就猜想她一定喜爱花卉,这密室又恰好缺少一盆植株,所以今日特意带了来,这盆绿萝是一直搁在书房中,由他一手培植的。 梅荨原本没作多想,却无意间瞥见栽植绿萝的豆青地磁盆上描绘的是荷殿风回的一角,飞檐的朱亭俏立在翠盖白莲之间,寥寥数笔,就拈出物华冉冉,故人不在之感,想必是出自他的手笔。 赵昕的画是一绝,不管是山水还是人物都能画出神骨,还曾经做过苏珏的启蒙老师。 而且这个瓷盆胎质细腻紧密,必定不是新近烧制的,再看绿萝的长势,大概已经养了六年之久。 若是像他说的那般随手带来,就不会拿这么一盆具有特殊含义的花木过来了,梅荨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一直都觉得梅荨与苏珏很像,所以他想把这盆寄托了他万千思念的绿萝摆在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里,好让他的思念寻得归宿。 梅荨的心一阵痛,短短的,却清晰无比。 她看到了荣王的心思,却没有发觉荣王已经锁住她的眼看了许久。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荣王没有像上回一样直面说出惹她生气,而是把这份感觉埋进了心底深处,如窖藏一坛醇酒。 第三十一章 味道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骤雨初歇,天空又归于一片风轻云淡,干净的像最古老的蓝宝石,澄澈宁谧。 梅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弯不大不小的湖,里头种满了茨菇,油绿的枝叶挤挤挨挨,挺满了整片碧波,几串雪白的花朵零星地冒出水面,躲在浓荫深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栊晴卷着裤管躬身站在湖里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水面,不时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插进水里,动作迅疾,如一只捕鱼的翠鸟。 蓦地,她眼睛一阵亮,双手快的还未看见伸到湖里,就已经缩了回来,而且此时,她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条一指粗的银花小蛇,正缠在她的细腕上吐信子。 栊晴雪白的脸上湮开一抹笑,忙窜到湖水另一头的刘小挚那里,献宝似得道:“你看这是什么?待会儿我们可以吃烤蛇肉。” 刘小挚非常嫌弃的挪开脸:“不是让你摸鱼么,怎么摸起蛇来了,这么小的蛇有什么肉可吃,赶快扔掉啦,小心它咬你。” “它要是敢咬我,我就咬回它”,她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忽的两手一甩,惊叫道,“在你身上,要咬你了,要咬你了,快跑啊……” 刘小挚打了个激灵,嗖的一下就窜上了岸,惊慌的低头在身上前前后后寻索着。 “哈哈哈……”栊晴绷不住笑倒在水里,举起还缠在她腕上的小蛇,喘着气道,“胆小鬼……胆小鬼……” 这银花小蛇也不吐信子了,乖巧的把椭圆的小脑袋贴在她的手背上,阖着双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 栊晴跳上岸,朝着湖边一处葱茏的佳木荫下奔去。 绿荫浓淡,百花都已消瘦,只留下浅白的荼蘼烂漫枝头。 梅荨坐在荫下的石桌旁调琴,素手轻轻抚过,琴音淙淙响起,像山间悦耳的鸟鸣,李砚汐则坐在对面托着腮帮子朝刘小挚的方向看去,琴声飘过,她秋水般的剪瞳里又添了几分明媚。 这具琴是李砚云托她妹妹送来了,是一具上好的响泉琴,琴面似金非金,古色古香,虽不是古琴,却也是难得的琴中高品。 沂王知道李家借他的手除掉荣王的事后,并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眼下他争储离不开李舜,也同样少不了梅荨,若是这时候窝里斗,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所以他待李家不仅没有疏远,反而比以前还要热忱,该找他们谋划还找他们谋划,只不过决策权在他手中,用不用就是另一码事了。 李砚云心思极为缜密,以她对沂王的了解,她知道沂王不会无缘无故的施以恩惠,而他不同于以往的热忱,只能说明他在刻意隐瞒什么,后来打听到他频繁拜访梅府,再结合梅荨的忽然离去,她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委。 为了顾全沂王争储的大局,她没有选择与梅荨撕破脸,即使如今两家已是方底圆盖,但维持表面的和睦,不管对谁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宏治已经对李舜起了疑心,这是李家从未有过的危机,眼下即使不能得到梅家的帮助,也不能与之为敌。 而李砚汐是维持两家的唯一纽带,所以她才送小汐来梅府住一阵子,还特意让她送了这具响泉琴来。 “云姐姐的身子可一向安好?”梅荨一面拨弄着琴弦,一面随口问道。 李砚汐扭过头来,笑盈盈地点首:“她不知道有多好呢,最近还老爱出门,昨儿个还去了沂王府,送了好多东西给沂王妃呢。” 沂王妃一向不待见李砚云,她怎么忽然赍礼去看望沂王妃呢,若是想修补与沂王的关系,那也应该直接找沂王才对,毕竟她对沂王的七寸了如指掌,而沂王妃是个偏狭量小之人,李砚云去找她,反而会适得其反,那她这么做,是何目的呢? 梅荨暗中思忖,调琴的手却仍如流水行云:“应该捉的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吃烤鱼了。” “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鱼,而且还是自己动手烤的”,李砚汐欣然道,“荨姐姐,我不会烤,你会……” 一语未完,栊晴就闪了来,油黑的发上还滴着水珠儿,她举起银花小蛇,嘻嘻笑道:“姐姐,我要把小银花养肥了再吃。” “小银花?”李砚汐好奇的探过头来,瞅了瞅缠在她腕上的小蛇,讶然道:“你要养蛇?” 栊晴虽然不喜欢李砚汐,但她也知道不能捉弄这个大小姐,不然荨姐姐会不高兴的,所以她只朝李砚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凑到我面前,赶快离远一点,最好回家去。” 李砚汐撅了撅嘴:“我没有害怕呀,我觉得小银花挺可爱的,它还这么小,要吃什么才会长大呀”,她踌躇了一下,壮着胆子道,“我可以摸一摸么?” 栊晴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敢么?” 李砚汐又好奇又害怕的起身,前倾着身子仔细打量了小银花一阵子,见它只是温顺地贴在栊晴手上睡觉,才悄悄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极轻的碰了一下,滑滑软软的,她惊得忙缩回手。 小银花感觉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掀开眼皮瞅了瞅,见没有小母蛇,又耷拉下眼皮继续睡懒觉了。 李砚汐指着它,且惊且喜地道:“它好乖呀。” “你既然喜欢,那就让给你养吧”,栊晴蓦地把手搁到李砚汐鼻子底下,喜道,“等你把它养肥了,咱们再吃,嘿嘿,省的我还要天天伺候它吃喝拉撒……” 她话还未说完,李砚汐已经跳到三步开外的地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摸摸还可以,养就免了。” “不许吓唬小汐”,刘小挚忽的闪了过来,护在李砚汐前面,瞪着栊晴道,“小汐是大家闺秀,温柔可爱,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野人呀,还不赶快把它扔掉。” “谁吓唬她了”,栊晴拧着两道秀眉,怒道,“你要是再敢污蔑我,我就让小银花咬死你。” “大哥命令你把它扔掉,小汐是要在这里住的,不许你把她吓走了”,刘小挚操起手。 “小挚哥哥”,李砚汐脸颊飞红,拽了拽他蓝色的袍角,小鸟依人般地道,“栊晴没有吓唬我,我方才还摸了小银花一下呢,它可乖了,我们以后一起养它好不好,荨姐姐也……” 她朝石桌望去,上头只剩下一具在夕阳中泛着金光的响泉琴,而梅荨已不知何时离开了,三人齐齐抬眸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荨姐姐正坐在湖边的小杌上,动手生火烤起鱼来了。 桔色的余晖漫在翠湖上,染得天地一片晴暖,晚风裹挟着万家炊烟轻轻拂过,有一种梦的味道。 三人不约而同的朝梅荨奔了过去。 刘小挚一过去就驾轻就熟的操作起来,俨然成为了四人组里头的主厨,而梅荨这个业余人士自然也靠边坐了。 栊晴也不甘落后,抄起袖子,大马金刀的翻着手里的五六串鱼,跟甩面条似得,“噼啪”直响,刘小挚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夺走她手里的鱼,无语道:“你懂不懂什么叫作温柔呀,就你这么甩,就算是铁打的鱼也被你给甩成沫沫了。” “你还给我,那是我的鱼”,栊晴急的用十分功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抢回鱼来,忿忿道,“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抢。” “真是个野人”,刘小挚甩了甩被她抓疼的手,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自个儿烤去吧,我才不管你了。” “小挚哥哥,我也不会烤”,李砚汐生怕会被火舌舔到,一直瑟缩着手。 刘小挚将它手里的鱼拢到自己手里,温言道:“我帮你烤,你只管坐着等吃就好了。” 李砚汐面颊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漫了出来,她不由悄悄往刘小挚身傍挪了挪,嫣然道:“你竟然还会烤鱼,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都没有人像你一样这么厉害。” “那当然,我不但会烤鱼,还会做许多好吃的”,刘小挚双眉一挑,瞟了栊晴一眼,“我还看了很多书,懂得味中之道,不像某些人只会胡吃海喝,囫囵吞枣,不会细细的咀嚼品味。” “细细咀嚼?”栊晴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对梅荨道,“我好像记得姐姐跟我说过咀嚼……” 梅荨将手里烤的有些焦黑的鱼递给刘小挚,莞尔道:“什么味中之道?” “辣甜咸苦是正味,而酸涩腥冲是辅味,主菜一定是正味,而小菜一定是辅味,正所谓宾不能夺主”,刘小挚轻轻翻转烤的有些金黄的鱼,辞气和缓,“辣是味中之王,不会与其他的味道混淆,像王者,而甜解辣,最宜人,像女子,所以小晴,你听见了没有,女子应该是甜的,就像小汐一样,你瞧瞧你,真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 “怎么又说到我了,我是乱七八糟的味道,那你就只有一种味道,就是臭味”,栊晴捏了捏鼻子。 “那荨姐姐是什么味道呀?”李砚汐好奇的问道。 刘小挚朝梅荨明晃晃的笑了笑:“荨姐姐是苦味。” “怎么说?”梅荨淡笑道。 “苦是味中之隐逸者,要待百味散尽之后,方会显现,就像逸菊隽梅”,刘小挚笑问道,“荨姐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梅荨还未答话,就见灰衣的小厮匆匆赶来,附耳道:“荣王来了,说有急事。” 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否则荣王只会在密室里等,而不会直接到这里来,梅荨微微蹙眉,但脸上却平淡的看不出太多的变化,她顿了一下,方起身与小厮一道离开。 第三十二章 失踪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后花园的太湖假山独在一处,与茨菇湖恰好一西一东。 灰衣小厮带客人似得将梅荨领到了假山的密道入口,而后自觉的退下了。 梅荨抬眸随意环顾了一下,却没见到荣王,她以为他回密室去了,便伸手去摁开启密道的机关,忽的,眼角瞥见一片荼白的袍衫,她摁住机关的手指微微顿住,扭头看去,却是荣王。 梅荨朝他身后看了看,是一块突出来的岩壁,想来方才他是为了安全起见,才会躲在岩壁后头,因为角度的关系,所以梅荨并不曾看见。 荣王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心急如焚地道:“小谨失踪了,一大早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小谨就是曾诒现在的名字,刘言谨,荣王心急,也没意识到这些称谓。 梅荨被他抓的生疼,眉间略蹙了蹙,辞气却一如既往的平和:“王爷,事情越是十万火急,越需要冷静,如此才能想到应对之策,着急只会自乱阵脚,给敌人提供趁虚而入的机会。” 荣王略略沉吟,松开手,歉然道:“你说的对,可是……” “进去再说吧”,梅荨一面截道,一面摁下机关。 “轰隆”两道声响,石门开启又阖上。 “请王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梅荨往密道深处走去。 “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荣王走在旁侧,许是密道黑暗,才使得他的双目看起来满是不安,“我下朝回来,她就不在府里,可宿月却没有跟去,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大早有个相士来访,小谨就独身一人出去了,她说那个相士几个月前来过一回,与小谨打过照面,我便在王府里等着,可到了午膳时间她也没回,我就派了人去寻,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到底去哪里了?” 相士?梅荨脱口问道:“那个相士有什么特征么?” “四旬左右,穿着玄色夹纱直裰,手里拿着方竹骨架幡子,上头写着‘神机妙算’四个小纂字”,荣王没有丝毫迟疑,极流利的说了出来,想必是凭着这些特征,在外头寻了许久。 梅荨不禁顿住步子。 他说这个相士明明是小挚,可今日他一整天都在王府里陪着小汐,又怎么会分身去荣王府呢? 这个相士定是假冒的,而侧王妃与小厮都只见过相士一面,所以凭借印象以及相似的特征,他们就会认定这个相士是之前的那个。 “怎么了?”荣王见她蓦地停滞不前,心中愈加不安。 梅荨没有回答,垂首沉思起来。 上回让小挚假扮相士,就是为了引出藏匿在王府的细作,而伴云曾经尾随他们至望海楼,她见过这个相士,虽然现在她已经死了,但是她曾经把这宗事通报给了李砚云,所以眼下了解这宗事的就只有李家与沂王了。 而如今沂王已经把矛头对准了齐王,二人还争相与荣王示好,所以沂王不可能是这宗事的主谋,排除沂王,那就只剩下李家了。 李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是想打荣王的七寸? 可是,眼下李家被皇上猜疑,他已经自顾不暇,何以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寻荣王的麻烦呢? “不好”,梅荨失声道,“王爷,咱们快走……” “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密道前头蓦地闪现一片火光,刺痛双眼。 梅荨忙以袖遮面,眯眼看去,领头的一人正是李府的侍卫,她住在李府的时候,曾与此人打过照面,不知道此时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不过,不管有没有认出,他都已经知道了这条密道,若是让他们出去给李舜报信,那她就暴露了,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领头的李府侍卫在撞见他们后,立刻打了个手势,后头跟着的四人随即掉头,匆匆往回走去,前头的人转身不及,还被踩了脚后跟。 荣王似是已经明白过来,不等梅荨开口,就闪身追了过去,不一会儿,前头就传来了闷闷的刀剑相交之声。 梅荨也赶忙上前几步,借着火光往前头看去,此时,荣王已经撂倒了一人,并夺走了他手里的朴刀,正堵在前头与其他四人周旋。 方才那五人撤的有些慌张,应该没有后援,其他三人武功平平,荣王对付起来绰绰有余,可是那个领头的侍卫却不好对付,荣王若是出了事,那就是因小失大了,趁眼下他还支撑的住,得赶紧回府叫栊晴。 梅荨忙转身往回奔,堪堪到达石门口的时候,“轰隆”一声响,石门却不启自开,外头昏暗的光线挤进来的同时,一个身形娇小的人也闪了进来,在见到梅荨时,原本黑沉的脸立刻舒展,喜孜孜喊着“荨姐姐”。 梅荨一阵惊喜:“你来的正好,快去前头帮助荣王。” 栊晴抿嘴点首,握住长剑,飞身而去。 梅荨担心荣王安危,也跟了过去。 荣王还堵在前头跟那四名侍卫焦灼,不过已经由方才的主动进攻转为了防守,看来他有些吃不消了。 栊晴右脚一磕岩壁,娇小的身子登时如鱼跃龙门一般纵身而起,手中长剑刚一出鞘,就顺带着割破了一人的喉咙,血光四溅。 剩下的三人瞳孔齐齐放大,打不过就要跑,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把突击目标锁在了荣王身上。 离荣王最近也是离出口最近的一人,忽的大嚎一声,举刀过顶,使出了浑身解数朝荣王劈去,荣王忙横刀格挡,只听得“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的刀被崩断成两截,散落在地,而虎口也被震破,一股殷红的血瞬间冒了出来。 栊晴正被领头的侍卫牵制着,眼看那人就要夺路而逃,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从袖子里一掏,就把还窝在里头睡懒觉的小银花给拽了出来,往那人身上一丢,很快就传来了立竿见影的尖叫声。 小银花被扰了清梦,自然要泄泄火,也不知它从哪里学来的猫捉老鼠的臭毛病,非但没有立刻咬死他,反而钻进他的衣服里,在他身上一通游走,“嘶嘶”作响,天可怜见,那个悲催侍卫被它捉弄的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而此时,栊晴已经把其他两名侍卫解决了,她一面将长剑插回鞘,一面不耐烦地道:“我走了,你到这里玩吧。” 那怎么行,小银花一听,歪起三角形的小脑袋思考了一下,然后跟咬瓜啃桃一般朝他胸前一啮,就大摇大摆地窜回栊晴的袖子里,补眠去了。 那名侍卫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动弹不得了,而胸前的乌黑也蔓延到了面部。 “王爷,去我府里包扎好了再回去吧”,梅荨见他虎口上的血还在不断的渗出,把缠在上头的纱绢也给染透了,“你放心,李舜针对的是我,侧王妃现在应该已经安全回府了。” “我知道”,荣王捂着伤口,微微寻思了片刻:“只是这样就行了么,望海楼……” “刘掌柜会处理的,王爷放心。” 荣王面色愧然,随着梅荨她们出了密道。 梅府的上房里已经掌上了灯,糊着雨后天青蝉翼纱的支摘窗上也跟着宿上了花影。 屋子里只有梅荨与荣王二人,她捧出药箱,拿出了上好的金疮药与纱布,躬身替他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两人离得近,荣王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细细的冷梅香,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忙抬眸环顾了一下四处,屋子里的陈设古朴简雅,他不禁问道:“这是你的屋子么?”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突兀。 梅荨虽在替他处理伤口,但心思都放在方才发生的事上。 端阳那天,高湛曾经告诉过她,说李舜已经猜到荣王背后有高人辅佐,从方才发生的事情来看,李舜已经想到济宁侯的事是荣王背后的那人所为,才会使得李府失去宏治的信任。 他利用相士引侧王妃出府,再将她扣押,荣王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肯定会去寻高人商量,顺藤摸瓜,那自然就能找出这位高人是谁。 不过李舜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在约定地点接头,而是修了密室,那几名侍卫想查看密道通往哪里,却不料半道遇上了梅荨他们。 “不是,我不住在这里”,梅荨顺口回答。 不知为何,荣王感觉隐隐有些失落,闺房是一个女子私/密的地方,除非亲密信任的人,否则其他人都是不可能被带进闺房的,他默了片刻,歉然道:“都是我太不小心。” “王爷不必自责”,梅荨用竹剪剪断纱布,温和道,“不管是谁,在着急的景况下,警觉性都是最低的,李舜利用的就是这一点。不敢瞒王爷,之前的那个相士,是我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引出细作,却没想到反被李舜利用,差一点功亏一篑。” “是你派去的”,荣王颇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能断定小谨一定会跟他出去呢,而且我听宿月说,小谨似乎很害怕他?” 梅荨打结的手顿了一下,辞气却自然:“这宗事王爷去问侧王妃会比较妥当。” 荣王正要追问,刘掌柜就提衫走了进来,长揖道:“小姐恕罪。” “这宗事不怪你,刘叔请起吧”,梅荨转而又对荣王道,“天色已晚,王妃肯定在府中坐立不安,担心王爷安危,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王爷早些回去吧。” 荣王点首,随即起身离开了。 “是你给栊晴报的信吧”,梅荨坐到玫瑰椅上,“望海楼的人都安排停妥了么?” “是望海楼的掌柜给我报的信,我就告诉栊晴了,他们一家老小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儿晚上就随我的船南下苏州,望海楼密室的机括已经锁死,谁也打不开了。” 梅荨阖眼,仰面靠在椅背上,声音有些疲惫:“我会修书给梅伯父,安排好他们的,没什么事,刘叔就先回去吧。” “小姐注意休息,我告退了”,说罢,却不见梅荨回应,他抬眼瞧了瞧,只见小姐阖眼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他悄声退了下去,在院子里跟刘婶交代了几句后,方离开。 第三十三章 念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荣王府的正院里一派静谧,能听得到远处的夏虫唧唧声,月光泻在水磨大理石面上,如水如霜。 偌大的上房里,只有侧王妃一人面无表情的坐在雕花鼓腿圈椅上,身上的那件丁香缠枝紫藤云纱褙子有染了许多褶皱,两只葱白的手如平素一样温雅的搁在膝间,只是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她想不通梅荨何以要如此待她,她也不知该如何跟荣王解释。 她更加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荣王待她就不如从前那般坦诚信任了。 以前不管是朝堂政事还是江湖佚闻,他都会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说到高兴的地方还会笑的像个大男孩,与他一起相处的一千多个日子里,他永远和煦的像一阵春风,能融解她冻酗多年的心,能让她暂时忘却从前七年在教坊司里噩梦般的生活。 她本是孱弱的女子,可那里的每一天都是凌迟,她想过一尺白绫,想过许许多多了结性命的法子,可心中却牵挂着曾诏,若是她死了,曾诏又该何去何从,她终日只能以泪洗面,直到她听到荣王寻觅苏珏的消息。 她太想逃离这个魔窟,太想寻到依靠了,而苏珏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她跪在地上给小珏磕了三个响头后,就借她的身份嫁进了荣王府。 一念之差,致使枷锁扛,这个秘密像大石块一般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既害怕身份会揭穿,又希望身份被揭穿,矛盾重重的心被日夜折磨,她曾经很多次都想坦诚的说出来,她是曾诒,可她却提不起勇气。 梅荨的出现,让她乱麻一团的心更加惶恐。 梅荨何以要倾尽心血佐助王爷呢,是想做王爷的妻子,做大洹的皇后么?“曾贾双玉”是她给自己的警告么? 一定是这样,不然,上回在望海楼,我问她原因时,她不会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用“曾贾双玉”明为引出细作,暗中却要以此为威胁,警告自己不要擅加干预,难怪荣王待我不似从前了。 侧王妃手指上的关节又白了几分。 “幻质非坚,终归磨灭……或许已经到了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侧王妃肩膀一垮,软瘫在椅背上。 “小谨……”荣王好听的像箫声的嗓音混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侧王妃弱柳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徐徐回头。 “你怎么了?”荣王忙跨进门内,急声问道,“受伤了么?” 侧王妃缓缓摇首,忽的瞥见他缠着厚厚纱布的手,登时一阵惊骇,忙托起他的手,询问道:“王爷怎么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荣王瞅了雪白的纱布一眼,温笑道:“我没事,是梅……在梅府包扎的。” “梅荨”,侧王妃方才恢复了生气的双眸又瞬间冰凝。 “小谨,这个相士与之前找你的相士不是同一人,他是李府派出的,目的是为了要引蛇出洞,李舜老谋深算,他知道我在担心你安危的情况下,会去找梅荨,所以故意设下这个圈套,好将她钓出”,荣王坐到另一旁的圈椅上,“手上的伤是在跟李府的侍卫打斗时不小心弄伤的,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他们伤到你了?” 他简单陈述了一遍,却故意漏掉了在望海楼的密室与梅荨见面的事儿。 侧王妃十口心思都在梅荨身上,想她此番的目的,竟是没有听到荣王的话,只在听他提到“梅荨”两个字的时候方省过神来:“打斗?她怎么能让王爷冒这么大的险呢,李府的侍卫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跟王爷动手,王爷有没有抓到活口,好指认李舜?” “不能留活口,否则他会把梅荨暗中襄助我的事告诉李舜,这样她会有危险,而且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也都会付之东流”,荣王辞气转缓,“这宗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小谨,你受委屈了。” 侧王妃的心蓦地拔凉。 是为了她的安危,方要让她承受委屈么,若照以前,他一定会第一时刻提起宝剑护卫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侧王妃偏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她眼中的泪,“王爷做得对,妾身受些委屈又何妨。” 偏过头去,又怎么隐藏的住心底的悲伤,荣王不用看也感觉的出,忽的,他“哎呦”一声翻倒在椅背上,捂着胸口喊疼。 侧王妃一惊,忙起身凑到他跟前,着急忙慌地道:“王爷,你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 荣王不由窃喜,这一招果然百试百灵。 “宿月,快去传御医过来……” “不能传御医”,荣王脱口道,“呃……传御医父皇就知道我受伤了,到时候追问起来就不好了。” “可是你的伤……” “没关系,你帮我揉揉就好了”,荣王咧嘴笑道。 侧王妃微楞,方才解过味来,她且喜且嗔的朝他胸口捶了一记:“让你骗我。” “咳咳咳……”荣王故作出疼痛难忍的样子来。 侧王妃的笑意并未达眼底,她默了片刻,敛容道:“梅荨……王爷你是怎么看待她的?如果王爷想娶她为妻,妾身……不会阻挠,会把她当做姐姐来侍奉的。” “你说什么胡话,梅荨……”荣王顿了一下,“她只是我的谋士,更何况,眼下她明着是沂王的人,我见她一面都要偷偷摸摸,还谈什么嫁娶。” “那以后呢?等王爷登上了大位,她定是要嫁给你做皇后的”,侧王妃垂下眼睫,“我的身份根本不能母仪天下,而且,我过府两年余,都没能替王爷诞下子嗣,我……” “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荣王叹了口气,起身拥住她,温声道,“这个跟梅荨做皇后又有什么关系,她辅佐我不过是为了他们梅家着想,你不要想的太多了。” “不是我想的多”,侧王妃欲言又止,她把相士的那段话滤掉,接着道,“王爷你当真就没有想过梅荨的动机么,之前你被沂王与齐王打压,她完全可以投靠他们二人,又何必要煞费苦心的来襄助王爷你呢?” 对呀,若只是为了梅家,那辅佐谁不是辅佐,何必要选择一个弱者呢? 荣王沉默下来,忽的似又想起什么,忙问道:“你为什么要独自跟那个相士出门,宿月告诉我,你两回见到他都很害怕,他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瞒着我么?” 是说出真相,还是再用谎言来圆谎呢? 侧王妃盯着鞋尖,低声道:“那个相士知道我曾经在教坊司的事儿,他是要挟我,让我给他银票的。” “是么?可是梅荨跟我说相士是她派出去的,她怎么会为了银票?”荣王不由反问。 “这……”侧王妃如水的瞳孔里跃出一抹冷意,她贴膝跪下,啜泣道,“是梅荨她要挟我,让我不要干预你们之间的事,她之所以辅佐你是因为她想当皇后,而沂王与齐王都已经有了正室,唯独王爷你……我不敢告诉你,一来不想令王爷总是为费心,再则,是怕你跟她翻脸,影响王爷的大局。 她如此说,只是希望荣王真的只拿她当谋士,可话说出口了,她却有些后悔,她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了,可她却真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此生唯一的依靠被别人夺走。 “这就是她的目的么?”他的辞气带着几分寥落,想到那盆自己亲手培植了六年的绿萝被埋葬在了那处密室里,他的心隐隐作痛。 第三十四章 念诗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前几日发生的事能够瞒住李砚汐,功劳全归刘小挚。 那日他看见刘掌柜顶着阎王似的脸过来就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所以他很“机智”的哄着李砚汐回了她的屋子,并随手拿了本《诗经》,在她身旁声情并茂的朗诵起来。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他见李砚汐听他读诗的时候,总是眉眼盈盈,美的似海棠娇羞,高兴的几宿没睡,用他读过的一句诗来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为了博红颜一笑,今儿一大早,刘小挚又拉着汐妹妹到前院里来,准备朗诵他精心准备了一夜的诗。 彼时,院子里一枝沿着石榴树攀援而上的丝萝还沾着晨曦的露水。 “……山有木兮木有枝,在地愿为连理枝……”刘小挚朗朗的念书声与李砚汐落珠般的笑语声穿门入户,直直地砸在了还在西厢房里睡懒觉的栊晴耳里。 栊晴实在忍无可忍,她一把掀开蒙在头上的胭脂袷纱,光着脚丫子就踹开门闪出去了,她指着刘小挚的鼻子,火冒三丈地吼道:“刘小挚,一大早的吵什么吵,再吵我就让小银花咬死你。” 刘小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只穿着小衣就跑出来了,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有伤风化,都是大哥平素没有好好教导你,正好大哥我在念诗,像你这等野人就该好好熏陶一番,来,小晴,跟着大哥一齐念。” “念你个大头鬼,说了不要打扰我睡觉,吵死了……”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弄得栖在石榴树枝头鸣叫的鸟儿呼啦啦飞走了一片。 刘小挚捂住耳朵,老气横秋地道:“真乃孺子不可教也,这多好的诗呀,真是不懂浪漫,不解风情。” “浪漫?风情?”栊晴作呕吐状,鄙视道,“我看你是无病**。” “小挚哥哥,小晴要睡觉,我们就去茨菇湖那里吧”,李砚汐笑吟吟地道。 “好啊”,刘小挚瞥了栊晴一眼,“到时候我再多抓几条鱼,我一面念诗,一面烤鱼,你说好不好?” “小挚哥哥烤的鱼最香了”,李砚汐欢呼雀跃地道,“小晴,你放心去睡吧,待会儿姐姐我会给你留几条的。” “不要!”栊晴恨恨地吞了吞口水。 李砚汐诧道:“可是上回小挚哥哥烤的鱼,你可是吃了个精光呀,连一丝肉都不剩,弄得那堆骨头看起来跟银首饰似得。” 刘小挚拉上李砚汐的酥手,翘着眉头道:“她不要就算了,我们自己吃。” “我才不要吃你们夫妻烤鱼,会穿肠烂肚的”,栊晴白了他们一眼,转身折回房里去了。 她刚刚躺下,就感觉胳膊旁边冰冰凉凉的,她起身一抖胭脂袷纱,果然瞅见小银花盘成圈窝在里头呼呼大睡,她登时怒气冲天,一把将小银花拽了出来,丢在角落里,气鼓鼓地道:“跟你过了多少遍,你是刘小挚呀,猪头猪脑的,叫你不要窝在我床上睡觉,要是再不听,我就把你炖了。” 小银花缩着小脑袋,极其委屈地钻到床底下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的窗边一阵翅膀的扑闪声和“嘶嘶”的吐信子声,栊晴一咕噜从架子床上跃起,就见到小银花正支着半个身子趴在窗台上攻击一只雪白雪白的鸽子。 鸽子歪着脑袋用小豆子眼瞅了瞅栊晴,“咕咕”叫了几声。 “小银花,你给我回来,你要是敢吃它,我就把你碎成沫儿”,栊晴叉腰喝道,“还不给我回来。” 小银花与鸽子又僵持了一会儿,方收敛架势,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下了窗,钻进了栊晴的袖子里。 栊晴凑到窗台上,从鸽子脚上取下一张卷成细长条的笺纸,一径往栖雪居去了。 栖雪居里,梅荨正坐在花梨木嵌玛瑙书案旁阅书,书案一侧,一盆绿萝恣意盎然的生长着,晨光透过茜色纱窗映在磁盆上,照得上头的“荷殿风回”莹莹生辉。 “姐姐……”栊晴珠玉般的嗓音一路响着,风似的闪进屋子里来。 梅荨将书卷轻轻搁到案上,温声道:“小晴,有什么事么?” 栊晴点首如捣蒜,伸出白白胖胖的手,展开五指,露出了手心的笺纸。 梅荨拿过信,展开阅览了一遍,这上头的蝇头小楷是舞青霓的字迹。 她思量的片刻,就摘下纱罩,把笺纸放在火焰上点燃,然后搁在了地上的铜盆里,火光挣扎着亮了亮,就化成了一团焦黑。 栊晴眨巴着眼睛问道:“是霓姐姐写的么,我认得她的鸽子,是二大白。” 二大白?这是要连成宗谱的架势么?梅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好久没有去外头玩了,今儿姐姐带你出去。” “好哦!”栊晴乐得一蹦三尺高,“我要吃烤山鸡。” 这么一大早,烤山鸡的小摊还未出来,栊晴坐在八宝珠珞马车上,一阵失望,她朝玉色纱窗外瞅了瞅,眼睛一阵亮:“姐姐,前头是新开的九味居,我们要去那里吃好吃的么?” “你就看到了九味居,没有看到隔壁的古玉斋么?” “古玉斋?”栊晴若有所思地道,“古玉斋是在那里,姐姐是有事要找刘伯伯吧,那我就到九味居点一桌丰盛的菜等姐姐好不好?” 梅荨托了托她摇摇欲坠的羊角辫,笑着点首。 梅荨到古玉斋门前下了车。 古玉斋是三间开的朱瓦重檐屋舍,进深虽不算大,但装饰古色古香,玲珑精雅,外头是八扇红髹滴珠槅扇门,内里一水儿的水磨大理石面,上头是海墁天花吊顶,淡雅亲和,四面雪白的墙上各挂着两副没骨花卉或是泥金泥银山水画。 里头的珍珠瓷瓶、商铜夏彝更是不可胜数。 刘掌柜忙迎了出来,接梅荨到内室捧茶让座。 梅荨坐在玫瑰椅上,端起茶盅浅饮了一口,莞尔道:“是大红袍,刘叔有心了。” “我知道小姐思虑的时候最爱喝大红袍,所以让人烹了来”,刘掌柜在她对面落座,“小姐来这里,定是为了沂王妃的事吧,我正打算向小姐汇报,谁知小姐你就先到了。” “我来你这里便宜一些,今儿一大早琀姐姐就给我传了信,说沂王妃昨日派人在教坊司和各个秦楼楚馆打听苏珏的事儿,我过来是想问问你,沂王妃最近都跟什么人有过接触?” “说来也奇怪,沂王妃向来不插手政务,不知怎么会忽然查起这宗事来”,刘掌柜思量了片刻,“李砚云去过沂王府三回,沂王妃自个儿去拜访过侧王妃两回,她们查苏珏应该是冲着侧王妃的身份去的。” “是我考虑不周”,梅荨轻叹了口气,“荣王跟我提起过沂王妃拜访侧王妃的事,我当时只道是‘投其所好’,却没想到这反过来也是‘打蛇打七寸’,这李砚云去拜访沂王妃,我一直都很纳罕,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她是去挑唆沂王妃调查侧王妃的身份,李砚云一定是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了。” “小姐不用担忧,她们眼下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也不会到处打听。” “沂王妃耳根子软,李砚云想要利用她易如反掌,可是这李砚云为什么不自己暗中查探,反而要让沂王妃插手呢”,梅荨默了片刻,“罢了,眼下先不管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要瞒住侧王妃的身份,刘叔你小心打点,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 “小姐客气了,若是没有苏大人,我一家老小早已是冢中枯骨了”,刘掌柜起身作揖。 第三十五章 借刀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近午膳的时候,梅荨与刘掌柜仍在内室叙话。 刘掌柜一面给她换热茶,一面道:“自郑至清接任了通政使一职,各地参劾李舜的折子就不断的被呈至御前,大多都是弹劾他在原籍侵占土地,纵容宗亲欺压百姓,这些罪名可大可小,我们要不要给他添点薪呀。” “这些不过是疥癣之患”,梅荨浅抿薄唇,“参劾李舜的这些地方官员无非都是顺着龙鳞干打响雷而已,要想一举扳倒李舜,光凭这些根本没用,再说了,齐王比我们还着急,要加薪也不必我们动手。” 刘掌柜思忖道:“我们的人还暗中查探到他三年前诬陷内阁次辅唐卿的罪证,皇上不是最忌惮大臣弄权么,这宗案子正好能揭开李舜的真面目,让皇上知道他当初陷害唐卿就是为了能够在内阁一手遮天,我们要不要暗中把证据交给齐王。” “刘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宗案子要是交到皇上手里,非但不会将李舜绳之于法,反而会将皇上推向李舜这边,这叫为渊驱鱼。” 刘掌柜思量半晌,不解道:“这是什么道理?” “唐卿的死是李舜栽赃陷害不假,可最终拍案定夺的是谁?是当今皇上”,梅荨执起茶盅,吃了一口,“唐卿明于朝政,却昧于做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朝廷官员,他还经常上书历数皇上的种种不是,皇上虽然表面大度不吭一声,可心里却积怨已深,李舜除掉唐卿,说穿了是在为皇上办事,不过是方法欠妥,齐王若是再把这个案子翻出来,要以此治李舜的罪,那岂不是让皇上觉得李舜是忠心替他办事才遭人把柄,那不会将皇上驱到李舜这边么?” 刘掌柜若有所思地道:“还是小姐考虑周全。” “刘叔,扳倒大臣,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只能借皇上的手,所以做什么事都得先问问手中这把刀的意思,否则,刀刃对着的就会是我们自己,你派个人暗中知会齐王一声,不管他有没有李舜的把柄,都让他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弄巧成拙。” 刘掌柜恭声应是。 梅荨淡淡的看向窗外,外头日阳儿遍洒,她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暖意:“天家无情,在皇上眼里,所有臣子都是他拱卫皇权的棋子,当年的曾将军又何尝不是。” 曾将军曾懋飞即曾诒与曾诏的父亲。 二十年前,先皇驾崩,宏治登位不久,他的九皇叔吴王起兵造反,吴王兵马粮草数倍与朝廷,吴兵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不过两月,连拔数郡,兵锋直逼京师。 消息传到宫中,宏治大急,他立即加封曾懋飞为柱国将军,并亲授兵符,命他统帅三军。 曾懋飞利用吴兵不善马战的弱点,用朝廷精锐的骑兵卫成功挫败吴兵的锐气,并派轻骑兵截断吴兵愈加拉长的补给线,使得吴兵缺粮,军中大乱,曾懋飞抓住战机,一举击溃吴兵,活捉吴王。 平定吴王之乱的过程中,曾懋飞是首功,他在军中声望极高,宏治忌惮他功高震主,便在三个月晋封他为荣禄大夫,明为升官,暗为削夺他手中的军权。 十年后,鞑子犯境,来势凶猛,可朝中缺乏虎将,宏治又封他为平夷大将军,北上攘夷。 待鞑子平定后,曾懋飞却被诬陷勾结朝廷重臣,以谋逆之罪判处满门抄斩,曾家女眷也皆没入教坊司。 “朝廷局势,瞬息万变”,刘掌柜不由喟叹,“咱们要佐助荣王真是太难了,难于登天呀。” “本来就是要登天位”,梅荨缓和了一下氛围。 刘掌柜展颜道:“小姐在这里用午膳么?” 梅荨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一面朝外头走,一面轻轻淡淡地道:“去九味居,多谢刘叔的大红袍。”话音还未落,她就消失在屋外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但九味居前却是马轿簇簇,里头更是忙的热火朝天,还好栊晴早已经占好了一处雅间,而且还点好了第二桌菜。 所谓雅间自然是供给富贵食客用的,所以也必然要附庸风雅一番,屋子极为宽敞,雕龙画栋,墙上挂着文墨,案上搁着磁玉,门口置着西施浣纱画屏,窗边一盆紫绸毯,六月了,却还繁花满枝,不用凑前看也知道,一定是用纱花绑上去的。 梅荨转过画屏,八仙桌旁的三人就齐齐抬头,异口同声地喊着“姐姐”。 栊晴闪了过来,仰着脸喜孜孜地道:“我们等你好久了,你快来,这里的菜我全都尝了一遍,这些是我从里头挑出来最好吃的。” “你们俩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梅荨一径坐到藤椅上。 刘小挚起身捧起梅荨面前的摘枝玫瑰磁碗,一面给她盛百合莲子汤,一面道:“母亲说你带着小晴去古玉斋了,这九味居就在隔壁,又是新开张了,小晴一定在这里,所以找了来,叙了会儿话,就等姐姐你过来用饭呢。” 刘小挚还没给梅荨盛完汤,栊晴就已经很自觉的把碗拿起,递到了他面前,刘小挚白了她一眼,打开她的手,无语道:“懂不懂长幼尊卑,按序齿还轮不到你呢,再说了,我们这里属你最小,你应该替大哥我盛汤才合礼数。” “你帮我盛一下有什么打紧,又不用上刀山下火海,又没有花你的银子,欺负你的小汐,至于么,不盛拉倒,我自己有手,你起开”,栊晴拧着秀眉,起身要夺他手里的汤勺。 “你做什么?”刘小挚把汤勺藏到背后,故作诧异地道,“没听见大哥方才教你的话么,长幼有序,你自己动手也要等到最后”,说着就捧起了李砚汐面前的碗。 栊晴板起玉脸,一个闪步,就将汤勺拿到手中,准备盛汤。 这是要给小汐盛的,怎么能让这个野人抢了先,传到江湖上,面子就丢大发了,刘小挚剑眉一竖,伸手去夺,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扭打在了一块儿,忽的“扑通”一声,两人齐齐摔到地上去了,汤勺也跌成了两截。 “小晴,把你的手从我胸前挪开,不要趁机占我便宜”,刘小挚被她压在地上,斥道,“听到没有,你再不挪开,我就告你强抢民男。” “谁稀罕占你便宜,不要脸”,栊晴撕了撕他的嘴,“不要以为我比你小就好欺负,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斗嘴,还敢不敢跟我抢吃的了,哼,我撕……” “喂,你个野人,你真撕啊,你……唔……唔……” 梅荨用银箸夹了一枚鸽子蛋放在李砚汐的碗里,波澜不惊地道:“你爱吃的。” 李砚汐正满脸紧张的看着在地上撕扯的两人,却见梅荨跟没事人似得,她疑惑的望了梅荨一眼:“可是……他们……荨姐姐……” 梅荨若无其事地捧起碗吃了口汤。 李砚汐也只好夹起鸽子蛋咬了一口,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刘小挚,疑道:“荨姐姐,小挚哥哥的爹跟你很要好么?不然他怎么会住在你家里呢,还有刘婶,她也情愿待在姐姐府上当厨役。” 梅荨辞气自然:“梅家跟古玉斋打了几十年交道了,刘掌柜也受过梅家许多恩惠。” “难怪”,李砚汐恍然点点头,眸中漫过一抹甜意,“刘掌柜虽是一介商贾,可做人却很厚道,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小挚哥哥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她话音还未落,墙边蓦地“哐当”一阵响。 李砚汐惊了一跳,抬眸瞅去,只见他们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到了墙角下,还撞翻了搁在那里的一大竹筐鹌鹑蛋。 堆在地上的鹌鹑蛋松动了一下,从里头冒出一只小小的三角形脑袋,探着头好奇的瞅了瞅,见是小主人与人厮打,它便见怪不怪地从蛋山里爬出来,闲闲地圈在一旁继续吞起美食来。 第三十六章 信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几人扫空了菜盘子后,兴尽的出了九味居,门口的马轿疏落了不少,全都赶在日落前重新投回了熙攘的街道。 梅荨走至马车旁,忽的感觉有目光朝这边投来,她凭觉望去,见古玉斋的侧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直裰的男子,他见梅荨看过来,微微欠身,许是见她旁边跟着许多人才不敢近前。 如此谨慎小心或者说是偷偷摸摸来找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梅荨没做回应,只转身对栊晴道:“姐姐暂时先不回家了,想一个人再走走,你们自个儿去玩儿吧。” 栊晴思考了一下,从袖子里拽出小银花,不容反驳地道:“姐姐把它带上,它会替小晴保护你的。” 小银花因为吃的太饱,所以这个午觉睡的有点深,被拽出来了也没有发觉,只是可能感觉到了日光的热度,才不安的扭了扭泥银的身子。 “姐姐不需要,不会有坏人的”,梅荨扶着她的肩膀温和的笑着,“你自己带着它去玩儿吧,姐姐一会儿就回家了。” “不要”,栊晴板着脸,固执道,“上回就要好多的坏人,姐姐要是不带上小银花,我就不让你去。” 梅荨思量了片刻,小晴说的也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如今他是一切的核心,不可有丝毫闪失,带着小银花,最起码能护他周全。 她看着已经热醒过来的小银花,正哀怨地瞅着她们二人,她点首笑道:“也好,我带着它吧。” 小银花一听大喜,可算是能躲避毒日头了,它身子一窜,就轻快地飞入了梅荨的袖子里,梅荨抬手掂了掂,这小家伙入手还颇有些沉,估计是方才鹌鹑蛋吃多了。 李砚汐好奇地凑过来,低头往梅荨袖子里瞅了瞅:“荨姐姐,你去哪里?为什么要带上小银花呢?”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如厕也要管么”,栊晴瞪着她,“成天跟个橡皮糖似得,你去粘着刘小挚,不要老是烦着荨姐姐,走了走了”,说着就打发李砚汐走。 刘小挚也看出些眉目,拉起汐妹妹的柔手,明晃晃地笑道:“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你成天拘在府上,很多好看好玩的地方都还没去过呢,咱们赶快走吧,不要理那个野人。” 栊晴切了一声,撇开他们两人昂首阔步得先走了。 梅荨提步朝古玉斋而去,青衣男子见她过来,便转身先走,在前头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射的距离。 拐过几个路口,前头就是昭市街,不分白天黑夜,那里都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日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街道两边尽是赌坊酒楼林立,往前走到尽头就到了京城第一坊沁春园,京城的贵族公子常常在此地吃喝玩乐,流连忘返,还戏称这条街为“寻仙街”。 梅荨走的有些急促,她顿住步子喘了口气,举起袖子试了试额上的汗,等再抬眸时,那个青衣男子已经如一滴水般没入了人川中,她放眼寻了几遍,意料之中的没有寻到,再回头瞅瞅来时的路,她感觉好像哪一条都不曾走过。 眼下只能先站在这里等了,待那个小厮发现了,一定会回过头来寻的,梅荨只好背倚白墙,袖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马。 昭市街,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小时候她和苏琀及赵昕常爱来这里玩耍,每回迷了路她都会这样倚在墙上,操着手等着赵昕满大街的寻来,那些欢愉的岁月就像从顽童手里掉漏的弹珠,散落在街市的每一处角落,找不回来却无处不在。 梅荨垂眸,逼迫自己从记忆中走出来,她深吸了口气,抬眸望向西边渐次下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映在来往如梭的人海中,好像整个街道都在移动,除了一抹涂白的身影,如一枚钉子般定定的杵在不远的台矶上,余晖落在他的眼中,好像有什么在粼粼闪动。 那个倚在白墙上的人儿,好像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九年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遗失许久的东西忽然出现。 梅荨的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起身朝那抹身影走去,好似感受到了他眼中不明缘由的炽热,梅荨故意扯远了些:“大隐隐于市,咱们来这里见面,就如同将一把沙子撒到了大街上,任谁也发现不了了,早就听闻昭市街的大名,但从未来过,今日一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见他依旧锁住自己的双眸紧盯,梅荨忽的感觉有些编不下去了,她干笑了笑,“王爷此番寻我有什么事么?” 荣王似有所觉,缓缓垂下了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顿了片刻:“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跟你叙叙话”,他转身走下台矶,往人川里投去,“你为何要卷进这风波里来,我听说你身子不好,为何不回苏州,赏花望月,执鞭策马?” 梅荨跟在他旁边,随着人川徐行:“王爷想说什么?”她知道荣王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眼下他要争储已经完全少不了梅荨了。 “浮生若梦,成天这样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荣王声音有些苦闷,“我是身不由己,身在帝王之家,你完全可以避开这一切,逍遥人世。” “朝廷熙熙,皆为利来,朝廷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王爷怎么忽然糊涂起来了”,梅荨虚掩过去。 “利……”荣王低声念道,“还是名呢?”声音忽的锐利起来。 梅荨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敷衍道:“名与利不都是绑在一齐的么?” 荣王顿下步子,锁住她的脸看了良久:“你……真的想要做皇后?” 梅荨楞了一下,哂笑道:“王爷怎么会这么想,你与侧王妃恩爱似鸳鸯,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我一个大活人有希望么?” “那你为何要选择辅佐我,沂王与齐王都比我优势,你选择他们不是更好么?” “那王爷为何要选择侧王妃呢?”梅荨接着往前走去,“世间女子何止千万,容姿在侧王妃之上的也比比皆是,选择她们不好么?” 荣王一时答不上来,权且一笑:“其实我也不相信你是为了皇后之名,方才问你也是想让自己心中更踏实一些罢了。” 梅荨笑而不语。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荣王打破沉寂:“那以后我们如何见面?” 梅荨思量半晌,辞气轻松:“还不知道,等想到再说吧。” “我觉得倒是不用这般麻烦,来这里走走也不错,你觉得呢?” “暂时只能如此咯”,梅荨见前头已快到沁春园,想起了侧王妃的事,“最近沂王妃在各个秦楼楚馆与教坊司大厅侧王妃的身份,我已经让刘掌柜去打理了,侧王妃方面,稳妥起见,最好还是让她少跟沂王妃来往。” “我知道了”,替到侧王妃,荣王皱了皱眉,他想到小谨上回如此说梅荨,应当是不安于他跟梅荨太过亲近,他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已经晚了,小谨还在家里等着我用饭,我就先告辞了,你雇辆车回去吧,不要在迷路了。” 梅荨点首,欠身施礼。 第三十七章 弃尸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六月六是翻经节,尤其在江南一带,这节日颇为盛大,每到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将衣裳棉被置到户外晒日阳儿,碧野上一重重七彩斑斓,绚丽喜庆。 翻经节在江南盛行,但在北方却鲜有人提,就连京师埠盛之地也是甚少人过,除了一些从江南乔迁过来的官宦子弟,会在这一日邀请同乡的文人雅士一齐到郊外吟诗作赋或是在清观寺庙烹茶清谈,反正,就是借着节日的由头附庸风雅,吃喝玩乐。 栊晴就是其中一员,她平生最好过节,凡事能跟节日沾上边的就要当成年来过,沾不上边的也要编出故事硬说成节,六月六她当然不会放过,一大早就吵吵嚷嚷得要刘婶做年饭包饺子,还要拉着屋子里的人去外头游玩。 刘婶包饺子的功夫,梅荨正站在廊檐下喂大白,大白勾着食物,一双豆子眼却不安地四处乱瞅,见到栊晴过来,瞳孔瞬间放大,惊叫一声,扑腾着翅膀就飞入了屋子里。 小银花探出脑壳吐了吐信子,嗖的一声从栊晴的袖子里蹿了出去,追踪着大白的气味,朝屋子里迅疾蜿蜒。 “砰……”一声巨响,栊晴迅雷不及掩耳得赶在前头把槅扇掩住,小银花一头撞在硬木板上,脑袋晃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夹着尾巴又钻进了栊晴的袖子里。 本来大白是搁在栊晴屋子里养的,无奈小银花太过嘴馋,成天对着大白流口涎,只要主人不在,就去骚扰大白,栊晴好不容易把它养得这么肥了,自己还没吃,怎么能让小银花捷足先登呢,由此才把大白转移到梅荨这里来了。 “姐姐,我们去外头玩吧”,栊晴绘声绘色地道,“昨儿晚上刚下过骤雨,今儿肯定极凉爽,最适合去郊外高乐了,陆神医说姐姐要多去外头活动活动,不要劳神思虑,这样才对身子好,更何况今儿是翻经节,刘婶都煮了饺子了,要是再不去外头耍耍,多对不起这堆饺子呀。” “好啊”,梅荨坐到红漆坐凳上,“今儿天气好,我们就去城外头逛逛,嗯……去朱雀桥吧,那里草木葱茏,有山有水,可以让小挚给我们烤鱼吃。” “我去叫他”,话还没完,栊晴就飞檐走壁闪去东厢房了。 厨房离栖雪居不远,所以刘婶直接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到梅荨这里来了,彼时,栊晴他们都已经在八仙桌旁端正的坐好了。 见到白花花的饺子,栊晴不由搓了搓手,一把抓起竹箸,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起来。 “小晴,慢一点,后头还有呢,小心烫着”,刘婶边在围裙上擦手,边笑容满面地道,“小姐,趁热吃,吃完了我再给您盛去,您先吃着,我去下饺子了。”说罢,且去了。 “野人才不怕烫呢”,刘小挚见到栊晴的吃相,不由摇了摇头,他将缠枝牡丹折碗里的饺子夹了几个放到梅荨碗里,灿笑道,“姐姐吃一些尝尝味,不要吃太多了,你身子不好会积食,搁些醋吧”,说着,就把桌心的杏叶磁壶推到了梅荨手边。 待他回过头来再夹给小汐的时候,原来放折碗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刘小挚目瞪口呆地将目光移向栊晴,果然是她抱着比脸还大的折碗在埋头苦吃。 刘小挚楞了半晌,只憋出一个字:“你……”他放下竹箸,揪起栊晴的羊角辫,斥道,“我的天呐,你根本不是野人,你是野人他爹,有你这么吃的么,你……”他的话被李砚汐轻轻的一扯给打断了。 “小挚哥哥,没关系的,让她吃吧,反正还有呢,再说,她比我们俩都小,让着她吧”,李砚汐扯着他坐下,眼睛瞅了瞅门外,喜道,“你看,刘婶来了。” “还是我们小汐通情达理,这个野人没得救了”,刘小挚将绣墩往李砚汐旁边挪了挪,像是要跟野人拉开点距离。 刘婶跨进门来,搁下手中的折碗,瞪了刘小挚一眼,轻嗔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欺负小晴,你是做哥哥的,凡事要让着点儿,你要是再不改,我就告诉你老子,看他打不打你板子。” “我知道了”,刘小挚低着头,眼睛却朝着栊晴翻白眼。 梅荨放下双箸,温笑道:“刘婶也坐下吃吧。” “好好”,刘婶斜签着坐到绣墩上,吃了起来。 用完早饭后,几人坐着八宝珠络马车朝朱雀桥逶迤而去。 城外头的草木被宿雨洗的碧绿碧绿的,衬得掩映其中的那座朱雀桥分外精神,桥面的朱漆有些剥落,上头还笼着薄薄的水汽,桥下头是一条小溪,清澈的可以看见里头乌溜溜的游鱼。 马车还未到,栊晴就掀开翠帘一咕噜溜了出去,钻到草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刘小挚瞅着她取笑道:“小心翻到河里喂了鱼。” 李砚汐朝外头瞅了瞅,扭头对梅荨笑道:“荨姐姐,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反正也只有一小段路程了,咱们就信步走过去吧,看看这景色也好。” 梅荨点首同意。 马车稳稳当当停了下来,几人鱼贯而出,这里的青草长得格外茂密,踩上去软绵绵的,甚是舒服,李砚汐蹦了蹦,喜孜孜道:“这么软和,难怪小晴喜得翻筋斗呢,我要是会,也要翻几十下呢。” “小汐,你在这里陪着荨姐姐,我去拉那个野猴子摸鱼去”,刘小挚把胭脂闪色坐褥平铺在绿茵上,置好矮几茶盅,果子棋盘,“你们先对弈吧,有茶有果子,这里人也少,清静的很,等摸好了鱼我们一齐烤着吃。” 刘小挚说罢,就奔到栊晴跟前去了,一把揪住她的羊角辫,将她往桥下拉去:“别瞎玩,你不想吃本公子亲手烤的鱼么?” 栊晴被迫低着头,一面捏他的手腕,一面龇牙咧嘴地道:“说了多少遍不要抓我的秀发,你听不懂人话么,要不要让我的小银花教教你啊。” 小银花探出小小的脑壳,朝外头瞅了瞅,忽的一阵狂喜,抛下主人,银光一闪就窜到小溪里戏水去了,搅得本来清澈见底的溪水一阵浑浊。 刘小挚在地上拣了两根称手的树枝,又从鹿皮靴腋里掏出一把镶银匕首,坐到树底下细细削了起来,他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已经跨到水里去的栊晴,笑道:“我知道你掌法厉害,上回是我输给你了,这回你敢不敢跟我用一样的方法来捉鱼呢,要是你还能胜过我,那我就甘拜下风,以后再也不揪你的羊角辫了,行不行?” “有什么不敢”,栊晴回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用什么方法你都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吹牛也不打草稿”,刘小挚将匕首扔在地上,脱了靴袜,卷起雪白的膝裤,渡到栊晴跟前,将一把削尖的树枝递给她,“用这个插,有这个技术么,野人?” 栊晴绕过他递来的树枝,夺走另一根,藐视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会用了,你用这个跟我比,你必输无疑,要是你输了,以后不但不许揪我的仙女辫,还必须听我的吩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反悔。” “好,要是你输了,那以后凡事都得听大哥我的,你要是反悔,以后我就再也不烤鱼给你吃了”,刘小挚挺着腰杆说道。 栊晴乖顺地点点头,眼珠子却乌溜溜转了转,趁刘小挚不注意,屁股一撅,就把他整个人拱到水里去,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声,水溅起有一丈高,栊晴抹了一把脸,指着他笑的前仰后合。 刘小挚无奈地抹干净脸,撑着手准备起身好好教训她一番时,却蓦地发现压在手底下的东西软软圆圆的,不像是泥沙鹅软石,他翻手摸了摸,细细软软的材质,好像是云纱衣裳,他心中咯噔一下,忍着恐惧低头看过去,只见是一只泡得发白的人手。 第三十八章 郡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刘小挚平素也见过不少死人,但像这样泡在水里一个头肿成两个大的他还从未见过,而且还被自己压在身下,这滋味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他呆了一瞬,而后攸的一下蹿了起来,闪到岸上,抖抖索索地指着方才的位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栊晴看出了些端倪,停笑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脸色发白,一副三魂去了两魂半的样子,她好奇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泥沙起伏间好似有一块豆绿色云纱随着水流游荡,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荇菜。 栊晴扬了扬眉,没想到摸鱼还能摸出意外来,最好是一具尸体,这京城的日子实在太过平淡了,要是有杀人案,那可就热闹了,她三步并两步得跃了过去,脸贴着水面仔细瞅了瞅,发白粗肿,手脚俱全,毫无疑问正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一具女尸,栊晴发现了宝似得朝梅荨喊道:“姐姐,快来,有死人!” 这一声高呼不但把梅荨喊了来,就连附近几个举杯酌饮的年轻书生也给惊了一大跳,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已经多年未曾出现杀人案件了,不知那女孩子说的是真是假,不会是恶作剧吧,他们本着一颗好奇心,不约而同地搁下酒杯,起身跑到栊晴那里去了。 几人在岸边伸着脖子往溪水里瞧,待看见真身,七尺身躯蓦地一僵,全都惊恐得往后踉跄,还有一人踩着衣角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逃,嘴里喃喃地喊着:“鬼啊,鬼啊……” 梅荨眼睫微动,起身朝溪边走去,彼时,栊晴已经上了岸,她扫了那几个狼狈的书生和刘小挚一眼,眉飞色舞地道:“姐姐,有女尸,就在前面的溪水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你千万不要去看,太吓人了”,刘小挚瞪了栊晴一眼,“荨姐姐身子不好,吓出病来了怎么办,你没看见地上那些男子也都给吓成泥巴软瘫在地上了么?” “小挚,你去报官”,梅荨朝前头走近几步,往水里看了看,水面的波光反射在她的脸上,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我们在这里等着。” 刘小挚半开的嘴又张大了几分,虽说荨姐姐平素总是遇变不惊,可这回遇到的是恐怖女尸,她的表现也未免太平静了些吧。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栊晴踩了他一脚,“姐姐叫你去报官,你聋啦?” 刘小挚哎呦一声,跳着脚去了。 李砚汐胆怯不敢去,一直杵在原地张惶四顾,见到刘小挚返身,忙上去攀住他的胳膊,惊慌道:“小挚哥哥,真的有女尸么,你去哪里,我跟你一齐去。” 刘小挚点首,带着她一块儿去了。 不多时,顺天府尹袁耀宗就擦着冷汗带着一群衙役匆匆忙忙过来了。 “在那里”,刘小挚用手指了指陈尸地点。 “你你你,下去把尸体打捞上来”,袁耀宗手指乱点,“仵作,你准备好验尸。” 几名衙差响亮一声应,把朴刀挂到腰间,一径跨到水里去了。 袁耀宗环顾围在左右的人,小眼翻了翻,好像在责怪他们不该报官,惹出官司来,京城出现命案,说到底都是他这个府尹的责任,命案肯定瞒不住,要是皇上责问下来,他又没安生日子过了,他用官老爷的腔调问道:“你们谁最先发现的尸体呀?” “我”,栊晴颇为荣誉的跃了出去,“是我最先发现的”,她思考了片刻,又摇首道,“不对,是他”,她指着刘小挚,又望了梅荨一眼,这么光荣的事怎么能少了荨姐姐呢,“也不对,是我们一齐发现的。” 袁耀宗顺着她的目光瞅了一旁的梅荨一眼,本想训斥几句,可见她衣冠不俗,见到他这个正三品的官也只是点首一礼,怕是有些来头,他只好憋回气,负手踱到一边去了。 三四个衙差很快就从水里把尸体捞上来了,那几个书生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其他衙差则手摁腰刀站成一排保护现场。 仵作是个瘦骨嶙峋的五旬男子,皮肤黧黑,皱纹纵横,透出一股子风霜之色,他眼睛虽小,却极明亮,让人不由想到年长的智者。 他见到尸体打捞上来,便放下药箱,上前勘察,他仔细的翻看这手脚及口鼻咽喉,又解开衣裳仔细查了一遍,最后从她的袖子里取出一条茜色云纱素绢,展开对着日光勘察,在发现上头绣着的一个字时,他的手不由一抖,连忙团好手绢朝袁耀宗走去了。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梅荨的双眼,她的唇角掠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仵作拱手禀报:“回禀大人,小人已经查看过了,是具女尸,年纪在二十上下,大概是三日前死亡,致命伤口在左胸,是被利器所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显伤痕,应该是被人杀死后抛尸此地的。” 袁耀宗摸了摸唇上的八字须,思忖道:“死了三日了,那怎么没人向本府报案呢?”他见仵作唇口翕动,便道,“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么?” “死者应当身份不俗”,仵作深知袁耀宗向来是个敷衍糊弄的主儿,所以好心提醒他,千万不可随意了事。 “身份不俗?”袁耀宗扭头打量了尸体一番,头发散落,头饰也已遗失,他眨巴着眼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人从她袖子里发现了一条手绢,上头绣了一个……‘赵’字”。 “赵?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京城里的赵姓不知有多少”,袁耀宗不以为意地道,“还有什么别的发现么?” “大人,您怎么忘了,赵是国姓,除了皇室之外,其他人是不能随随便便在手绢上绣这个字的。” “皇、皇室?”袁耀宗满脸冷汗,“你、你的意思是说,她、她是公主?” “这也是小人疑惑不解的地方,按道理若是公主出事,那可是天大的事儿,整个京城都是要掀翻天的,怎么会这么多天了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压低了声音,“只能说明她是郡主。” 袁耀宗眼睛又瞪大了几分,失声道:“那才要掀翻天了。” 仵作言尽于此,躬身退下了。 栊晴好奇的瞅了瞅呆若木鸡的顺天府尹,歪着头对梅荨道:“姐姐,他怎么傻了,难道也是让尸体给吓的?” 梅荨淡淡一笑:“他的确是让尸体给吓傻的,咱们走吧。” 栊晴不情愿地道:“我们再看一会儿吧,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宗稀罕事儿,不弄清楚就走了,岂不是太可惜了,你瞧那几个书呆子吓成这样不是也还没走么?” “走吧,好戏这会子还没上演”,梅荨搂着栊晴的肩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第三十九章 台莲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这一年京城的怪事仿佛特别的多,别说吃着皇粮的朱门绣户,就是街市贩菜的平头百姓也是津津乐道,咂嘴乐谈。 从来上下一体铁板一块的河道贪墨案今年也不知怎么自己崩了个口子,连工部尚书钱丰裕的脑袋也拿去补窟窿了,再有就是江湖豪侠宋天道,十多年来剑下的最高品级也是巡抚正二品,今年却刷新榜单杀了个超品级的济宁侯,声振寰宇,就连天子也亲下诏令动用军队围捕,话说这应当是江湖事,却不知为何在庙堂上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先是皇帝用风雷手段处理了定襄伯等一干豪强,后来又罢黜通政司所有官员,破天荒的启用被朝廷首辅打压过的郑至清为通政使,弄得文武百官个个头大如斗,京中所有首鼠两端,骑墙,左右摇摆的官员更是纷纷夜聚一头猜测个中原委,好作门庭打算。 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是沂王与齐王争储的结果,毕竟损失双方是何人党羽都一目了然。 有些目光稍炬的则忖度这是皇帝在借力打力,通过沂王与齐王两方势力的互斗,牵出奸佞弄臣,是在效法汉景帝为将来的太子做摘刺准备,以免将来太子势弱镇不住这些权谋老臣。 正所谓当局者迷,可李舜这个漩涡中心的当局者却明智的洞察出了一切,他知道不管是钱丰裕,还是济宁侯、定襄伯,所有事件的得益者只有一人,那就是荣王赵昕。 荣王自河道贪墨案之后就当起了逍遥王爷,在朝中不发一言,在朝下不会见一名官吏,成天怡情悦性,风花雪月,连皇后也是痛心疾首,以至于朝野上下几乎都把这个大洹嫡子给抛到爪哇国了,而李舜却相信他是在运筹帷幄,这些事情的发生也更让他坚信荣王背后有谋臣辅佐,而且这个隐藏在迷雾中的人定是能够翻云覆雨的神知高手。 李舜曾不止一次地把这些事合盘告诉过沂王,可沂王却笃定他是在公报私仇,是在借他的手除掉他自己的仇人,所以他从来只是面上敷衍,过耳便忘,李舜也察觉出了这些微妙的变化,所以上回的引蛇出洞他并未告知沂王,也不打算将以后对付荣王的策略向他禀报。 正当李舜在想法子修缮他与皇帝间的关系时,突如其来的“朱雀女尸”案再次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 若说上回的济宁侯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这一回的便是滔天暗涌即将破冰而出。 大洹祖制,除天子婚丧大礼或是皇帝诏命之外,各地亲王均不得以各种理由入京,否则按谋逆罪论处。 各地诸王被中央限制极紧,无论王爷或是郡王、郡主都不可随意离开府邸,亲王护卫基本被剪除干净,只留几个守门侍卫充当门面,他们出门几乎都受到严密监控,只要出门频繁或是有何不寻常之处,都会被鸿翎急奏飞传京城。 尤其是吴王造反之后,这亲王的日子就等同于坐牢,而他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也会拿出对策应付中央政策,他们的杀手锏就是钱财珠宝,可谓通杀,毕竟谁也不会跟钱有仇。 而且这亲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所以他们大把的将这些金银馈赠给看管他们的中央官员,那自然会买到绝大部分的自由,只要不私造兵器铠甲,招募兵士,那基本相安无事。 京师许多官员也都深知亲王之苦,所以只要能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或者有耿直官员上报亲王的不是时,他们也会顺手帮一把。 这一帮就帮出问题来了,朱雀女尸案中的女尸就是临江王的女儿赵陵,她被人谋杀抛尸郊野是个问题,不奉祖制私自入京是个大问题,皇帝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是个天大的问题。 顺天府尹袁耀宗也意识到了其间利害,他本想封锁消息,奏明首辅再论,可没想到郑至清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一纸奏折直达天听,弄得整个朝野登时如平地惊雷。 宏治虽大怒,却也没失分寸,他很清楚此事的核心就是要查清楚郡主的死因,用一根针牵出一条线,方能将这群蒙蔽君上及图谋不轨之人一网打尽,所以他便命郑至清为钦差,全权处理朱雀女尸一案,顺天府、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要听其调派。 这道诏命一出,全城哗然,所有人都知道郑至清是个铁面无私之人,是包拯再世,关键他又是李舜的死对头,这一查,还不把天都给捅破了。 京中大员几乎人人都收受了临江王的贿赂,赵陵何以会在京城,在京城做些什么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若是这些被皇帝知道了,那就算九命猫妖也玩完了。 一时间,风云笼罩了整个京城上空,在京之人几乎人人自危,寝食难安。 当然了,除了两人之外。 其中一个就是在栖雪居的闲庭里侍弄莲花的梅荨。 她院子里莳的这一大缸莲花名为台莲,里头有青、白、红三色,多已绽放,远观如翠擎璧月,香泛霞怀。 栊晴凑前抽了抽鼻子,陶醉道:“好香啊,像荷叶肉的味道。” 刘小挚拍了她的天灵盖一下,无语道:“你除了吃,能不能想点别的啊,多清香的味道,你非要说成荷叶肉,感觉就像是东施在效颦一样。” “本来就是,荷叶肉也是这个味道啊,我有说错么”,栊晴回击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什么东施效颦,你就不能想到豆腐西施么,是你自己想象力太差好不好。” 李砚汐撑着膝盖躬身瞅着莲缸,问道:“荨姐姐,这缸荷花叫什么名儿啊,我怎么觉得它们长得像佛土千叶宝花。” 梅荨淡笑道:“小挚,你说呢?” “小汐说的没错,确实像,还像牟尼珠呢”,刘小挚冥思苦想了一阵,“应该叫佛座莲,对,我敢肯定。” “肯定?你啃谁的腚呀?”栊晴白了他一眼,“依我看,它叫嘴莲才对。” “嘴莲……”刘小挚看怪物似的看着她,“自盘古开天辟地,还从未听说过嘴莲一词,你为什么把它叫作嘴莲啊,难道又是因为吃?” “不是呀”,栊晴扬眉道,“不是有一词叫作‘口吐莲花’么。” “口吐莲花就叫嘴莲呀,那步步生莲岂不是要叫脚莲了”,刘小挚鄙夷道,“你懂不懂什么叫雅呀,叫你野人还真没叫错。” “荨姐姐,这到底叫什么呀?”李砚汐好似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梅荨笑道:“我打个谜语个你们猜,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三人齐齐问道。 “空中无色,彼房彼茄彼藕,不空而空也,有是空,有是色,色空空色。” 栊晴被空呀色的绕的够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正待追问,院中小厮紧步走来,拱手道:“小姐,沂王到了。” 第四十章 赵陵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外书房里静悄悄的,使得原本就坐立不安的沂王更加心焦,来回在他手中旋转的银铰川扇忽的一顿,他便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直入二门。 刚跨入门槛,就看见左边抄手游廊上,一个青衣乌发的女子正往这边行来,他扇子一击掌心,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喜迎上去:“梅先生,你可算来了。” 梅荨欠身施礼,客套地说道:“王爷久等了。” “无妨无妨”,沂王一面随着她往外书房走,一面急切道,“赵陵的事你听说了吧,这可是宗大事,父皇要是知道了,那全天下都是要震动的,我赶过来就是想问问先生你可有何高策?” “王爷说的高策指什么?”梅荨步伐不急不缓,盯着他的脸笑意略冷,“瞒天过海?” 沂王平素也是个在朝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被她一盯,气势不知怎么登时就矮了半截,思前想后,也没有反省出哪里出了错,他干干一笑:“以先生的智珠,瞒天过海想必也不成问题吧。” 梅荨顿住脚步,锁着他的脸盯了半晌,而后冷冷一笑,继续往前头走去。 沂王脸上一阵白:“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不是没有办法,是根本不能救,上回皇上盘查户部账目,主动权尚且握在王爷手中都无可避免,更何况这一回,钦差可是郑至清啊。” “郑至清……”沂王牙根紧咬,“那本王就派人送他上西天。” “没有郑至清,也会有王至清,李至清,王爷你杀的完么?”梅荨在前院的石凳上坐下,平淡无波地道,“赵陵是倾国美人,王爷你跟她可有瓜葛?” “当然没有”,沂王语气坚决,冷哼一声道,“这赵陵在京城就是个娼妇,到处跟人睡觉,本王虽爱美人,但更爱江山,她和临江王搞什么把戏,本王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我没想到,我手底下竟然有这么多的官员都跟她有染,真是气死我了,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女人了么,非要跟这么个蛇蝎之人缠在一块儿,如今好了,被蛰痛了,就全都跑到本王这里来日夜恸哭,我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有那么多灵丹妙药来救他们这么多人呀。” “那李舜呢?” “他也不糊涂”,沂王气鼓鼓地坐下,“当初赵陵来京的时候,她最先就来了本王的府上,说要协助本王登上大位,还说要把她自己献给我,你也知道,本王的那个王妃是个什么脾气,当然,本王也是不会中她的美人计的,次日一早,李砚云就过来了,她说是李舜让她来提醒本王,千万不可跟赵陵有任何瓜葛,否则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她说的言之凿凿,本王亦知其中利害,”沂王语调一转,“其实临江王也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是想自己活得快活一点,也没什么大错,他手中无一兵一卒,别说造反,就是造房子他也没这个能力呀。” “王爷还是心存侥幸,你要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二十年前吴王造反,这各个封地的王爷就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他想铲除,却怕被世人诟病,说他残害手足,如今临江王自己送上门开,皇上会不借此机会除掉他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别说临江王,恐怕其他王爷皇上也会趁势剪除”,梅荨声音转沉,“他们触动的是皇上的心病,王爷你觉得可还有救得希望?只要你与李舜没事,保得住心脏,那其余的都可以舍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齐王那边想必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沂王思忖了片刻,面上冷汗淋漓:“先生分析的是,本王若是保他们,就是包庇,这包庇的可是谋逆大罪,弄不好,连本王一块儿也会被他们拉下水”,他叹了口气,“他们都是本王多年辛苦经营得来的,如今要我一下子舍弃这么多人,你叫本王如何舍得……” “毒蛇啮指,壮士断腕”,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的脸上,一阵晃眼,“郑至清是个铁面无私之人,这一点对王爷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最起码他不会偏袒齐王,也不会冤枉王爷你,依我的拙见,反正都保不住了,你不如亲手将他们交出去,以退为进,如此在皇上和天下人面前也可落得一个贤能的名声。” 沂王破涕为笑:“先生说的极是,本王得赶快去办,千万不能让老六抢了先机。”说着,起身就要走。 “王爷请稍安勿躁,郑至清如今还在查赵陵的死因,你若是现在贸贸然就把人送过去,反倒会让他起疑,以为王爷你做贼心虚呢,等他查出眉目,要抓人的时候,王爷你再送去,那火候才是刚刚好”梅荨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王爷你知道郡主为何会被人杀死还弃尸郊外么?” 沂王重新坐下,方才的焦虑已去,面上轻松不少,他将川扇搁在石桌上,辞气略带讽刺:“我倒是收到一些风声,说是兵部侍郎的妻子得知赵陵**他夫君,就派人将她杀了,自作孽不可活,她死了也就罢了,竟然还拉着本王十几员大将跟她一齐陪葬……”沂王眼睛一亮,“我听说赵陵的尸体还是你发现的,是你通知的袁耀宗,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呢,不然也不会被袁耀宗那头蠢猪泄了密。” 沂王每次来梅府之前,都是要先去李府的,即使他不听从李舜的建议,也要跟钦天监的阴阳一样,做做样子,以示亲疏有别,梅荨报官的事儿是李砚云告诉他的,她还从中挑唆了一番,使得沂王对梅荨多少产生了些不满。 梅荨亦知他何以会有此一问,她执起茶盅徐徐吹着香茗,语气自然,但隐藏在长睫下的双眼却瞬息万变:“发现死人当然要报给顺天府尹了,若是让有心人知道王爷你越俎代庖,等到东窗事发,那王爷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说的也对,当时也并不只有你在现场”,沂王叹了口气,“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都是十年寒窗,读烂了几百本圣贤书的人,连这么丁点**都抵挡不住,真是枉为读书人。” “*滋生**,所谓欲壑难填,那**又怎么能轻易抵挡的住呢,除非是志存高远,胸中有大丘壑之人。” 沂王对号入座,心中登时升起一股欣喜之气,展颜道:“先生之话与古人如出一辙呀,这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梅荨但笑不语。 第四十一章 分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栖雪居隔壁的跨院里有一棵合抱大榕树,枝密叶茂,绿荫浓浓,是仲夏避暑的好地方,半个多月前,梅荨就差府里的小厮在树底下修数方石桌以供休憩玩耍,等她差不多都快忘记的时候,小厮忽的来禀,说石桌已然竣工,梅荨兴致一起,就携着栊晴他们一块儿到西跨院去了。 树荫下果然砌了四方石桌,将苍虬的树干合围了起来,雪白崭新的桌凳与记载时光年轮的古色枝干合在一个画面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梅荨乍眼一瞧,也觉得色调有些不协调,不过只是小节,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仍提步去了。 李砚汐跟刘小挚并肩走在一齐,她瞅了前头一眼,嘴角下拉:“这砌石桌的人也太没品了吧,这么老的一棵大榕树,怎么能配这么白的颜色,让人感觉怪怪的。” “就是,还是我们小汐最有品味”,刘小挚的笑靥比满地碎金屑似的阳光还要耀眼,“不过,只是玩乐的地方,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虽然不大好看,但关键能乘凉。” “嗯,我听小挚哥哥的”,李砚汐脸颊上泛起梨涡,“只要能跟小挚哥哥……还有荨姐姐和小晴在一齐,去哪里都无所谓。” “我才不想跟你在一齐呢,你不要把我扯进来,还有荨姐姐”,栊晴与梅荨走在前头,她扭头瞪了李砚汐一眼,“你们要夫唱妇随就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刘小挚眼睛一鼓,撇下李砚汐紧赶两步,追上去一把掐住栊晴的脖子,使劲摇了两下,“什么夫唱妇随,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以后只能吃豆腐喝粥。” 栊晴翻翻眼皮,异常平静地道:“你表现这么激动,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哎呀,欲盖弥彰呀。” 梅荨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小晴也学会察言观色了。” 刘小挚讶然半晌,缩回还搁在她脖子上的手,抓抓头皮:“荨姐姐,你是不是单独给她开小灶了呀。” 不等梅荨开口,栊晴就大模大样地道:“什么开小灶,晴姐姐我是自学成才,不像某些人,井底之蛙,笨头笨脑的还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 刘小挚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摁着栊晴的脑袋使劲儿瞧了几眼:“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么?” 栊晴拍开他的手,跟梅荨一齐坐到了石凳上,李砚汐也紧赶几步,跟刘小挚一块儿落了座。 浓荫下确实凉爽,轻风拂过,枝叶漫语,洗涤燥热,令人顿感舒适,几人正后悔没带些吃食,贴心的刘婶就拎着一网袋甜瓜走了来,鬓前散落的几绺华发沾着汗水贴在黑红的脸颊上,气喘不匀,想必是赶过来的。 栊晴眼睛一亮,与刘小挚一齐冲了过去,一人一边接过刘婶手中的网袋,刘小挚嘴角上扬,颇为欣赞的瞟了栊晴一眼:这个野人还挺懂得尊老的嘛。 “你们俩还有点孝心嘛,也不枉费我日日挖空心思给你们做好吃的”,刘婶掏出帕子试了试将要落进眼中的汗,辞气严厉,眼中却充斥笑意,“小晴呀,以后要是小挚这个臭小子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婶婶替你揍他。” “好啊好啊”,栊晴喜出望外,点首如捣蒜。 刘小挚不敢回驳,只得暗中朝栊晴翻白眼。 刘婶丢下暗中打眼色仗的两人,先走了过去,对梅荨道:“小姐,你来这里玩不带些解暑的东西怎么行,这袋甜瓜是今儿一大早我从地里刚摘下的,全是里头的尖儿,最新鲜不过,你就敞开肚皮吃吧,这水果利消化,不怕积食。” 梅荨温和地道:“刘婶费心了,你也坐下跟我们一块儿乘乘凉吧。” “我就不坐了,还得赶回去给午膳呢,小姐慢吃”,说罢,刘婶就笑着转身走了。 栊晴从网袋里挑了个最大的放到桌上,把刀搁到木盆里洗净了之后,方切了起来,横横竖竖,切得精致利落,看得一旁的刘小挚与李砚汐也是瞠目结舌。 栊晴把一片最大的瓜捧到梅荨面前,又把一片最瘦弱的搁到刘小挚面前,撇撇嘴道:“李砚汐,你要吃自己挑”,话还没说完,她就自己先拿起一片第二大的一口啃了下去,脆甜甜,水灵灵,她脸上立刻浮出一片幸福的滋味。 “说到切瓜,我就想起一副拆字联来,可有趣了”,李砚汐笑吟吟地捧起一片瓜,“荨姐姐肯定知道,小挚哥哥你知道么?” “切瓜?”刘小挚趁着栊晴海吃的时候,顺手牵了片大瓜塞到嘴里,“待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副对联,嗯……记不清了……” “你哪里是记不清,你根本就是不知道”,栊晴不屑道,“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跟我比起来是半斤八两,你就不要不懂装懂了好吧。” “不知道更好,这样我先出上联,你们就对下联”,李砚汐比较斯文,第一片瓜还没吃完,栊晴就已经扔了七八块瓜皮了,惹得几只麻雀争相啄食,她欣然道,“分片切瓜,横八刀,竖七刀。记着,是拆字联哦。” 梅荨吃完一片,正掏出帕子试手,就见前头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那里伸头往这边瞧,像是有什么事不便禀告似得,梅荨没有言语,起身就朝他去了。 小厮拱手道:“小姐,刘掌柜在前头等您。” 梅荨略略颔首,提步往前头的密林处去了。 刘掌柜穿着灰色夹纱直裰,见到小姐过来,恪守礼仪,恭敬一揖:“小姐,我已经把晨青带过来了,他现在就在外头等,你要不要见见。” “不急”,相比恭肃严整的刘掌柜,梅荨的语气则显得轻松一些,“他父亲接到‘广陵琴院’去了么?” “按我们的规矩,已经接过去了,昨日一早到的,所以今日我才敢把他领到这里来。” 刘掌柜所说的规矩是凡是替梅荨做事,会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都要将家人一律安置到广陵琴院,恩威并施。其实刘小挚与刘婶被刘掌柜安排进梅府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按规矩他们是应该被送到苏州广陵琴院的,但梅荨却跟他提起宅子过于冷清的事,他体会到小姐的言外之意,便将他们送到梅府了。 “晨青为人谨慎,机灵寡言,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梅荨默了片刻,揭过话题,“朱雀女尸案现在如何了?” “郑至清查出了一大批收受临江王贿赂以及与赵陵有染的官员,已经呈报皇上,不过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处决消息传出,恐怕这么一大堆人,皇上也是犯难了,总不能一锅端吧。” 梅荨思量了片刻:“与赵陵有染的官员难逃谋逆之罪,满门都会成为临江王的陪葬,至于收受贿赂的,皇上一定会放过,最多只是罚俸禄,赏罚分明,才会在天下人面前昭显出他的仁厚,这个牌坊他一定会想着立的,他不想着,李舜也会替他想着。” “小姐分析的在理”,刘掌柜说话的同时也不忘四处环顾,“沂王完全按你说的,将那些官员送交郑至清了,皇上为此还在朝上表彰了他,并赏赐他一柄安南进贡的玉如意,而齐王试图贿赂郑至清,却被这个郑青天告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寻他单独问了话,后来他就称病,已经六日不曾上朝了。” “吏部的情况怎么样?” “六部当中属吏部损失最惨重,连吏部尚书与左右侍郎也被查出与赵陵有染,还有文选司郎中,不过考功司郎中夏贽倒是意外的没有牵涉当中。” 梅荨淡淡一笑:“有一些人看上去好像粗枝大叶,粗犷无谋,其实内心细腻,思虑周全,目光长远,夏贽就是这样的人,从这次风波中,就看得出谁是驴子谁是马。” “如今吏部被洗劫一空,恐怕以后就是夏贽的天下了”,刘掌柜面有忧色,“赵陵的尸体被小姐发现,还是你让刘小挚报的官,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要是一直躲在暗处,才会令李舜怀疑”,梅荨眼中扬过傲色,“一明一暗,让敌人摸不准虚实,才是隐藏自己的最高手法。” 刘掌柜思忖了一下,眼中有钦服之色闪过:“小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属下先行告退了。” 梅荨颔首提步先走了,回到榕树下,那一网袋甜瓜只零丁的剩下两个贼小的了,栊晴抱着肚皮倚在树干上,逗着小银花。 李砚汐面上有失望之色:“荨姐姐,他们都不知道下联,一点儿也不好玩。” 刘小挚在她的后头朝梅荨挤眉弄眼,梅荨略略一笑:“小挚,你想让我帮你作弊呀。” 刘小挚一听,讶然无言,半张着嘴,看着李砚汐脑门顶个大问号看向他,他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会,荨姐姐跟你开玩笑呢。” “哦,那刚才你跟我使眼色,也是在跟我开玩笑咯”,梅荨故作恍然的样子,而后又耸耸肩,惋惜道,“我还说如果你肯帮我给搁在东边窗下的兰花洒两天水,那我就答应你呢。” 刘小挚苦着脸,无奈地喊了一声“荨姐姐”。 栊晴在一旁打着饱嗝,拍着肚皮,闲闲道:“真是个笨蛋,李砚汐,不就是个拆字联么,很简单呀,我已经对出来了。” “得了吧”,刘小挚鄙夷道,“就你,我宁愿相信明儿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们俩听好了”,栊晴摇头晃脑地道,“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说罢,朝梅荨飞了一眼。 梅荨灿笑道:“知我者,栊晴也。” 第四十二章 晨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榕树底下好乘凉,栊晴几人舒适的几乎昏昏欲睡,李砚汐也撑不住想倒在桌面上打会儿瞌睡,可她一向娇矜,便忍着困意回房去了。 刘小挚与栊晴则倚着树干摇头晃脑,连小银花什么时候溜走了也不知道,只有梅荨还手执书册坐在桌旁阅览。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即使白天再困,也不会歇息,否则到了晚上便会走困。 这个时辰,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有地方蔽日打盹,眼前就有一人正头顶毒日头来回的搬运花木。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穿着湛蓝色夹纱直裰,前摆系在腰带上,方便做事,生的姿状明秀,皮肤晒得有些黑,却越发衬得那双眼睛明亮如炬。 花草丛中倏地一阵窸窣之声,那男子捧着花盆的手顿了一下,偏着头朝浓密的草丛里望去,青草微颤,像是轻风拂过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便继续将手中的花盆摆放到台矶上。 正待他返身的时候,耀眼的阳光下银光忽闪,像是刀锋处闪过的凛冽寒光,他下意识偏身一避,动作敏捷而不凌乱,眼中锐光闪过,便捕捉到了攻击之物,原来是一条银花小蛇,身形如电,头呈三角,此刻正攀在榕树细枝上倾起前半身朝他嘶嘶吐信,一副攻击之状。 男子静伫在原地,与它僵持了片刻,见它攻击之势稍微减弱,方徐徐挪步,打算悄悄避开它的攻击范围,可他右脚堪堪离地,银花小蛇就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快的让人根本看不清它的踪影。 男子面色一紧,立即附身抱膝,护住心胸,缩成刺猬般往左边翻滚过去,避开了银花小蛇的直线攻击,避身的同时,他的双眼如鹰隼一般一阵雪亮,迅速地锁定了敌人的位置,而且经过此次交手,他也彻底摸清了敌人的攻击方式,他旋即起身,以攻为守,右臂迅疾一伸,那银花小蛇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撞入了他的手里。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梅荨的眼睛,她轻轻搁下书册,嘴角弯起了一抹弧度。 此时栊晴也被这阵窸窣之声吵醒了,她惺忪的睁开眼,见小银花被掐着七寸,乖顺的盘在人家手腕上,她睡意一下子退去,登时起身冲了过去,睁着眼打量了那男子一眼,将信将疑地道:“小银花是被你抓住的?” 男子恍然笑道:“原来是你的蛇,得罪了”,说着就松开了小银花。 小银花灰溜溜的想要钻进主人的袖子里,却被无情挡开,只听得主人训斥道:“败军之将,还有脸回来,自己去草丛里寻个地缝钻进去。” 小银花呜呜咽咽地溜进荒草堆里去了。 “你好本事呀,连小银花都抓得住,在这里除了我以外没人能抓的住它”,栊晴扯住他的袖子,喜孜孜道,“你武功一定很棒吧,跟我切磋一下怎么样?”说着,就摆开架势。 “发生什么事了?”刘小挚被栊晴的高嗓门吵醒,跑过去瞅了瞅栊晴,见她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便斥道,“小晴,人家一个送花的,你欺负他做什么啊。” 栊晴还没来的及回驳,就听见荨姐姐在后头说了声“晨青,你过来”。 年轻男子忙敛容走去,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见过小姐。” 栊晴与刘小挚方明白过来,走到一旁乖觉的不插一句话。 梅荨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你方才表现的很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唯一的不足就是缺乏判断,没能见微知著,察近知远,所以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晨青垂眸深思片刻:“还请小姐明示。” “小银花出现的时候,你已有所警觉,但见草木轻摇,以为是风的缘故,却没有再细细观察,当时树上的鸟已经飞走了大半”,梅荨淡笑,“如此已是难得,以后古玉斋、沁春园、以及其他一些地方的消息都由你负责传送给我,你每日就到这里来汇报,其他具体细节刘掌柜应当都跟你交代过了吧。” “刘掌柜都交代过了”,晨青点首,“这些地方属下都已熟识,先前小姐安排给荣王府送洞庭秋月的人就是我。” 梅荨略略颔首:“你以花户的身份出入各府倒是妥当,你去吧,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 晨青应是,拱手退下了。 “姐姐,原来方才你是试探他呀”,栊晴凑过去,倚在梅荨身傍。 “事关机密,不试试他,我不放心”,梅荨抬颌,看向他远去的身影,“他若是出了岔子,不光是古玉斋和沁春园,我们安插在京城的许多其他隐秘据点都会暴露”,她眉间紧捏,“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差错。” “姐姐,你放心,能抓得住小银花,就说明他不但身手了得,而且脑袋瓜子也一定机灵,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对呀,小晴说的没错”,刘小挚也凑过来,笑容灿烂,“何况姐姐还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当年晨青被官府追杀的时候,要不是被我们广陵琴院收留,他和他父亲早就被害死了,他又是个大孝子,这至孝之人一定都是忠诚可靠的。” “那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不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人?”栊晴撇撇嘴,“你不是成天把你爹气的半死么。” “这不一样的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乱说”,刘小挚瞪了她一眼,“荨姐姐,咱们去用饭吧,这会子饭肯定已经好了。” 栊晴翻翻白眼:“你是急着想见到李砚汐吧,这么虚伪呢。” 刘小挚气的几乎抓狂,恶狠狠地道:“你不说话会死啊。” “小银花……”栊晴故意大喊了一声,以示威胁,小银花果然一听号召,就立刻飞身而出,不过此时出来的已经不是小银花,而是小黑花了,栊晴一见,立马闪身,伸长了脖子斥道,“你个天杀的小银花,死到哪里了,弄的那么脏,还想钻进我袖子里,连窗户都没有,你真是烦死了,还得帮你洗澡,你下回要是再不讲卫生,我就直接把你炖了,你听见了么?” 小银花摇了摇脑袋,抖掉一脸的唾沫,可怜兮兮得溜到栊晴的脚下,盘着她的腿,以求原谅。 刘小挚早已经笑的肚子抽筋,蹲在地上,指着小银花,断断续续地道:“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宠物,你们俩上辈子一定是兄弟。” “我是母的……不是,我是女的,怎么跟它是兄弟呀,刘小挚你找抽呀。” “扑通”一声,刘小挚掌不住,笑翻在地上。 第四十三章 欣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朱雀女尸案发生后,整个京城都为之惶恐,除了梅荨若无其事之外,还有一个就是荣王赵昕了。 前太子的死,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可随着一系列的朝局骤变,层层巨涛早已淹没了这个遁世逍遥人,可以说他几乎已经淡出了世人的视野,就连皇帝也是满心思量朝政格局,偶有空闲也是放在沂王与齐王的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于他。 皇后终日惶惶,满腹凄切,每到人初定的时候,她都会倍加思念死去的那个孩儿,他的夫君已经许久不曾来过了,在后/宫人的眼里,她这位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似乎已经名存实亡,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 母以子贵,子亡恩弛,幺子不肖,她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只每日与冷冰冰的凤玺作伴,以前宏治虽然不宠她,但考虑到太子的处境,他也会隔三差五的去中宫转转,如今却是人走茶凉。 而重墙的另一边,沂王的生母吴贵妃却是如日中天,前太子在世时,宏治就非常宠幸这个比花解语的佳人,爱屋及乌,沂王也是深受宏治喜爱。 而齐王类父,父亲又总是喜爱像自己的儿子,所以在沂王与齐王之间,他难以权衡取舍,感情一旦凌驾于理智之上,便会失去所有判断的标准,错误也会应运而生,而错误一旦决口,就很难再堵上了。 就如同现在的朝局,若不是宏治爱憎随性,不顾祖制,也不会导致沂王与齐王有恃无恐,拉帮结派,弄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百姓不得安生。 有中直大臣上书谏言,要立即册封太子,天下才会安宁,譬如今日早朝,就国子监祭酒宋鸿提出的立太子一事,正反双方争执许久。 荣王在堂上如木偶般不发一言,弄得宋鸿摇头叹息,大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散了朝他就丢了个冷眼给荣王,然后甩袖离开了。 荣王耸耸肩,若无其事的去了皇后那里,给她请安。 坤宁宫里,百花阑珊,木叶浓绿,繁茂的遮住了四处的红墙绿瓦。 皇后在庭中侍弄一株盆景,见他过来叩头,也不搭理。 荣王凑前,拿过侍女手中的花剪递给皇后,嘿嘿笑道:“母后,儿子今儿留在这里陪您用午膳吧。” 皇后板着脸,避开他往屋子里去。 荣王忙转身攀住她的胳膊:“儿子扶您进去,您慢点走,我跟您说呀,今儿早朝可热闹了,儿子可是看了场好戏呢。” “你每日在朝堂上看的戏还少啊”,皇后辞气寒冷,可眼中的寒冷却稍稍融解了些,“沂王跟齐王都是主角,都是挑大梁的,就你最无用,躲在群臣后头,连个露脸的份儿都没有,你不要叫我母后,我没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当初你哥哥在的时候,他每回下朝来给我请安,不是跟我说他在朝上如何驳斥庸臣,如何向你父皇进纳忠言,你父皇如何夸赞他的?哪回我听了不觉得脸上有光?也不知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思进取,成日家的只知道在府中陪伴姬妾,我看你就是被府里那个侧王妃给迷惑了心智。”说到后头,目光越加凌厉起来。 “母后,今时不同往日,我就算学太子哥在朝上针砭时弊,父皇他又会听我的么?”荣王扶母亲坐到内室湘榻上,捧了茶给她,“父皇从小就不喜欢我,无论我说什么他也不会赞同夸奖的。” “那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么?”皇后听他的语气似有些自暴自弃,不由急痛交心,“你努力一点,上进一点,你父皇他会看得到的,你是嫡子,就凭这一点你也胜过沂王他们许多,再说了,你父皇为什么不喜欢你,还不是因为你处处违忤他,要做储君,首先就要做孝子。” “那父皇错了,我也要顺着他的意思么?”荣王脱口道。 “他是你父皇,是一国之君,你怎么能说他错呢?”皇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苏家的事你还耿耿于怀,昕儿,死者已矣,说句难听的话,苏家也不过是我们的仆臣而已,你又何必为了一些已经过去的人而葬送自己的一世前程呢?” “他们不是什么仆臣”,荣王嗔怒而起,胸口似有万千浪涛要破腔而出,“我和小珏订过亲,她是我的妻子,苏伯伯一家都是我的亲人,我当初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已是无颜愧对,如今要我撇开他们只顾自己的锦绣前程,我办不到。” 这个话题在他们母子间已经纠结了无数遍,如今再提起,皇后只觉得无比疲惫,她垮下薄肩,眼中有莹莹泪光:“你总想着他们,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哥哥不在了,你父皇也大半年没来过我这里了,我日日守着这个冷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我要是有一日不在了,吴贵妃就会被立为皇后,到时候你该如何安身?沂王会放过你么?” 荣王低首无言,沉默了半晌方提步坐在母亲榻上,扶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母后,孩儿知道您的苦,是孩儿不肖,竟会惹娘伤心,不过你听我说……”他抬眸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侍婢,沉声道,“你们都出去。” 内室里几个侍婢欠身应是,掩门而去。 皇后还是第一回见他这样,忙抹净眼泪,拉着他的手问道:“你要跟母后说什么?” “孩儿是要告诉你,我不过问朝廷事,并不代表我就放弃了东宫之位”,荣王敛容,“我这么做是以退为进。” 皇后本是毓秀聪慧之人,只听浅表,她就已知深意:“母后懂了,最近朝堂发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沂王与齐王明争暗斗,损兵折将,连李舜也不如以前受宠了,他们两虎相争,你坐山观斗,倒是高招。” “目前发生的这一切,可不是沂王他们相斗的结果”,荣王剑眉轻挑,“母后可猜的到其中内理。” 皇后见他眉飞色舞,面有傲然之色,不禁一愣,将信将疑地道:“难道是出自你的手笔?” “母后……看你一脸质疑的表情,儿子在你眼里就这么差劲么”,荣王伸出尾指,撒了撒娇,方才苦闷阴霾的气氛一扫而光,“不过,你这会却是怀疑对了,还真不是出自我的手。” “我就知道不是你,你什么长了这么多心眼了”,皇后笑了笑,思忖道,“那就是你身边的人出的主意喽?是谁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连李舜也被撼动了,这李舜做了九年首辅,天下的人可都说‘撼山易,撼李舜难啊’。” 荣王嘴角轻扬,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也见过的,你猜猜看。” “母后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哪里猜得着”,皇后嗔了他一眼,唇角却噙着笑,“成心吊我胃口,快说。” 荣王又朝外头瞄了几眼,确定无人后方在她耳畔说了个人名。 皇后讶然半晌:“她不是支持沂王的么?” 荣王狡黠的笑笑,不做解释。 皇后垂眸思量片刻:“障眼法?” 荣王点首,换了杯热茶给母亲,正色道:“我把此事告知母后,就是不想看着您终日为我担忧”,他拜倒在地,“孩儿不肖,令母后寝食难安,华发丛生,孩儿罪该万死。” 皇后两行清泪扑簌而下,灰败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生气,她搂住荣王,泣不成声:“昕儿……你长大了,能担当了,像你哥哥一样出色……娘心甚慰……” 第四十四章 墨马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杉木包竹黄书案上平展着一幅墨马图,画上的两匹枣红大马,丰神俊逸,马身上无金鞍银镫,强骨不羁,画中虽只有两匹,却自呈一股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是写意画中似亦不似的上佳之作。 荣王盯着这幅画已经整整看了一个上午了,他坐在案前,纹丝不动,眼珠子一错不错,似在看画,又似透过画看向了千寻虚无处。 侧王妃在院中已经徘徊了数十遍。 早上荣王下朝的时候,她正在后花园里侍弄花卉,看着时辰过去,还不见荣王过来,她觉着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后花园寻她,她担心荣王出事,便带着宿月往上房赶,可刚进正院,就被荣王的贴身侍从挡住了,说荣王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 侧王妃一时摸不准脉。 若说是在朝上受了气,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的,而是会跟往常一样,跟她吐尽满腹不平,若说是被皇后训斥,那他就会跟她商量怎么哄母后开心,说什么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早上。 她担心之余,还询问了荣王的贴身侍从,问他荣王下朝时可有不悦,下朝后是否去了其他地方等等,每一个细节都问的十分清楚,似乎他的每一分表情都会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侍从告诉她,荣王下朝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给皇后请过安后似乎兴致更佳,说要去古玉斋给皇后买一件礼物,可到了那里他却无意间从一个少年手里看见一幅墨马图,王爷甚是喜爱,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那少年磨不过,只好卖了,荣王买了画就一径回了府,然后吩咐他挡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屋打扰。 已过了午中,荣王依旧没有出来。 侧王妃顿了顿身子,朝侍从行去:“王爷在里头待了这么久,我怕会出事,我进去瞧瞧,若是荣王怪罪,我会替你担着的。” 那侍从见荣王许久没有动静,心志早就动摇,如今听侧王妃如此说,忙闪开身,请她进去了。 侧王妃挑开湘帘,见荣王钉子般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案面,着了魔似得,她紧步走过去,仔细瞅了瞅案上的画,眉间一跳,不由道:“王爷,这是你方才从古玉斋买回来的画么?” 荣王眼珠动了动,仍盯着画看:“你都知道了?” “这墨马图是出自王爷之手吧”,侧王妃凑近去,又仔细看了一遍,“怎么会落到古玉斋而王爷却不自知呢?难道是府中有人偷偷将王爷的画……” “你说什么?”荣王倏地起身,敛容截道,“再说一遍。” 侧王妃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正色的跟自己说话,像是判官在审问一般,她不由一阵惊惶,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逐字逐句想了一遍,仍不知错在哪里,只好伫立在原地垂眸不语。 荣王提步过去,用力抓住她的香肩,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侧王妃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他捏碎,她忍着痛,低低地道:“是、是府中的人偷偷……”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荣王冷冷截道。 “王爷的画……怎么会落到……古玉斋的?”侧王妃小心翼翼的说着。 “你也觉得这幅画是出自我之手?”荣王紧盯着她的剪瞳,语气带着一种凌厉,迫使眼前的人不得不说实话。 “是……”侧王妃点首,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王爷,你怎么了,怎么会有此一问,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荣王的手无力的从她肩上滑落,好像瞬间被人抽走了力气般,他扶着书案重新坐到了玫瑰椅上,呆木半晌,又抬眸看看眼前的枕边人,眼中复杂,似质疑,似不信,似痛心疾首,似手足无措。 侧王妃与他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荣王于她,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是何意。 她的心忽的收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会崩裂。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他的表情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知道些什么了么?难道他真的怀疑自己不是小珏了? 保守了两年的秘密和刻入心骨的感情,是否会在下一刻,在他的只言片语里全部撕碎,撕得鲜血淋漓? 这一日终于还是会来吧,曾经幻想与他白首偕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的梦,自己给自己织的网,束缚其中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这样也好,心头的巨石总算可以落地了,只是不知自己是否扛得住,是否经得住这样的粉身碎骨?他又扛得住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气都已凝固,荣王从她似愧似悔,似痛似无助的泪珠中更坚信了自己内心的判断,原本只是闪过的一个念头,只是不经意的询问,却被她无言的肯定。 她为什么不掩饰的好一些,哪怕是反问一句,撒个娇,也比这样无声的承认来的强。 荣王缓缓垂下眼睫,目光又落到了画上,他的双手已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指尖深深的掐到了肉里,仿佛只有用这份痛才能镇住心头那种四分五裂的痛楚感。 整个上房就这样一直沉寂下去,西沉的阳光斜照进来,却融解不了满屋子的冰冷寒霜。 外头的侍女小厮都伸着脖子往里头看,叽叽喳喳小声私语起来。 这种状况在荣王府还是头一回出现,荣王与侧王妃在别人眼中就是恩爱夫妻的典范,人家小两口都是吵吵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过日子,而他们俩却从未红过脸,每日都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如今这一日的沉默,似是比人家千日的吵闹加在一起还要严重。 几个年纪稍大的丫头不禁摇头叹息,嘴里低低的说着什么“难怪老一辈的人都说吵吵闹闹的夫妻才过的长久”之类的话。 院子里的下人正交头接耳的厉害,忽的隔扇一阵响,院中登时安静下来,他们全都垂手低眉,只瞧见一双粉底朝靴大步流星的走过,而上房里却久久没有响动,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刘言召从学堂回来进屋子寻姐姐,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荣王出了府门,在街市上漫无目的走着,像一缕游魂,大街上很热闹,车水马龙,笑语盈盈,可人群投给他的却只有孤独。 他整整寻找了七年,每一夜他的小珏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每一次梦回都会唤起他那颗曾经动过的心。 那样苦涩的思念与抓不住的无力感已经透入骨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以为心上的这道血痕再也不会愈合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小珏找到了,他喜极而泣,感谢苍天对他的厚爱,他打算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他的挚爱。 如今,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那个不是真的小珏,已然结痂的血痕却再一次被撕裂。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觉得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即使现在的她与之前的小珏截然不同,他也欣然接受。 可是她却真的不是小珏,那小珏又在哪里? 天涯海角,杳然无芳踪。 他颓然跌坐在路边台矶上,抬眸却看见了隐没在黑夜里的荷殿风回。 荷殿风回,昭市街……这些零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让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梅荨。 她会是小珏么? 梅荨还不知道荣王府发生的一切,她正和栊晴、刘小挚他们一齐用着香甜可口的晚饭,李砚汐已经被接回家了,栊晴开心的多吃了两碗。 刘小挚是特意从古玉斋赶回来吃他娘亲烧的饭的,他夹了一片笋塞进口里:“荨姐姐,今儿我去看小汐,她送了一幅画给我,说是你画的,我就顺手带进了爹的铺子里,可没曾想荣王也在那里,他看见你的画就跟看见金山银山一样,眼睛瞪得比栊晴还的要大,说不管怎么样都要买到手,这是小汐送给我的,又是姐姐你的墨宝,我实在舍不得,可是他是荣王,我不好回绝,只好忍痛割爱卖给他了。” 梅荨执着双箸的手顿了一下:“你有没有告诉他那墨马图是出自我的手?” “当然没有”,刘小挚觉得这问题有点侮辱他的智商,声音加大了几分,“荨姐姐你要惩奸除恶,我都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而且我爹也警告了我不下十回,凡是跟姐姐有关的,我都会守口如瓶。” “前日吃了些酒,兴致起来,就作了这幅画,小汐看见了便开口问我要,我就送给她了,没想到却到了荣王手里”,梅荨放下碗箸,敛容道,“以后不管谁问,都不要说这幅墨马图是我画的,小挚,荣王要是问起你来,你就说无意间在字画摊上买到的,他若是再问字画摊在哪里,你就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明白了么?” 刘小挚不明白为何一幅画会出纰漏,但看荨姐姐冷若寒霜,也只得点首答允,他思忖了片刻:“那小汐那边要不要我去打声招呼?” “不用,只要你不说这幅画是小汐给你的,他自然不会去问她,而且他跟李府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不用画蛇添足了。” 栊晴撇撇嘴:“他就是找理由想再去看李砚汐。” “不要乱说”,刘小挚拍了她的后脑勺一下,“比起荨姐姐的大事,我怎么会只顾儿女情长。” 栊晴正要回击,就听见小厮来报,说荣王到了。 第四十五章 试探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经是掌灯的时辰了,荣王这个时候来梅府是极不妥的,好在李砚汐已经回去,而且刘掌柜也在府外周围安排了人手,确定外头并没有李府及齐王的眼线,不过这也难保不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 荣王已经到了,多想亦是无益,既来之则安之吧,梅荨起身出了饭堂,往南书房而去。书房里亮着温黄的光,荣王神形颓败,疲惫的坐在圈椅上,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他才掀起眼皮觑了觑,见是梅荨,眼中方稍稍透出些生气。 荣王的这副神色,梅荨早有预料。 那幅墨马图之所以会引起荣王的怀疑,是因为苏珏的写意画完全是由赵昕教授的,赵昕还在很小的时候墨画就是一绝,尤其擅画墨马,而苏珏的画风画技完全承袭于赵昕,并且他也只教授过苏珏一人,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那幅墨马图是出自苏珏之手,而侧王妃的表现显然是告诉他这幅画不是她作的,并且侧王妃自嫁给他以来,从不执笔绘画,荣王曾经问过一次,她只是说七年不画,已经生疏,荣王当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梅荨有些后悔,她不该一时兴起就作了这幅墨马图,更不该送给李砚汐,弄得最后阴差阳错的落到了荣王的手里。 荣王是个性情中人,涉及到情义之事,他从来不考虑自身利益,哪怕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就像当年他为了苏家顶撞宏治一样,这小小的一幅画足以搅乱他的一切的生活,若是让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再让她匡助了。 梅荨一面往屋中走,一面暗自忖度着,不知道侧王妃究竟把话说到了何种程度。 她走近欠身施了一礼,方在荣王的右手边落了座:“王爷怎么突然来我这里?”梅荨故作不知。 荣王似乎有些意外的平静,他没有回复,而是伸手揭开了茶几上一方红漆锦盒的盖子,淡淡地道:“这是方才我在九味居买的水晶虾仁,味道很好,我特意带来给你品尝的。” 梅荨垂下眼睫看着盒子里亮晶晶的虾仁,同时也遮掩住了她眸中闪过的异样神色,原来荣王是故意来试探的。 苏珏除了是路痴之外,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吃虾,她对虾过敏,只吃一口便会口灼呕吐。 荣王紧紧锁住她的脸,目光也由方才的平静翻覆成紧张,好像在期待什么又似在害怕什么。 “多谢王爷的美意”,梅荨极自然地拿起盒中竹箸,夹起虾仁放到口里,吃完方道,“确实是美味,不过我堪堪用完晚膳,已经饱腹。”说着,便放下了双箸。 荣王紧盯着她看了良久,脸颊绷的紧紧的,见她的的确确没有过敏的症状,方松弛下来,眸光垂落的瞬间溅起一股深深的绝望,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梅荨也不禁心口一揪。 “刘小挚是住在你这里么?”荣王强打起精神,“我有话问他。” 梅荨深吸一口气,方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王爷是要问他那幅墨马图的来历么”,她坦然的迎着荣王有些意外的目光,没有停顿,“他方才都已经告诉我了,他说是半月前在昭市街街边的字画摊上买的,今日原本是要带到古玉斋去出售,没想到刚进门就让王爷相中了。” 荣王垂首沉默,过了好久方开口道:“你情报网这么强大,能告诉我苏珏在哪里么?”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不知道侧王妃有没有承认,梅荨没有把握,只好先投石问路:“王爷跟侧王妃拌嘴了么?”她打了个哈哈。 荣王蓦地抬头,目光灼灼:“你是怎么知道侧王妃身份的,你又凭什么断定她就是小珏?” “王爷方才还说我情报网强大,这会子怎么又明知故问起来”,梅荨牵着唇角,辞气一派轻松,“之前沂王妃在教坊司和各个风月场所打探侧王妃,是我让刘叔去暗中掩饰王妃身份的,我若是不能断定她是苏珏,又怎么替给他打掩护呢?” 荣王锁住她的脸,似要找出她说谎的破绽,可她面色平淡,莫要说不善观色的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湛也察觉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见荣王不言语,眼中的质疑之色也稍稍缓和,梅荨笃定侧王妃并没有承认她不是苏珏的事实,这一切都只来不过是荣王自己的推测,而推测的依据就是那幅墨马图。她辞气不变:“那幅墨马图我见过,若是我猜的不错,那幅画一定是出自王爷一派。” “一派?”荣王自嘲般笑道,“我并不曾开设学堂授人画技,何来派别之说。” “可是据我所知,当年侧王妃刚没入教坊司的时候,她为自保,曾说自己工于写意,而且还教授给了坊里同龄的三个姐妹,其中一个天分颇高,画技完全承袭王妃之风,若是我猜的不错,侧王妃的画技也是王爷教授的吧。” 刚没入教坊司的女子是要分等级的,若是姿色上佳,无一技之长且未出阁的女子立刻就要出去见客,而且初/夜要进行拍卖,谁的开价最高便花落谁家。 当时苏珏虽只有九岁,可喜爱童女的大有人在,苏珏为躲这一劫,便告诉执事她的才华,如此她就可以先豢养起来,待经过几年培养成通才或是花魁后再抛出去,那时候她带来的收益就要远胜现在。 这个理由是说得通的,荣王微微沉吟:“那为什么小谨从未和我说过?” “在教坊司的日子都是苦厄的,谁人愿意再揭伤疤”,梅荨知道侧王妃为避免语出破绽,在教坊司的事她一定缄口不提。 荣王眼光一收,若有所思起来。 小谨确实不曾在自己面前提起过任何过去的事,仅凭一幅画又怎么可以否定她,否定这两年来她对自己的滴滴情意呢,她臂上的那道月牙伤疤,不就是她身份的铁证么? 小珏家破人亡,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与之前的脾性南辕北辙也是情理之中,自己怎么可以不相信她呢? 梅荨的眸子虽然像极了小珏,可性子却丝毫不像,何况她吃虾仁也不过敏,看来之前的种种推测都错了。 看着他紧锁眉头深思的样子,梅荨没有再紧追不舍,而是留下时间他慢慢思考,她笃定荣王一定会打消这个疑虑的,这倒不是因为荣王相信她,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与妻子共度的那两年韶光。 半晌后,荣王脸色好转了许多,眸光也由方才的颓败变成了愧疚,他默了片刻,起身要走。 “王爷”,梅荨叫住他,“朱雀女尸案的判决已经下来了,王爷得到消息了吧?” 荣王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楞了一下,方转过身来点首道:“我已经知道了,凡是跟赵陵有染的官员全部被夷了九族,收受了临江王贿赂的,父皇并未深究,只是降级或罚俸,与你推测的丝毫不差。” “如今六部出现诸多空缺,皇上很快就要提拔新人了,出于对李舜的顾忌,皇上一定会启用一些曾经被他打压贬谪的官员,而这些官员大都是耿直忠正,不参与党争的,朝廷有了这批新血液,对王爷来说不失为一种契机。” “你要我去结交他们?” “不”,梅荨起身,声音转沉,“他们既是忠直之人,就不会依附任何一方,王爷不用结交,他们也是向着你的,你是嫡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你若是刻意接近,他们反而会疏远你。” “我明白了”,荣王面有急色,似是想快些回去跟小谨道歉,这半日也不知她怎么样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罢,便提步匆匆离开了。 待她走后,梅荨忙唤来栊晴,执笔简略的写了封信,让她赶在荣王前头将信笺交给侧王妃,栊晴一听,腾墙跃壁的机会到了,喜孜孜地一溜烟就去了。 梅荨独自坐在屋子里,沉默下来。 她身中剧毒多年,体内大大小小的药不知有多少,原先的体质也早随着苏珏这个名字的消失而消失了。 第四十六章 常客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朱雀女尸案后,大半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宏治诏令已下,所有与临江郡主赵陵有染的官员一律按谋反罪论处,临江府所有官员不论大小皆满门抄斩,收受临江王贿赂的官员则按财物多寡定罪,临江王被黜为庶人,封号取缔,押回京师候审。 在赵陵的尸体堪堪被发现的时候,临江王秘密安插在京师的暗哨就给他传递了消息,临江王心知纸已包不住火,况且宏治是个残忍少恩之君,自己此次一定难逃一死,与其坐以待毙,成为他人案上鱼肉,倒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在皇帝诏令还未下达的时候,便先举起了义兵,还把临江府所有官员请进王府,逼迫他们归顺,这些官员自然不肯答允,毕竟造反是把九族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 临江王无可奈何,本想将他们全部杀掉,但他的儿子却颇有智谋,劝谏他先把这些官员软禁在府中,好吃好喝招待着,等皇帝诏令一到,他们一定会归降。 果不出其然,这些官员得知皇帝要将他们满门抄斩时,全部倒戈临江王,临江府所有府州兵马皆纳入他的旗下,加上先前暗中招纳的逃亡流犯,江湖侠客共有八万人,很快他就占领了周边其他府郡,人马壮大至十七八万人,声势浩大,一路南下。 消息传到京城,宏治惊怒,他听从左右建议,派遣已擢升至兵部右侍郎的戚睿前去镇压。 这戚睿是宏治十一年乙酉科进士,名列二甲第四,后来擢为庶吉士,入了翰林,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朝廷大员,便在宏治十四年外放到了泉州。 可他是个越到逆境越有干劲的人,在那里熟读各类兵书,花了三年时间,用奇兵智谋平息了大洹几十年来不绝的匪患,因每次他手下官兵剿匪时都是神出鬼没,有如天兵突降,所以被当地人称作“戚神仙”。 宏治闻后大悦,立刻诏他入京,安排在了兵部职方司任郎中,虽是个油水最少且要背黑锅的职务,他却甘之如饴,提出了整饬军制的建议,没想到却误打误撞的替沂王打压了荣王,沂王有意把他收到自己羽下,便提拔他成了兵部右侍郎。 戚睿奉召出兵剿灭叛军,本想着终于有机会驰骋疆场,却没想到临江王的军队根本是乌合之众,听说戚神仙来了,还没打就跑了一半,弄得临江王斩了数百逃跑兵士的首级才稳住局面,不过,即便如此,这支军队也已离心离德,戚睿只花了半个月的功夫,就击溃了叛军,临江王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帐中伏剑自刎。 这场仗虽完胜,但血腥味仍传到了京城,众官员都战战兢兢,只怕君上恼怒,要重新深究此案,那这些拿人手短帮临江王说过好话的人就全会都成了逆臣党羽,不幸的是,他们一语中的,宏治得知临江王自尽后,立即派高湛与郑至清彻底调查与临江王有联络的官员,从重处罚。 一时间,京城上下又呈现出山雨欲来之势。 不过,这场风雨是袭不到两人身上的,一个是平叛功臣戚睿,还有一个就是连跳三级堪堪被擢拔为吏部侍郎的夏贽。宏治让他暂理尚书之务,并让他尽快拟出一份名单,以补官员空缺。 这夏贽是李舜的人,自然也是沂王一党,要拟名单,他定然要去寻李舜商量了,因而一下早朝,他便从后门悄悄去了李府。 夏贽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他府上来了一位常客,素裳朱裙,风/流灵巧。 夏府门上的小厮见她来,不用通报就笑盈盈的将她请进了府中。 她刚迈进正院,上房里便迎出来一位四旬妇人,体态偏胖,满身珠宝,见到她来,脸上立即绽开灿笑,老远就喊着“馨月”。 杨馨月笑容可人,走近了方道:“几日不见,姐姐越发的年轻了,满面喜气,容光焕发,看来被你夫君滋养的不错嘛。” 夏夫人笑嗔了她一眼,携起她的手一径入屋:“你这张嘴啊,真是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还说几日,恐怕有十几日的功夫不曾来看我了吧,说说,你又到疯到哪里去了?”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捧了茶果上来,杨馨月捧起茶盅不紧不慢的啜了一口,笑容可掬:“我若是不离开十几日,哪能物色到好东西送给姐姐你呀。” 一听有礼物,夏夫人眼睛登时炯炯,语气虽客气推辞,却掩盖不住面上的贪婪之色:“馨月呀,每回你来都要给我送礼,我怎么好意思呀……嗯……这回你又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呀?” “姐姐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承蒙你搭救,我如今还不知被牙子卖到哪里去了呢?”杨馨月神秘的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攒花锦盒,白皙修长的手指被锦漆衬得透明如玉,“我这回下了趟金陵,那里的东西可比京城的精致漂亮好几倍呢。” 夏夫人一双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盒子:“这是你在金陵买的呀,是什么?快给我开开眼界。” 杨馨月将盒盖揭开,露出一枚极大极圆润的夜明珠,莹柔的光泽四射开来,连照进屋子里的晨光也暗淡了许多,杨馨月脸上的笑容隐在这溶溶珠光中:“姐姐,这颗夜明珠可是整个大洹最大最亮的一颗,比皇宫內苑的还要珍贵,我知道姐姐你平素喜好收集宝物,便把它买回来赠给姐姐了。” 夏夫人半张着嘴,盯着她手里的夜明珠足足呆了一刻钟方道:“这这这……真是送给我的?” “当然是”,杨馨月毫不犹豫的把夜明珠连同锦盒一齐塞到了她的手中,“姐姐喜欢就好,这些东西我还有很多呢,下回你来我府上,我把这些个玩意儿都拿出来给你挑,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夏夫人小心翼翼的捧着这颗夜明珠,东瞧西看,爱不释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杨馨月说的话。 杨馨月见她兀自看着,便端起茶盅慢慢品起茶来,差不多等她把茶水吃尽了,夏夫人方回过神来,灿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敢收呢?”说着,就把夜明珠匆匆塞进袖子里去了,“可是妹妹你盛情如此,做姐姐的却之不恭,我就先谢谢你了。” “姐姐,我听说夏大人升至吏部侍郎了,如今皇恩正圣,那我可要恭喜姐姐马上就要晋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了”,杨馨月起身福了一礼,“恭贺姐姐双喜临门呀。” “就你的嘴甜,哪有这么好的事呀”,夏夫人笑的合不拢嘴,“不过,借你吉言,要真能混个诰命夫人当当,去宫里开开眼界,那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富贵到极致了。” “姐姐的富贵我也想沾一沾呢”,杨馨月展开一支象牙骨杭扇,徐徐打着,清风混着细细的甜香阵阵传来,“怎么,姐姐不打算请我吃杯喜酒么?” “喜酒?”夏夫人一时没解过味来,思忖片刻,面上有些不豫,“你也知道这宗事了?夏叔和就是色心不改,一房一房的娶,加上前日进门的那个已经凑足十个了”,她轻叹了口气,“我也管不了他了,反正不饿着亏着我就行。” 叔和是夏贽的字。 “又娶了?”杨馨月微讶道,“姐姐不要误会,我方才说的喜酒指的是夏大人升迁之喜,我琢磨着,这么大的喜事,姐姐府里肯定得置办一场大宴席,款待亲戚朋友,大家执礼讨得夏府一杯酒吃,也算是一同沾上了贵气。” 夏夫人听罢,顿觉如梦初醒,如今夏叔和恩宠正盛,又执掌吏部,最近朝中又空缺了这许多职位,肯定满京师的人都想扎进府中来送礼,要是置个酒席,不就正好有个由头,可以光明正大的收受了么,她面色立刻转喜:“还是妹妹你想的周到,等叔和回来,我马上就去跟他商量。” “我想还是不要先与夏大人商量为好吧”,看着夏夫人投来疑惑的目光,杨馨月眼中的波光盈盈一闪:“姐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不要怪妹妹我哦。” “你说吧。” “姐姐,母凭子贵,如今你膝下只有菁儿一个女儿,可夏大人却有三个儿子呢”,杨馨月声音压低,“你方才说不饿着亏着就行,这句话却是错了,眼下你已经吃了大亏了,这府里的华姨娘,年轻又受宠,还生了长子,你这夫人的位子难保不会被她夺去呀” “这……”夏夫人忽然有些迷茫,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想过,只是生来心宽,能拖就拖,每每想到此事,都用“结发夫妻,叔和不会如此无情”诸如此类的理由来宽慰自己。 “姐姐,古人说居安思危,你可不能只想着眼前的事儿呀”,杨馨月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话锋一转,“华姨娘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你吃她的亏吃的还少么?” “馨月呀,你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夏夫人长叹了口气,“我人老珠黄的,怎么跟她们比呀。” “这就是我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杨馨月淡淡道,“夏大人也是喜爱收集宝物之人,你就借此机会替他大办宴席,更重要的是,你要独揽这份功劳,姐姐明白我的意思么?” “独揽功劳?”夏夫人眨了眨不大的眼,依旧不解道,“怎么独揽呀?” “置办宴席之事,你不要跟夏大人商量不就完了么”,杨馨月耐下心来说道,“你若是事先说与他听,那他定会让你和华姨娘一齐操办,到时候你还有何功劳可言,你只有自己先悄悄操办才成,如此一来还能给夏大人一个惊喜呢。” 夏夫人听一句点一回头,拉起她的手轻抚她细腻的手背,喜孜孜道:“还是你点子多,就按你说的做,我悄悄先办了,看这姓华的还怎么跟我争功劳。” 杨馨月绽颜笑道:“那我就等着吃姐姐的双喜酒咯。” 第四十七章 横祸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紫宸殿中只有四个内侍唯唯候着,显得疏阔辉煌的殿宇愈加肃清,执着雪白拂尘的内监总管崔珃立在丹墀上,垂手敛目,连呼吸都尽量细微,以免发出响动惊扰圣驾,而遭到无辜迁怒。 方才就有一个宫婢因上的茶过热,而被拖出去杖毙了。 宏治平素喜爱吃热茶,这回却嫌茶烫嘴,不是喜好变了,而是心境不同,其中缘由,崔珃是心如明镜。 临江王谋反触动了宏治封存已久的心结,二十年前他堪堪继承大统时,吴王造反,兵锋直达京师,他差点就要成为阶下囚,一连四十多日的交战,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深深的恐惧与独孤之中,就好像独自走在悬崖边,即使现在,他午夜梦回,也仍会冷汗淋漓。 后来诛杀叛乱的功臣曾懋飞也因谋逆罪而被满门抄斩,还有内阁首辅苏鼐,这些企图窥伺他江山的乱臣贼子似乎总也诛杀不尽,往事掠过,宏治心情难免烦闷,再加上最近朝局震荡,东宫储位又悬而难决,他脾气就变得有些暴戾。 此刻,他正危坐在案前阅览各地呈上来的奏章,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威严却不怒自现:“夏贽拟定官员候补名单的折子递上来了么?” “还没有”,崔珃答道。 “庸才!这么点事都办不利索,朕还特意交代过,让他尽快拟出,现在都过了四五日了,还没有动静,这个吏部侍郎他要是干不了就甭干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宫人走进殿内,伏在地上道:“启禀圣上,齐王求见。” 宏治没有抬眼,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宫人起身,却步退下了。 不一会儿,一个颀长隽秀,穿着砖红色团龙云纱亲王服的男子走进殿中,恭肃的行了一礼。 宏治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你来有什么事么?” 齐王走前几步,辞气温和:“父皇,儿臣刚刚得了个消息,想说给父皇您听。” “什么消息?”宏治搁下手中的折子,靠在椅背上。 “今日下朝后,我回府时路过了夏贽的府邸,却见他那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堂,过去送礼的人足足排了三四条街,儿臣长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京城谁家置备宴席有如此盛景”,齐王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儿臣寻思着,临江王造反,国难当头,他是何原因要如此大张旗鼓的筹备宴席,我就差了人去问,没想到竟是升迁之喜”,说到此处,他悄悄抬眸看了宏治一眼,见他脸色黑沉如铁,不由窃喜,“儿臣还听说,就在临江王造反当日,他还偷偷纳了一个小妾……” “啪……”的一声巨响,生生打断了齐王的话,宏治拍案而起,不经意间撂倒了一个茶盅,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碗碎茶流,崔珃和满屋子的内侍齐齐跪了下来。 “去通知刑部,即刻将夏贽捉拿”,宏治火冒三丈,看起来如阎王一般,“抄他的家,看看他究竟收了些什么礼?” 宏治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他特意交代过尽早拟定候补官员名单的事,夏贽迟迟不报,原来他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海捞一把,发一回国难财。 崔珃应了一声,立刻出去交代了。 “父皇息怒,要当心身子呀”,齐王的忧色不是装出来的,要是给他撑腰的父皇在这个时候倒下了,那这个皇位就绝落不到他的头上,他是皇六子,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如今又折了定襄伯这个臂膀,朝臣拥护谁也不会拥护他的。 齐王上前给宏治顺了顺背,心中却暗自高兴,喜宴?怕是要变成丧宴了吧,不知道刑部官员去的时候,这个夏贽是何表情。 夏贽的表情自然是怒气冲天,不过是在刑部官员去之前。 他下朝后看见自家门前披红挂绿,车水马龙,一时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府门,待看到门前迎来送往的是自家总管时才肯定没有走错,他定了定神,上前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总管满面喜气,呵呵答道:“恭祝老爷升迁之喜,纳妾之喜,双喜临……”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夏贽就一巴掌掴了过去,瞪圆了绿豆眼,叱问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他娘的都想让我死么?”说着,就把门前石狮子上的大红团花扯了下来,狠狠踩了几脚。 总管摸着高高肿起的脸,委屈道:“是、是夫人……”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儿们”,夏贽甩袖跨进府内,又转身喊道,“还楞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这些人都给我哄走咯!” 总管躬身唯唯应着,忙吩咐小厮关门谢客,自己又匆匆朝府内去了。 上房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表礼,全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物,夏夫人坐在礼海中央,抱了满怀的金银玉器,笑的合不拢嘴,看来这些人为了当官,真是下了血本,还是馨月心思玲珑,这回可要好好谢谢她。 她心中正美着,就看见夫君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来了,她放下满身珠玉,笑迎上去:“你可回来了,你瞧这满屋子的宝贝,这回你可要……”她笑吟吟的眸子对上夏贽冷怒的表情时,后面的话变得声如蚊蚋,“……好好谢谢我哦……” “谢什么?”夏贽逼前一步,夏夫人则退缩一步,“谢你送我下地狱么?”声音忽的拔高。说罢,他将桌案几凳全部推翻,上面的礼物哗啦啦倒了满地。 夏夫人惊得捂着耳朵蜷缩到了一边。 夏贽还欲发作,就见小厮匆匆赶来,结结巴巴地道:“大人,不、不好了,刑部、刑部派了许多官兵,把、把咱们府全围了起来,刑部尚书杜大人已经过了二门了……” “什么?”夏贽登时萎顿下来,“杜修文也来了?完了……完了……吾命休已……”他踉跄了几步,椅到墙上,面无血色。 这时,夏贽的十个姨娘并四五个孩子还有一大群丫鬟嬷嬷全赶了来,她们堪堪迈进正院,杜修文就带着一群手摁腰刀的衙差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他立在上房门前,挥了挥手,肃然道:“皇上有令,下旨查抄吏部侍郎夏贽府邸,夏贽本人免去官职,押入刑部大牢候审,你们几人去查抄,一张纸片也不要放过,其余人等跟随我去捉拿犯官。” 几队衙差响亮应了一声,各司其职,不一会儿便弄得整个夏府鸡飞狗跳,妇孺啼哭。 杜修文皂色官靴跨入上房,冷冷扫了一眼满地的珠玉金银,然后把目光锁在了蹲在墙角里的夏贽,身长八尺的身躯一脸惶恐的猫在角落里,狼狈不堪。 杜修文踱步过去,捋了捋清须,面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本来我还想着今晚请夏大人过府叙话,哎,天有不测风云,看来只好改到牢里了”,他负起手,声音转亮,“来人,把犯官夏贽押入大牢”,说罢,甩袍先去。 衙差四下一应,剥去夏贽的朝服管帽,给他上了枷,押着他往刑部去了。 夏府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一个用轻纱遮面的女子,盈盈立在人川外围,见到夏贽被押走,她如水的眸子微微闪动,玉脸却隐在面纱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她伫立了片刻,便提步离开了。 第四十八章 名单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坐在后花园的榕树底下跟栊晴玩覆射,树下的石桌石凳已不似前几日看到的那样雪白刺眼,而是都套上了芦箬垫,听说是上回刘掌柜来府上,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了这格格不入的一幕,然后在离开前吩咐了刘婶几句,就改了成现在这副摸样了,不但与古树协调,而且豆绿如茵,看上去就清清凉凉的。 栊晴歪着头盯着桌上倒扣的甜白地梅花磁盅,葱白的手指在腮上轻扣了扣,响亮道:“花生。” 一大早就过来送花的晨青也立在一旁,面上一本正经,捡着栊晴玩闹的空隙,平稳地道:“前天刑部尚书杜修文在夏贽家中抄出了大量的财务,几乎富可敌国,光运送就些家赀就用了二十多辆马车,连安乐公主也吵着要出宫去看热闹。” “夏贽在考功司呆了九年,有这些家底也不足为奇,历朝历代哪任吏部官员不是肥的流油?”梅荨揭开磁盅,露出了里头的一颗水灵欲滴的桃子,朝栊晴淡淡笑了笑,“还有什么消息,你接着说。” “还有……”晨青刚说了两字就被栊晴丢来的东西打断了,他顺手一抄,毛毛圆圆的,低头一瞅,原来是颗桃子,他上前几步,准备将桃子搁在原处,却见栊晴狠狠瞪了他一眼,拧起两道黛眉:“我送给你吃的,你不可以不吃。” 晨青拿着桃子的手顿了一下,一时不知作何处置。 梅荨忍着笑意道:“看来小晴挺喜欢你的,桃子可是她最喜爱的水果哦。” 晨青面上丝毫无所变,他一面却步退开,一面将桃子塞进袖子里,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抄出家赀的同时,还抄出了两份名单,一份是夏贽拟定好的官员候补名单,还有一份便是那日他大办宴席时送礼的礼单,这两份名单上的名字大多重合,杜修文呈上后,皇上非常恼怒,下令说这些名单上的官员一个也不准录用。” “夏贽是沂王党羽,他拟定的候补官员大部分都是他们的爪牙,若是不把他拔除,沂王卷土重来,那赵陵郡主的尸体岂不是白白见了日光了”,梅荨藏好东西,复将磁盅倒扣,抿唇道,“一个妇人置备的宴席就把沂王的整盘棋打乱了,眼下他恐怕在家中急的跳脚呢。” “花生……”栊晴固执道。 晨青眼中不由浮过一丝纯纯的笑意:“夏贽供认不讳,皇上将他流放到惠州了,他的家人里除了妻子和长女跟随他徙去惠州之外,其他人全部作鸟兽散。” 梅荨不置一词,人情向来如此淡薄,这一点她早在九年前就已深刻领会,她将磁盅揭开,里头却是一颗榛子。 栊晴嘴角下拉,毫不犹豫地拿起榛子丢进嘴里,狠狠嚼着。 “暗中拿些银两给夏夫人吧”,梅荨起身,抬眸望着辽远的晴空。 “是”,晨青拱手应道,“还有……杨馨月说想来看看小姐,所以托我来请示小姐,不知可不可以?” “没有要紧事就不要来,有什么话你传给我也一样”,梅荨收回目光,辞气冷凝,“她那里也是个惹眼的地方,你跟她少接触为妙,这些事不用我一再提醒吧。” 晨青垂首,欲放下的手又维持了原状:“属下知错。” 梅荨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姐没有其他吩咐,那属下就告退了。” 梅荨微微颔首,待晨青走后,她又接着和栊晴玩起游戏来,直到小厮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栊晴抢先夺过,替荨姐姐揭开弥封好的口子,取出笺纸展开后才递给了她。 梅荨接过手,一看上头娟秀的楷字就知道是曾诒的笔迹,上头没有多余的措辞,只是简单的邀请梅荨午正时到九味居一坐。 梅荨复将信笺交给了栊晴,又从怀里掏出那只雕花珐琅怀表看了看,还有半个时辰,从这里到九味居也差不多这么久。 栊晴瞅了上头的字一眼,看到了九味居也并不开心,她一面将信笺烧毁,一面板着脸道:“姐姐,不要去见刘小偷,我不喜欢她,她就会窃走姐姐的东西,害得姐姐不开心。” 那日荣王来府上时,栊晴正在昭市街玩耍,回到家却见梅荨气色不好,去荣王府送完信之后他就逼着刘小挚把荣王来这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没听完她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转去上房将那盒水晶虾仁一股脑儿全扔掉了。 梅荨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笑道:“她偷了姐姐的什么东西呀?” 栊晴认真思考了一下,撅着嘴道:“她让姐姐不开心,就是把你的快乐偷走了。” “那我们就去九味居海吃一顿,让她补偿我们不好么?”梅荨笑得眉眼如月。 栊晴思索片刻,咧嘴点首:“姐姐说得对,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说罢,就拉着她出了府门,坐上马车辘辘去了。 九味居还是和上次一样人山人海,酒香菜香弥满座,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一种寻常人家的喧嚣与热闹。 栊晴走在前头开道,一直跟着小二走到了二楼最僻静的一处雅间。 转过并蒂莲画屏,就看见并不朗阔的房舍里,侧王妃正素衣淡妆坐在八仙桌旁,静的像荒疏深处的一枝素馨。 见到梅荨的瞬间,她眼中盈盈有什么闪过,强忍着才使自己的起身看起来自然从容,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立在那里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梅荨上前一如既往的欠身施礼,看了看雕花窗前的碗箸,笑道:“王妃有心了。”说罢,就坐在了窗下,吩咐栊晴自己先吃。 栊晴本着要替荨姐姐把快乐吃回来的精神,毫不客气的食指大动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坐在窗下,所以……”侧王妃似乎想要寒暄一番,可刚说到一半就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克制也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她蓦地抓住梅荨的手,泣声道:“小珏,你一定是小珏对不对?” 梅荨全身一紧,忙将目光移了开去,不知是不敢面对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侧王妃从怀里掏出栊晴交给她的那份信,忍不住啜泣:“这是你的字,是小珏的字,你骗不了我,我知道那幅墨马图是你作的,世上除了苏珏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画的和赵昕一模一样。” 梅荨瞅了信上的字一眼,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那天晚上时间紧迫,为了能让栊晴赶在荣王回府前把这封信交给曾诒,她竟忘记改换成现在常用的笔迹,露了破绽。 侧王妃泪落如雨,忽的拜倒在地:“小珏,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赵昕一定能寻到你,这个侧王妃的位子是你的,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欺骗了赵昕的感情,我是罪人,是罪人啊……” “小诒……”这一声叫出口,梅荨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候四人队中属她最小,她却不爱叫哥哥姐姐,总爱充老大,对他们发号施令,调皮的捉弄他们,四人中,只有曾诒最有姐姐样,不管吃的玩的都让着她,所以她最肆无忌惮捉弄的也是曾诒。那样一声轻轻的叫唤,却将冰封了九年的时光霎那催裂,涉空而来的是从前娇憨的岁月,银铃的笑语,还有三月里溶溶的春/光…… 侧王妃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抱住梅荨,肩背随着她的哭泣一起一伏:“我是小诒……我是小诒……我该死,我竟然还和赵昕说你是为了要当皇后才匡助他登帝位的,我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梅荨把头埋在她肩窝,明明是安慰的笑容,可看起来却是那么悲凉:“若是没有你,就没有侧王妃这个位子的存在,我是梅荨,再也做不回苏珏了……” 第四十九章 噬魂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窗台的阳光西斜而去,屋子里一下子黯淡许多。 看着眼前这个劫后余生的玩伴,侧王妃埋藏了九年的泪水仿佛一下子破堤而出,止也止不住,只不停的握着手绢试泪。 栊晴吃到一半也吃不下去了,她偷偷掀起眼皮瞄了侧王妃一眼,原来一个人还可以哭成这样,她不知不觉中又多长了份见识,她忍不住又瞧了荨姐姐一眼,昏暗的光线投在她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斜长的剪影,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像一副永远定格在了时间里的画,栊晴搁下碗箸,很乖觉的离开了房间。 一夕的骤变,一生的疮痍,这份无法言表的苦痛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梅荨才能懂,在无数次的梦境里,她都看到自己与小珏对床夜语,互诉衷肠,现在真的成真了,她却悲伤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梦里头那么多问候的话竟全部融化在了热泪里。 梅荨一直没有说话,就这样呆呆的陪着她坐了很久很久,任她的泪水濡湿衣襟。 待她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掌起了灯,晚风从窗口徐徐吹入,带着夏夜里的清凉。 “小珏,你是回来复仇的么”,侧王妃脸上的泪痕已经抹净,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双眼睛通红浮肿,“你知道当年是谁构陷我们两家谋逆的么?” “我回来就是为了查清楚当年的这宗案子”,梅荨声音低低的,略带嘶哑。 “小珏,我想帮你,你不要拒绝我,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才能帮到你”,侧王妃整张脸都充斥着殷切,“如果你想跟赵昕好好过日子,我会马上离开,绝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小诒,我若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一定会告诉你,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麻烦哦”,梅荨笑了笑,“你现在要是走了,就真的会给我帮倒忙,荣王有你在身边才会放下全部心思,一心一意争夺储位,现在的局势好不容易朝好的方向的发展了,维持现状就是关乎全局的关键,而你就是这个关键的关键,我的身份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可以告诉荣王,也不要让他察觉出一丝破绽,这些还都要侧王妃守口如瓶。”为了强调这一点,她连称呼也跟着改了。 侧王妃生性聪颖,其间的种种缘由她又怎么会看不透,只是占据着苏珏的位子,她心中的负罪感太过沉重,沉默了片刻她方道:“我答应你在荣王登上皇位之前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过等他继承大统后,我就会向他说明一切,我不想欺骗他一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跟他说真相的人选还真是非你莫属,所以你不要在这之前跑了就好”,梅荨轻轻松松地道。 “小珏,听荣王说你身上有痼疾,要不要紧”,梅荨说的轻松,可侧王妃听在耳里却更觉刀铰,“我让荣王寻个由头,让宫里的御医来给你瞧瞧吧,你的脸色比刚入京的时候差了好多,是不是思虑太过?” “我现在是沂王的智囊,真要有什么事,宫里全部的御医他都会给我请来的,你放心吧”,梅荨故意掩盖过去,“这几天夜里少眠,脸色就差了。” 侧王妃知她故意隐瞒,也不好多加追问,只是心中不觉又多添了几分牵挂:“曾家只剩下我和诏儿了,苏家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活着么,瑀哥哥……还有琀妹妹……他们……他们都去了么?”思及故人,她眼中的泪又忍不住纷纷洒落。 苏瑀是苏珏一奶同胞的哥哥,苏鼐生前膝下只有这一儿一女。 梅荨沉默不语,脸色又白了几分。 哥哥无论长相还是性子都随母亲,挺秀雍容,温润芝雅,且博闻强识,异于一般人家的门阀子弟,京城谁人不夸苏家长子贤孝淳厚,弱冠后,上门托媒的媒婆几乎都要踩断了门槛,他比苏珏长了九岁,每回妹妹犯了错,他都在父亲面前一力承担,极力维护,弄得苏珏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钟罩”。 苏珏之所以这般调皮捣蛋,爱惹是生非,很大一部缘由也来自于这个哥哥的爱护。 他是跟着苏家所有的男丁在东市邢台上明正典刑的,那一日,被没入教坊司的苏家女眷都备好了三尺白绫,约好午时三刻一齐共赴黄泉,苏珏却身穿缟素独自一人去了刑场,站在邢台前看了亲人最后一眼。 那时候是三九寒冬,阴霾的天空中悄悄落起了雪珠,寒风刮过,泪落成冰。 父亲跪在最前头,腰杆却是挺直的,脸上虽被污垢与乱发覆着,可看得出是和平素一样,刚威无愧。 哥哥紧随在父亲后头,却越过父亲伟岸的背影看到了台下小小的苏珏,他的那个眼神是苏珏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怜惜中透着刚强,明明是天底下最绝望的人,可看起来却又无坚不摧,他给苏珏投去的最后一瞥,便将苏家血魂烙在了她的心中。 鼓鸣后,刑场上血流成河,而教坊司里白绫欺雪。 “……小珏”侧王妃见她久久不语,脸色苍白无血色,吓得忙扶住她的肩叫唤。 她焦急的语气把坐在外头的栊晴给召了进来,栊晴风似的闪到梅荨身傍,拧着眉峰道:“姐姐,你怎么样,是毒又发作了么?” 毒?侧王妃眉头跳了一下:“小珏,你怎么会中毒……”话刚出口,她就知道答案了,心猛的一沉,楞了半晌方道,“噬魂毒?小珏,你告诉我是不是噬魂之毒?”她紧咬着下唇,泪又开始涌出,一滴滴如断线的珍珠。 “你走开”,栊晴一把推开侧王妃,板着脸道,“都是你,你以后再也不许见姐姐。” 栊晴力气不算大,侧王妃却不知怎么一推就倒,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梅荨想伸手去扶,却力不从心,辞气略冷道:“小晴,还不把侧王妃扶起来,我经过陆神医的诊治,哪有这么快又毒发的?” 栊晴露出了一个极不情愿的表情,但不敢违拗荨姐姐的意思,只好冷硬的走过去,冷冷将侧王妃扶起来坐到了旁边的圈椅上,又紧抱起梅荨,嘟着嘴道:“姐姐,我们回去吧,你要好好休息。” 梅荨也觉得体力不支,神思疲倦,便对侧王妃道:“我先回去了,你让小二打盆水,拿冷毛巾敷敷眼再回去,不要让荣王看出了端倪。” 侧王妃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你快回去,好好养着,不要担心我,你吩咐我的事,我都记着,不会让荣王起疑心的。” 梅荨微微颔首,扶着栊晴的肩离开了。 第五十章 折香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京师之地向来埠盛,尤其是近四十年来,大洹经过上一代皇帝开启的灿烂文治,这代皇帝的曹随萧规,百姓已日趋富足,通常人一旦解决了温饱问题,衍生而来的就是精神上的满足,随着宵禁的废除,人们得到这种满足的渠道也大大拓宽,所以京城的夜市相较于昼市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是昭市街,天下闻名的“三珍坊”都聚在这条积香藏宝的长道上,且不说京兆本地的公侯子弟日日留恋,就连路过京城的行脚客商或是进京会试的四方儒生都一定会慕名前来,由此还流传出来一句话,说不入三珍坊不算游过昭市街,不入昭市街就不算游过京城。 这三珍坊不是一个坊名,而是三家名坊的简称,指的就是“沁春园”、“折香居”以及“满庭芳”。俗话说事以奇闻天下,则必有其非常之理由,这三珍坊自然也不例外,它们之所以能击败无数林立的风月场所,靠的就是掌握了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优势,而他们的这些优势却又出奇的统一,那就是可以引得无数英雄竟折腰的美人。 沁春园以舞名动大洹,天下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观看到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舞,那就只有沁春园这一处了,舞青霓的舞姿是不必说的,而容貌就更不必说了,要知道若是没有倾国的姿色,那这名冠天下的霓裳羽衣舞也会大打折扣,而这沁春园也就不会成为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名坊了。 折香居能与沁春园比肩,它的当家花旦自然也不会逊色于舞青霓,这位美人也是这家坊子的主人,即以歌声闻天下的妙音娘子,止云。她跟舞青霓比起来就要神秘的多,大多数的人都听过她出尘的歌喉,却没见过她本人真实的面貌,每逢配乐歌唱,她都隐在重重帷幕后,只有偶尔风起,掀开轻纱的一角时,才能从缝隙中窥伺到那惊鸿的一瞥。 舞青霓每年只有一舞,所以才会让人期待,而人一旦有了期待,就等于被对方攫取了心魂,因此沁春园才会长盛不衰,而止云每晚必有一唱,她赢得天下人心的法子就是神秘,人都有好奇心,只要听了她响遏行云歌声的人没有不想知道拥有这副嗓音的人到底是何面貌的,所以来折香居的人也只会增而不减。 满庭芳的舞不如沁春园,歌也不如折香居,却能跻身前三甲,是因为它那里什么都有,珍馐美酒,歌舞器乐,样样不缺,虽都不是拔尖儿的,但也是比下有余,而且坊子极大,雅俗共赏,这沁春园的舞再好,每年也只有一次,折香居歌声再美妙,也只能听听声音,人家姑娘的半根毫毛也摸不着,所以去了这两家坊子的人多半都不会尽兴,那剩下的选择就一定是满庭芳了。 京城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昭市街非但没有萧条,反而比往常更加热闹,这不在庙堂的人不用说,肯定照常游玩,而仕途上受了挫折的官员却更要来此一解千愁,尤其是那些出现在夏贽名单上的人,宏治若是不宾天,那他们的宦途基本就要永没海底了,所以趁着外放之前,得再好好享受一番京城的纸醉金迷。 这些日子以来折香居也是恩客满盈,往往一曲未完,烂醉如泥的人就倒了一大片,今日也是这般,止云的歌声堪堪停止,真正来欣赏乐曲的人都还沉浸在缭绕的余音中时,就已经有人趁着酒兴,按捺不住性子直奔重重纱帐后了。 两三个醉汉东倒西歪,脚步踉跄的同时,不知踢倒了多少桌椅,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清脆的酒坛杯盏碎地声,许是在座之人都想趁此机会看一看止云的容貌,所以坊中竟无一人阻挡那几名醉汉的脚步。 只有一些在场中伺候的女子上前阻拦,却被弱柳似的推开,很快,那几人就拨开蛛丝般覆在面上与身上的轻纱长驱直入了,止云堪堪转过一道画屏,就被他们三人挡住了去路。 厅中所有人都在引颈期望,当中却有一个年轻男子立起了身子,朝着那几名醉汉的方向而去,脚步虽然迈得疾大,却不失风度。 他到达内室的时候,醉汉正围着一个面带纱巾的女子调笑,手还不规矩的朝她脸上摸去,却被止云灵巧的闪过去了,不知是看见有人进来,还是她本身就如她的歌声一样从容如水,她的身上竟完全看不出一丝惊慌惧怕。 年轻男子微微沉吟,随即闪进包围圈中,挡在止云的面前,学着他们的样子邪邪一笑:“几位大哥是来采/花的吧,很不巧哦,我也是来采/花的,可是鲜花只有一朵,该怎么办啊?” “哪里来的小白脸,赶快给老子滚开”,站在离止云最近的一人,粗着嗓门喊道。 年轻男子捏着鼻子,抬手扇了几下,叹了口气,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本来还想做好事不留名的,可是谁让我长的太潇洒出众了呢,想瞒也瞒不住,让人一看就看出来了”,他挑了挑眉,“没错,在下就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裴夜,外号小白脸。” 止云的面貌隐在轻纱下,看不见表情,却能看见她修长的黛眉如水纹般轻漾了一下,无尘中带着些微笑意。 三名醉汉之所以叫作醉汉,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不会用正常的思维答话了,三人二话不说,攥起拳头就朝裴夜身上抡去。 裴夜表情戏谑,反应却是极快,脖子往后一扬,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带着止云三两脚从这个狭小的包围圈中闪出去的,闪避之余,他还能抽空腾出右手朝其中一人的背上轻轻一拍,那些原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就全部落在他们自己身上,立刻那三人的脸上就青紫了好几块。 裴夜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见那三人重整旗鼓围了过来,他脚下又飞快的使了几个拌,那三人就全部倒栽葱似得横在地上了。 第五十一章 止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小昕、小珏还有小诒之间纠结的感情,到后头俺还会再做一个梳理,谢谢你们宝贵的评论哦,逼近年关,手头上的事情比较多,更新的字数少了些,不过,俺一定会抓紧一切时间码子的哟…… —————————————————— 裴夜虽然身法极快,但脚力却显得虚浮,略懂武功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身手平平,若不是那三人喝醉了,他根本占不到一丝便宜。 止云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弓在地上呼疼谩骂的醉汉,目光回收时,滑过裴夜还算俊俏的脸庞,她没有道一声谢,就准备提步离开了。 一旁的裴夜好不容易立了一回英雄救美的功,却没有得到佳人的半分青睐,更何况,他之所以冒着被打的危险前来解救,就是为了一睹妙音娘子的风采,见她未留下只言片语就要走,自然不肯放过,他右脚一迈,衣带翻飞,身子很潇洒的一转,就挡住了止云的去路,他将折扇竖在两手间,很有君子风范的长揖一礼,眼角却闪烁着调笑的意味:“止云姑娘,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就要走啊,我这么没有魅力么?” 止云眼波柔转,向他递去一道质疑的眼神,清清淡淡地道:“方才你不是说也是来采/花的么,我这会子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你觉得我有这么大度还要向你道谢么?” “我方才这么说也只是想迷惑他们一下,没想到止云姑娘你反倒当真了”,裴夜一盏折扇,很风雅地扇着,“我裴夜可是正人君子,我说的采/花就是指跟美人聊聊天,喝喝酒,摸一摸手,偶尔共度良宵,除了这些以外,我也没有别的企图了。” 止云轻轻哼了一声,遮在面上的轻纱一阵摇曳:“裴公子你的口气好大呀,那除了这些以外,你还想要什么企图呀?” “呵呵,这个嘛……”裴夜搓了搓手,笑容晏晏,“当然是想一睹止云姑娘你的风采,或者要是还能跟佳人秉烛夜谈那就更好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想裴公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止云绕开他款款朝后头走去,声音轻飘飘,“我这里是折香居,不是满庭芳,你出门右转再右转,看到一所张红结绿的园子就到了,恕我不奉陪。” “我就是来找你的,满庭芳的那些庸脂俗粉我都看腻了,没有一个像姑娘你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裴炎急急忙赶上去,紧随她的步伐,“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姑娘你一样都不是人间俗物,所以才会对你如此倾心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公子这话就错了,我止云不是仙子,是魔女”,止云略止住步伐,侧头瞧了他一眼,“不过,公子的道理倒是不错,只是不知道按照这个逻辑推导下去,公子你是何物?” “我是佛陀啊,度化你成为菩萨,我们又是一类人呀”,裴夜追着她到了后屋的小院子立,夜色如墨,院子中静的一丝人影也无,他嘿嘿笑道,“不知道止云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度化呢?” “愿意呀,只是不知道你的手段如何?” 裴夜却不知道止云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还以为就此获得了美人的芳心,正暗自欢喜,要迈步凑前去说句温柔话,却蓦地被她一掌击在胸前,飞出去好几丈远,又被后头一棵槐树一挡,硬生生摔到了地上,虽没有吐血,但脑袋却晕沉沉的,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瞧了瞧,只感觉前头好像有许多美人的影子在攒动,她们身还戴着灿烂的白花。 裴夜判断不错,他前头确实有许多人影在晃动,不过不是美人,而是身着黑衣的杀手,他看的那些灿烂的白花毫无疑问就是利刃反射出的寒光。 止云一身雪白的衣裳在十多名黑衣人当中往来穿梭,显得十分醒目,她身形轻盈,莲足点过一人的胸前,如燕子一般腾空一个旋转就将脚下踹飞那人手上的朴刀夺了过来,顺势一扫,刀影如雪,从刃间散发的锐利之气像拔地而起的冰墙,强有力的将近身的几人硬逼开几步远的距离,不过黑衣人人数众多,第一波的攻势被化解,很快就有一窝人替补而上,接着进行第二波的攻击,根本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如此几波攻下来,止云额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但是她也摸清了黑衣人的来意,他们似乎并不急于下杀手,而且在好几次的杀招下都留了转圜的余地,似乎是要捉活口。这些黑衣人进退有序,攻守自如,应该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不是江湖上受过训的刺客,就是卫队一类。 止云不由眯起了眼,自己的身份掩饰的如此完美,到底是被什么人看出了破绽,竟然还追踪到了这里,不知道自己这枚暗桩的发觉对整个行动计划会不会有影响,他们想要活口,一定是想从自己嘴里撬开线索,自己一旦暴露,一定会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比武时最忌分神,止云的这些念想在脑中掠过时,一柄寒刀也在她的颈前滑过,近的能令她感觉到瘆人的寒意,如果不出意外,当刀架在对方命脉上的时候,对方就会乖顺的放下武器,不再作殊死搏斗,不过眼下就出现了意外,既然知道了敌人的企图,那自己要做的自然是不让他们的目的得逞,止云压根一咬,雪白的脖颈追上寒锐的刀锋,鲜血瞬间喷涌,光洁的刀身上登时浸满血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本来使这一刀的人是想逼她就范,却没想到将她逼上了黄泉路,那人楞了片刻,忙伸手扶住像面条一般绵软倒地的止云,眼中透出了几分惶恐之色,许是害怕被上峰责骂。 果然,不责骂是不可能的,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身材颀长的人,他的整张脸都埋在黑巾下,只留下一双黑眸锐如鹰隼,他目光像冻过一般在那名手下脸上一盯,那人立刻就垂下了头。他伸手摸了摸止云的鼻息,本就猜到她可能已经死亡,但确认过后,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失望之色,冷如寒霜地道:“不是说了要抓活的么,怎么还出手这么重,你难道想要让上头怀疑你与她是同党么?” 那人听后,立即单膝跪地,刀尖也跟着扎进地缝里,衬出一股敢作敢当的气魄来,他一拱手,声音就硬硬得传来:“属下甘愿受罚。” “罢了,也不是什么关键的人物,处理完现场就离开吧”,他刚迈出去一步,又回头朝数丈远的地方瞅了一眼,见那人还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略一沉吟,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剩下的人在处理尸体之前,还是忍不住揭开了死者脸上的面纱,虽然已经没有了生气,虽然已经苍白如雪,可那样的面容依然足已倾尽天下。 觉得止云死的太可惜的记得投票,觉得死的不可惜的更要投票…… 第五十二章 线索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折香居的小院与前厅虽然隔得不算远,但前头的歌舞升平已经完全掩盖了这边的刀光剑影,除了几个特意来伺候止云的丫鬟或是偶尔经过的园中姐妹被黑衣人灭口外,没有再出现其他意外的状况,黑衣人按既定的计划处理好一切后,就在茫茫黑夜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小院也恢复了先前的静谧,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大片的血迹,似乎方才激烈的打斗与美人的香消玉殒都不曾发生过。 他们的首领也借着夜色隐到了一所轩丽宏阔的府邸中。 东厢房里亮着的光好像与别处不同,格外的温润幽柔,令见到的人顿起向往之心,屋子里的湘榻上坐着一个绯衣女子,白瓷似得脸比四周的光晕还要迷人,她的一只手撑在杉木炕几上,眼睛则直直的盯着炕几上头搁着的一颗夜明珠,雪白的莹光映在她的眸中,纤毫不动,像一座被大雪封住的山峦,寒冷而不知深浅。 门“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灵秀的女子,她挑开芦帘,走近了才刻意放低声音道:“大小姐,阚育来了。” 李砚云没有抬眼,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传唤阚育进来,顿了片刻,她又叫住已经退到芦帘后头的拟香:“父亲还没有回来么?” 拟香隔着帘子答道:“还没有。” 李砚云沉吟片刻,轻轻抬手示意她退下。 未几一个穿劲衣箭袖的男子走进屋中,立在芦帘后头拱手施了一礼。 “你不必拘礼,自己寻个位子坐下吧”,李砚云脸上浮出惯常的接人待客的笑容,因为是自家杀手,她便开门见山的说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那个止云抓住了么?” 阚育向来内敛持重,莫说今晚的差事没有办好,即使办的十分漂亮,他也是不会落座的,他略低头,声音低沉却很好听:“回禀大小姐,止云死了。” “死了?”李砚云像回声一般重复了一句,辞气略略转冷,“不是说了要抓活口么,你是怎么办事的?” 阚育单膝跪地,头虽然低着,腰杆子却拔得笔挺,拱手道:“属下本想逼她就范,却没想到她性子如此刚烈,为保住口中的秘密,竟选择自杀了,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小姐责罚。” 李砚云沉默下来,止云这条线索就此断了么?荣王背后的那个高人真的就挖掘不出来么?她又细细的回想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再寻出其他的蛛丝马迹。 就在夏贽与李舜商量好候补官员的名单时,他就被抓了,将沂王经营的布局全部打乱,李砚云绝不相信这是巧合,开始她与沂王一样坚信是齐王做的手脚,但静下心来思考后,她却觉得也许是有人借齐王的手杀人,而在京城里能如此翻云覆雨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佐助荣王的那个神秘幕僚。 上回利用侧王妃失踪的事,虽没能把此人揪出来,但是却让李砚云确信此人一定存在,李家大小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若论权谋手段,朝中位高权重的老辣之臣也未必赢得了她这个双腿瘫痪的女子,如今出现了一个与她不分伯仲的高手,她自然想见见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与他较量,让李砚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既然对方已经出手,那就不可能不会留下痕迹,夏贽的事发生后,她就派人多方打听,自己还亲自去了刑部大牢,仔仔细细的询问了夏贽一番,从夏贽的口中,她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大张旗鼓办宴席的事他压根就不知道,是他的妻子一手操办的,而凭他对妻子的了解,她是没有这个智商也没有这个胆量的。 李砚云离开大牢后,就让府中小厮寻了夏贽的妻子夏金氏来,金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这宗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李砚云,从而挖到了杨馨月这个关键的人物还有夜明珠这条不起眼却致命的线索。 据金氏所说,杨馨月是从金陵买到这个宝物的,这种夜明珠全天下也没有几颗,要想寻到它的出处是轻而易举的,不过李砚云没有笨到真的会相信这颗夜明珠出自金陵,但为保万一,她还是派了人去金陵打探,但主要的排查地点还是设在京城,果不出其所料,这颗夜明珠确实是杨馨月在京城的市面上买回来的。 本来这颗价值连城夜明珠是压倒夏贽的一个重要物证,却没想到也给设计者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出售夜明珠的樊掌柜说买主是常客,是杨员外的千金杨馨月。 当初为了接近金氏,杨馨月特意打探了她出城去护国寺上香的日子,到了那日,她便怀揣宝物堵在半路上,谎称自己是杨员外的女儿,帮父亲送货,却不料被劫匪所抢,求金氏救她一命,她愿意将财宝全部奉送。 京城遍地富庶,这些员外大家也不是一一都认识,更何况金氏看到这些闪闪发光的宝物,眼睛都直了,压根就没有想过杨员外是真是假这回事,她一听说这些宝物都要赠给自己,毫不犹豫就让她上了轿,以避匪寇。 再后来,她就以救命之恩为托辞,经常将名贵珠玉赠给金氏,以取得她的信任。 夏府被抄了之后,李砚云还带着金氏去刑部辨认过赃物,她将金氏挑出的所有由杨馨月赠送的东西都拿给了樊掌柜鉴定,樊掌柜确定其中一小部分确实出自他的店中,但不是杨馨月来买的,具体是何人他也不清楚,但是长相却记得大概,因为来买的都是极其貌美的女子,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李砚云随即派人潜在樊掌柜的店中,只要樊掌柜一认出买主就可以马上跟踪。半个多月后,果然其中一个女子又来到店中买首饰,探子一路尾随,发现她竟是折香居的人。 之后她就让高湛派锦衣卫去折香居暗中查探,发现坊主止云形迹可疑,就安排了今晚醉酒闹事的事故,逼得止云现身,暗地里还让樊掌柜进行辨认,才发现原来这个止云就是杨馨月。 未免夜长梦多,李砚云早已安排阚育带着杀手埋伏在小院中,一旦确认,立刻抓捕。 门“吱呀”一阵响,李砚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瞧去,是拟香捧了茶盅进来,而芦帘后头的阚育还跪在原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起来吧,线索也不是就此断了”,她轻哼了一声,柳眉轻扬,“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的,今晚的行动顺利么?” 阚育当然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关心他们的意思,他起身道:“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只是出手时,有一个叫作裴夜的人误打误撞进来了。” “他是什么人?” “应该是止云的一个倾慕者,他的武功并不高,还中了止云一掌,当时就昏迷了,他现在被我们带回来,关在暗室了。” 李砚云沉吟了片刻,接过拟香手中的茶盅,问道:“怎么样了?” 阚育以为大小姐要审问裴夜,所以想问问他的现在的状况,正要说“他还未醒”时,却被拟香抢先道:“我方才让金氏去辨认过止云的尸体了,她也确定就是杨馨月”,拟香答话的同时,眼尾悄悄扫了阚育一眼,目光含笑,“她看到尸体后很激动,还想鞭尸呢,不过被我们的人拦下了,她还求我转告小姐,只要能救他夫婿,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李砚云冷哼了一声:“真是个蠢妇,她若是一开始就装什么都不知道,那夏贽还有几分可以利用的地方,至少我想从他身上打探出荣王背后的那个神秘幕僚的线索,眼下她夫婿的用处都被她给占光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让夏贽活着呢,难道要等着他省过神来告诉皇上我们李家也参与制定了他的那份名单么?是她自己把夏贽推上了黄泉路,那就怪不得我了”,她眼中陡然溢出一阵杀意,轻扬瘦尖的下巴,“阚育,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属下领命”,阚育没有抬眼直视她的目光,沉声答道。 李砚云轻轻滑着盅盖,甜白色的磁盖将莹润的珠光映到她的眸中,一阵雪亮:“趁那个叫裴夜的人还没醒,把他放了,还要派几个高手暗中跟踪他。” 阚育是个职业杀手,上峰的命令他从来只会听从而不会多问,尽管他不明白这位大小姐为什么要把裴夜放了,而不是将他杀掉灭口,他也仍是拱手应了一声“是”。 拟香生性慧黠,又跟在李砚云身边多年,她一听便明白了,心中不由暗赞大小姐手段高明。 第五十三章 香饼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梅荨平素气虚眠浅,单听到外头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她就醒了过来,还未等来者叩门,她就先趿鞋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无月无星,漆黑似墨,只有廊子上几盏明角灯漫出幽暗的光芒,四周静的厉害,连隔壁街断垣下的蛩音也听得真切。 来者黑衣黑帽,完全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但高高瘦瘦有些佝偻的身材却是梅荨所熟稔的,这个时辰这个人来,就已经意味着事情的严重性和突发性。 “刘叔,发生什么事了?”梅荨抢先说出的话打断了刘掌柜行了一半的礼。 刘掌柜见梅荨苍白如纸的脸,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低首不语。 梅荨自那日从九味居回来后,身子就不大好,一连十多日都是时好时坏,有的时候白天昏沉,多睡了几个时辰,晚上便辗转难眠了,坏的时候一整天都在发热,尤其是夜里,烧的几乎昏迷不醒,到次日早上才会清醒一些。 栊晴与刘小挚也担心的搬到栖雪居来了,这会子他们也被惊醒了,只是见来者是自己人,知道有重要事要谈,才忍住好奇心,乖觉得没有出来。 刘掌柜觉得最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所以这十几日的情报一直都没有告诉梅荨,要不是这宗事太过严重,他也不会深夜前来打扰小姐养病。 “是止云出事了么?”梅荨见他不答话,只好自己先开口了。 “小姐怎么知道?”刘叔略感讶异,他得到消息片刻也没敢耽误就赶过来了,难道还有人比他更快? “其他人基本是半休眠状态,只有止云最近最活跃,夏贽的事还没落幕,出事的只能是她”,梅荨见刘叔半白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仍是闭口不语,不由叹了口气,“刘叔,我现在已经知道止云出事了,你不告诉我,只会让我更着急,难道你还要我再费思量自己去推测事发经过么?” “小姐……”刘掌柜口气松动,眉头却拧的更紧了,声音沉沉的,浮在黑夜里显得有些瘆人,“止云失踪了,就是两个时辰前的事,折香居的后院里有大片的血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刘掌柜的话被突然而来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梅荨紧捂着嘴,胸口剧烈的疼痛令她弓起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刘掌柜慌忙扶住的同时,她的另一只胳膊也被人紧紧搀扶住了,还带着哭腔的喊着“姐姐”。 栊晴与刘掌柜将她扶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梅荨轻轻摆手,示意没事,可却一直咳到面颊潮红的时候方渐渐缓过来。 刘小挚捧了杯热茶递到梅荨面前:“荨姐姐,喝点热水会舒服一些。” 梅荨轻轻摇了摇头。 栊晴一把夺过刘小挚手中的茶盏,递到荨姐姐眼皮子底下,板着脸道:“要喝。” 梅荨无奈的笑了笑,接过手中茶杯,抿了一口,摸摸栊晴的脑壳,温声道:“小晴,你去把搁在圆角柜最上层的那个锦盒拿出来,里面有安神香饼,你先放到我屋子里烧着,姐姐回去后会睡得安稳一些,小挚,你也去。” 刘小挚明白她是想支开自己和小晴,但他却没有同往常一般听话,而是像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声音如切铁般:“荨姐姐,不要支开我们,我想帮你,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真的可以帮你。” “混账”,还不等梅荨开口,刘掌柜就响亮的断喝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梗着脖子,一副不屈不饶样子的儿子,他越发来气,“你有什么本事,胸中无点墨,手上无缚鸡之力,还敢大言不惭,小姐的吩咐还不赶快遵从。” “小挚”,梅荨虚弱的声音封住了红睁着眼,欲开口辩驳的刘小挚的口,“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寻你,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就离开这里。” “姐姐……”刘小挚听到要赶自己走,登时就急了,吞吐了半晌,最终还是埋着头回屋子里去了。 栊晴其实也不想走,却也不想惹姐姐生气,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疑惑道:“姐姐,晚上焚香你不是更睡不着么?” 梅荨垂下目光,沉默不语。 栊晴不明白,但看到荨姐姐这个样子,就知道不能再问了,只好回到屋子里,老老实实的焚起香来。 刘掌柜却很明白,这一盒子安神香饼是梅荨刚来京城的时候,止云托他转给梅荨的,她知道小姐素来晚上睡不安宁,便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调配出这种帮助睡眠的香饼,但梅荨体内本身有药,不管晚上焚什么安神香都只会达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就一直搁着没用,如今止云出事,梅荨只觉得愧对了她对自己的这番心意。 “刘叔,坐吧……”一语刚完,梅荨伏在桌上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气若游丝,“你把事情经过仔仔细细的跟我说一遍。” “这个消息是止云的副手用飞鸽传书告诉我的”,刘掌柜不敢再犹豫,坐到石凳上,将桌上的茶水推到梅荨手边,“今儿晚上,止云唱完一曲,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三个醉汉阻扰,后来被一个叫作裴夜的人救下,再之后止云就失踪了,现场什么也没留下,只有大片的血,除了止云以外,折香居里还有六人也一齐失踪。” “这几日刑部还有李舜那边都有些什么情况?” 刘掌柜思忖了片刻:“李舜暗中将从夏府查抄的一部分财物调回了府中,还有夏贽的夫人金氏和她的女儿也都失踪了,其他的……就没有了,夏贽发配出京前,沂王来过府中一趟,见小姐你昏迷不醒,就回府了,之后还差人送了好些补……” “方才那些为何不及时告诉我”,梅荨的声音如寒霜一般。 刘掌柜忙起身拱手:“小姐在病中……所以……” 梅荨闭上双眸,平复着胸中灼灼的疼痛,这又怎么能责怪他们呢,是自己这副身子不争气,才会害得止云丢了性命。 片刻后,再睁开的眼中又恢复了如初的平淡:“金氏没有失踪,只是在李府而已。” “小姐怎么知道?”刘掌柜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 “不然的话,李舜把这些将要没入国库的财物调入府中是为了占为己有么?这宗事多半是李砚云的手笔,止云武功不低,看来她派去的人是阚育。” “阚育?不就是之前一直查探前太子妃贴身丫鬟文绣下落的那个杀手么”,刘掌柜沉吟片刻,点首道,“锦衣卫不会直接参与这种暗杀的事,李砚云所能掉动的只有这些江湖杀手了,小姐,那个裴夜目击了整个事发经过,我们要不要把他抓过来问一问?” 梅荨摇摇头:“这宗事有古怪,折香居里跟着止云一齐失踪的那六名女子很明显是被灭了口,如果裴夜目睹了事发经过,他怎么会还活着,李砚云会放过他,就是想把这条线索留给我们,好放长线钓大鱼,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一定暗中派了人跟踪裴夜,等着我们现身。” “小姐考虑的周到,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裴夜不能调查,我们从何入手,止云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我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哪里都不能调查”,梅荨辞气不变。 “这……”刘掌柜眼圈有些红,“难道就让止云白死了么,这个仇咱们就不报了么?” 梅荨缓缓起身,望向无半点星光的黑幕,沉吟片刻道:“刘叔,我吩咐你几宗事,你立即去办。” 刘掌柜沉声应“是”。 “第一,告诫我们的人,谁都不要插手调查止云的事,尤其是琀姐姐,第二,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救夏贽,他应该马上就会被灭口了,救的同时,还要万无一失的把李砚云派去的杀手全部活捉回来。” “救夏贽?”刘掌柜不解道,“为什么要救他?” “你不是说要为止云报仇么?”梅荨转过身来,目光清淡如水,“活捉他们会有些难度,刘叔千万不可轻敌。” 刘掌柜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对小姐的决策他向来信服,随即拱手告辞,离开梅府着手去办了。 第五十四章 探病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舞青霓还是没有忍住,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坐着马车赶到了梅荨的宅子,彼时,梅荨已经喝完了药正闲靠在芙蓉迎枕上看书,见到琀姐姐怒气腾腾的踹门进来,不由扯了扯嘴角。 刘小挚看情况不对,也跟着挤进来,打着哈哈道:“霓姐姐,你好有口福哦,我堪堪炖好了三丝汤你就来了,呃……是补气败火的,霓姐姐喝正合适哦。” 舞青霓连白都没白刘小挚一眼,只是将两道如火的目光直直地喷在梅荨脸上,让人感觉比外头七月的骄阳还要灼热。 刘小挚昨晚虽被支开了,但也隐约听见了他父亲跟荨姐姐的谈话,知道他父亲一定去知会过舞青霓不要插手调查止云的事情,他忙插道两人中间,帮荨姐姐解围:“止云姐姐的下落荨姐姐会查清楚的,她现在不调查是因为不能查,要是我们查了就会暴露,就中了李蝎子的奸计了,荨姐姐不会让止云姐姐白白牺牲的,霓姐姐不要生气了。” 舞青霓仍是将刘小挚当成了空气,紧抿着唇角,保持着方才的动作。 梅荨将搭在膝上的玉色袷纱掀开,干笑了两声:“霓姐姐不要生气了,我现在不是好着呢嘛,方才还吃了两大碗米饭,是不是啊,小挚?”梅荨很有深意的朝他看了一眼。 刘小挚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又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两碗?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么?”舞青霓见她能跟自己开玩笑了,想必恢复的还不错,她走到榻前,目光冷冷的在梅荨苍白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滑到一旁的袷纱上,用老大式的口吻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啊?” 梅荨非常自觉的把刚褪下去的袷纱又拢到身上,呵呵笑道:“霓姐姐你冰火两重天的眼神可不适合来探望病友哦,陆神医说过的,病人要是常常见到微笑心情就会舒畅,那病是可以不治而愈的。” 舞青霓瞪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您老的病是需要微笑,请问京城有微笑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坐到榻上,转眼间见到刘小挚还杵在原地,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不是说炖了很适合我喝的三丝汤么?汤呢?” 刘小挚“哦”了一声,忙转身跑出去端汤。 “止云的事我现在不想管,我想管的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逞能,你是想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梅大小姐很有能耐么?还是你想跟李砚云争夺天下第一才女的美誉啊?”舞青霓挑着黛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又伸手摸了摸梅荨藏在袷纱里的手,冷的如触碰到一块寒冰,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怒意涟涟的眸中藏着满满的担忧,“眼下可是七月呀?你……往年会这样么?通知陆老头过来吧。” 梅荨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我就是按他的药方子在喝药,很快就好了,他要是来了,那我还不天天被他唠叨死,我就是为止云的事一时着了急才这样,只要再歇两日再吃两日药就好了,保证可以上房揭瓦。” “你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呀,你梅荨至少也病了十来日了吧,那时候止云还活蹦乱跳的好吧,你还上房揭瓦,能糊墙就不错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被人家认出来了,一时激动了点,所以……”梅荨说的轻飘飘的,好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一般。 “谁?”舞青霓思忖了片刻,“曾诒么?” “你为什么不猜是荣王啊?”梅荨反问道。 舞青霓故意里里外外的瞧上一遍,两手一摊:“满屋子也没瞧着他的影儿啊?他要是知道病成这样的是苏珏,急也给急死了。” 梅荨不由垂下眼睑,掩藏在长睫下的是一双晦涩不明的眸子,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 “曾诒当初冒充你,我虽然可以理解,但是绝不会原谅她”,舞青霓贴在腹上的手紧攥了起来,“我们四人是拜过关公发誓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份友情绝不输给那些义烈男儿,如今她这么做就是背叛,我绝不会原谅她,除非有一天她将这个身份还给你。” 梅荨沉默了很久:“我跟赵昕之间的亲事本就是大人闹着玩的,即使苏家不出事,我也不会选择他,我在心里只把他当做哥哥,如今这样不是很好么,他们俩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赵昕有这个苏珏的陪伴,幸福美满,小诒也逃出了教坊司,寻到了归宿,这个结局岂不是要比小诒不冒充我来的强,至于我,就做一辈子佐助荣王的谋士梅荨吧,只要结局是好的,我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可是赵昕心里爱的是你啊,你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么?” “琀姐姐,从止云的事上看得出,李舜还是将毒箭对准了赵昕,即使他真的放弃储位,只做一个逍遥王爷,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是嫡子,将来不管是齐王还是沂王做上了皇位,都不可能会留下他这颗毒瘤的”,梅荨眼中淡淡的哀伤渐渐凝成冰霜,“眼下的形势,我已无暇照顾这些个人情感了,箭已离弦,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你果然是苏家最有骨气的那个”,舞青霓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依稀悲戚。 屋子里静默下来,让感觉有些压抑,还好这时候刘小挚捧着一大盆热汤端了进来,后头还紧跟着舔唇咂嘴的小栊晴。 “还挺香的嘛,盖子还没揭开我就闻到香味了”,舞青霓笑望了梅荨一眼,盈盈起身。 刘小挚将银盖揭开,热腾腾的白气裹挟着一股清甜香气迎面直扑,舞青霓凑过去看了看,香菜、萝卜、荸荠三色细丝缠绕在乳白的底汤中,果然是夏季解暑败火的最佳饮品,她颇为赞赏了瞧了刘小挚一眼:“这汤真是你炖的?不错嘛。” “那当然”,刘小挚眉头高扬,“我可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贤惠的很呢,不知道谁有福气能把我娶回家。” “那你想嫁给谁呀?有心上人了么?”舞青霓坐到绣墩上,饶有兴趣的问道。 “他喜欢李砚汐”,栊晴不假思索的道。 “你别胡说”,刘小挚脸颊蓦地飞红,“再乱说,汤不给你喝了。” 栊晴很不服气的做了个鬼脸,为了美食只好忍气吞声了。 “原来小晴是胡说哦”,梅荨接过话头,趿鞋走下榻,坐到绣墩上,撑着额角道,“我本来还想替你说和说和的,既然是胡说,那我就不瞎操这份心了。” “呃……”刘小挚哽了半晌,没憋出半个字来,脸却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 舞青霓心知李家是绝不可能将李砚汐嫁给刘小挚的,不过,世事都会变迁,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第五十五章 活捉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他们在喝着美味的解暑汤时,夏贽已经顶着烈日,扛着枷锁走出京城地界了,惠州远在南岭之南,离他脚下的灼地有好几千里之遥,但凡去到那里的人,不管是贬谪还是流放,基本都无几人能还。 夏贽罩着吏部考功司的光环,在京城娇生惯养了七八年,皮肤保养的比他那几房如夫人的还要白皙娇嫩,从来都是出门有车,进门有婢,哪里吃过这等苦头,现在要他单靠两条腿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怎一个苦字了得,亏得宏治没有判他斩首,真是用心良苦。 人家的老爷发配,最起码还有个妻子或是儿子同行照顾,而他妻妾成群,孩子满堂,临了竟没有一人前来相伴,他仰天长叹了口气,吹起了鬓边陡然催生的那缕白发。 眼下只能靠李首辅了。他之所以没有把李舜咬出来,是因为他的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也许首辅大人看在自己多年效主的份儿上,会把自己捞出炼狱,妻子突然被李府召去,不就是为了要替自己翻案么。 夏贽一路想着心事,时间反而过得快了些,等他猛然省神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了,穿着麻鞋的两只脚痛的厉害,想必是磨出了不少血泡,全身也很酸软,感觉一碰就会散架,他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赔笑道:“两位差大哥,天色已经晚了,我们不如就近找一家野店歇宿吧,不然错过这一村,前头也许就没有人烟了,到时候还要连累两位大哥露宿荒野。” 右手边的那个衙差五短身材,他以手遮目,朝西边望了望,又仰头对着身长八尺的夏贽,冷言冷语地道:“就你这个走法,要猴年马月才能到得?真是灾年厄月,流年不利,才碰上了你这么个倒霉犯。” 夏贽不好回驳,只能暗中吐槽:这句话好像应该我说才对吧。 另一个衙差唇边一颗黑痣,上头还长出来一撮黑毛,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汗,不耐烦地推了夏贽一把:“走走走,投店去,明日给爷走快些,不然爷用腰带抽死你。” 他们出京前每人都收了金氏十两银子,路上夏贽也会给些吃茶钱,所以并没有太过为难他,倘若遇到的是没有银子孝敬的犯人,早已是一顿痛打,只教他们不敢吭一声。 暮色四合,乱山渐昏,前头的古道上只有一家孤店,门扉上一根望竿,上头挂着酒旆,三人趁着天还未黑透,忙朝那家野店赶去。 店中狭窄,后头一截短楼梯连着二层,屋子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明角灯,店家是个瘦削的老人,看上去已过了花甲之年,须发尽白,背也有些佝偻,他见进来三人的打扮就知道是押运犯人的衙差路过此地,十几年来,来这里宿夜的衙差犯人他不知见过多少。 店家笑眯眯地迎上去:“两位官爷要吃酒么?” 衙差将手中佩刀搁在桌上,大马金刀的坐下,身材较短的衙差先道:“打四角酒来,有什么荤菜都给爷端上来,我们饿了一日了。” 店家一叠声的答应着,转身过去收拾了。 夏贽也同坐到一张桌上,拱手赔笑道:“这些歇宿银子自然是我给,两位差大哥只管敞开了肚皮吃。” “夏大人可真是富可敌国呀,家都抄了出手还这么阔绰”,唇边长着黑痣的衙差嘲讽道,“听说你娶了十房小妾,还有一房是刚进门不久的,你现在要发配去惠州了,她们岂不是寂寞难耐呀?” 话音未落,两个衙差就已经笑的前仰后合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欠揍,而夏贽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此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店家端着一只烧鹅过来,放到了桌上:“官爷,外头有人寻你们,说是路上捡了银子来奉还的。” “银子?”两名衙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那名身材短小的衙差脑筋比较灵活,他转头看了同样讶然的夏贽一眼,便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你看着他。”说罢,就随店家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那名衙差就回来了,他没有落座,而是朝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起身同他一齐又出去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阵子才回来。 彼时,酒菜都已上齐,身材较短的衙差笑着斟了一大碗酒给夏贽,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谄笑道:“夏大人,我们有眼无珠,竟然真的把大人您当成犯人了,是小的该死,以后大人官复原职,小的还要靠大人您多多关照,吃了这碗,就当大人您饶恕小的了。” 夏贽对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时间还适应不过来,他思忖了片刻,觉得方才寻他们二人出去的一定是李舜派来的人,一定是他知会二人要保自己周全,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出来见自己,也许是觉着没有必要吧,他当下也不作多想,喜孜孜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夏大人,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权当我们是个屁,放了就完了,不值得大人您记挂”,另一名衙差也奉承道,“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吃了这碗酒。” “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你们照顾”,夏贽喜上眉梢,本想问问来者是何人,但又考虑到来者既然不肯直接来见自己,必定就是不想透露身份,眼下小命还攥在人家手上,谨慎为好,他端起酒碗,就着方才滑到唇边的话一齐喝了进去。 身材较短的衙差又给他斟满一碗酒,喜道:“这碗小的敬贺大人否极泰来,步步青云。” 夏贽心中一热,执起酒碗就大口大口的喝光了。 另一名衙差也不甘落后,一面拍马屁,一面哄他吃酒,两人轮番倒酒,好似故意要将他灌醉似得。 不一会儿,酒坛就空了,桌上的菜却未动分毫,夏贽空腹吃酒,酒劲儿一上来,就面红耳赤的趴在桌上醉昏过去了。 “夏大人?夏大人?”两名衙差高声唤了两句,见他沉沉不醒,两人对视一眼,四只眼睛蓦地凶光毕露,唇边长着黑痣的衙差执起桌上佩刀,缓缓拔出鞘,动作徐缓的让人感觉好像在看慢动作回放一般,渐次离开铁鞘的刀身雪白锐利,闪着凛冽寒光,当刀尖最后滑出时,杀意也全部闪露了出来。 “我们只是拿人钱财**,你到了地府就去找真正的仇人算账吧”,话刚说毕,他手中冰冷的刀刃就已经架在夏贽灼热的脖颈上了。 他正提气用力时,忽的眼前一花,手上一阵剧痛,低头再看时,自己握着刀柄的手掌已经脱离了手腕,登时血涌如注,他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好像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手已经被人砍断了。 站在一旁的衙差被喷了一脸血,完全遮盖了他如土的面色,他大张着口,却一声也叫不出来,只瞪着两只眼珠子,将视线平移到了左侧的梁柱上,那里插着一把没入木头三分深的长剑,剑柄还在兀自嗡嗡作响。 被斩断手的衙差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痛翻在地,满地打滚,而与此同时,屋子里的明角灯蓦地一阵黯淡,窗子里抢进一抹黑色身影,迅速的一手抓起倒在桌上的夏贽,另一手拔出扎在梁柱上的剑,插进腰上的剑鞘里,又从窗户上闪了出去,速度快的让人感觉方才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 那名黑衣人背着夏贽好像并不打算立即逃离,他立在窗下伫立了片刻,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两掌,他静心等待了片刻,待感觉远处重重叠叠的灌木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时,才脚下生风,拔腿而逃。 他堪堪跑出去十来步,就被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同样穿着夜行衣的人挡住了去路,他们二话不说,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全部举起朴刀朝他与夏贽身上砍将下去,刀刀致命,招招狠辣。 黑衣人背着夏贽左挡右闪,身法极为敏捷,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一连避过了数十轮攻击,若不是身上背着这么个庞然重物,他早已经身轻如燕逃了开去。 数十把朴刀车轮似的又朝他身上砍去,刀花舞得令人眼花缭乱,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也来回格挡,舞得风雨不透,但是一拳难敌四手,很快他眼睛就急的眯了起来,忽的跳脚道:“你还要看多久,还不赶快过来搭把手!” 话音刚落,周围忽的一阵寒风刮过,围攻他的数十名杀手又全部被后头的黑衣人包了饺子,那些杀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送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很快,形势就逆转了过来,就在这些杀手快要全部被歼灭的时候,灌木深处突然又闪出一名杀手,身形似电,手中已出鞘的长剑啸如龙吟,眨眼的功夫就劈开了一条路,逼近了夏贽。 驮着夏贽的黑衣人一阵惊骇,他不假思索,立刻脚底抹油——溜。 杀手如附骨之锥一般紧追而去,黑衣人回头瞧了瞧他愈逼愈近的身影,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将背上的重物随手一抛,夏贽便如天外飞仙一般飞将而去。 那名杀手身子一缩,双脚凌空一蹬,如青蛙一般弹出数丈高的距离,就追上了还在做抛物线的夏贽,就在他将要出剑结果他性命的时候,头顶忽然罩下一只金丝网,让他措手不及。 金丝是天下最柔韧材料,再锋利的刀剑也不能将其割开分毫,杀手若此时搏斗一番,或许还可以逃开金丝网的束缚,可此时,他手中剑的方向却丝毫未改,仍是朝猎物的项上划去。 “铮……”一声清脆的剑鸣,杀手手中的剑被另一只秋水似的长剑隔开,持剑的手白皙如玉,腕上还露出了一只很精致的银镯。 就在金丝网缚着杀手落地的同时,其他黑衣人也赶了过来,将他捉了出来,而背着夏贽的那人也冲了过来,一把揭开杀手的黑巾,露出了里面那张五官挺秀的脸,正是李府的杀手阚育。 其他人押着阚育先行离开,原处只留下了三个身材不一,身高悬殊的黑衣人。 最娇小的一个也是方才背着夏贽的那个,她揭开面巾,瞪了旁边一位身材颀长的人一眼,斥道:“刘小挚,方才你怎么不赶快命令他们出来帮我,你找死啊。” 刘小挚也扯开面巾,得意洋洋地冲她笑了笑,又对右手边那位执着秋水长剑的人好奇的看了两眼,眨巴着眼道:“青霓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舞青霓眼波流转,觑了他一眼,轻笑道:“你以为你荨姐姐的汤是这么容易喝的么?” 第五十六章 交易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几人回到京城,舞青霓便一径回了沁春园,栊晴与刘小挚则一齐朝梅府迤逦而去。 栊晴已经将夜行衣脱去,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靛青色挑丝云纱褙子,腰上系着玉色丝绦,显得身段愈加娇小可人,头上为了适合戴黑巾帽,也不像往常一般梳着垂髫,而是往后拢成一束,高高的绾一枚山字形白玉束发冠,爽利中不失俏皮。 她一面走,一面嗔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方才你怎么那么久才唤他们出来帮我?你是故意要看我出洋相的吧,哼!你等着,我一定会去向荨姐姐告状的,到时候你就没有机会再帮姐姐的忙了。” “你这个野人懂什么?这叫战术”,刘小挚手里提着栊晴的宝剑,配着身上那套湛蓝色的箭袖劲装,倒有几分少年侠客的味道,“你越发吃不住,他们就越会相信只有你一人来救夏贽,我才能赚到他们呀,要是一开始我就让他们出来了,那肯定是一场恶战,那我的手下就损失惨重了。” “你的手下?”栊晴白了他一眼,“脸皮还真够厚的,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还想充他们的老大,你也不问问他们手里的刀愿不愿意,就知道躲在后头发号施令,有本事也出来干掉一个杀手啊。” “说你是野人吧还不承认”,刘小挚走到一个摊贩前止住脚步,随手点了点,听得贩子一声“好嘞”,方接着道,“大将军,大元帅那都是坐在军帐中指挥千军万马的,那才叫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我刘玉肚里装的可是万千丘壑,非你一个小女子能懂也。” 栊晴还未答话,那小贩倒先接了口:“这位小公子端的好相貌,话的话也体面,一定不是池中物啊。” “听见没有啊?”刘小挚剑眉轻扬,“钦服哥哥我吧。” 栊晴“切”了一声,操起手道:“躲在帐子里的人有什么本事啊,我平生最钦服的是像常山赵子龙那般能在万军之中夺取上将首级的真将军。” “这位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啊”,小贩朝山鸡上撒了些孜然,用纸包好,分给他们一人一只,“倒像个小小花木兰。” “我不小”,栊晴板着脸接过烤山鸡,转身便走。 刘小挚接过食物,从袖子里摸出一锭花银,凌空一抛,一面转身追栊晴,一面道:“不用找了。” 两人一面吃着美食,一面斗着嘴,很快就回到了家。 梅府的亲信早已经将阚育和夏贽解送到府上,安排在西北角的排房里了,夏贽的酒还没醒,众人将这个死沉的人一丢到床上,就锁门离开了,而安顿阚育的屋子却点着一盏捐纱六角灯,外头还站着两名门卫。 梅荨得到消息后,特意晾了他半个时辰,才去跟他会面,走近门口时,两名门卫齐声拱手施礼,喊了一声“小姐”。 梅荨颔首一礼,待开了锁,方推门迈步进去。 屋子不大,灯光亦不甚明亮,阚育还穿着那套夜行衣,浑身上下都被手腕粗的麻绳捆成粽子似得拴在红漆柱子上,这一看就知道是刘小挚的杰作。 阚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鬓边一缕乌发散落下来,贴在有些黧黑的面颊上,在温黄的灯光里显出几分落寞来,听见开锁声,他抬头看去,见来者是个青衫玉面,清瘦苍白的女子,他的两腮有一瞬间的紧绷。 相比而言,梅荨就比较轻松了,她的唇角挂着一抹清风朗月似的笑容,在他对面的湘榻上徐徐坐下来,目光清清淡淡的落在他的身上,使得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轻飘飘得:“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 “能有本事让如此多的高手效忠,有胆魄与李府抗衡的女子,普天下除了广陵梅琴梅荨之外还会有谁?”阚育的脸冻过一般,寒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原来你就是李大小姐费尽心机要寻的那个隐藏在荣王背后的神秘幕僚,不知道她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梅荨认真的想了想:“你想知道么?到时候叫上你便是了。” 阚育笑哼一声:“开门见山吧,不要兜圈子了,你抓我来这里想干什么?” “抓你来当然是要你帮我的忙了,不然我费那么大的劲儿是跟你闹着玩儿么”?梅荨揭开炕几上搁着的六角纱罩,拔下一根簪子,饶有兴致的挑着灯芯,半晌才抬头问了一句,“你肯帮我么?” “盗亦有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我是不会出卖雇主的,这点你想也别想”,阚育毫不思索,脱口而出,辞气也坚硬似铁。 梅荨点点头:“我猜你也不会答应”,她做着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一脸可惜的道,“可是那两个衙差没有死哦,他们的嘴可不像我的手下那般严,保不准这会子你的雇主已经知道你被擒了。” “那又如何?”阚育的声音忽的洪亮沉重起来,似乎想要掩饰他眼中那抹一闪即逝的犹疑:李小姐向来识得自己的性子,一定会相信自己不会出卖她。 “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李砚云肯定会相信你,她是个看人能看三分深的主儿,知道你宁死也不会出卖她,对不对啊?”梅荨叙家常似得问道。 阚育登时就凝起两道冷冷的目光盯住她,半晌才道:“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一旦脱得自由身,你就再也藏不住了。” “我想云姐姐也会选择相信你的,不过,实在不好意思,梅某一不小心动了点小心思,所以……”梅荨挑了挑眉,起身走下榻,淡淡道,“你的娘亲在李砚云府上做客吧,不过我已经将她老人家顺利的接出来了,也算是保得她一条性命……不用谢哦。” “你……”阚育忽的剑眉倒竖,身体绷得紧紧直直的,若不是捆成了这副蚕蛹样,估计就要挣断粗绳跳将出来了。 同梅荨的规矩一样,阚育是个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所以他的母亲也同样做了人质,阚育先前之所以笃定李砚云会相信他不会做出出卖雇主的事,就是因为她知道阚育是个孝子,而梅荨派人将他的母亲接走,其实是个反间计,就是要让李砚云误以为阚育已经叛变,才会使得敌方去竭力保护他的家人。 而梅荨这么说同样是以他的母亲相要挟,他若是不答应,不待梅荨出手,她只需要轻轻将他母亲交出去,那李府也会立即结果了她的性命。 “那我们现在就来做个交易吧,如何?” 阚育沉默半晌,垂着眸光,声音低低的:“什么交易?” “两宗事”,梅荨敛容道,“第一,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什么供状?” “李舜派你灭夏贽的口以及追杀前太子妃贴身婢女文绣的事,这两宗事都不是子虚乌有,你也不算冤枉他。” 阚育默了片刻:“那第二宗呢?” “把文绣的事情告诉我。”梅荨辞气很笃定。 阚育的眉心突然跳了一下,目光逡巡:“我只是个杀手,只会完成主人交代的指令,我承认我的的确确在追杀文绣,可至于为什么要杀她,我并不知情,我也根本不认识她。” 梅荨故作恍然:“原来是这样,可是你若不是熟谙文绣的相貌与脾性,李砚云又怎么会把这宗暗访及灭口的事情交给你来做呢?” 阚育攸得抬起头,目光定定的锁在梅荨脸上,好似要看到骨子里去。 梅荨从容的迎着他的眸光,坐回榻上,一副做好了听故事准备的模样,轻轻松松地道:“说吧。” 第五十七章 审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你说是交易,总得让我知道交换的是什么吧”,阚育直直地问道。 “你还颇有些胆色”,梅荨淡淡一笑,“你母亲尚且在我手里,你只有听从的份儿,我跟做交易是觉得你也是条好汉,怎么?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蒙我”,阚育的脸跟泥塑的一般,只一双眼紧紧盯着梅荨,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见到我母亲,否则,半个字你也休想听到。” 梅荨容色微敛,偏头朝支摘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外头只一弯冷月,已经升到了中天,月色照进她的眸中,好像洗去了里面所有的尘垢,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小的时候,苏府曾经闹过贼,金碗银杯,首饰珠宝被盗过许多回,就是一直抓不住这个惯犯,苏珏觉得捉贼有趣,就偷偷使了个计策,她特意把一只玛瑙荷叶盘搁在人多眼杂的地方,然后悄悄猫在暗处等着,一直等到大半夜,直到她哈欠连天准备撤离的时候小贼才出现。 那小贼蹑手蹑脚的刚把盘子揣到怀里,苏珏就跳将出来,执着事先准备好的水火棍,劈头盖脸,将他一痛暴打。 府里的人听到动静,全部围了过来,连她父亲也给惊动了,那里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将他遣去送官,有的夸赞珏姐儿聪颖,有的则戳着小贼的脊梁骨骂个不停。 她父亲向来治家严谨,知道原委后,便吩咐管家将他解去顺天府,那小贼在地上使劲儿的磕头求饶,说家里还有个八旬的瞎眼祖母要奉养,只求老爷小姐重重责罚,千万不要扭送官府,不然祖母无人送终。 她父亲听他如此说,就将解去官府的事暂且压了下来,并派管家去他家细细打探,得知他所说属实,便多给他算了半年工钱,将他遣出了苏府,偷盗之事亦不深究。 苏府的下人中但凡有偷鸡摸狗仗势欺人的都一律送官纠办,否则,一旦上头宽恩太过,下人则会不受管束。这回父亲的宽宥,让苏珏好生疑惑。 还不等苏珏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她就被父亲叫进了书房,苏鼐负手背对着她,只沉声说了两点:第一,百善孝为先,朝廷征兵尚且要留下一子赡养父母,第二,苏珏没有禀奏执事,擅用私刑,罚跪一晚。说毕,他就拂袖离去,只留下耷拉着脑袋的苏珏面壁跪着。 父亲的教训,苏珏虽表面上吊儿郎当,随意敷衍,可心底里却一字不落记得牢牢的。 “你怎么不说话?”阚育思量了一下,登时爆出额上青筋,怒道,“你把我母亲怎么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杀光你梅家所有的人给她陪葬。” 被他这么一吼,梅荨省过神来,她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只翠晶晶的镯子,搁在炕几上,淡淡道:“你放心吧,她很好,吃了两大碗米饭,这会子睡得正香呢,你嗓门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被你吵醒。” “是我娘的镯子”,阚育伸长了脖子朝炕几上看去,“你怎么拿个镯子来,我说的是要见她的面。” “有这个镯子就足以证明你母亲在我手里”,梅荨辞气不变,“你还是不要见她了吧,她要是看到你被五花大绑地绑在这里,会着急吧,你只要替我做了这两宗事,我自会保你与你母亲周全。” 阚育愣了一下,他只顾着担心母亲安危,却没想到这一层,他垂眸沉吟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少了几分刚锐,添了几分落拓:“希望你信守承诺。” 梅荨没有回答,只是轻拿起炕几上的镯子,搁在了他的手里,又信步走回榻前,袖手坐了下来。 阚育紧紧握着这只陪伴了母亲一生的镯子,凉丝丝,滑溜溜,胸中忽然好像被什么牵着,翻涌起一阵阵暖意,再看梅荨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睛时,他的心莫名的有些柔软,以至于他竟不敢直视。 “文绣是她入宫后的名字,她的原名叫柳如丝”,阚育的目光落在那盏昏黄的捐纱六角灯上,眼神平静无波,好像一张泛黄的书签,述着曾经的故事,“她是淮右凤阳人,四年前她的家乡遭了瘟疫,父母姊妹都染病死了,独她一人逃了出来,她一时无处容身,就进京来投靠亲友,可是打探了半年也没有半点消息,身上的盘缠也不多了,只能去茶楼酒馆唱曲儿赚钱,因她生的颇有几分颜色,就被城中的一个花员外相中,要讨了她去做小妾,她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想到自己是个外乡人,无人相帮,这花员外又不是个善主,若当面拒绝,那必定会被他强行抓入府中,所以她假意同意,让花员外回去择个良辰吉日再接她入府。” “倒是有几分机谋”,梅荨思量道,“她一个柔弱姑娘能从凤阳千里迢迢走到京城,多少也有了几分江湖阅历,对付花员外应是绰绰有余。” “她却是被这份机谋所累”,阚育的唇边掠过一抹凄冷的笑意,“她将花员外哄骗回去后,便自顾收拾好细软,等到天黑透了方溜出茶馆,却不想被茶馆掌柜的浑家发现,喊了人来捉她,她借着天黑,成功躲了过去,想着等天亮城门开了以后就逃出城去,没想到,花员外家的小厮早已经在城门口候着她了,她被抓的时候,恰好碰见了要去护国寺上香的李砚云,那时候我也在场。” 阚育顿了片刻,又接着道:“李砚云便停下车来询问,那女子自知有救,就挣脱出来在地上磕头,将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说了个清楚,只央求李砚云救她一命,李砚云见她伶俐巧言,姿色颇佳,就说要收到府上做丫鬟,这花员外哪敢不从,之后柳如丝就被带进了李府。可仅仅一日,她就从李府消失了,半年后,我无意间听见李砚云与一个称作关嬷嬷的人在屋子里谈话,说柳如丝已经**的非常好,可以送进宫了,再之后,就是太子妃难产,文绣失踪,李砚云派我去追杀她,这是我知道的所有有关文绣的事了。” 梅荨低头沉默了片刻,蓦地抬眸盯住阚育的双眼,冷然道:“你一定没有杀文绣,对不对?” 阚育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她问的不是“文绣有没有死”,而是问的自己“有没有杀文绣”,这两个问法千差万别,难道她知道些什么了?阚育沉吟片刻,反问道:“你何以有此一问?” “文绣这张口是李砚云不得不灭的,她的存在足以让李砚云寝食难安,否则,她也不会派你这个重量级的杀手去追杀她,反之,你若是没有得手,她是不会召你回来做其他事的,这些年,你不是都一直在寻她的下落么?” 阚育笑了笑:“那文绣应该死了才对。” “在李砚云眼里她是死了,但其实她根本没死”,梅荨凑到他跟前,微笑道,“你骗李砚云说你已经杀死了文绣。” 阚育锁住她脸看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不曾有任何破绽,你是如何知道我没有杀她的?” 梅荨笑意又浓了些,挑了挑眉:“猜的。” “呃……”阚育的舌头好像打了个结,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始至终,你的心思都被我看破了,那是因为我手中确实有资料,这点推断我还是有的,但是文绣这宗事,我却是没有半点资料,所以趁着你心里防线被我攻破的时候,故意问你‘有没有杀文绣’,想试探你一下,不料你这个杀手表情还挺丰富,又是诧异又是拧眉思量的,所以我就又有七八分把握了,最后再说‘你骗李砚云文绣已死’,你就会习惯性的以为我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才会又看破了你的心思”,梅荨冲他神秘的笑了笑,“那文绣在哪里呀?” 这回阚育得到了教训,未免再被她套出话来,索性闭口不言。 “我知道你肯定见过文绣了,你要是没有拿到她身上的信物,李砚云又怎么会相信你已经将她杀了呢”,梅荨摸了下巴,作思索状,“让我再猜猜你是怎么瞒天过海的,李砚云是个谨慎的人,她一定要亲眼见到文绣的头颅才会彻底放心,所以你就拿了个假人头,谎称在很远的地方寻到了她,但是天气炎热,路上耽搁了,头颅已经腐烂了,这样她就看不清死者的容貌,就信以为真了,是不是啊?” 阚育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梅荨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又不幸言中了,这时候,外头漏下四遍鼓了,她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将上头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与印泥拿到阚育的面前:“你看看供状可有误。” 阚育大致浏览了一遍,点首道:“没有问题。” 梅荨忍住笑意:“没有问题你干嘛点头啊”,说着,就走到他的身后,捏起他的拇指摁到印泥上,画了押。 她敛容阅览了一遍供状,确认无误后方折好塞入袖中,随后执起墙边搁着的一把朴刀,朝阚育逼近了些。 阚育的瞳孔不由瑟缩了一些,握着镯子的手也紧了紧。 她是个翻云覆雨的谋士,自己知道了她暗中匡助荣王的机密,她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呢?这些人从来只会过河拆桥,弃卒保车。 只听得耳边“簌簌”几声,阚育感觉周身一松,低头再看时,身上的绳索已经全部斩断了,话说这个时候,他应该立刻转身出去,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以免面前的人再反悔,可眼下连他自己也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拔腿就走,而是顿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 梅荨正色道:“你母亲就在隔壁,带上她赶紧离开吧,李砚云是不会放过你的”,说罢,便提步先行离开了。 阚育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方走出屋子携起母亲一径离开了梅府。 第五十八章 生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走时,已近五更天了,梅荨一夜没有合眼,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撇下兀自锁在小屋里的夏贽,一径回栖雪居休息去了。 晕晕乎乎的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外头虽然安静,她却再没有半分睡意。梅荨掀开搭在身上的玉色袷纱,从床头的桁架上取过刘婶新放进来的素青云纱褙子,穿好后就趿鞋走下了床,如平素一样,先走到卷草支摘窗前,支起上排的支窗,只留下里面一扇糊着琪绿蝉翼纱的纱窗,好让外头的晴光花香也能揉进屋中来。 栊晴一直坐在窗下的廊子上托腮等着,听到开窗声,她立即跳了起来,笑逐颜开地道:“姐姐,你醒了呀。”说罢,就转身蹿进了屋内。 外头听见叫唤声的两名丫鬟立刻端盆打水去了。 栊晴素知梅荨的习惯,在苏州梅府的时候,只要荨姐姐比她晚起,她就会安静的坐在窗下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扰,也不管荨姐姐要睡多久。 未几两个丫鬟就打了水进来,梅荨自己净面绾髻,梳洗妆罢,就搂着栊晴出屋去了。 外头似是刚落过雨,清风中还裹挟着雨霁湿湿的味道,栖雪居里红漆黛瓦的檐间仍残留着些许水珠偶尔的滴落下来,天空有些空濛,似晴非晴,好像随时都会再降一场雨。 “姐姐,我们去膳厅吧,刘婶这会子应该已经煮好面了”,栊晴笑嘻嘻地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上没有日阳,梅荨分辨不出时间。 “我们用过午膳已经一个时辰了”,栊晴歪起头,眼神里充斥着殷切,“姐姐,你的面我也要吃。” “可以呀”,梅荨感觉有些奇怪,平素这个馋嘴猫要吃什么从来都不问的,今儿怎么礼貌起来了,“刘婶每回都煮一大堆,你要是不帮着吃,我还不知道被养的多胖了呢。” 栊晴欢呼一阵,当先跑进膳堂去了。 梅荨还没跨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飘了出来,像是香葱、荷包蛋、香菇夹杂在一齐的味道,这样的香味不管谁闻了,都会忍不住咽唾沫的。 膳厅里头,刘小挚见梅荨进来,忙扶住她的肩,把她推到了玫瑰椅上坐定,然后喜孜孜地搓了搓手,又飞了个眼神给栊晴,两人齐齐的拱手唱道:“恭祝姐姐寿比南山寿与天齐寿元无量寿满天年。” 话音还未落,刘婶就揭开了搁在八仙桌上的碗盖,香味袭出的同时,隐在团团氤氲白气中的长寿面也跃入眼帘。 刘婶将磁碗推至梅荨面前,笑容可掬地道:“小姐,快趁热吃,吃了多福多寿。” 梅荨方才想起来今儿是自己的生辰,往年这个时候梅家伯母也会给她煮一大碗长寿面,一晃眼,离开苏州已经半年多了,虽然时常有书信来往,可思亲之情又怎么捎的回去? 在她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时候,是梅家伯父梅仲彝将她接到府中,请医治疗,悉心照料,将她视为己出,不然,她恐怕早已曝尸荒野。 小时候在苏府时,长寿面是乳娘亲手做的,她一口气就能全部吃光。从早到晚,来送生辰表礼的人也络绎不绝,她这一日的任务就是把每一件礼物都拆开看一遍,然后从中寻出新奇有趣的玩意,拿到赵昕他们面前炫耀一番。 思绪不经意间越飘越远,像一只漂泊在记忆河川中的纸船,无舵无杆,只能任其逐流。 团团白气扑在脸上,打湿了眼眶,梅荨的脸上浮起一抹笑痕,她执起双箸,努力吃了起来。其他三人都很有默契的沉默不言,因为就连栊晴也看见了她那抹笑容里淡淡的哀伤。 还没吃两口,梅荨又猛然咳嗽起来,停也停不住,好像似要把体内的五脏六腑全给咳出来一般,栊晴骇得忙飞奔过去给她拍背,刘婶紧抓住围裙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刘小挚却早已奔出去请郎中了。 胸口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佝偻起身子,若不是一只手还紧紧撑在桌面上,恐怕此时她已经跌倒在地了,梅荨直咳到喉口一阵腥甜方略略止住,染着一团黑血的白纱绢在眼底轻轻一掠便被她紧紧卷起,塞入了袖中。 “小姐,你怎么样?没事吧”,刘婶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轻的好像怕自己的声音也会伤害到她。 梅荨喝了口热茶,摇头温笑道:“方才吃的太急呛到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因梅荨咳的太剧烈,脸上的潮红已经遮盖了病态的苍白,此刻看上去却比平素精神了几分,所以刘婶没有起疑,只放心的点了点头道:“再多喝些热水。” 梅荨见刘小挚不在,便猜到他定是吓得去请郎中了,忙吩咐栊晴道:“你去把小挚寻回来,我已经没事了,不要让郎中白跑一趟。” 栊晴头一点就闪出去了。 被这阵咳嗽打断,梅荨已经没有胃口再把剩下的长寿面吃光了,她跟刘婶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出了膳厅。 外头已经淅淅沥沥落起了细雨,打在墙角的一株芭蕉上,凄凄切切,梅荨感觉心口闷闷的,忽然很想出去透透气。她携起一把紫竹骨架油绢伞,就独自一人出了府门。 街市上因为这场雨驱散了酷热而比往常多热闹了几分,轻风夹着细雨扑在脸上,梅荨觉得有些寒冷。 漫无目的地投在这熙攘的人川中,她好像是个始终被隔离开来的人。两年前她就已经死了,带着遗憾与恨意,可上苍却让她重生了一次,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一个已经心死的人活在常人的世界里,只能给自己给身边的人徒增痛楚而已。 可苏家沉冤未雪,冤魂未安,她即使再难,也要咬牙坚持,很多时候,她都很想对赵昕说她很累了,背不动了,希望赵昕能来帮帮她,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压抑住心中的那份情感,只能告诉身边的人告诉她自己他们之间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脚步随着心意兜转,也不记得走过多少条街道,当那一片熟悉的荷塘跃然出现时,她才猛然惊醒。荷殿风回,是赵昕埋藏在心中琥珀,苏珏又何尝不是。 隔着疏阔的街道,她依然能感觉到那里亮晶晶的湖水和活泼泼的锦鲤,还有彼时最肆无忌惮的笑声。 梅荨下意识地朝朱漆亭子里看去,只一眼她打着油绢伞的手就不由微颤了起来,直到感觉覆在手背上另一只手的冰冷时,才定将下来。 亭子里石桌上坐着的两人,不正是赵昕和曾诒么。 透过人川的间隙,她看到了桌上的莲蓬还有那里洋溢着的幸福与宁静,以及过往的岁月。 那时候,每逢苏珏生日,赵昕都会等到晚上宴席散后方悄悄拉上小珏去荷殿风回单独给她过生日。苏珏嫌他啰嗦,又存心要捉弄他,便骗他说自己喜欢吃莲子,让他剥百十来个孝敬她,没想到,剥着剥着,竟剥成了习惯。 濡湿脸庞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梅荨的唇角掠起一抹微笑,明明是欣慰的,可却让人觉得肝肠寸断。 不管怎么样,最起码他现在是快乐的,有小诒替自己守着他,就是最好的结局了,那些要背负的,沉重的,黑暗的,就都让我一力承当吧。 梅荨再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经渐黑了,雨却兀自落个不停,栊晴拿来一封信,说是侧王妃暗中派人送来的,梅荨取出来看,里头却有两张信笺,一张是曾诒的笔迹,上头说另一封信是赵昕在苏家出事后的第一个苏珏的生日时写的。 轻轻展开信笺,上头的字迹凌乱潦草,可以看得出当时写信的人心情有多糟糕。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第五十九章 护院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栖雪居的庭子里,呼喝打斗之声不绝如缕,一派热闹,刘小挚操手站在一旁只不停的摇头叹气。 “他们打得不好么?”梅荨坐在花荫下的石桌旁,轻搁下手中的茶盅,“要不,你去试试?我倒想看看这段日子以来你长进了没有。” “荨姐姐……”刘小挚扯了扯嘴角,颇为无奈地挨着梅荨坐下来,“你又戏耍我,我有多少本事你还不知道么?” 梅荨抬眸朝前头瞧去,栊晴正提着短棒与七八个留头小子在那里拆拳,栊晴一身绯红色云纱褙子,配着一条泥金丝绦,在那群灰衣小子里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条短棒在她手中劈架格击,如穿线拈花一般简单,虽是棒,舞的却是剑招,再加上她本来体态轻巧,身形如电,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团彩霞穿梭在云雾间。 “那你怎么摇头叹息?”梅荨脸上的笑容清清淡淡的。 “荨姐姐,我们招的是护院,哪成想小晴招来一堆毛孩子啊”,刘小挚拧着两道剑眉,“就他们这点屁大的本事,还不如我呢,我看小晴就是招他们来玩闹的,她的小心思我会不知道?她肯定是觉得咱们家里的安全只要有她一人负责就够了。” “小晴这不是正在调/教嘛,这群孩子可是有底子的哦。” “什么底子呀?难道他们都是从五台山来的?”刘小挚撇了撇嘴。 梅荨见他正端着茶盅吃茶,不紧不慢地道:“他们都是从李府招来的。” 刘小挚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了半晌才缓过来,瞪着眼珠子道:“李砚云正愁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来咱们家里安插眼线呢,小晴把他们召来,岂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么。” “先前我住在李府的时候,小晴就跟他们混熟了呢”,梅荨瞧着那些被无数次戳翻在地又无数次跟弹簧一般跳起来的孩子,笑道,“小晴教了他们一个月,离开李府的时候,还对他们念念不忘呢,这回要招护院,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他们收进来吧”,刘小挚又凑近了,一脸严肃的看着一派轻松的荨姐姐,“李砚云这么爽快的答允,不就是想通过他们好掌握荨姐姐你的动向么,再说了,童言无忌,小孩子说的话才最真实。” “我也没要求他们说谎话呀?”梅荨挑了挑眉,“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为什么啊?”刘小挚疑惑不解,眯着眼道,“万一荣王他又不请自来了,那荨姐姐你岂不是要暴露了?” 梅荨还未开口,前头一个青衣小厮走了来,笑望了那群打闹的孩子一眼,走到梅荨跟前,施了一礼道:“小姐,夏贽的供状已经写好了,完全按照小姐你的要求写的,将李舜交给他的每一宗事都交代的很清楚”,他抬手拈起一指宽的距离比划着,笑道,“写了这么厚一叠呢,签了字画了押,现放在小姐房中了。” 梅荨轻轻颔首,敛容道:“他人安排好了么?” “已经安排停当了,他知道李舜要杀他灭口,现在惟我们的命是从,只是……”小厮顿了一下,脸色沉了沉,“夏家亲眷全部被杀了,除了他的妻子金氏以外,他的十房小妾并四个孩子也都被杀了,就是昨晚的事。” “查清楚凶手了么?”梅荨执着茶盅的手在唇边顿了顿。 小厮点首道:“刘掌柜已经查清楚了,是李砚云派人做的,之前他们就抓了夏家亲眷,想要逼他现身,可一连几天人也没见到人影,她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全都杀了。” 梅荨思忖了片刻:“暗中将他们的尸身敛好,再通知夏贽去认尸。” “属下明白”,小厮拱了拱手,“小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没有了,你忙去吧。” 那小厮又拱手施了一礼方转身离开。 “小挚,你一会儿回一趟古玉斋,告诉你父亲让他遣人暗中去打探文绣并关嬷嬷的下落。”梅荨坐的久了,起来活动了一下。 “荨姐姐,文绣的下落阚育不是知道么,你先前干嘛不问他呢,打探她的下落可难了,之前老爹派去的人寻了好久也寻不到”,刘小挚也跟着站起来,“人都说狡兔三窟,她简直比狡兔还要狡猾。” “你不是都说了她很狡猾嘛,那阚育寻到了她,她还会这么笨留在那里不走么,恐怕阚育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溜了。” 刘小挚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寻关嬷嬷做什么呀?” “关嬷嬷是个关键的人”,梅荨踱了几步,望着身前的一片翠障,“我在李府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谈起过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这足以说明她身份的隐秘及重要,文绣送入宫前是由她一手调/教的,她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我们想象的多。” “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去。” 梅荨点了点头:“去吧。” 刘小挚应了一声就出门去了,走时还不忘用石子砸了栊晴一下,算作给她打的招呼。 栊晴扔掉短棒,闪到梅荨面前,歪着头问道:“姐姐,这个刘臭头去哪里呀?” “姐姐派他做事去了”,梅荨掏出手绢替她试了试脸上的汗珠,“以后有这群小子可以欺负,那我们小晴就不会无聊了吧。” 栊晴使劲儿点点头:“等把他们都训练好了,我就让他们去欺负刘小挚”,说到这里,她不由大笑起来,回头数了数,伸出九个手指头来,“那就等于有九个我在欺负他了。” 梅荨温笑道:“天色已经晚了,带他们去洗漱,换一套干净衣裳,等会儿要用晚饭了。” “好,你先去屋子里歇歇,等饭好了,我来叫姐姐”,栊晴扶住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拉到屋子里,按在了榻上,一本正经地道,“姐姐你要多休息,不要劳神,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让霓姐姐打发了陆神医来。” 梅荨露了个无奈的笑容,然后放好迎枕,躺下去休息了。 栊晴帮她盖好袷纱,轻轻掩上门出去了,隔了一会儿又特意折回来从窗户上往内瞧去,确认荨姐姐确实还躺着休息,方安心的离开了。 梅荨忖度着她已经离开,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叠厚厚的供状,仔细阅览了起来。 第六十章 疑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墨染天际,冷月无光。 李府东厢房的门窗紧紧掩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廊子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灯光。 李砚云穿着一件牙色摘枝剪秋萝暗纹褙子,斜靠在五色迎枕上,乌发随意的绾着两个纂儿,散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除了头上的一根珊瑚簪子,身上再无任何钗环首饰,这样素净的打扮较之平素的严妆添了几分女性的柔美,宛如静水照花。 这般绝色无论在何人眼中思及到的都是人间美事,譬如山间望月,石泉烹茶,亦或是红袖添香,画眉深浅…… “拟香,坐到这里来”,李砚云轻轻拍了拍湘榻旁侧,“你是我最信的过的臂膀,我们姊妹俩关着门不说两家话,你来好好帮我分析分析。” 拟香服侍李大小姐已经十余年了,且她性子柔韧,与李砚云恰好互补,又聪颖过人,颇得李砚云的喜爱。两人虽名为主仆,感情却笃厚,甚至要超过李砚汐这个亲妹妹。通常有人在的场合里,拟香总是毕恭毕敬,低眉顺目,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她也会时常与小姐同坐一席,**一榻,说说体己话。 所以拟香并未推辞,剪过烛花后,她就一径坐到了李砚云的身傍,贴心的帮她拉了拉搭在腿上的蜜合色袷纱,微笑道:“小姐要我分析什么?” “从钱丰裕一直到阚育,我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不管我做什么,他好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就拿夏贽这宗事来说,明明是我掌握了主动权,查到了止云,还放了裴夜这条长线,派了阚育去灭夏贽的口,可到后来,却总是差一步,眼下,夏贽失踪了不说,连阚育这个死忠主子的杀手也消失了”,李砚云眸色幽深,满腹里都是心机阴谋,满口里说的都是朝堂权术,“阚育武艺高强,一般的人不会是他的对手,能对朝堂了如指掌,还能调动江湖高手,且能洞穿我与父亲的布局,这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拟香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这个人出现后,沂王跟咱们府,跟小姐之间好像就隔了层什么似得,说不清楚,但就感觉没以前那样信任了”,拟香逆着光,只一双水眸晶晶闪光,“还有皇上也不再对老爷信任如初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要不是高大人替我们挡着,咱们府还不定什么样了呢。” “如今整个朝堂被洗去一半,再不是从前沂王与齐王平分秋色的格局了,我们折了吏部与通政司这两个要紧关口,就等于折掉了官员人脉,通了君上耳目,大洹首辅再不能一手遮天了”,李砚云紧抿着唇顿了片刻,“眼下父亲也不得不勒紧缰绳,收敛的紧紧得,我们在外头的千顷良田也散还给百姓了,户部这边今年秋上估计也捞不着多少油水,礼部又是齐王的人,马上就要开始的乡试与明年二月的会试,沂王怕是捞不着半个人了。” “小姐着眼的是大处,拟香只能看见小的地方”,拟香虽知大小姐恩宠,但也清楚她的狠辣手腕,即使同席而坐,她说的话也经过细细思量,既不与小姐争锋,但也不输小慧,“小姐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沂王还是很重视小姐的,只是当中有些误会,只要把误会解释清楚了,还怕沂王不听小姐的么。” 拟香这番话处处替小姐着想,但话里话外却又都在暗暗提示小姐这个结的关键:沂王不信任李砚云源于这个误会,只要知道这个误会是什么就可以追根溯源摸清楚制造误会的人是谁,而这个人或许就是给李砚云设置迷惑的对手。 比起李砚云大功干戈逼他现身的法子,这个就显得容易简便的多了。李砚云何等心思,一听就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如在一团乱麻之中找到了线头,短暂的兴奋之后,她面色又忽的一沉,半晌才道:“难道是梅荨?” “梅小姐?”拟香微微讶然,“小姐怎么会想到她呢?” “沂王跟我们李家意见不合,这主要还是我们李家的错,我们对付荣王确实有私心在内,才会造成齐王做大,与他并肩,可如今的形势确实是荣王获益,沂王却不相信,始终认为我们李家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欺瞒于他,这个就是症候所在。” “沂王以前对小姐可是百依百从,没有半点怀疑,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宗事的呢?” “是梅荨告诉他的”,李砚云眼中忽的闪过一抹煞气,“前几个月梅荨忽然搬家,沂王频繁拜访,我就知道当中的原因了,只不过考虑到沂王的大业,才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哼,说白一点,我就是引狼入室,以为费劲周折让梅家归顺沂王,就可以更加得到沂王的青睐,没想到却被梅荨横插了一竿子,我是没想到,她一个病怏怏的琴师,竟然还有这等手段,是我太小看她了。” 拟香思忖道:“可是……这好像也不能说明梅荨就是小姐要寻的那个对手吧。”看着小姐的辞气面色,她也跟着把“梅小姐”的敬称唤作了直讳。 李砚云默了片刻:“她这么做只有两个动机,一个是将沂王的矛头对准齐王,好留给荣王喘息的机会,第二个就是与我们李家争功,挑拨我们与沂王的关系,那将来沂王坐上皇位,他们梅家就是第一功臣。” “这两个动机可是南辕北辙呀。” “自从梅家同意依附沂王以后,梅荨与荣王并没有来往,她若真是辅佐荣王,那他们之间又怎么沟通呢?而且,上回皇上要查户部,还是她给的谏言,才保得李家,除掉了定襄伯。” “但是,上回赵陵的尸首可是她发现的。” “这才是最令人费解的,她要是真的辅佐荣王,那她怎么会故意冒出头来,让我们把怀疑的对象放在她的身上呢,而且上回望海楼的事情,已经打草惊蛇了,她不会不知道我们在查她。” “这么一说,我也乱了”,拟香笑道,“这千头万绪,真真假假的,我脑子还真是不够使了,那我们要不要派人监视梅府的一举一动呀。” “梅荨那边我们还摸不清楚状况,暂且搁着吧,她现在是沂王的心腹智囊,若是惹恼了她,吃亏的可是我们,反正荣王那边,我们不通过沂王,也可以将他铲除”,李砚云眸色转冷,“再说了,上回沂王暗中吩咐我搜集梅仲彝的把柄,现在已经到手了,梅荨要是敢不听话,那梅家就会万劫不复。” 拟香半低着眉,没有言语。 李砚云转而轻叹了口气:“不过你说的对,我们跟沂王之间的误会确实是要寻个时机化解了,不然我们这么耗费心血替他铺路,图什么呢?” “拟香只是浅见。” “阚育不管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文绣已经死了,这是他所接触到的唯一机密,既然这个隐患已除,那阚育充其量也就是颗废子,无关大碍”,李砚云端起炕几上放凉了的茶盅,啜了一口,“今晚你去通知关嬷嬷,说我们的人可以撒出去了。” 拟香起身应了一声“是”,道:“我等天黑一些再去,时辰不早了,我服侍小姐安寝吧。” 李砚云点点首,搁下茶盅。 拟香服侍着李砚云躺下,去自己屋中候到三更天后,就换了件深色衣裳出了府门。 第六十一章 绣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小晴,你看我绣的怎么样?” “刘小挚,你还有这一手啊?还挺好看的”,栊晴接过刘小挚递来的一条胭脂绫手绢,睁着圆眼仔细看了看上头的五彩丝线,“这两只鸭子好漂亮呀,肥肥的,一看就知道鲜美……” 刘小挚一把扯过手绢,翻了好几下白眼:“什么肥鸭子,这是鸳鸯,不懂不要乱说,这是要送给小汐的。” “我哪里有乱说,明明就是两只鸭子,你有见过这么肥的鸳鸯么?你自己绣的不好就不要污蔑我乱说”,栊晴不服气的道。 “算了,不该给你这种野人看的,一点也不懂欣赏,我这叫艺术”,刘小挚大言不惭,忙将手绢塞进袖子里,想了片刻,又掏出来塞到了怀里,拍了两下胸口,换了话题道,“前日我们去茨菇湖烤鱼的时候,小银花不是去追小母蛇了么?怎么样?追到了没有?这两日都没看见它,该不会是跟那条小母蛇私奔了吧。”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满脑子想的都是私奔啊”,栊晴指了指阴暗的墙角,“呶,不是在那里么。” 刘小挚低头一瞅,果然是小银花耷拉着脑袋蜷缩在那里,他凑过去,蹲下身子来细细瞧了瞧,歪着脑袋问道:“疗伤啊?” “估计是吧”,栊晴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前日从茨菇湖回来就这样了,八成是被小母蛇甩了,这样也好,省的日日在我眼前晃悠。” “说的也是”,刘小挚点点头,难得赞同一次,“要是疗伤不成功,那就在它断气之前赶紧下锅,蛇肉汤可是我的拿手菜哦。” 话音刚落,小银花搭在地上的小脑袋登时就竖了起来,飞快的钻到一旁的竹篮子里,大口大口的吞起鹌鹑蛋来。 栊晴切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子。 刘小挚忙追上去,撇撇嘴道:“用饭也不叫上大哥一齐去,人家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着我混了那么久,怎么没有一点长进?” “你等着,我会告诉荨姐姐说你刚才骂她”,栊晴操着手,不客气地道。 “我、我哪有骂荨姐姐,你不要无中生有啊”,刘小挚一听他要污蔑自己对荨姐姐不敬,急的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没有污蔑你啊,是你自己说的”,栊晴一脸无辜地道,“你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是我从小就是跟着荨姐姐的呀,你说我是黑的,不就等于说荨姐姐也是黑的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好不好?”刘小挚紧走两步,抢到她的前面,想要跟她摆正道理,栊晴却歪过头,对着前头正好要去膳厅用饭的八个毛头小子吹了一声哨。 那八个小子立即刹住脚,几人用眼神交流一番后,就一窝蜂似得闪了来,刘小挚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他们三下五除二扳到在地,摸着屁股喊痛。 “对付你,我根本不用亲自动手”,栊晴俯下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就昂首阔步地被小子们簇拥着进膳厅了。 刘小挚嘴里咕喃了两句,无奈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跟着走进膳堂了。 梅荨早已经坐在八仙桌上,那八个小子谨遵师父的教谕,全部毕恭毕敬地向荨姐姐躬身施了一礼后,方纷纷围到桌上,争先恐后的吃了起来。 自从这八个孩子来了之后,刘婶几乎每日都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准备午饭,那些孩子正处在生长期,饭量大的惊人,刘婶每次使劲浑身力气端瓮淘米时,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跟往常一样,没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菜就已经风卷残云了,小孩子精力充沛,刚放下筷子就轰的一声全跑去外头玩耍了,而且这里人少,没有李府那么多繁琐的规矩,所以这些孩子一到这里,各个都跟脱缰的野马似得,除了跟着栊晴学习武功以外,其他的时候几乎都寻不见人影。 刘小挚从怀里掏出那方胭脂手绢,平展到手心里,捧到荨姐姐眼皮子底下,认认真真地问道:“荨姐姐,你看我绣的怎么样?” “姐姐,你说他绣的是不是鸭子?”栊晴也很认真的问道。 梅荨乍一眼看上去,还真没认出来那是什么,被栊晴这么一提醒,方恍然明白原来是一对鸭子,可一想又不对,这比翼双飞的不应该是鸳鸯么?梅荨干干的笑了笑,哽了半日也没寻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正在她抓耳挠腮的时候,一个留头小子跑进来说宫里来人了。 梅荨如逢大赦,立即起身离开了膳厅。 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雪白的拂尘搭在手臂上,在膳厅前头的一方小庭子里等着,见到一个乌发青衣的纤瘦女子过来,他旋即展开一抹笑容,上前欠身施礼,眉开眼笑地道:“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广陵梅琴梅小姐吧。” 虽说是个小太监,但毕竟是奉了宫里的旨意来的,梅荨还施一礼,含笑道:“草民正是梅荨,公公,请移步至厅中用茶。” 梅荨心中却暗自琢磨着,若是皇帝或位列四妃的娘娘的旨意,应当是派专门的传旨太监来,可见并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大事。能出宫来传谕的,一定是宫中某位主子的贴身宫人,既然贴身太监都这么年轻,那就说明他的主子年龄也大不到哪里去,而根据最近宫里的动态,能来寻自己的估计只有她了。 “不敢不敢”,小太监定住脚步,笑容依旧,声音有些尖利,“奴才是奉了安乐公主的旨意前来将这个交给梅小姐的”,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叠成四方形的明黄玉帛,递给梅荨,望见左右无人,方道,“公主久仰梅小姐大名,想请小姐根据帛上的要求谱一首新曲子,这宗事还要梅小姐保密,切不可外传。” 梅荨接过玉帛,欠身道了声“是”,又请公公进厅内吃茶,小太监执意不肯,梅荨只好顺手塞了两锭大银进他的袖子里,微笑道:“公公既然公事繁忙,我就不请公公久坐了,公公这边请”,梅荨做了个手势,引着小太监出了二门。 梅荨往回走不到几步,刘小挚与栊晴就跳了出来,拉着梅荨问道:“那个小太监来做什么?” “他是安乐公主的贴身太监董喜”,梅荨并没有打算瞒他的身份,因为这个根本瞒不住,也不需要瞒,安乐公主的贴身宫人出宫去了哪里,这在他还未出宫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安乐公主?”刘小挚脸上浮出一抹讶然之色,“荨姐姐,这个安乐公主可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哦,连沂王、齐王都只能靠边站,皇上狩猎出巡都会带上她,而且上回夏贽抄家,皇上还恩准她出宫看热闹呢,放眼瞧瞧,哪个公主有她这般待遇。” “安乐公主,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栊晴眯着眼仔细的回想了一下。 刘小挚拍了她的后脑勺一下:“你也太没记性了,安乐公主今年及笄,自从皇上恩准她自行择夫以后,整个京城都在议论这宗事,上回咱们去买烤山鸡,那个小贩不就在说她的事儿么。” 栊晴点点头,然后回击了刘小挚一下,翘着鼻子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用打我吧。” “懒得理你”,刘小挚正说在兴头上,不吐不快,“安乐公主的亲事之所以轰动全城,还不仅仅是因为皇上破天荒的允许她自行择夫,更重要的是这安乐公主的后台超级硬,她的母妃是宫里晋宸妃的女儿,而晋宸妃的哥哥是宣大总兵,手握三十万铁骑,谁要是能娶到她,谁就跟晋总兵结了亲,那以后……” “没以后”,梅荨淡淡的插道,“大洹的祖制,驸马是不可以参政的,最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已,但哪个驸马又不是金银满屋呢?” “哎呀,荨姐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刘小挚辩解道,“我说的是沂王跟齐王,他们当然希望自己手下的党羽能娶到安乐公主咯,那比十个定襄伯都顶用。” “你倒分析的挺透彻的”,梅荨笑了笑。 “那她要怎么择夫啊?”栊晴凑过去眨巴着眼睛问道,“总不能在大街上遛一圈,然后随手拉一个回家吧。” “怎么可能?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刘小挚乜斜道。 “有你想象力丰富么?” “什么?” “小晴说的是你方才的绣品”,梅荨补了一刀。 “别打岔”,刘小挚脸上一红,冲着栊晴斥道,“我方才说到哪里了,哦,听说中秋那日,安乐公主会在群英殿内出三道试题,答对了的方可入围,之后再由公主细细挑选。” “那万一都答不对呢?” “怎么可能?大洹所有没娶妻室的官宦子弟公侯王孙都可以参选,里面那么多大才子,怎么会连区区的三个问题都回答不出。” “那万一呢?” “没有万一。” “我是说万一” “……” ———————————————————————— 撒泼打滚求投票!! 第六十二章 山庄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送完董喜,梅荨三人一齐聊回了栖雪居,自从上回梅荨生病,栊晴与刘小挚就都搬来了这里,栊晴跟荨姐姐睡在碧纱橱内,刘小挚则睡在西边的盝顶耳房里。 天色尚早,几人又都没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刘小挚很自觉的跟着梅荨一道进了她的屋子,栊晴却有些不耐烦,挡在门口,气势汹汹地道:“回你自己的窝去,荨姐姐要歇息。” “荨姐姐中午从来不休息的好不好”,刘小挚使劲儿推开她撑在门框上的细胳膊,“大哥命令你让开,你要是不听话,以后我就再也不做好吃的给你吃了。” “不做拉倒,刘婶做的比你的好吃几万倍,我才不稀罕”,栊晴咬牙顶住门,“刘小挚你不是还要给李砚云绣荷包么,赶快去呀,赖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还在门口使劲儿,梅荨就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掮着两只玉色腰包,刘小挚也不闹了,盯着腰包,疑惑道:“荨姐姐,你这是要出远门么?” 栊晴听他这么说,也转过身子去瞅了一番,然后抬起满是问号的脑袋问道:“姐姐,咱们要去哪儿啊,回苏州么?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啊?” “你的衣裳姐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就走吧”,梅荨微笑着揽着栊晴的肩,就要跨出门槛。 这回轮到刘小挚展臂挡在门口了,他拧着两道秀眉,急道:“你们真的要回苏州呀,怎么走的这么急呀,我爹知道么?”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梅荨从他手指与门框间的缝隙处挤了出来。 “那等一下我,我也要跟你们一齐走”,刘小挚一面说着,一面撒开脚丫子就往自己屋子里头奔,没一会儿又掮着一只葱绿色包裹冲了出来,嘿嘿笑道,“我们走吧。” “你收拾东西也忒快了吧”,栊晴朝他肩上的包袱瞅了瞅,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玩意,她好奇的走过去捏了捏,“银子啊,你带那么多银子干嘛?” “我这不是着急么,你们走的那么急,我哪有时间收拾东西,只好带多些银子,等路上再买衣裳干粮。” “你是猪脑子啊”,栊晴踮着脚戳了戳他的脑袋瓜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大家闺秀,就你这个花法,我们还没出京城的大门就被人家洗劫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作低调呀,你是想显摆你们家有钱么?” 刘小挚还没来得及反驳,梅荨就已先截道:“小挚,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没有机会帮姐姐的帮呀?” 刘小挚努力的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帮我的忙呢?” “你要我帮忙就是对我能力的肯定,就是信任我,我要是帮你做好了事,那在老爹面前我就敢拍胸脯说话了,他再也不能骂我没出息了。” 梅荨点点头,很认真的道:“姐姐现在就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需要你的帮助,难度很大,你愿意帮我么?” “当然愿意”,刘小挚想都没想,拍的胸脯“砰砰”响,“上刀锅下油山都没有问题。” “话都说不对,还在这里吹牛”,栊晴操起手咕哝了一句。 “好,要的就是你这份气势”,梅荨拍了拍他的左肩,“我现在要跟栊晴出去避难,至于什么时候回呢,我也没把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包裹放回房里,把银子回归原位,然后去二门,到了那里你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啊?你不要我跟你一齐走啊。” “好了,我要吩咐你的都已经说完了,这回能不能保住梅府就全靠你了”,梅荨抿嘴向他投去了一个“保重”的眼神,然后搂着栊晴一径往后门去了。 他歪着头思考了半晌,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正要追过去再问清楚一点时,就见一个青衣小厮满头汗的跑了来:“小姐在里面么?出事了,我们挡不住了。” “出什么事了?” “门口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把咱们的府门围的跟铁桶一样,全都说要来拜访小姐,有的争得凶了还当街打了起来,我就是赶过来让小姐拿主意的。” 刘小挚大张着嘴,愣了半晌在咕哝道:“这荨姐姐也太不讲义气了,明明知道京城的这些公子哥会堵过来问安乐公主的事儿,竟然瞒着我先溜号了,还说让我帮忙,根本就是拿我堵枪眼嘛。” “刘少爷,你说什么呢,你快去请小姐出来吧,不然咱们府的大门都要被他们掰下来了。” “别寻小姐了,她已经修成狐仙了,你寻不到的”,刘小挚气鼓鼓地道,“掰大门又怎么样,就算啃砖头了也得给我顶住咯。” 小厮抓了抓后脑勺,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少爷,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哎呀,别抓,我自己走……” 当刘小挚提溜着青衣小厮走到二门的时候,梅荨和栊晴已经出了后门,雇了辆马车朝城北方向驶去了。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园子前头。 园子十分疏阔,光院墙就几乎占了半条街,墙面有些泛黄,上头爬满了薜荔藤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门前还有一棵合抱大柳树,透过丝丝翠罗可以看见上头石雕的四个字“洱泉山庄”。 梅荨下了马车,与栊晴一道进了黑油的东南角门。 刘掌柜从二门里迎出来,拱手施了一礼,道:“小姐,这里我都安排妥当了,咱们这所园子与荣王府隔的相当远,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隔得远那姐姐怎么去荣王府呀?这么长的地道你们打的到么?”栊晴眨巴着眼问道。 “这么长的地道当然打不通”,刘掌柜一面走,一面道,“不过,渡过山庄后头那条河,就离荣王府很近了,河对岸是一大片茂密的丛林,平日里几乎没有人,我已经派人在对岸打好了暗道,直接通到荣王府的内书房。” 梅荨点点头道:“刘叔,你在前头带路,我现在就要去荣王府。” 刘掌柜应了一声就带着她们往后门去了。 刚出了后花园,还没走到西北角门就听见了后头“哗哗”的水流奔涛声,刘掌柜引着梅荨出了角门,往右边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指着岸边一棵大柳树道:“船就在这片芦苇荡里,即使到了冬季也能把船藏住,未免小姐走岔,我们特意以这棵柳树为标识,整个河岸,就只有这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 “这棵柳树跟门外的那棵一样大哦”,栊晴凑过去仔细瞅了瞅,还伸手好奇地摸了摸上头粗糙的树皮。 刘掌柜将一截手指长的短哨递给梅荨:“小姐只要吹响这根短哨,我们的人就会划船出来载小姐过去。” “刘叔费心了”,梅荨接过短哨,搁在唇边吹了一下,声音脆亮如黄莺婉转,轻轻滑过河面。 未几油绿簇密的芦苇荡就“窸窣”一阵响,紧接着一只双桨小船就驶了出来,稳当地停在了岸边,坐在船中撑船的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箭袖劲衣,头上戴着箬笠,遮住了半张脸。 栊晴猫着腰朝他的脸瞅去,抓抓后脑勺:“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呢。” 那男子缓缓除下了头上的箬笠,露出了一张五官挺秀的脸,朝梅荨抿嘴淡笑。 “阚育?”栊晴不由惊跳了起来。 第六十三章 君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相对于栊晴的惊讶,梅荨则表现的很淡定,因为让阚育当船夫是她的安排。这个决定连刘掌柜都觉得很难理解,直到这一刻他对这个李府杀手也仍存有很大的戒心,毕竟那天晚上梅荨与阚育的谈话他并不知情,他也不知道阚育在梅荨那里压了一宗足以让梅荨完全信任的东西,就像他在李府压上了自己母亲的性命一般。 不过阚育是自己主动回来,主动要求给梅荨做事的,这一点连梅荨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原以为他会从此在江湖上隐姓埋名,陪伴他母亲剩余的时光。 可就在三日前,阚育却寻到了刘掌柜让他带话给梅荨,说梅荨救了他母亲的性命,他不想欠别人的人情,让梅荨安排一份活儿给他干。 阚育之所以知道刘掌柜是梅府的暗桩,是因为他被抓进梅府的那一日认出了刘掌柜的声音,而以前他常跟着李砚云进出古玉斋的。 “小姐,借一步说话”,刘掌柜怎么看怎么不妥当,阚育的武功不在栊晴之下,他要是在河中央搞什么小动作,那小姐就性命堪忧了,他警惕的瞅了阚育一眼。 阚育仍是盘膝稳稳地坐在船中,乌发玄裳随着江风翻飞,给那张俊秀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潇洒之韵,如点漆的双眸静静地落在岸上疏冷的青衣女子身上,似笑非笑,甚至还带着些许温润。他的这副侠客泛舟的模样,让所有人看了都会觉得要比江上的任何一处风景都秀丽,不过落在刘掌柜的眼中就有点欠揍了。 “刘叔,我明白你的意思”,梅荨并未挪动一步,辞气温和而底气十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罢,就转身朝小船走去。 阚育的脸上没有太多变化,看见梅荨过来,旋即起身,没有施礼,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朝她伸去了一只手。 梅荨莞尔,没有过多的犹豫,但却避开他的手掌扶住他的胳膊跨进船中,盘膝坐了下来。 “你不去么?”阚育重新坐下,望着还兀自立在岸上发呆的栊晴,似笑非笑地道。 栊晴猛然省过神来,一叠声地道:“要去要去”,话音还未落,她足尖轻点,便轻松地飘进了船内,与荨姐姐并肩坐下。 还未等梅荨吩咐什么,阚育握着船桨的右手一撑岸堤,船头就徐徐地改变了航向,朝对岸行去。 河中心,水势要稍微大一些,叠起的浪花像一堆堆积雪,未消又涨,乐得栊晴不停的伸长了手去抓。梅荨也很喜欢这种惬意,江风拂面,心旷神怡,更主要的是只有在水上,世间的一切包括碧天白云与绕堤绿树方会近在脚下,触手可及,让人的心也不由旷达起来。 “阚育,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替我们做事,你们江湖上的杀手不是最讲什么从一而终么”,栊晴探着脑袋好奇的问道。 阚育是背对着他们的,再加上他声音本来低沉,又是逆风,所以话音落在耳里就显得有些飘忽:“我们卖艺不卖身,何来从一而终之说,即使是誓死效忠,那也要看值不值得”,他稍稍偏头,却依然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你说呢?梅小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有胆量之外,一定还有其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这一点我跟你一样。” “什么意思呀?”栊晴朝梅荨眨巴着眼睛。 梅荨抬眸望向河中央的沙渚,上头有白鸟群起群落。他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指她佐助荣王登基的事,这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她心中清楚,刘掌柜、舞青霓、刘言谨也很清楚,但在阚育的眼里或许也跟侧王妃先前推测的一样,是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 不过梅荨并不打算皆是,她默了片刻,反问道:“你母亲不在我手里,而且你又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辅佐荣王的外人,我的把柄落在你的手里,你帮助我又怎么称得上是不得不做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说我现在跟你目标一致,不过你襄助他有你的理由,而我有我的理由”,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连带着手中的双桨也跟着慢下来,默了半晌,又轻笑了一声,唇边那句最重要的话却随着这抹些微苦涩的笑意散在了风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的不得已却是做不了他自己这颗心的主。 “那你是什么理由呀?”栊晴追问道。 “你姐姐没有教你,大人的事小孩不要过问么?”阚育笑道。 “我觉得你还挺有趣的嘛”,栊晴起身凑到他身旁,扶着他的肩膀,嘻嘻笑道,“不像之前老冷着张脸,看上去很欠扁的样子。” “以前是杀手,不冷着脸怎么吓唬人呀”,阚育非但没有介意,脸上的笑意反而随和了好多,“现在是船夫,仰人鼻息,要是再冷着脸就要丢饭碗了。” “你是哪里人呀?”栊晴盘膝坐到他的肩旁,兴致连连地道,“你怎么会成为杀手的?撑船好玩么?你武功很厉害,什么时候我们切磋一下吧,对了,你会做饭么?你的衣裳好酷啊,什么时候做一套缩小版的给我好不好……” 对于栊晴无厘头的问题,阚育忍不住笑出声来:“做杀手哪有不会做饭的,我们经常都要夜宿丛林山头,手艺可是一绝,什么烤野兔,烤大雁,烤山鸡……” “你还会烤山鸡呀?”栊晴发现了宝似得,眼睛一阵雪亮,“什么时候你烤只山鸡给我吃吧。” “可以呀,随时效劳。” “那除了这些以外,你还会做什么?” 阚育瞟了她的袖子一眼,面上的笑意堪堪浮起,右手已经抄进了河中,随着一阵短促的水花声,再举起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条张着嘴呼吸的大鱼了。 栊晴欢呼地同时,小银花也闻讯赶了出来,顺也不顺地瞅着那条大鱼,眼睛鼓得圆圆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阚育随手将大鱼抛在了小银花的面前:“还会引蛇出洞。” “你教教我”,栊晴扯着他的袖子,一迭声地道。 梅荨听到他一语双关的话,不禁笑了起来,心道这家伙是在毛遂自荐么。 听见梅荨这轻短的一笑,阚育也莫名的笑了起来。 小银花就更开心了,吃完整条大鱼后,它就不愿再回到有暴力倾向的主人袖子里,而是缠在了阚育的胳膊上,想跟他进一步联络感情。 还没等小银花熟络,船已经靠岸了,阚育最先跨离,把缆绳系在了岸边一棵小杨树上,栊晴则是第二个飞出,扶着荨姐姐下了船。 “这里一排共七棵杨树,密道口就在中间的那棵”,阚育一面领着她往前头走,一面笑道,“听说你会……迷路,这是标志,不过我觉得大可不必。” “为什么?”栊晴歪着脑袋毫不犹豫地问道。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亲自带你们过来,这里虽然僻静,但不一定安全”,阚育停住脚步,附身按下机括开关,伴着一阵轰隆的声音,他转头对梅荨道,“就是这里了,你进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 还未等梅荨答话,栊晴就已经先拍着手笑道:“好啊,这样我就不会无聊了,正好,等一下你就教我抓鱼吧。” 栊晴是小孩心性,见他不但武艺高强,还会做好吃的,而且荨姐姐也不排斥,所以之前的恩怨就全都一笑泯之了,还从心底里把他当做了好朋友。 梅荨微微笑了笑,躬身走进了密道。 又是轰隆一声响,密道与外界完全隔绝,也包括后头那道深深注视着她的目光。 —————————————————————————— 我们的目标是天天都要投票、评论…… 第六十四章 死局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近黄昏,金红的余晖铺在漫天团团如群羊的云彩上,像一幅“夕阳牧归”重彩画,唧唧虫鸣乘着晚风散在每一处花开的地方,这是仲夏里特有的温暖。 正院里的葡萄架下,传出淙淙琴音,宛如山间淌溪,松林映月。 层层叠叠的翠叶下,一具古琴,一个香炉,一对璧人。 男子一身半旧的荼白色团云常服,乌发上绾着一支素梅玉簪,极简单普通的妆扮,在他身上却愣是显出了卓尔不凡的气质,他盘膝坐在海棠锦垫上,膝前搁着金徵玉轸断纹琴,十指拖着宽袖抚在琴弦上如行云流水。他面色宁静,淡淡地望向天边尽头,说不出得儒雅温润,竹姿梅隽。 紧挨在他身傍的女子眉目如画,温雅端秀,一套芦花色云纱褙子,珍珠钗环,珊瑚手链,她伏在紫檀木矮几上,目光透过重重虚无不知看向了天际的哪一朵云彩,许是琴音的缘故,她素日里堆积在眸中的阴霾已经淡去许多,只余几丝若有若无的氤氲在似蹙的眉间。 熏风拂过,满架的翠叶轻轻摇曳,像一群可爱的玩童在嬉皮打闹。 葡萄架后侧稍远一些的地方三五成群的立着许多王府下人,因为府中规矩宽仁,他们不会太过拘谨,时常聚集在这个地方听王爷抚琴,面上的表情因人而异,不过大多数还是欣羡与陶醉。 “宿月,真羡慕你可以时常伴在侧王妃左右,时常见到王爷……”一个二八女子痴痴的望着前头满目的翠绿,带着几分嫉妒的语气说道。 “与其说宿月姐姐运气好,倒不如说是侧王妃好福气,要知道全京城所有的王侯公子都没有一个像咱们王爷这样痴情专一又温柔的……”另一个侍女艳羡道。 “这是第十三天了吧,自从上回侧王妃出府去了九味居不知道见了什么人后,就变得比以前还要郁郁寡欢,王爷为了让王妃开心一点,每日黄昏的这个时辰都会在葡萄架下给她抚琴,这琴音连天上的浮云听了都会感动的散开了,咱们侧王妃有这样的好夫君还有什么可愁得呀。” “你以为侧王妃跟你一样白痴呀,如果我是侧王妃我也会愁的不得了。你们想啊,她身份地位不高,至今也还没有诞下一儿半女,根本升不了嫡妻的位子,荣王现年已经二十四,再拖不下去了,皇上肯定很快就会给他择一个王妃。而且京中很多才貌双全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想嫁给咱们王爷呢,我听说那些命妇时常去坤宁宫拜访皇后娘娘,这段日子王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谈的就是立妃之事,侧王妃的压力可想而知。” “好了,别嚼舌根了,不想听琴就去干活”,一直一言不发的宿月忽然呵斥道。 周围的几人吐了吐舌,乖乖地闭上了嘴。 一曲弹完,天色已暗,半圆的上弦月不知何时挂在了东边的翘檐上。 荣王的手压在琴弦上,止住余音,他偏头看向侧王妃,见她仍是趴在矮几上一动不动,眸子不禁黯了黯,他知道小谨绝不是还沉浸在他高山流水般的琴音里,而是她或许压根就没听,只是一个人想心事。 他伸手轻轻握住侧王妃的酥手,温煦道:“在想什么呢?” 侧王妃长长的睫毛微颤,她回过神来,抬起头朝荣王努力的挤了个“没事”似的笑容:“我只是还沉在你的琴声里没晃过神来”,她佯装自然的抽开握在荣王掌心的手,继续趴到矮几上,望向那轮淡月。 以前是不知道小珏还活着,现在不但知道了,还知道的很清楚很清楚,小珏为了苏曾两家的冤屈牺牲这么多,她是用性命和心血为荣王铺就脚下的每一步路。她又怎么还有理由说服自己占据小珏位子的同时还占据荣王的心呢?她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想怎么把这个真相告诉荣王,怎么把这一切还给小珏。 “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侧王妃喃喃地道,声音低的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但她的心却亮如明镜。 轻风掠过指缝,荣王觉得手心有些微凉,他僵硬的收回手,木然地望向那轮淡月,除此以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自那幅墨马图后,小谨对他就越来越冷淡,每日愁眉深思。他常常自责当日不该如此莽撞,仅凭一副画就怀疑这个朝夕相处的妻子,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段时日他母后不断给他挑选王妃,这则消息在荣王府已经上上下下传遍了,小谨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本以为寻到你就可以给你安宁开心的生活,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洗不净你眼底的忧伤”,荣王声音低低的,略有沙哑。 侧王妃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沉默良久后,还是沉默。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该如何面对,告诉他真相,小珏的嘱咐言犹在耳,就这么瞒着,那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自己亲手造的死局里。 好在这时,荣王身边的贴身侍卫程霂过来禀告,说有人敲密室的门。 荣王还没怎么反应,侧王妃就蓦地一个回头,盯着程霂,本想说“是小珏来了”,但考虑到这句话带来的后果,只张张嘴,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眼眸却瞬也不瞬地紧盯着程霂,盯得这个侍卫直感觉浑身不舒服。 荣王自然也不舒服,小谨从来都是温婉如水,现在听见梅荨来访,反应能如此强烈,只能说明她对梅荨这个人很敏感,至于为什么敏感,他自认为他已经了然了。他顿了片刻,有些无力地道:“我现在不想见,你去回她就说我不在府中。” 程霂有些犹豫。荣王跟梅荨之间的事他是知道的,这是有关王爷一世前途的大事,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加重要呢。他悄悄抬眼瞟了瞟侧王妃,心中便已猜到大概了,定是侧王妃还对梅荨想要得到皇后之位的事耿耿于怀。 “王爷,小……梅荨寻你定有要紧的事,你怎么能不去?”侧王妃霍的站起身,月光映在她的眸中,有些冷锐。 “是啊,王爷”,程霂也跟着劝道。 荣王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一面转身往上房里走,一面道:“我累了,你就这么回她吧。” “王爷!”侧王妃紧跟两步,见他仍是一步不停地往屋内走,也只得顿住脚步。 程霂见此,也只得按照王爷的吩咐行事。 第六十五章 帛书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密道尽头的石门前搁着几把杉木交椅,另有一方红漆矮几紧靠着一面冰凉的石壁,上头置着一只透雕缠枝莲花古铜圆盒,里面盛着一颗夜明珠,幽幽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晕,银光映在四面石墙上,如铺了一层薄霜。 梅荨坐在红漆矮几对面的交椅上,开始还饶有兴致地盯着铜盒里的夜明珠看,想不通过触摸质地,而光凭肉眼观察它的光泽度与色度来判断出明珠的出处,可这个想法刚一冒出,脑子里就有个相应的信息蹦了出来:上个月月底,宏治将从夏贽家抄出的一颗南海夜明珠连带着一只前秦古铜底座一块儿赏给了安乐公主,而安乐公主拜访五哥荣王的时候,又将它赠给了侧王妃。 根本没有显摆博闻广识的机会,她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无聊地继续等着。等待总是漫长的,长的她竟靠在椅背上浅睡过去。 “轰隆”一阵响,石门开启的同时,一个鸦发紫衫的年轻男子抱着一把长剑躬身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梅荨惊醒过来,循声望去,原来是荣王的贴身侍卫程霂。 她堪堪起身,程霂就已走到了近前,面色似有些不豫,随意朝她施了个武夫的礼,不客气地道:“梅先生,我家王爷并不在府中,您请回吧。” 梅荨也欠身施礼,点首道:“有劳程大人了。” 程霂虽然方才也劝荣王跟梅荨见面,但那完全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对于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谋士,他打心底里就有很深的成见。武夫剑客所行之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而他本身也是个光风霁月之人,所以最憎恶这些背地里放冷箭的人,他很难想象一个江南首富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把满腹才华用在这些阴暗不耻的事情上,更可恶的是居然还打着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号,更更可恶的是竟然还做着母仪天下的梦,若不是荣王眼下确实需要她的佐助,恐怕他早已拔出宝剑为天下除害了。 所以他话一说完,还未等梅荨施完礼,就转身大踏步的离开了,似乎不想和她多待一刻钟,他甚至觉得这扇石门开启的都太慢了,寻思着一定要找个时间再修一修。 对于程霂冷淡鄙夷的态度,梅荨早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了然了,当下她只莞尔笑了笑,就袖着手折回去了。 荣王的身边多些这样解酲润甲的霁月之人才最好,若他的周围都是些弄烟惹雨的奸佞之徒,那才要令人担忧了。 梅荨顺着地道往回走,前头已经明显暗了许多,衬得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她笑着摇了摇头,赵昕还是那样不会撒谎,他要是真的不在府中,那程霂这个影子侍卫又怎么会在呢?他不想见自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侧王妃,想必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与荣王闹了别扭。 小诒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梅荨不由轻叹了口气。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轻易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迈去年。” 曾经许下的“到头白再对床夜语,成亲后做儿女亲家”的玩笑话依然犹言在耳。 “轰隆……”石门再开时,外头只有薄薄的月光照进来。 “姐姐……”栊晴的声音总是第一个炸响,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闪到石门边上了,扶着荨姐姐,歪着头道,“见到荣王了么?” 梅荨轻轻摇了摇头,含笑道:“他不在府中,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不打紧,我们明日再来就是了”,栊晴笑的眉眼弯弯,伸出葱白的手指向杨树疏影里的玄色身影,喜孜孜地道,“阚育可厉害了,要是能天天拿他喂招,那离我战胜宋大叔的日子就不远了,姐姐不在的时候,他还教了我抓鱼呢,我现在抓鱼的速度可是超快了哦,只是便宜了小银花,你瞧瞧它,撑得都爬不动了,还一直赖在阚育的胳膊上,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梅荨一面听着小晴的滔滔不绝,一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月光的碎影里,阚育薄薄的唇角弯起一抹弧度,温煦的,纯净的,就像他头顶的那轮上弦月。 “明日不来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梅荨淡淡地收回目光,“我今儿来主要是想查看一下地道,亲自走上一遍我才放心。” “那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么?”栊晴有些懊恼的道。 梅荨摸了摸她的脑壳,温笑道:“我们要在洱泉山庄住上几日,等彻底避过了风头再回去。” “太好了”,栊晴乐得一蹦三尺高,闪身蹿到了阚育面前,仰着头道,“阚育,我姐姐说要在这里住上几日,今晚我们再接着比试吧,还有啊,你说的,要烤山鸡烤鱼烤野兔给我吃的,你放心,我也不会白吃你的东西,到时候你把你的本领通通演示一遍给我看,我会帮你好好指点指点的。” 阚育不由失笑道:“指点我怎么抓鱼么?” 栊晴干咳了两声:“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把荨姐姐的……” 她话还没说完,阚育就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朝着一脸询问语气的梅荨讪讪笑了笑:“没什么,小孩子胡说八道……”他朝栊晴狠狠地使了几个眼色,“是不是啊?” 栊晴愣了愣,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然后点头如捣蒜,掰开阚育捂的死死的手,道:“他知道姐姐你是个路痴后嘲笑了很久,所以他逼我再讲一些姐姐比较白痴傻愣的事给他解闷”,说毕,栊晴友善地朝阚育笑了笑,表示自己遵守诺言,没有出卖他。 阚育一脸惨白,暗中吐槽道,你还不如不解释呢。他抓抓后脑勺,冲梅荨讪笑了笑,心底又暗暗咕哝了两句,下午明明拉了勾达成了共识的,他陪小晴练剑,小晴则要告诉他梅荨的喜好,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结果…… 梅荨一脸狐疑的瞟了瞟他们二人,然后一径朝前头的小船走去。 栊晴飞也似的闪了去,攀着荨姐姐的胳膊,嘻嘻笑道:“姐姐,我扶你上去。” 阚育不自觉的跟着转过身去,两道目光柔柔的落在梅荨的背影上…… 月光皎皎,丛林森森,江风将她青青的衣角高高扬起,像一匹驰向天际的青骢…… 回到洱泉山庄,梅荨没有吃晚饭就回房歇息了,临睡前,她从袖子里掏出了安和公主给她的明黄帛书,放在手心里轻轻展开,细细阅览。她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痕:“小昀还是这样不爱风月,却爱金戈铁马……” 第六十六章 知彼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因为安和公主选亲的事,京城几乎炸开了锅,梅荨家的门槛也未能幸免。一连几天日来,京中的王孙公子们都锲而不舍的堵在梅府各个门口打探消息,一见到府上的人哪怕是出去倒夜壶的也要拉过来盘问一番,弄得梅府上上下下鸡犬不宁,只能关门闭户,躲在府中不敢出门。 刘小挚刚开始还新官上任似得替梅府当起了管家,跑到大门外,想要对他们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把他们劝回去,结果……差点没命回去,他心头的三把火也因此瞬间熄灭,只好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穿着夜行衣悄悄溜去了洱海山庄。 刘小挚一溜烟地跑进了正院里,见梅荨惬意的坐在玉兰树下的石桌旁览书,不由无力的摇了摇头,他摘下面罩,走到她跟前,叹了口气道:“荨姐姐,咱们家都快要被人给拆了,你也太悠闲了点儿吧。” 梅荨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书卷中,淡淡地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躲到这里来呀。” 刘小挚一面脱下夜行衣,一面道:“荨姐姐,你是悠闲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府里的人,每天被他们围得连门都出不了,再过几日,恐怕都没米下锅了。” “不打紧,反正后日就是中秋了,过了这两日,你们就恢复自由了”,梅荨侧过脸,见他已经换好了衣裳,便把一盏茶盅推到邻座上,温笑道,“小挚,辛苦你了。” 刘小挚还是头一回听荨姐姐夸他,旋即换上了一张喜孜孜的脸,搓着手落了座,端起茶中,还未喝就已经感觉到了茶水的甘甜:“其实也没什么辛苦的,我也不用守门,不用……”刘小挚揭开磁盖,登时就噎住了,茶盅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碎茶沫儿,他呆如木鸡地将目光平移到荨姐姐身上,半张着嘴楞了好半晌。 梅荨依然笑容温和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盯着书册道:“小晴在后花园跟人练剑,麻烦你了。” 刘小挚的脸唰得一下就红透了,他悄悄阖上嘴唇,清咳了两声,起身道:“原本也该给姐姐倒杯茶的”,说毕,就飞快得闪身往上房里去了。 未几,他就捧着茶盅出来,端正地搁到了荨姐姐的桌前,嘿嘿笑道:“荨姐姐,喝茶。” “刘叔有什么消息让你带给我么?”梅荨搁下书册,端起茶盅,轻轻吹着里头的香茗。 “你怎么知道是我爹让我给你带消息的呀?”刘小挚在旁边落了座,好奇地道,“难道你不是认为我是顶不住才到这里来避难的么?” “没有刘叔的同意,你敢来这里么?”梅荨右边的秀眉扬了扬。 提到父亲,刘小挚就像听到紧箍咒一样,他讪讪地垂了垂眼皮,调整了好一会儿方道:“这几日晨青花也送不进来,也没有接到姐姐的指令说转送到这里,所以他只好把所有的情报都转交给我爹了,我爹说,有一则很重要的消息要我带给你。”他一面说着,一面扒拉着袖子,从里面最深处抠出一张叠成指甲大小的信笺抠来,捧宝一般双手递给了梅荨。 梅荨接过手,展开阅览了一遍,略略沉吟,便揭开雪白的纱罩,将信笺投进了火焰中,笺纸一碰烈焰便蜷缩起来,不消片刻就只余下几点焦黑了。 刘小挚知道这是机密,不敢私下偷窥,但他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伸长了脖子问道:“上头说什么?很重要么?” “小挚,你觉得皇上答允安乐公主自行择夫,是出于什么考虑?”梅荨将玉色纱罩轻轻套上,周围的光影一阵乱颤,片刻后方恢复如初。 刘小挚觉得荨姐姐这番话问得蹊跷,认真思索了一番:“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很疼爱安乐公主么?” “世上所有父亲对子女的爱都可以是单纯的,除了当今皇上”,梅荨冷哼一声,“所有的事,一旦触及权力与政治,他就会变得冷血无情,即使是亲身骨肉也不例外,安乐公主不过是他手中问路的一颗石子而已。” 入秋的夜风有些微凉,刘小挚不由的打了个冷颤:“姐姐,这话怎么说?” “十几日前,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起了痰症,直到现在也没有痊愈,每日都在喝药”,梅荨看向天际渐满的弦月,眼眸一阵雪亮,“眼下,他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两宗事,一宗是李舜,还有一宗就是册立太子之事。” “皇上要是怀疑李舜,直接找个由头罢了他的官不就行了”,刘小挚轻巧的说着。 “皇上自病了之后,也有这个心思,但是李舜会坐以待毙么?他可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帝王心的人”,梅荨轻笑道,“李舜号准了皇上的脉,他已经秘奏皇上他是拥护沂王的,李舜这是以进为进。因为皇上身体的关系,使得择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李舜有了沂王这层关系,皇上要处理他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了。如今朝中局势诡谲汹涌,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要是料理了首辅,那就等同于默认齐王为储君,可他心中的太子人选依然悬而不决,所以他只能按兵不动,这就给了李舜喘息的机会。” 刘小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睛又忽的睁大:“那这和安乐公主的亲事有什么关系呀?” “安乐公主自选驸马的旨意是在李舜秘奏他支持沂王一日后下达的,你想得出其中的缘由么?” 刘小挚想了想,头就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安乐公主的母舅是宣大总兵,攘夷侯晋崇钰,皇上表面上是让安乐公主自己选择夫婿,实际却是想让晋崇钰表态,他若是支持齐王,那李舜就多了个敌手,凡事都会受到牵制,他若是支持沂王,那正好皇上可以趁势剪除李舜。皇上走这步棋,全盘就活了,不管晋崇钰选择谁,李舜都会受到打压,而且……晋崇钰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皇上最后的定夺,毕竟他手中握有三十万大洹最强的铁骑,他若不是出于这个考虑,是绝不会让一个手中握有军权的将军参与到立太子的事情中来。” 刘小挚锁眉消化了一下这番话,蓦地喜上眉梢,兴奋地差点没蹦起来:“太好了,要是这样的话,那不管晋崇钰选择谁,李舜都必死无疑了。” 梅荨轻轻摇了摇头,秀眉又蹙得紧了些:“如果这样的话,那荣王就毫无机会了。” “对哦”,刘小挚的脸瞬间跨了下来,“荨姐姐,那我们要怎么办呀?” 梅荨坐的足部有些发麻,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袖着手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只有先了解对方的布局,我们才知道该如何克敌制胜。” 刘小挚也随之起身,摩挲着下颌,喃喃道:“敌方的布局……” “刘小挚,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栊晴的声音忽的炸响,惊了刘小挚一跳。 他回头瞧了瞧,栊晴束发劲装,与那日去抓捕阚育时的装扮一样,简单精神,没有丝毫京城富家千金的萎靡之气,她手里持着长剑,正朝这边走来,旁边还有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玄裳男子,手里也持着剑,风度是挺翩翩的,就是有点眼熟。刘小挚的瞳孔突然放大,失声道:“阚、阚育?” 第六十七章 天算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唇角噙着笑,很有礼貌地朝刘小挚施了一礼:“刘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刘小挚听这话总觉得有点瘆的慌,他讪讪笑了笑,还礼道:“阚大侠,久仰久仰。” “胆小鬼,墙头草,猪头……”,栊晴朝他丢去一个极鄙视的眼神,“以前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说阚育为虎作伥,是头蠢驴,见了他恨不得大卸八块,现在阚育是自己人了,你又打不过他,怕他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你也捆成粽子,就见风使舵,拼命的改口拍马屁,哼!真不要脸。” 栊晴这张嘴真是犀利,短短几句话,就揭开了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好像唯恐阚育不记得似得。刘小挚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我说晴野人,你不要挑拨离间好不好,阚大侠如此明大义识大体,岂会跟你这个小女子一样不明是非黑白,乱打无辜呢?上回我抓他,是因为他是李府的鹰犬,我们这是各为其主,既然现在阚大侠已经弃暗投明了,我刘小挚宰相一般的胸襟,又怎么会计较前嫌呢?我和阚大侠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一笑泯恩仇,又岂是你这个小女子会懂的,你说是不是啊,阚大哥?” 还不等阚育开口,栊晴就已经抢道:“我说你还要不要脸啊,你自己胆小如鼠,还要说我是小女子,有本事跟我单挑啊!” “好男不跟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刘小挚撇撇嘴,“我从来不跟野人动粗……” 阚育自觉插不上嘴,索性走远了一些,他抬眸瞅了瞅独自袖手在桂花圃前袖手徘徊的梅荨,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来,她就很自觉地离开了。刚开始他见梅荨脸色不豫的走开,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到来,打扰了梅荨与刘小挚的机密谈话,以为是梅荨不信任他。 阚育双手抱剑,缓步踱到梅荨身后的左侧,轻拍了拍她的右肩,本想跟她开个玩笑,却不料梅荨压根就不回头,仍是步调不变的往前走,淡淡地道:“有什么事么?” 阚育垂头一笑,大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讲了个冷笑话的感觉:“你怎么都不回头看看?” 梅荨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左侧,而方才他敲的是右肩,转身笑道:“这个我六岁就不玩了,下次要玩,寻个新鲜点儿的。” 阚育回头见栊晴二人还兀自吵着,便紧走两步,赶到梅荨跟前,同她并肩而行:“你在想什么?安乐公主选亲的事?” “不是,在想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梅荨立在竹篱前,望向里头的皎皎桂花,双眸有些迷离,“从前没有用心去关心身边的人,以至于好多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这些事情很重要么?”夜风迎面拂过,带着细细的桂花香,阚育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些沉醉。 “很重要”,梅荨沉声道,“重要到关乎全局的胜败。” 梅荨口中的以前的事,实际是指她前世的事,之前不管是河道贪墨,济宁侯,朱雀女尸还是夏贽案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前世根本没有发生过,而这一回却不同,宏治下诏安乐公主自择驸马前世就已经发生过,也是这个时候,不偏不倚。 上一世,宏治自觉身体每况愈下,择立储君之事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巨石。自古以来,废嫡立庶都是会遭到朝廷上下,六部九卿反对的,按照这些文官的说法这就是动摇国本之大事,千年前,晋国就因为废长立幼,弄得三年无公族,致使群臣做大,后来被一分为三,晋国从此灭亡。 虽然宏治为这宗事筹谋了很久,把几位皇子都封了亲王,把他们的身份拉到了一条线上,还默许齐王与沂王在朝中发展自己的羽翼,但是真要把这宗事拿到台面上来,他心中还是缺乏底气的,更何况最有分量的内阁和手握军权的将军都还没有表态。 因此,他先召了李舜在紫宸殿密谈。 李舜老谋深算,他深知皇帝这是要寻人给他打气,既然时机已经成熟,他又怎么会不努力抓住呢,李舜再向皇帝说了一大通废话,绕了个大圈子后,方在龙耳旁吐露自己支持沂王。 内阁已经表态,那剩下的就是攘夷侯晋崇钰,在李舜表明态度的后一日,他就宣布了安乐公主选亲的事。 思及此处,梅荨不由失笑,这个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真是奇妙,她费劲周折,翻云覆雨,将整个京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到头来还是回到了事情既定的轨迹,只是过程略加改变了而已。不管之前怎样,眼下决定成败的就只有这一步,晋崇钰一旦没有选择荣王,那她再想翻盘就难上加难了。 人定胜天? 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过去的事不管多么重要都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阚育望着她清冷的面颊,温声道,“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梅荨轻轻摇了摇头,月光映在她的眸中有些朦胧:“现在的每一刻钟都是过去的延续,没有过去,就不会有现在,就如同灰烬一样,因为过去曾是熊熊烈焰,才会落得如今的焦黑凄冷。” “这个比喻很恰当,不过我觉得应该换一种方式”,阚育笑得竟有些像童稚,连他自己也感觉这是头一回发自内心的笑,“你看圃里的桂花,过去是一粒种子,经过寒冬风雪,现在才会繁花似锦。” 梅荨不禁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很难想象,这番话是从一个杀手嘴里说出来的,她不由笑道:“你跟小晴才接触了这么一会儿,就得到她的真传了?” 阚育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不由一红,好在现在是晚上,灯暗看不清楚,他默了片刻:“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不知道,看形势发展吧,不过这段时间暂时是不会走的,眼下是关键时刻,荣王要是有事寻我,而我却在梅府,到这里就要一个多时辰以后了,这段时间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在战场上,这就是遗误战机。” 阚育的眸中一阵雪亮,比圃中的芬芳还要绚烂。 第六十八章 三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夜已经深了,回去歇着吧,只要把精神头养足了,就算是前世的事也能想的起来”,阚育的声音与此刻湛蓝的夜色一般,深沉静谧,格外的好听。 梅荨的眉间却不禁一跳,“前世”一词对她来说太过敏感,而且她现在怀揣的心事就跟前世有关。梅荨定了定神,方摇摇头道:“我还要再等一个人,你先走吧。” “小主人都没睡,哪有下人先歇着的道理”,阚育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我习惯晚睡,反正也无所事事,还不如呆在这里听你说话。” “阚育,既然你现在选择替我做事,那就要守我的规矩”,梅荨转过身,敛容道,“我对下属从来不说废话,更不想把说过话再重复一遍,念你是新人,这顿罚暂且记下,若是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规矩还没背熟就去寻刘叔,他会教你的,你走吧。”说毕,就转身朝石桌行去。 阚育的喉头哽咽了一下,旋即木然的迈步离开,那个高大的身影显得落拓极了,像一只在月光下独自舔舐伤口的鹰隼。 不是难过她把自己当下属,而是难过她竟然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跟自己说。那该是有多卑微啊? “阚育?”小晴一面调皮地喊着,一面飞奔到他跟前,眨着眼道,“你去哪里,你房间不是在西边么?你往东边去做什么?练剑么?” 阚育顿了一下,苦笑道:“你说的对,是去练剑。” 不管是谁,在难过的时候都希望寻到一种寄托,对他而言,三千烦恼丝都可以被自己手中的这把剑挥落斩断,尽皆化成三千繁花剑。 “太好了”,栊晴拍手笑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等等我,我也要去”,刘小挚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了过来,三人团团朝东跨院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一个小厮就引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玉冠男子匆匆走了进来。 那男子身材适中,穿着一套绯红色四爪团龙盘领,腰束蓝田玉带,面色微沉,眉宇间油然生出一种威严阴鹜之气。他走到离石桌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伸手挥了挥,又一步不停的朝前头继续走去。 后头跟着的青衣小厮立即会意,自觉的返身离开了。 “梅先生,你让本王好找啊”,沂王走至玉兰树下,心头的愤懑全部压制在了紧蹙的眉尖上,脸部却强装出一种宽和的笑容,因为多年的伪装技术,所以看起来并不违和,“本王急的都上火了,这几日胃疼的厉害。” 梅荨早在他快到的时候,就起身了,她欠身打算施礼,却被沂王端住胳膊:“这些虚礼就免了,本王等着你给我开一剂良药,好好治治本王的病症。”说罢,就在她对面落了座。 一个绿衣丫鬟托着茶盘捧了两盅茶上来。 “王爷见谅,我这几日确实身体不爽,今日方才略略好些”,梅荨坐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还请王爷稍安勿躁,这宗事不是谁先下手谁就能抢的来的。” “本王……”沂王对她故意避而不见心中很是气恼,本来想说他怎能不着急,但看见梅荨的脸色确实比上回差许多,一来怜香惜玉,二来他确实倚重这位谋士,他只好硬生生把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改口道,“……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可是本王的智珠,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方才我接到你在这里养病的消息就匆匆赶来了,等明日本王再带御医过来给你瞧瞧。” “多谢王爷的好意,只是王爷如果带御医过来,那只怕这里我也呆不住了”,梅荨浮出一抹轻轻浅浅的笑容。 “是本王欠考虑了”,沂王失笑道,“你来这里本就是要避开围堵在梅府的人,本王要是请御医来,就兴师动众了,只怕更加打扰了梅先生静养,那明日本王就差人送些补品来。” “王爷不用费心,我这里到处都堆满了药材,已经搁不下了”,梅荨轻轻巧巧地端起茶盅,低头吃了起来。 在大洹,端茶有送客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梅荨这个动作,一则是堵住沂王的口,表明自己坚决不会接受他的馈赠,二则是借这个机会在心中快速的做个梳理。 宏治下旨安乐公主自选驸马,李舜的处境岌岌可危。宏治这步棋虽然高明,却不是死局,关键就要看对方怎样落子了。 沂王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将晋崇钰纳到自己麾下,那他朝思暮想的储君之位就唾手可得了,至于李家会有什么下场,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事成之后,怎么将李舜与李砚云灭口。 “王爷有什么问题,梅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梅荨轻轻搁下茶盅。 “本王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知道安乐让你做什么事,她给你的那块锦帛上头写了些什么,这一定是那日要回答的三个问题之一。” “王爷果然是要放弃李舜了”?梅荨蓦然转冷的眼神止住了沂王正要张开解释的嘴,轻笑道,“我可以说王爷你这个选择很蠢么?” “这……”沂王不禁瞠目结舌,因为平素装大度装就久了,所以心胸也变得宽广起来,他没有恼怒,而是有些羞窘的涨红了脸,讪笑道,“还请梅先生指点。” “三个问题只知道一个,你觉得赢取的胜算有多大,更何况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一知半解的,眼下正是同舟共济解决问题的时候,王爷你怎么能自斩臂膀而去寻一双不知道在何处的翅膀,你不觉得风险太大了么”?梅荨锁住他的脸,辞气微沉,“再说了,王爷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公主选亲就单靠这三个问题吧。” “当然不是”,沂王好像要扳回面子,声音拔高了几分,“那不过是个幌子,关键是要看晋崇钰怎么选择,他一旦选定,自然会把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拱手相告。” “晋崇钰是一介武将,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平素酷爱骑马打猎,熟读兵法,不懂权谋,没有野心,常年驻扎北疆,就是为了避开朝堂”,梅荨辞气不变,“晋崇钰会做什么选择,我想李大小姐应当都告诉王爷了吧。” 李砚云很早之前就寻过沂王,只不过因为沂王太想得到晋总兵的支持,所以对李砚云所有的策略都置若罔闻,觉得这只是他们自保的计策而已,眼下听梅荨这么一说,他才觉过神来。既然梅荨都这么问了,不凡告诉她,参详一下她的意见。 沂王想罢,便道:“她向本王谏了上中下三条计策,让晋崇钰选择本王是上策,选择中立派是中策,除掉晋崇钰是下策。” 梅荨心中不禁失笑,难怪沂王不相信李舜,光是第一条就绝不可能是李家提出的所谓的上策。晋崇钰一旦选择沂王,李舜只有被铲除的份儿,所以对于李舜来说,这根本是下下策。站在李家的角度来思考,他的三条对策会是什么呢?梅荨不由沉默下来。 李舜若是引导晋崇钰选择一个中立派,再暗自搜集此人的把柄或是栽赃一个罪名,保证此人不会投靠二王,那就巧妙的化解了这场危机,而且让晋崇钰选择一个不参与夺嫡的人结亲,这恐怕是他梦寐以求的,所以这是上策。 让晋崇钰选择齐王,如此的话李家与沂王就绑的更牢了。沂王是三皇子,若是不立嫡子,那首先考虑的就是长子,而沂王是所有皇子中序齿最长的,一旦晋崇钰选择了齐王,他就可以发动百官上书,让宏治慎重考虑立太子之事。万一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手中至少还有一个沂王可以一搏,这沂王为了皇位,耗尽多年心血,不需要李舜多加鼓动,他也会选择逼宫这条路的,这是下策。 至于中策,那就是他向沂王提出的下策,即除掉晋崇钰。 李家做事一贯狠辣,只要能斩草除根,就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所以这条中策很有可能就是他所要采取的计策。 梅荨转身时,无意间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晃动,看身形应该是刘掌柜,梅荨眉头不禁一蹙,难道李舜真的对晋崇钰采取行动了? 第六十九章 曙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缺月西落,斗牛渐消,曙前的天最为黑沉。 梅荨在原处落了座,此时不管是树上翠桠还是树下石桌,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露,显得轻寒浅湿。她执起丫鬟新续了茶水的磁盅,吃了三口御寒。 这样的秋高气爽对于常人来说本是最舒适不过的,但梅荨体内藏毒,不胜凉寒,而沂王则是怀揣心事,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已经被梅谋士一口否决了,此刻正自坐卧不宁,忐忑不安,见梅荨光顾着吃茶,他便忍不住问道:“梅先生,李砚云的三策,本王一个字也不信,不知你有何良策?不要让本坐着着急了。” “王爷,李家提出的三策虽然未必是他的真心话,但却是尽了一个谋臣的职责”,梅荨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盅,“他提出的上中下策,确实是从王爷的利益角度出发,晋崇钰若能选择你,那王爷以后就高枕无忧了,但李家却要被皇上连根拔起。李舜明知如此,却仍然敢向王爷谏言,是想表明他的忠心么?王爷可有想过为何?” 沂王自然是没有想过,当他听李砚云跟他说完第一条计策时,他就显出了抵触情绪,且是用了很大的耐性才听她把所有的计策说完的。李砚云话毕,他一言不发抬腿便离开了,在王府中闷闷不乐了几日,直到两日后,梅家一个小厮来报,说小姐在洱海山庄养病,这才忽感雪中送炭,一刻也不耽误的来了。沂王随意想了想,撇撇嘴道:“他该不会是笃定晋崇钰根本不会选择本王吧?” 梅荨不由淡笑:“王爷英明。” “呃……”沂王不禁窒了一下,他倒是宁愿梅荨说自己猜错了,沂王在哽了几下后,方道:“……你接着说。” “要论原因,王爷心知肚明。晋崇钰是绝不会主动染上储位之争的,所以他现在一定在寻找合适的中立派结亲,而且他为官严谨,我们没有他实实在在的把柄握于手中,就很难逼他就范,所以这条上策基本可以忽略”,梅荨深看了沂王一眼,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不过,王爷是如此境况,齐王又何尝不是?这一点您和齐王算是打了个平手,所以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晋崇钰中立,此计也算是缓兵计。” “怎样个缓兵法”?沂王听到了一些苗头,眸子立刻亮了起来,前倾着身子问道。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层不变的,现在是黑,以后也可以是白。” 沂王思量了片刻,忽的一拍大腿道:“对呀!以后本王将这个中立的驸马纳到自己麾下不就完了”,他顿了片刻,又担忧道,“可是齐王那边不会搞什么小动作么?万一他用卑劣的手段逼迫晋崇钰,那这缓兵计岂不是泡汤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沂王绯红的衣裳映在梅荨的眸中,灿如火光,“不怕蛇动,就怕蛇不动。齐王一旦有动作,王爷你的机会就到了。明日跟后日是最紧要的两日,王爷现在要做的,就是加派人手盯着齐王手下的人,来个人赃并获,这样,齐王非但得不到晋总兵,还会跟他结下仇恨,而相反的,王爷你就会是他的恩人。” 沂王听罢,额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迫不及待地起身,喜道:“梅先生真是大智,本王再一次领教了,我现在就回去加派人手盯着齐王。”说毕,不等梅荨起身施礼,就兴冲冲地离开了。 不远处的桂花圃里,刘掌柜闪身而出,拱手施礼道:“小姐这缓兵计可谓计中计,既周全了沂王,更保全了荣王。” 刘掌柜会出现在桂花圃中,是经过梅荨许可的,方才她吃了三口茶,就表示刘掌柜可以到近处暗听。 “齐王那边就由沂王替我们盯着,我们的关键点还是要放在李家身上”,梅荨声音转沉,“这一回,李家势必会狗急跳墙。刘叔,是晋总兵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么?” 刘掌柜向旁边的一个丫鬟打了个手势,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就乖觉的离开了。刘掌柜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姐,盯着李府的人方才飞鸽传来消息,说李舜秘密接见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那人虽穿着汉人的衣裳,但却对汉人的规矩一点儿也不通,很有可能……是个鞑子。” 梅荨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鞑子一直视晋崇钰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刘掌柜的声音进一步压低,“会不会是李舜给鞑子许了好处,想借他们的手除掉晋崇钰。” 梅荨抬眸望向黑沉沉的天际,轻轻摇了摇头:“不会,哈木良不会这么笨,眼下对他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既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他又怎么会替李舜当刀使呢?” 这哈木良是现今的鞑靼首领。 刘掌柜心思敏捷,一听便明了:“小姐说的在理,现在他巴不得我们大洹内乱,让我们自己除掉晋崇钰,那他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李舜若真是害了晋总兵,那我们大洹北疆何人来守?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盯住那个鞑子了么?” 李舜点首道:“小姐放心,盯得死死的。” “剑要指向何方虽不明朗,但我们要做什么却再清楚不过”,梅荨正色道,“晋崇钰是要害部位,护住他才是关键,刘叔,你暗中多派些高手务必要保护晋总兵的安全,这是其一,其二,这几日朝堂所有动向,不论大事小事我都要知道,绝不可有半点遗漏,其三,那个鞑子的消息也要及时向我汇报,还有,宫里头让安乐公主也要多加小心。” “是”,刘掌柜面色紧了紧,这番周全的思虑又费了她多少的心神呀,他在心中长叹了口气,辞气却更坚决,“小姐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小姐还有其他吩咐么?” “暂时没有了”,梅荨坐在石凳上,扶着额角,阖上了眼,“有的话,我会让小晴通知你的。” 这时,方才离开的丫鬟折了回来,臂上挽着一件丁香色抖珠潞稠披风,刘掌柜刚要伸手接过,却觉眼前一花,丫鬟手中的披风已不知去向了,他抬眸一望,却见已落在了小晴手里,她正替小姐披上,后头还有两人,都是玉树英姿之辈,正是刘小挚和阚育。 刘掌柜冷冽的眼神从阚育面上滑过,向梅荨拱手道:“小姐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下去安排了。” 栊晴正帮荨姐姐系颈上的玉色衣带,挡住了她的视线,梅荨歪过头答道:“刘叔,你去忙吧。” “荨姐姐,你方才那个动作好可爱哟”,刘小挚发现了宝似得闪身过去,嘻嘻笑道。 “你少废话”,栊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一面打量着自己系的蝴蝶结,一面道,“姐姐,沂王走了呀?” 还不等梅荨答话,阚育就先讶道:“沂王?” “对呀,不然,姐姐怎么会把你撵走”,栊晴比他还好奇的样子,“沂王要是知道你在这里,你就死定了。” 阚育心中不由一动,如方才他舞的三千繁花剑一般,剑指的刹那,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抬眸深深望了梅荨一眼,梅荨已不知何时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晓风拂过,她如墨的发尾轻轻扬起,洋溢着一股夜色的安谧与恬静。 第七十章 安乐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色已经大亮,晨青一身较旧的青布直裰,前后摆扎在腰间,露出了里面的浅灰色膝裤,下头的皂鞋与裤脚都沾着鲜泥,看起来却利落朴实。他是头一回来洱海山庄送盆栽花卉,跟着小厮进了正院后,便开始躬身从双轮手推车上将花盆挪放到十字甬路的四角,目不斜视,只偶尔跟小厮聊上几句,看上去与普通花户并无两样。 “晨青大哥,小姐让你进去说话”,刘小挚立在上房的石矶上,一脸灿烂地笑容,“你不用拘着,山庄里的都是自己人,比府上还要安全,这些花花草草就让他们搬吧,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旁边一个青衣小厮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原来你就是晨青啊,既然小姐寻你,你就快进去吧,别耽搁了,这些东西我们哥儿几个替你拾掇”,他转而白了刘小挚一眼,带着几分玩笑道,“小挚,你也不许偷懒。” 刘小挚吐了吐舌,便挽着袖子下了台矶,经过手推车的时候,步子却忽然加快,飞也似的往前逃了,头也不回地道:“我还要陪阚大哥练剑,下回吧……”话还未说完,人就已经不见了。 晨青拱手向院中的两个小厮施了一礼,便转身朝方才刘小挚出来的那间屋子走去。 上房一共五间,皆是轩俊古雅。晨青入的是右手第二间耳房,屋内陈设并不多,也不甚华丽,由落地明罩隔成内外两间,外头置着一方红漆嵌珐琅葵花式香几,上头一只古铜蟾蜍香炉,幽幽暗暗的,并未焚香,糊着茜色蝉翼纱的支摘窗下搁着一只岁寒三友白地五彩落地大花瓶,里头插着数枝木犀,花香清淡怡人。 里间靠墙是一架栏杆花板亮格柜,里头挤挤挨挨的全是书籍,看样子这是一间书房,书柜下头却不是寻常书案,而是一方样子新巧的花梨木嵌祁阳梅花几,如此一来,整个房间便充满书香又不至刻板。梅荨坐在几前铺了葱绿色缠枝海棠座套的藤墩上执书阅览,窗外温热的晨光投在她玉色的身影上,像一泓流深静水。 晨青一径走至里间,朝梅荨施礼道:“小姐。” 梅荨手不释书,抬眸淡淡地道:“今儿的消息都带过来了?” “按照刘掌柜的吩咐,都带来了”,晨青从袖中掏出三只弥封好且鼓鼓喃喃的信封,轻放在梅花几上,“只是有些多,因为都是飞鸽传过来的,所以字迹也很小,小姐看起来恐怕要费些神。” “我知道了”,梅荨搁下书册,执起几上的螺钿鞘小裁纸刀,轻启信封,“辛苦你了,去吃口茶再走吧。” “是”,晨青施了一礼,见小姐精神头不大好,便细心的悄声退了出去。 他刚出至槅扇门外,栊晴就风也似得闪了进来,乌溜溜的眼睛顽皮地瞅了他一眼,又急急忙忙奔进去了,她执起几上的青花瓷壶,对着壶嘴仰面咕咚咕咚吃了大半壶凉水,方道:“姐姐,我把你谱好了曲子的事儿告诉宫里头了,姐姐你猜怎么着,这安乐公主果然像姐姐说的那般赖着要出宫,还好姐姐早有准备,我将你写的那封信递过去,她一看就乖乖听话了,说在宫里等着姐姐过去,我出来时,她还叮嘱了我七八回,要我催着让姐姐早早的过去,一刻也不要耽搁。” 梅荨停下手中的活,起身道:“那就走吧。” 梅荨答应的这么迅速,栊晴倒楞了一下,瞄了一眼满桌的碎纸条,疑道:“姐姐,那这些你不用看了么?你不是说这些都很重要么?” “这些是重要,不过也只是扬汤止沸”,梅荨将墙边的琴取出来,“比起釜底抽薪来说,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栊晴抓了抓脑壳,虽不明白,却也没有追问,因为对她来说,这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多的都成习惯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从怀里透出一枚串着五彩丝绦的羊脂玉佩,递给梅荨道:“姐姐,安乐公主说这是她的贴身之物,咱们带着它进宫就不用来回通报,这般麻烦了。” “你揣着就行”,梅荨将琴负在背上,面色淡淡地道,“走吧。”说罢,便提步离开。 栊晴顿了片刻,下拉着嘴角,追上去一把攀住荨姐姐的胳膊,嘟着嘴道:“姐姐,你去宫里是不是不开心呀,上回也是这样,既然姐姐不开心,那就不要去了。” 梅荨顿住脚步,立在廊檐下抬眸望向遥远的天际,碧空里的云翳轻轻柔柔的,可掠过双眸时,仍有过目的疼痛。 紫禁城紫气东来,王气蒸蔚,被视为全天下最为祥瑞的地方,可对于苏家来说,它却是一切命运的终结之所,是苏珏曾经指天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半步的地方,可世上的事情总是始料未及的,曾经的誓言,曾经的倔强,也可以被岁月打磨的薄如蝉翼,可如果没有那日夜敲打的痛楚,也就不会有镂刻心骨的执念。 梅荨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又恢复如初的平淡:“走吧,不去,姐姐会更难过。” 栊晴紧紧抱着荨姐姐的胳膊,随在她的身侧,跟她一块儿进宫去了。 一个多时辰后,梅荨二人就到了安乐公主所在的毓秀宫了,这所寝宫在西边,占地颇大,有东西两个配殿,琉璃盖瓦,雕梁画栋,院中多栽植名贵花木,四季风景如画,是**中难见的一角胜景,一般像这样的宫殿都有三个主位居住,但这里却只有安乐公主一人独居,皇帝对这位公主的宠爱也可见一斑。 梅荨刚跨进前院,就瞅见满院的枫树,枫叶已是半翠半红,驳杂交映,灿烂如霞,但树下的一抹香色丽影却比这初秋异景更为璀璨。 那抹身影见到梅荨过来,蓦地如灵蛇翻身一般闪去,曳地的纱裙与衣带随风扬起,如一只翩跹的玉蝴蝶,后头跟着的两个侍女也一步不离的紧跟过去。 她穿着一身香色缠枝芙蓉云纱褙子,发髻灵巧,挽着珊瑚簪子,一对珍珠珰垂在耳中,在胜雪的肌肤中衬得宛如失了颜彩,她娇俏的背剪着手,水灵灵的双眸细细地瞅了瞅眼前乌发玉衫的女子,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你就是梅荨?” 第七十一章 宸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她的眉眼弯弯的,澄蓝的天空映在里头,干净,不羁,和她的娘亲很像…… 梅荨像是被她的目光吸进去了似得,定定的看了良久,直看得连栊晴也以为安乐公主脸上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也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瞧。 安乐公主只略略有些疑惑,却不做深思,她笑拍了梅荨的肩头一下,仍背剪着手道:“其实本公主是想趁此机会去外头好好赏玩一番的,眼下时值初秋,正是去郊外赛马的好时节,哎,原本这个时候我是随同父皇一齐在上林苑秋闱的,可惜这段日子父皇身子欠安,今年的秋闱也被迫取消了。” 九年不见,她的长相与过去相比已是判若两人,只是眉眼间还保留着小时候的桀骜之色,性子也没怎么大变,想是生活优渥平顺及她父皇十分宠爱的缘故。小时候因为姨母,即安乐公主母妃的关系,苏珏常会到宫中玩耍,并悄悄带着她溜到御马园偷骑宫中的御马,所以安乐六岁的时候马术就已是手足中的佼佼者,再加上宏治偏宠她母妃,故而深得宏治喜爱。从前每回曾诒的父亲曾将军凯旋回师时,安乐都会闹着出宫去看,还同苏珏约好,待长大后就随曾将军出关,去看一回男儿热血,折剑黄沙的骁勇英姿。 梅荨抬眸望向辽远的北关,仿佛看到了关外萧索的天际,猎猎的旌旗,还有萧萧马鸣:“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这首汉宫春是曾将军生平最爱的,临邢前还在邢台上吟了最后一遍,却不想,华发缭乱,涕泪纵横,再不复当年的冲天豪气。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安乐接着吟了下半阙,辞气略有些凝滞,“看样子,你也很喜欢这首词呢,只可惜……” “公主的吩咐草民岂敢不尽心”,梅荨收回目光,欠身施了一礼,面色转回素来的平淡,“数年前,我曾去过关外,傍晚月升时,遥遥听到北风送来的胡笳声,曲调呜咽,仿佛吹湿了那一晚塞外的风雪,调子我犹然记得,既然公主要以汉宫春作曲,那我便将这首曲子付之琴弦,一音不改。” 那日安乐公主命贴身太监董喜送给梅荨的锦帛上,题的便是这首汉宫春。 “我已经按你信里说的,将母妃请来了”,安乐公主转身对后头的两名侍女吩咐道,“你们俩回去告诉母妃说梅荨到了,本公主还要跟她说一会儿话,稍候再回去。” 两名侍女打了个千儿便转身离开了。 “其实曲子你弹给我听,我取名就行了”,安乐的目光在栊晴身上打了转儿,好像对这个小小侍卫很感兴趣似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母妃已经跟我说过我选驸马这宗事关系重大,所以请母妃来也是应该的,不过,不管这宗事牵涉有多广,驸马我还是要自己选,若是没有中意的,我绝不会嫁,我才不要成为被他们利用的棋子。” 梅荨默了片刻:“公主先听过曲再说吧。” “那就走吧”,安乐公主没有走在前头,反而身子一转,折到栊晴身旁,好奇的打量她一番,用大姐大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你既然是梅荨的侍卫,那你一定武艺高强咯?会用剑么?” 按规矩应当是公主走在前头,不过眼下这个情形,梅荨要是不带头先走,估计天黑也到不了她宫中,梅荨便也不拘礼,迈步走在了前头,栊晴白了安乐一眼,忙跟上荨姐姐,没好气地道:“会。” “会?”安乐有又上打下仔细瞅了瞅她,还拉起她的袖子摸了摸,疑惑道,“那你的剑呢?怎么没看见你的剑?” “不可以”,栊晴气呼呼的随意甩了三个字。 “不可以?”安乐摩挲着下颌,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绽颜笑道,“哦,你是说皇宫内苑不可以佩剑而入是不是”?安乐扯了扯她的羊角辫,“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嘛,要不然你今儿就不要走了,我派人去告诉父皇一声,让他把你留下来当我的侍卫,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不要!”栊晴登时脸的气绿了,将荨姐姐的手臂抱得紧紧的,拖着她不让她进去。 梅荨微笑道:“安乐公主跟你闹着玩呢”,一面说着,一面继续提步朝前头走去,走过枫叶林,穿过一个东西走向的穿堂,就到了毓秀宫的正院,院子里摆着一水儿的秋菊,宫人来往穿梭,比起前院要热闹的多。 院中的陈设布景已和从前不大一样,因安乐不喜花草,院子里的盆栽树木都由宫人布置打理,所以时隔九年,便已不复当年的旧景。 安乐一路上都在逗栊晴,到了正院,梅荨正不知该往那所配殿去的时候,前头闪出来一个宫衣宫帽的小太监,笑容可掬,手执拂尘,正是董喜。他向公主与梅荨行了一礼,仿佛看出了梅荨的心思,手中拂尘一甩,指向东配殿,笑呵呵地道:“梅小姐,这边请,宸妃娘娘已经在殿中等候许久了。” “有劳”,梅荨颔首一礼,跟着董喜往东配殿走去,安乐公主见到了自己屋子,第一个闪了进去,董喜也忙进去禀告,廊下的小太监一声唱宣后,梅荨方才走进殿中, 殿中陈设富丽堂皇,轩丽大气,一派皇家风范,不过在满屋的金碧璀璨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坐在红木交椅上的晋宸妃,她着一身墨绿色凤翎宫服,一丝不乱的乌发整齐的梳了个螺髻,绾着金镶珠宝群凤衔珠珠钗,赤金摺丝梅花耳珰,严妆端坐,面容姣好,雍容中透出一股威严,看上去要比皇后年轻许多。交椅后头是一架紫檀木凤栖牡丹座屏,两边是翠羽宫扇,更添气势与尊贵,一旁还立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侍女,衣色偏冷,不苟言笑。 安乐公主并未依偎在她母妃身傍,而是坐在了旁侧的玫瑰椅上,见到梅荨进来,笑道:“母妃,她就是天下第一琴师梅荨,跟在她身边的是侍女栊晴。” 梅荨上前从容的施了一礼:“草民梅荨见过宸妃娘娘。”栊晴也学着荨姐姐的样子行了一礼。 晋宸妃白皙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痕,辞气不紧不慢:“素问广陵梅琴大名,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单凭这份从容清雅就当得起这个雅号。” “娘娘谬赞。” “赐坐”,晋宸妃辞气略低,但听起来却自有一股威严。未几就有一位穿紫色宫衣的宫女捧着一个铺着明黄色闪色蟒缎坐垫的绣墩过来,搁在梅荨身后,随即欠身退下,所以的动作都几乎微不可闻。 “谢娘娘”,梅荨并未落座,而是卸下背上古琴,淡然道,“未免耽搁娘娘的时间,草民还是先退于帘后抚琴吧。” 晋宸妃面上的笑容浓了些,却也冷了些,但冷冽中还夹杂着几分赞赏,她不由多看了下头的梅荨一眼,素衣素簪,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那份高贵之气,行止也甚是从容不迫,面色虽苍白,但容颜清丽,整个人看上去宛如梅花欹雪,令人不自觉的也跟着心静许多,她偏头对身后的侍女道:“领她过去吧。” 那侍女欠身应是,便下了台矶领梅荨退到了右手边的黑珍珠帘后头,听过广陵梅琴名号的人都知梅荨抚琴素喜盘膝坐于地,所以那里也早已备下了一个明黄坐褥,梅荨随即坐下,将古琴搁到膝上,栊晴也跟着坐在一旁,帮荨姐姐将套在琴上的玉色素缎退了下来。 这具琴似金非金,古色古香,虽不是断纹古琴,但却是琴中难得一见的高品,正是几个月前李砚云让妹妹李砚汐带给梅荨的那具响泉琴。 片刻后,琴音铮铮响起,殿中让金玉衬托出来的奢靡之气登时一扫而光,只余满屋悲壮雄浑的音符,仿佛让人置身于金戈铁马的疆场,素手骤转,音调蓦然低吟,仿若出征前妻子的殷殷叮咛,关外的冷冷薄月…… 曲子并不长,还未满一刻钟便止住了,殿里殿外静默片刻后,方才恢复如初。 晋宸妃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许久方展颜笑道:“小姐的琴当真绝世无双。” 梅荨回到殿前,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我这里还有一样绝世无双的东西,不知娘娘可有兴趣一观。” 晋宸妃在**险恶之地生存了十多年,自然不乏察言观色之能,她见梅荨话中有话,思索了片刻,便对左右道:“你们都退下吧,安乐,你也下去。” “小晴,你去陪安乐公主玩一会儿”,梅荨淡淡地道。 小晴乖巧的点点头,便跟着殿中的其他人退了出去,很快,殿中就只余下晋宸妃与梅荨二人,随着朱门的渐掩,外头柔和的阳光也给挡下了,殿内登时黯淡冷清不少。 “你说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什么?”晋宸妃深深的望了梅荨一眼,眸底深沉望不到尽头。 “娘娘的意思是想要支持沂王吧”,梅荨坐到绣缎上,单刀直入地另起了一个话题,辞气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宗极平常的家事一般。 晋宸妃的眉间却不禁一跳,沉默良久,方蹙眉冷道:“你如何得知?” 第七十二章 香囊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您若不是属意沂王,又怎么会把谱曲之事交给我来做呢?”梅荨轻笑,语气平淡,“仅仅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琴师么?可如今梅家还有第二重身份,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娘娘您应该也略有耳闻吧,若是您无意投靠沂王,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问题交给我来处理呢?您就不怕我会向沂王透露点什么吗?还是,这根本就是您的目的所在呢?” 握在晋宸妃手中的绛紫色纱绢已经皱成一团,片刻后,又缓缓舒展开来,她丹唇噙着一抹冷笑:“本宫深居后/宫,对前朝之事向来不关心,你们梅家是大洹富贾,怎会掺和到朝廷中来,这宗事皇上知晓么?你说本宫要不要稍稍透露一些出来呢?” “如此的话,那就要多谢娘娘了,若是皇上知晓梅家支持沂王,说不定圣体立即便会不药而愈。” 后/宫体制,皇后之下是皇贵妃,之后是四妃,其中以贵妃为首,宸妃次之,如今宫中居于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便是沂王的生母吴贵妃。齐王之母是江丽妃,位于宸妃之下,如今六宫事宜由皇后掌管,吴贵妃与晋宸妃协理。 晋宸妃以充仪出身,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却跃居其他育有皇子的妃嫔之上,除了他哥哥晋总兵的关系之外,她自身的条件及手段自然也不可忽略。 梅荨这番话出口,她很快便已了然,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皇帝身体违和,首辅李舜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必须提前为储君寻到与之抗衡的人,否则,将来一枝独秀,整个大洹便要改姓李了,梅家若真是支持沂王,那即使做不到与之分庭抗礼,最起 码也是能与他争功的人,所以皇帝知晓后,非但不会剪除,反而会暗中鼓励。 晋宸妃笑容不变:“本宫愚昧,不知小姐话中是何意思,你让安乐把我请至此处听琴,莫不是沂王派你来做说客的。”眼下先摸清楚她的来意才是关键,她想知道梅荨是代表沂王而来,还是代表梅家而来,又或许是另有目的。 “您膝下无子,所以公主的依靠就是您的依靠,娘娘您一定十分清楚,**妃嫔若是无一子一女为倚靠,那将来就只有殉葬这一条路,当然,您有公主,自然不会,不过,若是您与将来的皇太后之间有什么误会,那便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岂不是要比殉葬来的更糟”?梅荨辞气极浅极淡,“如戚夫人一般成为吕太后的人彘也未可知。” 晋宸妃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梅荨说的一点儿不错,且一字一句仿佛都是针对自己而来,难道她知道些什么?晋宸妃面上的笑容尽没,冷然道:“你的性命对于本宫来说如同蝼蚁,就算你是沂王的智囊,但只要本宫支持他,本宫的哥哥支持他,你现在死在本宫手里,他也不会觉得可惜。”此话一出,她就后悔失言了,原来梅荨方才是故意激她,使得她自己说出梅荨是沂王智囊这宗事,这就表明晋宸妃让梅荨谱曲,就是有意向沂王泄题。 “我既然敢来宫中跟您摊牌,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不然怎么做沂王的智囊”,最后那句话,梅荨故意加重了几分,但她面上的笑意却如平素一般浅淡,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仿佛即使泰山崩于前,也是这样一副泰然处之之感,“我的性命如同蝼蚁,死不足惜,但您却不同了,您是凤体玉身,金贵无比,眼前得到的这一切也实属不易,若是与我同归于尽,怕是将来到了阎王殿前也是要追悔不已的。” 晋宸妃搭在交椅上的手指关节渐渐发白,辞气冷然如霜:“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乐公主的生母茹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您一定比我更清楚,如果让皇上知道了九年前的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样?”梅荨的辞气比她更为冷冽。 晋宸妃霍然起身,目光锐如利剑,在她苍白淡然的面上凌迟:“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本宫会让你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梅荨坦然的迎向她的眸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永远也包不住火的”,她从袖中掏出一个丁香紫香囊,递到晋宸妃手里,“晋总兵驻守北关,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为的就是要远离纷争,保全晋氏一族。而您瞒着总兵,选择支持沂王,是因您与齐王之母江丽妃结怨极深,势同水火,她若是坐上了皇太后的位子,于您于晋氏而言都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灭顶之灾,可您支持沂王,就是明智之举么?九年前茹贵妃之死,是您与她联手为之,您知道她如此多的秘密,就不怕她有朝一日会过河拆桥,杀您灭口么?晋总兵不选择沂王,那您就还有利用价值,若沂王真成了东宫之主,她为了巩固沂王之位,未免自己的失德之事被揭发而连累沂王,才真正会除掉您与晋氏一族。” 晋宸妃身子一软,颓然跌坐到红木交椅上,华贵妃裳,金璨珠玉,此刻看来竟像是由道道枷锁,重重冤孽堆砌而成,她也无心思去想梅荨何以会知道这些宫闱秘事,只是坐在椅上默然出神,许久许久之后,她才用尽全力打开了手中的香囊,只瞥了里头那物的一角,便如遭雷击,慌忙将香囊仍在地上,指着梅荨的手瑟瑟发抖,惶恐凄厉地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是来替茹翾那个贱人报仇的是不是?” “宸妃娘娘,您是聪明人,该怎么保全晋家您一定心中有数了”,梅荨拾起地上的香囊,重新塞到晋宸妃手中,“……梅荨告退。”说毕,便负琴退至殿外。 栊晴见荨姐姐面无血色的出来,忙奔过去扶住她的胳膊,拧着两道秀眉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里头的大妈欺负你了,我去寻她算账。”说着,就要转身进去。 梅荨一把拉住她,自嘲般冷笑道“……我这样做……与她又有何分别呢。” 第七十三章 婵娟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次日便是中秋了,这日天气极好,到了掌灯的时候,夜空渐渐由橘色褪为湛蓝,繁星灿灿,明月皎皎,只是晚风略有些微凉。 群英殿的外院两旁早在三日前便流水似的移了数十盆金桂过来,金桂,是添贵气的意思,不知今晚谁能摘得贵枝尚得安乐公主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 京中官宦人家的公子为着“举贤避亲”的风尚大都不能参加科举,即使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也要等到老爹退休后方能大显身手,扬名立万,而那些家中供着免死铁券的公侯伯爵子弟更是不能涉足朝堂,所以不管是怀才的也好,无才的也罢,都只能日日章台走马,醉生梦死,前者是因为才无用武之地,而后者则是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这一次的公主选亲毫无疑问的给了他们一次施展才华的契机,且是百年难遇,若真能被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所青睐,那这副空皮囊就当真要名扬天下了。所以这些成日里看上去奢靡轻浮的王孙公子立即精神焕发,各个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在群英中崭露头角,抱得公主归。 若这回选亲只是单纯的挑选驸马,那殿中参选的男子们应当都是同种心情了,不过可惜的是,即便京里的三岁孩童都知道择驸马其实就是择太子,所以群英殿里夜宴还未开始,便已是刀光剑影交织一片,众人脸上都跟开了染坊似得,齐王与沂王两边阵营如两笼乌眼鸡,不停的用瞪眼睛,翘鼻子等无声言语进行交锋,从而突出了中立派的鹤立鸡群,他们很悠闲的三五成群聚在一齐,手执翡翠羽觞,随口聊着海南的白汁水果,沁春园的新曲子。 除了这三方之外,剩下的则是被皇帝拉过来凑人头的,譬如皇子亲王、命妇王妃等。众皇子中,除了身染重疾的四皇子及齐王、沂王未到之外,其余皇子皆已在紫檀嵌螺钿宴几前落了座。 坐在右五席上一个十*岁的少年见荣王独自一人坐在左二的席上,且素来不参加宫宴的侧王妃此次也是意料中的没有来。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其他皇子亲王身边都有夫人陪伴,欢声笑语,琴瑟和谐,衬得他们二人甚是孤单,他星眸弯了弯,旋即起身跑到荣王的宴几上,与他同坐,还随手执起他面前的云鹤玉莲杯,朗笑道:“五哥,没想到今日团圆佳节,还是你我兄弟二人作伴”,说罢,执杯啜了一口。 这少年便是宏治幺子,即八皇子赵煦,尚未成婚且未封王,因他母妃不大受宠,所以也不怎么受他父皇重视,但也因为如此,他少了许多拘管,比其他几位给予厚望的皇子活得更加随性,所以性子活泼洒脱,精通琴画,与荣王最合得来。 “可哪一回你不是中途逃席,留我一人独饮,这次,又打算什么时候溜啊”,荣王笑容温厚,抢在侍女之前拿起一旁的洒墨玉杯,自己斟满。 “五哥放心,这一回我一定讲义气陪你到最后”,天气转凉也要执一把苏州折扇耍帅的赵煦“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悠闲的摇了起来,扇面的泼墨山水与他身上那套墨色落梅团领常服相得益彰,疏雅隽永,“昀妹妹选驸马,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守到最后替她把把关。” 安乐公主闺名赵昀,安乐是她的封号。 说到昀妹妹的亲事,荣王胸口便有些闷闷的,所有的姊妹里,他与安乐最为亲厚,可如今她的终身幸福也被染上了政治色彩,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执起玉杯一饮而尽,换了个话题道:“你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啊?” “不急,我还想自由几年呢”,赵煦随意的环顾着殿内,含笑道,“你瞧瞧他们,各个表面上合合美美,内里却貌合神离,你再瞧瞧你自己,虽说娶了个心爱的女子,可我瞧着也并不怎么快乐嘛,就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跳入火坑,步你们的后尘。” “你一个尚未娶亲的人倒好像比我们还了解个中滋味似得”,满殿的珠玉璀璨衬得荣王的笑容有些失了颜色,“说说是不是在哪里欠下了**债啊?” 赵煦大笑道:“我这是旁观者……清……”他不知看见了什么,手中折扇也随着渐缓的话语停顿下来。 赵煦精通六艺,眼光也是极高的,等闲之物从不入眼,荣王瞧他看的入迷,顿生好奇,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朱红槅扇外一个女子正踏着月色而来,乌发玉衫,背后负着一具用同色缎裹住的琴,纤瘦苍白,搁在人川中毫不显眼,但却自有一股清冷在,仿佛周身有什么能将她与这世间的扰扰红尘隔绝开来。 后头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穿着箭袖劲装的假小子,鸦发高高束起,英气活泼,和一个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年,俊朗不凡。 “是她”,荣王不由心道,许多日子不见,她竟是又瘦了许多,脸上也失了血气,虽说是个阴谋之士,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为自己才如此耗尽心血,上次的回绝,事后再想,确实是自己太过任性。 可是,阴谋?她这样女子怎么会跟这两个字有瓜葛,更何况,她的眉眼还跟小珏如此相像。 “五哥,她就是广陵梅琴梅荨么”?赵煦手中的折扇唰的一下阖上,搁在手心里敲了几下,“没想到,今儿竟见到真人了?果然是气质出尘,清艳无方。” 赵煦的宫殿比较偏远,且他不易出宫,所以他小时候只见过苏珏一两回,对她并无太深的印象,而安乐虽见她的次数多,但却因年纪尚小,也远不及赵昕及曾诒来的亲厚,再加上她心思较为单纯,因而并不曾对梅荨的身份产生怀疑。 “你可是很少赞赏人的,怎么今儿……”梅家辅佐沂王的事已不是秘密,而梅荨作为沂王智囊也是众所周知,一般人观人总是先入为主,且赵煦爱琴,也是个洁逸之士,他很惊讶为何他还会对这样一位谋臣说出如此赞语。 “五哥,我懂你的意思”,赵煦见梅荨绕去了后殿,旋即收回目光,灿笑道,“是不是,听了琴就知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去先去拜会一下,虽未必得她垂青,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嗯……听说先前你与她有几分交情,不如你与我同去,如何?” 荣王正要推辞,却见跟在梅荨身后的刘小挚满面笑容的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刘小挚越过他,挤到后头的席位上,跟玉脸绯红的李砚汐打了个招呼。 “小挚哥哥,自上回我送给你那幅墨马图之后,咱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我觉得每天都好像一年那样长,等安乐公主的亲事一过,我就求姐姐准我去荨姐姐府上住一段日子……”李砚汐的耳根悄悄爬上了红晕,话说到后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刘小挚在近前,自然听得十分清楚,可荣王自听她说到墨马图时,便变了脸色,后头的话就一个字也未听进去了。李砚汐说墨马图是她给刘小挚的,那为何上回梅荨告诉他说是刘小挚从小摊上买来的,她何以要隐瞒,这副墨马图到底是何人所作? “五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色这么难看?”赵煦关心的问了一句,而后笑意轻浮,展开折扇轻摇,“该不会是你对李家二小姐余情未了,看到这一幕就……呵呵……” 赵煦见五哥不答话,仍是蹙眉深思的样子,也不好再打扰,正要一个人起身去后殿,却听到槅扇外一声尖亮的嗓门:“皇上驾到。” 殿中立刻肃静下来,他也不得不跟随场中的所有人一齐规矩的站好,躬身低眉地迎见皇后、齐王、沂王、吴贵妃、江丽妃、高湛、宫人、锦衣卫等一大群人簇拥着皇帝浩浩荡荡的朝殿中央那座赤金蟠龙交椅上走去,登时,殿内明黄贵紫,金银翡翠交杂一片,晃得人的眼睛生疼,他眯着眼瞅过去,总觉得好像还少些什么。 一阵繁琐的礼仪后,坐在皇帝左边凤椅上的皇后先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安乐公主选亲的日子,规矩大家都已清楚,本宫就不再啰嗦了”,她询问似得看了威严赫赫的皇帝一眼,宏治略略颔首,接着皇后的话道:“开始吧。” 这时,立在丹墀上的崔珃将手中雪白的拂尘一挥,朗声道:“选亲开始,第一回合,琴试……” 崔珃重复的这些,众人都已知晓,这第一个问题就是给听到的一段琴音命名,然后各自写到笺纸上交到后殿由宫人查看,若是与安乐公主拟的曲名相同,则可以留下进入下一回合。 崔珃话音刚落,淙淙琴音便已响起…… 整个殿内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静的连落花的声音都听得到,宏治缓缓靠到椅背上,闭目凝神,仿佛也被这琴音织就的妙境吸引了。 曲目很短,当最后一丝余音徐徐消失在夜色中时,殿中人方才回过神来,提笔沉吟…… “怎么样?”荣王问道。 “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你听了琴就知道么?” 赵煦恍然笑道:“她这首曲子是为昀妹妹谱的,不是她心中自己的琴声,故而听不出来”,他深深的看了荣王一眼,故意问道,“你不是也懂琴嘛,怎么问起这么低级的问题来了,该不会是……关心则乱吧……” 殿中迷眼的珠玉光芒映在荣王的脸上,斑驳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默了片刻,偏头往后殿的方向望去。 后殿里,栊晴正在帮荨姐姐收琴,梅荨则立在殿中火光照不到的暗角里,抬眸朝外头瞧去,最先交答案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立在殿中最显眼的地方,又着一身绯红夹纱盘领,十分醒目。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交过笺纸后,他还有意无意地朝沂王递了个眼神。 这些题目果然一早就被泄出去了,梅荨不由蹙了蹙眉。 第七十四章 声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这次的中秋夜宴,除了六个礼部派去的司礼官之外,其他朝廷众臣包括首辅在内都未在邀请之列,李砚汐是跟着舅母永淳长公主进宫来的,她愿意进宫来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打听到荨姐姐会带着刘小挚过来,虽然知道不能在公开场合跟他过分多话,但只要能远远的瞅上他一眼,也是高兴的。 刘小挚过去寻李砚汐的时候,全副心思都在他的小汐身上,并未看见荣王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坐着,当然也就不知道荣王甚至还听见了李砚汐将墨马图赠给的话。未及,刘小挚碍着周围人探究的目光,便佯装“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样子大大方方的聊了两句便往后殿找荨姐姐去了。 后殿的里侧,安乐公主与她宫中的十多个宫女太监正围坐在一齐拆前殿送来的笺纸,而前殿这个时候早已换上了歌舞。 轻柔的笛音,婉约的舞步,仿若三月的西湖烟雨。 却仍洗不净殿中的腾腾杀气。 自齐王抢占了工部尚书这个位子后,沂王与齐王二人就不再是群臣与父皇面前那对兄友弟恭的手足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在朝堂上已是每日都必会上演的好戏,先前还只是明讥暗讽,指桑骂槐的冷战,到后来尤其是安乐公主选亲的事情出来后,那就直接升华成了口水战,譬如今儿早上,二人因着一宗无关紧要的小事便唇枪舌战吵个不停,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扯到了齐王酒醉后**府中丫鬟的事上,气的齐王当场就给了他三哥一个响亮的耳光。 早上的杀伐气氛依然影射到了这团圆宫宴上,他们二人是对座,中间又隔着衣袂翩跹的俏丽舞娘,却仍是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气势,反而衬出了荣王的淡泊宁静,给在场众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甚至还让一些家中有女初长成的勋戚们动了格外的心思。 而荣王的心却全扑在那幅画上,对他而言,那才是他一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他已暗暗下定决心,这次要不动声色地将这宗事查个水落石出,至于小谨……若真是李代桃僵,他也不打算戳破,两年多的夫妻情分……他不是那般绝情的人。 “念到名字的公子留下,其余人退殿……”崔珃尖锐的声音打断的荣王的思绪,他抬眸看了看场中,歌舞不知何时已经退下,殿内鸦雀无声,想必是第一轮的琴试出来结果了,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崔珃的身上时,一抹玉色的身影悄然跨出了门外。 荣王见她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见时,竟莫名的起身,想要追出去,却被人一把扯住袖子,荣王低头一瞅,是赵煦,迎着他询问的目光,荣王略略沉吟:“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拜会她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煦会心一笑:“走!”说罢,便环顾了一下左右,旋即悄悄起身,与荣王一齐猫着身子溜了出去。 外头月华如水,金桂溢香,满地的朱红宫砖已然斑驳,似浸透了流年。 梅荨堪堪转过正院门旁的紫檀木嵌大理石落地插屏,便听到身后急急的脚步声,她顿住步子扭头看去,却是荣王,前头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脸上挂着朗朗的笑容。 “梅小姐,请留步,方才听了你的琴,足以让我三月不知肉味,若是不见你一面,实为人生一大憾事”,赵煦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刚潇洒的扇了一下,就被后头的栊晴狠狠瞪了一眼,再一看梅荨苍白的脸,便很自觉的阖上折扇,回头朝立在后头的荣王瞅了一眼,笑道,“不知小姐可否移步,同我们月下小酌一杯。” 还不等梅荨开口,栊晴就白了赵煦一眼,不耐烦地道:“姐姐没空。” 赵煦碰了一鼻子灰,干干笑了笑,又朝后头的荣王使劲儿使了个眼色,荣王这才上前一步,默了片刻,方道:“……好久不见……”不知为何,方才生怕她就这样离开,可是眼下见到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梅荨面色平淡,仿佛对荣王的窘迫毫无所觉,她欠身施礼:“王爷,七皇子,府中还有事需要梅某回去处理,恕我今日不能奉陪,改日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七皇子啊?”赵煦颇为好奇的问道。 能与荣王作伴,且懂得品琴,天冷了还执着杭扇耍帅,年纪不过二十,不是七皇子赵煦还有谁,梅荨淡淡笑了笑:“府中还有急事,我就先告退了。”说着,便转过插屏,匆匆离开了,看上去好像确实有什么急事。 “她是三哥的谋臣,难怪躲得这么急了”,赵煦重开折扇,望着她消失的地方,辞气颇有些探究的味道,“一来,要忙着避嫌,这二来嘛……”他抬眼望向飞檐上的那轮圆月,颇有深意地道,“今晚确实很忙。” “你向来不关心这些宫闱纷争,怎么今儿感慨起来了”,荣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月光洒在他的眸中,有些微凉。 “嗨!走,喝酒去”,赵煦的脸上重新浮起洒然的笑容,在五哥胸前锤了一记,“说好了要给昀妹妹把关的。”说着,就推搡着荣王进殿去了。 荣王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那方紫檀木嵌大理石插屏,在月光下闪着泠泠冷光,不知屏后,又一副是怎样的血影剑光。 梅荨刚到府门口,就见刘掌柜大汗淋漓的迎了出来,面上虽有急色,但因见到小主人回来,眉间的疙瘩登时少了大半,他一面同小姐进去,一面道:“我们已经暗中查探清楚了,上回与李舜秘密会面的那人确实是个鞑子,名叫也脱,我们趁他出去吃饭的功夫,在他的枕下搜出了几封密函,全是……全是晋总兵写给哈木良的密信,封封都是通敌叛国的罪证,而且上头的字迹也与晋总兵吻合,还有印章。” 梅荨不由停下步子,蹙眉道:“李舜这是要出手了。” “这些密函定是他们伪造,用来陷害晋崇钰的”,刘掌柜压低了声音,“而且一刻钟前,李府已经派人通知了顺天府尹,说也脱住的那家客栈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眼下袁耀宗亲自带领衙役往客栈里去了”,他顿了一下,“要是抓住了也脱,再搜出这些密函,那就是人赃并获,到时候晋崇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派人去了么?” “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小姐回来,就私自派人去了,现下应当快到客栈了”,刘掌柜拱手施礼,“请小姐责罚。” “事急从权”,梅荨端住他的胳膊,“刘叔不必如此,眼下只有静等消息了,只要我们的人抢在袁耀宗前头取走密函,便应无事了,”梅荨沉吟片刻,面色沉下几分,“可我总觉得好像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晋崇钰是李舜的致命威胁,以他的谨慎,会这么轻易就让我们发现?” “小姐,若不是我们在京城经营了近十年,再加上梅大人的关系,想要发现哈木良根本没有可能,而且我们派去调查的全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若非如此,怎能办得这样滴水不漏,小姐是太过担忧了。” 梅荨微微颔首,继续提步往上房走去:“客栈那边有什么消息要尽快告知我。” “小姐怎么不去栖雪居歇着”,刘掌柜关心的问道。 “栖雪居太过偏远,我今晚在这里打个盹就行”,梅荨跨进上房,坐到了一旁的玫瑰椅上。 丫鬟刚拿过一条雪青色绒毯搭在梅荨身上,就见屋中灯火一暗,眨眼的功夫,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就闯到了近前,栊晴刚要劈掌过去,那人却先单膝跪地,揭开面罩,拱手急道:“小姐,晋崇钰军中的监军左琳被人杀死了。” 梅荨蓦然起身,惊得烛火一阵摇曳,腿上的绒毯也滑落在地:“不好!刘叔,快去阻止我们的人去客栈。” 第七十五章 入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慢着!”刘掌柜刚朝门口迈出一大步,又被梅荨急急叫住,她低头沉吟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用去了,已经来不及了。” 刘掌柜转回身子,顿了一会儿,方对立在一旁的黑衣人道:“辛苦你了,今晚先在这里歇下,外头有小厮会带你去客房。” 黑衣人拱手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屋中的丫鬟将地上的雪青绒毯拾起,搁在小姐方才坐的那张玫瑰椅上,而后便乖觉的退了出去,离开时还细心的掩上了门。 月光从泥银纱窗中泻进来,映在窗前梅花式高几上的一只秋叶怪石斗彩鹅颈瓶上,温润晶莹,衬得屋中的火光愈加黯淡。 栊晴似有所察觉,飞快地执起案上的一把铜剪跑去剪烛。 “小姐,眼下我们该做什么?”刘掌柜上前几步,嗓门仍然压的很低,好像怕声音太大,会惊熄摇摇欲灭的火烛。 “刘叔,替我好好安顿他们的亲属”,梅荨的目光落在幽幽的夜色中,“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像今晚这般被遣出去行重要任务的杀手口中都会备一粒囊装毒/药,若是行动失败,便会吞毒自尽,这种人在江湖上被称为死士,因亲属在雇主手上,所以他们不得不如此。 “他们受小姐恩惠多年,以死效命也难报万一”,刘掌柜只能如此宽慰,他也没有想到小姐首先考虑的竟不是如何挽回眼下失控的局势。 “姐姐,那个左琳我们又不认识”,栊晴一面剪烛,一面嘟囔着嘴道,“他死了就死了呗,姐姐干嘛要不开心呀。” 这个左琳梅荨的确没见过,也不认识,但他是进士出身,在晋崇钰军中做监军,因有些文人的酸腐气,再对上晋总兵这副武夫的牛脾气,所以与晋崇钰素来不睦,他还时常上书在皇帝面前打小报告,力陈他的种种不是,他们二人不合的消息朝廷上下尽人皆知,但宏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左琳扯住晋崇钰的胳膊肘,他也放心不少,这是皇帝的权谋之术。 左琳算是个中立派,之前前太子孝期刚满,朝中流言宏治要立荣王为储君,众官都摇着尾巴讨好时,他却时常数落荣王,在百官面前说他沉溺女色,难担社稷重任,而后来沂王与齐王水火不容,闹的朝廷乌烟瘴气的时候,他又洗白荣王,站在他那边,说他淳孝仁厚,不似齐王与沂王那般阴骘刻薄。 因着这份文人的傲气,朝廷百官很多人都对他十分敬服,以与他交友为荣,若是有言官受人指使弹劾他,那朝上的文官们就会跟约好了似的纷纷上书求情,最后弹劾左琳的结果就是被弹劾的名气愈来愈高,而上书的人则会被百官的口水淹没,不得不主动致仕。 几次三番下来,左琳在朝中成了个无人敢惹的角色,即使沂王与齐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大洹的在朝御史,很少有人敢弹劾武将,因为他们不同于文官,若是一不小心把他们惹毛了,说不定二话不说提起砍刀就杀到府上去了,而左琳是朝廷之中唯一一个敢跟武将叫板的人,而且叫板对象还是大洹手握三十万精骑的超品武侯,所以他在军中被杀,第一个被人怀疑的对象就是晋崇钰。 但通过李舜秘密会见也脱这宗事来看,左琳的被杀也是李舜一手策划,这一招叫作声东击西,请君入瓮。 “我再派人去探,看看眼下军中是个什么情况”,刘掌柜道。 “不必了”,梅荨觉得有些冷,坐到玫瑰椅上执起茶盅吃了口热茶,白气蒸腾,她的脸看起来绰影朦胧,“先去见荣王。” ※※※※※ 群英殿中的选亲已经结束,准确答出安乐公主出的三个问题的是刑部尚书杜修文的二儿子杜继孟,这是梅荨意料之中的,杜修文是沂王的人,上一世,正是由于晋宸妃的策划,杜继孟成了安乐公主的驸马,如此就间接表明了晋崇钰的政治立场,这才使得储君之位花落沂王,才有后来荣王暴毙,李舜荣升英国公的事。 荣王饮尽竹节鹭鸶金壶中的最后一滴酒,辞了赵煦,独自一人出了宫,初秋的夜风拂在喝得酒酣耳热的荣王身上,一阵萧索凉意,他抬眸望了一眼深邃幽谧的夜空,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东宫之位怕是要落于三哥手中了吧,不管你怎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到最后还是逃不出父皇布下的权术大网。 今年的冷意仿佛比往年来的更快,秋虫躲在黑夜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着,寒蝉凄切,怕是熬不过这个月底了。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荣王凄然一笑,“身在帝王家,想做一只蝉也是不能了,小珏,对不起……我怕是不能替苏伯伯洗去污名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如果真有覆巢的那一天,我会先将小诏送走,我知道这一定也是你最想做的,到时候我就抛却一切红尘纷扰,求孟婆免我一碗孟婆汤,去追寻你的转世,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他是对自己的心说的,不管小谨是不是苏珏,不管苏珏现在是谁,他心中的小珏始终真真切切的活着,从未稍离。 漏下三更,京城的巷子冷清的很,秋风陡然萧索,卷着枯叶漫天纷飞,明日恐怕要变天了。 荣王回到府中时,发面已经沾上了薄薄的一层秋霜,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兜转了多久,上房的灯火已经熄了,小谨没有在等候他,他的心忽然就像那盏被吹灭的银烛,寂冷彷徨。 他立在透雕福寿葫芦的槅扇门外沉默良久,一门之隔,却仿佛有越不过的千山万径,最终,他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屋内的小谨独坐在华丽的架子床上,同样凝望着那扇槅门,她希望他不要推门进来,可他真的走了,她的心却隐隐作痛。 荣王堪堪踏进书房,就见程霂提着一盏明角灯走了过来,脸色黑沉:“王爷,晋崇钰晋将军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荣王不由惊了一跳。 “顺天府尹袁耀宗在东风客栈抓了一个鞑子,名叫也脱,还在他的身上搜出了晋崇钰写给哈木良的密函,眼下,已经惊动皇上了,也脱也被关进了顺天府的大牢,估计很快就会被锦衣卫接手,转到诏狱,而且袁耀宗在去客栈抓人的时候,还遇到三名刺客,听袁耀宗手下的人说,是去抢密函并杀也脱灭口的,但袁耀宗好像早有准备,提前在客栈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三名刺客见势不妙,全部吞毒自尽了。” “定是有人设计陷害”,荣王的手不禁紧紧攥成拳头,“晋将军是我大洹忠将,替大洹守卫北疆整整七年,出生入死,英骨铮铮,怎可成为他们角逐权力的牺牲品”,他一甩袖袍,“不行,我要立即进宫替他申辩。”说罢,就要跨出门槛。 “王爷”,程霂抢前一步,“梅荨在密室求见。” 荣王的身子凝了一下,沉吟片刻:“去见。”话音还未落,就同程霂一齐转身匆匆离开了。 ————————————————————————————-——— 失算也要投票!!! 第七十六章 劝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密道连通的内书房在荣王府中是一个素来隐秘的地方,除了荣王身边几个贴身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允许入内,且打扫之事也是荣王亲力亲为,真不知道那里面放的到底是什么贵重物品。 书房里的桌椅陈设用的都是格调偏古的红木,屋子进深并不算大,原先是用来堆放珠宝金银物件的,后来荣王瞧着这间屋子僻静,且采光条件好,便改为了书房。 屋子里侧有一个博古架,转动上头摆着的一个看起来极不显眼的小石雕狮子,博古架便自动转开九十度,后头一扇与它同宽度的墙面也被开启,露出了里面的一小间耳室,洱泉山庄的密道便通在了这间小小的耳室里。 耳室昏暗,只点着一盏素纱六角宫灯,旋开北墙上的铜质钮印,密道口便霍然开启,与上次一样,里头温润的光晕是由搁在矮几上的男孩夜明珠散发出来的,让人感觉温煦和暖,宛如三月的阳光。 荣王独自进入暗道后,密道口又重新阖上,程霂则被留在耳室里。 梅荨依旧坐在上回坐过的交椅上,看见荣王走来,起身施了一礼,周到的礼数总是让人倍感疏远,荣王的面色凝了凝:“私下场合你就不用拘礼了,你是本我最信得过的谋臣,是本王的心腹。”既然跟她客套不管用,那就用君臣之礼来约束吧。 “多谢王爷”,梅荨的辞气永远都没有起伏,平静的让人看不到一丝涟漪,“王爷听说袁耀宗前往东风客栈抓捕也脱的事了?” “是”,荣王在她对面落座,“我正要去宫中为晋总兵申辩,你却过来了。” 梅荨早就猜到荣王听到了这则消息会按捺不住,会连夜进宫去为晋崇钰辩白,这才急急赶了过来,她敛容道:“沂王与齐王去向晋崇钰申辩,皇上不会生疑,你若去,皇上会怎么想,他会真的以为你是为了一个忠臣而喊冤么?只怕他只会以为你是为了要争夺东宫之位,而卖给晋崇钰一个人情。” “你是要告诉我,我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会让你这半年为本王消耗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么?”荣王的目光充斥着鄙夷,因为心绪过于愤懑,胸前不由剧烈的起伏着。 梅荨语调平和:“王爷口口声声说要去为晋总兵申辩,你怎知他是被诬陷的,你手中可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晋将军为人光风霁月,忠心耿耿,他常年驻守北疆,为我大洹挡住北夷的万千铁蹄,才有如今大洹百姓的安居乐业,才给了你我阴谋夺位的机会”,荣王似是对梅荨的冷漠十分不满,“英名被污,忠心遭弃,这样的痛又岂是你一介满腹坏水的谋士所能懂的,我确实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但我有性命,我会在父皇面前用性命担保他的忠诚。” “王爷,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性命在皇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梅荨极力的压制着心底深处那道被荣王方才的言语所勾起来的伤痛,声音像冻过一样,“你的命根本没有价值,根本换不来晋崇钰的忠诚。” “我的命确实毫无价值,但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也好过被自己的亲哥哥亲手残害”,荣王霍然起身,身后的交椅不小心翻倒,“啪”的一声响,在沉寂的密道中格外惊人心魂,“也好过你这等毫无心肝之徒在世间享受荣华千年。”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活的了千年”,梅荨特意缓和了一下气氛。 荣王一时哭笑不得,只好躬身扶起那方交椅,重新坐下,脸色稍霁,但辞气仍冷:“你来就是为了来阻止我进宫的么?” “王爷,你不去进宫申辩,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对晋崇钰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梅荨面色却肃然,“刑部尚书杜修文是沂王的人,他去申辩最合适不过,皇上他身形多疑,倘若这个时候你去了,皇上不仅会怀疑你有争储之心,更会怀疑你与晋崇钰是否有私交,这样一来,你就把晋崇钰推入了险境。” “父皇……他就这么不相信我么?”荣王垂下眼帘,“他就这么不希望我继承他的大统么?” “方才你说宁愿为表晋崇钰清白而死,也不愿被自己的亲哥哥亲手残害,何以会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梅荨辞气略微柔和,“是因为晋崇钰选择了沂王的缘故么?” “梅荨,我知道你为了我能登上那个位子煞费苦心,可很多事情不是你一介白衣就能左右的”,荣王的眸子暗暗的,连南海明珠的光晕映进去,也没能染出丝毫光彩,“尽人事,听天命吧,如果晋将军此番无事,那安乐公主的亲事便会顺理成章的定下来,到时候,你还是辅佐沂王的功臣,我不会将你暗中襄助我的事透露出去的……京城到处都是勾心斗角,有什么好,功成之后,你还是回苏州去吧。” “功成之后,我自然是要回去的”,梅荨淡淡一笑,“不然,难道还要留下来在你治理江山的时候指手画脚么?” 荣王展颜笑了笑:“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梅荨看向那颗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双眸也被点亮:“第一次去你府上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佐助你登上九五之位,现在,我依然这么说,虽然我无法预料结局,也不能掌控一切,但我会尽量做到最好,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护得侧王妃和曾诏周全。” 荣王锁住她的脸盯了良久,面上的神色复杂不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后他温煦一笑:“这不像是一个谋士会说的话……不过,像是你梅荨会说的话。” 荣王这番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把梅荨当成特殊的谋士看呢,还是不把梅荨当成谋士看,梅荨也有些疑惑不解,不过,既然不是涉及性命攸关的朝中纷争,她就不会深究,也没有这个心力,她只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不过,如此一来,安乐公主恐怕会对你有所误解,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替你解释的”,荣王最是重情重义,他心中最放不下的恐怕还是亲人对他的误解,更何况,安乐还是跟他最为亲厚的一个姊妹。 梅荨的话说到了荣王的心坎里,他心中不由一阵暖,垂眸低吟了片刻,方道:“方才的话是我说的太过分了”,他起身向梅荨拱手施了一礼,“我向你赔罪。” “你方才说什么话了?”梅荨的笑略有些顽皮,就好像小时候她捉弄赵昕时的样子。 荣王眼中漫过的笑痕驱走了来时的黯淡,想再跟她聊些什么,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珐琅怀表,他便改口道:“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我府上也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我会按你说的做,你放心吧。” 已经过了卯正初刻,梅荨阖上表壳的同时,眉间不禁蹙了蹙。 这个时辰,紫宸殿上应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第七十七章 朝辩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紫宸殿上的镶金书案上散堆着一些信笺,从拆开上残留的赤色印章可以看出这些都是绝密信件,书案上闪烁出的冷硬金光映在微黄的笺纸上,照的上头的字迹也像用冰雪冷冻过似得,冒出阵阵寒意。 镶金书案前头是一把铺着明黄团龙蟒锻坐垫的盘龙赤金交椅,坐在龙椅上的人也是一袭明黄冕服,团团金光耀眼夺目,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逼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家威严吧。 宏治将手中最后一封信搁到了书案上,动作不轻不重,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笺纸落案的一刻,他脸颊上横生着许多皱纹的肌肉却不为人注意的紧绷了一下。 崔珃垂眸侍立在一旁,虽不知道信上的内容,但光用鼻子也闻到了这位主子身上散发的怒意。殿中安静的厉害,列在两旁的亲王大臣躬身垂手,连一声咳嗽也不敢发出,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连平素被戏称为“石块脸”的高湛也不由黑沉了脸。 当紫宸殿里的空气凝结到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时候,宏治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把人带上来。” “宣张大诚”,立在紫宸殿门口的宫人尖亮的声音陡然滑响。 未几,一个兵卒打扮的年轻男子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鸦发凌乱,衣裳也沾满了灰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近前,老远就跪下来叩头行礼,喊了声万岁。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宏治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是”,张大诚惶恐的又磕了个头,才两眼盯着水磨大理石地面道,“小人……小人名唤张大诚,是服侍左大人的,三日前,小人正在左大人帐前值夜,大约三更的时候,他将小人叫进帐中,递给小人一个小包袱,对小人说这里面的都是机密文件,要小人带回京城悄悄转交给齐王,让齐王转呈给皇上,他还说……还说,千万不能被沂王和荣王发现了”,他前胸后背已经完全汗湿了,吞了一口唾沫接着道,“当时左大人看起来怪怪的,好像知道有人要杀他似得,小人也不敢多问,接了左大人的命令就连夜骑马赶回京城。” 紫宸殿里微微有些骚动,位列两班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番,都纷纷猜测这些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因为涉及到皇子,再加上时间上与安乐公主选亲这么巧合,这班久经官场的狐狸们就都嗅到一些眉目,他们悄悄瞥了一眼立在最前头的沂王和齐王,眼角又扫过首辅李舜,方淡淡地收了回来,而后发现好像少了什么似得,又抬眸环顾起来。 宏治面色微沉,沉吟道:“沂王、齐王、李舜、袁耀宗、荣……”他扫了一眼底下恭肃的人群,眉头微皱,“荣王呢?” “启禀圣上,荣王早起身子不适,差了人来告了假。”崔珃躬身答道。 “去把他叫来”,宏治面色不虞,沉声道,“你们几人留下,其他人等退朝。” “退朝!”门边尖锐的声音再次唱起,文武群臣正准备行李,却听宏治又补了一句,“蔺羲钦也留下。” 群臣的动作都凝了一瞬,方跪地磕头,山呼万岁,起身却步退出了紫宸殿,张大诚也跟着退了出去。 外头天色阴霾,冷风呼啸,吹得两旁汉白玉阶上的皇家旌旗猎猎作响,百官们乌纱帽上叶儿似的纱翅也抖动起来,他们扶了扶官帽,水滴般聚拢起来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但脸上大都是一副看好戏似得表情,虽挂着笑容,但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瘆的慌。 殿中,齐王面色淡淡的,虽极力忍着,但眉梢眼角仍流露出了几分喜悦,他上前奏道:“父皇,儿臣一接到张大诚送来的密函就一刻不停的送了过来,不知这些密信与左监军被杀一案可有牵连。” “袁耀宗,你把昨晚的事再叙述一遍”,宏治没有抬眼,顺手接过小太监换来的热茶,揭盖抿了一口。 “回禀圣上”袁耀宗出班奏道,“昨晚约莫子时的时候,微臣正在衙门里批公文,却见东风客栈的罗掌柜慌忙来报,说他店里有行迹可疑的人,微臣心系京城安危,连夜带人过去捉拿,却不想捉了一名鞑子,就是也脱,还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些密信,微臣觉得此事诡异,便连忙将密函转呈给圣上您了,微臣已经做了调查,这个也脱是哈木良的亲兵,深得哈木良的信任,眼下已经关在了顺天大牢,微臣也下令封锁了消息。” “把这些信拿过去给他们瞧瞧”,宏治的指尖在这一堆信件上轻扣了扣。 崔珃应了一声,接过一旁小太监递来的枣红色托盘,将案上的信笺迅速而整齐的搁入盘中,避开小太监伸过来想要代劳的手,亲自走下丹墀,给底下的大臣一一过目。 这些东西都是机密要件,怎能假人之手。 沂王快速的浏览了一番,眉头不由皱成了一个铁疙瘩,这些信一半出自晋崇钰之手,即袁耀宗从也脱身上搜出来的那些,另一半是左琳派张大诚带来的,这些都是哈木良写给晋崇钰的,所有的信不管是字迹还是印章,全都吻合俱全,看上去就是晋崇钰有通敌之嫌,且铁证如山。 齐王饶有兴趣的阅览了一遍,单看了两封,唇边便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漫过,他似乎并不在意信中的内容,只简单的瞅了一眼信中的笔迹与大将军印。 崔珃将托盘递到了李舜面前,李舜执起信笺仔仔细细地阅览,状似对信里的内容毫不知情,连脸色也变的恰如其分。 接下来便递到了次辅蔺羲钦的面前,对于信中的内容他只粗略的浏览了一下,但对于晋崇钰的笔迹与印章,他却是皱眉细看了半晌,还举起笺纸对着灯光瞅了几眼,放回托盘时,眼中闪过一抹不为人觉的光芒。 袁耀宗本来是没有资格也不想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却无奈运气实在不好,浑然不知就着了李舜的道,因抓了个鞑子而被迫卷进这趟浑水中来。他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该怎么做才能平安混到年底考核的日子,到时候就算散尽家财也要让吏部把自己放到外省去,京城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小鱼小虾,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他实在不想过了,他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还没有看清信中的内容就又搁回了托盘里,像是看到什么魔鬼一般。 崔珃回到丹墀上,将信笺摞到书案上,宏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关于这些信,你们有什么看法?” 六人很有默契的同时垂下眼眸,殿中登时一派沉寂,齐王悄悄瞥了瞥左右,正要上前奏对,沂王却先他一步,禀道:“父皇,晋将军为大洹尽忠职守,一片赤诚,朝廷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 “三哥,人心长在肚皮里,你怎么知道他是红是黑”,齐王迈前一步打断了他,他颇有深意地道,“你可不要徇私包庇啊,这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晋崇钰就是通敌叛国。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常胜将军,原来这些年他报上来的斩杀敌军首级数目全都是假的,他砍下的万万人头全都是我大洹百姓的首级,更令人发指的是,鞑子来犯时,他竟然用军饷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孝敬讨好敌军首领,我大洹的颜面全都被他丢尽了”,齐王挑着最厉害的罪名往晋崇钰身上扣,见沂王的脸黑成锅底,他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欣悦感,冷笑道,“三哥,证据确凿,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替他分辨了,不然,父皇会误以为你和晋崇钰通敌叛国这宗事有什么牵连呢。” “六弟,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会跟通敌叛国这种事有瓜葛”,沂王冷冷甩袖,转而对宏治道,“父皇,这宗事一定有蹊跷,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就在安乐选驸马的时候发生”,此话一出口,沂王便觉失言。通过晋崇钰的态度来择太子虽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秘密就是秘密,是不能当着秘密当事人的面来说的,更何况这个当事人还是皇帝,果然,宏治眼中有一瞬间的怒意,这本就是他布的局,而君主最不喜欢的就是臣下洞穿他的心思。 沂王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一层不说破,就很难替晋崇钰脱罪,他接着道,“而且左琳被杀没多久,就又抓住了也脱,这很明显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针对晋总兵。反过来说,若晋总兵真的跟哈木良暗中联络,那三日前左琳被杀,也脱就应该得到消息隐藏起来,怎么还会带着这些机密信函到京城转悠,还住在人多眼杂的客栈,是等着人来抓么?” “三哥,你做事连父皇都夸你谨慎漂亮,怎么,你没看见也脱身上的其中一封信是晋崇钰写给五哥的?” “这就更可疑了,晋崇钰写给五弟的信,派他的亲兵乔装了来便是了,叫也脱来做什么,他在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这根本就是有人蓄意陷害”,沂王这番话是针对齐王来说的,但李舜听到后,眸中登时闪过一抹杀气,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难言苦涩。这么多年来,他全心全意辅佐沂王,为了他的东宫之位,耗尽半生心血,可如今有了晋崇钰这棵大树后,他竟然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推向深渊,他的心寒冷如霜。不过,他是从政治血海里趟过来的人,从小小的七品知县熬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狠辣无情他见的多了,在朝堂里,只有心比别人更黑,才能站到金字塔的顶端。仅仅一瞬,他便恢复了素日的淡定。 “袁大人,关于晋崇钰让他来给五哥送信这回事,也脱是怎么说的?”齐王好似很有信心地问道。 “呃……”袁耀宗冷汗涔涔,哪一位王爷他都得罪不起,只好赔笑道,“回禀王爷,也脱的嘴紧的很,微臣无能,没有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袁耀宗在大官如云的京城混了这么久都相安无事,说明他和稀泥的功夫是很强的,自从知道他抓的这个是鞑子,还搜出这些要人命的信件,他就没有在提审也脱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如此,一来可以不得罪任何一方,二来也是想向宏治表明自己这个小小的顺天府尹没有能力审这样通敌叛国的大案子,最好是能移走,不管是刑部、大理寺也好,北镇抚司也罢,只要移走了,就跟他无关了。 齐王狠狠白了袁耀宗一眼。 宏治沉吟片刻,回头对立在身后的高湛道:“既如此,也脱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是”,高湛敛容应道。 “你退下吧”,宏治朝袁耀宗掀了掀眼皮。 袁耀宗是求之不得,他连忙跪地叩头,一面举袖擦汗,一面起身急急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宏治会突然改变注意再将他扣下来似得。 “父皇,晋崇钰让也脱给五哥送信,就说明五哥与哈木良也是有联系的,再说信里也写的很清楚”,齐王不依不饶地道,“方才张大诚不是也说,左琳吩咐他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三哥与五哥么,这就说明,左琳在提防他们,这左琳就是知道了这些秘密,才被晋崇钰灭口的。” “六弟,我跟荣王好歹也是你的兄长,你怎么可以只凭一面之词就诋毁我们”,沂王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是大洹的子民,与鞑靼隔着国仇家恨,怎么会跟他暗中来往,就目的而言,我们跟他来往又图什么?相反的,正因为晋总兵守卫北疆,阻挡他们侵略大洹的铁蹄,哈木良视晋总兵为眼中钉,才会想除之而后快,我们怎么能被他当刀使,若真杀了晋总兵,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呀。” 沂王半句都没有提到李舜,其原因与李舜不发一言是一致的,李舜根本没有发言的立场,因为陷害晋总兵,他是最大的嫌疑人,而在没有把握保住晋崇钰的情况下,沂王不敢贸然抛出李舜。 这是沂王的痛脚,当然,齐王看的很清楚,所以他故意踩着沂王的尾巴道:“李大人,你怎么一言不发呢?”这宗事涉及到晋崇钰、李舜、荣王,若真把这个罪名坐实了,那可谓一锅端,从此以后,这大洹便是他的天下了。 李舜从容的迈出一步,不紧不慢,谦卑有礼地道:“回禀圣上,回禀王爷,既然人证还没有招,那依旧大洹律法,确实不能判定晋总兵有罪。” 沂王深深瞥了李舜一眼,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一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既然人证没有招供,那再多的争议也是枉然,而且他是站在大洹律例的角度来说,那他就是不偏不倚了。 “蔺羲钦,你怎么看?”宏治问道。 ——————————————————————————————————不好意思,俺这两天有急事,没能及时更新,所以看完这章记得把前两天没投的票补上哦o(n_n)o~ 第七十八章 制衡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蔺羲钦是内阁里最为年轻的成员,从小就被称作神童,他是宏治四年壬申科进士,一甲第二,当时只有十六岁,而且还身中二元,解元及会元,由于殿试时,宏治见他长相稍逊该科的状元,才被点了榜眼,未能连中三元,这是蔺羲钦的人生的一大遗憾。他擢了庶吉士后,在翰林院任编修,宏治九年入的内阁,三年前在这个论资排辈的地方终于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当了二把手,兼刑部左侍郎,不过,虽说是老二,但有老大首辅在,老二永远挤不进权力游戏的中心,只能在外缘徘徊。 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脸方耳大,身材适中,两道浓黑的眉毛遮住了眼中所有的锋芒,看起来老实憨厚,一副庄稼汉的模样,全无半点当年桀骜英岸的风采。 半个多时辰的讨论,他始终不置一词,眼下皇帝开问,躲也躲不过,只好上前一步,持笏禀道:“启禀圣上,微臣附议李大人的看法。” 李舜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蔺羲钦这番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蔺羲钦这个人也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然,他也不会由着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做上次辅之位,还一干就是三年。 这次轮到沂王翻白眼了,果然是重压之下出懦夫,比袁耀宗还不如。 朝议都快结束了,荣王半个影子都还没出现,好在宏治被这番争论一岔,已经把荣王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那就等也脱招了再说”,宏治靠到椅背上,捏了捏眉心,“散了吧。” “臣等告退”,几人跪地行完大礼,便却步退了下去。 宏治起身去了**,高湛没有伴驾随行,出宫去办也脱的事情去了,一路上都没见到荣王,估计是又放皇帝的鸽子了。 荣王确实没有窝在王府里养病,而是活蹦乱跳的独自一人出府,绕了大半个京城后,再次回到李府门口,看着门前蹲着的这对儿大石狮子,他不自禁的走了神。 那双凝望着的双眸神与梅荨初到李府时一模一样。 其实自苏府匾额被换成李府时,这座园子便已经过了大翻修,除了大门之外,已经没有半点当年苏府的样子。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最起码还有旧物可遥寄思念之情,而此地此景,连过去的一花一木也不曾留下,仿佛要把这里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都一并拔除,不遗一丝痕迹。 荣王默默垂下了眼,尘封的往事,掀起来时还是一阵阵揪心的痛。 天色依然晦暗,寒风也一刻未停,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他来这里是为了那幅墨马图,昨晚李砚汐与刘小挚的谈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了千万次,也许只有李砚汐才知道这幅图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他要怎样才能与这位李舜的二女儿说上话呢。 堂而皇之的问,那必然会引起李舜的怀疑,到时候就会给小珏惹麻烦,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敏感的时候,若是不进去问,这李二小姐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到时候还没等到她出门,他就已经被心中的那个疑团给憋死了。 他不由长叹了口气,踌躇着离开了。 而金钉朱门内,李舜端坐在竹黄包镶平头案前,双眸紧锁着落地锡莲灯上的火烛,赤红的烛光在他眸中跳跃,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一旁,坐在花梨木轮椅上的李砚云安静的陪着,沉默半晌,方道:“父亲,您午膳也没用,我吩咐兰婶下了碗您最爱吃的油泼面。” “好,让她多下一碗,为父看你吃的也不多”,李舜收回目光,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父亲,孩儿……还是有些担心”,李砚云用手转动轮子,朝父亲走近了些,“沂王在朝上分析的偏僻入里,晋崇钰守卫北疆多年,皇上绝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一个巧合而杀掉他,更何况,他还是宸妃的亲哥哥,他与当年的曾懋飞是不一样的。” “呵呵……为父并不打算让晋崇钰死,而且只要有李家一日,晋崇钰就绝不会死,为父只是想要提醒皇上,他晋崇钰也跟老夫一样,是甩不掉的大尾巴,他要是想剪除,那他自己也得出点血。” 李砚云默了片刻,恍然道:“这是制衡之道。不管晋崇钰是否通敌叛国,皇上都会对他产生芥蒂,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李砚云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先前,皇上偏信晋崇钰,以为逼他表态就可以除掉我们李家,殊不知,他这是引狼入室,眼下,整个大洹也只有父亲您能与晋崇钰抗衡,这样,我们李家就依然会屹立不倒。” “皇上这步棋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赢家,原来我们李家一手遮天,如今来了个晋崇钰,就少不得要分他一杯羹了。云儿,凡事都不可太乐观,要最好最坏的打算,这世上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只有想到最坏的结果,才能制定出最佳的解决措施。” “左琳已经死了,如此便是死无对证,也脱是哈木良的死士,他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制作信件的人已经被灭了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张大诚了,不过他全家的命都捏在我们手中,他是不敢反水的,父亲请宽心。” 李舜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晦暗的天空,负手道:“这些都不是关键,就算有证据证明是我李舜做的,他皇上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杀了我,他儿子坐得稳这个江山么?”他返身望向女儿,肃然道,“云儿,为父说让你做最坏的打算,并不是指晋崇钰,那你现在可知为父指的是什么?” 李砚云垂眸沉吟片刻,点首道:“孩儿受教了,请父亲放心,孩儿的事,自己会处理妥当。” “为父对你向来放心”,李舜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孩子聪明,心细,胆大,为父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过要强,女儿家平和一些方能宜室宜家,当初若不是你太争强好胜,这双腿也不会……” “父亲,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孩儿这双腿残了,也依然是李家的长女”,李砚云的眼眶有些润润的,父亲挺拔的身影也渐渐变的模糊,“李家没有男丁,那我就有责任与父亲一齐扛起家族的兴衰荣辱,我们李家绝不能步苏家的后尘。” “好孩子”,李舜眼中难得流露出父亲的慈爱之色,他拍了拍女儿的背,欣慰的点首道,“难为你……” 一语未了,便见管家破门而入,神色惊慌地道:“老爷,小姐,不好了,宸、宸妃娘娘薨了!” 第七十九章 解局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晋宸妃的薨逝再一次在京城引发轩然大波,因为她的死……被认定是他杀。 当吴贵妃满面泪痕,嘴角噙血,伏在地上抓住宏治的龙靴说自己冤枉的时候,荣王仿佛看见了藏在背后那双将她推倒的手,那是一双能弹得一世好琴的纤纤素手。 他对梅荨重新燃起的那些好感,也瞬间被这残酷的一幕冲刷殆尽。 前几日梅荨进宫觐见晋宸妃,曾给过她一只丁香色香囊,当时晋宸妃解开囊口,只瞥了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犹如看到妖魔一般,实际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心魔——一粒剧毒**,名唤千鸩。 九年前,正是晋宸妃,当年还是充仪之位,联合沂王的母妃吴贵妃,用千鸩毒死了安乐公主的生母茹贵妃,并收养了赵昀。母凭子贵,再加上曾懋飞被杀,晋崇钰被重用,她在后/宫从此平步青云。 茹贵妃是苏珏的姨母,深受宏治的喜爱,当时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自然也是集怨于一身,九年前苏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她正好身怀六甲,吴贵妃担心她诞下皇子与他的儿子争辉,便趁着苏家遭难,宏治冷落之际,遣依附于她的晋充仪暗中在茹贵妃的安胎药中下了千鸩,此种**见血封喉,茹贵妃仅仅吃了一口,便毒发身亡,一尸两命。因为寻不到确切的证据,当时所有人包括宏治在内都认为她是因苏家被灭门才服毒自尽的。 因果循环,而今晋宸妃也毙命于千鸩之下。 并用自己的死换得吴贵妃的冷宫岁月,还有晋氏全族的性命。 所有的伪证晋宸妃都安排好了,而且随着她的死,当年茹贵妃死亡的真相也会彻底浮出水面,如此幕后黑手吴贵妃便无所遁形。 茹贵妃的死一直都是宏治的一大心病,对她,宏治的心中一直是愧疚自责的,如今查出茹贵妃不是自尽,而是被吴贵妃所杀,现在又因为确定自己的儿子要被立为储君,而将晋宸妃灭口,好掩盖当年的丑相,种种恶行,令人发指,宏治登时便雷霆大怒,当场就给了吴贵妃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她掴倒在地,还下令褫夺贵妃封号,打入冷宫。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发如此大的火,还把一个儿子即将立储的贵妃一贬到底,沂王求情不成,软瘫在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妃被侍卫拖走,华丽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晦暗的天色里。 安乐一身缟素,可她却不知是为自己的生母还是为这个弑母凶手却也养育了她九年的养母所穿,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一个成日里笑呵呵的公主现下却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直愣愣地望着冰裂纹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王每日都会去毓秀宫看望她,可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有劝过来,急的董喜直撞墙,今日掌灯的时候,陪了三个时辰的荣王见昀儿还是一言不发,只好长叹着气回王府了。 秋风萧瑟,吹得枝上的黄叶瑟瑟发抖。 想到昀儿哀默的样子,荣王的心一阵阵绞痛,这本来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争夺,却无辜牵连了安乐,如果当初知道安乐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宁愿安乐永远生活在谎言里,最起码她会开心一世,宫闱之中的血与泪已经够多了,为何还要搭上安乐呢? 梅荨,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望着夜色弥漫的尽头,荣王感觉自己分不清方向。 梅府后花园的石桌旁,梅荨捧起手中的酒盏,酹于地中,而后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北方,面无表情:“姨母,小珏这么做,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知道你宁愿自己冤仇不雪,也要让昀妹妹开心的活着,可是,我觉得昀妹妹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苦是甜,都要自己尝一尝,以后即使小珏不在了,她也可以独自面对风霜。” “你替姨母报了仇,她怎么会怪你呢”,舞青霓一身雪青色云纱褙子,立在温黄的晕光下,仿若薄云玉带。 “琀姐姐,你怎么来了”,梅荨有些惊喜,她执起酒盏在舞青霓面前晃了晃,“正好陪我喝酒。”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舞青霓故意上下打量了梅荨一番,唇角噙着笑,“我在想一月未见,你怎么也应该是面色惨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卧病不起了,没想到这会子还能下地活动,不错。” “酒还未入腹,就说一堆醉话”,梅荨将石桌上的一坛酒推给舞青霓,“怎么挑这个时辰来,不怕墨葵揭你的皮么?” “你干了这么一宗轰动天下的大事,我怎么能不来祝贺一下呢”,舞青霓坐到石凳上,一把夺过梅荨手中的酒坛,白了她一眼,“没本事就不要喝,还是说正事吧,我问你啊,你怎么不直接救晋崇钰,反而要折掉晋宸妃呢?” “那你知不知道也脱被关进诏狱之后怎么样了?”梅荨紧了紧身上的丁香紫披风。 “听说是……自戕了?”舞青霓眼中流露出几丝狐疑,“不会,要是这么简单,你就不会问我了,这当中有什么猫腻么?” “也脱不是自戕”,梅荨淡笑道,“皇上把他转进诏狱就是为了好动手脚。” 舞青霓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说,是皇上授命让高湛弄死也脱的?也就是说皇上是向着晋崇钰的?可高湛和李舜是一丘之貉,他会不帮李舜?” “皇上谁也不会向,他只会向着手中的皇权,皇上是想通过安乐公主选亲让晋崇钰制衡李舜,可如今李舜这么一搅合,他们二人就成了相互制衡,缺了谁都不行。” “难怪”,舞青霓若有所思地道,“也脱死了他也不在意,原来他的最终目的不是要除掉晋崇钰,而是想警示皇上。李舜也不能除掉晋崇钰,如果他死了,那李舜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晋崇钰已经选择了沂王,皇上下一步就是要立他为太子”,坐在石凳上吹夜风,梅荨觉得全身都要冻僵了,忙起身活动了一下,“晋崇钰与李舜都动不了,那就只有动吴贵妃了,她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鲜血,随便翻出一宗来,都足以打压沂王现在的风头,可要做到抵消晋崇钰投靠他的效果,就只有把当年茹贵妃的事情揭发出来,眼下吴贵妃已经被打入了冷宫,沂王想要成为太子,恐怕没容易了。” “晋宸妃死了,安乐不管怎么说也要丁忧三年,那她跟杜继孟的亲事恐怕就要黄了,那晋崇钰选择谁就还有待商榷。” 三年,宏治恐怕活不过三年了,梅荨抬眸淡淡地望向无月无星的天际。 第八十章 试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啪”,瓷器粉碎的尖锐声刺破耳膜,紧接着又是一句怒意难遏的喝骂声,“滚出去!全都给本王滚出去!” “吱呀”一阵门响,里面匆匆逃出来两个紫衣丫鬟,面如土色,慌不择路地一通瞎撞,其中一个猛地一头扎进了一个软软的怀里,她怯生生抬头一看,登时身子软了半边,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王妃息怒,王妃息怒……” 另一个也是脸色惨白,忙跟着一齐跪倒,搁下手中的枣红色茶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王妃饶命。 “行了行了,起来吧”,沂王妃用葱绿色的云纱手绢掸了掸纤尘不染衣襟,又伸着白皙的脖子朝内书房觑了一眼,眸底的担忧惊惧之色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王爷怎么样了?” “回王妃”,丫鬟不敢起身,盯着冰冷的砖面,啜泣道,“王爷怒气还未消,我们方才进去奉茶,王爷一把抓起茶盅就砸了个粉碎,还把我们全都赶了出来。” 吴贵妃被褫夺贵妃封号,打入冷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先前所有人都在议论着沂王荣立太子的事,没想到仅隔一日,事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沂王直接从云端坠入了深谷。四年的夺嫡之争,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挫败,败的一塌糊涂,一败涂地,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三日了,他同安乐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滴水未进,沂王妃心急如焚,无奈她是个遇到大事就拿不出注意的人,在管家执事殷殷期盼的目光中,除了着急,还是着急,弄得整个王府像是要塌下来了一般。 沂王妃自知自己笨嘴拙舌,平素除了跟丈夫拌嘴斗阋时会偶尔爆发出惊人的语言天赋外,其余时候她这张嘴都是惹他厌烦的,再说,安慰本就不是她所擅长,所以一连三日来她都没敢踏进书房半步,只是站在院中伸头张望。现下听丫鬟说他还在气头上,沂王妃只能长长叹了口气,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自己却在院中徘徊起来。 半边天空都浓黑了下来,像清水中打翻了砚台。 沂王府的管家宋忠听说后,忙忙地跑了过来,抬头一看,王妃果然在这里踱步,他垂手沉吟了片刻,旋即提步走到王妃跟前,打了个千儿道:“王妃,王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您赶快给出个主意吧。” 沂王妃用手背敲击着手心,蹙着秀眉:“我要是有办法还用拖到现在么?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有解决的办法,否则谁见他谁倒霉,再说了,我还不如他的一个近身丫鬟讨他喜欢,哪里敢去触他的霉头。” 沂王妃说话向来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宋忠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听到后半句略带醋意的话时,他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细细斟酌了一番:“要不,我去叫厨房烧几道好菜,王爷见到这些喜欢的东西自然心情也会愉悦一些。” “这每顿送去的不都是他最爱吃的么,也没见他动一下筷子呀?”沂王妃没好气的道。 宋忠不由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还没明白,他擦了擦满头的黑线,换了种方式道:“上回同王妃您去护国寺上香,我无意间听到一位大师说禅,他说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对治众生八万四千种烦恼,对机者都是佛法。我想王爷现在的烦恼也正需要一种对机的法门来解”,他抬眸环顾了一下满院的菊花,“都说花最解语,有织女之梁玉清,鱼玄机之绿翘之说,眼下王爷的状况与这寒霜中的秋菊一样,既是同病,自然相怜,要不,我送几盆龙脑香去内书房吧,说不定可以解解王爷的烦恼。” “这些花又不会说话,能……”沂王妃脑子终于开了窍,她思忖片刻,忽的一击掌心,“人比花解语,寻个王爷喜欢的人来给他解解愁不就完了。” 宋忠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这王妃总算是转过弯来了。其实寻个比花解语的女子来宽慰沂王本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府里人谁也不敢说破,因为这沂王妃是出了名的醋坛子,眼下这个当口,谁敢说这话去刺激王妃,除非不想活了。现在正好,在老管家差点撞墙的引导下,沂王妃终于自己开了金口。宋忠连忙趁热打铁道,“王妃大智,眼下恐怕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知王妃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沂王妃面上的表情凝了一瞬,眼中翻覆出几许怨恨与无奈:“除了李砚云,这个世上还有谁会是他的绿翘。” 李砚云?宋忠的眉头不由紧了紧:“王妃,这个时候让李大小姐来只怕会火上浇油呐。” “为什么?”沂王妃的眼睛睁得老大。 “呃……”朝廷上的事他一个小小的管家不敢妄加评论,尤其是在这个嘴松得跟棉裤腰带似得王妃面前说,他垂下的眼眸暗暗转了转,改口道,“王妃,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跟就您说句体己话吧,这个时候请得李大小姐来,那咱们王爷以后就更加离不开她了,您与世子的地位要紧呐。” “可是,除了李砚云还有谁能劝得了王爷呢?” 宋忠捻了捻颔下微须,眸中蓦地一阵雪亮:“咱们可以请梅荨过来呀,如今她是王爷的谋臣,还弹得一手好琴,说不定这会子她已经有解决厄境的办法了呢。” “梅荨……”沂王妃有些迟疑,有很明显的抵触情绪,这个人她听王爷念叨得次数比李砚云还多,而且提起她的时候,王爷的眼神明显不一样,好像是一个比李砚云更危险的人物,“可她不会是第二个李砚云么?” “王妃,你可有听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宋忠不大的眼珠子闪过一抹诡谲之色,“眼下您不是李家大小姐的对手,那就让梅荨去对付她,到时候她们二人两败俱伤,您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沂王妃下拉的唇角瞬间上扬,上下打量了这个老管家一番:“宋忠,没想到你还是个宰相的材料呢。” “嘿嘿,王妃过奖了”,宋忠哈腰笑道。 “那你快去办吧”,沂王妃整个人登时精神起来,“记得,一定要把消息透给李砚云,就说是沂王特意来请梅荨过府叙话的。” “是,我马上就去办”,宋忠欠身施了个礼,离开往梅府去了。 这个时辰,梅荨喝了药正在栖雪居午憩,栊晴则坐在廊子上剥莲蓬,还逼着刘小挚与小银花跟她一块儿剥。 “你也不爱吃莲子呀,剥这么多干嘛?煮汤啊?”刘小挚一面抱怨,一面从绿玉似的莲房中剥出珍珠般的莲子。 “让你剥就剥,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呀!”栊晴拍了小银花的脑袋一下,从它嘴里抠出一颗莲子扔进水晶杏叶盘中,斥道,“你要是再偷吃,我就不让你去见阚育了,听见没?” 小银花缩了缩脑袋,往刘小挚脚边靠拢了些。 “小晴,这莲子是用来吃的,你怎么能让小银花剥呢?”刘小挚锁着眉道,“它的牙可是连着剧毒的,你让它用牙磕的这些莲子全都有毒,你这是要给谁吃呀。” “有毒?”栊晴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从水晶杏叶盘中拣出方才那颗莲子,递到刘小挚跟前,很认真地道,“你试试,看看有没有毒。” “开什么玩笑,这怎么能试?”刘小挚惊得跳了起来,“试完我还有命了么?要试你自己试。” “胆小鬼”,栊晴翻了翻白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玉似的白瓷瓶,搁到刘小挚的眼皮底下,“这是解药,就算有毒你也死不了。” “这是什么解药呀……该不会是陆神医配的玉露丹吧”,刘小挚盯着药瓶两眼放光,像见到稀世珍宝一般,“这可是江湖上万金都难求的哦”,他沉了沉脸,“小晴,玉露丹是用来救命的,你怎么能随便用呢,又不是狗皮膏药。” “我这里有很多啊,比狗皮膏药还多”,栊晴板着脸道,“哎呀,你不要废话了,赶快试,反正你也说这是万金难求的啊,你吃了这颗莲子,我就白送一颗玉露丹给你。” “啊?”刘小挚不情愿的接过栊晴手中的莲子,回想了一下上次被小银花毒死的那个李府侍卫,脊背不由冒出一阵冷汗,他咽了咽口水,“能先给我看一眼玉露丹么?” “你吃了再看。” “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蒙我的啊,万一你这瓶子里装的是面粉丸子,那我岂不是呜呼哀哉了。” “你又没见过玉露丹,给你看了你也分不出真假来啊,先吃了再说,我不会骗人的。” “不要,你先给我看,我再吃。” “你吃不吃?” “先给我看!” “你吃不吃?” “先给我看!” “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栊晴右脚一蹬栏杆,飞身上前,右手掐住刘小挚的脖子,用力一握,他的口便很自觉的张大了,栊晴赶紧别过脸,将莲子往他咽部一扔,便松开了,落地时还用手在鼻底扇了扇,“以后别吃那么多韭菜,难闻死了。” 刘小挚蹲在地上,猛地咳嗽了几声,指着栊晴,涨红了脸道:“你……你……算你狠!” “谁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活该!” 刘小挚起身正要抢她手中的药瓶时,一个青衣小厮紧步走了过来:“小晴,沂王府的管家宋忠来了,说请咱们小姐去王府一趟。” 栊晴皱着眉思考了一下:“你是不是喝醉酒说胡话呀,这沂王死了,那他的管家应该是报丧来了,怎么是送终来了呢?” 话音刚落,刘小挚便“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两张莫名其妙的脸,捂着肚子结结巴巴地道:“沂王……府的管家名叫宋忠,不是送终……” 刘小挚这么一解释,那青衣小厮也忽的笑翻在地,哈哈大笑个不停。 “怎么会有人起这名儿啊?”栊晴瞥了他们两人几眼,斥道,“不要笑了,要是把姐姐吵醒了,我就把你们扔出去”,她转而对小厮道,“你去回他,就说姐姐有事,现在不方便过去。” 小厮忍了忍笑,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尘土,一面道:“毕竟是王爷来请,总要说清楚是什么事吧。” “你随口诹一个就是了。” “那诹什么呀?” 栊晴拧着眉头正想不出个借口来,一旁的刘小挚忽的白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嘴角还流出黑血来,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青衣小厮吓的目瞪口呆,忙跳过去扶起刘小挚的头,大声地喊了几句,又看向栊晴:“他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我、我去请郎中。”说着,就急急忙忙起身。 栊晴很淡定的摁住他的肩膀,挑了挑眉道:“正好就用这个借口,你就说我们府上的刘小挚身中剧毒,姐姐正在替他解毒,没空去送终。” “啊?”青衣小厮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这、这……” “这什么这”,栊晴推了他一把,“快去!” 青衣小厮只得哦了一声,先去回话了。 栊晴用脚踢了踢刘小挚,见他一动不动,犹如死人,方蹲下身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一面咕哝着“果然有毒”的话,一面慢悠悠的从瓶子里倒出一粒黄澄澄的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再并指如剑,轻敲他颈上穴位,喉头一动,药丸便滑入了腹中。 待刘小挚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黑透了,他正要掀开杏子锻被去寻栊晴算账,却听进来送汤的丫鬟说她跟着梅小姐去洱泉山庄了。 刘小挚扭头朝雕花支摘窗外看去,芭蕉染黄,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上头,更助萧索。 第八十一章 余波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在沂王这场风波之后,宏治的痰症又起了,已经一连六日未临朝,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洹,作为政治中心的帝都京城自然是议论最为广盛的地方。 这次的夺嫡之争牵连甚广,结果也是大出人们的意料,最起初本来只是个最受宠爱的公主自主择婿的皇家喜事,后来也不知怎么竟演变成了晋宸妃的丧事及吴贵妃的梦魇,中间还牵扯到了晋崇钰通敌叛国的大案,九年前茹贵妃和未出世的皇子死亡的真相,真是前所未有的跨时间跨空间要闻,京城一下子就如同平地起惊雷,全炸了,连街头卖菜的大婶都说的津津乐道,讲到精彩的地方还不忘露出几颗缺牙。 男人们凑在一齐,那话题是绝不会离开传奇将军晋崇钰的,跃马扬鞭,剑舞黄沙似乎是每个男儿心中的梦想,而对于一直以忠将身份示人的晋将军他们这次也是极力维护,并且痛斥陷害忠良的那个幕后奸臣,对于奸臣的身份,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所以在这个回合当中,李家虽赢得了地位,却输掉了名声。 那女人们凑在一起,自然是要谈论茹贵妃的,女儿家不管是庶民百姓,还是侯门闺玉都期盼着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从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所以茹贵妃的故事在传扬的时候就被添上了几分女儿色彩,说什么茹贵妃有倾国之颜,温婉如水之心,是皇帝一生最钟爱的人,可惜红颜命薄似昙花,还说皇帝这次病倒也是因为知道了爱妃香消玉殒的真相,可是,到底是不是,恐怕也只有宏治自己最清楚了。 在这些故事中,有一个人是一被提起就会令人太息摇首的,本来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了,却因一宗九年前的尘封旧案而被母妃拖累,一夜回到四年前。沂王一连发了三四日的脾气,最后在接到梅荨写给他的一封信后,才终于接受了现实,勉强开始了饮食,但一日三餐都是在书房解决,余下的时间他都在作深深的反省。 早膳过后,沂王再一次展开梅荨的信,上头的字迹如行云流水,闲鹤滑翔,具有一种稳定人心的魔力。 信中没有宽慰的话,只提到了三点,第一,宏治派高湛在诏狱解决了也脱,将晋崇钰的案子压了下去,并遣了现任兵部右侍郎的戚睿去接替左琳的职务,其次,张大诚全家被灭口时,被梅家所救,他已承认所有的一切都是李舜安排,左琳也是李舜派人暗杀,最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晋崇钰这宗事情上,齐王同李舜一样都失了民心,眼下各行省的乡试已经紧锣密鼓的开展了,礼部尚书是个很重要的角色。 沂王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多次,压在笺纸上的指尖每看一次便多白一分。 李舜这么做算不算背叛,可就算是背叛,他除了包容,也根本不能怎么样,和李舜撕破脸,那他投靠了齐王,自己岂不是更加势单力孤了? 母妃那边传来消息,说她根本没有毒死晋宸妃,她是冤枉的,可她杀害茹贵妃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晋宸妃的死实际就是为了掀出九年前的案子,那晋宸妃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当时她可是表明了要支持自己的,还把三个问题的答案亲手交给了自己,又怎么会忽然变卦呢?难道是受了江丽妃的威胁,还是又是李舜。 如果自己这次靠晋崇钰成了东宫太子,那李舜就有被剪除的危险了,所以他就诬陷晋崇钰通敌叛国,可后来父皇暗中杀掉了也脱,有替晋崇钰脱罪之嫌,他深知自己用这个办法除不了晋崇钰了,便转而拿自己开刀,只有自己成不了太子,那他李舜就还是肱骨之臣。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他李舜就是笃定自己即使知道母妃是因他陷害而被废也不敢与他撕破脸,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的。 这是沂王的逻辑,可李舜的判断却比他深的多。 这几日宏治未上朝,朝廷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他打理,蔺羲钦辅助,一有闲暇的时候,他就会对晋宸妃自尽并嫁祸吴贵妃这宗事思虑一番。 利用茹贵妃来打压沂王,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当真高明,如今晋宸妃也死了,安乐与杜继孟的亲事估计也不会有任何下文,那晋崇钰…… 虽说这一招压制了他所辅佐的君主,但也确实给他解了燃眉之急,能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中理清脉络,并一招制胜,有这样手段的人恐怕只有荣王背后的那个谋臣了。 齐王紧咬着晋崇钰不放,可见他连最基本的层面都没有看透,而吴贵妃出事直接受益者就是齐王与荣王,排除齐王,那就只剩下荣王了。 而且晋崇钰的事,荣王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要按照荣王自己的脾气他肯定会在皇帝面前极力为晋崇钰分辨,然后他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个遁隐世事的逍遥王爷重新挖出来,敌人一定要放在自己看的见的地方,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目的。可很显然,对方洞察了他的心机,这个目的并未达成。 这个人道行竟如此之高,李舜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此人行事周全,洞若观火,要怎样才能逼他现出原形呢? 李舜忽然想到了那日夜里在东风客栈被袁耀宗围捕的那三名杀手,虽然已经自尽,但死人是永远不会说假话的。 在李舜派人暗中查探这三名杀手的时候,他的女儿李砚云也从这宗事里看出了一个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利益结合体,只能由最初的同舟共济演变成同室操戈,这是人心私/欲使然,因而她决定要将她的计划提前实施。 沂王怀疑李舜,李舜怀疑荣王,那自然也有人怀疑齐王,毕竟这宗事的核心还是夺嫡之争。齐王本来是想要咬住那些信件将沂王、李舜、晋崇钰和荣王一网打尽,从此以后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但无奈天不遂人愿,不过,他还是一连高兴了好几天,吴贵妃被废,沂王的太子梦泡了汤,这就足以让他睡着了也会笑醒。 齐王身边的谋士相比沂王,那就要逊色的多了,对于眼下的这宗事,他们也只能说是沂王内部利益相争的结果。他们甚至还支持齐王要盯住晋崇钰通敌叛国的罪名不放,才能彻底伤了沂王的元气,齐王被他们教唆的头脑一热,就真跑去他父皇面前慷慨陈词,结果弄得宏治对他竟有一种失望透顶的感觉。 齐王闹了一阵子,虽不明所以,但见父皇对他的态度,也只好闭口不提了。 人心复杂,再加上对他人的不够了解,误会罅隙便随之而生,沂王对李舜是如此,荣王对梅荨又何尝不是? 为了这关键的一步棋,他不知道梅荨费神思虑了多少个日夜,如今这宗事堪堪尘埃落定,她便高烧起来,当晚就被舞青霓强制押去洱泉山庄养病了。这段日子以来,不管是作为君还是作为友,荣王都没有去探望她一次,气的舞青霓差点就杀去荣王府把他海扁一顿了,不过,当看到山庄里一个叫阚育的人对梅荨精心照顾的样子,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个想法。 第八十二章 距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芰荷化衣,展眼间,已在这京城从谷雨一路走到了霜降。 梅荨彻底醒转过来的时候外头是墨一般的黑,薄薄一层月光透过黯哑的梧桐洒在灰黑色的青砖上,银光点烁,好像在讲述着秋夜里古老的神话。 屋子还是那间熟悉的屋子,入眼便是搁在落地花罩下的一盏八角玲珑落地宫灯,温温润润的光晕映在窗前的花觚上,铜香弥漫,里头插着数枝紫色鹤翎,错落有致,傲睨灿然,倒把菊“寂寞荒寒,不改其乐”的风骨体现出了三分,往常这屋子的花卉都由栊晴摆弄,不过,这回的风格倒不大像她。 也不知道到底躺了多久,梅荨只觉得腰颈酸痛的厉害,她忙掀开芦花绫被,将手边的梅花迎枕塞到背后,撑起身子靠了上去,眼波流转,她忽然发现床边还趴着一个人,透过草虫纱帐可以看见那人乌发玄裳,隐在背光处睡着了。 梅荨的目光在阚育身上顿了顿,便落到了窗边的瓶花上,想必那是他的杰作。 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倒是挺符合此刻的窗景。 美景难得,她也没有睡意了,旋即放轻动作,趿鞋下床,越过镂雕流云百蝠的落地花罩,走到外厅的八仙桌前想对花品茗,可提起紫砂壶却发现轻飘飘的,单旁边一只青花瓷壶里盛着半壶温热的白开水。 这个时候烹茶会惊醒他们吧,可惜了,夜深月爽,名花婉婉,却无清茶相佐,她只好转而走到窗边,先赏起花来。 菊有三贵,西施、剪绒,还有这花觚中的鹤翎,品菊则是先色与香,而后态,这瓶紫色鹤翎,香色可贵,且标志高远,雍容雅淡,可见插花者用心之细深。 挟着霜露的夜风从泥银纱窗中徐徐拂入,重重叠叠的紫英翩然起伏,仿若月下仙子凌波而舞,花香细细,幽然沁心,梅荨的唇边不由掠过一抹笑痕。 多年来保持的警觉心让梅荨即使在专注某事时也能注意到外界的动静,就像一只在河边饮水的麋鹿,她的目光仍投注在瓶花上,轻轻淡淡地道:“你醒了?” 阚育有些懊悔,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她何时下了床都不知道,他这个杀手的警惕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或许是因为身边的环境,身边的人都太熟悉太值得信任了吧,这是他自成为杀手后,就再也没有感觉过的温馨,这个信任的基础,他一直没忘,自那日晚上梅荨将他和母亲安全送出京城后,他就对这个不同于一般的弄权者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的神秘,她的宠辱不惊,她的雅致,乃至她的羸弱,都深深的镂刻在了他的心间。 “郎中吩咐过,你不宜饮茶”,阚育的眸光滑过桌上动过的紫砂壶,伸手拿过一旁的雪青色抖珠潞稠披风,走到梅荨跟前,“你断断续续的昏迷十多日了,玉露丹都吃了几十粒。” “多谢”,梅荨转身接过他手中的披风时,眸光无意间掠过他微微凝滞的双手,她披上披风,一面系着玉色衣带,一面道,“郎中应该是吩咐你们准备后事,怎么会告诉你们饮食禁忌。”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夜风掠过空荡的指尖,微微发凉,阚育收回因凌空而显得突兀的双手,“玉露丹是解毒圣药,你中的是什么毒?为什么连京城最好的郎中也诊治不出来?他说你的脉象……” “这是从小落下的病根,没什么关系”,梅荨转过身子,望着瓶中的鹤翎,转过话题,“是你插的?” 阚育是从舞青霓口中知道梅荨最喜爱紫色鹤翎的,他从昭市街的花坊寻来这几枝上好的菊,并在舞青霓的指导下花了一个上午时间方侍弄妥当,他抬眸望向那轮朗月,眸中亮晶晶的,“是不是很意外,一双执剑的手也能摆弄花草。” “意外没有,奇怪倒是真的”,梅荨淡笑道,“栊晴的剑术不在你之下,她侍弄的瓶花可是很有创意,常常能令人眼前一亮的,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紫色鹤翎,而且这瓶花的风格也是我喜欢的。” “呃……搁在你屋子里当然要挑你最喜欢的”,阚育忽然感觉脸颊一热,好在这里离光源较远,看不大清楚。 “是舞青霓告诉你的?” 阚育抓了抓后脑勺。 梅荨见他默然,面上的笑痕渐渐淡去:“这些日子荣王来过了么?” 就像舞青霓说的,梅荨真的很在乎荣王吧,阚育默了片刻:“他应该不知道你病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要照平素,荣王只要没见梅荨过去寻他,那他自然就会来山庄,如今没有消息,只能着名两点,第一,安乐的情况还没有好转,第二,小诒跟他的关系还没有缓和过来。其实梅荨这么问,就是想知道荣王现在的心境,她才好把握分寸怎么跟他商量后续计划,可眼下这种状况,跟他提夺嫡之事,只怕会适得其反。梅荨不由蹙了蹙眉,望向黑夜尽头。 见梅荨不说话,阚育又补道:“舞青霓还闹着要去荣王府把他揪过来给你端茶倒水呢。” “你跟舞青霓相处的倒不错嘛”,梅荨扭过头,若有深意的笑了笑。 自己的心思竟然一眼就被洞穿了,阚育有些窘迫,舞青霓把梅荨的喜好禁忌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而且在她孜孜不倦的追问下,他也向舞青霓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而舞青霓也有撮合之意,他讪讪笑道:“不打不相识,上回她用金丝网将我绑了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舞青霓的话,她说她用金丝网把他缚了来,实际就是替月老给他和梅荨牵线,当然当着梅荨的面他不敢说,只是换了个方式,“……这就说明我们缘分不浅。” 想来能支开栊晴而让阚育来守夜的,除了舞青霓,在整个山庄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梅荨走到八仙桌前,坐到绣墩上,倒了一杯水递给阚育:“以茶代酒,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阚育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这样的客套,分明是在拉远自己与她的距离。他略顿了片刻,便接过梅荨递来的茶盏,洒然笑道:“我是最擅长走迷宫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会坚持不懈,一直到寻到通往梅荨心房的路径。这句话说得含蓄隐晦,梅荨却听得十分明白,她的脸色沉了沉。 阚育方才话虽带着玩笑的语气,但此刻他却很认真甚至有些紧张的盯着梅荨的侧颜,一瞬也不瞬,生怕一个眨眼,就会错过她脸上的神情,可看的如此用心,却依然读不出她此刻的想法,阚育唇线紧抿,刚要说话,却见窗外一只雪白的鸽子直飞而来,划破了黑夜的沉寂。 第八十三章 梦影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推开纱窗,正要伸手去捉时,那只鸽子歪着脑袋朝他眨了眨红红的豆子眼,而后拍拍翅膀,凌空一个大旋转,滑到院子上空低徊起来。 “看来你要跟它多交流交流了”,梅荨笑看他一眼,转身出了屋子,她左脚堪堪迈出门槛,那只雪白的鸽子便疾速俯冲下来,双翼一收,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还用毛茸茸的脑壳在她脖子上蹭了蹭,见到阚育这个眼生的家伙出来时,“咕咕”叫了两声,以示招呼。 阚育见梅荨从鸽子腿上取出信条,展开阅览后,面上的表情凝了一瞬,他本想开口询问,但想到上回梅荨跟他提过的规矩,便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转而看了一眼鸽子,笑道:“我得好好跟它培养培养感情”,说罢,便转身进了屋子。 “姐姐”,栊晴欢呼雀跃的声音忽然乍响,随即月光中便有金色的杏叶纷纷飘落,她足尖点过片叶,如一条葱绿锻带一般轻盈穿过,黄叶还未落地,她已经蹿到了荨姐姐跟前,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紧抱住她的腰身,嗫嚅道:“以后你不可以睡这么久了。” 梅荨理了理她头上的茜色发带,同时,肩上的那只鸽子“咕咕”叫了几声,就扑扇着翅膀飞到一旁的梧桐树下,直直盯着从屋子里出来的阚育,眼睛亮的如红宝石一般。 “咦?是三大白”,栊晴歪过头,冲着它舔了舔唇,美滋滋地道,“几个月不见,你肥了不少嘛。” 三大白没有理会她,因为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阚育身上,准确来说应该是集中在他手里的谷子上,它昂起脖子,捯着两只小短腿,快速的奔到了阚育脚下,“咕咕”叫个不停。 阚育的唇线抿成一弯弧线,颐指气使般的指了指自己的左肩,操手不语。 三大白的呼唤声明显柔和下来,它毫不犹豫地拍起翅膀,跃上了阚育的左肩,见那个黑家伙还是一动不动,它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往他脖子上蹭了蹭,叫声愈加低柔,带着鸽子特有的磁性,十分好听。 阚育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手指一张,金黄的谷子簌簌落了一地。 三大白翅膀一伸,从阚育的肩上一跃而下,尖尖的小喙一啄一啄,学着虎狼吞咽起来。 栊晴瞧着有趣,纵身一蹦,就闪到了阚育身旁,哪知她脚刚落地,三大白便惶恐的尖叫一声,双翅用力一挥,直奔夜空,临走时,还扭头依依不舍地瞅了两眼满地的美食,方不情不愿地飞走了。 栊晴对着夜空里那愈来愈小的白点喊道:“你跑这么快干嘛,我又不是今晚就吃你。” “它不是怕你,是怕你袖子里的小银花”,阚育摸了摸她的脑壳,笑容里充斥着喜爱,“你叫它……三大伯,那有没有老大跟老二呢?” 栊晴不喜欢被别人摸头,她脑袋一撇,白了阚育两眼:“当然有了,大白是栖雪居里的那只鹦鹉,二大白是霓姐姐的鸽子,三大白是刘小挚家的,而且我都想好了,三大白活的时间最久,它一定要炖着吃,二大白还是只小鸽子,烤着吃最香嫩,至于大白嘛,它最肥,应该红烧着吃。” 刘小挚……也就是说方才的消息是刘掌柜送过来的,他传来的信息一般都比较重要,难怪她看起来好像有心事一般。阚育收回思绪,操手倚着一旁的朱漆柱子:“……嗯……鸽肉炖莲子么?” “鸽肉炖莲子好吃么?” “嗯?那你带这么多的莲子来做什么?”阚育记得那晚她和梅荨及舞青霓来洱泉山庄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袋剥好的莲子。 “那些莲子本来是我剥给姐姐吃的,可小银花太不中用,把我的莲子全染成毒/药了”,小银花耷拉着脑袋,很委屈似得爬到了阚育的手臂上,“我把它们带过来另有用处,嘿嘿……要是你明天能给我煮碗水晶虾饺,我就告诉你这些毒莲子的用处。” “荨姐姐爱吃莲子么?”栊晴对他的答非所问非常的不满意,她撅了撅嘴,不耐烦地道,“是啊,你才知道啊。” 阚育的目光不自觉的又落到了前头的那抹青色疏影上,她的周围,曲廊红叶,花月渐浓,仿佛都失了颜彩,连那道略蹙的黛眉也沾不上一丝红尘之气,明明是利薮中人,却又那般脱尘,如雪霁初晓,驿外断桥边上第一枝绽放的梅。 “你在想什么?”栊晴的手搁在阚育眼前晃了晃。 “当然是在想心中佳人咯”,一串珠玉般的声音遥遥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一旁的穿廊上,穿着妃色挑丝云纱褙子的舞青霓正朝这边走来,素面朝天,还带着几分慵懒,墨似的发简单的绾了个纂儿,斜插着一根紫玉簪子,时不时的用手捂着哈欠连天的嘴,露出了腕上的一只翠晶晶的碧玉镯子,除了这个以外,身上再没有其他任何的首饰了,想必是刚睡醒不久。 舞青霓径直往梅荨坐着的那方石桌而去,她刚一落座,两弯柳眉便紧蹙起来,借着廊子上的什锦灯一看,对面的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她剜了后头的阚育一眼,嗔道:“怎么照顾人的,石凳这么凉,不会拿个坐垫出来么。” “我去”,栊晴立即闪进了屋内,未几便捧着一只绣着缠枝海棠的坐垫和一床彩虹色绒毯走了出来。 “赶快围上”,舞青霓一手闲闲地搁在石桌上,指使道。 梅荨上下瞅了她一番,撇了撇嘴:“你穿的很凉快嘛。” “现在知道羡慕了?”舞青霓见栊晴忙前忙后,又垫坐褥,又围绒毯的,不由朝后头的阚育丢了个鄙夷的眼神,“方才三大白来我这里寻吃的,把我吓了一跳,我瞅着它腿上的信条被抽走了,就寻思着肯定是你醒了,这才过来瞧瞧的,怎么样,刘叔送来什么消息了?” “是那三个杀手的事”,梅荨由着栊晴把她包成了一个粽子。 “是袁耀宗带人去东风客栈抓捕也脱时,你派去的那三个杀手?”舞青霓以手支着下颌,“他们不是都已经自尽了么?还能有什么事。” “可如果有人能让死人说话呢?”梅荨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连额发被风拂的遮住了眼睛,也拨不开,她只得朝琀姐姐眨了眨眼,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让死人说话?”舞青霓故意忽视她,“谁有这么大本事?” “是个验尸高手”,梅荨无奈的摇了摇头,直到把遮在眼前的额发彻底撇开,“这个人……我一直都想会会。” “你要去会谁我不管,也管不着,不过我说梅先生,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儿,成日里凶巴巴的,哪个男人敢靠近你。” 梅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低首默然片刻:“琀姐姐,我的事你再清楚不过,不要白费心思了。”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赵昕嘛,可你自个儿瞧瞧,你病了这么久,他可有来过一回?你这样费心费力的帮他,连命都搭进去了,他却还在因为你伤害小昀的事而责怪你”,舞青霓的声音不由的拔高了几分,“当真无情无义,薄情寡义! “琀姐姐,你又说气话了”,梅荨轻叹了口气,“我只想在有生之年看见苏家一百五十六口都立上牌位,看见你们大家都好好的便心满意足了,其余的对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所以我才希望有个人能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冷了给你添衣,渴了给你倒水”,舞青霓的眼角润润的,她握住梅荨的冷如冰霜的手,“赵昕他没这个福分,可我真心觉得阚育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栊晴虽然能照顾得你周全,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怎么懂得嘘寒问暖,为你解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梅荨脸上浮起灿烂的笑意,只是到达不了眼底,“只要琀姐姐你能时不时的过来陪我把盏共饮便可了。”二人只顾着说了会儿体己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后头廊子上的阚育。 婉约的月光映在他英气阳刚的两道剑眉上,竟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第八十四章 曲芳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内阁一般有六名成员,但三年前次辅唐卿被罢免,老三蔺羲钦接替了他的位子后,内阁就一直维持在五人的状态,甩尾巴的老五曲芳虽比蔺羲钦长了两岁,但脾气却属于年少气盛一类,他虽不敢明目张胆的与顶头上司李舜对着干,但见了面总少不得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一番,李舜却是宰相度量,只当他是个无知孩童,童言无忌嘛,不过要是撞到了他心情郁闷的时候,那曲芳就难免会被罚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这一回,他却彻底翘辫子了。 事情还得从四日前说起,本来晋崇钰的案子在宏治的压制下,基本算是尘埃落定了,这些后知后觉的百官们也渐渐揣摩出了圣意,不敢再对这宗案子提出任何疑议,就连做梦都想掐死晋崇钰的齐王也不敢再声张了,可林子大了什么花都有,这曲芳便是其中奇葩的一朵。 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一热便向宏治上了一道折子,在里头斥责李舜不说,还捎带上了宏治本人,说他昏庸武断什么的,当然他的措辞要委婉一些,不过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宏治看了之后当然是龙颜大怒。 你说他这封折子当时怎么不上,要是朝辩那日就递上去了,文武群臣还会暗暗给他翘翘大拇指,说他直言敢谏,是个难得的中直之臣,那时候就算宏治再生气,也得碍着百官的面,忍气吞声,不然就真成他折子上说的昏君了,但问题是,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翻出来! 他也是内阁之一,也有义务提醒皇帝,可他当时干嘛去了?难道只知道做事后诸葛亮么? 这是宏治在他折子上亲笔提的朱批。 第二日一大早,曲芳便收拾包袱准备回老家了,百官们听说了宏治将他罢免的事,都忍不住暗暗嘲笑,说他是自找的。 除了几个年谊好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去城外为他践行了,曲芳在喝骂了一通李舜,吐了一肚子牢骚,比如什么“生不逢时,情愿归园田居”的话后,就携起包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十年前他是个进京赶考的少年仕子,怀着满心的希冀踏上了来京的路,本想一展抱负,可无奈宦海沉浮,朝廷乌烟,而今只能以白衣之身,沿着来时的路黯然离去。 归去来兮!回乡也没什么不好,当当教书匠,种种菜养养鸡,田园自乐。 这是曲芳在回望帝都城门的时候告诉自己的话,可未来谁也不能先知,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生命即将在他渡船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告终。 曲芳沉船溺毙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惊愕,接着便是种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而且曲芳被人暗害这一说法甚嚣尘上,毕竟他是上书得罪了皇帝和李舜,才被贬为庶民,而且又在离京不远的渡口遭到不测,这不能不让人做其他联想,有些人猜是李舜做的,还有些人胆子比较大,直接就猜是皇帝派锦衣卫干的。 京城所有人都在议论,洱泉山庄自然也不例外。 “……我方才在城中亲眼看见了曲芳的尸首,可惜的是,打捞的太快了,跟正常死人没什么区别,不像上回朱雀桥下的女尸那样刺激”,栊晴绘声绘色的描述着。 “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呀”,刘小挚无奈的翻了翻白眼,“死者为大,我们要尊重尸体,哪有你这样为一饱眼福,就巴不得人家的尸身在河里泡得发烂的。” “刘小挚,我说我的,你不爱听就滚蛋”,栊晴拧着两道秀眉,跳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你不是来替刘婶送汤的么,送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嘴,吵得我脑仁疼”,舞青霓扶着额角,向坐在对面湘榻上的梅荨抱怨道,“亏得你日日跟他们两个在一齐。” “家里人少,有他们吵吵闹闹的,才热闹呢”,梅荨将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 “霓姐姐,你说……曲芳是不是被人暗杀的呀”,刘小挚不理会栊晴,一径坐到了舞青霓的身傍。 “这世上每日死这么多人,要是每个都关心,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舞青霓一面磕着瓜子,一面道。 “可是……有人说是高湛干的呢”,刘小挚很认真地说着。 舞青霓不由轻笑:“那不就结了,高湛做的就等于是皇上做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尸体拉回他老家,拉来京城做什么呢?”栊晴将梅子搁入茶水里,漫不经心的问道。 梅荨不由笑了笑,还是小晴最先说到了点子上。 舞青霓啪的一下打落梅荨手中的书卷,嗔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小挚,你知道他们把曲芳的尸体拉回来做什么吗?”梅荨问道。 “知道啊,按照律法,得先送交官府检验,若确定是溺水身亡,则发回原籍。” “那要送到哪里检验?” “呃……应该是顺天府”,刘小挚好像觉察出了哪里不对劲儿。 “那现在送到了哪里,又是谁在负责此事?”梅荨剥蒜皮似得问道。 “送到了……刑部……那就是杜修文在负责。” “你看出问题来了么?”梅荨转而对舞青霓道。 “杜修文的背后是李舜,也就是说这宗事是李舜一手安排的”,舞青霓思忖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洗白他自己?” “嗯,一定是这样”,刘小挚接住话头,“现在全京城的人都说是他暗中杀了曲芳,所以他就把尸体转移到刑部,以此借杜修文的口来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梅荨笑而不语。 “难道不是这样?”舞青霓疑道。 “若真按你们说的,李舜借杜修文的口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不就等于他在推卸责任了么?” “什么意思?”刘小挚抓了抓后脑勺。 舞青霓捻了捻绣着缠枝忍冬的云纱手绢,思量片刻,恍然道:“我明白了,李舜若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这宗事是皇上做的,作为臣子,他首先应该替主子扛罪名才对,李舜老谋深算,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对哦”,刘小挚脱口道,转而又皱眉,“那他们把曲芳的尸体转移到刑部做什么啊?” “姐姐,喝梅子茶”,栊晴捧起茶盅,递到梅荨唇边,深怕荨姐姐不喝似得。 “小晴,荨姐姐不爱喝搁了果子的茶”,刘小挚道。 “很好喝的,这是小晴最爱喝的”,栊晴满眼的期盼。 “小晴爱喝的,就一定好喝”,梅荨温煦一笑,接过茶盅吃了一口,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如此……他方能放心的用一个人。” “什么人啊?”刘小挚与栊晴齐齐问道。 “你们听过十三年前曾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么?” “十三年前……就是宏治六年……”舞青霓思忖道,“你说的是在紫宸殿上只通过验尸就查明了杀害鞑靼王子凶手的人”,她顿了一下,“就是你说的那个验尸高手?” “我知道”,刘小挚与栊晴抢着道,“我就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 第八十五章 编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又啜了一口手中的梅子茶,酸甜适中,甘怡回味,虽然梅子的甜酸度覆盖了整盅茶,但仔细品,还是能依稀辨别出茶本身的味道。 “当年,曾懋飞曾将军以百万雄师驻守北境,鞑子秋毫不敢犯,虽是如此,可百万将士与马匹每年的粮草就要消耗朝廷半年的赋税,朝廷已渐渐入不敷出,君上早有与鞑靼签订盟约之意,也是上苍相助,那年将近年关的时候,北方草原忽然连落十几日的大雪,冻死牛羊无数,鞑靼百姓无物果腹,饿殍遍野,当时的鞑靼首领先吉脱儿向我朝求助,并主动提出,若能解决鞑靼此次的危机,他们就同意与我朝封贡互市,不再骚扰边疆百姓,而且他还亲派了王子答兀来我朝签订盟约,以示诚意。” 她顿了片刻,接着道:“那个时候先吉脱儿已经年老病弱,他有两个儿子,长子答兀和次子哈木良。答兀性格平和,是主和派,而哈木良野心极大,毕生都想着挥师南下,逐鹿中原,占据南朝的繁华与江河,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要夺得首领之位,而这一回答兀以使者的身份来访我朝,便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梅荨说的这些栊晴他们都没听过,他们只知道故事中的主角是怎样的睿智沉着,化解危机,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复杂的背景,两人都不自觉的正襟危坐,认真听着。 “按历来的规矩,会见使者的地点是设在紫宸殿,且各项事宜都由内阁及提督四夷馆打理,答兀是个爽直的人,那日晚宴宾主尽欢,盟约也很快就签订了,可没想到意外却接踵而至,当晚,答兀就被发现死在房中,死因不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鞑靼,先吉脱儿顾虑到大局,只要求我们先派使者押送粮草回去,答兀尸体及其他来使暂留我朝,待查明死因再返回,可谁知粮食堪堪送到鞑靼,先吉脱儿就暴毙了,哈木良便顺理成章的接替了他父亲的位子,成为了新首领。” 梅荨朝窗外望了一眼高朗的晴空:“一切像是预先设定好了一般,哈木良杀了我朝使者后,大同宣府便同时出现上万鞑靼兵,并限定我们在三日之内查明王子死因,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就兵戎相见。” “鞑靼是游牧民族,他们的军骑胜过我们十多倍,而且曾将军向来镇守鞑子出没最频繁的大同,而这一回,哈木良却把主要的军事力量集中到了宣府,想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宣府一旦攻破,京城就岌岌可危了”,舞青霓像是被勾起了往日的某些回忆,不自禁的道。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明答兀的死因,寻出凶手给鞑靼一个交代”,梅荨与舞青霓很默契的对视一眼。 这宗事发生的时候,她们已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而且苏鼐是当时的内阁首辅,他三日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她们二人都看在眼里,小小的心也莫名的跟着紧张起来,所以印象极为深刻,梅荨接着道:“答兀的案子由内阁、大理寺、刑部和北镇府司共同处理,京城最有经验的仵作勘察了整整两日也未检查出任何结果,只报说可能是暴病而亡,暂留京城的鞑靼来使自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他们都是莽夫鲁将,听说后就七嘴八舌的吵着要寻皇上理论,还说立即就要回国,领兵为王子报仇,紫宸殿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浆糊。” 听到这里,栊晴与刘小挚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溢出光彩。 “在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候,翰林院的一个七品编修站了出来,身材十分瘦削,说出的话却震惊满殿,他懂得鞑靼语,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舌战群雄,口吐灿莲,在场的七个使者全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连担任翻译的提督四夷馆少卿梁言也听得目瞪口呆,那个编修说完后,全殿莫名的安静了数刻钟,直到七位使者忿然离殿,众人方反映过来,一时满殿都充斥着喝彩之声。皇上虽然微露喜色,可眼下的局势却只是暂时的,三日之限一过,战争将无可避免。可这位编修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他还禀明皇上明日早朝把所有人召集到紫宸殿,他自有方法可以寻出杀人凶手,他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在此之前,首辅苏鼐曾让他到大理寺勘察过尸体。” 梅荨顿了片刻,接着道:“他发现答兀的鞋上沾有一些湿泥,像是水边的淤泥,而且还带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按理说,赴宴穿的衣裳鞋袜都是崭新的,而从答兀的住处到紫宸殿一路上都很干净,不可能沾到湿泥,后来经过询问,伺候他的侍女说晚宴后答兀王子确实独自一人出去过,但没有什么异常,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又一个人回来了,仿佛还很高兴,侍女伺候他睡下后就离开了,直到二更左右她进去给王子倒水才发现他死了。根据这条线索,他又向与王子接触较多的人打探王子的喜好,梁言说答兀曾经问过他附近哪里能看见杜若,说他非常喜欢中原的杜若,就像喜欢草原的鹰一样,那编修便去梁言告诉答兀的地方进行勘察,发现那里确实有答兀的鞋印,而且泥质也相符。” 梅荨吃了口梅子茶,继续道:“第三日的早上,文武百官及鞑靼七位使者都集中在紫宸殿上,那位编修也在其中,而且他的手里还多了一只红漆圆盒。他说中原有一种毒唤作阴阳百草,阴百草与阳百草单独使用都无毒,但二者搁在一齐则剧毒无比,人体皮肤一旦沾染,就会立即毒发身亡,阴百草长于春季,在有水的地方寻常可见,尤其是在长有杜若的水边,阳百草则长于秋季无水的地方,这种毒还有一个特点……” “我知道”,栊晴满眼的神采,显然对这种毒十分感兴趣,“不管是碰过阴百草还是阳百草,一旦沾在身上七日之内都不会消除。” 刘小挚拍了她的后脑勺一下,示意她不要打岔。 “所以用毒者只能接触其中的一种,而那位编修则告诉殿上所有的人,说他在检查答兀的尸体时,无意间发现他身上沾有阴百草,而凶手与他有过接触,也染有此毒,现在他手中盒子里装的就是阳百草,只要请殿上的人一一触摸,谁毒发身亡,谁就是凶手,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那名凶手不想被毒死,自然就会露出原形,凶手是谁你们都知道了,就是那七名使者之一。” 梅荨淡笑道:“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阴阳百草,那位编修只是分析了凶手杀人的动机,答兀死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哈木良。而且答兀本身就是用刀高手,他死的时候屋子里却一丝不乱,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这就说明杀他的是熟人,那凶手的范围就缩小到了那七名鞑子的身上。因而他利用鞑子对中原的不了解与答兀喜欢杜若这个喜好,设计了阴阳百草这么个圈套。凶手杀了王子,心里一定也存着恐慌,所以才会自露马脚。答兀的死因他也早就勘察出来了,是银针贯穿了头顶的百会穴,因针孔极细,又隐藏在发间,所以一般的仵作很难检查出来。” “这个编修这么厉害,为什么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呢,我就听过他这么一宗光荣事迹,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刘小挚喟叹道。 “当年意气风发,舌战群雄的少年编修就是如今的内阁次辅蔺羲钦”,梅荨道。 听到这个名字,连栊晴这个不关心朝政的人下巴都掉了。 “那你方才说李舜把曲芳的尸体送到刑部是为了能放心的用蔺羲钦这个人,是什么意思?”舞青霓抓了一把瓜子,继续嗑起来。 “如果蔺羲钦这一回能做得令李舜满意,那我们派出去的那三名杀手的尸体就会交由他勘察。” 想到蔺羲钦十三年前的手段,舞青霓拈着瓜子的手不由顿了一下:“曲芳的案子有什么疑难之处么?” 梅荨没有回答,她轻轻转动手里的茶盅,沉吟道:“如今的蔺羲钦就像我手里的这盅梅子茶,有没有保留茶本身的味道,还得自己亲自品品才知道。” 第八十六章 思卿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从荣王府这个僻静的小院抬眸望去,天空是澄蓝澄蓝的,上头闲停着几朵薄云,偶尔还有大雁成群飞过,将云线拉的老长,这样的天际是美丽的,只是被四方的建筑物裁剪的太过齐整。 梅荨还是头一回来这个小院,院子北边是三间开的屋子,中间挂着一块古韵古香的匾额,舞如龙蛇的“思卿”二字飞落额间。 梅荨的目光在上头只凝了一瞬,便匆忙滑开,可灼热的墨迹还是刺得她双眼朦胧,她忙将脸迎向风中,泪珠被风干了,往事也会随风飘散吧。 思卿庭的最里间便是荣王神秘的内书房,她就是从里头的密室出来的。府中的下人知道这是禁地,从不敢涉足一步,所以这里显得特别安静,而且院子不大,又极是雅致,看上去古旷幽远,有一种洗涤烦忧的力量,宛如一方隔绝了扰扰红尘,茫茫纷争的世外净地。 视线再次清晰时,梅荨却觉得有些乏了,她走到院子东南角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眸光及处,纤尘不染,可以看出小院主人照料的何等精心。 石桌后头植着一棵槐树,亭亭如伞盖,浓荫下还有一口井,井边苍苔点点,如湘妃竹上滑落的泪滴。 向阳一面的墙上,爬山虎已经枯萎剥落了,赭黄的叶子蜷缩在一起,仿佛害怕秋霜的侵袭。 梅荨朝西南角的月洞门瞧了一眼,荣王的贴身侍卫程霂带她从密室出来后,便一径去通知王爷了,可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来。 其实也就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从这里走到上房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可梅荨却觉得度秒如年,这个地方实在令她感到心痛灼灼。 小珏一直想种一棵南国的枇杷树,这样,到了初夏的时候,就可以爬到树上去吃金灿灿得像小太阳一样的果子,可是一连种了许多棵都没有成活,只好依赵昕的意思,改种了一棵槐树。 他说,帝里春无意,归山对物华。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 这棵槐树就是当年他们二人在苏府门口亲手所植的吧,竟也被他移栽到了这里,梅荨捏成拳头的手紧了又紧。 望月疑无得桂缘,春天又待到秋天。杏花开与槐花落,愁去愁来又几年。而今,对着满树白花,赵昕恐怕只能发出这样的感慨了吧。 “王爷……”墙外忽然传进侧王妃的声音,惊扰了梅荨的思绪,“你不是问我苏家遭难后的第一年,你在苏珏生辰那日给她写的那封信在哪里么?” 沉寂了片刻,荣王的声音还是迟迟不见,梅荨可以想象的到他皱眉悒郁的模样。 过了片刻,侧王妃的声音再次传来,却明显低哑了许多:“这封信是我来王府的第一晚你亲手交给我的……可……对不起……我弄丢了……” “丢了”?荣王低沉如洞箫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带着几分颤抖与怒意,最后归结于一片凄然,“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对我有多重要……” “我知道,思卿庭里所有的东西你都珍爱如命,洒扫之事,也是你亲力亲为,从不让别人插手”,侧王妃语调转高了几分,像是特意说给谁听似的,语气中夹杂着坚毅与决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是想瞒也瞒不住了,王爷,晚饭后,我在听雨轩等你,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听到这句话,梅荨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小诒要做什么?什么叫作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了,听雨轩?她想要跟赵昕坦白么?赵昕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不然怎么会忽然要回亲手送给小诒的信呢? 梅荨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焦虑,脑子一乱,竟没有听到荣王后头的话,也不知他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梅荨正自担忧之际,荣王就从月洞门中走了进来,眉头没有皱着,却比皱着更令人觉得落拓。 荣王走进院子,见梅荨坐在槐树下,黯然失神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嗔意翻涌而过,一向性子温和的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梅荨跟前,语气像冻过一般:“这个地方你不能坐”,他抬眸望了一眼满树的翠叶,面容依稀悲戚,“这棵槐树是好友所植,她平素最喜洁净。” 应当是最喜心底洁净之人吧,梅荨的脸色瞬间煞白,极力克制着才使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对不起……是梅某冒犯了……”说着,就快步走到了浓荫之外。 荣王瞧她脸色不对,也意识的自己的话说的太过唐突,他调整了一下心绪,一面朝北边的屋子走去,一面道:“我们进去谈吧。”声音听起来甚是疲倦。 这间屋子在修有密室屋子的隔壁,由碧纱橱隔断成里外两间,十二扇糊着绿纱的沉香嵌景泰蓝槅扇紧紧掩着,把里间彻底隔绝了,看不到里头的陈设。 梅荨仿佛不敢深入,只在门边寻了个位子坐下,眼眸始终垂着,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早知道是这样,就应该坚持呆在密道里等他过来,可如果不来,就听不到方才小诒的话了,不行,应该赶在晚饭前先见她一面。 荣王坐在她的对面,看上去也是恹恹的,见梅荨不开口,作为主人还是要有待客之道的,他强打起精神起身斟了一杯茶,搁到旁边茶几上:“是轮到我做什么了么?”他的语气甚是勉强,话中的意思也带着敷衍,显然对争储之事感到极其的疲倦,这也难怪,他先前答应梅荨参与争储,就是为了保护侧王妃和曾诏以及替苏家昭雪沉冤,可如今他发现这个失而复得的小珏竟然有可能是李代桃僵,他哪里还有心思做这些小珏一向最鄙视的事情。 “不是”,纵然事情千头万绪,感情羁绊重重,但此生的初衷梅荨是绝不会更改的,她吐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王爷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要不要重新涉朝,什么时候涉朝,还要有合适的契机,当然最主要还是看皇上的态度,尤其是对吴贵妃的态度。” “先前我还以为你一介白衣,对注定的事无能为力,没想到竟是一招制胜”,荣王唇角扯了扯,“你的能力远胜过我的想象,只是这一招未免太过残忍,晋宸妃与吴贵妃或许是罪有应得,可安乐……” “安乐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比先前好些了”,荣王沉吟道,“……也许你这么做是对的。” 默了片刻,还是寻不到任何话题,这样面对面的干坐着,连空气都仿佛有些凝结,梅荨本来打算说完这些话就走的,可想到侧王妃,她又踌躇起来,心中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便不自觉的起身,袖手思量起来。 她垂首深思的样子很像小珏,可惜即使有十一分像,也不是真正的她。自那回试探着让梅荨吃了虾仁之后,他便彻底断绝了梅荨是苏珏的念头,这样无止境的猜测,只会让他陷入一次次的失望之中,小谨的事,已是他所不能承受之痛。 雕花六角窗下置着一方梅花式高几,上头搁着一只旧铜觯,插着数枝紫色鹤翎,淡淡雅雅的紫英上还缀着调皮的露水,参差不伦,桀骜不拘,就像小时候的苏珏。 梅荨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上头,这一看,便胶着不开。 思卿…… 系我一生心,思卿千行泪。 第八十七章 绾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有些事就这样不期而至了,该面对的谁也逃不了。 秋季的黄昏有它独特的美丽,兰佩紫,菊簪黄,红枫绚烂。 梅荨正要开口让荣王请侧王妃过来一叙,却不想,侧王妃先她一步,已从月洞门外迤逦而来。 她穿的是头一回见面时的那件竹青色孔雀翎羽暗纹褙子,青竹的颜色与她很相称,端雅大方,乌黑如缎的发绾了个云髻,上头插着一支碧色的素玉簪子,衬得那张脸愈加婉净。 她是一个人进来的,思卿庭的规矩即使是她的贴身丫鬟也不容破坏。 侧王妃一径走到屋子里,百褶裙摆随着她沉沉的步伐微微掀起,如一圈圈惊扰了碧湖平静的涟漪,她的眸色蕴着复杂,似哀戚,似愧疚,但更多的是如铁的坚毅。她的目光从门边的梅荨身上淡淡滑过后,便走到荣王跟前,如平素一样欠身执礼。 荣王瞅了谋士一眼,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来这里了?” “王爷让程霂准备马匹,便是不想去听雨轩与我一叙,所以我就赶来这里了”,侧王妃的辞气听起来很平稳,或许是因为心头的巨石终于决定放下了,所以才显得坦然,她转而走到梅荨跟前,深深望了她一眼,道了一声“梅先生”。因背对着王爷,所以她眼中强忍了许久的愧然之意终于毫无顾忌的释放了出来,或许是对她抢占了小珏三年的名分,也或许是对她没有遵守的承诺。 梅荨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一切,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说了,既然无法阻止,那不如成全,她也相信小诒说话是有分寸的,她朝侧王妃颔首一礼:“那梅某就不打搅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梅先生”,侧王妃把她叫住,并扭头看了荣王一眼,辞气坚定,“我要说的事,梅先生也是知情的,你留在这里,也正好为我做个见证。” 侧王妃这番话不仅令荣王大为不解,梅荨也是颇感意外。从荣王的角度来说,梅荨只是个外人,而侧王妃要说的是他们之间的家事,根本与梅荨无关,即使她知道当中细节,也没有留下来徒增尴尬的道理。 梅荨转念一想,便隐隐猜到了侧王妃的用意,她蓦地抬眸看向她,眼中浸满不忍之色,里头隐约还有什么在闪动。默然良久,梅荨垂下眼眸,转身走到一处夕阳照不到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根据目前所有的信息来判断,荣王觉得小谨如此做,是想撮合他和梅荨。这次晋崇钰的事情,让他对梅荨的能力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这也同样意味着梅荨这个人难以看透,而且听小谨方才的话,梅荨好像早就知道小谨的身份似得,她连如此隐秘的事都知晓,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晓的?这让荣王的心里不自觉的添了一道防范。无利不起早,梅荨肯这样竭尽心力的帮他,应该就是按小谨说的,她是惦记着那个母仪天下的位子吧……所以小谨才想当着梅荨的面挥剑斩情,这样梅荨就会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的佐助他。 小谨,你这又是何苦? 他本不想说穿这一切,所有的痛苦都让他自己一人承担就好了,可也许是他做的不够好,才让小谨看出了端倪。 荣王阖上双眼,仿佛不想让人看见他此刻的心情,可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还是出卖了他愁肠千结的心,片刻后,他睁开双眼,无力地坐回了玫瑰椅上,黯淡的眸中没有一丝神采,好像是对这现实的一切彻底弃械投降了。 “王爷,还记得上回我被李舜设计引诱出府的事么?”侧王妃平静地坐到荣王的对面,语速不疾不徐,好像在说他人的故事一般,“将我引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相士,想必你已经知晓,在这之前,这名相士是由梅先生派出来试探府中细作伴云的,我之所以会独自一人随他出府,是因为他曾递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却洞穿了我这一生最大的秘密。之前你一定是以为梅荨知道了我是逆臣之后苏珏,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信中的四个字写的是……曾……贾……双……玉!” “曾贾双玉……”荣王覆在椅扶上的手指瞬间如雪样苍白,他缓缓抬头看向这个枕边人,眼中尽是一片难以置信,哑然半晌后,方自轻一笑,“我早该猜到……” “是,曾……是曾……诒……”即使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可看到他这副模样,侧王妃的眸光还是颤抖的厉害,她的牙齿深深陷入了唇瓣里,血腥在齿舌间蔓延,“……我是曾懋飞的女儿曾诒,是诏儿的亲姐姐”,道出这个事实后,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阖上双目等待宣判,而是直直面向荣王,对面墙上反射的金光映在她的眸中,似一团熊熊火焰,“右臂上的月牙伤疤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就是为了欺骗你,让你把我当做小珏,这样我就能逃出教坊司,就可以从一个卑微下贱的**女子一跃成为王府的女主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诏儿的性命也可得保。” “啪!”玫瑰椅上的扶手被生生掰了下来,荣王紧紧盯着地面,目光冷硬的跟这地上的水磨大理石一般。 “小珏是你每个夜里都会唤到的名字,我想她夜夜都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吧”,戳破谎言的时候侧王妃眼中也没有泪珠,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是泪如雨落,也许这才是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我入府的第一天你就跟我说,你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开始放不下小珏的,可是自那日她把你从湖里捞出来,望着你灿烂大笑的时候,你就在心底暗暗盟誓,此生非卿不娶!你说,她站在阳光下灿笑的时候,满湖的荷花都比不上她的笑靥,她的笑声就像草原碧空下自由翱翔的鹰,让你的心也跟着晴朗辽阔起来……” 夕阳离地平线只有一竿的距离,屋子里早已是昏暗一片,却没有人记得掌灯,缩在角落里的梅荨面无表情的坐着,静的仿若一尊雕塑。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可以和真正的小珏在一起,有一宗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侧王妃缓缓起身,脚上灌了铅似得徐徐朝荣王走去,眼中除了泪还是泪,“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寻不到她么,因为她早就不在教坊司了,以她的性格,你猜的到她会怎么做?” 荣王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变过,只是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剧烈。 “她服了噬魂毒”,侧王妃一字一句地道,“天下慢性毒/药之首,毒性一点一滴的侵入五脏六腑,服毒的人要在经过长年的药性折磨之后,方会毒发身亡,这个期限不会超过八年。其实你一直都有这个猜想,只是你自己不敢面对而已,赵昕,小珏是去年离世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不太开心,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赵昕,你是不是很恨我,若不是我的欺骗,你或许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还能让她在你怀中安然离世,还能年年清明给她扫墓焚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连她尸骨葬于何处也不知晓!” “不要说了!”荣王霍然起身的同时,重重的一记耳光也落到了侧王妃的左颊上,他愣愣地看着这个守候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妻子被自己掴倒在地,撞得一旁的茶几轰然倒塌,茶盅也碎了一地。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木然的提起脚步,一步一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屋外昏黄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拖的老长老长。 曾诒趴在地上,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是昏昏的,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个狼狈的样子,直到一双稳而有力的手覆上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扶起。那双手那样冰冷,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那种刺骨透心的冷,但她却觉得很温暖,或许是因为此刻她的心已经寒到极致了吧。 “你放心吧,现在的赵昕我比你更了解,他只有认定小珏死了,方能一心一意去争夺皇位,为苏家沉冤昭雪,以实现小珏在世的夙愿”,曾诒柔和的笑了笑,“这一招计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怎么样?比起你这位高深莫测的谋士差不了多少吧。” “我知道”,看着眼前这个柔韧坚强的人儿,梅荨莫名的眼眶一热,“你为什么执意要说呢,我知道方才那一番话你是特意说给我听的,赵昕的心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曾诒敛容道,“你只知道他的心放在你身上,你却不知道他对你用情有多深,你单看这思卿庭”,他望了望窗下的瓶花,“紫色鹤翎是你的最爱,还有……”她拉着梅荨就要往里头的碧纱橱内走,却被梅荨拒绝的力量顿住了。 “小诒,既然在赵昕眼中小珏已经死了,那就让他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吧,你知道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何必给了他希望,又再一次让他饱尝阴阳永隔之痛呢?死生契阔……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了的”,梅荨浅浅一笑,“我看得出,你很在乎赵昕,他不是薄情的人,你安心的住在王府里吧,这样,小诏的安全也有保障。” “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已”,曾诒面向荣王离去的方向,眼中透着隐藏不住的柔情,“这是我对荣王的心”,她拉起梅荨的手,目光坦诚,“可是我们之间也有承诺,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姊妹,说好了,等我们都苍老了,还要一起西窗剪烛,对床夜语。小珏,你一向是最信守诺言的,是不是?”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梅荨望着湛蓝的夜空,重复着当年义结金兰时说过的话。 ※※※※※ 梅荨回到洱泉山庄的时候,已过了人定的时辰,舞青霓看见梅荨的表情就知道在荣王府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梅荨实在疲倦,本打算明日再告诉她,可无奈倒在床上多少回,就被她强行拖起多少回,急的栊晴劈手就给了舞青霓一掌,无奈她武艺在栊晴之上,栊晴根本伤不到她一根寒毛,还差点把掌劈到了荨姐姐身上,吓得她不敢再动用武力。没办法,梅荨实在磨不过,只好坐起身子把曾诒向赵昕坦白的事说给了她听。 舞青霓还未发表什么感叹,栊晴就已先道:“那荣王岂不是很伤心?” 舞青霓似乎与栊晴很有默契,一双杏眼睁得老大,锁在梅荨脸上一眨也不眨。 梅荨掀开芦花绫被,一面躺进被窝,一面道:“你们去试试把玫瑰椅上的扶手徒手掰下来就知道了。” 她话音还未落,清脆的“啪啪”两声就接踵而至,而后传来了栊晴疑惑的声音:“很容易嘛。” 第八十八章 大智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舞青霓思量着昨日在荣王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梅荨晚上一定没睡好,随即吩咐厨房给她煮了碗竹荪红枣银耳汤,没成想,甜汤还未起锅,梅荨便带着欢欣鼓舞的栊晴坐着马车出门吹风去了,气得舞青霓三口便把那碗甜汤吞进了肚子里,然后撂下一句“死了别找我收尸”的话,便一径回了沁春园。 骨花竹丝马车停驻在一座小小的土丘旁,翠帘一掀,猴儿一般的栊晴便蹿了下来,她转过身踮起脚,又扶着荨姐姐下了车。 前头是只容得下一人的小田垄,蜿蜒着伸向天边,两旁是一畦畦金灿灿的麦田,在晨风中此起彼伏,麦穗结实饱满,像一群群调皮的玩童抱着麦秆荡秋千,还引得成群的麻雀唧唧喳喳吵个不停。这个时辰已经有许多农户赶早在田间躬身对获了,弯弯的镰刀有规律的一起一落,在晨光中映射出喜悦的光芒。 栊晴雀儿一般三两下就蹦到了田垄上,一面肆无忌惮地朝前走,一面东瞧西看,还不时的回头瞅着荨姐姐咧嘴灿笑,问格式各样的问题,头上的一对羊角辫一晃一晃的,端的可爱。 清晨田野的空气是极清新的,梅荨不由深吸了几口气,麦田辽远接天,令人的心胸也登时开阔起来。 “姐姐,这么多的麦子他们要割多久才割得完呀?” “每个农户只负责一小块,大概要十来天吧。” “这么久,要是我叫很多很多的人来,每个人只负责一株麦子,那岂不是一刀就搞定了。” “我们小晴有大智慧哦,那姐姐问你一个问题,看看我们小晴答不答得出。” 栊晴在前头支起了耳朵。 “从前呢,有一回曾伯伯带着四十万大军渡河,河水十分湍急,人马勉强能过,但后头的粮草辎重却根本无法通行,打仗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不能丢下辎重吧,可又没有别的路可走,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嗯……”栊晴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就跟割麦子一样呀,让每个将士自己带上自己的那份口粮不就完了。” 梅荨绽颜道:“我们小晴说得很对,智慧呢,就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人心简单到最后,其实就是智慧,所以老子才说‘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不过,我们小晴呢,是大智若智。” 栊晴虽不明白荨姐姐话中的意思,可她从字里行间可以听得出荨姐姐很开心,为了能让荨姐姐笑久一些,她又接着聊下去:“小晴当然聪明咯,哪像刘小挚那头,笨得惊天地泣鬼神天怒人怨,姐姐,你接着再问吧,小晴肯定都答的出。” 梅荨思忖了片刻,寻了个合适些的问题:“那姐姐再问你,一滴水,要把它放到哪里才不会干涸?” 这一回栊晴回答比方才还快:“当然要把它放到有水的地方咯,像小溪,小河,小湖,还有大海……” “我们小晴不但有智慧还很有慧根哦。” “慧根?”栊晴对这个词消化了一下,然后拼命的摇头,“我才不要当尼姑呢,天天吃豆腐白菜,一点儿荤腥味儿都闻不着。” “这是佛家智慧,用来解释佛要出世,便得入世,而佛在众生中的道理”,叙到此处,梅荨忽然想起了今日要见的这个人,不知他用的是否也是这个道理。 “姐姐,你再问吧。” “小晴想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呢?” “随便。” “随便不是问题哦。” “所以姐姐你赶快问呀。” “小晴想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呢?” “……随便。” “没有随便这个问题哦。” “……那就问个随便以外的问题。” “小晴想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呢?” “……”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往回看去,马车已经见不到影儿了,栊晴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她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拧着秀眉道:“他府上的人不是说他来了这一带的田庄上么,怎么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呀,这里除了麦田就是农户,根本没有其他人嘛!” 梅荨额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她环顾了一下四处:“寻个人问问吧。” “好,我去”,话音刚落,她就闪进了左边的麦田里,瞅准了近处一个执着镰刀割麦子的农户,道:“老伯,你知道内阁次辅蔺羲钦府上的田庄在哪里么?” 那农户将埋在箬笠下的脸抬起,虽然黧黑,却比栊晴口中的老伯要年轻一些,他瞅了栊晴一眼,又瞅了她后头乌发青衫的女子一眼,仰起脸道:“你们寻他有什么事么?” “我们就是寻他有事么”,栊晴撅着嘴道,“听你的语气,你认得他,那你知道他这会子在哪里么?” 那农户直起腰身,从地里走了出来,光脚踩在田垄上,把上头的黄土都蹭黑了,他把左手往扎起的衣襟前摆上擦了擦,一脸认真地道:“要寻蔺羲钦是吧,我就是,有何贵干啊?” 栊晴半张着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么个庄稼汉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跟当年舌战群雄的少年编修重叠在一齐,她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着“老伯”,难以置信地道:“你、你就是内个次辅蔺羲钦?” “是啊”,蔺羲钦一脸的莫名其妙,从下都上瞅了自己一番,“不像么?哦……是不像,在下脱了官袍钻进这庄稼地里,莫说你们,就是对我知根知底的熟人也认不大出。” “你……”栊晴还是很难置信,正要开口置疑,却被上前一步的荨姐姐脱回了下巴,便改了口道,“你不是应该来田庄上收租子的么,怎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嘛”,蔺羲钦将镰刀扔到地上,右手也往衣襟上蹭了蹭,“你们去过我府上了吧,看见什么奇特之处了么?” 栊晴点头如捣蒜:“人家府上都种着花花草草,你们家怎么全是萝卜白菜呀。” “聪明,一语中的”,蔺羲钦伸出脏兮兮的手想往栊晴白瓷似的脸蛋上掐一掐,却被栊晴轻快的闪过,他眼中瞬间闪过一抹不为人注意的雪芒,辞气却没有丝毫变化,“那些全是我亲手种的,而且连肥料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你要是想吃,尽管去摘。” 栊晴往后缩了一步,拼命地摇头:“不要不要。” 蔺羲钦嘿嘿笑了笑,瞅着梅荨道:“这位姑娘寻在下有什么事吗?” 第八十九章 次辅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蔺大人”,梅荨向他恭敬的执了一礼,辞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在下确实有话要与大人一叙,不知大人可否移步。” “好说好说”,蔺羲钦脸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就像是个老小孩,嘴上说的麻利,脚步却有些迟缓,他顿了片刻,方搓着手,讪讪道,“那你们带酒带红烧猪蹄了么?” 梅荨莞尔。 栊晴却一下就把小脸拉成了根苦瓜,原来荨姐姐吩咐她一大早去九味居排队买的红烧猪蹄竟是为这个臭老伯准备的。 蔺羲钦瞧她的模样,登时乐开了花,像是很合他的胃口似得,耸了耸两道浓黑的眉:“小姑娘如何称呼啊?年芳几何?可许了人家啊?” 栊晴额上瞬间乌云密布,要不是荨姐姐出门前特意嘱咐过她不许对蔺羲钦动手,她早就一掌把这个讨厌的臭老伯抡飞了,她左手摁住右手,压制了好久,方把右手置回原位。 梅荨笑容有些深意:“不过,好像令郎并不爱吃红烧猪蹄吧。”其实蔺羲钦这般问就是想知道来者对他蔺某知道多少,从红烧猪蹄到十一岁的儿子,他明白来者是有备而来的,而梅荨自然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所以特地把信息透露给他,这样方能给自己增加筹码,让蔺羲钦知道她们不是一般的访客。 而蔺羲钦自头一眼见到她们便知道这二人不是等闲之人,十来年的官场生涯,别的不怎么样,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所以他才会故意伸手去掐栊晴的脸蛋,这一试便试出来,栊晴轻巧的躲闪异于一般同龄的孩子,一看便知武艺非凡。 蔺羲钦不由大笑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二位姑娘也”,他蹲下身子就着旁边的小水渠抹了把脸,净了净手,而后起身光着脚沿着田垄行去,“既然有酒有肉,那我就陪你们拉拉话吧。” “可是,红烧猪蹄在那边”,栊晴指了指他相反的方向,大声呼道。 蔺羲钦回过头来,故意做了个凶恶的样子:“你去把它们取过来不就完了,不然,养你是做什么的啊。” “养我难道就是为了给你当跑腿的啊”,栊晴咕哝了两句,转身跟在他后头,“那我总得知道要把红烧猪蹄带到哪里去吧。” 晨光渐渐漫过树冠,细细碎碎的光束从叶与叶之间的缝隙中透下来,洒在青黄相间的秋草上,上头的露水开始一点一点慢慢的消失。 走了大概一射的距离,前头的山坡上赫然立着一座小巧的四角翘檐长亭,四根柱上的红漆已然斑驳,不知历经了多少聚散离合。 蔺羲钦一径坐到亭子里的朱漆坐凳上,一只沾满黑泥的脚也跟着悠闲的踏了上去,冲着栊晴咧开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那这会子你可以去取了吧,红烧猪蹄要新鲜的才好吃,耽搁的太久会变味儿的。” 栊晴没好气的白了他两眼,转而看向荨姐姐。 梅荨朝她微微颔首,温声道:“去吧。” 栊晴木着嘴应了一声,旋即一蹬柱子,飞也似的去了。 “还挺听话”,蔺羲钦望着消失在长亭外的葱绿色小点,对这个明明是担心荨姐姐跟他这个坏人单独在一齐,所以才走的这么疾速的小侍卫如此圆道。 “蔺大人官居一品,何以还要亲自下地劳务”,梅荨坐到另一条坐凳上,与蔺羲钦相邻隔坐,“方才去府上叨唠,无意间看见大人府上光景凋敝,可见大人素来官风清廉,就是不知是否是百姓心目当中的好官。” “我每个月也就这么点俸禄,这个宅子还是三年前我擢升次辅的时候,皇上赐的,不然估计连这个光景都没有,俗话说能者多劳,赏赐自然就越丰厚,我是个庸庸碌碌之辈,能养家糊口,平安熬到挂印就足够了”,蔺羲钦含笑道,“至于能不能做百姓心目中的好官,那还要等吾辈百年之后,且听后人的评价吧。” “大人的想法倒是实在,可是,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梅荨唇边含着浅笑,“大人十六岁涉足官场,迄今已然十五年了,大大小小的景况见得自然比在下多得多,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呢?” “原来姑娘今日是来跟我来论道理的”,蔺羲钦换了只脚踏到坐凳上,方才那只脚踩过的地方,一片灰黑色的污迹,“姑娘这个道理自然是没错,但你却不知还有另一半。” “愿闻其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或者说树大招风”,蔺羲钦笑容未改,“姑娘冰雪聪明,一定一点即通。说实在的,我们这些官员大部分都只是朝廷林海中的一株草,不过,暴风骤雨的时候,却比大树更不容易倒。方才我也说了,我只是个昏庸之辈,做不了秀木,也不想做秀木。” “可做不做得了,想不想做,不是大人的意志就可以改变的,是秀木还是草,早在它还是种子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梅荨若有深意地道,“相信大人已经有所察觉了,如果明明是秀木,却硬要告诉世人是株草,这样的自欺欺人,恐怕只会徒惹天下人笑话而已。” “姑娘果然聪明”,蔺羲钦的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洞穿心思时所表现出来的窘迫或恼怒,反而笑意添浓,自然的转过话题,“若是个男儿身,必然金榜题名,远胜于我。对了,叙了这么久,竟忘了问姑娘姓名,实在失礼,恕罪恕罪”,他一面说着,一面拱了拱手。 梅荨早知道他会顾左右而言他,所以特意留了一手,轻而易举地又把话题拐了回去:“方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姑娘请说。” “当然,除了一种情况以外”,梅荨紧盯着他的双眸,目光温和,却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锋芒,“扮猪吃虎。” 蔺羲钦不由大笑了起来:“看来,我猜到姑娘是谁,也知道你来见我的目的了。我蔺羲钦有多大能耐沂王和李大人最清楚不过。李大人派我勘验曲芳尸首的用意,我虽愚钝,却也明白,当然更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思,请王爷放心就是了。梅姑娘,现在你可以回去向沂王交差了吧。” 李舜通过曲芳来试探蔺羲钦是否惟他命是从,若蔺羲钦做的令他满意,那东风客栈三名杀手的尸体便会交由他勘验,而在晋崇钰这宗事情上,李舜与沂王是站在对立面的,所以蔺羲钦很有理由怀疑,那三名杀手是出自沂王府,而沂王对李舜已经开始不信任了,他也不想让李舜知道那些杀手出自他府上,所以借梅荨之口来探自己的口风,或许还有以首辅之位来利诱的意思,那句“扮猪吃虎”就是最好的见证。 梅荨确实也是顶着这个帽子来试探蔺羲钦的,不过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看清楚蔺羲钦是否真的屈居在李舜的淫威之下,是否可为荣王所用。 梅荨淡淡一笑,起身执礼道:“如此,梅某就告辞了,我会让栊晴把酒肉送到你手中的。”说罢,便提步离开了。 待栊晴留下那份包好的红烧猪蹄与一大坛竹叶青离开后,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年轻男子疾步走到了长亭中,对蔺羲钦道:“大哥,她就是梅荨?是沂王派来试探你的么?” “是不是还言之尚早,待我勘验过那三具尸体后才知道”,蔺羲钦眺望着远处的山峦,目光浅淡,却能将所有景致尽收眼底。 第九十章 验尸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那个年轻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浅云色粗布直裰,前后摆扎在同色腰带上,露出了里头雪白的蔽膝,虽同样在地里对获,可他身上却要洁净的多,只是玄色的福鞋边缘沾了少许泥泞,衣裳虽粗陋,却难掩通身的英气。听到大哥如斯说,他不禁追问道:“大哥是在怀疑什么吗?” “小勖,你方才瞧见梅荨了?”蔺羲钦转身走入亭子里,坐到朱漆栏杆上,提起那坛竹叶青凌空抛给蔺勖,自己则拆开那份红烧猪蹄,用手扒拉着,大口朵颐起来。 “一来一去,瞧了两回”,蔺勖抱着酒坛斯文地坐到大哥身傍,一面揭盖儿,一面道。 “怎么样?漂亮吧”,见蔺勖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蔺羲钦开了开玩笑,“正好说给你做媳妇儿,她身边那个小丫头就许给我那个臭小子,你们两个有媳妇看管着,我和你大嫂肯定能胖个十来斤。” “大哥又取笑了”,蔺勖仰首吃了一口酒,眉宇间那丝若隐若现的郁色没有随着那个玩笑消散,反而添了几分。 “那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想跟我玩深沉啊”,蔺羲钦朝他掀了掀眼皮。 “大哥目光如炬,看得自然准确”,寒山苍翠,高天断云倒映在他明澈的眸中,透出几分离群之雁的孤孑,“不过,我看到的只是个病人,她面容苍白,气血两虚,是常年顽疾所致,唇色如纸,可舌苔暗红,双眼略有浮肿,昨晚应当少眠,脚步虚浮无力,体发虚汗,应该是前些日子乍冷病情反复之故。京城的气候不适宜她现在的体质,过了小雪,恐怕病情会恶化。” “真不愧是得了我蔺家的真传,光用眼睛就瞧出了人家的病症,你的医术除了陆旷以外,恐怕没人敢跟你叫板了”,蔺羲钦用袖子擦了擦油嘴,“我蔺家世代行医,曾祖父还做过御医呢,谁知生了我这么个天才,医道眼看着就要落没了,没想到又凭空冒出你这么个小子来,正好发扬我蔺家医术,我也算对得起蔺家的列祖列宗了……”他说着说着,忽然感觉不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胸前,“别转移我注意力,方才我问你觉得梅荨怎么样,你怎么跟丢了魂似得,叫都叫不理。” 蔺勖提起的酒坛顿在半空,又搁了下来,沉吟道:“她有些面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顿了片刻,“大哥,你觉得她有什么不妥么?” “瞧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此人城府极深”,蔺羲钦眼中颇有些赞赏的意味,“她此番来寻我,无非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替沂王来探口风,如此的话,那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就是沂王指派的,另一个就是替她自己探口风,如此的话……”他皱眉深思了片刻,无奈的摇摇首,“心机真不是一般的深。” “那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官场险恶,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蔺勖好似深有体会,不由感叹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蔺羲钦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不以为意地道,“你大哥我十几年的官场不是白混的,这一点手段都没有,怎么当得上内阁次辅。” 蔺勖瞅了一眼天色,外头已经日高花影重了:“大哥,换身衣裳,你差不多该去刑部了。” “是该走了”,蔺羲钦起身朝亭子外头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把夺走蔺勖手中的酒坛子,“不要再吃了,吃的一身酒气回去,你大嫂又该唠叨了。”说罢,便拎着这坛酒一径去了刑部。 不过,因为不是进宫办事,而是去刑部帮个忙,所以他没有换衣裳,只趿了一双鞋脏兮兮的鞋就进了刑部,两班值守的兵丁还未见过哪个庶民乞丐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进官府的地盘,二话不说,立即抽中腰中长刀,先把他手里的酒坛夺走,而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叉了出去。 蔺羲钦赶忙往腰上左右摸索了一番,却不禁一手击额,他堂堂大洹内阁次辅的玉牌跟官袍一块儿脱下来的,这会子官袍没穿,玉牌也忘了带出门了,他正懊恼着,就发现胳膊一紧,而后整个上半身突然失重,竟然被那两个兵丁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巨响,蔺羲钦嘴巴张得老长,疼的“哎呦”直叫,直到看见眼皮底下多出一双皂色官靴,蔺羲钦朝上看去,绯红官服,胸前一朵径五寸的大独科花,三缕黑须,国字脸,一双绿豆小眼正不可思议地盯着,半晌方弓下身子,凑近道:“品泉?你怎么这副模样?这、这是……做什么呀?” 品泉是蔺羲钦的字。 蔺羲钦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咧嘴笑道:“杜大人啊,没事,一场误会,我这不是来你这儿给曲芳验验尸么,结果来的急,没穿官袍,也没带牌子,就被他们给扔了出来。” 那两名兵丁一听,来的竟是次辅蔺大人,忙不迭地跪地磕头,喊着“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些告饶的话。 毕竟是自己手下的人,再说了,蔺羲钦再不济,也好歹是个一品大员,所以杜修文也不痒不痛地狠狠批评了他们二人一番。 打狗也得看主人,蔺羲钦自然要客套客套,饶了这两名兵丁后,他与杜修文方互相推让着进门内去了。 曲芳的尸首独在一间,屋子里光线昏暗,充斥着尸体腐烂时散发出的刺鼻恶臭,杜修文堪堪门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见前头的蔺羲钦一副毫不在意的悠闲神色,不由暗暗咒骂了一句,硬着头皮跟他一块儿进去了。 蔺羲钦好像后脑勺长了眼似得,暗暗笑了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杜大人,眼下是秋季,一般来说,尸体经过一两日,会先从面上、肚皮、两肋以及胸前的肉色发生变化,过了三日呢,口鼻内液体外流,蛆虫生”,他一面说着,一面掀开盖在曲芳尸身上的缟布,“周身膨胀发臭,口唇翻转,皮肤脱烂,疤疹起,四五日后,毛发脱落……” 话还未说完,跟进来的七八个大官小官,包括杜修文本人全都吐得七荤八素,除了衙内的一个仵作。 蔺羲钦诡谲地笑了笑:“勘验尸身的时候要开膛破肚,到时候还希望各位达人搭把手……” “本官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宗重要案卷没有审完,本官就不奉陪了,告辞告辞”,杜修文一改素日反应慢半拍的毛病,一溜烟的走了。 其他官员本来就是陪同上司来观看的,眼下领导都溜了,那他们自然一哄而散,令一旁的仵作感到诧异的是,为什么所有重要的公事都集中在今日了。 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两人一尸,蔺羲钦朝那名仵作眨了眨眼,诧道:“这位大人没有什么事么?” 仵作木然的眨了眨眼,而后“哦”了一声,道:“还有好多尸体没有勘验完,下官也告退了。”说罢,一径出了屋子。 蔺羲钦转过身子,望着躺在尸床上的曲芳,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四日前,自己还去了城外为他送行,他回望着京师喟然太息的样子仿佛就是眼前,可如今却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他的真正死因或许永远都不会大白于天下。 收回纷扰的思绪,蔺羲钦解开死者身上的衣裳,开始仔细勘验起来。 死者两手拳握,眼合,肚腹鼓胀,拍着发响,口鼻内有水沫及小血污,系生前溺水。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而蔺羲钦要寻的,是隐藏在这些表象之下的蛛丝马迹。 第九十一章 密语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外头秋阳高悬,一派晴好,却照不进刑部这间幽僻的停尸房。 蔺羲钦挽起袖子,正要再验时,却听见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是方才那个被自己打发走了的仵作又折回来了。 他一径走到尸床前,搁下肩上的木箱子,面上挤出一堆憨憨的脸颊肉,使得本来就很深的口鼻纹又加深了几分:“蔺大人,杜大人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意吩咐卑职来给您打打下手。” 蔺羲钦露出友善的笑容,心中却暗暗道,杜修文还给我来这一手。 仵作见这位次辅大人如此平易近人,面上的笑容不由更加灿烂,可他笑脸还未完全展开,就见蔺大人笑意瞬间消失,敛容斥道:“还不去拿盏灯过来。” 表情变化的太快,以至于这名呆头呆脑的仵作还以为方才的笑容是他的错觉,他愣了一下,方一叠声的应着“是”,出去寻灯了。 “这杜修文也太小瞧我了吧,要监视也派个机灵点的嘛”,蔺羲钦瞅着仵作匆忙惶恐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方才没有干完的活。他托起曲芳的左腕,将他的手指轻轻展平,观察了他的指甲一番,而后又拐到另一侧,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他的右甲。 这时,屋子忽的亮了起来,正是仵作执着明角灯紧步走了过来,他笑呵呵地道:“大人,卑职已经把灯取过来了。” “这灯长在你手上了?”蔺羲钦故作惊异的表情,见那个呆子慌忙把灯搁在案上,又接着笑容和蔼的吩咐道,“麻烦你在去取些新鲜的井水来,记得,要新鲜的。” 仵作接着恭敬应是,兴冲冲地转身出去了,好像能为次辅大人效劳是一宗能让他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一般。 “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银子”,蔺羲钦一面咕哝,一面用手轻轻摁了尸体前胸两三次,未几,胸前渐渐漫出一片赤色。 “大人,您要的水来了,卑职堪堪去井里汲来的”,仵作提着一小桶水,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蔺羲钦没有理会他,直接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清水出来,对着尸体的鼻孔缓缓注了进去。 “您……在做什么?”仵作好奇的道。 “跟你讲一宗案子,说有张李二人同行,李身上有大量的财物,到了溪水中部水流较深的时候,张忽然抓住李按到水中致死,抢走财物,如果你是勘验李尸的仵作,你要怎样区分死者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强行按到水中溺亡的呢?” 仵作皱着眉深思起来,这时,曲芳的鼻中已有大量泥沙流了出来,当然,还包括几只蠕动着身躯的蛆虫。 蔺羲钦百忙中抬眸瞅了仵作一眼,明明是冥思苦想,在他脸上却呈现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忍住笑意道:“你先不用想了,去取些醋来。” “啊?哦”,仵作虽不明白,但也只能按压疑惑,认真的点了点头,刚要跨出门外,又听蔺羲钦补了一句,“再取些苍术、川穹来。” 见仵作离开了,蔺羲钦又从袖中取出一只未用过的羊毫,往木桶里蘸满水后,再执到尸身的肩胛处,这时,水滴从笔端落下,滴到了尸体的肩膀处,蔺羲钦发现,水滴在靠近颈部的肩胛部位时滑落的速度明显比其他地方慢,甚至还有停滞不流的现象。 “果然是这样”,蔺羲钦深深望了曲芳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大人,您要的醋来了”,仵作吆喝一声,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他将醋坛子搁到地上,歪着头瞅了一眼尸体,疑惑道,“只是,您要醋做什么?” “没什么”,蔺羲钦一脸“我就是逗你玩的”的表情,“你们不是嫌味儿太难闻么,这样,把醋倒进我方才带来的酒坛子里去,再搁些苍术、川穹进去就行了。”说着,就要离开。 仵作忙喊住:“大人,方才你说的那宗案子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回去查古籍”,蔺羲钦头也不回的道。 仵作低头瞅了瞅地上的醋坛子:“除尸臭不是刚进来就要除的么,这会子都结束了,还除个甚啊?”他一面眨巴着眼,一面老老实实地按照蔺大人的吩咐行事。 蔺羲钦出了刑部大门,便看见门口停着一大一小两口青尼小轿,轿前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酱紫色夹稠直裰,见到一副难民打扮的蔺羲钦出来,先是楞了一下,而后不紧不慢地上前执了个揖,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李大人已经在府上久候了。” “有劳林管家”,蔺羲钦谦和的回了一礼,随即掀开轿帘,坐进了轿中,林顺则上了另一口小些的轿子。 已经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了,阳光温煦,比起早上,已经暖和了许多,只是拂面的风还带着薄薄的凉意。 李府距离刑部衙门还是挺远的,远的蔺羲钦在轿子里都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林顺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放大:“蔺大人,已经到了,您请下轿吧……蔺大人……蔺大人?” 蔺羲钦惊醒了过来,忙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的口涎,掀开青帘走了出来,却望见轿子已经停在了李府的二门外。 普通的客人或是同僚来访,一般都在外书房接待,除非是知交好友或是心腹才会被请进内书房。 蔺羲钦状似受宠若惊的随着管家进了二门,这一路上都是曲廊水榭,疏林如画,端的一座人间神仙府。 来到内书房,李舜一身牙色家常服,坐在竹黄包镶平头案前执书阅览,头上的碧玉束发冠在秋阳中泛出翠莹莹的光泽,如雪顶的翠松。 听见脚步声,李舜抬起头来,见是林顺和蔺羲钦进来,便搁下手中的书册。 林顺向老爷请了个安,吩咐丫鬟上了茶,便自觉的退下了,蔺羲钦则一如既往的朝首辅大人执了个长揖。 李舜瞅着他打量了一番,伸手比划着道:“蔺大人,你这是……” “刚从地里出来,时间紧迫,忘了要换衣裳了,大人见谅”,蔺羲钦垂眸恭顺道。 “那先到府上沐浴吧”,李舜客气道。 “不敢不敢”,蔺羲钦显得惶恐,“下官通身污秽,怎敢弄污了大人的宝地。” “你我同朝为官,不用太过拘礼,坐吧。” 事不过三,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蔺羲钦随即斜签着坐在了右首的玫瑰椅上。 “曲芳的尸体勘验的怎么样了?”李舜的辞气极是自然,好像在问一些生活琐事一般。 “回禀大人,下官已经仔细勘验过了”,椅子还未坐热,蔺羲钦又起身,拱手向上级汇报道,“死者两手拳握,眼合,肚腹鼓胀,口鼻内有水沫及小血污,系生前溺水”,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一下,悄悄抬眼望了李舜一眼,又接着道,“而且死者十指指甲呈黯色,指甲及口鼻有大量泥沙,胸前呈现赤色,嘴唇有青斑,双边肩胛有瘀伤,实为他人强行摁入水中溺毙。” 蔺羲钦方才用羊毫蘸水滴在肩胛处,实为检验死者身上可有瘀伤,因是死前不久造成的伤痕,所以皮肤显现不出来,但会比其他无伤的地方硬一些,通过水滴可以验出,此为“水滴法”。 “那蔺大人寻出杀害曲芳的凶手了么?”李舜辞气仍是浅淡,“曲芳可是你的同乡好友啊,老夫记得没错的话,他离京那日你还亲自为他把酒送行,好友枉死,你一定很想还他一个公道,以慰他在天之灵。” “大人只吩咐下官验尸,并不是查案,下官并未查出真凶”,蔺羲钦是有备而来,话说的流畅有理,却仍作出了几分忐忑不安的样子,“不过,正因为下官与曲芳走得近,所以才知道他最近因为一方羲之砚与人起了争执,曲芳并未按价索买,却将那方砚收藏在了家中,下官到他府上时,还见过一眼,当真是无价之宝。曲芳惜之如命,离京时还带在行囊之中,可他遇害后,行囊中的羲之砚却不翼而飞。” 李舜眼底泛起一丝满意之色:“那依你的意思……” 蔺羲钦的身子又朝下躬了躬:“下官愚见,曲芳虽是庶民,可也曾为官一品,捉拿审问案犯之事,还得面奏圣上为好,如此方能彰显天子爱民之仁心。” 面奏宏治的结果,自然是交到了锦衣卫手中。进了诏狱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根本没有不招的,所以锦衣卫的彻查结果就是既保住了宏治的清誉,又向宏治证明了李舜的清白,至于那个替罪羊,根本无人问津。 蔺羲钦的谏言火候拿捏的很准,既不会太显山露水,又不会显得太愚笨,这样就会给驾驭他的人造成一种错觉,即此人不但有办事的能力,而且还很好驾驭,好比一柄又快又顺手的剑。 李舜捋了捋颔下微须,含笑道:“听闻令弟医术精湛,颇得贵派医术真传,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啊?” “在人家的药铺中坐坐馆。” “如此就太委屈令弟了,不如去宫中任御医,你觉得如何啊?” 蔺羲钦慌忙躬身长揖道:“多谢大人。” 李舜起身走到蔺羲钦跟前,端起他的手臂,顺势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蔺羲钦听毕,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结。 李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东风客栈的那三名杀手便是机会,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蔺羲钦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那一刹那的风起云涌。 第九十二章 蔺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小银花这些天总能出现在梅荨的视野里,弄得大白也一天到晚焦躁不安,成天挥着翅膀无头苍蝇似得到处乱飞,因为体积的关系,常常到达不了预想的高度,结果撞得屋子里乱七八糟。 “当”一声脆响,又是某块玉石与大理石面激烈相撞的声音,接着便传来大白尖锐的嗓门与几片散落的雪白羽毛。 梅荨搁下书卷,阖眼靠到椅背上,捏着眉心。 蔺羲钦,这是连日来梅荨脑海中浮现最多的字眼。上回在长亭里与蔺羲钦接触,虽然没有试探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肯定此人的心机不在李舜之下,而且他能在李舜的眼皮子底下做三年的次辅,没有两把刷子是不可能的。入了内阁,就等于卷入了官场漩涡的中心,结果只有两种,吃人和被吃。 李舜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端,同时也处在风口浪尖,上有少恩多疑的君主,下有虎视眈眈的文武群臣,如今又处在争夺储位的敏感时期,可谓杀机四伏,如履薄冰,而像蔺羲钦这样温驯听话,又有一定政务处理能力的下属官员是很容易得到上级的青睐的。李舜需要一把称手的利剑,所以蔺羲钦自然而然的便被他收归己用,可这把剑是否隐藏了锋芒,是否把他当作一块磨刀石,李舜却似乎疏忽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其实李舜根本用不着拿曲芳的事试探蔺羲钦,以这位次辅多年在内阁的表现,他就应该猜得到他的处理方式,李舜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让蔺羲钦办的事关系重大,不再试探一次,他心内总是不安的。 梅荨已经得到了蔺羲钦被李舜请进内书房密谈的消息,这就说明,李舜正式将蔺羲钦纳入了旗下,她也知道,李舜揪着杀手的事不放,就是铁了心的要挖地三尺把她挖出来,所以她才急着去跟蔺羲钦接触,想要品品这杯梅子茶的味道。 可这个人,看似简单,实则深不可测。 梅荨徐徐睁开了眼,窗外的光映到她的眸中,一片雪亮,还夹带着几分秋日的肃杀:不管蔺羲钦是黑是白,都要将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夺嫡之争,比起内阁成员间的权力角逐更加残酷,胜者为王败者寇,走上了这条路,就永远无法再回头了,前方的路只会越来越艰难,任何一丝的妇人之仁都有可能让她和她身边所有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当啷”一阵响,惊回了梅荨的思绪,她循声望去,原来是小银花盘在八仙桌上吞食上头的一盘山药团子,尾巴一甩,不小心将整盘甜点打翻了,小银花条件反射似得朝梅荨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脖子,估计是平素在栊晴房里时常犯这样的错误,被栊晴喝骂惯了。 梅荨瞧着它有些奇怪,在洱泉山庄,它一般都赖在阚育身上的,这几天怎么老在自己跟前晃悠,还到处寻吃的,好像很饿的样子。她思量了片刻,抬眼朝窗下的高几上看去,花觚里的紫色鹤翎已然换成了桂枝,阚育好像一连许多日都未见了,难道他不在山庄里头,怎么没听刘叔说起过。 她正想差个人去问问,就见一个青衣小厮走了进来,执礼道:“小姐,那边府上传来消息,说一位唤作蔺勖的公子递了拜帖,要求见小姐。” 蔺勖……梅荨在心中重复一遍。他是蔺羲钦的弟弟,医术高明,克日便要入太医院就任,这个时候来拜访我做什么呢?与蔺羲钦有关么?不管怎么样,见一面便知道了。哥哥深藏不露,说不定可以从弟弟身上打开缺口。 想罢,梅荨便吩咐小厮准备马车,并派小厮提前回府告诉府里的执事,让蔺勖在外书房稍候。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东南角的黑油大门前,梅荨下了马车,且往书房去了。 梅府的这间外书房相对疏阔,陈设简单,门外对着一水儿的杨柳,里头屋顶用的是井口天花,板上绘着团龙草,显得淡雅亲切,很好的调和了书房的古斋之气。 蔺勖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紫色夹稠直裰,头上一支同色的素头簪子,身上没有任何贵重饰物,但比起先前那身庄稼汉的打扮,却是让人眼前一亮,他坐在左首的鼓腿圈椅上静静的等着,眸光明澈,颇为儒雅,比起一般的郎中又多添了几分江湖之气,他右手边的红木茶几上还搁着一只木色药箱。 槅扇门外,一位乌发玉衫的女子徐徐走来,步子轻淡,如薄云舒卷,那张苍白的脸甚为熟稔,蔺勖认得,她就是梅荨。 见到梅荨跨进门槛,蔺勖旋即起身执了一礼:“梅小姐,在下蔺勖,冒昧一见。” “蔺公子请坐”,梅荨回执一礼,待客人落座后,自己方坐在了上首,“我这里别的不敢说,茶却是人家府上不常见的,这是现年苏州来的雨后龙井,烹茶的水用的是霜降那日从菊花上采的霜露,公子不妨尝尝。” 蔺勖温煦一笑,执起茶盅浅啜了一口,又重新搁到了茶几上,其间并未说一句话,眉宇间的郁色却越来越浓。 梅荨见他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先道:“公子前来府上,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在下是一介郎中,别无所长,只有一手医术勉强拿得出手,上回在庄子上遥见小姐一面,觉得小姐身染痼疾,所以特意带了药箱过来,想为小姐请一脉,不知小姐可否方便让在下一瞧。”蔺勖与他的哥哥截然不同,说话的时候,眸子是温雅的,让人倍感亲和,或许这就是医者特有的魅力吧。 梅荨知道他医术精湛,眼下蔺羲钦是敌是友还分不清,若是被他瞧出自己的病症不是所谓的梅家族病,而死身中剧毒,不知会不会牵累梅伯父。她抿唇浅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梅某确有不便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梅小姐,我没有其他的意思”,蔺勖眼中难掩急色,“我是一名大夫,不懂得朝廷权谋,我是自己来的,家兄并不知情,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一下脉而已。小姐你的病情似乎有恶化的趋势,若不及早诊治,怕……” “怕会不久于人世么?”梅荨淡淡一笑,旋即卷起右边的袖子,露出了臂上三根入肉九分的银针。 而蔺勖看到的却是上头那块半月牙状的伤疤。 第九十三章 苏璟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岁月仿佛一下子就被翻了回去。 难怪她看起来如此面善,原来她竟是三叔的女儿珏妹妹,苏氏一族近乎灭门,没想到三叔尚有骨血遗留人世,上苍垂怜,竟让他们骨肉天涯再见。 蔺勖认得这块伤疤,也是机缘巧合。 那日苏珏被烫伤,她害怕父亲责怪,便央求乳娘去同街的二伯父那里讨药,乳娘磨不过,又怕天气炎热,伤口恶化,便按苏珏的话往苏鼐的二哥苏燮府上去了,在府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了苏燮的长子苏璟骑马随同大人去山中打猎,苏璟见是珏妹妹的乳娘,便勒马问了来意,乳娘寻思着这璟哥儿向来为人仗义,读书知礼,不怕他会去向老爷打小报告,便把苏珏烫伤的事说与他听了,苏璟听后不由大笑,这个鬼灵精也有怕的时候,他旋即翻身下了马,折回府里给乳娘拿了一瓶烫伤药粉。 如今的蔺勖就是当年的苏璟。 他平生好游,多半时间都与府中负责采办的执事羁旅在外,与自家姐妹甚少相处,只在过年的时候偶尔见上两回。苏珏是出了名调皮捣蛋,所以苏璟对她印象深刻,但苏珏却不怎么认得这个哥哥,而苏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他正在蜀地,那时大雪封山,他寄居在山中一名猎户家,来年开春才得到消息,所以逃过一劫。 今人犁田古人墓,世事沧桑,如今再见故人,他心内登时如翻江倒海,万语千言,都只化作两行热泪。 蔺勖眼前一片朦胧,他忙转过身,拭去满心酸楚。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逆光拖成一道长长的剪影。 他的眼睛很明澈,掩盖不住一丝一毫的悲戚,梅荨静默了片刻,待他重新转回身子,坐到圈椅上时,她方轻轻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无妨,让小姐见笑了”,蔺勖眼中的泪已拭干,“方才看见小姐臂上的针法,不禁令我想起了家母,所以才一时失态。家母在世时也是终年缠绵病榻,生死关头时,家父打算给她用三关封穴以延续寿命,可却被家母拒绝了,她说此生被病痛折磨的已经够苦了,用此法也不过将她的痛苦延长而已,既然天不假年,又何苦逆天而行。” “令堂慧眼看透尘世,是梅某万万不及的”,梅荨垂眸,望着茶中浮浮沉沉的香茗。 “小姐既用到此法,想必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危难关头”,蔺勖默了片刻,“不瞒小姐,我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但说无妨。” “小姐应当也知道,在下的医术始终屈居在陆旷之下,作为一名杏林中人,自然想要名扬天下,夺得这天下第一的神医誉名,所以,小姐的病若是能在在下手中医好,那……” 梅荨不由一笑:“原来你是想拿我做试验,可是,你不是马上就要去太医院就职了么?” “御医之职在下毫无兴趣,而且朝廷纷争,勾心斗角,即使太医院也不能免俗”,蔺勖的茶盅始终在手中转动,“我只想专心研究医术,而且小姐你也不吃亏,若是造化大,说不定小姐的疑难之症能就此痊愈也未可知。” 梅荨垂眸啜了一口茶。这样也好,蔺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则能间接摸到蔺羲钦的底细,二则,必要的时候,他也是一张王牌。 她搁下茶盅,淡笑道:“既如此,那梅某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你同意了?”蔺勖颇感意外。 “你我各取所需,再说了,你方才不是也说,我并没有吃亏,还有痊愈的希望么?”梅荨笑道,“如此,又何乐而不为呢?” 蔺勖面色的喜色溢于言表,起身拱手道:“那在下这就回去准备着,三日后再登门造访。” “公子请便”,梅荨起身相送。 蔺勖提起茶几上的药箱,挂在肩上,颔首一礼后,方转身离开了书房。 槅扇门外的杨柳已经染黄,即使再精心呵护,也不复春日的色彩。 蔺勖的身影堪堪淡去,栊晴与刘小挚便朝二门口的荨姐姐奔了去。 栊晴粉嘴儿上沾满油渍,身上还有一股孜然的味道,想必在外头刚吃完烤山鸡,她紧走几步,油腻腻的销售攀住荨姐姐的胳膊,仰着脸道:“姐姐,刚刚出去的那个人是谁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上回我们去庄子上寻蔺羲钦的时候,他不是也在地里干活么”,梅荨顿住脚步,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替栊晴擦了擦嘴,“他是蔺羲钦的弟弟蔺勖,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虽然长得比他哥哥漂亮一点,不过好像没有他出彩,也不说话,闷闷的,一看就知道没趣”,栊晴撇了撇嘴,“他们两兄弟我都不喜欢。” “小晴不喜欢就不要理他们”,梅荨接着给她擦了擦手,“不过,以后蔺勖来了咱们府上,你不许欺负他哦。” “他来我们府上做什么?”栊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可不可以不让他来。” “他很懂医术的,小晴不是喜欢调制**么,到时候可以让他帮你哦。” 栊晴还未答话,后头赶上来的刘小挚就先插道:“谁懂医术?” 栊晴思考的过程中,还不望白他一眼,当眸子里倒映出刘小挚的模子来时,她眼睛里登时放出光彩,而后一脸灿烂的使劲儿点头:“好呀好呀,就让他帮我调制**。” 刘小挚却觉得她的笑容很瘆人,背脊上的寒毛不禁都立了起来。 三人正沿着抄手游廊往正院里去,便看见前头一个青衣小厮疾步朝这边走来,后头还跟着一群未留头的七八岁小子,他们一见到栊晴,立刻一窝蜂的拥了上去,差点没把那个小厮挤成肉馅。 刘小挚看到这番情景不由一声冷汗,正要转身悄悄离开时,忽听得栊晴的声音在耳后炸响:“谁要是能从刘小挚头上拔下十根头发,我就教他一招菩提掌。” 话音还未落,众人就如附骨之锥一般追着刘小挚满院子乱跑。 栊晴则站在廊子上笑弯了腰。 那小厮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梅荨跟前,拿出手中的信条:“刘掌柜那边传来的消息。” ——————————————————————————————————————— 下午俺要去医院复查,晚上估计不能按时更新了,但是……不更新也要投票……好吧,我承认是我想多了…… 昨晚的更新手一抖不小心传到作品相关里去了,早上已经更正,在上一章的结尾俺也加了说明,不过手机反应好像要慢一些,所以这里再补一句,若是还看不了,只好麻烦大家翻到目录顶头,点击再看了…… 第九十四章 裴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大柳街街如其名,两边道儿上每隔百步就挺着一棵合抱大柳树,眼下这个季节,柳枝都枯萎了,一根根干柴似得戳在道路上。 这条街离城中心很近,也算的上是京城埠盛的地段之一,而且它与其他街巷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即店铺与居户是散杂在一齐的。住在这里的居户大都不是京城本地的农户,而是从外地迁移而来,手里没有土地,只好做起了小生意。他们从小摊贩做起,生意渐渐红火,手里有了本钱后,便开起了铺子。虽然商贾的地位很低,但他们手中的财富却的的确确要比一般的农户多得多,所以他们又在自家铺子旁边盖起了两进甚至三进的院落。 他们本是外地人,不像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户一样,五服之内的亲属大都挤在一个院子里,他们丁口稀薄,最多不超过七口人,显得院落空荡荡的,许多耳房轩堂白白的空置着,由此他们又想到了一个赚银子的路子:在外院加盖倒座,把这些二门外的屋子全租出去,或是有些手头宽裕的,专盖一套院落租给那些手里有钱的主儿。 帝都京城自古便是南来北往的繁华古城,行脚客商、赶考的仕子、采办执事……都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而他们的地方不但环境好,价格要比一般的客栈低,且酒楼、药铺、成衣店这些生活所需的铺子都近在手边,出门转个弯便到了,所以能吸引到很多顾客。由此这条街便渐渐繁华起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大柳街也成了袁耀宗最为头疼的地方,京城几乎每三宗案子就有两宗出自这里,毕竟此地相较于客栈更加龙蛇混杂。 龙蛇混杂,自然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儿都不缺,大家也都是见怪不怪,最多一家人用饭的时候凑在一齐嚼嚼舌根,当当下饭菜。 这日也是个晴好的天儿,午后的秋阳晒得人身上有些薄热。 在街尾一口屋宇式的如意门前,一个年轻公子闲闲的立着,他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潮稠圆领,领口与袖口用鹅黄丝线绣着缠枝西番莲,衣裳很短,与腰齐平,同色花纹的圆筒裤子,松松垮垮的露在鹿皮短靴上,这是眼下京城的公子哥们最时新的打扮。他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枯柳枝,背对着门望向街对面的一家药铺,口里的枝条一上一下摆动了数次后,忽的目光一收,吐出柳枝,转身叩门,动作连贯如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之气。 “笃笃”几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门内一个穿着灰布直裰,闭着眼张着口打哈欠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被人吵了午觉,面上有明显的不豫之色,但睁眼一瞧,来的人不仅衣着不俗,腰上还佩着玉,脸上瞬间换上亲和的笑容,作揖道:“这位公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端的大富大贵之貌,您是来瞧屋子的吧,快请进。”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子打了个请的手势。 年轻公子如水的星眸在他面上轻轻一扫,便背起手大摇大摆的跨进屋内。 屋子还算疏阔,是个中规中矩的一进院落,院子收拾的很干净,除了一些常见的盆栽花木外,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饰物。 他随意环视了一下屋子,辞气含着公子哥的强调:“你们这一带的屋子很紧俏嘛,我五六日前来这里,都还是满的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公子这回可真是赶巧了来”,中年男子弓着身,笑的满脸的褶子,“我这屋子就是六天前刚刚空出来的,今儿早上还有人来看过呢,但他没有公子富贵,出不起价钱。” “六天前刚刚空出来的啊”,年轻公子锁了锁剑眉,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上回来这里打听的时候,我瞧见一个个子很高大的人从你这间屋子出来,本公子好像有些印象,对了,是不是左眉上有一道拇指长的伤疤?” “公子好记性”,中年男子朝着他翘了翘拇指,“先前住在这里的就是此人,他平素很少出门,尤其是白天”,他顿了一下,笑容又加了一分,“公子瞧着这里可还行?” “你这屋子倒是不错,不过本公子生性好洁,最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也不喜欢不干净的人,包括以前住在这里的”,年轻公子薄薄的唇微微上扬,“那个人身上不会有什么病吧,还有啊,他在你这里住了多久?要是太久,我可就不要咯。” “不久不久,绝对不久”,中年男子慌忙摆手,“他是三月来的,也就半年多一点儿的时间,一点儿也不久。” “你可不要诓骗本公子哦。”年轻公子闲步走到天井,“我可是会去打听的。” “您尽管去打听”,中年信誓旦旦地道,“他本来是付了一年的房费,可有一回晚上出门后,就没再回来了,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说到这里,他不由给了自己一嘴巴子,那人成日里剑不离手,一看就知道是个江湖客,他自租了这屋子,从来没有出去超过一日的,可这回一连许多日都没有出现,他就寻思着估计是被仇家追杀逃命去了,所以行李也没收拾,就连留在屋子里的上百两银子也没带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谁见了不动心,更何况是人家自己丢下的,不拿白不拿,所以他就悄悄藏了这些银子,还挑走了几套好衣裳,其余不值钱的就全当做垃圾扔掉了。 “这些本公子不想听”,年轻公子操起手,走进上房,“我只问你,他身上有没有病,尤其是那种会传染的病?” “没病没病,绝对没病”,中年男子一脸诚挚,“他身体好着呢,不瞒公子您说,他是个江湖人,日日剑不离身,绝对没有什么会传染的病,您六日前不是还见他出门了么。” “是么?”年轻公子满眼的狐疑,“那这屋子里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中年男子抽了抽鼻子,不由暗道,自己都打扫的这么干净了,怎么可能还有药味儿,这人属狗的吧,面上却笑呵呵地道:“呃……是有一点儿小毛病,不过绝不会传染,这个我敢保证,他的药都是从对面街上的杏林药铺抓的,您可以去问问。”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凌空抛给中年男子:“有病的人住过,本公子是不会住的,这锭银子赏给你了。” 中年男子慌忙将接过手的银子塞进袖子里,点头哈腰地谄笑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年轻公子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一径转身离开了。 他走到对街,取过系在杏林药铺旁柳树上的一匹枣红色大马,一蹬铁镫,便翻身上了雕鞍,手中鞭子一扬,马儿绝尘而去。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马儿希聿聿一声嘶鸣,前腿高高抬起,便稳稳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旁。 马上的年轻公子一跃而下,沿着一人宽的田垄疾步走去。 彼时,田垄两旁的麦田已经空了一大半了。 还是那座朱漆剥落的长亭,亭子里的人也还一身沾满污泥的粗布直裰,正一脚踏在坐凳上剔牙,见到来人喊他“蔺羲钦”,也只掀了掀眼皮。 年轻公子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撇嘴道:“你倒是悠闲自在,我为了你的事,你瞧瞧,我新裁的衣裳……”他将袖子上的一道长破口举到蔺羲钦的眼皮底下,“很贵的!” “你老爹家财万贯,再买一件不就完了”,蔺羲钦不耐烦地推开他手,“打听到什么了没?” “有我裴夜出马,就算你要问袁耀宗昨天晚上跟哪个小妾睡觉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裴夜扬了扬眉,“你不是让我打听那三个杀手么,其中一个,就是被你检查出来患有疥癣,还根据他身上敷的要弄清了药方子的那个,我打听了,这药方子确实是出自杏林药铺,而且根据药铺掌柜的线索,打听到了他原来的住处,听出租屋子的那个老头子说,他是三月份来的,其他两个我也打听过了,他们的住处散落在长乐街周围。” “长乐街……”蔺羲钦若有所思地道,“古玉斋……” “对,九味居也在那里,那条街就这两家店铺最有名”,裴夜补充道。 “还有呢?” “你说梅荨来京的时间啊”,裴夜操着手道,“不用打听也知道,她是三月份来的啊,话说我还没见过她呢,听说她还是个大美人呢。”裴夜搓了搓手。 蔺羲钦眼底忽的掠过一抹雪芒,而后冷哼了一声:“的确是个大美人,不然,怎么会把蔺勖那个臭小子的魂也给勾走了。” “他怎么啦?”裴夜凑到蔺羲钦跟前,好奇地问道。 “那个兔崽子住到梅府去了”,蔺羲钦鼻孔冒着粗气。 他话音还未落,忽的感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抬眼一看,裴夜已经一溜烟的跑了,还丢下一句话:“我去看看蔺勖。” 蔺羲钦无奈的摇了摇头,目光收回的瞬间,面色也已敛紧。 梅荨,到底是什么来路? 第九十五章 罗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层层铅云隐在墨似的天际里,悄悄地将整片星辰吞没殆尽了。 热闹了一天的长乐街也终于安静下来,街道两边的铺子都已关门闭户,黑洞洞的,好像已经在深夜里沉睡,连门口挂着的一对儿暗黄的明角灯也是乍明乍暗,如两只瞌睡的兽眼,但西街一家装饰的韵致典雅的铺子却还在亮着幽暗的火光,在黑夜里显得十分诡谲。 铺子里很安静,静的能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应该是有人在换衣裳。 蓦地,铺子外头疾速地掠过一抹纤细的黑影,惊得光影一阵摇曳,里头的人似乎警觉性很高,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一丝细微的风吹草动,他右手笔直一伸,手腕轻旋一个好看的弧度,搁在大理石心书案上的一把长剑便轻巧的落在了他的手中,他身子凌空一旋,案上一盏油灯,火焰随风斜斜一拉,便瞬间熄灭了,屋子里登时被漆黑包裹。 外头的那抹黑影借着街上朦胧的火光疾步闪到一人高的雕花窗下,双膝微屈,便身轻如燕地从窗户上蹿了进去,可双脚还未落地,眉心就已感到一股寒冷的杀气直扑面门,她侧身一避,右手举剑一架,便挡住了杀气腾腾的一剑,左手轻拉面罩,露出了隐在后面的一张倾国容颜,同时,一声斩冰切雪的声音也低低响起:“刘叔,是我。” 这个声音十分熟稔,刘掌柜忙收起长剑,一面回鞘,一面诧道:“三小姐?” 舞青霓在苏家排行第三。 “你怎么突然来了?”刘掌柜重新点起案上的油灯。“是小姐吩咐你来的么?” “是我自己来的”,舞青霓颀长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浮现,即使穿着墨色的夜行衣,也十分卓尔,她瞅了瞅跟他同样装扮的刘叔。面色微敛,“你是要去顺天府么?” 刘掌柜面露踌躇之色。 “我都知道了”,舞青霓搁下手中长剑,一径坐到旁边的鸡翅木玫瑰椅上,“消息是从我那里传出去的。昨晚一个叫裴夜的人跟一些京城的公子哥来我坊子寻香,吃了些酒。就把蔺羲钦勘验那三名杀手的事吐露了出来,他说其中一个患有疥癣,还敷过药,他根据上头的药粉还原了药方子,然后按药索骥。最后查到了大柳街。我暗中派人打听过,这个裴夜与蔺家确实交往甚密,先前蔺勖曾经妙手回春救了他父亲的命。” “裴夜……”刘掌柜思忖道,“他父亲是桓平侯裴之庆么?” 舞青霓微微颔首,面冷如霜,平素的娇慵柔媚之态荡然无存:“裴夜时常流连花坊,之前最喜欢去折香居,止云死的那晚。他就在场。” “眼下他们已经查到古玉斋了,我还收到消息,明天一早蔺羲钦要再勘验一次尸体”。刘掌柜额上挤出三道深纹,“我怕他们会查到三人的亲属身上去,他们的亲属之前一直安顿在广陵琴院,要是被他们查到,小姐与梅家就暴露了。” “所以你才想去顺天府毁尸灭迹?”舞青霓锁住他的脸冷冷道。 刘掌柜不由垂下了双眸。他深知这样做很冒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梅家与小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眼下蔺羲钦他们一定有所防范,如果派其他人去。自爆毒药估计是不能成了,到时候他们经不起严刑拷打。一样会供出自己与梅家,倒不如自己去,一来他武艺高强,二来即使被擒,他也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出卖小姐的,就算是用刘小挚和妻子的性命相要挟。 舞青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淡淡滑向案上的油灯,灼灼热焰却融化不了眸中的寒意:“你以为你被擒了,只要一句话不说,梅荨就安全了?刘小挚与刘婶都住在梅府,你与梅荨公开的关系是因梅家生意上的缘故,你被擒了,梅荨撇的清么?” “三小姐,你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舞青霓默了片刻:“梅荨知道么?” “小姐还不知道”,刘掌柜摇摇首,“只前日晚上传了消息,说蔺羲钦已经勘验了尸体,但没有什么举动……这都是我办事不利,我不想让小姐费神,刘小挚那边我已经警告过他了,让他不要把这些消息传到小姐耳朵里。” “刘叔,你做的对,但是顺天府你不能去。” 刘掌柜默然片刻:“那……” “我去!”舞青霓起身,提起案上长剑,稳稳地执在手中,坚定似剑刃的眸光凝住了刘掌柜滑到嘴边的话,“我跟你一样,是不会出卖小珏的,而且我被抓了,他们怎么都怀疑不到小珏和梅家的身上。” “可……”刘掌柜想起了上回舞青霓因钱通宝的事被抓入诏狱的情景,眯着眼道:“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跟小姐交代啊?” “刘叔,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舞青霓睥睨一笑,满屋子的金玉都瞬间失了光彩,“他们想要抓我,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罢,拉起面罩,转身便走了。 刘掌柜瞧着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带着一股难以言说之意,这让他的心内隐隐不安。 漏下三鼓,马滑霜浓。 顺天府衙的朱漆大门外,一胖一瘦两名兵丁佩刀站着,夜风拂过,卷起他们的袍角上下翻飞,他们不由紧紧抱起了双臂。 “我怎么觉得今儿晚上这么冷呢?”胖子牙齿打着架。 “你身上的肉那么多,摔一跤都不痛,还怕冷啊”,瘦子揶揄道。 “肉多,受的风也多,当然冷咯”,冷不丁地感觉头顶有黑影迅疾掠过,胖子瞳孔瞬间放大,抬头朝黑沉沉的四处瞧去,“你说天这么黑,会不会有鬼啊。”话音刚落,府衙左侧的竹林忽然莎莎作响。 “有鬼!”瘦子忽的指向竹林深处,状似惊恐。 胖子身上的肉一抖,撒开脚丫子就往瘦子那里奔去了。 瘦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瞧你这怂样,难怪天天被老婆追着打,居然怕成这副模样,那竹林是被风吹的”,他没有避开胖子,嘴上却鄙夷着。 “我当然怕咯,他要吃也是吃我,你皮那么厚,咬你一口,牙都会崩断”,胖子两只眼睛四处逡巡着,却始终没有发觉离他们不远的竹林里栖着一抹黑色人影。 舞青霓双足轻盈地立在竹冠上,操着手随意的环顾眼底的府衙分布,眸中噙着傲睨,似没有把这世间的一切放入眼里。 府衙里头安静的很,也没有多少侍卫把手,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灯,除了南边的大牢。 舞青霓先前已经打探清楚了,三名杀手的尸体并没有陈在牢门外的停尸房里,而是转移到了后院的柴房,想必蔺羲钦已经让袁耀宗做了一番准备了。 舞青霓抬眸朝北边的后院望去,眼底掠过一抹雪芒,旋即身子一纵,越过墙垣,沿着灰黑的屋脊朝后院疾速移去。 冷风乍起,细细碎碎的瓦砾声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竹涛声中。 后院灯火明亮,大批的侍卫手摁腰刀,举着火把来回巡查,脚步沉沉,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蔺羲钦果然备了一手。 舞青霓在心底冷冷哼了一声,她瞅准两班侍卫两相背离的功夫,足下紧蹬后墙,借着推力闪电般穿过卫队中央,而后凌空几个大旋转,成功蛰伏到了柴房的屋脊上,动作快的几乎让人捕捉不到一丝一影。 舞青霓口不喘气,轻轻揭开皂瓦往里头瞧去,幽黄的火光里,三具男尸分躺在三张尸床上,缟布搭在胸前,露出了赤/裸的肩臂。 舞青霓摸了摸怀中的药瓶,只要把这些除尸药水洒到他们的身上,便大功告成了。她翻身从后侧跃下,绕到窗下纵入。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儿,尤其是苍术,川穹的味道尤为明显。 但舞青霓是没有心思管屋子里是香还是臭的,她屏住呼吸,猫着身子一点一点朝最近的那张尸床挪步而去。 这一小段的距离,舞青霓额上已走出了细密的汗,她缓缓蹲到尸床旁,从怀里掏出那只青瓷药瓶,揭开红囊盖子,举到尸体上方,正要倾斜瓶口时,她的目光不由扫到了尸体暴露在外头的那部分。 过了*日的尸体,怎么会完好无损呢? 她眼底寒芒堪堪掠过,床上的“尸体”忽然握住她执着药瓶的手腕,右臂一个反转,便从尸床上纵身而起,与舞青霓交起手来,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其他两人也跳将而起,同她周旋起来。 三人正兀自胶着,屋外登时亮如白昼,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与弓箭声也随之而来,舞青霓暗道不妙,正寻脱身的机会时,门“砰”的一声大开,门外李舜与蔺羲钦正立在漫天的火把中央。(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顶替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袁耀宗拨开拈弓搭箭的人群,挤到李舜与蔺羲钦的后头,扶了扶官帽,尖着嗓子道:“把柴房都给我围严实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柴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集体单膝点地,簇簇箭镞在黑夜中散发着冷冷寒光。 李舜身着一品绯红官袍,在丛丛火把的簇拥下更显得耀眼灼目,令人不敢逼视,他顿了片刻,便朝屋子里的人轻抬了抬手。 里头三名假冒死尸的李府侍卫旋即抽身退到了一边,目光却紧紧锁在黑衣人的身上。 舞青霓扫了一眼外头声震如雷的架势,眸中傲睨之色愈显,而后紧盯着迈步朝屋子里走来的李舜,右手一推,长剑一声清啸,重回剑鞘。 李舜走至台矶旁时,袁耀宗忽的冒出脑袋来,躬身垂首道:“李大人,里头的贼人武艺高强,手中还执着兵器,您就这样进去,恐怕会有危险,您要是出了事,下官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要不,待下官派人捉了这贼人,把他关进大牢里,您再审问。” 李舜迎着黑衣人投来的挑衅似的目光,双袖一甩,不顾袁耀宗的阻拦,负手提步上了台矶,周围森森的火把与箭镞交错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惊不起半点波澜。 袁耀宗歪过头瞅了瞅屋子里的黑衣人,心里不禁有些发虚。虽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可他武功如此高强,万一有点什么“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那自己岂不是玩完了。再不济,他也会来个鱼死网破,万一拿自己当垫背的,那…… 他举袖试了试额上的汗,抬眸一瞧。李舜已经与黑衣人面对面的站着了,距离不过五步。这上司都已经去了,自己再不去是不是太丢人了,他正兀自踌躇着,就感觉耳朵边痒痒的,然后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袁大人。这天这么冷,你怎么满头的汗呀。” 他眼珠子溜了溜,见是蔺次辅,忙低首讪讪笑了笑:“……火把点的太多了,有点热……呃……二位大人的安全最要紧。下官立刻就去巡察一遭,看看是否还存有疏漏之处。”说着,转身就要走。 “袁大人,巡察之事你就不要费心了”,蔺羲钦搭上他的肩,一面拐着他进屋子,一面笑呵呵地道,“进屋瞧瞧嘛。你不想知道那个黑衣人是何方神圣么?” 袁耀宗拗不过,只好满脸苦色,硬着头皮进去了。 柴房本就不大。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就显得更局促了。 “阁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李舜声音淡淡的,颔下微须无风自动。 “大人这一遭请君入瓮也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我可是受宠若惊啊”,舞青霓的声音轻飘飘的。 袁耀宗诧异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他不由朝黑衣人凑近了些。但忌着他手里不长眼的剑,只好又缩回步子。伸长了脖子去瞧。 蔺羲钦则无事人似得歪倚在墙上。 “阁下太谦虚了”,李舜似笑非笑地道。“你到这守卫森严的顺天府衙,如入无人之境,这里上百名守卫形同木偶,怎么敢教老夫大意啊。” 舞青霓眉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看来李大人是对我知之甚详,才有这一番精心的准备。” “可惜素未谋面”,李舜辞气不变。 “让你知道也无妨”,舞青霓举手缓缓除下面上的黑罩,笑意涟涟地盯着李舜,唇角微微上扬,“李大人可有感到意外啊?” “你你你……”袁耀宗使劲揉了揉眼睛,半张着嘴道,“你不是沁春园的舞青霓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蔺羲钦剥着指甲的手顿了顿。 李舜的面色却沉了沉。 “看望朋友啊?”舞青霓朝袁耀宗瞟了一眼,煞是诧异地问道。 “什么朋友?”袁耀宗左右环顾了一遍,一头雾水地道,“在哪里呀?” “这个恐怕袁大人比我更清楚吧”,舞青霓朝墙角那三名侍卫扫了一眼,“可惜,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袁耀宗才反应过来,他不由窒了一下,面色涨红,忙闭口退到蔺羲钦那里去了。 “既然是看望朋友,那必然是赍了表礼前来”,李舜若有深意地道,“不知阁下备的是什么礼呢?” “也没什么无可奉告的”,舞青霓脸上露出两个梨涡,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递到李舜面前,“呶,就是这个。” 守在一旁的三名侍卫登时面色一紧,忙摁刀戒备起来,弄得袁耀宗也莫名的缩了一下脖子。 李舜不紧不慢地接过青色瓷瓶,揭开红囊盖子,举到鼻底,眉头不由紧了紧:“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此毁尸灭迹,你幕后的人又是谁?” “李大人,您这是明知故问吧”,舞青霓辞气闲闲的,“你若是不知道我是谁,又怎么会煞费苦心布下此局来引我现身呢。” 李舜眸中的杀气一闪即逝:“阁下何不说的具体些。” 舞青霓轻哼了一声,笑而不语。 气氛忽然凝结了下来,一旁的蔺羲钦用胳膊肘捅了捅袁耀宗,给他使了个眼色。 圆场么,那是他的拿手好戏。袁耀宗忙紧步过去,朝李舜躬身施了施礼,而后负起双手,一副质问的神色:“舞青霓,我且问你,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与你是何干系?” 舞青霓冷冷瞥了他一眼,满眼的不屑,好像在说“你是什么东西”的感觉。 “你这个刁妇”,袁耀宗撸了撸袖子,作势想给他点颜色,见李舜盯了他一眼,忙窃喜着躬了躬身子。退了下去。 “沁春园是你一生的心血吧,我记得里头有一个叫作墨葵的,好像跟你情同姊妹,要不要老夫派人请她来跟你聚聚。” 舞青霓轻哼了一声:“沁春园不过是我用来隐藏身份的工具,墨葵是我的姊妹。自然应该与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宋枥呢?”李舜辞气极为平淡,像是在叙家常话一般,“据老夫所知,你与宋枥私下交往甚秘,想必京城流传的这段佳话不是假的吧,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人是谁。老夫可以让你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舞青霓的眸子翻覆出冷冷的杀意,锁住李舜的脸看了许久,而后睥睨一笑:“李大人,您深谋远虑。权倾天下,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数次败在一个女子手上,不知滋味如何啊?” 李舜捋了捋颔下微须,笑容看起来很亲和:“胜败乃兵家常事,关键是要看谁能笑到最后,只是不知你口中的女子是何人,老夫很想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舞青霓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 袁耀宗在一旁听的满头问号。 蔺羲钦却隐隐猜到了些眉目,原来李舜要他绕这么大个圈子。为的就是要揪出辅佐荣王的那个人,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宋枥是为了我,才会打死朱员外的儿子而被关入顺天府大牢,说到这宗事,我还要多谢李大小姐的成全呢”,舞青霓靠到椅背上。“那时候,我收到消息。李大小姐正为苏州来的梅荨寻一方百年古琴桌,我坊子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哪里有,便派人高价买了回来,再放出消息说琴桌在我园子里,如此她才能帮我把宋枥救出来。李大人还记得‘紫微垣黯’之事么?”舞青霓深深望了李舜一眼,“东宫的那把火是我派人放的,‘紫微垣黯’的消息也是我让宋鸿放出去的。” 李舜微微眯起的双眸瞬息万变,他默了片刻,质疑道:“你支持荣王?” “宋家支持荣王,那我自然也会尽心竭力佐助他,怎么,大人不信么?” 宋鸿是以为荣王救了他儿子才支持他的,而李舜知道他支持荣王是因为上回他在朝上启奏皇帝尽快立嫡子为太子,具体的时间他却不知,如今听舞青霓如此说,才知道原来宋鸿早已暗中投靠了荣王。 舞青霓冷笑了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前工部尚书钱丰裕会在护国寺外被擒呢?你们的计划可是天衣无缝的哦。侧王妃身边那个贴身丫鬟伴云,哦,不对,应该叫她百灵才对,她不是看见一个相士把侧王妃带到望江楼了么,那个相士是我寻人假扮的,目的就是引这枚暗桩现身,本来想寻个时机把她铲除,可谁知半路上跳出个钱通宝,我知道他与沂王私交甚好,便一剑把他解决了,谁知他死的不干净,连累我进了诏狱,我便利用宋枥进牢中见我的机会,把如何抓捕钱丰裕的计划一一告诉了他。大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诏狱这个地方怎么能随便让人进来探监呢?” 舞青霓被抓进诏狱,宋枥知道后寝食难安,一直在诏狱外徘徊。她为了以防万一,到时候好拿他当幌子,便央求高湛让他进诏狱探望了她一回,而且她为了不让之前的佳话被戳破,牵连梅荨,也一直与宋枥保持着联系。 舞青霓嫣然笑道:“那是因为高湛中了我的美人计,所以那天高湛才没有参与你们去护国寺抓荣王与乔铣的计划,而且我还让墨葵拿着我杀人的物证去告诉钱丰裕,说我杀钱通宝是荣王指使的,那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去护国寺逮捕荣王,才会中了我的圈套。”她顺便挑拨了一下高湛与李家的关系。 李舜两颊的肌肉不由紧紧绷了起来。 “李大人手段高明,竟想到利用侧王妃的失踪来引我现身,而且你手下的人还跟踪荣王寻到了望江楼,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么?”舞青霓轻启丹唇,齿如贝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望江楼的雅间里是修了密道的,他们进去了,自然就出不来了,我的武功大人是亲眼目睹的,收拾他们几个酒囊饭袋,根本不成问题。” “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蔺羲钦补问道。 “蔺大人这个问题问的真是多余”,舞青霓瞟了他一眼,“宋枥是什么时候出的事,那杀手自然是什么来的咯,若是李大小姐不帮我,那我只好派杀手去劫狱了,谁知,李大小姐为了那个梅荨竟然这么大方,可惜却替荣王做了嫁衣裳。” 蔺羲钦若有所思起来。 “李大人,其他的还需要我一一说明么?”舞青霓瞧着他黑如锅底的脸,笑若丹霞。 李舜眸中登时涌出一股前所未见的杀气,连一旁的袁耀宗看了都不禁傻愣在那里。 “弓箭手!”李舜声音沉沉,颇有一股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能替小珏挡了这穿心的万箭,也算死而无憾了。 舞青霓的脸上渐渐漫出一股平静与安然,但手中的长剑却始终没有放下。(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绣春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舜做事的风格向来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这场中的女子将这些细节说的如此详尽,与他自己所推测的对方布局相当吻合,这就说明她不是阴谋的既定者就是接近核心的重要人物,而且她以青/楼的身份打掩护,消息来源十分灵广,是个大隐隐于市的最佳处所,难怪先前不管怎么寻也寻不出来。 李舜的心中已有七分笃定她就是荣王背后的谋臣,且不要说七分,就算只有一分,他也绝不会放过舞青霓,伤不了虎的心脏,折掉它的爪牙也是好的。 他口令一下,便负手大步走出了屋子。 袁耀宗见李大人亲口下了令,忙拽了拽蔺羲钦的袖子,跟在李舜后头一溜烟的去了。蔺羲钦走至舞青霓身傍时,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又提步走了。 紧跟着的是那三名侍卫,手持朴刀,却步离开。 舞青霓的双眸像两弯结冻的寒潭,长剑在她的手中缓缓出鞘,慢得像是在积聚所有的力量,当剑尖滑离剑鞘的那刻,整柄剑的锋芒也随之乍现,如海面平静之后的骤雨狂风。她执剑横在胸前,作格挡的姿势,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紧锁在门外的弓箭手上,眼角余光却淡淡扫视了一下屋子,而后一步一步朝侧面墙边的窗下退去。 彼时,外头的侍卫已经全部换上了火弓箭,簇簇火焰,仿佛带着炼狱的热度。 “放!”李舜一声断喝。 “嗾嗾嗾……”密密麻麻的火弓箭从四面八方齐齐撕裂黑夜,朝那间被围在中央的狭小柴房席卷而去,所到之处,几乎全被扎成了刺猬。箭尾上的翎羽尚自“嗡嗡”作响,火舌就已经舔过桌椅布帘,窜起了三四尺高的火焰,屋子里,火焰与火焰相互交叠。很快便融成一条巨大的火龙,吞噬了整间柴房。 起先,外头的人还能看见里面那抹黑影飞脚将一旁的八仙桌踢在了门边,稍稍挡住了第一波致命的攻势,但很快八仙桌与旁边的一扇木门就被燃成了一个火球,透过火焰跃动的间隙。可以看见那抹黑影一面将手中的长剑舞的风雨不透,一面贴紧窗下,似乎想要从窗口逃脱。 “窗口加大攻势,不要让贼人从窗口逃走了!”李舜明显洞穿了舞青霓的意图,他话音还未落。前排侍卫后头又叠起一排,绷弦一松,所有的箭同时发射,一箭衔着一箭朝窗口凌空贯入,不容一丝间隙,连远在几射地之外守门的那两名一胖一瘦的兵丁也被惊动了,他们不由齐齐瞪大了眼珠子朝后头瞧去,整个后院如同一片火海。箭镞则如群群前仆后继的扑火飞蛾,看了不禁令人胆寒。 瘦子木然地举袖试了试汗,正要大发一番感叹。却猛然听见耳后响起了密密杂杂的脚步声与兵器脆鸣声,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来看热闹的么?还没等他有第二个反应,一个身穿红襕织金蟒袍,腰间一条玉带,手中一把绣春刀的人已经越过他大步流星的踏进门内去了,后背上的绯红飞鱼威风凛凛。似要破空而去,后头还紧跟着上百名整齐划一的番子。鱼贯而入。 瘦子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只下巴,拍了拍胖子的肩。望着前头森森的阵势,木然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胖子扫落他的手,淡定道:“看见前面那个火球了么?” “看见啦?” “大么?” “大啊。” “袁大人的头比它还大。” 袁耀宗与李舜他们已经退到距离柴房三丈远的地方了,弓箭手却依然没有停手,袁耀宗背倚在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上,偷偷觑了李舜一眼,再往烧塌了一个角的柴房瞅去,不由暗暗为这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大洹第一美人惋惜了一把,仅仅只是惋惜而已,毕竟,眼下不管出了什么纰漏都有李舜顶着,上司么,本来就是用来顶责任的,这是袁耀宗此时此刻的想法,但当他看见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湛带着上百名锦衣卫气势汹汹而来时,他不由转过身,前额对着背后的那棵杨树狠狠撞了几下。 高湛望着前头烧的七零八落的屋子,眉头皱成了个铁疙瘩,他加紧步伐,径直朝院子里的李舜而去,英气的眉宇间陡生厉色。 后头的副手举手一挥,上百名番子分作两队,对着那些弓箭手朝两路包抄过去,尚在拈弓搭箭的顺天府衙小兵卒见到皇家亲卫,气势登时萎顿,赶忙放下武器,傻愣愣的站着。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那名副手喝道。 那些兵丁们面面相觑一番,见李大人与袁大人都没有什么表示,只好轰散着救火去了。 那副手是个锦衣千户,也是高湛的心腹,原本按照高大人的吩咐,应当是他抢进柴房去救人的,可眼下火势这么大,里头的人八成是凶多吉少了,这也是李舜不作表示的原因,他眼下要是贸然进去,不过是再多添一具尸体而已,所以他才改口让手下的番子与这些兵丁打水救火。 高湛见副手凌云没有去救人的意思,步伐一转,毫不犹豫地朝柴房过去了。 凌云暗道不妙。 先前舞青霓在诏狱,就是高湛吩咐他请郎中照看舞青霓的,他虽不擅风/月,但也瞧得出几分,高大人是有名的不近女色,突然对一个女子这般呵护,用膝盖想也知道。 他忙抢上两步,走到高湛身侧,急道:“大哥,火势太大,你不能进去。” 高湛的步子非但没有停,反而加快了几分。 自那日在梅府与舞青霓坦白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她了。没人的时候,独对孤盏的时候,他眼前总会浮现她的身影。不是倾国倾城,不是嫋嫋舞姿,而是华彩霓锦中那张带泪的容颜。她的执着,她对知音如金的情谊,已让他不能自拔。 凌云见高湛不听劝。抢到他的前面,面色一横,沉声道:“大哥,你去稳住李舜,救人我去,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会把她带出来!”说毕,转身便走。 高湛顿了一下,正要阻止,忽的窗边一阵嘈杂,像是什么被撞碎落地的声音。在场的人齐齐朝窗口望去,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黑影连同砖泥瓦屑一同堕地,那个黑影伏在地上,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借着火把,可以看见她的背部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外头的夜行衣已烧得零落,露出了里面雪青色的纱衣。头上的黑巾也已掉落,及腰的乌发散落下来,现出了女性特有的柔美。令人不由从心底泛起一股怜惜之意,她的肩部被一支利箭贯穿,伤口还在流着汩汩鲜血,脸也被烟火熏黑了,看不清到底有多苍白。 高湛眼底掠过一抹痛色,身子一转。改朝李舜行去。 凌云则带着几名番子去给舞青霓查探伤势。 李舜见此状,面色登时黑沉如铁。向来以“处变不惊”著称的内阁首辅,此时他的面颊也不由因绷得太紧而微微颤抖。 “李大人。不知舞青霓所犯何罪,你要如此劳师动众?”高湛说话从不客套,毫不觉得突兀的直奔主题。 “高大人,你深夜带兵闯进顺天府衙,不知可有皇上的手谕?”李舜重新负起双手,字字如铁。 “我收到消息,说顺天府衙被贼寇故意纵火,作为皇家亲卫,自然有守卫京师之责”,高湛唇角微微冷抿,“倒是李大人你,这捉拿人犯是府尹之职,你这么做未免越俎代庖了吧,更何况,即使舞青霓犯得是滔天的死罪,也该先收押入监,经过刑部、大理寺的逐一勘察再定罪,李大人你熟知大洹律法,不会知法犯法吧。” 李舜的眸子瞬间冰冻。 本来他计划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荣王的爪牙处理掉,宏治面前,他可以让袁耀宗拟一道折子,就说有人夜闯顺天府衙大牢,想要劫走囚犯,结果被袁耀宗及时发现,并当场诛杀,这宗事袁耀宗只需要递一道折子就可以获得君上的嘉奖,可谓不劳而获,他自然满口答应,那此事就此揭过,并且,荣王即使知道是他李舜干的,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更没有理由发作,要知道,目前他还是个风花雪月的王爷,若是他沉不住气要咬李舜一口,那恰好,荣王就是不打自招,省的李舜费那么多功夫揪他出来。 可眼下,却半路杀出个高湛来,而且舞青霓也没有死,那事情就变得棘手了。万一高湛向宏治打小报告,说他在暗中调查东风客栈的三名杀手,就等于说他还揪着晋崇钰的事不放,就等于他没有把宏治的旨意放在眼里。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还是高湛本人,他们原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他却倒戈相向。看来舞青霓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个高湛早前就已经背叛了他,当初若不是他听舞青霓的话不去护国寺抓捕荣王,也不会把河道贪墨案弄得满城风雨。 “老夫只是过来衙门办些私事,结果无意间碰上了这个贼人,老夫见她行踪可疑,手里又拿着蚀骨药水,便将情况告诉了袁大人,袁大人自然要派兵捉拿,奈何这贼人顽抗拒捕,即使死在了这里那也是咎由自取,至于你说的什么舞青霓,老夫根本不认识,也不知道她就是舞青霓”,李舜把手里的证据——蚀骨药水,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抓捕贼人的都是顺天府的衙役,老夫只是在一旁指点了一下而已,何来越俎代庖一说。” 李舜轻轻巧巧的一番话,就把责任全部推的一干二净了。可怜的袁耀宗见上司忙着推卸责任,立刻傻眼了。一个首辅,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哪头他也得罪不起呀,他不由朝一旁的蔺羲钦无助地望了过去。 蔺次辅见他可怜巴巴无比殷切的目光,很意料之中的耸了耸肩。 “不如这样,明儿早朝,我们四人一齐去觐见圣上,各抒己见”,高湛唇边扬起一抹成竹的弧度,“就是不知圣上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不要不要”,袁耀宗跳将起来,慌忙摆手,又忽然发现自己太失态了,旋即整理了一下表情,露出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微笑,“呃……下官的意思是,二位大人不要因为一个小小的贼人就伤了多年的和气,这宗事情还是私下解决的好,呵呵,私下解决……” 蔺羲钦斜斜倚在一旁,唇边渐渐湮开一抹弧度,这宗事的结果如何,他已经了然于胸了。(未完待续) ps:有书友提到一章内容太肥的问题,俺会注意的。 因为打算每一章都能起到推动剧情的作用,所以包含的东西多了些,到后头还会有个梳理的章节,用来点明故事的脉络。 第九十八章 高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舜手中握有舞青霓毁尸灭迹的证据,高湛则咬着他暗中查探东风客栈杀手的事不放,二人都有对方的小辫子在手,很自然的便达成了默契——互守秘密。 高湛打横抱起舞青霓,带着手下的番子,率先离开了顺天府,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李舜定然是紧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这一回算是彻底跟李舜掰了,高湛感觉肩头的担子又重了些,可腰杆却拔的更直。 “我很重么?”舞青霓瞧着他满脸锅底色,打趣道。 见她还能跟自己开玩笑,高湛的眉头舒展了不少:“除了肩部的箭伤,还有哪里受伤了么?”辞气甚是温和,与方才在府衙内跟李舜唇枪舌战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后头的凌云听见后,很自觉的慢下两步,与他们拉远了距离。 彼时,东方一缕霜色已然悄悄抹白了一角黑夜。 “你看我浑身湿漉漉的,有可能被烧伤么?我舞青霓福大命大,九年前的大难都没死,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死在一个老头子手里。那个柴房里搁着一缸水,也不知道是谁放的,反正,是我舞青霓的救命恩人,改日打听出来了,必然要重重酬谢他一番”,舞青霓挪了一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好像不是去沁春园的路,你带我去哪里?不会是去你府上吧。” “沁春园你不能回去了,我会派人去通知墨葵,让她也赶紧离开园子,而且你的伤也需要马上处理。不然,光流血也会没命的。” 舞青霓却暗中忖度着,顺天府的事闹的这么大,若是自己不赶紧回园子,刘掌柜必然会以为我出事了。到时候再慌里慌张的告诉小珏,白白让她替我担心一场。她默了片刻,沉声道:“墨葵也会治外伤,你赶紧送我回去!” 高湛的双手却加大了些力度。 舞青霓素来说一不二,见高湛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也不顾伤口。挣扎着就要下去。 高湛也是个执拗的人,手上的力愈发加大了些,可低首瞅见她因撕扯到伤口而强忍着的痛楚表情,不由皱了皱眉,温煦道:“我府里有一个人候你很久了。她吩咐我一定要把你安全带回府上。” 舞青霓面上的表情凝了一瞬,而后莞尔:“难怪!我说你怎么出现的这么及时,还忽然变得口齿伶俐起来,说出的话句句见血,连李舜这个老狐狸都被你震住了,原来都是她教你的。” “我平素说话很笨么?” “不笨,就是不善言辞。” “……这有什么区别么?” “笨呢,是客观。不善言辞呢,是主观,明白么?” 高湛眼下腾不出手来。不然,一定使劲儿抓了抓后脑勺。 隔了片刻,舞青霓从手腕上退下一只翠玉镯子,朝后头的凌云隔空一抛,歪过头道:“你把这个给墨葵,她才会相信你。” 话还未完。镯子便稳当的握在了凌云的手中,他抢上两步。走到高湛后头一步远的地方,持刀拱手:“大哥。那我先去沁春园了。” 高湛微微颔首:“叫兄弟们也都散了吧。” 凌云应诺,返身跟后头的一名百户交代了几句,就先行离开了,他走后没多久,跟随高湛去顺天府衙的那上百名锦衣卫也都散了。 大街上单余他们二人,或有偶尔一两个小贩挑着担子行色匆匆的路过,清寂的很。舞青霓觉得有些疲倦,便微微阖上眼,养了会儿神,一路无话。 高湛脚程很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自家宅子。 这所宅子是三年前他晋升都指挥使时宏治新赐的,中央是一间开的朱漆大门,平素是紧闭着的,借着两头明亮的八角灯,可以看到上头高悬的一块乌木黑底镶金匾额,当中的“高府”二字龙蛇飞舞,竟是御笔。一般君上的御笔匾额,都是悬挂在北房正厅,以示皇恩浩荡的,比如李舜家中的“延荣堂”即是如此,还没有谁见过哪家的皇帝御笔是对着大街,随便供人参观的,这高湛便是全京城也是全大洹唯一的一个。 一直到东厢房,也没瞧见一个下人,一路上就只有一个老管家佝偻着身躯跟着,正院里杂植的花木都枯萎了,只有台矶上置着的半人高的盆景还郁郁葱葱,但形态恣意,想必也是久无人修剪,屋子里更是除了一床一桌四椅外,便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了。整所宅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荒凉凄清,好像闲置待售的。 “我一般都住在衙门里,很少到这儿来,整个宅子只有丁伯一个人打理,所以……让你见笑了”,不知怎么,一向高冷的高湛竟有些赧然的解释起来。 丁伯还是头一回见小主人带女子回来,一路上乐得嘴巴都合不拢,到了厢房,忙搁下早已备在手中的药箱,笑呵呵地掩门离开。 他堪堪转过身子,便看见院子一角一棵光秃秃的榴树旁立着一个乌发青衫的女子,这个人他认识,是一个多时辰前,来府上让他去镇抚司衙门请小主人回来的人,她说她叫梅荨,小主人离开后,她就一直在上房东厅里候着。 梅荨远远地朝丁伯颔首一礼,而后静静地坐到了一旁是石凳上。 一个时辰前,舞青霓离开古玉斋前往顺天府衙,刘掌柜总觉得心内不安,这三小姐是小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也是苏家仅存的一点血脉,小姐向来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万一她出事了,小姐悲恸过度,不定会怎样。思来想去,刘掌柜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事情全部告诉梅荨。 梅荨与舞青霓感情笃厚,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自然猜得到她此番的心思。李舜从始至终一直都在想法设法揪出荣王背后的幕僚,从最起初的侧王妃失踪。到这次的顺天府衙假三尸,无一不是针对梅荨,李舜一天不打消这个疑虑,梅荨就无时无刻不处在险境之中,而且还是难防的暗箭。所以舞青霓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将计就计,让李舜误以为她就是荣王的谋臣,好让李舜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她一个人。 李舜一定在顺天府衙布置了天罗地网,舞青霓此番前去,必然凶多吉少。眼下唯一能救而且肯救她的只有高湛了。高湛是宏治身边的近臣,因救过宏治的性命而备受信任,要论亲疏,恐怕满朝文武乃至皇室宗亲也无一人能比得上他,只要高湛前去解救。舞青霓必然会安然无恙。只是她没有料到,高湛竟然这么凑巧不在北镇抚司,而是领兵公办了,这才耽搁了时间,好在衙门里的人都认得丁伯是高府的管家,又见他这么着急忙慌的,怕是家中出了什么大事,这才快马飞报了高湛。 梅荨深知舞青霓的性子。所以在高湛前去顺天府之前,特意叮嘱他要说自己在高府候她,如此方能将她安置到这个安全的地方养伤。经过今晚的事。李舜对舞青霓已起了杀机,等这回顺天府纵火的事风平浪静之后,他势必会再寻机会铲除舞青霓,而沁春园这么大的坊子,纰漏处处可查,随便拎个由头就可以处置了她。所以沁春园是万万不能回去的了,而未免李舜起疑。梅府也不能去,如此。只有高府一处可供舞青霓暂栖。 透雕太平有象的紫檀木槅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泻出了里头温黄的晕光,随即高湛颀长的身影跨了出来,只在廊下远远瞅了梅荨一眼,便提步朝另一侧的花径去了。 高湛虽不明其中细节,但也知道舞青霓此番身遭不测全是因为梅荨。 琀姐姐落拓半生,以后有这样一个能对她全心全意的人陪着,也算完满,梅荨面上的笑容一派风轻云淡,随后她起身走入了屋内。 “我发现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哦,这么久了才来看我,在外头干啥呢?”舞青霓身上还是那套烧了若干个洞的雪青褙子,歪倚在素色迎枕上,脸已经净过了,些微有点苍白。 “连高湛都这么胸有成竹没有急脚鬼似得去请郎中,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梅荨一径坐到床沿上,朝她的左肩瞅了一眼,“他包扎的啊?那肯定好的贼快。” “你没去当媒婆真是可惜了”,舞青霓“啧啧”几声,“这么危及的状况,还想得到要把我骗到这里来,当真是用心良苦哦。” “跟你说正经的”,梅荨拉了拉搭在她腿上的藕荷锻被,“听说高湛到顺天府衙的时候,柴房基本快要烧塌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舞青霓挑了挑黛眉,“柴房里头有一缸水,不过,在角落里,四面八方都被一些柴火挡住了,我先前也没发现,后来柴火烧着了,露出了里面的黑瓮,我才发现的,我见有水,当然是先跳进去避火了,后来见窗口没有箭镞攒入,就从火海里趟到窗口,跳了出去。” “柴房?”梅荨思忖,柴房都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应当要保持干燥才对,怎么会有一缸水,还藏得这么严实,难道是有人故意陈在那里的? “你想到了什么?”舞青霓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个叫蔺勖的是不是还在你府上?你赶紧把他轰走,蔺羲钦根本不是个东西,为虎作伥,他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啊,蔺勖去你府上八成就是蔺羲钦的注意,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的暗桩,为了奉承李舜,连自己弟弟的性命都不顾,真是丧尽天良,还有啊,我说你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啊,这样的人也敢随随便便放进府里来?” “蔺羲钦也在顺天府衙?” “是啊,他亲手布置的好戏,能不亲自来瞧瞧么?他让裴夜往外头放消息,然后再到衙门里安排三具假尸,要不是我舞青霓胆子大,还以为诈尸呢……不对,又跑题了,我刚想说什么来着?” “你别想了,赶快歇着吧”,梅荨起身抽走她后头的素色迎枕,将耦合锻被拉到她的头顶,“趁天还未亮,我得赶快走了。” “你这么着急走干么?”舞青霓的声音从被子里冒出来,闷闷的。 “李舜给我安排了这么一场好戏,我当然要回敬咯”,梅荨转身走出了屋子,外头的晓光落在她的眸中,一片雪亮。(未完待续) ps:忽然明白原来“好肥”是褒义词,俺果然老眼昏花了。。。。。。 第九十九章 妇人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这个时辰,一般的衢巷昼市都还未起,不过,大柳街却已经人烟渐炽了。 落满枯枝黄叶的街道两旁,林林总总的铺子门板已经拆下,门帘也高高卷起,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把铺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准备迎候新一天的客人,掌柜则站在柜子后头,一手托着烟杆,一手翻着账本,看到满意的地方时,还不忘吧嗒两口烟。 这个时辰最火热的地方要算是包子铺、面摊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馆子了,这里的租客一日三餐都在外头解决,很大的带动了这里的餐饮业,所以这一带的馆子非常多,口味也十分出众,连栊晴也要不远万里隔三差五地来这里吃上一遭,最近她常来的凤翔楼也已开门迎客,这会子虽没有午中时候那样火爆,但也是席座盈满。 凤翔楼也跟其他所有的酒楼一样,楼上定为雅间,供身份尊贵或是出得起钱的贵客专用,这些人都出手阔绰,除了照价付银子之外,还会额外打赏一下招待他们的伙计,可谓他们眼中的财神爷,他们自然也特别乐意为这些财大气粗的主儿效劳。 车水马龙的大门前,一个肩上披着雪白毛巾的店小二堪堪送走一位通身华贵的中年男子,他折回到门前的台矶下,偷闲地抛了抛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这个店小二名唤朱六,是整个凤翔楼中眼力最好,口齿最伶俐的,掌柜自然也喜欢把这些贵客交给他招呼。 朱六现下虽正自偷着乐,但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目光轻轻扫过还算熙攘的大街,便锁住了一名正往这边行来的男子,腰间配着剑,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面上稍稍有些风霜。衣裳颜色虽朴素,但料子却贵重,看得出绝不是本地衙役,应当是居住在大柳街的江湖客,他的步子不疾不徐,面上淡淡的。偶尔朝两边的铺子瞧两眼,似乎也在寻馆子填五脏庙。 朱六小小的三角眼登时亮晶晶的,这些江湖客出手也是不逊于京城富贾贵胄的呦!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笑吟吟地道:“这位客官,想必一路风/尘。去我们店里小憩一会儿,吃吃茶用用点心吧”,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身后红漆重檐的高楼,“凤翔楼,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客官见多识广,必然听过了本店小名”,见他朝里头瞧了一眼。略略有些蹙眉,他忙解释道,“您是贵客。当然要去楼上的雅间用膳,来来来,本店最有名的鸳鸯馒头……”他一面说着,一面半客气半上赶着把他请进楼中去了。 朱六口中的这位江湖客对吃食也不甚讲究,既听小二说有空闲的雅间,便顺着他往凤翔楼去了。楼下那层不算拥挤,顺着道儿便穿堂转到了一角的楼梯下。楼梯较坦,但不算宽。勉强能容下两人并肩通过,朱六在前头迎着他往楼上去,正走到一半儿时,上头一下子涌下来一群人,走在最后头的是个肩披巾帕的店小二,冲着对面走过来的朱六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朱六侧过身避道,瞧着这七八个人从身边一一经过,而后朝最后头的小二飞了一眼,似乎在说“小子赚了不少”。 那小二笑回了朱六一眼,走至江湖客身傍时,顿了顿脚步,点头哈腰了一番,才从他身旁穿过,因这名江湖客身材较为魁梧,所以即使小二侧着身子,也几乎是贴着江湖客的背蹭过去的,弄得小二还不好意思地躬身赔了赔礼,才继续下楼。转过楼梯口时,他面色不变,眼角余光却朝上头扫了一眼,见朱六已经将他带入了雅间,旋即手指一屈,不动声色地将手心握着的一个什物塞入了袖中,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穿堂出了店门。 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凤翔楼就只有出而无进的客人了,那小二倚在门边的一棵合抱大柳树上,正无聊地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川,蓦地,店里传出一喧哗,好像有人在争执什么,他面色不由一敛,只一瞬又恢复了平素小二特有的表情,转身一溜烟地跑进了店中。 他堪堪踏进门槛,就见方才那名江湖客提剑在手,满面怒气地大步踏出来,后头朱六和掌柜以及十多个执着水火棍的打手追在后头,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掌柜刺破耳膜的声音传来:“刘方同,快给我拦住他,吃霸王餐,也不挑挑地方,看老子不打得他把方才吃进肚里全吐出来!” 大柳街龙蛇混杂,所以几乎每家店铺都备有打手,武艺都还不赖,凤翔楼的掌柜带刀带剑的见得多了,所以并不畏惧,带上人抄上家伙就追上去了。 刘方同笑呵呵地一把攀住江湖客的胳膊,见他没有过激反应,方堆笑道:“这位客官出门忘带银子了么?” 一语刚完,掌柜与打手就全都围了上来,水火棍举在半空,各个摩拳擦掌。左右街坊及街上的行人见到此番阵势,全部潮水般涌了过来,看起了热闹。 “没钱你吃什么饭?吃就算了,还坐雅间,还点上好的菜,你以为老子是开善堂的啊!”掌柜用水火棍指着这位江湖客,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 “我说过很多遍了,身上的银子是被人偷了,你若是不信,可跟我回住处,照数拿给你们便是”,江湖客面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努力的隐忍着。 “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儿啊,你身上带着剑,万一把我们带到僻静的地方结果了,那我岂不是要去向阎王讨银子”,掌柜只想要回银子,并不想为难他,随即口气稍松,“我看你穿的也不错,如果没银子,拿件值钱的东西押在这里也无妨,等你取了银子再来赎。” “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只有这一把剑”,江湖客气势不减。冷冷道。 “老子要你这个破铜烂铁做什么?”掌柜登时火冒三丈,撸了撸袖子,厉声道,“给我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捆去衙门。没有钱?老子就要你的皮来还。” 他话音刚落。十几个护院就一拥而上,虽各个都生的虎背熊腰,但速度却是极快,可没想到,那个江湖客更快,眨眼的功夫。便腾空跃到了掌柜跟前,手中长剑已半截出鞘,剑刃正冰冷地横在他赤红的粗脖子上,速度快的,让人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那十多个打手见此状。全都傻愣在了一旁,没想到,这回却是碰上了一个江湖高手,自己那点本事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大家都只睁着同情的眼看向掌柜,谁也没有要上去救的意思。 围观的人群登时一阵尖叫,胆子小的早脚底抹油。 “你、你要干什么?”掌柜牙齿忍不住的抖。 “带你去我的住处拿银子”,江湖客一面冷冷道。一面押着他朝前头走去。 “不去不去”,掌柜慌忙摆手,眼珠子盯着脖子处的剑刃。一错也不错,身子更是歪着不敢动一下,“那些银子我不要还不行么,就当是我请你的行不行?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是小的有眼无珠。要早识得您是为江湖豪杰,别说一顿。就是整个酒楼我也甘愿献给您。” “不行!”江湖客的声音如斩冰切雪,“我说了要给你便会给你。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的。”见掌柜哆嗦得拔不开腿,他索性加大力度强行拖着他走。 刘方同脸色沉了沉,同时,手中一枚小石子也悄然滑到了两指间,他盯着掌柜腿弯处的眸子锐如鹰隼,正要屈指弹开时,人川中忽的闯进来一个妇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应当是已过了春秋之年。 那妇人抢到江湖客面前,嚎啕大哭起来,还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天杀的害死了我丈夫,你还我丈夫的命来,你还我丈夫的命来……”说着,就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厮打起来,吓得那掌柜登时就晕厥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差不多把整条街都堵住了,有些父亲甚至还把孩子扛到了肩头上。 对付男子还可以用剑,对付女子……师傅好像从来没有教过。江湖客急忙退开几步,一把将掌柜拎在了胸前当作肉盾,皱着眉道:“你是何人?我与你素未谋面,何曾杀过你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妇人口中还重复着方才的话,不依不饶地朝江湖客身上挠去,可怜的掌柜,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登时被抓了数道血痕,一旁的朱六看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 “我认得她”,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传将出来,“她丈夫就是曹杰,就是前不久被官府抓走了的那个,说是杀了内阁次辅曲芳,被判了斩立决,前些日子刚刚在菜市口砍了头。” “对对对,我也认得,她丈夫砍头那天,我还去看了呢,她丈夫死了,家也没了,只能流落到这里捡食剩菜剩饭,哎!真是可怜呀。” “可不是么,曹杰祖上还出过大官呢,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到他这一辈家里穷的就单剩下四面光溜溜的墙了,曹杰我见过,可老实了,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嗨!听说是因为他家里有一块儿价值连城的羲之砚,是他家的传家之宝,曲芳讨要不成,就强行抢走了,后来曲芳被贬,他为了抢回家传宝,就把曲芳给杀了,官府派人去他家查过,确实找出了那块羲之砚。” “可是曹杰临死前都还在对天喊冤啊。” “听说里头还牵扯到内阁首辅。” “我看这曹杰八成就是替死鬼……” 听到这里,江湖客的目光不由一沉,恍神间,衙差已兵分两路,包抄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陌路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掌柜在得知有人吃霸王餐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差店里的一个执事报官去了,不管有理没理,先报官的总是原告,上了堂气势也高几分,再者他与顺天府打的交道多,府衙里很多衙差官吏到他店里用饭,都是不用掏银子的,所谓吃人的嘴软,有官府当靠山,他的腰板自然要硬一些。 可惜他是没有福气看到了,江湖客看见官兵围捕过来,手一松,那掌柜“嗵”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很快就被店里的几名打手抬进了楼里。 江湖客右手潇洒的一推,长剑还鞘,他脸上显得很镇定,好像巴不得官府来似得,他身旁的那名妇人见衙差到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大喊“冤枉”,头直直砸落在地,“咚咚”作响。 衙役手摁腰刀,围在人群前头。 带兵前来的是顺天府的捕头田良,他越过衙差,走到江湖客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跪地嚎哭的妇人,冷冷道:“怎么回事?” 朱六向来被人夸赞口齿伶俐,久而久之,他也觉得自己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担当这个角色,他忙跳出来,作揖道:“田大人,这个贼人在我们店里吃霸王餐,我们掌柜的向他讨要,他竟然把剑架到了我们掌柜的脖子上,我们掌柜的不禁吓,当场就晕过去了,方才您过来,也都瞧见了。” 江湖客对他的说法不置一词,只淡淡地看向另一边。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田良的目光落在了妇人的身上。 “大人,她是曹杰的妻子沈曹氏,她说是他杀了他的丈夫……”朱六见这位江湖客瞥来的冷冽目光。滑到唇边的话也不禁冻住了。 “卸了他手里的兵器”,田良话音刚落,一旁的衙差便伸手夺走了他手里的长剑,那江湖客没有一丝反抗的情绪,一副“悉听尊便”的神色。使得捕头田良也不得不多看了他两眼。 江湖上的人不管武艺有多高强都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而看此人的样子,像是背后有什么大人物撑腰,但不管怎样,凤翔楼的掌柜差人报了官,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还是暂且先押回去,让袁大人头疼去吧。田良想罢,挥了挥手:“把他们两人都给我带回衙门。”说罢,便摁着腰刀大步离开了。 他手下的衙差响亮唱诺,押着那名江湖客与地上的妇人一道离开了。报官的那名掌事也随同齐去。 消息不胫而走,曲芳的案子再一次成为了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爱打听小道消息的刘小挚在没有父亲严辞禁言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把消息带进了梅府。 这个时辰,梅荨已经用过早膳了,因感觉头有些昏昏的,便回房和衣躺在榻上歇息,蔺勖本想进去给梅荨把把脉,可却被栊晴怒气冲冲地挡在了门外。 蔺勖来梅府已经四五日了。却不曾替梅荨把得一次脉,他心里很清楚,梅荨并不相信他。刚开始的时候。栊晴还缠着他问一些毒草、毒/药的问题,让人感觉很热忱,也使得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可后来,似乎是刘小挚跟他说了些什么,栊晴的态度便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不与他说话了,连眼神中也充斥着满满的敌意。 蔺羲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们在一齐生活了七年之久,在他心中就是他的亲大哥。长嫂亦如母般待他,这些恩情都是结草衔环也还不完的。眼下蔺羲钦与梅荨之间的关系似乎愈加恶劣,梅荨昨晚一夜未归,不知是否与大哥有关。 他此番来梅府,最重要的目的自然是想为珏妹妹医治,而另一个目的则是,他想弄清楚梅荨被没入教坊司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成为了梅世伯的女儿,这些年她又过的怎么样,是不是跟他一样吃了许多苦头,她和梅世伯又怎么会支持沂王?赵昕寻了她许多年,对苏珏用情至深,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不相信苏家的女儿会为了功名利禄而抛弃这些莫逆情谊,他担心苏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是苏璟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什么时候告诉她,要不要告诉她。 蔺勖望着板成铁块脸的栊晴,轻轻叹了口气,又提着药箱回去了。 天上的云层积的有点厚,晨阳出来了,也没有带来一丝热度。 梅荨躺在榻上久久没有入眠,她徐徐睁开眼,凝望着槅扇门上透雕的灯笼框棂条,阳光打在上头,一块明一块暗,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听刘叔说,荣王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直到现在也没有痊愈,皇后在宫中急的直掉泪,连夜带着御医赶去了荣王府,守了许多日子,人都熬瘦了一大圈,侧王妃也因照顾不周,被皇后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还关在小祠堂罚跪了一日一夜。 梅荨的脸在温凉的阳光中苍白的几乎透明。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霓姐姐,姐姐已经睡了,你待会儿再进去”,栊晴硬硬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才不信她能睡得着”,舞青霓话还未完,门“吱呀”一声已经打开,门外的栊晴拧着两道秀眉,见荨姐姐果然是坐在榻上没有歇息,脸瞬间硬板起来,站在门外狠狠瞪着荨姐姐。 “小晴,你不是说刘婶买的金橘很甜么,姐姐想吃,你去拿一些过来吧”,梅荨温声道。 栊晴见荨姐姐难得想吃什么东西,脸上瞬间结冻,转身一溜烟地去了。 “在想赵昕?”舞青霓一径坐到榻上,眼珠子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不去看看他?听说病的可重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皇后当场就被吓晕了。” 看了又如何,这个时候,他恐怕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自己。梅荨默然片刻,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现在就跑过来了,万一被李舜盯上了怎么办?” “区区一箭,能乃我何?”舞青霓轻轻扬起线条分明的下颌,“他们想要盯我的梢,也得有这个手段,而且,眼下,他也没有这个闲功夫对付我了吧”,她轻笑道,“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凤翔楼是你的手笔吧。” 梅荨微微颔首。 去顺天府衙捉江湖高手,李舜不可能单枪匹马而去,他一定会带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傍身,李府普通的侍卫达不到这个要求,那么他定然会带上这些在江湖上招募的杀手,所以高湛去顺天府衙的时候,她还吩咐刘叔派了几名心腹暗中跟着,果然见到有一名护卫再送李舜回府之后,便去了大柳街的住处,而这名护卫就是三具假尸之一。 “你不会这么大方,只是为了替我报仇而已吧”,舞青霓右手托着左臂,斜倚在一排架得高高的梅花迎枕上。 “还记得上回曲芳尸首刚被发现的时候,刘小挚说的话么?” “他好话好多的哦。” “他说栊晴不该为了自己一饱眼福,就巴不得曲芳的尸体在河中泡得发烂”,梅荨的声音低低的,似是提不上力气,眼神却是充满着力量,“可李舜为了一己之私,却派人伏在半路杀害了曲芳,还把罪责推卸到无辜人的身上……” “所以你就要替曹杰翻案?”舞青霓面色微敛,她知道小珏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难解的心结,她最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受污。 梅荨不置可否,垂眸良久,再抬起脸时,唇边已经挂着一抹微笑:“你出来高湛知道么?” “我又不是他手下的番子,更不是他府里的下人,难道我去哪里还要向他报告不成?” “他回去要是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掀翻整个京城的”,梅荨忍住笑意道。 “他又不是傻子,我不是在沁春园,就是在你这儿咯,用得着掀翻京城嘛”,舞青霓白了她一眼,辞气却微微有些苍白,“不过,沁春园算是彻底关门闭户了,墨葵也搬到了高府,满庭芳的方妈妈知道我园子要散了,把我的姊妹全招呼了过去,眼下,京城的三珍坊,独留满庭芳一家,方妈妈估计夜里睡着了也会笑醒。” 提起三珍坊,梅荨不由想起了止云,脸上的那抹笑容也微微凝滞了一下。 舞青霓看出了她的心思,岔开话题道:“对了,我是来叫你帮忙的,我舞青霓最不喜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你帮我查清楚柴房那缸水到底是谁放的。” “你也瞧出问题来了?” “刚开始我也没多想,只觉得柴房本来就是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的,搁着一缸水也很正常,但后来仔细一想就觉得不对了,这缸水八成是有人故意放的,你一定要尽快帮我查清楚哦”,舞青霓又强调了一遍。 “不用我们自己查,这个人也会自己出来的”,梅荨脸上的笑容极浅极淡,“他既然施人恩惠,就一定会记得回来讨赏的。” 舞青霓还没来得及琢磨这句话,刘小挚就闪了进来:“荨姐姐,蔺羲钦过来了,这会子已经在外书房了。” 梅荨莞尔:“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罢,掀开身上的香色绒毯,且朝外书房去了。(未完待续) ps:惊喜的发现多了一张粉红票,俺高兴的多吃了一碗饭,多码了一章字。 第一百零一章 凤仙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深秋的日阳儿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舞青霓斜靠在那一摞梅花迎枕上,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强睁开眼,朝槅扇门外瞅了瞅,还是没见到梅荨回来,她实在撑不住了,阖上凤眼,浅睡过去。 正院里,北边一间书房的紫檀木槅扇门紧紧掩着,是梅荨将蔺羲钦请进了内书房,眼下二人正在室内密谈。 院子中除了秋菊外,还植着一大片的凤仙,这个时候,花朵已经全开了,红紫纷罗,锦绣参差。 “好了,都浇完了,没想到竟然全都开花了,也没枉费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辛勤的浇灌”,刘小挚搁下手中的竹制锦鸡喷壶,一屁股坐到台矶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松花绿巾帕试了试额上的薄汗,又抬眼环顾了一下满院的芬芳,脸上露出一个幸福满满的笑容,“小晴,你瞧着这些花好看么?” 栊晴正坐在对面的台矶上剥金橘,一箩筐的金橘,已经被她吃的只剩一半了,金黄金黄的橘子皮扔的满地都是,晨光一照,金灿灿的,还散发出细细的果香,倒也不输这满院的红紫,很符合栊晴式审美。她一面剥着橘子皮,一面懒懒地道:“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刘小挚对这个说法十分的不满意,他立即起身,大步走到栊晴跟前,抢走她手里堪堪剥好的橘子,轻斥道,“你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花么?” 栊晴反常的没有起身去夺,而是从箩筐里又拿出一个,重新剥起来:“你无缘无故种起这些花来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刘小挚坐到栊晴身傍。分开橘子,掰开一瓣塞到嘴里,忽然面上表情一凝,急急吐了出来,苦着脸举起手中的金橘仔细瞅了瞅。果然是坏了的。 栊晴喷出一口橘子水。 刘小挚无奈的摇摇了头,自己从框里拿出一个橘子,一面剥,一面继续方才的话题,“你知道凤仙花的别名叫什么吗?” “没兴趣。” “你是孤陋寡闻不知道吧”,刘小挚瘪了瘪嘴。“这凤仙花呢,又名海纳、旱珍珠、羽容、小桃红,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就叫作染指甲草。” “染指甲?”栊晴翻了翻眼皮,“原来是给李砚汐准备的啊。难怪。” “小晴真是聪明,深知大哥的意哦”,刘小挚指了指近旁的几株,饶有趣味的解释起来,“这株叫落红,是不是很像落地胭脂啊,还有这株,看起来很有疏朗之气。叫作雪背红,还有那株碗口大的,花瓣细碎如剪。叫作红鹤翎,嘿嘿,都是我让晨青挑的最好的品种……这些凤仙呢,除了能染指甲外,还有五德,即疗蛇毒、理血去风、软坚化鲠……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喂,真是对牛弹琴。” “你上回绣的香囊送到她手里了么?” “还没有”。刘小挚有些赧然,“等我针线功夫再纯熟一些。另外绣个好的送给她,这个嘛,就便宜你了。” “我才不要”,栊晴对他的这句话感觉颇为受辱。 “不要算了”,刘小挚起身,走到对面台矶上,将一株落红搬至脚下,拿起笔砚等一些小工具,开始鼓捣起来。 栊晴嚼着橘瓣的嘴忽的一顿,右耳微微耸了耸,随后手中的橘子一抛,娇小的身子登时跃然而起,腾檐闪了开去,橘子还未落地,她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刘小挚却还在埋头摆弄,不知是他太投入了,还是栊晴的动作太迅疾了。 栊晴沿着屋脊一直闪到了二门口,见到一个眼生的年轻男子从门内跨进来,表情甚是浪荡,栊晴直接就把他归到了坏人一类,再加上蔺勖还从里头出来相接,按照刘小挚的话,他们都是来害荨姐姐的。栊晴面上瞬间冻住,一个黑鹰滑翔,直直跃到那个陌生男子面前,伸手就是一掌劈将下去。 发生的太突然,那个年轻男子只觉得周身一阵阴冷之风,下意识的伸手挡住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捂错了位置时,胸口忽的一阵剧痛,整个人便直直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六尺开外的地上,他痛的连惨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裴夜”,蔺勖忙抢了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慢慢慢……”裴夜皱着脸,在蔺勖的帮助下,缓缓支起了上半身,他伸出手摸了摸地面,面色登时一阵惨白,仰天悲怆,“要人命啊,是最硬最糙的青砖啊!蔺勖,你快帮我看看,我衣裳蹭破了没啊?这可是我花了三日时间精心挑选出来见美人的。” “衣裳没事,你自己怎么样啊”,蔺勖颇有些无奈。 “衣裳没事就行,我自己没事……”说着说着,他就感觉嘴里腥腥的,下巴还有些痒痒的,他抬手一试,满手殷红,他木然地将目光平移到蔺勖脸上,诧道,“我的?” 还不等蔺勖做出把脉之类的动作,裴夜便立刻满面怒气的跳了起来,大叫道:“是哪个不开眼的,竟然敢伤本少爷……”话还未完,他就见前头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长得很漂亮很水灵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橘色短衫,橘色灯笼裤,正一脸冰冷的紧盯着他。 好男不跟女斗,更何况还是小孩子。裴夜只好自认倒霉,掏出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血迹,掸了掸衣裳,而后捂着胸敬而远之地绕道过去。 栊晴身子一纵,展臂挡住他的去路。 “栊晴,他是裴夜,是我跟蔺羲钦的好朋友,梅荨已经同意他进府了”,蔺勖连忙解释。 栊晴狐疑地看了看他们二人,旋即身子一纵,闪入了墙内。 “走吧走吧”,裴夜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先朝前头走去。 二人一径来到正院里,却瞧见刘小挚正坐在叠英缀阶的台矶上给自己涂蔻丹。裴夜看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广陵梅琴是传说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在他心目中梅荨就是月下仙子一类,她的府邸自然也是水晶宫神仙府,高雅清幽,没想到竟然……他憋了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梅府果然与众不同……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 蔺勖忍不住笑出声来。 舞青霓正在这边的东厢房里歇息,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惊醒了过来,她抬眼朝窗外看了看,日影儿已经很短了,这个梅荨到底在跟蔺羲钦谈什么。要谈这么久,她仔细琢磨了一下方才梅荨走时的那句话,可以肯定,往柴房里搁那一缸水的一定是蔺羲钦,这家伙又是杀人又是救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起身走至外厅,侧过身子朝院里瞧了一眼,其中一个温厚儒雅,她见过,是蔺勖,还有一个长得星眉朗目,风度翩翩,穿着眼下最时新的装扮。时常章台走马,眠花宿柳,在昭市街大名鼎鼎。除了桓平侯家的公子裴夜,还能是谁。裴夜常去沁春园,熟识舞青霓,若是这个时候贸然出去,恐怕不大好,舞青霓沉吟片刻。又折回了内厅榻上。 轻风拂过,裴夜脸朝着东厢房撇过去。一脸的陶醉:“好香啊!” “什么好香?” “你的鼻子只对药材敏感,我裴夜的鼻子可是专对女人香敏感哦”。裴夜朝的舞青霓那件屋子上前几步,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了瞧,“好熟悉的味道,那里面的一定是个大美人,我们去过去瞧瞧吧。”说着,就拉起蔺勖的袖子准备往那边去。 偷窥这种事,蔺勖自然是不会干,他甩开裴夜的手,扯住他,敛容道:“你别乱来,这里是梅府,不是你家府院,也不是烟花地,你忘记方才栊晴那一掌了么?” “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嘛”,裴撇撇嘴,“我裴夜是这种人么。” 这时,北房一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先是蔺羲钦干瘦的身影跨了出来,见到院子里的二人齐齐转过的脸,不由沉了沉脸,呵斥道:“你这个臭小子不会也学蔺勖当白眼狼吧,好端端的全挤这里来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你娘还在家等你吃饭呢。” 裴夜却是直愣愣的望着他一动也不动,像定住了一般,难得的没有反驳。 蔺勖却是微微垂下了眸子。 蔺羲钦用膝盖想也知道,定是后头的梅荨出来了,他负手提步下了台矶,走到院子里对着木偶泥胎般的裴夜狠狠瞪了一眼,方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蔺勖瞧着梅荨朝这边走过来,先道:“这位是桓平侯的公子裴夜。” “裴公子”,梅荨淡淡执了一礼。 “梅先生”,裴夜收回发直的目光,回礼微笑,“不知你可有时间……” “多谢公子盛情”,还未等他说完,梅荨就先插道,“眼下还有些事情亟待处理,梅某先告辞了,公子请便。”说罢,便往东厢房而去。 “好了,别瞧了,没事就赶紧回去吧”,蔺勖强行将裴夜拖走了。 至晚,舞青霓走后没多久,刘掌柜就趁着夜色赶过来了。 “小姐,那个李府的侍卫和曹杰的妻子曹沈氏要不要差人暗中保护着”,刘掌柜一进书房便道。 “差个心细谨慎些的人去”,梅荨坐到绣墩上,“这宗事闹开了,想必郑至清明日一大早便会向皇上奏明,只要皇上知道了,李舜就不敢太恣意妄为。” “剩下的事我会按照小姐的吩咐做好的”,刘掌柜抬眸看了梅荨一眼,欲言又止。 “刘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湛……小姐预备怎么办呢?” 梅荨袖手沉吟片刻:“眼下,他至多是与李舜撕破了脸,他辅佐的人依然是沂王……” “要不要让三小姐当说客……” 梅荨垂眸低语:“我不想利用琀姐姐,更不想利用高湛对她的感情”,她知道这不是一个谋士应该说的话。 “小姐既然为难就暂且先放一放吧”,刘掌柜顿了会儿,接着道,“小姐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告退了。” “刘叔”,梅荨忽然想起一宗事来,“阚育最近去哪儿了?” “上回三小姐去了一趟洱泉山庄,之后阚育便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三小姐跟我打过招呼,说是她吩咐阚育外出办事了。” 梅荨思忖了片刻,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刘叔躬身执礼,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话锋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吴远的身份查清楚了么?”宏治微胖的身子坐在赤金盘龙交椅上,两鬓的华发添了许多,却丝毫未减多年来养成的君上威严,他手下压着一道展开的折子,从手指的间隙中可以看到最后的署名是通政司通政使郑至清。 袁耀宗不由打了机灵,头上的五梁冠也跟着颤抖了几下,因是刚下朝就被召见,所以象牙笏还执在手中,他忙垂眸躬身:“回禀圣上,在凤翔楼抓到的贼人吴远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两年前进京,一直住在大柳街,平素很少与人发生争执,据卑职调查,他身上并无血案……” “袁大人,你说吴远身上没有血案,那依你的意思,曹杰的妻子曹沈氏就是诬告咯”,立在前头左侧的齐王穿着一件绛紫色云龙花锦圆领,衬得那张白皙的脸愈加焕彩,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情颇为愉悦。 齐王的顺遂如意,满朝文武都是瞧在眼里的。晋崇钰的事还未完,吴贵妃紧接着就出事了,至今还关在冷宫里,叫天天不应,沂王自此称病,不再上朝,如今曲芳的案子又被重新翻了出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刑部尚书杜修文与大理寺卿梁诤。 曲芳溺毙案从始至终都是由刑部审结的,包括审案、搜集证据、抓捕和审判,只有当中勘验尸体一环是由内阁首辅蔺羲钦插手的。刑部审结了案子,便要呈到大理寺复核,核查无误,最终定刑。案子才算完结。曹杰最终是被判了秋后斩首,不过他比较倒霉,案子发生的时候就已是秋季,所以他的名字很快就被呈到了御前,宏治手中御笔随手一勾。他的人头便落了地,从案子发生到最后斩首不过十余日的时间。 这里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一般来说,即将处决的死囚名单都是由刑部拟好送至御前,与其他的折子是混淆在一齐的,若是名单上的人后台够硬。那这份死囚名单经过整理奏折的太监之手,就会被长时间的压在海量折子下头,等待转机,运气好一些的,就会遇到皇子公主降生或是皇帝皇后千秋大赦天下。那他们就算保住了一条命。若是名单上的人非死不可,那就将他的名字加到地方上贼寇作乱的名单上,这样的名单,皇帝连瞧都不瞧一眼,大笔一挥,名字全勾,那就再也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卑职不敢,卑职的意思是曹沈氏的案子尚未明晰。不能就此判定吴远之罪”,袁耀宗眼皮也不敢抬,额上冷汗涔涔。 好好一个吃霸王餐的案子。竟然莫名其妙的又卷进了党争的漩涡中,袁耀宗此刻已经在心里把那个偷银子的小贼千刀万剐不下千遍了。 “那个曹沈氏的供状是怎么说的?”宏治冷冷淡淡的声音回旋在疏阔的紫宸殿上,更显森冷。 “曹沈氏说那日夜里她起来去外头如厕,无意间看见一个黑衣人潜进了她家,武功十分了得,飞檐走壁。眨眼的功夫就又出来了,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是认得他手里的剑,后来她回屋子检查了一番。非但没少东西,还凭空多出了一件,就是那方羲之砚,次日一早,衙门里的人就去她家搜查,搜出那方砚台后,便把他丈夫抓走了,后来就断定他杀了曲芳,被判了斩首”,袁耀宗道。 “这么说,那吴远就应当还有另一层更为隐秘的身份了”,齐王转而看向一旁的李舜,唇角噙着冷笑,“你说是不是啊,李大人。” “臣倒是有几个问题不解”,李舜恭敬地朝齐王执了一礼,辞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吭,“曹沈氏只是一名普通妇人,何以在夜半三更之时见到一个佩剑贼寇闯入她家而不惊慌?而且她自己也说吴远武功高强,出入迅疾,眨眼的功夫便从屋子里出来了,那她是怎样冷静下来看清楚并记清楚吴远手中长剑的样式的?吴远身手如此了得,怎么会行事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没有发现,再有,一般的小偷又怎么能轻易地从他身上偷走银子,在与凤翔楼掌柜发生争执的时候还如此巧合的就被曹沈氏看见了?臣甚为不解。” “这有什么不解的”,李舜话音还未落,齐王便已迫不及待地道,“曹杰家中家徒四壁,即使有贼人闯入也偷不走值钱的东西,她又何必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而招来杀身之祸呢?若是他家中真有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那她才会呼喊求助。至于你说的钱袋,这凤翔楼每日人来人往拥挤异常,钱袋被挤丢了或是顺手被人牵走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这个曹沈氏自曹杰被砍了头以后,就一直在大柳街乞讨,发生争执过来瞧一眼也很正常啊。” “王爷说的极是,这曹杰家中一贫如洗,只靠几亩薄田维持日子,曹杰死后,田产被收,曹沈氏便流落为乞丐,生活艰难”,李舜面上淡淡的,完全是一副事外人的模样,眼底却有锐芒闪过,“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搭把手,那她自然是感激不尽。” 宏治不由抬眸觑了齐王一眼。 齐王自然也听懂了李舜话中的意思,正思忖着如何答话,冷不丁的被高高在上的父皇冷扫一眼,脊背登时冒出冷汗。他方才明白昨晚老师对他说“别人都怀疑你了,你要懂得避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后悔没有听老师的话,却被手下这群蠢材怂恿着给沂王落井下石。 杜修文与梁诤都是沂王的人,沂王一党出事,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齐王,所以,他最好的处理方式就应该是隔岸观火,而眼下,他的话句句针对沂王,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曹沈氏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诬告吴远,齐王插手的结果无疑是引火上身。 但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这个时候若不替自己分辨,那就等同于默认。齐王目光一横,冷冷道:“曹沈氏一介妇人,哪有这个胆量诬告。” “王爷却不知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齐王登时两眼喷火,跳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李舜,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息怒”,李舜忙拜倒在地,“微臣只是就事论事,不知哪里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此话一说。齐王只得硬生生把喷出三丈高的火按压下来,再不压,就真被人说成不打自招了,他狠狠一甩袖袍,复又站回原处。 李舜这才叩头起身。动作缓慢,看起来好像年迈衰弱的样子。 其实他是在心中迅速地计较对策。 他没想到除了阚育外,最为谨慎细腻的杀手吴远竟然也犯了致命的错误,行事如此大意,居然被曹沈氏认了出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这宗案子已经上达天听,杀人灭口是行不通了。关键还在那个曹沈氏的身上。曲芳的案子传的沸沸扬扬,皇帝想压也压不下来,那就必然会重审。这案子不管是放在刑部、大理寺还是都察院都不妥当,那最有可能就是三司会审、九卿圆审、朝审、大审或者……廷审。 “这宗案子你们瞧着应该怎么审啊?”宏治果然有此一问。 下头站着的一溜儿大臣全都不由垂下头来,里头就数蔺羲钦垂的最低。 “蔺羲钦”,宏治对着他七梁冠的顶部,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说看。” 蔺羲钦咽了咽唾沫。持笏奏道:“……呃……微臣觉得此案非比寻常,曲芳生前官居一品。还涉及到刑部与大理寺,这次又是翻案。应当谨慎公正为宜……” “捡要紧的说”,宏治执起茶盅吃了口茶。 “是”,蔺羲钦趁此机会给李舜使了个眼色,忙又埋首道,“微臣建议……呃……在三法司官员共同审理的基础上,再调锦衣卫指挥使、司礼监太监、通政使、一位侯爵、一位驸马参与协理。” 此话一出,立刻打破了紫宸殿的沉默。 这是什么审理,从未听说过,圆审不像圆审,会审不像会审的,倒像是所有审理方式的融杂,曲芳虽然担任过内阁次辅,但生前毕竟是遭到贬斥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庶民,那个曹杰就更是命如其名,一介草芥,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么? 大臣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殿上一阵嘈杂。 “那你们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宏治轻飘飘的问道。 殿上所有的官员瞬间沉默,这时候李舜迈出一步,持笏躬身:“臣附议。” 其余官员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番,顿了片刻,也齐齐禀道:“臣附议。” 既然所有的官员都同意了,齐王也不好反驳,关键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反驳,按照惯例,李舜是支持沂王的,只要他同意的就必然要极力反对,可这一回,李舜做的似乎很公平,这样的审理方式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有一丝徇私的地方。 而李舜附议,是因为他一针见血地瞧出了这个审理制度的关键点和宏治的心思。 三法司中除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外,其他两名,即杜修文与梁诤都是他自己的人,高湛支持沂王,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他自己的人,如此算来就是对半开,只要侯爵与驸马的人选选的佳,那案子就好办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议一议驸马与侯爵的人选吧”,宏治道。 “驸马在公主辈里择一个即可”,李舜道。 “蔺羲钦,你出的主意,你说”,宏治眉头舒展了不少,像是对蔺羲钦这一次的表现十分满意。 “回禀圣上,康平公主的驸马明炼周厚,颇有贤名。” 这个人选是在场的人都能首先想到的,因此并无异议。 宏治也微微颔首:“侯爵呢?” “……臣一时还未想到,不知李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 “启禀圣上,臣认为桓平侯裴之庆可担当”,李舜道。 宏治的唇边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意图(周五加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府东厢房中的大红牡丹撒花软帘轻轻一掀,一位年约四旬的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五官端庄,严妆锦服,身材保持的很好,远远看去像是一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待走近了,方能看清她面上略略松弛的皮肤与细褶。 “嬷嬷慢走”,拟香见她跨出了门槛,轻搁下手中的软帘,一直送她出了二门方回来。 立在沉香木槅扇门前的两个小丫鬟见拟香姐姐回来,忙争着打帘。 拟香提起茄花绫裙裾,一径入了屋子。 外头虽已近午中,但天阴沉沉的,又刮起了北风,怕是过了晌午便要落雨,屋子里显得昏暗,便早早的就掌上了两盏灯,一盏是搁在骑马雀替栏杆罩前的立钎式茨菇锡灯,温黄的光晕透过罩上的松鼠葡萄雕花映到了后头的一方多宝槅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上头置着的珊瑚树,沉香山,空青,钧窑凤尾瓶,景德镇錾胎珐琅四季花双鱼瓶、翠仿古觚、叶腊灵芝、金镶白玉寿鹿…… 另一盏是搁在湘榻前的八角玻璃落地宫灯,火光相对莹润,映得一旁的丹凤朝阳挂香台分外璀璨。 李砚云穿着一件紫丁香西番暗纹云绸褙子,霜璎珞凤绫裙,乌黑如缎的发整齐的梳着三丫髻,绾着一支白玉石榴簪子,坐在铺了西洋浅黄闪色罗坐褥的榻上吃着木瓜,见到拟香进来,一面朝花梨木嵌玉石炕几对面使了个眼色,一面道:“关嬷嬷走了?” 拟香应了一声,收起榻下方才关嬷嬷坐的小杌子,坐到李砚云的对面。将炕几上盛着木瓜的水晶荷叶盘转了个圈,微笑道:“上回小姐让关嬷嬷撒出去的人,眼下都在该在的位子上立足了脚跟,小姐的心愿很快就可以达成了,拟香在这里。先恭喜小姐了”,说着,便起身打了个千儿。 “就你嘴甜”,李砚云用葱白云熟绢轻轻试了试嘴角,敛起笑靥,“上回父亲还和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的,让我凡事都不可太乐观,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还得步步小心才是。” “老爷说的话自然非同凡响,难怪小姐记得这么熟。我也是托了小姐的福,长了大见识了”,拟香吩咐外头的小丫鬟打了一盆温水进来,替小姐净了净手,“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锡封蔷薇露已经到了,堪堪清点入了库,还跟往年一样总共四瓶,这些瓶子里的东西。一滴比金子都金贵,还是跟往年一般分配么?” “小汐最爱吃这个,把我的这一瓶也拿给她吧。剩下两瓶,一瓶送到济过堂给母亲,另一瓶送去上房”,提到父亲,她又补问了一句,“父亲这会子还没有下衙么?” “还没呢”。拟香朝左侧墙上的自鸣钟瞧了一眼,“已经午初一刻了。” “看来曲芳的案子确实棘手”。李砚云轻轻叹了口气,“自贵妃娘娘入了冷宫后。沂王就再没露过面,算算日子也有两个多月了,他也不见我和父亲的面,显然是跟我们李家置了气了”,她辞气微沉,“可他自己做的就好么,那个时候他若肯站在我们李家的位子上替我们这些做臣下的想想,肯帮衬着我们一把,我和父亲也不至于跟他对着干呀,再说了,我们只是挑拨了一下晋家与皇上的关系,并没有伤他的元气,宸妃娘娘的死完全跟我们无关呀,他要置气也得跟害死宸妃娘娘的人置气去。” “王爷或许是心灰意冷了吧”,拟香收拾了一下炕几,将水晶荷叶盘拿给外头的小丫鬟清洗,又折回屋内捧了一盅茶给小姐,“贵妃娘娘入了冷宫,几乎就等于关闭了王爷入东宫的门,咱们这儿王爷不见,梅姑娘那儿王爷不是也没见么。” “我们是上赶着去他也不见,梅荨若是登门造访,你看看他会不会打开大门迎接”,李砚云接过茶盅,簌了簌口,“眼下说什么也没用了,关键是以后怎么办,沂王也总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呀。” 还未等拟香开口,就听得外头的小丫鬟报“老爷下衙了”。 “扶我过去”,李砚云搁下茶盅,掸了掸衣裙,“吩咐厨房把饭摆到上房。” 拟香去外头跟一个丫鬟吩咐了几句,又朝廊下立着的两个婆子挥了挥手,那两个婆子会意,忙跟着拟香进了屋。 三人扶着小姐坐上了花梨木轮椅,两个婆子自觉的退下了,拟香替她搭好蜜合色绒毯后,便推着她往上房赶去。 天际的乌云积的越发厚了,三三两两的雨滴开始打落,院子里一水儿的秋菊团抱在枝头。 一旁的丫鬟忙取了一把紫竹骨架油绢伞备上,另一名丫鬟则递给拟香一件大红一抖珠凤羽披风,拟香接到手中,替小姐披好,在系大红衣带时,见小姐凝望着满院的秋菊,轻轻吟了句“宁愿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拟香推着李砚云沿着廊檐和穿廊且往上房去了。 管家林顺恰好从刻丝金团寿软帘中出来,见到大小姐过来,笑吟吟地做了个揖:“老爷在屋里,刚换好了衣裳,大小姐请。” 要照平素,李家大小姐一定会跟管家叙两句玩笑话,可眼下她怀里揣着心事,只微笑着颔了颔首,便入了屋里。 年纪大的人比较怕冷,李舜的屋子里已经烧了银碳,一进去,就是一股扑面的暖气,相较于外头的风雨让人感觉心窝里都是满满的温馨恬静。屋子呈三间开,由落地花罩与碧纱橱隔成三间,里头的陈设相比李砚云的屋子要简薄很多,但墙上挂着的元板容斋随笔,卷口牙子圆角柜上摆放的汉注水玉匜、点翠满池娇银山、宋刻堆漆酒盘……无一不显露出屋子主人的贵气。 李舜已经换上了那件平素常穿的淄色家常衣裳,头上一根圆头翠簪,正坐在鼓腿圈椅上阖眼小憩,后头一张浮雕《岳阳楼记》行书的太师壁,两边书着一副对联“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衬得这位已过了天命之年的当朝首辅愈加威赫。 听见脚步声,李舜睁开眼,见是李砚云,坐起身子道:“外头下着雨,你不方便就不要过来了。” 拟香将李砚云推至近侧,福了福礼,便悄悄退下了。 “父亲”,李砚云捧起手边祁阳石面茶几上的一盅热茶,递给李舜,“父亲这会子才下衙,想必是劳累了,女儿吩咐厨房把饭摆到了您这里,今儿女儿陪您用膳。” 李舜接过茶盅,握在手里却并未啜饮:“摆好了饭把砚汐也叫上吧,这阵子免了她晨昏定省,为父已经很久未见到她了,她是幺女,又没有娘亲在身边教导,身边的婆子丫鬟把她给酿坏了,你是长姐,平日里要好好管束她才是。” “是,女儿知道了”,李砚云见父亲面上除了有些疲惫外,并无忧色,随即问道,“听说郑至清向皇上递了折子,要求重审曲芳溺毙案,皇上是怎么处置呢?” 李舜不由微微笑了笑,捋了捋颔下微须:“这个蔺羲钦平素看上去像个庄稼汉,关键时候还真有些用处,不愧是当年那个舌战群雄,智退鞑虏的少年英雄,老夫没看错他。” “蔺羲钦出的主意么?”李砚云很少见父亲如此褒奖一个人,不由好奇起来。 “这宗案子必然要重审,他出的主意是除了三法司会审以外,还要加上锦衣卫、司礼监、通政使、一侯爵一驸马。” 李砚云思忖了片刻,莞尔道:“那这宗案子就好办了,驸马想必是康平公主那位,侯爵嘛……是桓平侯?” 李舜笑着点了点头:“除了这点以外,你还知道这个主意好在哪里么?” 李砚云深思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女儿不知,还请父亲指点。” “曹杰已经死了,这宗案子若是有冤情,那曹杰就是错杀,皇上那里也不好过”,李舜看向炭盆,眸子一阵亮,“曲芳的案子是由蔺羲钦提议,皇上亲口指派杜修文审查的,案子审结后,卷宗也呈到了御前,皇上是看过的,最后御笔亲点曹杰斩首的也是皇上,若曹杰是冤杀,那皇上也脱不开关系,他是大洹天子,那他的颜面要往哪里搁啊。蔺羲钦这个主意好就好在点到皇上心坎里去了,表面上公平公正,声势浩大,其实内中另有玄机。这驸马、桓平侯、司礼监、锦衣卫说白了都是皇家人,再加上杜修文与梁诤,八人中有六人是向着皇上的,那你说这个案子还能出现什么意外。”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也不想替曹杰翻案?” 李舜若有深意地笑了笑:“皇上不想翻案,可我李舜却要翻他一翻。” 李砚云一双杏眼不由一睁,诧道:“这是为何?” “为了沂王”,李舜辞气很笃定。 说到这个目的,李砚云倒是想起另一宗事来,她忙道:“沂王要是想要重新得到圣眷,那有一个人必须得死。” 李舜思忖片刻,敛容颔首。(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秋雨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雨落的愈发的紧了。 栖雪居的廊檐下,栊晴正坐在小杌子上,架着两条不大长的腿悠闲地嚼着甘蔗,天气转冷,她也没添衣裳,只里头穿着一件荼白云燕挑丝云纱褙子,外套一件大红对襟短卦,衬得那张瓷似的脸愈加明艳,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掐上一把,北风夹杂着些许雨丝时不时的拂过,吹得她头上的茜色发带与衣裳上的流苏轻柔的飘舞起来,格外的灵巧。 小银花长了不少也胖了不少,此刻,正盘着圆滚滚的身子栖在小主人的脚下,支着三角形的小脑壳津津有味的看着不断从小主人嘴里吐出来的呈弧线下落的东西,脑袋也随着一高一低,兴奋时,还窜起上半个身子张口去叼,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前头的月洞门外走进来一个蓝衫少年,身长玉立,剑眉星目,一只手里执着一把方竹骨架泼墨油绢伞,另一只手里捧着一个红漆盘盒,紧紧贴在怀里,不知是怕被雨水打湿,还是怕被寒风吹冷了,一双眸子里盛着明晃晃的笑意,使得周围的雨滴仿佛也变成了跳跃的精灵。 栊晴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啃起甘蔗来,可刚咬半口,又发觉不对,忙从小杌子上一跃而起,冒雨窜到刘小挚跟前,对着他怀里的红漆盘盒使劲儿地抽鼻子:“好香啊,葱花、姜末、笋片、桂皮……是鸬鹚丸子!我最爱吃的。” “每天爱吃的都不一样,真是善变”,刘小挚白了她两眼,手中的油绢伞却第一时间朝她头顶挪了过去。“这是给荨姐姐的,鸬鹚肉治疗咳嗽痰症。” 栊晴两只眼直直瞅着盒子,忙不迭的点头,也不知道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小银花却是盘在柱子上,朝着刘小挚狠狠吐了几下信子。对他打断了自己的游戏表示深深的抗议。 刘小挚走到廊檐下,收起油绢伞搁到一旁,瞅着小银花生气的样子,不由乐呵呵直笑,而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三枚鹌鹑蛋,搁到了红漆坐凳上。小银花立即乖顺地从柱子上闪下来,冷冰冰的小脑袋往刘小挚的脖子上蹭了蹭,然后大口大口吞起来,刘小挚则摸了摸它的脑袋,往屋子里去了。 彼时。栊晴早已偷走了他手上的吃食闪进屋内了,刘小挚进去的时候,她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束腰八仙桌旁,以最快的速度摆好了碗箸,只等荨姐姐一落座,便立马开动。 “荨姐姐,这是我方才刚做好的鸬鹚丸子,这个季节鸬鹚长的最好。你多吃些,咳嗽就会好了”,刘小挚走到八仙桌旁。“是药三分毒,依我看,荨姐姐你不用每日都吃那么多的苦药,用药膳调理其实对身体最好。” “好啊,我也巴不得不要吃那么多药呢”,梅荨将手中的书卷搁到雕花炕几上。趿鞋下了榻,一径坐到铺了缠枝葵花坐垫的绣墩上。用审问的目光盯着刘小挚,表情委屈。“可是,你该不会也是拿我做试验的吧。” “哪有”,刘小挚急忙否认,而后又泄气道,“我好像的确没有做过药膳,荨姐姐你是第一个哦。” “你放心,你荨姐姐我的五脏六腑经过多年来各种药物的来回浸泡,已经变得非常强大了,一般的毒药是毒不死我的”,梅荨见无人动手,便自己揭开了盒盖,嗅着腾出来的袅袅白气,颔首道,“还挺香。” 刘小挚回过神来,忙执起蔷薇磁勺,舀了两个梅子大的丸子到荨姐姐碗里,笑道:“不过这个保证没错,蔺勖也说这个季节可以多吃一些鸬鹚,跟荨姐姐你的药不冲突。” “明儿个你让蔺勖过来给我把脉吧”,梅荨接过碗,瞧着有些烫,便搁在桌上放凉。 刘小挚手里的勺子不由顿了一下,栊晴瞅着他慢吞吞的,一把夺过勺子,自己舀了起来,刘小挚却没在意,只道:“可以让他瞧么?”思忖片刻,又道,“对了,昨儿个你跟蔺羲钦在内书房是不是谈妥了?今儿早朝他向皇上提的这个什么大会审,一定是姐姐你的主意吧,他肯听姐姐你的话,是不是说明蔺羲钦他也支持荣王了呀。” “不是我哦”,梅荨舀了个丸子进嘴里,软滑可口,唇齿沁香,“是他自己的主意,这是目前解决这宗案子最好的办法了,不过,就是苦了杜修文和梁诤了。” “为什么啊?”刘小挚睁着眼,诧异道,“八人会审一宗案子,还把侯爵跟驸马爷都叫上了,现在京城里的人都在说皇上英明,说他一定是瞧出了李舜是杀人凶手,为了整饬李舜,才搞这么大动静的。” “你不要忘了,大会审李舜是第一个同意的”,梅荨又塞了个丸子进嘴里,“皇上现在根本就不在乎曲芳是被谁杀的,也根本不在乎曹杰是不是冤杀,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的天子颜面,大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那岂不是便宜李舜了,荨姐姐你辛辛苦苦揪出了吴远,本指望着可以通过他挖出李舜,可眼下皇上都不想翻案,那姐姐你岂不是白忙活了么”,刘小挚一屁股坐到绣墩上,拧着两道剑眉,一副不甘心服输的模样。 “我没说要通过他揪出李舜啊”,梅荨瞅了刘小挚一眼,又瞅了那一大碗鸬鹚丸子一眼。 “那你挖出吴远是为了什么啊”,刘小挚会意,起身又给荨姐姐碗里添了两个丸子。 “折掉刑部尚书杜修文和大理寺卿梁诤”,梅荨望了一眼窗外的寒风骤雨,眸光仿佛也被瞬间吹冷,“我想眼下李舜一定在想着怎么帮沂王重新夺回圣眷,用手下两颗棋子的命去交换,实在很划算。” 刘小挚深思片刻:“荨姐姐,你是说李舜会让杜修文和梁诤背黑锅,说是他们二人指使吴远将那方羲之砚悄悄放到曹杰家里的?” “案子是他们二人审的。那卷宗也可以作假,皇上错杀不过是受了奸臣蒙蔽,那皇上的颜面多少也算是保住了”,梅荨搁下手中的勺子,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雨中零落的花英,“不过,想要让沂王重回朝堂,还少不了齐王的帮助。若是齐王在一旁火上浇油,李舜在皇上耳边扇扇风,那这宗案子就变成了齐王为争夺太子之位而打压沂王。最后杜修文与梁诤被砍头流放,沂王以惨烈失败告终。皇上本来就打算案子维持原判,结果却被齐王横插一竿子,给曹杰翻了案,皇上心里多少都会有些不舒服。沂王再到皇上面前去痛哭流涕,皇上心一软,只觉得沂王是因她母妃的事而遭受无辜牵累,自然会先恩赏一番,聊表抚慰。如此一来,沂王表面上是输了,其实却赢了皇上的心。” “可是眼下沂王这种状况,即使皇上有心让他做太子。也无能为力呀”,刘小挚给荨姐姐递了一件雪青雀翎披风,“吴贵妃从前害死了茹贵妃。现在了又害死了晋宸妃,眼下的身份是废妃,天下哪有太子的母妃是废妃的道理,皇上权力再大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呀。” “所以还有一个人就非死不可”,梅荨辞气冷冽。 “谁啊?”北风从糊着银红纱窗的支摘窗外透进来,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刘小挚不由打了个寒颤。 梅荨在窗前默了片刻,避开刘小挚递过来的披风。转身坐到了绣墩上,面前这碗鸬鹚丸子已经冷却了。 栊晴却是把剩下的一大碗丸子全塞进了肚子里。胡乱用袖子抹了抹油嘴,刚吃完东西,身上有些热,再加上屋子里烧了银碳,她额上已是大汗淋漓,忙解开琥珀圆扣,把外头那件大红对襟短卦脱了下来,随手扔在榻上:“刘小挚,你的鸬鹚丸子没我们家太太煮的好吃。” “你家太太?就是荨姐姐的娘亲?”刘小挚跳坐到八仙桌上,“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梅伯母哦,上回你说她烧的酒糟葱桂鲥鱼很好吃,这回又说她煮的鸬鹚丸子好吃,梅伯母是不是很喜欢下厨房啊?一般大户人家的太太都是不会自己动手烧菜的,梅伯母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那当然,我们家太太是全天下最好的太太”,栊晴翘了翘鼻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太太可疼姐姐了,你方才说的话和我们家太太说的挺像的,太太也说要食疗,不能老喝药,为此,她还和陆神医学了好久的医术呢。太太知道我好吃,每回给姐姐做的时候,也会盛出一碗给我,所以我才能天天都吃到太太烧的菜肴啊。” 梅荨却在不经意间垂下了眸,火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投映到苍白的脸上,静穆孤孑。 “什么时候你跟荨姐姐回苏州,我也要去,到时候就跟梅伯母好好学学药膳,以后天天煮给荨姐姐吃,当然还有你啦,你说好不好”,刘小挚一咕噜从八仙桌上跳下来,面上虽挂着笑,却看得出他是很认真的。 “你去我家免费给我做吃的,我当然同意”,栊晴操起手,撇撇嘴道,“可你舍得李砚汐么,说好了啊,我不允许李砚汐去我家。” “你以为苏州就你梅府一家啊”,刘小挚翻了翻白眼,“小汐也可以去苏州啊,不住你家就是了,哎呀,你别管这么多了,反正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栊晴支着下颌,乌溜溜的眼珠子打了好几个转,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片刻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靥,伸出葱白的小手:“说好了,不许反悔。” 刘小挚嘴角上翘,伸出右手与她击掌为盟:“绝不反悔,谁要是反悔了,谁就一辈子不许吃烤山鸡。” 两人不由齐齐大笑起来。 不知怎么,梅荨心里却有些涩涩的,她起身接过还挽在刘小挚臂弯里的雪青雀翎披风,披在身上。 “姐姐,你去哪里?”二人齐齐问道。 “我去去就回”,说罢,挑开青色落梅软帘,出了屋子。 外头,秋风秋雨已然暗了千家。(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记梦(周六加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执拗的跟着荨姐姐一齐进了洱泉山庄的密道,直到看见她被程霂带到了荣王府,方抱着长剑坐到石门口的泥面上等候起来,室中无聊,只能看着墙角矮几上的油绢伞不断的落下雨珠,渗入泥中,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外头的风雨大的似要破墙而入,连密道里的光影也微微颤抖起来。 程霂一路上都沉着脸一言未发,把梅荨带到密室后,便当先大步走了出去。 平素他对这位谋士虽然有很深的成见,但是见了面必要的礼仪还是不会少的,而这一回,他如此表现,只能说明荣王的情况很糟糕。上一回曾诒跟荣王坦白的时候,梅荨也在,而程霂又是荣王的贴身侍卫,自然察觉到那次三人谈话之后,荣王就开始郁郁寡欢,侧王妃与荣王之间也不再如从前般亲厚,所有种种,他都归集到了梅荨的身上。这个梅荨一定是罪魁祸首,一定是她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才会使得荣王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记忆中,只有苏家出事,苏珏被没入教坊司时,荣王才如此落拓过。 梅荨本打算过段时日,等荣王心情平复一些再跟他叙叙话的,可方才听到栊晴与刘小挚击掌盟诺的话,不由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赵昕,儿时种种历历在目,她忽然很想知道赵昕现在怎么样了。 可走到密室门口时,她却踌躇起来。 朝廷波谲,人生风雨她都能坦然面对,可眼下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赵昕。 她也是个弱女子,也幻想着可以与心爱的人山盟海誓。白首偕老,可她还是苏珏,她的身上背负着苏家一百五十六条英魂,背负着父亲的理想,还有赵昕的命运。她不能也不可以被感情左右,更不能背弃初入京城时的誓言。算了吧,曾经的一切都已水涸云散,不复重来,又何必要作茧自缚。 梅荨深深吸了几口气,迈步走出了密室。 这间屋子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左边通往隔壁屋子的太师壁上的两扇槅扇门已经打开,那边的屋子似乎门窗没有关好,寒风吹得这两扇紫檀木槅扇一开一阖,“吱呀”作响,梅荨望了一眼。旋即提步过去,想要关好门窗,可堪堪走至槅扇门旁,就被忽入的风雨打湿了眼眶。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六角素纱灯,昏黄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光影重叠交错,是满屋子的笺纸在寒风中凌乱,笺纸上隐约透出墨迹。 梅荨木然地踏进屋中。伸手凌空一抓,便有一张笺纸随风摇落掌心,纸中画的人儿用的是他最擅长的写意。浓淡留白,一笔拖过,却勾勒出了眉梢的桀骜,眼角的顽皮,还有唇间的明媚,仿佛把画中人儿的魂魄也给绘了出来。如此入木的神韵,怕是已在心中描摹了不下千遍吧。 梅荨伸出指尖一点一点触摸着画里的人儿。似要摸到她的灵魂深处。是她,和那时候的苏珏一模一样。笑的肆无忌惮,哭的尽情淋漓。 “啪”一滴清泪落在画中人儿的脸颊上,还未来的及停留,便已散在纸中。 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墨空,像是要把天空劈为两半,北风从推开的雕花支摘窗中灌入,惊的光影一阵纷乱。笺纸在风中如同断线的纸鸢,飘摇不定,梅荨伸出手,握住了扑面而来的一张,不用展平,也能看到上头凌乱潦草的字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笺纸在她手中早已紧紧皱成一团。 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暂时忘却心中的伤悲,好像只能茫然无措的踏进屋子,伸手将这些漂泊无助的笺纸抓入怀中,一张,两张,三张……全是苏珏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 “轰隆……”一阵惊雷,梅荨下意识的朝槅扇门外瞧去,院子瞬间被照的亮如白昼,闪了几闪后,又淹没在了漫天的风雨中。 一角的大槐树已枝桠稀疏,枯叶覆满井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借着廊下幽暗的什锦灯可以隐约瞧见槐树下好像坐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大酒坛,浑身都被雨水濡湿了,梅荨心中登时一阵绞痛,迅疾如电,却真真切切。 她忙扔下满手的笺纸,顶着风雨跑入了槐树下,荣王要比上回见面清减了好多,连衣裳都显得松垮,湿漉漉的沾在身上,鬓间几绺乌发散落下来,混着雨水贴在额上,双眼空洞无神,直愣愣的盯着万层虚无处,让人不由想起“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荣王的每一行泪,眉宇间的每一丝忧郁都是为了小珏而添,九年时光,思念小珏似乎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从前,他还可以骗自己,小珏一定还在天涯的某一端好好的活着,他们一定有重逢的那一日,可如今,却有人残忍的告诉他,小珏早就死了。梦碎了,是醒悟,还是沉沦。 “王爷”,梅荨使劲儿推着面前的人,触手处,冷的可怖。 梅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四处环顾,怎么会连一个人也没有,程霂和曾诒到哪里去了?赵昕大病初愈,再这样淋下去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梅荨来不及多想,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药瓶,倒出一粒黄澄澄的丹药和着雨水塞入了荣王的口中,接着又倒出一粒强行让他咽了下去,如此,一连塞了三粒。之后,她又折回屋内,将方才搁在密室门外的油绢伞取了过来,撑在荣王的头顶,这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梅荨”。 是曾诒的声音,可雨声太大,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梅荨扭头朝雨里搜寻,只见左侧不远的地方一前一后亮着两盏灯,正朝这边快速靠近。 梅荨松了口气。 程霂走到前头,见到荣王坐在雨中,忙把手里的灯具一扔,背起荣王快步闪入了屋内。 曾诒忘记了跟梅荨打招呼,也跟着慌慌张张的进去了。 未及,程霂又返身跑入了雨中,应当是去请御医了。 梅荨立在树下,却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油绢伞也歪倒在一旁,她右手强撑在树干上,另一只手则摁着右胳膊上三关封穴的地方,身子不停的打着冷颤,呼吸也急促起来,梅荨知道不妙了,忙转过身子倚到树上,也倒了三粒大黄丹吞了下去。 这大黄丹是保命还魂之药,药材非常难寻,陆神医总共只炼成了八粒,除了给自己留了一粒之外,其余的全给梅荨了。这大黄丹虽然金贵,对荣王这些普通的体质也几乎能起到起死回生的效果,但对梅荨却不怎么管用了。 陆神医将大黄丹留给她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可以拖延三日的时间,这三日是陆旷赶来京城所需的时日。真正对梅荨管用的是解毒圣药玉露丹,可这些药都是放在栊晴身上由她保管的,她这次来荣王府,只带了一瓶大黄丹,原本就是打算送一些给荣王的,没想到却提前发挥了作用。 屋子里,曾诒替荣王擦干了身子,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似乎想起什么来,抬眸朝屋子里环顾了一下,却没瞅见梅荨的身影,她忙走出屋外瞧了一眼,果见梅荨弓着身子倚在树干上,样子好像十分痛楚,她忙打了油绢伞过去,一面搀起梅荨,一面急道:“你没事吧。” 梅荨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倒在曾诒的身上,她胸口猛地一痛,喉口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迹堪堪洒落到地面,便被雨水冲刷殆尽了。 曾诒不由惊了一大跳,四顾着要换人来帮忙,却发现这里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只能手足无措喊着“梅荨”。 梅荨却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跌在了雨中,连带着曾诒也一块儿跌了下去,她强忍着痛楚,使尽全身的力气方能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来:“……臂上有三根银针……替我取出一根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取针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曾诒胆子小这个毛病还是没改,她盯着那三根银针看了半晌也不敢伸手去取,急的直问梅荨该怎么办,梅荨却已经阖眼倒在了她的怀里,身子冷的都令曾诒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抱在怀里的怎么越来越来像是一具尸骸。她像是被鬼驱使着似得伸出右手搁在了梅荨的鼻下,鼻息……好像没了。 “小珏?!”曾诒惊恐万分,抱着梅荨痛哭起来,好在这时候程霂已经拉得骨头快要散架的御医回来了,见到这个状况,忙让御医先去瞧瞧梅荨。 这位御医已过了花甲之年,在太医院的十三科里专肄大方科,上回梅荨中了迷药被李砚云带回府里治疗的时候请的就是这位老御医。这老御医虽然已老态龙钟,但一听梅荨这个名字,立刻就伸出手使劲儿摆了摆。梅荨这个人,他印象极为深刻,从医四十多载,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体内脉象自相冲撞,自相矛盾,就好像是强行将一缕魂魄安插进了一具尸体里,内中没有正常人的生命体征,外在却又能跟正常人一样说话谈笑,这才是真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程霂也实在担心王爷的安危,见老御医这副模样,也只好请他进去先替荣王诊治,自己则进了密道去唤栊晴。 栊晴还在密道里无聊的数着从油绢伞上滴落的雨珠,在她自己也不记得数到多少的时候,石门“轰隆”一声打开了,她兴奋的跳了起来,准备拉着荨姐姐回家吃饭的时候。却猛然发觉荨姐姐并未如约而至。 栊晴站在门口呆了一瞬,脸上的笑靥刹那枯萎,板起脸道:“我家姐姐呢?” 程霂顿了片刻,声音有些低沉:“她好像……不大好,你过去……” 话还未完。栊晴已经飓风似的闪了出去,身法快的近乎诡谲,令程霂不由大吃了一惊。他是个武痴,剑法在京城皇亲卫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他是官府侍卫,并未与江湖上的高手过过招。所以并不知在自己江湖中排名如何,也不知江湖中竟然还有这等诡异身法,让他着实开了一方眼界。 不过,眼下他也没心思思考什么武学造诣,只愣了片刻的功夫。便回身出了密道,他堪堪准备摁下密室门上的机关时,忽的眼前一花,周身有阴冷之风拂过,再抬眸寻索时,栊晴已经背着梅荨消失在了密道尽头。 程霂的身上很有阳刚之气,性子洒脱,恩怨分明。眼下见栊晴这般心急如焚的模样,再想起老御医摇头摆手,俨然一副“准备后事”的神情时。他也不由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摁下机关,走到左侧那间屋子,关上支摘窗,再细心的掩上两道槅扇门后,便去了荣王的屋子。 屋子里苏珏的画像是荣王生病前绘的。一直画了四日四夜,直到笔断墨竭方停下。后来他便大病了一场。这段时日他一直都在上房养病,侧王妃也是没日没夜。寸步不移的守着,前些日子皇后在时,他还勉强喝半碗汤,昨儿皇后掌灯时分回了宫,他就开始喝酒,拦也拦不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瞅着程霂不在,便支开曾诒,让她去后厨给他熬碗山药粥,自己却冒雨跑来了思卿庭。后来程霂带梅荨到了密室,回上房去询问王爷的意思时,却见侧王妃急着说“荣王不见了”,二人才慌慌张张跑来这里寻他。 程霂到荣王屋子时,老御医还坐在床前的玫瑰椅上,替王爷把着脉,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一错不错,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一般。 侧王妃与程霂却是焦急难耐,正要开口询问,老御医忽然抬手摸了摸颔下飘白的胡子,一面将脉枕慢之又慢地搁回药箱,一面慢吞吞地道:“王爷已无大碍,王妃大可放心,只是身子有些虚,这段时日还要卧床好好养养”,说着,又起身执了一礼,“卑职告退。” “胡太医,不用开药方子么”?侧王妃疑道。 老御医又缓缓捋了捋胡子:“王爷只是淋了雨,受了些风寒,熬碗姜汤驱驱寒吧。” “那先前的药……”侧王妃又补问了一句。 “经过卑职的调理,王爷的病已经痊愈了,先前的药自然也不用再服用了,王妃尽管放心吧,王爷没事了,卑职告退”,说着,便转身往屋外走,心中却暗自思忖着,也不知是哪位大罗神仙赐的灵丹妙药,简直是华佗再世嘛,自己又不知药方子,怎么敢胡乱开药,万一药性冲突,王爷一命呜呼,那自己太医院第一御医的头衔还要不要。 程霂忙提起药箱,又送着老御医回府了。 荣王府这厢算是暂时平静下来了,可梅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栊晴一口气便把梅荨背回了栖雪居,来不及给她擦拭,换上干净衣裳,就把蔺勖捉了过去,让他赶紧诊治,还放了狠话,说要是救不醒荨姐姐,她就要踏平蔺府。 蔺勖见栊晴这副模样,便知道情况不妙,也没听清楚栊晴在耳边聒噪什么,就抢进屋子,捉起梅荨的手,搭了三根手指上去,脸色却登时一沉,他忙又伸手去探了探她的脖颈,已经完全探不到脉搏了。若是一般的郎中,肯定是一面摇着头,一面说着“准备后事”的话,可蔺勖是知道梅荨用了三关封穴法的,知道这三根银针的独到用处。他眉头一紧,撸起梅荨右臂上的衣袖,准备取出其中的一根时,栊晴却迅速的伸出手,狠狠箍住了他的手腕,手劲儿大的,几乎要把腕骨给捏碎了。 栊晴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两道目光像冰过一般,眸子里尽是杀意翻涌。 “栊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是断断不会做此下举的”,蔺勖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时间拖得太久了,好在她先前服了大黄丹,否则即使取针,也是回天无术。” 栊晴仍是执拗地盯着他,一错也不错。 她不是不愿意相信。而是不愿意接受。 六岁那年,她在梅府养了两年的鸽子大白忽然躺在绒窝里一动不动了,那时候府里的嬷嬷告诉她,大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了,可她却固执地扶起大白的头,一遍又一遍。直到荨姐姐跟她叙了好多话,她才将大白埋在了后花园里它最爱的那棵桃树下。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即使再心爱的东西也会有失去的一天。 “小晴,你不要捣乱了,救荨姐姐要紧”,刘小挚拉住栊晴箍着蔺勖的那只胳膊。“再说了,只是取一根银针而已,伤害不到荨姐姐的,你不要怀疑蔺勖了,方才荨姐姐不是也说要让蔺勖明儿来诊脉么,荨姐姐都同意了,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栊晴扭头看了架子床上的梅荨一眼,她知道。若是不取针,荨姐姐就会一直这样躺下去,跟大白一样。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手上的力道也小了不少,刘小挚趁势一拽,便把她的手从蔺勖手腕上拽了下来,拉着她往一旁去了。 刘小手心里全是汗,还时不时地扭头朝院子里瞅去。怎么霓姐姐和老爹还没到?蓦地,他一拍大腿。抢出门去,原是竟忘了飞鸽通知。 栊晴则像钉子一样钉在一旁。锁住蔺勖的一举一动。 蔺勖就着房中一盆新打来的温水,净了净手,走到床边,举起手,在臂前略顿了片刻后,便一气呵成将那一枚三关针取了出来。 取出的三关针比普通的银针还要细上十倍,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的,银针上下也尽呈黑褐色,可知被施针者中毒之深。 “去叫人过来帮梅荨净一净身子,换套衣裳吧”,蔺勖将手中的三关针搁入了药箱中,“到了晚上可能会难熬一些,到时候我再过来。”说罢,便提箱撩帘出了屋子。 还未等栊晴出去吩咐,早已站在廊下等候的几名丫鬟便端盆捧衣,鱼贯着进来了。一番折腾后,梅荨通身上下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被褥绣枕也都焕然一新,比起先前湿哒哒的样子,不知要舒服暖和多少。 几名丫鬟收拾妥帖后,就掀帘出去了。 栊晴则趴到床沿上,将那床绿沈绣喜鹊绫被紧了又紧,到最后,看着荨姐姐整个人被包成了粽子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伏到床沿上等着她醒过来。 这时,院子里有细微的脚步声窸窣传来,栊晴抬起头支了支耳朵,辨出来是刘叔的脚步声,方又重新伏下头去。 外头的雨还兀自落个不停,刘掌柜箬笠蓑衣,穿的像个渔翁似的走了来,他方才已经去问过蔺勖了,知道情况后才来的,他不想再进去打扰小姐,只在窗下往里头探了探头,见栊晴在身边守着,方稍稍放下些心来。 展眼,一连六七日过去了,梅荨还是常常处在昏迷中,到了晚上身子又热起来,一直是栊晴和刘小挚在一旁服侍着,敷敷头、喂喂药,撤换一床床还未来得及透干又被汗湿的被褥。 梅荨养病的这段时日,京城的大会审终于在万众瞩目中落下了帷幕,经过李舜成功的布局,齐王果然抓住了刑部尚书杜修文与大理寺卿梁诤制造冤假错案的把柄,再加上一位处事以明哲保身为原则的侯爷,一位贤明在外却惧内的驸马爷,最终二人分别被判秋后斩首与流放惠州,百姓们自然是满口夸赞,称当今圣上英明睿智,惩奸除恶云云。 自此以后,齐王在朝上独占风光,沂王先前的锋芒似乎已经全部被齐王掩盖,朝中多数官员又纷纷倒戈相向,连夜拜在齐王庭下,使得京城立齐王为储君的传言闹的沸沸扬扬。 而齐王却不知,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已然悄悄来临,用蔺勖在朝堂上看见齐王耀武扬威的样子时说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通往地狱的路也可以是美好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权欲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曹杰的案子最后以刑部尚书杜修文处以斩邢、大理寺卿梁诤流放惠州而画上句号。杜修文亲口招供,他与曲芳有私人恩怨,在得知曲芳被贬为庶民后,遂起了报复之心。是他买通了杀手埋伏在曲芳离京的渡口上,待他的渡船行至河中心时,便将他强行拖入水中,造成失足溺毙的假象。 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没想到曲芳的尸首却被首辅带回刑部,还遣了蔺次辅亲自勘验尸体,他害怕东窗事发,便把曲芳随身行李中的羲之砚放到了曹杰家中,次日早上又遣衙役去他家中搜查,正好搜出赃物,以此嫁祸给曹杰。大理寺卿梁诤与他是好友,在复核曹杰的卷宗时,他秘密送了三万两银票给梁诤,让他装聋作哑 天网恢恢,没想到杀手吴远竟然被曹杰的妻子曹沈氏指认了出来,铁证如山,只得认法伏诛。梁诤与吴远的口供也与他基本一致,如此曲芳与曹杰的案子也算是“水落石出”了。诛杀朝廷佞臣,洗冤升斗小民,这样的案子在百姓中间是会当成说书一样广泛传扬的,再加上案子的关键证据都是由齐王提供,因而他的名望也开始鹊起。 齐王这一回算是完胜沂王,可他却似乎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前几日早朝时还在紫宸殿上含沙射影,说杜修文杀曲芳,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希望父皇能让他查个水落石出。宏治自然不会同意,不说他偏疼沂王,单说这宗案子要是再让他查下去,那受牵连的人都会把京城染的血流成河。万一再整点什么其他的东西出来,那他这个天子的颜面就算是彻底扫地了。 沂王抓住这个机会,散了朝之后便去了他父皇的寝殿,伏拜在地上痛哭流涕,以头抢地。却没有为自己分辩丝毫,而是力陈母妃在冷宫中所受的煎熬以及忏悔,叙些从前快乐温馨之事,弄的宏治眼眶也热热的。 过了这一段时日,吴贵妃毒害茹贵妃及晋宸妃的事也算是淡去了,宏治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吴贵妃在身旁服侍。再考虑到沂王的处境,他的心便软了下来。不过,要怎样赦免吴贵妃他还没有想妥,而且,当下也不是时候。他心里虽是雨过天晴了。但毕竟事情才过去两个多月,如此出尔反尔非但百官不同意,也会有损他天子的威严。 不过,翌日早朝,宏治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赐了一柄缅甸进贡的玉如意,一支女真进贡的百年人参,以及其他一些珍贵药材给沂王,让他回去好好补补身子。说朝廷上还有许多的政务需要他帮忙处理。 这样的赏赐若搁在以前,根本连指甲盖大的事也算不上,可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宏治恩赐了沂王。就代表了君上的态度,也是警告群臣,这个儿子他还是很器重的,你们这些首鼠两端的大臣们就不要虾戏浅滩龙了。 这警告的对象自然也包括齐王,所以那日早朝后,齐王是第一个忿然离开紫宸殿的。连对父皇的基本礼仪都没有做到位,在场的官员都看的真真切切。他手下的党羽还着实为他捏了把汗。虽然齐王也因破案有功,受到了君上的赏赐。不过与沂王相较,大家都认为他只是陪衬而已,这样才不会显得沂王的恩赐太过突兀,太失偏颇。 齐王相较于沂王要率性一些,自然也就没他沉得住气,回府后便放了好些狠话,说要收拾沂王什么的,结果他府里的一些个姬妾丫鬟听到后,就把他放出的狠话给泄了出去,也不知是哪阵风竟然还给刮到了宏治的耳朵里,弄得他成日里为此事忧心不已,不管怎么说两个都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正是因为宏治这样的父爱掺杂,才使得这两个儿子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这皇家不同于百姓之家,除了父子亲情之外,还有君臣之纲,虽说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但还是要尽量做到赏罚分明,方能减少诸皇子们心中的积怨。 沂王的政务处理能力与驭下手段都要比齐王成熟的多,这一点不但皇帝频频颔首,诸多老臣也是赞不绝口,不过半月余,沂王就渐渐有了卷土重来之势。齐王看在眼里,恨得牙根直痒,前日下衙回府后,便召集他身边所有的谋士在内书房开了个紧急会议。 这日夜里的谈话持续到很晚,一直到人定的时辰,齐王府的谋士才离开。齐王妃淑敏端仪,看到夫君这段时日郁郁忧忿,今儿晚上又忙到深夜,便亲自下厨煮了宵夜,待众人散了之后,方自己捧着一只青花山石雏鸡磁碗进了内书房。 屋子里烧着银碳,灰烬半暗半明,灯光也有些黯,使得屋子里的一应陈设也都瞧上去恹恹的,只有窗下葵花式高几上搁着的一只龙泉窑松下三老粉青如意樽还散着些幽润光泽。 齐王靠在楠木交椅的靠背上,仰着面,阖着眼捏着眉心,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方微微掀了掀眼皮,见是妻子进来,复又阖上眼皮,拖着声音道:“这么晚还没休息。” “我给你炖了一碗银耳百合雪梨羹”,齐王妃捧着那碗精心慢炖的汤羹搁到了杉木翘头案上,白皙修长的手指贴在磁碗上,如玉般通透,“眼下时气干燥,王爷连日熬夜,这碗汤羹正好去火润肺,王爷趁热吃了吧。” 齐王微微颔首,坐好身子执起了磁勺,可勺子在乳白的羹里搅了几下,又松开,磁具相撞,叮铛作响:“我没胃口,你吃了吧。” “王爷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可跟我说说,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也想替夫君分分忧”,齐王妃揭开银倏纱罩,点亮了案侧的一盏六角落地宫灯,屋子里登时亮了不少,“我不懂什么军政朝政,可世间万事不都是这么个理儿么,花落了自会开,月缺了自会圆,会消自然也会长,王爷又何必为一时长短而计较伤身呢。” “我不是只为争一时之气”,齐王素来很少与妻子谈政务,但妻子开了话匣子,心中苦闷也不吐不快了,“父皇他根本就是偏心,杜修文与梁诤是罪有应得,三哥作为他们的直辖上级,父皇没责问他疏管之责就罢了,竟然还赏赐了他,这不是偏袒又是什么?父皇若是想三哥当太子,那就直接立他就是了,又为什么要明里暗里的栽培我,给我希望,他若是想我坐上太子位,又为什么在我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给我如此打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要我们兄弟二人拔剑相残他才满意么?” “你们二人都是父皇的爱子,他自然是不想看见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受到伤害”,齐王妃微微含笑,浅浅上弯的薄唇衬上那张小巧的瓜子脸,更显得华婉动人,“沂王失了母妃,告假了两月有余,这一回又折了两个重要羽翼,皇上自然会心疼一些。妾身愚昧,但我觉得,若是前段时日你肯听老师的劝告在父皇面前替三哥说说好话,亲自备些表礼去府上探望他,父皇见你贤仁淳厚,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如今这档子事,虽说他们二人是罪有应得,但不管怎么说都是王爷你一手蹴就,父皇难免会疑心于你,父皇是天子,也是父亲,沂王适当的示了示弱,自然也会得到更多一些的舐犊之爱。” 齐王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不听良言,刚愎自用之人,也不是没脑子没城府的人,上一回在殿上与李舜话锋相争之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些,也后悔没有听老师的话,可是,杜修文是刑部尚书正一品,梁诤是大理寺卿正三品,二人把着邢狱这道关口三四年,是沂王非常重要的党羽,他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眼下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不动心,他也斟酌过老师的谏言,也想过这样做父皇可能会疏薄于他,可是两权相衡,他最终还是决定要拔除这两颗毒牙。李舜看人入木三分,他也正是摸准了齐王的脾气,才会笃定齐王会帮他复出沂王,因为眼前的利益实在是要大过于弊。 眼下这个局面也算是他自己造成的,木已成舟,米已为炊,自己做的苦果就得自己吞下,也不该怨恨忿然的,只是他是个急性子,脾气火爆一些,父皇的偏心又实在让他难以容忍,这才闹的齐王府鸡犬不宁。 “反正从这宗事上我算是闹明白了,想要坐上太子之位,单靠自己努力得到父皇的认可是行不通了”,齐王的目光直直的落在前头的大红织金妆花软帘上,映得眸子一片火红,如同一对儿被猎物激起了贪/欲的兽眼,“要想登上宝座,只能靠自己,只有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才能让自己站的更高,所有人,也包括……” 隆冬夜冷,齐王妃的身上不由起了一层寒栗,她走到炭盆旁,蹲下身子,执起一旁的长银箸拨了拨银盆里的火苗,微笑道:“眼下已经十一月了,这几日北风刮的紧,冷的厉害,照往年,估计没几日就要落雪了,今儿早上,庄子里的执事送了些野味儿过来,狍子、山鸡、羊、鹿都有,王爷最爱吃鹿肉,不如明儿我们去后花园的钓雪亭围炉烤肉吧。” 齐王思忖了片刻,“庄子上送了多少野味过来?” “这不是还未到年底么,庄子上只是各种野味都拣了一些来,给府上的人常常鲜。” “你明儿去吩咐他们再多送些鹿肉来”,齐王轻抿唇线,“好久没有和诸位兄弟聚聚了,等野味送到了,就差人去送拜帖,请他们过府……围炉烤肉。”(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帖子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广陵梅琴生了病,那排队送补品药材的人比昭市街的人川还要络绎不绝,梅府原本是打算关门谢客的,可来人实在太多,每人挖一块砖头,梅府也能被他们给拆没了,没办法,只得意思意思,采用了个时辰制,规定每日巳初到巳正这一个时辰开门收礼,过了这段时间,那对不起,请您明儿赶早了来吧。 自有了这个规定后,梅府门口日日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有一大群穿华衮,缩脖子跺脚的年轻公子排着老长的队等候着,旁边还跟着几个平头正脸,打扮体面的小厮替小主人拎着表礼充当储物柜,或是跑跑腿去给小主人买盅热茶,买份热腾腾的灌饼包子,亦或是给小主人揉揉腰锤锤腿,场面十分壮观,以至于附近几条街的小摊小贩全部闻讯搬来了这里,连素来被人称作钉子户的烧饼王大牛也赶着潮流挪窝了,弄得梅府所在的这条提线街俨然成为了第二个昭市街。 京城的老少爷们从未听说过给一户白衣之家送礼还需要起早摸黑排长队的,一般能享有此特殊待遇的在京城掰着指头也能数过来,无非就是兵部武选司、武库司,吏部文选司、考功司这四个专管官员黜陟和军资器械的油水衙门,不过这些官员收受表礼都是悄悄走后门的,哪有谁敢如此大张旗鼓,像梅府这样惊天动地的场面在京城实属罕见,莫说老少爷们瞧着新鲜要举着烟杆特地来此一游,就是深闺女眷也要偷偷坐着马车轿子掀帘一睹,当中就包括那个最爱看热闹的安乐公主。 梅府里的小厮收礼收到手软,栊晴也没闲着。因为每日的队伍里都能屡次见到一张极其讨厌的脸,常常趁着门口小厮收礼的功夫,闯进二门去吵着说要见蔺勖,刚开始的时候,栊晴是守在二门口。来一回,扔一回,后来,她守烦了,直接抄起袖子就奔到大门外去了,只要见到人川里有他。二话不说,立刻提溜走,因而大家排队无聊的时候,也还能常常看见这样天外飞仙的一幕。 那送礼的人也实在是锲而不舍,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每回来一定要带上两只肥肥的烤山鸡,或是古怪有趣的玩具,或是稀罕的吃食,最后的结果是……他真的再也不用排队了。 这个先例一开,栊晴差点没被堆积如山的烤山鸡掩埋,短短三日功夫,她本来就圆的脸又圆了一圈。今儿栊晴照例出去收美食,却见一人不按规矩地插队跑了来。那人双颊红通通的,头上还冒着白气,瓜帽也歪了。想必是挤了很久才挤出来的。 “你的山鸡呢?”栊晴毫不客气地问道。 那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方道:“小人是齐王府上差来给梅先生送拜帖的”,说着,就双手递上了一张烫金拜帖。 栊晴伸出一双油手就要去抓,那人下意识的闪开了手。烫金拜帖,别人瞧一眼都是造化。怎么能如此亵渎呢?这梅府的下人也太不懂规矩了。 “你到底送不送啊,不送就拉倒。别耽误本姑娘干大事的功夫”,栊晴白了他两眼。 那人举目瞧了瞧满街的人。气焰登时一矮,重新递上拜帖,含笑道:“这是齐王的拜帖,齐王!你记得一定要送到你家主人手上。” “知道了”,栊晴一把夺过帖子,压到屁股底下,板着脸道,“啰里啰嗦。” 那人也不好说什么,转身深吸了口气,重新投入了人海中。 栊晴一直吃到打饱嗝,方从屁股底下摸出那张帖子,踩着送礼人的头,闪进了栖雪居。 昨夜的大雪扯棉絮似的落了一夜,整个栖雪居已是焕然一片琉璃世界,除了几条已被扫除的花径外,其他地方都覆盖着松松软软的积雪,让人忍不住就想要踩上去,连大白也按捺不住,一大早就扑扇着翅膀飞到院子里的枝头上蹴雪,开心的“咕咕”直叫。 梅荨在榻上躺了半月余,经过蔺勖的悉心诊治,以及栊晴的强制性措施,她已经好了大半了,夜里不再高烧,也不用每日药当饭吃了,只是偶尔还伴有些咳嗽。 栊晴进来的时候,她正披着一件雪青雀翎披风坐在榻上跟刘小挚对弈,听见开门上,立刻一个激灵,抓起一旁的貂皮绒毯裹到了自己身上,可能因为动作太急,绒毯一角不经意扫到了棋盘上,“哗啦啦”一阵脆鸣,白墨玉的棋子洒了一地。 刘小挚手里的几颗黑子一扔,撇撇嘴道:“荨姐姐,你是故意的吧。” “没有啊,我是不小心的”,梅荨忍住笑意,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道,“你别小气了,姐姐我再陪你下一局不就完了。” “再下一局你也赢不了我”,刘小挚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他话还未完,就感觉天灵盖被人猛地一拍,紧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嫣红撒花潮稠褙子的小巧身影,脸蛋红扑扑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姐姐”,栊晴双手平展,露出了手心里一张油光发亮的烫金拜帖,“是齐王府里一个啰里八嗦的小厮送来的。” 女子么,总是喜洁净的。梅荨瞅了瞅那张帖子,不由拧眉思考了一下,怎样才可以既不碰帖子又能知道里头的内容,她正思考着,忽然身子无力地晃了一下,她忙以手支额,伏在紫檀木炕几上阖眼小憩起来。 栊晴与刘小挚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 “没事,只是忽然有点晕,估计是跟小挚弈棋弈久了,思考太过的缘故”,梅荨执起茶盅吃了口热茶,“小挚你就替姐姐看一下帖子上的内容,看看写了些什么。”说着,还朝他挤了挤眉,坏笑了一下。 刘小挚非常幽怨的瞅了荨姐姐一眼。而后极其无奈地翘起兰花指拈起了栊晴手里的帖子,展开阅览,旋即微微瞠目道:“齐王请荨姐姐你明儿酉正去他府里围炉赏雪。”他还未说完,栊晴就急急转身离开,继续她的美味了。 梅荨听罢。点了点头,很随意的说了一句“好啊”,感觉好像去齐王府就跟去下馆子是一样的。 “荨姐姐”,刘小挚瞧她这副神情,还以为她病糊涂了,忙皱眉道。“齐王这一回不但请了荣王和沂王,还请了其他皇子和李家大小姐,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我看九成九就是鸿门宴。” “是不是,去了才知道”。梅荨忽然很诧异地抬眸瞧向他,反问道,“你不去?” 刘小挚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看荨姐姐的表情好像自己不去就会错过什么终生遗憾的大事一般。 “小汐会去哦。” “真的?”刘小挚差点没跳起来,拔高了嗓门道,“小汐真的会去?” 梅荨摸了摸被震痛的耳朵:“她要是知道你会去,那她当然也会去咯。” 刘小挚思忖片刻,眸子一阵雪亮:“那我这会子就出去放消息。说我明儿会跟荨姐姐你一块儿去齐王府赴宴”,说着,就起身闪了出去。走到槅扇门边的时候,似想起了什么,又回身道,“荨姐姐,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齐王府呀,你不是一向不爱热闹么。这会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病了,你不去。齐王也不会说什么呀。” “那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呢?”梅荨拾起棋盘上的棋子,搁回香榧木棋笥中。 刘小挚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折回屋中,一面拾起地上的棋子,一面道:“你先说假话。” “很想吃鹿肉。” 真不愧是假话,刘小挚瘪了瘪嘴,接着问道:“那实话呢?” “实话嘛”,梅荨执在手中的棋子打了个转儿,辞气不变,“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的瞧瞧荣王了。” “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刘小挚拾好棋子,重新坐到榻上,“不过,荣王的病好像已经痊愈了,昨儿个还去上朝了呢”,说起朝堂,刘小挚又想起了昨儿在朝堂上谈论的事儿,接着又道,“对了,昨儿朝上议论的是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这两个空缺职位候补官员的甄选,听说沂王主张按惯例,由现任的刑部左侍郎侯淹与大理寺少卿许轸递补,而齐王极力反对,说应当让吏部根据历年官员考核成绩拟交名单呈至御前,再行定夺。这侯淹与许轸都是沂王的人,齐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沂王的两个羽翼扳倒,怎么可能甘心再让刑部与大理寺重回沂王手中,而且至今为止吏部尚书一职都还缺着,只有个右侍郎冯柄全代理,眼下又将近年关,马上就要进行官员考察,吏部尚书的位子是不能在缺着了,我看啊,沂王跟齐王为了这个位子估计又要争得头破血流了。” “这些职位不同于水田里拔藕,不存在藕出水满这回事,即使把这些坑哇哇留个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官员考察也可以由冯柄全代理,吏部尚书这个位子极重要,只要皇上心中一日没有合适人选,那这个位子就一日不会填缺。关于蔺羲钦,你瞧出些什么来没有?” 刘小挚沉思片刻:“皇上好像有意要栽培他,是不是想通过蔺羲钦来制衡李舜呀”,刘小挚蓦地跳起来,“皇上该不会是想把吏部尚书的位子留给蔺羲钦吧。” “历来内阁成员都是不能兼任吏部尚书之职的,否则,天下就要乱套了。皇上有意栽培蔺羲钦,李舜也老早就瞧出来了,所以他才会急着要把蔺羲钦纳到自己麾下”,梅荨抛出手里的最后一颗棋子,墨玉棋子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棋笥中,“蔺羲钦,武英殿大学士兼工部左侍郎,很快,他就要挪窝了。” 刘小挚拧了拧眉:“那蔺羲钦到底有没有被李舜收买啊?” “他是不会被任何人收买的。” “荨姐姐,沂王眼看着又要东山再起了,咱们要不要做些什么呀?” “曲芳的案子,沂王折了两员大将,齐王失了君心,他东山再起的结果无非就是接着损兵折将,眼下,荣王势力太过单薄,还无法正面与他们二人交锋,所以,还得靠沂王帮忙挡挡齐王的毒箭。” “那蔺羲钦到底算不算荣王的党羽呀?” “……你的问题太多了!”(想知道《步步锦》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k)(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雪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次日掌灯的时候,梅荨带着穿扮妥帖的栊晴出了栖雪居。 外头还簌簌地落着雪,廊下的那缸台莲早已经藏秧挪入了屋中,院子里除了几盆玉石盆景还透着苍翠外,其余的地方都已悄然覆上了厚厚一层皑雪。 二人行至东边的穿廊准备去唤刘小挚时,他赶巧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湛蓝的夹稠直裰,银嵌珍珠束发冠,玄色鹿皮靴,全都笔挺的纤尘不染,一看就知道还是从未上过身的。 “荨姐姐,我们走吧”,刘小挚掩好门,视线伴着转身的动作,轻轻从她们二人身上滑过。 梅荨外头披着一件玉色菡萏狐裘大氅,领上雪白细软的狐裘在风中摇曳,给那张常年清冷苍白的脸儿添上了几分活色,耳上缀着绿豆大小的红珊瑚耳珰,在通身的浅色中显得十分惊艳,只是即便穿了这么多,看上去还是十分清瘦,好像随时都会被这十一月的寒风刮走,让人见了要忍不住放轻呼吸。 刘小挚微微呆了一瞬。 栊晴则显得精神许多,只穿着一件碧色蝴蝶戏珠云绸薄袄,同色蔽膝,雪白的鹿皮小靴,头上一支千叶海棠头箍,耳上一副小小的银丁香首饰,再加上一双转来转去葡萄似的眼珠子,简直比这漫天飘舞的雪花还要俏皮可人。 刘小挚不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这个野人可是甚少收拾的这么讲究的。 “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栊晴伸出两只手,朝着他张牙舞爪。露出了腕上一只七色水晶手串。 “真是一开口就露馅,本来大哥我还想夸你两句来着,没想到一张嘴就口出恶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外强中干”。刘小挚瘪了瘪嘴。 “那也总比这个绣花枕头好”,栊晴不甘示弱的还嘴。 “罢了,大哥我今儿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刘小挚扬起略尖的下颌,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扭头又对梅荨道,“荨姐姐,我们赶快走吧,小汐说不定已经到了。” 梅荨提步当先离开。 栊晴和刘小挚互翻了翻白眼,跟了上去。 垂花门前停着一辆碾光茜帷马车。已经上好了辕。梅荨三人蹬着马杌上了车后,便一径朝城北的齐王府邸辘辘驶去。 晚膳的时间,又落着雪,街上显得十分空寂,偶尔有裹着厚棉衣袖着手冻得脸颊通红的行人捡着房檐匆匆走过。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齐王府东南角的黑油大门前。 亲王府邸的规格都相差无几,同样的五间三开的金钉兽头朱门,上头覆着油绿色的琉璃瓦。下头一对儿狻猊门墩,门前站着四个手摁腰刀的王府亲兵,隔街一道五龙闹海大理石一字影壁。后头大敞院里驻扎着一营兵马,怎么看怎么显赫。 驾车的梅府小厮给门房递了拜帖,片刻后,马车被放进门去。 行了大概一射的距离,马车稳当的停了下来,茜帘一掀。栊晴当先蹿了下来,好奇地扫视了四周一眼。 天已经擦黑了。廊下四处挂着玲珑剔透的各色什锦灯,蜿蜒如龙。最精致显眼的还数中轴线上的垂花门,麻叶梁头下倒悬的短柱雕着精致繁复的花萼云,当中雕着“玉堂富贵”四个华美大字。 栊晴环视的功夫,刘小挚已经扶着梅荨下了车。 前院里早有四名王府小厮垂手侍立,见马车腾空,立刻上前下辕,牵着马儿往西边的马房去了。 这时,二门内紧步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身材偏瘦,颔下的三缕清须上挂着雪沫儿,笑容亲和,细长的眼睛却甚为明亮,看得出应当是齐王府的管家。 他朝梅荨恭敬长揖,笑吟吟地道:“梅先生大驾观临,您快请”,说话的功夫,他身后一个容貌周正,衣着精致的丫鬟便规矩的走至梅荨身后,打开一把斑竹骨架欹梅枕雪油绢伞,撑在她的头顶。 彼时,梅荨的发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珠儿。 梅荨莞尔,随即客前主后的进了门内。 由于宴席设在后花园的钓雪亭,中间便没再做停留,而是一径由管家领着往后花园去了。穿过抄手游廊,穿山游廊,经过一个东西穿堂,往东走过一个月亮门,便到了东跨院,再往东行,转过一道紫檀木嵌螺钿立镜大插屏,便到了王府的后花园。 一路上,精致的楼阁,清水脊的亭子,琉璃盖瓦的画堂,风韵秀雅的九曲栏杆朱漆桥,俊逸的水上舞榭,轩巧的十字盝顶,舒雅的清水脊,雅致的夔龙纹挂落楣子,柔婉的什锦窗……都在纷扬的雪中若隐若现,让人感觉仿佛走入了画轴中。 钓雪亭在花园的东南边,飞翘的檐角错落在雪中,亭亭玉立,三面环种着一水儿的腊梅,虽没有其他楼榭堂阁那般华贵富丽,却透出一股拙美之气。 亭子里人影攒动,皆是锦袍绣带,珠宝冠玉。 左右各摆着两列花梨木嵌大理石面雕花宴几,二几并列,上头皆置着银壶翠盏,玉碗磁碟,当中一方同质宴几,后头坐着齐王,其余宴几几乎都已坐满,除了左首宴几上的两个位子。 梅荨步子微微凝滞。 左首的一个位子是荣王的,他没有赴宴么? 思卿庭的骤雨里,他借酒浇愁的落拓模样常常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听刘叔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他已经病愈了,昨儿还上了朝,那些蚀骨的想念在墨竭笔断之后,应该也跟画上的墨迹一样干涸散尽了吧。 可他何以不来赴宴呢?没有亲眼见上他一面,她的心内总是有些不安。 “梅先生,请”,管家客气地催了一句。 梅荨面色略沉。提步续行。 刘小挚的目光在落到右首那方宴几上的时候,眸子一阵璀璨,瞬间觉得前头的荨姐姐步子太慢了。 往前穿过一座小板桥,正要沿着雪径往亭子里去的时候,梅荨蓦然发觉。一旁的腊梅树下立着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那人听见动静,也转过身子来。 梅荨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他还是跟上回一样瘦矍,连那身月白团龙织锦圆领穿在身上都显得宽大了几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眸子还和平素一样透着风轻云淡。看上去与普通大病初愈之人并无两样,细瞧之下,方能看见眸底深处的积郁与眉宇间悄然添上的刚毅之色。 管家躬身福了一礼,提步先往亭子里去了。 梅荨欠身执礼,道了声“王爷”。 荣王迈步走至梅荨跟前。笑容依旧温和,如骤雨过后复归澄蓝的天际:“听闻你玉体违和,眼下可大安了?”辞气也甚为客套,让人倍感疏远。 连刘小挚也微微皱了皱眉。 梅荨脸上的笑容却透着几分释然:“已经痊愈了,多谢王爷挂心,王爷也多保重身体”,眼下不是叙话的场合,梅荨朝亭子望了一眼。笑道,“梅某就先入席了,王爷自便。”说罢。转身入了亭子。 亭子里左首边坐着沂王,与他同案的是李砚云和李砚汐,右首空着的位子是荣王的,梅荨与他同案,他们几人是亲王,因而席位靠前。后头诸位皇子序齿而坐,依次是右脚微跛的四皇子。痴迷佛教的七皇子,而年龄最小的八皇子赵煦则坐在右边最后一方宴几上。他正执着一双象牙箸夹鸽子蛋,见到梅荨进来施着客人的礼,朝她挤了个灿烂的笑容,而后把鸽子蛋潇洒的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也不管梅荨有没有看到他。 “梅先生无需如此多礼”,齐王以主人的身份起身回了一礼,又打量了她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梅先生今日未携琴,看来我们还是没有这个耳福啊。” 话音刚落,荣王便走了进来,朝齐王颔首一礼,撩摆而坐。 “六哥错矣,梅先生的琴是以自娱的,若是用以娱人,那岂不是有负于琴之高品,梅先生是高洁之士,又怎可被我们这些凡俗之人驱使”,赵煦性子洒脱,在众兄弟间虽算不上话最多的,但却是最随性的。 “八弟说的是”,齐王伸手,示意梅荨落座,自己也重新坐下,瞅了正把盏自饮的沂王一眼,含笑道,“不过,你口中的凡俗之人可不包括三哥哦,我想三哥应当是常常能见到吧。” 言外之意就是暗讽梅荨与沂王狼狈为奸。 沂王脸色白了一下,正待反驳,李砚云却先笑道:“王爷这话我怎么听起来有些酸酸的,也是了,这个时节是吃不到葡萄了。” “难怪京城的人都说李小姐温婉贤淑,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齐王唇角上扬,“三哥你有好福气,只怕将来三嫂会招架不住啊。” 果然是筵无好筵,在场的人都默默的寻了点事情做,或饮酒,或吃菜,或同案间彼此低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说实在的,齐王这个宴会他们打心眼里不想参加,可是,又不好回绝,虽然大家都知道彼此之间是貌合神离,但表面的和平还是要维持的。 李砚汐心思单纯,也听不出这夹枪带棒话里的意思,只偷着眼觑刘小挚。 刘小挚却狠狠瞪了齐王一眼,看的李砚汐心头一跳。 “王爷真是说笑了”,李砚云笑若丹霞,脸颊的两个梨涡也深了几分,杏眼轻抬,暗暗瞟了对面的梅荨一眼,“我是脸皮厚惯了的,时常遭人打趣,荨妹妹却是个清高之人,恐怕听不得王爷你这样的污话。” 梅荨还未开口,荣王却意外先道:“修琴之人必先修心,梅先生既有天下第一琴师之雅称,那自然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李小姐多虑了。” 难得荣王也会替人解围,说出的话竟还是三两拨千金,看来从前自己是小瞧荣王了,刘小挚不禁朝他露出一个大赞的笑容。 梅荨却客气道:“王爷抬爱。” 这时,一溜儿穿紫着绿的丫鬟捧着豆青地富贵满堂大盖碗鱼贯而入,一一摆放至各个宴几上,揭开碗盖,腾腾白气登时氤氲而上,香味也直扑鼻端,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是厨房堪堪烤好的鹿肉,味道甚好,诸位不妨尝尝”,齐王执起几上一把短刃,当先割起鹿肉来。 大家也都纷纷割肉而啖。 “三哥,父皇赐了这么些补药给你补身子,做弟弟的倒是忘了,不知这鹿肉与老参可会相冲啊”,齐王一面搁着肉,一面叙家常话般的道,“不过,我瞧着你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果然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沂王冷笑一声:“六弟,我怎么瞧着你今晚说的话,就像拿着木头刀子割鹿肉,不见骨头不见血呀。” “人人都说我性子急,我看三哥你比我更急”,齐王执起几上的玉茄杯,直起脖子一饮而尽,“我只是想提醒三哥,父皇赐的百年人参可是续命的药材,可不要一下子随意浪费了,说不定真的有救命的那一天。”说到后头,竟带着威胁似的语气。 在场人手里的短刃都不由顿了一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怒气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六弟,你好像挺惦记那只老参,不过是父皇一个小小的赏赐而已,六弟你府上的东西可要比我的好上不止百倍,你又何必如此介怀呢?”沂王唇角的笑意略略转冷,“那只老参我原封未动,六弟你若真的喜欢,三哥便成你之美,将那只老参送给你就是了,三哥身子还算康健,若没有人暗害,再活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 “王爷你是千金之躯,天之骄子,就是向天再借个胆子恐怕也没人敢毒害你”,李砚云柳眉轻扬,半开玩笑地道。 “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齐王大笑起来,眼底却有杀气掠过,“这一唱一和,当真是绝配,三哥,不如我明儿去跟父皇说说,求他降道旨意,成全了你们二人如何?不过,唯一的缺憾就是……” “王爷当真是笑话我了”,李砚云与在场所有人一样,深知他后半句未说出的话是什么,她面上没有丝毫因愠怒而出现失态的神情,反而丹唇轻启,笑的大气朗朗,如春/光里开在最显眼处的千叶牡丹,“我如今已经是个瘫子,蒲柳之姿怎么敢高攀各位王爷。” 宴几底下,她手里的丁香云素绢紧紧皱成了一团。 “云姐姐才貌过人,慧眼之人自然不会让你明珠蒙尘”,梅荨执起荷鱼玉杯朝她遥遥一举,浅啜一口。或许是她身后漫天飞雪的缘故,竟衬得她的笑靥格外动人心魄。 坐在对面的沂王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后头的四皇子也不由多看了梅荨一眼。 荣王面上却是淡淡的,仿佛这世间的姹紫嫣红开遍,也与他无关。 李砚云手里的素绢缓缓松开。她也执起玉素觯杯,回举梅荨,一饮而尽。 “六弟怕是多吃了些酒,说了些醉话”,沂王适时的给了齐王一个台阶。正好彰显了一番自己的宽厚大度。 齐王似乎没有领情,闷闷的饮尽了一杯酒。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有些凝滞。 “荨姐姐,外头雪积的这么厚,我跟栊晴去外头玩玩去”,刘小挚一面趁机说着,一面拉了拉正埋头苦吃的栊晴的衣袖。 “王爷。亭子里四面透风,实在太冷,梅某不胜风寒,先告辞了”,梅荨坐的太久。足部已经僵硬的有丝毫知觉了,她起身执了一礼,目光落在了因焦急而眼眶通红的李砚汐身上,她微笑道,“小汐,荨姐姐好久没跟你叙叙话了,你今晚就到我府上歇一宿吧。” “好啊”,李砚汐破涕为笑。 “你这丫头啊。还是如此不知礼数”,李砚云笑嗔道,“荨妹妹。你就把这丫头带过去吧,惹了麻烦可别哭着来寻我哦。” “姐姐”,李砚汐跺了跺脚,责怪姐姐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 “梅小姐,我和荣王都有些琴艺上的问题想要讨教于你,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我送你出府门吧”,赵煦满面春风。起身朝齐王执了一礼,“六哥。我就先告辞了。”说罢,朝荣王使了个眼色。 荣王温煦的笑了笑,起身执了一礼,当先离开了亭子。 梅荨一干众人也齐齐离开。 赵煦赶忙追了上去。 钓雪亭立刻冷清了下来,四皇子与七皇子互望了一眼,也各自寻了个借口告辞了,宴席既散,沂王与李砚云也道扰离开。 未几,亭子里便只剩下了齐王一人与外头寒冷彻骨的风雪,齐王握住洒墨玉杯的手紧了紧,好像下一个瞬间,玉杯就会被他捏碎一般,蓦地,他腾起身子,狠狠将那只杯子砸在了红漆柱子上,“啪”的一声脆响,墨色的玉片碎了一地。 齐王目眦欲裂,瞪着沂王离开的方向,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看你能蹦跶到几时!” ***** 赵煦搭了荣王的肩,走在最前头,道:“五哥,这回你可要多谢我哦。说实在话,今晚这宴席真是可惜了那盘鹿肉,三哥跟六哥之间有磕磕绊绊,非要拖上你我做什么,听他们打哑谜似得叙话,真是比看一日的书还累。” 荣王还未答话,后头忽然有个玉笛般好听的声音响起:“我也是这么觉得,他们都光顾着叙话了,那盘鹿肉都没怎么动,真是太可惜了!” 赵煦与荣王齐齐回头。 原来是跟在梅荨身边的小栊晴,他们二人后头跟着的是刘小挚与李砚汐。 “你也觉得看书很累么?”栊晴的辞气像是在跟老朋友叙话,让人觉得亲和无比,“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看书了,一看到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我就犯晕,比连练七日七夜的功夫还要累。” 赵煦慢下一步,与栊晴并肩,挑眉笑道:“我可跟你不一样,我说的书是指程朱理学八股文,诗词歌赋我可是喜欢的很哦。” “听闻你的箫吹得极好”,梅荨淡淡的笑着。 “想跟我琴箫合奏么?”赵煦想要搭栊晴的肩,却被她毫不留情的扫开了。 “好啊,到时候我差人去府上寻你”,梅荨很爽快的答应了。 赵煦倒是有些意外:“梅小姐,你今晚的心情跟那日在宫里完全不一样,似乎很开心?” 梅荨不语,眸中的笑容却又浓了几分。 小诒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在荣王身上起作用了。 荣王当先走在前头,出了府门,便与赵煦一道上了马往北绝尘而去,而梅荨四人则坐着马车往南去了。 天空如墨,簌簌的雪花很快就覆盖了路上的蹄印车辙。 所有人都各自回府去了,当大家都以为今晚这场纠结的宴席会随着人散而散时,一个意外而至的消息却打破了雪夜的宁静。 梅荨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那时候她已经吃了药准备歇息了,却见栊晴抱了二大白过来,从它的小细腿上取出了一只卷成长细条状的纸笺。 梅荨接到手中,栊晴便双手捧着它出了屋子,将它放入了空中,当二大白雪白的身影渐渐的缩成一个点的时候,刘小挚也闪了过来,同栊晴一道进了荨姐姐的屋子。 “荨姐姐,我爹说什么啊?”刘小挚身子一窜,跳坐到了八仙桌上。 “沂王中毒了”,梅荨思忖道,“回府的路上便开始毒发吐血。” “什么?”桌子还未坐热,刘小挚就跌了下来,脚下一歪,差点一个踉跄摔地,“那、那是齐王下的毒么……难怪他今晚说话阴阳怪气的。” “什么阴阳怪气的啊?我怎么没听出来?”栊晴睁着眼,好奇地问道。 “你没听见齐王说让沂王好好保存那只百年老参么?还让他不要浪费了,说会有救命的一天,这不是赤/裸/裸的警告么?”刘小挚白了栊晴一眼,感觉跟他说话就是鸡同鸭讲,转而又对梅荨道,“荨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梅荨默了片刻:“是不是,这会子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刘小挚抓了抓后脑勺:“可是,沂王从齐王府上出来后便中毒吐血了,齐王又当着大家的面说了那些警告的话,不是他还会有谁啊?” 梅荨思忖道:“小挚,你拿一颗玉露丹去沂王府,向御医打听一下沂王中毒的情况。” 刘小挚点点头,转身便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刘小挚又折了回来,满头满身的都是雪珠儿,栊晴拉着他到外厅熏暖和了才放他进了屋子。 彼时,梅荨正坐在暖榻上览书。 “荨姐姐,我到沂王府的时候,他还在吐黑血呢,沂王妃当场就给吓晕了,李砚云送沂王回府后就一直没回去,这会子李舜也去了,动静闹的可大了,连皇上的知道了”,刘小挚一副说离奇故事一般的口吻,“京城估计又要炸锅了。” “御医怎么说?”梅荨淡淡地道。 “哦”,刘小挚这才想起来正题还未说,“御医说还好就诊及时,沂王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玉露丹给了么?” 刘小挚点点头:“已经吃了”,他顿了片刻,复问道,“荨姐姐,你让我向御医打听沂王中毒的情况做什么?” 梅荨搁下手中的书卷,轻笑道:“我说不是齐王投的毒,你信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处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宏治重新披上那件刚脱下不久的玄色家常服,趿鞋下了拔步床,花白的头发微微有些乱,更显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宫人都被他遣出去了,偌大的宫殿单余下他一人。 宏治负手来回踱着步,虽然宫中已经烧了暖暖的银碳,可他仍然感觉的到水磨大理石面上的寒气透过冷硬的鞋底窜至足底,再缓缓渗入血液之中。 目光无意间滑过书案后头那张金碧辉煌却散着无限冷光的赤金二龙抢珠太师椅时,他的脚步凝滞了下来,眼睛无焦距的盯在那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尘封往事。 他也是从争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趟过来的人,明枪暗箭,刀光剑影,一桩桩阴谋,一个个圈套,一张张笑里藏刀的面孔,他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赵王死前溅在他脸上殷血的温度。 宏治的双颊绷得紧紧的。 “吱呀”一阵门启声,崔珃微躬的身子挤了进来。 宏治省过神来,撩摆坐到了旁边铺着明黄团寿坐褥的暖榻上。 “皇上,胡御医过来了,正在宫外候旨”,崔珃垂眸盯着皂靴前缘沾着的雪沫儿。 “让他进来”,宏治的声音与平素并无两样。 崔珃躬身应诺,朝立在外殿的小太监挥了挥手,自己退到一边,将手中雪白的拂栉垂在了臂弯间。 未几,颤颤巍巍的胡御医便走进了殿中。 胡珍青色衣襟上的白鹇补子颜色深了许多。想必是被外头的风雪濡湿了,他搁下肩上的木色药箱,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跪礼,唤了声万岁。 宏治微微抬了抬手:“沂王怎么样了?” “启禀圣上,王爷已经无大碍了。毒素已清,只要休养两日,便可痊愈”,胡珍的头埋的低低的,只看得到他说话时乌纱帽上两只桃叶似的翅儿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中的是什么毒?”宏治厚实的右手搭在了右膝上,拇指上头一只翠莹莹的扳指散着柔意冷光。“毒性如何?” “回圣上,沂王所中之毒唤作草乌,本身可入药,但用量过大即会导致中毒,好在不是鹤顶红、千鸩此类见血封喉的毒/药。且发现的及时,再加上皇上福泽庇佑,沂王方能安然无恙。” 宏治的指尖在膝上轻扣了扣,默了片刻:“毒素这么快就清除干净了么?” “王爷服了天下解毒圣药玉露丹,所以能如此快的痊愈”,胡珍如实奏道。 “玉露丹?”宏治眯了眯眼,“这是什么药?何人给他的?” “玉露丹是江湖郎中陆旷配置的专门解毒之药,贵比千金。江湖上一般的等闲之人即使手中有银票也买不来一粒,因而更加被吹得神乎其神,沂王服用的这颗玉露丹是出自苏州广陵梅琴梅荨府上。听闻陆旷与梅家颇有渊源。” “梅家……梅仲彝?”宏治蹙了蹙眉,现出了额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若有所思地道,“梅荨是梅仲彝的女儿?” 崔珃应了声“是”,道:“安乐公主选亲那日,在后殿抚琴的便是她。” 宏治点了点头。他想起来那日自己似乎还夸过她的琴艺,他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沂王那里多照看着。” 胡珍道了“是”。行了个跪礼,却步退下。 两边的小太监忙拉开高大的红漆槅扇门,外头密密匝匝的雪片随风飘了进来,胡珍颔下的雪须打了个浪头。 外头的风雪尚有停歇的一日,可宫闱的风雨却似乎从未断过。 老御医紧了紧衣领,迈步出了乾清宫。 宏治静静地坐在暖榻上,面沉似铁。 从前不管他们兄弟二人如何闹如何争,都不过是削弱对方的政治力量而已,还从未真正对对方本人动过杀机,可今晚沂王中毒的事却让宏治很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这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图穷而匕首现的地步了。 崔珃侍立一旁,正要上前劝主子早些安寝,却见守在外殿的小太监紧步走了过来,踮起脚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崔总管挥了挥手,打发他退出去了。 崔珃从宫人手上接过茶盅,捧到牙雕炕几上,道:“皇上,李大人与蔺大人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外头求见。” “来的还挺快”,宏治执起茶盅,擦了擦盖儿,“让他们进来吧。” 崔珃应了一声,却步退下,片刻后,便引着李舜与蔺羲钦入了内殿。 一番礼仪后,宏治先行问道:“李舜,听说齐王的宴席令爱也去了,那你应该比较了解整个宴会的过程,你跟朕说说,这宴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辞气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回禀圣上,前去赴宴的有诸位皇子,小女李砚云与李砚汐,还有苏州的广陵梅琴梅荨”,李舜面颊通红,微微有些喘,估计是走的太急的缘故,“据小女所说,她与沂王同案,所食之物与沂王几乎都一样,单除一盘烤鹿肉,而且……”李舜有些迟疑。 “而且什么?”宏治略有不虞,“不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说什么。” “是”,李舜拱手,接着道,“听说上了这盆鹿肉后,齐王似乎说了一些有明显暗示性的话语……齐王说他只是想提醒沂王,圣上赐的那支百年人参可是续命的药材,可不要一下子随意浪费了,说不定真的有救命的那一天,之后,没多久,宴席便散了,沂王是坐马车回府的,在半路上便开始出现吐血的症状,并且,据齐王府的下人说,在宴会散了之后。齐王曾经将手上的一只玉杯砸到了柱子上,还说……” “说什么?” “齐王说……看沂王还能蹦跶几时”,说罢,李舜悄悄抬眸,瞟了宏治一眼。 宏治面色又沉了三分。 上回在朝上赏赐了沂王之后。齐王就曾经在府上放过狠话,说要收拾沂王,这些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沂王恰巧又在这个时候中毒,就等于落实了齐王的这番话。莫说齐王说了这些话,即便没有说。沂王中毒,他也是重点怀疑对象。 “那依你看,会是谁投的毒呢?”宏治若有深意的瞥了李舜一眼。 沂王中毒之事,早在他问过御医之后,心中便有所答案了。这李舜是沂王的党羽,他想看看在这个问题上,李舜会如何应答。 李舜垂下眼眸,遮住了眸中的雪芒:“回禀圣上,办案讲求证据,沂王中毒,最有动机的便是齐王,齐王本人也说过不睦之话。而且,沂王是从齐王府出来后便毒发的,所以齐王是最大的嫌疑人”。他声音不响亮,却让人听了有种莫名的信服,“但是,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所以不能证明投毒之人就是齐王。” 若是这个时候齐王在场,肯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宏治却在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这番话乍听上去不偏不倚。好像在为齐王开脱,但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沂王中毒,九成九就是齐王干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还说什么办案讲求证据,实际就是说,若皇上你想要弄个一清二楚,那就指派一个钦差,捉拿齐王府的厨役或者一干下人询问,严刑拷打之下,必然会有人招供,不过如此一来,皇上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布了齐王是投毒凶手,还会把皇室家丑弄得天下皆知,所以他笃定宏治不会行此下策,那这宗案子就只能不了了之了,既是如此,那就等于抓不到实际的证据,所以不管是不是,齐王这个黑锅都算是背定了,只不过是捅破与不捅破的区别。 “蔺羲钦,你也说说。” 其实宏治不用问都知道蔺次辅说的一定是那句听得耳朵都起茧的“臣附议”,不过,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也是希望能看到蔺羲钦这棵铁树开花的奇迹。 结果,宏治还是失望了。 “那你说说此事该怎么处理呀?”宏治瞪了他一眼。 “不了了之”,蔺羲钦几乎是贴着宏治的话尾说的,让人感觉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随口话。 “废话!”宏治手中的茶盅重重一搁,瓷器撞的“咯吱”作响,“沂王中毒,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上对下总要有个交代吧,不了了之也得有不了了之的处理办法,你做事就是这么敷衍的么,这个次辅你要是不想干就崩干了,后头排队等的人多了去了。” 天子发怒,李舜与蔺羲钦都忙齐齐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蔺羲钦一个头磕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微臣既说了不了了之,那就有不了了之的办法。” 宏治鼻子里哼了一声,抬了抬手。 李舜徐徐站起了身,蔺羲钦正要磕头起来的时候,却听见宏治又补了一句:“李爱卿可以起身,你跪在地上接着说,说的好,朕就免你的罚,说的不好,这一年的俸禄你就崩要了。” 蔺羲钦的脸瞬间白了,心中默默地盘算着,要是真喝西北风了,那就赖上蔺勖这个白眼狼,去梅府蹭吃蹭喝,说不定还能胖呢!心里想着,嘴上已经说道:“回禀圣上,微臣认为此事的处置办法应该是各打五十大板。” 李舜不由皱了皱眉。 宏治脸色却稍霁:“怎么个各打五十大板法?” “皇上只需要下一道‘逐客令’便行了”,蔺羲钦直起身子道,“微臣认为,此事的根源还在于两位王爷府上的幕僚,定是他们在王爷背后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主意,搅得两处王府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所以不如利用这宗事,将二位王爷府上从各地招纳的幕僚、江湖客等等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员逐出京城。跟在亲王身边的人定然是要德艺周厚,简达治体的才行啊。” 宏治露出一个“深得朕意”的笑容:“主意不错,明儿早朝朕颁布诏令,你,替朕去办,你的俸禄暂且记下,若是办的不好,明年的也一块儿扣了。” 蔺羲钦委屈地应了一声“是”,与李舜一道退了出去,齐往东边的文英殿而去了。 文英殿是内阁值班的地方,此时宫门已关,二人只能在宫中歇宿。 所以他们并未看见西侧阴暗的墙根下,一个瘦小的小太监瞧着他们出去后便转身跑走了。 外头已交了两遍鼓,雪还兀自落着,簌簌作响,光秃秃的枝干挂满了冰凌子,莹润的如水晶一般。 “品泉,你这个主意对沂王可不公平啊”,李舜含笑道。 “李大人,您目光如炬,下官在提‘各打五十大板’这个方法时,皇上面色便已经好了大半,您肯定也瞧见了,这就说明沂王中毒这宗事皇上他老人家心中早已有了判断,皇上若真是觉得这样的处置方法对沂王不公,那他是不会答应的这么爽快的”,蔺羲钦与李舜一道迈过红漆门槛,动作却比李舜麻利的多,“再说了,下官这个方法对大人您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沂王府的幕僚杀手少了,那沂王自然会更加倚靠大人您啊,齐王府里的人少了,大人您不是也放心不少么?” 李舜不由大笑了起来还捋了捋颔下微须,片刻后,又面色微敛:“看来你也知道投毒者是何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内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刘小挚大步流星的走入屋中,手里的一盏八角玲珑灯也忘了搁下:“荨姐姐,我已经按你的吩咐将信笺送到了蔺府,我离开那会儿,他就进宫去了,那张笺纸上头写了些什么呀?” 梅荨裹着厚厚的杏子绒毯,坐在暖榻上,怀里还抱着一只透雕喜鹊绕梅紫铜手炉,铅华洗净,乌发散绾着纂儿,清秀的脸儿宛如清水芙蓉。 见到刘小挚进来,她搁下手中的一册书卷,指了指红木炕几的对面,示意他坐下:“沂王中毒的事儿已经惊动了皇上,李舜作为内阁首辅自然要去向皇上交代交代,不过,他已经跟皇上开诚公布说他支持沂王,所以在这宗事上他没有什么立场,自然就会邀蔺羲钦一块儿去,所以我就顺道让他帮我个忙。” “什么忙啊?”刘小挚没有坐到暖榻上,而是细心地拉了个小杌子坐到了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旁,将自个儿身上的寒气驱走,不过,此时,他额上已经有细细密密的水珠儿,不知是路上走的太急还是屋子里太暖,身上的雪珠儿化的,“对了,荨姐姐,方才你问我相不相信齐王没投毒,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 “有这样一个故事”,梅荨挪动了一下身子,一旁竹节落地银灯漫出的柔润光晕映在她的脸上,恬淡的如同外头的夜雪,“说慈恩寺里住着一个小和尚与一个老和尚,有一日小和尚在厨房做晚饭,老和尚从窗前走过,看见小和尚伸手去饭盆中抓了一团米饭塞进嘴里。到了做晚课的时候,老和尚便把过小和尚叫到跟前询问,小和尚告诉他,是因为烟囱里的灰烬落在了饭盆里。” “老和尚差点冤枉小和尚了”,刘小挚不假思索地道。 “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事实。更何况是那些没有亲眼所见的,凡事都不可只看表面,否则就会流于人云亦云,所以有句话叫作‘流言止于智者’,齐王中毒的事,表面上看好像投毒者非他莫属。可是细细想想,便会发现很多问题”,梅荨扭头执起茶盅,火光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齐王若真的动了杀机想要除掉沂王。他完全可以用鹤顶红或者是千鸩这些见血封喉,连玉露丹也回天乏术的毒/药,为何只用草乌呢,他如此做,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还使自己陷入到了不利的境地。” “难怪你方才让我去沂王府打听沂王中毒的情况”,刘小挚若有所思的点着头,“齐王要是如此做,不但会让所有人都怀疑他。还会让皇上迁怒于他,而且他投毒完全有很多种方式,根本不用在自己府里投毒。更何况,投了还没毒死,荨姐姐,还是你考虑的仔细。” 不是她考虑的仔细,而是这么多年来都只琢磨着这些步步为营的事,让她不得不凡事都思虑再三。 “皇上是不会迁怒于他的。他生性多疑,而且他自己也是从重重阴谋中走过来的人。怎么会看不清这些小把戏呢,只不过。为了皇室颜面,他不会戳穿而已,这会子你知道,投毒的人是谁了吧。” 刘小挚拧眉思考了一下:“其他皇子即使想投毒嫁祸给齐王,也很难在齐王府里做手脚,那会是谁呢……”他眸子忽的一亮,“是苦肉计!投毒的人是沂王自己。” 梅荨微微颔首:“沂王他这是要跟齐王正面宣战了。” 刘小挚笑的明晃晃的,转而又问道:“那你让蔺羲钦帮我们什么忙呀?” “借皇上的手削弱他们二人的力量”,梅荨辞气转沉,“沂王想靠这出苦肉计扳倒齐王,他太异想天开,也太小看他的父皇了,不过,眼下他们之间的斗争趋于白热化,那荣王这边也要抓紧了,一旦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被瓦解,荣王这边就要承受所有的压力,他需要有足够的力量去正面对抗。” “荨姐姐,国子监祭酒宋鸿是眼下唯一公开支持荣王的,他的门生有很多,对荣王来说很重要,我们要不要提防他被齐王他们陷害呀”,刘小挚担忧道。 “宋鸿是大洹巨儒,著书立说,专经讲义,在朝廷上名重无两,他支持荣王,是因为他支持大洹历来的祖制,这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意料之中的,他劝皇上早里国本时,还打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比喻呢。” “什么有意思的比喻啊?”刘小挚起身坐到了梅荨对面。 “他问群臣,为何市场上的兔子无人追逐,而野地里的兔子大家却竞相追逐呢?” 刘小挚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因为市场的兔子有了名义,而野地里的兔子不归属于任何人,所以大家都有追逐的权利,这跟早立国本是一个道理的,东宫若是有了主人,那其他人就不会再惦记着了,而且国本在于一个‘稳’字,所以一定要按祖制立嫡长子”,梅荨淡笑道,“这是他的理论,所以他一定会支持荣王的,更遑论荣王还救过他儿子宋枥的命呢。” 刘小挚不由大笑起来:“好有意思的比喻,难怪四方学子都爱听他讲学,那除了宋鸿之外,蔺羲钦算不算呢?” “蔺羲钦不能算是荣王的党羽,但是他一定会辅佐荣王”,梅荨微微扬起线条分明的下颌,“因为他跟我们目标一致。” 刘小挚眨巴了一下眼睛:一定会辅佐荣王,为什么不能称作是荣王的党羽呢? 梅荨望向窗外的皤然白雪,眸光被映得冷冽:“要想除掉齐王,就要给皇上一个不得不杀他的理由。” 刘小挚对这样的荨姐姐还是有些不适应,他木着嘴默了片刻,朗笑道:“荨姐姐,明儿我们一齐去外头玩吧,正好小汐也在,我们好久没去城外头逛逛了。” 明日是十一月初九。 梅荨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 李舜到了文英殿之后,寻了个小太监给外头的李砚云递了个消息。 此时,李砚云还在沂王府,是李府的管家林顺接到老爷的消息后,亲自去了趟沂王府交给李家大小姐的。 李砚云还没入二门,便展开了信笺阅览,她面色微微一沉,唤拟香将她推去了上房,沂王的屋子。 沂王妃因为担心沂王的身子,也不想因为跟李砚云争风吃醋而让夫君生气,这会子,又见李砚云一副有大事商量的肃然神情,撇了她一眼后,便由丫鬟服侍着离开了。 沂王服了玉露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见到李砚云过来,温笑道:“劳累你这么晚了还过来陪我。” 李砚云面色不变,朝拟香使了个眼色。 拟香屈膝着退下了。 李砚云紧紧盯着沂王,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看穿似得,直看到沂王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问道:“你是自己吃的毒药吧。” 沂王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有些赧然,伸出手握住了李砚云细腻的酥手:“你真是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砚云用力甩开他的手,嗔道:“你知道什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么?说的就是你眼下这种愚蠢的下下策。” 沂王听她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有些反应不过来,干笑道:“你是不是担心我的身子啊,你放心,我都问过了,是按照剂量服用的,不会出差错。” 李砚云不由失笑:“皇上已经知道你是在演苦肉计,嫁祸齐王。” “什么?”沂王攸的从架子床上跳了起来,“怎、怎么会?是计划出了纰漏,还是谁敢出卖本王。” “这会子知道急了”,李砚云见他着急,不由软下心,半笑半嗔地道,“不过,你放心,我父亲从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开始很震怒,要给你惩诫你呢,不过,经过我爹的劝阻,皇上他已经息怒了,皇上为了皇家的颜面,是不会再提了,他还同意了蔺羲钦的建议,说只要把你与齐王府上的那些幕僚之流驱逐了便可。” 此话一出,沂王瞧着李砚云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冻结,手在胭脂绫被下紧紧攥成了拳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祭奠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么? 这个想法在沂王心里迅速膨胀。 他与李家之间的罅隙彼此都了解,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李舜招纳蔺羲钦,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李砚云说是蔺羲钦的主意,不过是李舜借他人的口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沂王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自导自演这场苦肉计,原本是想要嫁祸到齐王头上,最好是能将他一举扳倒,再不济也要受到父皇的训斥,可如今被李舜横插一脚,事情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了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舜不从旁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从中攫利,想以此削弱王府力量,从而加大自己对他的依赖。 沂王的心像有千万只毒蛇在咬噬。 好在还有梅荨。 这是他此时能想到的唯一的安慰。 他眼中骤然迸射的寒意,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被李砚云捕捉到了,她面上的笑容依旧姝丽,只是唇角的弧度微微有些冷硬,如同一枝带刺的蔷薇。 李砚云在说这宗事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沂王会有什么反应,而她就是想要告诉沂王,如今吴贵妃被废黜,晋崇钰未未党附,王府幕僚被驱逐,沂王你已是势单力孤,想要登上太子位,不靠我们李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太要强了,尤其是双腿瘫痪之后,这是李舜一直隐隐担忧的。 “王爷,你脸色不好,想必是余毒还未清除,你好生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你静养,先回府去了”,也不等沂王回复,李砚云便唤了一声“拟香”,出了屋子。 外头风雪依旧未歇。 沂王紧紧盯着那扇开而复掩的红髹滴珠槅扇门。面目有些狰狞。 ***** 次日一早,风雪已霁。 京城城郊以西的缃山上还笼着一层薄雾,阳光穿透下来打在人的脸上,温温凉凉的,山中一株缃梅树下的年轻女子不禁仰起脸,微眯着眼看向远方。 远处。峰峦叠嶂,遍山缟素,山脚的繁华埠盛在雾散中渐渐清晰,愈加衬出了这里的宁静与安谧。 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霜白襕黑的绸袄,黑色百褶裙。乌黑的发整齐的绾了个简单的云髻,头上无一发饰,只在鬓边戴了一朵堆纱白海棠,脸微微有些圆润,晨光映在上头,白皙如玉。她脚下的雪地上还搁着一只盆口大的素色縠纹包袱。 女子仍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眼角略略有些湿润:“小姐,你瞧。日阳儿出来了,准是老天知道你最喜欢在雪霁初晴的时候去城外骑马,这才特意放晴了天儿”。她微微叹了口气,屈膝跪在雪地上,一面解开那只素色縠纹包袱,一面道,“已经九年了,若是小姐你还在世。现下应该已经嫁给荣王做了王妃,说不定已经有孩子牵着你的衣角喊娘亲了。” 包袱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炭盆、素帛、钱纸,还有几枝纱堆的紫色鹤翎。山顶的风卷过,雪白的钱纸哗啦啦一阵翻飞,似要追风而去。 “小姐,还记得去年跟你说过的沈初么?竹苓已经嫁给他为妻了,六个月前成的亲”,她将那几枝紫色鹤翎摆在了缃梅树下,摆好炭盆,用火石点燃了钱纸素帛,“他在大柳街的一家药铺当学徒,师父待他很好,成亲那日还把铺子边上的一座庭院送给我们做贺礼了呢,沈初待我也好,他说我的名字很特别,不像一般府里的丫鬟都爱叫个香、花之类的俗气名字,他还说有一种药材也叫作竹苓,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缘分,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是小姐你取的,他说要同我一齐来祭拜你,不过今儿一大早他跟着师父出诊去了,出门前还跟我说明年一定来。” “小姐,你若不在人世了,一定要早早的投胎,选一份平常人家,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素帛钱纸已烧尽,竹苓重新将炭盆放入了包袱里,地上圆圆的一片白雪已经濡湿,“我娘去年年底的时候没了,她在世时一直念叨着你,就连临终那日也一直唤着你的名字,你是她奶大的孩子,是她手心里的宝,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到头来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当时还这么小,皇上说到底也是你的姨父,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不给苏家留下一根苗儿……他好残忍……”竹苓鼻子酸酸的,因四下无人,才敢说出这样犯上的话。 “咯吱”一阵鞋底倾轧积雪的声音,竹苓不由惊了一跳。 这个季节缃梅还未开放,天寒地冻的,谁会到这里来呢? 她赶忙收拾好包袱,掸了掸百褶裙,起身离开。 走了大概百步左右,右侧拐弯处一株酒盅粗的缃梅树下走出一个年轻男子来,长身玉立,半旧的荼白落竹交领,头上一根素梅玉簪,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朗月轻风的雅气来,肩上掮着一个玉色如意锻包袱,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直到竹苓与他擦肩了,才发觉。 身上配着玉的都是显贵之人,竹苓见他抬眸瞧向自己,忙垂了头,提起裙裾紧步离开。 荣王回头望了她一眼,略觉诧异,但因心里搁着事,便没有多想,接着提步往前头走去,在走到方才竹苓待过的地方时,他的眉尖忽的一跳。 雪上缀的紫英,不是紫色鹤翎么?这一日,这种花…… 荣王攸的转身,疾步朝山下跑去。 雪路不好走,竹苓又是个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荣王堪堪转过弯便看到了她黑白分明的身影在前头不过百步远的地方,他忙快步追去,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那个身影似乎有所察觉,停住了步子扭头看向他。 荣王刹住脚步。身子向前一倾,一把抓住了竹苓的双臂,力气太大,竹苓痛的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荣王紧紧盯着她微圆的脸,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还好周围没人,不然他一定会被人当做登徒子一顿乱打。他胸前剧烈起伏着,口里吐着白气,道:“姑娘,请问树下的那几枝紫色鹤翎是你的么” 竹苓被来人惊了一跳,手里的包袱跌落在地。扬起一阵雪雾,她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只得瑟瑟问道:“公子何以要挡住我的去路?” 荣王惊觉失态,忙松开手。执了一礼:“抱歉,让姑娘受惊了,我只是想知道山上那几株鹤翎是否是姑娘之物,你是用来祭奠什么人的么?” 听了“祭奠”二字,竹苓微微意识到了什么,小姐的喜好,只有与她亲近的人才知道,她不由细细打量了荣王一番。越看越觉得面善。 九年前的荣王已经十五岁了,容貌与现在虽有不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竹苓仔细瞧了瞧后,细声细气地问道:“你、你是五皇子,荣王?” 荣王听到这句话,有如听见纶音佛语,喜极道:“我是荣王,你认得我。你是从前苏家府上的是不是?” 竹苓慌忙跪下行了个礼:“民妇竹苓见过荣王。” “竹苓……”荣王重复了一遍。 竹苓出生没多久就被弃在苏府门口,是苏珏的娘亲将她带回府里收养的。两年之后,苏珏出世。没多久便有个妇人寻上门来,说要给珏姐儿当乳娘,苏夫人自然不会同意,一来不知根底,二来也觉得她说话吞吐,甚为可疑。那妇人见苏夫人不同意,只好把实情吐露了出来,说她就是一年前那个弃婴的亲身娘亲,因为家里实在困难,又听闻苏家对下人宽厚,便把刚出世的女儿弃在了苏家门口。 苏夫人派人打听了她的家世,了解到她家世清白,为人淳朴,又有乡里人作保,便同意了她做苏珏的乳娘,后来,乳娘的女儿同苏珏一齐长大,便做了她的贴身丫鬟,苏珏六岁的时候给她改名唤作竹苓。 “快起来”,荣王虚扶了一把,“你年年都会上这里来么?” “是,年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携了鹤翎来这里祭拜小姐,跟小姐叙叙话”,竹苓忍不住哽咽起来,“老爷、夫人还有少爷走的时候,官府不让收尸,也不许立牌位,苏家一百多口人全都拉去了乱葬岗,连一副草席也没有,我只能年年来这缃山,祭奠老爷夫人的亡魂。” 从前苏家还在的时候,每年开春,苏家老小都要往这缃山上来看梅花,赵昕也会同去,苏夫人最喜这里的百叶缃梅,还曾经说过死后要葬到缃山的梅花树下。 荣王眼眶红红的,垂在身旁的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仰面透过萧疏的枝条望向澄蓝的天空,良久方道:“苏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你知道你家小姐的去向么?” “小姐被没入教坊司后,没有同夫人她们一齐自尽,不知什么原因被转到了苏州地界,我那时出不了京,也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直到三年前,我去了一趟苏州打听小姐的下落,却听那里的人说小姐到苏州半年后便……便没了。” 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荣王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沉默良久:“你眼下住在哪里,你……是成亲了么?”见竹苓没有梳着三丫髻,方有此一问,又瞧见她衣裳虽收拾的干干净净,却不算体面,日子过得应当不宽裕。 竹苓点点头:“是,住在大柳街,夫家沈氏,在杏林药铺当学徒。” 荣王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却是空空荡荡的,方想起来并未带银票出门,他从腰上解下一只透雕云龙羊脂玉佩递给竹苓:“你对苏珏的情谊,她都看得到,这块玉佩是我代她转赠给你的,情如此玉,无暇无价。” 竹苓默了片刻,伸手接过,屈膝一礼:“谢谢王爷。” “有什么难处就到荣王府寻我。” “多谢王爷,我先告退了”,竹苓又福了一礼,拾起雪地上的包袱,转身离开了。 荣王紧了紧肩上的包袱,一径往山上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荣王走到方才竹苓祭拜的那株缃梅树下,卸下肩上的玉色如意锻包袱,从里头拿出了数枝紫色鹤翎,与竹苓的摆放在一齐。 他面上平平淡淡的,像一口平静无波的古井,凝望着雪地上鲜妍的紫英,道:“这是我第一次来祭拜你,因为我一直坚信着你没有死,我知道你一定又在笑话我了,笑话我是个傻瓜,可我真的希望可以做你口中一辈子的傻瓜……这些鹤翎是我放在花房里养的,里头烧着银碳,外头的风雪也袭不来,每年十一月都还在次第绽放,你看到了一定很开心。” 荣王四处环顾了一下,退至五步远的一方岩石上,用宽宽的荼白袖袍扫落了上头的积雪,坐到了石块上,望着山间渐渐散去的薄雾,道:“我喜欢这样静静的和你说话,静静地看着你立在开满荷花的亭子里作画,喜欢你用颜料涂在我新穿的衣裳上……我的心思从未和你说过,也不想这么急着和你说,那时候,你还小……只是没想到,我还来不及开口,你已离我远去。一直以来,我都怕自己会忘记的你模样,便拼命的画你,拼命的想你,却懵然不知,九年以后的你肯定已经不在是当年的模样了,如今想想,自己确实傻,其实不管你的身影是否朦胧,脸庞是否模糊。都影响不了我对你的想念。” 山风不断的吹过,雪花从枝桠间飘落下来,叠在他的肩头,把他堆成了一个雪人。 “你娘亲答应母后将你许配给我的时候,我高兴的整整一宿未睡。一晚上都在构思着去哪里盖一所屋子,只属于你我,不被打扰,可以幸福终老。我们要在院子里种上枇杷树,种上花卉,春天的时候。我们去山坡上采细细密密的新茶,夏天的时候,我们去荷花湖里摸鱼,秋天的时候,我们去田野里执鞭策马。冬天的时候,我们在雪芦里围炉夜话。母后总说我太痴,痴琴,痴画,痴你,我却喜欢做个痴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荣王起身解开那只玉色如意锻包袱,里头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有精致的水晶笔锭如意,翠莹莹的落梅玉笛,木质有机括的水鸭子…… “这些都是你生日时。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求太子哥去刑部帮我要回来的,我还以为这些东西你玩腻了就会随手扔掉,可没想到却一件件保存的这么好,我一直替你保管来着,就放在思卿庭中。一直禁锢在那里,我想你一定生我的气了。所以我今天把它们都带出来,让它们回到你身边。代替我陪伴你”,雪花落在他的脸上,雪融如泪,他抹了抹脸庞,起身走到一株苍劲的梅树下,蹲身徒手挖了起来,积雪松软,很快便挖出了一个大坑。 他四下环视,又寻了个头尖称手的石块,继续挖着雪下的泥土。 山间的薄雾已经消散了,阳光透过树杈洒在雪面上,明晃晃的刺眼。 荣王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轻轻的搁到了树下的泥坑里,深深一瞥后,便洒泥掩埋了。 “小珏,苏家的污名,我一定会替你洗去”,荣王立在雪中,阳光反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是你在世时唯一的夙缘,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凝立片刻,他转身下了山。 这个时辰,京城已经热闹鼎沸了。 早朝过后,蔺羲钦便携着一道玉轴圣旨去了沂王与齐王两座亲王府邸宣读,并协同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封翦调派兵马驱逐王府中的幕僚,江湖杀手,流寇等身份不明的闲杂人员。 军队兵马执枪佩刀开进亲王府邸,这种场面还是颇为壮观的,京城中爱热闹的都不忍不住来此一观,眼睛目不暇接,嘴巴也自然不会闲着,他们一面看,一面讨论着齐王与沂王之间到底有发生了什么精彩的戏码。 爱看热闹的一般都是游手好闲的,京城中游手好闲的无非就是那些享有世袭俸禄,又不可参与朝政的公侯子弟们,他们虽然不涉足朝堂,但是却从未远离,小道消息自然也要比其他地方的传言来的可靠。 人川最前头,一只手搭在齐王府门口石狮子上,歪站着的一个年轻公子,大雪天手里还执着一把象牙骨描金川扇的人自然是鼎鼎大名的桓平侯家的小公子裴夜。 他“啪”的一下打开扇子,对着旁边另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年轻公子躲了一下他扇来的冷风,撇撇嘴道:“自然是知道,沂王中毒,皇上各打五十大板。对了,你觉不觉的皇上这么做有点奇怪啊,我昨儿去满庭芳,听很多人都说”,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凑近了,压低嗓门道,“我听很多人说,皇上年老衰弱,是老糊涂了。” 裴夜眨巴了一下眼睛:“各打五十大板有什么奇怪,难道要各赏五十锭金元宝才不奇怪么?” 年轻公子挥挥手,不屑的“切”了一声:“沂王中毒,不是齐王干的还有谁,皇上是不想家丑外扬,又不得不做个处置,才把责任迁到王府幕僚的身上,说是他们暗中怂恿,而两位王爷全是被他们利用的。” “两位王爷被利用?”裴夜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们好单纯啊。” 年轻公子白了他一眼,无语道:“上回杜修文和梁诤栽了跟头,沂王倒了霉,那谁都知道是齐王一手策划,皇上为了安抚沂王,赏赐了他好多东西,所以大家都认为,皇上的心还是向着沂王的,这一回,沂王中毒,受害人明明是沂王,皇上却连沂王也一块儿罚,这是不是就等于说皇上向着齐王么”,他手背不由击了击掌心,“那你说说看,皇上他老人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不是老糊涂了又是什么?” 裴夜忽然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年轻公子自己瞅了瞅自己,惶惑道:“你盯着我作甚?” “你也是皇上的儿子啊?” “不是啊?” “那你激动个啥!” “裴公子,你是不用操心啊,你上头可是有六个哥哥呢。” “这跟我有六个哥哥有什么关系啊,你别扯远了。” “当然有关系,裴兄,你且听我一一道来……你别走啊,你去哪里,你不看啦?” “当然要看,不过是去看大美人……” 裴夜去昭市街买了两只肥肥的烤山鸡,揣在怀里,一径往梅府去了。 栊晴很高兴的接过了烤山鸡,却毫不留情的把他挡在了栖雪居的月洞门外,因为这个时候刘小挚带了刘叔的消息来,正在屋子里跟荨姐姐商量事情。 裴夜只好坐到旁边合抱大柳树下的长凳上,托着腮帮子幽怨起来。 屋子里,梅荨正立在窗下,给大白喂食。 “荨姐姐,我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信了,戚睿再过两日便能到京”,刘小挚见梅荨没有伸手要接纸条的意思,便揭开纱罩,搁到火焰里烧了,“戚睿是兵部右侍郎,自左琳死了之后,便接替了监军的位子,与晋总兵一齐镇守大同,听说他在北关立下了赫赫战功,有勇有谋,深得皇上喜爱,皇上召他回京述职,说不定要重用他哦。” “如今的北元首领哈木良能征善战,野心极大,晋崇钰一直镇守鞑子出入频繁的大同,宣府那边却相对薄弱”,梅荨拿着花生仁的手顿了顿,“宣府与大同是离京师最近的两道屏障,若是有任何一方出了问题,京城都岌岌可危,最近三年,北方草原没有遭什么大的天灾,牛马产量比往年增了数倍,但却不见他们加大对我朝的互市,北元的马一向是我们大洹铁骑的主要战马,而且对付他们,主要就是靠骑兵,如今出现这种情况,就说明哈木良有意削弱我朝的军事力量。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听说最近北元的兵马部署做了一次重大调整,但是消息暂时不能确定,哈木良若真想挥师南下,宣府很可能是他的突破口。皇上应该也正在为此事忧心,这一次他召戚睿回京,很有可能会让他单独带兵镇守宣府,如此一来,不仅京城有了保障,对皇上来说,还多了一颗制衡晋崇钰的棋子。” “荨姐姐,那你让打探戚睿回京的时间做什么呀?” 梅荨给大白喂了一粒花生仁,笑容淡淡,辞气悠悠:“自然是有用处。”(我的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俺的心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一路走来,好比旅途,起初繁华,中途星散,唯余你们,弥足珍贵。 上架这么多天了,俺今天忽然有些感言,一直吐槽上架感言这类东西不好写,原来是上架之后才会有的感言,难怪俺先前一直写不出。 这个月俺计划是要双更的,虽然只坚持了短短的三天,但俺也一直在努力坚持着,如果哪一天俺忽然想看看书,看看电影,少码了一章字的话,俺会提前通知各位书友滴。 芦子是个重感情的人,每回朋友相聚,一定要目送他们上公车,公车启动后,还要站在站台上跟他们挥手道别,直到他们消失不见的时候,虽然相聚只是两块钱公交费的事……好像有点扯远了。 俺想说的是谢谢你们对芦子的支持,虽然很俗套,但真的是肺腑之言,你们订阅的每一个章节,发表的每一个评论,投的每一张票俺都看到了……尤其是有几位书友每晚都在坚持投,就像俺每天都坚持码字一样。好了,不说了……有点泪崩的节奏…… 今天的更新按时奉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捕蝉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裴夜在大柳树下的长凳上来回换了各种姿势,正当他翘腿枕臂横躺着看向碧蓝的天空,感慨浮云为何移动的如此缓慢的时候,一个熟稔的颀长身影从前头的花径拐了过来。 “蔺勖”,裴夜立即跳了起来,吐掉口里叼着的一根枯木枝,三步并作两步的闪到了蔺勖跟前。 蔺勖慌忙闪开一步,护住了捧在胸前的一碗浅黄色汤药,瞅了他两眼,接着提步朝月洞门去:“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不怕你爹用板子打屁股么?” “不怕,反正还有老娘和祖母呢”,裴夜探着头好奇地瞅了他手里的汤药一眼,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状似认真地道,“蔺勖,我跟你学医吧,你医术怎么棒,全天下数一数二,把我教成老三应该不成问题吧。”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蔺勖知道这位公子爷从来都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儿,便懒懒地道,“上回你不是要死乞白赖的进梨花班学唱戏么,学的怎么样了最近?” “我这回是认真的”,裴夜紧步跟上去,用手中的象牙骨川扇拍了拍他的胸前。 蔺勖瞧都懒得瞧他一眼:“我又不是满庭芳的姑娘,你对我说这句话不管用。” “就算是满庭芳的姑娘,这句话也不管用好不”,裴夜嘀咕了一句,又绕到蔺勖的另一侧。从枣红色的托盘上捧起那碗汤药,嘻嘻笑道:“是给梅小姐的吧,我免费给你当一回跑腿的,替你送进去了”,说着。不等蔺勖回应,立刻转身就跑。 蔺勖也不追,瞅了屋前一棵碗口大的玉兰树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好像在等着看好戏似得。 裴夜正埋着头,兴冲冲地要往屋子里去的时候。忽的感觉天灵盖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怪疼的,裴夜忙刹住脚步,一面摸头,一面前后环顾。发现两步远的雪地上躺着一根嚼的非常干净的山鸡腿骨,他不由暗道了声不妙,眼珠子迅速转了转,拔腿便往屋子里闯,可下一秒,他就感觉这条刚迈出去的腿突然无力,瞬间软了下去,同时眼前一道碧色影子掠过。接过了那碗即将砸落的汤药。 “哎呦”,裴夜一声惨呼,半躺在雪地里。摸着半边屁股,声泪俱下地道:“小晴师父,你下手也忒狠了吧,虽然我裴夜有武功底子,长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摔一跤也很优雅。但不管怎么说,看在那两只烤山鸡的份儿上。你也应该让我进去吧,再说了。我是替我兄弟蔺勖端药进去的,你戏弄我不要紧,万一汤药洒了,梅小姐岂不是不能按时服药啦。” 栊晴瞪了他两眼,一副老师父教训小徒弟的样子:“活该!谁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你是自找的。想要见我家姐姐,先学好医术再说。”说毕,转身就要去推门,却见槅扇门“吱呀”一声先开了。 裴夜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深紫色衣裳上的雪沫儿,执起象牙骨川扇,咧嘴露出了一个自以为能颠倒众生的笑容。 “姐姐,你的药”,栊晴把药碗举到了头顶。 梅荨接过药碗,站在廊下屏住呼吸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塞到了正从屋内走出来的刘小挚怀里,道:“小晴,我们走吧。” 听说要出府,栊晴乐得一蹦三尺高,攀住荨姐姐的胳膊,蹦蹦跳跳的走了。 裴夜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纹丝不动,北风拂过,他头顶束发冠上一枚雪团似的璎珞无声的摆动了几下。 他木然的把目光平移到渐渐远离的梅荨身上,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我是透明的?” 刘小挚凑到他跟前,阖上他的下巴:“以后下雪天你就别笑了,牙齿太白,反光看不见。”说罢,操起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蔺勖忍住笑意,提溜着裴夜离开了。 外头虽已是雪暖晴岚,可化雪的日子却是格外的冷,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般要割进骨头里去。 街上人烟埠盛,道路两旁的柳树、槐树、杏树……都挂满了冰凌子,在阳光中闪烁着点点碎光,如晶似玉。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呀?”栊晴仰着脸问道。 “去一趟沂王府,沂王中毒了,我自然是要去瞧瞧的”,梅荨袖着手,跟在栊晴身傍,抿起毫无颜色的嘴唇,“你送我到沂王府门口就好了,姐姐向刘小挚打听过了,沂王府上的这条街,西边有家鸿雁楼,那里的菜很好吃,你去那里等着姐姐吧。” 栊晴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而后使劲儿的摇了摇头,头上的两只羊角辫来回打了好几个转:“我跟姐姐一齐去沂王府,沂王是坏人,姐姐一个人去那里有危险。” 梅荨揽住她的肩,温笑道:“好啊,沂王府上也有好多好吃的,现下是年底,各地上贡的东西有很多,我让沂王全都拿出来给你尝。” 栊晴舔了舔唇:“可是方才我吃了裴夜给的两只烤山鸡,肚子已经很饱了,吃不下了怎么办呀?” “那就打包带走”,梅荨不假思索地道。 “好啊,好啊”,栊晴拍着手跳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顿饭的功夫,二人到了沂王府的大门前,同样是覆着油绿色琉璃瓦的朱漆大门,门上七横九纵,总共六十三颗金钉,在午阳中金光灿灿,煊赫富贵。 梅荨带着栊晴往西南角的黑油大门去了,并给门房递了一张拜帖,片刻后,二人被请进了外书房。 沂王府的外书房充斥着老书斋的感觉,唯一不同的就是屋中陈设尽显华贵。妆青绿银山,螺钿高脚钟,古螭匜,晋永和镇宅世宝柴玉杯,还有杉木嵌瘿木书案上头搁着的玉砚、玉镇纸、玉小笔架…… 栊晴最不喜欢这样呆板单调的地方。只在门口远远瞅了一眼,便转身到院子里玩去了。 梅荨坐到左首的玫瑰椅上,早有紫衣粉带的丫鬟捧上茶来。 还不等梅荨饮尽杯中的热茶,二门内便有一位体态微丰的女子由七八个丫鬟执事簇拥着走了出来。 那女子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墨绿色妆花团福薄袄,外头罩着同色鼠褂。乌黑如墨的发绾着时新的螺髻,头上一支金镶蝴蝶窗梅翠钗,耳中一副掐丝梅花耳珰,富贵妖娆,却缺少了几分雅气。 未几。沂王妃便笑盈盈地走进了外书房,同她一齐进来的还有两个平头正脸,穿扮精致的丫鬟和沂王府的管家宋忠。 “梅小姐,你可是贵客呀,来京这么长的日子,还从未进过府上呢,今儿是打哪儿来的风,竟然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沂王妃坐到中央的主位,目光却一刻不停的落在梅荨身上,上下打量。 梅荨搁下手中的茶盅。起身从容的执了一礼,道了一声“王妃”。 “不必如此多礼,梅小姐,你可是我们王爷的心腹之人,王爷以后还要多仰仗你呢”,沂王妃面上的笑容像戴了一张面具似得。眼底有不屑之色闪过。 长得有几分姿色又如何,不过是个病秧子。即使入了王府,也是个短命鬼。还怕对付不了她么。 沂王妃的演技太差了,莫说梅荨这样察言观色的高手,即使一般的人也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一旁的管家急的不行,冒了满额头的冷汗,只得笑呵呵地打岔:“梅小姐,王爷尚在午憩,还得请您稍候了。” 梅荨颔首一礼,梅荨脸上的笑容一派风轻云淡:“无妨。” “听说梅小姐刚来京城的时候,住在首辅李舜的府上,你与李家二位小姐是熟识吧”,沂王妃将手中的铜胎掐丝珐琅莲纹手炉放到膝上,笑道,“梅小姐是以前上过京城么?” “我身子一向不好,医到及笄之年方好一些,所以从未到过京城,这一回上京是为庆贺李家二小姐的生辰,我结识李家小姐,是三年前,她们姊妹二人到过苏州,在鄙舍小居。” “梅小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我这个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你是王爷的心腹谋臣,就是自己人,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沂王妃扬起颇为圆润的下颌,似乎想要显显她王妃的高贵,“你辅佐沂王跟李砚云打的是同样的主意吧,你辅佐王爷登上了九五之位,王爷纳你为皇妃,梅家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荣华一隅,我说的不错吧。” 鸡犬升天?宋忠不由举袖试了试汗。 梅荨笑容不变:“王妃有事尽管吩咐。” “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沂王妃不大的眼睛又眯了几分,“李砚云是首辅大人的嫡女,将来她若是嫁给了王爷,地位自然会比你高,而且李砚云这个人蛇蝎心肠,又颇有智谋,几乎与你相当,不过,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以你的聪慧,应当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了吧。” 自上次宋忠跟她提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后,她心中便一直考虑着这宗事,可是她怕梅荨是第二个李砚云,自己是引狼入室,所以一直踌躇着,眼下看见梅荨病怏怏的样子,立刻就决定要借梅荨的手铲除李砚云。 梅荨轻抿唇线,垂眸吃了口茶,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雪芒:“自是听从王妃的吩咐。” 沂王妃没想到她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掩饰不住的笑出声来,又笑望管家一眼,方道:“梅小姐,那今日你我之约就算是达成了,以后,你可以唤我一声姐姐。”说的好像唤她一声“姐姐”就有多荣耀似得。 梅荨只淡笑道:“不敢,王妃抬爱了。” 沂王妃正想再显摆一下,就见外头小丫鬟跑进来道:“王爷醒了,说要见梅先生。”(我的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胡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沂王妃笑容凝了一瞬,虚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笑道:“既然王爷有请,那梅小姐你就去上房吧,我还有些庶务要处理,就不陪了。”说罢,转身离开了外书房。 梅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能够想象她转身后,眸底迸射的冷光。 梅荨并未视她为敌人,只是觉得她有些悲哀。 作为妻子,她在意的是她的丈夫,作为王妃,她捍卫的是自己的地位,她跟梅荨盟约共同除掉李砚云,虽是法理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古书中总是教导女子应当贤德知礼,不可善妒,可是借用谢安的妻子刘氏的一句话来说,如果这些书都是女子所编,那是不是应该教导男子,应当从一而终。 男子们杀伐的世界,总是会牵累他们背后无辜的女子,沂王妃何其不幸,遇到了李砚云这样的对手,何其不幸,遇到了她自己这样的对手。 “梅小姐,我送您过去吧”,宋忠见梅荨并未有起身的意思,从旁提醒了一句。 “有劳”,梅荨收回思绪,起身同宋忠一道入了垂花门,朝上房迤逦而去。 午后的日光懒懒地铺在园中的雪地上,各色禽鸟在枝头雀跃蹴雪,欢愉鸣唱。去上房要经过一弯翠微湖,旁边磊着太湖假山,松石盆景,苍翠的松针立在皑雪中。远远望去,雪顶含翠,前头随意栽植着几株腊梅,下头三只白鹤,卧雪衔羽。闲姿超逸。 这是整座王府里最吸引梅荨目光的地方。 正院里杂植的石斛,牡丹,萱草,蔷薇……掩映在琉璃雪地中,虽已萧疏,却独有一种繁华落尽之后的遗世独立之美。 “梅小姐。请”,宋忠走上水磨砖墁台矶,规矩地立在上房中央的雕花槅扇门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梅荨上了台矶,立在槅扇门边的丫鬟忙打起大红金色二线鲤鱼戏莲软帘。 梅荨走入屋中。 王府上房的奢贵之气立即扑入眼帘。屋中还熏着细细的花香,混着银碳散发的暖意,让人感觉仿佛走入了春季,可梅荨却没有感觉没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屋子由太师壁与碧纱橱隔断成三间,阳光通过外头的白雪反射进来,格外的明亮。外厅墙上挂着两副没骨兰菊图,卷口牙子亮格柜上陈放着各色瓷器,莹润似玉。当中还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百鸟朝凤三足暖炉。 沂王穿着一件簇新的浅黄云龙家常服,正坐在暖炉旁的玫瑰椅上暖手,见到梅荨进来。忙起身笑着让座,大有一种礼贤下士的感觉。 梅荨执了一礼,坐到暖炉旁的另一只玫瑰椅上,淡淡地道:“王爷身子感觉如何?” “服了你送来的药,已经痊愈了,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在府中躲躲懒”,沂王的笑容似乎有些牵强。忙岔开话题道,“难为你冰天雪地的特意过来瞧本王。前阵子你身子也不好,如今怎样了,可要传御医再细细瞧瞧。” “我的病恐怕太医院无人敢瞧,估计胡太医见到我,还会绕道而行呢”,梅荨轻描淡写地道,“王爷其实大可不必在府中躲避,这宗事皇上既然没有捅破,就说明皇上还是偏爱王爷的。” 沂王窒了一下,方羞赧道:“你……也知道了?”此话刚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接着道,“梅先生聪慧过人,本王这点拙劣的手段自然瞒不过你。” “这宗事说到底错在王爷你,可皇上并未责怪,只是将你与齐王府上的四方幕僚驱走了而已,皇上有意偏袒你,还是看在贵妃娘娘与之前杜修文及梁诤的事情上”,梅荨辞气依旧淡然。 “你知道这个处置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么?”沂王眸中忽的翻涌出剑刃般寒气。 梅荨淡淡一笑:“王爷,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你当初是听齐王府上的人传出的消息,说齐王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便把这个消息透给了皇上,才导演的这场苦肉计。” “本王知道这个方法很蠢,一眼就被父皇洞穿了”,沂王不由垂下眼睑,赧然道,“这些你就不要再提了。” “王爷,我提这个不是故意要嘲讽你,你满心都在想着怎么借齐王之力打击他,可你真的就没有担忧过,齐王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你么,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齐王只是因为恼怒而说了些气话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沂王太急着除掉齐王,却没想到竟是舍本逐末了,他霍的抬眸,眼中闪过一道惊慌之色:“齐王他做了些什么吗?” “齐王花重金买通了你父皇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宫人乃至后宫受宠的姬妾,他们只要每日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对沂王你不利的话,久而久之,三人成虎,皇上也会渐渐疏冷你,失去对你的信任”,梅荨袖起手,一副旁观者的悠然神态,“这个办法王爷你一定不陌生,也非常清楚它的厉害吧。” 沂王眉间不由一跳。 这个办法是三年前他与齐王一齐商量对付太子的,没想到现如今,故技重施,对象却是换成了曾经的同盟者。 当时就是因为他们重金收买宏治身边亲近的人,有意无意地说些太子僭越的话,使得皇上对太子产生了罅隙。后来有一回宏治巡视灾荒,回京时太子迎驾稍微晚了一些,便被宏治劈头盖脸一通大骂,为此还免去了右春坊一大批官员,这些都是沂王与齐王在之前做铺垫的结果。 这种事情追查起来也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又不能撤换皇帝身边亲近的人,解决起来非常棘手,沂王不由起身,负手来回踱了好几个大圈后,方皱着眉头问道:“梅先生,你说该如何是好?” 梅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花梨木嵌大理石面书案前,执笔在黄笺上画了一点,而后搁到眼麟磁笔架上,道:“王爷,你可知怎么将这张纸上的污点除掉。” 沂王虽不明白梅荨此举是何用意,但出于对梅荨的信任以及对她智慧的钦服,他还是按压下心中的惶急,道:“本外倒是听过这个事儿”,说着,便执起案上的一方砚台,将墨泼到了方才那点墨迹的周围,道,“黑与白不过是相对的,只要周围比它更黑,那自然就显出它的白了,好比空中的明月,置于黑夜,它便明亮皎皎,若是使其与太阳同悬,那便会黯然失色。” 梅荨抿嘴淡笑,“齐王收买宫人在皇上面前弄污王爷你的名誉,那在你的形象一落千丈之前,记得拉上齐王垫背。” 沂王思忖片刻,不由拊掌而笑:“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那你心中有主意了么?” “王爷,齐王的爪牙里,你最担心的是谁?”梅荨从从容容的重新坐到玫瑰椅上,那份月朗风清怎么也不能与她说出的话结合到一齐。 沂王默然片刻,眸中忽的有冰针射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封翦。” 五军都督府分左右都督,掌管天下兵马,有带兵权,却无调兵权,调兵需要兵部出示兵符勘验,齐王妃的父亲曾经救过封翦父亲的性命,对封家有救命之恩,封翦实际就是齐王的党羽。 “王爷,你想要坐上太子之位,齐王是不得不除的,想要一举除掉齐王,封翦是一颗重要的棋子。” “你预备怎么办?” 梅荨抬眸,透过雕四季花卉的什锦窗看向院中的雪景,一派明澈。 见梅荨不说话,沂王也没有追问,默了片刻,走到梅荨跟前,含笑道:“本王先前对梅家许下的承诺是绝不会改变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只要本王坐上了皇位,别说侯爵,就是一等公爵,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包括……本王一直很赏识你的才华,你辅佐本王,也算得是君臣的风云际会,当然,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也愿意太高你们梅家在整个大洹的地位。” 言下之意,就是他希望能娶到梅荨。 李家他已经不能完全信任了,这个节骨眼上,梅荨就显得十分重要,光靠相互之间的利益是很难维持梅家对他的信任,所以他想到联姻,只要梅荨嫁给他,那就是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爷问过王妃的意思么?”梅荨挑了挑眉,笑问道。 “呃……”沂王像被人踩了尾巴似得,强笑道,“是本王失礼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本王心思杂乱,太过胡思乱想,梅先生不要见怪。” 梅荨没有答话,冷冷执过一礼,转身出了屋子。(我的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寻香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年关将近,外地官员陆续回京述职,京城要比往常热闹许多,昭市街更是冠盖如川。如今三珍坊独余满庭芳一家,并且先前折香居与沁春园所有当红的姑娘都被方妈妈收入囊中,因而,满庭芳跃然成为了京城第一坊。 夜近三更,明月皎皎,白雪莽莽。 满庭芳的红漆大门前,马轿簇簇,车水马龙,一派灯红酒绿之象。 门口两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斜倚在门边,婀娜多姿,笑容嫣媚,挥舞着手里的彩云捐纱迎来送往。 “呦,池大人,您可是大忙人,今晚怎么想起我们这些姊妹来了”,倚在左侧门边的妙龄女子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玄裳男子,娇嗔道。 “池大人,您来的可真是时候,七羽妹妹昨儿个还跟我们聊来着,说您要是今儿再不来,她从今往后就再不理你了”,另一个女子操起手,笑盈盈地道。 那男子一身玄裳皂靴,腰间那条墨色宽带的中央嵌着一枚方形白玉,在锦衣华服的人川中显得别具一格,尤其是他面上不苟言笑的神情与那双亮如鹰隼的狭长眼睛,总让人觉得他是来此处履行公务而非寻香觅玉的。 “池大人,您快进去吧,七羽还在宝妆阁等着您呢”,左侧门边的女子虽跟他打过许多罩面,但对上他那张冰块似的脸。还是不敢太过放肆。 前头一位穿着华贵,头戴玉簪的年轻公子在听到姑娘喊“池大人”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面上笑容登时一僵,忙闪到右侧暗处回避。请他先行。 大洹的避让制度,一般是,品近者行礼,位卑居西,位高居东,品级相差二三者。卑者下,高者上,品越四级,卑者下拜,高者坐受。而三品以下者遇到超品级的公侯才需要趋右让道而行。 被她们唤作池大人的人面上依然漠然,不发一言的跨进了门槛,往西边的宝妆阁去了。 “裴六公子,您最近可是来的勤快呀”,左侧的女子对方才避让的男子笑道。 还未等他开口,另一位女子便以手遮目,左右眺望一番,惊奇地道:“真是稀罕呀。今儿居然没有见到裴七公子,往日不都是您二位爷儿一块儿来的么,哎呀。说起来,裴小公子好像有一段时日未来了。” “这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绊住了脚,成日家的不见踪影”,裴家六公子随意挥了挥手,“不管他,爹娘都管不了。是个没笼头没鞍的马”,说着。就要跨进门内,忽的。又伸手拧了一把左侧女子凝脂般的腮帮子,大笑着往西边走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七羽可是才来一个月啊”,右侧的女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沁春园的姑娘一来,全把我们挤出去了,想当初我们在这个坊子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你瞧瞧,这会子都沦落到当大头兵了,嗓子都要喊哑了,也没口水喝。” “没办法,沁春园来的,不但长得标致,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公子哥果然还是喜欢玩雅的,好比七羽,诗词歌赋什么不通?一来就是咱们这儿的头魁,听说她可是舞青霓的关门弟子,京城除了舞青霓以外,就是她还能跳霓裳羽衣舞了。” “现下京城都传遍了,说舞青霓住到了高湛府上,我的老天爷,高湛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出了名的铁脸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管他什么铁脸白脸,只要是个男的,就会拜倒在我们女子的石榴裙下,只是没想到,沁春园的两位花魁,竟然都跟锦衣卫搭上了关系。” “可不是么,要是单论银子,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池枢财大气粗,他能独占七羽,都是大家畏着他罢了。” 锦衣卫是皇家亲卫,所属衙门南、北镇抚司等闲之人都不敢靠近,还有令人谈虎色变的诏狱,享有单独的抓捕、审问、审判的权力,可谓握有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且他们直接听命于君上,所以京城人一般都不敢招惹锦衣卫,包括那些有钱无权的公侯之家。 门前的两位女子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时,池枢已经到了西边的宝妆阁了,这所楼阁独在花园一角,一般是被寻香客以最高价包满一个月的姑娘方会栖于此处。 这所园子比起前院的热闹来,简直是清寂,静的都能听见果子落地的声音,园子里干枯的枝条上都被绑上了五色缤纷的云纱花,浅白、雅紫、柔粉、潋滟交错,在满园的琉璃灯火中,更显的如霞似锦,宛如仙境。 临近冰湖的一角,一座重檐翘角的二层画阁掩映于锦霞之中,从里头飘出的洞箫声,随风散落,轻轻悠悠,秀雅如水流潺潺,偶尔有一个短促的回旋,如雁穿薄云,鱼游青荇。 池枢立在鹅软石砌的花径上,仰头静望。 二楼的红漆外廊上,一抹妃色倩影倚栏弄箫,袖袍习习,乌发翩翩,不禁令人忆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词。 寒风吹过,枝影摇曳,越过池枢的脸上时,沉沉一暗,复又明朗。 池枢提步上了宝妆阁。 听见脚踏木板的“笃笃”声,箫音戛然而止。 “池大人”,七羽执着一管斑竹箫,远远地欠身施了一礼,螓首浅低,大有一种“妆罢低眉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娇媚柔姿。 池枢不急不缓地走到她的跟前,扶着她柔软无骨的右臂,温声道:“最近衙门里公务繁忙,许久未见你,你倒是清瘦了一些。这些日子过的不好么?” 七羽退了一步,似要拉开与他的距离,酥手却若即若离的擦过他的胸前,嫣然道:“方妈妈带我很好,吃的穿的也是整个园子最好的。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是有些想你罢了。” 池枢唇角轻扯,坐到了外廊的红漆坐凳上。 “今儿这么晚才过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七羽坐到他身旁,玄妃二色的衣角交叠在一齐。“所以也没备下什么酒菜,身子也懒懒的,妆也未上,发也未梳,让你见笑了。” “这样就很好。我不是来吃什么酒菜的,就是过来看看你,你也不用忙前忙后”,池枢揽住她瘦削的双肩,“眼下,你是满庭芳的招牌,来这里也未满两个月,不管我说什么。出多少银子,方妈妈也不肯放你出来,有契约为凭。即使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也无奈何,只是后悔没早些认识你,否则,你也不用来这满庭芳了。” “那你让我去哪里?”七羽轻启玫瑰色的唇瓣,笑容柔媚,望一眼便会让人酥到骨子里去。“去你府上金屋藏娇,就跟青霓一样?” 池枢眼底迅疾的掠过一抹冷芒。辞气却仍是温煦:“你不愿意么?我记得你说起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欣羡。” “青霓的个性我最清楚了。她住到高府,不过是避一时之祸,哪里肯真的委身于他”,七羽轻轻扬起白皙尖婉的下颌,琉璃灯火映在她的眸子里,玲珑剔透,仿佛能映照出世间的一切,“我欣羡是因为即使青霓不屑一顾,高湛也仍然会把她当做眼珠子般来疼爱。” “你就这么了解她么,你不过是她园子里的姑娘”,池枢靠到朱红栏杆上,状似无心的提到。 七羽眼睫轻闪,盈盈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波澜:“我跟了青霓九年,和墨葵一样是跟她时间最长的,当然了解她。” “六年前”,池枢做思忖状,“那时候你就在沁春园了么?” “池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时候,京城还没有沁春园呢”,七羽俏笑道。 “我很少来这些烟花之地,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来”,池枢辞气轻松,叙着家常话一般,“那时候你在哪里?” “在教坊司”,七羽笑容微凝,垂眸道,“父亲是京城的一个小官,为人为官清清白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不想飞来横祸,无辜被累,抄家灭族,我便没了籍,充到教坊司去了。” “既是入了教坊司,又何以能脱身呢?” “是青霓”,七羽望着天际的那轮缺月,徐徐道,“那时候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聪颖慧谲,胆子也大,九年前,我跟她入教坊司的时间相差不过三日,可她却锻炼的果决刚毅,诗画歌舞,琴棋酒茶,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六年前,不知她与教坊司的秦执事达成了什么协议,秦执事竟然同意放她出去,建沁春园这个坊子,还允许带我同去,不过,即使如此,我与她也还是脱不了乐籍。”说到后头,微带着几分落寞。 池枢似乎并未察觉到,只道:“难怪你如此了解她,可她为何要带你离开教坊司呢?是因为看出你不是池中物,才带你去壮大沁春园的牌坊么?” 七羽咬唇默了片刻,缓缓地望向他,眸光中带着几分冷冽与凄楚:“你果然是为了调查青霓才接近我的。” 池枢窒了一下,沉默片刻,毫不掩饰地道:“我希望你能帮我。” 七羽将目光移开,秋水般的双眸盈盈闪烁,唇线紧抿,沉默良久:“所以我如此欣羡青霓,如果我帮你,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实现你的诺言么?” 池枢踯躅片刻,辞气坚毅:“会。” 七羽望向黑沉的天际,黛眉紧蹙似剑,默了许久,道:“她原名叫苏琀。”(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银票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苏琀……九年前……”池枢轻念了一遍,若有所思,忽的,他狭长的眼中眸光一亮,“她是苏氏一门的后人?” 七羽微微颔首,收回幽幽的目光:“她在苏家排行第三,大家都唤她三小姐,九年前入的教坊司,并改名舞青霓,六年前不知何因出了坊子,独自经营沁春园,不过,她仍然还是乐籍,所以即使别人知道她是苏琀,也无可厚非。我爹当时只是礼部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因事发前给苏鼐递了一份文件,便被视作苏家同党,被满门抄斩”,她哽咽了一下,尽量稳住声线,“舞青霓也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一来觉得有愧于我,二来同病相怜,所以才带我离开教坊司,可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林氏一家虽是寒门庶族,可也是父慈子孝,书香传家,没想到一夜之间,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都是苏家害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带着几分凄楚与愠怒,也仍如玻璃珠子落瓷盘一般。微微轻颤的双肩,宜喜宜嗔的姝容,琉璃般堆砌的人儿,不管谁见了,都会软到心窝里去。 池枢忍不住将七羽抱入怀里,宽厚有力的手掌轻抚着她柔黑如缎的发,温声道:“我会遵守我的诺言。带你离开此地,并摆脱乐籍,但是你知道。以我现下的能力还办不到,除非……” “我明白”,七羽轻轻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起身回望满园的璀璨,乌发在寒风中翩翻,“你不必多说,既然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绝不会反悔,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可我并不是要你什么承诺,我只是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可以平凡美好一些,你在不在我身边。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奢侈。” “你迈出的这小小一步,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步”,池枢负手,与她并肩俯瞰园中精致,“我的心思唯你懂,也唯有你知,你万万不可告诉他人,否则,我会输得一败涂地。” 七羽轻轻阖上了眼。似要掩住满心哀伤。 原来他如此不信任她。 七羽默然无言,转身走到方才的栏杆前,执箫嘬唇。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池枢虽不善音律,却也听得出曲中哀戚缱绻之音,可他却不明所以,只当是女子本性柔弱,方才又提到了她飘零孑然的身世。才会一时感伤。 他没有多想,也根本不会多想。现在他的脑子里都被七羽方才的那番话充斥着:舞青霓是苏琀,是苏家后人,当年苏家谋逆是大洹近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当时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那种空前浓烈的血腥味,他却记忆深刻。 池枢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开往城南的本司胡同去了,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觉得不妥。 这里是他花钱买下的地方,比客栈还随意,想来便来,想走自然便走。 七羽望着空空荡荡的阁楼,唇边的箫管冷硬如冰。 ***** 高府的正院依然是一派箫疏,除了一庭皑雪,只剩几株枯木零零散散的垂在雪中,月光如洗,映在雪上,如一面湖镜。 鞋底倾轧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走到东厢房一间弥漫着温润光晕的屋子前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下来。 同池枢一样,他也是刚刚办完公事回来的,自舞青霓住到高府之后,他即使忙到再晚,也会回来瞧上一眼,只要每回看见屋子里的火光,他的心就会被照的亮堂堂的。 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呢?高湛驻足片刻,提步上了青石台矶,轻叩门扉。 “进来”,舞青霓随意懒散地声音透墙而出。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束温黄的火光穿出门户,泻到廊下唯一的一盆玉石盆景上,苍翠可爱。 屋子里烧着暖暖的银碳,舞青霓只穿了一件雪青色千重菊瓣家常服,正坐在暖榻上的红木炕几旁独自弈棋。 高湛进来的时候,她修长的指尖还拈着一枚白玉似的棋子,衬得手指几乎透明。 舞青霓听见响动,抬眸懒懒觑了高湛一眼。 他还穿着那件千遍一律的玄色箭袖劲装,手里还是提着一把长剑。 她悠悠然的扣下那枚白子,没劲儿似地道:“屋子里除了我和你,还有别人么?” 高湛知道她又要打趣自己,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没有。” “那京城有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夜闯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么?” “没有。” 舞青霓双手一摊,无奈道:“那你还提着那把破剑做什么?” 高湛干干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剑:“习惯了。” “你说话能超过三个字么?” “能。” 舞青霓身子一斜,歪倒在榻上,露出了玉颈上的珍珠摺丝银项链,抓狂道:“我都要被你闷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闷么?闷到半夜三更还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三更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么,因为我白天睡的太多了,晚上根本睡不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白天会睡得太多么?因为我很闷,很闷呀!” “好像不是吧”,高湛将长剑搁到一旁的书案上,“你从前在沁春园的时候,也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呀,这种习惯很难改的。” 舞青霓忽的坐直身子,跳下暖榻,托住他的下颌,仔细研究了一番,而后发现了宝似的道:“我发现有的时候你的嘴还是很麻利的嘛。” 舞青霓贴的太近,高湛呼吸忽的一阵紊乱,他忙别开通红的脸,假装看向炕几上的棋盘,干笑道:“你不是嫌太闷嘛,这样,你以后白天犯困的时候,屋子里就焚些提神的香,或是去外头逛逛,等走了这阵困就好了,晚上也不会这么难入眠了。” 舞青霓朝他摊开手掌,眨巴着一双剪会秋瞳,可怜兮兮地道:“我也很想去外头逛呀,我也想买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沁春园的当家的了,我身上没有银子了,而且我大手大脚花惯了,我怕万一我出去一趟,身上的钱袋就会扁成两块布。” 高湛恍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搁到舞青霓的掌心,木木地道:“原来你是要银票,早些跟我说就是了。” 舞青霓心脏几乎漏跳一拍,捧着那一叠银票瞪着眼,呆了半晌。 “不够么?”高湛见她半天没反应,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制小钥匙,搁到银票上头,“这是上房里屋拔步床后头圆角柜的钥匙,银子银票都在里头,你自己去取吧。” 舞青霓咽了一口唾沫,手忽地一沉,好像举着金山银山似得,忙嫁给银票倒在了暖榻上,心里不禁暗道:这是银票呀,银票!真是块木头。口中却咳嗽一声,撇撇嘴道:“显摆你有钱是吧,跟个土财主一样,我舞青霓是没见过银子的人么?” 高湛垂眸笑了笑,笑容竟有些憨憨的,实在有违他铁脸的称号。 “你不是出去办公么?身上带这么多银票做什么?”舞青霓眼珠子转了转,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假装公事,出去……吃喝嫖赌?” “没有”,高湛面色一敛,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真的是有公事要办,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凌云。” “你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去问呢”,舞青霓抬眸望了高湛一眼,颀长的身子浸在温润如玉的火光中,轩俊疏朗,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嘛。她摆好一只青色素面迎枕,一面歪靠上去,一面道,“你为什么要支持沂王呀,他给你了很多好处么,这些银票是他给的么?” 提到这个话题,高湛方寻回了自己的感觉,面色不由肃沉下来,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道:“这些都是皇上赏的,跟沂王没关系,我也从不收受他的馈赠。”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支持沂王呀?他也算不上什么英明君主,你没有理由要依附他呀”,舞青霓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高湛默了片刻,脸上难得露出疲惫的神态来:“宫中权力角逐,勾心斗角之事太多太复杂,锦衣卫内部也是如此,我如果不依附势力较强的沂王一党,说不定早就被别人设下圈套除掉了。” 舞青霓思忖了片刻,道:“在你麾下做事的应当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才对,可你好像更喜欢凌云,上回去顺天府衙救我时,你带的便是他,是不是池枢觊觎你指挥使的位子呀?而你为巩固自己的位子,就党附了沂王?” “他觊觎我的位子也就罢了”,高湛轻叹了口气,“如今锦衣卫内部已经分裂为两派,水火不容,我若是被他除掉了,我手下几千名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会全部被他们杀掉。” 舞青霓不由垂了垂眸子,敛声道:“那你还要因为我去得罪李舜,眼下闹成这样,他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以你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他。”(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误解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听说你有危险,就带着手下的兄弟赶过去了”,高湛略略沉吟,目光稳稳落在案上的银钩长剑上,淡然道,“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即便没有你,我与李舜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因为各取所需,才会勉强拴在一起。我高湛光明磊落,绝不屑与他同谋,做这等暗放冷箭的卑鄙之事”,说到这里,他眸子微微一垂,面色含愧,“只除了一回,那是我给沂王的见面礼。” “荣王么?”舞青霓坐起身子,难得认真的听了起来。 “我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自然是知道他无意立荣王为太子,再加上沂王与齐王的争相延揽,我思量再三,最后决定依附沂王,那时候,前太子孝期已满,荣王要被立为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沂王与齐王也拧成了一股绳共同对付他,我便听从了李舜的安排,去他府上讨得那把七星刀,再呈给皇上,说是荣王私下相赠”,高湛辞气笃定,“这是我欠荣王的,一定会寻个时机还给他。” 舞青霓摩挲着腕上的那只抹红珊瑚手串,道:“你不想知道李舜为什么要杀我么?” “你不想说,我又怎么会逼你说呢。” 舞青霓瘪了瘪嘴:“我才不信呢,你是诏狱的老大,有人在你面前没开过口么?挂在诏狱墙上的刑具,每日轮着来,一个月都不会重复。我可是亲眼所见的,你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不会逼我说,你是不想知道吧”,舞青霓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我也不瞒你,我是替荣王做事的。说白一点。我们二人的立场就是敌对,所以上回我才会让你离开沂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了。” 高湛心头好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舞青霓心属荣王,但很快理智便又占了上风,他眸子一亮:“梅荨?” 有了这条线索,他脑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都串成了一条线,清晰无比。 从最开始的“紫微垣黯”起。到后来的河道贪墨案,济宁侯案,朱雀女尸案,夏贽案。以及最近的安乐公主选亲,晋宸妃鸩杀,吴贵妃被废。和沂王中毒案,原来都是梅荨一手导演。好大的手笔,难怪连李舜也招架不住。 原来李舜口中荣王背后的高人就是梅荨。 “李舜在顺天府衙布局,为的就是要引梅荨出洞”,高湛的眸中陡然迸射出冰针,“那这招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她想出来的了?她让你去顺天府毁尸灭迹,让你去替她背黑锅,然后她再假惺惺的跑到我府上,让我带人去救你,真是一箭双雕啊,既保障了她自己的安全,又离间了我和李舜”,说到后头,他不由捏紧了案上的长剑,关节泛白。 舞青霓不由缩了缩脖子,梅荨也太可怜了,竟然被人误会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她重新靠到青色素面迎枕上,举腕闲赏那只可爱的珊瑚手串:“随你怎么想,反正我跟梅荨是一伙儿的,一生俱生,一死俱死,你瞧着办吧。” 相比舞青霓的松闲,高湛却是霍然起身,面色紧敛:“是梅荨救过你的命,你知恩图报,还是她用什么威胁你,你不得不从?” “没有哦,我是心甘情愿的”,舞青霓辞气不变。 高湛伫立在原地,目光冻住了一般。 舞青霓眼珠子转了转,坐起身子,顺带似得道:“你要弃暗投明么?” 高湛没有丝毫迟疑,嗤之以鼻道:“一身岂可侍奉二主?大丈夫岂可折节?莫说我不会,即便我愿意,荣王恐怕也不会信任我。我可以背叛第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这样的人他会重用么,只怕他只会在背后嘲笑我。” 舞青霓挖了挖被震痛的耳朵:“高大人,请问您老贵庚啊?” 高湛一头雾水:“什么?” “我说你像个老头子,顽固不化,不懂变通,迂腐,愚忠,还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舞青霓白了他两眼,“我明明说的是弃暗投明,你耳背啊,要是照你这么说,那杨业、魏征、秦琼,还有……呃……想不起来了,反正很多很多,难道他们都跟你说的一样是折节变志么?” 高湛面色微凝,默了片刻,辞气带着几分落寞:“今晚你说的话,我就当一个字也没听到,以后,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说罢,便取过长剑,转身离开了。 原以为舞青霓住到了自己府上,她就近在咫尺没有距离了,可没想到他们之间还隔着立场,隔着礼义,隔了千山万径这般远。 高湛走出槅扇门,忽的恍见廊下有一个黑影,他眉头一跳,下意识的就要拔剑,却见那道干瘦的身影原来是管家丁伯。 丁伯这是在听墙角么?高湛不禁微微有些尴尬,干笑道:“丁伯,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丁伯老胳膊老腿的也跑不动,被人撞到实属意料之中,他佝偻的身子躬了躬,笑笑地解释道:“路过,路过……”一面说着,一面转身下了青石台矶,走时,嘴里还小声叨叨了两句,“大半夜的竟然在吵架,何时才能抱上小少爷啊。” 高湛心里揣着心事,也没有听到,但见雪天路滑,丁伯身子颤颤巍巍的,便迈步追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素纱明角灯,搀着他回房了。 次日一大早,高湛净面绾髻,照例进宫去了。 因为高湛曾经救过宏治的性命,所以宏治对他信任有加,把他调到身边当贴身护卫,他主要的职责还是负责宏治本人的安全与皇宫的防卫,以及一些宏治交代的秘密任务。北镇抚司的庶务则主要由副指挥使池枢打理,因而他能够在镇抚司里扎稳脚跟,通过威逼利诱,恩威并施等一些手段,招揽了许多听命于他的部下,从而能够与高湛平分秋色。 红襕织金蟒袍,玉带绣春。雕鞍龙驹。无一不是威风凛凛,气势如虹,令人不敢侧目。高湛骑马忙行至东安门时,听见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由回头望去,原是心腹凌云。他随即拨转马头,轻夹马腹。向前驱了百步左右的距离。 凌云勒紧缰绳,马儿希聿聿一阵嘶鸣,前腿高高抬起,凌云旋即翻身下马。朝马上的高湛执了一礼,唤了声大人,并用眼角余光四下扫视了一眼。 彼时。天刚蒙蒙亮,百官们已经洒豆般陆陆续续的持笏朝东安门去了。锦衣卫所行之事向来神秘。这样的飞马快报,他们虽然见了不下千遍,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朝他们瞧上一眼。 高湛会意,纵身下马,走到凌云跟前,压低声音道:“有什么情况么?” 凌云凑近了,方悄声道:“昨天监视池枢的兄弟回来报说,他办完公事后去见了满庭芳的七羽,一个多时辰后,又趁夜去了城南的本司胡同。” “本司胡同”,高湛重复了一遍,思忖道,“去了教坊司么?” 凌云点点头道:“是,去了教坊司,寻到了执事秦隶,他们二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池枢才离开,自七羽入了满庭芳后,池枢就跟她走得很近,他是不是想去教坊司了解七羽的情况,要帮她脱籍呀。” 高湛思忖道:“七羽从前是青霓的贴身之人,知道很多青霓的事,他接近七羽,怕是想从她身上套取青霓的信息。” “他抓不到大哥你的小辫子,就想从……”“大嫂”差点脱口而出,凌云想了想,改口道,“青霓姑娘身上寻突破口,也不知道那个七羽有没有出卖青霓姑娘,大哥,最近这段时日你要小心为上呀,还有……青霓姑娘到底是风尘中人,她身上会不会有什么……大哥,你最好还是问清楚一些,咱们也好亡羊补牢呀,要是被池枢抓住了把柄,我们可就被动了,到时候,大哥你危险不说,青霓姑娘怕也难保。” 高湛皱了皱眉,轻叹道:“终究还是牵累到了她。” “大哥,这几日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因为青霓姑娘的事,你与李舜又闹翻了,他必定不会放过你,咱们眼下是腹背受敌呀”,凌云剑眉一横,冷道,“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下了朝,我会去一趟教坊司,探探秦隶的口风”,高湛抬眸看了看天色,“你先回去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他提步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回身道,“他除了去过教坊司以外,还去过哪些可疑的地方么?” 凌云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了,除了衙门就回他自个儿的府上,没有再去过哪里,我们的兄弟都是轮番监视他的,不会有漏处。” 高湛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凌云抱拳执了一礼,上马离开。 高湛行至马前,堪堪牵过缰绳,便看见荣王从后头不疾不徐地行来,穿着一身团龙蟒袍亲王朝服,一洗先前的病色,英姿岸然。 虽然还是不参与朝政,只管遁世逍遥,可许多公侯及大臣的态度似乎都有向他靠拢的趋势,去中宫向皇后说媒的诰命夫人更是络绎不绝。如今齐王与沂王斗得你死我活,在朝上非但口舌交锋,有时候还大打出手,实在有失皇子仪范,而荣王独立一旁,通身一股淡泊悠远之气,确实令人折服,齐王、沂王与他相较,确实相形见绌。 只是没有想到,看似逍遥的荣王竟然是在韬光养晦,梅荨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荣王似乎察觉到了高湛的目光,远远的朝他颔首一礼,朗目疏眉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显得芝雅隽永,从容如水。 眼下是公开场合,高湛也只能远远的朝他颔首回礼,否则,有心人看见,不知又要闹出多少风波。 荣王入了东华门后,高湛也牵马朝前行去。(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提亲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沂王为着先前的苦肉计,仍旧称病在家,殿中的齐王针砭时弊,口吐灿莲,可谓出尽了风头。宏治面上虽威严,眼角却透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在齐王飞扬的神采上看见了他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姿,笑容里不由透出几分慈爱。 群臣百官都是从宦海风波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锻就了一副比狮子还灵敏的嗅觉,眼下,他们看见宏治与齐王父慈子孝的模样,纷纷上前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溜须拍马,听得齐王一阵眩晕。 宏治脸上的笑容却意外的凝住了,若照平素,他定会大加赏赐齐王一番,可这一回,他只是略略教导了几句,便吩咐退朝了。 官员们摸不着头脑,齐王也是悻悻然。 荣王无事人似得照例去中宫给皇后请安。 荣王到的时候,皇后正提着一只竹制鹊梅喷壶给屋子里的数十株蕉花浇水,水珠儿洒落,红黄鲜妍的花瓣层层起钿,繁艳盈眸。 见到荣王进来,皇后慈笑着搁下了手中的喷壶,和暖的晨阳透过糊着银红蝉翼纱的支摘窗打在她的脸上,一片暖黄,也清晰的照见了她眼角加深的细褶。 许是荣王上回的病情,令她担忧惊悸不少。 “母后”。荣王跨进门内,接替宫人扶着皇后坐到了内殿的暖榻上,自己再撩摆跪地。磕头行礼。 皇后的贴身宫人半夏捧过一只小瓜大小的锦地凤纹八宝铜手炉给皇后。 皇后一面接到手中,一面细细瞅了荣王一眼。 比起从前虽是清减许多,但气色却已经转佳。皇后看了,眉梢眼角都是笑,她忙前倾着身子,频频抬手,示意荣王赶紧起身。又对半夏道:“去把雪彦茶拿过来——补气养血的,这个季节喝最合适了”。后头那句话是对荣王说的。 半夏屈膝一礼,微笑着掀帘出去了。 荣王起身,与皇后隔几而坐,笑道:“母后。你今儿瞧上去心情不错,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么?儿子也想听听。” 皇后携起他的手,徐徐道:“过完这个年你就二十有五了,年纪可不小了,你父皇在你这个时候,你哥哥都已经能写得一手的好字了,母后福薄,至今都没有孙儿伴在膝下,含饴逗弄。好不容易盼到你嫂子笙儿怀上了,眼看着就要出世,却没想到……”谈及此处。皇后眼角又留下两行清泪来,忙用手绢试了试。 荣王垂下眸来,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母亲。 皇后拭干眼泪,强笑道:“过去的伤心事儿母后不提了,母后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考虑考虑纳王妃的事儿。你府上只有一个侧王妃。入府快三年了,却至今无子。况且她身份低微,即使诞下孩子,也不可能扶正,你终究还是要纳正室的,从前你太子哥哥在,我不管你,可眼下,你既然有心争夺东宫之位,这些事情就不得不考虑了”,说到后头,皇后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荣王心里钝钝的痛,低首默然良久。 来中宫给荣王说媒的人一拨又一拨,皇后虽然也有意,可却没有当面跟荣王提过,面上敷衍着来人,暗中却仔细的留意着,一来他知道这个儿子痴心刘言谨,需要缓缓劝之,二来,她也不想过分招摇,引来沂王他们对荣王起疑。 这一回,她决定跟儿子提这桩事,是因为她知道荣王与侧王妃最近感情疏淡,而且她心中也有了一个满意的荣王妃人选。 皇后见他虽低首不语,却不似从前一般断然拒绝,心中添了几分把握,但她也并不操之过急,只和笑道:“母后只是跟你提一提,你不用着急回应,但你要答应母后,回去一定要好好考虑。母后虽是一国之母,可说到底也是一个疼孩子的娘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娶妻生子。母后年纪大了,却还要这寂寂深宫中苦苦支撑,不能享受平常人家与儿孙那般的菽水之欢,你就当为母后尽尽孝道,成全了母后这片心愿。” 荣王盯着紫檀木炕几上那盏茶盅的青花纹样,面色哀漠。 小珏已经不在人世了,娶谁都一样。 他如今唯一的目标就是皇位,不仅仅是为了苏家,也为了母后,为了尽快扫清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还百姓一个清平海晏的天下。 他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太子哥还在的时候。 年纪小一些时,他只想学十九皇叔做一个逍遥王爷,诗万卷,酒千觞,醉卧青松,笑傲红尘,大一些的时候,他遇见了秉性相投的苏珏,见过她在开满荷花的湖中央朗声大笑的模样后,他的整颗心就被她填的满满的,想带她去江南赏花,去草原追鹰……可如今,往事都已随风飘散,他只能重新拾起笔墨,专心朝政,渐渐的他感觉到了肩上背负的责任,了解了苏珏跟他提过的她父亲的理想。 荣王重新抬起的双眸,明澈坚毅,还有几许淡淡的漠然:“母后心中有人选了么?” 皇后不禁一窒,以为自己听错了,讶道:“你方才说什么?” 荣王摩挲着母亲有些松弛的手,温笑道:“儿子听从母后的安排。” 皇后闻言大喜,眼角不由闪出几点泪花。 眼前的儿子似乎比从前添了几分果毅,几分持重,她脸上欣慰的笑容宛如三月的煦阳,一点一点的染上了她的眉梢眼角。 她拍着荣王的手背。一个劲儿的点头道好。 这时,明黄绣金凤的软帘一掀,一束温热的冬阳照进殿内。一下子亮堂许多,半夏用棕红色的托盘捧着一盏豆青地芭蕉雏鸡磁碗从帘后走进来,奉到荣王跟前,微笑道:“王爷,请用”,说罢,自觉的退下去了。 殿中又单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快趁热吃了。你身子不好,要好好补补。以后每回上母后这儿来,你都要喝一碗”,皇后笑眯眯地道。 荣王笑着执起磁勺,大口吃了起来。 “瞧了这么多府上的小姐。母后只觉得一人最好,与你最相配”,皇后将手中的团福纱绢递给荣王。 “能得母后的你青睐,一定不俗”,荣王接过帕子,玩笑似地道,“母后你就别吊孩儿的胃口了,揭晓答案吧。” 皇后笑嗔他一眼:“是宣国公的小女儿宁娴。” 荣王执着汤勺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继续吃了起来,感觉好像在谈别人的亲事一样。 皇后只瞧着他没有反对,已是喜上眉梢了。她接着笑道:“你没有见过,不过,上回宣国公夫人带着她来这儿给我请过安,我可是仔细的瞧过了,年芳十六,生的极是标志。皮肤水灵白皙,随她的母亲。她母亲是江南人。湖州王氏,是书香大家,宁娴幼年病弱,惠济寺的主持瞧过后,说必得离开父母外养,长到十二岁方能归家,所以她三岁时便随她舅舅、舅母去了湖州,去年才回来的。她的一举一动啊,都透着江南人的灵秀,你看了必定喜欢”,说到后头,眼中满满的都是赞赏。 荣王却埋头喝那碗雪彦茶,味同嚼蜡。 “宣国公的祖父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当年攻占京师的时候,身先士卒,中箭战死,太祖平定天下后,追赠他为宣国公,并由家中的嫡长子袭爵,供着‘开国辅运’铁券,如今,宣国公府里几辈人都不曾涉足朝政,你娶他的女儿为妻,你父皇与沂王他们也不会对你生疑”,皇后转动了一下怀中的手炉,耐心地说着,“他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长子宁箴今年刚刚弱冠,小时候你们不是常在一块儿玩么?他虽没有什么大的贤名,可也不是饮酒作乐之徒,听闻擅长弓马,爱去山中打猎,是个可造之材,做得你的左膀右臂。” “儿子又不用领兵征战,需要他做什么左膀右臂”,荣王随意擦了擦嘴角,笑道,“母后考虑的周到,宣国公确实合适,儿子会回去细细考虑的。” 皇后欣慰的点了点头,顿了片刻,换了个话题道:“最近晋宸妃和吴贵妃的事,是不是都是梅荨谋划的?” 荣王点点头道:“都是她的手笔,还有这一回沂王中毒的事,也是她飞鸽传信给蔺羲钦,告诉他这个各打五十大板的法子的。” “蔺羲钦?”皇后思忖道,“你父皇好像有意要栽培他。” “父皇对李舜生疑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只因忌惮晋崇钰,才暂时没有动他,父皇想让蔺羲钦制衡李舜,将来好取代他坐上首辅的位子,如此,不但可以牵制晋崇钰,也可以拔除李舜。” “他肯替梅荨做事,是不是表示他愿意支持你?”皇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他畏首畏尾,对李舜也是卑躬屈膝,唯他马首是瞻,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 “母后不相信父皇的眼光么?”荣王笑问道,“他若真是母后说的这般,那父皇还提拔他做什么?” 皇后垂眸思忖片刻,眸光一亮:“扮猪吃虎?” “或许是吧”,荣王笑笑地道,“他若真是深藏不露,又怎么会让我们瞧出来,不过他能在李舜眼皮子底下当次辅这么多年,就说明他还是有些手段的”,他起身下榻,“与宣国公府的亲事,儿子还要跟梅荨商量一下,母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儿子就先回府了。” “你去吧”,皇后又关心的补了一句,“要主意身子,外头天冷,要小心保暖。” “母后也要保重身子,儿子告退”,荣王执了一礼,提步离开了坤宁宫。 回府后,便通过密道去了梅荨府上。(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嗓子疼了四天,今天终于爆发了,鼻塞头痛咳嗽,这些天俺只能一更了。。。。。。。不过,票票还是要投的哦。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目的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步步锦》更多支持!栊晴从小生活在苏州,甚少见到这样的雪天,从第一晚落雪珠开始,她就一直兴奋到现在,尤其是这两日天晴了,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雪地里打滚,翻筋斗,恨不得晚上睡觉也要躺到雪地里去。今儿天刚擦亮,她就又跑去了东厢房掀被窝,把那一群还在梦乡里的留头小子全都赶去了雪地里陪她打雪仗,弄得那群孩子叫苦连天。 不过,他们都是孩子心性,只是起床那会儿抱怨了几句,一旦到了后花园的雪地上就立刻同旱苗逢甘霖一般,精神抖擞了起来,追逐打闹,乐此不疲。 他们玩耍的这片雪地原来是一片佳木荫地,春夏之际,草木葱茏,百花铺地,唤作“凝翠”,东边靠着茨菇湖,如今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上头还有七八个桶口大的冰窟窿,全是栊晴他们为了抓鱼而凿的。 西边是“风入松”,飞翘的朱漆亭子外头杂植着各色青松,除了常见的落叶松、油松、柏松、马尾松、杜松外,还有比较罕见的白松、五针松和赤松,冬天的时候是一片云海雾凇,夏天的时候,风入千松,涛声起伏。一般人家里是不会种松柏这些坟上之物的,但这片松林是刘掌柜按梅荨的吩咐特意栽植的。 北边的“耧春圃”是个菜园子。由刘婶一手打理,种些韭菜、荠菜、水芹、芥菜、芦菔,还有柿树、桑葚、杏树……里头还有个净房。 凝翠里头被扬起一阵阵雪雾。呼喝声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栊晴脆生生的呵斥声,想必是在教那群小子拆拳。 “小晴师父,怎么好久都不见小银花了”,一个矮了栊晴一个头的总角小子歪着头问道。 “笨蛋”,栊晴拍了他的天灵盖一下,叉腰道。“蛇是要冬眠的,你当然见不到它啰。” “那小银花在哪里过冬啊。它不用吃东西的么,我们去瞧瞧它吧,”另一个胖墩墩穿成球模样的小子凑过来问道。 栊晴贼兮兮笑了笑:“你们想不想看小银花给你们表演雪里蛇打滚啊?” “雪里蛇打滚?”个子最高的一个小子皱了秀眉道,“小晴师父。蛇在雪里会冻成冰块的,还怎么……” 他话还未完,就已经目瞪口呆的看见栊晴从袖子里揪着小银花的尾巴,硬生生的把它拽出来了。 小银花浑身打了个抖,立刻将手腕粗的滑溜身子紧紧缠住栊晴的手臂,小小的三角脑袋不停的往她暖和的袖子里钻,一副拼死抵抗的样子。 栊晴却抓着它拇指粗的尾巴不停的拽它,拽不动,便狠狠的甩胳膊。看的一旁的小子不由对小银花升起一股深深的同情之心。 甩了十多次之后,小银花终于被全盘剥离了,掉落的瞬间还委屈的扭了好几下身子。最后扑到雪地上,溅起一片薄薄的雪雾。冰凉刺骨,它立刻将身子盘成好几圈,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不要装死!”栊晴用粉色鞋尖戳了戳它。 纹丝不动。 栊晴加大了力气。 仍然不动。 “小晴师父,小银花该不会是冻死了吧”,胖墩墩的小子撑着膝盖俯下身子盯着看。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 “小晴师父,赶快救它吧。不然会冻死的。” “对呀。” 小子们全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道。 栊晴却板起了脸,咕哝了一句:“陆老头骗我”,刚要伸手去抓小银花,却听到头顶一阵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 所有人都齐齐朝天空望去。 澄蓝澄蓝的天空中,一团雪白的点越来越大。 “四大白”,栊晴脱口道。 大家都朝天空望着,谁也没看见小银花左边的眼皮掀了掀。 四大白“咕咕”叫了两声,大摇大摆地停在了栊晴的胳膊上。栊晴取信笺的功夫,它便歪着圆圆的脑壳去瞅地上的小蛇,红宝石似得眼睛充满了好奇,大概也是没见过冬天出来溜达的蛇。 蓦地,小银花从地上一跃而起,利箭般直直朝四大白闪了过去。 四大白还没反应过来,栊晴已右足点地,身子一个后旋,风似的避了开去,身上浅碧色的衣角、衣带、发带层层叠叠铺开,如五色纷罗的花瓣随风散落,端的好看,周遭的小子不由都看傻了眼。 小银花却一个扑空,狼狈的窜到白雪深处去了。 栊晴高高扬起下巴,十分得意地道:“这一招叫作‘落英缤纷’,你们可都看仔细了?” 所有的小子都木然的摇了摇头。 栊晴却不管他们,瞅着小银花道:“我就知道你是装死,不然白拿陆老头那么多药喂你了”,说着,就从手臂上捉下还没省过神来的四大白,双手捧着,将它放入了天空,自己则转身,飞快地往栖雪居去了。 彼时,天已经大亮,阳光洒在雪面上,碎玉一般。 栊晴进来的时候,梅荨正坐在铜錾兰绮四脚暖炉旁的雕漆小杌子上看书,薄薄的晨阳从雕着灯笼框的窗棂中洒进来,照的她的脸几乎与身上的雪裘融为了一体。 “姐姐,是洱泉山庄传来的消息”,栊晴蹲到荨姐姐的膝前,将细长条的笺纸递到她面前。 梅荨不急不缓的搁下书卷,接过笺纸,展开阅览了一遍,旋即起身揭开暖炉铜盖,将笺纸投了进去。 炉中猝然一点赤色星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们要去洱泉山庄么?”栊晴仰着脸。拉着荨姐姐的衣角问道。 梅荨“嗯”了一声,一面阖上铜盖,一面道:“我正好也有事要与他说。” 栊晴立刻去里屋拿了一件雪青色大氅递到荨姐姐面前。命令似的道:“穿上。” 梅荨瞅了瞅自己身上厚厚的雪裘,再瞅瞅她手里加厚的大氅,吸了吸鼻子,很委屈的接了过来,老实地披在了身上。 栊晴这才满意的掀起软帘,同梅荨一道出府去了。 街上人马川流,十分热闹。马车行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方到洱泉山庄的西北角门。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午膳时间了。 栊晴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跳下马车,扶着荨姐姐下车后,就闪到后厨寻吃的去了。 黑油的角门后头,河水载着浮冰“哗哗”地朝东流去。一人高的芦苇荡一派赭黄。 青衣小厮领着梅荨入了角门,往后花园东边的“醉清风”迤逦而去。 “阚育还没有回来么?”梅荨想起了第一回去密室便是由阚育载着去的,不由问道。 青衣小厮摇了摇头:“没有,中途也没回来过,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要不要派人去寻一寻。” 梅荨沉吟了片刻,大致已经猜到舞青霓差他做什么去了,旋即摇了摇头:“随他去吧,客人在醉清风么?” “是”。小厮恭敬的答道。 梅荨微微颔首。 山庄的后花园只在八方修了八座亭子,中央一片圆形大湖,夏天的时候。里头零零散散地浮着些睡莲,湖水清澈,可以清晰的看见堆在湖底的五光十色的彩石,和密密匝匝的锦鲤。 鲤湖外头则种着一水儿的药材,分八块,呈扇形延伸。景天、徐长卿、六月雪、芫花、紫苏、苍耳草、紫菀……满园都是细细的药香,令人闻了精神大振。 梅荨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拐过几个青砖铺地的花径。便到了正东的醉清风。 梅荨远远的便看见,穿了一身半旧的荼白织山水圆领的荣王立在雕漆栏杆上眺望远处的山峦,礁风拂过,他的袍角高高的扬起,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蔽膝。 青衣小厮躬身施礼,退了下去。 梅荨拾阶而上,望着他的背影默了片刻,方道了一声“王爷”。 荣王闻言转过身来,待梅荨欠身执了礼,方客气地颔首一礼,伸手指了指一旁铺了宝蓝色海棠坐垫的石凳,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撩摆当先坐下了。 梅荨与他隔桌而坐,道:“王爷久等了。” 荣王脸上完全是一副君臣见面时的肃沉模样,见她穿的厚,便寒暄了一句:“身子还好吧。” 这样客气疏远的开场,梅荨倒真是有些意外,看来赵昕确实是定下性子了。她不由莞尔,笑容一派云淡,不过她却不想继续寒暄,直接道:“王爷寻我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今儿下了朝去给皇后请安,她跟我提到了纳王妃的事,所以过来询问一下你的意见”,荣王淡淡道。 说不介意,是假的,但如果说为了他要娶别人而难过的流泪,也不是真的。 梅荨盯着石桌上细细的罅裂,沉默了一瞬。 寒风吹来,乌发白裘一阵翩翻,刺骨的冷风从脖子里灌入,梅荨感觉一阵透心的冷,却没有拉紧前襟上的玉色衣带。 “你选择匡助我,我也想清楚的知道你究竟是何目的,如此,我方能给你所需。从前没有问清楚,是我疏忽,这一次,还希望先生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荣王的辞气带着几分驭下的威严。 他的亲事与自己的目的联系在一齐,梅荨很快便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她不由轻笑:“王妃之位梅某没有丝毫兴趣,王爷多虑了。梅某一向向往君臣之间的风云际会,奈何一介女子,才志难酬,方会来这京师之地,匡助王爷,一展抱负。沂王与齐王有太多的党羽谋臣,我依附他们,也不会受到重视,更何况,我若是推上一个根本不被看好的王爷登上皇位,岂不是显得我更有智谋。” 荣王看着她微微扬起的下颌,沉默了片刻,他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未信,只淡淡地道:“那你觉得王妃人选谁最合适。” “若是单看家世,自然是宣国公府的小姐宁娴”,梅荨没有丝毫迟疑,想必之前就已经替荣王考虑过这个问题了,“王爷若是还要挑品貌才德,那梅某就不能为王爷做主了,宁娴生活在湖州,所以在京城鲜有名气,不过据梅某所知,宁小姐知书达理,温婉慧颖,倒是与王爷相配。” 荣王思忖片刻,微微颔了颔首。 王妃之事,点到即可,剩下的就要荣王自己去商酌了。 梅荨从袖子掏出一张折好的笺纸,递给荣王,道:“眼下,我们也该培养一些自己的人了。”(小说《步步锦》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局势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荣王接过笺纸,展开细细阅览了一遍,面色转沉:“这些都是周厚纯臣,你不可用阴谋算计他们。” 梅荨徐徐将手拢进袖中,悠悠道:“正是因为他们都是纯臣,所以不管沂王与齐王怎么争相延揽,彼此之间怎么消长,他们始终都保持中立,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先前我没有让王爷你去结交他们,一者是因为夺嫡刚刚开始,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是待价而沽,如今历经这么多的风波,已是大浪淘沙,现出他们的纯臣之心了;二者,那个时候你去结交,他们只会认为你也是与其他二位王爷一样是为了争夺那把龙椅而有心攀交,会认为你动机不纯,自然不会答允。如今争储风波愈演愈烈,朝廷也因此积病积弱,而且北元也是虎视眈眈,他们正渴思有一位明君能够出来力挽狂澜。王爷你是嫡子,依大洹祖制,你就应该是未来的继任者,所谓名正才言顺,再加上王爷你一直以来竖立的淡泊无争的形象,有这两点就足以让他们像如水归下一般归附王爷你,而这些人,王爷只需要坦诚相交即可。” 荣王思忖良久,将笺纸重新折好,放入了袖中,辞气沉稳:“这些人你不必插手,我知道该如何做。” 梅荨的手段他最清楚不过,他绝不愿意这些金子般可贵的少数纯臣在梅荨手上栽跟头。 梅荨自然也清楚荣王的意思。她只是一笑置之,接着道:“光有这些纯臣还不够,朝中还有一些人也是不得不争取的。他们在整盘棋局中举足轻重,只有有了他们的襄助,这盘棋才能彻底翻过来。” 荣王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她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是谁,思忖道:“他们已经择主而侍,你有把握调动他们么?” 梅荨轻轻一笑,举目望向远处耸入云霄的峰峦。淡淡道:“执黑先行又如何,关键是要看谁有手段。谁才真正左右的了整盘棋的局势。” 荣王瞧着她面上一派朗月清风的神情,完全与她说出的话不相契合,他眉峰不禁蹙起,只感觉此人城府太深。 她说她不在意皇后的位子。恐怕此话也是不能轻信了,曾诒的事也有可能是她挑拨出来的,否则,那日曾诒又何以执意要留她在场呢?她若是两面三刀,以她的心思,宁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他面无表情地道:“看来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梅荨可以感觉的到荣王眼中薄薄的疏远警惕之意,但却猜不出他心底的真实想法,眼下的局势已经到了关键的地方,如今及此后的每一步。她都要经过反复思量,斟酌再三,以至于常常夜不能寐。殚精竭虑,她实在分不出心思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即使荣王对她生出了抵触之意,她也不想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而费唇舌去解释这些。 是何目的,有何目的,以后终见分晓。 “昨日兵部右侍郎戚睿已经回京。前几日我派人去打听过他的行程,也摸清楚了一些状况”。坐在寒风中太久,梅荨感觉全身都要僵硬了,随即起身活动了一下,踱步走到雕漆栏杆前,道,“因为安乐公主选亲的事,丢掉了晋宸妃的性命,晋崇钰与皇上之间已经有了隔阂,而且他与他一些心腹部将都清楚皇上对他有所忌惮,还通过李舜来牵制他,他的部将有诸多不满,说他们为皇上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到头来却被扣上了功高震主的帽子,实在不值,而且最近晋崇钰的一些活动,似乎表明他有拥兵自重之心。” 荣王太阳穴“突突”一跳,沉声道:“如今北元的局势不容乐观,晋崇钰若是生了外心,那京城可就危险了。” “目前稳住晋崇钰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梅荨默了片刻,回头深深望了荣王一眼,眉目间透着几分担忧。 荣王不明所以,思忖了片刻,忽的抬眸:“这样重大的军事机密你是如何获知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特意派人去打探了戚睿的行踪么?”梅荨眼角的笑意闪着几点顽皮:“反正栊晴这几日总想着去外头玩雪,我索性让她出城一趟,趁着夜黑风高,在戚睿的行辕处偷偷把他写给皇上的绝密折子取过来瞧了一眼,然后封好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搁了回去。” 荣王讶然。 梅荨却敛容道:“这些事王爷不用操心,皇上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眼下,王爷只管先去与名单上的人结交,剩下的事,梅某自会替王爷打点好的。” 荣王默了片刻,起身走到雕漆栏杆旁,与梅荨并肩而立:“你一直生活在苏州,从未离开么?” “王爷何以会有此一问?” “梅家是江南首富,势力极大,莫说苏州地界,即使整个天下发生的事,你们梅家必定也是没有不知道的”,荣王顿了顿,接着道,“九年前,苏家被满门抄斩,苏珏没入了教坊司,后来不知何故转到了苏州,这桩事情你知道么?” 梅荨的眉头不禁一跳,她转到苏州的事,梅世伯做的如此隐秘,他怎么会知道,这桩事情除了乳娘,其他人一概不知,连琀姐姐也是不知道的,难道他见过乳娘? 梅荨深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绪,方偏头淡然自若地问道:“王爷是从何得知的?” 荣王避而不答,只道:“这么说确有此事了,那你可知后来的事。”说到后头,他的整张脸不由都皱了起来。 梅荨心中早已盘算好了该如何回答,她辞气不变:“这桩事我也是听父亲说的,苏家的案子闹得极大,苏珏转到苏州地界的时候,还是我父亲帮的忙,外界人说苏珏半年之后没的,其实也是苏州楚馆放出来的消息,实际她是服了噬魂毒,至于她之后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没的,就不得而知了。” 已是第二回听到苏珏这样的消息了,可荣王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垮塌下来,在风中静默良久,方哑然道:“真的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了么,也不知道她的尸骨葬在何处?” 梅荨的贝齿深深咬入了唇瓣里,极力克制着,才使得声音听起来平淡:“我父亲与苏鼐是同科进士,在京城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因着年谊的份儿上,才会出手帮着苏珏转到苏州来,她离开之后,父亲也派人多方打听她的下落,但迄今为止,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我知道了”,荣王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难怪你知道那么多关于苏珏的事……代我向你父亲道谢。” “应该的”,梅荨忽然也不想说话了,也不想追究他何以会知道这桩事,只随意假装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梅某先行告退,王爷自便。”说毕,便转身离开。 走到前头的三叉路口时,梅荨顿住脚步,又回头望了亭子一眼,荣王还是立在原处一动未动,任寒风将他的乌发凌乱。 梅荨紧捏了捏拳头,提步离开。 直到梅荨的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荣王方独自一人出了西北角门,回府里去了。 王府里静悄悄的,上房更是清寂,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个小丫头坐在廊子里的红漆坐凳上打着盹,头一歪一歪的,也没有听见王爷的脚步声。 若是皇后在这里,一定又会大加训斥侧王妃,责备她不懂得打理王府,弄得好好的一个王府乱糟糟的。 荣王却丝毫没有这些心思,他在廊子前一棵齐房檐高的桐树前驻足了片刻,方提步迈入房中。 自那次侧王妃在思卿庭跟荣王坦白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侧王妃了,只有一回偶然在东跨院碰见,他的目光也是一触碰就立刻滑开,他甚至根本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只是凭感觉断定她是曾诒。 曾诒原本是想自己搬离上房的,但荣王却坚决要去思卿庭。 曾诒知道,若是自己离开了上房,府里的人一定会以为她不受宠了,荣王是担心府里人怠慢她,怕她受委屈。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曾诒抬眸望去,见是荣王,执着羊毫的手登时一愣,笔尖饱满的墨汁一滴一滴落到宣纸上,湮开一大片深深浅浅的墨迹。 荣王走到花梨木书案前,目光落到了案上右侧一叠厚厚的宣纸上,上头一水儿楷体,书着“秋雨晴时泪不晴”七个字。 荣王的眸子不禁一黯,沉默片刻,道:“我来是要跟你说一桩事。” 曾诒这才省过神来,忙将手中的笔搁到眼麟磁笔架上,辞气轻弱,仿佛骤雨中摇曳的花骨朵:“王爷请说。” 荣王不由抬眸瞧了瞧她。 穿着竹青色忍冬暗纹褙子,清瘦如竹,除了耳上一副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珰外,再没有其他任何饰品,脸色略略发黄,显得极为憔悴。 荣王的心不禁揪了一下,他转而看向窗下一株萧疏的月季,温声道:“纳王妃的事,我想还是应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王妃?”曾诒面色瞬间惨白,找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梅荨知道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问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是谋士,他的亲事自然是要跟她商酌的,荣王不疑有他,淡淡点了点头:“我刚从她那里回来。” “那她、她同意了么?”曾诒心里清楚,若是梅荨不同意,荣王也不会回来跟她提纳王妃的事,可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再确认一遍。 “她同意了”,荣王的声音很温煦,却怎么也掩盖不了话本身的冷锐,“看她的样子,似乎早就替我谋划好了王妃的人选”,他不由苦笑一声,“在她的眼里婚姻也是一颗棋子吧。” 曾诒的心仿佛在滴血。 王妃之位,她也是说服了自己很久,才接受将这个位子留给苏珏的事实,这本是她欠苏珏的,理应归还,可现在,却凭空多出另一个人来,而她不能说不,也没有资格说不,只能远远的站在角落里看着疼了她三年的夫君和其他女子共结连理。 最起初她决定冒充苏珏欺骗荣王的时候,只是想着能够逃离教坊司,至于荣王怎样待她,她不在乎,可三年来,荣王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那种被人放在掌心里疼爱的感觉,她已经像着了魔似得深深眷恋上了,她已经不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没有他的陪伴已经几乎已经发要了她半条性命,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生生的看着他与其他人恩爱比翼么? 她忽然萌生了想要逃离这里的想法,就像当年疯狂的想要逃离教坊司一样。 曾诒手里的帕子绞得紧紧的。白皙的手指泛出血一般的红。 泪却流不出来。 荣王不忍直视。 他不是那种无情的人,起初曾诒坦白时,他的确很生气。恼怒曾诒欺骗他的感情,可风波过后,摊在眼前的是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的时光,一夜夫妻百日恩,虽然现在知道了真相心里还有些隐隐的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诒都是他的侧王妃。他应该替她一辈子挡风遮雨,尽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那小珏呢?”心底的意念推动着曾诒说出这句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小珏了”,荣王的声音陡然转冷。 她骗自己可以。可她借苏珏的名,就是对她的一种背叛,也许苏珏临走前还想着能见自己一面,可是…… 曾诒的身子禁不住一颤,跌坐在了书案后头的楠木交椅上,脸色白的吓人。 荣王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沉默片刻,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即提步离开。在走到明黄双如意团福软帘旁的时候,又顿住脚步,头也没回地道:“你应该清楚我心里除了小珏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纳王妃也是为母后尽孝道……”那就注定要辜负她们二人了,荣王心里像翻倒的五味瓶,掀帘而出。 曾诒徐徐抬眸望向窗外,暄和的午阳映在雪面上,雪已经化了大半,可她冻成冰块的心却愈来愈冷。 ***** 梅荨去洱泉山庄见荣王的时候。高湛却去了城南的本司胡同。 教坊司布置的七彩锦绣,火树琪花。在整个胡同相当显眼,高湛进去的时候,里面虽没有什么香客,但细乐舞声不断,穿着艳丽却单薄的女子正在中央的舞榭上挥袂凌舞。 见到一身玄裳劲装,手里执剑,面色清冷的男子进来时,她们不由顿下了舞步丝竹,齐齐朝他瞧去。 如此冷俊的男子,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脸颊不禁飞红。 “瞧什么瞧,快给我练,不然晚饭就都甭吃了”,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瘆人。 厅中的女子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忙继续手中的活儿。 左侧一排的器乐后头转出来一个个子中等,瘦削似猴的中年男人,他笑吟吟的朝高湛走去,小小的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朝他脸上飞快的睃了一眼。 高湛面色不改地立在原处等他走近。 “这位公子,您是……”男子瞧着他的架势不像是来寻香觅玉的。 高湛不疾不徐地从腰间掏出一枚手掌大小的方形玉牌,竖在他面前。 玉质通透,上头雕着的飞鱼似要破空而出,那男子看的眼睛都直了,愣了一下,方慌慌张张地跪地叩头,颤声道:“高大人大驾观临,卑职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厅中的女子再次安静下来。 “你是秦隶?”高湛不温不火地问道。 “卑职正是教坊司的执事秦隶”,秦隶恭敬地答道。 “你起来回话。” 秦隶应是,缓缓起身,伸手指向后头的内厅,做了个请的手势,陪笑道:“里头安静,高大人请移步。” 高湛头也没点,当先迈步走了过去。 秦隶躬身跟在后头,举袖试了试额角的汗。 内厅一间不大的茶室,陈设清韵,与外头的簪红抹绿完全不是一个格调。 秦隶捧了一盅搁在红漆茶几上,立在高湛的身侧,躬身道:“高大人,卑职这里没有什么好茶,您将就着用。” 高湛撩起玄色后摆,一径坐到了茶几旁嵌螺钿的绣墩上,将银钩长剑按放在茶几上,发出“铛”的一声沉闷之音。 秦隶后脊又冒出一阵冷汗。 “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你也要实话实说,如果你不想说实话,那也没关系,诏狱一样可以让你开口”,高湛辞气一派轻松。 秦隶却吓得小腿肚子直发抖,“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一叠声地道:“实话、实话,卑职绝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敢对天起誓”,说着就竖起三指,一派虔诚。 高湛却不以为意。冷哼道:“想必你在池枢面前也起过誓了吧。” 秦隶窒了一下,他确实是发过誓不告诉别人池枢来过这里的。他呵呵笑道:“发誓也要看面的是哪尊佛,既然是高大人您来了,那卑职自然是言之无尽,言之无尽。” “你们昨晚都谈了些什么?”高湛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是过来打听沁春园坊主舞青霓的事的。” 高湛皱了皱眉:“你在这里任了几年?” “六年。” 六年,就是舞青霓离开教坊司的那一年。 “舞青霓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卑职一概不知”,秦隶盘算着。别说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笨到告诉池枢的。京城谁不知道高湛金屋藏娇的事儿,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高湛也相信他此话属实:“他还说了些什么?”池枢跟他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不可能之说了一句“一概不知”。 “他还让卑职去查当年的档案,可是查遍了所有的资料。都寻不到有关舞青霓的只言片语。” 高湛沉吟道:“在你之前这里的执事是谁?” “是黄迁,六年前他离开教坊司后,卑职才接替的”,他毫不迟疑地道。 高湛见他答得如此流利,便猜到池枢一定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黄迁现在在何处,他是因何要离开教坊司呢?” “卑职不知他在何处,只听说当年他是身染重疾,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人世”,一问三不知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惯用的伎俩。意思就是说,我只是一个打杂的,什么都不知道。您要是一定要打听清楚,那您问上峰去吧。 高湛断定他肯定不知其中缘故。把人从教坊司里捞出去,可是不小的罪名,黄迁敢这么做,也不敢闹得尽人皆知,舞青霓离开之后。他也就随着离开了,这里面一定不简单。若是真被池枢查出什么来可不好。既然教坊司的小小执事一定也不清楚,那谁还会知道呢?高湛脑子里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人。 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秦隶起身:“池枢还打听了什么?” 秦隶应了声是,缓缓起身时,眼睛顺势滑过高湛的脸庞,见他面无不虞,遂道:“查不到舞青霓的资料后,他还提起过七羽,但也没有七羽的存档,之后,他没再问什么,便离开了。”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了。高湛旋即起身,提起长剑,一径离开。 秦隶忙躬身陪笑送他出了教坊司大门。 看着高湛的玄色背影消失在人川中后,秦隶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在红漆槅扇门外驻足片刻后,返身折回了厅内的茶室里。 这时候,茶室里已经多出了另外一个人,坐在方才高湛坐过的位子上。 此人也是玄裳劲装,跟他一眼冷沉的脸,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始终亮如鹰隼。 “池大人”,秦隶躬身施了个礼,垂首立在一侧。 “做得很好”,池枢唇角浮起一抹诡笑,从袖子里掏出两张千两一票,搁到茶几上。 “卑职不敢”,秦隶的眼睛却直瞟那两张银票。 “上了我这条船,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若是敢背叛我,不需要我出手,我只要把你交给高湛,你就会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要知道,舞青霓可是他的心头肉”,池枢冷笑道。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说着就把那两张银票飞快的藏进了袖中。 池枢唇角轻扬,执起方才斟给高湛的那盅茶,扬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即离开。 秦隶接着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 高湛怎么知道池枢昨晚来了教坊司?如果他派了人监视,那他为什么不知道刚才池枢已经先他一步来了这里呢?而且池枢又怎么会知道高湛要来这里而提前一步过来呢? 秦隶感觉脑子不够使了。 这种高难度动作果然不是他一个个小小执事能想的通的。 好在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然,真的要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想及此处,他不禁伸手摸了摸揣在袖子里的两张银票,笑意瞬间蔓延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中计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高湛离开教坊司,一径去了北镇抚司,在一座小院里交代凌云:“遣一些兄弟去打探黄迁的下落。” 凌云拱手应诺。 高湛抬眸瞅了瞅前头的月洞门,除了一株光秃秃的合抱大柳树和门后一堆夹杂了枯枝败叶的齐膝雪堆外,什么也没有,四下里安静的很,风吹过还能听见簌簌的雪落声。他压低了嗓门道:“池枢不在衙门里么?” “今儿早上他很早就来了衙门,一直待到下朝的时间,他才出去,我们手下的兄弟也跟着去了,到现在还没回,不过,应当是没有去什么特殊的地方,不然,他们其中的一人一定会先飞马回来通报的。” “下朝的时间,离现在已经近两个时辰了”,高湛垂眸思忖,面色不由沉了沉。 “大哥,有什么不妥么?”凌云瞧着他脸色不好,忙问道。 教坊司直属于礼部,一般没入教坊司的女子终身都不可以离开,更不可能脱离乐籍,除非有皇帝的特旨恩赦,或是礼部尚书签发的文书,而黄迁是现任礼部尚书祝令仪的小舅子,若真是黄迁同意舞青霓离开教坊司的,那祝令仪一定也是心中有数,即使他被蒙在鼓里,那黄迁的下落至少也是知道的。有了这条线索,以池枢的性子肯定会按捺不住,马上就会去尚书府寻祝令仪。 凌云说他是下朝之后去的,那很有可能就是去了尚书府。但他手下的人却没有回报,高湛以他多年来在锦衣卫锻炼出来的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一定是派去监视池枢的人出了问题。 池枢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跟他撕破脸。除非他手里抓住了自己的把柄,能够一招制胜,否则他不敢杀掉跟去监视他的人,那就很剩一种可能,就是派去监视他的人已经被池枢控制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告诉自己池枢昨晚去了教坊司呢? 高湛思忖了片刻,道:“你派人……不。你亲自去礼部尚书祝令仪府上悄悄打探一下,看看池枢有没有去过那里。” 凌云也是聪颖之人,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是手下的兄弟出了问题么?” “先不要打草惊蛇。他们回来向你汇报时,你只管着听着,不管情报是否有出路,你都要装作不知道。” 凌云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他先悄悄去祝令仪府上打探情况,若是监视池枢的人回来禀报的消息有误,就证明他们确实反水了,而高湛也可以确定,池枢是不是故意要将他去教坊司的消息透露给他。 凌云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去内室换了身衣裳。且去祝令仪府上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凌云折了回来。 还是那个僻静的小院落,高湛端着他准备施礼的手臂。问道:“去了么?” 凌云摇了摇头:“池枢并未去祝令仪府上。” 高湛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 凌云垂眸片刻,担心高湛是因为太过在意舞青霓,关心生乱,才会如此,他提步走到高湛跟前,道:“大哥。说不定池枢在秦隶那里打听不到青霓姑娘的线索,所以放弃了这个想法。派去监视池枢的人都是跟我们一齐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不会有问题。”说到后头,辞气愈发笃定。 高湛却坚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派去监视池枢的人真的出了问题,那这一阵子池枢的所作所为他就全然不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环节若真是出了问题,那他就等于被人蒙住了双眼,暴露在敌人的剑下而不自知。 高湛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不如我再出去打探一下池枢的行踪,回头再核实一下,看看是不是手下人的问题”,凌云从高湛黑沉的脸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他极不愿意去做这样怀疑兄弟的事。 这一脚迈出去了,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开心。 如果结果证明他的兄弟背叛了他,他该怎么做?割袍断义,还是将他们斩于剑下?若结果证明他们并没有背叛,那他会为今天这个行为内疚一辈子的。 高湛从他晦涩不明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心思,或者说,他也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才能明白凌云心底的想法,他拍了拍凌云疏阔的肩:“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若结果证明是我们错了,那我们去给他们叩头谢罪就是了,自家兄弟,一笑泯恩仇。” 凌云目光立刻变得坚定,使劲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院子。 可一直到了晚上,监视池枢的人也没有回来,而且池枢本人也没有回衙门,高湛亲自去了池府,凌云去了满庭芳,都没有找到他,他好像忽然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高湛负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清冷的月光与阴森的枝影横七竖八的映在他玄色的衣裳上,冷的诡异。 会不会池枢有别的途径打探到了黄迁的下落,此时正在去寻他的路上。 舞青霓?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高湛直到此刻才萌生出这个想法。 他只知道舞青霓是从教坊司出来的,而像这种出些钱财或者有权势的人出面将没入教坊司的女子转移出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况且,他一直认为他喜欢的是现在的舞青霓,她过去是谁并不重要,可他却忘了,他不惦记,自有人惦记。 眼下还是要先弄清楚黄迁的下落,派人去打探太耽误时间了,不如自己去问个究竟。 高湛旋即提剑,大步流星的往月洞门走去。 “大哥,你去哪里?”凌云忙追上去。急急问道。 “去祝令仪府上”,高湛头也不回地道。 “我陪大哥一齐去”,凌云抢上几步。赶上了高湛。 高湛却凝住了步子,沉吟道:“你去我府上告诉舞青霓,让她赶快离开”,他顿了一下,道,“不,你要陪着她。将她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去,最好是能够出京城。等这阵子风声过了,你再来跟我汇合,记住,要替大哥好好照顾她。” 所有的一切都是冲着舞青霓来的。不管怎样,她都应该先躲避一阵子才对。 凌云郑重点头。 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后,二人就分头行事了。 可高湛不知道的是,凌云还未到高府,就听他手下的番子飞马来报,说高府已经被官兵包围了,不是池枢手下的锦衣卫,而是顺天府尹袁耀宗。 凌云来不及多加考虑,只想着方才大哥的嘱托。忙集齐手下的上百名锦衣卫,朝高府杀奔过去。 彼时,高湛已经到了祝府。 府里一派宁静。通明的灯火,更显现出了府院的轩华富丽,气象万千,比李舜家的这座人间神仙府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湛由管家引着进了东厅。 管家眼神闪烁,目光逡巡,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吩咐丫鬟上了茶,便急急退出去。说要去通知老爷。 高湛微微皱眉。 他一进府门就应当有人去通报祝令仪了,怎么还会要这个管家再去跑一趟,这管家看起来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是不是祝府有什么问题? 他正兀自思忖着,管家已经朝上房急急奔去了。 他堪堪走到正院,便见祝令仪一面慌忙的系着项上的白色纽扣,一面朝东厅去。 祝令仪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见到迎面而来的管家,立刻拉住他的手臂,惶急道:“高湛来了?” “是啊,老爷,已经在东厅坐下了”,管家抹了一把满额的汗。 祝令仪一听,急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管家皱着满脸的褶子道:“老爷,会不会是我们的事被圣上知道了,圣上特意派他来调查呀?若真是这样,那、那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祝令仪瞥了他一眼:“即使圣上知道了,我们头上也还有齐王顶着,怕什么?更何况,他是不是为这桩事而来,还不一定呢,不要自乱阵脚”,本来是用来震住管家的,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莫名的没那么慌张了。 他系好扣子,掸了掸衣裳,强装镇定地迈步朝东厅而去。 厅子里烧着暖暖的银碳,临窗的紫檀木嵌珐琅葵花香几上搁着一只紫铜梅鹿香鼎,从里头散发出细细的沉木香。 高湛却没有心思去分辨这是什么香,他虽镇定的坐在玫瑰椅上,但心里却感到深深的不安,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可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高大人”,祝令仪胖胖的身子跨进门槛,笑吟吟地朝他拱了拱手。 祝令仪虽然官居一品,比正三品的高湛大了三级,但依着锦衣卫素来的威名,即使是内阁大学士见了他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高湛起身回了一礼,客气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搅,祝大人海涵。” 祝令仪摸不准他的脾气,看上去好像客客气气的,谁知道是不是笑里藏刀。他不敢松懈,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高大人光临寒舍,有何吩咐?” 高湛心中着实牵挂舞青霓的安危,再加上他素来是个直肠子,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是来打听黄迁下落的,祝大人若是知道,还望相告。” 祝令仪很想抓抓后脑勺。 他这个小舅子六年前就已经离开教坊司,不在官场了,这位指挥使只是来打听他小舅子下落的?难道是他六年前的什么事东窗事发了? 祝令仪手心里全是汗,黄迁若是出事了,他也会像拔萝卜带泥一样给带出来的。他支支吾吾地道:“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络过了……六年前他离开教坊司后,我们便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呵呵,恕老朽无能为力了。” 高湛是审讯高手,一眼便能看出面前的人是否说谎。他冷冷一笑:“祝大人,我可是在帮你,你若不实言相告,一旦他人捷足先登,那我想帮你也爱莫能助了。” 祝令仪听着话里有话,但却不知其中深意,又不敢贸然轻信他,旋即干干一笑,涎着脸问道:“老朽愚昧,还请高大人明示。” 高湛实在没有心思听他在这里打太极,他眸中寒光陡然迸射,霍然起身,手中的长剑也同时出鞘。祝令仪只感觉面前一道寒光闪过,待他省过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柄冷气粼粼的利剑。 他脸色一僵,差点翻了白眼,一旁的管家也是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说是帮你便是帮你,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快说,黄迁在哪里?”高湛的声音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冽。 祝令仪颤颤歪歪的,舌头直打结:“在、在通州三河县黄家湾。” “老爷”,外头忽然一阵惊呼。 高湛手中的长剑堪堪回鞘,外头喊话的小厮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眼睛睁得老大,抖抖索索地指着黑漆漆的天空:“锦、锦衣卫来了,把整个府都围起来来了。” 祝令仪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高湛的脸黑成了锅底,眼下这个时候还是走为上计。他抬眸飞快的扫视了周遭一眼,朝最暗的地方闪了出去。 可当他沿着灰黑的屋檐,打算跳出围墙时,才发现,外头已被围的铁桶一般,星星点点的火把连成火海,将外头照的如同白昼。 隔得这么远,他都能清楚的感觉到那里闷热的烟火味。 以他的身手,冲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池枢却比较难缠。 “高大人,不用藏了”,夜魔一般的声音突然在高湛身后响起。 高湛两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微微侧脸,果然是池枢在另一座楼宇的屋檐上,抱剑而立,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感觉。 中计了。 这是高湛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 他还未理顺事情的脉络,就见无数的火把涌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穿着一品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舜。(未完待续) ps:本来可以早点更新的,结果被侄子缠了一个晚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幕后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顺天府尹袁耀宗深夜带兵包围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湛的府邸,锦衣卫副指挥使带领上百名锦衣卫端了礼部尚书祝令仪的老窝,还在他府里抓到了上峰高湛。 这样的奇闻轶事,任谁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来传消息的人肯定是听错了。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刘小挚与栊晴还在街上溜达,二人手里各自捧了一只酥黄的烤山鸡,听到消息时,他们立刻非常有默契的去了高府所在的青板街。 那里大门大敞,火把连天,一副抄家的架势。 栊晴山鸡一扔,抄起袖子就要冲进去,却被刘小挚死死摁住:“你不要轻举妄动,要先回去告诉荨姐姐才是,你忘了她跟你交代过的话了,你不听话,荨姐姐会把你送回苏州的。你现在贸贸然的进去,万一被官府发现,会连累荨姐姐的,你要害死荨姐姐么?” “可是霓姐姐在里头”,栊晴不吐不快,但也觉得刘小挚的话很有道理,旋即脚下生风,身子一闪,就扔下刘小挚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刘小挚愣了愣,也飞快的朝梅府奔去。 栊晴一刻不停的冲到了栖雪居,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差点掉下巴。 烧得暖暖的屋子里,舞青霓正闲闲的歪在梅花迎枕上嗑瓜子,梅荨则立在书案后头,执笔躬身写着什么。 “你来的正好,我正闲得无聊呢。你快过来给姐姐跳支舞”,舞青霓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朝门口的栊晴打招呼。 “霓姐姐。你怎么不在高府啊?”栊晴一面走进屋子,一面疑惑道, “你荨姐姐今儿早上天还未亮就急脚鬼似得催着我离开高府了,不过,我瞧着天也快亮了,索性去了缃山上看日出,后来又去了慧济寺给你的荨姐姐捎了一大瓶竹叶上的积雪回来。我午中回来的时候,你俩都不在。我就去厢房里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舞青霓把玩着手里的雪青纱绢。戏谑道,“你也用不着把眼睛瞪得那么大吧,你跟在你荨姐姐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是个妖怪么?” 栊晴板起脸:“姐姐不是妖怪。” “她就是妖怪,还是吃人脑子的妖怪”,舞青霓笑望了梅荨一眼,“不然,她怎么能未卜先知呢,不过。她还是算差了时辰,我本以为,我一离开高府。高府就会被人包围,没想到却让我等了那么久,怪没意思的”,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高府会被人围啊。连高湛自己都不知道,哎呀。又是一头”,她指了指栊晴,又指了指气喘吁吁刚刚跑到门口,表情跟栊晴一样呆滞的刘小挚,伸出三根葱白的手指,“总共三头。” 梅荨却仍低首敛容写着信,片刻后,她搁下手中的狼毫,将笺纸折成长条交到栊晴手里:“亲手交给沂王。” 舞青霓手肘在迎枕上一按,借力腾起身子,瞬间夺走了栊晴正要拿到手上的纸条,歪倚在一旁的落地花罩上,悠悠的展开,慢慢的扫视一遍,然后塞到栊晴手里,懒懒道:“去吧。” 栊晴收好信笺,转身出去了。 “荨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刘小挚太过困惑而显得有些苦恼。 “某些人啊,就是不知道知恩图报,我救了人家性命还被骂作妖怪,早知道就不搭救了”,梅荨耸了耸肩,故作一副好心没好报的样子,坐到了暖榻上,指了指舞青霓,“四头。” 舞青霓盈盈走到暖榻前,“嗤”的一声笑,很大度地道:“好啊,那你就给我们这四头好好讲解一下吧。”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昨晚池枢去满庭芳的事了么”,梅荨执起雕漆炕几上的茶盅,却轻盈盈的,不用揭开也知道,一定又是空的,她失望的搁了回去。 “蔺大哥说你晚上不能喝茶”,刘小挚插了一句。 “所以他会去调查我的身份?”舞青霓拈了一粒瓜子塞到嘴里,声音有些含糊,“那他为什么不一得到消息就去高府抓我啊,他不怕我跑么?” “他当然怕你跑,所以一出教坊司,在高湛派去盯梢的人还未回报之前,他就已经先派人盯住高府了,不过,我是在他一出满庭芳的时候就给你递了消息,所以监视你的人就看不到你出高府大门了,他们一直以为你还在里头没有出来,而高湛在得到确凿证据之前,是不敢轻而易举的去高府抓捕你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这会子有证据咯?” “方才黄迁已经被抓了,他还未进诏狱就全招了”,梅荨朝刘小挚挑了挑眉,然后朝炕几上的茶盅觑了一眼,示意他瞒着蔺勖,偷偷去给她斟碗茶。 刘小挚很为难。 “黄迁是知道我身份的”,舞青霓面上的表情微敛,“我入教坊司那年是十五岁,一去便是花魁,再加上我的霓裳羽衣舞,三年来,他日进斗金,不过我也没那么蠢,尽帮他赚银子,我扣下来的,比他睁得还要多,所以我便花了所以的积蓄——四万六千三百两银子替自己赎了身,还向她要走了七羽,他当时坚决不同意,我便又跟他定了一份协议,说去他的私人坊子沁春园,将他的坊子壮大为京城第一坊,所有的钱财五五分账,他便动心了,之后,我使了个手段,逼他将坊子卖给了我。” “可是池枢为什么不直接到教坊司查探你的资料,还要大老远的跑去找黄迁干嘛?他这不是舍近求远么?”刘小挚眨巴着眼睛。 “黄迁私自把我转移出教坊司,那是要冒杀头的死罪的。不用我说,他也会把我所有的资料都销毁的”,舞青霓觉得他这个问题很白痴。没耐性地道。 刘小挚的脸登时火烧一般,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恨不得拍自己的天灵盖一下,急道:“我怎么给忘了,高湛被堵在祝令仪府上了,怎么办呀?荨姐姐你不是还要延揽他么?” 舞青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梅荨察觉到了,心中不由莞尔。但没有挑破,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感觉好像她早就知道似得。 “荨姐姐,你又知道啊”,刘小挚差点没喊苍天。 梅荨状似无辜:“我不是知道,只是这个局是我设的而已。” 刘小挚半张着嘴。木然地点了点头。 舞青霓垂眸思忖了片刻,眸子一亮:“这就是你延揽高湛的法子?” 梅荨微微颔首,再次朝刘小挚递了个眼神。 刘小挚只好硬着头皮,捧起几上的茶盅,转身朝门口去了。 可他堪堪走到大红金线二色落梅软帘旁,外头就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穿门而入:“梅荨,我来给你送药。” 刘小挚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摔碎。 梅荨一面急急朝刘小挚使眼色,一面应道:“呃……嗯……好。你进来吧。” 清脆的门开声响起,紧接着穿一身浅云色夹稠直裰的蔺勖捧着一碗浅黄的汤药走进来,碗口还徐徐的冒着白气。 刘小挚已经把茶盅搁在了一旁的圆桌上。自己背倚着圆桌,笑眯眯地望着他。 舞青霓是头一回见蔺勖,眼神不禁一闪,多打量了他几眼。 “吩咐了多少遍也没有用,你现在的身子是不能熬夜的”,愠怒时候的声音也是温和的。像冬日暖暖的阳光,蔺勖将药碗捧到梅荨跟前。“把这碗药喝了。” 梅荨老老实实地接过药碗,老老实实的喝了起来。 “丁伯我已经瞧过了,他没什么事,身子很硬朗,只是心火有些重,我给他开了一副降火安神的方子,这会子已经喝完睡下了”,蔺勖知道她忙,便趁她喝药时,把这些话简短的说了一遍。 丁伯是午后出去遛鸟的时候,被守在高府门口的梅家小厮拿着舞青霓的信物把他接到梅府的。 一般这个时候,舞青霓都会站出来道一声谢,可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一言,还把头埋了下去,假装去掸墨绿色西番莲襕边的百褶裙。 梅荨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药碗里,并未发觉,只觉得汤药太苦了,她是屏着呼吸一口气喝完的,眯着眼睛搁下药碗,道:“可以喝茶么?” 蔺勖显然不想再次重复回答这个问题,端起药碗转身便走,行至刘小挚跟前时,还绕过他将圆桌上的茶盅取走了,走前还瞪了刘小挚一眼。 虽然他瞪的那一眼也很温和,但刘小挚还是禁不住心慌了一下,扭头朝梅荨吐了吐舌。 “他就是蔺勖?”舞青霓见他出了门,方问道。 梅荨点了点头,一脸的苦恼:“第二个陆老头。” 舞青霓却哈哈一笑。 “荨姐姐,你方才说这都是你布的局,是怎么一回事啊?”刘小挚心心念念的都是脑中那一大团解不开的疑惑。 “上回高湛得罪了李舜,李舜必然不会容他,所以他暗中与池枢合谋共同除掉高湛,这样一来,池枢就能升至指挥使,而锦衣卫也还是沂王的党羽”,梅荨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可是高湛是皇上最信任的人,想要除掉他可不容易,他们寻不到契机,那我只好暗中给池枢递了三条信息,他按着这三条消息索骥,就正好迈入了我给他设下的陷阱里。李舜想要除掉高湛与齐王手下的祝令仪,我正好就可以借他的力,替荣王除掉祝令仪并将高湛收入旗下。” 舞青霓一直在想着蔺勖,并没有听到梅荨的话。 刘小挚却似懂非懂地道:“可是这桩事情会被捅到皇上跟前,这样是不是闹的太大了呀,万一皇上真的相信李舜的话,把高湛杀了怎么办?” 梅荨淡淡一笑:“这桩事情就是要捅到皇上那里,如此才可以折掉祝令仪,救下高湛。” 刘小挚完全听不懂,想了想,又拧着两道秀眉问道:“可是这样一来,霓姐姐的身份岂不是暴露了,皇上知道了会不会派人抓捕霓姐姐呀?还有啊,那三则消息是什么呀?” 梅荨望向窗外渐渐染白的天际,淡笑不语。(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危机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池枢气定神闲的出现在高湛的身后,显然是有备而来,再加上李舜的出现,高湛可以肯定,是池枢与李舜沆瀣一气共同对付他。 而池枢与李舜暗中会面的消息,他却一无所知,很显然是监视池枢的人反水了。 池枢却把他自己去满庭芳见七羽与去教坊司询问秦隶的事透露给他,分明就是有意为之,池枢知道他在秦隶那里打听不出什么,就会去祝令仪府上打探黄迁的下落,因此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祝令仪是齐王的人,还可以杀掉舞青霓,正是一石三鸟。 但他不知道的是,祝令仪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李舜和池枢手中,而且这个把柄一定不小,不小到足以让皇上对他生疑。 高湛了解清楚状况后,便没有再反抗——反抗反而会更加说不清楚,正好落实李舜与池枢将要扣在他头上的罪名。他转过身子,笑容一派清淡:“池枢,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池枢不由轻笑,感觉好像在嘲笑高湛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高湛,不用装了,你与祝令仪勾结谋反,证据确凿,赶快束手就擒吧。” “勾结谋反?”高湛夸张的睁大了眼,“我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你说我谋反?池枢,想要上位,也要编个好一点的理由,这样天方夜谭的话,别说皇上,就是三岁孩童也不会信的。” 被人说中心事。池枢却没有恼怒,显然是对这次扳倒高湛非常有信心,他唇角上勾:“是不是。到皇上面前自会分晓,高湛,你是自己走呢,还是我请你走?” 高湛悠然的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东方一片霜白,稀稀疏疏的几颗启明星挂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格外璀璨。 “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我还要进宫去戍卫皇上和皇宫的安全”。说着,身子一纵。轻巧地落到了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 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回宫,但却不是被你们强行押回去的,而且他这番话还给了池枢与李舜一个下马威:他是宏治最信任的心腹。自古以来疏不间亲。不管他们手里有什么铁证如山的证据,最起码气势不能矮。 小院不大,李舜和他身后的锦衣卫举着火把挤进来,就更显得局促了,院子一角还磊着几块巉岩怪石,坑坑洼洼的岩壁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得十分诡异。 李舜穿着绯红官袍,挺秀芝雅,面上露出赞赏的笑容。负手道:“不愧是皇上跟前的人,机敏冷静,处事果决。老夫钦服。” 钦服你又不会放过我,高湛心里诽腹着,其实他是看不惯这些口不对心的阴险小人,他冷笑道:“李大人,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去上朝了吧。要不,我们同路?” “请”。李舜亲和的笑容不变,转身前,亮晶晶的眸子瞅了池枢一眼,示意他遣散锦衣卫,带上祝令仪和袁耀宗,跟他一齐上殿。 这是早前就商量好的,池枢自然明白李舜的意思,他招了招手,跟小跑过来的一个千户小声吩咐了几句,便摁刀跟在李舜的身后,一齐往东安门去了。 那名千户见他们三人走了,方打了几个手势,院子里的锦衣卫井然有序的举着火把离开了祝府,他则同其它四名手下,抬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祝令仪与抖得像筛糠似得管家去了北镇抚司候旨。 宏治刚起床,还未净面更衣,便听见了崔珃传过来的消息。 他面色铁沉铁沉,吩咐今天不上早朝,让高湛他们直接去紫宸殿,还要叫上蔺羲钦还有沂王跟齐王。 不上朝,那就意味着皇上要私下审问这宗案子。 崔珃垂手应诺,细声细气地退下了。 大约一刻钟后,宏治驾临紫宸殿。 众人依制行礼。 宏治看着殿中神色各异的李舜、高湛、齐王、沂王,还有缩脖子的蔺羲钦以及袁耀宗,额角乌云密布:“李舜,昨天晚上又是抓人,又是搜府的,闹的整个京城鸡飞狗跳,你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说到后头,语气愈发凌厉起来。 李舜以一贯的谦卑辞气道:“回禀圣上,微臣也是几个时辰前才知道的,昨儿晚上锦衣卫副指挥使池枢忽然来访,说他手里有高湛与祝令仪勾结谋反的证据,但他官职微芥,不敢抓捕上级,又怕生出乱子,所以才来求助微臣,协助他一齐逮捕人犯。”轻轻巧巧的一番话,便把他自己置身事外了。 谋反?宏治凌厉的目光扫了高湛一眼,脸色又沉下几分:“把池枢叫上殿来。” 外头层层相报。 高湛挺拔笔直地立在殿中,仿佛一棵屹立在狂风骤雨中的杨树,但他一直挂在腰间那把宏治钦赐的银钩长剑却在他进殿前被守在门口的宫人要求卸下了。 即使宫人不要求,在这样敏感的时期,高湛也是会主动自觉的除剑进殿的。 未几,池枢便穿着飞鱼官袍进殿来了。虽然与高湛只差一级,但他还是头一回进宫觐见皇帝,天家威严,饶是他这样的铁面虎胆也显出了几分拘谨,他垂睑恭敬的行了个跪礼,呼了万岁,见宏治抬手,方起身奏道:“回禀圣上,下臣也是无意间查知这些事情的。住在高大人府上的原沁春园坊主舞青霓其实是当年犯上谋逆的苏家后人,苏琀。” 高湛如遭雷劈。 是谁都可以,怎么偏偏是苏家后人。 皇上对当年苏家与曾家的谋逆案仍然耿耿于怀,知道内情的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有关苏曾两家的一个字。若舞青霓真是苏琀。单凭她住在府上这一点,他就会被沾上谋逆的罪名,在这种事情上。皇上向来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难怪方才池枢显得那么有把握。 好在自己已经派凌云送走舞青霓了,只要她不被抓到,即使自己替她担了这份罪名,也值得。 想到这里,高湛忽然有些释然,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舞青霓是否安全离开。 宏治额上的青筋却是直跳:“苏家女眷不是应该在教坊司的么,怎么会变成沁什么园的坊主。还住到了高湛府上?”他盯着高湛的目光又冷锐了几分。 池枢道:“苏琀出教坊司是时任教坊司执事黄迁同意的,他是礼部尚书祝大人的妻弟。当时就是他出的文书,苏琀才能出司,眼下,黄迁已经抓捕归案。他供认不讳。” 虽然出钱财将没入教坊司的女子赎出这种地下交易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是,居住深宫的皇帝是不知道的,就同踢斛火耗这些不成文的规定一样。 池枢这样说,就是通过舞青霓把高湛与祝令仪的关系又拉近了一层。 但是同样遭到雷击的还有齐王,他起初听见李舜对付的是高湛,正在为他们这场窝里斗的戏码暗中喝彩呢,没想到笑人者人恒笑之,这次轮到他傻眼了。 “祝令仪谋逆又是怎么回事?”宏治森冷的声音一下子就冻结了整个紫宸殿。 池枢的脸不禁又埋下几分:“皇上先前已经遣散了二位王爷府上的幕僚以及其他身份不明的流亡剑客。但是祝令仪却抗旨不遵,竟然暗中私自招纳,下臣派人细细打探过。不仅有江湖高手,还有各方流寇,逃亡犯人,总计六千余人,全部安置在京城近郊的通州地界,所有人身上都配有武器。好比、临江王一般。但是,圣上宽心。通州地界的那六千余名贼子已经全部被控制住了。” 临江王,当时在朱雀桥下挖掘了赵陵的尸体而起兵造访的亲王,当时是派了戚睿前去镇压。池枢如此说,就是故意勾起宏治的痛处,这却不是针对祝令仪,而是针对高湛的。这祝令仪单单一条抗旨不遵就足够他全家脑袋搬家了,只有把祝令仪这一行为烙上谋逆的印子,才能彻底激起宏治对高湛的疑心。 高湛倒没什么,甚至还很有闲心的更正了一下方才一个小小的错误,即祝令仪、舞青霓、他自己,再加上齐王,应该是一石四鸟。 齐王却是脚下一软,差点瘫下去,还好蔺羲钦出手快,拉了他一把,其实蔺羲钦也不是眼明手快,而是他听到池枢这番话,就猜到齐王会有这个反应。 宏治被气的火冒三丈,还没有意识到祝令仪是齐王手下的人,不过,他意识到也是迟早的事。 这回没等宏治挤牙膏似得再问,池枢自己已开口道:“下臣收到消息,说高大人今晚在祝大人府上密谋商谈,便通知李大人带了四百名锦衣卫去祝府围捕,高大人怕事情败露,正要撇下已经吓的昏迷不醒的祝大人独自逃离,却被下臣捉了回来,而且,顺天府尹袁大人派官兵包围高府捉拿犯妇苏琀时,却被高大人手下的心腹千户凌云阻挠,甚至还短兵相接,袁大人手下的人损失惨重,苏琀也趁乱逃走了。” 袁耀宗起初听李舜说让他派兵包围高府时,吓得差点没直接去阎王那里喝茶,他还想顶着这副惨白的脸去向李舜告病假,结果李舜靠在太师椅上温温然的跟他说,住在高府的那个舞青霓是逆臣贼子苏氏一门的后人,要是她跑了,让他自己掂量一下后果,结果袁耀宗一听,跟吃了速效救心丸似得立刻集齐人马杀到高府去了。 袁耀宗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见池枢投来的冷冷一瞥,忙应声说了好几个是。 苏琀没有抓到,这本来是高湛反驳的最好借口,他可以说是池枢他们无中生有,可是凌云这么一插手,他却是百口莫辩了,而且凌云还是带着锦衣卫去跟官府火并的,这就足以证明高湛在维护苏琀,就更有力的佐证了他与祝令仪勾结谋反的事。 这也是梅荨没有算到的。 高湛却松了口气。 “砰”的一声击案响,所有人耳朵都嗡嗡的,不是那阵声音有多响,而是那一声是从宏治那里发出来的,此刻的宏治彷如幽冥的阎王:“把祝令仪给朕带上来。” 殿中所有人都齐齐跪了下去,包括沂王与齐王。 殿内登时一派肃静。 传报声下去后,祝令仪很快便被侍卫押了上来。 祝令仪头发散乱,面如土色,口角还残留着白沫,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舌头也捋不直,只一个劲儿的喊“开恩”。 齐王与他比也好不到哪里去,手心后背已经全部濡湿了。 可是,当祝令仪被带上殿的时候,宏治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目光冷冷一转,滑到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齐王身上,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开口问什么,直接派侍卫把他和管家拉到了午门。 沂王心底冷冷哼了一声。连句供词也没有,就把祝令仪杀了,父皇分明就是袒护齐王。 齐王却心有余悸。 李舜面色淡淡的,一丝愠怒也无,因为他知道宏治向来是个秋后算账的主儿,他雷厉风行的杀了祝令仪其实是在维护皇室的面子。 经过祝令仪的事,宏治反而冷静了下来,从而也恢复了理智,他很快便寻到了这宗案子的关键点,即舞青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争辩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宏治沉思起来。 舞青霓的身份是苏氏后人,苏家被满门抄斩,她不好好在教坊司里呆着,却自己出来经营一个什么沁春园,动机实在可疑,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是藏污纳垢,说她有复仇之心一点儿也不为过。 高湛不仅收留她,还为了护她周全而让手下带着皇家亲卫去跟官府交兵,是不是说明高湛已经被这个妖女迷惑,有助她复仇之心。 祝令仪私放舞青霓脱离教坊司,是不是意味着舞青霓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收买了祝令仪,他们早就勾结在了一齐,这一回祝令仪抗旨不遵招纳四方流寇逃犯,说不定也是利用齐王方便他们自己行事。 所有这一切的中心都是这个叫作舞青霓的人,只要证实了她确实是苏琀,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高湛是忠心,可他太重感情,保不准已经中了那妖女的美人计,被她唆使着干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他怎么会深夜还出现在祝令仪的府上。 宏治不由抬眸瞅了高湛一眼,眼底有杀气掠过。他顿了顿,声音毫无暖意:“把黄迁带上来。” 池枢唇角微扬,他等的就是宏治这句话。 未几,黄迁便被侍卫带进殿中了。 黄迁四十左右的年纪,与他姐夫一样生的肥头大耳,脑满肥肠,穿着一件华丽的宝蓝色万字宝瓶夹稠直裰。右手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翠莹莹的扳指。 皇家禁苑,那是神仙似的地方。黄迁怯生生的跪在地上,眼皮也不敢掀一下。直直的瞅着地上的水磨大理石面。 宏治朝角落里陪衬似得蔺羲钦瞥了一眼。 蔺羲钦会意,双手抱着象牙笏贴在腹部,一副代天训示的模样,问道:“殿中的可是前任教坊司执事黄迁。” “小、小人正是黄迁”,黄迁也在京城任过小吏,官场规矩还是懂一些的,虽然惶恐。却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那本官问你,你可认识沁春园坊主舞青霓?” “认、认识”。黄迁的额头几乎贴着地面,声音也渐渐没了底气,“九年前,舞青霓没入教坊司的时候。正是小人接的手,她原名苏琀,是前首辅大人苏鼐的侄女儿,她入教坊司后没多久,便更名为舞青霓,三年之后……离开了教坊司,去了沁春园。” 蔺羲钦要是离得近,一定能听到宏治牙齿紧咬的“咯嘣”直响。 高湛的心猛地一沉。 她真的是苏琀,难怪她要匡助荣王。这一回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了。甚至还要赔上自己上千名弟兄的性命。 说到底,若不是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舞青霓的旧底也不会被翻出来。还连累她也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只希望她能够躲避官府的追捕,好在,还有凌云在她身边。 “父皇,高湛勾结乱党大逆不道,依儿臣之见。应该立刻推去午门凌迟处死”,这一道有如蘸满鲜血的冰剑之声却是沂王发出来的。 李舜眼睫轻闪。颇感意外。 这桩事情从始至终沂王都被蒙在鼓里,因为这是他与高湛之间的私人恩怨,沂王肯定不会为了他而除掉一个得力臂膀。要照沂王的性子,这个时候他应当会出面维护才对,怎么会忽然落井下石起来,难道是他看高湛保不住了,索性从善如流,反正继任的池枢也会是他的人,他并没有损失什么。 不过,李舜对沂王这一回的表现却相当满意。这个时候,若是沂王跳出来极力为高湛开脱,那皇上定会疑心高湛与沂王之间有私交,天子近臣无外交,即使是儿子也不例外,这就跟当初他利用这一点打压荣王一样。 而他不知道的是,沂王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是梅荨写信告知他的,即昨晚梅荨要栊晴亲手交到沂王手里的那份亲笔信,后来还被舞青霓抢先看了一眼。 高湛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用力过大,以至于指甲都深深陷到肉里去了。 他忽然觉得舞青霓的话是对的,像沂王这样的君主,根本不值得他用忠心相赠,可有些事情,往往只有经历了,栽了跟头才真正会明白。 齐王因着祝令仪的事,心中仍然怯怯的,只站在殿中一角,不敢发言。 蔺羲钦不大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而后尽量不显得突兀的挪到池枢身旁,声如蚊蚋地道:“一个人空口白牙的没用,不是还有一个证人么?把另一个也叫上来,那高湛即使是孙悟空,也要被压在如山铁证下,永远翻不了身了。” 池枢恍然,满脸的感动,以至于拱手向宏治禀报的时候,嘴角也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喜悦,声音也洪亮起来:“启禀圣上,还有一位证人名唤七羽,她跟在舞青霓身边九年,是她的关门弟子,情似姊妹,她也可以证实舞青霓的真实身份。” 宏治最擅观人,他想着自己气的肺都要炸了,这个池枢竟然还欢天喜地的,他心底登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瞪着池枢大喝道:“那就带上来。” 池枢一瞬间感觉连呼吸都不会了,忙把头低到了胸前,在宏治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徐徐挪到了李舜的后侧。 好在这时候,证人七羽已经进殿了。 七羽低垂着羽睫,娇娇柔柔的跪在黄迁身旁,连穿在身上的那套妃色紫藤夕颜暗纹褙子都显得弱不胜衣。 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惊艳之色闪过,包括宏治和李舜。 但紫宸殿的气氛却并没有因为这样一位桃花似得的美人而有所缓和。 蔺羲钦接着方才的姿势。扬起下巴,居高临下似得问道:“你就是七羽?” “民女正是七羽”,她的声音如珠玉落盘。 “你与舞青霓是何关系?” “民女跟在舞青霓身边九年。情同姊妹,民女一身舞艺都是舞青霓教授”,七羽仍然垂着眼睑,可那跪姿却如高山上的一株青草,不卑不吭,连做过京师小吏的黄迁也不及她分毫。 “那你对舞青霓可谓知根知底啰,本官且问你。舞青霓原名是什么?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池枢与李舜好整以暇的听着。 “民女与舞青霓同是九年前入的教坊司”,七羽语气平静的似一弯湖水。“我们还是同乡,同为成都府绵州人,那年家乡遭了蝗灾,我们就被父母卖了。经过几番辗转,最后被卖到了京城的教坊司,三年后,舞青霓用她所有的积蓄替自己和民女赎了身,我们最后在沁春园栖身,这些事情,当时的黄迁黄大人都是知道的。” 这次轮到池枢进雷区了,他直着脖子哽了半天,愣是没哽出一句话来。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幻听。 明明是自己接近七羽,打算从她身上打听出舞青霓的事情来,而且第一个揭发舞青霓身世的也是她。怎么到头来好像自己被她给耍了似得。 李舜的脸也瞬间变成锅底,他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乃当朝首辅,风浪见的多了,很快便调整好了心绪。不疾不徐的迈出一步,一脸平和地道:“七羽姑娘。在天子面前说谎话可是欺君大罪,要诛灭九族的,你要想清楚再说,可不要记差了。” 蔺羲钦眸底闪过一抹诡笑,跟着帮腔道:“是啊,小姑娘没见过大世面,天家威严,难免紧张,说错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呵呵,本官再问你一遍,舞青霓原名是什么,到底是何身份?” “民女虽然惶恐,可也不会连家乡姓名都记差”,七羽的声音柔柔的,好像能掐出水来,“民女原名周引南,舞青霓原名陈少兰,我们确实是成都府绵州人氏,这些事情黄大人都是清楚的,黄大人可以作证。”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一旁的黄迁若有所思。 高湛却眯着眼睛,有点糊涂。 宏治敏锐的察觉到这似乎是案中有案。 “胡说,黄大人跟你的说法根本是南辕北辙”,蔺羲钦训斥小孙女似得温嗔道,“不信,你问黄迁。” 七羽芙蓉一般的玉脸又埋下几分。天子重臣俱在,她一个微薄女子岂敢多言。 蔺羲钦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可他还未来得及问黄迁,李舜已经急不可耐地先道:“黄迁,你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想仔细了再说!”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容反驳的威严来。 黄迁心里一阵打鼓,抖抖索索地盘算了一番后,方支支吾吾地道:“方、方才小人记差了,舞青霓原名确实是陈少兰,不是什么苏琀,苏家的后人”,说到后头,他带着宝蓝色瓜帽的脑袋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好像要遮住不断逡巡的目光似得。 蔺羲钦使劲儿抿着唇角,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样。 这黄迁还挺狡猾的,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若是还实话实说,承认舞青霓是苏琀,那他私纵谋逆罪犯的罪名就担定了,脑袋上那一刀是免不了了,如今,半路出来个七羽,说她们二人是牙子卖进教坊司的,那他再将她们卖出去,就是合法的了,根本不存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大罪名。 最关键的,也是敢让黄迁改口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这宗案子只有人证,根本没有物证加以辅证,这一点他心里最有数,因为有关七羽与舞青霓的所有资料他都销毁了,所以眼下的景况就是,只剩下他与七羽两位人证,自然是他们说红就是红,说黑就是黑。 既然有活命的机会,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往死路上走呢。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你这会子的话跟方才的话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哦”,蔺羲钦故意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看不打你你是不会醒了”,他扭头朝殿外放声一吼,“来人,把黄迁给我拖出去先打一百大板再说。” 黄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脑袋不停的砸到地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方才那些话都是池大人逼着小人这样说的,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小人不敢不从啊,他说小人要是不按他说的做,就把小人和小人的家人全都抓紧诏狱,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岁小儿……”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大不了豁出去赌一把,拼一拼还有生的希望,不拼,自己一家老小就真的要送命了。 黄迁在京城虽然职位低微,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十有*就是朝中两方势力的角逐,投靠其中的一方总是没错的,更何况,那一方说不定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宏治阴冷的目光徐徐扫过殿中的所有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转机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池枢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立即就要跳起来大骂黄迁,却被李舜冷冷的一个眼神给堵回去了——没有证据说再多也是无用,而且还会越描越黑。 宏治白皙微丰的手在书案上有规律的轻扣了几下,沉声道:“高湛,从始至终你都未发一言,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这是要给高湛一个辩驳的机会。 高湛一身玄色箭袖劲装挺拔的立在朗阔静肃的紫宸殿中,沉稳如泰山,拱手道:“启禀圣上,沁春园坊主舞青霓确实在微臣府上小居,但微臣并不知其身份,苏琀一说,微臣今次还是头一回听,诚惶诚恐,但有一事,微臣不得不向皇上禀明,沁春园之所以会遣散,舞青霓之所以会栖居微臣府上,是因为舞青霓无意间得罪了首辅李大人,李大人曾经还想置她于死地,那时候若不是微臣出手相救,她恐怕早已经成为箭下亡魂,这桩事袁大人也是知晓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袁耀宗身上。 袁耀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忙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使得他说出的话听起来也是闷闷的:“下臣什么都不知道,下臣只是按照上官的吩咐行事,上官让下臣做什么,下臣就做什么,不敢多问,也不敢不从。” 袁耀宗的话很显然就是把责任推到了上峰身上,所以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落到了李舜身上。 李舜感觉进退两难。 他没想到高湛竟然把这桩事也给翻出来了。当初他们是达成了一致协议:他放过舞青霓,而高湛也不再提他暗中查探东风客栈杀手的事。 眼下,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这桩事要置舞青霓于死地。更没有证据说舞青霓匡助荣王,可如果不解释,那就等于默认了他与舞青霓之间有私人恩怨,那他就有陷害舞青霓的动机。 可姜还是老的辣。 李舜略一沉吟,便一脸谦和地道:“回禀圣上,当时微臣在顺天府处理一些公务,却没想到碰到了半夜穿着夜行衣的舞青霓私闯官府府衙。微臣自然要协同袁大人一齐捉拿犯人,可是。高大人仗着自己是皇家亲卫,又与舞青霓有私交,便不顾大洹律例,强行将舞青霓带走了。微臣身为内阁首辅,有调和鼎鼐之责,不愿与同僚发生冲突,遂压下了此事,现下高大人既然提起,那微臣也就不得不说了。” “是这样么,袁耀宗?”宏治不温不火地道。 袁耀宗咽了口唾沫:“当时除了下臣在,蔺大人也在场。”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那袁耀宗估计已经死在李舜眼下不止三回了。 宏治冷哼了一声:“这么巧。舞青霓三更半夜穿着夜行衣出现在顺天府,你们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不在家里好好安寝。全凑道那里去做什么。蔺羲钦,李舜是去那里办公,你去那里做什么?” 蔺羲钦隔帽搔头,打着哈哈道:“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不敢惊扰圣上,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舞青霓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静如处子动如……呵呵……高大人又正值盛年。那有点什么也实属……呵呵……” 高湛的脸不由一红。 看来高湛与李舜之间早有罅隙,宏治心底有了数,揭过这个话题,接着问高湛:“那你今晚为何会深夜出现在祝令仪府上?” “微臣是去向他打听黄迁下落的”,高湛直言不讳,“微臣收到消息,说池枢去了教坊司向秦隶打听舞青霓的事情,微臣,怕他对舞青霓不利,所以,也去了教坊司一趟,本来微臣是想在衙门里等池枢回来问清楚的,不过池枢直到深夜也未归,微臣实在按捺不住,这才去了祝令仪府上,谁知微臣与他还未说上几句话,祝府便被池枢带兵包围了,而后,微臣就莫名其妙的成了祝令仪的同党。” 这就说明高湛与池枢之间也存在矛盾,宏治微微沉吟。 池枢是副指挥使,他很有可能是为了上位才陷害高湛,所以才会教唆黄迁说那番话。 听高湛话里的意思,是池枢故意设下陷阱引诱高湛前去祝府,他再到高府设伏,将高湛与祝令仪一举擒获,这样就可以将他打为谋逆一党。 池枢的目标是高湛,那李舜为何要帮他呢?仅仅是因为一个舞青霓么? 还是自己之前差高湛去暗中查探李舜的事被他发觉,他才要除掉高湛? 宏治忽然抬眸瞥了沂王一眼。 先前他反应这么激烈,说要将高湛推去午门外凌迟处死,难道是他延揽高湛不成,就生了杀害之心,这才与李舜以及池枢一齐合谋要除掉自己的这个心腹。 殿中静的诡异,让人感觉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沉默良久,宏治森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七羽,你本来是作为池枢的证人,证明舞青霓是苏琀,怎么在殿上突然又反口呢?” “民女一直视舞青霓为姐姐,沁春园遣散后,民女栖身满庭芳,池大人有意接近,想从我身上套取舞青霓的信息,民女不知何意,但也觉得没有欺瞒的必要,遂把舞青霓与自己的身世透露给池大人了”,七羽辞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柔弱,“池大人好像并不满意,有一日他突然教我说,舞青霓是苏琀,是从前什么谋逆大案苏家的后人。舞青霓对民女恩重如山,民女不想陷害舞青霓,但慑于池大人的官威,只好假意顺从。民女身在风尘之地,多闻人夸赞皇上圣明睿智,所以才敢冒死上殿吐露真言”,七羽虔诚地磕了个头,声音拔高了几分。“还请皇上为民女及舞青霓做主。” 池枢额上青筋暴出,恨不得上前将她掐死。 李舜依旧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他转向高湛。不疾不徐地道:“若舞青霓真的没有问题,那她为何要逃?凌云又何在?” 高湛比他还沉稳,冷笑一声:“李大人,试问如果你知道有人对你不利,你还会伸出脖子去给人家砍么?” “高大人,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谁敢乱动杀伐,若不是你们心中有鬼。怎么会害怕别人加害”,李舜亲和的笑功实在令人佩服,“本官行的端,坐得直。若是换作本官,一定安安静静的坐在府里恭候你们大驾,刑部大牢也罢,诏狱也罢,本官相信圣上英明神武,一定会还本官一个清白,而不是恃宠而骄,与官府大打出手,闹的整个京城鸡犬不宁。” 站着说话不腰疼。高湛心里诽腹着。他别过身子,实在不想再看见李舜带了面具似得的假面孔,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退一万步说,你若真是担心舞青霓的安危,派手下凌云将她救出,虽于法不合,却也于情可谅”,李舜说的振振有词。连七梁冠上两片桃叶似得翅儿也跟着有规律的抖动,“人已救出。风波已过,他就应该进殿请罪,而不是将舞青霓藏匿起来,你说是不是呢,高大人?” 高湛语凝。 宏治端然的坐在盘龙交椅上,注意着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 李舜唇角堪堪扬起,就见门外一个侍卫转进来脆声禀道:“锦衣卫千户凌云求见陛下。” 李舜的唇角瞬间下拉,整张脸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蔺羲钦使劲儿抿着唇角,欲笑不敢笑,脸看起来也挺难看的。 宏治微微颔首。 崔珃尖声喊了一声“传”。 片刻后,穿着大红妆花飞鱼服的凌云便目不斜视地跨进殿中,行了礼,道了万岁。 宏治道:“池枢说你带着上百名锦衣卫去了高府与袁耀宗手下的人火并,可有此事啊?” “启禀圣上,下臣求见陛下,正是为此事而来”,凌云声音宏亮,让人听了感觉正气凛然,“高大人知道池大人去了教坊司打听舞青霓的事情,便与下臣在衙门里等候池大人,可一直到深夜也未见他回来,下臣便去了池府与满庭芳打听,也都打听不到,高大人担心舞青霓遭人陷害,便连夜赶去了祝大人的府上,想要打探黄迁的下落,还遣下臣去高府保护府上人的安全,没想到,中途便听人飞马来报,说袁大人带着官兵包围了高府,下臣怕高府有所闪失,随即点了几百名锦衣卫赶去了高府。 “下臣本想与袁大人好好商量,待事情上报皇上再做定夺,可袁大人却手执首辅李大人签发的搜查文书,一定要进府搜查。下臣以为,高大人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又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的府邸自然要皇上谕旨,方可搜查查抄,下臣与袁大人一言不合,发生争执,如此才火并起来。下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文雅的道出了“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道理,高湛一听,便知道一定是有人教授,否则他这个笨嘴拙舌的怎么忽然变得能活死人肉白骨了。 凌云与高湛所说的分毫不差,他们也没有串供的机会,宏治心中已经了然了。 高湛是自己的贴身护卫,沂王与李舜欲要延揽,但高湛不从,便与他们二人产生了隔阂。池枢一直想要更上一层楼,李舜则助他一臂之力,如此,锦衣卫也就成了沂王一党,但高湛行事滴水不漏,他们抓不到把柄,只好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正好舞青霓又是从教坊司出来的风尘之人,他们便捏造舞青霓是苏琀的事实,并把高湛引到祝府,设下埋伏抓捕他。 沂王怎么会不想延揽高湛,方才那种情况,他应当出面维护才对,最起码也应该缄口不言,可他却笃定的站出来要将高湛凌迟处死,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积怨极深。 宏治心中冷笑,自己差点就成了沂王与李舜手中的刀了。 宏治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却不怒自威:“所有人听旨。” 殿中所有的人齐齐跪了下去,垂首恭谨的聆听。 大殿空前的肃静,只有跪地时衣裳的摩挲声与呤叮佩鸣。 “沂王、李舜,治失察之罪,罚俸一年,齐王,抗旨不遵,但念你是被祝令仪蒙蔽,便禁足三月,好好在府上面壁思过,池枢,革去锦衣卫副指挥使一职,流放闽清,高湛,你受了委屈,本该赏赐抚慰,但你遣手下与官府火并,知法犯法,功过相抵。都退下吧。” 众人山呼万岁。 准备退殿时,外头侍卫却高举文书飞奔而入,文书上头插着三支灰白翎羽,一看便知是八百里加急,众人眉间皆是一跳。 “何事?”宏治眉峰紧蹙。 侍卫单膝跪地,行的是军中礼仪,双手托着文书举高过顶:“通州知府八百里加急奏疏,通州匪寇作乱,约六千余人,事发突然,攻击迅猛,通州人马不足,请皇上速速发兵剿灭叛乱。” 齐王当场软瘫在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起因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宏治端坐在赤金盘龙交椅上,面上无丝毫起伏,很是镇定自若,再加上他本来体型偏胖,给人一种安全感,所以殿上方才还惊异的众人,尤其是惊得瞳孔都收缩了沂王都跟着莫名的镇定下来。 六千余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宏治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通州离京城极近,事发突然,才显得十万紧急。 “去把孔阶叫过来,还有封翦……”宏治顿了一下,睃了伏在地上噤若寒蝉的齐王一眼,改口道,“戚睿不是回京了么,让他接替封翦,跟孔阶一齐带上五军都督府两万兵马去通州平叛,蔺羲钦,你去拟旨,还有,叫他们不用来这里了,直接去就是。” 蔺羲钦与传报的侍卫应诺出殿。 孔阶是兵部尚书。 宏治瞟了殿上的人一眼,脸色不豫:“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沂王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行礼退了出去。 齐王却有些犹豫,他想私下跟父皇解释,却见宏治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转身入了内殿,他求助般的看向总管崔珃,希望他能帮着给父皇捎句话。 崔珃朝他躬了躬身,很明显是婉拒的意思——这个当口,你就不要再往枪口上撞了,皇上正生着气,等叛乱平定了,皇上气消了,你再过来解释也不迟。 齐王哪能冷静的想到这一层,恰巧身边又没个出谋划策的人。登时就气急攻心,五内郁结,晕在了大殿之上。 崔珃向宏治禀报的时候。宏治只淡淡点了点头,简单说了句抬回去,连让御医去瞧的话都没吩咐一句,随后便乘红髹绘六兽的御辂回了乾清宫。 已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了,积雪还未消融,黄灿灿的阳光照下来,也没有半分暖意。 回到乾清宫。宏治没有胃口,简单喝了碗老鸭汤。便躺到暖榻上去了,期间,江丽妃多次求见,都被崔珃挡在了门外。 宏治睡不着。阖着眼捏着眉心。 通州发生叛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有没有被有心人挑唆,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祝令仪抗旨不遵,私下招纳。祝令仪是齐王的人,朝廷上下众所周知,出了叛乱这样大的事,不管齐王有没有直接参与,他都脱不开关系。宏治即便有心偏袒,也无力回护了。 发现这桩事情的从始至终都是池枢,池枢又与李舜一党。都是沂王的人,方才池枢还信誓旦旦的说已经控制了,怎么会突然发生暴乱呢? 想要借这桩事情除掉齐王的,非沂王莫属了。 宏治长长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跟高湛私下说几句话,正要抬眸喊他时,才恍然。这里是后宫,按规矩高湛是不能进来的。 高湛是在紫宸殿上跟着李舜、沂王他们一齐退出去的。出了宫门后,高湛、七羽、黄迁、凌云四人很有默契的走到了一块儿,四人一直沉默着走到一条相对清寂的小巷方停下来。 巷子很长,青石砖铺地,两边都是三人高的后院围墙,有几户人家的小院里还伸出来几枝灰褐苍劲的梅枝来,枝上顶着白雪,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远处冠盖如伞的大槐树下还有个卖甘蔗的老头儿和几个跳绳的孩子。 高湛先朝七羽拱手执了一礼,眸子清亮如溪水:“在下谢过姑娘了。” “谢我什么?”七羽白瓷似得脸在阳光中更显得欺霜赛雪,盈盈笑道,“是谢我不畏池枢淫威,直言不讳,还是谢我有心保守青霓姐的秘密呢?” 高湛愣了愣,有点糊涂。 七羽却“噗嗤”一笑,用胭脂纱绢掩了掩嘴。 “这个是秘密,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了”,黄迁的辞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味道,“谢谢七羽姑娘保得我们一家老小的命,但是我得罪了池大人与李大人,他们是不会再容我了,我得赶快回去,接一家老小赶快离开。” “谢谢”,高湛也朝他拱了拱手,又吩咐凌云道,“你挑几个武艺高强的兄弟跟着,一定要护送他们到达安全的地方。” 凌云抱拳应诺。 黄迁一脸的感激,朝高湛深深作了三个揖,才同凌云一道离开。 高湛一面沿着巷子走,一面沉吟道:“听你的意思,并不是池枢让你污蔑舞青霓是苏琀的?” “青霓姐就是苏鼐的侄女儿,在苏家排行老三,玉字辈,乳名苏琀”,七羽一面跟着高湛的步伐,一面叙家常似得道,“我父亲林松如时任礼部郎中,因苏家出事前给苏大人递了个信,所以、一齐被抄斩了,因为琀姐姐的父亲与我父亲交好,所以小时候我与琀姐姐见过几面,没入教坊司后,她一直很照顾我,还把我带离了教坊司,我又怎么可能会出卖琀姐姐呢?” 高湛凝住脚步:“你既然无心陷害她,那你为何要在池枢面前坦言舞青霓的身世呢?你若是不说,岂不是没有这些是非了。” 七羽不禁又掩面笑起来。 高湛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没有这些是非,你又怎么能看清沂王的真面目,池枢这样的阴险之徒又怎么能被铲除?”七羽继续往前走,婉笑道,“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投靠沂王,陷害荣王,不就是因为池枢这颗毒瘤么?现在隐患已除,你怎么突然木讷起来了。是在殿上受了惊吓,这会子还未省过神来么?” 高湛面色却沉了几分,盯着脚下徐徐后退的青石砖面,沉吟道:“这是梅荨一手所为?” 七羽面上的笑容微敛,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她黑白分明宛如秋水的眸子充斥着几分神往:“我还从未见过她。跟我联系的一直是一个叫作晨、是她府上的一个小厮,沁春园遣散之后,是她让我暂栖满庭芳。还让方妈妈壮大声势,让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舞青霓的关门弟子,奉我为头魁,这样,池枢就一定会寻我打听青霓姐的事,那么鱼就上钩了。素闻梅先生琴艺脱俗,又常听青霓姐赞她慧珏无双。诗书满腹,即使才高八斗的翰林男儿也不及她。经此一事,果是不假,只可惜,我无福见她。” 高湛沉默良久。 这一回。她好像确实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有违道义之事,反而替自己除掉了心腹大患。 “祝令仪抗旨不遵,私自招纳流寇逃犯的事,也是她发现的么,还是,她只是借了李舜的手?” 七羽轻轻摇头,发上的紫丁珠玉玲玲脆鸣:“我只负责其中的一环,其他的事。我并不知晓,只记得那个小厮跟我说,梅先生这一计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高湛不由轻笑:“那我就是那只最可怜的蝉咯。” 七羽莞尔:“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梅先生把大人你比作蝉,也极是贴切。” “我可不敢受此褒奖。” 二人聊着,很快便出了巷子,前头是道三叉路口。行人如川,人声喧阗。 高湛停下脚步:“我去北镇抚司。你去哪里,还回满庭芳么?” 七羽眸光微闪,婉笑道:“大人是想回衙门寻凌云打听青霓姐的下落吧。” 这也被她看穿了,简直比自己锦衣卫的手下还要厉害。 高湛笑容有些憨。 七羽瞧着直乐:“青霓姐这会子肯定在梅府,大人不妨去那里寻她”,她顿了一下,眼中有殷殷期许,“大人可否带我一齐去,我、很想见见梅先生。” “她又不是什么神仙菩萨,你这么崇拜她做什么?”高湛提步往右边那条路去。 七羽喜出望外——那是去梅府的路。 转过几道路口,往前走了一射之地,便到了城南的梅府,府院在南街的最里头,相对冷僻,街上没有什么行人摊贩,只有两排随意栽植的柳、槐、杏、这些常见的树木。 普通的四进院落,紧闭的屋宇式如意门拙朴无华,浅灰色的外墙上倒挂着赭黄的薜荔藤萝,墙基下厚厚的一层雪没有人扫过,松松软软的堆在一旁,除了一些浅浅的鸟爪兽印,再没有其他的痕迹,倒像是一方无人打扰的方外之地。 这倒是出乎高湛的意料。梅荨怎么说也是江南首富梅仲彝的独女,这样荒僻的地方似与她格格不入。 “梅先生一定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七羽眼中的崇敬之意似乎又添了几分,“淡泊宁静,与琴鹤为友,与梅雪为伴。” 高湛却不以为然,提步叩门。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青色绸袄的年轻小厮开门出来,打量了一下来人,笑道:“是高大人与七羽姑娘吧,请进,小姐恭候二位许久了。” “梅先生知道我要来么?”七羽有些意外。 “不是我家小姐知道二位要来,是舞青霓小姐说二位一定会来,让小的在门旁守着的”,小厮笑道,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跟我进来吧。” 府里并不华丽,处处透着拙美之气,小厮引着二人穿湖过榭,到了后院的栖雪居。 院子里清一色的白,只有廊檐下的三棵盆景还透着苍翠,其他地方处处栖雪,无处无雪,难怪叫作栖雪居,不大的院子里,只堆着几块一人高的形态趣致的怪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却别有一种空芜的灵雅之气。 二人沿着唯一的一条雪径入了屋子。 屋子里银碳烧得格外暖,以至于二人进去都感觉有些热热的,外厅的八仙桌旁,舞青霓穿着一身雪青芙蓉褙子坐在海棠绣墩上,瞅着进来的二人,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来。” 七羽笑着走过去,熟稔地坐到绣墩上:“你果然是在这里”,她四下又环视了一遍,“怎么不见梅先生?” “她不在这里”,舞青霓觑了一眼还傻站在外头的高湛,托着腮帮子道,“你是进来呢?还是出去?” 七羽眼中却有些失望,但见舞青霓打趣高湛,也抿了嘴笑:“高大人只要一见姐姐你就犯傻。” 高湛颇有些进退两难,他抓了抓后脑勺,傻大个似得笑道:“知道你在这里就行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就要撩帘离开。 “回来”,舞青霓轻喝道,“先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走。” 高湛楞了一会儿,提步迈进厅子,与舞青霓隔桌而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表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珍珠帘子后头的风炉“嗡嗡”作响,没一会儿又发出了“咕咚咕咚”的水开声,舞青霓随意摆了摆手:“要吃茶,自己泡,茶具什么的都在那里搁着呢。” “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么?”七羽一面笑说着,一面盈盈起身,离开时,还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戳了舞青霓的额头一下,方挑开帘子,到后头照顾茶水去了。 被舞青霓这么一打趣,气氛登时缓和了许多,高湛也没有先前因为七羽插科打诨的一番话而感到那么窘迫了,只是脸还微微有些酡红。 京城第一铁脸也有脸红犯楞的时候啊。 舞青霓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欣悦来,像山间的清泉一点一点从她如水般的眸子里渗透出来,比任何浓妆淡抹的时候都要惊艳。 高湛眼睛有点发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你放心,丁伯在这里住的很好,梅荨让蔺勖给他瞧过了,硬朗的很,能活成千年老妖精”,舞青霓托着腮帮子,手里一只釉里青茶杯有一下没一下的翻转着,“昨儿这桩事以你的脑子肯定是想不明白的,我只好费些口舌给你答疑解惑了。” 高湛神色微敛:“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梅荨在幕后策划的。这一回,她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一介白衣,竟然能借皇上的手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一个一品大员,打乱了内阁首辅的全盘计划。还除掉了锦衣卫多年来的心腹隐患,真是不可小觑。”说到后头,辞气略略转冷。 “看来七羽已经告诉你了”。舞青霓语气仍是闲散,“那我就简短的跟你说三条,这样,你自己就能把整桩事串起来了。” 高湛支起了耳朵。 “梅荨暗中放出了三条信息,池枢这才闻腥一步一步踏进了梅荨给他设计的口袋里”,舞青霓伸出一根指头,“第一条。你已经知道了,就是七羽。第二条,就是齐王要求祝令仪将所有驱逐出京城的流寇剑客暗藏在通州兵马营中,第三条,黄迁的下落。” 高湛垂眸沉思起来。片刻后,沉吟道:“池枢一直想要得到指挥使的位子,正好那时候你得罪了李舜,藏入了我府中,他便与李舜沆瀣一气。李舜也想借这个机会除掉你,所以他就让池枢从你身上下手,七羽是第一颗棋子,揭发了你的身世,他们顺藤摸瓜就摸到了祝令仪以及黄迁身上。 “但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进府逮捕你,所以黄迁是第二颗棋子。我深受皇上信任,他们知道光因为你的身份是不足以铲除我的。他们便想办法将我与祝令仪打成同党,这祝令仪便是第三颗棋子。 “但是最关键的证人七羽与黄迁却反口,整宗案子就全盘翻过来了,皇上一定会认为是李舜与池枢为了除掉我而设计的陷阱”,高湛顿了一下,“梅荨怎么能笃定皇上一定会这么想。她又不能左右皇上的想法,皇上多疑。七羽临时改口,很容易让皇上认为这是一个圈套,万一事与愿违,你与我岂不是要共赴黄泉了?” 舞青霓轻笑:“所以,还有第四颗隐藏的棋子,沂王。” 高湛想起沂王在殿上的表现,茅塞顿开。 舞青霓瞧着他逐渐清晰的眸子,搁下手中的茶杯,用比先前稍微正肃一些的辞气道:“眼下,你跟沂王就彻底决裂了,不瞒你说,这正是梅荨策划整宗案子最核心的目标,祝令仪他们不过是顺带,我们自然是希望你能拥护荣王,但如果你不愿意,也不打紧,只要你记住梅荨帮你除掉池枢的这份恩情,不要再帮助沂王与齐王的任何一方便可。” 高湛笑容渐冷:“是她要你来做我的说客,还是,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舞青霓笑哼一声:“她若是想要利用我来对付你,根本是易如反掌,何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费这么多的心机,你以为她天生就喜欢心机阴谋么,你也看得出,她根本、命不久矣了,她若真是你口中的阴险小人,我舞青霓又怎会甘心居她之下,奉她为姊妹。”说到后头,辞气愈发凌厉,面色愈加端严。 高湛从未见过她这样,虽然辞气很冷,但高湛心底却升起一股暖暖的欣喜之情。 她并未利用自己对她的情意,逼迫自己依附荣王。 她也是很珍视这份感情的。 舞青霓比花解语,从他微露笑意的唇角中便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她唇角轻勾,接着把玩那只茶杯,闲闲道:“不过,若说对你一点心机也没用,那也不是真的。” 高湛面色顿僵。 “这一计呢,就叫作‘因材施教’,像你这样的木头人,越是用阴谋手段越是难得到,只有以德服人这一条才行得通”,舞青霓见捉弄成功,笑容愈加浓厚,“那我们这个‘德’,你服不服呢?” 高湛舒了口气,笑着没有说话。 这时,珍珠帘子“叮铃”脆响,七羽捧着枣红色的茶盘笑盈盈地走过来,将茶盘上的两只同色白地山水茶盅一一搁到他们二人面前。 “你不吃么?”舞青霓不客气的执起茶盅,擦了擦盖儿。 “青霓姐,梅先生这会子在哪里呀”,七羽柔声问道,“我想去见见她,可以么?” “她在东厢房,栊晴和刘小挚都在那里,这会子蔺勖可能在给她施针,你想去就去吧,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的”,舞青霓轻轻吹了吹已经泡开了的香茗,啜了一口,笑道,“真不愧是我关门弟子。” “青霓姐,那我就先过去了”,七羽“嘻”的一声笑。“反正我在这里也插不上话,白白惹你们不自在,高大人怕是在心底已经对我翻了好几个白眼了”。说着,玉脸一低,避开了舞青霓就要掐过来的手,笑着闪出门外去了。 “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舞青霓朝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高湛心里想着心事,没有太过注意到她们姊妹间的打闹。默了片刻,仍是沉着一张脸道:“这么说。梅荨已经知道你是苏琀了,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啦”,舞青霓一派轻松,“梅家伯父与我三伯父是同科进士。我们小时候就见过面,我没入教坊司后,一直跟她有联系,她还帮过我不少忙呢。” “梅家支持荣王,也是因着当年与苏家的那份情谊么?” “荣王因为苏家的事,差点被他父皇废为了庶人,要不是皇后与前太子死死护住,他哪里还做得亲王”,舞青霓声音低了几分。“不过,他的亲王之位,说白了也是沂王与齐王的陪衬。梅荨匡助荣王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苏家的那份情谊。在三位皇子中,要论纯仁周厚,诚孝贤明,非荣王莫属,更何况,这个东宫的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高湛瞅着甜白莹润的茶盅盖儿。沉默下来,他似又想起了什么。眸光一抬:“通州匪寇作乱,不会也是梅荨安排的吧。” “这还用的着梅荨出手么?”舞青霓睥睨一笑,颇有几分目下无尘的味道,“通州的匪寇后来是被沂王手下的人接管的,有这么一个打压齐王的好机会,沂王会眼睁睁的放过?” 高湛蹙眉道:“齐王派祝令仪将这六千余名匪寇藏匿在通州兵马营中,皇上没有遣封翦与孔阶一齐去平叛,而是临时换了戚睿,看来皇上对齐王真的有所忌惮了。” “那是当然,齐王折掉了定襄伯,吏部、礼部,现下手中还只握有一个工部和封翦,工部尚书不足为惧,封翦才是关键,他身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虽然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可他在五军都督府经营这么多年,难保不会有几个心腹部将,通过这桩事,封翦这个位子恐怕也是坐不稳了,皇上若真有心要动他,那齐王就是强弩之末。” 高湛有些意外地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朝政,还分析的如此偏僻入理。” “朝廷这些烂事,我才不感兴趣,不想都觉得头疼”,舞青霓故意揉了揉太阳穴,“这些都是梅荨跟我说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跟你说起朝政来了,连正经事都忘了,我说了这么一大箩筐的话,嘴巴都说干了,你总要表个态吧。” 高湛默了片刻,脸色恢复到以往的冷俊:“池枢已除,锦衣卫既然能恢复到从前的清明,我自然不愿意再卷进夺嫡争储的斗争中,但我高湛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我既然欠梅荨与荣王各一个人情,就一定会寻时机相报,除此以外,我的立场就是中立派,我的身份就是皇上的贴身侍卫,若是梅荨或者荣王做出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情来,我手中的剑是丝毫不会客气的。” “行,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舞青霓扬起线条分明的下颌,豪气爽朗地道。 她答应的如此爽快,高湛的心却忽然像被针尖扎过一样疼,连眸子也变得晦涩不明起来:“你以后一直住在这里了么……你住在府上的这段时日……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舞青霓眸光微颤,但很快又用平素一贯的闲散神色把玩起手中的茶杯来,似要掩饰方才那不经意间的小小的不安:“有池枢在,你当然不会开心,眼下他已经被流放到闽清去种菜了,有的是你开心的日子。虽然住在这里不大合适,但这段日子我会足不出户的,李舜见不到我,也怀疑不到梅荨身上来,反正有栊晴这只猴子在,我也不会闷,总比呆到你府上,天天对着个老头儿强吧。” 高湛给人的感觉向来是阳刚的,现在他双肩一垮,比其他任何人看起来都更显落拓,他沉默良久,嘴角翕翕,几次想要问她心底的想法,却始终提不起勇气来,他怕自己一旦开口,她会给出否定的答案,那他们之间恐怕连现在这点薄浅的情谊也不能维持了。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她心底的想法。 若是此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定会狠狠锤自己两拳,质问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简单地道了扰,便掀帘出了屋子。 不知道是不是里面太暖,高湛头一回感觉,外头的风雪寒冷刺骨。 十一日后,通州叛乱彻底平息,戚睿不愧“戚神仙”的称号,带兵有略,奇谋百出,打的那些流寇呼天抢地,十之*都被打出了戚睿恐惧症,发誓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连兵部尚书孔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军事奇才,每回说起他的时候都要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说他是进士出身,折节执剑,勇谋双全,大洹之幸。 宏治自然是少不了大加赏赐,还常常召进宫中叙话,一时间,朝堂江湖,声名鹊起。 而被捕的流寇一致供认,齐王是幕后指使。齐王则由先前的禁足府院改判为幽禁暗室,宏治亲笔诏书,由行人司司正前往齐王府邸展帛宣读,齐王抖抖索索地接过玉轴圣旨后,再一次昏倒当场,但还没等他醒过来,就被侍卫抬去了专门幽禁皇子的乾西巷。 关于封翦的旨意还没有下达,但朝野上下已经风传,皇帝要摘掉他左都督的头衔,好戴到戚睿头上。 在这样山雨飘摇的局势下,荣王却有喜事传来,在皇后的说项下,荣王与宣国公的嫡女宁娴正式定了亲,婚期定在年后的二月十八。 又一连过了七八日,到了小寒那天,大雪开始扯棉絮似得下了三天四夜,纷絮的白雪铺天盖地撒下来,似要把整个天地淹没,京城冰天雪地,冷成了冰窖。 宏治身体不济,感染了风寒,上了痰症,一连多日都下不来床,临不了朝,随即迁到了京城近郊的上景苑养病。 治了十几日,宏治方缓过来,此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四,离除夕只有六日了。 他本想着再调养几日就回宫中去,可他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几日里,便发生了一桩大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乾西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经交了三遍鼓了,“砰砰砰”的梆子声砸在飞雪的夜晚里,异常响亮,宿在堆满冰雪的枝桠上的几只乌鸦似乎也被这响声惊醒,吵闹着飞向了黑沉沉的天际。 冷僻狭小的乾西巷,笔直的延向暗夜深处,看不到尽头,巷子两边是二人高的灰黑院墙,破败的斜插在齐踝积雪中,周遭黑森森,静悄悄的连一只鬼影也没有。 忽的,几道“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交叠的传过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应该有两三人,而后,有隐隐绰绰的火光出现,朝着巷子缓缓移来,周围一片墨黑,衬得这团火光愈加的格格不入。 来的三人都套着清一色的玄色斗篷,从头裹到脚,看不清容貌,每人手里还各提了一盏素纱明角灯,走至巷子中间一扇斑驳的铁红色小门前时,三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他不会看到明年的太阳了”,站在最右边的人先开了口,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辞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一般,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扇锈迹斑斑却锁的严严实实的小门上,透过门缝,还可以看见里头细碎昏暗的光线,“四年来,王爷你与他之间的局势向来都只是东风压倒西风,毫无实质性的变化,眼下,他虽拘在暗室里,可也难保不会死灰复燃,可是没想到,还未等我们出手,他竟然已经先自掘坟墓了。” “没有了人替他出谋划策。他就是一只没了爪牙的老虎,囚禁在这暗室里,只会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他自己要自寻死路,本王又怎么会不成全他”,站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接过话茬,辞气像淬过毒的刀子,“要说,他自掘坟墓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个月他遣祝令仪将那些流寇安排在通州兵马营中。就已经注定了他今日的败局。” 立在左侧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黑影,一手拎着灯。一手负在身后,巍然如雪顶苍松,寒风拂过,偶尔掀起他黑袍的一角。露出腰间半块通透莹润的上好羊脂玉环,环上雕工精湛,花纹繁复,只瞥一眼,便知是块有价无市的宝物。 他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而那两人也丝毫没有觉得奇怪,仍是自顾自的说着话。 右边的中年男子接着道:“说起上回的事情,我一直都觉得蹊跷,七羽是舞青霓的人。而舞青霓又一直住在高湛府上,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她布的局,池枢急功近利。才会上了那七羽的当,弄得我们也差点跟着遭殃,好在这一回有齐王垫底,否则,这一次吃大亏的就是我们了。”他掐头去尾,没有将舞青霓是荣王身边谋士的话道出。 “这都亏了梅荨。齐王收买父皇身边的人道本王的是非,是她让本王尽快抹黑齐王的”。年轻男子唇角上扬,继续正题,“舞青霓的园子遣散了,这些消息她又是从何而来?对了,李舜,池枢收到的有关齐王和祝令仪的那则消息查清楚来源了么?” “王爷,烂船也有三斤铁,沁春园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还被誉为京城第一坊,即使遣散了,她的眼线也是无处不在”,寒风将李舜手中的明角灯吹得飘忽不定,可他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传出消息的人很谨慎,我派人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池枢死前说出的那个提供消息的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打听一般。舞青霓先前一直住在高府,袁耀宗派兵包围的时候,她却早已经离开,定是她与高湛一早就商量好了,高湛假装将计就计,把事情闹到皇上那里,正好可以利用皇上的多疑为他自己开脱。” “你是说这都是舞青霓一手策划”?沂王默了片刻,再说话时,辞气已经冷下几分,“不管是不是,舞青霓这个人务必要给本王尽快除掉。” 中年男子顿了片刻,紧了紧眉:“舞青霓从高府消失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京城角角落落的地方我都遣人查探过了,没有任何消息,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思考了片刻,又道,“不过,她一定还在京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不信,她会一辈子躲着不出来。” “嘉堂,她真要一辈子躲着不出来,你也耗不过她”,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是立在左侧一直未开口的那人说的,听声音也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 嘉堂是李舜的字。 许是他沉默太久,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沂王与李舜都有些小小的诧异,闻言,立刻扭头朝他望去。 “鹤举,听你的意思,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李舜从沂王后头绕到了这个被他称作鹤举的人身旁。 鹤举呵呵笑了笑,辞气一派温和闲淡:“属你的鼻子最灵。我也是无意间得知的,这舞青霓身上有一种香唤作‘如汀’,香味奇特,非兰非檀,带着淡淡的竹香,是她自己调制的,各大香坊都没的卖,去过沁春园的人都知道这种香,上上个月,我府上的人有一回不小心去了梅府,不小心在她的府上闻到了与如汀一模一样的香。” “梅府?”沂王与李舜异口同声道。 “是啊”,鹤举挑了挑眉,觉得他们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就是江南首富梅仲彝的独女梅荨在京城的府邸呀。” “我自然知道你指的是她,不然我怎么会这么诧异呢”,沂王把自己的称呼唤作了“我”,不敢在他面前端架子,“你说的上上个月是什么时候?是舞青霓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废话!舞青霓是上个月失踪的,我说的是上上个月。那当然是失踪前咯”,鹤举朝他翻了两个白眼,“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一听到点什么风声,整个人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也不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沂王不由垂下了头。 “舞青霓与梅荨的确是有些交情,这舞青霓琴艺高超,被誉为‘广陵梅二’,她们二人听说是因琴结识。所以彼此之间经常走动”,李舜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微微敛容道,“你说的上上个月,具体是什么时候?” 鹤举认真想了想,道:“应该是你在顺天府衙设伏抓捕舞青霓的那段日子。你不是说京城的角角落落你都寻遍了都没寻到她么,可是好像有两个地方你遗漏了,一个是荣王府,还有一个就是梅府。” 一语中的,而且直截了当的指出了荣王府,这就是说,他对荣王也早有怀疑。 李舜不由朝他深深望了一眼,那感觉好像终于是找到了知音一样,也难怪。他每回提这桩事情,都要受尽沂王的白眼,这一回。可算是找到证人了。 “这跟荣王有什么关系?”沂王果然有此一问。 怎么像个草包一样问出这么弱智的话。 鹤举与李舜都很有默契的抬眸随意环视,好像这里的雪景忽然变得很漂亮似得。 沂王第二次垂下了头。 “不知道这舞青霓是不是故意接近梅荨,还是……”刺骨的冷风吹过,李舜不由打了个冷颤,后半截话也被冻结在嘴边。 “还是,梅荨跟舞青霓压根就是一伙儿的”。鹤举却是漫不经心的替李舜把到嘴边又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 李舜愕然。 沂王眼睛睁得老大——他完全听不懂。 舞青霓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即使池枢的事是她出谋划策的。也不过是为了高湛,她最多与高湛是一伙儿的。如今高湛巩固了他都指挥使的地位,又跟自己掰了,那高湛就不是任何人的党羽了,又何来党派之说呢?梅荨跟她一会儿,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还指望着梅荨能替他制衡李家呢。 “梅荨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鹤举,你府上的人不但去过梅府,还经常去沁春园……呵呵……我已经猜到是谁了”,李舜捋了捋沾满雪抹的清须,笑道,“眼下,要解决这个困扰,只要派人去梅荨府上走一遭就行了,鹤举啊,你府上的那个人既然鼻子这么灵敏,又能进出梅府,不如再请他帮个忙吧。” “他一向是脱缰的野马,我可管不了他,这桩事情他也不是特意告诉我的,是他自己那天一时高兴吐出来的,你也知道他的性子”,鹤举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差不动他的,你家的两位小姐不是跟她也挺熟的嘛,让小汐去她府上住几日不就完了。” 李舜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巷子口传来辘辘的马车声,三人面色齐齐一紧,忙转身闪到了早就选好了的对面一个黑漆漆的墙洞里。 “终于来了”,沂王声如蚊蚋。 李舜与鹤举则屏着呼吸朝巷子口的那辆青布双辕马车望去。 马车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明角灯,徐徐地停在了三人方才站过的那扇铁红色的小门前,青布帘子一掀,里头出来一个素面青布棉袄的双十女子,鸦发简单的在后头绾了个低髻,没有任何发饰,只包了一块与衣裳同色的青布头巾,臂里挎了一只普通的雕海棠红漆攒盒,看起来像个村姑,可一举一动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闺秀气质。 她踩着车夫备好的马杌下了车,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后,轻轻抬手扣了扣门,白皙修长的手映在锈迹斑驳的铁门上,越显得像雪堆成的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小门才轻轻开了条缝,恰好够探出一个成年人的头,从里头探出来的脑袋左右环视了一遍,然后熟门熟路的打开小门,接过那女子递来的两锭沉甸甸的官银,放她进去了。 小门重新关闭后,车夫驾车离开。 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初,连地上的脚印车辙也很快被大雪覆盖了。 听不到动静,墙洞里头的三人鱼贯而出。 “看来真是她往外递的消息”,沂王最先发言,辞气里似有惋惜之意,“树倒猢狲散,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她替我们完成吧”,李舜下颌微抬,一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的模样。 沂王点了点头,缩了缩脖子道:“好冷,我们赶快回去吧。” 李舜也有此意,扭头去问问鹤举的意思,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他疑惑地左右望了望,却见鹤举已不知何时走到巷子口去了。 二人相视一眼,连忙跟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蹊跷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沂王与李舜追上没打招呼就跑了的鹤举,三人缩脖子拢袖各自回府上去了。 齐王现下居住的院子潮湿逼仄,小院后侧的一片淡竹林被积雪压折了不少,竹林下的一方圆形石桌也坍塌了一大半,孤孤零零的立在风雪中,周遭一片雪白,唯有屋子外头的两道槅扇门红艳欲滴,一看便知是簇新的,支摘窗也修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去。 穿着青布棉袄的女子挽着攒盒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积满雪的屋子,推门入户。 风雪挤进门内,铜盆里烧得旺旺的火焰倏地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屋子靠墙一侧置着一方书案,呈棕褐色,年头长的已经辨不出是什么材质了,旁边点着一盏六角落地宫灯,漫出暖黄的光晕,屋子里没有什么烟味,想来炭盆里用的是勋贵富贾才烧得起银碳。 齐王穿着一套干净的松绿色织石竹常服,坐在炭盆旁的小杌子上暖手,眼睛没有焦点的盯着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听见开门声,他省神扭头,见是妻子进来,忙起身拉住她的手臂,却没有发觉她臂上的寒冷,或许发觉了,也被他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只急急问道:“怎么样,东西都送出去了么,父皇的态度怎么样,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齐王手上的劲儿用的有些大,齐王妃不由蹙了蹙黛眉,却仍婉笑着覆上他白皙的手背,带着他走到书案前,除下攒盒,温声道:“王爷先不要着急,我还能来这里服侍王爷。就说明父皇还是惦记你的。” 齐王望着她柔亮如云散初曦的眸子,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登时舒静下来,他松开齐王妃的手臂,绕过书案,坐到了后头的交椅上。 “父皇虽然在上景苑养病,可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他吩咐崔总管暗中来这里打过招呼。不然,这些侍卫又怎么敢睁一眼闭一眼的看着我们修理门窗,还让我给你准备一日三餐。父皇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但是通州这么大的案子,不管怎么说都跟王爷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父皇面子上过不去,这才把你幽静在乾西巷里。这样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等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父皇寻个理由,就会将你放出来了。 “这里虽然没有府上舒适。也没有丫鬟近身伺候,但好在不用忍饥挨饿,既来之则安之。王爷你就静心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权当是韬光养晦了。沂王那里虽然暂胜一筹,但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只要王爷想得通,就能化危机为时机”,齐王妃乌发上的冰雪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化成了水珠儿,面上一层已经濡湿了大半,湿哒哒的沾在一齐,窄窄的肩部也透湿了一大块,她从攒盒里捧出一只用绵绸捂得严严实实的圆形东西,一面剥开,一面继续说道,“王爷交代给我的事,我已经办妥了,王爷放心吧。”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以为王爷这个时候还是规行矩步一些为好,万一又被人抓住了把柄,父皇即使有心偏袒,也碍于国法呀。”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齐王听着妻子的话,宽慰了不少,但心中仍有些烦躁,“树倒猢狲散,我这时候若不想办法跟他们联络,出去之后,他们就全都依附了沂王,那我还报什么仇,我还拿什么去跟沂王争!” 齐王妃虽垂了眸,可眼神却并不卑顺,反而透出隐隐的担忧,她唇角翕翕,想说什么,但见齐王满目忧悒的样子,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将绸棉里的豆青地四季平安盖碗捧出来,搁到齐王跟前,婉笑着换过话题道:“这是你最爱吃的栗子红薯排骨汤,虽不是很热了,但这会子吃正好不烫嘴,你多吃一些。” 齐王嗯了一声,执起汤勺,懒懒呷了几口。 齐王妃走到炭盆旁,执起长钳往里头加银碳,但因心不在焉,差点烫了手。 她面上虽宽慰着丈夫,但心底却很是不安, 出了这样的事,齐王贤名大损,几乎是没有希望再被立为太子了,想要登上那个宝座,就只剩一个法子——兵变。这一点齐王虽然没有在她面前明言,但她也是心知肚明的,二人不过心照不宣罢了。这阵子齐王暗中吩咐她做的事,隐隐表明他有此想法,最起码他不会放弃这种武力夺取皇权的机会。 她知道眼下的局势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即使齐王现在想退出求保一世平安也是不可能了,沂王不把他置之死地,是不会罢手的。她并不反对齐王采取这样激进的方式,只是她觉得眼下还不是时候,所以方才才会劝谏齐王规行矩步。 还有一桩事情也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想对齐王言明,却又怕他焦心。 齐王妃的目光落在低头喝汤的齐王身上,柔雅而坚定。 这桩事情还是自己查清楚好了,他这会子已经够难受的了,身体还没痊愈就被打发到这个潮冷的地方来,要是心情不虞,身子就更难恢复了,若是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好。 汤还未喝过一半,齐王就撂下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明黄帛绢,随意擦了擦口手。 齐王妃过去收拾了碗盏,重新搁到了攒盒里,心里装着事,她便有些待不下去了:“王爷,我服侍你安寝吧,外头天快亮了,我还要趁夜赶回府里头去。” “你今儿怎么这么急着走”,齐王狐疑道,“前几回你可是陪了我好久才离开的”,默了片刻,又冷声道,“下回让月箫过来吧。” 齐王妃的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月箫是齐王众多姬妾中最受宠的一个。 她在心底劝了自己许久,声线才勉强稳住:“父皇的意思只能由我照顾王爷的起居,其他人王爷一概不准见。” 齐王听出了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不耐烦地别过脸,咕哝道:“你也用父皇来压我”。而后又用比方才高一些,冷一些的辞气道,“你不是急着回去嘛,那就赶快走,记着!我交代你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还有。他们有什么动向。要立刻告诉我。”说到后头,几乎是命令似口吻。 齐王妃面色反而淡下来,她将攒盒挎到臂弯里。欠身施了一礼,没有言语便离开了。 这是条过风的巷子,呜呜的寒风呼啸不断,齐王妃不由踉跄了几步。急急抓住手边所能触及到的一切东西,衣袂阵阵翩翻。宛如秋风里一片挣扎着不愿落下枝头的枯叶。 风势小一些,她才继续前行,没踝的积雪濡湿了鞋袜,透骨的冷。 穿过巷子。往右转过一个弯,便看见自一辆马车挂着明角灯等在那里,见到那团熟悉的温黄的火光。齐王妃的心里登时亮堂不少,旋即脚下生风。走到马车旁,吩咐车夫急急回府。 大概一顿饭的功夫,齐王妃回到了府上,堪堪下车,便见高高的管家领着一群丫鬟婆子候在二门外。 齐王妃莞尔。 她正好有事要与管家商量。 管家见到齐王妃平安回来,拉得跟苦瓜似得脸瞬间变甜瓜,接过丫鬟手里的斑竹骨架油绢伞,打在齐王妃的头上,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王妃,你可回来了,怎么穿的这样单薄,也不穿件大氅出去,身上都湿了,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虽然是经过父皇默认的,可还是小心为上,穿的这样华贵出去,若是让有心人瞧见,闹了出去,父皇也不好再袒护了,到时候,王爷在那里可就真的要受苦了”,齐王妃一径往上房走去,有婆子过来替她披上孔雀翎的大氅,脚步也未停顿丝毫,“这个时候,我们自己不能自乱阵脚,府上的丫鬟小厮,姬妾歌女,管家一定要多加留心,门户要看紧,可不要出什么岔子,白白让人家笑话。” 管家恭敬的应是。 心底却在暗暗赞叹,这王妃平素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关键时候,却是个拿得出主意的干练人,难怪老一辈传下来的话说,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这王妃就是个有担当有襟度之人。 到了上房,丫鬟上过茶,齐王妃没有更衣,只淡淡朝贴身的大丫鬟瞅了一眼。 大丫鬟会意,欠了欠身,领着众丫鬟退了出去,离开时还细心的掩上了槅扇门。 屋子里火光通亮,北边的紫檀嵌珐琅翘头案上单搁着一对儿银制的观音童子,胖胖的小手上捧着一柄二尺长的御赐和田玉如意,上头垂着一条明黄丝绦,映得满室熠熠生辉。 “遣出去的王虎和殷明二人回来了么?”齐王妃清柔的目光中夹杂着几许忧色。 管家眉间一跳:“不曾回来,已经十一日了,按理说从京城到保定府快马只需八日的功夫,怎么会……”他使劲儿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个想法彻底从脑子里甩掉,“他们两人都是家生子的奴才,王爷也是亲点他们二人去的,肯定不会出岔子,一定是路上风雪大,耽搁了行程。” “但愿如此”,齐王妃轻叹了口气,“管家,你派几个可靠的人沿途去寻一寻,寻到了也好让我安心”,她垂眸思忖片刻,眸光冷冽,“光坐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王妃的意思是……”好像铺天的巨浪就要兜头打下,管家感觉整个人都要绷起来了,沉默片刻,“这是王爷的意思么?” 齐王妃避而不答,辞气却添了冷冽了几分:“未雨绸缪,先准备着没有坏处,眼下,关键还是要先寻到他们二人的下落。” 管家垂手应是:“我先下去吩咐着。”说罢,便转身离开了上房。 王府与家族的安危此刻都压在她一人肩上。 齐王妃跨下了脸,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小衣已经全部被冷汗濡湿了。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强装镇定的操纵大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告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刚刚擦亮,风雪已霁,上景苑被白雪覆的厚厚的,像镜面一样反射着天边初露的晨曦,外头看上去要比平素亮堂几分。 宏治堪堪由宫人服侍着从药浴池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明黄织金团龙中衣,杂着银丝的发上冒着氤氲的白气,正坐在池边的一方鼓腿圈椅上执书阅览。 两边的紫衣宫女低眉垂首呈雁翅排开,手里各捧着一方紫檀托盘,上头陈着玄色绣金龙弁服、松鹤鹭鸶嵌猫眼宽腰带、玄金二色云龙软靴、翠扳指、透雕仙寿莲纹玉佩等衣裳佩饰。另有两名容貌周正的宫女双膝跪地,手里捧着雪白的绫袜,正替宏治套上。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衣料书页的摩挲声,以及宏治时不时发出的咳嗽声。 胡珍年纪较大,恩赐坐在一旁的六角绣墩上,一如既往的眯着眼睛替宏治把脉。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胡珍方起身拱手回道:“皇上龙体渐佳,只要再服几贴药,再泡十八日药澡,满七七四十九日即可痊愈了。” “那岂不是要等到年后了”,宏治目光仍落在书上,辞气淡然。 “正是元月十三”,胡珍躬身应道,“到时候再让钦天监周大人择一个吉日,皇上您再起驾回宫。” “要是……”宏治咳了两声,“要是年前回去呢?” 胡珍面有难色,踌躇半晌,“扑通”跪地:“皇上,保重龙体为要”,神情甚是悲恸,好像皇帝不听他的话。他就要立刻死谏一样。 “朕不过是问问,你激动什么?”宏治瞥了他一眼,又对一旁的白面小太监道,“今日的奏折到了么?” 小太监埋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崔总管一早就去了,这会子还未回,奴才且去看看。”说罢。一溜烟的朝殿外跑去。 刚转过紫檀木嵌螺钿的山水屏风时。就迎面撞了个人,他定睛一看,正是师父崔珃。忙惶恐地跪到地上,等待师父责罚。 崔珃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像是没空处罚他似得,只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又小跑着转到屏风里头去了。 小太监抓了抓后脑勺。 从未见过师父这么焦急过呀。 崔珃一径走到宏治身后,附在龙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宏治幽黑的眸底登时升起一股怒意。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殿中所有人齐齐跪下,噤若寒蝉。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当大家都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时候。蓦然“啪”的一声脆响,宏治手中的书卷被狠狠掷到了镶白玉的地面上,滑出去好几丈远。书裂字断。 众人五官几乎贴地。 “人在哪里?”宏治森然问道。 崔珃跪地奏道:“就在殿外,由高大人看着。” “宣他们进来。你们都退下!”宏治拂袖道。 崔珃应诺。 众人如逢大赦,却依然谨慎小心的屏气退了出去。 未几,高湛劲装佩剑领着两名面色惶恐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高湛一眼便瞅见了那本被甩在角落里的书册,他面色不变,走到宏治跟前,躬身执了一礼,又取过一件玄色貂裘披在宏治身上,随后静侍一旁。 两名年轻男子不敢近前,老远就停下来磕头,规矩却是熟稔得体,面发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脸上带着风霜之色。 大殿中静的可怖,从药池里蒸腾而上的白气,缭绕满室,宏治的面容也变得朦胧起来,看不清一丝表情。 二人没听见问话,也不敢乱答,只得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你们不是有事要向朕禀报么?”声音平淡,辨不出喜怒。 二人齐齐磕了个头,其中一人道:“小人王虎,是齐王府中家生子的奴才。” “小人殷明,也是齐王府中家生子的奴才。” “既是家生子的奴才,又为何会跑到这里来出卖你们的主子?”宏治声音拔高了几分。 殷明撑地的手禁不住的战栗,舌头直打结。 王虎却要好一些,他回道:“小人也不想出卖王爷,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小人还有一家老小要供养,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求见皇上,求皇上保得小人的性命。” “那就照实说”,宏治话语里透出一丝厌恶与不耐烦。 王虎应了一声是:“十一日前的夜里,王妃拿着王爷的信物和十万两银票给我们二人,让小人暗中马不停蹄的去保定府,将这十万两银票和王爷的信物亲自交到河南行省指挥司指挥使潘硕手中,王妃特意交代说我们去了什么都不用说,潘大人见到这两样东西自会明白。小人依照王妃的吩咐办事,东西交到潘大人手里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就飞马回府报信。 “小人行至京城近郊时,遇到了王府里前来接应的侍卫,我们二人以为是王爷恩德,并未做多想,可没想到,他们将我们二人引至僻静的地方,却拔刀相对,说这是王妃的吩咐,要将我们二人杀人灭口。我们二人拼死抵抗,一面战一面逃,最后跌落山下,好在山下积雪甚厚,我们才保的一命,小人无处可逃,寻思着皇上在上景苑养病,就大胆跑来这里求圣上为我们二人做主。” 亲王私交将帅,便是犯了大忌。 齐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贿赂潘硕,还趁着君主在宫外养病的时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宏治两颊的肌肉几乎要崩断了,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冷冷喊了句“来人”。 很快,崔珃便垂手跑了进来。 “把他们二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他们要是死了或是逃了,你提头来见!” 崔珃额上登时渗出斗大的汗珠,连连躬身,遣外头的侍卫将二人带下去了。 自己也躬身退下。 殿中单余下高湛与宏治二人。 池中的药水渐渐转冷,水汽散了许多,殿中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但却冷了不少。 “子穆”,宏治指了指一旁的六角绣墩,示意高湛坐下,辞气缓和了不少,却仍然冷冽,“先前河南行省的都司是定襄伯,潘硕那时候所任何职?” 子穆是高湛的字。 “定襄伯案发后,整个河南行省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撤换,包括军中将领。潘硕时任京官,在五军都督府任正二品都督佥事,定襄伯被斩后,由封翦推举,调派到保定任都司”,高湛答完后,才撩摆坐在了一旁的绣墩上。 “封翦……”宏治若有所思,“又是封翦,又是齐王”,他的眸子渐渐冰凝,声音低沉的骇人,“齐王,他究竟想做什么?朕将他关到乾西巷,就是想让他面壁思过,与外界断绝联系,等过一些时日,朕寻个时机大赦天下,将他派往封地,让他平平安安的过完下半辈子,可他竟然如此不安分,竟然暗中勾结封翦、潘硕,他想做什么?想逼宫造反么?”说到后头,声音陡然拔高,额上青筋爆出。 高湛垂眸思忖片刻:“皇上,微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宏治盛怒之下,难免判断偏失,听得高湛如此说,心火渐消,辞气难得的亲和:“子穆,你是朕身边唯一信得过的人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湛却知这位君主是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人的,表面亲和,也不过是维持君臣之间的关系而已。 他辞气不变:“微臣觉得,这也有可能是沂王殿下的布局,他们二人很可能被沂王殿下收买或者威胁,才来这里告发齐王殿下的。” 宏治思忖片刻:“你的意思,齐王是冤枉的?那齐王到底有没有派他们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 “未经调查,微臣不敢断言”,高湛心底有数,他自己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对君主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忠”字,最好是“愚忠”,若是在不该表现的地方表现的过多,反而会引起君上的怀疑,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再参与到争储夺嫡的风波中去了,所以只简单提了一句。原本他可以不发一言,但他心中确实觉得事情蹊跷,齐王或许真是冤枉的,他不明说,心中也不坦荡。 宏治却认为,或许是上一回,沂王在殿上说了让高湛凌迟处死的话,让高湛心生怨愤,所以这一回他才会替齐王辩解。 不过,虽是如此,高湛的话也不是不无道理。 眼下齐王被幽禁在乾西巷,未免他东山再起,这是最好的打压机会,沂王是不会放过的。 如果仅仅是沂王为打压齐王而教唆这两人无中生有的,那事情就简单好办了,他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宫后就给沂王许个承诺,再寻个时候将齐王送往封地,如此,他们兄弟二人也再不用自相残杀,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了。 但若真是齐王遣了这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那无论是二人主动告发,还是沂王收买威胁都不重要了…… 宏治面色沉了沉:“潘硕那里你派人去盯紧了,再给朕查清楚,潘硕到底有没有收齐王的银票。” 高湛起身应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追寇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栖雪居里的雪又堆厚了几分,雪上磊着雪,冰上叠着冰,更显的空灵芜杂。栊晴却觉得太素白太静穆,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出去转了一天后,也不知从哪里淘来三只白鹤,玄裳缟衣,翔敛闲逸。 这三只鹤显然不是家养的,它们被栊晴用食物连蒙带骗拐过来,吃饱后,拍拍翅膀就要飞走,栊晴急的不行,使出了各种招式也留不住,就差点耍赖扯尾巴了。 彼时,梅荨施过针正在暖榻上休息,听见外头的响动,便起身推窗望了一眼。她瞧着栊晴喜欢,但也不欲强迫仙物,便取过案上的古琴,即兴弹了一曲。 琴音古旷,浑然拙朴,宛如白鹤恣意立于陂田,翔于云表,纵观春夏草木,秋冬雪月。 结果,栊晴高兴的在雪里翻了好几个跟头。 那三只已滑向天际的鹤闻音又俯冲而下,在栖雪居上空盘桓了数圈,直到琴声消散后,方齐齐栖在了院子里那几块二人高的趣致怪石上。 后来的日子里,那三只白鹤一到傍晚便会宿在石头上,白天则流连在云山之间。 用舞青霓的话说,当真是应了苏子《放鹤亭记》里头“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的话了。 刘小挚从古玉斋回来的时候,栊晴正在院子里上蹿下跳,闹的整个梅府鸡犬不宁,他向围在月洞门口的留头小子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舞青霓要收栊晴为第二个关门弟子,亲授她琴棋书画。 琴棋书画? 刘小挚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栊晴凌波而舞抛媚眼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连忙闪进屋子里去了。 梅荨依旧被绒毯裹成包子状。坐在暖榻上查看晨青今天早上从各个暗桩处收集来的情报,看一张,扔一张,动作连贯扬洒,连炭盆里的火焰也随之有节奏的一高一低,舔舐着笺纸,乐此不疲。 “荨姐姐”。刘小挚跳上暖榻。坐在梅荨对面,笑的跟夏日里明晃晃的太阳一般。 梅荨笑望他一眼,挑了挑眉:“你爹今儿夸你了?” 刘小挚扁着嘴。不服气地道:“我爹表扬我,我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好不。” 梅荨笑着继续查看炕几上厚厚的一团雪白纸条:“那是小汐给你写信了?” “我又不是栊晴,我现在已经决定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刘小挚眉头拧成包子褶。“我是来给荨姐姐你传消息的,这个消息你听了一定也会舒心不少。” “齐王府的事有消息了?”梅荨淡淡的说着。手里的功夫没有停下。 刘小挚点头如捣蒜:“昨儿晚上不是有消息传出说齐王妃派人在京城及保定府一带搜查什么人么,我已经知道是谁了,而且还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么?”梅荨依旧埋着头问道。 刘小挚“咦”了一声,想了片刻又道:“荨姐姐。你该不会是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你不是从古玉斋回来的么,跟你爹单线联系的只有宫里的人”,梅荨将手中的笺纸随手扔进炭盆中。火焰忽一高,“怎么说?” 刘小挚恍然点了点头:“齐王妃寻的那两个人叫作王虎和殷明。他们十多天前被齐王妃派出去给河南行省的都司潘硕送银票,据他们二人说,他们是送完银票后遭到齐王府的人灭口,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因想着保命才去上景苑告发了齐王。” 梅荨思考了一下,道:“一定又是李舜在暗中捣鬼,他的消息到是比我们的灵通的多哦,非但知道齐王妃要派他们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联络感情,还掐准时间,策反他们二人跑去皇上面前揭发齐王。” “荨姐姐,不一定是李舜吧”,刘小挚又认真想了想,确定自己的想法无误后,方道,“齐王妃让他们二人去给潘硕送银票,这可是机密中的机密啊,万一要是泄露,那可是诛九族,不,杀头的死罪,齐王妃杀他们灭口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二人知道主子卸磨杀驴,所以一气之下,就跑到上景苑告发齐王去了,这齐王妃不是暗中派人寻他们的下落么?一定是想着等找到了便就地咔擦掉。没想到,齐王妃还挺心狠手辣的,她跟齐王还真是般配。” “从京城到保定需要几日时间?”梅荨好像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刘小挚疑惑并认真的想了想:“四日。” “一来一回就需要八日,那齐王妃寻找他们二人的下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梅荨剥蒜皮似得问道。 “昨儿晚上呀”,刘小挚猛地一击脑门,“我知道了。齐王妃十多日之后才寻找他们下落,她若是真有心要杀他们,应该在八日前就设伏诛杀他们,他们二人逃脱后,齐王妃立刻就会派人查探,不会拖到十几日之后。 “他们两人是今儿早上才去的上景苑,中间可是消失了好几天啊,这段时间他们肯定是跟李舜在一块儿。李舜真是只老狐狸,特意等到他们二人把银票送到潘硕手里,落实了这项罪名之后再让他们去告发,那齐王即使长了一百张麻雀嘴也辩不清了。“ “这会子皇上一定遣高湛去打听潘硕的事了”,梅荨抬眸望向窗外的雪景,眸子一片清冽,“把我们掌握的潘硕的资料放出去,暗中转到高湛手里”,顿了片刻,“另外,把王虎与殷明去了上景苑告发齐王的消息也放出去。” 刘小挚认真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齐王姬妾众多,歌姬舞女更是多不胜数,而齐王府却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几乎从未出过什么令让贻笑大方的事情,这说明齐王妃是个有几分手段的人,她一定不会坐以待毙,齐王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只有把这条消息放出去,让他们知道皇上已经掌握了他们私下联络将帅的事情。如此,他们才会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兵法说穷寇莫追,这一回我倒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刘小挚拿着雪梨的手顿了顿,再一次问了个为什么。 梅荨瞅着他吃咬了一大口梨,眼角闪着几丝顽皮来:“因为在后头追齐王的不是我们啊。” 刘小挚一口梨汁呛在嗓子眼里,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恢复过来,脸憋得红彤彤的:“荨姐姐,你是故意的!” 梅荨忍着笑,脸皮非常厚的点了点头:“我就是故意的。你想啊,在后头拼命追齐王的是沂王,我们暗中把齐王这只兔子逼急了,他一扭头,咬的肯定是沂王。” “我说的不是这个”,刘小挚板起脸,“我们今儿晚上再手谈几局。” “不行哦”,梅荨一脸无辜,理直气壮地道,“其实我也很想跟你下几局,不过蔺神医下了命令了,让我晚上要早些休息,不可以劳神,要不,你亲自去跟蔺神医谈谈。” “不要!”刘小挚坚决否定,“蔺大哥看上去挺温和的,但只要一触及到医药这块儿,他整个人就较起劲儿来了,而且他对付我通常只有一招,那就是告诉小晴”,刘小挚耷拉下脑袋,“野人加二愣子,当真是天下无敌了。” 说起蔺勖,梅荨却是想起了这阵子舞青霓好像跟他走的很近,两人常常在一块儿聊天,自己偶尔问一问,她却闪烁其词,好像还说要去蔺府拜访一下蔺羲钦,不过碍于当下的形势,不好出门,这才按压下来了。 梅荨蹙了蹙眉,这是什么事儿啊,该不会是…… “荨姐姐,你在想什么啊?”刘小挚咬了一口雪梨,含糊不清地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啊?”梅荨省过神来,故作诧异地问道。 刘小挚“哦”了一声,手中还剩一半的雪梨一抛,急急转身出去,可一只脚堪堪迈出门槛,又听荨姐姐喊了一声“等一下”。 他身子一定,又忙折了回去,拍着胸脯道:“荨姐姐,我做事你放心,你吩咐我的我都记下了,一个是暗中把潘硕的资料转给高湛,还有一个就是把王虎与殷明告发齐王的事散播出去。” “把高湛查探潘硕的事情也散出去,让齐王与潘硕知道皇上已经在派锦衣卫暗中调查他们的事了”,梅荨敛容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桩事要交代你。这两则消息放出去后,齐王那边多半就会有所行动了,李舜也会作出相应的对策,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不打无准备之战,这一回他敢如此冒险正面挑衅齐王,想必是对齐王的动向有十足的把握”,她沉吟片刻,“你去告诉刘叔,让他派几个高手全面监视齐王府。” 刘小挚觉得梅荨的表情有些正肃,知道事情严重,好奇心一起,又忍不住问道:“荨姐姐,为什么要监视齐王府啊?” 梅荨扬起清矍的下颌,透过雕花支摘窗看向湛蓝的天际:“穿针引线。” 刘小挚意料之中的没有听懂,但他也没好意思再问,向荨姐姐打了个招呼,便出府办事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冷静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空灰蒙蒙的黯了一日,到傍晚的时候西边却蓦然沁出一片炽暖的桔色,映得雪面流光潋滟,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霞衣。 明日很可能是个晴暖的天儿。 齐王妃穿着紫色绣九重翟王妃朝服,紫色玉带,紫色蔽膝,乌发上绾着两博鬓,九钿,九树冠花钗,严妆敛容,使得那张天生娇柔的面孔也添上了几分威肃之气。 她一直静静的坐在上房北边的一张玫瑰椅上,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执着一盏雪花蓝地丹凤朝阳茶盅,却始终没有喝,也没有搁下,只是一直来回的擦着盖儿。 桔光从透雕龙卷草的支摘窗里斜斜穿进屋中,照在粉壁上那幅米南宫的《春山烟霭》图上,疏朗宽绰,飞扬雄古。 屋子里只有齐王妃的贴身丫鬟柳儿一人垂手侍立。 她还是头一回见王妃这样严整端肃的模样,再联想到王府如今的颓势,她这个从小跟在齐王妃身边的体己人也禁不住屏声细气起来。 “王妃”,门外传来管家急急的叫唤。 齐王妃眉头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搁下茶盅,抬眸朝槅扇门外望去。 管家高高瘦瘦的檀色身影匆匆地跨入门内。 柳儿欠了欠身,乖觉的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 管家瞧见齐王妃这样一副装扮,倒是把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努力的睁着一双小眼,诧异地问道:“王妃,您这是、要进宫么?” 齐王妃沉沉应了一声:“我必须先进宫去问问母妃的意思,她是长辈,是从宫中的腥风血雨里趟过来的人。又是父皇的枕边人,最了解父皇的心思。眼下,不管是什么局势,要做什么,都必须先和母妃商量才行。” 管家连连点头:“王妃思虑周到。” “你匆匆忙忙回来,是打探到他们二人的消息了?”齐王妃不由前倾起身子。 管家面色黑了几分,眸中透出几分担忧:“王妃。是、最坏的消息。” 齐王妃水柔般的瞳孔禁不住收缩了一下。面上却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太大的起伏:“已经预料到了,你说吧。我承受的住。” “王虎和殷明,他们两个杀千刀的叛徒竟然去了上景苑告发王爷”,管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他们不但把您差他们去给潘硕送银票的事供出来了,而且还往您和王爷身上泼脏水。说是你们是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他们是迫不得已才向皇上告发的。” 齐王妃抿成线条的唇角轻轻一扯:“谋逆的帽子都已经扣上了,还在乎多几条别的什么罪名么?”顿了片刻。“父皇那边有什么消息?” 管家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声音也放的极低,似要缓和消息本身的石破天惊:“皇上派了锦衣卫指挥使高湛暗中调查潘硕。王妃,万一要是被他查出潘硕收了我们十万两银票。那、那可怎么办?亲王私下结交统帅,那可是犯了天条呀。”说到后面,辞气完全被恐惧覆盖。 齐王妃紧紧攥着手心里又湿又皱的紫色纱绢,心底不停的告诫自己“冷静、冷静”,良久之后,她的脸色方稍稍缓和一些:“管家,你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爷,我现在立刻进宫去见母妃。”说罢,一径起身,忽的似又想起了什么,凝住脚步,扭头道,“记得把厨房里炖好的蜜汁乳鸽也一齐带过去,等他吃完再说。” 管家忙不迭的点头,三步并两步跑到门边替王妃拉开了槅扇门。 雪面反射的白光迎面扑来,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生疼,她在门边驻足了片刻。 是成是败,决于今日。 齐王妃深深吸了口气,避开柳儿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提起裙裾,端稳地迈出了门槛。 管家瞧着她瘦削的背影渐渐揉进寒风冰雪中,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什么事都一肩挑,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惦记着给王爷送他喜欢的吃食,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摇了摇头,出门往乾西巷去了。 暮色四合,外头愈发的寒冷,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马,十分的清寂。 王府离乾西巷有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要不是管家心里装着事儿,估计早就睡着了。他等的有些烦躁,正打算开口问车夫还有多远的时候,外头忽然突兀的响起了另外一辆马车的辚辚声。 管家心中一动,立刻将厚实的银红棉绸帘子挑开一个角,望外头窥去,迎面驶来的果然是那辆装扮极其普通的青帷双辕马车,冷风拂过,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正要抬眸查看这里是何处时,身子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泻起来,看来是到了乾西巷口前的那个拐弯处了。 也就是说,方才那辆马车一定是从乾西巷里驶出来的。 管家放下车帘,摸着臂弯里盛着蜜汁乳鸽的攒盒,长长叹了口气。 大概一刻钟后,马车稳当地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前。 管家下车轻轻扣了扣门。 与平素一样,门内的人勘验过管家身上的王府牙牌后,便放他入了门。 戍卫乾西巷的兵卒,知道宫中的崔大总管来这里关照过,所以看管相对松懈,只要来者佩有王府牙牌,他们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可收入袖中,自然睁一眼闭一眼。 管家在红漆槅扇门外轻唤了一声“王爷”,听到里头传来一句闷闷的“进来”声后,方推门走了进去。 一入屋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盈入鼻端,好像与方才那辆马车上飘散出来的香味很相似,管家的老脸不由又垂下几分。 齐王斜靠在暖榻上的宝蓝素面迎枕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银点翠簪子,看样式应是女子之物,他面色悠闲,嘴角噙笑,见到管家进来,懒懒的抬眸问了句:“怎么了?”但看见管家手上那只千遍一律的雕海棠红漆攒盒后,又不耐烦的加了句,“你转告她,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这送那了,她没事也不用过来,好生在府里歇着吧,本王用不着她操心。” 管家正要除下攒盒,准备乐呵呵的将蜜汁乳鸽双手奉上,却冷不防的听到齐王漫不经心丢过来的这句话,瞬间觉得很是尴尬,感觉手里的盒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默了片刻,嘴角翕翕,想为齐王妃分辨几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低声应了句“是”。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齐王仍旧低头闲闲地把玩手里的簪子。 “王妃让我来转告王爷,说……”管家觉得氛围甚是不对,顿了片刻,方道,“您让王虎与殷明给潘硕送银票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还……” 还未等管家说完,齐王就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从榻上跳了起来,睁得老大的一双眼浸透了恐惧,失声道:“什、什么?父皇他知道了?” “是王虎与殷明二人去了上景苑告发,皇上这才知晓的,他还派了高湛去暗中调查潘硕,王妃让我把这消息带给您,让您拿个主意。” “叮铃”一声脆响,银点翠簪子从齐王白皙的手中滑落,砸在了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上,骨碌碌滚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暗黑的壁角里。 齐王直直愣了半晌,管家好容易等到他动了,却是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打转。 管家不敢多言,只得垂手侍立一旁,眼角却朝壁角里的那支簪子瞟去,镶在簪头上几颗米粒大小的翡翠正幽幽的散着绿莹莹的光芒,管家瞧着眼熟,立刻就笃定了方才马车上的人是谁。 等待的时间最是漫长,管家无聊的瞅着窗外的暮景一点一点被墨色染黑。 “让封翦去保定府联络潘硕”,管家被这忽然暴出的冷冽话语惊了一跳,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齐王锐利如刀刃的辞气继续钻入耳中,“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眼下父皇在上景苑养病,正是最好的时机。” 管家听了这诛九族的话,恨不得立刻跳出去洗耳朵,语无伦次地道:“王、王爷,您的意思是、是要逼宫?这这这……王妃这会子已经进宫拜见丽妃娘娘了,她说眼下这个时候不能乱,否则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她说要先去征询一下娘娘的意见,才可以……” “愚妇之见”,齐王断然一喝,甩袖道,“父皇若是查到我私下与潘硕交往甚密,他还会安安稳稳的让我住在这里么?沂王会放过这个能将我一招致死的机会么?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本王若是再不放手一搏,就真的要铸就千古遗恨了。” “之前,王妃也劝过您要规行矩步,不然,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管家在保证齐王不会听到的情况下,忍不住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让王妃今晚就拿着本王的印信去寻封翦”,齐王迟疑了一下,锐利的眼神迅速的扫视了一下窗外,默然片刻,屈指挥了挥,示意管家靠前。 管家会意,凑前竖起耳朵。 沂王低声说了几句。 管家面色登时僵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丽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管家“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急的老泪汪汪:“王爷,您要三思呀,您要是出去被人发现了,那是公然违抗圣上旨意,是杀头的大罪啊,到时候还未等到封大人给潘大人递信儿,您恐怕、恐怕……” “你不说我不说,哪里就能被人发现了,再说你的身材跟本王相似,本王换上你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出去了”,齐王很是不耐烦,又要极力克制着声音,心情愈加焦躁,也不管管家答不答应,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裳。 管家不敢回避,只好把身子贴到地面上,坚持道:“王爷,您要听我的劝啊,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和王妃,我们一样会替您办好,您可千万不要冲动啊,说不定沂王这会子正等着王爷您沉不住气私自离开乾西巷呀,他或许已经在五军都督府布置了人手,就等着您过去自个儿把谋逆的罪名坐实呀。” 齐王气的脸绿,狠狠朝管家身上踹了一脚,怒道:“真是个老废物,一点用也没有,等本王出去了,头一个就摘了你的脑袋!” “放肆!”槅扇门忽然“砰”的一声大开,呼啸的寒风猛然灌入,吹得齐王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脸。 透过指缝的间隙,齐王看见门口立着两抹倩影,从头到脚都套着玄色斗篷,却更衬得肌肤胜雪,前头的那人已到了春秋之年,精致的五官还保留着年轻时候的风采,黛眉下一双丹凤眼,含威不露,令人不敢侧目,若不是鬓角的几缕雪丝暴露了她的年纪。看上去倒真像一位花信美妇,玄色外套下隐约可见里头金色立领的一角,上头还缀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扣。 齐王脸色骤变,诧异母妃怎么会到这里来,但见她面上的怒气,又忙躬身低首,轻唤了一声:“母妃。” 江丽妃敛容走入屋中。坐到了书案后唯一的一把交椅上。 后头的齐王妃轻轻掩上门。伸手把被齐王踹翻在地的管家扶了起来。 管家连忙摆手,挣扎着自己起来。 “你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受得起”。江丽妃不理会一旁不敢吱声的儿子,温蔼地指了指后头的暖榻,示意他坐下。 管家施了个礼,哪里敢抬眸看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只瞅见她保养白嫩的手上套着的金凤护甲。华美繁复,璀璨精致,管家把头又埋下去几分,很知趣地道:“回禀娘娘。府上还有诸多庶务需要打理,奴才现行告退。” 江丽妃微微颔首,多年来养成的眼观六路的习惯。让她不动声色且轻而易举地就瞅见了躺在壁角里的那支银点翠发簪。 管家却步退了出去。 槅扇门开开阖阖,寒风几番涌入。屋子里的暖气早已散尽,冷如冰窖。 齐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王妃蕙质兰心,忙从棕褐色的木桁上取过一件狐裘披到齐王身上,齐王却赌气似得别开身子,自己接到手中,披了起来,扭头避开母亲的视线时,锐利的目光冷冷剜过齐王妃毫无颜色的面容。 似在责怪她不该将母妃搬来。 齐王妃的心瞬间被针尖扎过,连兀自凌空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了。 “你跪下!”江丽妃冷冽的声音无形的压了过去。 齐王垂着的脸又难看了几分,同时,对齐王妃的怨念也加深了几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也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使劲儿一掀袍角,朝江丽妃跪了下去。 齐王妃在齐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也贴膝跪下。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下么?”江丽妃冷声问道,并未叫齐王妃起身。 “孩儿不该对管家发火,可孩儿只是一时气急,并未真的要了管家的性命,母妃明察”,齐王辞气硬硬的,很不服气的样子。 “你怎么发落管家,那是你的家事,我不管,也不想管”,江丽妃线条分明的下颌微微上扬,浑然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我要责问你的是,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母妃放在眼里!” “孩儿惶恐”,齐王敷衍似得道。 “你如今翅膀硬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当真是出息!”江丽妃目光冻过一般直直钉在齐王身上,“你自己要自掘坟墓,何苦要连累我和王妃,还有你自己府上,你舅舅府上,王妃府上成千上百条的性命。” “孩儿也是被逼的”,齐王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堵了许久的东西似乎终于要破堤而出,“父皇他是非不分,明明知道我是被沂王陷害,却还要把我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难道为了对上下有个交代,就要牺牲我么,还有上一回,沂王为了陷害我自己服的毒药,父皇他凭什么要惩罚我,把我多年来辛辛苦苦集成的班底全部打发了,我怎能甘心?” “你不甘心又能如何?他是你的父皇,你将来能不能登上九五之位,全凭他的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者,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忍?你叫我怎么忍?”齐王倏地起身,歇斯底里地道,“我眼下被幽禁在这里,手底下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羽翼马上就要作鸟兽散了,我呕心沥血经营这么多年,难道就这样叫我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全部付之东流么?我也不想举兵,我也不想逼宫,我也是被他们逼的,沂王不见到我死,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是再不反抗,就要成为他的俎上鱼肉了!父皇他当年为了登上皇位,不也是双手沾满了手足兄弟的鲜血么,他还充什么仁人君主,他根本也是个……”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声,齐王的声音戛然而止。 齐王妃惊了一大跳,眼中立刻水雾朦朦。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即使在你自己府上也不能说,更何况是在这个隔墙有耳的地方”。江丽妃看着儿子脸上指印宛然,眼底不由闪过一抹痛楚,冰冻的脸也稍稍融化,“你父皇把你幽禁在这里,他也于心不忍,可是即使是贵为九五之尊,也有很多的无奈。否则。他直接立你为太子就是了,何苦还要封你们为亲王,又暗中默认你们在朝中结党营私。不就因为头上还有朝纲祖制压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埋怨有什么用,关键是要想办法解决。原本你私下赠给潘硕十万两银票也没什么,可你连自己手下的人也管不住。还让他们被沂王挑唆着在你父皇面前告发你,这样机密的事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还要掩耳盗铃,假装你父亲毫不知情么? “你父皇生性多疑,即使是亲生儿子,他也不会全然信任。更何况,眼下他还抓住了你造访的把柄,他会听之任之么?他明里派了高湛去调查潘硕。暗中还不知道派了多少锦衣卫监视封翦与潘硕的一举一动,你现在发兵逼宫。无异于自寻死路。” 如醍醐灌顶,齐王方才还冲冠的怒发立刻萎顿下来,神色颓败,身子摇晃了几下,软软跪倒在地,闷了许久,忽然“哇”的一声,扑在母妃的脚下,声泪俱下地道:“母妃,那孩儿该怎么办?父皇不会真的以为我要造访吧,我、我送给潘硕银子,不过是要跟他联络感情,不想让他投靠沂王而已,并没有真的要让他起兵造反呀,母妃,如今你是父皇跟前最宠爱的人,你去帮孩儿说说情,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的知错了。” 齐王妃两行清泪扑簌而下,跟着一齐叩头认错。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看见齐王这副狼狈样,江丽妃心中登时一软,忙躬身扶起儿子,伸手轻轻抚摸他高高肿起的右颊,含泪道:“疼么?” 齐王泪如雨下,孩子一般抿着嘴使劲儿摇了摇头。 江丽妃伸手扶起还跪在地上抹眼泪的齐王妃,欣慰的点首道:“好孩子,若不是你及时赶来宫中告诉母妃,事情就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母妃的意思,如今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齐王妃柔亮的眸子登时溢出珠玉般的光彩。 江丽妃踱步走到窗前,望着一庭雪色,幽幽道:“自你幽禁后,你父皇不止一次有意无意的透露出要把你派往封地的打算……” “封地?”齐王大步走到窗前,惊讶而惶恐,“父皇要把我遣到封地,意思是说,他要立沂王为太子?他要判我死刑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江丽妃徐徐转身,发上的珠翠步摇粼粼闪光,使得她的面容也融化在这一团耀芒中,“你今儿晚上写一封认罪书,明儿让人呈给你父皇,你私底下与潘硕联络了几回,私赠了多少银子于他,都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不可有一丝隐瞒,你还要把他贪墨军中饷银的事揭发出来,告诉你父皇,你给他银子实际是为他擦屁股,你是害怕军中将士哗变,才会给他填窟窿。你这样做,虽然有违国法,却也在情理之中。” 齐王沉吟道:“母妃的意思是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潘硕的身上。” 江丽妃深深一笑:“你是皇上的儿子,你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不管你父皇信不信任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即使你不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你父皇也一样会为你撇干净。如此一来,这桩事情也算是摘干净了。但你要记住,幽禁的这段时间,你一定不可以再跟外头的人联络,不要再被沂王他们抓住把柄了。” 齐王耷拉着脑袋应了声是,默了片刻,仍不死心地问道:“父皇真的要立沂王为太子么?” “事情分轻重缓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眼下的危机处理好,立太子的事,不在你现在的考虑范围之内”,江丽妃凝望着案旁散发幽幽光芒的宫灯,辞气森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敢保证齐王以后就一点错也不会犯?你母妃我多年来被吴贵妃和晋宸妃打压,你瞧瞧现在如何?一个成了鬼,一个跟鬼也没有什么分别。你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齐王若有所思起来。 “好了,母妃要回去了,再晚宫门就要关了,你按照母妃教你的话做,一定安然无虞”,江丽妃将齐王鬓角散落的一缕乌发绾到耳后,“你在这里也要安分守己,除了王妃和管家,其他人就不要见了,好好在这里修身养性,争取早些出来。” 齐王认真的点了点头:“孩儿会按照母妃的话做,母妃赶快回去吧,再晚就真的赶不及了。” 齐王妃替江丽妃重新套上斗篷,送她一径上了马车。 夜入三更,沂王府忽然收到一封梅荨飞鸽传来的密信,展开阅览后,二话不说,立刻披衣赶去了李府。 李府一夜灯火通明。(未完待续) ps:这一更貌似也有点晚。。。。。。嘿嘿嘿。。。。。。 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硕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早早的就亮了,碧蓝碧蓝的天空像洗过一样,一丝云彩也无,今日果然是个晴和煦暖的好天儿。 积雪未融,寒风偶过,枝上的鸟儿刚刚欢鸣,大衢小巷就已经热闹起来了,街头的铺面也早早的开门迎客,成衣店、首饰轩、糕点斋、香粉阁、卖瓜果的、卖粮油的、卖字画的、烤山鸡的、炸果子的……林总满目,行人如织。 不仅仅是因为今日雪霁风温,更重要的是离过年只有三四日了。 办年货、裁新衣,老少皆乐,阖国同庆。 梅府的如意门前也高高的挂着两只南瓜大小的大红灯笼,绯红鲛绡,鹅黄流苏,上头积着一层厚厚的雪沫儿,想必已经高挂很久了。 除了门口,院子里也是张灯结彩,三步一锦灯,五步一绸花,眼花缭乱,杂乱无章,却极是喜庆,这样的格调,整个梅府也只有栊晴一人了,刘小挚对此有很大的意见,不过在野人面前,他也只有扶额角的份儿。 这几日梅府前后的几个角门经常开着,不断有农户推着独轮车载着满满的蔬果运进来,车上的轱辘“吱呀吱呀”乱响,明显发福的刘婶就套着格纹围裙站在后厨的路口上挑肥拣瘦,漫天砍价。 今儿早上刘婶砍得意兴正浓,就瞅见路口左边拐出来一溜儿长队,走在最前头打打闹闹的是府上那群留头小子,全都穿着厚厚的新棉衣,脸蛋红扑扑的,胖墩可爱,后头裹成粽子。表情无奈的是梅荨,旁边跟着栊晴,正和身傍的刘小挚较着劲儿,再后头的是舞青霓与蔺勖,两人不知相谈什么,笑意甚浓。 除了这些以外,还一条银花小蛇。一只胖胖的鹦鹉。数只雪白的鸽子,还有三只白鹤。 这样的组合…… 也难怪府上送蔬果的农户纷纷伸长了脖子。 “荨姐姐,你倒是悠闲哦。送了几条消息出去,就弄得整个京城鸡飞狗跳,还把烂摊子甩给了沂王他们去头疼,你反倒兴致勃勃的要去城外、东游”。刘小挚一面走,一面嘀咕。 还未等梅荨开口。栊晴就已先道:“你不想去可以不去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替姐姐多做点事,好在你老爹面前多多表现。也可以在李砚汐面前夸夸其谈嘛。” 被人说中心事,刘小挚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却还鸭子嘴般的道:“荨姐姐身子不好。不可以吹风,这几日下了这么大的雪。天气冷的厉害,我是担心荨姐姐的身体好不好。” 栊晴“切”了一声:“你这是要抢蔺大哥的饭碗么?” “没有啊?”刘小挚坚决否定。 “那你还啰嗦这半天”,栊晴白了他一眼,“蔺大哥都没什么,你就在这叨叨叨叨叨,烦絮死了,我看你就是被李砚汐传染了。” “可惜小汐不能跟着一块儿去”,刘小挚耷拉下脑袋。 “我才不要她来呢,她来了就是扫兴!” “你才扫兴!” “说我扫兴?”栊晴跳起来,狠狠锤了刘小挚的天灵盖一下,悠悠的转着馒头似的拳头,威胁道,“有本事单挑啊!” 刘小挚翘着鼻子看天。 梅荨却竖着耳朵听舞青霓与蔺勖的墙角,心里暗暗为高湛扼腕了几把。 七八辆翠帷朱轮马车鱼贯而出,朝城外迤逦而去。 城外头,群山披银,万籁裹素,腊梅坼,山茶灼,水仙负冰,茗花绽颜。 可这样的风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闲心赏观的。 梅荨他们的马车驶出城外没多久,后头就传来急如奔雷的马蹄声,碗大的马蹄扣的冰雪翻飞,扬起一阵浓浓的雪雾,眨眼的功夫,就超到前头,绝尘而去。 刘小挚挑着厚厚的翠帘,眨也不眨的盯着,直到那三匹枣红快马消失不见了,才放下帘子,发现了宝似得道:“荨姐姐,那三匹马膘肥健壮,飞驰如电,一看就知道是军马,绝对不是普通人家的马,而且马上的三人也没有穿衙门里的公服,一定不是驿马,他们穿着常服,火急火燎的是要去哪里呀?” “你管他们去哪里,反正又不是来抓你的”,插话的依旧是栊晴。 刘小挚瞟了他一眼,继续好整以暇地等着荨姐姐回话。 “猜来猜去多费脑子”,梅荨挑帘瞅着外头的景致,辞气悠悠,“要真有事,会有消息送过来了。” 刘小挚乖顺的“哦”了一声,心里却还惦记方才的三人三马,不由掀开翠帘,又往快马消失的地方瞅去,似欲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飞驰而去的三匹快马一径沿着官道南下,中途还掏出一块白玉龙纹牙牌递给沿途的驿站,要求换马,就这样换马不换人,类似于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三人花了两日的功夫便赶到保定府一座轩赫的府邸前。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 朱漆的广亮大门,上头两只赤金兽头分外耀眼,繁富的山水砖雕博风,白玉须弥座,白玉拴马石,乌木錾金匾额上书着“潘府”两个斗大的字,一派华贵,气势如云。 “京城的亲王府邸也没有他府上这么气派,当真是天高皇帝远么?”前头那名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剑的中年男子沉沉说道。 站在他后头一步远同样玄裳佩刀的两人相视一眼,未敢答话。 驻足片刻,前头那人从鹰钩鼻里发出冷冷的一“哼”,尖而瘦的长脸上挂着一抹诡笑,摁剑道:“把我的帖子递过去。” 左侧那人应了声“是”,大步流星的走到东南角,将一张绯红帖子递给了门房。 一刻钟后,黑油角门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材魁梧,皮肤黧黑。方正的国字脸上续着一把络腮胡子,厚厚的嘴唇,浓浓的剑眉,正是潘硕,他奔到玄裳人面前,拱手作了一揖,低声道:“封大人。里面请”。 封翦三人与潘硕一齐入了角门。 一般接待上级都是要大开中门。引入正厅的,但潘硕却低调的从角门里将那三人请到了内书房中,正院里的下人丫鬟全部遣散。只留下封翦带来的两名手下摁刀把守在门边。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八角素纱宫灯,暗暗的撑开一圈光亮,周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封翦一径坐到靠墙一侧的玫瑰椅上。冷锐的辞气中夹杂着几丝嘲讽:“潘大人,王爷被幽禁在乾西巷。忍饥挨饿,朝不保夕,你倒是活得逍遥快活。” “封大人,你这话就见外了”。潘硕辞气憨憨的,相对封翦的夹枪带棒,更显的诚挚有力。掷地有声,“我们都受过王爷的恩惠。与王爷荣辱与共,没有王爷的提携,也没有潘硕今日的荣华富贵,说句逾矩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王妃的父亲与你父亲也是生死之交。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爷现在受难,我也很焦急,可我是个粗人,除了会带兵打仗,其他的一窍不通,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王爷,若是散尽家财就可以把王爷捞出来,我老早就做了,就是让我卖妻卖子,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封翦面色动容,幽深的眸底却闪过一抹黠色,“我快马加鞭,赶了两日两夜,就是过来向你传达王爷的口谕。” “王爷有什么吩咐?”潘硕拧起浓黑的两道剑眉,面色恭肃。 “王爷这些年送了这么多银票给你,就是让你私下锻造甲胄兵器,以备不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能不能救王爷就全靠你了。” 潘硕眉头不禁一跳:“王爷的意思是……”他劈手做了个“杀”的动作。 “王爷现在被囚禁在乾西巷里,杀机四伏,危机重重,沂王虎视眈眈,恨不得把王爷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就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忠心护主,眼下,皇上在上景苑养病,就是最好的时机,你发兵攻城,我在京城策应,里应外合,还怕不能把王爷救出来么。” “事情已经严峻到这个地步了么?”潘硕有些不敢相信,“我这里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你这里要是能闻到京城的血腥味,你还敢在这里大造府院,奢侈享受么?”一旁的多宝槅被火光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在封翦的一侧脸上,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王爷让我来问你一声,那些甲胄兵器锻造的怎么样了,搁置的地方安全么?” 潘硕嘿嘿笑了笑:“你们放心吧,锻造兵器之事,早在两年前前太子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备了,定襄伯倒也忠心,临死前也没把王爷咬出来。” “他不是忠心,他要是把这桩事情供出来了,就不仅仅是贪墨军饷这么简单了,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而是他的九族。既然你说甲胄兵器都已妥帖,那举兵救王爷之事就要尽快筹划,宜早不宜迟。” “我知道,王爷的吩咐,我潘硕誓死服从”,潘硕拍着胸脯道,“你把王爷的印信拿给我看看。” “你不相信我么?” “不是,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只是这是规矩,这么大的事,总要见到王爷的印信我心里才踏实呀”,潘硕一脸诚挚,“这可不是儿戏,我这是要带着我手下几万名兄弟去搏命,大意不得。” 封翦默了片刻:“实话告诉你吧,我身上并没有王爷的印信,只有他的牙牌”,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龙纹玉牌,递给了潘硕,“王爷的印信已经被皇上没收了,这块牙牌还是几日天王爷拖王妃捎给我的。” “没收印信?”潘硕满脸惊骇,“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连亲王玺印都被没收?” 封翦叹了口气道:“上回王爷不是派王虎与殷明给你送了十万两银票么,这桩事情已经被皇上知晓了,皇上还派了锦衣卫调查你与王爷,一旦高湛查出你替王爷私自打造铠甲器械,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事情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了,你看看你,你还浑然不知。” “锦衣卫?”潘硕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锦衣卫早晚会查出来的,我们必须要先发制人才行”,他大步走到封翦跟前,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在昏暗的灯火中看起来非常的骇人,“你说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封翦薄薄的唇角略微上扬,辞气却仍保持低沉:“先带我去看看你储存器械铠甲的处所,清点军器后,我们回来再从长计议。” 潘硕抬眸瞧了一眼外头黑沉沉的天色,沉默片刻:“好!我趁夜带你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自保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直到鸡鸣时分,封翦与手下的两名心腹方回到云庄客栈。 二楼临街的上等客房里,瘦小的店小二轻手轻脚的掌完灯便掩门退了下去,他一面“蹬蹬蹬”的下楼梯,一面还小声嘀咕着:“三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只点一盏小油灯,神神秘秘的,莫非是断袖……” 客房里静悄悄的,豆灯幽暗,房中的桌椅床杌,赝画雅瓶,依稀可辨。 一个年轻的玄裳男子侧身隐在壁角里,透过一扇雕花六角窗朝外头窥探。 曙光初露,雪厚马滑,斗大的“潘府”两个赤金楷体在晓色中闪着耀眼的金光,夺人眼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年轻男子转身走回圆桌旁,对坐在八角绣墩上执盏吃茶的封翦道:“大人,潘硕已经召了都指挥使司的一名同知,两名佥事,还有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一名同知,三名千户进府商议了。”说毕,又折回原地,继续监视。 “是按照昨晚既定的计划进行,看来潘硕对叔父你的话深信不疑”,另一名坐在下首没有卸刀的年轻男子道。 封翦冷哼一声:“五分相信,五分害怕而已。知道了皇上派锦衣卫来调查,他不得不反,你没听见他方才说‘先发制人’的话么。” “这么大一个地下密室,三万甲胄,三万朴刀,十万精箭,还有攻城云梯,弓弩长矛,皇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何等表情”,年轻男子一副看大戏的神色,“齐王这一回算是在劫难逃了”。顿了一下,“叔父,我还是不解,为什么我们要改投沂王,沂王先前可是恨透了我们啊,他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真能容的下我们么。会不会过河拆桥啊?我们为何不联合潘硕。发兵杀到京城,拥护齐王,反正老皇帝也在上景苑。起兵成功,叔父你就是头功,一等公爵,唾手可得。说不定还能封个异姓藩王当当。” “异性藩王?你小子还没睡醒吧”,封翦哂笑。“齐王已经失了先机,还造什么反,造房子还差不多。这会子恐怕潘硕什么时辰上了茅房,上了多久。皇上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当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啊!” “失了先机?”年轻男子努力思考了一下,“是指皇上知道了齐王给潘硕送银票的事么?” 封翦瞟了他一眼。对于这个白痴的问题,他连句“废话”都懒得说。 年轻男子嘿嘿笑了笑:“那潘硕还真够笨的。不过,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召集这么多的心腹部将商议,会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呀。” “就算意识到了,他也一样会发兵,他是制造甲胄的直接人,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条,再说,他对齐王一向忠心,让他发兵去救齐王,他义不容辞。” 年轻男子点点头,似又想到了什么,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惊恐道:“锦衣卫已经出动了,那叔父你为何还要沿途拿着齐王的牙牌明目张胆的去驿站换马?我们岂不是暴露了么!” “笃笃笃”,外头忽然传来清晰的叩门声。 “谁?”封翦与年轻男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客官,小的来给您送热水”,低沉如箫的声音透门而入。 封翦两颊的肌肉依旧没有放松,给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 年轻男子手摁腰刀,小心翼翼的移步走到门边,眯着眼睛从门缝外望去。 不是之前的那个小二,但跟他穿着同样的青布衣裳,戴同样的方帽,肩上搭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手里捧着一个木盆,里面盛着半盆热水,白气氤氲,除他之外,身后再无他人。 年轻男子朝封翦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全。 封翦微微颔首。 年轻男子会意,拉开门闩,打开了棕色雕花槅扇门。 曙光斜穿入户,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小二低首垂目走了进来,高高瘦瘦的,皮肤有些黧黑,但面容清秀,他将木盆搁到一旁的木架上,双手熟稔的在腰间的白色围裙上蹭了蹭,低垂的眼睫却掩盖了眸底的光芒:“客官,趁热洗把脸吧,凉了,可就不好了,店中新到了上好的白斩鸡,掌柜的让我来问一声,午膳要给客官备上么?” 白斩鸡?封翦眼皮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说到吃的,倒真是有些饿了,你们两个下去看看店中有什么好的吃食,等会儿带上来,顺便把午膳也点好。” 二人对视一眼,深知其意,一齐退了出去,掩上门扉时,还忍不住悄悄多看了那小二两眼。 门被掩上,封翦立刻起身,朝小二恭敬的做了个揖,低声道:“使者这么早就过来了,您上座。”说着,还悄悄拿眼神瞟了他几眼,眸光闪烁。 方才那句“白斩鸡”确实是自己与沂王派来的使者之间暗语,可是这位使者怎么与上回的那人不同。 上回的,可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大美人。 “封大人,不认得我了么?”使者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悠悠的坐到绣墩上。 这声音…… 玲珑悦耳如佩鸣,分明是女子之声。 封翦眼睫轻闪,禁不住再次朝使者瞧去。 巴掌大的鹅蛋脸被抹黑丑化,却仍难掩姣好姿色,尤其是那一双秋水剪瞳,清冽幽深,看久了,仿佛会把人吸进去一般。 使者却是大大方方的转过脸给他打量,面上似笑非笑,辞气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感:“封大人,瞧够了么?” 封翦省过神来,忙道:“不敢……”想问她怎么这副装扮,但话还未出口,便想起了外头监视自己的锦衣卫。 使者轻笑一声,微扬下颌,辞气高冷:“都按照王爷的吩咐办妥了?” “是”。封翦姿态摆的很低,但心底却不以为然,若不是眼下的身家性命全系在沂王身上,他堂堂一个万军之将,怎么会对一个女子低声下气,“潘硕方才已经召集心腹部将商议起兵之事了。” “那封信处理好了么?”使者闲闲的瞅着自己泛着珠贝光泽的指尖。 使者口中的那封信指的是江丽妃回宫后,齐王趁夜写的那封亲笔信。与牙牌一齐由王府亲信悄悄转到封翦手中。再由他转呈给潘硕。 信中内容是告诫潘硕要将私造的兵甲严密藏匿,暂停一切逾矩行动,进入休眠状态。 封翦沉声道:“化为灰烬。” “很好”。使者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地笑,眼底却有微芒闪过,“齐王私铸兵器,罪不可赦。你与潘硕是他的党羽,原本也是罪不容诛的。但是你识时务,知道齐王这棵大树不但要倒,还会连根拔起,便主动投靠了我们王爷。王爷说了。请你放一百个心,这桩事情做好了,你提的要求王爷一一应允。” “不敢。我只是求自保而已。王爷英明睿智,宽宏大量。哪是齐王可比。他信里虽然只交代让潘硕安分守己,可暗中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他私赠银票之事,皇上定会追究到底,这宗案子也一定要有人出来顶罪,齐王是皇子,又在这个时候夹起了尾巴,很明显是要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而他笃定我们会像定襄伯一样,不敢将私铸兵甲之事抖露,这才会如此安然的将我们推=送出去顶罪,与其被这样刻薄寡恩的君主退出去送死,倒不如择木而栖,潘硕愚昧,就让他一人去顶这项滔天大罪吧。” “好了,我不便在这里就留,否则外头的尾巴该着急了,你继续监视潘硕”,使者款款起身,辞气不变,“记住,要掐准时机,一招制胜。” “是”,封翦瞅着她朝门外行去,觉得功夫要做足全套,本欲替她开门,但又考虑到外头的锦衣卫,便改成躬身一礼,无比恭敬地道,“使者慢行。” 使者没有理会,一径打开房门,佯装成小二低眉顺目的模样去了。 封翦瞅着她的纤挑的身影渐渐淡去,眉头蹙成刀锋。 沂王果然有手段,连手下的一个女子也气魄不凡,难怪齐王不是他的对手,自己想要保命恐怕没这么容易,好在自己手里还留有证据,他若是过河拆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大不了玉石俱焚。 三日后中午,京城上景苑。 钦天监监正周元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向宏治解释今日“白虹贯日”的主因。 古籍记载,白虹贯日,大凶之兆。 宏治在上景苑也可以想象的到,群臣百官指日窃语,京师哗然之象。 “启禀圣上,经下臣查探,此次白虹贯日,预示、预示天下将有兵变发生”,周元额上汗流如雨。 宏治的脸像戴了一副面具,无一丝表情,沉默片刻:“应在何处?” 周元举袖试了试汗:“还、还未查出。” “再去查”,宏治声音不大,却比其他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骇人。 周元抖抖索索的,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出殿的,直到院中积雪反射的强光射入眼中,方省过神来。 他眯起眼睛环视了一下院子,鸟喧湖静,云翳鳞然,一派晴和。 只是日头上的那道白色光晕实在突兀。 周元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要举步离去,却见穿着飞鱼蟒跑的高湛箭步而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就旋风一般闪进内殿了。(未完待续) ps:明朝十三行省: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湖广、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保定府隶属于河南行省。 o(n_n)o~ 第一百三十九章 盛怒(补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皇上,保定府的消息”,高湛双手递上一封浅黄信笺,火漆封口,上头印着一只杯口大的飞鱼。 宏治以手支额靠坐在铺着明黄团寿坐褥的交椅上,手中一串楠木佛珠,眉头皱的能夹断头发,他瞥了高湛手中的那封信一眼,似乎并不急切的想要知道信中内容,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乾西巷那边都布置妥当了?” “按皇上的吩咐,都布置妥当了,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高湛收回手,从袖中掏出一块用明黄帛绢包好的手掌大小的方形玺印,递给宏治,“齐王殿下主动交上了亲王玺印,不过,牙牌……他说弄丢了。” 痛心、失望、盛怒之色一齐交织在宏治的脸上,良久之后,化归为一声冷哼:“不要再称这个逆子为殿下了!他肯甘心情愿交出玺印,那是因为他培养了两个好部下,不用印信同样可以起兵造反,那还要这块破石头做什么?”声音拔高的同时,还将高湛手中的玺印一把扫落,“咚”的一声砸落在水磨大理石面上,惊了门外的崔珃一大跳,几个小太监更是吓白了脸。 “封翦与潘硕盯住了么?”宏治重新靠回榻上。 “盯的死死的”,高湛面色沉稳如山,“不过,他们并未再去过那间地下密室了,只是与潘硕和他的心腹部将在府上秘密商谈,连续几日都夜火通明。” “私造兵器的事还没核实清楚么?” “封翦到保定府的头一晚上就跟潘硕去了那间储存兵甲的密室,微臣手下的人听得真切,暗中还跟随他们一齐去了,只是他们警惕性太高,行至中途便被甩了。” “诛九族的罪。当然要谨慎了”,宏治继续转动着手中的楠木佛珠,“那牙牌呢?” “核实清楚了,与三日前传来的消息一致,确实是封翦带着这枚牙牌飞马赶去了保定府,沿途各个驿站都有见过,确实是齐王的白玉龙纹牙牌。” 也就是说。齐王确实将牙牌交给了封翦。让他通知潘硕做好起兵的准备。 宏治的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杀气。 默了片刻,高湛接着道:“不过,微臣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按照常理,齐王交代封翦的事属于绝密,他怎么会自己自露行踪呢?” 宏治觉得甚有道理,但一时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也不想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揭过话题:“保定府的人马部署好了么?” “一切妥当。只待皇上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将一干逆反就地擒获,保定兵马大营也会立即由兵部尚书孔大人与侍郎戚大人接管”,高湛的辞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让人听了心中莫名的就会镇定许多。 “先不要着急动手,待查清楚那些甲胄武器的下落后,再一齐人赃并获。他们要起兵,总要先去取兵器。这点时间朕还是等得起的”,不知是不是高湛的话起了作用,宏治面上一派成竹,同时,杀气也由眼底跃到了面部。 原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只等着鳖入瓮中,难怪皇上根本不在意保定府传来的消息。 高湛心里揣测着,又将那封火漆信笺递了过去:“请皇上过目。” 一切都布置妥帖,宏治心中有了底,稍感踏实,便取过那封信,拆开阅览。 高湛小心的注意着君上的颜色。 良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眨眨眼睛,再瞟一眼。 仍是没有变化。胖胖的,白白的,和这个年纪的所有人一样,带着深深浅浅的皱纹,若是搁到寻常人家,一定是个会笑得把眼睛挤成缝的老人。 宏治呵呵笑了笑,笑声竟然有些温和,高湛还以为是方才自己想多了,出现了幻觉,但他还没弄清楚现实幻境,宏治不温不火的声音继续传来:“潘硕杀了心腹以外的几名部将,包括一名同知,三名佥事,还有其他一些不听话的将领。好啊,好戏就要开场了,你马上就能知道那些兵甲藏于何处了,朕也想开开眼界,看看是怎样的精兵利器能让他们宁愿诛九族也要攻城逼宫。” 高湛十分清楚,他的这位君上笑语越温淳,杀意就越浓。 “圣上,有急奏”,外头忽然响起了崔珃尖锐的声音。 “传进来”,宏治道。 高湛欲退下,却被宏治挥手阻止了:“你不用回避。” 非礼勿听。高湛宁愿不要这份信任,也不想继续搅入这趟浑水中。 眼下皇帝的爱子犯事,已是风雨飘摇,要是他知道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是荣王以及荣王背后的那个梅荨,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腥风血雨,想必整个京城都会被污血覆没吧,就像当年的苏曾两家。 高湛兀自想着,崔珃就领着一名锦衣百户入内,行了一礼后,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参见圣上、高大人”,百户单膝跪地,行的军中礼仪,“属下是被派去监视封翦的,两日前,他忽然寻到属下,说有要事要向皇上禀报”,他扣下铁质箭袖上的机括,取出里头一张折成长条状的笺纸,双手呈上,“这是封翦的亲笔信,让属下务必转呈皇上。” 宏治以目示意高湛。 高湛忽然有一种想假装肚子疼的冲动,但鉴于自己演技的拙劣以及宏治眼神的犀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百户手中的纸条取过来,展开浏览了一遍。 高湛的眼睛禁不住瞪大了一圈。 “怎么回事?”宏治眯着眼睛问道,并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百户退下。 待百户离开后,高湛方道:“封翦说,齐王派王府亲兵将书信及牙牌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齐王有举兵造反之心,封翦说他食君之禄,誓死效忠的自然是陛下。怎会为虎作伥,做这等大逆不道,有违君臣之纲,有辱门楣……” “拣要紧的说”,宏治极为反感。 “他说他想替皇上查清楚那批军械藏在何处,所以就深入虎穴……假装与潘硕共襄义举,他说潘硕带他去过那个地下密室。他在信中还写了具体方位。他请求皇上赶快发兵,说潘硕已经杀了十数名朝廷官员,反叛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宏治冷笑:“朕看他是知道自己被锦衣卫监视了。胆小如鼠,索性就弃暗投明了吧。” “呃……他说,他为了表明自己对皇上的忠心,特意在去保定府的路上。用齐王的牙牌去驿站换马,就是为了暗中给皇上报信。让皇上派锦衣卫去查探。” 宏治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发觉齐王有谋逆之举,就是高湛向他禀报齐王派封翦赶去保定府的时候。 不管封翦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第一个挖出了齐王私造兵器的府库,就等于拔得了头筹。这份功劳是少不了了,如此一来,齐王造反。他揭发,那他就彻底撇清了与齐王之间的关系。即使不赏赐,那也是功过相抵,最起码能保得全族平安。这个封翦还真是只老狐狸。 “难怪头一晚他跟潘硕去查探兵器的时候会把跟去的锦衣卫给甩了,原来他是要自己独抢这份功劳”,宏治的声音冰冰冷冷,“卖主求荣,卖友求荣,潘硕跟他相比,倒是忠心,只可惜,两人的心都用错了地方。” 高湛面色平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往心里去。 但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齐王这一回算是彻底歇菜了。 先前他私赠银票给潘硕,被皇上发觉,他便写了封认罪书,说是潘硕贪墨军饷,他怕将士哗变,便替潘硕添窟窿,轻而易举的把罪名推到了潘硕身上。皇上有了台阶下,又觉得他情有可原,原本已经打算将此事不了了之了。 可没想到他这一招竟然是缓兵计,着实把父皇加君主的宏治放在手心里玩弄了一番。如今的局势,齐王已是百口莫辩——他的牙牌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还假装弄丢了,他的党羽潘硕不但私造兵器,还诛杀了营中将领,举兵造反,已是罪无可恕。 高湛抬眸,从透雕子孙万代的支摘窗中朝外望去,碧蓝的天空,淡金的冬阳,还有那一圈如虹的白晕。 “白虹贯日,竟是应在了齐王身上”,顿了一下,“传令下去,可以让戚睿与孔阶行动了”,毫无悬念的结局,不过是时间问题,宏治说起来也是淡淡的。 高湛拱手应诺,正要转身离去,又听宏治补了一句:“保定府的事情解决后,把案上那份圣旨交到行人司”,语气里透着三分疲惫,三分怒意,还有四分恸惜。 高湛知道那份旨意是写给齐王的,他尽量轻声的应了声“是”,携着那份冰冰凉凉的玉轴圣旨离开了。 六日后,保定府传来捷报。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锦衣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拿了河南行省都司潘硕及七名心腹部将,并押解进京,孔阶与戚睿手执贴金轴圣旨,如天兵突降兵马大营,诛杀三十九名司部叛乱首领,恩威并济,稳定军心,成功接管保定府兵马营。 此次叛乱解决的干净利落,各方手段雷厉风行,京城那些官员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如果人的眼珠子真能掉出来,那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衢小巷的眼珠子一定比遍地的炮仗还要多。 三日后,封翦,革除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永不录用,潘硕,夷九族,手下的七名部将,夷三族,其他参与叛乱人员,满门抄斩。 被诛人数总达上万,浓重的血腥味令保定府的孩子整夜啼哭不已。 行人司司正携带圣旨前往乾西巷宣旨的那日,宏治面带病色着常服也悄悄去了一趟。 那时候,腊梅开的正盛,千叶重瓣,点点如胭脂。 乾西巷被皇家侍卫严密把守,围得滴水不漏,偶尔路过的行人远远瞅上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终身幽禁!父皇要把本王终身幽禁在这个鬼地方!那他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的干脆,他一定不是本王的亲爹,一定不是,不然他怎么不像诛杀他的亲弟弟赵王一样将本王杀了,还留着本王这条烂命做什么?不、不对,本王一定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说本王残忍不肖,德行不恭,这不都是他一脉相承的么?”齐王披头散发,衣衫脏乱,赤足踩在冰雪里歇斯底里的喊着。 宏治过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 他登时就喷出了一口老血,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骂了几句“逆子”,便一径离开了。 几日后,齐王不明缘由暴病身亡,齐王府被查抄,齐王妃废为庶人,江丽妃悬梁自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上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宫闱血案传到民间时,大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知情的人不敢明言,君上又有意封锁,六皇子赵晧与生母江丽妃的死,齐王亲王府邸的查抄都只被简单的一笔抹过,就像芟除了一株盆花的繁枝。 昭告天下的圣旨贴满各个府州县榜时,已经是正月十四了,与大多数时候的皇帝诏书一样,围观的人都只听最前头的一个秀才摇头晃脑的宣读,知道原来六皇子在乾西巷不幸染上时疫,他的母亲江丽妃探病时也被感染,病症凶猛,御医束手,皇子与皇妃于宏治二十年正月初九寅时薨逝。 京城的皇榜也书着同样的内容,但相信的人却比开花的铁树还稀有。 齐王暴病而亡,是自尽,是赐死,还是被谋害,史官也无从知晓。 这样的一团迷雾还未激起多大的波澜,便被一年一至的上元佳节淹没了。 刘小挚来栖雪居邀人出门的时候,栊晴正在给窗边玛瑙香几上的一只尊罍插梅。 与梅荨一齐坐在暖榻上的舞青霓夸张的睁着一双杏眼,奇道:“平素最爱热闹的不是小晴么,今儿居然有人比小晴还要激动,咦?是高湛这颗榆木脑袋开窍了呢,还是梅荨要回苏州了呀。” “今天是上元节,李砚汐可以出府玩的,他当然着急咯”,栊晴朝铜尊罍里搁了数钱硫磺,眼皮也没掀地说道。 “我记得好像有一个人比小挚还要激动吧”,梅荨悠然地将手里的书册翻了一页。 赧然得将脑袋低到了胸前刘小挚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高湛这会子还在院子外头等着呢,霓姐姐,你也快点嘛,他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舞青霓搁下手中的定窑青白茶杯。挑眉道:“好啊,那我这会子就去梳妆打扮一番,你去告诉他,等一会儿我们一齐去。” “好!”听见舞青霓答允了,刘小挚也莫名的高兴起来,堪堪转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扭头道,“我们一齐去?我们指的是谁啊?” 舞青霓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梅荨。脑门顶着问号的刘小挚,故意拖拖拉拉的栊晴,杵在院子外头的高湛,最后点了点自己的。懒懒道:“还有蔺勖,再勉强加上一个李砚汐。” 刘小挚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么一大堆的人乌泱泱一块儿去。那还怎么跟小汐说体己话,送他表礼啊。他拉长了脸道:“一定要一齐去么?高湛也不会同意的吧。”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自己后背被碰了一下,力道还不小,下意识的回头瞅过去。原来是栊晴了挤过来,唇角紧紧抿着,眼角泛着诡笑。一副形迹可疑的样子。 刘小挚脑中闪过一道光,立刻意识到不好。忙低头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宝蓝色箭袖劲装,粉底玄面的鹿皮朝靴,宝蓝色的蔽膝,镂雕锦花的錾银腰带,全都簇新的纤尘不染,并没有被栊晴故意弄脏,他疑惑片刻,又摸了摸梳的一丝不乱的乌发,上头的一根素竹簪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只好狐疑的按下了心中的疑惑,转身出去给高湛报信了。 栊晴没有理会他,一径走到梅荨跟前,笑嘻嘻地指着窗边刚插好的腊梅:“姐姐,你看我插的好不好。” 梅荨扭头仔细瞧了瞧。 是一大株半人高的千叶腊梅,欹枝斜出雕花窗外,黄昏的桔光映上去,嫣然流盼,华光溢目。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比姐姐插的还要好。” 栊晴嘻嘻一笑,拈了紫檀木炕几上的一粒梅子抛入嘴里:“我已经朝铜花瓶里搁了锡管,还加了硫磺,不会被冻裂了,而且里头的水我用的是上回霓姐姐从慧济寺竹叶上收集回来的雪水。” 舞青霓一口茶喷出来:“什么?那么一大瓶水用的全是慧济寺竹叶上的雪水?” 栊晴素来最怕舞青霓,见舞青霓瞪眼珠子的样子,忙朝荨姐姐跟前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身前胡乱搅在一起的两只手。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费了多少精神才弄回来的么?那是天下煮茶的珍品,给金子也买不来的,你你你、你竟然用来养一株花?今天晚上继续跟我学霓裳羽衣舞,一晚上不许睡!” 窗外扑棱棱飞起一大群鸟儿,枝影乱颤。 栊晴缩着脖子又往荨姐姐跟前退了一步,紧挨着她的身子。 梅荨搁下书册,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温笑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水嘛,让你霓姐姐再去慧济寺收一瓶回来就是了。” 舞青霓登时无语,哽了半天才道:“我才懒得去了呢”,说着,起身一径往里屋梳妆去了。 栊晴低头瞅着舞青霓走远了,嘿嘿一笑,从雕花木桁上抱过一件抖珠大氅,一件雪青狐裘,递到梅荨跟前:“姐姐,穿好衣裳我们去逛花灯了。” 梅荨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 “对了,我们把刘婶也叫上吧”,栊晴一面将衣裳裹到梅荨身上,一面道。 “刘婶啊,她去不了了。” “为什么?” “她说想趁着我们去外头的时候,好好歇一歇,府上这么多能吃的,过个年可把她累坏了。” “啊?可我还想着回来吃她煮的宵夜呢。” 半个时辰后,梅府开出一溜长队。 八个留头小子一出府门就跟洒豆似得不见了踪影,栊晴和平素一样紧紧跟在梅荨身旁,舞青霓与高湛走在后头,蔺勖很知趣的没有跟着一齐出来,刘小挚在最后头,一双星眸四面八方不住的乱瞧,恨不得再多生出两只眼来。 众人堪堪转出南街,便见到前头的石砌拱桥上立着一抹柳黄倩影,身材纤挑,面若芙蓉。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清澈无暇,明媚的像春天里无云的碧空。 见到刘小挚过来,她瓷似的脸上立刻绽开一抹笑,雀跃着跑进队伍里,抱了抱圆滚滚的梅荨,撒娇道:“荨姐姐,我可想你了。你也不来府上看我。我天天被姐姐拘在家里做女工黼黻,烦都烦死了,真羡慕小晴。我也想天天跟在荨姐姐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姐姐却让我少跟你来往”。她拉起梅荨的手,嘟着嘴道。“荨姐姐,你是不是跟我姐姐吵架了呀,我姐姐就是这样,认为她自己什么都对。一定要别人向她道歉才行,可是荨姐姐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会跟别人道歉呢?” 梅荨淡淡笑了笑。 “你姐姐不是让你少跟我们来往么。那你现在怎么还跑来了?”栊晴操起手,乜斜道。 “小汐”。刘小挚跑到她身边,瞪了栊晴一眼,“她来都来了,你要把她赶走么?” “刘小挚,你决定要跟我单挑了么?” “小挚哥哥,不要吵了”,李砚汐又喜又急,红着脸道,“小晴她没有恶意,只是替荨姐姐抱不平而已,姐姐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很生气,还跟她大吵了一架,好些日子都没理她”,她的头又埋低了几分,目光有些逡巡,但大家都以为她是太过害羞,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似是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了情绪,她再抬起的眸中,又盛满了暖暖的笑意,她偏头瞅了后头的一对璧人一眼,声音略低:“霓姐姐,好久不见,高大人,没想到你也在。” 紫衣佩剑的高湛颔首一礼。 舞青霓扬了扬眉,衣襟上的玉绡流苏随风摇曳:“原来是李家娇滴滴的二小姐,没想到你还记得沁春园的舞青霓,呵呵,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她一向不喜欢李家,方才又听李砚云如此说,忍不住小小出了口气。 李砚汐埋头咬了咬樱唇。 “荨姐姐,我想起来还有个东西忘了取,我让小汐陪我一块儿去吧”,刘小挚满目哀求。 梅荨淡笑着点了点头。 李砚汐眼角润润的,向梅荨道了扰,且跟刘小挚去了。 梅荨一行人倒也没有把李砚汐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在辅佐沂王这桩事情上,梅荨确实是离间了沂王与李家之间的关系,李砚云认为梅荨要同李家争功劳,怕李砚汐被梅荨利用,让她少跟梅荨接触,也在情理之中。 一行人继续往前头行去。 大街小巷已是人头攒动,拥挤如潮,满街灯火,珠璎密密,锦绣重重,整个京师宛如珠玑玛瑙堆砌起来的一般。 转过南街,往前穿过一条小巷,便到了昭市街,街道上点着各色琉璃灯盏,有回看灯花的孔雀灯,身栖松柏的仙鹤灯,上树摘桃的山猴灯,口衔荇藻的黄鸭灯,偷瓜抱蔓的老鼠等,衔花朵朵的麋鹿灯……如阡陌诗歌,涓涓不断。 栊晴猴子似得窜上蹿下,瞅瞅这个,转转那个,目不暇接,最后停在了一只八角玻璃锦鸡灯前,眼睛贴在灯上,眨也不眨的瞅着。 “栊晴是喜欢这盏灯么?”高湛似乎也很喜欢活泼好动的栊晴,温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递给一旁卖灯的老伯,“不用找了。” 卖灯的老伯笑的牙都掉了满地。 栊晴对高湛的好感蹭蹭上涨。 舞青霓笑嗔了高湛一眼:“她不是喜欢这盏灯,她是喜欢上头那只肥肥大大的锦鸡。” 高湛温笑着看向栊晴。 栊晴使劲儿点点头,目光滑过一旁的梅荨时,却见她伫立在火树琪花的灯火中静静地凝望着灯街的另一头。 舞青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一身荼白常服的荣王,旁边还跟着一位如绿波芙蓉,静水照花一般的妙龄女子。(未完待续) ps:单位有点忙,传的有点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宁娴(补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湛蓝的夜空中满满的都是星子,街市上的锦灯却好像比星子还要多,把整条昭市街点缀成了一弯星河。 荣王停驻在一盏琉璃制的走马灯前,面色平淡,身上依旧穿着荼白色织山水圆领,白玉束发冠,腰间一枚玲珑臻密的翠玉玉佩,通身的浅色更衬得他温淳似玉,就像山间的一轮朗月。 他似乎颇爱荼白色,除了上朝的朝服外,其余的家常衣裳大多都是这种如玉如月的荼蘼白。 他的身前半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湖绿绣萱草葡萄的褙子,七色襕边的月白色马面裙,乌黑如缎的发梳着双垂髻,髻上绾着摺丝珠花,纤指上执着一串酥黄的炸果子,正在逗弄足边一只雪白的卷毛小狗,笑靥如霞。 有三四个半大的孩子举着莲花灯风似的跑了来,荣王朝她迈近了一步,沉稳如山的立在她的身后。 女子似有所觉,扭过头朝他看去,眉眼间都蕴着笑,暖暖的笑靥仿若白天的冬阳,让人一下子就忆起了过去柔软娇憨的岁月。 舞青霓却绿了脸,立刻褪下手上的一枚珍珠戒指,瞄准荣王的那只腿,卯足了力气就要屈指弹过去,却被覆过来的一只冰冷的手阻止了。 舞青霓怒其不争地盯向梅荨。 梅荨淡淡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却被周遭的流光溢彩衬得极为苍白,她重新将手拢进袖中,举步朝另一头行去,简单的丢下了两个字:“走吧。” 舞青霓真想把这枚戒指改弹到她额头上。 高湛不用察言观色,瞧着舞青霓这么大的反应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同时,脑子里的疑问也冒出了一大堆。 瞧这样子,梅荨与荣王之间似乎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难道梅荨辅佐荣王是冲着名分去的?舞青霓瞧她为荣王殚精竭虑,可荣王却在这个时候与其他的女子逛花灯,所以替她鸣不平,舞青霓与梅荨交好。想来也是因为彼此之间有共同的目标吧。 可是梅荨却好像并不在意。是觉得那个女子根本不足为惧么?以她的手段,在朝廷翻云覆雨都是举重若轻,更何况是对付一个小小的闺阁女子。 荣王招来这么一个女谋士。还真是要头疼了。 相比之下,舞青霓却要光风霁月的多。 高湛唇角边不由弯起一抹弧度,却蓦地惊觉旁边直直射来两道冻过的目光,他想伸手抓抓后脑勺。举到一般又讪讪的放下,干干笑了笑。 舞青霓横着一双杏眼。复制了一遍梅荨的话,却是咬着银牙说的:“走吧!” 高湛木然“哦”了一声,刚跨出去一步,似又想起了什么。扭头朝后头看去,栊晴已经不见了,那盏八角玻璃锦鸡灯却还在原处。寒风吹过,嵌在角上的鹅黄流苏飘飘荡荡。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高湛取过那盏锦鸡灯。紧步跟了上去。 刘小挚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荨姐姐”,拨开人群,急急朝前头的梅荨挤去。 荣王下意识的扭头。 循着刘小挚脚步的方向,很轻易就发现了十步开外裹的圆滚滚的梅荨。 他沉吟片刻,与身旁同样被叫唤声惊觉的女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一齐提步朝梅荨走了过去。 彼时,刘小挚已经挤到了梅荨跟前,有模有样的敛容禀道:“荨姐姐,我送小汐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我爹了,这会子恐怕他已经到府上了,他让我告诉姐姐一声,说你让他查的人已经有消息了,不过,我爹还说,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让我一定要把话带给你,说你不必急着赶回去,尽管好生玩着,上元节一年一回,是京城最热闹的节日,你什么时候玩累了,什么时候再回去,他也正好和我娘叙叙话。” 梅荨微微点了点头。 荣王二人已经到了。 梅荨与高湛欠身执礼,刘小挚也学着拱了拱手。 荣王面色淡淡的,颔首回礼。 舞青霓却背过身子,假装路人,一径走了。 此地不是沁春园的舞榭,离得这么近,荣王一定认得出来,她是苏琀。 高湛不是个攀龙附凤的人,也不喜寒暄,施过礼也离开了。 刘小挚想了想,跟着高湛一块儿走了。 乌泱泱的一堆人,眼下就单余下他们四人。 “这位是宣国公的千金宁娴”,荣王自然要先介绍一下,伸手礼节性的指向梅荨,“这位是广陵梅琴,梅荨。” 宁娴面上立刻浮出惊喜之色,玲珑的灯火映在她雪白的脸上,玉琢的一般:“我在湖州的时候去过苏州梅府拜访过梅先生的,可是梅先生身子不好,不轻易见客。没想到,天意使然,竟然让我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万分高兴,我是宣国公的女儿,乳名宁娴……”她喜孜孜说着,忽然意识到未婚夫还在旁边,想起母亲告诫她女儿家要矜持的话,登时涨红了脸,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愈加娇憨。 “我叫栊晴,她是我姐姐”,栊晴小大人似的介绍起来,却误打误撞地化解了宁娴的窘迫。 宁娴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粉雕的小人儿,冲着栊晴宠溺的笑了笑。 栊晴感觉像吃了块虎头糖,难得的露出了友好的笑容:“我方才看见你手里拿了一串炸果子,看起来很香的样子,你在哪里买的呀,我也想吃。” 宁娴举目四下瞅了瞅,面有难色:“我是去年才回的京城,哥哥虽然带我出来过几回,但每次都只是在马车上远远的瞧了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知道在哪里,我很认路的,我带你过去吧。” 栊晴眉眼弯弯。忙不迭的点头。 两人都没意识到什么。 荣王却不由瞟了对面的梅荨一眼。 她方才瞧见自己了,离得这么近,怎么不打招呼就走,是不想打扰自己与宁娴的雅兴么? 梅荨面色静的如一弯湖水,装着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就差诧异地问栊晴一句“原来你早就看见荣王了呀。” “姐姐,我要去买炸果子”。栊晴歪着头说道。想了想,又把袖子里睡大觉的小银花拽了出来,一把塞进了梅荨的袖子里。“我很快就回来。” 宁娴的目光却是从栊晴的袖子直直平移到了梅荨的袖子,一双水灵灵葡萄似的眼睛睁的老大。 栊晴拉了她的衣角:“走吧。” 宁娴省过神来,“哦”了一声,愣愣地转过身子。又想起什么,扭头向荣王打了个招呼:“我也很快就回来。” 荣王面色踌躇。 “小晴很喜欢她。会保护好她的”,梅荨淡笑道。 之前在望海楼的密道里,他见过栊晴的功夫,旋即放心的点了点头。温言道:“去吧。” 二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我正好也有事与你相谈”,荣王走过去,与梅荨并肩。伸手指了指前头台矶上的一方空地,“我们去那里。” “齐王一倒。他手下的党羽很快就会被排挤出京,朝廷又会有一次大的人事变动,这是决定局势的关键一步”,梅荨提步朝前头走去,“名单上的人,王爷可都接触过了?” 荣王点点头:“十之*都愿意与我交好,有些还明言要支持我,诚如你所说,他们对眼下的朝廷风气颇为担忧,最近北元又有一次大的军事调整,父皇为此忧心不已。对了,我今儿早上进宫给母后请安,安乐恰巧也在,我本来要约她今晚一块儿出来赏花灯,她却说要与戚睿一齐去,我一时好奇,便问了她缘由,她说前几日去缃山上赏梅,无意间碰见了戚睿,两人相谈甚欢,所以约好今日一齐出去,这……也是你安排的?” 先前安乐公主选亲,“脱颖而出”的是前刑部尚书杜修文之子杜继孟,但在曲芳的案子上,他与大理寺卿梁诤一齐被判了斩首,他的儿子没有功名在身,已经举家回了祖籍常德,所以这门亲事自然而然的也就化为了泡影。 安乐公主虽然无心参与朝政,但她自小与五哥赵昕感情笃厚,私心里还是希望他可以继承皇位的。 如今戚睿是宏治身边的大红人,时常出入禁宫,炙手可热,京城大多数的官员都认为他会被调到五军都督府,继任都督一职。 安乐若是嫁给了戚睿,无形之中又给荣王添了一双羽翼。 “月老的活儿,我也干的来么?”梅荨有些无奈。 “不是你安排的?”荣王有些意外。 “安乐公主从小就不喜欢针黹女红,总想着去北关看看气吞万里的将士,她与戚睿谈的来也没什么奇怪,说不定是安乐公主自己打听到戚睿那日会去缃山上赏梅,所以故意去和他接触的,安乐公主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荣王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忽然又觉得不对,顿住脚步,诧道:“你在怎么知道她从小不喜欢女红,想去北关沙场?” 梅荨窒了一下,复又淡然:“我可是去宫中见过安乐公主的。” 荣王释疑,继续提步前行:“这批纯臣一直都被李舜打压,在京中只任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职,这一回京朝的人事变动,你有把握将他们安排到关键的职位上去么?” “王爷忘了通政使郑至清了么?”梅荨拾阶而上,流光滑过她的眸子,一片雪亮,“他不也是常年被李舜打压么?如今怎样?只要皇上对李舜起了疑心,所有被他打压过的官员都会转而成为皇上的帮手,只不过,他们在朝廷里被埋的太久太深,已经被皇上遗忘了而已,眼下,只需要一个人在皇上面前提一提,自然是水到渠成,而李舜是不敢反驳,也不会反驳的。” 他反驳反而证实了他与那批官员的敌对立场。 “你说的这个人是蔺羲钦?”(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使者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颔首:“重要的官职全都安排这批纯臣,其余的就与李舜对半开,如此,蔺羲钦在他面前也有个交代。” “他不会起疑么?” “蔺羲钦可以拿皇上当借口”,梅荨拢袖立在石砌空地上,望着前头璀璨的灯火,“今年的官员考核成绩很快就要发布了,朝廷职务出了这么多的空缺,皇上趁着这个机会,一定会尽数补回来,吏部呈上去的候补官员名单,皇上面上还是会与内阁大臣一齐甄选,但私底下却会和蔺羲钦再商议一次,李舜如果责问,他完全可以说是皇上不同意,今夕不同往日,李舜也没奈何。” 荣王默了片刻,面色有些凝重:“沂王接下来就要将矛头对准我了么?” “纵使他愿意放过你,李舜也不会同意。你是嫡子,是大洹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还是众皇子中唯一与沂王并肩的亲王,自然是少不了要与他较量一番的”,梅荨面色澹泊,辞气悠然,“先前王爷还没有力量与他们二人正面对抗,才需要齐王做挡箭牌,如今沂王为了对付齐王损兵折将,朝廷中除了一个李舜之外,其余基本已经被剪除干净,待新的朝廷任免公布后,朝堂上大部分就是支持王爷你的人,沂王恐怕想要跟你平分秋色也做不到了。 “不过,王爷还是要回去叮嘱他们一声,让他们稍稍收一收牛脾气,敛好锋芒为上,可千万不要一到任上,便铺天盖地的上折子,要求皇上立你为太子,到时候。皇上对他们一旦起了抵触之心,他就会靠向李舜,借助他来平衡这个局势,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这些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父皇他无心立我为太子,他们上再多的折子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为此搭上性命”。荣王的眉线坚毅起来。“我帮助他们担任上朝廷重要的职务,是希望可以借此扫除朝廷积弊,一改如今的乌烟风气。并不是要他们为我做什么,他们都是中直之臣,也不会为了襄助我夺嫡而营私舞弊,败坏朝纲。” “王爷。有些时候,该利用还是得利用。如今是非常时期,不是太平盛世,不是只需要他们做好手上的职务就行”,薄薄的月光斜映在梅荨苍白的脸上。清冷如霜,“眼下,朝廷局势风起云涌。今日是一品大员,明日人头落地的比比皆是。他们只有得到王爷你的庇护,官运性命才行的长久,否则,一旦沂王上位,李舜秋后算起账来,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我与他们是坦诚相交,以礼相待,并非你口中的利用”,荣王声音转沉,“威逼利诱这些手段要是能让他们屈服,他们就不会一直被李舜打压,郁郁不得志。你也不需要耍什么手段,这些事情本王自会处理。” 梅荨耸耸肩:“有人代劳,我乐的轻松。” 栊晴两手举着各色炸串跑了回来,迎风都是浓郁的香味。 后头的宁娴手里也没少拿,走至台矶前的时候,忙把嘴里鼓鼓囊囊的食物咽了下去,红着脸讪讪的笑了笑,才走到荣王跟前:“其实方才你陪我去买的时候,我已经很饿了,但是想起母亲的话,我就忍着没有吃,后来,看见小晴吃的大快朵颐,我就没有忍住”,她眼睛一弯,将手里的一串鹌鹑蛋大小的酥黄丸子递到他面前,“那里的炸串我都尝遍了,这个素鸡挂糊是里头最好吃的,你尝尝。” 都尝遍了? 那里的品种好像不下百种吧! 她是有多饿呀,那方才的炸串怎么还用来喂卷毛小狗了呢? 荣王各种不理解,接过素鸡挂糊,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明黄素面帛绢递给她,一面道:“那你这会子吃饱了么?” 宁娴使劲儿点点头,接过帛绢,擦了擦手,脸颊登时烧的厉害。 荣王不由失笑。 这和母后形容的婉约灵秀也相差太大了吧。 却也不失秉性,这一点与她很相似。 荣王面上的笑容登时淡去,周遭迷离的灯火映在他的眸子里,微微闪烁,他忽然什么兴致也提不起来了,跨着双肩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也没有与梅荨打招呼,一径下了台矶。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宁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朝梅荨和栊晴望了一眼,耷拉着脑袋跟在荣王身后走了。 栊晴却一面大口大口的嚼着美食,一面举着炸串朝她挥了挥手,又吃力地仰起沾满油的脸,含糊不清地道:“姐姐,你怎么忘了把绢帕给我呀?” 梅荨收回目光,掏出袖子里的玉色纱绢递给她,紧紧揽了她的双肩一齐走下台矶往梅府迤逦而去。 月半中天,行人星散,只留下满城或明或暗的灯火在寒风中独自飘零。 二人回到自家府上时,已经漏下二鼓了,刘掌柜高高瘦瘦的身影立在大门外,伸长了脖子候着,看见梅荨回来,登时长舒了口气,忙迎过去:“小姐,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差人满大街的去寻了。” “寻什么?有我栊晴在,你怕什么哦”,栊晴觉得刘掌柜这句话是在鄙视她,登时板起了脸。 “你们是一齐出去的,这会子就剩下你们二人未回了,我怎么能不担心”,刘掌柜跟着梅荨的步伐一齐往门内走去。 “是姐姐说想走走,不想坐马车的,这才晚了”,栊晴嘴角下拉。 刘掌柜心底叹了口气。 小姐定是又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带着她儿时的记忆,更何况是这样一场热闹的上元节呢? 他记得,往年苏家这个时候都是最喜庆的,小姐会提前许多天就把彩绘锦灯挂满府里每个能挂的地方,到了上元这一日,她就会和三小姐、荣王他们一齐出府玩半宿。待行人散尽,才兴致勃勃的回府。 他总想着让小姐去外头散散心,竟忘了这一层了。 “小姐,小挚把我的话传给你了吧”,刘掌柜忙转移话题。 梅荨点了点头,一面往栖雪居行去,一面问道:“怎么样?” “按小姐的吩咐。我派了八名高手轮番监视齐王府。眼下都查清楚了,沂王之所以会如此快而准确的得到齐王妃遣王虎和殷明给潘硕送银票的事,诚如小姐所说。是因为齐王府上有李家的细作。” 梅荨淡淡点头。 “这个细作以齐王姬妾的身份潜藏在齐王府,齐王被幽禁在乾西巷的时候,她还秘密去过多次,乾西巷里搜到了那支银点翠发簪便是她的。之后,她还作为沂王的使者去保定府的云庄客栈与封翦悄悄会面。她化装成店小二的模样,若不是我们的人眼尖,差点就被她蒙混过去了。” “唤作月箫么?” 刘掌柜有些意外:“小姐如何知道她的名字?” “你们收集来的情报里隐约提到过齐王有个非常受宠的姬妾,唤作月箫。她既然是以侍妾的身份靠近齐王。不做到最受宠怎么行?如今盯紧了么?” “按照小姐的吩咐,遣了四名高手轮番进行严密监控”,刘掌柜伸手去掀大红金线二色落梅软帘。却被梅荨抢先掀开了,他眼底掠过一抹暖意。一面随梅荨入了屋,一面继续道,“她一直住在大柳街,齐王出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过门,连一日三餐都是东家备好的,想来也是怕有人会查到她的身上,故意隐匿了行踪,幸好小姐早意识到了齐王府有细作,派了人盯着,这才能监视到她,否则,就真的连一个影儿也捞不着了”,顿了一下,“只是,齐王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小姐你还揪着这个月箫做什么,让她在皇上面前揭发沂王么?” “刘叔,坐”,梅荨坐到束腰八仙桌边的海棠绣墩上,“能潜入齐王府当细作的一定不简单,在李家的暗桩组织中一定级别不低,她只是暂避风头,等风声过了,她一定还会与她的上线联系,我们摸到了这个与她联系的上线,要挖出李家的暗桩组织就不远了。” “暗桩组织?”刘掌柜刚要坐下,听到这句话立刻绷直了身子。 梅荨摩挲着手中的越窑青白茶碗:“派往荣王府的细作百灵,阚育追杀的太子妃的贴身丫鬟文绣,还有齐王府的侍妾月箫,这些都是女子,且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有接受过专门的训练怎么做得到?所以李家一定有一个缜密完整的暗桩组织,杀人于无形。” “那这些女子都是从何处来的?”刘掌柜替梅荨续了点热茶。 “我记得去年五月与李砚云一齐去庄子上的时候,听拟香提起过,她说她家小姐心肠好,常做善事,经常把卖去青楼的女子买下来,当时,拟香还未说完,就被李砚云喝止了,想来,应该都是这些女子了。” 刘掌柜眸子微亮:“原来小姐这是要穿针引线,通过月箫挖出李家暗桩组织的核心,再将她们一网打尽。” “先前我不是派你去打听一个叫作关嬷嬷的人么,那时候,我就已经有所怀疑,这个关嬷嬷就是暗桩组织的核心,但是我们寻了许久,也没有寻出任何蛛丝马迹,可见隐藏之深”,梅荨望着茶碗中浮浮沉沉的香茗,“我只好另寻突破口了,这个月箫是眼下我们掌握李家暗桩组织中唯一的线索,所以一定要盯紧了。”梅荨再次嘱咐了一遍。 “我知道,小姐放心。” 梅荨揭过话题:“封翦怎么样了?” “他被革除职务后,立马就收拾行李举家出京,可半路却遭到沂王手下的人埋伏暗杀,按小姐说的,我们在他最危机的时候出的手,如今他一家老小已经被我们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只是他不愿意吐露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对我们有很大的防范。” “保证他的安全,暂时不要跟他提任何交易,我自有打算”,梅荨支着肘,捏了捏眉心,“刘叔,辛苦你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刘掌柜应了声“是”,嘱咐了小姐几句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透雕灯笼框的槅扇门堪堪掩上,梅荨便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躺在里屋竹木牙雕架子床上的栊晴听到动静睁开眼瞅了瞅,见对面填漆床上的杏子绫被还兀自还叠的整整齐齐,她忙起身趿鞋,往外厅走去,见到荨姐姐靠睡在桌上,忙抱过一床厚厚的绒毯紧紧裹在了她的身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应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府黯了下去,李府明烛却仍旧高烧。 书房门窗紧掩,温黄的火光从糊着高丽纸的支摘窗中漫出来,减弱了许多,照的正院里光秃秃的枝桠愈发森冷。 丫鬟婆子们全都细声细气退得远远的。 整个上房静得落针可闻。 书房里,李舜穿着沉香色织万字福寿的家常衣坐在书案后头的交椅上,脸部的线条端严清肃,丝毫没有因为齐王的落败而升起喜悦之情,他的目光落在手中半折的书卷上,似随口问道:“汐儿睡下了?” 对面的李砚云坐在花梨木轮椅上,纤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点头道:“回来没多久就睡下了,简单的答了我的话,就把我给赶了出来。”辞气颇有些无奈。 “还是那个叫什么刘小挚的送她回来的么?”李舜仍旧没有掀眼皮。 李砚云半低下头,愧然的应了一声“是”。 “砰”,李舜将手中的书册掷到书案上,声音不大,却足以压迫胸腔。 李砚云惊了一跳,手中的紫藤云纱绢绞得紧紧的,面上却含着笑道:“父亲莫要动怒,过阵子,女儿寻个由头把王妈妈和她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远远打发了就是”,话风一转,“不过,这回若没有刘小挚,我们让汐儿打听的事儿不也没有着落了嘛。” 李舜面色稍霁:“事情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李砚云心底松了口气,若没有这个由头,父亲一定也会责怪她这个长姐没有看顾好妹妹,“按照我们说的。汐儿早早的就在梅府门前那座石砌拱桥上等着,他们是一行人一齐出来的,舞青霓与高湛都在其中,汐儿还跟他们打了招呼,不会有错,听汐儿的语气,她好像还受了那个舞青霓的奚落。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刘小挚解围带走了”,说到后头,玉面浮起一丝愠怒。 李舜沉吟片刻:“这么说。这个舞青霓一直都藏在梅荨府上?” 李砚云面色踯躅:“自上回鹤举世伯提过之后,女儿就遣人分别到荣王府与梅府布了暗哨,可是梅府门禁森严,高手环护。我们的人去了不到半日功夫,就差点暴露。未免打草惊蛇,我只好让他们全都撤回来了,不过荣王府倒是监视的紧,不曾见到舞青霓从荣王府出来。至于舞青霓为何今日会从梅府出来。女儿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一直藏身梅府,也有可能只是简单的串门。毕竟梅荨与舞青霓之间确实存在交情——她们二人的琴艺都是响绝天下。” “这个舞青霓倒真是不简单”,李舜笑哼一声。“利用池枢的急功近利,布了一颗七羽,就把老夫唾手可得的锦衣卫给斩除了。沁春园只是个幌子,收集情报,培养暗线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不但跟高湛有交情,还与梅荨搅在一起,是想将沂王手下的党羽全都劝归荣王么?”顿了一下,“梅荨与舞青霓交好,这桩事情,你怎么看?” 李砚云深思片刻,微微摇头:“梅荨的性子,女儿实在捉摸不透。这次扳倒齐王,梅荨虽然没有直接出手,但她提供的消息却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若说她是为了荣王而与我们一齐扳倒齐王,那她为何还要明目张胆的与舞青霓接触呢,为了不被人怀疑,她应当极力避嫌才是,以她的性子,即使她是真心实意襄助沂王,也是会收留舞青霓的”,她轻叹了口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很难摸透。” “摸不透,是因为藏的深”,李舜起身走到六角琉璃宫灯前,执起一旁的花剪,揭盖剪烛,火光映在他头上的素竹玉簪上,一派莹亮,“藏的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是真是假,很快就会揭晓。” 李砚云生性聪颖,略一沉吟,便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意思,展颜道:“先前有齐王挡着,我们才分不清她是为沂王还是为荣王,如今齐王已除,荣王就要与沂王正面对抗,她襄助哪一方,很快便会见分晓”,声音转沉,“梅家有十足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梅荨若真是在暗中匡助荣王,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这个罪名扣上去,足以颠覆整个梅家。” “古玉斋与梅府关系密切,可仔细查过了?”李舜搁下手中的花剪,重新坐到交椅上。 “古玉斋原本是梅家在京城的玉器铺子,三年前被掌柜刘氏买断,可以说与梅家商行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瓜葛了。据刘掌柜自己说,他能独自经营古玉斋,还能把它做成京城的玉器之王,实是少不了东家梅老爷的帮助,他说没有梅仲彝就没有他今日的成就,他对梅家始终心怀感恩,这一回梅荨独自上京,她瞧着梅府冷清,便让妻儿去府上同她作伴。其余的查不出什么,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 李舜执起案上的豆青地松下三老斗彩磁茶盅:“这种表面上越是做的滴水不漏的,通常越有问题,你再派人仔细去查。” 李砚云应了一声“是”,她扭头瞅了瞅外头的天色,刚要开口让父亲安歇,却听见管家林顺的在外头恭喊了一声“老爷”。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李砚云兀自想着,就听父亲轻唤了一声“进来”。 门响后,穿着褐色夹稠直裰的林顺躬身走了进来,面色惶急,朝李舜二人施过礼,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大小姐,封翦失踪了。” “失踪了?”李砚云登时柳眉倒竖,且惊且怒,“派了这么多的江湖高手去杀一个武功平平,还要保护一家子老弱妇孺的人都办不到,全是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 林顺的头低到了胸前。 李舜脸色虽不好,辞气却平淡:“发生了什么事?” 林顺满额冷汗:“回老爷小姐的话,我们按老爷的吩咐,在封翦出京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本来眼看着就要得手,却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群黑衣人,武艺实在高强,我们的人损失惨重,根本敌不过,这、这才让他们把封翦给救走了。” “那他一家老小呢?”李砚云辞气锐利。 林顺心中惶恐,却是忘了封翦的一家老小,忙道:“也、也给救走了。” “父亲,一定是荣王!除了他还会有谁?”李砚云前倾起身子,杏目圆睁,“司马昭之心,这回是昭然若揭了,没想到,荣王出手这么快。” “云儿,事情不但要顺着看,更要反着看”,李舜以目示意林顺退下,“你说是荣王派人救得封翦,这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荣王何以会知道我们要对封翦下杀手,从整桩事情来看,封翦是为了自保才揭发了齐王,那就等于是帮了沂王一个天大的忙,我们应当要赏赐他才是,又何以要杀他呢?” 李砚云垂眸思忖片刻,眸光一亮:“父亲的意思……荣王知道是我们利用了封翦,让他出言激起潘硕兵变,所以我们一定会杀他灭口,这才暗中派了人保护他,还特意等我们出手之后,再将他收入网中。” “还有呢?” 李砚云又深思了片刻,眉间一跳:“我们先前做的一切,荣王都了如指掌,包括我们派人暗中与封翦联络,他一定也知道了。他救封翦,是不是意味着,他知道齐王生前写过一封亲笔信给封翦,让他转呈给潘硕,还是……仅仅是因为封翦是替齐王鸣冤的重要证人。” 李舜转动着拇指上翠莹莹的扳指:“齐王那封亲笔信,你的人亲眼看见他烧毁了么?” “是”,李砚云笃定道,“月箫亲眼看见他搁入炭盆中烧毁的,不会有错。” “没有物证不足为惧,我量他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李舜语气冰凝,“荣王要是敢领着封翦上殿给齐王喊冤,那正好,老夫就可以反咬一口,说他是为争夺东宫之位,故意诬陷沂王,老夫倒要看看,皇上是相信沂王,还是会相信他!” “父亲说的是”,李砚云松了口气,含笑道,“还是父亲考虑周到,女儿不及万一。” “荣王既知道有人曾经与封翦私下联络过,一定会派人暗中调查的,为保安全,你的人要沉寂一段时间,暂时中段一切联络”,李舜眸子掠过杀气,“还有,那个月箫不能留了。” “可是……”李砚云面露不舍,“月箫是女儿费了许多功夫才培养出来的,是我们的人里头最拔尖的,不仅样貌出挑,武艺上佳,而且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女儿还想等这阵子风声过了,另外再派任务给她呢。” “父亲是怎么教导你的,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个卒子而已,弃了就弃了,这点都割舍不了,还怎么谋大局”,李舜敛容,颔下微须无风自动,“荣王若是咬住了月箫,到时候你派什么任务都是枉然,说不定还会把其他人给牵扯出来,到时候,别说一个月箫,就是你手下的所有人都会被一网打尽。” 李砚云如梦方醒,楞了片刻,忙垂首道:“女儿知道了,多谢父亲提点。” “你先下去布置吧”,李舜轻轻挥了挥手。 “那封翦……”李砚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既没有物证,空口白牙的无人会信,不必理会。” 李砚云应了声“是”,轻唤了一声“拟香”,让她进来推着自己回东厢房了。 李舜在书房里执书阅览了一宿。(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畴昔(加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整个京城似乎都风平浪静,没有公侯抄家,没有官员下马,连鸡鸣狗盗的案子也甚少发生,好像随着一系列的权力更迭,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齐王的死而长眠幽府。 展眼已经到了二月,草长莺飞,百花初绽。 定在二月十八这一天的亲事也不期而至。 炮仗隆隆,满城铺红,与所有亲王的娶亲排场一样,盛大的足以轰动整个京城,围观的百姓挤满了整条亲王街,孩子骑在大人的肩头上,吃着糖人,看着遍穿红装的荣亲王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迎着大红妆花的八抬大轿徐徐驶入亲王宝邸。 那日天气很好,天空澄蓝的像一块古老的蓝宝石,春日溶溶的午阳遍洒下来,荣王的面容就这样模糊在一团金光中。 那个夜夜飞魂入梦,让他梦醒恸哭,那个让他苦苦寻觅了七年,让他始终坚信天涯终会再见,那个带给他一生晴光,在他心中从未稍离的人,原来至始至终都驻足在时光的那一头,不曾涉过。 那个飞扬睥睨没心没肺,实际最体贴细心,那个总是谩骂礼物差劲,却把每一件礼物都精心收藏,那个开心朗笑,恣意疏阔的人,原来只是辗转在笔尖冰冷的墨画。 世上再也没有人如她一样,嬉笑怒骂,明媚的像夏日里最娇艳的芙蓉,会纵入湖中,捉弄他不谙水性,会把颜料涂在他新穿的衣裳上,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傻瓜”,会故意恶作剧,蒙骗他剥一宿莲子…… 深藏在思卿庭里的那株槐树每年都会开满雪白雪白的花。荷殿风回的荷花每年也都会如期绽放,可哪里都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梦想着与她春日采茶,夏日泛舟,秋日跃马,冬日围炉,梦想着带她去江南赏花,去草原追鹰。原来终究只是一场梦。 畴昔种种。竟像是一场烟花盛宴,姹紫嫣红开遍,不过转瞬。便只留一地残烟。 漫天的炮仗声中,不知是哪里飘来细细的琴音,清越薄忧,洗净繁华…… 似乎有人在唱。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泪珠,载着九年的思念滚落而下,濡湿了脸庞。濡湿了簪在胸前的大红团花,一滴一滴仿佛都砸到了心底最深的那个角落…… 人群随着队尾朝北边的府邸渐渐行去,高楼上雪裘乌发的女子压住琴弦。容颜苍白,唇边却带着一抹笑。朝着渐行渐远的人川,投去了最后一瞥。 “姐姐,我们回去吧,这里好冷,风好大,再不回去,你又该生病了”,栊晴从梅荨的眼中看出了淡淡的哀愁,撅着嘴说道。 梅荨收回幽远的目光,理了理栊晴芦花褙子上被风吹乱的流苏,淡笑道:“你帮姐姐负琴。” 栊晴立刻绽颜,三下五除二就将圆桌上的那方古琴套在了玉色素缎中,负在了后背上,紧紧宝着荨姐姐的胳膊,一齐朝家里行去。 二人刚出亲王街,便看到一身妃色衣裳的曾诒在前头徐徐地走着,脚步虚浮踉跄,身形骨瘦颓然,阳光洒在她的背影上,沾不上一丝热度。 “小诒”,梅荨紧步走了过去。 听到熟悉的叫唤声,曾诒的步子登时凝住,返身扑到梅荨的怀里,清泪再也抑制不住,如雨纷落。 梅荨伫立在原地,任她的泪水打湿肩头。 能哭出来总是好的,就让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吧,也算是替自己释放了悲伤。 这么多年来,身上背负的,心里承受的,早已超出了她的极限,她却要学着怎么隐藏喜怒,怎么收敛情绪,才能让别人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渐渐的,也就成为了习惯,不是不会难过,或许有时候,流不出泪才是真正的难过。 栊晴板着脸站在一旁。 她不喜欢曾诒,恨不得劈下一掌将她赶走,却又怕姐姐责怪。 好在这时候,刘小挚从前头大步跑了过来,顶着满头的汗道:“荨姐姐,我爹说有事要跟你说,这会子已经在宅子里了。” 曾诒敛了敛表情,松开梅荨的肩头,用手中的靛蓝纱绢拭干了两颊的清泪,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哭出来,就没事了,你快回去吧,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千万不要耽搁了。” 梅荨微笑着点了点头:“你若是不想回去,就到我府上歇几日。” “不了,我去只会给你添麻烦”,曾诒脸上虽笑着,眸子里却一丝光彩也无,“而且,我住到你府上,也不好跟荣王解释,不能让他怀疑你的身份”,话风转过,“小珏,他和宁娴的亲事,真的是你同意的么?你为什么不阻止,也好替自己争取一些时间,眼下,齐王已经除掉了,离成功只有只差一半,你很快就可以向他表明身份,与他共结连理,哪怕时间再短暂,也好过带着遗憾…… “我当初向他坦白,也是为了把这个位子还给你,可如今……若知道是这样,倒不如替你先占着这个位子,待他当上了太子,我再向他请罪,你这样,心里该有多难过,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身上,连个分担的人也没有。”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无妨”,梅荨唇边浮起一丝笑,明明是安慰的笑容,可却让看的到人锥心的痛,“我回来,原本就没有打算要告诉他我是谁,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谁也不能逆转时光,禁锢苍老。他是亲王,既然王妃之位注定不是我的,也就无需挂怀。” “可是你终究还是骗了他”,曾诒幽幽的叹道。 “虽然瞒着他不对,但我心里知道这是为了他好,也不算违背朋友之谊,就当是我这个做朋友的为他尽的一份心意吧。” “小珏,若是觉得累,就放下吧”,曾诒紧握住她的手,“从前的一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不要难为自己,我想苏伯伯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你为了替苏家雪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苏伯伯在世时,只求问心无愧,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梅荨抬眸,透过缀满繁花的枝桠看向碧蓝的天际,良久方道:“我虽是女儿身,可身上流的也是苏家的血,长的是苏家的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坚持心中的清明和希望,我相信沉冤一定会有昭雪的时候,父亲的理想也一定可以实现,他们英魂在天,一定能够理解,也一定会支持。” 曾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泪落如雨:“父亲在世时说,如今大洹,内有苏鼐,外有曾懋飞,譬如赵惠文王时,文有蔺相如,武有廉颇,将相和,国永固。他只愿有生之年可以彻底驱逐鞑虏,还北境百姓一份安宁的生活,让他们不用再流离失所,不用再妻离子散,不用再年复一年的修复家园。” 梅荨伸手扶住一旁的桃树,悠悠念道:“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黄花无分,丹萸几人。忆当年,吴钩月下,万里风尘。 “这是当年曾伯父最喜欢的一首词,在邢台上的最后一刻,他也还在吟诵,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痛哭流涕,可惜一腔热血,冷在了君上的屠刀之下。” 曾诒紧咬着毫无颜色的唇瓣,平复良久:“父亲平生最喜金戈铁马,霜角辕门,我记得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在军中,每到黄昏,残阳如血,风鸣马嘶的时候,他就会抱着我坐在辕门下给我吹笳,他说,笳和酒,这两样东西最能解得四方将士的思乡之苦,他还会唱‘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他们的理想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我相信赵昕会是一个好君主。” 曾诒收回思绪,望着梅荨苍白如纸的容颜,哽咽道:“所以你熬尽心血为他铺路,他要是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用年寿换来的,他……小珏,慧极必伤,情深难寿,你要好好珍重自己。” 梅荨脸上的笑始终未淡:“我知道,在他未登上帝位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曾诒忙用手捂了她的嘴,泪水止不住的流。 梅荨轻轻除下她的手:“生前能完成心愿,死亦何惧,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做不会当年的苏珏了,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印记,却是满腹机诡,阴沉谋算。” “可你那颗赤子之心却永远不曾变过”,曾诒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笃定地道。 梅荨笑的云淡风轻:“回去吧,他见你不在,会着急的。” 曾诒试尽脸上的泪痕,绽颜笑道:“有机会我去看你。”说罢,转身朝王府去了。 梅荨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直到人川将其淹没,方转身同栊晴他们一齐回梅家宅子了。 刘掌柜同往常一样,老早就在府门口候着,见到梅荨,眼角总能露出暄阳一般的暖意,不管消息有多急切。 他迎了上去,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道:“小姐,月箫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证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梅荨的步子凝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素的从容,一面往宅子里去,一面道:“看来我们打草惊蛇了。” 刘掌柜很认真的想了想,疑惑道:“因为小姐的再三嘱咐,我知道这个月箫很重要,所以派去的人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没有让他们发觉呀。” “不是我们派去的人出了纰漏,实在是李舜太过谨慎了,罢了,有得必有失,赚了个封翦,失去个月箫,也还划算”,梅荨轻飘飘地道。 “这跟封翦有什么关系呀?”刘小挚抓了抓梳的整整齐齐的乌发。 “这个问题回头让你爹告诉你”,梅荨将手拢进袖子里,悠悠道,“把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别让他们再去那里浪费时间了”,她回头瞅了满额乌云,还在为没有妥善处理好月箫的事情而感到自责的刘掌柜,洒然笑道,“她死了,痛心的应该是李砚云,刘叔,你就不必伤心了,你这个样子很容易让刘婶误会的哦。” 刘掌柜老脸禁不住一红。 刘小挚捂着嘴憋得满脸通红。 栊晴虽不大明白,但也知道是姐姐在调侃刘叔,既然有心情调侃,那就说明荨姐姐应该是不难过了,因而她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几分。 “荨姐姐,你怎么都不问一下那个月箫是怎么死的啊?”刘小挚被父亲一蹬,忙转了个话题。 “死都死了,知道了死因又怎么样,又不能让她起死回生,你要是好奇,问你爹吧”。梅荨没有直接回栖雪居,而是拐了个弯,往正院的方向走去。 栊晴和刘小挚都咧嘴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栖雪居,没有了雪,也没有其他什么植株,只有廊檐下一只空荡荡的玻璃缸,里头一小节藕秧。冷冷清清的。一点春天的气息都没有,他们都不爱去那里玩。 栊晴歪着头,又在想着要从什么地方再淘些东西过来了。 “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一个多月。怎么样,他还没有想通么,难道真要我们广陵琴院养他一家老小一辈子啊”,梅荨伸手拨开一根伸到了小径上的杏花枝。 刘掌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哦”了一声:“按小姐说的。我们整整晾了他一个月,每日只管负责三餐,其余一个字也不多问。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怕我们毒害他。每道菜都要用银簪试一试,后来看我们也没有加害他的意思,就只管吃了。现在,嘿嘿。封翦他自己就坐不住了,每次我们的人去给他送吃的,他都抓住不放手,问长问短的,好像我们不说明意图,他就要绝食似得。” 梅荨脸色微敛:“刘叔,今晚你去跟他谈谈,他应该会放心把手里的证据交给你了。”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封翦手上有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李舜那边却始终按兵不动呢,要照李舜杀月箫的事情来看,封翦应该比月箫更该死,何以会留他至今,连搜查的人也不曾派出一名”,刘叔脸色沉了沉,担忧道,“这里头该不会有诈吧。” “如果你是沂王,你知道齐王曾经写过这么一封信给封翦,让他带给潘硕,你会怎么处理这封信呢?” “当然是销毁。” “那如果你是封翦,你又会怎么处理呢?” “这是保命符,自然要藏得严严实实的。” “那不就完了”,梅荨挑了挑秀眉。 刘掌柜垂眸思考了片刻:“那沂王应当会派人亲眼看着这封信被销毁才放心呐。” “沂王只派了人去盯着,那人也只是看见封翦烧毁了一封信,信封上有齐王的亲笔字而已,封翦既知道那封信是保命符,又怎么会笨到还要把它烧毁呢?不过,我看,眼下这封信根本不是保命符,而是催命符了。” 刘掌柜点点头:“今晚我便去会他一会。” “他一旦交给你,你就立刻转交给我先前吩咐过你的那个人,要亲自交到他府上,宜早不宜迟。” “小姐,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是有什么变数么”,刘掌柜沉吟了一下,“最近没有收到皇上要立沂王为太子的风声呀。” “最近一段时间,朝廷都在陆续进行较大的人事变动,新官新上任,官员不娴熟,皇上用起来也不顺手,彼此之间都在磨合,朝纲不稳,这个时候,皇上是不会贸贸然的要立沂王为太子的”,梅荨顿了顿,抬眸望向满院锦绣,辞气却略带繁花落尽之感,“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刘掌柜虽然很想知道,但小姐不说,他也不好过问。 梅荨用玉色宽袖轻轻拂去石凳上雪白的杏花:“眼下,北元磨刀霍霍,戚睿十之*是要调到宣府任总兵的,可是晋崇钰那边又有拥兵自重之象,监军人选异常关键,既要信得过,又要镇得住。” “小姐的意思是……”刘掌柜眼睫一跳,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什么意思啊?”刘小挚依旧是十万个为什么的节奏。 栊晴跳起来狠狠垂了他的天灵盖一下:“你怎么一直都在问为什么啊,真不愧是猪脑子,姐姐还说以后要把你留到荣王身边,我真替荣王深深的担忧啊。” “你还深深的担忧!你除了会担忧什么时候吃,吃什么以外,你还会担忧什么?”刘小挚撇撇嘴,“纯粹的野人。” “如果爱吃就是野人,那宁娴也是野人咯”,栊晴操起手。 “这跟宁娴有什么……”刘小挚还没说完,就听见侧边传来老爹暗示性的咳嗽声。 宁娴也是禁语。刘小挚立马反应过来,赧然的偷眼瞧了梅荨一眼,见她面上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又想想。觉得应该是老爹多心了,像荨姐姐这样疏朗从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在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宁娴的名字。 “那封翦怎么处置?”刘掌柜转过话题。 “潘硕要比他忠心的多,却被夷了九族,像他这样卖主求荣的人竟能保得一家平安,当真是应了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梅荨双眸冰凝起来。“安置好他的一家老小。至于他本人,通知李舜吧,省的脏了我们的刀。” 刘掌柜恭应了一声“是”。 院子里景致很好。梨花、杏花、月季、桃花、紫藤、夹竹桃、剪春罗、玉兰……竞相绽放,再配上今日轻寒微阳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梅荨在院子里烹茶,请了刘叔和刘婶一块儿品茗。一直到日沉西山,方各自散去。 刘掌柜在梅宅用了晚饭。因为心里装着事,没来得及喝茶,就匆匆往封翦那里去了。 刘小挚则同栊晴一齐跟着梅荨去了栖雪居。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刘小挚一面掌灯,一面道:“霓姐姐怎么到现在还未回来”,思考了一下。星眸忽的睁大,“她该不会是去荣王府砸场子了吧。” “你霓姐姐心理有这么阴暗么?”待屋子里亮堂起来了。梅荨才挑帘进去。 “那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呀?”刘小挚就着屋子里的水净了手,捧过一盘苹果搁在炕几上,拎起一个塞到梅荨手里,“我看八成就是。” “她不敢去的”,梅荨接到手中,抛给了栊晴,坐到暖榻上,“她去了一定会被荣王认出来。” 刘小挚跳坐到旁边的圆桌上:“封翦手里的那封信,你让我爹带给谁呀?” “你猜?”梅荨无聊的瞅了瞅水晶盘上的苹果,盘子晶莹,苹果红润,火光映在上头,像一颗颗红宝石。 刘小挚托腮想了想:“高湛?他是锦衣卫,暗中截取到这样一封密信也不是不可能。” 梅荨摇了摇头:“原本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他无心参与争储的纷争,给了他,他也不会答应的。” 刘小挚又想了想。 “蔺羲钦!”这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正是一旁吃苹果的栊晴发出来的,她朝刘小挚丢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真是头猪。” 刘小挚诧异的睁大了眼,询问地看向梅荨。 梅荨耸了耸肩。 刘小挚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撇撇嘴道:“我其实早就猜到是他了,只不过觉得高湛更有可能嘛,方才荨姐姐不也说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嘛”,他跳下桌子,掰着栊晴的头仔细瞧了瞧,“你这个野人是怎么想到的啊?” “上回我听到荨姐姐这么给刘叔交代的呀。” 刘小挚深深无语,转而又对梅荨道:“是让他明儿早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给皇上吧。” 梅荨继续摇头:“让他晚上悄悄递给皇上。” “为什么不把事情闹大,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沂王害死了他的亲弟弟,看看他还有没有脸再争东宫之位。”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给皇上,皇上就不会设法隐瞒么?这样,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还会让蔺羲钦暴露,而且,在众人面前,蔺羲钦做事向来都是和稀泥的,如今把这么一封重量级的信件当面呈上去,百官不会觉得反常么?皇上不会起疑么,他一起疑,很自然就会怀疑到荣王身上来,要知道,眼下,齐王已经倒台了,能跟沂王争太子的,只有荣王,要按你的说法,岂不是要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 刘小挚一脸信服:“我觉得齐王挺可怜的。” “我觉得还有一人比他更可怜。” “谁啊?齐王妃?” “袁耀宗!”栊晴很适时的又插了一句。 “为什么啊?”刘小挚一头雾水。 “你没听说他还要继续在京城任一年顺天府尹么?” “……”(未完待续) ps:今天晚上有聚会,俺就一更咯,吼吼吼。。。。。。 第一百四十六章 暗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紫宸殿高大的朱门一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年纪相仿,身形高瘦的官员,都穿着一品绯红官袍,补子上展翅逸翔的仙鹤栩栩如生,似要冲出衣襟,直冲九重云霄,令人感觉斗志昂扬,精神一振。 左边的官员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线装黄色簿子,封皮上用楷体端端正正的书着“卷宗”两个浓黑大字,看样子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杨参。 他大大的三角眼飞快的扫了周围一眼,尽量不突兀的拉着同僚避到了一旁的浓荫小道上,面上做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声音却压得极低:“沈兄,你瞧着圣上……方才是什么意思啊?” 他的这位沈氏同僚就是现如今能让所有见到他的官员眼睛都变成兔子眼的新任吏部尚书沈琨,他手上什么也没拎,非常悠闲的背着手欣赏小道旁的青青杨柳,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就差哼小曲儿了,却与说出的话不大相符:“这还看不出,圣上这是有意要立沂王为太子了,今日宣你我进殿,无非就是想试探你我二人的态度”,他掀眼皮瞟了累的大汗淋漓的杨参一眼,“你还当真以为圣上要与你谈论这些无关痛痒的刑部案子啊。”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法为民本,怎么会是无关痛痒的”,杨参白了他两眼,瞧不过他悠闲的样子,一把将手里的卷宗塞到他怀里。 沈琨丢回一半给他:“你说的是没错,可这一切都只取决于君上的意志。对于咱们这位圣上来说,你说的这些就是无关痛痒的,皇上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沂王推到太子的宝座上去,怎么还会有闲心去管庶民的鸡鸣狗盗。” “也不只有鸡鸣狗盗。也有杀人越货好不好?”杨参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 沈琨四下瞟了瞟,稍微收敛了一下神情,用还算正经的辞气问道:“这段时日,有没有沂王的心腹来过你府上?” 杨参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前天晚上,沂王府的长史官携了表礼来恭贺我升迁,那些礼物要是折算成现银,足够养活大洹的百姓整整三年!他这是*裸的收买。还说只要他家王爷坐上了……”脱不开手。他只得扬扬下巴,以示指天,“先前所有的恩怨全都一笔勾销。” “那你收下了么?”沈琨挑挑眉。 “当然没有!”杨参沉了脸。觉得他这句话很侮辱,“先不说我掌管邢狱,不会知法犯法,单说荣王对我等的知遇之恩。我就绝不会心怀贰心。这个世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是难能可贵,我们先前被李舜打压的时候,沂王怎么不出来为我们说句公道话?这个时候出来封官许愿,还不是觉得我们有利用价值了?要不是我杨参有气质涵养。早拿扫帚把他赶出去了。” “气质涵养?也不知道是谁,听说要和荣王一齐去凌云居用膳,恨不得七天不吃饭。吃完还不算,还要打包带走。以后出门,别说你认识我”,沈琨一脸的嫌弃。 “那你收下了么?”杨参也不理会他的揶揄,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沈琨“切”了一声,直接忽视他这个侮辱性的问题,举目看向前头在晨光中闪烁着碎金耀芒的水磨宫砖,眼中似也染上了一层迷离,“荣王德艺周厚,将来定是位开明仁君,只是眼下的路还漫漫修远啊。皇上对荣王颇有成见,沂王又与他并肩为亲王,他眼下没有功劳傍身,很难再进一步呀。” 杨参是贫寒士子出身,总有些视困厄如草芥的毛病,所以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很无所谓地道:“自古以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你串文啦!” “有么?” “回家翻书去!” “跟你说正经的,这一回官员任免,六部中除了兵部、户部以外,其余的都是被李舜打压过的官员,都跟我们同一阵营”,杨参身子骨瘦弱一些,一直都在紧追沈琨的步伐,往宫门口行去,“这一回,圣上算是给了李舜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这李舜平素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又据着户部的位子,不知道中饱私囊了多少,我现在就回去收罗证据去,等什么时候圣上要收拾这只蠹虫了,我就把山那么高的证据搬过去,直接把他压死。” “单有证据就能把他绳之于法么?”这个神情闲散的沈琨总能一语道破关键,“李舜死了,谁来制衡晋崇钰?他们两个位高权重的人咬的越凶,皇上就越能高枕无忧,这么简单的帝王权术你都看不破?” “帝王权术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一个‘法’字,邢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不管是谁,只要触犯了大洹律法,就该按律问责”,谈及刑法,杨参的脸就跟浇了了铁水一样,“别说是李舜,就是荣王犯了事,我也照查不误。” “死脑筋,也不知道你书读到哪里去了,君无术则败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这是要分而治之的,罢了,不想跟你谈论这个问题,谈论一百年也没个结果”,沈琨最不喜欢他摆副臭脸,揭过话题,“不过,我觉得,皇上好像有意让蔺次辅代替李舜的位子”,沉吟片刻,“我总觉得有些蹊跷,这一次的官员黜陟,皇上与蔺次辅是私下商讨过的,也就是说,我们很有可能是被蔺大人提拔的,你有没有觉得当中的有什么联系呀?” “有什么联系,你自己不是也说了皇上有意让蔺大人代替李舜么,那他当然要借助我们一齐扳倒他咯,他知道我们与李舜水火不容嘛。” “你说的也有道理”,沈琨皱眉想了想,忽然很神经大条地道,“你说蔺大人会不会也是站在荣王这一边的。” 杨参白了他一眼:“你有闲工夫想这个,还不如想想怎么佐助荣王才是正经。” “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沈琨一脸无语,“若是蔺大人当上了首辅,他又支持荣王,那还用得着我们去想怎么佐助他么?” “你是不是想太多啦,蔺次辅从来都以李舜马首是瞻,只会和稀泥,哪能佐助荣王。”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沈琨撇撇嘴,“像他这样和稀泥还能和到次辅的位子上,我看不是大慧就是大愚。” “二位聊得挺开心的嘛”,后头忽然传出一阵熟稔的声音。 这是…… 蔺羲钦! 二人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怪不得圣人云,不能在人后说闲话。 沈琨转过身子,瞟了瞟周围,原来蔺羲钦是从左边的岔路穿过来的。他做了个揖,咧嘴笑道:“蔺大人,您这是要去面圣啊?” 蔺羲钦笑眯眯地道:“本官又要去和稀泥了。” 二人干干笑了笑,恭敬地道:“您请。” 蔺羲钦这才背着手往紫宸殿去了。 二人相视一眼,很想吐吐舌。 他们一径出了宫门,各自回衙门办事去了,蔺羲钦则到了紫宸殿,与宏治商议了一下今年的防洪事项,约莫谈了一个时辰,蔺羲钦这才目光闪烁欲走不走的躬身执了一个退礼。 宏治是何等目光,一看他这个样子,便知有事,他靠到椅背上,拖长了声音道:“你还有事么?” 蔺羲钦思考了一下,很勉强地道:“没、没有,没什么事,微臣告退了。”说着,就要却步退下。 “回来”,宏治声音略拔高了几分,显得有些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来时微臣与拙荆绊了几句嘴,所以有些心不在焉……呃……”蔺羲钦用低垂的眼角四下扫了扫,特意瞅着后头的宫人捧了茶盅给宏治上茶的时候,才急急道,“微臣还要赶回去继续跟她讲事实,摆道理呢,微臣告退”,说毕,匆忙转身,一副仓皇而逃的神色,而后很“顺其自然”地撞上了捧茶的小太监。 “当啷”一阵脆响,茶水洒了一地。 不知从何人的袖子里还掉出一张浅黄笺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小太监头贴着水磨大理石面惶恐地喊“恕罪”。 立在台矶上的崔珃黑了脸,忙走到宫人面前,呵斥了几句,让他退下。 宏治却盯着蔺羲钦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的笺纸,慌慌张张地塞入袖子里。 “递上来!”宏治辞气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不容人反驳的威严。 蔺羲钦只好垂着头,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张笺纸递到了书案上。 宏治展开阅览。 像一股巨浪打过来,宏治的脸登时黑成了锅底,两颊的肌肉也紧紧绷着,笺纸在白皙微丰的手中微微颤抖。 崔珃忙埋下头去。 良久,方传来宏治毫无温度地声音:“从哪里来的?” 蔺羲钦垂首答道:“封翦的身上。” “他现在人呢?” “呃……已经死了。” 宏治辞气听起来平稳,眸中的瞬息万变却表明他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就像滔天巨浪被强压在冰层之下一般:“怎么死的?” “被人用剑抹了脖子。”蔺羲钦如实答话。 杀人灭口。 这是宏治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字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冷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这是齐王生前的手迹,看上头的日期是他被幽禁在乾西巷之后,而且是在自己已经得知他遣人送银票给潘硕之后写的,里头的内容是叮嘱潘硕要严密藏匿私造的甲胄兵器,以防锦衣卫查探。 当时自己在上景苑养病,他若真有心谋逆,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呢? 所以他虽然私造了兵器,但却并无谋逆之心,他造这些兵甲也许只是为了自保,以防沂王而已。 这份信显然没有到达潘硕手中,而是被封翦截留,他为了与齐王撇清关系,传达错误的指令给潘硕,让他起兵,他则可以冒领功劳,功过相抵。 而封翦被人灭口,说明他这么做是受人指使。 这个人…… 除了沂王,还能是谁? 宏治紧紧抓着赤金龙椅上的扶手,关节泛白,他抬眸望了蔺羲钦一眼,想问问他幕后黑手是否确定是沂王,可话还未出口,他就忽然明白了一切。 为何方才蔺羲钦支支吾吾,欲言不敢言? 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最近正在筹划立沂王为东宫太子,他不想把信递上来,是为了避免离间皇室之嫌,可是事情事关重大,他又不敢不禀,这才犹豫起来。 也正是因为他的犹豫,才从侧面证实,沂王就是导演一切的幕后之人。 自己却糊里糊涂地被他当刀使,被他利用着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自己已经暗中透露要立他为太子,把齐王遣去封地,他为何要使用如此恶毒的手段,赶尽杀绝? 晧儿在乾西巷暴死。会不会也是…… 宏治幽深的眸子剧烈翻涌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尽数碎裂。 良久良久之后,宏治才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蔺羲钦退下。 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想说。 蔺羲钦动作轻缓地执了一礼,转身离开前,抬眼悄悄瞟了高高坐在赤金盘龙交椅上的君主一眼。 灰败的脸色。凌厉的眉线。斑白的两鬓,疲惫的神情,全都朦胧在阔殿内的金碧辉煌中。 蔺羲钦走到门边。宫人缓缓拉开透雕灯笼锦的朱红大门。 温煦的暄阳洒了进来,殿内却依旧冷若冰窖,一门之隔,却仿佛冰火两重天。 蔺羲钦忙踏步走了出去。园中春景盎然,鸟鸣绿枝。花绽碧湖,熏风徐来,还携着细细的花香,怡人心脾。 蔺羲钦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像要用芬芳涤尽胸中污闷之气一般,才提步往文英殿去。 路上,还垂眸想了想给自己送信的梅荨。 齐王倒台。沂王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这个时候。荣王就成了整片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沂王费了四年时间,使劲浑身解数,最后却为荣王做了嫁衣裳。 这一切的背后,一切的核心,却是这个从苏州来的广陵梅琴。 不过一年的时间,整个京城已是风云跌宕,好像换了江山。 她白衣素容,面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笑起来浅浅淡淡,如清风明月,可眸中却带着幽冥的森冷。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为的又是什么呢? 她到底是何许人? 她应当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将齐王的亲笔信笺呈给了圣上吧,不知道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她下一步又会有怎样的布局。 梅荨确实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是古玉斋的三大白送来的,不过,她却是很悠闲的抓了一把谷子坐在廊檐下的小杌上逗弄鸽子,一点儿也没有要准备下一步计划的意思。 三大白捯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雀跃的啄着地上的谷粒,圆圆的豆子眼还不停地四下乱瞧,偶尔还会停下来,歪着脑袋楞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 小银花两指粗的泥银身子盘在不远的水磨砖墁地面上,耷拉着脑袋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胖鸽子,也只是看看,不过能看看也是好的,总比画饼充饥要强。 栊晴蹲在一旁,托着腮帮道:“姐姐,三大白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好奇为什么小银花不捉弄它了呀。” 斜躺在红漆栏杆上的刘小挚插道:“不止三大白会发呆,你觉不觉得小银花也老发呆呀。” “我觉得你也老发呆”,栊晴毫不客气地道。 “那是因为我心里想着……”刘小挚脸一红,瞥了栊晴一眼,“告诉你做什么?” “所以三大白和小银花也是跟你一样”,梅荨接着撒了几粒谷子。 “啊?”栊晴与刘小挚异口同声地道,“它们想谁啊?” 梅荨笑道:“小银花可是最喜欢吃阚育给他抓的鱼哦,他还在洱泉山庄捉弄过三大白的,你们忘了呀?” 说起阚育,两人眉头都皱了起来,阚育起身道:“阚育这个家伙到底去哪里了,大半年了都没有消息。” 栊晴点头如捣蒜:“那时候,我还跟他达成协议,他给我做吃的,我就把姐姐你的喜好告诉他……” “哦?”梅荨挑挑眉,“还有这回事啊?” 刘小挚揪了栊晴头上的羊角辫一下:“荨姐姐的喜好是要保密的,你怎么大嘴巴一样,什么都往外说。” “他又不是外人,干嘛要保密”,栊晴突兀地拐了个话题,“他到底去哪里了呀,好想吃他烤的鱼,比刘小挚的要好吃多了。” 刘小挚正欲反驳,就听得脑后寒玉一般的声音响起:“他去哪里也是要保密的。” 几人齐齐回头,却是舞青霓穿着早春的雪青色挑丝云纱褙子,紫丁香留仙裙迤逦而来,同来的还有捧着一碗褐色汤药的蔺勖。 两人一个湛蓝,一个抹紫,搁在一齐倒真是般配。 落在梅荨眼里,那就更般配了。 他们二人最近老是黏在一起。神神秘秘地不知道谈些什么,上次荣王成亲那上,她也是跟蔺勖呆在一起。 梅荨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下。 二人上了台矶,走到廊檐下。 栊晴继续方才的话题:“霓姐姐,阚育是被你遣出去的,他到底去哪里了呀,这么久都没点音讯。该不会被仇家……” 刘小挚又揪了揪她的羊角辫:“乌鸦嘴不要乱说。” “放心。我又不是遣他去外头打打杀杀,只是寻个人而已,死不了的”。舞青霓故意瞅了梅荨一眼,“某些人就不要担心了。” 梅荨权且一笑。 蔺勖将天青色药碗捧到梅荨跟前,辞气一如既往的温煦:“趁热喝了。” 梅荨吃药如吃饭,执起碗盏。直着脖子一饮而尽。 “你今天还挺自觉的嘛”,舞青霓与蔺羲并肩站着。打趣道,“怎么感觉你喝药跟喝酒似得,看起来很痛快的样子。” “那你也来点吧”,梅荨把药碗搁回枣红托盘上。“下次一定要把宋大哥抓过来喝一碗。” “宋天道啊?”舞青霓闲闲地把玩着腰间流云彩绦上系着一只紫色香囊。 “你们俩还有事?”梅荨见他们二人只顾站着,也没有要坐下来聊天的意思。 “被你瞧出来了”,舞青霓瞅了蔺勖一眼。转身道,“咱们走吧。” 蔺勖朝梅荨颔首示礼。跟着一齐走了。 也不知道药里头加了什么,梅荨每回喝完,都困的厉害,按蔺勖的说法,梅荨思虑过度,夜晚难寝,所以加了催眠的草药,帮助她休息。 栊晴看见眼皮直打架的荨姐姐,忙拉着她进屋躺下了。 舞青霓与蔺勖离开栖雪居,一径往二门去了。 “用这些催眠的药有用么?”舞青霓脸上难得的端肃。 蔺勖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暂时的,一旦她的身体适应了这种药,催眠的效果就达不到了,除非加重分量,但是,药量增多,对她的身子反而有害。” “二哥”,舞青霓凝住步子,深深地锁住他的眸子,整张玉脸都绷得紧紧的,“实话告诉我,小珏到底还能撑多久?” 蔺勖忙错开目光,垂着头神色游离。 看他的样子分明就是不容乐观了。舞青霓的心猛地一沉,好像胸口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似得,她紧紧抓住蔺勖的胳膊,目光冷冽,一字一顿地道:“到底多久?” “你也知道,她已经取过一根银针了”,蔺勖诚然地迎着她的目光,“那三根银针代表什么,你很清楚。” 舞青霓寒玉一般的眸子登时盈盈闪动。 今天的阳光很好,很温暖,舞青霓却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 沉默良久,脚下一软,就要跌落在地。 蔺勖忙伸手扶住了她。 “哇塞!看不出来啊?”刚从二门口进来的裴夜,发现了宝似得,直直盯着眼前的一幕,对蔺勖更是刮目相看,睁大着眼感叹道,“没想到,这个从来都不解风情的愣头青还有这一手啊!” 转念一想,要是来的是高湛,看到这一幕……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心口。 舞青霓武艺惊绝,即使心绪不稳,也能察觉到远处的动静,她没有起身,却是扭头冷冷盯了裴夜一眼,眼中犹如射出冰针,甚至还掠过一抹杀意。 裴夜不由打了个冷战,但舞青霓这一眼只是一瞬,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旋即呵呵一笑,摇着手中的象牙骨川扇,大步走到二人跟前,眉开眼笑地对着舞青霓道:“真的是你啊,青霓,我上回来就闻到了你身上‘如汀’的香味,就猜应该是你,没想到,你果然在这里,你真的不再回沁春园了么?那霓裳羽衣舞怎么办呐?” 舞青霓心情不好,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就往门外去了。 “你去哪里?”蔺勖问道。 “去看看今天门外谁当值,全都打断一条腿,看看以后他们还敢不敢随便放人进来了!” “……” ***** 一连四日,京城都风平浪静,好像并没有因为封翦的那封信而惊起半点涟漪,直到第五日的深夜,三大白带来的一则消息,才让京师风云又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成全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浅黄的纸条上只简单的用蝇头小楷书了五个字:“长公主进宫”,字迹边缘有些模糊,想来是传得太急,以至于还等不及让纸条上的墨迹风干。 宏治在世的姊妹只有三位,能与朝政扯上关系的就只有永淳长公主了,她二十年前下嫁给了成国公杨溥弘,成国公的胞妹即是李舜的妻子杨泠,现如今一直独居在李府后院的济过堂伴着青灯古佛。 永淳长公主进宫本是桩稀松平常的事——她常常会留宿在宫中陪伴年迈病弱的皇太后,而这一回能让梅家在宫中的暗桩如此急切地传出消息,只能说明她此番进宫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是何举动,他们一时还不察。 但梅荨已经了然于胸了。 她揭开案上的素纱灯罩,将长条的笺纸燃了一个角,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火苗瞬间炽烈,很快又归为一团焦黑。 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只可惜……时机不对。 梅荨返身折回里屋。 栊晴已经在竹木牙雕架子床上睡熟了。方才三大白来的时候,她很警觉的立马就睁开了眼,但认出是自家鸽子的声音,眼睛虽还是睁着,却变得毫无焦距,她凭声音走到支摘窗前,凭感觉准确的取下了鸽子腿上的纸条,然后递给了刚刚站到身后的荨姐姐,又折回去倒头大睡了。 梅荨抬眸透过六角雕花窗往外头瞧去,月华如水,铺在院子里灰黑的青砖地面上,像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她已经毫无睡意了,尽管喝了蔺勖开的有催眠作用的汤药。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倒不如找点事情做。 她替栊晴掖了掖被角,从床头取了一册书,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坐到石桌旁,执书阅览起来。 初春的夜晚寒如隆冬,石凳上虽铺着镶绒的藕合坐褥,却仍然冰冷刺骨。坐上去没一刻钟。执书的那只骨瘦的手就已经冻得刺痛,苍白无颜色,月光映上去。愈发幽凉。 看着手中的书卷,梅荨忽然想起了一桩事,不由失笑起来。 那是刚从李府搬来这里的时候,刘小挚认生床。几乎每天半夜都能听见他因为睡不着而抓狂的声音,栊晴为了避免他吵觉。就给他支了个招,丢了厚厚一摞书给他,让他挑一本最不喜欢的,等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保证比迷药还管用。 刘小挚挑的就是她现在手里拿的这本,结果,他的失眠症真的给治好了。 他说仅仅只看了半页。睡意就席卷而来,书还没来得及搁下。人就已经倒下了。 后来刘小挚就很好奇的问栊晴,怎么会忽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栊晴说因为刘小挚跟她一样肚子里没半点墨水,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爱读书的,她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上过梅家学堂,在那里只要一翻书,就哈欠连天,从来没有完整的听过一堂课,这是她的经验所得。 梅家学堂…… 不知道梅伯父、梅伯母身子可好。 这个时候,后花园里的百株桃花应该已经都开了吧,挤挤挨挨的可以映红半边天空,微风拂过的时候,整个园子还会下起桃花雨。 他们一家三口还有栊晴,就会坐到桃花掩映的亭子里,吃梅伯母亲手做的桃花酥,喝梅伯父亲手制的桃花酿。 有时候到了晚上,梅伯父还会坐到亭子里和她说自己年轻时候闯荡江湖的趣事,和她说怎么结识了梅伯母,梅伯母又是用什么手段长发绾爹心的。 他们名义上虽是伯父母,可心底里,却早已是骨肉至亲。 梅伯父偶尔也会轻叹膝下无子,感慨流光容易把人抛,可却只字未提过他与苏家的夙缘。 是因为怕她伤心。 天地之大,苏州梅家是她唯一有归宿感的地方。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宋大哥现在又身在何处?自从那日送他出京,便再也杳无音信,江湖上也再无他的消息传来。 曾经听他说过,白姐姐最喜花卉,生前的愿望就是踏遍江南江北,幽径荒山,把世间每一株花草品种都记录下来,载成花史。 现如今大仇已报,他应当是去替亡人完成心愿了吧。 月上中天,银光亮的有些刺眼。 栖在枝头的鸟儿忽然一阵鸣叫,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这皎皎明月所惊醒。 梅荨被迫从记忆中拔了出来,她趴到石桌上,枕着胳膊,不知不觉竟也睡过去了。 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天边刚刚泛白,朦胧的天色中,依稀分辨的出自己还在原处,不过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杏子绒毯,旁边还多了一个栊晴,正和她一样趴在桌子上酣睡,唇角挂着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梅荨将身上的毯子搭在了栊晴身上,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唇角的口涎,便起身往屋子里净面绾髻去了。 用过早膳,梅荨便坐在栖雪居的廊檐下,看栊晴与刘小挚举着铁锹,把院子里所有能见到土的地方都挖上大洞,听他们说好像要栽树。 什么桑树、柿树、樱桃树、苹果树、杏子树,甚至橘子树,反正只要是能结出能吃的果子的树就都栽上。 这是要把栖雪居改造成果园的节奏么? 梅荨倒也没有在意,由着他们去折腾,自己则执着茶盅悠悠的喝茶,偶尔抬眸看看天色。 刘掌柜差不多该来了吧。 她刚想毕,刘掌柜就冒着满头的白气奔了过来。 正要开口喊“小姐”,蓦地瞧见地上大大小小一堆洞,胡子登时就翘了起来,对着刘小挚呵斥道:“小挚,你在做什么?怎么把小姐的园子翻成了这样,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了是吧”,说着,就气急败坏地四处找称手的家伙,然后在怪石旁捡起一根细长的柳条,抄起袖子就朝刘小挚背上抽了过去。 刘小挚一个激灵,两三步便窜到了梅荨身旁,一双星眸饱含泪水的望着“荨姐姐”。 栊晴却在一旁鼓掌叫好。 刘掌柜后脚闪了进来,见到小姐,倒也不敢再举着柳条乱打了,只是瞪着眼睛道:“逆子,还不出来!” 梅荨完全一副看大戏的笑容,后来实在扛不住刘小挚的可怜劲儿,才笑道:“刘叔,是我让他们种的,你坐吧,这会子赶来,应该是有事要跟我说吧。”说着,把紫檀矮几上另一盏茶盅推到他的跟前。 刘掌柜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正经事,忙丢掉手里的柳条,恢复到来时的急色:“小姐,吴贵妃自尽了。” 梅荨淡淡点了点,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刘小挚却插道:“荨姐姐,瞧你的样子,你好像又早就知道咯。” 这一语却提醒了刘掌柜,恍然道:“永淳长公主!” 梅荨微微点头:“蔺羲钦将齐王的那封亲笔信暗中交给皇上以后,最近要立沂王为储君的消息就淡了下去,先前几日,皇上时不时地就会宣一些新任官员进宫试探态度,但近几天却再也没有这样的举动了,李舜他们不知何故,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吴贵妃,因为眼下,只有她才是沂王登上太子之位唯一的阻碍。九年前,毒杀茹贵妃,去年,毒杀晋宸妃,两桩罪责虽没有公布于天下,但京城百官却都知晓,沂王要更进一步,吴贵妃就只有两条路可选。” 刘小挚睁大了眼:“哪两条。” 刘掌柜接着梅荨的话道:“复位,或者死!” 梅荨没有否认,淡淡道:“或者说只是复位。” 刘小挚抓了抓后脑勺:“什么意思?” “活着不能复位,那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刘小挚依然不明白。 刘掌柜若有所思地道:“吴贵妃想要复位,总不能一步登天,要恢复到从前的贵妃之位,至少需要三两年的时间,可沂王却等不及要坐上太子的宝座了,所以他们只剩一条路,就是让她死后追赠。” 刘小挚半张着嘴,讶道:“可是他们是母子啊,怎么会……难道要学汉武帝留子去母么?沂王怎么会同意?吴贵妃又怎么肯听永淳长公主的话?” 梅荨淡然地望向虚无飘渺的天际,沉默片刻:“人总是逃不过子孙债的,吴贵妃知道自己的死能成全儿子坐上东宫之位,区区一条性命,她又怎会吝惜?”(未完待续) ps:今天写文不在状态,卡了好久,改了n遍,这也是为什么今天这么晚发文的原因,而且文也短了些,俺不想随便敷衍了事,今晚就一更吧,看看书找找感觉去。最后再吼一句,票票还是要投的哦。。。。。。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急报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那沂王知道么?”刘小挚接续问道。 “他知不知道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梅荨淡淡地道,“之前永淳长公主同意李舜将李砚汐嫁给荣王,她是站在成国公的立场上来考虑这桩事情的,首先,她与李家是姻戚,李家又拥护沂王,若是沂王将来继承了皇位,就可永保他们杨家的勋贵之位,而李舜要将李砚汐嫁给荣王,又正中长公主的下怀,若是将来荣王登基,李家是皇亲国戚,自然连带着成国公也可高枕无忧,李舜也正是看到了这一层,才会让长公主保媒,如此一来,将来,不管谁继承了大统,成国公都屹立不倒。” 刘掌柜思忖了片刻:“那这一回,长公主进宫劝服吴贵妃自尽,就是说明成国公已经完全站在了沂王这一边。” “那是自然”,梅荨将手中的书籍搁到紫檀矮几上,“莫说前阵子皇上要立沂王为储君的消息甚嚣尘上,即使皇上目前没有丝毫要立太子的举动,这成国公也是会站在沂王这一边的。荣王老早就站的远远的,齐王又已伏诛,就连瞎子也知道,如今众皇子中唯有沂王能加冕。先前齐王的党羽若没有被外放,肯定纷纷趋之若鹜,痛哭流涕地拜倒在沂王脚下。树倒猢狲散,这在朝廷中向来不是什么奇事。” 刘掌柜面含忧色:“如此一来,那沂王岂不是真的就要……” “刘叔,你忘啦,齐王死前的那封亲笔信这会子正压在皇上的心口上呢”,梅荨辞气依旧淡然,“前阵子皇上召集各部官员暗中试探。明显就是在筹备沂王立储君的事,可眼下几日风声渐消,李舜难免心中惶惑,按李舜的揣度,这些新任的官员都与他有私怨,他们不支持沂王也在情理之中,但当着君上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那就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理由很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吴贵妃,李舜按捺不住,自然是求助长公主。” 鉴于之前一系列的白痴问题。刘小挚非常小心翼翼地插问了一句:“皇上有心要立沂王为太子,那他为何还要启用与李舜有私怨的官员,这样一来,他要立沂王为太子的心愿岂不是很难达成了?” 梅荨故意夸张的睁大了眼。以表刮目相看之感:“一国之君,并非单单只有立太子这一桩事。君上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社稷大局,他会同意这些官员任各部要职,是因为他们仅仅是与李舜有私怨,而与沂王并无直接关系。只要皇上向他们暗中表明自己有摘除李舜的意向,那这些官员岂不是都站到了皇上这一边,皇上最看重的。还是朝廷有人可以对抗李舜。” 刘小挚“哦”了一声,恍然道:“皇上是在跟他们做交易。只要他们同意支持沂王,那皇上就会动手除掉李舜,如此一来,将来沂王登基,他们这些人就都是功臣,他们不用担心李舜将来会报仇,皇上也不用担心江山易姓,这是双赢哦。” 梅荨笑道:“眼下,沂王不也正派长史悄悄往各个新任官员的府邸里送表礼么?” “是”,刘掌柜颔首道,“六部的尚书侍郎,还有大理寺这些新任官员都有送,不过,都按数给抬了回去,里头就数吏部尚书沈琨送的最多,不但有金银玉石,还有珍奇古玩,孤本真迹,可谓雅俗通杀。” “这官场中的人大致可分为三类:谋事、谋心,还有既谋事又谋心的人。沈琨是个有几分机谋手腕的人,属于后者,既能琢磨事又能琢磨人心,在这官场上,相比杨参这些单会琢磨事的人要如鱼得水的多。这三种人,朝廷都需要,而君上所要做的就是知人善用,如刑部尚书之位,只能交由杨参,天下方会清平,而沈琨一类,却有调和鼎鼐之才。不过,他火候还不到家,得让蔺羲钦好好调教一下。” 刘小挚忽然笑的有些欠揍:“那袁耀宗就是个只会谋心的人咯。” 梅荨再一次露出个刮目相待地笑容:“袁耀宗若是单会谋事,肯定做不了顺天府尹一职,也正因为他工于谋心,所以吏部才舍不得将他外放。” 刘掌柜眼中也不免露出几分喜悦:“看小姐成竹在胸的模样,想来即使吴贵妃死了,沂王也没有胜筹,李舜这一回太操之过急了”?他又呵呵笑了笑,举袖试了一把额上的薄汗,“看来我又瞎着急了。” 梅荨朝刘小挚递了眼神,刘小挚立马会意,捧起矮几上的茶盅递给了刘掌柜。 刘掌柜自然而然地接过茶盅,面上又端严了几分,眼底却有欣慰之色。 梅荨执起方才给书籍做注脚的笔,就着几上的笺纸,准备提笔书写。 刘小挚立马问道:“荨姐姐,你写什么啊?” “给沂王写封信,小挚,等一会儿你帮我亲自送到沂王手里”,梅荨执笔,略一沉吟,便行云流水般一蹴而就,搁下狼毫,将信笺平展交给了刘小挚,“风干之后,封好口就送过去。” 既然是平展的递过来的,那就是没有要保密的意思,刘小挚毫不犹豫地捧起信笺阅览了一遍,里头一水儿的蝇头小楷,洋洒清旷,看罢,讶道:“你要挑拨沂王跟李舜之间的关系呀。” 梅荨起身,望向亘古遥远的天际,眸中清亮:“皇上的意思,当然要转达给沂王,他若是知道这些官员不收他的贺礼,是因为碍着李舜,而他的父皇忽然之间暂缓了要立他为太子的打算,也全都是因为李舜,他会怎么做?” 刘小挚本来是脱口而出“一脚把他踹开”的话,但听荨姐姐微带幽凉的辞气,他好像忽然又不敢造次了。 刘掌柜瞥了刘小挚一眼,那眼神中的意思好像在说“你这臭小子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按照小姐的吩咐,弥封好信件。送到沂王府里去”。 刘小挚全身一个激灵,忙闪身离开了。 还在前头举着比她高的铁锹挖洞的栊晴一见刘小挚要出门,立刻丢下铁锹,跟着他一块儿出去了。 梅荨接着道:“这也是为什么此次李舜会操之过急的原因,他知道眼下自己已经四面楚歌了,所以只有赶紧促成沂王加冕,他才可以稍解燃眉之急。最起码。沂王这边不会着急动手,不过,他却不知。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让吴贵妃自尽,只会让沂王更会进一步的失去君心。这些看不见的损失,才是最致命的。” 刘掌柜沉吟道:“齐王那封信,已经揭开了沂王的真面目。如今再加上吴贵妃的死,那沂王就扣上了弑母杀兄的极恶大罪。小姐,皇上想得到这一层么?我们要不要把永淳长公主进宫的消息暗中透给皇上。” 梅荨摇头:“皇上多疑,他自然想得到,他自己派人去查探宫中出入登记。是不是要比有人特意抖露消息给他更有说服力?” 刘掌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这样,会不会把李舜逼的太急了些?” 梅荨悠悠笑道:“晋崇钰尚未处理。他暂时还不会生出狐悲之感,我就是要逼他一逼。才有机会抓住老狐狸的尾巴。” 说起晋崇钰,刘掌柜眸中升起忧色:“晋总兵原是近年来我大洹最能征善战的虎将,可是再铁胆的忠心也架不住帝王层出不穷的权术,如今他拥兵自重之象已显,他不想成为下一个曾懋飞,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割据一方,或是投靠北元。无论哪一条路,大洹都会大伤元气。” 梅荨紧紧抓住彩绘雕红漆的栏杆,敢接泛白:“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最后却落得晚节不保……投靠北元还不至于,最多是割据一方。这是晋崇钰最好的选择,也是朝廷不得不承认的结果。” “小姐是说,朝廷会同意?”刘掌柜颇感意外。 “大洹最精锐的铁骑都握在晋崇钰手中,朝廷根本没有能力另派武将将其剿灭,更何况,北元最近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朝廷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分出余力安内,晋崇钰若是雄踞北关,反倒可以替朝廷挡住北元铁骑,若是朝廷不同意,把他逼急了,他横心带兵投靠北元,那北关谁来守?京城岂不是岌岌可危?要知道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可怕,晋崇钰熟知我朝的战略部署,他若是与哈木良同仇敌忾,那问鼎中原,根本不在话下。晋崇钰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敢毫不掩饰的做出拥兵之举,其实他也是在向朝廷示威。” 刘掌柜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几日,朝廷水静无波。 吴贵妃自尽的消息被宏治下令严密封锁,若有透露者,格杀勿论,所以朝廷百官并未收到有关吴贵妃之事的只言片语,就连沂王也不知情。 李舜这一回确实是头大如斗了,他完全捉摸不透这位陛下最近的所思所想。 若是皇上有心要力沂王为太子,那吴贵妃之死,应该很快被拿来作为沂王升为东宫之主的跳板,没有理由秘而不发,若是皇上无心立沂王为太子,那也没有理由呀,齐王谋逆被诛,荣王向来不受青睐,四皇子身有残疾,七皇子痴迷佛教,八皇子无心朝政,他们三人连亲王之衔都还未封,怎么可能会是太子人选? 事情就这样被无限拖了下去,直到一日黄昏,宣府大同的八百里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不紧不慢却足以震惊整个朝堂的奏报也和小山一般的军事急奏同时堆到了紫宸殿的书案上。 宏治鬓角尽霜,原本微胖的身子,如今也瘦了一大圈,眼中有掩盖不住的苍老疲惫之色。 他紧紧盯着案上展开的折子,眉头蹙成了刀锋,布满皱纹的脸青白阵阵。 殿中临时被急宣进殿中的几位朝廷重臣和亲王全都额角沁汗,看老皇帝的脸色,想必是战况紧急呀。 宏治指了指案上的文书,朝崔珃微微挥了挥手。 崔珃会意,双手取过文书,走下丹墀,给底下位列两班的大臣逐一阅览。 所有官员看完脸上都只有一个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 沉寂片刻后,殿中开始叽叽喳喳,一片喧哗。 最年轻最有牛脾气的杨参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大骂晋崇钰是叛国之徒,狼子之心,如今外族侵略,他不思护国卫民,竟然趁火打劫,要求自封为藩王,割据北关……骂的口吐灿莲,妙语连珠,连晋家祖宗十八代都被拖出来轮番骂了一遍,最后还竖着头发奏明皇上,一定要发兵剿灭这个贼子,将他捆回京城,千刀万剐。(未完待续) ps:今天很早吧。。。。。嘿嘿,因为昨晚睡得早,今天没午休。。。。。。 第一百五十章 北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殿上除了言辞激烈的杨参之外,其余大部分官员也纷纷表现的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喝血啖肉的模样,兵部的两位侍郎也是摩拳擦掌,奏请圣听,要求出兵平叛。 沈琨瞧着他这位杨年兄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朝他丢去了一个相当鄙视的眼神,不过,他却并没有觉得杨参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国难当头,江山危亡,晋崇钰这般行为,实在令人发指,只不过,杨参只看到了“忠义”二字,却并未看清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所以才会表现的如此激愤,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他看清了局势,估计也依然还会跳脚的。 晋崇钰为何要挑这个时候向朝廷谈判,当中意思不言而喻。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内阁首辅李舜、内阁次辅蔺羲钦、兵部尚书孔阶、兵部右侍郎戚睿、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荀玉,他们面上都沉沉的,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身前,垂眸沉默。 沂王一语不发,除了内阁大臣尚未发言这个原因以外,他还认为,其实批准晋崇钰的奏请文书也并无不可,不过是给他加个藩王的头衔而已,反正他在北关也只是为了自保,时不时地还要与鞑子干几场战,根本于京城无碍,最主要的是晋崇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只要他还守在北关替朝廷抵御外虏,是总兵还是藩王,根本无所谓。 荣王的眉线却很明显的锋锐起来,他虽然也愠怒晋崇钰此番作为,却也表示理解。晋崇钰此时若不替自己谋后路,将来必定会葬于朝廷之手,最大的可能就是双方戮力击退北元之后。他的父皇就会趁此机会剿灭元气大伤的晋兵,那个时候,晋崇钰就根本连自卫的资本都没有了。 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一定要将是非黑白分个清清楚楚的人,他也明白和光同尘的道理。所以他认为,此时不是计较忠义的时候,而是应该尽快与晋崇钰达成一致。同仇敌忾共御外敌才是关键。 说到底。这一切追根溯源,还在于父皇的猜忌,一个在前方战场拼死杀敌。用血肉堆积京师繁华的虎将,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其打入叛将的行伍,也难怪北关将士心寒,愿意追随他永驻北关。 宏治幽深的眸底完全冻成了冰块:“除了他们几个请战的以外。其他人就都没有看法了么?” 还能有什么看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不同意。晋崇钰投靠了外敌怎么办?蔺羲钦暗自嘀咕着,但他向来收敛锋芒,宏治不亲自点名道姓,他是绝对不会发表一个字的。 李舜作为内阁首辅。这个时候自然是当仁不让,所以在皇帝话音刚落,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就很大家风范地迈了一步出来,执礼道:“启禀圣上。微臣认为此时当勠力同心共御外敌为上,晋总兵战功卓越,有社稷之功,晋封为藩王也无可厚非,微臣认为朝廷不但要赐予封号,还要大加赏赐,以彰显圣上仁德。” 反正朝廷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地位,与其显得被迫憋屈,倒不如大方一点,最起码还能挽回一点颜面,这也是目前最佳的解决方式了,不过,李舜也是有他的私心的,晋崇钰若是封了藩王,朝廷想要除掉他就难上加难了,如此一来,他自己也会多几分安全。 蔺羲钦在方才几位言辞激烈的大臣正面目扭曲要言辞反驳李舜的时候,很众志成城地站到了李舜的一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话:“臣附议。” 余下两名半透明的内阁成员相视一眼,也躬身唱道:“臣等附议。” 其实有时候内阁也是很可怜的,尤其是内阁首辅,经常要替皇帝背黑锅。内阁有一项权力叫作“封驳”,即君上发布某个指令,内阁若认为是错误的,便可以封驳退回,凡事都有利有弊,内阁权力扩大,但同时也会被狡黠的君主利用,承担骂名。 就拿这桩事情来说,内阁四人一致同意晋封晋崇钰,宏治始终未发表看法,但即使他不同意,执意要发兵剿灭晋崇钰,过不了内阁这一关,也是枉然,所以如杨参一般的臣民,就会把内阁成员的祖宗十八代再拖出来挨个骂一遍了。 内阁表态之后,沂王瞅准父皇面上并无不豫之色,便掐准时机站了出来:“儿臣认为,李大人说的极是,此时,正是我大洹上下一心共御鞑虏的时候,父皇不计较朝廷一时的得失,恩准晋总兵封王的请求,天下人都会道父皇英明睿智,而会唾骂晋总兵不忠不义,他即使苟安北关,也必将遗臭万年。” 沂王这番话说的有礼有节,完全是站在高处,从长远出发,考虑大局,所以杨参他们一听便嘴角翕翕,停止了喝骂。如今江山危亡,这个时候与晋崇钰一较长短,那天下黎民便会生遭涂炭。 沂王之后,本是要荣王表态的,可荣王向来疏离朝政,所以孔阶、戚睿、荀玉三人自然而然就把他略过了,紧接在沂王之后,附议了内阁的意见。 这个时候殿上便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杨参、兵部的两位侍郎还有其他一些方才反驳的官员也都躬身附议,荣王也随在其中,颇有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心中都对他有些鄙薄,国家危难,竟然无动于衷,实在可悲可叹。 就连杨参心里也极不是滋味,认为荣王过于懦弱,但相比于沂王的狡诈,却要顺眼的多,他不由暗叹一声,缅怀起前太子赵暅来,太子英锐果决,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一代圣主,只可惜,天妒英才,星辰黯陨。 宏治听了沂王的话,面色稍霁:“既如此,那就让礼部尽快拟个封号出来。将绸旨与藩王钮印用八百里加急一齐送到大同,蔺卿,你去拟旨。” 蔺羲钦面有难色,沉吟片刻,奏道:“皇上,这圣旨上的监军人选……” 众人都被气糊涂了,包括宏治。可经过次辅大人这么一提醒。大家才恍然,原来还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因为在晋崇钰的文书里,还提到了监军人选。上头很谦虚的说,只要朝廷封他为藩王,他定会全力抵抗北元,朝廷若是不信。可以遣一名监军过来,不过。这名监军身份地位一定要比他高,如此,他一旦动了叛逆的念头,就可以当场将他诛杀。 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其实就是说,他怕朝廷言而无信,一张纸根本代表不了什么。万一他派兵击退了北元,朝廷又反过来围剿他。该怎么办?所以还需要一名人质,人质不到,他就不发兵,只要战事结束,人质就会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不过,大家都知道像晋崇钰这样有很明显的叛将举动的人,这监军送过去多半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虽然殿中的所有官员都知道人质非皇子莫属,但因为无论瞅哪位皇子都不对,而先前的监军又是戚睿,所以大家还是都把目光一致落到了他的身上。 除了沂王,因为他默默的垂下了头,往角落里挪了几步,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戚睿穿着二品绯色团领,补子上绣着一只仰头咆哮的狮子,腰间玉带,身材高瘦,一双剑眉因为不够浓黑而减少了几分气势,突出了几分书生气,不过,却没有减少他身上的阳刚之气。他多年来生活在军旅中,沾不上一丝京官的萎靡,精神头十足,尤其是那双如点漆的眼睛,不大,却精光矍铄。 他立在兵部尚书孔阶的后头,对于大家投射过来的目光,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挪了一步,移到了孔阶的一侧,朝孔老头坏坏一笑,好像在说:“麻烦您老人家替我挡挡咯。” 孔阶连眼皮都没掀。对于戚睿的玩笑,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殿中恭肃的氛围,也并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有所缓解。 李舜道:“眼下,北元进攻的主要目标仍是晋总兵驻守的大同府,宣府虽然守备相对薄弱,不过多年来都平安无事,戚大人本就是朝廷遣去大同府的监军,这一回,不如请皇上亲命你为钦差,赐尚方宝剑,再请戚大人去一趟大同府,如何?” 戚睿与兵部尚书孔阶一样,不管之前的夺嫡纷争有多么激烈,他们都始终保持着超然的中立,而且,即使在齐王倒台后,李舜有意的拉拢,他们也没有丝毫动摇。 李舜暗中也得知了安乐公主与戚睿曾经一齐游缃山,上元时还一齐逛花灯的事,安乐一向与荣王亲厚,戚睿又颇得皇上赏识,这个时候若不剪除戚睿,将来恐怕会成为荣王的党羽,到时候,难免会影响皇上对太子人选的决定。 “哈木良此人生性好战,野心极大,一向觊觎我中原的繁华,他此次若是与先前一样,只是简单的在边境劫掠,那事先又怎么会做两次重大的军事调整?晋崇钰驻扎在大同府,用兵如神,抵挡了北元近十年的铁骑,成为北元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而宣府相对薄弱,他又如何会舍易求难,定要攻打大同? 儿臣看过奏报,陈兵大同府的北元大军虽然多于宣府五倍,可大军人数却比往年要少,儿臣以为,哈木良这是故布疑阵,想要迷惑我军,让我军以为他们还同往常一样只是在大同边境劫掠,而宣府那边,却是隐藏了实力,哈木良很可能调遣了剩余的军事力量悄悄开往宣府,想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儿臣以为,可以传令宣府现任守备,遣步兵化装成鞑子百姓,越过关防,深入打探,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戚大人素有“戚神仙”之贤称,又在北关军中生活一年有余,不但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还对该处的地势与战略布防了如指掌,儿臣恳请父皇,晋封戚大人为总兵,立刻派往宣府,以备不测。 儿臣无德无能,无法替父皇、替国家分忧,只有自行请愿担任监军一职,前往晋军军中,望父皇成全!” 掷地有声的辞气在疏阔的紫宸殿中响起,让人忽然之间只觉得斗志昂扬,力量充沛,所有人齐齐抬眸,却见荣王单膝点地,面色冷毅,直直望着龙椅上的君主,拱手请愿。 虽是跪在地上,腰板却拔得笔直,目光炯炯,言辞恳恳,刹那间,他仿若夜空中最亮的北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选择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好像一柄利剑划过,紫宸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都目光都齐齐落在了荣王挺拔的背影上。 沂王先是半张着嘴,而后脸有些微热,最后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李舜也颇感意外,但相对于表情丰富的沂王,他也只是眼睫轻闪,眼底掠过的那抹杀意与沂王最后的冷笑却是异曲同工。 原本是想趁此机会除掉荣王一个潜在的帮手,没想到,竟是达到了斩草除根的效果,他这一回是自寻死路。 蔺羲钦面如古井,脸颊略略绷住。即使猜到荣王会有此一择,但亲耳听到他说,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忧。 戚睿一向听闻这位五皇子逍遥遁世,每回朝上,他几乎都是隐形人一般存在,朝中无论大事小事,也从不上心,没想到江山存亡之际,竟还有如此胆魄,他不由多打量了荣王几眼。 最五味陈杂还属宏治。 他静静地望着台矶下半跪的荣王,忽然发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他太久了。 从前赵暅太过光芒四射,其他诸皇子在他周围都黯然无光,赵昕从小跟在他身侧,落在自己眼里,似乎也只是一抹影子。 自己注意到他的时候,却是因为忤逆犯上,当时若不是皇后与赵暅,自己早已经把他打发到了烟瘴之地。 赵晧与赵旻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以至于自己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即便每日都要上朝,可回想起来,却好像根本没有打过照面。一点印象都没有,就连他成亲也因为自己沉浸在失去赵晧的悲恸中而未加关注。 如今仔细瞧去,他的眼睛却是有几分像他的哥哥赵暅,干干净净的像洗过一样,温淳剔透,却比他的哥哥多了几分悒郁,而不似他那般神采飞扬。 或许是多年备受冷落的缘故。 宏治的眸子竟是黯了一瞬。 沉默良久。宏治方道:“你的请求。朕自会考虑,你先起来吧。” 荣王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慈爱,但他心意已决。断不更改:“父皇,京师至大同,马不停蹄也需六日,而北元大军叩关最多只需八日。监军不到,晋崇钰便不会轻易发兵。时北关形同虚设,外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陈兵城下,儿臣忝为皇子,无所作为。终是与草木同朽,如今社稷危旦,儿臣不忍坐看江山残缺。万望父皇成全!” 李舜依旧谦和:“荣王乃是嫡子,身份尊贵。不可前往,望皇上三思。” 李舜这个时候指出荣王是嫡子,意在说明派身份越尊贵的皇子去,晋崇钰对朝廷就越信任,才会放心大胆地派兵抵御北元。 沈琨狠狠剜了李舜几眼,暗骂道,这个时候想起人家是嫡子了,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分明就是想借晋崇钰的手除掉荣王,实在可恶。 荣王此趟,凶多吉少,虽然功在社稷,但毁身于此,未免可惜。 他跨出一步,正要进言,却被旁边的杨参暗暗拉了拉袖子,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沈琨垂眸深思起来。 在这个生死关头出来维护荣王,很容易让皇上看出自己是荣王一党,反而对荣王不利。 沈琨不由苦笑,这个时候,杨参竟是要比自己冷静的多,他的脑袋终于也灵光了一回。 沂王踌躇了一下,提步走到荣王身旁,与他并肩跪地,目光有些不稳,拱手道:“儿臣也自行请愿担任监军一职。” 宏治望着玉阶下的二人,沉吟片刻,沉声道:“赵昕,朕命你任晋军监军,赍分封圣旨与藩王钮印明日一早前往大同府,以御北元。” 荣王面色不变,伏地叩头:“儿臣遵旨。” 沂王心底松了口气。 宏治命荣王先行离殿,回府准备,然后与其他朝臣继续参赞军机,至晚,除了吏部、刑部、礼部、工部的尚书与侍郎离殿之外,其余的内阁大学士、负责钱粮的户部、负责军械的兵部、负责人马的五军都督府全都与宏治一齐在紫宸殿夙兴夜寐。 沈琨与杨参一道出宫,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宫中处处都掌灯,远远近近,流光溢彩。 沈琨一路上都盯着杨参的脑袋瞅,一副恨不得扒开他的脑子来看的样子,弄得杨参颇有些窘迫地擦擦嘴,摸摸脸,还以为自己晚饭扒的太快,有什么菜叶饭粒沾在了脸上而不自知,可擦了半天,沈琨也依然还是盯着自己看,他终于忍不住了,用手肘捅了沈琨的胸口一记:“我虽然长得俊,但也不用这么看吧,我也会害羞的好不好。” 沈琨切了一声:“脸皮真够厚的,我是在看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也忽然开窍了?” “什么?”杨参眨巴着大大的三角眼。 沈琨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还夸你呢!也不记得是谁方才用猪蹄扯了我一把。” 杨参哦了一声,恍然道:“荣王本来就应当这么做,他如果贪生怕死,我以后决不再支持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就是怕王爷去了晋军大营会有去无回,要出去阻止嘛,可是这是王爷他自己的选择,你要尊重才是。” “不会吧,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沈琨不由大跌眼镜,“还真是高看你了。” “不然呢?” 沈琨转而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荣王此行若真是……那将来继承皇位的恐怕非沂王莫属了……” 他也是经过三科两榜熬出来的士子,文人做官除了填满钱囊之外,当然也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辅佐君上治理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显赫至极,还可供享太庙,那是何等荣耀,可是,沂王登基,他气量狭窄,一定会记得他们这些人曾经拒绝过他的延揽,将来官途必将黯淡啊。 “怎么,你怕了?”杨参看他愁容满面,没好气地道。 “我有什么好怕的,荣王若身遭不测,大不了辞官挂印,也算是没有辜负王爷对我的知遇之恩”,此话说完,他脚步倒也轻快了许多,一径往宫门行去。 杨参垂眸只深思了片刻,就与他拉开了大段距离,他忙疾步追了过去。 他们二人离宫的时候,荣王正好结束了在御花园的踱步,去了中宫给皇后请安,再扯了些家常话题后,他才把自己要去晋军营中做监军的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虽然身在后宫,但也知道一些朝廷大事,尤其是晋崇钰拥兵自重这桩在宫中议论最的最凶的事情。 皇后一听荣王要去做监军,先是愣了一下,后来便不顾仪态,放声恸哭了起来,一会儿埋怨宏治太过狠心,竟让自己的亲身儿子去送死,一会儿又狠狠槌打荣王,数落他不孝,一会儿又思念起赵暅来,一时之间,整个坤宁宫一片愁云惨雾。 这段时日,后宫一向太平,江丽妃、吴贵妃相继而亡,之前在后宫最跋扈的晋宸妃也死了,皇后不用费紧心思对付她们的明枪暗箭,日子过得舒坦许多,尤其是荣王娶了宁娴之后,她更是一门心思只盼着抱皇孙,原本还要亲手制一些肚兜、虎头鞋之类的小玩意,但却被常常来宫中陪伴她的宣国公夫人阻止了,她说皇后身份尊荣,给孩子做衣裳,会折了孩子的福,皇后这才作罢。 荣王既纳了王妃,又有心争夺东宫之位,这令皇后欣悦不已,有时候午夜梦回,她还以为眼前种种只是梦中美好,常常要拉过贴身的宫人仔细问上三四遍,确定无误后,方安心躺下歇息。 自前太子、太子妃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死后,皇后便终日以泪洗面,再加上宏治的冷落,后宫的勾心斗角,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生无可恋,若不是还有荣王,她恐怕早已经撒手人寰,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梦中一般的日子,可忽然之间,又全都化为泡影。 荣王劝慰不住,不忍离去,但又担心宫门下钥,回不去王府准备明日启程事宜,正自焦灼之时,大总管崔珃亲自到了坤宁宫,说是奉皇上口谕,请荣王到紫宸殿叙话,荣王这才洒泪拜别了母后。 出了坤宁宫,荣王正准备往紫宸殿的方向去,却被崔珃拉住了:“皇上知道王爷您在坤宁宫进退不得,这才让奴才谎称宣您去紫宸殿。” “父皇……他不见本王么?”荣王的眸子有些晦涩。 “王爷,皇上让奴才转告您,让您好自珍重,待您凯旋归来时,再执手叙别阔”,崔珃动容地说着,眼中亮晶晶地充满殷切,心底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本王知道了,有劳公公”,荣王的声音有些嘶哑,转身,便要往宫门走去。 崔珃沉吟片刻,又紧步追了上去,眼角扫视了周遭一眼,方压低声音道:“奴才再跟王爷说几句该死的话。” “公公请说。” “皇上他心里也牵挂王爷安危,但若此时再召您回殿叙话,难免遭到李舜等人的猜忌,反而于王爷不利,尤其是齐王殿下身遭不测之后,皇上对沂王便冷淡许多,王爷慧珏,自当明白其中深意”,崔珃说罢,没有丝毫停顿,接着道,“言止于此,奴才告退。”说罢,便紧步离开了。 荣王回望宫中楼宇,驻足片刻,毅然离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影卫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荣王骑马直奔王府,到东南角门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候在门口的小厮在荣王跟前耳语了几句,接过荣王手中的马鞭,牵着枣红马一径往马房去了。 他正要进府,却感觉脑后一阵阴风拂过,他下意识的凝住脚步,扭头朝后头瞧去,路旁的合抱大榕树下走出来一个乌发轻裘的女子,双手拢在雪白的宽袖中,苍白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抹微笑,疏离清冷的微笑。 他武艺虽不甚高强,但也判断的出方才一瞬的阴冷之气并非出自梅荨,他四处环顾了一下,却并未发现任何人,连一丝影子也无,他只好先按压下疑惑,提步走到梅荨跟前,沉默片刻:“先生若是来劝本王的,那就请回吧,不用浪费唇舌了。” 梅荨笑容一派清淡:“我若是要劝王爷,怎会等到皇上下了圣旨,再劝你去违抗旨意呢?” 荣王沉吟道:“那你先前怎么没有阻止?难道千里之外的局势你也可以控制不成?” 梅荨笑意浓了几分:“看来我妖怪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了”,袖子微动,伸出的右手里握着一只纯白如玉的小瓷瓶,递到荣王跟前,“大黄丹,三粒固本,一粒保命。方今天下只此两粒,一粒在神医陆旷手中,剩下一粒便在这里了。” 这大黄丹陆旷一共炼了八粒,一粒在他自己手里,余下的七粒全都给了梅荨,上回荣王知道苏珏已死的消息后,大病了一场,梅荨便给他用了三粒,后来她自己在雨中受寒过久。服用了三粒续命,最后只剩下这一粒了。 荣王自然猜得到这粒大黄丹是陆旷送给梅荨的保命之物,他淡淡瞧了一眼,没有伸手接过:“你自己留着吧,我回来后还需要你继续为我效劳呢。” “梅荨是很爱惜性命的,我把这粒大黄丹给你,是因为它对我根本无用”。梅荨淡笑道。“需要三粒才能延续我三个时辰的性命,一粒……连牙缝也不够塞,但是王爷你的体质与我不同。仅一粒丹药就足够保住王爷性命无虞”,看着荣王疑惑地眼神,接着道,“陆旷给了我七粒。不过,我大手大脚惯了。在京城没一年就用去了大半,现在唯此一粒”,说着,冲着荣王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瓷瓶。 荣王也不是扭捏之人。见她执意如此,便伸手接过,瓷瓶握在手里。冰冰凉凉,在她手里握了这么久。竟然还是这么冰冷,他微微皱了皱眉:“却之不恭,多谢。”说着,便把瓷瓶塞入袖中。 他本来是不想听梅荨的劝谏的,但见她一直以来都没说出她自己对这桩事情的态度,不免好奇起来,问道:“我自请监军一职,你不表示反对么?” “劝得住你,劝得住皇上,劝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梅荨重新将手拢回袖中,望向被两旁的明角灯照得昏暗的清寂大街,“晋崇钰需要的人质,非嫡子莫属。当年唐太宗刚刚继承大统时,外有强虏,内未统一,时突厥大军杀奔长安,太宗令旨幽州罗艺率兵抵抗,但罗艺早有割据之心,便趁此机会要求朝廷派人质前往,太宗膝下皇子众多,最后却忍痛遣了嫡长子李承乾前去罗艺营中。今时局势与昔年大致一致,只有派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子前去,才能充分彰显朝廷的信任,才能彻底打消晋崇钰的疑虑,否则,朝廷为何不敢派嫡子前去,是因为将来刀兵相接时,可以不顾遣去皇子的安危么?所以与其让世人诟病王爷你贪生怕死,倒不如主动请行。” “我虽是嫡子,可世人皆知,父皇最宠爱的是沂王,并非是我,将来继承大统的也必然是他,他岂不是比我更适合任监军一职” 梅荨淡淡一笑:“所以我方才才说非嫡子莫属。” “何意?” “晋崇钰不想被朝廷铲除,也不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索性借这个机会将王爷请至军中,待北元退兵,他正式雄踞北关时,便可打着王爷你的旗号,称其之所以割据一方,是因为当今圣上违背祖制,尊卑不分,凭个人一时喜好违天下臣民之意立庶子为太子。有了这个正名,那他拥兵自重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擎天保驾,而并非叛将逆臣”,看着荣王若有所思地神情,点头道,“所以王爷此行不会有损,也许这是皇上最终决定遣你去的原因……” 荣王插道:“也许?”话音刚落,寒风中似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过,他紧紧蹙起了剑眉,警惕地看向四处,却仍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不由疑惑地朝梅荨望了一眼。 梅荨还是那抹从容自若地笑容,好像什么也没发觉,或许发觉了也没有当成一回事,继续方才未完的话:“近段时间,皇上是不会立沂王为太子的,否则就给了晋崇钰把柄,将来他即使真的起兵造反,那也是师出有名。沂王只知送你入虎口,却不明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道理。王爷你此番前去北关,一来可以赢得贤王的名声,二来也潜在的将晋崇钰拉到了同一阵营,三来还可以暂缓沂王入主东宫。” 荣王苦笑:“那我这一回是因祸得福?” 梅荨眸底却透出几分担忧,敛容道:“虽说晋崇钰与王爷是同一阵营,不过眼下,他却不是真心支持你,而是将你软禁在军中作为一面旗子使用,北元平定后,皇上便会下旨召监军回京述职,到时候,晋崇钰一定会以各种理由将你滞留军中,如此一来,你迟迟不归,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沂王为太子了,之后再发兵剿灭晋崇钰”,顿了片刻,沉声道,“也许这也是皇上遣你去晋军营中的目的。” 荣王若有所思起来,眸子时明时暗。 父皇也许是知道自己前去北关无性命之虞才遣我去,也许是因为知道我会被长久的困在晋军营中,他正好借此机会顺理成章的立沂王为太子…… 梅荨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淡然道:“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监军人选都非王爷莫属,因为皇上根本没有选择,这是晋崇钰决定的。” 荣王苦笑:“既然我无性命之忧,你还给这粒大黄丹给我做什么?” “晋崇钰无此打算,可不是营中所有将领都这么想,或许晋军军中有沂王李舜的人也未可知,备上保命丹,以防万一”,梅荨转身,抬头看向身后繁茂幽黑的榕树,“这个局的关键是王爷能否顺利回朝……小影,你出来吧。” 那股阴寒之气再次出现,荣王不由抬眸,顺着梅荨的目光看去,方才毫无一人的树冠忽然多出来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荣王不由又惊又叹。 小影从树冠上飘然而下,立在了梅荨的身后。 荣王禁不住朝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十五六岁的年纪,略带稚嫩的面孔阴寒至极,应当是习了某种高深的至寒武功,一双幽深的瞳孔还有重影,却是一名重瞳子,这类人世所罕见,一般在某些方面极具天赋,只要稍加指点,便能达到极高的造诣。 没想到梅荨手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荣王心中不由一凛。 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实力?辅佐自己登上皇位,是要借机将她的势力融入朝廷,好操纵整个大洹么? 梅荨没有将自己的全部实力合盘告诉荣王,所以一旦被他发觉,便会引起他的猜忌。这一点梅荨早就想过,但是,这些人极为隐秘,绝不可见半点阳光,否则就失去了他们存在的价值,这一回,若不是事态紧急,她是绝不会让小影出面的。 梅荨的目光从荣王面上淡淡掠过,转身对身后的小影道:“都处理干净了么?” 小影没有说话,只是诚然地点了点头。 荣王恍然道:“方才的血腥味,是他……”他不由又瞅了小影两眼,他还从未见过武艺这般超群的人,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而且他身上并未佩戴任何武器,他听闻江湖上的高手,武功一旦达到某种境界,是不屑于用任何武器的,杀人全靠一双手。 “李舜派了暗哨监视王府已经多日,我若不是有备而来,又怎敢正大光明地出来跟王爷相谈”,梅荨眸色转冷,“是时候给李家一些教训了。” 一夕之间,变化太多,荣王竟是忽略了这一点,平素他们见面可总是密道密室的。 梅荨继续对小影道:“这段时日你就跟着荣王,扮成他的亲卫,保护王爷周全,之后的事情按我的指令行事。” 小影抱拳应诺,随后,身形一闪,飘到了荣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忽然多了一个阴寒护卫,荣王还真有些不习惯。 “王爷放心,小影知各方礼仪,知进退,不会给王爷带来不便。” 荣王淡淡点头。 后头的小影板了板脸,他这是小看我么? “回去将话带给王妃吧,她会进宫宽慰皇后娘娘的”,梅荨转身,一面离开,一面轻飘飘地道,“王爷回去吧,宁箴快要坐不住了。” 宁箴?这家伙…… 方才好像听小厮说宁箴是三个时辰前来的,她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么? 荣王疑惑地跨门进了府。 后头的小影也跟着一块进去了。 小影消失不见后,一直躲在袖子里的小银花这才敢冒出小小的三角脑袋,长长的松了口气。(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出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荣王刚走到二门口,就看见里头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一个人,刚及弱冠,穿着一身银色箭袖劲装,腰间一把鲨皮鞘长剑,长身玉立,一双星眸炯炯有神,颇有几分武夫的味道。 “宁箴”,荣王立在二门口,朝那男子喊道。 宁箴只顾盖着眼皮走路,却没发现荣王已经进门,若是荣王跟他一样想着心事,估计二人就要迎面撞上了。 他见到荣王,眉头登时舒展开来:“王爷,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门口的小厮说你早就回来了,要不是妹妹、哦、王妃说你可能有重要事,我早就到外头寻你去了”,搓了搓手,一脸兴奋地样子凑到荣王跟前,“怎么样,鞑子来了么?京城开始募兵了么?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报名。”说着,就要直直冲出门去。 荣王忙拉住他:“你一定要去么?” “那当然,不然我练这一身武艺干什么?”宁箴见荣王要阻拦,显得有些急切,“你也知道,我是个肚子里装不了墨水的人,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歌赋一个也不认识,就只有这把剑舞的还像样子,不杀几个鞑子喂喂我的剑,我就白来这世上一遭了,你不要跟我说什么独子之类的话,你不帮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夫了。” 荣王大着头道:“看来宣国公还是没有同意。” “你不用管他同不同意,你是王爷,你比他大,你同意就行啦”,宁箴快人快语地道。 荣王苦笑:“他是我岳丈泰山,我自然要听他的。” “这是公事。不是家事,当然要按公职论”,宁箴执拗地道。 “你是他的儿子,你不管要去做什么都得先经过他的应允。” 宁箴还欲再言,却见行人司的人捧着明黄玉轴绸旨转进二门来了。 他们向荣王行了一礼,由管家领着往正厅去了。 宁箴抓了抓后脑勺:“皇上有什么旨意啊?” 荣王还未及回答,宁箴的眼睛又忽然瞪得出奇得大。直直地锁在荣王身后的孩子身上。楞了半晌方道:“他是谁啊?你新买来的使唤小子么?穿一身黑哦,要不是年龄太小,个子太瘦。我还以为是个江湖上的杀手呢,不过长的倒是蛮俊的。” 荣王正不知该怎么解释,听他这么说,也只好默认了。 小影却颇感受辱。登时板起了脸,这家伙反应也忒迟钝了吧。我明明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宁箴发现了宝似得,指着他嘿嘿笑道:“你瞧,委屈起来还像个小媳妇似得,不过。显得更可爱了。” 可爱?荣王一时语塞。 不过,他却是再一次领教了小影武艺的超群,简直是收发自如。出神入化,不发功的时候。连宁箴这样的剑道高手也看不出他是习武者,实在惊为人叹。 这时,程霂按剑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老远就看见荣王身后多了一个陌生小子,他近前执了一礼:“王爷,已经到正厅了,您快去接旨吧”,说着,又瞄了后头的小影一眼,“王爷,这位是……” 还不等荣王答话,宁箴就先抢道:“他是你家王爷新买来的使唤小子,长得挺漂亮的,你家王爷眼光不错。” 小影继续板脸。 荣王莞尔:“他唤作小影,你先带他下去休息吧”,顿了片刻,补了一句,“安排他单独一间。” 程霂拱手应诺,转而对小影道:“跟我来吧。” 小影见他穿着王府亲卫的衣裳,腰上佩着一柄錾银长剑,脚步沉稳有力,功夫要比那个讨人嫌的高一些。 他冷冷的目光不由在程霂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倒不是因为他武功有多厉害,而是他觉得这身王府亲卫的衣裳实在太丑。 程霂见他不说话,容色高冷,心中倒是有些诧异,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使唤小子呀,倒像是哪家高门勋贵里的小公子,也不知这个宁公子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不过,武夫的眼光嘛,实在…… “带他过去吧”,荣王见程霂不动,又提醒了一句,说罢,自己也提步往正厅去了。 他刚从宫里出来,穿的是上朝时候的亲王朝服,所以不用更衣,直接去正厅里接旨了。 宁箴身为公侯公子,也免不了要去。 程霂则带着小影往南房去了。 此时,已经漏下二鼓,银汉迢迢,月色皎皎。 小影躺下来歇息的时候,正厅那边恰好宣完了旨。 行人司司正离开后,厅子里也还保持在一派沉肃中,温黄的火光静静的流淌在支摘窗前一只赤壁赋六墨地五彩落地大花瓶上,冷芒点闪。 最后还是宁箴最先打破沉寂,闷着头大步流星地朝门外“噔噔”直去。 “哥,你去哪里?”品装高髻的宁娴急急喊道。 宁箴头也不回地道:“去报名参军。” “天都还没亮,你要去哪里报名啊”,宁娴疾步冲了出去,扯住宁箴的胳膊,“你不要捣乱了,先听听王爷怎么说嘛。” “还能怎么说,皇上就是要让妹夫去送死嘛”,宁箴也不避讳,大声地喝着,“我先去报名,再让他这个监军徇私舞弊,把我提拔成亲卫,大不了不杀鞑子了,杀一些个妖魔鬼怪也痛快。” 晋崇钰拥兵自重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宁箴他们得知荣王请缨做监军,便知道其实就是去当人质。 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此时宁箴一语道破,厅子里再一次沉寂下来,不论是程霂还是刚送完司正回来的管家,脸色都极其地难看,连不怎么明白的宁娴也跟着黑了脸。 荣王眸中却含着淡淡的笑,温淳如暄阳,让整间屋子忽然都晴暖起来。 众人脸上的阴霾也莫名的扫除许多。 他瞅着厅中没有外人,便将梅荨方才的那番话说与他们听了。 众人听后都默然点首。若有所思,只有宁箴一拍大腿,朗声大笑起来:“妹夫啊,还是你聪明,这么七拐八绕的道理都被你理顺了,我真是佩服你呀,不过。亲卫我还是要当的哦。” 宁娴在一旁直朝他这个傻了吧唧的哥哥翻白眼。 荣王笑道:“这个道理不是我想明白的。” “那是谁啊?”宁箴睁大着眼。 程霂眼睫轻闪。立刻就明白了是谁。 荣王笑而不答,转而对宁娴道:“明日去宫中给母后请安时,要记得把这番话转告给母后。” 宁娴面有难色。搅动着两根手指:“可、可是我没有听明白。” 荣王先是楞了一下,而后失笑起来,望着她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他穿过落地花罩。走到里厅的花梨木嵌大理石书案前,执笔写了一封信。塞入信封里,交给了宁娴:“你把这个给母后,她看了之后就会明白。” 宁娴羞赧地接到手中,使劲儿点了点头。 荣王想了想。为了让母后彻底放心,他从袖子掏出了那只白色小瓷瓶,对宁娴道:“这里头的是神医陆旷制的大黄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你记得把这个也告诉母后。” 宁娴先是对小瓷瓶发了会儿呆。然后又使劲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为表自己已经记下了,她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神医陆旷的大黄丹,起死回生。” 宁箴好奇地凑了过来,夺过荣王手里的药瓶,揭开红色软塞,瞄准瓶口仔细瞅了瞅,满脸都是惊讶:“神医陆旷呀!你怎么会有他的大黄丹?那可是千金难买的哦,我听说天下只有八粒。” 荣王笑道:“你也知道陆旷?” “那当然,江湖上的事我也知道不少”,宁箴翻着眼珠子,努力想了想,“哦”了一声道,“前段时间桓平侯家的七公子裴夜就弄了一颗陆旷的清甲丹,炫耀了好几天呢,你们知道那清甲丹是做什么用的么?” “做什么用的啊?”宁娴无比的好奇。 宁箴嘿嘿一笑:“裴夜不是天生就对荔枝过敏嘛,可他偏偏最爱食荔枝,没有办法,他只好去寻陆旷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医好,可他整整求了三年,人家陆旷也不搭理他”,他脸色又神秘了几分,“你们猜他后来提到谁的名字,陆旷才答应给他的?” 荣王与程霂齐齐垂睑,他们都知道答案了。 “你别吊胃口了,快说!”宁娴气呼呼地看着哥哥。 宁箴神秘一笑:“广陵梅琴,梅荨。” 宁娴差点没跳起来:“我见过她的,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啊!那裴夜能吃荔枝了么?” “当然咯,陆旷的清甲丹可以彻底更换一个人的体质,别说荔枝,就是对鱼虾海鲜过敏也全能治好。” 荣王心头忽然一动,好像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世上竟然还有药能更换一个人的体质啊,太神奇了,难怪天下人都称他为神医”,宁娴满心的佩服。 宁箴坏坏一笑:“说不定还有药能把你变成男人呢。” 宁娴皱了皱鼻子,霍然起身,冲过去揪他哥哥的耳朵。 次日一早,天光未明,寒风朔朔。 京城八万大军誓师后,有序的朝城门缓缓行去,将士身上的黑色铁甲与手中的利刃在晓光中射出点点寒芒,旌旗猎猎,气吞河山。 宣府总兵戚睿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行在大军的最前头,黑色铁甲,黑色头盔,顶端的红色璎珞在寒风中阵阵翩翻,他一洗往日的轻浮,面容恭肃,让人一看便觉得是一位手握万军令行禁止的将帅人物。 与他并辔而行的是监军荣亲王,一身银色薄甲,腰间一把宝剑,马上一把宝弓,执辔缓行,丰神俊逸,阳刚中不失温淳,却是儒将风采。 随在他身后的是三名穿同色衣甲的年轻骑士,皆是目光神采,英姿岸然。 另一侧高高的城墙上,没有人会注意到那里还立着一个女子,凝视着大军缓缓行出城门,料峭的春风将她的乌发高高扬起,袍角翻飞。 良久,她方转身对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女孩道:“走吧,我们也该去做我们的事了。” 女孩忙不迭的点头,伸手环住女子的腰身,飞下了城楼。 此时,旭阳乍出,满城染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晚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大军出发的当日,永淳长公主便遣宫人将自己府上的烫金拜帖发往京城各个有头有脸的公侯府邸,邀请他们于当晚的酉初一刻前往长公主府赴宴。 接到拜帖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下江山危旦,长公主在这个时候发帖子邀宴实在于理不合,即使是长公主生辰或是成国公生辰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操办,更何况,今日并非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日。 宴席设在长公主府说明这是以长公主的名义发出的。长公主府邸是永淳出嫁的时候太后亲赐的,因为太后偏爱永淳,所以她的府邸就设在皇城以西的西安街上,坐马车到宫门口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往来便宜。 大凡公主出嫁都会在宫外保留有自己的公主府邸,这是大洹的皇家规矩,公主府里设有全套的官署,照料公主的起居。 南街南边的梅府,如意门一开,一个人就急匆匆冲了进去,开门的青衣小厮本要使出擒拿功夫将他丢出去的,但看清楚来人又忙把手缩了回去,只能望着那人浮佻的背影无奈摇头。 那人穿着一套最时新的公子装,头上一只银水纹束发冠,冠上左右两侧还各伸出来一根拇指长的细软条,十分的柔韧,两端串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看起来像两只触角似得,还能随着那人的步伐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晃动,风流中带着点滑稽的味道。 他刚冲进二门,就感觉到了前方的异动,这个响动太熟稔了,他完全是反射性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往天空中一扔。果然,馒头似的手一接,纸包就落到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孩怀里,只见她莲足点过树冠,灵蛇翻身般穿过门旁的大柳树,轻巧地落在了右边抄手游廊顶端的锦棚上,她笑嘻嘻地拆开纸包。浓香盈鼻。是昭市街柳家大哥的烤山鸡没错。 咬了一口脆酥的鸡肉,栊晴方问道:“裴夜,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啊。我发现自从你知道霓姐姐住在这里以后,比以前来的更勤了,我是看在烤山鸡的份儿上才没有把你扔出去的哦,不过。后来姐姐跟我说,要是我烦你了。不用自己动手,只要通知高湛就好了。” 裴夜噎了一下,又咧嘴笑道:“小晴师父,我这回真的是有正儿八经的事情要告诉梅小姐的。你不能每回吃了我千里迢迢带的烤山鸡,就只让我过个二门吧。” “你能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栊晴白了他一眼。“是满庭芳又到了新的漂亮姑娘了,还是折香居要重新开业了呀。” 裴夜回了她一个白眼。从窄袖里使劲儿掏出一张烫金拜帖,捻在手里朝栊晴扬了扬,金光点烁:“这是永淳长公主的拜帖。” 栊晴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腾出右手摘了一片嫩黄的柳叶,聚力一扔,指尖的柳叶便如飞刀一般直直朝裴夜而去。 裴夜只觉得眼前黄光一闪,手腕吃痛,五指下意识一松,帖子就脱手而出,同时,那道黄光再次闪过,却是柳叶贴着后头的粉墙借力拐了个弯,载着恰好脱离指尖五寸远的帖子折又回到了栊晴手里。 栊晴瞧着裴夜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翘起鼻子道:“这一招叫作摘叶飞花,我一向只示范一次的,能记住几成就要看你的资质了。” 裴夜努力想了想:“你动作也忒快了,我连你是怎么摘……只记住了要摘叶子,算是记住了几成啊?” 栊晴满头的黑线,也不理他,用油手展开帖子扫了一遍,柳眉登时一竖,喝道:“你耍我啊,长公主给你的帖子,你拿到这里来做什么啊?” 裴夜楞了一下,又哦了一声方道:“拿错了,永淳长公主也有遣人给你家姐姐送帖子,不过,被我代劳了,就在我这里”,他正要伸手掏另一只袖筒里的帖子,转念一想,又搁回了手,“你带我去见你家姐姐,到时候我自然会拿出来的。” 栊晴想了想,意外地道了声好。 裴夜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没来及复问,又听见栊晴银铃般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过,你要把你头上的那只束发冠给我玩。” 栊晴瞧着那两只晃来晃去的触角觉得非常有趣。 裴夜向来大方,但也极其在乎自我形象,苦着脸道:“行是行,不过能不能等我见过梅小姐之后再给你啊。” 栊晴咬了一大口鸡腿肉,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欣笑着点头。 裴夜送了口气,笑嘻嘻地往栖雪居去了。 还未到月洞门,裴夜就听见院子里头传来风吹树木的沙沙声,他还觉得奇怪,进门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原来空芜的栖雪居俨然已经开垦成了一片果园,绿荫蔽日,风过成涛,除了原来那唯一的一条小径,其余地方根本就是见土插树,连树与树之间的缝隙中都被插上了竹子,眼下这个季节,只要再下一场春雨,估计很快就要暴春笋了,土质倒是稀松,想必是刚种下不久。 走在前头的栊晴望着自己的成果,挑了挑秀眉:“怎么样?这可是晴姐姐我杰作哦。” 后头的裴夜撇撇嘴,不用说也知道,这么拙劣的园林艺术除了你还会有谁?做出一副书生的谦虚模样:“原来是小晴师父你的杰作呀,佩服佩服,实在佩服,小生自愧不如啊,惭愧惭愧。” 栊晴却听不出反意,秀眉扬到了头顶,喜孜孜地领着裴夜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径往前头的屋子里去了。 廊檐下刘小挚正坐在红漆坐凳上喂小银花吃鹌鹑蛋,见到栊晴二人过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栊晴扭头瞪了裴夜一眼,示意他不要跟过来,自己蹑手蹑脚地往刘小挚那里去了,轻声问道:“姐姐睡了?” 刘小挚点点头。 栊晴贼兮兮地笑了笑,昨天晚上姐姐一夜未眠。早上天还未亮就拉着自己去了城门口看大军出征,早就猜到她这会子在睡觉了。她转身折回去,拖着裴夜出了月洞门,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手:“拿过来吧。” 裴夜眨眨眼:“不是说好了见到你家姐姐再给的嘛。” “姐姐已经睡了,快拿过来”,栊晴不耐烦地道。 裴夜知道她发飙是个什么模样,只好怏怏地掏出帖子搁在了栊晴的掌心。朝屋子不舍地望了几眼。方讪讪地转身要走。 “等等”,栊晴冷道,“说好的束发冠呢?” 裴夜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解下头顶的束发冠递给了栊晴,然后非常郁闷的离开了梅府。 因为栖雪居本来清净,周围又有栊晴守着,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梅荨这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才醒过来。差点就误了去公主府赴宴的时辰。 栊晴没有把这桩事情放在心上,是因为她觉得荨姐姐睡觉是头等大事,别说永淳长公主,就是太皇太后她也不搭理。 刘小挚没有放在心上。则是因为他觉得荨姐姐一向不爱热闹,这样的宴会她肯定不去,荨姐姐一向随心惯了。她不想做的事,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勉强不了。所以当他听说荨姐姐破天荒的要去长公主府,还要带上琴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 青帷双辕马车辘辘驶到西安门的长公主宝坻时,门外已是马轿簇簇,除了几个穿着得体的小厮在黑油角门口守着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了,看来她是最后一个到宴的宾客了。 掀开青帘,栊晴先蹿了下来,再后头的是梅荨,素容轻裘,这个时候还穿裘袄,显得有些稀奇,不过她面容苍白,别人一看便知身子孱弱,所以也不会觉得太突兀。 递过帖子后,一名小太监领着梅荨二人往正殿去了。 长公主的宴会,上至亲王下至朝廷大员,无人敢拂她的面子,到的齐齐的,把整个疏阔的大殿塞得满满的,外殿席位上坐着男子,内殿的则是夫人小姐。 梅荨在往内殿的花径上停了下来,对领路的小太监道:“请公公转告长公主殿下,梅荨自携琴来,愿为殿下及众宾客献上一曲。” 小太监虽然不大明白她为何不进殿之后再要求他转告,但他也不敢反驳,来者都是贵客,他只能顺从的去了。 栊晴听梅荨说她要为宾客献曲,不由张大了嘴,姐姐的琴可是素来都不娱宾的。 梅荨则立在花径上,神态悠然的望着院中景致。 太湖假山,奇花异木,与普通的王侯公府相差不大,但却胜在布置奇趣,气势磅礴,颇有几分皇家的恢宏。 虽然宾客已经入席,但时不时地会有穿宫装的侍女捧果携盘地经过,扰了几分静意。 未几,方才那名小太监又跑了回来,低眉顺目却语速极快:“小姐,长公主殿下请您移步铜台。” 梅荨唇角轻抿,颔首示礼:“请公公带路。” 小太监身子躬的更低了,提步继续往花径前头走去。 铜台就在正殿的正前方,却是另辟小径绕过去的,二层小楼,古雅小巧,掩映在花木之中,与正殿相得益彰,虽然铜台也在府邸的正院,且与正殿相对,但因为主厅太过轩丽,反而容易让人忽略这里的别致。 梅荨上到二楼时,宫人恰好已经将玉色帷幕围在了四处,退了下去。 晚风拂过,薄如蝉翼的轻纱微微荡漾,偶尔掀开一角,可以将外殿的一切尽收眼底。 梅荨盘膝坐在帷幕之后,将古琴置在双膝上,面容平淡,轻纱偶尔掀开一个小角,外头璀璨的灯火闪入她的眸中,一阵雪亮。(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公侯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挨着梅荨盘膝坐下,她一向好动,最不喜欢这样四面围裹的场合,但要陪着荨姐姐,也只好忍耐了下来,不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不安分的四处乱瞧,最后把目光也落到了玉纱掀开的小角上,眼睛一亮,发现了宝似得道:“这里可以看见对面整座大殿哦。” 梅荨笑道:“一般亲王功勋的府邸都会修有这样几座类似的铜台,隐藏在高大繁茂的花木间,这样便有利于府邸的主人观察来客的一举一动,公主府的铜台在正殿和赏月轩附近,沂王府的雀楼在正厅和花厅附近,李府的朱阁在正厅和飞琼堂附近。我若告诉长公主我愿意为宾客抚琴,那她必然会把我安排在铜楼,因为这里是唯一合适的地方,既远离喧阗,又不会相隔太远。” 栊晴歪着头想了想,学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地道:“原来姐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梅荨微微点头:“今晚来的都是公侯勋贵,即便他们听到琴音,知道了有铜楼这样一处地方也不会觉得稀奇,而且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群集在此,主人没有窥视的必要……” “这里四面八方又都围上了,他们看不到里面,也会认为里面的人看不到他们”,栊晴插了一句。 “我们小晴今天又比刘小挚多聪明了一分”,梅荨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姐姐虽然看的清,但是底下太喧闹听不清,所以姐姐还要小晴帮忙哦。” 栊晴身怀武艺,一般习武之人的五官都要比其他人更加灵敏。她忙不迭地点头,拍拍胸脯:“姐姐放心。包在小晴身上。”她按捺不住,索性凑到帷幕后头,用手指拨开一个小角往外头瞅去,片刻后,撇撇嘴道:“全是素菜,一点肉都没有,长公主真小气”。说着就向梅荨绘声绘色的描述起来。 梅荨一面听着。一面也朝外头望去,坐在殿中左首的是沂王,穿着一身松绿色团花圆领亲王常服。容光换发,眼睛也是神采奕奕,看得出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手中正执着一只羽觞与旁边一位须发夹霜的中年男子笑语着。 这中年男子穿着淄色素面常服,身材微胖。双肩疏阔,为人慷慨,笑容爽朗,腰间配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玉环。雕工精湛,温润的火光映在上头通透莹润,即便在奢华如云的殿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品。有价无市,听栊晴说。坐在他下首的李舜称其为裴侯,想来便是裴夜的父亲桓平侯裴之庆,人都道其淡泊名利,身在庙堂,心在草泽,也同样约束自己的七个儿子不许涉足朝堂军营。 坐在右首的男子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须发皆黑,面上毫无疲惫之色,身材适中,雍容挺秀,穿着玄色织金圆领常服,白玉腰带,白玉束发冠,面上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但举手投足间偶尔会露出一股令行禁止的威势。 梅荨垂眸思忖了片刻,能坐在右首的除了永淳长公主的驸马成国公杨溥弘以外还能是有谁。 “姐姐,他后头的那个老头儿叫他杨公”,栊晴的眼睛依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外头。 杨溥弘的公爵之位,并非承袭祖上,而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当年宏治与诸皇子争储夺嫡时,他曾立下汗马功劳,被宏治视为首功,封一等公爵,世袭罔替,并奏请太后,将妹妹永淳指婚于他,还可参与朝政,一时恩宠无两。几年之后,他却是自己主动放弃了手中的军权,放马南山,恪守大洹祖制,不再上朝参政,只安心做一位名副其实的公爵。 “那他后面的老头儿是不是被人家唤作宁公啊”,梅荨望着成国公下首那个五十上下的男子问道。 栊晴使劲儿点点头,又圆着眼问道:“姐姐,你听得清呀。” “不是,只是觉得宁娴与他很像。” 栊晴听梅荨如此说,不由瞪大了眼朝宣国公宁景瞧去,他穿着靛蓝色团寿圆领,身材瘦削,坐在成国公旁边,气势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好在他白皙的面容还保留着年轻时候的俊逸,笑容也非常的慈和,要是脸上的肉再多一点,看起来一定像尊弥勒佛。 “宁娴要比他漂亮”,栊晴毫不犹豫地道。 “我听说当初皇后提起她的时候,说她是随母亲的”,梅荨一面说着,一面继续朝外头瞧去。 后头坐着的则是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员,按官职大小论坐,蔺羲钦、沈琨、杨参、袁耀宗亦在其列。 这时,十几位宫人簇拥着永淳长公主入了殿中。 在场众人全都敛衽起身,待长公主坐到了大殿中央的宴几上后,开始按规制行礼。 永淳长公主穿着一身素服,雪白素面的褙子用黑色襕边,雪白的蔽膝,雪白的弓鞋,薄施粉黛,乌黑如墨的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高髻,上头什么发饰也没有,只在微凹的发中央簪了一朵雪白的堆纱牡丹,面容肃穆,不苟言笑。 一番礼仪后,众人归坐,永淳方肃容道:“北元南伐,江山危亡,我大洹万千男儿今日出征,前往北关血战鞑虏,卫国保民,我皇家血脉也不忍坐视社稷飘摇,甘愿赴难,所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诸位都是大洹的肱骨之臣,本宫相信诸位若不是职责所限,一定也想亲临战场,上阵杀敌。”说到后头,辞气愈发的昂扬。 众人的面上渐渐浮出铁色,有些甚至还差点把牙给咬碎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场面十分的热血,好像下一秒大家就会拿起兵器冲出殿外直奔北关,尤其是杨参,两道眉毛拧成了一字,身子绷成了发条,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冷道:“长公主殿下说的极是,可微臣不知。为何在国难当头之日,殿下还要如此奢华铺张宴饮群臣。” 牛脾气大家都见过,但牛成杨参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黄毛小子竟然敢当着百官的面质问长公主,他是觉得自己的一品官来的太容易了么?再说了,席中除了几盘青菜素点和几坛好酒之外,再无其他奢贵精致之物。怎么能叫奢侈铺张的。难道大家都坐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才好么? 永淳眸底有寒芒闪过,虽说自己完全可以以犯上之罪治他,但是这样未免显得太狭隘了。更何况,他是新晋的刑部尚书,炙手可热,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与皇上生出罅隙。她默了片刻。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杨大人说的极是,朝廷就需要如杨大人一般的耿直之臣。诸位要向杨大人学习啊,不过,本宫话还未完,到时。还请杨大人手下留情,不要治本宫的坑骗之罪呀。” 众人有的迷惑不解,有的则是淡淡一笑。杨参很自然的属于前者,他一头雾水的杵在那里。也不执礼向长公主告罪坐回原位,如一根刺一般非常突兀的立在殿中。 一旁的沈琨在心里咒骂了他好几百遍,无奈地站起身,朝永淳施礼道:“杨参方才多喝了些酒,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说着,又在宴几后头踩了杨参一脚。 杨参吃痛,这才晃过神来,在沈年兄恶狠狠的目光下,最终垂首赔罪道:“还请殿下责罚。” 永淳笑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本宫怎敢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私事就责罚大臣,事情传出去了,太后娘娘又要召本宫进宫训话了,本宫可万万不敢啊。” 众人都顺着公主的话笑了起来,方才的尴尬瞬间消融。 沈琨执礼道:“殿下胸襟即便七尺男儿也不及万一,微臣钦服,亦惭愧不已。”他如此说,在恭维抬高了永淳的同时,也保护了杨参。 宽宏大量的话谁都会说,但谁又敢保证她不会秋后算账呢?所以沈琨当着百官的面称赞永淳胸襟宏广,实际是在给她立招牌,若是她日后对付了杨参,那她就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永淳笑容可掬的同时不由多看了沈琨两眼。 沈琨垂眸躬身执了一礼,坐回原位,但见杨参居然还木头似得戳在那里,心中又咒骂了一句,狠狠踩了他一脚。 杨参欲叫不敢叫,忙捂住口,吃痛跌坐了下来,椅子一歪,差点连人带椅摔了下去,还好沈琨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一把。 栊晴在上头笑的揉肚子。 永淳淡笑道:“方才本宫从内殿回来,各位夫人可是大方的很,诸位可不要让弱质给比了下去了。”说着,轻轻抬了抬手。 殿外便有两列宫装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一只嵌螺钿的百宝箱,里头盛满了各色珠宝,有金银簪子,珍珠项链,宝石手串,翡翠耳环……整整有八大箱,闪耀着无比诱人的莹润光芒。 众人仔细瞅了瞅,这不是方才夫人出门时所佩戴的首饰么? 杨参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长公主这是募捐来了,可是他出身贫寒,为官清廉,家中并无一珠一宝,眼下,岂不是要捉襟见肘了,他正苦思时,感觉怀里一重,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他低头一瞅,却是一只翠莹莹的扳指,通透无暇,价值不菲,而且还很眼熟,这不是…… 他抬眸看了旁边的沈琨一眼,却见他若无其事的指着洒墨玉杯喝酒,左手拇指上已经空空荡荡了。 他心里有些酸酸的。 永淳接着道:“既然诸位与本宫不能上阵杀敌,不如捐些随身物品,作为后勤之用,诸位可要慷慨解难哟。” 话音刚落,方才的宫人退下去后,又进来八名托着空箱子的宫人走了进来,举箱过顶,由北至南,从公侯百官的宴几上一一走过。 这个时候,大家自然是不会小气,除了不在意这些小物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面子问题,所以在场诸人捐上去的都是身上所有最贵重的物品,镶玉錾银,看得人眼花缭乱,当宫人托着渐满的箱子走到门边的一位年轻公子旁时,他从袖子里掏出的却是一叠厚厚的银票,乍眼看去,足足有十万两银票。 众人一阵唏嘘,都将目光投注在了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铜台上的二人也毫不犹豫地将目光移了过去。 坐在右列最后靠门的位子,说明此人的身份在整个殿中是最低微的。 这年轻男子穿着与普通农户一样的青布直裰,黑布福鞋,腰间扎着黑布腰带,身上一件华贵配饰也没有,若说特色,那就只有他头上的那根柏木簪,簪头雕刻成如意云,雕工堪称鬼斧,除了将云的飘逸与闲舒雕的淋漓尽致之外,云中还浮雕了一座恢宏府邸,府门上隐约还刻着两个字,但实在太小,难以分辨。 梅荨眼睫轻闪,似乎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 栊晴觉得那人很是与众不同,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好像怕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似得。 年轻男子注意到那些公侯高官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旋即从容起身,执了一个晚辈的礼,星眸略弯,俊朗不凡:“在下无官无职,无功名在身,虽家赀略厚,但恪守仪范,不敢逾矩,所以身上并未佩戴一金半玉,唯有今日出门携带的十万两银票,原本是作为此番来京城的经商之费,可长公主殿下说的极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在下作为大洹子民,自该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不要嫌弃在下俗陋。” “黎公子太谦虚了,只要是捐于大军作后勤之用,就没有什么雅俗之分”,永淳脸颊浅浅的酒窝深了几分,微微挥手,示意他坐下,“苏州梅家云南黎府,可是我大洹商道双雄,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殿下过奖了,梅家前辈进士出身,身份高贵,家父一介商贾,怎敢同珠玉争辉”,被称作黎公子的年轻男子略略躬身,玉立的长身更显俊逸。随后落座。 众人将目光收回。不置一词,但眼底不由都闪过一丝轻蔑。 一介商贾,在我大洹地位最为卑贱。谁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长公主一下拜帖,你就带着银票出门采购,不就是猜到长公主要募捐。所以特意带了银票过来到众人面前显摆么?我们不是拿不出钱,只是不会像你一般这么粗俗。还说什么恪守仪范,不敢逾矩,谁会相信你们黎家真的就不穿金戴银,不就是因为此地是天子脚下。又是群臣饮宴,所以才收敛了嚣张气焰,打扮成个农夫过来了嘛。 黎公子早猜到众人会有此想法。不过他却是安之若素,唇角还略略勾起了一抹弧度。似乎对这些在座公侯勋贵的敢怒不敢言感到十分的快意。 苏州梅家,云南黎府。 他想起方才长公主的话,不由偏头朝内殿的方向瞥了一眼。 梅荨略一沉吟,抬手拨弦,轻弹了起来。 琴音泠泠,随风穿过油绿枝桠,如水月华,四处飘散开来。 栊晴在上头看到,大殿中的人先是楞了一下,而后齐齐朝门外望去,但盈眸的却是亭台楼阁,巉岩奇花,与曲中意境倒是相得益彰。 众人都没有再探寻琴音的出处,只是或沉吟,或阖目,似乎沉浸在了琴音编织的灵逸山水间,连手中还兀自执着的羽觞玉杯都忘了搁下。 铿然一声陡转,洗尽轻婉,琴音变得雄浑豪迈,似金戈铁马,烈骨铮铮,一派少年英姿,挟剑惊风,横槊凌云。 众人面色都沉淀下来,音至巅峰处,忽然有人用银箸轻击瓷碗,轻歌道:“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和着琴音,没有丝毫突兀,连带着殿中其他的人也开始轻歌起来,成国公、宣国公、杨参、沈琨、蔺羲钦……还有一个想跟但不大跟的上的袁耀宗。 李舜素来比别人多些心眼,他从琴音中挣脱出来,抬眸朝门外望了一眼,琴音出处,必然是对面的铜台,如此不凡的琴声,除了广陵梅琴,再无他人,他回扫殿内,带头轻吟的却是云南黎府黎绣雄的大公子黎楚泽,但面色最为动容,眉如利锋的却是殿首的成国公杨溥弘,他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疆场征战,追亡逐北之中。 桓平侯裴之庆倒是平平,他除了讶异琴师惊绝之外,对当中的意境却仿佛没有多大兴趣,他见李舜也没有神思不属,随即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嘉堂,我记得你跟梅仲彝是同科进士吧”,顿了一下,“还有苏鼐。” 李舜点点头:“苏鼐是壬戌科一甲第一,金科状元,我是一甲第三,忝居探花,梅仲彝二甲第七,但他无心朝堂,只是为了应付父亲不得已而为之,后来没有考中庶吉士,外放庐州,两年后挂印致仕,回到了祖籍苏州,折节治商。鹤举,你这么问,想来也是猜到抚琴之人是梅仲彝的独女梅荨了。” “那当然,你以为就你猜的出啊”,裴之庆夹起一粒糖拈花生仁扔进嘴里,“当年你跟梅仲彝是定了昆季吧,如今还有联系么?” 李舜摇摇头:“他回苏州后,偶尔还会鸿雁传书,后来,他忙治商,我在京城忙奔竞,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就断了联系,四年前汐儿闹着要去苏州,我就让她们姊妹俩一块儿去了,当时想起来梅仲彝在苏州,便告了信给他,让他费心照顾。” 裴之庆白了他一眼:“在我面前还装,你同意她们俩去苏州,还不是想通过她们给你搭线”,顿了片刻,“这是砚云的注意吧,四年前沂王在朝中羽翼日渐丰满,而太子因为在大朝上的一条建议,引来诸多权贵的不满,地位不稳,所以你想将梅家纳入太子旗下,通过他的势力来巩固太子的地位。” 李舜搁到唇边的茶盅又放下,默了片刻:“梅仲彝在回信中只说会代为照顾小女,其余的只字不提,很明显是婉拒,梅家势力极大。我不想迫使他,以免将他逼到沂王羽下,所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裴之庆举箸的手肘撑在宴几上,脸上完全是一副听故事的表情,夹了一片鱼香茄子塞到嘴里:“那后来呢,我记得梅荨是你招来的吧。” “汐儿去了苏州后与梅荨交厚,我便以此为契机。每逢汐儿生辰。便让她修书给梅荨,让她来京城小住,前两年都没有什么消息。直到去年,梅荨才忽然回信说愿意上京庆贺汐儿生辰,当时我虽然有些意外之喜,但却想得通其中道理。太子孝期已满。朝中沂王与齐王争锋相对,对梅家也是争先延揽。他若是再不择主而侍,将来无论哪一位登上帝位,都会想尽办法除掉梅家的。” 裴之庆却不以为然,把玩着手里的银箸:“以梅仲彝的能耐。他不想卷入夺嫡纷争,根本无人能动的了他,即使将来新主登基。他绝对进可封侯,退可保一世无忧。他肯让梅荨上京。只能说明他一定是有意为之,或者是为了进一步壮大梅家产业,也或者只是想封侯拜相,亦或者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嘉堂,你没有弄清楚他的目的就敢把他带到京城,你不怕……引狼入室么?” 李舜眉间一跳:“你也认为他并非真心支持沂王么?”想了一下,“是因为那个舞青霓与梅荨走得很近的缘故?” 裴之庆轻笑一声,拍了拍李舜的肩膀:“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提醒一下你罢了,是不是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过,看在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就在给你提个醒,小心他是黄雀在后。” 李舜心中一凛,垂下的眸子瞬息万变。 仔细想想,梅荨确实有许多地方十分可疑,自从她来了之后,沂王便不在信任自己,舞青霓佐助荣王,她却三番两次的救她…… “他与苏鼐关系好像也不错吧”,裴之庆也不顾人家在不在思考,嘴里嚼着菜肴说道。 李舜省过神来,点头道:“他们二人秉性相投,又有年谊的情分在,交情确实要比一般人深厚,但苏家出事时,他却是明哲保身,丝毫没有出面相帮”,顿了一下,疑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裴之庆一脸悠闲,“你方才不是说你忘了什么时候跟梅仲彝断绝了往来么?我就猜是不是跟苏鼐有关。” 李舜沉吟下来,脸愈来愈难看。 “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裴之庆嘿嘿一笑,执杯酌了一口酒。 李舜还欲开口,却听见方才还沉静的大殿,忽然间喝彩声大作,仔细一听,琴音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待殿中稍微平静一些时,永淳方笑道:“这一趟没有白来吧,广陵梅琴的琴可是极难听到的哦,本宫也还是头一回听到,当真名不虚传!”她转而看向杨参,“本宫这餐素宴可是赚了诸位不少银子啊,杨大人,你会不会因为货价不符而治本宫的欺骗之罪啊?”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杨参的身上,非常想听一听这位牛脾气的杨大人又会说出怎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结果……杨参确实没有令他们失望。 杨参起身执礼,肃容道:“微臣以为此次宴席,是长公主殿下亏了,如此琴音,根本千金难寻,微臣欠殿下的钱财,即使砸锅卖铁也会偿还,还请殿下宽心,殿下若是不信,微臣愿意当场立下字据。” 满座哗然,沈琨更是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 裴之庆哈哈大笑起来,对李舜道:“你觉得新晋的这几位尚书怎么样?尤其是沈琨和杨参。” 李舜笑哼一声:“他们太嫩了,根本不成气候。” 裴之庆挑挑眉:“难道你要等他们成了气候再来对付么?” 李舜面色沉了下来。 这时,门外一抹纤瘦的身影隐隐绰绰地走来,乌发雪裘,却是梅荨。 殿中登时安静下来,百束目光都齐集在她身上,她却是从容自若,走入殿中朝永淳长公主执了一礼,道:“在下无物赠送,只有十万两银票,殿下见谅”,说罢,朝后头的栊晴望了一眼。 栊晴一双眼睛四面八方乱瞧,见荨姐姐看向她,忙将袖子里的银票使劲掏了出来,搁到了百宝箱中另一叠厚厚的银票上头。 黎楚泽眸底闪过一道光芒,她这是有意示好。方才自己掏银票,引来满堂士子勋贵鄙夷的眼光,眼下,她也是不多不少正好十万两,不等于是在替自己解围么? 他正想着,梅荨已经向长公主告辞,转身离殿了。 出了公主府后,栊晴疑道:“姐姐,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么?你让我私底下将银票给长公主不就行了,干嘛非要到殿中去呀?而且我们干嘛一定要给银牌呢?我们府里也有好多宝贝呀。” 梅荨唇角轻抿:“当中给银票是想告诉众人,尤其是长公主,我们是有备而来,给十万两,是给黎楚泽一个登门造访的机会。”(未完待续) ps:今天事情多,有点晚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合作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栊晴没有听明白,也不在意,反正她也是随口一问,二人上了马车后,一径离去了。 梅荨走后,长公主府的晚宴便意兴阑珊,宾客尽散。 沈琨与杨参一齐出了府门。 在上马车前,沈琨再次望了一眼因为没系腰带而看起来像穿了一条女式裙子似得的杨参,苦着脸道:“反正你已经把自己的玉带捐上去了,那我的扳指你总该还给我了吧。” 大洹百官的常服都有规制,一品系花玉带或素玉带,朝廷只发一套,若有破损,就要官员自行拿去缝补或是重新购买,杨参身上的这套青色盘雕花锦圆领就是他擢升为刑部尚书时朝廷赠送的那套,也是他唯一的一套。 “你都说了第三百二十一遍了”,杨参的脸比他还苦,“你都送给我了,还好意思要回去啊,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再说了,既是赠送给我,那就我杨参的了,我有权不归还物主,大洹律第一百八十九页有此一条,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沈琨气结:“算了,就当扔茅坑了”,说罢,看都没看杨参一眼,转身就上了一旁的青帷双辕马车。 杨参笑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马车,走到浓荫覆地的青石小道上,踏着月光往家中漫步而行,那只翠扳指握在手里温温润润的。 走了没多远,方才已经没了踪影的青帷马车又折了回来,停在杨参身旁,车帘没有掀,里头便传出冷而无奈的声音:“还不上来,要我亲自请你么。等你走回家,天都亮了!” 杨参家中没有马车,来时,便是沈琨接他一齐去的长公主府。 杨参嘿嘿笑了笑,撩起前摆蹬了上去。 沈琨瞧着杨参一脸欠揍的笑容,白了他两眼:“小人得志。” 杨参切回方才没有说完的正题:“高湛怎么没有来?长公主殿下肯定会邀请他的。” “你觉得这个时候他会有空来吃闲饭么?”沈琨爱答不理地道,“荣王虽然是监军。可他也是人质。去了晋崇钰营中肯定会被软禁起来,别说奏报,估计连一张纸片也飞不出去。那皇上要怎么知道晋军真实动向啊,这个时候除了锦衣卫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 杨参叹了口气:“局势愈来愈复杂了。” “今日早上大军出征的时候,荣王身后有三名亲卫,其中两名你我都认识。一个是王爷的贴身侍卫程霂,一名是他的大舅子宁箴。另外一个……从未见过,年纪不大,神神秘秘,不过一定是最厉害的一个。”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沈琨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他跟王爷提起的那个神秘幕僚有关。一开始我猜的是蔺次辅,但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并不是他。他不可能调动江湖上的高手。” 杨参嗔了他一眼:“不要在背后妄议君主,你要是这么想知道那个幕僚是谁。以后王爷回来,你直接去问他就是了……那不是蔺次辅还会是谁?” 沈琨切了一声,翻着白眼道:“我怎么知道,知道了还叫神秘啊!”靠到车壁上,头随着马车一晃一晃,“不过今天还真是没有白来,竟然能见到广陵梅琴,她来京城近一年了,可是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面,上回安乐公主选亲,也只是遥遥听见琴音,无缘一睹玉颜,这一回可算是见到真人了,人如其琴,朗月清风,就是有些孱弱,她虽自称是族病,但依我看一定历经过大灾大劫。” 杨参眨巴着大大的三角眼,等着沈琨的解释。 沈琨扬了扬秀眉:“若说品琴,在整个京城,我若自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你们只听到她琴声中的浑厚豪迈,却没听到覆盖其下的淡淡悲凉和无尽孤意,没有经历过劫数沧桑的人绝对无此既从容又淡伤的琴音。看不出一位刚满双十的芳华女子,背后竟然有这样沉厚的故事,看来这一点我也得告诉王爷。” 杨参的三角眼已经睁成了圆形:“这个你告诉王爷做什么?” 沈琨神秘一笑:“昨天晚上王爷派程霂悄悄来了我家里一趟,除了交代一些公事之外,还让我接触一下梅荨,让我打听打听她有没有服用过清甲丹。” “王爷为什么叫你去不叫我去啊?” “我不是说了我是品琴高手么?” “可你又不会抚琴。” “谁说会品琴就一定会抚琴,品菜的也不一定会烹饪呀?”沈琨话风一转,“可是好像很难哦,梅府比皇宫还难进。” “你直接见梅荨当然不行,你先从她那个影子侍卫栊晴身上下手不就完了,听说她嘴馋,无肉不欢,最爱吃烤山鸡。” 沈琨一拍大腿:“对哦”,转而又好奇地瞅了瞅杨参的脑袋:“看你平素木头木脑的,偶尔蹦出一句话还真是至理名言哦,你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投其所好,换一种形式的投其所好”,转而又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打听过?” 杨参嘿嘿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去拜访梅先生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齐去?” “不行!被大嫂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跟她有什么关系?” “……” 次日一早,沈琨便买了一大包烤山鸡去了梅府,好不容易拖下了马车,却听府里的青衣小厮说,他家主人并不在府上,昨晚去了长公主府后便没有回来,栊晴也不在,他只好咕哝了两句,悻悻然的又拖着烤山鸡回去了。 梅荨确实不在府上,昨晚出了长公主府后,便同栊晴一径去了洱泉山庄。 种满草药的后花园一派葱茏,远远望去,如一枚巨大的斑斓玉石。 被一名青衣小厮领着进花园的年轻男子惊讶于满园的药草,除了地理气候所限外,能培植的品种一样不少。 八个方位的园子尽头都磊的高高的。上头有亭翼然,他走的正是往正西方去的羊肠小径,听小厮说那座亭子叫作“夕沉亭”,二人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达用古拙石块堆磊的石阶旁,上头苍苔点点,野藤垂挂。 抬眼望向亭子。凭栏临风处正立着一名女子。似在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峰峦。 年轻男子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拾阶而上。 “小姐,云南黎府黎楚泽黎公子到了”。青衣小厮拱手对着亭子里的女子道。 梅荨转过身,微微颔首,伸手引向一旁的石桌,淡笑道:“请坐。” 小厮退了下去。 黎楚泽也不客气。撩起后摆,坐了上去。 他今日的打扮与昨晚完全不同。穿着一件月白色织松竹潞稠直裰,用的是眼下最时新昂贵的缎子,腰间一枚羊脂玉,手中一支象牙骨描金川扇。风雅俊逸,唯一不变的是他头上那只柏木簪。 梅荨与他隔桌而坐,执壶斟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至黎楚泽近旁。 黎楚泽执起青白茶碗,闻香浅酌。再细细瞧了瞧碗中似绿钱浮潭的茶水,雅然笑道:“刑磁类银则越磁类玉,刑磁类雪则越磁类冰,越磁配雪顶,又是捡竹叶上的雪水烹制,难得难得,就是不知是否出自小姐之手。” “黎公子不愧是茶道圣手,梅荨平素无所喜好,唯有养花烹茶,这茶是我方才特意烹好以待公子,就是不知可入得公子之口。” 梅荨昨晚当中捐赠十万两银票,为的就是让他今日登门造访,昨晚在场的人也都明白其中意思,黎楚泽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也知道梅荨这么做其实就是想让他过府一叙。梅荨也不隐瞒,开门见山,一语双关。 黎楚闻音知雅,搁下茶碗,笑道:“小姐园中的药材可要把我们云南药谷给比下去了,只是不知原来梅家还涉猎药材一行。” “贵府可是大洹药王,各地药铺哪一家的药材不是出自贵府,就连宫中也不例外,梅家又岂敢不自量力。梅某向来身子孱弱,所谓久病成医,所以对药理一学颇有所得,后来偶闻此地地下有泉,冬暖夏凉,适合种植药草,便随手买下了这个园子,随意种植了一些,若论品种,比起贵府,可就不及万一了”,梅荨笑意不变,“公子也知,家父膝下唯有我一个女儿,且我身染痼疾,年寿难永,家父将来驾鹤,产业无人继承,所以多年来一直拒绝贵府的合作之意,还望黎前辈与公子莫要怪罪。” “梅小姐客气了”,黎楚泽执起茶碗慢啜了一口。 看来她是改变主意要与我们黎家合作了,还是父亲神机妙算,早想到梅家襄助沂王,必然会想进一步扩大他梅家的势力,制衡各方。 梅家确实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搁下茶碗,黎楚泽道:“云南虽然药材丰富,但金玉绸缎却是难觅,中原恰恰物产富饶,珠玑满市,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黎某也不跟小姐绕圈子,若是我们两家通力合作,互惠互利,以后的日子何止是日进斗金啊”,朗声笑了笑,“小姐高雅之人,可不要嫌弃黎某鄙俗。” “在商言商,商贾本就是为了赚得盆满钵满,否则,经商做什么。” “好”,黎楚泽以扇击掌心,笑道,“今日你我二人就算达成了口头之约,待我告知家父,我们再行商议,如何?” 是要回去再查查梅家的老底吧,梅荨心里想着,口头已道:“那是自然。” “小姐是个爽利之人”,黎楚泽起身执礼,“黎某这就回去写信向家父报喜,不久留了,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开了夕沉亭。 梅荨独自在亭子里坐了片刻,也起身回了梅宅。 刘掌柜已经在栖雪居等了多时,见到梅荨回来,忙道:“小姐见过黎楚泽了?” 梅荨点头,声音转沉:“当年苏曾两家满门抄斩与黎府有莫大的关联。黎绣雄,绝不止是大洹药王这么简单,我这回答应与黎家合作,就是想借此机会一探究竟。” 刘掌柜默然不语。 虽然知道此举危险,但关系到两家冤屈,且雪污是梅荨毕生夙缘,所以他也不好,也不会相劝,唯有竭力相助。(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归来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从京城飞鸽传信至云南至少要半月时间,一来一回则需要月余,梅荨是放下了心思来等的,要彻查梅家,即使是黎府这样庞大的势力也至少需要一月,若黎府当真不仅仅只是大洹药王这么简单,那他要与梅家合作,就更需要慎之又慎。 荣王出征后,沂王心里的一块巨石算是暂时落了地。培植党羽,费尽心机,从赵暅到赵晧,再到赵昕,斗了足足四年,只为那把掌控乾坤睥睨天下的宝座,眼下,胜利的果实近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沂王夜里真的笑醒了很多回。 为了庆贺,当宏治与百官在紫宸殿夙兴夜寐参赞军务时,他悄悄在府中安排了一场晚宴,糜乐艳舞,美酒珍馐,他原本是要通宵达旦赏舞喝酒的,中途李砚云却不请自来,笑容可掬地说要与沂王一齐庆祝。 沂王本来还担心李砚云扫兴,听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欢喜,接替拟香,亲自将花梨木轮椅推至他的坐榻旁,用夜光杯连斟了三杯葡萄美酒给她,还海夸了她一番,几乎把她吹捧到了天上。 李砚云不置一词,笑着喝完了他亲自递送的酒,笑若丹霞地与他的说了几句话,然后沂王脸上的笑容就突然僵住了。李砚云冷笑一声,施礼告退,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屋子的香风浓艳与仍然未省过神来的沂王。 李砚云离开没多远,便听到后头殿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然后有轻微而凌乱的脚步声匆匆碾过,李砚云没有回头,拟香却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却是方才殿中的歌姬舞女都被沂王赶了出去,沂王本人则换上朝服,趁宫门还未下钥,赶去了紫宸殿。 后来一连几日,沂王都同宏治与众大臣一齐在紫宸殿焚膏继晷,处理公务,闲时便给宏治端茶递水。嘘寒问暖。赢得上下一片赞誉。 宏治满心都扑在边关战事中,无暇顾及其他,但沂王的贤孝之举还是让他潜意识里感到舒心不已。渐渐的,也就没有再因为先前的事而对他这么冷淡了。 沂王心底暗暗高兴,对李砚云的好感也瞬间倍涨。 大军出发七日后,监军荣王到达晋军营中。越一日,戚睿到达宣府。接管宣府全部兵力,严申军法,整饬军务,却没有让大军枕戈待旦。反而同将士一齐摔跤舞剑,饮酒吹笳,同食同寝。 越三日。梅荨收到消息,与朝廷的鸿翎急报同时到达。 栊晴看见那只海东青飞进府邸直奔栖雪居时。便知道是北关传来的消息,她立刻扔掉手里的果子,腾地起身,踩着房檐跟了过去,比及到了院子里时,那只海东青正立在梅荨雪白的肩头上衔羽,见到栊晴过来,也不搭理。 栊晴见状,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转身跑去厨房向刘婶要了一大碗切成片的五花肉,递到了海东青的面前。 那海东青伸着脖子瞅了瞅,眼睛瞬间发亮,但忽然又黯了下去,依依不舍地瞅了好几眼,咽了好几口唾沫后,最后忍痛继续衔起羽毛来。 栊晴睁大了眼。 梅荨摸了摸肩上的小家伙,灰黑的羽毛触手柔滑,笑道:“我们阿淘很乖的,它知道自己要送信,吃五花肉会影响飞行速度,所以只吃瘦肉,不吃肥腻。” 阿淘非常认同的叫唤了一声,又朝梅荨靠拢了一些,把身子贴到梅荨的脖子上,使劲儿蹭了蹭。 栊晴眉眼弯弯地瞅了它一眼,又转身闪到厨房去了。 梅荨继续阅览手中的信笺,字迹方方正正,锋芒毕露,确实是小影左手执笔的笔迹,上头说,荣王一入军营便被单独安排在一间营帐中,他们三个亲卫也被单独分开,前后都有晋崇钰的亲兵把守,不得随意出入,外头的人也不得随意探视。 这是意料之中的,其实被软禁也好,有心人想要害他也困难的多,但梅荨眼中还是透出了几分担忧。 晋崇钰治军极严,外人很难在里头动手脚,这也是梅荨派小影当荣王亲兵的缘故,她在北关设置的暗桩,只能用来传递消息,阿淘便养在北关一名暗桩那里,待小影传出消息,他再让阿淘带回京城,但即便是这样,也是相当困难,若不是小影武艺极高,军中根本连一张纸片也飞不出去。 梅荨正垂眸深思,浓荫间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急而不乱,是刘掌柜,梅荨听出来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这个脚步声太过耳熟,根本不用分辨也知道。 果然没一会儿,刘掌柜高高瘦瘦的身影便从林木中拐了出来,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眼底却有淡淡的喜色,走至梅荨近前,拱手道:“小姐,阚育回来了。” “真的啊?”从厨房折回来的栊晴登时眉开眼笑,三两下窜到刘掌柜跟前,攀住他的胳膊急急问道,“他这会子在哪里呀?” 袖子里的小银花也忽然兴奋起来,刚要钻出袖子,却见前头的一只大鸟眼睛一亮,冲着主人手里捧着的大碗飞了过去,它骇了一大跳,连忙缩起脖子蜷缩到了袖子的最里头。 刘掌柜笑道:“在洱泉山庄,他不方便来这里,所以悄悄来了一趟古玉斋,让我转告小姐,说他有重要事相告,小姐要是有空,现在就过去一趟。” “有空有空”,栊晴忙不迭的点头,擦了擦唇角的口涎,“姐姐,我们现在就过去吧,正好快吃午饭了,等一会儿让小育给我们烤鱼吃。” 梅荨笑道:“阚育一定会哭的”,又对刘掌柜道,“刘叔,我就先去一趟山庄,你照顾一下阿淘,它身上有些细小的伤口,帮它处理一下。” 刘掌柜笑着应是。 梅荨旋即起身,出了二门坐马车一径去了洱泉山庄。 山庄的前院里,阚育穿着一身玄色劲装面门而立。身上没有佩剑,英朗的面容染着一层薄薄的风霜,但精神十足,幽深的眸底透着光芒,似喜悦又似紧张,手心不知怎么也被沁出的汗水濡湿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抬头看了看天际。 澄蓝的空中浮着几片闲云。暖暖的暄阳遍洒下来,点染着院子里锦绣的繁花。 云与花好像都似她的容颜,雅逸出尘。 已经半年了。闲下来的时候总会不自禁地想起她,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她会偶尔想起我么?还是早就已经将我遗忘。 落拓江湖如许年,还从未有过这样深邃的想念,江湖人最怕羁绊。可一旦寻到了归宿,即便明知红尘是网。也不在乎飞蛾扑火。 前头传来脚步声,阚育心头猛然一跳,急急抬眸看去,首先见到的是旋风一般刮来的小晴。再举目朝后头看,是她,她知道我回来了。所以特意来这里见我。 胸口像有什么堵了许久终于要破堤而出一般,阚育疾步朝梅荨走去。忽然很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也不管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喊他。 梅荨感觉到了他眼中的炽热,眸子黯了一下,凝住步子,顿住不前,默了片刻,对杵在一旁抓后脑勺的栊晴强笑道:“小晴,你不是说要吃阚育烤的鱼么?怎么见到了反而愣在那里。” 阚育刹住脚步,想到还有个栊晴在这里,登时脸上有些热。 栊晴气呼呼地走到阚育跟前,板起脸道:“你没有看见我么?我明明那么大声的喊你小育了,你耳背啊!” 阚育本是爽朗之人,见到栊晴,旋即温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小晴长高了不少,等会儿大哥就给你烤鱼吃,你先去抓鱼,能抓多少大哥就给你烤多少,好不好?” 栊晴转怒为喜,忙不迭的点头,正要提步闪去后门,袖子忽然一动,银光一闪,却是小银花一径窜到了阚育的胳膊上,紧紧的缠着,三角形的脑袋不停地在他柔滑的袖子上蹭来蹭去,显得很激动。 阚育屈指轻弹了它的脑袋一下,笑着摇头:“你又胖了不少。” 栊晴气呼呼地一把将它拽下,拎着它一面走,一面斥道:“不许偷懒,一齐去抓鱼。” 这时,梅荨已经走到近前,指着院中佳木荫下的一方石桌,微笑道:“那边坐。”说着,就要提步先行。 阚育却是眉头一皱,也不怎么一把抓住了梅荨的胳膊,触手生冷,敛容道:“半年而已,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身上的病又犯了么?手为什么这样冷?”说罢,才惊觉自己握住了她的胳膊,目光一阵闪烁,轻轻放开。 梅荨淡然一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提步继续往前头走去,可背过去的笑容却渐渐变得有些凄然。 不管是谁,这些情意她都承受不起。 走到石桌旁,正待坐下,阚育却抢先一步,将身上的玄色比甲脱了下来垫到冰冷的石凳上,但梅荨却一把抓住了,笑道:“已经是三月了,你还以为是去年秋天么?”说完,径直坐了上去,不过,真的很冷。 阚育莞尔,去年秋天他可是只知道傻愣愣地站在一边,看栊晴跑进跑出捧裘铺垫,还遭了舞青霓好几个白眼。 “人找到了?”见有小厮捧着茶盅过来,她伸手将石桌上雪白的杏花扫向靠角落的泥地里。 阚育以为是舞青霓跟她说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所以也不觉奇怪,点点头道:“找到了,也带回来了,我将她安排在东厢房休息,已经派了人看守。” 梅荨笑道:“难怪一开始李砚云便遣你去寻她,不过半年时间,又将她从大海里捞了出来。” “我听舞青霓说文绣对你很重要,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替你把她带回来”,见梅荨目光移开,他又补了一句,“我一直记得你对我娘亲的照顾。” 梅荨淡然点首:“我倒真想见识一下这个文绣”,说着,绕过刚要上茶的小厮,往东厢房去了。 阚育也赶紧起身去书房取过长剑,跟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文绣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二人并肩,穿廊拂柳往东厢房迤逦而去。 隐隐有冷梅香飘入鼻端,仿佛二月雪岭,寒梅初绽,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阚育的心跳忽然有些紊乱,双目游移,手中的剑也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用眼角余光偷偷觑了她一眼,她穿了件青色素面挑丝褙子,墨发绾了个高髻,中央并簪了几朵雪青色堆纱朝颜,清雅隽逸。 梅荨垂了垂眼睫,开口打破这种异样的沉默:“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说,文绣原名柳如丝,是淮右凤阳人,因家乡遭了瘟疫才逃难来到京城,后来在茶馆小楼唱曲儿,结果被花员外相中,她假意应允,当天晚上便趁机逃了出去,却在城门口遇到了花员外家的护院,后来被你和李砚云所救,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你再次听说她是无意间听到了李砚云与关嬷嬷的谈话,说她已经调教的非常好,可以送进宫了。我让刘叔去打听过,文绣入宫不到半年便被太子妃调到了东宫当贴身丫鬟,之后太子妃难产,她便失踪了。” 阚育目光闪烁,没有否认。 “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梅荨笑望了他一眼,示意他听自己说完,“若真按你说的只是这样见过文绣一面,李砚云是不可能遣你去追杀她的,你与她一定有过一段时间的深入接触,甚至……所以李砚云笃定你一定可以找到她。当时你我是敌非友,你冒着自己与母亲被杀的危险放了文绣一条生路,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将她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漏掉的那些一定是可以保证我无从追查她的下落,从而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阚育垂眸。既惭愧又欣慰。 “这些你都可以不必告诉我,眼下,你是我梅家的人,你的承诺便是梅家的承诺,文绣即使在京城,我也可以保证她的安全,待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自然会毫发无损的放她走。” “我当然相信你。我也是这样与文绣说的,不过我并未透露你的身份,她对我也是信任的。尤其是我违背李砚云的指令放过她的性命之后。她一路随我上京,并未试图中途逃离。” 顿了片刻,接着道:“李砚云救了她之后,确实把她带回了府中。但并未同其它丫鬟一般学习端茶递水,而是先让我教授武艺。我是她的启蒙老师,李砚云只是说她需要一个会武功的贴身侍女保障她的安全,我当时并未留心,教授了三个月的时间。之后她就莫名消失了,李砚云也并未向我解释,我只是一个杀手。自然不敢过问,再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被关嬷嬷调教一番送进宫了”。默然片刻,他忽然凝住步子,想说什么,但唇角翕动了几下,又无声咽了下去,继续往前走。 “原来她的武艺是你传授的。” “也不尽然,我头一回寻到她的时候,曾与她交过一次手,发现她武艺惊人,绝非全是我所传授,我知道她资质过人,曾经跟李砚云提过,想必是离开李府之后,李砚云又遣了其他人教授她武艺。” 梅荨笑望了他手中的剑一眼:“难怪我说要去见文绣,你立刻就把剑带上了,你是怕她乱拳打死老师傅么?” 阚育笑道:“我跟她不分伯仲。” 梅荨眼中闪过讶色:“也就是说,她也能与舞青霓打成平手。” 阚育点点头:“她知道李砚云会派高手追杀她,所以这两年勤加习武,武艺精进非常之快。” 梅荨微微颔首。 二人堪堪走至正院,却看见东厢房右边一间耳房大门大敞,门口四名青衣小厮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周遭并无血迹,刀剑连同剑鞘散落在一旁。 阚育面色一紧,疾步朝耳房走去。 梅荨垂下眼睑,双手拢进了袖中。 一般人要逃应当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便寻各种机会脱身,到了目的地看守严密,反而失去了最佳的逃脱时机,这个文绣偏偏正好相反,是她行事本就诡秘,还是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脱身呢?这个文绣果然难以捉摸,比月箫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李砚云会将她安插在东宫,眼下,还没有人来禀报有人闯出庄门,就说明她还在庄子里。 她抬眸扫视了一下整个院子。 前面是穿堂,左右两边是厢房,中间杂植着花木,一目了然,唯有右边东厢房后头的跨院花木茂盛,是个极佳的藏身之地。 她正思忖着,忽然右边东跨院里草木窸窣一阵乱响,紧接着传来一阵利器刺穿血肉的刺耳声,同时,还有一名男子尖促地叫唤声响起。 阚育正在门前勘察那四名青衣小厮,听到动静,立刻握起长剑腾身闪入了东跨院里。 梅荨连忙紧步跟了过去,单独呆在这个地方总是不安全的,虽说文绣没有杀自己的动机,可万一她真的想要逃出山庄,那么自己很有可能就是她挟持的对象,谁让自己看起来这么弱呢? 更何况她动机不明,当敌人躲在暗处,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时,防御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要护住心脉。 梅荨虽然已经想到了,但她的脚步却比脑子慢的多,终是迟了一步。 她只往进赶了两步,阚育的身影就没入了前头的翠障中消失不见了,然后,脑后忽然有冷风拂过,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一支短箭对准自己呼啸而来,尖端的寒芒迅速放大,扭头的功夫,她已经能感觉到箭镞上传来的幽幽寒意。 既然闪避已经来不及了,那就无需躲闪,梅荨静静地立在原地。 阚育似乎已经明白过来那是调虎离山,正执剑拼命地往梅荨身边赶,只恨肋下没有生出双翼,可是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周遭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耳边划过一道利器撕裂寒风的声音,震得耳鼓生疼,紧接着背后传来“笃”的一声钝响,是利器钉入木桩的声音。 原是那支箭擦过梅荨的颈边,扎入了她身后的一株杏树上。 阚育松了口气,使劲全身力气赶到梅荨身旁,确认她无恙后。方长吐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全被冷汗透湿了。 梅荨转身循着利剑飞来的方向看去,一株桃花树后盈盈走出来一个双十女子,纤挑的身材。柔婉小巧的鹅蛋脸与她冷冽的表情极不符合,普通的紫衣紫裙,看不出哪里佩戴了武器,但看那支精致的短箭就知道一定是某种类似于弓弩的武器击射出来的。可能十分小巧,藏在了袖中。 阚育转过身子。挡在梅荨身前,幽深的眸子冻成了寒潭,直直盯着来人,极冷地质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女子走到阚育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抬眸觑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梅荨,眸底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微微冷笑:“我只是想知道能让阚大哥你忠心卖命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小小玩笑,还望姑娘你莫要见怪”。说着,拱手执了一个江湖之礼,慢笑道,“你不会和我这个笨师父一样真的以为我要逃走吧。” 阚育正要呵斥,却被梅荨摁住肩膀阻止了,她施施然地走了过去,淡笑道:“文绣姑娘,在我的地方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好,我这里什么药丸毒蛊都有,保证可以让你乖乖屈服,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不要服从的那么快,否则,就没有乐趣了。” 这样狠辣的话连阚育听了也不禁皱眉,他还从未见过随性从容的梅荨放出这样的狠话,更可惧的是她说的时候竟是一派闲散,像扯家常一样。 不过,没办法,在自己的地盘被别人打了一百杀威棍,总要反驳一下吧,否则,以后还怎么从她嘴里套话,对付像她这样烈性桀骜的人,只有比她更烈性桀骜才行。 一个性子如此冷傲之人竟然能入宫当一名低声下气的宫女,还做的如此成功,只能说明她确实有手段,尤其是伪装功夫十分了得,或者说训练她们的人更是了不得,不过,也有可能她本身是文静之人,因为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任人宰割,才装成这副的性情,先给别人来个下马威,但无论是那种,都说明她是一个极不容易对付的人。 不过是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了七寸,就不怕她不招,即便她真的毫无破绽,也有的是办法能让她开口,梅荨方才的话虽然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但那些可以摧毁人心的药丸毒蛊是真的存在的。 文绣面上冷傲的笑容果然僵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若不是方才梅荨表现的镇定自若,她方才那番话文绣根本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梅荨接着道:“阚育,我会把她带回府上,府里有霓姐姐和栊晴,没有关系的,你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这桩事,无论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洱泉山庄有通往荣王府的密道,让这么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呆在这里总是不大让人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拿这个秘密去和别人交换什么。 阚育很是踌躇,文绣武功极高,她方才又做出对梅荨不利的举动,他实在放心不下,而且他也不想呆在山庄里,见梅荨一面实在太难。 见阚育面有犹豫,梅荨接着道:“她既然来了,就不会逃走,而且她是不敢随意出府门的,毕竟京城要杀她的人实在太多,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最后那句话,却是对着文绣说的。 文绣坦然面对她的目光,冷笑不语。 阚育沉默片刻,笃定而关切地道:“我跟你一齐回府。” 梅荨错开目光,敛容道:“你要违背我的命令么?” 阚育眉头皱的紧紧的,抓住梅荨的胳膊,固执道:“让我跟在你身边……就当是报昔日你对我母亲的恩情。” 梅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文绣立在一旁,将二人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收入眼中,她的眼底闪过一道不为人知的精光。 见梅荨默认,阚育不由露出一个雨过天晴似的笑容,扭头对文绣道:“走吧。” 文绣面色柔和下来,与阚育并肩往山庄后门行去。 阚育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看向一旁的文绣时,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阚大哥,你还是像个闷葫芦一样”,文绣笑靥如花,“我知道你疑惑什么,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一直不问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是不是?”见阚育面上有讶然之色,她“噗嗤”一声笑道,“阚大哥,我现在被你们捏在手心里,若是知道了她是谁,岂不是有被灭口的危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是不是呢?阚大哥”,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似有深意。(未完待续) ps:今天会开的很晚,又去补了下牙,所以这么晚上传,苏友见谅哦。。。。。俺这个月有个烦人的项目计划要做,周五跟周末不能按原计划加更了。。。。。。但只要有空闲,俺就会抓紧码字,争取加更。。。。。。俺这么勤奋,投票吧。。。。。吼吼吼。。。。。。。 第一百六十章 条件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太子妃的死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 文绣依旧是一脸的漫笑:“你说她能保障我的安全,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李砚云,也就只有我才知道太子妃的真正死因,也只有我是唯一的人证,我不管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但我只要知道她的目的是为了对付李家就行了,我也巴不得李砚云赶快死,所以我们是同盟者。” 目光锁住阚育的脸,辞气婉柔许多:“阚大哥,你知道的,李砚云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不来京城,她死不死的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可我还是答应你的请求再次来到这个虎狼之地,你可知为什么吗?” 阚育面无表情,垂下了眼睑。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四年前在李府教授她武艺的时候,她还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虽然看上去比同龄的姑娘要成熟许多,但眼睛却很透亮,像溪水一样,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感,文文静静的,不大爱说话,却很聪颖,无论剑术弓马还是琴棋书画,一学即会,一点即通,还常常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在教习武艺的三个月时间里,阚育每天有大半的时间与她呆在一齐,因为同情她的遭遇和喜欢她的慧珏文静,阚育便把她当作妹妹一般来疼爱,每回见她总要带些小礼物,或是亲手制的小巧玩意,或是时新的水果,或是她爱吃的零嘴。 习武时难免会受伤会发生各种危险意外,那时候阚育总是会及时护住她,有时来不及。受了伤,他也会亲自给她上药,倍加叮嘱。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文绣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便对阚育芳心暗许,但她却一直未有勇气表白。直到李砚云告诉她要将她送出李府。以后都不可再踏足府门,她才鼓足勇气向阚育表达了心中爱意,阚育却沉默良久。只说自己是江湖浪子,四海漂泊,无以维家。 至此之后,文绣便没有再见过阚育了。直到一年前,李砚云遣阚育追杀她。他们才再次重逢,却不想,短短的三年,二人已悄然转换了立场。成为了对手,可笑的是,他们之间却并无仇冤。只是因为上位者的一道指令,便要拔剑相对。 阚育最终还是放过了她。虽然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文静的小姑娘,眼中也再找不回从前的清透了。 “每回你拒绝总是要先沉默”,文绣凄然一笑,“我知道……你已经心有所属了,我这次之所以愿意跟你回来,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见一见她”,抬眸望向远处落日的余晖,“方才那一箭……对不起。” 沉默片刻,阚育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可我把你带回来,目的却不是只让你见她一面。” “我当然知道”,文绣脸上添浓的笑意却遮挡不住黯淡的眸光,“可说不说却是我的事,我若不想说,谁也勉强不来……你难道真的要帮她把那些药丸毒蛊用到我身上么?” 他虽然不赞同,但也不想在别人面前驳了梅荨的面子,淡淡道:“所以你要尽把这些交代了才是。” 文绣的面容有一瞬间的苍白,望着前头的青色背影,银牙轻咬。 梅荨走在二人的前头,一直垂眸深思。 前太子赵暅在时,李家是支持太子的,但太子并不结党,与李家只是纯粹的君臣关系,李家为保将来的地位,或许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在东宫安插了眼线,以便更好的掌握太子的动向,可李家应该是没有谋害太子的动机才是,那为何还要遣文绣暗害太子妃呢? 太子妃…… 梅荨眸子一亮,步子凝了下来。 李家暗害太子妃只有一种可能…… “怎么了?”阚育见梅荨忽然止住不前,抢上几步温声问道。 梅荨抬眸看了文绣一眼,微微摇头:“没事”,转身继续朝前走去,“阚育,到了府上直接把她送过去,你知道应该送到哪里,以后她的一切日常都由你负责,她若是死了或是逃了,你都逃不开干系。” 安排阚育照顾文绣,一来可以防止她暗害府上的人,二来也可以降低她的警惕心,三来,也不排除她有撮合二人的意思。 既然他执意要跟去府上,也只有这样安排才是最好的,梅荨不想他在这份根本没有结果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这样徒添苦楚的情丝本应该早早挥剑斩断。她是个病体支离的人,身上背负着上百条英魂,九死一生,早已不再是为自己而活,没有必要拖累其他人同她一齐走上这条地狱长途。 阚育听到梅荨这样安排,就知道她已经洞穿了自己与文绣之间的微妙关系,他想开口解释,但文绣在一旁,却不是辩解的场合,也或许她这样安排有其他的意思,毕竟文绣是自己带回来的,由自己照顾也是理所当然。他嘴角翕动了几下,终是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文绣却在一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赛雪的双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仿若桃花落雪,明艳动人。 三人出了后门,栊晴还在河里卷着裤管捉鱼,见到他们有回府的架势,登时板起了脸,冲着阚育奔了过去,嗔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要给我和姐姐烤鱼吃的么”,说完,瞥了他身旁的文绣一眼,“你是谁啊?” 文绣漫笑一声,操起手道:“我的厨艺连阚大哥也是要连声称赞的,当年在主人府上,我可是偷偷给他开过许多小灶的,阚大哥,你还记得么?” 阚育没有否认。 她的手艺确实不错,当年她从凤阳流落到京城,一路上途径许多地方,对这些地方的民俗菜色都曾涉猎,且她本身聪颖过人。尝过一遍,便记得很清楚,之后在李家为了能给阚育换各种口味,下了很大工夫学习,后来李砚云知道了,还特意让她备过一次饭,李砚云尝过后也是赞不绝口。 栊晴孩子心性。一听她会做好吃的。马上就放下了警惕心,眼中满满的殷切:“那你是要跟我们一齐回家么?晚膳你做好不好?” 文绣爱莫能助的耸了耸肩:“我不是去你们府上做客的,我是要去吃牢饭的。” 栊晴思考了一下。知道这是姐姐的要求,便不再纠缠,悻悻然地转身上了一旁的马车。 梅荨早已经在车上坐下,挑开翠帘。透过银红纱窗看向外头的青绿山水,锦绣春光。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到了梅府,这时,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梅荨什么也没交代同栊晴一道回了栖雪居。阚育则半扶半押着被蒙住双眼的文绣下了马车,把她带到了后花园东北角假山院的一间底下暗牢里。 还算疏阔的屋子里阴沉黑暗,光线全无。只在靠墙的矮几上点着一盏豆灯,到处充斥着久不见阳光而散发的阴湿霉味。 文绣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安安心心地坐到了矮几旁的一把交椅上,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味道,见阚育有些疑惑,不禁轻笑,面若桃腮:“只要能跟你在一齐,不管在哪里我都开心。” 阚育移开目光,皱眉冷道:“我只会过来给你送一日三餐。” “你不怕我逃走么?”声音有些嘶哑。 思考了片刻,阚育朝她伸出手,冷道:“把相思错交给我。” 文绣惨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巴掌大小的朱漆雕凤弓弩,小巧精致,幽芒点闪,是绝杀暗器中的上品。 在洱泉山庄的时候,文绣便藏身在院中繁茂的桃花树上,用手中的相思错击射出一枚短箭至东跨院的一名小厮身上,引得阚育离开。相思错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即使如阚育这样的江湖高手近在百步之内,也分辨不出短箭的出处。 “等会儿我会给你送晚饭”,阚育将相思错放入袖中,转身便要离开。 “这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么?”文绣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阚大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无时无刻,李府虽然是我一生的噩梦,可在那里的三个月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要不是心中还惦记着能与你重逢,我恐怕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清泪簌簌纷落,“我一生孤苦,坎坷多舛,当年若是嫁给了花员外,或许是我一生最好的归宿,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若是我不逃走,就不会遇见你。” 阚育伫立在原地,脸色稍稍融化。 “阚大哥,我若真的想要遁世,你根本找不到我,我是特意留下了线索等你来寻我,我本来想把线索再做的明显一点,可又怕被李砚云发现”,用手轻轻抹去眼泪,眼中却始终水雾朦胧,“我不瞒你,我这次回来全都是为了你,阚大哥,我可以帮她,但是我有个条件。” 阚育已经隐隐猜到,默了片刻,沉声道:“什么?” 文绣的双眸忽然璀璨起来,如两颗黑宝石:“我可以说出当年真相,但你就要答应我要同我一齐离开,我们结为连理,逍遥江湖”,声音转为悲凉而笃定,“你若是不答应,你们即使给我用毒药毒蛊我也不会说。” 像一张巨网撒下来,越是挣扎越是勒的紧。阚育如木偶泥胎一般凝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先回去好好考虑吧”,文绣试尽眼泪,脸上恢复到以往漫不经心的笑意,“晚饭我要吃烧鹅,可以么?” 阚育明显没有反应过来,楞了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迈着灌了铁铅的步子离开了。 听见机括的轰然声,文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摊开右手手掌,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枚银针,在幽黄的火光中,闪烁着迷离妖冶的光芒,她垂眸凝望着这枚银针,视线再次模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中针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来到栖雪居的时候,栊晴与刘小挚两人正仰着头张着嘴比赛吃豆子。 二人分别向空中互抛一粒豆子,以栖雪居为限,谁要是能用嘴接到对方抛出的豆子,谁就算赢,这下二人可就玩兴大发了,尤其是栊晴,十颗豆子有九颗是往犄角旮旯里扔,剩下的一颗不是在屋檐上就是在香炉里,弄得刘小挚直撞墙。 听说这个整人的玩法还是梅荨提出来的,阚育见正兀自坐在屋子里气定神闲看书的梅荨,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笑意还未舒展开来,很快又褪了下去。 他走进屋中,将手里的金地百花盖碗搁到大理石书案上,温笑道:“说好的晚膳。” 梅荨搁下书卷,微笑地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即揭盖品尝,只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玫瑰椅,示意他自己寻个位子坐,淡道:“文绣安排妥当了?” 梅荨的笑向来都是疏离的,微笑着远离……阚育的心头针尖碾过一般,木然地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许久都没有开口,眼神透过层层虚无,不知看向了何处。 梅荨瞧着他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阚育省过神来,敛容道:“当初舞青霓跟我说让我务必要将文绣带回来,她说文绣是你扳倒李家一个十分关键的人,是不是?” 问题本身是没有什么,但配合阚育一脸杀身成仁的表情,就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梅荨不好直接问,想了一下,回答的似是而非:“可重要。也可不重要。” 阚育听到这个回答,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十分重要。” “文绣一直逃亡在外,找不找得到是个未知数,全靠天意,我总不能把扳倒李家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定因素上吧,换句话说,即便你没有把她带回来。我也是要让沂王苍鹰折翅的。只不过,她要是肯吐露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关嬷嬷。那有些棘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梅荨看着阚育阴晴不定的神色,揭开碗盖,用汤匙舀了一口乳白甜汤。随意问道,“你答应她了么?” “没有……”阚育的注意力完全被梅荨喝汤的举动吸引了。不由脱口而出,说完后,立刻惊觉自己失言,垂着眼睑一语不发。 “看来她真的跟你提条件了”。梅荨浅笑道,“看来还是个很为难的条件……我若是想要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有的是办法。你不必与她谈什么条件。” “用……毒蛊么?”阚育面有难色。 梅荨瞧着他心疼的模样,不由露出一抹笑容来:“听栊晴说你在后厨做了两只烧鹅?” 阚育的脸却沉了下来。心中的苦楚难以言表,伫立了片刻,他将袖中的相思错搁到书案上,一言未发的离开了。 佳人重约还轻别……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梅荨的目光滑过案上的相思错,低头喝了一口汤,方才热气氤氲的汤羹已经变得温凉了。 见阚育满脸菜色的走了,刘小挚好奇地闪进屋,凑到梅荨跟前问道:“荨姐姐,小育怎么啦?” “吃豆子输了”?梅荨揭过话题,“你出府一趟,告诉刘叔,让他好好查查沂王妃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 刘小挚不由眯起了眼,心道,难不成小育跟沂王妃的贴身丫鬟有什么……刘小挚吞了吞口水,一脸惊愕的出府去了。 栊晴却跑了进来,捧起茶几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天,才长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走到梅荨跟前:“姐姐,方才高湛来了,问我霓姐姐去了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让他不用担心,反正有蔺大哥陪着她呢,她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梅荨不由失笑,有蔺勖陪着,他才会不放心。不过,这两人最近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 栊晴瞅了瞅书案上的汤羹:“小育做的呀?他做的烧鹅真的很好吃”,擦了擦口水,“我再让他做一只,当夜宵吃”,说着,就闪出去了。 栊晴却没在厢房里找到阚育,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到后花园东北角的底下暗牢里去了。 矮几上的半边烧鹅已经吃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阚育在石阶上盯着那只空了的缠枝牡丹磁盘,有些黯然失神,若是梅荨也能吃完他亲手做的食物,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走进牢中,却有一股细细的甜香,驱散了屋中的霉味,想必是她身上的衣香,阚育没作多想,走到矮几旁,将磁盘搁入了红漆攒盒中。 文绣坐在靠墙的交椅上,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阚大哥,你做的烧鹅还和以前一个味道。” 从前在李府的时候,阚育总吃文绣做的东西,他心中过意不去,就想让她也尝尝自己的手艺,便给她做了自己最拿手的烧鹅,并带她飞坐到高高的屋檐上,一人一半,对月而食。 那时候,星空好像就垂在眼前,触手可及。 文绣抬眸,仿佛透过重重屋宇看到了当年的星空:“阚大哥,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坐在屋檐上看月亮,好不好?” “你知道……我是一直把你当作妹妹来看待的”,阚育眼底透着愧然,“你方才说的条件,恕我不能答应。” 梦忽然间破碎,文绣的脸刹那苍白,沉默良久,轻笑一声:“看来我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还妄谈条件,真是不自量力……”她仰起脸,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泪珠,可眼泪实在太不争气,明明说好了不要流出来的,却一滴一滴,止不住的烫进了心里。 这些始终是要摊开的,早断早解脱,阚育面色一冷,提起矮几上的攒盒。转身就要离开。 文绣泪落如雨,似要做最后的努力,攸的起身抢奔了过去,从后头拼命抱住阚育的腰身,将雪白的脸贴到他的疏阔温暖的背上,抽泣不已:“我只有你了,我不许你离开我。我不许……” “小丝……”阚育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试图唤了几句,却发现她越箍越劲,只好伸手去掰她的手。忽然,他感觉自己右腹一阵刺痛,像是被针尖扎了一下,正要低头查看。却发觉脑袋猛然一晕,一灯数影。意识也正在逐渐远离,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恢复清明,可意识却怎么也不受控制了。怀里却有什么温软如玉,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身子登时炽热起来。最后一点意识也悠悠飘离了。 * 几日后,梅荨收到了北关来的最新战报。 如荣王先前猜测的那样。哈木良此番果然是调动了精良铁骑主攻宣府,隐藏的骑兵取小道逼近关口。 戚睿事先遣了步兵化装成鞑子百姓进行刺探,了解到大军人数及主帅后,采取了将计就计的策略,隐藏大军锋芒,佯装成先前羸弱不堪的将士守城,并派了一营兵马埋伏在北元军撤退的必经之路葫芦山上,只等他们进了口子,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待他们撤军之际,再从后方阻截大军退路,城中大军再冲杀出去,前后夹击,必能重创北元大军。 但此番进攻宣府的北元主帅剌真虽然缺乏谋断,但他却并不刚愎自用,能虚心采纳部下意见,哈木良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遣了一位善于庙算的青年谋士乌也作为大军参赞,此人如大漠苍狼一般拥有极其敏锐的判断力,大军在前行到葫芦山的时候,乌也在马上勘察地形,此地道路狭长,两边又是高山峻岭,是打伏击的最佳地点,他便长了个心眼,在大军到达山中腹地之前,先遣了兵卒先行打探,但隐藏在山中的戚家军埋伏的很好,并未被敌人发觉,见到北元大军继续前行,他们方松了口气。 大军在距离城门四里远时,乌也听探马来报,说城门守备军弱,只比先前多遣了两营兵马守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下。 乌也却并不着急攻城,向主帅剌真禀明情况后,他亲自带领两名鞑子兵先行打探,城中确实并无异样,没有太过松懈,也没有太过严密的布防,仿佛与从前一样只是为了防止鞑子军抢掠而象征性的增派了守城兵马,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正要策马返回时,却见城外一名赶羊的年轻羊倌手法并不娴熟,他不由起了疑心,佯装不知,待绕过他后,再派两名随从杀了个回马枪,将这名羊倌生擒。 乌也查看羊倌的双手,他掌心有厚厚的茧子,若是常年拿羊鞭所致,那他的赶羊手法不会如此生疏,这就说明他或许是常年拿武器所致,经过严刑审讯,这名羊倌人承认自己是宣府步兵,化装成鞑子百姓打探军情,还透露了戚睿接替原总兵掌管宣府兵马的机密。 这就足以说明,大洹这次根本是有备而来,那城中羸弱的守军则是他们故意示弱,引诱他们入城,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乌也不由咬牙,中原人果然阴险狡诈,他旋即带上随从回军中把情况禀明了剌真。 之后,北元大军中途折返,打算退回山阴线后再重新制定作战计划,却不想退至葫芦山腹地时,还是遭到了埋伏,不过,冲杀下来的大洹兵马明显人数不足,不敢久留,只在左右两翼冲杀了一回,便鸣鼓收兵,急急奔回了城中。 宣府的战事便以这样不输不赢的战果拉开了序幕。 而大同府却尚未交兵。 小影也再无信笺传来,这说明荣王在军中并无意外情况,但风暴来临前却总是异常平静的。 梅荨正看奏报之际,阚育却在栖雪居外来回徘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箭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已经好几日不曾见过梅荨了,这几日他似乎一直避着不敢见她,今日还是梅荨特意吩咐栊晴转告阚育让他务必过去一趟谈谈文绣的情况。 他在房中挣扎了许久,才最终决定去见她,可快要到月洞门时,他又徘徊起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最糟糕的是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次日醒过来的时候,他与文绣衣衫不整,同榻而眠。 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右腹被银针之类的东西扎过,他连忙低首检查,却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但他很笃定一定是文绣趁他不备给他下了什么药。 他登时怒气上涌,“铮”的一声拔出几上长剑,冷锋直指文绣脖颈,叱道:“你做了什么?” 昏暗的火光一阵摇曳。 文绣只穿着一件嫣红小衣,如缎的长发垂到了凌乱的被窝里,她低垂着红艳欲滴的玉脸,喃喃道:“对不起……” 阚育登时双眼赤红,满面煞气,剑锋朝她的脖颈又迫近了几分,雪白的肌肤瞬间沁出一抹殷红,蜿蜒而出:“你说清楚!到底做了什么?” 文绣扬起白皙瘦削的下颌,轻轻阖上了双眼,清泪无声滑落,面色安详:“你杀了我吧,我死亦无憾了……小丝能在世上苟延残喘,全是因为阚大哥你,如今做了你的妻子,心愿了却,我甘心死在你的剑下。” 她下药竟是为了……阚育持剑的手头一回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良久之后,手臂忽然一松。剑锋从她项上滑落,他眼神空洞,颓然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绣轻轻睁开双眼,泪水濡湿了娇颜:“我努力了,太子妃的事是我仅有的筹码,可你却不答应,我没有办法了……”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如一双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羽翼。“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阚育两手紧紧攥着,关节泛白。片刻后,腾地取走几上银鞘。转身大步离开。 文绣纤腰一软,倚在冰冷的粉壁上,面色惨白,眼底闪过浓郁的愧疚之色。 后来的几日。阚育再也没去过密室,只是闷在房中喝酒,酒喝完了。便到院中舞剑,三千繁花剑。繁华绚烂,连院中百花也黯然苍白,舞完了剑又接着喝酒,直到方才栊晴在园子里偷学他的剑术之后把梅荨的话转告给了他,他这才硬着头皮去了栖雪居。 该不该去见她呢?见了她又该怎么说?那晚的事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私事,应当不用告诉她吧,可是不告诉她就是故意隐瞒欺骗,这不是大丈夫该有的行径,可是告诉了她,自己就会永远被她排斥吧,估计连陪在她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文绣好像自己也不能就此不管了吧。 继续在原地打了几个转。 看来这桩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跟文绣妥协,答应她的条件,让她把太子妃和关嬷嬷的事和盘托出,这样也算是为她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心意。 阚育想罢,一跺脚转身往后花园的暗牢行去。 他正愁眉苦脸之际,外头却有两人兴高采烈的坐着马车往梅府迤逦而来。 普通的青帷双辕马车,青帘掀的老高,露出一张清秀的青年人脸庞,睁着大大的三角眼瞅着南街两旁高大苍翠的树木,微微有些发怔。 窗口又挤出来另一张俊秀的脸,循着他的目光瞧去,除了树还是树,他伸手摸了摸年兄的额头,诧道:“没有发烧呀,难道是前几日夜里出来撞到狐妖了?” “拿开你的爪子”,杨参一把拍落额上的手,继续瞅着两旁的乔木,眯着眼睛道,“你说南街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是不是特别容易发生鸡鸣狗盗的事呀?” 沈琨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杨大人醒醒吧,咱们这是去串门,你就不要刑部尚书附身了好不好,来,学学我,笑一个。”说着,咧嘴挤出一个自以为风雅的笑容来。 杨参瞥了他一眼,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放下帘子:“我正要跟你说几天前发生的那件奇怪的事情呢。” “你真的撞到狐妖了呀,在哪里,哪个方位,告诉我,我今晚也去撞一下”,沈琨搓了搓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你说正经的”,杨参一脸无语。 “我也是说正经的呀。” 杨参实在没辙,只好切入正题:“前几日咱们不是去了李伯家嘛,因为李伯生了病,我们耽搁到很晚才回来,后来你把我送到南街前头的三岔口,我就自己下了车,我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一支箭从我头上擦过,我唬了一大跳,差点尿……魂都吓没了,还隐约听见‘笃’的一声响,应该是那支箭扎进了木桩里,我循声瞅过去,那片林子里却忽然有一个黑影闪过,仅仅一息的功夫,忽然又没了,鬼影一样,我到现在想起来心还扑通扑通跳呢”,杨参摸了摸心口。 “瞧你这点出息”,沈琨翻了个白眼,却若有所思地挑开青帘,朝外头瞧了瞧,“你确定是这里么?” 杨参眼皮也没掀:“这里我每天回家都要经过的,闭着眼睛都知道,就是后头那棵桑树那里嘛。” “这里那么多桑树,鬼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棵”,沈琨撇撇嘴。 “你问那么清楚干嘛?” 沈琨眼珠子转了转:“我觉得你说的甚有道理,南街是整个京城最偏僻的地方,难保不会被不法分子利用,你作为大洹司法的最高官员,有责任防范于未然,将星星之火扼杀在摇篮里,作为你的诤友,我应该支持你的工作。这样,我们下去查探一下吧。” 杨参狐疑地看着他:“你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今天是怎么了?吃错药啦?” “好心当作驴肝肺”,沈琨拉长了脸,“南街住着谁啊?广陵梅琴!她是什么人,沂王的心腹,跟首辅又是世交。还跟咱们荣王还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她要是出了事,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某种特殊的关系?”杨参抓了抓额头,“什么特殊的关系?” “臣下不能非议君上。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嘛!现在怎么又跟个麻雀嘴似得……荣王要是跟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干嘛非要我来打探她有没有吃什么清甲丹啊”,沈琨有点被他气懵了,用胳膊肘捅了他前胸一下。“你听我说话能不能听重点啊!” “怎么查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那个人肯定是个江湖高手,脚不沾地的,没鞋印没痕迹,查什么啊?”杨参瘪了瘪嘴。“你说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她就算跟皇上沾着亲,我该怎么做也还是怎么做。难道她家掉了一片瓦,也要怪到我头上么!” “亏你还是审案子的。一点推理能力都没有,你不是说那支箭扎到了树干上,那那道痕迹肯定还在呀,树又不是你,皮那么厚,使劲儿扎也扎不进去。” “我知道呀”,杨参白了他一眼,“可是你有武功么?能上树么?” “我不会啊”,沈琨摊开两掌,“不过,谁说一定要会武功才能上树啊,貌似某人是上树摘桃的高手哦。” 杨参认真想了想:“我忘了,我好像真的会上树。” “就是嘛”,沈琨贼兮兮地笑道,“看谁以后还敢说猪不会上树的。” 杨参一头雾水:“猪会上树么?” 沈琨睁着眼,将他从下到上瞅了一遍,很认真地道:“会哦。” 杨参反应过来,使劲儿掐了掐他的脖子。 沈琨故意吐长了舌头,翻着斗鸡眼,倒在马车上。 杨参一拳头砸在他的胸口上,朝外头的车夫扬声喊道:“停车。” 马儿希聿聿一声长嘶,马车轻晃了两下便稳稳停下,掀开车帘,二人依次跳下了马车,向车夫交代了一句,齐往后头走去。 南街极为冷僻,只有少数几家散户住在这边,杨参家便是其中一户,梅府是整个南街最好的府邸了,处在南街的最里头。官道较为狭窄,仅限一辆马车通过,两边杂植着各种常见树木,松树、槐树、柳树、桑树、夹竹桃、杏树……绿油油一片,偶尔探出一株粉白的花,因为人迹罕至,两旁几乎都成了一片半大的林子了。 杨参走到一棵三人高的桑树前停了下来,以手遮目,抬头望向树冠,又放眼瞧了瞧周遭,颔首道:“就是这里没错了,旁边有一棵桃树,那晚我回家的时候,还特意瞅了两眼呢。” “那你赶快上去看看呀”,沈琨躲到了浓荫下,没一会儿又跳了出去,手中的象牙骨杭扇一通乱挥,“好多蚊子。” 杨参哈哈笑道:“知道皮厚的好处了吧。” “赶快上去!”沈琨连声催到。 杨参脱掉鞋袜,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上前抱住树干,一步一蹬的往上爬去,一脸的轻松:“小时候没有食物果腹的时候,我常常上树摘果子给我娘亲吃的,爬树对我来说小意思。” 底下的沈琨却满脸的汗:“你不要说话,专心爬树,掉下来我可不接的哦。” 杨参嘿嘿笑了笑,没多久便爬了一半高,他回忆了一下那个黑影的高度,然后放慢了动作,仔细查看树上的每一个坑洼小洞。 一盏茶的功夫后,杨参忽然发现宝似得急呼道:“找到了找到了,外宽内窄,呈倒三角形,的确是箭扎过的痕迹。” “你不要说话,赶快下来,我快要被蚊子咬死了”,沈琨瞧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好勒!”杨参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往下爬,却不想手中积汗,一个打滑,他整个人忽然翻了下来,惊呼声刺破耳鼓。 沈琨瞪大了眼,惊叫声却卡在嗓子眼里,喊都喊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伸开手,顺着他掉落的方向来回移动。 忽的,沈琨感觉眼前一花,林中蓦地掠过来一抹青色身影,快而准地接住了半空中的杨参,膝盖略弯,便稳稳落在了地面上,他低头瞅了瞅身上的杨参,默了片刻,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只好淡然道:“杨大人,已经安全了。” 杨参这才省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紧紧缠在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身上,他连忙跳下来,躬身道谢。 沈琨也回过神来,朝那青衣男子执礼道:“多谢相救,不知公子可否方便告知姓名,在下二人也好登门答谢。” 青衣男子淡笑道:“二位大人是要见我家主人吧,那就请吧。” 沈琨反应比较快,一听便知道他说的主人是指梅荨,讪讪笑了笑,拉着愣头愣脑的杨参跟他一块儿走了,走到官道另一边时,他又扭头望了那棵桑树一眼,林子后头隐隐透着灰色墙垣的一角,那里好像是梅府的后花园吧。 那支箭钉在树干上,又被取走,会不会是有人用弓箭从梅府偷偷地往外递消息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暴露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青衣男子是刘掌柜安排在梅府的护卫,像他这样的护卫总共有十八名,全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通常隐藏在梅府周围看不见的地方。 因为沈琨与杨参并无一丝武功底子,所以根本察觉不到这些人的存在,但武功稍高一些的只要一靠近梅府,便能感受到各个角落里隐藏不住的凛冽杀气。 青衣护卫走在前头,脚步沉稳却凝尘不散,看的后头的二人直咋舌,杨参忍不住赞了一句:“好厉害啊!方才他带我下来的时候,感觉就像是飘下来的,脚下没有一点冲撞力。” “废话!”沈琨非常鄙视的瞅了他一眼,“你整个人都是挂在人家身上的,当然感觉不到冲撞力咯,你以后能不能稍微注意一点形象啊,你看你,嚎的跟杀猪似得,我的脸全被你丢光了!” “生死关头,谁还在乎什么形象啊”,杨参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蓝色儒衫,“有本事你去试一下啊。” 沈琨瞧了前头的青衣护卫一眼:“你瞧瞧人家,脚不沾尘,那是天生的好形象,哪像你出门溜一圈,恨不得全身都是泥,跟去了猪圈里打滚一样。”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跟我,半斤八两”,杨参撇撇嘴。 沈琨方才是故意跟青衣护卫套近乎的,他盘算着看看能不能直接从他身上摸出点梅荨的情况来,跟他打交道总比跟梅荨要简单吧,可他刚刚抢上一步,正要开口聊两句,青衣小厮忽然双臂轻展,右足点地。整个人宛如仙鹤展翅一般飞身离开了,未几,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琨只好咂咂嘴,用手中的杭扇指着前头的一棵桃树,佯装发现了宝似得惊奇道:“你瞧,那株桃花开的真好啊……呃……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 杨参瞥了他一眼。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道:“那是形容梅花的。” 沈琨愣了愣,赶上几步,学杨参的样子使劲儿掐了掐他的脖子。 二人一路闹着走到了梅宅的如意门前。只扣了两下,门便开了,里头出来一个同样穿青衣的小厮,笑道:“二位大人请。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二人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小厮穿花拂柳。一径到了正院。 院子里花开的正好,团簇锦绣,云霞蒸蔚。 梅荨穿着青衫坐在杏花掩映的石桌旁阅书,春风拂过。雪白的杏花飘落如雪,连衣褶发梢都能沾上细细的花香。 栊晴则骑在一棵歪脖子大榆树上掏鸟窝。 见到杨参二人过来,梅荨搁下手中书卷。笑道:“杨大人,现在还未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怎么这么着急就爬上去了?” 想来是那名护卫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杨参有点窘迫,嘿嘿一笑,执了个谢礼。 “以他的蜗牛速度,要是那棵桑树再高一些,等他爬上去的时候,果子差不多就成熟了”,沈琨一径坐到了石凳上。 有小厮过来上茶。 梅荨抬手示意二人喝茶:“二位光临鄙舍,有什么需要梅某效劳的么?” 沈琨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上回听说桓平侯家的七公子裴夜服用了一颗清甲丹,便可以食荔枝不过敏了,他知道梅先生与神医陆旷交厚,我又擅品琴,所以托我过来问问先生是否有清甲丹,赠他一粒”,他瞅了杨参一眼,“上回先生的琴余音绕梁,他知道我要来拜访先生,就死乞白赖地也跟来了,先生不要见怪。” 杨参剜了他一眼,朝梅荨嘿嘿一笑。 梅荨笑着对榆树上的栊晴道:“小晴,拿一粒清甲丹给这位大哥哥。” 栊晴低头一瞅,见是那日在长公主府闹了笑话的二人,不由咧嘴一笑,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只白瓷瓶,往沈琨怀里一丢,嘻嘻笑道:“都送给你了。” 沈琨手忙脚乱地接住,掂了掂药瓶,沉沉的,这里头怕是有上百粒吧,这梅荨也忒大方了吧,陆旷是她爹么?人家千金难寻的药丸,她送起来眼皮也不眨一下,跟狗皮膏药似得,他思及此处,不由抬眸瞧了梅荨一眼。 梅荨笑容却有些苦涩。 陆老头要是知道自己这么糟蹋他的药,一定是杀过来痛训自己一顿的。 沈琨很知趣,掏出银丝手绢,倒出一粒红艳艳的药丸,包好塞回袖子中,将药瓶搁到石桌上,呵呵笑道:“多谢梅先生,不过,一粒就足够了”,眼珠子暗中转了转,“先生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清甲丹,难道先生也对什么过敏么?” 梅荨笑容不变:“陆神医的药我这里都有一些,清甲丹也并不只是针治过敏,与其他药丸相配,倒是能治疗一些其他的凶症。” 她答非所问不接招呐。沈琨暗中琢磨了一下,笑道:“我那个朋友是镇江人氏,非常爱食虾蟹,偏偏天生无口福,他说先生若真能赠他一粒清甲丹,他便常常送一些海鲜过来给先生常常,像什么鲍鱼、海参、鳕鱼、海蛎子之类的……” 他话还未说完,树上便传来银磬一般地声音:“真的啊!我最爱吃海鲜了,你要说话算话哦”,说着,栊晴灵蛇般掠过枝桠,轻巧地落在沈琨跟前,伸出白胖的手掌,很认真地道,“不许食言!” 若是可以,沈琨真的很想用扇子敲自己的脑袋一下,本来是想试试梅荨能不能吃海鲜的,却忘了这里还有一只吃货,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完了,这些海鲜要怎么弄啊!不过,梅荨这么有气质涵养,应该不会真的要人家的回报吧。他安慰了一下自己,佯装豪爽,伸出手掌与她击掌为盟,也很认真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杨参却在一旁使劲儿忍着笑。 梅荨瞧着他俩真叫个古怪。 栊晴却喜孜孜地道:“太好了,反正姐姐现在也可以吃虾蟹了,我们可以让刘婶每天都换着花样做。” 沈琨一愣,现在可以吃,是说以前不可以吃么?他接着栊晴的话,故作叙家常似地道:“先生难道真的食虾蟹过敏么?” 这已经是第二遍了,梅荨有些起疑,旋即赶在栊晴开口之前抢先道:“梅某身子一直不好,郎中说不宜食海鲜,不过,这段时间经过药物调理,已经稍稍恢复,所以可以勉强吃一些了”,她淡淡笑了笑,“我长居苏州,也喜食虾蟹,如今蛰居京城,很难尝到家乡美味,若沈大人的朋友方便,那就劳烦他多送一些过来了。” 杨参一口茶喷了出来。 沈琨强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二人又稍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他们走后,方才那名青衣护卫闪进院中,拱手向梅荨执了一礼:“小姐,属下方才去桑树上查探了一下,确实是那晚从后花园里射出的那支箭的痕迹,那晚本来属下是想当场截下来的,但来人武功极高,又承小姐吩咐不可打草惊蛇,便放过了。原来墙外头的那人竟是杨大人。” 梅荨把手拢进了袖中。 来取信的人武功极高,不像是李府的杀手,那会是谁呢?那晚发生的事实在蹊跷。 默了片刻,梅荨问道:“阚育怎么还没过来?” “他去暗牢了。” “你去告诉杨参和沈琨,让他们不要将那晚看见的事再与其他人提起了,更不要再查探,否则全家都会有危险”,顿了片刻,仍不放心地道,“你安排几人去他们二人府上,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护卫拱手应诺,出去安排了。 * 李府正院,梨花溶溶,杨柳青青。 李砚云却满面冰霜,由拟香推着,匆匆往书房赶去。 经过的丫鬟婆子全都敛眉垂目,轻声细气地立于一旁。 李砚云进到书房后,便打发拟香退了出去,自己转动轮椅,朝坐在榻上独自弈棋的李舜行去。 一旁多宝槅上的汉注水玉匜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照的满室亮堂堂的。 李舜指尖执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如画龙点睛的一笔,登时便将隐有败势的白子连成天网困住了黑龙,正要屠龙成功的黑子瞬间兵败如山倒。此盘已成定局,李舜搁下手中的棋子,转过身道:“有什么事么?” 李砚云满额乌云,从袖子中掏出一张手掌大的笺纸,双手递给父亲:“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李舜眼睫轻闪,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那边一般是不会与自己联系的。他面色不变,接过李砚云手中纸条,展开阅览,面色登时黑成锅底,目光冻过一般直直锁住纸条上的那行清秀小楷,许久之后,方沉声道:“原来梅荨才是荣王背后的那名神知谋士。” “父亲,还是鹤举伯父说的对,咱们这是引狼入室了”,李砚云紧蹙柳眉,“现在细细想想,她完全是借我们的手铲除齐王,二虎相争,齐王虽然倒了,可沂王也损兵折将,荣王可是实实在在的坐收了渔翁之利呀。” 李舜起身,望向架上的玉匜,负手道:“那边好大的手笔呀,我们揣测了这么久使了这么多手段都没有把她挖出来,那边一出手,便是手到擒来。” 李砚云垂下的眸中隐隐有忧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杀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舜将笺纸递到李砚云面前:“你暗中把这则消息转给沂王,你自己不要出面,不要管他信不信,他只要收到这个风声就行了。” 李砚云点点头,应了声是。 “既然已经确认了,那事情就按原计划进行,想必那边今晚就会有所行动”,李舜踱步走到雕花窗前,看向外头黑沉沉的天际。 * 梅宅后花园的地下暗牢里,阚育满面寒霜,形容比先前消瘦了许多,脸色略带憔悴,眸光却异常犀利,一字一顿地道:“我答应你。” 立在他面前十步远的文绣眸中闪过一阵狂喜,连忙提步走到他跟前,眸光盈盈:“你说的是真的?” 阚育面无表情,见她靠近,冷漠转身,走到矮几前,从袖中掏出一叠雪白的笺纸搁到几面上,冷声道:“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写下来”,说着,又取出一只透雕团花錾铜印泥盒,“写完后,签字画押。” 像寒冬腊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文绣钉在原地纹丝不动,许久方哑然道:“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阚育辞气比他的面色还要冷漠,“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她,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说到后头,眸底闪过深深的痛苦之色。 “对,这的确是我想要的结果”,文绣凄然一笑,如木偶泥胎一般看着阚育黑色无光的背影,听着自己的声音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阚育冷哼一声,面向灰黑的墙垣,没有回头:“不要耽误时间了。你不是也想尽快与我离开京城远走高飞么?那就快写!” 文绣垂头,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闪烁的眸光,又沉默许久,方抬头看了一眼顶头的小气窗,方方正正的一块漆黑,想必夜已经深了,她坐到矮几旁的交椅上:“你为什么不问我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是觉得对你来说那根本不重要么?” 阚育持剑的手登时青筋突起。一字一句冻过一般:“你想说什么?” “你一定记得自己昏迷前腹上中过一枚银针吧”,文绣苍白的玉颜上浮起高傲冷媚之色,她从绣带里取出一枚比普通银针粗一些的长针。夹在并指间,凝望着针尖幽幽的寒芒,微微冷笑道,“你不想看看么?西域摄心针。” 阚育身子一颤。蓦地转身看向她指尖的长针,目眦欲裂。旋即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把捏住文绣细腻的喉管,强忍着怒气:“你从我这里套走了什么秘密?” 文绣感觉脖子像被一只冰冷的枷锁扣着,呼吸几乎不畅。青白脸色登时涨红,吃力地道:“你身上所有的秘密。” 捏住文绣喉管的手下意识的松了些。 西域摄心针,银针空心的部分装着西域摄心草的药粉。一旦进入人体,不管武功内力有多淳厚。都抵挡不住,区别只在于发作的时间和药力维持的时间。中了西域摄心针的人会暂时失去自我意识,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不管对方问什么都会如实回答,除非中针之人在失去意识前意识到了自己所中之毒,如此他潜意识里就会存有抵抗情绪,从而守口如瓶。 所以西域摄心针还需巧妙的应用,文绣施针时是用情感为遮布,完全掩盖了她本身的动机,而阚育毫无防范意识,之后,二人同床共枕,阚育以为自己中的只是普通的激发*的药物,从而没有深究。 阚育努力的回忆着自己都知道哪些机密…… “其实你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却都是关键,正是那人急需知道的”,文绣喉管一松,说话也顺畅多了。 阚育从沉思中拔了出来,手中力道登时加大,骨骼的“咯吱”声在幽静的暗牢里听得十分真切:“你将这些机密告诉了谁?为何要陷我于不义?”这些都关乎梅荨的生死大业,他的声音近乎低吼。 文绣的脸瞬间转为青紫,修长的手紧紧抓住阚育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艰难地道:“梅荨有危险……你……再不去救她……就来不及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便隐约传来刀剑相交之声,而且非常杂乱,想必场面一定不小,一定是他们知道梅荨暗中佐助荣王,便派了杀手击杀。 可是,文绣明明是被李砚云追杀,四处逃亡,怎么会有这种江湖难求的西域摄心针,还套了话给她的主子,难道这些都是圈套么? 当然,阚育是来不及想这些的,他听到外头有打斗声,眉头一跳,立刻无意识的松开了文绣,提剑闪身离开了暗牢。 文绣蒙赦,摸着指印宛然的雪白脖颈,使劲儿吸了几口气,但见阚育已匆匆离去,想起自己尚未完成的任务,来不及多加休息,她也纵身离开了忘记上锁的暗牢。 外头漆黑如墨,冷月无星,整个梅府并没有太大的响动,仿佛一切都在沉睡,但强烈的杀气却四处充斥着,强劲交叠的掌风如海上风暴凛冽刮过,所及之处,木叶纷落,瓦片散碎,对击的身影在黯空中一闪即过,若隐若现,就像深秋骤雨前的一个疾风之夜。 阚育想也没想,执剑拼命往栖雪居赶去,途径之地,许多青衣小厮和黑衣人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中,院中一棵合抱大柳树也从中折断,如一只巨大的怪兽一般横躺在路旁,阚育呼吸越加急促,难道杀手已经长驱直入到了栖雪居了? 那些守在梅府外的十八名高手怎么没有踪影,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半空中有衣袂破空和刀剑相击声,掌风一波高过一波,若是毫无内力的人卷身其中,一定会即刻丧命,这样精彩的武斗场面,若不是发生在梅府。他一定会驻足观看。 想来这十八名护卫都被同样武艺高强的杀手缠住了,他心中一凛,是谁有如此大的手笔,竟然能派如此多的江湖高手围歼梅府。 他一面想着,身子一纵,径直落到了栖雪居的院子里,里头一片混乱。果树倒了大半。栊晴与刘掌柜守在屋子前头与十几名持刀黑衣人缠斗在一齐,身上虽没有伤痕,但满脸都是汗珠。见到阚育过来,二人眼中都是一亮,却都屏息不敢说话,否则。乱了气息,很容易被对方趁机攻破。这也同样说明,这些杀手武艺都十分出众,连栊晴他们也不敢稍稍怠慢。 阚育确定梅荨暂时安全后,立即加入栊晴的阵列。与那些黑衣杀手战了起来,一时间,场面更加凶乱。瓦碎树倒之声不绝。 有了阚育的加入,栊晴与刘掌柜明显轻松许多。原本占了下风的局势也立刻扭转过来,阚育三人转守为攻,剑光似流星散落,很快,这些黑衣人便被击杀大半,剩下的杀手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越战越勇,刀刀狠绝,逼得阚育三人不得不向廊下退了两步。 三人正要反攻,院中光影却陡然一阵颤动,又有两名黑衣人飞身而下,杀气腾腾,手中却并无武器,身子凌空倒转,双手合掌,径直朝屋顶落去。 三人不由大骇,栊晴抽身最快,立即纵身飞向屋顶,执剑朝一名杀手心口刺去,迫使那人返身与她接招,那名黑衣人却是不疾不徐,一个好看的旋身,掌风直劈栊晴。栊晴长剑凌空抛起,迎身而上,葱绿色的衣袂瞬间翻飞,二人身形一触即开,掌影交错凌乱,在数丈之内翻翻滚滚。 另一名黑衣人却被挺身而上的阚育接住了,这二人的武艺都在底下杀手之上,与阚育他们正好一对一缠斗在了一齐。 底下的刘掌柜立刻就感觉到了如山倒的压力,虽然方才已经击杀了大半杀手,但余下他一人对付剩下的一半,压力倍增,很快,他便有些吃不住力,却仍是咬着牙与那些杀手性命相搏。 只要坚持到栊晴他们下来,便雨过天晴了,刘掌柜这样想着,但当他看到院中掠过的那抹紫色魅影后,他才发觉他们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同样省过神来的还有阚育,他竟然忘记了宅子里还有一个武艺极高的文绣,他想立刻冲过去将她毙于剑下,可无奈对手太强,一直与他纠缠,他根本脱不开身。 文绣却不急着近前,只是远远的落在高翘的檐角上,清冽如雪的眸光凝望屋子良久。 若是此次任务完成,他们便会放过阚育和他的娘亲,自己纵然不能与他长相厮守,总也不算辜负四年前那段如花岁月,若是失败了,那晚与他一夜夫妻,也算了无遗憾了。 蓦地,她杀意登起,身子一纵,越过刘掌柜,径直闪入了门内。 三人大惊,刘掌柜神思一转,便被杀手一剑刺伤了右手臂,他连忙急急抵挡,额上斗大的汗珠直落。 栊晴稚嫩的脸上头一回浮现阴冷肃杀的神色,使尽浑身解数连劈数掌,想要迫开黑衣人,黑衣人不慌不忙地闪身避开,栊晴瞅准时机,转身欲逃,却被后头的黑衣人如附骨之锥一般堵了过去,栊晴狂怒,却无奈武功在他之下,她无助地看向一旁的阚育,忽然急中生智,喊道:“小银花。” 阚育一愣,神色大喜,立刻一甩袖子,里头呼呼大睡的小银花便被抛了出来,吐着信子,朝黑衣人飞闪而去,未几,便听到黑衣人凄惨的吼声。 阚育得以脱身,向下一纵,立即闪进了屋内。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却并不凌乱,温黄的火光静静的流淌着,梅荨立在墙角一侧,手中执着一把朱漆雕凤的相思错,青色的衣襟沾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前面五步远的地方,紫衣紫裙的文绣仰面躺在地上,一支短箭插在喉管正中间,可以想象射箭之人当时手有多稳,眼有多快。 阚育长长吐了口气,见梅荨无恙,旋即返身出去帮刘掌柜,走到门边时,扭头回望了一眼文绣,安详的面色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忧伤。 他眸子黯了黯,转身离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爆炸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阚育闪身出门,立即挥剑架住了刘掌柜身前的几把银刀,薄剑微闪,如灵蛇几番纵跃,一阵凌乱剑花之后,围攻门前的几名黑衣人便被割断咽喉,倒地身亡。 危势顿解,阚育道:“梅荨没事,文绣已经死了。” 刘掌柜长长舒了口气,长剑一收,扶住右胳膊退到廊下守在门边,此时,他右边灰色的袖子已经被殷血染了大半,唇色苍白,但眸光却凝沉锐利,如一只猎物的鹰隼,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目光掠过阚育身上时,不由温和了许多。 他一直对阚育心存芥蒂,但这一回阚育的及时解危,却让他彻底消除了对阚育的敌意。虽然文绣的事很蹊跷,他也怀疑过阚育是否与文绣串通一气,但方才他进入屋中,是诛杀小姐的最佳时机,他却没有动手,这一点就足以洗清他身上的所有嫌疑。 这些杀手格外厉害,江湖上除了梅家以外,恐怕只有一人才能调动这些武艺超群的高手,可他与梅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这次会痛下血本围歼梅府?还好自己早作准备从璇玑阁中调了十八骏过来护卫梅府安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念头在刘掌柜脑海中一闪即逝,他正要退进屋中查看小姐情况,却听见幽黑的空中传出一阵短促的哨笛声,一时间,半空之中黑影翻滚,正在与阚育交手的几名黑衣人互视一眼,合纵数刀,刀花乱舞,阚育被迫逼退几步,但他并不打算反击。因为他知道这种刀法通常都是当做金蝉脱壳之用,果不其然,他们见阚育退开,身子连番几纵,如夜枭展翅,与其他黑影一齐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栊晴这才得以脱身,一刻不停地闪进屋中。没一会儿又把文绣的尸身搬了出去。满面寒霜地对阚育道:“姐姐说,你自行处理。”说毕,冷冷转身折回屋中。 阚育面色羞怒。不管怎么说文绣都是自己带进府中的,即使自己没有参与,但也是识人不明,中了他人圈套。还差点让梅荨丧命。他的目光落到了文绣冰冷的尸身上,或许是她面上平和而忧伤的神情。让他心中的怒意竟是平息了下来,逝者已矣,一切罪责就随着她的死云散烟消吧。 他对着尸体默然片刻,抱起文绣离开了。 月色微凉。栖雪居一片狼藉,虽然尸体污血已经很快被处理干净了,但碎落黛瓦。断折花木,还突兀的躺在青石面上。萧冷肃杀。 一名青衣护卫与刘掌柜交谈之后,旋身隐入了黑夜里,十八骏回到各自的隐身地点,府中其他小厮便忙着包扎伤口,掩埋尸体,打扫府院。 刘掌柜与青衣护卫交谈时,右臂上的伤便已经被手下处理好了,他刚要返身走进屋中,却见前头月洞门前走进来一个略胖的身影,他面色微沉,走过去冷声道:“你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刘婶眸中含着深深的担忧,伸长了脖子朝前头的屋子瞅了一眼:“小姐没事吧,我看那些杀手全是奔着栖雪居去的,他们怎么知道栖雪居在哪里呀,好像来我们府里熟门熟路一样。”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小姐没事”,刘掌柜四下看了看,“刘小挚呢?” “你怎么糊涂了”,刘婶嗔了他一眼,“府里出乱子的时候,他不是给你报信去了嘛。” 真是被打蒙了,刘掌柜记起来,当时刘小挚慌慌张张的去古玉斋给自己报信,自己见他武艺不高,回府上也只是添乱,便让他留下看着古玉斋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同小姐商量。” “我就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安全”,刘婶瞅了一眼丈夫手臂上的伤,眼中掠过一抹痛惜之色,但她也不便在这个时候唠叨什么,有些踌躇的离开了。 刘掌柜转身进了月洞门,却见阚育黑着脸匆匆出来,许是太过焦急,连进来的刘掌柜也没看见就提剑走了,许是小姐交代了任务给他吧,刘掌柜没有多想,迈步踏进了院中。 栊晴正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一下子扔出几张完好无损的椅子,在地上砸的稀碎,说是被文绣压折了,一下子又扔出一张架子床来,说是沾到了血腥味,一下子又扔出一块玉石,说这块破石头溅到了血,刘掌柜仔细瞅了瞅,拧着眉头,这架子床、玫瑰椅、鸡血石不都是她的嘛,搁在碧纱橱后头,哪里就能沾到血了,她是想趁这个机会,让我给她换套全新的家具吧。 刘掌柜走到那块鸡血石旁边,趁着栊晴进屋的功夫,忙弯腰拾了起来,塞进了袖子里,其他的他不管,这块鸡血石可是天下珍品,有价无市的。 他走进屋子,屋里除了几张桌椅外,就剩下几面雪白的墙了。 梅荨坐在南面的一把圈椅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面色淡然,好像方才的血腥暗杀根本不曾发生似的,见到刘掌柜进来,她指了指旁边唯一的一把的椅子,示意刘掌柜坐下:“刘叔,你的伤不要紧吧。” 刘掌柜坐到椅子上,洒然笑道:“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梅荨朝身后的栊晴看了一眼:“把紫阳丹给刘叔。” 栊晴乖觉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药瓶,递到刘掌柜面前,语气冷冷淡淡的:“这是给你的,府里其他人我已经差几个小子分发下去了。” 刘掌柜大方地接过,也没有客气道谢,一径塞到袖子里去:“小姐,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方才阚育已经来过了,他说他中了文绣的西域摄心针”,梅荨淡淡的说着,后头的栊晴面色却愈来愈冷,“文绣知道今晚有人暗杀,想来她进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我是否辅佐荣王。她套出了阚育的话后,便把消息递了出去,然后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想趁乱取我的性命。我方才检查过文绣的尸身,她腰上的绣带里暗藏机关,花园里射出的那枚箭便是她传递消息的工具”,她的目光落到茶几上那只红艳如血的相思错上。“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她最后却是死在了自己的暗器下。” 顿了片刻:“刘叔,文绣逃亡数年。按理不应该再与她背后的人有任何纠葛,她却不合常理的接受了这个任务,唯一的解释就是受人胁迫,阚育方才说话虽吞吐。但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文绣独身一人。无亲无故,她最看重的想必就是阚育,定是她背后的人知道阚育效命梅家,又知道他在寻文绣下落。便提前一步控制住了文绣,以阚育的性命相要挟,让她混入梅府。” “方才我看见阚育急急忙忙地出府了。是小姐派给他任务了么?” “不是,我让他回去看看他母亲。他们既然能要挟到阚育,还能提前寻到文绣的下落,那阚育的母亲可能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刘掌柜皱起满脸的褶子:“小姐,今晚这桩事情恐怕不是李家力所能及的。” 梅荨没有回答,只是淡然地抬眸看向窗外无星的墨空,眸子幽黑深邃,还带着淡淡的幽凉。 看来小姐心中有数,刘掌柜便没再多话。 但今晚的事,他还是有些困惑,为何他们一听见自己说文绣死了,便卷势离去,难道整个暗杀计划是以文绣为核心么?文绣知道如此多的秘密,不管她这次任务是否成功,都必死无疑,借我们的手杀掉文绣也是有可能的。即使文绣是核心,可他们派了如此多的高手前来,而且也确实快要达成目的了,为何会在即将成功的时候突然撤走呢? 这个疑问,梅荨也同样困惑,但有些问题并不是一下就能想通的,想不明白的时候,最佳的做法就是隐藏所有锋芒,保护核心部位。 虽然梅荨也知道自己辅佐荣王的事情瞒不了多久,而且她也没有打算再继续瞒下去,齐王已死,沂王的矛头直接对准荣王,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但是这样突然的暴露,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更让她惊骇的是,对方的势力竟然扩展到了朝廷大员的身上,实在不容小觑。 “刘叔,阚育是知道古玉斋与你的事的,他们既然敢调派杀手来府上取我性命,自然也会对古玉斋下手,这段日子你就先不要回去了,斋里的小厮也都是咱们自己的人,而且通常也不留宿,他们若是见古玉斋没有开门迎客,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梅荨起身,走到窗边,“围攻梅府已经打草惊蛇,想必古玉斋那边他们很快就会下手,古玉斋一向做事干净,只要没有我们的人在,便不会抓到我们的把柄。” 刘掌柜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失声道:“小挚还在古玉斋”,说着,就要冲出门去。 栊晴面色一紧,也持剑随着刘掌柜同去。 “刘叔”,梅荨眉头皱的紧紧,“你和栊晴呆在府上,派十八骏去。” 刘掌柜刹住脚步,回身道:“万万不可,府上不可没有十八骏守护。” “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再回来的,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小挚在古玉斋,不会以他为要挟,来什么调虎离山的,不要再耽搁时间了,你快去安排”,说到最后,是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 刘掌柜犹豫片刻,一跺脚便去了。 可十八骏中的四人刚行到一半,便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一时间,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整个京城似乎都被震得颤抖。 梅宅里的梅荨正和衣靠在榻上休息,虽然爆炸声传到这里已经减弱了许多,但她一向浅眠,这样不同寻常的响声更是很快让她惊醒了过来。 她走出廊外举目看去,北边似乎有隐隐的火光,栊晴更是猴子似的窜到了屋檐上,伸长着脖子看去。 片刻后,有小厮来报,说长乐街火药爆炸。 古玉斋便在长乐街上,梅荨脸色煞白,难怪他们会撤的如此匆忙,原来是声东击西,古玉斋才是他们的重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情义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长乐街与昭市街是大洹最繁华的两个街市,因长乐街在北边,故而常被称作北市,京城玉王古玉斋与食王九味居都处在这条街上,其他店铺林林总总更是不计其数。 好在这次的爆炸发生在深夜,若是在白天街市埠盛的时候,不知道会还会有多少平民无辜丧命,但即便是这样,也是损伤惨重。 爆炸发生后,拱卫京畿的禁军——三千营统领韩铮带领四百禁军第一时间到达了北市,组织灭火,控制现场,随后顺天府尹袁耀宗也领着几百名衙役顶着一头冷汗奔了过去,现场浓烟呛鼻,一片火海,半条长乐街几乎都淹没在火海中,妇孺啼哭之声不绝。他一到那里,见到如此惨状,便开始习惯性的在原地转圈,而且挥汗如雨,要是沈琨在的话,一定会直接把他拎到火里去,以免浪费这么多天然灭火物。 韩统领为人直厚,平素又最不喜与文官打交道,见袁耀宗一副火烧到了他家的样子,同情地望了他几眼,然后自己着手调派他手下的衙役救火救人,统计伤亡。 有关北市爆炸的奏折很快便通过门缝递到了文英殿与乾清宫,因为北市离皇城不算太远,这声震天的巨响也把宏治从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宏治接到奏折后,谕旨锦衣卫立即前往调查。 大火一连烧了两三个时辰,次日天刚拂晓的时候才彻底熄灭,衙役们全都三五成群聚坐一堆打瞌睡,韩铮手下的禁军却是训练有素,虽然面带疲惫,但各个腰杆拔得笔直。整齐划一的站成方阵,待韩统领将事情全部交代给了高湛后,方齐齐离开。 高湛领着手下的番子开始调查爆炸的起因,他环顾了一下现场,偌大的长乐街大半已经烧毁,灰黑的断壁残垣还在往外冒着浓浓黑烟,把半边天空都染黑了。他的目光徐徐移动。在落到一处地上残留着许多碎瓷散玉的地方时,凝滞了下来。 古玉斋也在这个地方,这桩事情不会与梅荨有关吧? 梅宅里十分的安静。各人都是沉默着各司其职,府院也已经基本打扫妥帖,只是那些刺客的尸体有些不好处理,青衣小厮正苦恼着要不要去栖雪居打扰主人时。栊晴却适时的走了出去,说只要把尸体送到顺天府衙就行了。自然会有人料理。 昨夜遣出去的四骏已经回了府上,但并未带回刘小挚,经过他们的秘密查探,发现古玉斋里并未没有烧焦的尸体。可刘小挚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刘掌柜已经遣了手下的人四下打探,不过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消息,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正院的石桌旁。无奈地坐等消息,衣裳还是那件半只袖子沾了鲜血的灰色直裰。目光沉痛却并不悲切。 “刘叔,小挚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梅荨走了过去,坐到石凳上,安慰了一句,“既然没有在古玉斋找到小挚的尸身,想必是对方在点燃火药前发现了小挚,便将他带走了,他们抓走小挚,想必也是要从他口中知道一些东西,他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有事。” “他若是软骨头透露了一个字,那我倒宁愿他被烧死”,刘掌柜眸含痛楚,辞气却是极冰冷决绝。 “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梅荨见他黑沉着脸,语气放的轻松,微笑道,“再说,小挚跟在我身边那么久,近朱者赤,说出了秘密反而会被对方诛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小挚没那么笨,最多受些皮肉之苦。” 听了梅荨的话,刘掌柜面色稍有缓和,他担心刘小挚的安危是一层,但更担心的还是怕他会出卖小姐,他们刘家深受苏家大恩,他即便拼了这条老命也是要护得苏大人唯一的骨血周全的。他默了默:“宫中的消息怕是要暂时切断了。” “这个可以暂缓,救出小挚才是目前的关键”,梅荨借着微亮的天色看着前头灰蒙蒙的飞檐翘角。 刘掌柜起身执礼,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地道:“小姐,一切以大业为重,您可千万不要为了区区的一条性命毁了这么多年来之不易的心血呀,小挚被他们抓走,他们定然会以他为诱饵,诱小姐上钩啊!” 作为佐助荣王的谋士,梅荨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因为自己手下的事而致荣王的性命基业于磊卵之上,可是她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弃刘小挚的性命于不顾,就算只有一分把握,也该试一试,这就需要想一个十分周全的计划,进可救人,退可抽身才行。梅荨眼角的阴霾沉积了几分,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刘叔是对我没有信心么?” 刘掌柜怎会不知梅荨的意思,她本来病体支离,陆旷劝她远遁红尘,凭着他的医术也可保她十年无虞,要她用自己的性命为刘小挚劳神思虑,刘掌柜万分愧疚,何况,上回用来三关封穴的银针已经取走了一枚,梅荨的情况愈来愈遭,听刘小挚说她几乎每天半夜都会被咳醒,舞青霓与蔺勖不正是为了她的病而外出寻药去了么。 梅荨清楚刘掌柜的心思,她望着石桌上落满的雪白杏花,淡然道:“刘叔,如果我不来京城,你们或许没有古玉斋,没有金银富贵,但也不会有刀光剑影,如现在这般过着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一家三口,粗茶淡饭,享受菽水之欢。可是我却来了,搅乱了许多人原本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不可能掌控乾坤,不可能步步为营,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所有的事情都有个更加美好的结局,我希望荣王如此,琀姐姐如此,刘叔,你也如此。至于我……本已是个不该存在的人,所以也是这个结局之外的人。” 刘掌柜喉头哽咽了半天,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小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拼了这条性命也会竭尽所能帮助小姐。” 梅荨面色却忽然苍白了一下。 右臂上的隐痛一直就没有断过,尤其是取过一枚针之后,隐痛感越加强烈,常常半夜痛醒,冷汗淋漓,或许是昨夜一夜未眠,方才才会突然疼痛加深,梅荨知道这是个不好的征兆,或许第二枚银针很快就要取出了。 上一世,三关封穴后过了两年才取出第一枚针,后来是因为听到了荣王的噩耗,才会五内摧伤,药石无灵。 这一世,只过了一年便已经取走了一枚,不知道这条性命还能维持多久。 谈到生死,没有谁真的会那么超脱,梅荨每回夜半醒转,抚着右臂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总会黯然伤神,荣王还未登基,苏家污名还未昭雪,父亲遗志尚未继承,琀姐姐还未脱离乐籍,栊晴还未送回苏州……她有时候会想,没有了她,他们该怎么办?可是她知道,不是他们少不了自己,而是她已经离不开他们了,那些情深意重,那些少年时光,已经将她牢牢缠住,不忍忘却,也舍不得忘却。 揭过这个话题,梅荨道:“方才接到了北关的消息,宣府那边北元大将剌真已经陈兵城下,战事一触即发,皇上的注意力会全部被吸引到战事上,这样倒是有便于我们行事。” “听说皇上有意将安乐公主下嫁给戚睿,甚至还说待戚将军凯旋时,便让二人完婚,若是安乐公主能与戚将军结亲,那倒是有利于荣王呀”,刘掌柜眼含忧色,“听说这一回剌真身边有一个叫作乌也的参赞,这北元历代首领都尚武轻文,这一回哈木良却广招文士,乌也就是其中的翘楚,被称作北元第一谋士,上次戚总兵的将计就计便被他给识破了,不知道戚将军这回能不能……”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奇不胜正,两军作战只靠奇谋是不能取胜的,关键还是要看两军实力”,梅荨笑道,“再说了,戚睿的鬼点子会比乌也少么?戚总兵可是文武双全的,宣府那边倒是不用担心,大同府迟迟没有动静,才令人担忧。” 刘掌柜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呀。” 梅荨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经亮了,刘叔你先去长乐街看看,高湛必然是要问你话的,你只管如实告诉他,那些杀手的尸体大概也已经到了顺天府衙,让袁耀宗他们头疼去吧”,顿了一下,“他们要毁掉古玉斋,有很多种方法,直接烧了古玉斋就行,为何选择了用火药这种把事情闹到最大的方法。不合常理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小姐想到了什么?” 梅荨深思良久,似乎问了个不相干的话:“两日后,沂王要南下巡查河道了吧?” “是”,刘掌柜皱了皱眉,“齐王已故,荣王又在边关,巡查河道之事便又落到了沂王头上,其实皇上完全可以遣工部尚书代巡,命他为钦差,带天子巡视,可皇上最后还是选择了沂王,怕是皇上还是有意要立沂王为太子呀。” “皇上这是保险做法,荣王若是此番回不来,以后自然是沂王登基,这个时候,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扶持沂王一把,再说,近段时间,沂王日夜伴驾,嘘寒问暖,皇上又怎会没有感觉?”梅荨起身,“刘叔,你先过去吧,小挚的事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只是还需要进一步完善细节。”说到后头,眸光已是清亮无比。 刘掌柜执礼应是,一径离开往北市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计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刚下过一场绵绵春雨,空气中还残留的雨水的湿气,晚风徐徐吹过,扑在人的脸上像杨柳婉约轻拂,让人顿生困意。 已经是掌灯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西城门就要关闭,开始这一天的宵禁,持矛守在城门口的八名守卫已经整整站了三个时辰,腰杆早塌了下去,精神涣散,努力的分开一双直打架的眼皮。 这个时辰进出城门的车马依旧往来不绝,一辆普通的绿帷双辕马车夹杂其中不疾不徐地驶入城中,非常的寻常,根本吸引不到丝毫目光。 马车一路向西驶去,行了大概半个时辰,最后停驻在城西一所僻静的园子前,园子有些荒废,门前繁茂的蒿草高可及腰,借着暮色可以看见一扇斑驳的红油园门掩映在蒿草之后,紧紧闭着,从院墙里隐约透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小道有些泥泞,枣红大马的四蹄与绿色车障都布满了灰黑的污泥,赶车的中年车夫皮肤黧黑,风尘仆仆,在见到园子上头题着“暮园”的黑色半旧匾额时,面色登时松懈下来,长长舒了口气,好像肩上的千斤重担忽然卸下来了一般。 车夫执着马鞭跳下车辕:“已经到了。” 绿帘一掀,先露出一个青年人的脸孔,方口大鼻,他躬着身子探出头去,抬眸看了一眼园子上头的匾额,目光笃定下来,扭头对车里的两人道:“暮园到了,我们下车吧”,说着,身子一纵,当先跳了下来。 后头的两人依次下车。三人都穿着普通的夹纱直裰,相貌平平,身上没有武器,像是普通的行脚商人,最后下马车的那个三十左右的青年走在最前头,不苟言笑,粗粗的眉毛下头一双眸子隐约透着虎势。步伐沉凝规矩。像是常年生活在军中才有的素质。 走在他身后的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最先下车的那个方口大鼻的青年人客气地道:“这个暮园是少主在京城购置的园子,他很少住在这里。所以有些荒废,不过里头倒是什么都不缺,丫鬟小厮也都有,我们来京城也通常住在这里。秦缺你头一回来京城,千里迢迢的赶了这么久的路。住在自家园子里总比客栈要方便。” 秦缺听到他说自己头一回来京城,脸色不由变了变,好在二人都在他的身后,看不到他面色的古怪。声线却压的平稳:“少主能让我来京城做买卖,已经很看得起我秦缺了,目下还让我住到他的园子里。秦缺受宠若惊,不知现在少主在何处。我想当面告谢。” 那青年人笑道:“你不用着急见少主,先在这里住一晚,好好休息一番,少主要寻你商量事情的时候自然会通知你,你只要把这笔买卖做好了,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我们二人是少主遣来给你打下手的,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就行了。” “不敢,二位走南闯北不知替少主赚了多少金山银山,秦某还是头一回出门做生意,全靠二位提点”,说话间,秦缺三人已经走进了园子。 园子疏阔,亭台楼榭,全都雅致小巧,里头还有曲桥流水,倒是江南风韵,穿湖过榭,三人客前主后的走到了南边一所三间开的别致小轩前。 几名丫鬟小厮垂手立在院中,见到三人过来,都乖觉地退了下去。 青年人首先笑道:“秦缺,你这段时间就住这所公输轩里,我们就住在南面不远的小楼里,有什么事差人过来通知我们一声就行,你先进屋瞧瞧,看看可住得习惯。”说着,伸手推开了红髹滴珠槅扇门,道了声请。 屋子里温润的火光泻了出来,一扫阴蠡,让舟车疲惫的秦缺一下子松弛下来,忍不住踏了进去。 后头的二人眼底忽然扫过凶光,伸手同时拉紧门边垂着的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登时响起一声机括的轰然声。 秦缺脸色大变,忙要抢出门外,却已经来不及了,槅扇门掩上的同时,他脚下突然踩空,却是两尺长宽的青砖石面突然从中裂开,他直直往黑漆漆的陷阱里落了下去,还未等他施展轻功逃逸,青砖石面又轻巧阖上,严丝合缝,秦缺一面挣扎着往下头掉,一面睁着眼无奈地看着头顶温润的光亮一点一点消失在机关外。 门外的二人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黠色闪过,一直与秦缺交谈的那个青年人冷笑道:“我得先去暗牢里戳穿秦缺的身份,如此,他们二人才交谈的起来,才会彻底掉入少主的圈套,你先去禀告少主一声,就说秦缺已经落网了。” 那人却原来是个哑巴,他双手比划了几下,转身离开了。 * 梅宅已经修葺妥帖,完全看不出一丝恶战的影子来。 一场春雨,院中的杏花落了满地。 青衣小厮忙着在廊下掌灯,栊晴站在梅荨身后,无精打采地晃着手中的青青柳条:“姐姐,刘小挚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不在,连个挨我拳头的人都没有。” 她话音刚落,刘掌柜高高瘦瘦的身影便出现在点闪的火光中,朝院子疾步而来,他走上台矶,对坐在树下石桌旁的梅荨道:“小姐,因为暂时与宫中的暗桩切断了联系,所以消息得到的有点晚,今日早朝后,高湛已经单独向皇上禀报了北市爆炸的调查结果,锦衣卫已经查清楚,火药安置点设置在古玉斋,这场火药爆炸古玉斋是源头,而爆炸原因是储存不善,意外爆炸”,摸了摸下颌清须,“可奇怪的是,不知为何,皇上到现在也没有遣刑部的人过来把我带去问话。” “高湛走后,李舜觐见过皇上么?”周遭闪烁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刘掌柜想了想,点头道:“有去过紫宸殿,也是屏退了左右。” “他们果然是是要将这场*栽赃到我们梅家头上”。梅荨摩挲着手中一副卷着的图轴,“古玉斋与梅家明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这场爆炸梅家完全可以撇清关系,但是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在京中人尽皆知,他们只道是你是顾着先前的恩情在京中照顾我,可这一点完全可以被李舜拿来大做文章,所以他才会向皇上建议。暂时不要抓捕你。待寻到进一步的证据,挖出幕后黑手,再将我们一网打尽。” 刘掌柜皱眉道:“好毒的计策。只是这些证据他要怎么伪造?” “前日晚上遣杀手来府上暗杀我的人,想必刘叔已经猜到是谁了”,见刘掌柜若有所思地颔首,梅荨接着道。“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朝廷内部,李舜就是其中之一。私运火药的青帮一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要派几个人出来指证火药是梅家要求运往古玉斋的,根本不成问题。” 刘掌柜想了想:“既是意外爆炸,那即便他们栽赃。梅家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大不了多赔些金银也就是了。” “刘叔,你说的没错。可你却忽略了一个关键,梅家从来只经营绸缎金玉。为何忽然要运送火药?”梅荨辞气略冷,“火药是武器,若是伤到了不该伤到的人,那梅家的罪名便坐实了。” 刘掌柜满额的乌云:“伤到不该伤到的人……谁啊?” 梅荨唇角轻抿:“若是我估计的不错,李舜至多今晚便会突然暴病。” 刘掌柜垂眸沉思良久,完全不明白,不过他一向相信梅荨的判断,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想小姐亲自解释,他只要按照小姐的吩咐行事便可了。 “刘叔,若是接到了李舜突发凶症的消息,你便把十八骏和府外其他的人召过来安排营救小挚的事项,还有,请高湛也过来一趟。” 刘掌柜应了声是,忙出去注意李府的动静了。 漏下一鼓,夜空如墨,无月无星。 果不出梅荨所料,刘掌柜得到李舜突发时疫的消息后,立刻赶回了梅宅,按照梅荨先前的吩咐,将十八骏以及其他很少露面的梅家暗桩召到了栖雪居,大概一刻钟后,高湛穿着一身深色衣裳也到了。 屋子里一下子涌入许多人,却非常安静,没有一丝嘈杂,梅荨坐在八仙桌旁,其他人则围站在桌前,静听主人吩咐。 梅荨徐徐展开手中的一副京畿地图,一面用手指点,一面道:“这里是小挚关押的地方,那里高手环护,出去查探的人说,那些高手与十八骏旗鼓相当,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小挚具体的关押地点,所以我们需要将他们引出,制造时机”,她看向高湛,“高大人,这里都是我梅家的亲信,不避避讳,我记得高大人说过要还我梅某一个恩情,现在梅某正急需大人你的襄助。” 高湛坐在梅荨右手边,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辞气却是诚挚:“你说。” “到时候还请高大人带人假装追捕从诏狱逃脱的罪犯,然后围住这个地方”,她指了指地图上关押小挚的地点,“要求园子里的掌事配合官府行动,将园子里的人全部召集到前门,挨个询问,拖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可。” 高湛思忖片刻:“这个不难。” 梅荨继续道:“这一炷香的时间就是我们营救小挚的时间,十八骏从后门进去之后,要迅速从里头的下人口中得知小挚确切的关押地点,然后再进去将人救出,再迅速撤离”,见到十八骏点头,又圈了圈地图上的一角,“这是朝阳门,出此门可去通州码头,刘叔,你领其余的人过去埋伏好……” 接着又向栊晴交代了一些事情。 梅荨安排好之后,众人又针对自己的任务问了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梅荨一一解答,直到更漏二鼓,众人才万分赞叹的出去各司其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对局(加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府西南角门外,管家林顺送走御医胡珍后,上房里躺在拔步床上的李舜靠在松竹迎枕上,接过李砚云捧过来的青白药碗,不疾不徐地喝下。 “父亲,喝完解药再休息一晚就没事了”,李砚云接过药碗,搁在一旁的紫檀木矮几上。 屋子里门窗紧闭,只有李舜父女俩,夜过中宵,外头交错的枝影宿在糊了高丽纸的雕花窗上,斑驳暗冷。 李舜掀开搭在身上的芦花绫被坐了起来,面色蜡黄,眼中却精光矍铄:“这一回定要将梅家彻底铲除,梅荨敢将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间,老夫就要让她万劫不复,还要让她全家跟着一齐陪葬。”说到后头,上位者的威赫之气尽显。 连李砚云也不由垂下了眸:“女儿愚昧,不知父亲有何良策?还望父亲指点。” “这桩事情还要从文绣说起”,李舜颔下微须无风自动,见李砚云把头垂到了胸前,倒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仍不急不缓地道,“阚育失踪之后,却忽然又出现,那边的人觉得事有蹊跷,便遣了人暗中跟着,却发现他在打探文绣的下落,文绣也是极蠢,江湖逃亡客,竟然还留下线索给他人找寻。那边派去的人提前寻到了文绣,还抓了阚育的母亲,以他们二人的性命逼她为我们做事,这样便能知道阚育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他们给了文绣一枚西域摄心针和一条设有机关的绣带,让她将摄心针用在阚育的身上,然后将阚育交代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写在笺纸上,通过绣带上的机关将消息传递出去。” “父亲,我们为何不直接抓住阚育给他用西域摄心针。反而要这么麻烦呢?” “西域摄心针用法巧妙,阚育是江湖人,自然是知道摄心针这回事,他要是生了抵触情绪,那就挖不出丝毫有价值的东西来了,这是一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文绣刺杀梅荨的任务”。许是药物的缘故,李舜感觉有些口渴,执起矮几上的茶盏。喝了好几口茶,方道,“这是整个布局的第一步,派杀手围攻梅府。只是为了转移梅荨的注意力,声东击西。我们才好对古玉斋下手。古玉斋的掌柜刘承义与梅荨关系密切,我们用火药将事情闹大,捅到皇上面前,皇上便会派人着手调查。结果自然是我们事先设定好的——古玉斋私存火药,保存不善,意外爆炸。 那皇上自然会疑惑为何刘承义要私藏火药。为父便掐准时机觐见皇上,说古玉斋与梅家有莫大的牵连。此事梅家或许才是真正的幕后人,为父建议皇上先不要打草惊蛇,待彻查之后,再行定夺,到时候,再让那边的人遣几个青帮的人出面,指证是为梅家私运火药便行了。只是没想到却在古玉斋意外收获了一个刘小挚,正乃天助老夫也。” 看着父亲掌控日月的磅礴气势,李砚云的眸光也熠熠生辉,忍不住追问道:“父亲的全盘布局是什么?” 李舜冷冷一笑:“曾讳,你知道是谁么?” 李砚云深思片刻,眸光一闪:“他是曾懋飞的侄子,也是他的亲兵,还未及弱冠就跟在曾懋飞身边,一直生活在北关,父亲为何会有此一问,他不是早就在九年前就同曾懋飞一齐被砍了脑袋么?难道他……” “对,他没有死,还改名换姓唤作秦缺,逃去了外地,正好撞到了那边的人手中,那时候,他们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但觉得有他利用价值,便一直接济他,没有戳穿他的身份,这一回,正好让他帮我们钓上梅家这条大鱼。” “父亲都跟那边的人谈妥了?” “秦缺已经到了暮园,与刘小挚关在一处”,李舜望向矮几上的琉璃宫灯,眸光雪亮,“还让人在刘小挚面前提起他是曾讳的身份,如此,刘小挚便会与他攀谈,正好,待梅荨派人去暮园救刘小挚时,一定也会将他带上,如此,梅家便救了谋逆罪臣,她想撇也撇不干净了。” “梅荨计划去救刘小挚必然会经过深思熟虑,有十分周全的计划,我们有把握能在梅荨带出曾讳时,将他们一举抓捕么?” 李舜冷笑道:“不用抓捕,反而要放他们走,秦缺的身上已经施了追踪药粉,即便他上天入地,也休想逃走,还是江湖人有办法,这些药粉可是很难寻的。” 李砚云恍然道:“到时候再将秦缺逮捕,那么梅荨藏匿钦犯这条罪名就摆脱不了了,当年苏曾两家谋逆大案,到现在为止也还是皇上不可触的逆鳞,梅荨要是与曾家有牵连,那皇上定会龙颜大怒。” “这是整个布局的第二步,要将梅家的军,光有这两点还不够。” 李砚云想起今日父亲吃那边的人送来的药诈病,便知道这剩下的一步是什么,她面色有些泛白,踌躇了片刻:“是火药之事吧。” 李舜点点头:“阚育既然为梅荨做事,想必早就把文绣的事告诉了梅荨,梅荨定会派人调查,知道文绣曾经是我们府上的人,后来送进了宫,成为了前太子妃的贴身宫婢,之后,前太子妃难产,她便失踪,还一直被我们派去的杀手追杀,她一定知道是太子妃的死与我们李家有关,才会再遣阚育去寻文绣,用她当人证。 从前我们一向支持太子,谋害太子妃的理由,以她的聪颖,必然想得到是我们李家为了能在太子登基之后确保地位而让你取代太子妃的位置……”说到这里,他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砚云,见她埋下玉脸,辞气缓和了几分,“火药在古玉斋爆炸,皇上便知道刘承义与梅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梅荨又救了曾讳,若是明日沂王在朝阳门再遭到火药爆炸,那皇上又会如何想呢?” 梅仲彝从前与苏鼐交好,那皇上定然会以为梅家是要为从前的苏曾两家报仇,所以才会私藏火药到古玉斋,就是为了谋害皇子,却不想突然发生了爆炸,泄露了行迹,而且沂王南下巡视河道,沂王妃,沂王世子,文武百官都是要去送行的,火药一旦发生爆炸,便能轻易取掉沂王妃、世子与新晋官员的性命,这却是一举多得。 思及此处,李砚云蓦地抬眸,惊恐道:“父亲,这可是兵行险招啊,万一没有安排妥当,伤及到沂王,那……”看到父亲成竹在胸的笑容,她的话戛然而止。 “云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要太贪心,否则,目标一大,不可控的变数就会增多,失败的几率也会相应增加,权谋之争,一失足便是千古恨,所以我们要求稳,要各个击破。” 李砚云越听越糊涂,不是父亲佯装突染时疫,自己在府中侍疾,这样便不用去朝阳门给沂王送行了么,怎么听父亲的语气,好像是要放过沂王妃与世子,她一头雾水地道:“女儿不解,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李砚云说话的功夫,李舜已经将磁盅内的茶喝光了,他徐徐搁下茶盅,不紧不慢地道:“如果你是梅荨,知道我将北市的爆炸故意捅到皇上面前,却不抓捕刘承义,你会怎么想?” 李砚云思忖片刻:“必然是要栽赃到我的头上。” “那仅仅只是北市爆炸,梅家可以有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到时候,赔上几万两银票便可打发,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她会觉得我们有那么蠢么?” 李砚云沉思良久,眸子一亮:“她知道我们利用文绣对付前太子妃,是为了能让我坐上太子妃的位子,眼下我们支持沂王,那这一招同样适用于沂王,可沂王妃向来深居简出,不好对付,这次沂王南下巡查河道,沂王妃与世子都要郊送,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北市的爆炸恰好发生在这个时候,她一定会怀疑我们要在朝阳门埋设火药,暗杀沂王妃和世子,然后再名正言顺地栽赃在梅家身上。” “所以,为了让她确定自己的怀疑,为父特意佯装暴病,如此一来,她便会派人埋伏在朝阳门,起获火药”,李舜黠笑,“为父这一回却是要放过沂王妃和世子,除掉了梅家和荣王,还怕没有机会对付她们母子俩么? 李砚云恍然大悟,满脸钦服:“父亲这是设了个陷阱让梅荨往里头跳,到时候,她派了人埋伏在朝阳门,可那里却并没有火药,父亲再遣人埋伏在后,一举擒获梅荨的人,到时候他们就是百口莫辩了——他们手中有武器,埋伏在沂王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除了暗杀,还能有什么,再加上曾讳的事,一并发作,那梅家即便有通天的本领也是在劫难逃了。” 李舜微微颔首,笑道:“这就是铲除梅家布局的全部,少了梅荨,荣王便是苍鹰折翅,再无能力与沂王抗衡,大同那边差不多也要行动了,绝不可让荣王活着回京城。”说到最后,眼中尽是杀意。 李砚云眼中也是狂喜,片刻后,又转为忧色:“父亲,那边的人虽然对我们襄助良多,可是,他们也不是没有所求,我们会不会太倚靠他们了,到时候,可是会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的。” 李砚云的话很明显说中了李舜的痛处,默然良久:“只能先借助他们的力量,铲除掉梅荨与荣王之后再做打算了。”(未完待续) ps:这章是粉红票的加更。。。。。这段时间俺晚上都在上课,所以加更的有点晚。。。。。。。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暮园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色灰蒙蒙的还未大亮,却已经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场细雨,暮园外的蒿草被雨水洗的绿油油,亮晶晶的,远远望去,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 这个时辰官道上还清寂的很,一切都还在沉睡中,但远处两列长龙般涌动的火把却惊扰了这里的晨梦。 开赴而来的两列纵队大概有三四百人,都穿着同样服色的衣裳,同样规制的纱帽,火把上的赤焰在急速奔跑中向后拖的老长,映得衣襟上的绯红飞鱼愈加闪眼。 最前头有两匹并辔的枣红大马,右边马上的是新晋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凌云,粗粗的剑眉厚厚的唇,更显得诚挚忠厚,另外一匹马上的是指挥使高湛,面色冷俊,目光沉凝,身下的坐骑四蹄翻飞,扣得道上的淤泥乱溅迷眼。 锦衣卫的正、副两位指挥使亲自带队,这样的阵势令谁见了都要倒抽一口冷气,暮园里的人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当看见锦衣卫刀出鞘,箭上弦团团围住了整个园子时。 一名锦衣百户走到红油园门前,“砰砰”砸响,雷声般的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晓色中回响,十分刺耳。 未几门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色夹纱直裰的青年人,方口大鼻,见到敲门人的服色,再瞧了一眼后头的阵仗,面上立即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眼底却有微芒闪过,他躬身执礼道:“各位官爷,不知到小人的园子里来有何贵干?” 那名百户叱道:“把你们园子里的主人叫出来。” “这个园子是我家主人在三年前买下的,却一直不住在这里,如今他已经回乡了,这个园子暂时由小人打理”。青年人躬身细气地说着,“小人冯宽,各位官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高湛轻夹马腹,向前驱了几步,见冯宽已经拜倒马下,沉声道:“昨夜诏狱逃走了一名人犯,我们追踪至此。看见人犯逃进了你的园子里。现在要求你将园子里的所有人全部召集出来,本官要一一讯问”,冷眼扫视了园子一圈。冷冷道,“还有你的护院。” 冯宽低垂着头掩盖了面上数变的神色。 按照主人的交代,今日梅家会遣江湖高手来这里劫走暗牢里的两人,还吩咐自己尽力抵抗便可。即便人犯被劫走了也无妨,这是主人放长线钓大鱼之计。可是这会子锦衣卫的人怎么突然先到了。还要召集园子里所有的人,是不是与今日的劫囚有关,算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锦衣卫的举动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的人被召集了,梅家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劫走两人。也省的自己奋力抵抗,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 这些念头在冯宽脑中一闪即过。他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召集园中的所有人来这里让大人讯问。”说着,便故作慌张的起身,转身奔进了园子里。 马上的高湛抬眸徐徐环视了周遭一眼,不远处的密林中,杀气隐隐。 没过多久,冯宽又折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三十多名丫鬟小厮护院,简单地排成了三行,站在门边,其中一名小厮神色微微有些惊慌:“大人,园中所有人都集中在此,一个不落,请大人讯问。” 高湛朝身后偏了偏头。 后头的凌云会意,翻身下马,按着腰间的绣春刀,走到冯宽面前,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越过冯宽,在后头的三十几名下人身上一一掠过:“你把他们带到官道上去”,见冯宽点头如捣蒜,又对右侧一名锦衣千户道,“你带人进园子给我仔细搜,不要遗漏任何一个地方,剩下的人给我死死看住园子,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最后这两句话却是对所有人下达的。 众人齐齐应诺,千户旋即点起两百余名番子,如虎似狼地奔进园子里去了。 冯宽按照凌云的要求,带着下人往官道上走,目光却有些逡巡。 锦衣卫进去了会不会发现公输轩里的机关,会不会搜出暗牢里的两人来呀,要是他们在梅家下手之前把二人给搜了出来,那主人的计划岂不是要败在自己手里了?自己陷在这里又不能马上飞鸽传告少主,可怎么办是好? 冯宽额上冷汗涔涔。 “今儿这么凉快,你怎么满头的汗”,凌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冯宽身边,抿唇笑道,“我们要抓捕的逃犯该不会真的被你藏匿了吧。” “不敢,不敢,小人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窝藏罪犯”,冯宽惊了一跳,后背中衣已经全部透湿了,“小人的主人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小人也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不敢跟官府作对,小人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势,锦衣卫威名远播,小人才会诚惶诚恐。” 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果然是训练有素,凌云暗中想着,却不答话,只微微笑了笑,提步越过他走到了前头。 冯宽长舒了口气,举袖试了试快要流入眼中的汗。 高湛再次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密林,只见那里草木微动,方才的隐隐杀气瞬间消失,却悄然飘入了院墙之内。 高湛面色不变,沉稳地坐在马上。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许是落过雨的缘故,仍旧有些阴霾。 官道上凌云的盘查已经接近尾声,园子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那三十四名下人已经一一讯问过了,最后只剩下冯宽。 冯宽一直心不在焉,不停的抬眼瞧着园门,连凌云走到了跟前,也没发觉。 “冯宽,那方才你又再做什么?”凌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乍响,冯宽一阵惊悸,胸口“咚咚”直跳,根本反应不过来凌云问了什么。 凌云见他面色如土。忍住笑意道:“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啊。” 冯宽努力抚平情绪,强笑道:“小人前段时间得了伤寒,身子尚未痊愈,今日受了些惊,可能病又犯了。” “你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呢?”凌云悠悠然地道。 冯宽回想了一下,恍然道:“小人方才还在小楼中休息,因听到叩门声。才匆匆过来开门。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本官看得出你是匆匆过来的”,凌云笑笑地说道。 “小人不敢耽搁官爷的差事。” “那你怎么知道敲门的就一定是官府呢?”见冯宽窒了一下,凌云操起手。接着笑道,“你穿衣裳的功夫倒是要比走路还快呀。” 冯宽眉间一跳。 他整夜未眠,一直待在前院,衣裳自然未脱。锦衣卫还没围住园子之前,园中的护院就已经告诉了自己锦衣卫往这边过来了。所以他一听见叩门声,便匆匆过去了,按常理,这么短的时间确实连穿衣裳也不够。 凌云笑容不变:“听你园中的下人说。你的房间在南边的寒楼,从那里到前门,至少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可你却连半刻钟也没用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你是施展轻功飞过来的么?可你方才明明说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哦。” 冯宽哑口无言。 凌云抬眸瞧了后头的几名目光矍铄的护院一眼,扬声对马上的高湛道:“大人,这个冯宽说话前后矛盾,明显是捏造假话蒙骗官府,有重大嫌疑,下官以为要带回诏狱严加审问。” 冯宽心中一凛。 后头的十名护院眼底掠过杀意。 高湛却悠然道:“既有嫌疑,就带回去吧。” “大人,小人冤枉呀”,冯宽抢在护院动手之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打算再做最后的努力,“小人真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方才小人确实撒了谎,小人方才、方才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而是在一名小厮的房间里,所、所以……” 没有办法,只能隐晦的说自己断袖了,谁让丫鬟的房间都在后院呢? 凌云差点没忍住,清咳了两声:“那……是哪位小厮呢?让他出来作个证吧。” 他相信了就好,反正那些下人都是自己的人,随便指一个,他们也不敢不按照我的意思说话,冯宽刚要扭头,却见园子里旋风般奔出来一名锦衣千户,拱手对高湛禀告道:“大人,我们搜查园子时,忽然有人从南边的公输轩里带出来两个人,怀疑其中一人正是我们要追捕的逃犯,眼下正在围捕。” 此话一出,周遭登时剑拔弩张起来,凌云反应最是迅速,一把抽出腰间绣春刀,径直架在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冯宽的脖子上,并令道:“将园子里的人全部逮捕,带回诏狱!” 铮然的刀剑出鞘声浪潮一般立刻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官道上的十名护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结果了与他们站在一齐的其余下人的性命,飞身而起,与同时抽刀的锦衣卫打斗了起来。 其中的一人相貌粗犷,动作迅捷,身子凌空一翻,一个兔起鹘落便合掌朝冯宽头顶劈去,力道十成,冯宽楞在疾驰而来的猛烈掌风中,睁着眼看着劈向自己的身影越来越近,像一座山倾轧过来,挡住了所有的光亮,他的瞳孔一阵瑟缩。 “铮”的一阵刀剑相击声紧贴着他的头皮乍响,迎面的掌风像海浪突然拍在高耸的崖壁上,凌乱四溅,他感觉自己快要如飘叶般飞起时,右手却被人一拽,整个人被抽离了漩涡中心,省神一看,却是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抵挡那名护院的人竟是高湛。 那名护院见不能灭冯宽的口,屈指吹了一声哨,便雄鹰展翅般腾身而去,其余九名正与锦衣卫缠斗在一齐的护院也依次飞离。 底下的锦衣卫顺势追了几步,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阴晦的天色中。 这时,园子里头出来一名番子,向凌云附耳说了几句话,退在了一边,凌云走到高湛跟前,低声道:“刘小挚已经安全救出去了,但听他说,与他关在一齐的那人是曾懋飞的侄子曾讳。” 高湛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窍,他走到跪在地上的冯宽面前,冷声道:“曾讳是朝廷钦犯,怎会藏身在你们园中?” 冯宽方才差点被灭口,面如土色,默了片刻:“若是小人全部供出,可否保小人一条性命?” 高湛冷笑一声:“当然。” 冯宽心一横,便将整个布局一五一十地与高湛说了,包括曾讳身上的跟踪药粉。 高湛深思片刻,向凌云附耳说了几句话,凌云颔首,旋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高湛则带着手下的番子押着冯宽离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朝阳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高湛一行人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凌云又飞马奔了回来,驱到高湛旁侧,从怀里掏出一封未弥封的信递给了高湛。 高湛取出信,展开阅览,上头是一行清秀隽逸的蝇头小楷。 他看完后便将笺纸朝凌云微递了过去。 凌云会意,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火折子,迎风点燃,就着高湛的手烧了信笺一角,雪白的笺纸瞬间焦黑蜷缩起来,高湛信手扔到了马下,晨风拂过,灰烬四散。 高湛未发一言,提着缰绳继续往诏狱行去,但他一向幽冷的眸底却浮出了几丝钦服之色。 昨晚梅荨安排他以追捕逃犯之名搜查暮园,当他派兵包围园子的时候,护院的注意力就完全被锦衣卫吸引了过去,这个时候,十八骏之一便迅速翻墙入院,逼迫一个小厮说出了刘小挚的藏身之处,然后待下人全都集中到了前院,他们再进去救人。 他们关押刘小挚,一定会以他为诱饵,诱使梅荨前来救援,既然他们猜到对方会来劫人,那就定然会设置陷阱,至于陷阱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梅荨故意安排他手下的番子发现园子里还有其他人——刘小挚,如此一来,这所园子便有了嫌疑,那就惊动了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然后他再以此为由要求逮捕园子里的所有人,那蛇便再也隐藏不住自行跳出了。 李舜却果然是心思独到,他不是按常人所想那般派众多高手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梅家的人前来自投罗网,然后把他们押到皇上面前,指摘梅家遣人救援刘小挚。作证梅家与古玉斋有勾结,而是安排了曾讳这枚棋子,直接将私藏案犯的罪名扣到梅家身上,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的阴谋最终还是败露。 曾讳身上有追踪药粉,却是不好处理,因为这种药粉没有其他药物可除。只有满了七日后才会自行消失。所以高湛派了凌云飞马赶去梅府,将这里的事转告梅荨,询问她如何处置。 高湛在看过梅荨的亲笔信后。对梅荨的处理办法……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因为此次梅荨尽兴策划救刘小挚的事,让高湛改变了对她一贯的看法,对她的成见似乎也没有这么深了。 她虽然隐藏在朝堂之后,用一双始终带着地狱幽凉的眸光洞穿人心。用与她身体一样冰冷的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对身边的人却也是珍之重之。想必这也是舞青霓愿意追随她的原因吧。 高湛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西,眼下,街市上行人渐炽。他在马上举目眺望东边,许是因为旭日的缘故,那边的天空倒要比这里亮堂的多。朝阳门也在东边,不知那里情况如何。 此时的朝阳门确实与平素不大一样。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应该已经大敞,但今日却紧掩不开,城中的百姓也未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他们知道,今日沂亲王要从朝阳门出京去往通州码头,南下视察河道,百官郊送,从沂王府到朝阳门的路已经全部被禁军封锁了。 高大紧掩的朱漆城门外便是城郊,水绿山青,春意盎然,道路两旁木叶繁茂,万花盈眸,俨然成了两片密林,林中深处更是灌木丛生,蘑菇遍地,若没有火眼精金,根本发现不了里头除了闪烁的露珠外,还有七八双闪烁的眼睛,这七八人杂在灌木中,看不清容貌,也分辨不出身上衣裳的颜色。 最前头的那一双眼睛浑浊却不失雪亮,正是刘掌柜刘承义,他正一错不错的盯着前头道路两旁的黑衣人拿着铁锹掘地,并把一些方方正正的东西埋到了泥地里,天色晦暗,再加上距离有些远,所以看不清埋下去的具体是什么。 过了片刻,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普通的雕花怀表,看了一眼时辰,已经快卯时了,他环视了一眼两旁的手下,几乎已经全部干完了手里的活,他目光一沉,屈指学了一声夜莺叫,带着手下的二十余名黑衣人迅速撤离,不消半刻,便全部隐遁在了半明半暗的天色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承义他们的后头也静静蛰伏着五十余名黑衣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前头不知隐藏在哪里的敌手,匍匐在最前头的一人眼睛狭长,整张脸都隐在黑巾之下,但从他的眼中却可以读出他胜券在握的表情。 趴在他旁边的一人脑袋圆大,眼睛却小,他声如蚊蚋地道:“丁老大,这个时辰禁军马上就要来了,他们哪里有时间去起火药啊?” 唤作丁老大的人眸光冷了一瞬:“就是要挑这个时候,等禁军和文武百官都来了,我们当着他们的面将他们尽数捉拿。” “那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啊?” 丁老大嘿嘿一笑:“我们有兄弟混在百官之中,到时候他会寻时机走到我们这边,点燃一支火折子,他们见到火折子,必然会以为我们要引爆火药,那时候他们便会动手了。” 胖子抓了抓硕大的头,越听越糊涂:“我们不是沂王一边的嘛,为什么我们反而要炸死沂王呢?他们与沂王是敌对,上头怎么肯定他们一定会出手相救?他们不应该巴不得沂王早点死嘛?” “你懂什么?”丁老大白了他一眼,“郊送的官员大半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舍得么?再说了,你还记得北市的爆炸么……”看着猪友一头雾水的样子,他无语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等赚了这笔银子,大哥就给你讨个漂亮媳妇。” 胖子的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 这时,前头传来城门开启的轰然声,紧接着便是急促有序的脚步声与盔甲的摩擦声如密雨落地般砸来,密林里的两班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是禁军统领韩铮带着手下两千禁军往郊外驰来。 禁军全都穿着黑色重甲,腰间佩刀。持矛守在道路两边,十步一隔,一直从城中八匹马宽的青石官道延伸至郊外一里外的长亭。 按规矩巡察警戒一番后,韩铮纵马驰入了城内。 半个时辰后,百官陆陆续续的到齐了,三五成群的站在城门口的官道上,各自攀谈。除了李舜和戍卫京畿防卫的官员外。其他的都到齐了,蔺羲钦、杨参、沈琨他们都在。 约莫一个时辰后,沂王的亲王仪仗从城中迤逦而来。最前头的是百十名王府亲卫开道,当中两辆华贵马车,前头的那辆明黄团龙,坐着沂王。后头的那辆八宝珠络,翠帘掀开了一半高。露出一个六七岁男孩儿的脸,正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着外头林立的店铺和森严的军队,他便是沂亲王世子赵胤棪,他的旁边隐约透着珠钗花钿。是他的生母沂王妃。 众官员见到亲王过来,很自觉的按品阶站到官道两旁,齐齐跪倒行大礼。山呼千岁,坐在车中的沂王并未露脸。唇角却微微上扬,这种接受百官朝拜,万人之上的感觉实在是痛快过瘾,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子为了争夺那把龙椅情愿赌上一切。 沂王的车驾渐渐驶出城外,沂王妃的马车则停在城门一侧,世子被一直守在马车旁的一名佩剑护卫带下,随众百官一齐行在沂王车驾之后,徐徐走出城外。 官员禁军几乎站满了整条街,城门外十分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四品官袍的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移到了道路的右侧,夹在众官员之中,右手在宽大的袖袍里一屈,接住了滑落而下的一支火折子,迎风一吹,火折子登时亮了起来。 所谓灯下黑,隐藏在远处密林中的刘承义却比禁军先看到那支点燃的火折子,他眸光一亮,两指并起,运功一扔,指尖一颗弹珠大小的石子瞬间闪了出去,精准地打在火折子上,赤色火焰登时熄灭。 与此同时,武艺超群的丁老大立刻锁定了刘承义所在的位子,持刀的手一紧,就要抢突出去,却忽然听到城门口一阵喧哗,他重新伏下身子,静待时机。 一旁的胖子已经津津有味的瞧着城门口的热闹了。 道上百官也全都安静下来,齐齐扭头往身后看去。 城门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禁军衙役混杂在一齐,持矛持刀追着前头一个轻功极好的黑衣人往郊外奔来。 带头的却是头大如斗气喘吁吁的袁耀宗 立时,把守郊外的禁军立刻刀出鞘围在百官外圈,警惕起来。 “哪里来的贼人敢在天子脚下生事,把他给我抓起来”,韩铮怒目圆睁,对手下禁军喝令道,他拔出长剑,正要亲自追捕,却感觉有人扯住了胳膊,他扭头一看,却是内阁次辅蔺羲钦。 蔺羲钦呵呵一笑:“韩大人还是守在这里比较好,万一黑衣人还有同伙,伤到了官员世子可就不好了。” 韩铮略一想,拱手道:“多谢蔺大人提醒”,话音刚落,牛喘的袁耀宗已经扶着官帽跑了过来,韩铮铁腕一把箍住他的胳膊,问道,“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袁耀宗吃痛,一面嚎叫着,一面甩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想啊,这个小贼偷了护国寺的镇国宝物七祖舍利,一路逃到了这里,我也没办法呀。” “你们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他么?”韩铮怒道。 “你没瞧见他轻功有多好么!”袁耀宗是正三品,比正四品的韩铮高一级,但因韩铮是武将,所以文官一般都礼让三分,袁耀宗这回也是气急了,否则,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武将叫嚣。 蔺羲钦瞧着他们二人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忙抿嘴忍住笑,他望向黑衣小贼逃跑的方向,眼底有微芒闪过。 这名黑衣小贼见围捕自己的官兵越来越多,当中还不乏身手高强的,逃是逃不了了,得寻个地方藏身才是上策,他慌忙四下乱瞧了一番。 躲在密林里的胖子看看小贼身上的衣裳,再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的衣裳,立刻闭上眼,口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保佑他千万别来这里。 丁老大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怎么样,只要抓住了刘承义他们,其他一切都可以解释,更何况还有上头的人为他们撑腰。 结果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名小贼身子一腾,最后还是选择蹿进了刘承义与丁老大埋伏的那片密林里。 胖子还未来得及惊呼,丁老大便立刻窜起了身子,令道:“行动。” 密林中五十余名黑衣人立刻拔刀出鞘,浪潮般朝着刘承义埋伏的地方杀奔过去。 突然跳出这么多的黑衣杀手,追着黑衣小贼奔到密林里的官兵全都楞了一下,后来,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果然有同党,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官兵们立刻醒悟过来,如狼似虎般举刀杀了过去。 丁老大排除万难,一心只想着抓住刘承义,可当他快要接近目的地时,却看见那里突然跳出来七八名与袁耀宗手下的衙役穿同样服色的官兵,而且很快便与后头追捕而上的官兵混杂在了一齐。 这下,他们成了众矢之的。 丁老大登时傻了眼。 胖子手里的刀直接掉了下来,差点扎到脚。 “老大,快跑啊”,黑衣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因为蒙着面,所以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丁老大惊醒过来,立马转身,撒开脚丫子就跑。 后头的官兵如附骨之锥围追了过去。 那名黑衣小贼与七八名穿官兵衣裳的人却借着混乱悄然消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逃犯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当时齐王的车驾已经驶出去一射远的距离,听到后头的喧哗,才赶紧吩咐停车,一把掀开明黄车帘,站在车辕上往后头瞧去,却见到城门口一片混乱,想到王妃与世子的安危,他连忙躬身取过车内的长剑,对随行亲卫下达令谕后,跳下车辕便往城门口奔去, 车驾旁一名着王府亲卫服饰的持剑男子忙抢上一步,挡住沂王的去路,垂眸执礼道:“王爷,请暂留此地,您的安危最重要”,见沂王略有所思,接着道,“眼下情形还算乐观,禁军已经完全上了上风,王妃与世子身边都有最信任的亲兵守卫,王爷宽心”,声音转冷,“王爷的车驾前还有百官阻挡,若是他们会在此次混乱中丧命,正好省的王爷亲自动手。” “你是说……”沂王听明白了亲卫的弦外之音,若是刺客暗杀自己,那必然会在自己的车驾驶到城门处便发动攻势,不会让自己走出了危险区域才动手,显然那些黑夜人不是针对自己来的。 他想起李舜前段时间跟自己提过要剪除一部分朝廷新晋官员,派人刺杀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百官郊迎,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眼前的事说不定就是李舜策划的,难怪他今日称病,不来为本王送行…… 思及此处,沂王剑眉骤横,怒气上涌,若当真是李舜谋划,那他为何不提前告知本王,是不把自己这个亲王放在眼里么?他自己称病逃避危险,却将本王的王妃和世子置于危险之中,着实可恶!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想把李舜千刀万剐的念头。 默然许久,紧绷的脸颊终于强忍着松懈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梅荨是赵昕的羽翼。自己只能先倚重李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将来自己登上了皇位,再处置他也不迟。 沂王面色的沉冷下来,伸手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孙膺,多亏你提醒本王,回京后。本王再重赏于你。不管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本王一定满足你。” 孙膺垂首执礼:“多谢王爷”。垂下去的眼底有喜色闪过,那份赏赐,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一直不敢开口。没想到这回误打误撞竟让王爷开了金口,真是上天眷顾。 沂王自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位忠心耿耿的王府亲兵统领的私下心思。他抬眸注视着前头的局势,眉峰蹙起,虽然刺客不是针对王府,但刀剑无眼。他唯一的儿子还在里头。 没过多久,韩铮疾步来报:“王爷,局势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是几个盗宝的小蟊贼,惊了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说着,单膝点漆,拱手请罪。 京城的二万禁军是宏治的亲卫军,拱卫京师,是宏治用来对抗掌军将领与皇子的重要筹码,禁军统领韩铮自然是宏治最信任的人,在朝中的态度也是超然的中立,除了宏治本人或君上的兵符,没有人可以调的动京城的这两万兵马。 沂王虽不敢指望哪一天他突然神经错乱倒向自己,但对这位深得宏治信任的爱将还是要客气有礼的,他双手端住韩铮的手臂,扶他起身,笑道:“韩将军言重了,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伤及人命,只要将那些小贼捉住依律责办即刻,将军戍卫京畿有功,父皇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责罚将军的,时辰不早了,本王还有皇命在身,须得启程了。” “末将恭送王爷”韩铮执的是军礼,待沂王上了马车,车驾辘辘启程后方离开。 回到城门,韩铮不敢懈怠,安排禁军护送沂王妃的车驾与百官回各自府邸,待官员陆陆续续地离开后,郊外密林里对黑衣人的追捕也接近尾声。 禁军毕竟训练有素,若是没有袁耀宗手下的衙役帮倒忙,估计早就扫平了。 密林里当先大步出来一位着甲将领,走到韩铮跟前,执礼道:“大人,属下带人共捉拿案犯三十一名,其中十四人丧命,是否带回衙门,还是交给顺天府,请大人示下。” 一旁的袁耀宗一直支着耳朵听,听那人提到顺天府,立刻打了个激灵,忙道:“这桩事情本来应该是交给本官来处理,但是因恰巧发生在沂亲王车驾南下之时,所以这其中必有什么联系,本官不敢越俎代庖,还请韩将军带回去处理吧。” “这人不是你引来的么?”韩铮下巴上浓浓的络腮胡子翘了起来,“再说了,他们偷的是护国寺的宝物,就是你顺天府尹的事,干本将什么事,本将替你抓住了这些蟊贼,已经很仁至义尽了,你不要把这个烂摊子甩给我,你自己带回去!” 韩铮虽然一介武将,性格粗犷,但在朝廷这么多年,当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他还是知道的,而且也是有些能力的,不然早被京城里的这些狐狸算计了,不过,他只想做一个纯粹带兵的将帅,才不想卷到这些是非当中去。 这烫手山芋袁耀宗更不想接,见韩铮又把山芋硬生生丢了回来,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见看起来笨嘴拙舌的韩铮再次抢道:“我知道你一定想说这些蟊贼出现在本将管辖的范围就应该由本将处理”,见袁耀宗努力点头,又道,“可是我只是负责沂王出京的安全,那个盗宝的小贼是你赶过来的,你要是不追,他就不会到这里来,就不会跳到那片密林里,就不会把那些黑衣人揪出来,所以追根究底还是你的错。” 袁耀宗咂巴了一下嘴,哑口无言。 韩铮笑嘿嘿的拍了拍袁耀宗的肩膀:“那本将就告辞了。” “等一下”,袁耀宗这个顺天府尹也不是白混出来的,略一想就明白了,他忙拽住住韩铮的袍角,“我差一点就被你绕进去了,这些黑衣人老早就躲在这片密林里了,明明是你失察渎职,怎么推到我身上来了?” 韩铮的头比袁耀宗的还大,马上出言反驳,二人正唾沫横飞争执不下的时候,旁边却突然出现了几声怪叫。 二人都是一惊,循声看去,却是那几名被抓的黑衣人先后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袁耀宗瘪起嘴别过脸去。 韩铮一愣,大步流星走了过去,附身勘察了一名黑衣人的尸体,用手沾了沾他唇角紫黑粘稠的血迹,皱着脸道:“是七星散。” “七星散?”袁耀宗好奇地凑过去,“江湖上常用来灭口的毒药,六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身亡,看来这桩事情真是不简单呐”,说到后头,他声音渐渐放低了,几乎是自言自语,心中却暗暗庆幸,灭口灭的好,这样就无从查起了,省的还要把这些麻烦带进衙门里。 韩铮的脸却皱成了包子,他跟袁耀宗不一样,整个京畿的安全都是由他负责的,眼下在他的地盘出现了这种蹊跷的事,绝不是几个小贼盗宝这么简单。江湖上的杀手埋伏在沂王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却好像并不是针对沂王,那他们埋伏在那里做什么呢?他原地溜达了几圈,忽然想起了北市的爆炸,眼睛一亮,立刻奔到道路旁边,低头仔细瞅了瞅。 袁耀宗觉得有些苗头,凑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在看什么?” 韩铮头也不抬:“这两边的泥土虽然做了掩埋,但仍有被翻过的痕迹,来人,将这两边给本将挖一遍。” 禁军齐声应诺,纷纷拿起家伙撅了起来。 袁耀宗眼睛贴到地面上,仔细瞅了瞅,果如他所说,不由心道,这韩水牛还真是人粗心不粗,这样的蛛丝马迹都被他发现了,难怪皇上这么倚重他。 忽的,有人惊呼道:“是火药!” 韩铮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泥坑中是一个酒缸大小方方正正用浅黄笺纸包裹的东西,外形与常走私的火药很相似,他凑近去闻了闻,确实有股火药的味道,但……好像还少些什么,他伸手揭开外层的封笺,一眼便看穿了里头的把戏,笑哼一声:“没有硝的火药也叫火药么?” 袁耀宗一听没有危险,立刻跑了过去,好奇地道:“发现什么了?” “这里头的不过是些流碳”,韩铮想了想,“为什么有人要把假火药埋在这里呢?” 他话音刚落,一名禁军疾步跑了过来,执礼道:“大人,其余未抓到的黑衣人也全部中毒身亡,共有五十二人。” “大人”,另一名禁军也呼哧呼哧跑了来,“城西那边也发生了杀人案,锦衣卫指挥使与副指挥使一齐带了四百余名锦衣卫包围了城西的一所暮园,说是诏狱逃犯被暮园里的人藏匿,结果两方大打出手,最后园子里的十名高手全部逃走,指挥使只抓住了园子的一个掌事冯宽和诏狱逃犯秦缺,已经全部押到诏狱了。” 锦衣卫做事一向神秘,遮头遮脸的,这次怎么消息这么确切,韩铮问道:“这个消息从何而来?” 那名禁军笑道:“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韩铮和袁耀宗面面相觑。 这一天的事也太离奇了,先是护国寺宝物失窃,紧接着跳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假火药,接着又是诏狱逃犯被捕,千头万绪,完全想不通。 * 梅府那边,刘承义与八名小厮已经换下了官兵服饰,而栊晴正在院子里好奇打量着手里的七祖舍利。(未完待续) ps:开了一天的会,今天有点晚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棘手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已经到了晌午摆饭的时辰,李府上房还是门窗紧闭,自管家林顺匆匆奔进上房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了,李府的下人都很知趣,远远的退到廊下,谁也不敢打扰。 天色阴霾,屋子里也很是昏暗,早早就掌上了两盏灯,林顺向李舜禀报完外头的情况后,便自觉地退到了落地花罩旁的角落里,垂手侍立,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偶尔拿起花剪剪灯。 李舜负手面向书案后头的太师壁,目光落在壁中龙蛇飞舞的墨迹上,眼睛却毫无焦距。 袁耀宗与韩铮想的一团浆糊的事,他已经完全洞悉了。 高湛分明就是梅荨遣去救刘小挚的一枚棋子,没想到自齐王死后一直表现中立的高湛竟然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再次卷入到朝廷的纷争中去。 曾讳身上有跟踪药粉,不管梅荨把他藏到哪里都可以被自己发现,但眼下曾讳却被抓进了诏狱,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这样的高明的手段,高湛是想不到的,一定是梅荨的杰作,只是他有一点不明,不知梅荨为什么要把这桩事情闹的满城尽知,按理来说,曾讳的身份本身就是危险,她应该努力隐藏才是。 暮园那边布局本身是无懈可击的,却不想被几个无用之人搅了大局,尤其是冯宽,真应该早早将他灭口才是,可冯宽又不能像朝阳门的杀手一样给他暗中服用七星散,满了六个时辰就自行暴毒,毕竟沂王出京的时间是固定的,而暮园那边却不知道梅荨会什么时候动手,时间算不准。七星散自然不能用,万一梅荨的人还未到,他就毒发身亡了,那事情便办不成功了。 他本来的安排是待梅荨将刘小挚与曾讳救出之后,便派一个护院悄悄将冯宽灭口,但事情却没有成功,看来高湛他们早有准备。 朝阳门那边虽然没有成功。但事情却做得很干净。丁老大他们都已经死了,火药也是假的,掀不起多大的浪。关键还是暮园,冯宽与曾讳被抓,事情就变得很棘手了。 虽然曾讳并不知道什么,但他却认得那边的人。这次他身份突然暴露,他必然想得到是那边的人动的手脚。这样他们就会暴露了,还有冯宽,他灭口失败,一定会倒向高湛。要是吐露一些不该吐露的东西就遭了。 他与那边的关系可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更为糟糕的是,他不但不能明目张胆派人刺杀,也不能揭发曾讳的身份以借宏治的手除掉他。因为曾讳与那边有牵连,毕竟这九年来都是那边的人在接济他。他的身份若是曝光了,那边的人也难逃罪责,这也是梅荨放心把曾讳押到诏狱的原因。 眼下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他却无可奈何,李舜头一回这样苦恼,也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对手,只觉得梅荨做事的确滴水不露,不仅知道如何解决未知而必然存在的陷阱,还知道该怎么善后,不通过灭口,也能让手下的人安全撤离,的确是手段非凡,真不知这梅荨是何许人也,又师从何人?难道真是梅仲彝一手教授,这样费尽心机授于自己女儿以权谋手腕,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么简单么?还是……根本是为了替从前的苏曾两家报仇,所以他们才撇开占有优势的沂王,而选择支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李舜的脸愈来愈沉,他发现自己好像忽然落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之中,原来梅荨一直隐藏在背后窥探一切,伺机而动,难怪沂王虽然表面胜出,可却也是惨胜。 默立良久,李舜转过身子,就着案上笔墨,执笔写了一封信,风干后塞入了信封里,弥封好交给林顺,敛容道:“交给那边的人。” 林顺郑重接过。与那边的人联络虽然程序麻烦,但自从李砚云瘫痪后,这样的事便一直由他负责,所以也是驾轻就熟,他应了一声是,躬身准备退下。 “等一下”,李舜忽然喊道,踯躅片刻,“还是不要去了,现在风声正紧,说不定梅荨把曾讳的事弄得人尽皆知,为的就是要让我们自乱阵脚”,他取走林顺手里的信,揭开银色纱罩,点燃烧毁,“暂时切断与那边的联系,不要让梅荨抓住了把柄,曾讳和冯宽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处理。” “老爷考虑的周到。” 林顺退下后,李舜简单用过午膳后,便在房中思考怎样处理掉诏狱里的二人。 高湛从暮园出来后,一径带着冯宽与秦缺去了诏狱。 秦缺心中忐忑难安,他是朝廷钦犯,历经九死一生才捡得一条性命,没想到最后却被最信任的人算计,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自己的身份肯定会被冯宽供出,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他轻轻抬眸,似要透过重重屋宇看向天际,伯父,当年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同你齐赴黄泉,可是,劫数难逃,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 可一连过了许多天,他都只是单独呆在加锁的牢狱中,无人问津,每日除了三餐时间可以看见诏狱的狱卒外,其他时间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每日的伙食虽然不算太好,可也过得去,最起码没有馊的臭的,比起其他牢房的伙食倒要好很多。 这一点令他大惑不解,不过,他是个将死之人,很多事情也看淡了许多,倒也没有去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可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名字却正在紫宸殿中响起。 “高大人,听说三月二十一日你带了四百余名锦衣卫包围了城西一所暮园,说是从诏狱逃走的案犯秦缺逃到了那里,还被园子的掌事冯宽所藏匿,这桩事情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京中之人都在议论这桩事情,怎么始终不见高大人作出处理呢?”李舜在宏治面前将此事翻到了台面上,“不知道这秦缺当初是因为什么罪被抓到诏狱,冯宽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还请高大人解释一番。” 冯宽与秦缺二人是李舜的心病,这段日子他一直坐卧不宁,并派了高手时刻监视诏狱,而他也得到消息,高湛最近频繁提审冯宽,未免夜长梦多,他打算利用舆论的压力来迫使高湛作出回应。 紫宸殿中只有宏治、李舜、蔺羲钦、高湛和崔珃五人,宏治的书案上还堆着如山的军报,几人中除了养病的李舜面色红润外,其余人都因为通宵熬夜而显得脸色不济。 高湛抬眸望了宏治一眼,似乎在顾忌什么,踌躇片刻,向宏治奏道:“北市发生火药爆炸,微臣奉命调查,发现爆炸点在古玉斋,乃是储存不善,意外爆炸,微臣调查多日,最后查到了秦缺的身上,并秘密逮捕了他”,说到这里,他若有深意地看了李舜一眼,“但不知是何原因,微臣管辖极严的诏狱却有武功高强的人混进来,用迷药放到了诏狱里的狱卒,然后将秦缺劫走,好在微臣消息得到的及时,立刻点上人马逮捕,这才从暮园重新将人犯抓捕。” 冯宽与曾讳都是爆炸发生后到的,这一点李舜与高湛都心知肚明,但因为曾讳的身份二人都讳莫如深,所以高湛才敢如此说,李舜也确实不好反驳,他似乎猜到高湛会有此一说,想了没想,直接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高大人拖到现在也不处理呢?” 李舜怎么突然插手诏狱的事,宏治脸色微变。 高湛又抬眸瞅了宏治一眼,默然片刻,冷声道:“李大人,诏狱行事一般都是绝密,下官也不知为何此事会闹的人尽皆知,但即便如此,诏狱也是下官管辖之所,李大人这样咄咄催逼,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 宏治坐在蟠龙交椅上,见高湛每次回答李舜的问题前都要先看自己一眼,他如何不知高湛这是有所顾忌,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但他也没有立刻作出处理,只是想看看李舜作何回应。 李舜因为着急处理掉冯宽二人,所以才会在宏治面前提出这桩事,如今高湛如此一说,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犯了禁忌,锦衣卫的存在本身就是替君上监察百官,充当着宏治的耳眼,他干预锦衣卫的事,便是干预皇权。 他心中一凛,立刻发觉到事情不对,似乎自己又中了圈套,他额上登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沉默片刻,辞气转为谦和:“回禀圣上,只是近日微臣听到许多有关此事的谣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微臣当心事情有变,所以才会问起。” 李舜说的也有道理,但宏治向来最厌恶臣子干涉皇权,他面色虽不变,眼底却闪过冷意:“你们都暂且退下吧,高湛留下。” 众人齐声应诺,执礼离开。 高大的红漆高门重新阖上,挡住了外头斜斜的夕阳。 李舜出了大殿,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李大人,我们会文英殿喝杯茶吧”,蔺羲钦笑呵呵地道。 李舜满面乌云的点点头,忐忑不安地与蔺羲钦一道走了。 紫宸殿里,宏治指了指一旁的紫檀交椅,示意高湛坐下:“子穆,朕方才见你三缄其口,是什么事?” “多谢皇上”,高湛执了一礼,坐到椅子上,肃容道:“启禀圣上,微臣通过秦缺与冯宽的口,查到首辅李大人官商勾结。” 宏治皱了皱眉:“和什么人?” 高湛沉声道:“云南黎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转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高湛一行人到了诏狱,番子将两具尸体抬到尸房便离开了,只留下高湛与凌云二人。 尸房昏暗无比,只在墙侧一角点着一盏豆灯,泛出一圈幽黄。 凌云觉得奇怪,疑惑地抬眼看向高湛。 高湛微微一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查看。 凌云会意,凑到其中一具尸体前,伸手揭开了套在尸身上的黑罩,眼睛登时大睁,楞了楞,又疾步闪到另一具尸体前,再次掀开黑罩,然后他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这、这两人不是暮园里被那些护院灭口的下人么?” 高湛点点头:“在暮园的时候,他们的阴谋败露,其中一名护院迅速锁定了冯宽,要将他灭口,可想而知,冯宽这个人一定知道很多的内幕,是他们不得不除的,还有曾讳,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身份特殊,一旦供出他们,他们便会受到株连,所以这两人,是他们不管花费多少代价都要除掉的,所以我便提前做好了防范,我们抓捕二人的消息是梅荨散布出去的”,他笑着拍了拍凌云的肩,“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戏演的真一点,他们才会充分相信这二人已经被他们灭了口。” “原来是金蝉脱壳啊,难怪”,凌云恍然,若有所思地道,“这些人靠坐在囚车里,头上罩着黑布,又穿着他们二人的衣裳,确实很难被他们发觉。” “光这样是绝对打消不了他们对二人身份的怀疑的”,高湛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质药瓶,递给凌云,“你看看这是什么?” 凌云疑惑不解地接到手中,这不是梅荨让自己同信一齐交给大哥的么?他揭开上头的棕色软木塞。瞄准瓶口仔细瞅了瞅,里头是一些浅黄色的药粉,隐隐还有细细的花香盈入鼻端,他认真想了想,仍然一脸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跟踪药粉。” “跟踪药粉?”凌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江湖上神乎其神且千金难求的东西,显得很是激动,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大哥。梅荨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做什么啊?” “他们若是见不到跟踪药粉,怎么会相信囚车上的人是曾讳呢?”高湛看向两具尸体,“囚车上的那只白羽蝶便是追踪药粉的工具。” “白羽蝶?”凌云努力回想了一下。还是不记得囚车上哪里有蝴蝶,但提起追踪药粉,他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曾讳身上有追踪药粉。那他藏到哪里也不安全呀。” 高湛笑道:“他哪里也没藏,就在暮园。” “对哦”。凌云一拍大腿,“曾讳在暮园的时候就被施了药粉,所以那里已经有了药粉的痕迹,他继续呆在那里也不会被怀疑。而且因为暮园藏匿钦犯,园子已经被我们扣下了,还派了人在那里看守。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保护园子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肯定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曾讳与冯宽两人竟然还藏身暮园。” “他们这一回可是铁了心要灭口,若不是使用这金蝉脱壳之计,必然会被他们诛杀”,高湛想起与他交手的那名男子,唇角略略一勾,“梅荨所料不差,他果然亲自动手了。” “大哥,他们是谁啊?” 高湛望向小气窗外的细细雨丝,沉声道:“云南药王少主黎楚泽。” 凌云对这个名字感到格外诧异,他甚至还觉得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高湛说错了,云南黎府占据地理优势,以出售药材闻名大洹,也成为了足以与梅家平分秋色的大商贾,怎么会与这些事情搅合在一齐呢?但仔细想想,梅荨不也是以商贾的身份跻身京城,参与朝廷波谲么?黎家自然也可以,只不过他们比梅家更为低调罢了。 凌云不了解其中盘根错杂的关系,所以想的也比较浅,而高湛却不同,梅荨已经将从细作文绣到北市爆炸再到梅府夜杀全都合盘告诉了他,这一系列的阴谋全是李家与黎家合谋而为,这就说明黎家老早就与朝廷有了瓜葛,才会如此默契地与朝廷重臣联手铲除对手,换句话说,黎府已经渗透到了朝廷内部,与这些命官取长补短,各取所需,官员自然是为了平步青云,那黎家又意欲何为呢? 最开始梅荨也没有料到李黎二府会有什么牵连,她最初本来是想通过与黎府的商务合作,打入到黎府内部,从而一探究竟,但后来的事却全部不受控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连她暗中佐助荣王的事也被提前暴露。 梅荨觉得事有蹊跷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细细想了一遍。 她佐助荣王这桩事情一直心存怀疑的就是李舜,而正在梅家打算与黎家合作的关口,这些事情却被揭发了,所以很有可能是黎家把与梅家合作的事告知了李舜,而李舜又在长公主的晚宴上听取了桓平侯裴之庆的话,认为梅荨上京动机不良,怀疑李舜引狼入室,便将这些疑虑告诉了黎楚泽,黎楚泽自然不敢大意,便打算想办法摸清梅家的底细。 后来的事情便完全印证了梅荨的推断,黎家知道阚育在寻文绣,便利用文绣让梅荨浮出了水面,然后调动江湖高手入夜围攻梅府,声东击西,制造北市的火药爆炸,再利用李舜对宏治的谏言,制造暮园与朝阳门的陷阱,再一举铲除梅家。 “大哥,你怎么能确定一定是黎楚泽?”凌云还是不大相信。 高湛笑道:“本来是没有那么快确定的,但因为你一箭挑开了黑衣人的头罩,才让我提前知道了他的身份。” 凌云抓抓后脑勺:“我挑开的是他的头巾,又不是面罩,怎么确定啊?” “是他头上那支柏木簪暴露了他的身份。” 凌云点点头,他印象中好像依稀听过云南药王的少主头上的确有一支雕工惊绝的柏木簪子。他嘿嘿一笑:“大哥果然了解我,若是我提前知道了这两个囚犯是假的,我肯定不会拼命射他那一箭,那大哥你就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高湛莞尔笑道:“梅荨若是想要确定他们的身份,会靠你这意外的一箭么?” 凌云呵呵一笑:“好像不会。” 高湛收回那瓶追踪药粉,将他搁到手里徐徐转了一圈:“这一招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凌云很意料之中的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本来那枚涂有追踪药粉的三棱飞镖是要用在黎楚泽的身上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他们会安排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掣肘,失去了向黎楚泽施用飞镖的最佳时机,未免他们怀疑,我便把那支飞镖顺势用在了那妇人的身上”,高湛将药瓶塞回袖子里,“不过,以那妇人的身手以及在劫杀中承担的角色足以说明她在黎府地位一定不低,可以说是接近核心的人物,将药粉施用到她的身上,与用在黎楚泽身上区别不会太大。” 凌云听得目瞪口呆。 高湛笑着托回他的下巴:“这就是梅荨手书上的全部内容。” 凌云不由回想,他策马奔去梅府将这些事情告诉梅荨的时候,只是见她起身走到了雕花窗前,风轻云淡地看了看园子里的风景,然后自己手里的这杯茶刚刚喝完,她就已经执笔写好了一封信,他以为只是简单的几句交代,没想到却是一系列连环计,他到现在都还有点云里雾里,没有听大懂,这个人也太……妖怪点了吧,难怪大哥一向对她敬而远之。 “梅荨倒是个胸藏锦绣之人”,高湛说这句话的时候,幽冷的眸子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赞叹,凌云若是在喝茶,一定会一口喷出来的。 “大哥,那黎府的事我们还要不要插手了?”凌云记得高湛这是在还梅荨除掉池枢的恩情,既然是梅荨要对付黎家,那高湛自然不会再出手了,可看方才高湛对梅荨的改观,他忽然有些糊涂了。 “当然要”,高湛斩冰切雪地道,“黎锦雄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商贾,那我自然不会调查他,可他的手臂未免伸得太长了点,竟然渗透到了朝廷内部,连内阁首辅李舜也成了他的爪牙,不知他们到底有何阴谋,我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自然有责任要将他调查的一清二楚。” 凌云点了点头。 “凌云,你再去一趟梅府,把方才刺杀的事与梅荨说一遍”,默了片刻,欲言又止地道,“就这些吧,你去吧。” 凌云在心里捂着嘴偷笑,大哥是还想让我去打探一下大嫂回来了没有吧,他应了一声是,正要离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身道,“大哥,我一天去梅府两趟,会不会太扎眼了?” “你以为你不去,李舜就想不到我们是在帮梅荨么?”高湛白了他一眼,“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迟钝了。” 凌云嘿嘿笑了笑:“好像是。” “你只管正大光明的去,锦衣卫是皇家亲卫,哪里去不得”,高湛剑眉微扬,“你若是偷偷摸摸的去,反而会让有心人起疑,你只管去,事无不可对人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凌云应是,一径往南街去了。 这时已刚过晌午,天却还是阴沉沉的,细雨连绵,春花浸在空濛的烟雨中,较晴和之日,鲜妍不足,而深静过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凌云刚转进正院,就听见里头传出阵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他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栊晴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刘小挚则气呼呼的板着脸,瞪着眼睛瞅她,活像个憋屈的小媳妇,一群留头小子也在旁边瞎起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梅荨却素衣白衫,坐在杏花树下的石桌旁,听一个青衣小厮低声禀报着什么,见到凌云进来,笑着朝他点了点首。 她的笑容很温润,神情很平淡,但凌云却觉得心中凛凛,这可能是受到了高湛的戕害,毕竟他头一回听到有关梅荨的评论就是出自他大哥的口,什么满腹坏水,心机深沉,狠辣阴险之类,虽然高湛眼下对她有所改观,但他被高湛洗脑太彻底,第一印象的作用又太大,所以一时还难以将她划到友善的坐标里去。 还好院子里还有一群打闹的活宝,活跃了气氛,不然,凌云的神情一定古怪至极,虽然他已经见过一次梅荨了,但因为早上形势紧迫,他满心都扑在暮园的事情上,分不出心思来想这些,但这一回因为只是来汇报事情,所以他反而带上了强烈的主观感觉。 青衣小厮见有客人来,很自觉的先行退下了。 栊晴他们却当作没看见,该笑的笑,该板脸的继续板脸。 梅荨看得出凌云眼底的淡漠与排斥,实际她早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发觉了,只不过凌云自己没有注意罢了,见他不落座,梅荨也没有强迫,淡笑道:“凌大人前来有何要事?” “高大人让我把方才劫囚的事告于你知晓”。凌云神色端肃,见有小厮上茶,冷冷道,“几句话而已,我说完就走。” 梅荨笑容依旧淡淡的:“若是这桩事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高大人是想让你来告诉我他把那支涂有追踪药粉的三棱飞镖用在了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身上吧。” 凌云愣了愣,她知道的也太详细了吧。连年纪都知道。自己好像都没注意她到底几岁,他点点头:“既然梅先生已经知道了,那我便告辞了”。说着,拱手执了一礼,正要走,却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他脚步凝了凝,“梅先生。还有一桩事要向你打听,不知道……” “梅荨,你看谁来了?”他还未说完,前头院门处响起一串银磬般的声音。 院子里十几双眼全都齐齐循声看过去。青石甬道上出现了两人,一个身材纤挑,面若桃李。正是说话的女子,与她并肩的一人长身玉立。眉目俊朗,肩上挂着一只药箱,正是失踪已久的舞青霓与蔺勖,二人大老远的回来,面上都带着风霜之色,精神头却是十足,脸上的笑容比院子里的花还要秾妍。 “霓姐姐,蔺大哥你们回来了啊!”刘小挚惊喜道。 栊晴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惨了!又要开始学习琴棋书画舞,又要开始罚抄书了。 “栊晴”,舞青霓的声音充满了危险气息,“师父回来了,你就是这样迎接的么?” 栊晴极不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葱绿色的衣裳沾满了泥,就像个泥猴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的礼,然后飞也似的逃到了荨姐姐的身后。 梅荨无奈地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躲起来的人可是没有午饭吃的哦。” “姐姐”,栊晴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句,可话音还未落,就见舞青霓二人的身后忽然跳出来一个鹤发童颜,穿着洁净白衫的老头儿,栊晴不自禁地张大了嘴,然后很同情地瞅了荨姐姐两眼。 那老头儿笑眯眯地闪到梅荨跟前,凑近去仔细瞅了瞅,然后面色剧变,齿间崩雷般地喝道:“你是怎么回事?不听我老神医的话,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你是想故意败坏我神医的名声么?”不由分说地拉起梅荨的手,单指诊脉,然后面色愈来愈沉,愈来愈沉,沉到最后,却忽然耸了耸白花花的长眉,“看来蔺勖这小子说的一点儿不错,劣徒,你过来”,他笑眯眯地朝蔺勖挥了挥手,手肘歪撑到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的蔺勖的肩膀上,用下巴指了指梅荨,“想要快速提升医术,她就是最好的实验品,记住了,从现在开始,她就归你管了,她要是不配合,你只管告诉老头子我,我一定会让她乖乖听话的。”说到后头,笑容充满了威胁。 蔺勖面有难色,说到底他是寄人篱下,哪有跟主人摆脸色的道理。 梅荨一个头两个大,苦笑道:“陆老……神医,京城四月没有什么特产的,这个时候江南才是新果轮出的时候,您老考虑考虑,要不要……”梅荨挑了挑眉,“改去苏州啊?桃花酥、桃花酿、叫花鸡、松鼠鳜鱼、酒酿圆子、莼菜羹……” 陆旷犹豫了一下,看向舞青霓:“你不是说,京城有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特产么?在哪里啊,你可不要骗我哦。” 真是他们二人把陆老头引过来的,梅荨的脑袋耷拉下去。 舞青霓白了梅荨一眼,对陆旷神秘兮兮地笑道:“我说的特产就在这所园子里,你想啊,连小晴都能在这里呆上一年,可想而知,那特产有多丰腴。” 陆旷眼睛咕噜噜在栊晴脸上转了转,然后释然地跳坐到石桌上,执起梅荨跟前的茶盅,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对了对了,小晴在的地方一定不会闷,你改天让她跳一支什么孔雀舞天鹅舞来给我瞧瞧,我老头子一定能年轻个十来岁”,他惋惜地伸手摸了摸牙口,“就是可怜了我都牙,估计又要再补上一回了。” 栊晴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却还惦记着梅宅的特产:“霓姐姐,你说的特产是什么啊?” 刘小挚也很努力地想了想,怎么也不记得宅子里还有什么丰腴的特产。 舞青霓却故意吊大家的胃口,坐到石凳上。执起另一盅茶徐徐喝了起来。 于是众人很有默契地把目光都集中到了梅荨的身上。 梅荨面露苦色,白了舞青霓两眼,然后抬眸凝视了院门片刻,为难地道:“特产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到了院门口,再听到“噌噌”几声熟稔的脚步声后,大家都看到手里端着枣红托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刘婶走了过来。 众人都怔了怔。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都捂着嘴偷笑了起来,只有刘小挚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起身闪到刘婶跟前。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 陆旷扭头瞧瞧圆滚滚的刘婶,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这特产确实够丰腴的。” 院中也不知道是谁当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大家终于都绷不住了,全都笑翻在地。 刘婶面浮嗔色。眼角却闪出喜色:“你们这些个喂不亲的白眼狼,打趣打到了我刘婶身上来了。等哪一天我刘婶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你们就别想吃到这天南地北的名菜了”,唇角向上弯了弯,“这是我给小姐特意准备的南瓜核桃汤。你们这些人都是顺带的。” 一个胖墩墩的留头小子指了指把头埋在石桌上的梅荨,艰难地道:“荨姐姐也在笑。” 刘婶又生气又好笑,搁下碗筷。一把揪起那小子的耳朵:“宅子里就属你最能吃,吃完了给我洗碗去。” 小子红着耳朵忙不迭地告饶。 刘婶这才罢手。众人笑嘻嘻地捧起汤碗,大口大口吞了起来。 只有一人尴尬的站在院子里,他省过神来的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竟然忘记了要离开,他正进退两难时,却听到梅荨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凌大人,你要问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你是要这会子就回去向高大人复命呢,还是留在鄙舍用午膳?” 凌云瞅了瞅舞青霓,咧嘴笑道:“不了,我得赶快回去向高大人复命”,说着,一径离开了。 舞青霓哪里会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她的目光在梅荨苍白的颊上停了一瞬,然后捧着汤碗转过身子,假装欣赏院子里的精致,微雨的天色,轻寒的午风,满院子如火如荼的锦簇,都渐渐模糊起来。 陆旷方才诊脉的表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陆旷没有说,还把蔺勖扯过来打岔,是因为他不想梅荨知道自己的病情,梅荨没有多心,可她这个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到了严重的地步,陆旷何以会如此。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风过雨斜,打在舞青霓的玉靥上,雨泪交融,混合着一滴一滴落入了早已温凉的汤中。 蔺勖似乎察觉到了,转身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师父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更何况我们不是还带回了延枝草么,一定可以解掉小珏身上的毒。” 舞青霓举袖试了试泪,拉过旁边一个正埋头苦吃的小子,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荨姐姐又大病过一场么?” 小子仰起脖子喝尽碗里的最后一滴汤汁,打算举袖抹嘴,却见舞青霓扔过来一条香香的帕子,他嘿嘿笑了笑,一面擦嘴,一面道:“最近这几日发生了好多事呢,霓姐姐你没有发现宅子里许多地方都很新么?” 舞青霓点点头:“怎么回事?” 小子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道:“前几日深夜,我们宅子里忽然从天降下许多穿夜行衣带黑面罩的武林高手,就像地狱恶魔一样,有的身材魁梧,有的……呃……然后就厮杀了起来……” 小子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与舞青霓说了一遍,虽然只知道事情的大概轮廓,但舞青霓天生慧珏,还是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登时柳眉倒竖,手里的汤碗差点被她捏成齑粉。 有些人实在运气不好,正赶上舞青霓发飙的时候回来了,还被她逮个现成,只见舞青霓手里的汤碗聚力一扔,直直朝院门口的玄色身影砸了过去,娇斥道:“你这个护卫是摆设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辞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众人定睛一看,院门口的那抹黑色身影却是几日未见的阚育,他虽然猝不及防,但以他的身手想要避开这只汤碗根本不成问题,但让众人咋舌的是,阚育似乎并未打算闪避,也没有挥手阻拦,而是伫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只碗重重地砸向他的胸口,再跌落于地,碗碎汤溅。 舞青霓也是一时气急,发泄了这阵,倒也没再难为阚育。 众人只见阚育脸色沉郁,眼中也少了几分神采,不由都沉默下来,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沉。 虽然阚育来梅府的时间短,平素神情也很淡漠,但为人却是热忱,待人也最重情义,梅府的小厮护院早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兄弟了,眼下见他如遭沉击的沮丧模样,不由都有些担忧,只有陆旷仍然悠闲的坐在石桌上砸着嘴开始喝第六碗汤。 “是阚育回来了呀,来来来,刘婶刚做好的汤,过来趁热喝一碗,这是刘婶特意给你留的”,却是刘婶第一个打破沉默,捧了碗汤凑到阚育跟前,笑吟吟地道,“小姐可是很爱喝这种汤的,你喝完以后,记住汤的做法,以后你自己亲手做给小姐喝。”说着,掏出袖子里的青色帕子擦了擦洒在他衣襟上的汤汁。 阚育低头定定地看了看金灿灿的汤羹,朝刘婶强笑了笑,然后又将视线落到了前头的梅荨身上,眸光微颤。 梅荨知道他有话要说,旋即取过两把紫竹骨架油绢伞,起身走了过去,递了一把给阚育:“陪我走走。”说完,撑开伞当先提步离开。 阚育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随在她身后默默地走着。 夹道青柳,九曲朱桥,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雨珠。 “你有什么打算?”梅荨望着两旁徐徐倒退的花木,温声问道。 阚育没想到梅荨开口问这样一个问题,先是怔了一下,沉默片刻:“文绣救了我娘亲之后,把她安排在城外一家农户里。之后。她放出线索,让我得以找到她……可是,这些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么长时间她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的,她……”在说的语无伦次的时候,他感觉喉咙里忽然有硬块。声音戛然而止。 他后悔自己太自私,总想守在梅荨身边。却对别人的付出视而不见,他如果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如果早早就答应她提出的条件,如果肯坐下来与她慢慢交谈。她或许就不会死,失去了才知珍贵,阚育感觉自己的心在凌迟。 他的袖子里还装着一封文绣留在她娘亲身边的绝笔书。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梅荨凝住步子,望着茫茫烟雨,淡淡道:“逝者已矣,生者却难以忘却,你是来向我辞别的吧。” 阚育怔忡了一下,微微点头:“我与她已是夫妻,她还救了我母亲的性命,便是在替我尽孝,如今她已是坟里亡人,我当送她回乡,为她结庐守孝。母亲随我上京,质于他人之手多载,如今她年逾花甲,梦思故里,我当尽人子孝道,全她落叶归根之心。” 梅荨微微一笑,提步往东边一所凉亭行去。 阚育紧随其后。 凉亭上头用狂草书着“流云”二字,黛瓦灰柱,四角翘檐,伫立在斜斜的雨丝中。 梅荨拨开没膝的青草,从一株李树下取过一坛酒,搁到凉亭里的石桌上,在阚育对面落座:“只有这一坛桑落了,就当是我为你送行。”说着,揭开了封口。 阚育忙伸手阻拦:“你不可饮酒。” “所以才要带你来这里偷偷的喝呀”,梅荨当先笑饮一口,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峦,“你我是不打不相识,如今早已胜过知己,你要远行,寥寥数杯,权当我为你尽朋友之谊”,接着喝第二口,“这是敬你与文绣共结连理,虽时短如朝露,可也曾在晨曦中流彩,当浮一大白”,她又起身将酒酹于青石地面上,“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文绣,你若愿与我神魂相交,请饮此杯。” 阚育面色动容,犹疑道:“你……不恨她么?她差点害你殒命。” “文绣生时,虽与我立场相对,但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苦衷罢了”,梅荨辞气平淡,“各人自有应报,她葬于我手,自然恩仇尽泯,她是痴心女子,可惜红妆命薄,不过是世间又一可怜人,若非世事阻隔,我定会与她倾心结交。” 阚育只觉得胸中堵的厉害,负了文绣,如今又要远离挚爱,红尘情意早已把他的心化成了绕指柔,他欲要伸手取过酒坛,大醉一场,却被梅荨阻拦:“你孝期在身,酒还是不要喝了。” 阚育怔怔地望着她,她是不想自己沉沦在酒精中才如此说吧。他垂下眼睫,默然良久:“三年后,我会返京与你相见。” 三年之后……梅荨面色凝了一瞬,笑容有些失色:“文绣玉陨我手,回到故地,每年清明,替我为她上柱清香。” 阚育再次沉默,他知道梅荨病骨支离,但并不细知她病情究竟如何,见梅荨不予承约,又道:“若不是你,我或许还是李府杀手,母亲就要终身质于他乡,这份恩情还未报罢,三年之后,我自当结草衔环,完报山恩。” “你的妻子葬于我手,恩怨相抵,你并不欠我什么”,梅荨抬眸看了看愈积愈沉的天色,笑容与平素一样从容浅淡,“趁雨还未落大,赶紧回去吧,令堂在家中也不甚安全,替我向她老人家问安,我先行一步了……各自天涯,各自珍重。”说罢,取过一旁的油绢伞,也不顾阚育满面的纠葛。一径离去。 阚育一直凝望着她青色的背影,渐渐模糊,许久许久,他仍木偶泥胎般伫立在亭子里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像要把她的身影深深刻入心底。 风疏雨骤,春雷乍响,他才惊醒过来。提剑离开流云亭步入了雨帘中。 后来的几天。梅荨一直被摁在床上,脚不沾地,除了喝药就是睡觉。也不知道陆旷开的什么方子,她一喝就陷入沉睡,雷打不动,直到睡得浑身上下都酸痛了才会醒转过来。梅荨感觉从未这样浑浑噩噩过,连醒来是白天黑夜几月几日都分不清了。不过,陆旷的药还真是有效,睡了四五天之后,她感觉精神好了很多。但因为一直在睡觉,没怎么进食,所以身形没有什么变化。让刘婶合不拢嘴的是。梅荨在彻底醒过来之后,竟然足足吃了一大碗蛋汤面。要不是蔺勖阻止,估计还能再干掉一碗。 郎中的话还是要听的,没过多久,梅荨就感觉自己吃撑了,好在是面类,不会积食,她打算步行走去东厢房,跟陆旷说几句话,估计食物就消化的差不多了。可她刚起身要去,舞青霓却说陆旷在后花园的暗牢里闭关潜修,说谁也不准打扰,梅荨为此窃喜了好久。 古玉斋被炸毁之后,刘承义便一直住在梅府,充当起了府里的总管,并启动了一个隐秘据点,重新与宫中的暗桩取得了联系,晨青也与以往一样,通过送盆栽花卉,将各处的情报收集起来,集中交到梅荨手上。 白羽蝶在暮园已经不起作用了,说明曾讳身上的追踪药粉已经失效,刘承义将这桩事情告诉了梅荨,询问她要不要将曾讳秘密带到梅府,与她见上一面。 梅荨默然片刻,摇了摇头,眼底略略透着寒芒:“你安排他秘密南下吧,重新帮他做一个身份,让他在南方安度余生即可。” 刘承义虽然知道小姐不想见他的缘由,但想了想,还是劝道:“小姐,他在云南生活了*年,对黎府想必知之甚详,他或许与黎楚泽父子接触过,从他口中一定能知道很多情报,你……” “刘叔”,梅荨辞气转冷,“曾讳当年在曾伯父营中戎马多年,边关血战,袍泽情深,当年苏曾两家谋逆犯上夷九族的消息在内庭传出的时候,他恰好代曾伯父在京中述职,他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可他却没有向两家任何一个人透出一个字,而是贪生怕死,只身匆忙出城,苟全性命,而只有年谊之份的林家却冒死向父亲递了消息,连累他家破人亡。曾讳临危抛弃将帅,是为不忠,抛弃双亲,是为不孝,舍弃妻儿兄友,是为不仁不悌,我能救他,已是仁至义尽,怎还会再与他见面,想来小诒也不愿见他,这桩事情就不要告诉她了,以免节外生枝,既然他身上的药粉已失效,你就尽快将他送出京城吧。” 刘承义没想到梅荨会生这么大的气,后悔自己多言,惹的小姐生气,他连忙应是:“我这就去安排。” “那个冯宽倒是要见上一见”,梅荨顿了片刻,“被高湛施了追踪药粉的人有消息了么?” 刘承义点点头:“我们用经过训练的白羽蝶追踪,已经查到她的下落了,她并没有回黎楚泽在京城的住地,我怕她起疑,所以没有放白羽蝶进去,不知道具体是何人。因为前段时间小姐在养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小姐这个消息。” “她去了哪里?” 刘承义附耳低声说了一个地名。 梅荨微微皱了皱眉。 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武功高强,隐藏在京中,这次又随黎楚泽出面灭口,担任重要的角色,这人定有双重身份,这两个身份会是什么呢? 梅荨深思良久,眸子忽然一阵雪亮。 “小姐是想到什么了?”刘承义问道。 “刘叔,你暗中去请七羽过来一趟。” 刘叔应是,一径去了。 七羽很快便到了梅府,梅荨单独与她交代一些事情后,便同栊晴一齐去了暮园见冯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伤口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从暮园回来后,梅荨又开始了脚不沾地的生活,据蔺勖说这是第二个疗程,她本来想趁着陆旷闭关的功夫向蔺勖威逼利诱,逃过这劫的,但蔺勖很惋惜的说,他师父已经将他自创的施针术传授给他了,还吩咐他若是梅荨敢说一个不字,就毫不客气地往她身上用针,只要扎住了几个要穴,她就能变得比木偶人还要听话,到时候,想做什么都可以。 梅荨一听瘆的慌,连忙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几日后的清晨,梅荨还在架子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文武百官已经穿戴齐整,照例去紫宸殿上朝了。 杨参与沈琨夹在百官之中,徐徐朝宫门行去。 杨参奇怪地打量了沈琨几眼:“你今日怎么不说话,平素这个时候你早已经是唾沫星子满天飞了,怎么,昨天去满庭芳被你爹逮住了?被暴打了一顿,还是被关了禁闭?” “你少幸灾乐祸”,沈琨伸手赶苍蝇似得挥走了杨参凑过来的瘦脸,“满庭芳我从小去到大,什么时候被我爹逮住过了?再说了,我爹才不关心我去了哪里,他天天都对着他那些破石头看呀看的,一天看好几百遍,睡觉还抱着,哪有时间问我去了哪里?”说到最后,辞气略有些落寞。 “作为兄长,我还是要劝你一劝,你身为朝廷要员,位居一品,是朝廷百官的表率,不要总去那些花柳之地……不要捂耳朵,把手放下来,逆耳忠言……” “你不要一大早就叨叨叨的好不好,这些话从认识你开始就不停地说,你没看见我耳朵上的茧子都听烂了么?”沈琨没好气地道。“再说了,我一大早不说话,说明我肯定有心事,你作为兄长,就应该首先关心一下我脆弱的心灵,而不是跟老夫子一样一本正经地言传说教,我要是想找老夫子一请一大把。还你做什么?” “本来吧。你若是去折香居或者沁春园,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最起码那是笙舞雅地。可是满庭芳……”杨参觉得不好描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少去为妙。” 沈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今往后确实应该少去为妙了。” 沈琨这么乖觉,杨参倒是一愣。难以置信地道:“那什么还能改的了吃屎?” 沈琨横了他一眼,辞气却带着几分惆怅:“三珍坊。本来是温柔乡解语所,即便是烟花地,但也可以做单纯纯粹的烟花地嘛,为什么非要与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到一齐呢?止云是这样。舞青霓也是这样,哎!你说她们流落风尘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去沾染这些根本与她们无关的纷争呢。弄到现在白杨作柱,红粉成灰。委实可惜。” “人活一世,谁能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是你这个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不也有无奈的时候嘛,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弱女子”,杨参推了他一把,“你今天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不像你呀!昨天在满庭芳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么?” “真不愧是刑部尚书,鼻子够灵的”,沈琨将牙牌递给宫门口的侍卫,勘察完毕后,和杨参一面往紫宸殿去,一面眉飞色舞地道:“我跟你说啊,昨天晚上我刚到满庭芳没多久,便听到宝妆阁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宝妆阁你知道么?就是七羽姑娘的专人玉阁,我一听那里有热闹可看,立马就闪过去了,没想到啊,竟然有那么多人比我沈琨还爱看热闹,我到到的时候,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了,然后本公子凭着风流倜傥潇洒不群排众而入,站到了最前头……你别打岔”,看着杨参丢来的鄙视眼神,沈琨白了他一眼,继续讲道:“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桓平侯家的七公子裴小魔王正卷起袖子跟人家大打出手,他还真是不自量力,你知道对方是谁么?” “我又没去,我怎么知道?”杨参撇撇嘴。 沈琨兴致勃勃地道:“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那人是兵部的,三次机会哦。” 杨参想也没想:“司马骥。” 沈琨不悦地道:“不是说了猜三次嘛,你怎么一次就猜中了。” “兵部尚书孔阶是六部里唯一中立的一支,上回齐王的事六部遭到清洗,唯一幸免的就是兵部,而兵部里除了司马骥这个只会眠花宿柳的草包以外,其他的不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就是奇谋庙算的军师,而且兵部里也只有武库司和武选司这两个位子最肥,武选司郎中甄雷是从军中调过来的干才,只认有真本事的人,其他的塞再多银子都是白搭,只有司马骥在武库司吃的盆满钵满,挥金如土,最爱去昭市街溜达,除了他还会有谁?” “在刑部几天没见,长本事了嘛”,沈琨做出个刮目相看的表情,“算你推断正确。” “什么叫算,明明就是。这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沈琨走了一大段路,额上已经沁出薄汗,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象牙骨杭扇,送出徐徐清风,“继池枢之后,这个裴夜是第二个包下七羽的冤大头,没办法人家出手阔绰,捧出的银子最多,在没有锦衣卫参与的情况下,那七羽自然是花落裴家,这几日七羽姑娘身体不适,裴夜就没再往满庭芳去了,但昨天晚上司马骥却正好去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最没品,多喝了几杯酒就开始撒酒疯,非要七羽姑娘给他跳一支霓裳羽衣舞不可,不然,他就带人把满庭芳拆了,可是七羽哪肯同意呀,就是平素这舞也不是随便在人前跳的,那司马骥最后也表示妥协,说只让七羽陪着吃几杯酒,不过七羽姑娘还是不愿意,后来还是方妈妈好说歹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七羽才同意。 事情到这里原本就算顺利解决了。可谁知裴夜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一听就纵马飞奔了过去,赶到宝妆阁的时候,那司马骥正在跟七羽拉拉扯扯,裴夜一看,登时就火冒三丈,卷起袖子就冲了过去。司马骥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就揪打在了一起,方妈妈赶紧叫来护院把他们两人分开,可裴夜血气方刚。被拖到一边了还不忘随手抄起旁边一只红木交椅朝司马骥扔了过去,结果司马骥被砸的头破血流,当场就昏死了过去”,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道。“按理说司马骥也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人,而且当时裴夜已经被人拖开了,怎么会避不开呢?可能真的是喝醉了。” “司马骥虽是个五品郎中,可他是沂王的小舅子。这事怕是要闹大了吧”,杨参皱皱眉,“沂王眼下不在京城。沂王妃又是个出了名的不依不饶的性子,她的弟弟出事。她肯定不会罢休,这下满庭芳有大麻烦了。” 沈琨不以为意地一笑:“你知道这桩事情后来怎么解决的么?” “解决了?”杨参颇感意外,“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解决了”,沈琨继续打着扇子,“当时方妈妈见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登时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后来还是七羽姑娘急中生智,在方妈妈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方妈妈眼睛登时就亮了,一咕噜爬起身蹬蹬蹬就跑走了,过了没多久,就带了一个脸上覆着青丝面纱的女子过来了,看她眼角的细褶,估计跟方妈妈年纪相仿,气质却是风华,听说是满庭芳教授技艺的姑姑,我去过满庭芳这么多回,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姑姑,但还从未见过,不过,恐怕也没有人会想见她的,要不是这回她在紧急情况下被方妈妈恭敬有礼的请了出来,我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姑姑了。” “然后呢?” “她去查看了一下司马骥的伤势,让园子里懂包扎的姑娘简单处理了一下,就让人抬回司马府去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呀?”沈琨摊开两手,“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了,司马府的人没闹,沂王府的人也没闹,裴七公子在宝妆阁一觉睡到大天亮,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是这个姑姑解决的?” 沈琨耸了耸肩,表示很遗憾的他也不知。 杨参皱眉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诧道:“这个跟你一大早的感慨有什么关系呀,这些地方发生争执比吃饭还要普遍,你不至于吧。” “杨兄,你总算问到重点了”,沈琨用扇子戳了戳他的肩,笑道,“你知道么,那姑姑来了以后还发生了一桩事。” “你赶快说,快要上朝了”,杨参望着百步开外一座明黄琉璃盖瓦的恢宏宫殿说道。 “那姑姑到的时候,宝妆阁外一片混乱,跟着司马骥来的几名恶仆扯着七羽就说要去见官,方妈妈见状,忙哀求的看向一旁的姑姑,那姑姑就走到了司马骥的跟前,那些恶仆哪能让她碰他们家的少爷,伸出手就要制止,突然也不知怎么,一个仆人就猝不及防地扑到了那姑姑的身上,然后,我就看见那姑姑的肩膀上渗出了几点轻微的血迹,她马上就俯身抱起了地上的司马骥,查探伤势,接着,那姑姑的衣裳上就全是血迹了,而且她肩膀上的那片血痕也浓了许多。我手疾眼快又离得近,所以才捕捉到了,其他人估计就未必了”,沈琨笑哼了一声,“她这是欲盖弥彰,她肩膀上的这个伤口一定大有文章。这个姑姑能替满庭芳摆平司马府、裴府和沂王府,一定来头不小,看方妈妈的客气劲儿,好像满庭芳她才是真正的当家人似得。” “你是说满庭芳也暗中跟京中的某位高官……” 他话还未说完,沈琨立刻用扇子掩住他的嘴,左右环顾了一下,举起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给杨参看。 杨参立刻住嘴。 沉默了片刻,沈琨又接着道:“最近京城发生的事太离奇了,先是北市无缘无故爆炸,源头却是京城玉王古玉斋,接着,沂王南下那日,护国寺的七祖舍利被盗,引出了埋伏在城门口的杀手,本来这一切都指向梅家,可梅府却深夜遭到杀手围攻,埋在城门口的火药又是假的,事情又变成了有人故意嫁祸梅家,这还算有头绪的。沂王南下当日,高湛查封了城西一所暮园,抓走了一个诏狱逃犯和私藏逃犯的园子执事,可人犯还未回诏狱,又全都被人灭了口,其他人也都自暴毒药而死,真正是无头公案”,沈琨以扇击手,“更更奇怪的是,护国寺的七祖舍利居然又无缘无故的回去了,真是奇哉,怪哉!” “事情确实离奇,不过幸好没有造成大的伤亡。” “这些事虽然诡谲,但我觉得一定跟一个人有关。” “谁啊?” 沈琨左右看了看,用手中杭扇指了指旁边一株已经结了青果的梅树。 杨参想了想,很赞同的点了点头。 随后,两人一路无话,上了白玉石矶,往紫宸殿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私心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七羽姑娘,事情查清楚了么?” “昨夜我已经特意试探过了,她的左肩果然有伤,而且是新伤,那个仆从跌在她身上,她左肩便流出血来,她还刻意蹲身抱起了的司马骥,把他身上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以掩人耳目,这些天园子里也没有她受伤的消息传出,应该是刻意隐瞒。” “白羽蝶追踪到了满庭芳,但考虑到此人对追踪药粉极其熟稔,我就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打探,七羽姑娘,这次还要多谢你。” “刘叔,你客气了,为梅先生做事,七羽心甘情愿,梅先生身子好些了么?” “已经好很多了,这会子她刚喝了药正在休息,所以没有来见你。” “代我向先生问好,七羽不敢久留,先行告辞了。” “姑娘慢走。” 七羽戴着纱笠从梅府后门悄悄离开之后,刘承义便提步往栖雪居去了。 栖雪居的八扇灯笼锦槅扇门还紧紧掩着,南边的支摘窗却是打开的,透过糊在窗上的豆绿蝉翼纱可以瞧见里头格外的安静。 早膳后的这个时辰,梅荨应该按蔺勖的吩咐在休息。 刘承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梅荨和衣躺在榻上,外头温煦的晨光斜窗入户,照到她身上裹着的一条彩虹绒毯上,格外的活泼精神。 栊晴静静地伏在榻边,知道推门的是刘承义,便没有起身,待他走近了,方抬起头看着他。 要照平时,荨姐姐睡觉的时候。她一定会把所有打扰者都扔出去,但近段时间梅荨却特意定下了规矩,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消息及时送到她的手上,否则,只要触犯一次,就逐出梅府,赶回苏州。说这条规矩的时候。梅荨难得的端肃严厉。连栊晴都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刘承义知道眼下梅家辅佐荣王的事已经被李舜发现,就如同一层坚硬的外壳被揭掉,自身已经完全裸露在外。李舜与黎楚泽一定会想尽办法铲除梅家,铲除荣王。所以梅荨不能有丝毫的放松,任何一刻的疏忽都有可能一败涂地。 刘承义躬下身子,轻轻唤了声“小姐”。 梅荨没有睁眼。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七羽传消息过来了”,刘承义压低了声音。 梅荨坐起身子。缓了片刻:“怎么样?” “已经查清楚了,满庭芳教授技艺的姑姑就是那日劫囚的妇人,昨天晚上司马骥被抬回府的时候,我们潜在满庭芳的人亲眼看见她写了一封亲笔信。用飞鸽传到了李府,之后由李砚云出面,将事情平息了下来。司马府的人亦没有追究,桓平侯世子还亲自赍了贵重药材去司马府登门致歉。司马府封锁了消息,没有让人通知沂王妃。” 梅荨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只露了个头,栊晴则把脸贴在毯子上,来回的蹭着上头紧密柔软的锦毛。 “果然是跟李家有牵连,眼下便可以确定此人就是在京城连接李家与黎家的暗纽”,梅荨望向窗外的一庭晨光,“穿针引线的人终于自己跳出来了,刘叔,你知道该怎么做。” 刘承义点头应是。 “你下去安排吧”,梅荨继续将目光投到窗外,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光影跳跃,“既然已经暴露,那就以攻为守。” 刘承义踌躇了一下:“小姐,昨日我见阿淘过来了,眼下荣王在北关情形如何?” “晋崇钰营中果然被李舜安插了杀手,据小影说,此人是江湖上排名前十的高手,最擅蛰伏,以寻最佳时机出手,一旦出手,一击必杀。” 刘承义眼睫一跳:“杀手蝮蛇”,顿了一下,“是黎楚泽遣去的人。” 梅荨微微颔首:“晋崇钰点将出关迎击北元主力,营中防守相对薄弱,蝮蛇寻到了时机,偷袭了荣王所在的营帐,却被小影接住了他射向荣王眉心的透骨钉,并喊了外头的侍卫捉拿,蝮蛇暗杀失败,逃出了军营,被小影千里追杀,最终死在了锁横江中。” 刘承义笑道:“他又怎会知道小影却是如影随形,追命阎罗的杀手罗影。” “晋崇钰击退了北元叩关大军,率领部将出关歼敌,追出去百里之后,却被北元伏军包围,他未派兵接应,又是孤军深入,陷在北元包围圈中冲杀不出,交战了两日三夜,刃卷箭尽,只得做最后的殊死搏杀,直至信到之日,只有一名副将冲了出去回营报讯”,梅荨收回目光,“眼下,荣王已经领兵出关了。” 荣王虽然是营中人质,但这桩事情并未公开,只是晋崇钰与他的几位心腹部将知晓,所以荣王在军中依然是皇子之尊,依然是朝廷派去的监军,在主将与副帅都不在营中的情况下,有领兵作战之权,虽然荣王在军中并无卓越表现,而营中军士也只信服勇睿将帅,但危难之际,身为皇子贵胄的荣王却并未贪生怕死,而是主动担任将帅一职,亲自执剑出马,营救主帅,就这份魄力而言,就已经震慑了营中兵将,再加上他们救帅心切,所以才肯跟随荣王出关。 刘承义吃了一惊:“王爷要是、要是……小姐,我们做的这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你为了替他铺路,每日熬尽心血,凌迟性命,他要是回不来朝……那……”刘承义不敢再说下去,一拳砸在一旁的紫檀茶几上,重重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晋崇钰驻守北关十年,被封为常胜将军,怎么会中了敌军埋伏的。” “从前北元军最多只是进城劫掠,不讲究战术,劫完便逃,马上功夫十分了得,晋崇钰在北关主要就是训练一支足以与鞑子比肩的精锐铁骑,在鞑子进关之前阻截,很少有过正面交锋。而这一回,新任首领哈木良却是个野心勃勃之辈,他不仅在军事战略上作了重大调整,还招募了许多精通兵法之人,乌也就是其中一名,加上此次的战斗中心在戚睿驻守的宣府,所以晋崇钰大意轻敌,没有料到哈木良还留了一手,精心准备了一支奇兵报仇雪恨。再加上君上的怀疑,晋崇钰不得不割据北关,这回他若是没有战功卓绩,哪有资本让朝廷同意,哪有颜面面对天下百姓,所以他才会如此贪功冒进。” 刘承义神色一哀:“荣王毫无作战经验,又是头一回上沙场杀敌,万一、万一真的马革裹尸,那小姐你……” 梅荨的目光落在了大理石书案上的那盆油亮繁茂的绿萝上,默然良久:“他本不欲卷身夺嫡,沾染波谲,行阴谋权术之事。征战沙场,折剑黄沙是他能选择的唯一纯净的归宿,我自当成全于他。苏曾两家的污名是我梅荨一个人的事,没有必要非要把他拖下水,他若是没有机会去边关,那我只能尽全力替他争储,他既然有更好的选择,我自然也应该为他扫除障碍,全他云志。雪污之事,只好另觅他径,虽然艰难,但也未必不能达成,就权当是我这个做朋友的对他的一点私心吧”,话风转过,“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兵书兵法还是熟读在胸的,从前曾伯父也爱与他谈论边关战事,他资质聪慧,又有副将从旁指点,未必就不能全身返京。” 刘承义也只能喟叹点头。 “刘叔,京中的事不可半途而废,你去准备着吧,满庭芳你要多留意,有消息立刻告知于我,不可因为我病情的原因而故意隐瞒拖延”,声音转沉,“整个宅子我都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眼耳,我不希望你第一个被逐出梅府。” 刘承义郑重点头,见小姐没有别的吩咐了,才退下去。 他刚走后没多久,刘小挚忽然满面惊惶地冲了进来,也不打招呼,直接冲着梅荨吼道:“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你怎么和姐姐说话的”,栊晴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说我是野人,你才是没教养的野人,给我出去,姐姐要休息了。” 刘小挚也不知哪里的力气,竟然把栊晴推倒在一边,眼睛直直地问道:“荨姐姐,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栊晴气炸了肺,没想到这个刘小挚竟然敢把自己推到地上,她立刻跳了起来,就要朝他身上使招,却被梅荨的一个动作示意退下了。 梅荨定定的看了看他,默了片刻,温声道:“是真的,小汐自上元之后就一直被禁在家中,上个月已经与裴家的五公子行了文定之礼,这个月初九便是成亲之日。” 刘小挚苍白的脸紧绷起来,手也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滴出血珠:“她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被他们锁在了屋子里,我要去救她出来”,说完,就毅然转身离开了。 梅荨忙朝栊晴使了个眼色。 栊晴会意,扁着嘴出门追他去了。 梅荨垂下眸光,声音低低的:“小汐,你的第二次姻缘恐怕又要毁在荨姐姐手上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悼亡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城北锦荣街算得上是一条埠盛的街道,许多公侯的府邸都修在此处,比如成国公杨溥弘,宣国公宁景,还有桓平侯裴之庆。 官道疏阔,与京城的主街道一样可并行八马,夹道桑槐,亭亭如盖,街边的铺子也都是只有富贵人才去得起的地方,什么琴瓷金玉,蜀锦云罗,一般的老百姓也只能远远的瞅上一眼,那里头的东西是他们种一辈子地也买不起的。 这样一条富贵云集之地处处都洋溢着富丽与精致,不管是行人身上的衣着还是出门所乘的车轿。 天色尚早,街道清寂,晨光穿透繁茂翠擎的桑槐枝叶箭射下来,银白如霜,四月的晓风徐徐地吹着笼街的薄雾,凉意幽幽。 街道上一辆素帷素辕却不失气派的马车疾驰而过,转过几道路口,最后停在了街道一旁的浓荫下。 素帘轻掀,里头走下来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穿着黑色素面夹纱直裰,身材微胖,双肩疏阔,腰间缀着一只上好的羊脂玉环,温润莹透,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贵重的饰物。男子下了车,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伫立在马车旁,默默地凝视着街对面的府邸。 那座府邸整整占了半条街,高楣大门,白玉石矶,白玉拴马石,高大的朱门上共有六十三枚金钉,一看便知是亲王规制的宝坻,只是上头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了,门上的兽头也锈迹斑斑,门前蓬草没膝,毫无一丝生气,原来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子。府邸趴在街边。如同一只被掏空内里的巨兽,空余一副骨架支立,虽毫无生气可言,却还能依稀分辨出当年的叱咤与荣耀。 男子的面上像戴了一副面具,没有丝毫表情,但那双幽深如黑谷的眼底却透出几分悲戚,在凉风中伫立许久。他才迈步朝街对面行去。 驾车的中年车夫面上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抢步追了上去,低声喊了句:“老爷。” 男子步子凝了一瞬,声音幽叹:“无妨。他若是要处置我早就处置了,不会等到今日。” 车夫眸子低垂,不再阻拦,退到马车旁垂手等候。 男子徐徐走到街道对面。在茂密的荒草前停下了脚步,抬眸望着那道被蛛网查封的轩丽门楣。叹息似的道:“妹妹,当初我选择支持他,是为了整个家族,为了延续祖上的荣誉。也为了能用自己这点微薄的功劳替你求情,保得你和侄女一条性命,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残忍无情。面上欣然答应,暗中却还是没有放过你们。这二十年来我处处小心。如履薄冰,才能护得家族周全,可我的心却夙夜难安,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你的亲事是我一手安排,最后却要用你和侄女的血来换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是哥哥害了你……之媗,忆儿……我对不起你们,二十年来,我夜夜都会梦到你们,梦到你们向我索命……”他轻轻阖上了眼,用手摸了摸眼角,良久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枝雪白的栀子花,躬身搁到了荒草深处。默然片刻,徐徐转身,步履虚浮的往回走。 才走到一半,便听到街道一侧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男子眉间一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他扭头看过去,却是一个素衣白衫的女子还有一个吃红焖肘子的垂髫女孩。 男子的脚步停了下来,面色恢复到平素的爽朗,眼底却闪过寒芒,对来人呵呵笑道:“今日我可真是运势好啊,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广陵梅琴,幸会幸会。”说着,像江湖人一般拱了拱手。 “裴大人”,梅荨回礼,笑道:“梅某身子不好,大夫让我要多出去活动活动,正好舍妹爱吃凌云居的红焖肘子,我便安步当车随她一齐来了。” 裴之庆哈哈大笑:“梅先生真是惬意之人,这凌云居的红焖肘子一天限购五十只,不赶早了来还真是吃不到,南街离这里这样远,先生走回去怕是要到晌午了,先生若是不嫌弃,便到鄙舍暂歇,我再安排车马送先生回府。” “不敢劳烦裴大人,梅某的马车在前头候着”,梅荨笑道,“人人都道裴大人是闲云野鹤,府中虽有七个儿子,却皆不涉足朝堂,且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如今一见,诚有裴公风采,听闻五公子与李二小姐有花烛之喜,梅某先行道喜了。” “请帖想必梅先生已经收到了,届时定要赏脸光临呀”,裴之庆笑呵呵地道。 “李二小姐与梅某有金兰之谊,她的喜事在下自然不会错过”,梅荨似无意地朝街对面那座荒废的府邸看去,辞气浅淡,“没想到这座府邸还矗立于此,二十年前的今日,正是这所宝坻失色之时,曾经叱咤风云,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如今却已是冢中枯骨,功名亦俱埋黄土,可怜红粉佳人,学步孩童,无一幸免,埋骨于此。”梅荨面朝府邸,深揖三礼,庄重的连一旁的栊晴也跟着长揖了三下。 裴之庆明面上虽然没有向沂王表达过党附之意,但暗中却会有意无意的向李舜提点些什么,而且这些提点全都是李舜这个当局者所看不到的盲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沂王的党羽,因而这回他才会愿意与李家结亲。 梅荨暗中佐助荣王的事他也是知晓的,虽然他对这个阴沉谋士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敌意,但见她此刻神情诚挚,话语触动心肠,又向逝者悼亡,不免也平和下来,见梅荨施礼完毕,方淡道:“梅先生有心了。” 梅荨执过一礼:“裴大人节哀,在下先行告辞了。”说罢,揽过栊晴的肩,提步离开。 裴之庆默了片刻,也转身走向马车,中年车夫望了望渐渐走远的梅荨。低声道:“老爷,被她发现了,会不会有不妥啊。” 裴之庆摇了摇头:“她若真想用这个来打压我,这会子便不会现身了,更何况,她自己不是也光明正大的给府中的亡魂执了三礼么?这其实也是在告诉我让我放心”,顿了片刻。“这个人虽然心机深沉。所行之事狠辣阴险,但她的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正气,很像一个人。” “谁啊?”中年车夫追问道。 裴之庆叹了口气。一面上马车,一面似自言自语地道:“这个人也早已是白骨支离了。” 中年车夫不知何意,但见主人上了马车,也执鞭跳上车辕。扬鞭离去。 梅荨与栊晴在回去的路上时,有个人已经先到宅子里了。 栖雪居里的几株果梅已经结上了许多青果。累缀在枝头,压弯了枝条。 曾诒站在梅树下,满面泪痕:“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对不起小珏。当年我冒充她的时候,我确实有萌生过希望她死了的念头,当小珏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想过希望她可以替我保守秘密,让我能一直冒充她的身份和荣王执手到老。 小珏说我可以这样做。这是为了荣王好,为了能让他登上皇位,我知道,她是在成全我,她知道我对赵昕用情很深,她是不想我伤心。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担心过她会反悔,还在心中计较过她反悔以后我该怎么拢住荣王的心,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还是向荣王坦诚了一切,把这个身份还给了小珏,因为她是我们的小珏,从小替我们打抱不平,长大了还要替我们背起所有伤痛的小珏。” 舞青霓立在台矶下,玉脸含嗔,强忍着泪水道:“你以为你把身份还给了小珏,就算对得起她了?她让你继续冒充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都是你占着她的身份,不然,赵昕早就找到她了,她也不会一个人孤孑至今,还要独自承受噬魂之毒,你不是不知道,服过噬魂毒的人哪一个能挨痛活过十年的,哪一个不是早就在毒发的头一年就自尽了,你说还就还,哪有这么轻巧,被你占用过的时光,你还得了么?被你耽误的寿命,你还的了么?” 刘承义站在翠荫夹道的九曲小径上不停地叹气。 曾诒泣不成声。 舞青霓赌气似地抹掉脸上的泪珠:“你瞒得过小珏,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么?你向赵昕坦白,根本不是为了把身份还给小珏,而是为你自己,是你自己不愿意再活在小珏的阴影里,不愿意赵昕始终把你当作小珏来疼爱,所以你想做回你自己,想让赵昕以后接受的只是你曾诒这个人。” 曾诒身子一软,跪坐在青砖地面上,泪如雨下:“小琀,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我只是想知道荣王现在的情况,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舞青霓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弥封好的信笺,朝她扔了过去:“这是小珏昨天写好让小厮转交给你的,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和小珏面前。” 舞青霓是故意把信截走,让曾诒亲自来府上打探荣王的情况,好与这个一直躲着她的曾经的姐妹见个面,没想到,一时没有控制住,说了这些伤害曾诒,又反过来割痛了自己的心的话。 曾诒抽泣不已,抖抖索索地捡起地上的信笺,吃力的起身,迈着虚浮踉跄的步子出了梅府。 舞青霓抹干净眼泪,整理了一下表情,走到刘承义跟前:“刘叔,曾诒来的事,你就不要告诉小珏了,这与什么大局都无关,小珏不会怪你的,即便她要怪罪,也还有我顶着。” 刘承义点了点头,叹着气离开了。 舞青霓想到四月初八日那晚的计划,敛容进屋,取过一直佩在身边的雁影长剑,手执素帕,轻轻擦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关岚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府东厢房灯火通明,李砚云坐在湘榻上轻轻摩挲着铺在腿上的金色襕边大红织凤喜服,指腹沿着金色凤羽攀上衣领,抚摸着一边领子上镶着的莲子米大小的九颗大圆珍珠,玉指的颜色与珍珠几乎浑然一体。 “二小姐的这套喜服可算是绣好了”,拟香笑吟吟地捧过茶盅,搁到红木矮几上,“大小姐这些天累坏了吧”,她顺着李砚云的目光看去,“这样别出心裁的喜服即便宫里最好的绣娘也是绣不出的,二小姐穿在身上一定美若天仙,她也一定会记得大小姐你这一针一线的恩情。” “她不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承望她感激我”,李砚云笑若丹霞,“母亲每日在济过堂不问俗事,汐儿没有娘亲亲手缝制的嫁衣出嫁,未免凄凉,将来也难免会被裴家的妯娌取笑,我这个做长姐的怎么忍心看着她受委屈,只是汐儿这孩子未免太过骄纵,如果不把她锁在屋子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自古娶则为妻,奔则为妾,以她的性子和那个叫刘小挚的私奔根本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我们堂堂首辅家的千金怎么可以随便嫁给人家府上仆人的儿子为妻呢,更何况,梅家与我们李家如今已是势同水火了。” 拟香宽慰道:“二小姐年纪尚小,又从小养在深闺里,哪懂什么世事人情,只觉得谁能顺着她的意,谁就是对她好,眼下二小姐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等过上一段时间,二小姐为人妻为人母了。自然就会理解您与老爷的一片苦心。” 李砚云握起她的手,笑道:“拟香,这些年多亏有你在我身边,时时宽我的心,我心里的苦也只有你最清楚,我自小就没有娘,也不知道娘亲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也从来不知道有娘疼是什么滋味,遇到了什么委屈事都只能打断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身边只有你能让我倾吐肺腑。 尤其是这双腿残废了之后。那段时间我脾气暴躁,常常拿你出气,把你打得浑身是伤,你也没有嫌弃我。一遍一遍的鼓励我,安慰我。喂我喝药,夜夜陪伴着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在外人面前对你严厉。可心中早已经把你当作自己的妹妹。 我想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但我知道你未必愿意,沂王姬妾众多。我也不想你跟着他受委屈,你放心。待我亲事定了之后,我就给你寻个好人家,再给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说着,笑着用手绢试了试眼角,目光滑过榻上的大红喜服时,不禁黯了黯,“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得了阁,怕是要拖累你再为我守个一二十年了。” “小姐,拟香跟着你去哪里都不委屈”,拟香垂眸,声音低低的,“你跟沂王的亲事肯定很快就能定下来的,我们不是已经通知了安插在沂王府的暗桩了么,只要她一得手,小姐便能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李砚云一双杏眼难得的透出几分哀色,矮几上的琉璃宫灯映射到她的眼中,迷离闪烁,“三年前通知文绣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可是,现如今,我也依然还是李家的大小姐,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年华,失去了飞栖梧桐的羽翼,失去了握住一切的资本。” 拟香蹲下身子,替李砚云搭好腿上的蜜合色绒毯,笑道:“小姐,你怎么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了,你说人总该是要向前看的,不要总想着自己失去了什么,而是要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谁要是有福气娶了你呀,不管是家运官运还是财运一定都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李砚云脸颊上的梨涡深深的:“把这件喜服收起来吧,等会儿拿去给汐儿试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我也还有几日时间可以改改”,顿了顿,“父亲今日去过济过堂了,有什么消息么,汐儿成亲那日,母亲会出席么?” “夫人总归是二小姐的生身母亲,虽然文定时没有出席,但济过堂那边已经传出消息了,夫人初九日便会出堂,还要替二小姐梳头呢”,拟香一面小心翼翼地叠着喜服,一面微笑道,“想必夫人也不想二小姐嫁到裴家受委屈。” 李砚云笑着点了点头:“你去见过关嬷嬷了么,她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七成了,若不是那晚在满庭芳被司马骥的仆人伤到,估计早就好了。” “这些年来我们李府送往各个府邸的细作都由关岚一手调教,她精通六艺,不仅武艺出众,色艺更是双绝,她也一直是我们间接联络黎家的纽带。 当初训练这些细作的时候,一时寻不到合适人选,而且这也不能像富家公子考状元似得请一大推教书先生取长补短,所以黎楚泽才特意送了关岚过来,她帮了我们李家很多大忙,可谓劳苦功高”,李砚云眸光转冷,“只是,她毕竟是黎家的人,黎家帮助我们,但同样也有索求,虽然这桩事情已经秘密进行了许多年也未曾露出破绽,但夜路行多了总会遇到鬼,我心里也总是有些不安,万一事情败露,这个关岚必须要死。” 拟香想了想:“关岚武功高强,不是一般人能动得了的,而且我觉得黎家特意把关岚送来,其实就等于是让关岚抓住我们的把柄,好把我们紧紧攥在手心里。” 李砚云的面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平素的冷厉端严:“等我与沂王的亲事彻底定下来之后,就把这些细作全部撤掉,关岚也必须要死。梅荨不是等闲之辈,她一定察觉到了我们李家有这样一个花袭阁的存在,只不过关岚隐藏极深,她摸不到实质的证据罢了,所以花袭阁要尽快解散。不能让梅荨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那这些细作要不要也一并处置呢?”拟香眼底的光芒一闪即逝,以她的聪慧是必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只不过李砚云一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下人,她这么问也是想让李砚云对自己放心。 “不,她们不能杀,只杀关岚一个就成了”,李砚云声音冷冽淡漠。“细作人数众多。杀她们不但费力,而且会引起她们拼死的抵抗,到时候她们被逼急了。反而会坏事,但如果关岚死了,便会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她们都是关岚的弟子。武功自然不会高过师父,只要师父死在了我们手上。她们自然不敢出去随便胡说八道。” 拟香作恍然的样子,点头笑道:“小姐睿智,拟香受教了。” “时辰不早了,我们去西厢房吧”。李砚云抬手整了整鬓发,掸了掸身上的湖绿织云雁潞稠褙子。 拟香应了一声,出门唤了几个婆子进来。将李砚云从湘榻上了扶到了花梨木轮椅上,然后簇拥着去了西厢房。 到了李砚汐的房门前。众位婆子都自觉地垂手侍立在廊下,见婆子拿了钥匙开了锁,方推着她进了屋中。 屋子里跟前几日不大一样,不再是一地狼藉,却是干净的很,干净的什么都没有,除了四面雪白的墙以外,只剩下一床一榻一桌一椅,一点儿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空空荡荡的,连茶碗茶杯都没有,不过也是因为反正吃喝都有专人递送。 斜坐在架子床上一直守着李砚汐的王妈妈见到李砚云过来,忙起身一面擦着泪水,一面退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王妈妈也被锁在了这间屋子里,这是李舜特意吩咐的,明面上是照顾李砚汐的起居,实际是不让她有机会去济过堂向杨泠通气,等到成亲那日,即便杨泠知道了,也已经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 除了王妈妈之外,其他的丫鬟小厮也遭到了严厉警告:若是谁敢去济过堂胡说八道,小厮就送进宫中为监,丫鬟则送到教坊司为妓,吓得府上的下人这几日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巴不得二小姐赶快出阁。 只是令她们不解的是即便他们想去通风报信,夫人也是不会见的,济过堂这么多年的规矩,他们又不是不懂,再说了,即便夫人知道了,也未必会反对,嫁给裴家五公子对李砚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归宿,虽然李砚汐不同意,但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这点道理她会不懂? 对于这一点其实李砚云也微微有些疑惑,但也只能认为这是父亲太过谨慎小心的缘故。 未等李砚云使眼色,拟香便很乖觉的退出了屋子,而且很细心的关上了门,重新上了锁,以防李砚汐趁机逃跑。 李砚云转动轮子行到架子床边,望了一眼这个自被禁闭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的妹妹了,她只望了一眼,便骇了一大跳,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被什么搅得剧痛,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纷纷落下。 仅仅十多日不见,李砚汐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得,仰躺在床上,面色灰败,脸上瘦削的显得颧骨有些高,鸦发松散,额角上还有好几道深深的血痕,从前水灵灵溪水般的眼睛竟像是完全干涸了似得,没有半点生气,满眼都透着深深的绝望之色,直直地盯着冰裂纹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汐儿,姐姐来看你了”,李砚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用手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见李砚汐不会有什么反应了,她扭头对蜷缩在角落里的王妈妈冷声斥道:“你是怎么伺候二小姐的,她怎么会瘦成这样,这些天她难道什么都没吃么?” 王妈妈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李砚汐是她一手奶大的孩子,又是小姐唯一的孩子,如今她变成这副模样,最心疼的莫过于王妈妈自己了。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定亲那日之后,二小姐还发过一次大的脾气,将屋子里仅剩的桌椅床榻都扔了个遍,饭刚送进来就被砸碎,一日起码砸了二十多回。谁的话都不听,还趁我不注意,用所有能用的法子……自尽,这样闹了三四日后,人突然就垮了下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看,什么话也不说。不吃不睡。已经有整整两日了……”王妈妈双手捂住脸,再也说不下去了。 李砚云面色一冷,对着外头喝道:“送些温热的牛乳过来。” 未几。拟香就捧着一个棕红托盘过来,上头搁着一只青花瓷碗,她走到架子床边,执起瓷碗递到李砚云跟前。目光滑过李砚汐惨白瘦削的脸,不禁一窒。温声道:“大小姐,我来吧喂吧。” “我来”,李砚云取过拟香手上的瓷碗,舀了半勺牛乳送进李砚汐毫无颜色的嘴里。但很快,乳白的汁水便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李砚云连忙取过拟香早已备好的帕子替她擦拭干净。 李砚云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沉声道:“你去把府上会武功的小玲子叫过来。” 拟香心中已知其意。应了声是,便恭敬的退下去了,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三丫髻,脸上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被拟香带了进来。 “小玲子,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二小姐把这碗牛乳喝下去么?”李砚云也不等她行完礼,便问道。 小玲子想了想,点头道:“可以,只要捏住了咽部的两道穴,就可以让二小姐自然而然地吞下食物了。” 李砚云脸色稍霁:“好,你过去准备吧,你若是真能让二小姐喝下这碗牛乳,本小姐就赏你百两黄金,若是伤到了二小姐一星半点,就赏你一百板子。” 小玲子神色一肃,但并未惊慌,一径坐到床沿上,伸手聚力捏住了李砚汐的咽部,李砚汐的嘴便自然而然的张开了,只是她本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见小玲子向自己点头示意,李砚云忙舀了半勺牛乳送到李砚汐的嘴里,果如小玲子所说,这回,牛乳很顺利的通过咽部,滑入了腹中。 屋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喝了半碗之后,李砚云替妹妹掖了掖被角,便回了东厢房,屋子里只剩下了李砚汐,王妈妈,还有被吩咐留下来照顾二小姐饮食的小玲子。 在回东厢房之前,李砚云还吩咐管家送些二小姐喜欢的东西进去,尤其要送些时新的花卉,要将屋子好好装扮一番,最后又交代了几句安全上的问题,才回了自己屋中。 二人回去后,方想起去西厢房给李砚汐试喜服的正经事儿,拟香打算自己再去一趟,却被李砚云阻止了,她觉得李砚汐这副样子,不管穿再漂亮的嫁衣也是惘然,但转念一想,又吩咐拟香去了——正是因为妹妹这副模样,自己才要更为她尽心尽力,把她打扮得妥妥帖帖地嫁出去。 * 梅荨正坐在自家宅子里的葡萄架下看栊晴舞从阚育那里偷来的三千繁花剑。 这葡萄架是栊晴搭建的,就在栖雪居后头的一块空地上,四月里,葡萄藤上已经挤满了绿油油的叶子,在湛蓝的星空下,显得静谧无忧。 刘小挚两手支着下颌,有意无意地看着前头已被银色剑花包围的葱绿色线条,忽的,他听到前头有脚步声传来,浑身上下立刻打了个激灵,向梅荨快速地说了句什么,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不远处的刘承义抬眸望了一眼前头还兀自剧烈晃动的枝影,不由吹了吹胡子,而后走到梅荨跟前,敛容道:“这个关嬷嬷还真是一条大鱼,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帖了。” 梅荨的目光仍然落在舞剑的栊晴身上:“交易的时间定在初八晚上么?” “是”,刘承义躬身应道。 梅荨辞气悠悠:“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我们就等着收网吧。” 刘承义嗯了一声,犹豫片刻:“这桩事霓小姐已经知道了。” “我本也没打算瞒她”,梅荨笑道,“没事的,刘叔,霓姐姐做事有分寸。” 刘承义应了声是:“小姐,那我下去安排后面的事了。” 梅荨笑道:“刘叔辛苦了,过不了多久京城的事便会尘埃落定,到时候你就带上刘婶逍遥江湖,隐居山水。” 刘承义紧绷的脸颊终于一松,笑笑着离开了,只是转身之后,眼底却又透出一股深深的悲戚来。 他可以逍遥江湖,隐居山水,可梅荨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师爷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兵部武库司门口的两名守夜兵卒在昏倒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黑沉沉的天际和许多杂乱而轻微的脚步。 来人起码有百十名,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手里没有任何灯具,只借着武库司里微弱的值夜火光悄悄摸进了门内。 这些人虽然放倒了衙门的兵卒,有些来者不善藏头露尾,但单看他们身手迅捷配合默契就知道一定训练有素,而且他们似乎对衙门的格局了如指掌,不管去哪里都是一径而至,跟到了自己家似得,进去之后也是畅通无阻,里头巡夜的侍卫却都不知所踪。 黑衣队伍中,有两人是一到衙门口便脱离了队伍的,像是黑衣人中的首领,其中一人身材微胖,走到火光照不到的一处壁角里,揭开面上的纱罩,露出一张白皙圆丰,二十五左右的男子的脸。 他用面罩当扇子使劲儿扇着:“来自己的地盘跟做贼似得,这一路上戴着这破面罩,差点没把本少爷憋死。” 站在他旁边的比他高了个头的男子也赶紧解下了自己的面罩,替他家少爷扇风,谄笑道:“少爷,您本来就是来这里做贼的,虽说您是武库司郎中,是这里的头儿,但也只有监守权,没有处置权,您是来这儿替这些宝贝挪个地儿,当然得悄悄摸摸了。” “你是想说本少爷监守自盗么?”司马骥恶狠狠地瞪了仆从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仆从手里的面罩扇得更来劲儿了,咧嘴露出两大排黄牙:“小的嘴里当然吐不出象牙来。” 司马骥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仆从的脸:“本少爷倒是忘了,你的名字就叫阿枸。” 阿枸小心的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少爷,这里虽说是您的地盘,可还是小心些好。” 司马骥连忙捂嘴:“本少爷一时忘了这茬了,里头的巡逻守卫都处理妥当了?” 阿枸点头如捣蒜:“您放心吧,又不是头一回了,咱们都干了这么多回了,放迷药的事小的闭着眼睛都能做了。” “这一回可要发大财了”。司马骥拊掌笑道。“这个锦鲤阁的高爷出手可要比花袭阁阔绰的多了,可是整整翻了一番呀,可惜他这次是头一回跟咱们合作。要的不多,不过,即便这样,这些银票也足够本少爷去秦淮河玩上一年的。” 阿枸用袖子替司马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嘴巴裂到了耳朵根子上:“高爷说花袭阁与他的锦鲤阁都是南陲的商队,近几年来南疆一直动荡不安。他们便把南疆的天蚕纱运到京城来出售,然后再把京城的兵器运回南疆贩卖,牟取高利,他们这些商人还真是狡诈。不过倒也便宜了咱们,咱们收到的银票除了将这些兵器补足以外,还能剩下一大半。那可是咱们,呃……少爷您的纯利润。花袭阁是李舜介绍的,每次交易咱们还要分一杯羹给他,这锦鲤阁的报酬可完完全全是少爷您的,这锦鲤阁与花袭阁互相竞争,少爷,咱们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司马骥知道他这个仆从向来机灵,堪称他的师爷。先前与花袭阁的交易就是他负责分析利害,与顺爷谈价格之类的,最开始他还顾虑到这是掉脑袋的买卖,不敢与他们合作。 但阿枸却分析的头头是道,还弄出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来,说天时就是眼下朝廷争储夺嫡,所有人都忙着站队,压根没有人会留心这里,地利就是他是武库司郎中,整个武库司都归他管,人和就是他是沂王的小舅子,就算被别人抓到了马脚,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而且武库司的兵器存着也是存着,他做的只不过把这些兵器挪挪地,把这些旧的卖出去,再打造新的补充进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上头过来巡察,一看兵器闪闪发亮,还要给他升职呢。 司马骥听完,登时就一拍大腿,立刻与顺爷谈拢买卖,赚了一大笔银子。 司马骥尝到了甜头,胆子也愈发的大,所以就毫不犹豫的同意了与锦鲤阁的交易。 司马骥一听阿枸话中有蜜,立刻来了精神,面罩也不扇了,急急追问道:“怎么个发大财法?” 阿枸笑得贼兮兮的:“少爷,对付他们就要先兵后礼,等下回花袭阁的人再过来的时候,咱们就跟他说,兵器不卖给他了,那他肯定会追问,为什么啊?咱们就说,我们的兵器卖给别人了,他肯定想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断了他的财路,那咱们就……”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银子的手势,见司马骥会意的笑起来,接着道,“咱们把锦鲤阁的秘密卖给了他以后,再跟他说,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上,就把兵器卖给他吧,不过,咱们要涨价,涨多少就看少爷您最近手头紧不紧了?对付锦鲤阁,咱们也同样可以用这一招。” 司马骥捂着嘴,一副忍得非常辛苦的模样,伸出白皙的手指,指了指阿枸,笑岔了气地道:“还说人家狡诈,我看你才最狡诈。” 阿枸不好意思地笑道:“少爷您的口袋装满了,小的也可以跟着您沾点银子的光呀。” “好说好说,等按你的法子赚了钱之后,本少爷就赏你一万两银票”,司马骥慷慨豪气地道。 这时,两个持刀黑衣人走了过来,一个身材高瘦的走到了二人的面前,另一个则立在他们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左右巡视。 那名黑衣人道:“少爷,枸爷,东西都分箱装好了,一共二十一大箱,还跟往常一样,送到通州码头么?” 司马骥正要答话,却被阿枸抢先笑道:“当然是跟从前一样送到通州码头了”,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这是暗语,金浪,辛苦你了。等事情办完了,少爷会请各位兄弟喝酒,赏各位兄弟每人一百两银子的。” 金浪拱手道:“多谢少爷,多谢枸爷,小的这就下去办事”,说罢,转身同后头的黑衣人一齐往衙门里的一个班房里去了。 没过多久。那些黑衣人就全部换上了普通的青布直裰。打扮成普通的商人,那两个进班房的黑衣人则穿着较为体面的潞稠直裰,分别骑上两匹黄骠马。行在队伍的最前头,徐徐出了衙门。 司马骥见他们走了,才问道:“金浪跟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了,你干什么要瞒着他?等他见到接货人跟先前的不一样。自然就知道了,瞒不住的。” “少爷。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换个接货人来也很正常,再说了,他只是个替咱们跑腿的。没必要知道的那么详细”,阿枸敛容道,“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司马骥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加上他一向对这些事不上心。凡事都交给阿枸师爷打理,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他一面脱掉身上的夜行衣,一面道:“你把这里处置妥当,本少爷先走一步了。”说罢,将夜行衣塞到阿枸手中,一脸邪笑着扬长而去。 阿枸自然这位少爷火急火燎的要去哪里,他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把现场遗留的证据线索毁掉之后,也离开了。 武库司的官员被迷倒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虽然他们第二天醒过来也会觉得很奇怪,但却谁也不敢向上头禀报这桩事。如果真是库里的兵器出了问题,那他们也是有渎职之罪的,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所以大家集体沉默。 不过现在他们尚且处在昏睡中,自然是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假装成商队的那批人先要到大柳街寻个住处暂且住下,第二日一大早城门开启的时候再出城赶往通州码头,只要把货物交到了接货人的手中,拿到剩下的一半银子交差,那任务就算完成了,当然,司马骥既然能放心的让金浪去收取剩下的一笔银子,自然是把他全家人的性命捏在了手中,这个花样虽然老套,却非常实用。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大柳街,清冷的月光透过交错的柳枝泻在青石砖面上,阴森驳杂。 周遭一派寂静,连夜莺的叫声都没有,安静的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前头的金浪目光冰凝,握紧了手里的金刀。 突然,柳荫深处跃出一道银龙剑光,直劈马上的金浪,金浪瞳孔一缩,于电石火光之际拔刀出鞘,横刀一挡,瞬间击起一串火苗,同时金浪的身子腾空朝后一跃,那道剑气划过刀身,斜劈在了他身下的坐骑上,那匹黄骠马哀嘶一声,还未倒地马身变裂为两半,露出两大片血红整齐的切面来。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商队里的人全部从车下暗格中抽出防御兵器,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已经把他们当做饺子馅包起来的百余名黑衣人僵持起来。 此时,银龙剑光的主人已经跃空而起,同样是一身夜行衣,执在他手中的银钩长剑在月光中泛出霜雪寒芒,他的声音却比剑芒还要冰冷:“金刀铁浪,朝廷追缉了你四年,没想到你竟敢出现在京畿重地,着实勇气可嘉。” 护送兵器的这批人都是司马骥从网罗来的江湖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经过比拼,武艺第一的人方可胜任首领一职,而且这些人每年都要进行一次比试,胜出者就可以取代先前的人作首领,这个金刀铁浪便是最初的时候更名金浪加入的,且多年来一直蝉联首领一职,大家也都心服口服,司马骥也把他当作了得力干将。 “在下行不更坐不改姓,正是金刀铁浪,只是不知阁下何人,为何要遮头遮面,带人攻击我的商队”,铁浪立在漆黑的屋脊上,对同样立在黛瓦上的黑衣人说道。 黑衣人拉下面罩,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铁浪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铁浪借着薄薄的月光看去,眉间不由一跳,心道不妙,怎么惹上锦衣卫了,还惊动了高湛亲自出马,他心中快速盘算了一番,最后收刀执礼:“草民见过高大人,我虽身在草莽,但也素问高大人的侠名,你要抓的是我铁浪一人,与我的这些兄弟无关,更与这批货物无关,还请高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的这些兄弟,我愿意束手就擒,跟随高大人回诏狱。” “是条汉子”,高湛唇角微勾,“我原本对你这些货物不感兴趣,不过见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这些货物,我倒是好奇起来了,不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值得逃了四年的朝廷钦犯卸刀乞降。” 铁浪神色一寒:“高大人,盗亦有道,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雇主不想这批货物曝光,才会深夜遣我押送,目的只是为了不让盗贼抢夺,除了珍贵值钱以外,并无其他特殊之处,还望高大人不要为难小人。小人只是个凭手艺跑江湖的浪人,最重江湖声誉,小人进了缧绁不打紧,却万万不能让雇主因为小人个人的原因而遭到损失。高大人是侠义之人,还请您成全小人这点私心。” 高湛面色不变,此人倒是巧言令色,难怪逃了四年也没有被朝廷捕获,没想到今日却撞到了自己手上。他似笑非笑地道:“若我非要看呢?” 铁浪眼底的杀气一闪即逝,他分明就是冲着这批货物来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落到了锦衣卫的手中。他面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那铁某只好冒犯了。” 高湛莞尔一笑:“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金刀铁浪的厉害”,最后的两个字是灌了真气说的。十分宏亮,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银钩长剑就似乎明白了主人心意,登时银芒乍现,将周围一片照的如同白昼。 同时,站在他对面的铁浪也已经挥动金刀,从刀身上泛出的金芒如同旭日初升。耀眼灿烂。连灰黑的屋脊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底下着夜行衣的锦衣卫在一名千户的喝令之下,海浪般朝中央的人举刀冲了过去,一时间。刀剑铿然之声不绝,血光刀影交织一片。 而屋脊上的二人已经斗了不下百招了,胜负难分。 时间对铁浪来说是极为紧迫的,他面色一紧。刀风骤然凌厉,泻出一大片浑厚的金光。将周围的银光全都压制住了,罡风凛凛,但屋顶的黛瓦和周围的树木却都纹丝不动,而处在中心的高湛却能感觉到席卷而来的那股劲风所带来的强烈杀气与淡淡的慈悲气息。 高湛的黑色衣袍在半空中猎猎作响。他却没有挥剑阻挡,而是纵起身子随着一波一波推来的劲风飘悠而去,就像一片在狂风中随风飘扬的落叶。在退到三丈远的距离时,凛然杀气已经锐减。他轻巧的纵身而起,巧妙的化解了铁浪的这招杀手锏,菩提金影。 但他身子还未立定便听到一声锐响,循声望去,空中一道白光一闪即逝,却是铁浪在迫开高湛后不知向谁发了个信号。 高湛面色转冷,杀意登起,执剑朝铁浪疾驰而去。 铁浪面上却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金刀在他手中轻旋,划过一道完美的金色弧光,横在胸前,做防御姿势,似乎在等待着高湛的挑衅。 飞到一半的高湛,眸光一亮,忽然折冲而下,长剑聚力一划,一道银芒划过车上的半旧木箱,登时裂为两半,同时“哗啦啦”一阵脆响,一箱崭新的朴刀如水流般泻到了地面上。 罪证陡然暴露,铁浪面色大惊,这回轮到他拼命朝高湛挥刀了。 高湛却是不紧不慢,还剑入鞘,面对着铁浪锐利的刀锋,从容淡笑:“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发这支信号,说不定拼上性命还有机会救出自己的妻儿,如今事情败露,你又通知了雇主,你若不自行了断,那你的妻儿就只能为司马骥陪葬了。” 铁浪面色剧变,他立刻就意识到高湛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原本想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想法在妻儿的性命前登时化为泡影,他凌空收起刀势,落到了离高湛五步远的地方。 周围交战的双方见各自的领头收了兵器,像是要和谈,便也连忙停止打斗,只将武器横在胸前,作戒备之势。 铁浪双眉皱如锋刃:“你们抓了司马骥?” 高湛淡淡一笑:“你若是一开始便发现一向与我形影不离的心腹凌云不在此地,那你就不会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了,不过,即便你一开始就发现了,也是徒劳的,因为我是收到凌云成功抓捕了司马骥的消息之后再伏击你的。” “空口白牙,你以为我会信么?”铁浪虽然已经隐隐感觉有一个大口袋正在向他围裹,但他仍然不想放弃最后的挣扎。 “早猜到你会这么说”,高湛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簪子,信手抛了过去,“你可仔细辨认清楚了,看看究竟是不是司马骥头上的那支。” 铁浪伸手一捞,攥住簪身,举到眼下一瞅,面色大变,白玉簪子在他手中一折为二:“那为何你还要与我动手,早些让我自尽不就完了。” 高湛轻飘飘地道:“你不发出那支信号,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你是故意引诱我发射信号的?”铁浪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信号不是发给司马骥的?” 若是发给司马骥,高湛便不会在抓捕了他之后才引诱铁浪发信号。 “从武库司转移兵器这样的滔天罪行,没有一个人放哨怎么行?”高湛辞气不变,“而你就是那个为花袭阁放哨的雁奴,你在司马骥招募江湖客的时候便趁机混了进去,凭着高超的武艺担任首领,押运货物至通州码头,而在那里等待接货的人才是你真正的雇主,关岚。若是司马骥出了问题,或是货物在到达码头前被人截获,那你便可以发出信号示警。 不过,若我真的想要抓捕你们,绝对不会半路打草惊蛇,而是等交货的时候,再将你们一网打尽,那你的信号就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了,至多通报一下司马骥的情况,给她示个警,就像今晚一样。” 面对着眼前的人,铁浪的眼中头一回露出深深的恐惧,即便曾经江湖厮杀,命悬一线也不会出现的这样恐惧:“你故意让我示警,到底有什么阴谋?难道你不是为了对付花袭阁和关岚?” “不管什么阴谋都跟你无关了”,高湛辞气转冷,“我念你只是江湖谋生之士,不知其中内幕,且罪不及家人,我便网开一面,允你伏剑自刎。” 铁浪一直绷紧如钢的面色终于柔软下去,想起贤妻爱女的笑靥,即便铁骨铮铮的汉子也难忍热泪,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用芦箬编制的蚱蜢,沉默半晌:“这是小女一直想要的,高大人素来侠义,不知可否代我转呈小女。”说着,单膝跪地,将蚱蜢托举过顶。 高湛默了默,接到手中:“你放心,此物在下一定替你转呈。” “多谢”,话音还未落,铁浪面色一沉,已经举起了金刀。 “铮”的一声响,却刀剑落地的声音,铁浪猛然睁开眼睛,疑惑地望着挥剑阻挡的高湛。 这时,凌云已经到了此地,见到这一幕,唤了声“大哥”,劝道:“当年他杀人越货,青州邓家商队几乎全部死在他的刀下,他是朝廷追缉了四年的钦犯,私纵逃犯,可是重罪,大哥你要三思呀。” 高湛转身对身后的一名千户道:“将这些人全部带回诏狱,事情处理好就都散了吧。” 原是那些手执兵器对峙的人听锦衣千户说司马骥已经被捕,他们质于司马骥处的家人性命无虞,若是卸刀投降,指证司马骥,或可保得性命。他们见首领也已经放弃抵抗,索性放下的兵器。 千户执礼应诺,带着锦衣卫押着犯人离开了。 更漏四鼓,寂静的大柳街只余高湛三人。 “当年青州遭旱,他将钱帛散于饥民,虽于法不容,却也是江湖义举,后来因为朝廷追缉,被关岚庇护,才效命于她”,高湛主意已定,拍了拍凌云的肩头,对铁浪道,“这只蚱蜢或许可救你一条性命,你走吧,把金刀留下,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可再涉足江湖,关岚背后的势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金刀铁浪单膝执礼,没有多言,搁下金刀,毅然离去。或许大恩不言谢,便是如此吧。 高湛将金刀与蚱蜢给凌云:“找一具与他身材相貌相似的,毁去容貌,把这两样东西搁进去,再放出消息说金刀铁浪已死。” 凌云接过手中,与高湛一齐往回走:“若不是这回梅荨派人监视关岚,也不会发现司马骥竟然如此大胆妄为,贪心不足蛇吞象,司马骥就是例子,他若不是贪心,便不会钻进我们用锦鲤阁设计的圈套里,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梅荨厉害,连铁浪是雁奴的事都被她猜对了,对了,大哥,这个黎家要如此多的兵器做什么?” 高湛面色沉沉的,没有答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杨泠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昨夜锦衣卫的雷霆出击就像一滴水珠没入湖中,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 一来是因为高湛做足了保密准备,带去的人手全是信得过的兄弟,大柳街也以例行检查为由提前封锁了,二来司马骥与阿枸师爷一夜未归,对司马府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的事,谁也不会放在心上,而且司马骥在满庭芳受了伤,更是以此为借口休假在家,一直未去衙门办公,所以一直到次日清晨,司马骥被捕的消息京城也没有几人知晓。可怜司马骥若是知道是这个原因,估计在牢里肠子都要悔青了。 唯一知道消息的就是关岚了,她夜里看到铁浪发出的信号后,立刻离开满庭芳去了黎楚泽在京城的住地。 黎楚泽连夜遣了人去各个地方打探,都没有消息,最后机缘巧合在一家赌坊门口碰到一个因欠了一屁股赌债而正被赌场的东家追打的锦衣卫,在答应了替他还清赌债后,这名锦衣卫告诉了那人今晚逮捕司马骥与阿枸以及金刀铁浪已经自尽的消息。 与司马骥联手偷运武库司兵器的人涉及黎楚泽、花袭阁、关岚和李舜。 黎楚泽在朝廷中帮助李舜排除异己,用于交换的条件便是由他出面说动司马骥答应这个交易,毕竟李舜与沂王交情笃厚,而且司马骥又是沂王的内弟,所以此事由他出面劝服相对容易。 当然黎楚泽也只是跟李舜说把兵器运到南疆贩卖以赚取高利,虽然危险,但风险越大意味着收益也越大,商贾又向来喜欢做火中取栗的事,所以李舜也是半信半疑。他本是小心谨慎之人,这样的事他自然是不愿涉足,但他们二人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是不答应,黎楚泽随便拎出一桩事曝光,也足够他喝一壶的了,所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李舜当然不会亲自出马。他一直都只遣了一个府中的亲信代为洽谈。即司马骥口中的顺爷,对着司马骥也只是说他是中间人,为他与南疆一个叫作花袭阁的商队搭桥引线。从中收取一些利润。 每回交易前,关岚都要先将一半银票与李舜该得的那部分报酬交给顺爷,再由顺爷转交给司马骥与阿枸,他们二人再遣人将兵器从武库司偷运出来。运送到通州码头,对暗语。交给提货人关岚,关岚把剩余的报酬交给金刀铁浪,由他带给司马骥。 这些兵器出了通州地界,基本就安全了。关岚再交给早在码头准备好的黎家船只,一路南下。 虽然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但由于各方都极其小心谨慎。且各方之间事务分配也近乎完美,还有一个近似隐形的关岚。所以事情一干就是好几年也没有人发现,也没有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若不是这回通过追踪药粉将关岚挖了出来,这个地下交易恐怕仍然要深埋暗地。 原本当黎楚泽收到司马骥与阿枸被锦衣卫逮捕,铁浪已死的消息后,应该立即通知盟友李舜才是,可是奇怪的是,李舜一直未收到任何风声,真不知这黎楚泽打的是什么算盘。 李舜不知道这些变故,所以还在继续筹办幼女的婚事,因为事情发生的第二日便是四月初九,是李砚汐出嫁的日子。 内阁首辅家的千金出阁,侯爵的公子娶亲,排场虽不能与亲王相比,但也足够轰动整个京城的。不过,因为北方正在作战,朝廷上下一直笼罩在一片阴霾中,碍于在宏治面前的影响,所以两家一合计,便把亲事的排场降到了最低,低到不会让人觉得寒酸,但却足以在君主与百官面前博得好些个大拇指。 宴请百官是不可能了,喜宴只邀请了李家与裴家五服之内上得了台面的亲友,其中就包括了李砚汐的娘舅成国公以及永淳长公主。 因为永淳长公主的关系,李砚汐的身份也自然水涨船高,比京城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身份更为贵重,甚至比裴家五公子裴鸣的身份还要高出一截,所以按照大洹礼俗,喜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设在李家,赴宴之人都是双方两家最为亲厚的戚友,以显示女方身份的尊贵,剩下的一部分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便设在裴家,赴宴的自然是所有的亲眷好友,一般是新人行过大礼之后举行。 这日鸟儿尚在枝头鸣叫的时候,李家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仆人忙进忙出,不敢懈怠,府上到处都张灯结彩,贴喜扎花,一派洋洋喜气。 李府名义上的女主人杨泠也一大早梳妆妥当,出了济过堂,一径到李砚汐的闺房去了,女儿出嫁,作为母亲必然是要为女儿梳头的,这不仅是规矩,更包含了母亲对女儿一生的祝福。 杨泠身材适中,皮肤带着异样的白皙,可能是常年深居简出不见阳光的缘故,眉目如画,即便已经人到春秋,也可从她姣好的面容上看出当年的风华婉姿。 她穿着一件紫色绣九重翟紫色襕边一品诰命服,头饰发髻皆按品装扮,只是脸上薄施粉黛,并非严妆,加上平素不够保养,比同年贵妇更显松弛皱褶的皮肤在翠环珠绕下显得不胜憔悴。 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迈出济过堂一步了,府里除了一些年纪稍长的嬷嬷,根本没有谁见过这位神秘的夫人,当路过的丫鬟小厮看见品服盛装的李府夫人经过时,全都按规矩远远的避开,垂首侍立,恭敬之余,更多的还是悄悄抬眼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夫人。 杨泠面色平和,在一直贴身服侍她的丫鬟小念的虚扶下,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似无意的观赏着府中的景致。 晴空碧蓝如洗,几片薄云悠闲飘浮,微暖的晨光遍洒下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院中牡丹芍药相绽于阶,一派富贵春光。 这座府邸她在随李舜入住之前便已经到过,只是如今,楼榭亭轩,一花一木,都不复当年旧景。 故人已经黄土深埋,白骨支离,过往的岁月也已经云散风流,可那些逝去了再也追不回的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杨泠轻轻阖了阖眼,似要隐去满目云烟,她不敢在流连风景,垂眸加快了步伐。 十年礼佛悔过,终难抵往事尘埃。 她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抱着悔过之心修禅,本就是放不下执念心,心中既有执念,又何来修禅之说,这不过是自己逃避罪孽的一种方式罢了。 穿栏过榭,杨泠与小念到了东边李砚汐的闺房。 透雕灯笼锦的隔扇门虚掩着,已经没有上锁了,廊下垂手立着几个婆子,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红,刺的眼睛有些生疼。 门边一个婆子见到夫人,先是暗吃了一惊,然后加大了嗓门,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喊了声:“夫人。” 其余婆子也都惊了一跳,忙急急福礼。 门一下子被推开,出来两个穿着雅艳的女子,是拟香和李砚云。 李砚云已经近十年未见过杨泠了,印象中她的模样也早已模糊,眼下见到品装下透着些微衰老气息的杨泠,不由愣了愣,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她的脸上便爬上了大喜过望的笑容,声音也如珍珠落盘,可眼底却透着一股淡漠:“母亲,您怎么不遣个下人通告一声,女儿好去济过堂接您,本想着先去堂中候您,可女儿担心惊扰了母亲清修,所以不敢冒昧,失礼之处,还请母亲见谅。” 杨泠朝她平和一笑,没有言语,便由小念虚扶着进屋去了。 李砚云与拟香跟在她后头也折回了屋中。 屋子里装饰的活泼明艳,到处可见精致有趣的玩意儿,案几上的花瓶中也插满了各种时新的花卉,尤其是窗前梅花式高几上摆着的几枝西蜀海棠,淡粉缬晕,纤妍可爱。 落地花罩将屋子隔为两间,里间什锦窗下搁着一张花梨木嵌螺钿梳妆台,窗外是三两棵芭蕉。 穿着大红喜袍的李砚汐坐在台前的葵花绣墩上,雕花菱镜中映出一张精致娇小的玉脸,乌黑如锻的发散落在腰间,一双眼睛比先前略恢复了些生气,只是透过层层虚无不知看向了哪里,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然妥协。 与大多数的女子一样,哭过闹过,最后妥协,如果不发生意外,嫁入裴家后,也许用不了一年她就会谈话如常,再过几年,便会回归到与从前一样嬉笑任性的日子。时间能冲淡一切,她的这段青涩恋情最后也会被埋藏心底,孕育成回忆里的一段美好,就像午后的一枝清荷,夕阳中的一只蜻蜓。 立在她旁边的王妈妈双眼红肿,双手贴在腹前,见到杨泠进来,泪水忽然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上前跪在杨泠面前,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后头的李砚云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改口道:“夫人,你可算来了,今日二小姐出阁,我不能陪着小姐去裴府,我这心里实在舍不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喜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杨泠双手将她搀起来,用帕子替她试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你舍不得,十几年来,你一直是在替我尽母亲的责任……”她的声音在女儿回头的动作中戛然而止。 杨泠隐居济过堂的时候,李砚汐才刚满七岁,比李砚云小得多,此后她便一直再未见过母亲,杨泠的音容笑貌李砚汐早已模糊,只是偶尔会听奶娘提起,从前的母亲如何名动京中,如何貌美倾城。 李砚汐愣愣地看了母亲,良久之后,好不容易上好的妆一下子全花了。 杨泠徐徐走了过去,双手攀住她的脸,替她抹尽眼泪。 许是母亲手心的温暖,也或许是多日来的委屈无处发泄,李砚汐一下子就返身抱住了母亲的腰身,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大声的哭泣。 李砚云见状,朝拟香使了个眼色,拟香会意,推着李砚云离开了屋子,在外头的院子里候着,王妈妈也乖觉的走了出去,但房门未掩。 “娘”,李砚汐娇孺的唤声令母女之间十年的寒冰瞬间消融,“爹爹待汐儿不好,汐儿不想嫁给裴鸣,爹爹就把女儿锁在房间里,女儿只喜欢小挚,你跟爹爹说说,让他不要把我嫁给裴鸣好不好。” 杨泠眼中并未有太多的泪水,她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平和的面色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十年来他还是一点儿未变,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李砚汐抬起脸,疑惑地道:“娘亲,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杨泠摇了摇头,声音飘渺的像香炉上的云雾,“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自己出嫁的时候,想起了从前的恩恩怨怨。” 李砚汐没有听明白,也不想深究,紧紧抱住母亲的腰身:“娘。以后我可以常常见到你么?你不要再离开汐儿了。好不好?” “娘亲的债还未还完,等你的亲事一了,娘就会搬到城外的慧济寺清修……” “时辰不早了。早些准备吧”,李舜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中,还穿着上朝时候的朝服,想必是刚下衙。就往这里来了。 杨泠的脸色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和冷漠,没有抬眸看李舜一眼。拿起台上的浮雕并蒂莲犀角梳,替李砚汐梳起了发。 李舜的眼底也是淡冷的,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迈步离开了。 李砚汐也感觉到了方才屋子里的温度冰冰冷冷的。但记忆中母亲还是头一回给她梳头,温柔,轻舒。从未有过的溶溶温暖,她的脸上浮起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李舜出去后。王妈妈便进屋伺候去了,李砚云在廊下看见了妹妹的笑靥,脸上不由也舒展开来,眼中充满的欣羡,还有几分淡淡的悲伤。 “小姐,我们出去吧”,拟香微笑道,“宾客怕是已经盈门了。” 提到迎接宾客,李砚云立刻恢复到了平素的干劲儿,声音也宏亮了几分:“走走,快走,别耽误了正事儿。” 拟香笑应一声,推着她往后花园的荷鱼轩去了。 荷鱼轩已经人声喧阗了,绿衣黄鞋的丫鬟来往如织,宾客盈座,笑声配合着轩中一水儿的大红喜饰,让人一进去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浓浓欢喜。 裴家不用说,七个公子一个不差,其中最闹腾的就属裴夜了,尤其是在见到梅荨也来了之后,更是笑的欢天喜天,结果被他的六哥裴襄吐槽:“我怎么感觉好像你要娶媳妇似得。” 裴夜撇撇嘴:“五哥终于功德圆满了,六哥你也要赶快抓紧,要不是你们两个拖后腿,我裴夜如此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娶亲?” “把口水擦干净”,裴襄踢了裴夜一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不要做梦了,你再风流倜傥,人家也瞧不上你。” “你们两个在这里叽叽呱呱说什么呢,还不快给我坐在席位上去”,裴之庆揪起裴夜的耳朵,吹胡子瞪眼睛地道,“就你一天到晚不安生,今天你母亲祖母都不在这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在你李伯伯家把打得你皮开肉绽,看还有谁救你!” 裴夜哀嚎着被他父亲拎回了座位上,裴襄忍着笑也跟着坐回去了。 裴之庆朝坐在另一方宴几上的梅荨看了一眼,总觉得她与一人实在很像。 梅荨似乎察觉到了不远处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荷鱼轩中除了永淳长公主因病未来赴宴,成国公也因为要照顾公主没有来之外,其他人都是李裴两家的近亲,只有梅荨身份尴尬,但因为李砚汐执意邀请,梅荨也不想推却李砚汐的盛情,只好来了。 “姐姐,长公主是李砚汐的舅母,她怎么没有来啊,她的病很重么?”栊晴因为上次去过一趟长公主府,对这位长公主有些印象,所以好奇地问了一句。 梅荨淡淡地看着碧湖里才露尖角的荷叶,思忖起来:长公主是李砚汐的舅母,除非病情实在严重,否则,她没有理由不来,那么,这是巧合呢,还是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她正想着,李舜、杨泠和李砚云在丫鬟执事的簇拥下,双双到了荷鱼轩。 李舜笑呵呵地道:“诸位光临小女婚宴,不胜喜庆,诸位只管当做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束,只管尽情尽兴。” 杨泠表情淡淡的,随着李舜坐在主席,裴之庆是陪席,其他人则序齿而坐,男子居左,女子居右,因为都是近亲熟人,彼此之间来往频繁,所以并没未男女分席,各人的贴身丫鬟小厮则侍立在主子身后。 杨泠的目光不自禁的落在了末座的梅荨身上,眸子不由一黯。 坐在旁边的李舜察觉到了杨泠表情的变化,不由皱了皱眉,他记得梅荨去年离府之前见过杨泠,她们二人在济过堂独自相谈了很久。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这桩事一直是李舜心中的一个疙瘩。 他左右看了看,却不见管家林顺,随即朝李砚云使了个眼色,李砚云会意,自己转动轮子跟着父亲行到了距宴席稍远的碧湖边:“父亲,有什么事要吩咐女儿?” “林顺去哪里了?” “方才父亲一直在忙。女儿没有机会禀告父亲”。李砚云柳眉微蹙,“方才传来消息,说咱们安插在各个府邸的细作今天突然全都没有情报传来。我便遣林顺出去查看这些细作的情况去了。” 李舜皱眉思忖了片刻:“黎楚泽那边有什么情况么,是不是被关岚遣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 “花袭阁一向是由女儿掌握,关岚不过充当调教的角色,对于这些人的调派与执行的任务她向来都是不插手的。女儿认为应该不会是被黎家调用了”,李砚云顿了顿。“父亲,花袭阁很有可能曝光了,不过,父亲宽心。即便她们被发现了也不打紧,当初我们同意关岚当花袭阁的调教嬷嬷,不就是想着万一哪天事情暴露。正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关岚还有黎家的身上么,我们正好也可以摆脱黎家的控制。我已经遣林顺派高手去监视关岚了,万一事情真的败露,就可以立刻将她抓捕。” 李舜刚要说话,却看见府里一个小厮飞快来报:“老爷,大小姐,大门外有个自称是府上朋友的女子闯了进来,小的让她递拜帖,她说以她与老爷小姐的关系,根本不用帖子。” “什么人如此大胆?”李舜面色登时凌厉起来。 “李大人,李大小姐,怎么刚过完河就把在下给忘了么?”一个女子带着冷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厮立刻指着那人道:“就是她。” 关岚?李砚云眉间一跳,监视她的人哪里去了,心里想着,嘴上已对小厮道:“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小厮躬身退了下去。 “原来是关嬷嬷”,李舜皮笑肉不笑,“小女婚宴,嬷嬷要是来讨一杯喜酒吃,我自然不会拒客,但如果有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事,还请先行回去,待小女亲事办完再说不迟。” “我这会子过来,自然是来参加贵府喜筵的”,关岚凤眼更弯,“贵府如此热闹精彩的喜筵,我怎么敢错过呢?”说完,也不等李舜同意,一径往席上去了,坐到了梅荨对面的末座上。 前头的裴夜朝这边望了一眼,只觉得这个不速之客好像在哪里见过,绞尽脑汁想了半晌。 忽然一支银筷投进了他面前的洒墨玉杯中,酒水溅了他一脸,他愤愤一看,却见一旁的六哥裴襄捂着嘴偷笑。 裴夜无奈地掏出帕子抹干净脸上的酒水。 裴襄凑了过去,附耳笑道:“看不出,原来你是老少通杀啊。” 裴夜白了他两眼,没有理他。 这时,李舜与李砚云已经回到了席上,他正要执盏敬酒,却见末座的关岚冷笑着看向裴之庆:“儿女之间的亲事可要慎重呀,万一娶了不该娶的,比如仇人之类,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说罢,朝李砚云的席位处看了一眼。 裴之庆还未来得及细问,就被李舜断喝:“老夫诚心邀请你,你竟然在此大放厥词,那就怪不得我了,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妇人请出去!” “李大人,在下也不曾说什么,你何必恼羞成怒呢?难道真是被在下说中什么了么?”关岚辞气却是不紧不慢,“裴大人,不知道你觉得她眼不眼熟呢?” 众人随着关岚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女子从李砚云的身后满面寒霜地走了出来,却是拟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面目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整个荷鱼轩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拟香的身上。 梅荨把目光收回,搁下手中的竹制茶盏,似淡淡的感慨:“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 厅中的其他人还好,李砚云却着实骇了一大跳,楞了半晌,方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你是谁?” 拟香一身浅绿衣裳,在众人的注视下没有丝毫的不自在,面上一洗往日的灵巧乖顺,陡然变冷,一双眸子直直对视着眼前这个伺候了十三年的主子,冷冽似雪,还有一丝莫名的复杂。 裴之庆眼珠子一错不错的锁在拟香的脸上,幽深漆黑的眸底好像有什么在不停翻涌,就要碎裂而出。 李舜虽不知道这个拟香是谁,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她一定是关岚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他恍然惊觉,原来一直以为在自己掌控之下的花袭阁其实根本完完全全都被黎楚泽掌握着,自己遣了这么多的细作潜伏在各个府邸中,包括前太子、荣王和沂王,却没想到自己的府中竟然也有花袭阁的细作,而自己一直处在黎楚泽的监控之下而不自知。 李舜面色大怒,喝道:“来人,将厅中这两个搅乱喜宴的贼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一身劲装的佩剑男子应诺离去,未几便领着几百名护院打扮的守卫围了过来,手中全都持着清一色的朴刀,只待李舜一声令下,便能冲杀进去。 李舜是一品文官,不像亲王府邸可以有专属亲兵,他府中的这些守卫全是网罗来的江湖杀手,以护院的身份执行着亲兵的职责。 栊晴面色一冷。起身站在了梅荨的右侧,目光在这批手执兵器的守卫身上冷冷扫过。 “李大人稍等”,裴之庆忽然站起了身,眼珠子却仍然钉在拟香的身上,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母亲难道是织雨?” 裴之庆几个儿子面色不一,裴夜把那支银箸扔了回去。把手搁在唇边。低声问道:“织雨是谁?” 裴襄被惊了一跳,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有裴之庆的大儿子与二儿子才依稀记得,织雨好像是姑母裴之媗身边的贴身丫鬟。好像是唯一一个跟着姑母嫁去了王府做了通房丫鬟的,好像还生了个女儿叫赵枚,呃……难道她就是…… “是,我母亲就是织雨”。拟香的眼中射出冰针,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血石图章。举在身前,“这是我一岁生辰时,父王赏给我的寿礼,上头刻有我的闺名。景荣赵枚。李舜,你做梦也想不到我还活着吧,当年你派人杀人灭口。我和我娘侥幸逃得升天,你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报仇吧。” 李舜瞳孔大缩。令道:“还不动手。” “慢!”裴之庆挥手阻止,他虽然是客,但他却是超品级的侯爷,比官居一品的李舜可要大的多,官大一级压死人,侍卫全都犹豫了起来。 李舜额上青筋爆出,压住怒气:“鹤举,今日是你我两家结亲的大喜日子,你不要被她们的妖言迷惑了,有什么大事也要等办完了喜事再说。” 傻愣在一旁的裴鸣终于省过神来,伸手拉了拉父亲宽大的衣袖。 裴之庆用力甩开了他的手,面上冻成了一块千年玄冰,目光仍然没有转移:“你继续往下说。” 李舜眼中杀气登现,大喝道:“动手!” “放肆!”裴之庆冷如刀锋的目光扫过李舜,停在外头的持刀护卫身上,“本侯在此,谁敢妄动,不怕满门抄斩么?” 这些护卫被裴之庆凌厉的气势压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厅中剑拔弩张的氛围却没有丝毫减退。 关岚朝拟香看了一眼,拟香随即道:“我娘是桓平侯府的千金裴之媗的大丫鬟,后来随她一起嫁入了赵亲王府,裴小姐成了赵王妃,我娘一直伺候着她。赵王妃视我娘为姊妹,信任有加,这一点侯爷应该很清楚,可以说王妃的事,你们可能不知,但我娘却绝对不可能不知,这其中就包括王妃在出阁之前的一段隐秘情事。” 提到妹妹的那桩情事,裴之庆的脸色登时剧变。 当年妹妹心中有意中人,裴之庆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那男子具体是何人他却不知。当时京城正值三王夺嫡,他为了家族着想,硬是将妹妹嫁给了声望最高的赵亲王,却没想到一直默默无闻的宏治,当时的晋亲王如一匹黑马杀出,用雷霆手段接连除掉了其余二王,最后与赵王平分秋色。 后来赵王接二连三的出岔子,被先帝禁足在府中,他为了保住裴家基业,毅然决定投靠晋王,后来赵王被晋王逼成了穷弩之末,不得已发动了一场兵变,没想到却从头至尾都被晋王设计,最后兵败自刎。 裴之庆投靠晋王后,在帮助他坐上东宫之位出了很大的心力,劳苦功高,但因为裴家与赵王的关系,所以功过相抵,不赏亦不罚。裴家仍然继承祖上的侯爵,世袭罔替。 赵王死后,他府邸由晋王负责查抄,裴之庆便在晋王面前替自己的妹妹与侄女求情,希望晋王可以放过她们母女二人。 晋王非但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拍着他的肩说查抄赵王府的差事交给他全权处理,他亲口承诺,除了王府的男丁要全部赐死之外,其他的姬妾郡主皆可免一死,废为庶人。原本赵王妃是无论如何要赐死的,但看在裴之庆的份儿上,晋王也免了她的死罪。 可当裴之庆带人赶到赵王府邸接她们母女二人时,赵王府却已经成了修罗场,府中之人不管男女主仆,甚至半大孩童,尽皆丧命,而且全都是刀伤,伤在咽喉左胸等致命的地方,裴之庆当时就蒙了。愣了好久才让下人到王府各处搜寻妹妹和侄女,最后在一口井里找到了裴之媗的尸首,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四岁女童,但女童的头颅却被削去,井水染得血红。 裴之庆伤心不已,尸首从井里打捞上来后,他却无意间在井底发现了晋王府兵的令牌。他登时怒气冲天。挥剑斩断了一旁的一棵合抱大柳树。原来是刻薄少恩的晋王下的毒手,难怪他当时答应的这么爽快,原来早有后招。他本应该想到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可能放过赵王府任何一个活口的。只是碍于天下人之口,只能暗中派人去赵王府屠杀,而这个刽子手很有可能就是后来担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阴纲。 自此以后,裴之庆便远离朝堂。逍遥度日,当时人都道他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 拟香话中的意思,却好像另有隐情,他忙喝道:“你继续说。” 拟香幽冷仇恨的目光滑过李舜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父王自刎的消息还未传来,府中便有百十名黑衣人闯入。见人便杀,娘亲带着我跟在王妃和姐姐赵栩忆的身边,装扮成仆人的模样。打算通过后花园的小门趁乱逃出去,谁知黑衣人却很快就围了过来。其中为首的一人戴着黑色面罩,直追而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不想王妃却认出了他,还失声唤出了他的名字,他做了个手势,其余黑衣人便把我和我娘带走了,我娘拼了性命护住我,身上中了两刀,带我跳入了花园的湖中,追杀我们的黑衣人遍寻不到,怕遭到责罚,便谎称我们死了,我和我娘这才得以逃脱,但我娘伤势严重,妙手无救,临终前写下了一份手书放在我的身上,我稍长后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王妃出阁前心心念念一直放不下的情郎。” 裴之庆双目赤红:“他为何要下此毒手?” “王妃与赵王文定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郡主赵栩忆。王妃曾经把自己身怀有孕的消息托我娘悄悄告诉了那人,希望他可以抛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可没想到,那人贪恋富贵荣华,心中只有权力,更不想与已经与赵王定亲的王妃再有任何瓜葛,但他怕王妃恼恨,便时时写信抚慰,王妃日盼夜盼,只盼着他可以带自己离开京城,却没想到,盼到成亲那日也没有再等到他,王妃万念俱灰,成亲前夜,在房中悬梁自尽,却被我娘救下,后来王妃难舍腹中骨肉,含恨嫁给了赵王。 之后那薄情之人辅佐晋王,赵王兵败,伏剑自刎,他听说晋王令谕放过赵王女眷,他生怕自己与赵王妃之间的事被人发觉,又揣摩出晋王心中实不愿留活口的心思,便私下向晋王讨了一道暗谕,带着晋王的亲兵在裴侯赶到赵王府邸之前灭了口”,拟香唇角勾起一抹轻蔑冷笑,“李舜,还要我继续把你怎么逼王妃跳井的事说出来么? 你对王妃根本没有一丝真心,你当时只是个凭着闱试鱼跃龙门的贫寒士子,为了能在京城迅速的站稳脚跟,唯一便捷的办法就是与贵戚结亲,当时三王夺嫡,赵王势头最盛,裴侯又与赵王交厚,所以你就想方设法引诱王妃,你心中只有权力二字,为了能够手握权柄,出将入相,所有人都是你手中被利用的棋子”,她扭头看向坐在一旁面色发白的杨泠,“李夫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当初他与你结亲不也是这样!” 李砚云面色发青,厉声道:“拟香,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家的事轮不到你这个下人多嘴。” 拟香扭头朝她同情的一笑:“姐姐,你在赵王的疼爱下过了四年的郡主生活,你的父亲亲手杀死了你的母亲,你还要继续袒护他么?不过,也难怪你要护着他,虎毒不食子,他最后还是放过了你,把你带到了府中让你堂堂正正的做他的女儿,做李府的大小姐,也不算对不起你,只是不知道,母亲的仇,你要怎么报?” 李砚云心中像有一团乱麻,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厅中忽然陷入一派死寂,只有拟香冰冷的余音在厅中来回的回荡。 忽然大厅后头传来一阵朗笑:“李大人,我说了,这样精彩热闹的喜筵我是不会错过的。” 李舜望着末座的关岚,登时怒气冲天,一把掀翻身前的宴几。碗盘碎了一地,喝令道:“你们都是我招募来的府兵,唯我之命是从,你们都给我听着,厅中所有李家以外的人,都给我格杀勿论!” 裴之庆不由惊了一大跳,他原本只是想弄清楚妹妹的真正死因。却没想到李舜担心两家翻脸。怕裴之庆会把他这些年所行的不法之事向宏治揭露,再加上拟香在李府这么多年,手中握有大量的证据。他便要先下手为强。 李舜一声令下,外头三百名护卫全部持刀涌了进来,在李砚云还有杨泠被拉出去的瞬间,他们已经将其他人全部包围了起来。举刀齐拥而上。 李舜满是杀气的双眼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虽然把裴侯杀死在自己家中。自己很难置身事外,但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等他们全都死了。自己再想办法弥补。 他的目光扫过梅荨身上时,眉锋顿蹙,这个人他早就想除掉了。眼下正好趁此机会把她一锅端了。 包围圈正在渐渐缩小,一群人中。除了关岚、拟香、栊晴和裴之庆功夫尚可之外,其余人根本连三脚猫的功夫都算不上,尤其是裴家那七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全都吓得躲在几个女子的背后,手里虽然捡了几把刀防卫,可若是抖成筛糠的手也能杀人,那只能说老天太不开眼。 栊晴除了卸掉胆敢冒犯荨姐姐人的胳膊以外,其余人的死活她根本毫不关心。 拟香与关岚凭她们高超的武艺,脱身并不困难,不过她们奉了黎楚泽的命令,要安全带出裴之庆,所以只得留在厅中与这些护卫周旋。 关岚手中的还是那柄青光凛凛的软剑,青光一扫,便卷走了刺过来的一排朴刀,拟香手里的则是一对轻巧的霓虹双剑,在重重锋刃中左支右绌,绚烂如虹。 裴之庆身上却未带任何防身兵器,他劈手夺走一名护卫手上的朴刀,与关岚他们并肩站成一排,阻挡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这些护卫见那边的三人组难以攻下,便瞅准了梅荨这边,见她们一病一幼,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就全都调转刀头,朝她们劈了过去。 栊晴却咧嘴一笑,好像打的十分开心似得。 “小晴,小银花也闷了很久了,不如让它也出来放放风吧。” 栊晴咧着嘴点头,袖子一甩,小银花便闪电似得飞了出去,扑在一人的头上,啃瓜咬果般一口咬下,那人登时就像被变了戏法一样,倒地抽搐,其他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小银花已经挪了好几个地儿了。 “小晴,你给小银花喂的毒还真是有效哦,以前被它咬过的人,会立即中毒而亡,现在被它咬过的,得先剧痛个三日三夜,然后全身溃烂,穿肠烂肚而死,哎呀,这个死状真是可怜呀。” 那些攻击他们的李府护卫一听,全都呼啦啦又跑回裴之庆那边去了。 虽说关岚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可是围攻之人只增不减,还有一群废物拖后腿,她们额上也渐渐冒汗,有些体力难支,而裴之庆更是许久不曾习武,刀法生疏,若不是旁边的关岚和拟香一左一右补救,他好几次都差点丧命。 忽然,斜刺里一把长刀挑出,眼看着就要没入拟香的腹中,她身后又忽然刺出来一把银刀,正中持长刀人的手腕,那人吃痛,长刀登时失了力气,拟香趁势霓虹剑一刺,那人便倒地而亡。 拟香扭头看去,却见身后的裴襄盯着手里银刀上的血迹,脸色发白,几欲呕吐。 她些忍俊不禁。 裴夜看见了六哥的壮举,也两手握刀溜到了梅荨跟前,拍着胸脯道:“梅小姐不用怕,有我裴夜在,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伤到你一根头发的。” 梅荨呵呵笑道:“我穿了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裴夜噎了一下。 “不过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梅荨拧了拧眉,扭头隔着一群人头刀剑对关岚道,“擒贼先擒王,先抓到李舜再说。” 关岚也没空考虑为什么梅荨知道她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领而特意让她去擒李舜,只听得这个主意好,眼睛一亮,就“咻咻咻”连番几剑,劈倒了身前几十个碍事的人,纵身而起,朝李舜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未完待续) ps:今天会多,比平时晚了一些。。。。。 第一百八十五章 擒获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李舜见关岚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又无武功傍身,所以二话不说,立刻脚底抹油。 挡在他身前的劲装青年,面色一寒,雪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寒芒乍现,周遭一片登时沦为冰窖,雪剑横挡,轻而易举地便接住了关岚使出了九成功力的一招。 “六月回雪,春梦无痕,你是雪剑孤鸣”,关岚柳眉登蹙,手中的软剑已从中凹陷,形成一个优美的半弧形,她以剑为支点,借力后跃,与孤鸣在半空之中拉开一个六尺远的距离。 关岚冷冷的注视着与他对峙的男子,雪衣雪剑,气势凌然。没想到李舜还是留了一手,身边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江湖排名前十的杀手,想要擒住李舜怕是不大可能了。 当时黎楚泽遣她入李府,令她与拟香一齐将裴之庆安全带出,若是事情没有成功,便让她与拟香一齐同裴之庆陪葬。 黎家做事一向隐秘,除非危及到黎家核心,否则绝不会轻易遣大批人马外出办事,这次的任务,黎楚泽也只遣了关岚与拟香二人完成,如果事情不成功,她们自然不能落于官府手中,那自尽就是唯一出路。 思及此处,关岚的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雪芒登闪,白花花的刺得人的眼睛生疼,关岚下意识的眯起了眼,却不敢有半刻耽搁,执起软剑,全神贯注地与趁机攻来的孤鸣缠斗在了一齐。 吉时早过,李砚汐一身红妆,盖着璎珞绣凤盖头坐在房中,王妈妈侍立一旁,时间不断的流逝。却始终不见有人过来接她入花轿,外头院子里的氛围也有些奇怪,起先是一片嘈杂,她以为只是府中筹办喜事的缘故,没有多想,但后来却慢慢沉寂下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鸟儿在枝头七嘴八舌的叫的人心烦意乱。李砚汐按捺不住,一把揪下头上的红盖头,不顾王妈妈的阻拦。飞快地跑了出去。 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心中松了口气,本想就这样逃出去去梅府寻刘小挚的,但她刚刚跑出院子。就听见许多密集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兵器摩擦声,她躲在屏风后头。小心的抬头看去,却是府上衣着统一的百名护卫手执兵器匆匆而过。 瞧他们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往东边的荷鱼轩去的,李砚汐觉得事情不妙。母亲和荨姐姐都在那里,难道是父亲动了杀机,要在自己的喜宴上诛杀荨姐姐不成。她玉容一紧,提起裙裾又朝荷鱼轩拼命赶过去。 后头的王妈妈也喘着粗气追在李砚汐的身后。 荷鱼轩陷入包围的几人少了一个得力之人。立刻呈现弱势,拟香不但要注意四面八方朝自己刺来的刀锋,还有时时留意裴之庆的情况,时不时地还要替他补上几刀,一时间手忙脚乱,额汗淋漓。 梅荨瞧着李舜半天没出现,便抬眼环顾了一下周围格局:“我们先往后退,通过湖上的曲栏,往那边的蓬莱假山上去。” 听到有地方可避,所有人立刻精神一振,使出十二分的力,一面抵挡一面后撤,因为负责断后的是小银花,所以他们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撤到了碧湖旁,沿着湖上的朱漆曲桥,往中心的蓬莱假山上去。 待所有人都通过后,栊晴一剑斩断了曲桥,与众人一齐避到了蓬莱假山上。 通往这座假山的唯一途径已经被斩断,外头的人一时攻不进来,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身上的伤口在身心放松之下也开始逐渐疼痛,众人这才醒觉,连忙检查起伤口来。 梅荨朝栊晴递了个眼神,栊晴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递到裴之庆手里,冷冷地道:“这是紫阳丹,你们赶紧吃了吧,保证中了一百刀也死不了,最多残废。” “那还不如死了”,后头的裴鸣咕哝了一句,见父亲冷厉的眼神射过来,立刻闭上了嘴,身上的大红喜服已经沾满了血污,此刻看起来非常的刺眼。 栊晴显然非常不高兴,白眼也没舍得给一个,扔下药瓶,转身就走了。 “多谢”,裴之庆面上没有丝毫往昔的轻浮举止,大概是剧变之下,显现出了他内心真实的一面,他望着手心里这颗淡紫圆润的紫阳丹,苦笑道,“没想到你我二人还有相互扶持的一日。” “眼下事情被揭穿,裴侯有什么打算?”梅荨捡了个高低合适的石块坐下。 裴之庆眸光下垂,陷入了长长的深思中。 “拟香是一定会作为证人指证李舜与李砚云的”,梅荨望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辞气淡淡,“到时候,裴侯你也脱不了关系,虽然你并未参与太多,但是,齐王的死,你绝对脱不了关系。你若是肯首告李舜,那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最起码能保得裴家满门性命。” 裴之庆鼻子里叹了口气,仍是垂眸不语。 “如今你也看到了,李舜根本不讲丝毫情面,也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就下令将你与诸位公子全部诛杀,若是李舜这次可以脱罪,那他还会放过裴侯你么?只怕整个裴家都要万劫不复”,梅荨眸光转冷,“当年他为了掩藏自己的罪行,连自己孩子的母亲都可以残忍灭口,眼下侯爷你与诸位公子恐怕都已划在他的死亡名单上了。” 裴之庆的眉头皱成了个铁疙瘩,半晌方冷笑道:“这也正是梅先生你想要的结果吧,我与李舜玉石俱焚,沂王苍鹰断翅,荣王才可以坐上储君之位,呵呵,真是没有想到,折腾了这么多年,心机费尽,亲离众叛,到头来真正的赢家竟然是你和荣王。” “对侯爷来说,只有荣王继位才是裴氏一家最好的结局,不是么?” 裴之庆朗声一笑:“梅先生惊才绝艳,只可惜满腹才华都用在了这些阴沉谋算上,将来荣王得了天下。梅家恐怕也要坐拥半壁江山吧。” 梅荨没有否认,只淡笑道:“这些怕不是侯爷眼下需要关心的吧。” 一旁的裴夜见拟香扯下了自己的一段裙裾替裴襄包扎伤口,心里登时感觉极不平衡,忙闪到梅荨跟前,笑嘻嘻地道:“梅小姐,你让我们躲在这里,又把曲桥给切断了。我们要怎么出去呀。外头的人又不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无人相救,他们迟早会攻进来的。还不如方才就一鼓作气,直接杀出门外……” 他话还未说完,一支羽箭呼啸着从他的头皮上擦过,他下意识地蹲到了假山之下。摸着自己尚且完好无损的脑袋,长吁了口气:“好险。” 他说话的功夫。空中的羽箭已经密集如蝗地朝山上射来,众人都下意识的躲到了假山后头,被汗濡湿的双手贴在凉丝丝的假山壁上,感觉格外舒服。 裴夜小心翼翼地偏头朝外头飞快的瞧了一眼。原来是李舜已经调来了弓弩手,围在碧湖岸边,朝这边放箭。还好有这些假山阻挡,否则…… “你不说要杀到大门口去嘛。就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人还没到估计就被扎成刺猬了”,一旁的栊晴翻着白眼对裴夜说到。 裴夜朝她吐了吐舌。 栊晴没有理她,一旁的拟香却忽然面色一冷,跃身而起的同时挥出右臂,用剑鞘挡住了一支离裴之庆的喉管只有一掌宽的冷箭。 “嗞……”一阵利器刺穿血肉的声音同时响起,拟香面色一白,从一人高的空中摔落在地,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白羽箭。 蓬莱山上的假山巨石虽然能挡住一大部分羽箭,但因为湖岸离中心不是太远,正好在羽箭的射程范围之内,再加上箭镞密集,四面八方皆有,所以不集中注意力对付,很容易便会像裴之庆一样中箭丧命。 裴之庆面色一惊,想要过去查探拟香的伤势,但羽箭实在太过密集,这五步远的距离,硬是难以涉过,而一直与拟香躲在同一块巨石下的裴襄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气,冒着箭雨一把抱起拟香,把她带离了危险区域。 “放心吧,她吃了紫阳丹,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们只管担心好自己,不要再被流矢伤了”,梅荨瞧了瞧心不在焉的裴之庆。 裴之庆也意识到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立刻集中精神专心对付起左右透过假山缝隙贯入的箭镞。 但拟香受伤,主力大损,裴之庆只好无奈的挑起了大梁,可常年奢侈温软的生活早已经销蚀了他的体力,仅仅只过了一刻钟,他就开始面色发白,汗如雨下。 小银花这个时候是躲在袖子里不出来的,栊晴只管顾着梅荨,其他人瞧也不瞧一眼,所有人中只有梅荨最悠闲。最后裴之庆终于忍不住了,吃力地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呀,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会被射死的。” 梅荨无奈地耸了耸肩。 所有落在她身上殷切期盼的目光登时齐齐一黯。 不过也难怪她会如此,眼下这种情况除了硬撑着,还能怎么办,又不能凫水过去,这岸上全都是李府护卫,过去了就只能各自突围,根本是死路一条。 “要不我们凫水去对岸吧”,梅荨看着对岸的浓烟忽然说到。 什么?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惊骇质疑。 李府的侍卫要去湖对岸得绕一段路,他们就算凫水过去,也不能快过他们抢先上岸,游过去了也只有被杀的份儿。 “好了,不要犹豫了,大家记得游慢一点,万一游得太快提前到了岸边被他们杀死,那就怪不得我了”,说完,就和栊晴一齐跳了湖中。 其他人也没有别的办法,见她们两人身先士卒,只好半信半疑也都跟着跳下去了。 四月的湖水还是有些冰冷的,栊晴一面游,一面不停地扭头看梅荨。 他们在湖里凫水的时候,李砚汐已经跑到荷鱼轩去了,见到厅中混乱不堪,置满团花喜字的敞轩到处充斥的刀光剑影,脸色刷白,她抬眼四下焦急地张望。见到坐在厅中脸色疲惫的母亲,忙跑了过去,急急问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荨姐姐哪里去了?父亲该不会想在我的喜筵做出什么杀人的不吉利的事情来吧”,她又举目四瞧了一番,拧着两道柳眉。“鹤举伯伯呢?裴鸣呢?他们去了哪里?” 杨泠见到茫然天真的娇女。心中禁不住一痛,喉口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李砚汐惊了一跳,忙蹲身掏出帕子替母亲试净毫无颜色的唇角,掉着眼泪道:“娘,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吐血了呢?” 杨泠轻轻摇了摇头。抚摸着女儿的头,含泪道:“娘没事。是娘对不住你,娘这一生亏欠你太多。” 李砚汐使劲儿摇头,那脸贴在娘亲温暖的膝前:“汐儿以前不懂事,有怪过娘亲抛弃我。可是现在女儿长大了,知道娘也有自己的苦衷,汐儿不怪娘亲。汐儿只愿以后能常伴娘亲左右,再也不和你分开。” 杨泠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无声抽泣。 旁边的李砚云面色灰败,脸上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心已经不会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空洞,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忽然全都被挖走,身体里空空荡荡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她望着眼前舐犊孺慕的一幕,眼中蓦地透出一股深深的绝望来。 自己还能回到从前么?还能不顾母亲的在天英灵,继续腆着脸做李家大小姐么? 这样的身份,还有什么资格做沂王的正妻,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自己明明已经是个双腿残废的瘫子,却还不自量力妄想做王妃皇后,恐怕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我吧。 十多年的辛酸苦楚仿佛一下子全部席来,压倒了支撑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明明是那样的痛,她的眼中却始终流不出泪来,只是一双眼睛赤红如血。 她缓缓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镶银匕首,缓缓拔刀,刀身上亮如秋水的银芒一点点显露,映得她的玉颜好像虚幻如梦影。 “砚云!”杨泠被刀光反射,失声喊道。 被人发觉,李砚云下意识的加快了动作,将冰冷的锋刃一把架到白皙修长的项上,朝惊骇的李舜投去最后一瞥。 周遭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从未有过的安静,就这样结束吧,留着这条残躯,也只是徒留笑柄而已。 她轻轻阖上了眼,握住刀柄的素手青筋乍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惊恐的发不出声音来,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根本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也似乎没有人阻止,只有李舜拼命地往女儿身边跑,可终是迟了一步。 厅中突然闪过一道绯红身影,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便听到刀剑落地的铮然之声,屏息一看,却见李砚云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睁着一双杏眼,冷森森地盯着面前穿红襕蟒袍飞鱼服的执剑男子,仿佛要将他噬入眼中。 高湛面色冷峻,语调冰凉:“李砚云,前太子薨逝另有隐情,你作为幕后策划者,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本官怎么敢放你自行了断”,辞气骤然转沉,“奉皇上谕旨,将犯官李舜、罪女李砚云收监候审。来人,将他们二人押走,其余人等,禁足府中,没有旨意,不可擅自离开,否则,按抗旨论处!” 左右番子响亮一声应,摘去李舜头上乌纱,除去官袍,将他同李砚云一齐押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李砚汐完全不知所措,愣了半晌才扑到高湛面前,扯着他的双臂,嘶哑道:“高大人,为什么要带走父亲和姐姐,父亲是文渊阁大学士,是内阁首辅,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你不可以随便把他抓走。” “汐儿,好生在府里照顾你母亲,为父没事,事情说清楚后自然会再回来”,李舜举目望了一眼外头如火焰般涌动的锦衣卫,知道反抗亦是徒劳,索性束手就擒,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他虽被除去官袍官帽,可多年来的养成的威赫气质却丝毫未改,对高湛道,“还请高大人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的妻女。” “自然”高湛面色不变,朝凌云看了一眼,凌云会意,挥手唤上一名锦衣千户,将还兀自抓住高湛不放的李砚汐带了下去。 高湛见厅中的事已了,旋即往碧湖对岸去,此时,游得甚慢的几人还未到对岸,岸边准备放冷箭的李府护卫就全部被包围而来的锦衣卫卸了武器,梅荨一行人趁此机会赶紧上岸,虽然湖水并不太冷,但泡在水中实在太消耗体力,他们要是再晚来一点,估计梅荨他们没有被乱箭射死,也要力竭溺亡。 高湛伸手将梅荨拉上岸,掏出了一条帕子递给她:“你怎么样?” 梅荨随手接过,笑道:“没事,先前已经服过药了。” 高湛笑道:“青霓在府上等你,你赶快回去吧,她很担心你。还好赶得及,不然你若是有什么好歹,青霓可不会放过我。” 梅荨望了一眼被锦衣卫护送走的裴家众人与拟香:“关岚抓到了么?” 高湛点点头:“是你让她特意去与孤鸣交手的吧。” 梅荨笑道:“关岚与文绣一样,不会这么乖听黎楚泽的话束手就擒的,只要一寻到时机,她就会想办法脱身,所以让她去擒李舜,她自然乐意,她的武艺这么高强,想要擒住她,不下点儿套怎么行?”(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没落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高湛要留在李府处理后续事宜,梅荨带着栊晴先往家里去了。 二人堪堪走出李府正门,便看见门外一人立在一株合抱大柳树下往府内张望,见到梅荨是自己走着出来的,焦急的面色立刻内隐,很顺其自然的换上了平素漫不经心的笑意,打着手中的孔雀纨扇:“落汤鸡出来了?”辞气悠悠,但眸光却迅速的在梅荨身上扫了一眼,确认她身上连一滴血迹都没沾上,眼底才彻底平复下来,看向一旁的栊晴时也多了几分赞扬,弄得栊晴觉得极其别扭,还抓了抓湿漉漉的脑袋,寻思着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吃错药了。 “快回去吧,好冷”,梅荨搓了搓手,一径往前头桑荫下的自家马车走去。 几人上了车,车夫搁回马杌,一甩马鞭,马车便稳稳当当的向梅府驶去。 栊晴将车上备好的一条雪白绒毯紧紧裹在了荨姐姐的身上,满眼担忧的盯着她看。 “没事,姐姐就是有点冷,先前不是服过陆爷爷的药了么”,梅荨摸了摸栊晴的头。 栊晴把脸贴到梅荨膝前毛茸茸的毯子上,阖上了眼睛休息。 “她也就在你面前能乖点,你瞧瞧府里上下,老的少的,哪一个没有被她欺负过”,舞青霓嗔了一眼已经睡熟的栊晴,收起了扇子,“怎么样,我的火点的还及时吧。” “你及时的标准是不是看我有没有被箭扎成靶子啊”,梅荨信手取过她的扇子,随意打量着上头精致的刺绣,“你和高湛也太没有默契了吧,火都烧了那么久。他才冲进来,害的我在水里冻了好久,早知道应该再到假山上多等一下的。” “你又是抓司马骥,又是让我端掉花袭阁,今天又在喜筵上闹了这么一出,你能不能用你吃人脑的脑子给我解释一下,这当中有什么关联呀。你怎么敢笃定拟香与关岚今天一定会揭穿李舜?” 梅荨很认真的盯着舞青霓看了半刻钟。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解释完了。” “什么意思啊?” 梅荨作出一副比她还疑惑的神情:“你不是让我用脑子给你解释么,这会子我的脑子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过了一遍,怎么。你方才没有听到?” 舞青霓恨恨地敲了她的脑袋一记,训道:“给我正经点儿!” “哦!”梅荨摸了摸被敲痛的地方,老老实实地道,“司马骥被锦衣卫逮捕。他与花袭阁的顺爷合作把武库司的兵器偷运转卖的事必然会被揭发,到时候李舜就会被供出来。李舜若是及时得到了司马骥被捕的消息,他就会立刻做足准备,好把所有的责任都往黎楚泽身上推,所以我特意让金刀铁浪给关岚放消息。这样一来,黎楚泽就会赶在李舜下手之前把他推出去,说到这个。拟香还无意间帮了我一个大忙,拟香是关岚的弟子。听说我们抓捕司马骥前几日,李砚云还对拟香说了铲除关岚的话,这样,李黎二家本就貌合神离的关系就被彻底挑破了。” 舞青霓轻轻叹了口气:“兵法上说能充分调动自己的力量达成目标便是上谋,你却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真是诡才。小时候你鬼点子就多,那时候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天赋”,说到后头,她脸色不由变了变,不由垂眸咽下了喉间的叹息:可如今她却要把这些才华用在算计人心的事情上。 她怕梅荨看出端倪,连忙岔过话题:“拟香很早以前就进了李府,难道那个时候黎楚泽他们就已经开始涉足朝廷了?” 梅荨摇头道:“拟香先前是只身去李家伺机报仇的,但四年前关岚出现,在李砚云遣她去与关岚递消息的时候被关岚揭穿身世,她才成了关岚的弟子。对了,方才忘了问高湛了,林顺抓到了没?” “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哪一桩我们不帮你办的妥妥当当的,林顺一大早出去打探花袭阁暗桩的时候,就被我擒了,他没有功夫傍身,我抓他比抓兔子还简单。” “抓兔子很简单么?”梅荨小声嘀咕了一句,趁着李砚云还未问话前,自己先自觉地先道,“林顺一向对李府忠心,从他口中很难问出什么,我让你们抓他,是为了好让司马骥指认林顺就是那个花袭阁的顺爷。” 舞青霓有些担忧:“李舜是皇上用来制衡晋崇钰的棋子,这回皇上会下决心处置他么?” “世易时移,过去是,并不代表现在也是”,梅荨靠到车壁上,“李舜倒台,还有蔺羲钦补上,他可是皇上着手栽培的首辅,蔺羲钦的表现也让皇上很满意,即便没有李舜,制衡晋崇钰也不成问题,更何况,晋崇钰抵挡北元大军,如今已是元气大伤,暂于朝廷无碍,最为关键的是皇上已经向李舜亮出了刀锋,我才能推波助澜呀,不然,高湛也不会这么快拿到皇上的谕令。” “这么说,这回李舜是彻底不能翻身了?” 梅荨面色有些疲惫,阖上眼道:“事情没到最后,下什么结论都为时过早。” “你说话怎么模棱两口的,难道李舜见到高湛后便乖乖就范,是还有什么保命符么?”舞青霓担心她身上还未干透,睡着会着凉,便寻各种话题打扰她,梅荨虽然只是“嗯、啊”的敷衍,但总算是半睡半醒的熬到了家中。 梅荨在屋子里休息的时候,裴之庆已经穿戴妥帖,进宫面圣。 绿呢小轿停在巍峨轩丽的宫门前,裴之庆掀帘从里头走了出来,他驻足凝望了宫门片刻。 自从二十年前知道妹妹被宏治暗害后,他就主动避开朝堂,除了重大节庆以及皇后皇帝的千秋外,他几乎从不入宫门,今日面圣,恐怕是此生最后一次进宫了。 他却没有不舍,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欢畅,如鱼返大海,鸟归天际。几十年来为了承续祖上的荣誉,裴家的名望,他牺牲了亲情骨肉,舍弃了子孙的前程梦想,还要用伪装将自己重重包裹,即便深夜降临,也不敢丝毫放松,像活在一个套子里,疲累无比。 七个儿子也都因为他特意的放纵,而没有一个适合继承侯爵之位,所以他才决定与李家结亲,间接的与永淳长公主结亲,以此为儿子铺平道路,却不想,终不过一场梦幻泡影。 罢了,如斯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好。 裴之庆毅然踏进了宫门,入了乾清宫,便除帽跪地,与宏治单独叙谈了近一个时辰,后来,朱门拉开,裴之庆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面朝橘红的夕阳,深深吐了口气,最后提步离开。 裴之庆首告,拟香为证,锦衣卫很快便搜罗到了大量李舜父女二人不法的证据,其中就包括了诬陷齐王谋反的大案。 李舜的案子很快便被判了下来,李舜本人被免去官职,处秋后斩首,李府被抄。查抄李府整整用了十一日的时间,除了数不清的金玉之外,还抄出了许多名画孤本,其中就有一幅一峰道人的《九峰雪霁图》。 不过,虽然此画珍贵,但夹杂在其他如山的名画中,也并不显得十分突出,若不是被经过李府的梅荨发现是赝品,还被指出执笔之人是成国公杨溥弘的话,估计查抄的锦衣卫中无人会注意。 其实即便被梅荨指出了也并没有什么稀奇,李家与成国公的关系谁人不知,李舜有一幅杨溥弘的墨宝也不足为奇,这回若不是因为永淳长公主的关系,估计成国公也是脱不了关系的。 一日后,裴家被褫夺侯爵封号,收回高祖所赐的免死铁券,贬为庶人,迁离京城。 一夕之间,京城威严赫赫的两大府邸忽然间消散如云烟,满城哗然。 但李砚云却一直被羁押在诏狱里,并未有处置结果下来,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神秘。 而抄家那日,杨泠与李砚汐摘尽珠玉,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赶在城门关闭前徒步走去了城外的慧济寺,暂居在那里。 之后,裴之庆遣散了所有的奴仆,举家离开了京城,三辆马车行到城门口时却碰到了被赦免罪责的赵枚,与裴襄一番交谈后,赵枚并未随他离去,只说待京中的事了后,再出京寻他。 裴襄将身上唯一一只从小佩在身边的青玉玉佩赠给了她,随后便上了马车。 赵枚在城门口望着远处的烟尘渐渐淡去,方转身回了城中。 她是花袭阁的细作,是黎家的人,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前,她是不能也不可能逃掉的,如文绣一样,即便逃到了天涯海角,也依然逃脱不了黎家的掌控,所以她不想带着这重身份拖累裴襄。 除了李裴二府被京城人所道之外,还有昭市街满庭芳的查封也成了京城男子们扼腕叹息的对象,昭市街的三珍坊在短短的一年之内一个不剩,实在是一大噩梦。 很少有人知道满庭芳被查抄是因为一个被叫作关岚的人,她明面上的身份是满庭芳教授技艺的姑姑,暗地里是李府花袭阁的教引嬷嬷,但她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承认她的第三重身份,所以她是除了李砚云以外第二个没有被处置的人。(未完待续) ps:今天俺要处理一下六月中旬的一场重要考试,所以只有三千字的一更。。。。俺争取明天多更一些。。。。。。。。 第一百八十七章 求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与去年一样,今年的四月也极不寻常,去年工部尚书钱丰裕的入狱仿佛是为这风雨满城的一年拉开序幕,钱丰裕被李舜灭口,承担了他和沂王的全部罪行,而如今李舜深陷缧绁似乎也是重复了钱丰裕的辙印。 眼下大洹内中积弊,外有夷狄,遍体疮痍。李舜下狱后,蔺羲钦意料之中的晋升为内阁首辅,即便没有宏治的有意栽培,论资历也该排到他了,所以朝廷上下并无异议。 从江南赶回来的沂王非但没有向李舜求情,反而落井下石,说自己被奸臣蒙蔽,把罪责全部扣到了李舜和李砚云的头上,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而且也非常赞同蔺羲钦接替李舜成为首辅,因为在他看来,蔺羲钦从前替李舜跑腿,李舜又替自己跑腿,所以眼下李舜倒了,他自然而然应该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为自己效劳。 可他却不知道,蔺羲钦心中却在暗赞梅荨:之前她许诺自己的,果然没有食言,自己终是登上了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位置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心中的梦想,更是因为一旦入阁,便是走上了独木桥,狭路相逢勇者胜,要保证自己不被吃掉唯一的法子就是吃掉别人。 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摇尾乞怜,如今总算是拨云现日。 蔺羲钦接管了户部,下朝后便直奔文英殿,与仅剩的另外两名内阁大学士一齐处理户部账务,将这十年来的账务全部清理了一遍,无形之中又给李舜多添了好几条罪名。 如今沂王捉襟见肘,折了李舜与裴之庆。已是断了双臂,而且因为司马骥的事情,他还被宏治禁于府中。其实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沂王都牵扯在内,若不是考虑到储君之位,即便摘了他亲王的头衔也不为过。 沂王在成日里在府中长吁短叹,可身边连一个出谋划策的人也没有,朝中更是没有一人为他说话。就这样苦苦熬了两月余。宏治非但没有消失气,而且对他愈加冷淡,甚至在考虑是否要将其余诸位皇子加封为亲王。 沂王知道对他来说这是个非常危险信号。这说明他的父皇已经在开始考虑其他储君人选了。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府中大病了一场,直到一个神秘人的深夜暗访,也不知道二人相谈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之后,沂王就如同服了灵丹妙药一般。立刻恢复如常,每日在府中阅览书籍,还时常给宏治上书请罪,用以联络父子之间久违的亲情。 这个法子效果似乎很好。一个月后沂王的禁足被取消,重返朝堂,而加封其他诸皇子为亲王的事情也没有再被提过。 十几日后。北关传来捷报。 荣王大败北元主力,并亲率二十万大军长驱漠北。趁北元后方军备空虚,直捣鞑靼王帐,活捉哈木良,哈木良之子趁乱带领仅剩的八千兵马逃到绝雪谷以北。 围攻宣府的北元大军得知大汗有难,连夜率兵撤回,却在半路遭到戚睿大军夹击,损伤殆尽,主帅剌真战死,乌也被擒,自此,北元生力军全部被歼,漠北绝雪谷以南的大片肥沃的草场全部归属大洹,宏治还在该处设立了槊府,遣原兵部右侍郎为知府,管理槊府军政。 而晋崇钰在上回的战役中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最后刃卷箭尽,力竭而亡,与同去的一万将士折剑黄沙,血溅漠北。 荣王率军赶到后,把所有将士的尸身就地掩埋,并把晋崇钰的尸身与佩剑带回关内。 后来大同府三军缟素,拥护荣王为大将军,跟随荣王齐心奋战,同仇敌忾,成功击退扣关的北元大军,并追随荣王出关,追亡逐北,横扫狼烟。 宏治在得到捷报十三日后,荣王率军凯旋归朝,宏治带领文武百官,亲自出郊五里相迎,并加封荣王为平北大将军,赐金银无数。 同去的宣国公公子宁箴亦被加封赏赐。 越两日,戚睿回京,加封为平策将军,赐金银万两,并将安乐公主许配于他。 边关之患解除,大洹上下无不欢庆,宏治令旨大赦天下,京城取消宵禁三日,普天同庆。 荣王回京之后,因为宏治的喜爱,局势开始变得明朗,但朝中大臣除了国子监祭酒宋鸿之外,其余大臣并未一致上书要求宏治尽快立储,他们只是象征性的上表为荣王庆功,除此之外,并无太多阿谀之词,这使得宏治甚感快慰,对荣王喜爱之余也添了几分放心。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这一切的平静都是由一双幽凉的手在背后默默安排。 荣王回京后并无居功自傲之举,似乎与从前并无两样。头几日他在乾清宫与父皇母后阔别寒暖,陪皇后在坤宁宫用膳,叙谈大漠风光,之后去了一趟缃山,去了一趟荷殿风回,再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阅书练剑,或是隔三差五与宁箴、程霂一齐去山中打猎。 他们还一直惦记着同去的护卫小影,因为回京那日场面太大,事情太杂,他们都没有见到小影去了哪里,荣王虽然也未留心他的去向,但他知道,小影一定是完成任务后又重新回到了梅府。 对小影来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任务,可在他们三人心里,却早已是血战袍泽,出生入死的一份兄弟情了。 九月的京城暑热已退,正是丁香落,芙蓉冷,汉宫秋老的时候。 梅府后花园的一株古梅苍藓鳞皴,疏瘦有韵,梅荨与舞青霓一行人罗坐在树下,临湖饮酒。 “菊花酒还是可以喝一些的”,舞青霓给梅荨斟了一杯,笑道,“还记得去年那坛在我坊子里还没喝完的梨花春么?昨日我让他给我取回来了”,她看了旁边穿着一身普通湛蓝直裰的高湛,“这会子就埋在栖雪居的梨树下头。等明年三月梨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喝。” “算上我么?”高湛执着洒墨玉杯,眸中尽是溶溶笑意,好像盛满了三月的春光。 “我们姊妹二人喝酒,有你什么相干?”舞青霓笑嗔了他一眼。 梅荨莞尔一笑,抬眸看向湖中三三两两的荷花。 自上回他们二人合力端掉李府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发生微妙的变化。尤其是舞青霓。虽然对高湛还是打击加调侃,但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爱答不理了,奇怪的是她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真是枉费她在风月场摸爬打滚了十年。 舞青霓向来比花解语,她见梅荨不语望湖,以为是他们二人的叙话引得梅荨孤寂失落,随即狠狠剜了高湛一眼。转移了话题:“眼下皇上对荣王可真是好,宫中有些老人甚至都说。简直比对前太子还好,东宫之位非他莫属了,小……梅荨,咱们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了。你带我去苏州吧,我还从未去过呢。” 梅荨笑瞅了一脸锅底色的高湛一眼:“行百里者半九十,只有亲眼看见荣王登基。我才会彻底放心,这个时候离开。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舞青霓想了想:“皇上大赦天下,李舜的命也保住了,再过几日便要流放惠州,你是在担心他么?” 梅荨摇了摇头,望着杯中的清酒:“他的名字早已经刻在别人的死亡名单上了,如今不过是换一种死亡方式罢了。” 高湛搁下手中酒杯:“你指的是黎家。” 梅荨点点头:“沂王的表现似乎有些反常,他除了偶尔会抱怨君上偏心寡恩外,其余时候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既没有灰心丧气,也没有气急败坏,好像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样子。” 舞青霓思忖片刻:“你是说沂王与黎楚泽有勾结。” “或许不只是他们二人。” “还有谁?”高湛与舞青霓齐齐问道。 梅荨正要开口,却见府上的小厮来禀:“荣王到了。” 舞青霓与高湛二人很自觉的避开了,一个是因为不想被认出,另一个是因为身份尴尬。 梅荨则往正厅而去。 刚行至正院,便看见荣王由刘承义引着过来了。 荣王穿着一身荼白儒衫,但举止间却透着将帅气度,好像千军万马的气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但眸底那抹与生俱来的温润却怎么也遮掩不了。 梅荨欠身执礼,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 刘承义退在了远处。 荣王伸手指向院子里杏树下的石桌,辞气温和:“我这次能化险为夷,多亏了你为我周全部署,小影救过我多次,我本想好好谢他一番,可惜他走的太急,程霂和宁箴也一直在我面前念叨他,很想跟他一齐去山中骑马打猎。” “小影身份特殊,回了京城就不好再露面了”,梅荨并肩与他一齐往石桌走去。 “你在京城为我布局谋划,连李舜也在几月前被你擒获,你身子吃得消么?”荣王瞅了瞅她身上的雪白轻裘,“听说神医陆旷在你府上,有他在,想必先生身上的痼疾不日便可以痊愈吧。” “时好时坏,若是可以根治,也不叫痼疾了”,梅荨辞气轻松,揭过这个话题,“听说王爷你还带了些客人来我府上,不知所谓何事?” 荣王默了片刻:“我有一位好友想请府上的陆神医把个脉。” “既是王爷的好友,自然不敢推辞”,梅荨朝远处台矶下的刘承义望了一眼,待刘承义走到跟前,便道,“刘叔,你去把陆伯叫到花厅,就说有人寻他看病,他若是跟你要银子,你就让他来向我要。” 刘承义笑了笑,施礼退下。 “王爷,我们也去花厅瞧瞧吧”,梅荨提步往东边行去,“不知王爷的这位好友是谁?身份可方便向梅某透露。” “当然”,荣王一面跟着梅荨往花厅去,一面道,“其实并不是这位好友要看病,只是她的夫家是大柳街杏林药铺的学徒,前些日子药铺里来了一位身中奇毒的女子,京中名医都束手无策,她听说陆神医在你府上,就托我来向你开个口。” “她与这位中毒的女子有什么渊源么?” “没有,只是……”荣王顿了顿,辞气缓沉,“只是这位女子所中之毒与一位故人相似,如今故人已逝,所以……” 梅荨微微颔首:“这位姑娘倒是重情重义”,继而疑惑道,“她既是杏林药铺学徒之妻,王爷你又何以会结识她?” 荣王沉默不语,眸色也忽然变得晦涩不明。 梅荨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一路无话的往花厅而去。(未完待续) ps:今天无奈的被单位遣出去办事了,偷空借别人的电脑上传的,依然是三千字的一更,大家见谅。。。。。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手书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西边的秋阳泛出淡淡的金色,斜铺在花厅的雕花窗棂上,透着一股薄薄的初秋晚意。 花厅里坐着三人,最左边靠窗的一个女子穿着通身的黑色,双手戴着黑色手套,脸上也被黑巾裹得只剩下一双疲累而倔强的眼睛,正出神的望着窗前一瓶插在旧铜觯里的野菊花。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双十女子,白皙微丰,穿着普通的丁香色缠枝葡萄暗纹褙子,双手很规矩的贴在膝前,目不斜视,只是偶尔关切地瞧一瞧她身旁的女子,一看便知熟知礼数。 两人对面的是个年轻男子,穿着青色夹稠直裰,目光清澈平和,一旁的茶几上还搁着一只半旧的药箱。 厅子里安静的很,三人都没有要交谈的意思,未几,一阵凝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荣王当先走了进来,温声道:“竹苓,她便是梅荨”,扭头望了一眼紧随而来的梅荨,向穿着丁香色衣裳的女子介绍着。 梅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瞬间有些青白,心头也猛然一颤,好像被铁锤重重砸了一记,面对竹苓投过来的目光,她忙垂下了双目。 竹苓与坐在对面的男子向荣王二人各施了一礼,因为早闻广陵梅琴身染痼疾,所以见到梅荨苍白的病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后头戴面巾的女子也跟着徐徐起身,屈膝施礼,或许是太多虚弱的缘故,就这样几个简答的动作也使得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还好及时抓住了椅子上的扶手。 “不必多礼”,荣王连忙说道,又扭头对梅荨道。“这位是杏林药铺的学徒沈初,这位是竹苓,这位便身中剧毒的阴娉姑娘。” 经过这样一番介绍礼仪,梅荨干涩的嗓子已经稍稍缓解,她微微颔首:“陆神医稍候便来,各位稍等。”说罢,便垂目走到了离竹苓较远的一张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虽然早知道梅荨性子清冷疏淡。但她这样的冷漠还是让有求于人的竹苓三人感到极不自在。不他们由都垂下了眼睑,各自坐下。 荣王也没有打算要暖场的意思,坐在一旁不远处的玫瑰椅上。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对面的阴娉身上,眸子黯淡了下来。 阴娉似乎感觉到了荣王的目光,顺势抬眸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眸子透过自己看向了虚无处。略略想了想,也没有觉得奇怪。 竹苓能感觉到荣王心中的痛楚。她欲开口安慰,但又觉得场合似乎不大对,嘴角翕翕,望了远处的梅荨一眼。终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沈初本也不擅言辞,厅中氛围便这样凝固了下来,还好这时外头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声音:“我可是你们的贵客。哪有主人驱使客人干活的道理,我陆旷可不是什么人都救的。我要是心情不好,就算皇上病的快死了我也不去。” 话音刚落,陆旷便一脸幽怨的出现在了花厅门口,抠着耳朵随意扫视了一眼,目光在阴娉的身上淡淡凝了一瞬。 天下人都知道陆旷脾气古怪,所以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大家都只当作没有听到,荣王也只是略略皱了皱眉。 梅荨起身,垂眸道:“既然陆神医到了,梅某就先告退”,说罢,转身就要走,却被陆旷一把拖住:“你不会是想背着我去哪里逍遥快活,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干活吧,我不管,你要是走了,我也走!” 竹苓他们都把殷切的目光投在了梅荨的身上。 “陆神医,小姐还有事要处理”,刘承义忙上前替梅荨解围,“这会子不处理好,晚上又要熬夜了。” 陆旷背剪起双手,大喇喇地跳到玫瑰椅上,执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好啊,那你们明儿再来吧。” 荣王正想对梅荨说些什么,却见梅荨不发一言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便改口对陆旷道:“陆神医,还请你为这位姑娘诊治。” “你就是荣王”,陆旷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晚辈正是。” “还算是懂礼貌”,陆旷跳下椅子,走到阴娉跟前,坐到了刘承义搬过去的一张八角绣墩上,翘起二郎腿,“把面巾摘下来,我看看你中毒的情况。” 阴娉默了默,伸手除下面罩,露出了一张蜡黄瘦削的鹅蛋脸,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若不是触目能及的皮肤上都布满了梅花大小的红斑,一定也是个可人的女子。 竹苓与沈初都没有见过,如今一看,不由骇了一大跳,那些红斑仿佛滴滴殷血从肤下渗出,能让见到的人的心陡然缩紧。 荣王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陆旷却辞气悠悠:“噬魂毒天下无解,老头子我也是爱莫能助,最多给你用‘三关封穴’延长你的寿命,减轻你的痛苦,至于能活几年,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要是能够静心调养,不妄动*,不劳苦劳心,或许能多活几年,不过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老头子的话想来又要变成废话了……” “小女子心中确实有一事未了”,阴娉的声音气若游丝,“若不是为了这份未了的心愿,这两年我根本撑不下来,陆神医,我知道此毒无药可解,只要能稍稍减少身上的痛苦,只要能再多活哪怕一年,我也心满意足,还请陆神医成全。” “你先不要高兴的这么早”,陆旷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说的方法,暂时不适合你,只有等到你被毒药折磨的快气绝身亡的时候才可以用,换句话就是,我延长你的寿命不过是延长你被毒药折磨的时间,怎么样,你还要我救你么?” 阴娉的的脸上看不出来是否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忽然黯沉了下去,默然许久、许久:“我想应该不用了。” 陆旷笑了一声:“害怕了?” “中了此毒之人哪一个不想尽快结束痛苦,自尽之人比比皆是,我想应该没有谁愿意延长这份痛楚吧”。阴娉的辞气中透出深深的绝望,“再说,我的心愿很快便可以达成,没有必要还要再受此煎熬。” 陆旷起身,朝众人摊开两手:“那没我什么事了”,说罢,不顾众人脸上阴郁的表情就要转身离开。 荣王却蓦地起身。手像铁钳子一样一把钳住陆旷的手腕:“真的没有办法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药可以减轻毒发带来的痛苦么?” “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陆旷不管怎么大吼大叫都甩不开似乎魔怔了的荣王,只得赶紧回答的问题好尽快脱身,“没有没有没有!什么药也没有。毒发不过六七年就会死掉,而且是在剧痛中闭眼的,呃,不。大部分都是死不瞑目。” 荣王的手忽然无力垂落,在原地足足站了半刻钟。方踉跄着出了花厅。 梅荨一直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抬眸望着门外金色的夕阳,一动也不动。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她与阴娉。 阴娉重新戴上面巾,徐徐走到梅荨跟前。坐在她旁边的玫瑰椅上:“梅小姐,我方才说的心愿与你有关。” 梅荨不记得花厅里的人都是什么时候走的,听到有人说话。方回过神来,面色恢复到平素的浅淡:“姑娘但说无妨。” 阴娉默了片刻:“梅小姐。我听说府上的舞青霓与高湛交厚,李舜又是被高大人抓进诏狱的,我这里有父亲生前的一封手书,你能不能替我转呈给高大人?”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递到梅荨跟前。 梅荨没有立刻伸手接过,目光在那封浅黄的笺纸上停留了片刻,又打量了一下阴娉的年纪,思忖片刻:“你是前锦衣卫都指挥使阴纲的女儿?” 阴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两年前,父亲暴毙而亡,母亲投缳自尽,我被族中之人赶了出来,后来被牙子卖到了教坊司,竞标初夜那日,我仍然不肯就范,按教坊司的规矩选择喝下了噬魂毒毒药,才允许被放走”,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声线却倔强的保持平稳,“我被卖去教坊司的时候才十一岁,样貌出众,能歌善舞,本来是可以在坊子里被姑姑调教几年再放出去竟高价的,可我在坊子里的时候被一个员外相中,出了比花魁还要高五倍的银子要我陪他,坊子里的执事妈妈自然迫不及待,可我却宁死不从,最后只能按照教坊司的规矩,只要服下噬魂毒药,就可以脱离乐籍,离开教坊司……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梅荨一直垂眸望着杯盏里浅黄茶水倒映出来的自己,好像沉浸在了往事中,耳朵边忽然听不到说话声了,方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面色恢复些表情:“你我素未谋面,你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信交给我?” 阴娉想了想,眼睛澄亮:“你是广陵梅琴,江湖上人人都道你高洁雅逸,你也是我最为敬服的人,我觉得你一定会帮我把信交给高大人。” 梅荨脸上浮起一抹笑,笑容却依稀悲戚。 眼前的人就像开在夏日里的荷花,即便深陷污沼,洁净之心也纤毫不染,笑道:“江湖传闻有时候也不尽不实”,见她眼中出现疑惑之色,笑意添浓,“不过,关于我的那部分都是真的,所以这封信我一定会帮你交给高湛的”,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信笺,放入了雪白的袖中。 阴娉眼睛弯弯的,起身施了个礼便离开了。 高湛本来就在梅府,所以刘承义传话给他之后,他很快便到了花厅。 梅荨将阴娉的信笺搁到手边的茶几上:“这是阴纲死前的亲笔手书,阴娉让我把它转呈给你。” 高湛愣了愣,很快便明白过来,取过信笺,展开阅览,眉头却越锁越紧,最后把信递给梅荨。 梅荨却神情轻松地接到手中,大致浏览了一番,信手搁到茶几上,淡笑道:“你现在要立刻进宫么?” “阴纲竟然是被李舜杀的”,高湛似乎还沉浸在手书的内容中,没有听到梅荨的问话,“两年前,前太子向皇上提议废除北镇抚司,将司法权与监督权归还给刑部与都察院,他认为一个清明的朝廷是不需要锦衣卫这样的机构存在,所以这就直接触动了阴纲手中的权力。 那时候,李砚云为了谋得太子妃之位,一直让潜伏在宫中的细作文绣给前太子妃下药,导致太子妃难产,母子罹难,后来前太子查到了文绣的身上,继而查到了李家,所以李舜便说服了阴纲,一齐阴谋对付前太子,文绣也是在阴纲的帮助下才逃出了禁宫。 婉华殿的那场大火原来也是他故意放的,我从火里将皇上救出来之后,便觉得事有蹊跷,明明是三月雨水多的时候,怎么会忽然起了大火,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他知道皇上会遣他调查起火原因,所以提早把指向前太子的证据埋在了现场,用以挑拨皇上与前太子间的关系。后来皇上出宫祭祀,故意提前一日回驾,试探太子忠心,却不想前太子因为在殿中忙于朝政大事,晚到了一刻钟迎驾,皇上龙颜大怒,为此免去了右春坊的大批官员。 前太子因为妻儿蒙难,再加上身边亲近的官员被免,心中郁郁难欢,无心处理政事,在阴纲与李舜的暗中挑拨下,皇上便以太子养病为由把他软禁在了东宫,然后阴纲把李舜提供的毒药下在了前太子的饭食中,造成了前太子暴毙的假象”,高湛拳头捏的紧紧的,“为了手中的权力与私利,他们二人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方法害死了一代贤主。” “说了这么久,喝口茶吧,高大人”,舞青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执了杯茶恭敬捧在高湛鼻子底下,笑笑地道。 “怎么好像你们早就知道似得”,高湛接过茶杯。 舞青霓靠坐在梅荨旁边的玫瑰椅上,辞气悠闲:“当然早就知道了,只不过阴纲已死,死无对证,查不到证据所以一直未将这桩事摆到台面上来,本想等关岚的口供出来后再为前太子平反的,可惜你们锦衣卫办事效率太高了,关岚到现在为止一个字都没有说。” 高湛想了想,眯着眼睛道:“你们在宫中也有眼线?” “再跟你报个料吧,你知道李砚云的腿是怎么废的么?”宫中暗桩的事直接关乎梅家生死,高湛还是忠心宏治的,舞青霓不敢冒这个险,但她也不想让高湛觉得自己不信任他,所以索性转移了话题。 高湛心思缜密,自然知道舞青霓的想法,欣喜过后便顺着她的话道:“不是说去护国寺看桃花,不慎坠落山涧么。” “这个糊弄三岁小儿的话指挥使你也会信?”舞青霓轻笑一声,“前太子死后,阴纲知道李舜会灭口,所以他想把李砚云质于手中,逃出京城。他便放出消息,说文绣没死,被他放出了宫,还被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李舜肯放过他,他便把文绣交还,一命换一命。李砚云做贼心虚,果然就去了。她本来是安排了护卫悄悄跟随,待文绣到手,就把阴纲诛杀,可阴纲才没那么笨,硬是让李砚云一个人上了桃花山山顶,阴纲本性暴露,要把她抓走当人质,李砚云不从,掏出防身匕首与他搏斗,结果才被阴纲推下了山涧。” 高湛辞气冷冷:“自作孽不可活。” “真不会怜香惜玉”,舞青霓执起茶盅喝了口茶。 “那我现在立刻进宫将这份手书呈给皇上”,高湛望了梅荨,询问她的意思。 梅荨微微颔首。 高湛随即大步流星地进宫去了。(未完待续) ps:今天晚了一些些。。。。。 第一百八十九章 心伤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甄笙是太子妃,她的饮食会经过严格的检查,尤其是怀孕之后,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李砚云下了毒呢?”舞青霓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是在提问,而是在感慨。 皇宫禁苑,规矩森严,东宫防卫更是严密,可即便如此,太子与太子妃还是遭人毒手。 三年前,甄笙的父亲甄楠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太子薨逝后,他便致仕回了祖籍常州。甄家与苏家从前也些有交往,甄笙比苏琀大不了几岁,两家偶尔见面,她们也会在一块儿玩耍。虽然不如曾诒那般亲厚,但也曾抓过她的衣角,喊过她笙姐姐。 甄笙性子温婉,嫁给赵暅后,深得他的喜**。赵暅生前也只有甄笙一个正妻,并无其他侧室,二人故剑情深,鹣鲽比翼。 “宫中尔虞我诈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曾经遣刘叔让宫中的人仔细打探过,导致太子妃难产的药并非来自饮食,而是文绣身上的熏香”,梅荨脸上带着疲倦,“这种香出自云南的一种蛇依草,有似兰花的香气,它本身无毒无害,但太子妃每日都要喝安胎之药,其中有一味药叫作杜仲,二者混合便会导致孕者流产,因为太子妃并不是直接服用,而是每日通过肌理慢慢渗透,所以才会在分娩那日难产血崩。” “那还不如直接服用呢。” 梅荨唇角轻抿:“母子俱亡,才是李砚云要达到的目的。” “李砚云真是够毒的”,舞青霓摇了摇头,一副敬而远之的神情,“当初你真应该撮合李砚云嫁给沂王。” “你还嫌我不够毒么?”梅荨笑着喝了口茶。 “那赵暅呢,要向他下毒可不容易啊?”舞青霓从水晶盘中摘了颗自家园子产的葡萄。剥皮塞进了嘴里。 “所以他们才要在君上面前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太子禁足东宫,肯定要比平素更容易下手,而且阴纲的手中的毒是李舜提供的,江湖中见血封喉的剧毒七星砂……” “七星砂!”舞青霓忙咽下口中的食物,抢道,“无色无味。一般的银针试毒法根本试不出。只有将银针放入食物中加热才能显现,李舜怎么会有这种西域奇毒?他本是全心全意辅保太子的,可李砚云未免太操之过急了。等太子登上皇位,她嫁给太子做侧室,要对付甄笙,那是来日方长。” “李舜若真是全心全意辅保太子。李砚云自然不会铤而走险,李舜权欲心极强。可太子从不结党,只倚重右春坊的官员,将来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李舜肯定要靠边站了,他又怎么肯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权柄,所以在沂王延揽时。他并没有拒绝,那时候他已是脚踏两只船。直到太子因为甄笙的事查到他的头上,他才彻底倒向了沂王,并且利用阴纲谋害太子,以此作为他择木而栖的见面礼。” “李舜只对他手里的权力忠心,其他人不过是巩固权力的垫脚石,只可惜赵暅性子太过阴骘,不然,李舜绝活不到今天”,舞青霓指尖的黑葡萄沁出了水珠。 “这桩事还是瞒者荣王吧。” 舞青霓有些诧异:“瞒得住么?” “皇上被奸臣迷惑,禁足太子,致使太子被害,这样的事情他会向天下人公布么?再说,当年太子薨逝,皇上并未因为太子的禁足而废弃他太子的身份,而是以太子规制行葬,对太子来说,并未受太大冤屈”,梅荨微抿唇角,“所以他非但不会公布,还会极力封锁,他可不想自己被冠以昏庸之名。” 舞青霓眸中陡现冷意:“那赵暅的事就这样算了?不管怎么说赵暅也是他的亲儿子,那些奸人害死了他的儿子,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就可以放过他们么?” 梅荨微微摇头:“他们是必死无疑了……琀姐姐,你通知阴娉一声,让她赶紧离开京城吧。” “皇上连她也不放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确实不能赵昕知道了,他这个人死心眼,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被他们害死的,一定会吵着闹着要皇上为他的太子哥哥平反的,到时候驳了他爹的面子,可就不好了,他这个人认定了的事情,谁也劝不住,除了……”舞青霓瞅了梅荨一眼,“他的牛脾气也只有你治的住。” “你知道就行了,只要你不大嘴巴,他知道的几率几乎是零。” 舞青霓白了她一眼,起身掸了掸雪青留仙裙,辞气懒懒的:“承你的命,我要去济世救人了。”说着,便去屋中取过长剑,往杏林药铺去了。 暮色四合,小厮已经开始在廊子下掌灯了,温黄的火光漫在院子里磊磊的果子上,金灿盈眸。 栊晴和那群留头小子一整天都呆在果林里,这会子正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横七竖八的靠在树干上听秋虫鸣叫。 梅荨走到窗前,望向庭子里如水的月华。 竹苓,从前就像尾巴一样跟她形影不离,提醒她穿衣吃饭,她有时候嫌她啰嗦聒絮,常常故意捉弄她戏弄她,巴不得她天天生病好甩开她,可忽然有一天,听不到她在耳边聒噪的声音了,她却窝在角落里泪流满面。 难怪荣王会知道自己转去苏州的事,原来是竹苓告诉她的,她们两人又是怎么碰上面的? 廊下的什锦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与天上的星子遥遥相对。 人定后,沂王府又迎来了那个神秘人,他似乎已经得到了沂王的特赦,进入王府不用通报,便可直接去往内书房。 那人不知说了什么,声音一直压得很低的沂王忽然惊道:“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前太子的死不是李舜投靠你的见面礼么?”那人缕了缕颔下黑须,声线粗犷,“怎么王爷不知道李舜与阴纲勾结的事?” “本王只知道太子被禁足是李舜暗中做的手脚,并不知具体细节,那时候本王急需李舜支持。自然喜出望外,并未深究其中内因”,沂王顿了顿,“罢了,反正李舜已是将死之人,多条罪名,少条罪名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李砚云实在太过阴毒。若不是有太子的前车之鉴,李砚云不敢着急动手,估计倒霉的就是本王了。” “我把这则消息告诉王爷。可不是让你评头品足的”,屋子里幽黄的火光将那人高大的身影投在粉壁上,壁上的一副明月山溪图被隐在了黑暗中。 沂王思忖了片刻,脸上浮出谦和的笑容:“成国公有何高见。本王洗耳恭听。” 杨溥弘眼底透出凛冽寒意:“王爷你翻身的时机到了。” 沂王认真想了想,姿态摆的很谦逊:“还请成国公提点。” 明日正好是六日一次的大朝。皇上特意让荣王主持,他自己从旁品察,朝廷上下都知道这是皇上在封荣王为太子前的一次考验,对荣王来说可是至关重要”。杨溥弘瞧了一眼牙关紧咬的沂王,辞气悠悠,“所以。王爷你只需要把阴纲手书的事情转告给荣王就行了。” 沂王略略思考了一下,面上便立即浮出一抹得意的冷笑。赞道:“本王只知道杨公你是万军上将,有万夫难挡之勇,当年歼灭了围困晋王府的赵王亲军,扭转局势,为父皇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想到杨公你竟然还有宰相之才。” “王爷过奖了”,杨溥弘眼底难掩傲色,“李舜如今下狱,我也是朝不保夕,荣王对李舜恨之入骨,他若是登基自然不会放过我们杨家,当然还有王爷你,所以我们要齐心协力才是。” “那是当然,杨公你若是辅佐本王登上了皇位,本王一定封你为藩王”,沂王一如既往的开始封官许愿。 杨溥弘眼底的冷芒一闪即逝,将黑帽拉至头顶,起身道:“多谢王爷,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沂王亲自把他送到了二门。 次日,荣王一大早便收到了消息,之后,他一言未发,面上看上去很平静,穿戴整齐后,就一径骑马往西直门而去。不过,连不大会察言观色的宁娴也感觉到了荣王的不寻常,他这副毅然决然的样子让人觉得甚是后怕。 她觉得荣王从北关回来后就变了,以前他不管怎么发脾气,看上去也是温和的,可如今他皱一皱眉,都带着一股锋刃寒意,令人心生敬畏,所以整个早上她都避的远远的,她知道自己笨手笨脚,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天色还未大亮,荣王骑马刚出府门,便看见门外一株合抱大榕树下转出来一个雪衣轻裘的女子,他勒住缰绳,淡淡地扫了树上一眼,穿着鸭黄衣裳的栊晴正骑在树干上好奇的观察着树干上的什么。 梅荨走到近前,欠身执礼:“王爷,本来我是打算瞒着你的,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好的机会,有些人是不会放过的,所以不瞒你,我过来就是想劝王爷最好不要在朝上提这桩事情,今日的大朝直接关乎王爷是否能登上太子之位,还请王爷三思。” “我是君你是臣,欺瞒君主本是大罪,但我念你是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便不治你的欺瞒之罪”,荣王脸色如铁一般冷,“太子是我的哥哥,他被奸臣所害,我自然要替他讨回公道,以慰他在天英灵,李舜明日便要发配惠州,今日我必然要治他的死罪,你不劝了”,说罢,也不听梅荨是否再言,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 栊晴从树干跳了下来,板着脸看着远处的烟尘,板起脸道:“姐姐,他不听你的话,要不要我去把他拖回来。” 梅荨淡笑道:“他要是这么容易听劝,他就不是赵昕了”,说着,双手拢进袖中,垂目往回走去。 栊晴知道荨姐姐一定是在想荣王不听话,该怎么收拾他闯下的烂摊子,她很想破口大骂,但想起荨姐姐不可对荣王不敬的严令,立刻改在心里咒骂了。 荣王骑马行至一道三岔路口时,看见素衣素裳李砚汐往右边的南街行去。天色尚早,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李砚汐虽然脚步急促,但还是看见了骑在枣红大马上的荣王,忙远远退至一边,跪地行礼。 荣王心中装着事,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停留。 这时。通往南街的岔道口奔出来一个蓝色身影,他并未留意,只听到身后的李砚汐微微沙哑的声音伴着耳边的风响起:“那幅墨马图带来了么?” 荣王忽然下意识的收紧了缰绳。身下坐骑立刻明白主人心思,放慢马速,徐徐前行,时而对着路边的青草喷喷响鼻。 刘小挚整副心思都扑在李砚汐的身上。并未察觉到旁边还有一人一马,更加未察觉到马上的是何人。 “小汐。对不起,那副墨马图你刚送给我的时候,就在古玉斋被人买走了”,说到后面。刘小挚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就算了”,李砚汐的声音让人听了凄凄凉凉的,“父亲明日就要押往惠州了。我也要随他一齐去,好照顾他。不管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始终是我爹,我今日是来跟你道别的,我以后可能再也不回京城了,所以才想讨回那幅墨马图,它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我想永远把它带在身边,而且它也是荨姐姐的墨宝,留它在身边,就好像你和荨姐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一样……” 荣王忽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后来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马的,只知道下意识地冲到了李砚汐的跟前,双手像铁箍一样紧紧箍住了她的双臂,听着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那幅墨马图是谁的墨宝?是谁的?” 李砚汐与刘小挚全都被吓呆了,直到感到手臂**辣的疼,才惊恐地道:“是、是……” “小汐”,刘小挚突然喊了一声,“不要说!” 荣王面色铁沉,一径转到刘小挚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双肩,锁住他的眼睛,逼问道:“为什么不要说……是她不让你说的是不是,是她故意要隐瞒是不是?” 刘小挚完全被荣王的样子吓傻了,点了点头后又忙摇了摇头。 “是梅荨画的,是不是?”荣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最后一句像响雷一般在刘小挚耳边炸响。 刘小挚不敢直视他赤红如血的双眼,垂眸点了点头。 “她是小珏是不是”,荣王赌气似得追问,“是不是?” 刘小挚感觉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垂着头咬着牙沉默片刻,而后重重点了点头。 荣王就这样抓住刘小挚的肩膀,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钉了半刻钟后,他突然一把推开刘小挚,拖过一旁的枣红大马,上马,执鞭,枣红马长嘶一声,沿着原路绝尘而去。 行至一半时,他忽然一拉缰绳,枣红马系聿聿一阵长嘶,前腿高高抬起,整匹马直立了起来,荣王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整个身体好像麻木僵直了一般,躺在地上抬眸看向前头的街道,就这样骑马过去,用不了一刻钟就可以看见小珏,他很想冲过去抓住她,质问她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劫后余生不第一个来京城找他?为什么要让他苦苦思念这么久? 可是他却不敢见她。 她是那个在冰冷的风雨里拼命给自己灌药的人…… 她是那个生病了也要硬撑着出来把大黄丹和小影亲自交到自己手中的人…… 她是那个每日熬尽心血为自己铺设脚下每一步路的人…… 荣王眼中布满泪水,他把脸埋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忘了自己该去哪里。 他恨自己为什么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他都看不到。 她明明这么像小珏,她明明会跟自己一样兜兜转转地去到荷殿风回,她明明会在昭市街迷路倚在墙上等自己满大街的寻来,她明明会在自己沉闷的时候拿自己开涮…… “王爷?”程霂连忙纵身下马,疾步走到荣王跟前,将他扶起,上下查看他的伤势,“王爷,你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御医?对了,属下赶紧遣人去宫中通报一声,说王爷你坠马摔伤,不能临朝”,说着,转身就要去。 荣王一把抓住他所能抓到的地方:“不用,我必须要去”,说罢,上马朝西直门而去。 这是小珏耗尽年寿为自己铺设的路,她还在后面看着自己,不管怎么样也要撑下去,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担心。 荣王虽然晚到了一盏茶的时间,但坠马之事程霂已经向蔺羲钦禀告过了,所以宏治并未嗔怒,还让御医下朝后去王府给他细细查看。 荣王在朝上出乎沂王意料的没有提起关于前太子被李舜暗害的只言片语,朝上的表现也令宏治频频颔首。 这次大朝便这样完满的落下了帷幕,下朝后,宏治还与荣王一齐去了坤宁宫,三人用了早膳,叙了些家常,但见荣王脸色极差,以为他是坠马受伤,便让他回府休养去了。 刘小挚回到梅府后,没有把这桩事情告诉梅荨,而是先缩头缩脑的告诉了老爹刘承义,刘承义出人意料的没有责怪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只吩咐不要把这桩事告诉梅荨,其余的便没有多说了。 后来荣王以寻蔺勖看病为由,遣程霂转告刘小挚,让他不要将早上的事告知梅荨。 小珏既然有心要瞒他,便一定有她的苦衷,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拆穿,徒惹她伤心呢?(未完待续) ps:今天这一章花了比较长的时间写。。。。。。所以很晚才传。。。。。R640 第一百九十章 家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城西的正阳街一入夜便寂静无声,连鸡犬孩啼之声都听不到,只有全身乌黑的大鸟立在蓬乱阴森的枝杈间啼叫。 街西的诏狱与平素一样灯火通明,但却不似几年前那般每晚都能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唤声,也正是因为这些充斥了整条街的哀嚎声,所以正阳街周围并无一户人家居住,虽然近几年情况好转,但再安土重迁的户民都不愿再回去——谁愿意与谈虎色变的诏狱为邻? 今夜月色如洗,星子布满了整片夜空,上头连一片薄云也没有。 诏狱外头挂着两盏颜色已然盘剥不清的明角灯,两名番子手摁腰刀立在衙门口值夜,面上带着倦容,但见到头儿亲自送一位年逾五十,面上无须的男子出来时,他们立刻整顿精神,挺腰垂目。 高湛送那名男子上了马车,临行前补了一句:“圣上的旨意微臣一定照办,还请公公回禀圣上,微臣一定会处置妥当。” 马车上的男子点了点头,拱手施了一礼,随即放下车帘,吩咐了车夫一句,马车方辘辘远去。 后头离得较远的凌云见马车已走,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大哥,崔公公过来传达圣上的旨意么?” 高湛脸色沉沉的,一面往狱中行去,一面慨然:“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这身衣裳,和兄弟们一齐执剑行江湖,快意了恩仇。” “我们几个兄弟倒是可以随时抽身”,凌云与他并肩一齐往里头走去,“只是大哥你……皇上若是不宾天,恐怕你是没有可能挂印了。锦衣卫不同于其他官职,不想干了拍拍屁股便可以走人。你替皇上私下办了这么多的事,皇上是不会放心大哥你离开的”,顿了一下,皱眉道,“而且大哥你现在沾染上了争储之事,荣王估计已经从梅荨口中知道了咱们的做的事,荣王若是登基。怕也是不会轻易放过大哥你的。” “那倒未必”。高湛从班房里拿出两只青色药瓶,搁到袖子里,往西侧的牢狱中行去。“你知道前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凌云跟在他身侧,摇了摇头:“只听说是暴毙而亡。” “简单的暴毙二字,背后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理不清的阴谋手段,前太子是因为向皇上建议废除锦衣卫。才会遭到阴纲的记恨,他又是皇上的近臣。很容易影响皇上的判断,也正是因为他的挑拨,皇上才会越来越疏远太子,怀疑太子有僭越之举”。高湛令狱卒打开牢门,一径往幽深的牢狱深处行去,“几句流言蜚语便能撕毁父子间的信任。皮囊下包裹的那颗心当真是难测。” 凌云有些糊涂了,明明是在讨论荣王登基后大哥可否脱身。怎么说着说着好像脱离了话题,他认真想了想,又把话题扯了回去:“你是说荣王会遵循前太子的谏策废除锦衣卫?” “荣王从小跟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他们二人的性格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阴骘温和,他们登基一定是贤明圣主,可是若是论争储夺嫡,那绝对只有被害的份,荣王若不是梅荨在背后替他做了这诸多诡谲阴暗之事,恐怕早已丧于李家父女之手了。我不敢保证他是否一定会解除锦衣卫,但我若是要走,我想他一定不会阻拦。” 凌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睛忽然一亮:“大哥,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见识。” “呃……难道我很目光如豆么?” “不是不是,我指的是朝政方面。” “这是你大嫂说的,不过你大嫂也是从梅荨那里听来的。” 凌云恍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吃喜酒啊?” “这得听你大嫂你的”,高湛唇角弯弯的,脚步莫名的轻快了许多。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走到了西边最里侧的一间牢房,狱卒连忙拿出钥匙,躬身细气的开锁,打开牢门,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里头只有一盏豆灯泛出一圈幽黄的光晕,刺鼻的霉味令人不自禁的想要屏住呼吸,不过高湛常在狱中走动,所以只略略皱了皱眉,便提步走了进去。 凌云见高湛从班房里拿了两瓶药便知道他要替皇上私下料理一些事情,所以很自觉的守在门外,还细心的掩上了牢门。 牢中躺在脏兮兮的草垛里的人听见响动,努力的支起上半身,仰脸朝来人看去,那人乌发蓬乱,覆在颓败的脸上,看不大清容貌,穿着一身肥大的泛黄的囚衣,连男女也不大分辨的清。 不过,高湛不用分辨也是知道牢中关着的是何人,因为此人是他亲手送进牢中的,他在门边驻足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朝那人精准的扔了过去,声音幽冷:“李砚云,前太子与太子妃的事,圣上已经知晓,圣上开恩,赐你全尸,谢恩吧。” 李砚云的目光落在那只泛着地狱青光的药瓶上,好像完全入定了一样,片刻后,忽然又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声着实可怖,连隔着门的凌云听了都不禁抱起了胳膊。 忽然,笑声陡然之间又变成了凄惶的哭声,李砚云枯瘦的手指渐渐覆上那只冰冷的药瓶,手指上的关节愈来愈白,若不是她不谙武艺,恐怕药瓶在她手中早已化成齑粉。 高湛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却听见如洞箫般哀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小,府里的人就瞧不起我,我不知道遭过这些下人多少白眼,他们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明里不敢怎样,背地里却不知骂得有多难听,我只是父亲捡回来的孤女,根本算不上李家真正的小姐,可汐儿却不同,她有娘亲,而且她的娘亲还是驸马的妹妹,我跟她虽然都名为李家小姐。可她才是真正捧在所有人掌心里的宝,我跟她根本是云泥之别。 我受那些下人欺负的时候,不敢和父亲说,我怕他会认为我不懂事,会把我赶出去,我只能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角落里哭,那时候我最想的。就是能和汐儿一样有个亲娘疼**。可以依偎在娘的怀里撒娇。 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我知道府里的这些下人全都长着一双富贵眼,所以为了能让他们瞧得起。我刻苦努力的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东西,琴棋书画舞,经史子集诗,学女红。学看账,学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学怎么出门与那些皇亲世家的小姐夫人交往,终于,我成为了京城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可我在府里的那些下人眼里却总也摆脱不了身份的阴影。他们觉得我是只是一只披着凤羽的鸡。长公主见到我也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瞧过我,我看得出她眼底流露出的鄙夷,他们的眼神就好像一把刀扎在心里。一点点的凌迟。 后来,母亲忽然搬进了济过堂。府中内务无人打理,我为了能对付这些下人,主动向父亲要求接管家中庶务,父亲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让管家协助我,我做得很好,父亲也很满意,当府上的内务全部由我接管后,我便把那些所有知道我身份的下人全部遣散了,我很想把他们千刀万剐,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要做的很宽容大度,所以我放过了他们,还以长姐的包容待这个同我一样失去了娘亲的妹妹。 汐儿得到万千宠**的时候,我在心中咒过她死,还想过用什么办法杀死她,这样她就不会把所有的光辉都抢走了,可是,后来母亲进了济过堂,她却一直粘着我,要我抱她,晚上要拉着我陪她一块儿睡,没有我她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渐渐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是真的把她当做亲妹妹来疼**的。 我强迫她嫁给裴鸣,让她这么伤心,她一定恨透我了,是我对不起她,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因为我是为了家族的荣誉,尽我这个李家长女应尽的责任。 父亲总说我太过要强,可是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争取,我在家族中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地位,那些下人怎么会见到我打个喷嚏便害怕的发抖,我喜欢这种人上人的感觉,喜欢他们奉承我,喜欢他们看我的脸色…… 所以我嫁人也要做正室,绝不做侧室,所以我要除掉甄笙,除掉她腹中的孩子,这样我就能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这样不仅能让整个李家都仰我鼻息,还能让长公主跪在我的脚下,对我阿谀奉承,摇尾讨好。 我是不择手段,阴险狠毒,可是我想要的不过是不让人看不起罢了…… 我好恨……为什么他要抛弃我娘,为什么要狠心把她逼死,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府上,为什么当初不把我掐死…… 我知道我该死,我死有余辜……我也会梦到甄笙和那个孩子来向我索命,我也会害怕,害怕的整夜抱着拟香不肯撒手……如今这样也好,解脱了……解脱了就不会怕,不会恨,不会再有人瞧不起……” 她仰起头,好像要透过重重屋宇看向今夜静谧的天空,她含威不露的双眼头一回透出澄澈宁静:“今生是父女,但愿来生再不相见!” 她轻轻揭开瓶盖,阖上双眸,一饮而尽。 药瓶跌落在地,滚到墙角里才停了下来,高湛默了默,走到她跟前,伸手探了探她的脖颈,然后转身去了对面的另一间牢房。 次日一早,从诏狱传出消息,李舜与李砚云在狱中畏罪自杀。 正要去牢中接李舜去惠州的李砚汐半路听到消息,跌坐在路边哭了好久,然后她面朝西边叩了六个头,擦干眼泪,一径往城郊的慧济寺去了。 杨泠几乎是与李砚汐同一时间得到消息的,那时候她正拿着剪子替女儿裁一件冬季的棉衣,听到一个姑子的报讯,手中的剪子一颤,割破指腹,殷血瞬间冒出,姑子惊了一跳,匆忙拿药给她敷上,她却缓缓推开,面色平平地道:“不需要了。” 姑子以为她伤心,也不强求,便掩门告退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砚汐回来了,推门进屋,抱着母亲哭了好久,后来见母亲也是泪落如雨,她忙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掏出帕子替母亲试泪,强笑道:“母亲,父亲和姐姐都不在了,以后汐儿会好好照顾你,汐儿已经长大了,我会努力撑起这个家的。” 杨泠欣慰的点点头,吩咐她去厨房端些清粥。 李砚汐应声而去,走到门边时,忽然瞥见一旁书案上的一本佛经下露出蘸着墨迹的信笺一角,她以为是母亲在抄写佛经,所以并未在意,随即出门往厨房去了。 当她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却见母亲整整齐齐的仰躺在床上,她想过去替母亲盖上被子,可当她走近时,才发现母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冰冷的剪刀,青色的衣襟染得深红一片。 李砚汐愣在原地,想要大喊母亲,却发现嗓子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来,然后恍恍惚惚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扶进了另一间安静的厢房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再次恍恍惚惚的醒来时,脑后的枕头已经全部透湿了,外头的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一旁照顾她的姑子见她醒来,将两封信与一个青布包裹递给她:“这是杨施主留给你的亲笔信,这是李施主你的包袱,里头有银子和一些干粮,你带着它赶紧离开吧。先时,锦衣卫已经来过了,见到杨施主自尽,才没有再问起你的下落,杨施主怕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才选择了自行了断……施主节哀。”说着,一径退了出去。 李砚汐眼睛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信封上写了什么,就近拿过一封,抖抖索索的拆了半天,才勉强没有伤到里头的信,她抹了一把眼睛,就着案上昏黄的火光阅览起来。 不知道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只见她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直,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张信笺也从她手中滑落,悠悠飘到了地面上,可以看见信的开头,用清秀的蝇头小楷书着“苏珏”两个字。 李砚汐哑着声音,自言自语地道:“原来……荣王那天对刘小挚说的小珏指的是苏鼐的女儿苏珏……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是回来找父亲报仇的……”她白皙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肉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试尽泪水,将信笺捡起放入了包裹中,趁夜离开了。(未完待续) ...R640 第一百九十一章 病情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十月暮秋,木叶尽脱,只有江边的蒹葭开始苍茫成片,好像提前落下的雪。 一匹快马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路旁的行人慌忙躲避,连累摊贩上的果子蔬菜散落一地,众人刚喘口气,后头又窜出来一匹快马,直追前头的马匹而去。 虽然在街道上骑马的公子官爷比比皆是,但是京城街道埠盛,为了避免惹上官司很少有人敢这样疾速狂奔,除非穿着戎装,背上负着翎羽递送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兵卒。 但见马上人的装扮,前头那个穿着荼白锦衣,后头那个穿着亲卫服饰,像是某个亲王的贴身侍卫,根本不是递送军报之人,这样横冲直撞,难道不怕御史弹劾么? 众人正纷纷议论的时候,前头的那匹快马已经转过一道三岔口,往右边的南街拐了过去,碗大的马蹄扣在青石街面上,势若奔雷,后头的那人还从未见过自家王爷这么不要命的骑马狂奔,以前再北关杀敌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他整个人都绷的紧紧的,生怕一个闪失,王爷再坠马落地,这样的速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前头的那匹马直奔到南街的一道如意门前,才急急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身子还未停当,马上的人已经翻身而下,一刻不停地往刚打开的门里冲了进去。 后头的人长长舒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下马跟了过去。 府里很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一个小厮,直到到了栖雪居的月洞门前时,才看见那里站着许多青衣小厮,全都面色沉沉的往里面探头,连站在最前头的八个留头小子也都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安静的站在门口,不敢说话,不敢打闹。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许多天都没有看见小晴师父了,而小晴师父一直呆在里面的屋子里,刘管家、青霓姐姐、蔺大夫还有陆老头也都在里面,大概是梅荨姐姐出了什么状况吧。 感觉有人从背后把自己拨开,那些留头小子齐齐扭头,却是荣王排众而出,大步流星的穿过九曲小径,提步迈入了一间大门敞开的屋子。 程霂留在月洞门前。 屋子里坐着舞青霓、刘小挚和来回踱步的刘承义,见到荣王奔进来,几人都楞了一下,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荣王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箍住离自己最近的刘承义的手腕,紧着嗓子问道:“梅荨怎么样?怎么会突然吐血昏迷?陆旷瞧过了么?” “王爷”,刘承义双眼红红的,“陆神医与蔺郎中在里头为小姐施了两日的针,还未出来,所以不知道小姐的情况。” 荣王的心猛地一沉,愣了片刻,左右乱瞧了一通:“她在哪里,带我去看她。” 刘承义有些犹豫。 “如果可以去看,我们何必都坐在这里”,舞青霓脸色白白的,并没有看着他说话,“王爷稍安勿躁。” 荣王只觉得她非常的眼熟,以为是自己曾经见过她面的缘故,再加上心思都扑在梅荨身上,所以并未发觉舞青霓的身份,而舞青霓也忘了要瞒着赵昕了。 荣王的手扔紧紧抓着刘承义:“我不进去,我只想看看她的情况,从窗口可以看见她么?” 舞青霓抬眸望了他一眼,有些起疑。 刘承义点了点头:“王爷请随我来。”说着,当先往屋外走去,在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树下停了下来,朝着对面的一扇朱漆雕花支摘窗道,“这是离小姐最近的一扇窗户,小姐就在里头。” 荣王的目光早已经透过萧疏的梧桐枝干锁在了架子床上的那道身影上,没有听见刘承义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屋子里须发皆霜的陆旷站在床前躬身为梅荨凝神施针,后头站着表情同样正肃蔺勖,手里托着药丸针包,为陆旷打下手。 一侧的壁角里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板着脸,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直盯着梅荨。栊晴头一回见到荨姐姐这副样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拖也拖不走,谁的话也不听,只好让她呆在屋子里陪着梅荨。 屋子里浓重的药草味从窗内飘了出来,床上躺着的人紧紧阖着双眼,眉头微微皱着,好像昏迷中也还在惦记着什么不肯放下。 荣王脸上忽然湿了一大片,伸手扶住了树干。 从前的苏珏悲时恸哭,喜时朗笑,从不隐藏自己一分一毫的情绪,她可以在雪霁初晴的时候骑马狂奔好几个昼夜,可以一口气吃掉他们所有人的鸡蛋面,是大家口中最娇艳的芙蓉,可现在的她垂目淡语,脸上永远是疏离的浅笑,任谁也摸不准她的心思,眸中透出的幽芒也如同刽子手手中的寒刃,她总是穿着厚厚的衣裳,唇色永远带着病态的苍白,稍稍走一段路便要停下喘气,就好像深秋里的一枝枯荷,再没有了从前盈眸的色彩,任风雨不作俯仰姿的傲然。 屋子里光线强了一瞬,是门被打开又掩上,荣王惊省过来,忙迈步走了过去,这时,舞青霓他们也都屋子里走了出来,齐齐堵住了陆旷和蔺勖的路,大家谁也没有开口问什么,而是默默的殷切的看着二人。 陆旷一脸的不耐烦,右手一伸,露出了指尖一枚略长的银针:“叫她不听我的话,现在好了,这已经是第二枚,现在我用陆氏阵法给她连续用了两日针,她会被迫昏睡很长一段时间,老头子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说完,伸了个懒腰,不顾众人脸上的悒郁,一径拐了个弯准备离开,却被荣王生生挡住了,“这枚针是什么意思,取了第二枚会怎么样?” 陆旷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荣王么?”看着荣王不解的样子,又道,“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身上有‘三关封穴’?难道是我老头子记错了,梅荨辅佐的不是你?” 问完这几句话,荣王整个人果然就颓败了下去,陆旷得意洋洋的避开他,转去屋里睡觉了,临走前还补了了一句:“徒弟,好好盯着梅荨,有什么情况你自己处理,不要打扰我睡觉,除非有什么意外之外的情况。” 蔺勖深深看了荣王一眼,走到他跟前,想拍拍他的肩,但手举到一半,又搁了下来:“王爷,你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她。” 荣王木偶泥胎般举步走进了梅荨所在的那间屋子。 蔺勖跟在他的身后。 舞青霓方才已经从刘承义口中得知了荣王知晓梅荨是苏珏的事,她在原地默了默,进屋将栊晴强行带出后,便离开了,其他人也懂得舞青霓的意思,只在门外远远的朝梅荨的屋子瞅了一眼,而后也齐齐离开。 荣王走到门边后,步子不知怎么再也挪不开半步。 蔺勖从他后面走了出来:“你应该很想了解她身上‘三关封穴’吧”,说着,便朝里侧的架子床走去。 荣王默默的跟在他的后面。 屋子里陈设简雅,窗边搁着几株紫色鹤翎,在午后的日光中拖出一条斜斜的影子。 蔺勖坐到床沿上,从雪青绫被中轻轻拿出梅荨的右手,将雪白的中衣卷了起来,露出了臂上的一根银针和一道半月牙的伤疤。 像是勾起了什么往昔的记忆,那块伤疤如一块铁烙般烫进了他的心里,胸中那些积郁多年的情感似乎一下子全都翻涌起来,令他有一种想要捉刀剖开胸膛的冲动。 “梅荨中了噬魂毒,她的年寿早在一年多以前就该结束了,是陆旷用三关封穴延长了她的寿命,这是梅荨早前便交代过了的,你也知道,延长寿命的本身就意味着痛苦的延续”,蔺勖面无表情,将袖子拉下,把她的手搁回了被子里,掖好被角,“每取一根银针,就代表着她生命的减短,当最后一根银针取出时,便是她生命告终之时,根据她取前头两枚银针的时间来判断,她怕是……活不过半年了……” “取过一枚银针后,她身子就一直不好,这次过了霜降,她身子便受了寒,才会导致病发,不过,眼下,已经稳定了下来,待行针效果过后,她就会醒转过来”,说完该说的话,蔺勖掩门离开了。 蔺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深深的扎在荣王的心上,他不敢开口说话,只怕一开口便会吐出殷血汩汩。 他很想什么也不管就这样抱起苏珏,把她带的远远的,离开纷争,离开朝廷,陪伴她过完余下的日子,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再辜负苏珏,不能再让她为自己操心。 苏珏真的就在自己的面前了,可他却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梦中无数次重逢的画面,被现实击的粉碎。 他伸手徐徐攀上了她清瘦的脸颊,触手生冷,不管他的掌心有多温暖也驱散不了那种透心的寒冷,他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想要以此为她取暖,可漫过她脸颊的却是冰冷的泪,止也止不住。 若得一人老,朝朝暮暮好……终不过是书在纸上的美丽。R1152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行苑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自上回知道梅荨的身份后,荣王一直忙于朝中政事,梅荨则忙着清除李家花袭阁的残余势力以及注意沂王的动向,所以直到梅荨昏迷,二人也未见过面。 荣王去到梅府后,除了每日上朝以外,其余时间都呆在府里照顾梅荨,虽然她一直处在昏睡中,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敢真正面对她。 四日后,按照陆旷的说法,梅荨应该会清醒过来,所以荣王一大早去了上朝后,便没有再回来,他觉得要是就这样见面,一定会被梅荨瞧出端倪来的,所以他只留了一人在梅府候消息,只要梅荨醒过来,回去报个信他就心安了,可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收到消息。 次日一大早,荣王实在坐不住了,正打算赶在早朝前去梅府打探情况,便看见府上的人飞马回报,说梅荨已经醒转。 荣王这才安心下来,回府更衣,休息片刻,便往宫中去了。 但素来宵衣旰食的宏治今日却让崔珃去紫宸殿宣布免朝,众大臣行礼跪拜后,三五成群的退离了,荣王与沂王则结伴去往乾清宫请安,不过,宏治却只宣了荣王一人觐见,沂王忍着怒意在宫门前行了请安礼便甩袖大步离开了。 荣王进殿后才知道,原来是父皇旧疾复发,上了痰症,正卧床静养。 近段时间,李舜的案子牵涉到二十年前的赵王以及前太子赵暅这两桩宏治讳莫如深的事情,所以病情来势凶猛,昨晚咳嗽了一阵后,今早便起不来床了。 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心病,院正胡珍也只能象征性的开些化痰润肺的药。 荣王连日来一直衣不解带守在乾清宫侍疾,可宏治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的趋势,六日后,宏治转去了京城近郊的上景苑。 上景苑中有一个地下活泉,经过人工开凿,挖建了一座温泉池,冬暖夏凉,从大洹高祖起便在那里建了一座行苑,并赐名上景苑,历代皇帝每年总有几个月是要住在这所行苑里的,尤其是三九三伏以及龙体违和时,在此处泡一段时间的温泉药池,病也能好的快些。 宏治移驾上景苑后,朝中大小事务全部交给了荣王打理,蔺羲钦辅佐。 皇后与安乐公主也随驾去了上景苑。 宏治病情稍稍好转一些的时候,还差崔珃与高湛早晚向他汇报朝中各项事宜以及荣王处理朝政的情况,品察过后,发觉荣王处理妥当,并无逾矩之迹可寻,便彻底撂开了手,安心养病,毕竟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从前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到老了疾病缠身的时候反而觉得格外宝贵。 十多日后,宏治身体还是不见好转,梅府这时却迎来了一位贵客。 整条南街都仪仗森森,紫黄拂天,明黄九凤滴珠车驾上的凤帘由宫人轻轻掀开,从里头走下来一个年约四旬的女子,环翠绕珠,雍容有余。 梅府正门大敞,梅荨早已经接到通报立在门口迎候,见到车驾的主人下来,从容上前执了一礼:“草民梅荨见过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千岁。” 永淳微微抬手,在贴身丫鬟的虚扶下跨入了门中,笑容颐气雍容:“本宫冒昧打扰,梅先生勿要见怪。” “殿下驾临,蓬荜生辉”,梅荨穿着雪白的轻裘,行在永淳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垂眸淡道,“殿下请移步正厅叙话。” “前阵子听说先生痼疾复发,眼下可大安了?” “殿下福佑,已无大碍。” “听说你府上有两位神医,也难怪先生的病痊愈的快”,永淳笑容不变,驻足扭头,“听说神医陆旷与近段时间鹊起新秀的蔺勖都在贵府,先生真是好福气,不知二人可都在府上,能否让本宫见见呢?” 梅荨心中已经隐隐猜到长公主此番的来意,没有丝毫停顿,她接着永淳的话道:“神医陆旷向来行踪不定,草民身子痊愈后,他便离开了鄙舍,行游山水,只有蔺勖还暂时在草民府中。” “听说他现在已经是陆旷的高徒,医术定然不低”,永淳继续提步往正厅行去,笑容中带着皇家威严,“本宫这回就是来向你讨他一用的。” “殿下有命,草民自然不敢不从”,梅荨辞气淡淡的,“只是蔺勖并非鄙人仆从,草民不敢驱用,殿下恩誉,草民也不敢冒领,当请蔺勖前来亲自叩头谢恩。” “正是这个意思”,永淳坐到正厅中央的主席,执起刘承义上捧上的茶盅,悠悠擦了擦盖儿,“本宫在这里等着他来。” 梅荨立在厅中,执礼道:“已经差人去请了,殿下稍候。” 永淳徐徐喝了口茶,抬眸扫了梅荨一眼,见她面容苍白,眼带疲色,忙道:“梅先生大病初愈,要好生休养,你是主,本宫是客,哪有让主人站着的道理,你快快坐下吧。” 梅荨执礼谢恩,从容而坐。 片刻后,蔺勖到了正厅,跪地行礼。 永淳急急抬手:“郎中不必拘礼,求医贵在一个诚字,本宫这次前来,是为了天下万千黎民请蔺郎中前往上景苑为皇上诊脉医治,不知郎中可愿前往?” 蔺勖低首回禀:“宫中妙手林立,草民微薄医术,实在诚惶诚恐,不敢承命。” “蔺郎中太谦虚了”,永淳笑容可掬,辞气却带着令人不容违背的锋利,“陆旷是天下有名的神医,能成为他的高徒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知道你们江湖人不喜欢沾染朝堂事,可蔺郎中你却不一样,你的兄长是内阁首辅,天家事便是蔺家事,兄长事便是你之事。” 蔺勖沉默片刻,自知推辞不了,随即执礼应诺。 永淳玫红的唇角掠过一抹弧度,徐徐喝了口茶:“梅先生,蔺勖在你府上的事我还是听荣王说起的,明日一早荣王会同蔺勖和本宫一道前往行苑,先生是客卿,既然本宫这回是来你府上向你张的嘴,那你明日便同本宫一齐去行苑吧,本宫知道你身子不好,行苑风光迤逦,气温也要比这里高一些,听说那里的桂花都还未谢呢,你正好可以去那里将养将养,也算是我们皇家为先生你尽的一番地主之谊。” 梅荨起身执礼:“草民多谢殿下。” 后头的蔺勖皱了皱眉。 永淳长公主又闲话聊了一些各地风光,半个时辰后起驾回了公主府。 梅荨与蔺勖在府门口送完长公主,一齐往府里行去。 栊晴他们最怕拘束,所以自长公主来了变一直躲在后花园里头玩儿。 “长公主还是没有眼光呀”,梅荨双手拢在袖中,闲看曲桥边绚烂的红枫。 “什么?”蔺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愣了一下才道。 “陆旷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年纪了,脸上都还能掐出水来,你年纪还没他一半大,额头就已经皱成豆腐干了,难道不是因为你学术不精么?” 蔺勖莞尔一笑:“我只是在想明日去上景苑的事,那日气温和暖,对你的身子确实有益,不过……” “不过,那里毕竟还算是小半个朝廷,我住在那里不可能会一门心思安心养病的”,梅荨接过他未说完的话,“与其这样,倒不如推辞。” “什么都瞒不过你”,蔺勖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在你面前感觉就像是透明的一样,有时候想想我觉得还挺瘆人的。” “也不是啊,有桩事情我就百思不得其解”,梅荨挑了挑眉,“比如说你和舞青霓。” 蔺勖表情僵了一下,强笑道:“她不是与高湛订下终身了么?” 梅荨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个笑容好牵强啊,不过好像不是吃醋的表情,你们两个先前这么要好,我还替高湛鸣不平了好长一段时间呢,你们两个好奇怪!” “也没有什么”,蔺勖转过头去假装欣赏院中景致,“只是因为我们俩都担心你的病情,所以才会常常在一齐讨论一些药物医术而已,并没有其他什么。” “这倒是她的性子,琀姐姐没有在你面前抱怨我什么吧?”梅荨笑笑的问道。 “没有”,蔺勖答的很快,“她只想拼尽全力治好你的病,即便用她的血她的命来换,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梅荨的步子忽然凝住了,脸色与她身上雪裘的颜色相差不了多少。 蔺勖自觉失言,忙补救道:“你们姊妹情深,若是换了你,你也同样会这样做的吧。” 梅荨微微垂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滔天的翻涌。 她方才故意在话中加了一句“琀姐姐”用以试探,蔺勖对这个名字果然没有奇怪的反应,苏家后人的身份除了本家与曾家是绝不可能对外人道的,尤其他的长兄还是内阁首辅。 梅荨忽然不想说话了,低首沉默着先行离去。 蔺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说的话。 次日一早,接他们二人的车驾便在府门口候着了。 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在城门口与荣王及长公主的车驾汇合,齐齐往上景苑逶迤而去。 栊晴在车内一直挑着帘子,露出圆圆的脑壳往外头瞧去,队伍开的老长,由荣王府的三百亲兵护送,此次前去的还有宁箴,同程霂一齐一左一右随在荣王坐骑的后侧,就跟从前出征的时候一样。 京城离上景苑不算太远,原本只需半日的路程却因为要照顾梅荨的身体而不得不缓慢下来,但即便是这样,蔺勖也不得不在方才转上了梅荨的马车,为她施针。 荣王行在前头如坐针毡,不停地回头朝梅荨的马车看去,弄得程霂和宁箴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宁箴终于忍不住了,轻夹马腹,驱上前去,拧着两道粗粗的眉毛问道:“妹夫,还有什么人没到么?你怎么老往后头瞧啊?” 程霂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上回他跟着荣王狂奔梅府,见到他家王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道了个大概,眼下荣王也是这副神情,他一看就知道一定又是在担心某个人,说实在话,他十分不喜欢梅荨,但问话的毕竟是王爷的大舅子,他再大度,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妹妹受委屈,所以替荣王解围道:“府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妥当,王爷心里放心不下。” “当王爷真是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放在心里仔细盘算”,宁箴叹息着摇了摇头,“一个将军的头衔就已经把我压的喘不过气来了,什么时候能把这破头衔去了才好,我只想做回我的国公世子爷,时不时的能去打两场战就行了……妹夫?妹夫?王爷!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荣王方才省过神来,脸色沉沉的,默然片刻,下令原地休息。 “还休息?那天黑也到不了了!”宁箴不由抱怨了一句。 荣王下马,就着路旁的荒草,席地而坐,不管是喝水或是听亲兵回禀行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后头的那辆马车上,根本没有意识到旁人在说什么。 宁箴打发掉亲兵,扯了扯程霂的袖子,朝荣王歪了歪嘴:“你家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病了吧。” 程霂也不是个擅于言辞的,舌头结了半晌,最后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可能是这几日朝中事情多,累着了吧。” “他这样子像累的么?”宁箴狐疑地瞅了程霂一眼,“你怎么好像也被他传染了?” 程霂被他问的头大,赶紧起身:“我去瞧瞧马去。”说着,一溜烟的跑了。 车仗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天黑透了方到上景苑,足足比平素多花了三个时辰,梅荨一到行苑,便奔到指定的寝殿倒头大睡,她感觉自己要是再在马车上多呆一刻钟,全身的骨头就彻底散架了。 荣王去向父皇母后请过安,安排完诸多事宜,便赶到了梅荨的寝殿所在的雪苑,但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他在院子外头徘徊了一阵子,方提步离开了。 梅荨昏迷醒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在早上远远的看见她上了马车。 近在咫尺,却又不敢靠近,心里曾经空缺的那一块,开始隐隐作痛,他曾经设想过许多种与苏珏重逢的画面,却唯独没有想到过这种。 撕心裂肺的思念却要被强制的压在平静与淡漠之下。 他感觉好像身体正在被四分五裂。 梅荨就这样半睡半醒的在雪苑一连躺了四日,直到阿淘送来一则消息。R1152 第一百九十三章 突围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宏治移驾上景苑养病,负责戍卫行苑的是禁军统领韩铮麾下的三千禁军,他们主要负责行苑外围及周边的安全,成三面扎营之势,将行苑护在中央。 高湛手下的四百名锦衣卫则主要布置在宏治的寝殿——晓角殿,皇后的寝殿——凤鸣殿以及安乐公主的寝殿——凝玉殿周围,负责皇室安全。 京城三万禁军韩铮只抽调了三千人马随驾,其余人马驻留京师,负责京畿防卫。 梅荨在雪殿休养的时候,永淳长公主已经向宏治推荐了蔺勖。 宏治见他是蔺羲钦的弟弟,便同意了他的诊治,蔺勖把过脉,斟酌了一下胡珍的药方,最后在他的药方中多添加了两味宁神静气的药,只让宏治安全静养,病体自然可以康复。 不管有没有效,都是永淳的一番心意,所以宏治赏赐了许多珍宝药材给永淳。午膳过后,宏治、皇后、荣王、永淳以及安乐一齐在晓角殿叙了家常,后来见永淳好像有话要与宏治单独说,他们就都各自找了些理由告退了。 宏治在病中,精神不济,没有谈多久的话,便靠在床榻上睡过去了,永淳也不便再打扰,走出殿门,与守在门口的崔珃吩咐了几句,便回自己的寝殿去了。 阿淘来上景苑时,梅荨正躺在暮秋的午阳中休息,不过因为没有被陆旷下药,所以保持一贯的浅眠,听到翅膀扑棱棱的声音,梅荨便醒过来了。 栊晴把绑在阿淘脚上的细长条笺纸递给了荨姐姐,然后翻箱倒柜的给阿淘找好吃的。 梅荨展开信笺,看到上头的日期时,脸色微变,这已经是两日前的消息了,也就是他们来上景苑的第二天的消息,许是上景苑防卫严密,才会延误消息。 梅荨赶紧起身,快速的净面绾髻,同栊晴一齐往荣王所在的紫麟殿而去。 深秋暮景,百花萧疏,院中景致也不过尔尔。 梅荨到的时候,荣王正在执盏喝茶,听闻梅荨过来,茶差点烫了手,他赶紧搁下茶盅,敛了敛表情,不知道该起身去接她进来还是该与平素一样端着君主威仪坐在席上等她。 他正犹豫间,梅荨已经进来了。 栊晴却被院中的一只漂亮的大鸟吸引了。 梅荨执过礼:“王爷,府上的管家递来了一则消息,王爷过目”,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条,递到了荣王跟前。 “你坐吧,不必拘礼”,荣王犹豫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纸条,手指划过她冰冷的指尖,荣王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忙低首坐回了自己的主位,埋头看了起来。 梅荨随意找了把椅子,姿态很放松的坐了下来,随意扫视了一下殿中的布置。 殿内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用具之外,别无一件多余的装饰器物,只有南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弧线完美的宝弓和一把鲨鱼皮鞘的铜柄长剑,剑鞘是半旧的,想必是一直随他在北关作战,那把宝弓精湛绝伦,弓身上纹着云龙,想必是凯旋那日宏治赐给他的。 “成国公联络旧部,沂王频繁拜访成国公府……”荣王皱眉思忖了片刻,“他们意欲何为?”他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敢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成国公娶了永淳长公主,十几年来在府中修身养性,只偶尔陪同儿子去山中打猎,几乎是影子一样存在于永淳长公主的生活中,朝廷中的人几乎已经把他遗忘了,他怎么会突然联络起曾经的旧部来了。 即便他与李舜沾着亲,可李舜的事早已经雨过天晴了,他没有必要为了襄助沂王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成国公骁勇善战,二十年前赵王便是败在他的手中”,梅荨随手拿了一册书卷,随意的翻着,“他此时联络旧部,又与沂王走的如此之进,想必只有一个企图,沂王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被逼在悬崖边的人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很疯狂的,这么好的时机,他若不把握,他便不是沂王了。” 荣王眉头却皱的紧紧的:“成国公的旧部会愿意追随他么?这可是灭九族的罪。” “天下熙攘,皆为一个利字,有沂王在,那便有了名,他们再给些万贯钱财,封官许愿,那便是名利皆收,他们又怎么会不为所动呢?再说了,行宫中的禁军只有三千,他们只要凑足了八千兵马,围攻行苑,根本不成问题,这样胜算如此之大的逼宫,好像也不算是铤而走险。” “这里虽然只有三千禁军,但是他们要集结兵马围攻上景苑,还需要过了京城禁军这一关”,荣王面带疑色,“京中禁军有近三万,而且都是训练有素的军士,没有见到父皇本人或是父皇的令牌,他们绝对不会倒戈,你说八千怎么足够?” “他们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京中禁军是他们必须要掌控的”,梅荨双手拢进袖中,思忖片刻,面色忽然一变,伸手击额,“糟了”,不等荣王开口询问,她又追问道,“长公主来了行苑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她这会子还在这里么?” 荣王觉得她话有所指,认真想了想:“我们是晚上到的行苑,第二日一早姑母便带着蔺勖给父皇请脉,午膳后,我们一齐在父皇寝殿叙了些话,后来我们看姑母有话要与父皇说,便都离开了,姑母并未在父皇寝殿呆太久,之后,她便回了自己前殿,没过多久,大约一个多时辰以后,长公主府来人说太后召见姑母,她便匆匆离开了。” “她是两日前离开的,成国公联络旧部也是在两日前”,梅荨起身,蹙眉道,“王爷,你快赶去晓角殿,让皇上检查检查令牌是否还在?” 荣王眉间一跳,难以置信地道:“父皇身边的令牌,何人敢动?”顿了片刻,恍然惊道,“你是说……” 梅荨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你赶快去。” 荣王点头急急转身,刚走到门口,忽然又折了回来:“要不,你跟着我一块儿去吧。”危险临近,他不想苏珏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梅荨却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深思,只道:“若真是我们推测的那般,那两日的时间足够他们安排人马了,我同王爷一齐去也好,正好叫上高湛,拖着他陪我去察看行苑地形,不然,我在这行苑可是寸步难行的。” 荣王踌躇片刻,点了点头。 梅荨与他一齐出了寝殿,两人刚行至一半,便见到崔珃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王爷,不好了,沂、沂王反了,他们已经封锁了通往上景苑的所有出路,不需半日功夫,杨溥弘率领的一万兵马就会杀到行苑了,皇上差我来请王爷,速速前往晓角殿,韩大人和高大人都已经到了。” 荣王扭头看了梅荨一眼:“父皇召见,我先过去,你不用着急赶着去”,见梅荨点头,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崔珃脚程没有荣王快,便自然而然的与同样龟速的梅荨同行了起来。 崔珃不动声色的四下扫视了一眼,声音压得极低:“我可算见到小主人了,听闻小主人身子不适,眼下如何了?” “崔伯你还是这么啰嗦,我不是好端端的在你面前么”,梅荨笑了笑,“对了,听说永淳长公主单独与皇上呆了片刻,可是这样?” “而且永淳长公主出来的时候,皇上已经睡着了”,崔珃表情看起来和平素一样不苟言笑,“小主人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沂王这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呀。” 崔珃浑浊的目光陡然一亮:“长公主让蔺勖来给皇上请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把荣王和小主人你带到行苑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只怕这会子皇上的令牌已经不翼而飞了。” 崔珃步子凝了一瞬:“是长公主?” 梅荨微微颔首:“先前还只是猜测,眼下成国公已经控制了上景苑的全部道路,动作如此之快,只能说明禁军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而且京城一直风平浪静,并未有交战迹象,说明禁军没有反抗,唯一的解释就是见到了皇上的令牌。” “禁军怕是不会听他们的调遣。” “沂王不需要调遣他们,他们只要按兵不动,沂王就算成功了一半”,梅荨额上微微见汗,“三万禁军见到皇上令牌,却不见统领韩铮,绝对不会听沂王调遣,但他们也不敢勤王救驾,沂王只需要将他们分批看管,卸掉他们手中的武器即可。如此一来,上景苑的三千禁军和四百锦衣卫,根本不值一提,杨溥弘带领的一万兵马围攻行苑,根本是唾手可得。” 崔珃还欲说些什么,却见荣王、高湛和韩铮大步从前殿中走了出来,他忙改口加大了声音道:“梅先生当真是博闻广识,连药理一学也有涉猎,奴才受教了。”说着,向已经走到近前的三人躬了躬身,回晓角殿去了。 荣王与韩铮都没有觉得什么,高湛却回头瞅了崔珃一眼,若有所思。 栊晴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见他们有事要谈,很自觉的没有说话打扰,只是紧随在荨姐姐身后,因为即便是她也感觉出了行苑的氛围变得有些凝沉。 “如你所料,父皇的令牌果然被人盗走”,荣王眉头皱的紧紧的,“我们要去紫麟点商量布防,先生不妨一齐去吧。” 梅荨点了点头。 几人一齐入了紫麟殿,荣王摊开行苑地图,抽出腰间一把弯刀,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向韩铮与高湛二人说着什么。 梅荨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悠闲的翻着方才没有翻完的那册书。 排兵布阵是荣王的强项,梅荨也算落得清闲,不过,她虽然信手翻着书,但耳朵却也没有放松。 荣王严格按照地形进行布置,严整巧妙,一旁的高湛与韩铮也点头赞同,偶尔补充两句,或是提出自己的意见。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宏治已经完全将布防之事全权交给了荣王处理,他在病中又气又急,体力不支,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处理事务了。 讨论的差不多后,荣王才忽然意识到梅荨好像脱离自己的视线很久了,他抬眸环顾了一下,见梅荨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闲闲的看书,方才绷紧的心也莫名安定下来。 高湛随着荣王的目光看过去,笑道:“梅先生你还真是悠闲啊,兵临城下,竟然还有闲情看……”歪着头看了一下封皮,“《卖油郎独占花魁》?” 梅荨挑了挑眉,朝荣王看了一眼:“随手拿的,王爷不会怪罪吧。” 完全把责任推到荣王身上了,荣王干干一笑:“行苑无聊,随意翻着看的。” 高湛忍俊不禁,韩铮却哈哈大笑了出来,出声后,立刻发觉不对,忙捂住嘴,露出一双眯成缝的眼睛。 方才还冷肃凝重的氛围一下子活泛起来。 梅荨却搁下书,敛容道:“王爷,三千禁军不管怎么安排也抵挡不住杨溥弘的一万兵马,最多拖延一些时间,要解除行苑之危,还必须携皇上密旨,搬得救兵来才是。” “禁军怕是已经被沂王控制了,高湛你的锦衣卫合计也只有两千人马,再说,你们向来是皇上密探,不谙兵马布阵,来了也顶不了多大用”,韩铮也不顾高湛翻过来的白眼,粗声粗气地道,“其他地方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合适的就是随王爷你从北关回来的两万兵马,虽然驻扎在京郊十里外,但已经是最近的援兵了,王爷你趁现在突围出去,遣王府亲兵守住朝阳门,把人马带回来,还是赶得及的。” 高湛点头赞同:“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京城怕是已经被沂王控制住了,王爷你手中有王府亲兵,正好可以打通朝阳门,而且神机营是跟随王爷你从北关回来的,我和韩铮即便拿着皇上密诏,也不一定能够调的动他们,所以王爷你是唯一合适的突围人选。” 荣王面色铁沉,垂眸沉默了下来。 他突围就意味着他可以脱离险境,即便上景苑最后沦陷,他也可以平安无恙,而且他手中的两万兵马也足够他杀回京城,讨伐逆贼,坐上九五之位。 “王爷,事态紧急,赶快去向皇上请旨吧”,梅荨辞气笃定。 其他二人也目光灼热。 荣王望着梅荨的双眸,重重点了点头,像是一份无言的承诺。 他知道自己是所有人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突围出去,带兵救援,上景苑的所有人才有脱困的希望。 梅荨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异样,不由垂下了眸。 这时,手里提了一大堆狐狸野兔山鸡的宁箴大步走进了殿中,将手中满满的猎物随地一扔,凑荣王跟前,疑惑地道:“我怎么感觉上景苑有些奇怪啊,还好我带了牙牌,不然就回不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外头怎么戒严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荣王瞅了他一眼,辞气沉稳:“跟我走。” 宁箴哦了一声,抓着后脑勺跟在他的后头。 见荣王离开,高湛与韩铮也出去按照先前的战略布防去了。 梅荨跟在高湛后头,笑道:“同我去看看地形如何?” 高湛素知她的手段谋略,点头笑道:“乐意奉陪。” 二人看上去好像观光赏景似得去了,沿路慌张惶恐的宫人士卒见到他们二人的样子,也莫名的镇定下来。 荣王将排兵部署详细地与宏治说了一遍,宏治听到一半便打断了,只说荣王安排好了就行,不必再向他重复啰嗦了,在说到用密诏调遣神机营回苑救援的时候,宏治也是大笔一挥,毫不迟疑地将密诏给了荣王。 荣王叩拜行礼,退出了晓角殿,随后带上宁箴,点上一百亲兵,出了上景苑。 荣王走后,宏治以皇后安全为由,将皇后从凤鸣殿接到了晓角殿。梅荨一直呆在雪殿,栊晴手执长剑,寸步不离。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以皇后为人质。 皇后在行苑中,就不怕荣王不回来,荣王若是带兵平叛,成功剿杀了逆臣贼子,有皇后在手,也不怕他会趁乱取了自己性命。 夜幕渐次降临,荣王离开上景苑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若是不出意外,大约一日的时间便可以带兵解围,也就意味着行苑中的三千兵马至少要拖出杨溥弘的一万兵马一日的时间。 皇后去了晓角殿之后,安乐也随之而去。 天完全透黑的时候,外头隐约响起了喊杀声,这是行苑外围的第一道防线,因为上景苑地势相对较高,所以外围的一千兵卒主要用滚石檑木这些守城武器。石头是到处都有,檑木则是简易的,把一些十年以上的巨木砍下来,沿路滚下去,可以碾扁一排,效果无比的好,而且箭矢数量有限,外围地带相对开阔,敌军人马不够密集,所以为了发挥箭矢最大的用处,第一道防线并未配备弓箭。 所以弱点也就暴露了,敌军完全不用考虑箭镞的效用问题,杨溥弘见区区一千人马守备的外围都久攻不下,立刻下令兵马停在原地,不断用箭,直到将这一千人全部射成靶子,再杀进上景苑。 杨溥弘的兵马训练有素,换箭的功夫也没有丝毫间隔,无数箭矢如蝗虫一般密集射来,整个夜空都充斥着利剑呼啸的破空之声。 好像早猜到杨溥弘有这一招似得,当看见强攻的士兵全部退下去之后,他们也举起铁盾,全部隐入了两边的灌木丛里,躲在高大的树干后,咧嘴捡起地上触手可得的武器,塞入了背后的箭囊里,算一算,一人十支,也有近一万支了。 天色昏暗,能见度不高,杨溥弘见那边没有动静了,还以为死的差不多了,挥剑停箭突入,可兵士刚行至一半,偌大的石头和巨木又当头砸下,死伤无数。 后头的韩铮举着铁盾嘿嘿直乐:“荣王的布阵加上梅荨的鬼点子,还真是管用。” 就这样半打半藏,硬是拖到了天明。 鸡鸣之后,杨溥弘停止了进攻,守在外围的禁军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虽然占据着地形的优势与巧妙的战术,但双方兵马人数相差太大,一战下来,守在第一道防线上的三千禁军已经死伤大半,只余四百多人勉强支撑,压力倍增。 双方修整了一个时辰后,杨溥弘又发动了第二轮攻势。 整个上景苑无比的安静,刺鼻的血腥味已经从行苑的外围徐徐漫入。R1152 第一百九十四章 曙光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旭日东升,遍洒金黄,杨溥弘利用兵多的优势,进行了车轮战。 一个多时辰后,韩铮领着几近虚脱的四百多名禁军扔光了手边所有的巨石檑木,借着茂密的灌木丛退到了第二道防线上。 上景苑外围全线攻破,意味着杨溥弘已经进入到了行苑之内。 喊杀声愈来愈近,整个行苑似乎都在颤抖,所有人都躲在殿中不敢出来,行苑一片死寂,只有秋风拂叶的瑟瑟声,以及刀剑相交声,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蔺勖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端了药给宏治之后,便去了雪殿,替梅荨行了针。 梅荨一直垂目沉默,直到放下右臂上的袖子,方辞气淡淡地道:“想来想去,只有苏璟的身份与你最相符合。” 蔺勖手中的针包忽然滑落在地,抬眸看向梅荨,半晌方道:“你知道了?” “那日我跟你提‘琀姐姐’,你半点奇怪的反应都没有,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你的身份,我本来不想说穿,但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跟你相认了”,梅荨苍白一笑,“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说这些抒情的话……我记得小时候你见过手臂上的伤疤,所以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你留在府里照顾我,我却半点不知,如今想想,满心里都是酸酸的…… 起先我是利用你接近蔺羲钦,后来你渐渐变成了梅府的蔺大哥,再之后,你就已经是梅府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每个人终归都有他该去的去处。也许中途会因为某个人拐了个弯,但始终不过是个小插曲,缘分尽了,自然便会分道扬镳……小璟,你是苏家仅存的男丁,无论荣王来不来及回来,我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梅府和蔺府了,天涯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蔺勖拾起掉落在地的针包。见梅荨眼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揭过话题,温笑道:“我相信荣王一定赶得及,对了。你是怎么想到永淳长公主会窃走皇上的兵符的?” “还记得几个月前李府的喜宴么?”见蔺勖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故意让高湛把司马骥被捕的消息透露给黎楚泽,就是为了让他抛出李舜这枚卒子,他安排赵枚与关岚在第二日的喜宴上揭穿李舜,就猜得到李府会大动干戈。那时候,永淳长公主便碰巧的生病了,没有来参加喜宴。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只有一种可能。” 蔺勖想了想:“什么可能?” 梅荨辞气转冷:“黎楚泽告诉了长公主,李府有危险。” 蔺勖讶然:“你是说,黎楚泽与长公主……有勾结?” “长公主是皇室成员,不缺名不少利,黎楚泽是不可能以她为突破口的,唯一有问题的就是杨溥弘,长公主选择背叛皇室,应当也是认真权衡过利弊,杨溥弘造反,她不管帮不帮忙,将来杨家倒台,她也免不了被褫夺封号,从皇室中除名,要她举报杨溥弘,大义灭亲,那她的两个儿子都要遭到连诛,她下不了这个狠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杨溥弘,增加他成功的筹码,将来沂王登基,她是大长公主,杨溥弘便是藩王,这样的荣誉,她不会不动心。” “杨溥弘为何一定要铤而走险襄助沂王呢?”蔺勖百思不得其解,“李舜的事早已经翻过去了,皇上也不会再追究,荣王更加不可能追究,以后杨溥弘还是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国公的位子上,为什么一定要去为了一个看不见的虚名卖命呢?” “不一定是为了虚名”,梅荨眸光冷冽下来,“杨溥弘的身份大有问题。” 蔺勖眉头一跳:“什么问题?” “杨溥弘并非名门之后,他成国公的头衔也是靠他自己挣来的,我先前遣刘叔去调查黎锦雄父子身份的时候,杨溥弘的身份也无意间被挖了出来”,梅荨看向窗外微凉的秋阳,“他最先是以王府亲卫的身份接近晋王,后来在王府亲军中表现卓越,脱颖而出,成为了晋王的心腹,后来才有晋王遣他歼灭赵王亲军,解困晋王府,扭转整个战局的高功。杨溥弘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得到新君的信任,掌握军权,才好操控朝廷,但不料皇上生性多疑,刻薄寡恩,他为了保存力量,不得已主动放弃军权,远离朝政,以退为进,以此博得皇上的信任。” 蔺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故意接近皇上?他目的何为?” “你还记得宣国公宁景的祖父宁远忠是怎么得到这个爵位的么?” 蔺勖想了想:“宁远忠当年是随高祖打天下的,当年平定京师的时候,他带兵围剿了前徵朝大将罗定荃,罗定荃战死后,徵愍帝无人护驾,在宫中杀死妻儿后,投缳自尽。但在与罗定荃的对战中,宁远忠左胸中箭,不治而亡。高祖平定天下后,追赠他为宣国公,由长子承袭爵位。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话一问出口,脑子里便闪现了一个惊骇的推断,“杨、杨溥弘是罗定荃的后人?” 梅荨点了点头。 蔺勖攸地站了起来:“那黎楚泽……” 梅荨辞气淡淡,但每个字听起来却有若奔雷:“他是徵愍帝的后人,黎锦雄的祖父便是徵愍帝的庶子,当时罗氏一族跟随黎锦雄的祖父一齐逃到了云南。” 蔺勖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你还记得十年前云南一代的屠民案么?” “自然记得”,蔺勖点点头,“那桩案子是由三伯父接手的。” 梅荨的脸有一瞬间的惨白:“当时那桩案子闹得极大,轰动了整个大洹,闹得天下人心惶惶,父亲作为内阁首辅,亲往云南巡按。结果这桩案子却不了了之,所有的卷宗全部封存,父亲入狱后,案子的卷宗更是在一次大火中焚毁,销毁了所有有关屠民案的资料。后来,我遣刘叔调动江湖各路人马,在最近才得到消息。原来屠民案的幕后主凶其实就是黎锦雄。 经过黎家几辈人的经营。到黎锦雄的时候,他已经在云南扎稳了脚跟,更利用云南药王为头衔。走南闯北,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以及所有食过前徵朝朝廷俸禄的官员后裔,将他们强行驱至云南,十年前三月的时候。这些人不堪被禁,集体反抗。黎锦雄怕事情闹大,会毁了他们的复国基业,便将这一千余人全部屠杀,却不想计划外露。他们四散而逃,惊动了官府,屠民案才被揭露。 但当时云南行省的布政使、按察使与都指挥使全都是黎家爪牙。整个云南官府几乎都成了黎家私设的府衙,所以案子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但黎锦雄已经是骑虎难下。遣人四下追捕逃散人员,才把案子闹大到了云南以外的行省。他们不仅屠杀逃散的人员,连收留他们的人也全部被灭口,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弄得南方人心惶惶,皇上接到一连许多封奏折,才遣了父亲去云南调查屠民案。” “成国公襄助沂王,其实就是黎锦雄选择了沂王,他们怎么会真心帮助沂王”,蔺勖脑中有个不好的念头。 “朝中这几年争储夺嫡,乌烟瘴气,官员尔虞我诈,党同伐异,这就给给黎锦雄提供了渗透朝廷的机会。他们不但有钱财,还有江湖手段,能够给这些官员提供帮助,帮助他们铲除异己,平步青云,这些官员再给予政治上的一些回报,那黎锦雄渗透朝廷的目的便达成了,就好比李舜。 黎锦雄利用他最大的目的就在于兵部武库司郎中司马骥,这些年从武库司偷运出去的武器足够黎家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不过,从云南开赴京城,路远迢迢,胜算不大,所以他们便选择了捷径,利用沂王夺嫡心切,让杨溥弘说动沂王造反,借沂王的手除掉皇上和荣王之后,他们再控制住沂王,挟天子以令天下,那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都是黎家的了。” 蔺勖思忖良久:“小珏,伯父的死与黎家有莫大的关系,这些我都知道,以你的性子,我也猜得到你会做什么”,默然片刻,脸色凝重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色药瓶,搁到了一旁的茶几上,“这是我与苏琀在西域寻到的延枝草,师父闭关那几日就是在寻方法除掉延枝草的毒性,可是……毫无所获,里头这枚药丸便是由延枝草制成的,它可以克制天下所有奇毒,包括噬魂毒,但其本身的毒性也会致死。这粒续魂丹可以让你在垂危之际激发身体所有的潜能,使身体恢复如常百日的时间,但百日后必死无疑……我一直未将这瓶药拿出,就是不想你随意决断自己的生命,但我知道你忍辱负重如许年,就是为达成心中夙愿……这瓶药,交给你……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梅荨淡淡一笑,把药瓶收到了袖子里:“你放心,这是你和琀姐姐还有陆旷的心意,我总会让它用得其所的。” 蔺勖把脸转到了背光的地方。 窗外一株金桂的影子被日光拖的老长又缩到极短,行苑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外头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像来自地狱的召唤,这里的人从没有如此近的靠近过死亡,那种吞噬人心的惊骇让他们团团簇拥,躲在殿中黑暗的角落里。 晓角殿里,宏治半靠在床榻上,时不时的咳嗽几声,两鬓尽霜,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一直望着窗外枯黄的枝桠,眼睛毫无焦距。 从杀死赵王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了,他几乎每晚都会看见赵王临死前那双赤红如血的怒目,还有从他脖子上迸射出的殷血溅到手上的温度,他从小跟随先皇南征北战,也是军中骁勇,但诛杀赵王那日,他却再三不彀,还从马上跌了下来。 太后得知他亲手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在他登基之后便搬去了宫中的嘉佛堂,再没有与他见过面。 就像是一个轮回,如今他的儿子也在重演着当年的惨烈,只是与他不同的是。在弑兄之外,还加上了一个杀父。 他手下的明黄团龙绫被皱成了一团。 皇后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宏治,宏治默默的看了这个结发妻子片刻,伸手接过。 安乐公主一向喜欢沙场壮烈,可当战事就在眼前发生时,她却像小猫一般躲到了皇后的怀里,眼中充满了惊恐。 皇后面上平平淡淡的。这个时候。她反而成了顶梁柱,照顾病中的丈夫,抚慰受惊的小女。打理殿中庶务,连殿中的下人也都对她敬服有加,只是想起赵昕时,会出神的望着门外。眼圈泛红。 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突围?要是成功的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作为母亲。她这样私心的想着。 从行苑外围撤下的四百余名禁军转到了后方,包扎伤口,恢复体力,等待着决战的来临。 韩铮仍然守在第二道防线上。身先士卒,面上毫无疲惫之色,从容指挥。 雪殿便处在第二道方向后头。一旦突破,雪殿便会暴露于刀剑之下。午时过后,高湛将梅荨与蔺勖接到了后方,安置在了荣王的紫麟殿,与宏治的晓角殿仅百步之隔。 虽然迁后了不少,但激烈的兵器铮鸣声还是刺得耳鼓生疼。 杨溥弘率领的人马突破了行苑外围,便进入到了苑中,所以人马相对集中,韩铮带领的守在第二道防线上的一千禁军主要使用弓弩以及钩镰枪,两百名禁军占据苑中亭台楼阁的制高点,待敌军入内,便开始疯狂射箭,箭密如雨,杨溥弘的军队暂时无法强行攻入,只能举盾或各自寻找合适的地点藏身,第一轮箭攻之后,隐藏在四面八方的三百名禁军趁机跃出,用钩镰枪钩断马腿,重创敌军主力,少了骑兵的机动性战力,杨溥弘便占不到任何优势,再加上韩铮打一枪换个地的战术,弄得杨溥弘十分头疼,从天明到午中,一直拖了半日也没能突破这道防线。 韩铮手下的禁军却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他们知道这只成功了一半,他们只有咬牙坚持到天黑,才能撤到后方休息。 日暮渐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第二道防线上的禁军损失惨重,单剩一百余人撤至后方,而且这些人大都身负重伤,受了轻伤的兵士却不愿修整,随意喝了些水补充了些体力,便极力要求加入战斗。 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意味着今晚便是与杨溥弘决战的时刻,若是不能坚持到荣王回援,那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有一个。 因为这是决定性的一战,所以韩铮并没有反对将士的请求,挨个拍了拍他们肩,便将武器分配给了他们,加上从行苑外围撤下来的禁军和锦衣卫,共有近两千人。武器只有近身搏斗的刀剑,而箭镞却早已经捉襟见肘了。 杨溥弘一鼓作气,攻破第二道防线之后,径直举刀杀了进来,没有给韩铮一丝喘气的机会。 但战况好像并不尽如人意,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但行苑中却连一盏灯也没有,天空无月无星,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方向就是行苑中禁军所在的位置,可当他们追着逃散的禁军跑时,却没有发现前头有一个大湖,冲在最前头的人一头扎进了湖里,后头的人来不及刹住,也像煮饺子似得,全都扑通扑通落了进去,躲在岸边的禁军立刻执起长枪,在他们游到近岸时持枪刺杀。 有了前车之鉴,他们便不敢再追着禁军跑,只能凭着自身的方向感往宏治所在的晓角殿的方向冲杀,但他们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行苑中会有大坑这种东西,跑的最快的那些人一脚踩空跌了进去,紧跟在他们后头的人想刹住但也已经晚了,再后头的人终于在坑边停住了脚步,刚刚松了口气,准备绕道的时候,却被紧跟在他们后头的人撞了进去。最叫苦不迭的就是第一批落下去的人,他们发现不但上头老有人砸落,下头似乎还有金掌之类的东西,那些长长的刺扎进肉里,真是无比肉痛。但当他们听见上头有箭镞的破空声后,他们才发觉其实给人垫背也挺好的。 三个时辰后,已经是深夜时分,剩余的四千人马在杨溥弘的指挥下终于冲到了晓角殿的前院。杨溥弘在看到殿外环卫森严的锦衣卫与禁军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笑容在周边沾满血迹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极其狰狞。 杨溥弘毫不迟疑,举刀领军直向晓角殿冲去。 只要攻入了殿中,擒住了宏治,那所有的一切就全部结束了。 守在晓角殿外围的还有剩下一千三百余人。当敌军杀过来的时候。整个寝殿外围瞬间变成了修罗场,韩铮大嚎一声,持刀接住了杨溥弘。高湛则在人马中厮杀穿梭,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行苑。 交战持续到鸡鸣十分,当第一缕曙光照到行苑中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夜厮杀后的狼藉。遍地尸体,血流漂橹。院中芬芳的金桂上也沾满了刺目的血珠。 禁军与锦衣卫已经被歼灭的差不多了,韩铮与高湛也被敌军团团包围,他们背靠着背,目光凛冽。冷扫千军。二人全都已经血透重甲,但冲天威势却仿佛越凝越厚,使得围住他们的敌军全都不敢轻举妄动。 杨溥弘则领着一路人马踢开扎满了利箭的槅扇门。冲了进去。借着昏暗的天光可以看到,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杨溥弘懵了一下。挥刀斩断了一旁的红木矮几,冷道:“所有的人都被封锁了,他们不可能逃走的。” 他身后一个着银甲的人眸光闪了闪,上前低声道:“将军,皇上很可能藏在其他宫殿,我们要不要搜一搜。” 杨溥弘恍然,忙命左右:“上景苑所有的寝殿给我挨个的搜,谁先找到宏治,赏以候位,再加黄金一万两。” 众人立刻呼啦啦全跑走了。 安乐公主的凝玉殿在西北角,离晓角殿最远,昨夜杨溥弘杀进来的时候,宏治、皇后、安乐、还有梅荨他们就全都转去了凝玉殿,但晓角殿外的守卫却没有转移走,以造成假象,让杨溥弘认为宏治还在晓角殿。虽然逃不出行苑,但最起码能拖延一段时间。 时间在此刻好像凝固了下来,一息像一年那般长。 凝玉殿所有人都藏在内殿靠墙的一侧,面带恐惧,呼吸放的极轻。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隔壁的寝殿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不时的有人在说“没有,继续搜”之类的话。 这时,栊晴轻巧的从窗户外闪了进来,凑到席地而坐的梅荨跟前,低声道:“来了。” 所有人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安乐把脸埋到了皇后的怀里。 梅荨扭头,淡笑道:“是荣王回来了。” 栊晴点了点头。 众人竟一时忘了欢喜。 屏息片刻,方才隔壁凌乱的脚步声果然全都消失了。 众人方才齐齐松了口气,想要站起来时,却发现手脚已经全麻了。 梅荨摸了摸肩上的阿淘,四下环顾了一眼,见外头的书案上搁着笔墨,一径走到外头,执笔书了一行蝇头小楷,折成细长条绑到了阿淘细细的脚上,摸了摸它圆圆的脑袋,压低了声音道:“阿淘,行苦你了,我知道你饿了,把这封信送出去,你就可以好好大吃一顿了。” 阿淘知道不能吭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梅荨的掌心,展翅飞走了。 这时,院子里响起凝沉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心脏又是一跳,待睁大了眼睛看清楚来人后,方欢喜起来。那人进来的同时,两排手按腰刀,身着黑甲的士兵涌了进来,将凝玉殿内外保护了起来。 安乐反应最快,头一个扑进了荣王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娇声道:“五哥,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荣王温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抬眸望向书案旁的梅荨,眼底一阵翻涌。 劫后余生,他也很想和她紧紧拥抱。 后者颔首微笑,然后把目光淡淡转向了门外。 荣王心中忽然一阵钝钝的痛,默了默:“安乐,五哥还要进去向父皇母后回禀。” 安乐欢喜的点头,同荣王一齐往内殿行去:“五哥,这回多亏了梅荨,是她把我们从晓角殿里转移出来的,不然我们一定都被杨溥弘抓住了。” 荣王默然不语,扭头回望了梅荨一眼,却见她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走到内殿,向宏治与皇后行了礼:“父皇,儿臣来迟了,令父皇母后受惊,罪该万死。” “不迟不迟”,宏治笑的满脸的褶子,亲自扶起荣王,“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 “回禀父皇,儿臣带了一万兵马前来保驾,剩余一万兵马由戚睿统率,在京中围捕逆党,眼下,杨溥弘已经被擒,他麾下四千人马也全部弃械投降,韩统领与高指挥使正在外头处理余下事务。” 韩铮与高湛都是宏治的心腹,遣他们二人打理事务才能消除宏治的疑虑。 宏治满意的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一身黑甲的宁箴大步走了进来,执礼道:“回禀皇上、王爷,戚总兵传来消息,沂王已经被擒,沂王府与成国公府也已经被控制住,要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宏治面色转为铁青,声音毫无一丝温度:“先将他们二人收监,待朕回宫后再行处置。” 宁箴应诺,执礼退殿。 两日后,宏治起驾回宫。(未完待续)R580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赐死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也许是老了,也许是累了,宏治回宫后没有提审沂王,也没有再见他一面,只在紫宸殿召见了三位内阁大学士以及六部的几个尚书,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残忍少恩的宏治这回并没有处死沂王,也没有将他圈禁,而是直接把他废为了庶人。 正要拟旨的时候,蔺羲钦却出班奏道:“皇上不处死沂王,那又将荣王置于何处?” 宏治愣了一下,见殿中其他大臣齐齐垂目低首,便知道眼下这桩事情已经不能由着自己的心做决定了。 沂王造反,说白了就是跟荣王争夺天下,成王败寇,沂王若是不死,荣王怎会安枕无忧,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不仅仅要亲眼见到赵王气绝,还要遣人屠杀他所有的儿子。 荣王勤王保驾,功高盖天,如果因为自己的庇护而让他疑心储位有失,逼得他逼宫夺权,自己也将不得善终。 宏治认为这位内阁首辅是为自己着想,却不知他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 先前他对李舜前倨后恭,以他马首是瞻,李舜倒台后,他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清算户部,落井下石,若之前还有人看不透蔺羲钦,那现在便是一目了然:他从始至终都惦记着首辅之位。那除掉李舜,便是间接的佐助荣王,他又怎么会让沂王还有卷土重来之势呢。斩草必须除根,这是权力斗争中永恒不变的黄金定律。 宏治沉默良久,声音显得苍老疲惫:“蔺卿说的在理,你去拟旨吧。”说罢,由崔珃搀扶着回了内殿。 宏治并不是把成国公遗忘了,而是他的事涉及到永淳长公主。而她一向是太后的掌上明珠,杨溥弘被擒后,永淳便带着两个儿子躲进了嘉佛堂,太后与宏治之间一直有心结,所以宏治不敢随意处置。 但处置沂王的旨意当天便颁布了,并昭告于天下,沂王谋逆作乱。妄图弑兄杀父。不忠不孝,其心可诛,本该处以极刑。但念其受奸臣蒙蔽,圣上宽仁,赐以全尸,沂王妃、世子皆废为庶人。 蔺羲钦在刑部天牢中徐徐卷起明黄绸旨。向后头的司狱瞅了一眼,司狱会意。执着枣红托盘走到沂王跟前,辞气傲慢:“王爷,请吧。” 枣红托盘上搁着匕首、白绫还有一瓶鸩毒,沂王只微微看了一眼。便惊恐的往牢房的角落里缩去,拼命的摇头,不停地重复着:“父皇一向最疼爱我。他不会让我死的,不会的……” 蔺羲钦向司狱使了个眼色。 司狱忙不迭的点头。挥手斥退了牢房外的两个狱卒,把托盘搁在了地上,拿起那条三尺白绫,狞笑着朝沂王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司狱如今却像地府阎王,带着死亡的气息朝他步步逼近。沂王退无可退,惊骇地看着司狱手里的白绫,柔软雪白,如今看来却冷锐如刀锋,他拼命的摇头,使劲儿的摇头,却丝毫不能阻止死亡的脚步,他面色一僵,忽然发疯一般朝狱门跑去,铁门越来越近,当他兴奋的以为再跑一步就可以抢出牢房的时候,脖子忽然一阵剧痛,像一把利刃割入喉中,下意识的伸手一摸,脖子上的那圈白绫冷如霜雪。 司狱顺手一摁,沂王翻倒在地,司狱抓着白绫的手青筋爆出,沂王手脚挣扎了几下,最后眼球突出,唇口大张,气绝身亡。 司狱满额大汗,掌上也勒出两条红痕,他抬手阖上沂王的双目,然后脸像变戏法似得变成了谄笑,凑到蔺羲钦跟前:“大人,已经处理好了。” 蔺羲钦最后瞥了沂王一样,面无表情地提步离开了。 司狱举袖试了试额上的汗,转身对身后的尸体合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是蔺羲钦让我干的,你要报仇就去找他,千万不要来找我。”又念了几句佛号,方匆忙离开了。 牢狱昏暗,一灯如豆,幽黄的火光映在里头僵直的尸体上,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次日一早,从沂王府传出消息,沂王妃与世子赵胤棪被人杀死在府中,一同丧命的还有一个沂王妃的贴身丫鬟掬雪。 三人的死众说纷纭。 而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大赢家荣亲王。 不过,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南街的梅荨。 当时她担心黎家故意遣人杀害沂王世子嫁祸荣王,便遣了刘承义与十八骏之四去沂王府暗中照看,可最终还是迟了一步,他们到的时候,沂王妃与赵胤棪已经倒地身亡,皆被一剑断喉,而丫鬟掬雪正横执手中蘸血的长剑,伏剑自刎,看到刘承义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刘承义回府向梅荨禀报的时候,梅荨只觉得那丫鬟的名字耳熟,仔细想了想,方恍然道:“她是夏贽庄子上佃农的女儿。当时我随李砚云一同去李家农庄,路过夏贽的庄子时,见他正强行把农户的女儿带走,后来李砚云向夏贽讨要,说是府上正缺伶俐的丫鬟,便把她带回了李府。” “难怪她临死前说要还李砚云的恩情”,刘承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话中的意思好像是说李砚云遣她来沂王府唯一的目的就是伺机除掉沂王妃的世子,但她还没来得及下手,主人就已经亡命,她一家都深受李砚云大恩,所以要为故主完成最后的心愿,她好像还讥讽沂王冷酷无情,说李舜与李砚云全心全意襄助沂王,临了,沂王非但没有替李家说一句求情的话,反而落井下石,把所有的责任全部往他们身上推,说沂王是死有余辜。” 梅荨不置一词,只吩咐刘承义:“把关岚和李家花袭阁的事传出去,再把掬雪的身世与她和花袭阁的关系也放出去。这个污名不能让荣王来担。” 刘承义应是,立即下去办了。 不过一天,李家花袭阁的事情就被闹的沸沸扬扬。很快便冲淡了荣王除根沂王世子的事,大部分的人都惊叹李砚云的手段,没想到她人已经死了,夙愿还有人替她达成,花袭阁实在骇人听闻。 这桩事情自然而然很快便传到了宏治的耳朵里,他虽然主要在乾清宫养病,但该知道的消息一点儿也没少。他得知是李砚云的花袭阁下的毒手。立刻遣高湛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组织铲除干净,还令旨刑部处以关岚凌迟之刑。 越两日,以内阁大学士蔺羲钦为首的六部九卿所有官员一致上书。要求皇上册立荣亲王为东宫太子,稳固朝纲,其中包括军方的戚睿、孔阶,还有一向主张嫡子继承大统的耆儒老臣。 当宏治抬起苍老的双眸徐徐看向丹墀下英姿岸然的荣王时。他头一回感到深深的孤立无援,满朝文武几乎都倒向了荣王。他忽然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包括他自己,似乎也已经被这个未来皇太子控制住了。 宏治无能为力,也没有再多几个五年的时间来重新掌控朝局了。他同意了文武百官的上书请求,并在大朝上宣布,择日为荣王加冕。祭飨太庙,正式册封荣亲王为东宫皇太子。 朝散后。荣王府门庭若市,再不似从前门可罗雀,蓬蒿三尺,其中不少是来向荣王道贺的,但也有许多来向荣王汇报工作的,整个府门都围满了人,王府亲卫统领程霂不得已遣了亲卫维持秩序,王府管家将来人分为两列,为公事而来的优先进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因为给王爷道贺而耽误了紧急公务。 来往如织的亲王街上,一辆普通的素帷双辕马车夹杂在朱轮华盖的车马中徐徐驶向荣亲王府,车夫停车后跳下车辕,持拜帖挤了大半天才挤到门口将帖子递了上去,管家随意看了一眼这张普通的浅黄帖子。 梅荨?管家眼中浮出几丝讥诮之色,她先前不是辅佐沂王么,怎么沂王倒台了,又来攀附我们家王爷了?他将帖子随意塞进手中一大把华贵帖子的最底层,下巴扬到了头顶:“等着吧!” 刘承义很想卸掉他的手臂,但想起小姐的嘱咐,才忍着没有发作,他定定看了车水马龙的王府大门一眼,忿忿离去。 从洱泉山庄通往荣王府的密道在梅荨刚从上景苑回来的时候,便按下了机括,彻底锁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这近两年熬尽心血的谋划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待刘承义挤回马车上的时候,梅荨都等的睡着了,朦朦胧胧醒过来的时候,日影已经西斜,梅荨挑开青色帘子,下马车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刘承义锅底的脸色,笑道:“刘叔,你走的也太慢了吧,递个帖子都递了大半天”,用下巴指了指西沉的秋阳,“真的是半天!” “小姐,今天恐怕排不到我们进府了,咱们赶明儿再来吧”,刘承义抱怨道。 梅荨伸长脖子瞅了瞅前头长长的队伍,举了举袖子,思忖道:“要是把小银花放出来,应该会把他们吓跑吧。” 刘承义咽了口唾沫:“不好吧。” 梅荨认真想了想:“确实不大好,那只好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蹬上车辕,旁边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梅先生,你随我进去吧。” 梅荨扭头一看,却是一身戎装的程霂,对刘承义笑道:“有后门可走。” “梅先生是有什么重要事吧,还好我眼尖看见了先生,不然王爷一定怪罪我”,程霂声音硬硬的,“王爷这几日一直忙,不过王爷特意交代过,不管先生什么时候过来,都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有劳了”,梅荨颔首一礼,跟着程霂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王府。 荣王正在外书房与几位朝廷官员商议事情,杨参与沈琨都在,见程霂进去向荣王附耳了几句,荣王面色变了变,肃然地朝门外望了几眼后,都猜到一定是有贵客到访,他们都很自觉的起身告辞,出了外书房见到一株合抱大槐树下立着的雪衣轻裘的女子时,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杨参和沈琨向梅荨颔首示意,梅荨微笑一礼。 其他有的官员见过梅荨,知晓她的身份,见她从前是沂王的谋士,现在转眼又出现在荣王的府邸,成为了荣王的新贵,都不由摇头感慨。 梅荨一径入了书房。 荣王努力挤出一抹与平素一样笑容:“先生来了……呃……快坐吧。” 梅荨笑了笑,坐到近旁的一把玫瑰椅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对折好的笺纸,递给荣王:“王爷,你看看这个。”(未完待续) ps:先传一更,晚上再传一更,若是十一点俺还未更新的话,那大家就明早起来再看吧。。。。。R580 第一百九十六章 沉冤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荣王接到手中,展开仔细阅览了起来,这份资料共六张笺纸,上头用一水儿蝇头小楷书的满满的,字迹方正,毫不拖泥带水。 梅荨的目光落到了雕花窗外,暮色四合,夕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另一头,空中布满了粉絮状的云彩,透着浅浅的桔色,夜风穿过萧疏的枝桠,从窗外吹了进来,寒意浓浓。 荣王脸色越来越沉,笺纸在他手中几乎揉成了团,双眸蕴成寒冰:“杨溥弘竟是前朝虎将罗定荃的后人,二十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黎锦雄复国……屠民案……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遣去调查的是……”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抬眸望了梅荨一眼,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一直落在窗外。 “是当时的内阁首辅苏鼐”,一旁的刘承义接过话题,“苏大人到了云南没有来得及休息便一刻不停的开始调查屠民案,可是却阻力重重。云南已经被黎氏经营多年,云南的各级官员全部被黎家收买控制,整个云南行省就相当于黎氏家族的小朝廷。苏大人到了之后,他们最先采取的手段是隐瞒与利诱,由黎锦雄提供财物,给苏大人送他最喜欢的宋元孤本,但他们越是如此,就代表当中越有问题,而且当时连云南布政使都亲自出面送礼了,足以说明云南这潭水异常的深。 [ 苏大人知道越与他们对着干,他们就会越加防范,就越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苏大人假装欣喜的收下这些孤本,第二日在行辕召见了云南布政使与按察使两位官员,随意问了些有关屠民案的问题,当走了个过场,让他们以为苏大人不会再深入调查这桩案子了,两位官员走后,苏大人便遣了苏家长子苏瑀暗中查探。 苏公子陪同苏大人到云南的初衷是便于照顾父亲起居,当时苏公子刚及弱冠,不但学富五车,而且在剑术上也极富造诣。为了事情的绝对保密。苏公子是当时调查此案唯一合适的人选。 因为苏大人的懈怠,黎锦雄更加肆无忌惮的追捕那些逃散的前朝臣民,也因为这样,才使得苏公子寻到了调查此案的突破口。当时苏公子暗中跟随一名杀手。在他正要诛杀一名前朝臣民以及收留他的一家三口时。出剑相救,后来那个前朝臣民与苏公子秘密谈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大概是告诉了苏公子黎氏一家的真正身份。后来那个前朝臣民趁夜离开,但最终还是未能逃过此劫,死在了黎锦雄的刀下。 苏大人不动声色的离开了云南,但黎锦雄却不知怎么知道了苏大人得知他身份的事情,连夜赴京,赶在苏鼐回京之前,与杨溥弘商量对策。商量的结果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铲除苏鼐,所以杨溥弘又暗中联络了当时的内阁次辅李舜,以首辅之位为诱饵,让李舜襄助他们除掉苏大人。 苏大人向来清廉,掌管户部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差池,他们明里抓不到把柄,便想到了栽赃嫁祸。” 荣王忿然的双目渐渐泛红。 而梅荨则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化成了一尊雕塑。 “当时镇守北关的总兵曾懋飞在军中威望极高,不论是追随他戍守边疆的勇士还是京城的禁军都视曾将军为飞虎英雄,也正是因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使得皇上对他起了疑忌之心,而北关边患在曾将军的戍卫下已经得到暂时缓解,皇上便想趁此机会削除曾将军的一些军权,自古以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皇上眼里,曾将军功高震主,对他手中的皇权已经起了实质性的威胁,所以曾将军是皇上务必要剪除的。 曾家与苏家是世交,这是在苏大人成为内阁首辅,曾将军成为北关总兵之前就有的交情,苏曾两家同是江西临江府人,后来二人一齐上京,一个参加会试,一个参加武试,二人一同摘得文武状元,后来苏家举家迁到了京城,曾家却并未上京,在曾将军驻守北关之后,为避嫌便切断了两家之间的来往,只有曾将军的独女曾诒仍然寄居在苏家。 因为苏曾两家世交的关系,让李舜他们寻到了栽赃的最佳理由,尤其还是在皇上对曾将军起了忌惮之心的时候。杨溥弘除了会领兵作战之外,他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绝技,便是模仿书画笔迹,他模仿的名人字画足以以假乱真,从李府查抄出的那幅《九峰雪霁图》便是杨溥弘的佳作。为了使得罪证确凿,他模仿苏大人的笔迹写了一封给曾将军的信,信中尽是谋逆犯上之词,在锦衣卫指挥使阴纲的帮助下,造成从苏家搜出了这封谋逆信的假象,再经阴纲之手转呈给皇上。 自古内朝重臣与外朝将领私交便是天家禁忌,皇上在得到这份信后,龙颜大怒,立刻下令逮捕了苏曾两家的所有人,曾将军也从北关押解进京。当时苏大人还在回京的路上,因为水土不服,中途还大病了一场,所以耽搁了好些时日,但当苏大人终于快要抵达京城,向皇上奏报黎家与屠民案之事时,迎接他的却是枷锁脚镣,他根本没有面圣分辨的机会便被押入了刑部大牢……”刘承义感觉嗓子紧紧的,抬手擦去了脸上的几道水痕。 荣王坐在椅子上双手攥的紧紧的,指甲陷入了肉里也没有感觉。 梅荨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变过,外头已经掌上了灯,温黄的火光投进屋子里,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寒风拂过,影子随着火光轻轻颤抖起来。 “李舜的妻子杨泠与苏夫人是同出一个师门的师姐妹,她们同在风旷子门下习琴习剑。二人感情胜似姐妹,但杨泠知道李舜陷害苏大人,却没有阻止,也没有告知。也是因为心中的这份愧疚,才使得她独居在李府的济过堂,吃斋念佛,试图减轻罪孽。 苏大人入狱后,没有丝毫辩解的机会,外头的人把苏大人看的紧紧的,一张纸屑一句话也递不出去。半个月后。皇上旨意下达,苏曾两家满门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子女世代为乐籍。苏大人自知已无能为力。自己生死微不足道。可怜拖累了家族,拖累了无辜的妻儿。从圣旨下达后一直到绑缚刑场,苏大人始终一字未言。只在离开牢房的最后一晚,用点燃的稻草杆在墙上书下了“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两句话。一夜间,苏大人须发尽霜,跪在邢台上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裳脏乱,但腰杆却是笔直的。那时候是十月,却冷的彻骨,寒风如刀,泪落成冰……苏大人书在墙上的两句话被狱中一个受过苏大人恩惠的狱卒发现,并记下冒死递到了苏珏的手里,苏珏看到父亲的最后的绝笔,毅然去了刑场……给父亲和哥哥送行……”刘承义抹去脸上一道接着一道的泪痕,呜咽不成声。 荣王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地上的水磨大理石面,任泪滴在地上凝成水泊。 梅荨脸色白的吓人,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父亲与哥哥在邢台上最后的表情从那一刻起便深深的烙进了她的心里,那种刚威与无坚不摧,就像血肉一样融进了她的生命里,融进了她的魂魄深处,已经成为了一种无言的力量,支撑她一路从苏州走到京城,走到如今的最后一步。 “王爷,明日一早我便会去刑部击鸣冤鼓”,刘承义拭去泪痕,辞气冷毅,“以前朝臣民的身份揭露黎锦雄与杨溥弘,从而为苏家洗去污名”,见到荣王投过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苏公子救下的那个人是我妻子的哥哥,他从黎府逃出来之后,便藏到了我家,后来被杀手追杀,又被苏公子所救,苏公子临走前,还留给我们一百两银票,让我们马上离开此地,我不知要去哪里,想到苏公子的恩情,便一路北上来到京城,谁知我们到的时候,苏大人和苏公子已经……” 荣王徐徐起身,目光笃定而锐利,双手仍然保持着拳头的状态:“我一定会替苏家除去污名。” 梅荨淡淡的收回目光,低垂着双眸,声音黯哑:“刘叔,我们回去吧。” 刘承义深深望了荣王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梅荨扶着椅子,吃力的站起身,她胸口忽然撕裂般剧烈的痛,但她不想此时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羸弱,尤其是在荣王面前,她努力咬牙坚持着直起身子,徐徐朝门外挪去,刚走两步,额上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要是这样还看不出梅荨有异常的话,那只能说明屋子里的人都是盲人,荣王与刘承义分明都看见了,分明很想伸手去扶她一把,但当他们下意识的伸出手时,却又都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这一行为。 走到门边时,再没有力气迈出门槛,脚下一软,梅荨整个人就要跌落在地,刘承义与荣王都下意识的拼命冲了过去,荣王虽然在刘承义后头,但他却抢在前头一把抱住了梅荨,触手冰冷,骨头硌得生疼,疼痛好像瞬间扎进了心里,荣王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好像积郁了十年的痛苦和思念一下子全部破堤而出,纷落如雨,他从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刘承义擦着眼泪,默默退了出去。 梅荨面色顿时一僵,而后忙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荣王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紧紧抱住她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身躯,把脸贴在她的乌发上,在她的耳边泣声喊着“小珏”。 直到咳得面颊潮红,喉口一甜,才渐渐止住,梅荨感觉到捂着嘴的那只手掌心粘稠,她掌心朝下快速的放下了手,藏到了袖间,极力挣开荣王的束缚,只想赶紧逃离。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大家心目中的苏珏了,她是手段毒辣,机关算尽的梅荨,她是从前苏珏口中最鄙视的阴沉谋士,她不想以这样的面目面对旧友,她不想从前比武永远第一的自己会有一天要赵昕伸手搀扶…… 但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荣王抱得太紧,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挣脱不开这样令人窒息的钳制。 荣王把脸紧紧埋在她的脖间,声音沙哑:“我知道是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小珏,我不准你再离开我……我不准……” 梅荨停止了挣扎,仰头吞下眼中泪水,却任他将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悒郁全都发泄出来,直到感觉到脖子上的水珠渐渐减少的时候,方用硬硬的嗓子说道:“赵昕,你眼泪怎么比小诒还多,要把我淹死么?” 荣王破涕为笑,感觉从前的小珏又回来了,他忙抬袖试尽眼泪,笑得像个大男孩。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异响,两人齐齐朝门外望去,却见宁箴和曾诒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程霂则垂头站在院外,一副准备挨揍的灰丧模样。 宁箴忙抬手抹了一把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的眼泪,干干笑了笑:“小谨让我来寻王爷用膳……哦……我刚来……什么都没有看到……呃……对了,我饿了……我先去吃了”,说完,立刻闪人。 后头的曾诒眼底闪过异样,定定地看了看他们二人,也转身离开了。 梅荨觉得曾诒有些怪怪的,方才宁箴说是曾诒让她来找荣王的,难道她是故意让宁箴知道些什么吗? 梅荨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诒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爱放在心里计较,人也敏感,小时候大家玩的好的时候,她还会和自己窝在一个被窝里说说心里话,眼下却真的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饿了么?想吃什么,我陪你一齐吃”,荣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温声问道。 梅荨胸口还有些隐隐的痛,她摇了摇头:“我一般晚上都不吃什么,明日是大朝,刘叔会赶在上朝前去刑部击鼓的,我还有处理一些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荣王却一把扶住了她的双肩,眼中流露出不舍与怕再次失去的恐惧。 梅荨笑道:“我就在南街的梅府,又不是回苏州,你想来看我坐马车一个时辰就到了啊,跟从前你从宫里出来到我家的时间差不多。” 荣王踌躇了一下,松开了手。 梅荨出了院子,同刘承义一道回府去了。(未完待续……)R1292 终章 轮回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高高坐在紫宸殿上的宏治须发夹霜,脸色不济,时而伴随着几声咳嗽,大朝只进行了半个时辰,他便有些体力不支,昏昏欲睡。 从上景苑回来后,老皇帝的痰症就一直未能痊愈,这几天天气冷的紧,病情又有加重的趋势,御医胡珍也只能尽力医治,至于还能拖多久,只能看宏治个人的造化了,毕竟华佗再世也是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大殿内外的文武百官终于没有谁再出班上奏了,宏治朝崔珃望了一眼,崔珃会意,正要走向丹墀,宣布退朝时,刑部尚书杨参突然走到殿中,行跪礼,将手中一封奏折高高举过头顶,面目寒沉,声音宏亮而冷毅:“启奏圣上,两个时辰前,古玉斋掌柜刘承义来刑部击鸣冤鼓,要为十年前在屠民案中丧生的千余名大洹臣民鸣冤,要为当年审理屠民案的内阁首辅苏鼐鸣冤,请皇上下旨重新调查十年前苏曾两家的谋逆案。” 犹如一枚火药在殿中炸响,大殿内外登时哗然。 宏治面颊登时一抖,睁大了眼,抖抖索索地指着跪在大殿中央的杨参:“你大胆!苏曾两个逆臣贼子,预谋犯上作乱,证据确凿,被朕处以极刑,何来冤屈可鸣?” “启奏父皇”,荣王撩袍行跪,面色铁毅,“当年屠民案的幕后元凶是云南药王黎锦雄,黎氏一族皆为前朝徵愍帝的后人,他们屠杀不愿屈服在他们yin威之下的大洹臣民,意欲颠覆我大洹江山。苏大人前往云南,查出了黎氏一族的身份,他们为免身份揭穿,赶在苏大人回京之前,勾结次辅李舜、成国公杨溥弘与锦衣卫都指挥使阴纲,伪造证据,合谋陷害苏大人与曾将军谋逆,致使忠臣蒙冤,儿臣恳请父皇恩准重审当年苏曾两家的谋逆案。” 紫宸殿内外百官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跪地:“恳请皇上重审当年冤案!” 声音如同山呼海啸,朝宏治劈头席卷,宏治身子一软,如软泥般瘫坐在盘龙交椅上,面色灰败,双眼惊恐,定定地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荣王。 如今的荣王羽翼丰满,再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的,他无力的挥了挥手,声音疲惫:“着刑部重审旧案,退朝吧。” 众官员山呼万岁,恭送宏治离殿。 宏治在崔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朝内殿走去。 此时此刻,黎氏一族的身份,杨溥弘的身份他根本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在史官笔下成为一个诛杀贤良,残忍少恩的昏暴之君,英明尽毁。 当年收到阴纲递来的证据时,他已经被雷霆之怒冲昏了头脑,再加上当时剪除曾懋飞心切,所以并未详察,也没有给苏鼐任何辩解的机会,便将他们两家满门抄斩。 荣王至始至终还是向着苏家,这么多年来,他故意冷落这个儿子,不让他有机会坐上储君之位,自己对此还曾有过愧疚,但如今看来是却是对的,不想自己一世英名,竟是毁在了这个儿子手中。 宏治回到乾清宫,当晚咳疾发作,陷入昏迷,太医院所有御医皆聚在乾清宫,通宵诊治,直到拂晓十分,宏治方醒转过来。 在荣王的敦促下,各方证据很快便搜集上来,阴纲的手书,杨溥弘的口供,当年屠民案的幸存者……证据齐全,勘验、审案、复核、结案,经过一系列的流程,当年的谋逆大案终于昭雪于天下,苏家与曾家恢复宗室祠堂,设立牌位香火,没于教坊司的女眷全部除去乐籍,恢复自由。 越十日,黎锦雄在云南以前朝太子太孙的名义举起前朝大旗,以讨伐昏君为旗号,斩杀云南行省各级官员,兴兵作乱,战事很快蔓延开来,朝廷加急奏报有如雪片一般飞来。 此时宏治在宫中养病,朝中大事皆由荣王决断。 因为苏鼐案子的昭雪,使得黎氏家族的身份被揭露,黎锦雄在得到消息后,立刻斩杀云南官员,掀起战火。黎氏在云南经营多年,不管是财力、人力,还是兵器都足够与大洹抗衡,沿途各个行省的兵马绝不是黎氏的对手,这就需要朝廷遣大将带兵前往剿灭叛乱。 “赵昕,三日后,就要举行册立太子大典,朝中事务少不了你,所以你不可以再领兵出征”,梅荨抬手示意荣王听自己把话说完,“戚总兵与安乐公主成亲后,不日便要返回北关,镇守边疆,所以戚将军也不适合领兵平叛。” “这些我都知道”,荣王皱着两道剑眉,“一时没有合适的将领领兵出征,所以我才苦恼,战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实在不行,我就亲自领兵,册封太子之事,待我回来举行也不迟。”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效仿哈木良”,梅荨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他遣大军叩关的时候,主帅剌真作战勇猛,却缺少谋略,但是他不刚愎自用,虚心听从军师谋略,才能在第一次战役中成功撤退,没有中戚睿的空城计。有勇有谋的将士确实不好找,但若是分开,取长补短的话,那人选就自然而然的有了。” 荣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论在军中的威望,宁箴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他领兵作战不成问题,就是缺少谋略,要给他配备一个军师的话……” “军师的条件不但擅于出谋划策,还能全面掌握黎氏在云南的情况”,梅荨接着他的话道,“而且也能镇得住宁箴,纵观整个朝廷,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选只有一人。” 荣王忽然明白过来:“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指你自己吧,你……” “先前在上景苑的时候,我吩咐阿淘送信给刘叔,就是知道黎楚泽自知兵败,会逃回云南,所以遣刘叔调派了璇玑阁的人马出手,暗中尾随黎楚泽南下云南,所以黎家在各个行省沿途的暗点,兵马人数等等情况我都了如指掌”,梅荨快速的说着,不让荣王有任何插嘴的机会,“而且宁箴自从知道小影是我的手下时,便开始对我敬服有加,这一回我还会带上小影前去,所以我的安全不是问题,不过,就算没有小影的关系,我要收服宁箴那也是绰绰有余的,他肯听我的话,我又智谋百出,对敌军又知之甚详,所以我们俩双剑合璧,定能打破黎军。” “不行,我坚决不会让你去的”,荣王面色沉下来,“你身体不好,此去云南路远迢迢,你怎么可能吃得消,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的,再说了,你承诺过我的,会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和你一齐实现,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走的”,说到后头,竟像个赌气的孩子。 “赵昕,我知道你一直想实现你对我许下的那些没有兑现的诺言……江南赏花,草原追鹰,是惬意如诗,快意如画,可那些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我也想过待你成为太子之后,便离开京师,从此逍遥山水,遁隐江湖,可这也并非我想要的苏珏的结局”,梅荨眼神笃定,辞气淡然,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力量,“父亲去云南查出了屠民案的真相,他回京师唯一的目的就是将黎锦雄正法,不让他继续经营他所谓的复国梦,而让百姓再遭战火荼毒。这桩事未能实现,是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虽然不在了,苏家虽然不在了,可属于苏家的责任却并没未消亡,所以我要替父亲替哥哥完成他们此生最后的遗志。我留在这个世上的印记是满腹阴谋的梅荨,你就让我最后再做回苏珏吧” 荣王眼睛红红的:“可我只想一直和你在一齐,再也不和你分开。” “你知道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再留在京城的,故乡是伤心地,纵使我有钢铁淬炼之心,也顶不住日日处在这蚀骨之痛中”,梅荨面色与平素一样浅淡,“赵昕,在天下人心中我是诡谲之士,我若是留在你的身边,会让天下人误以为你是喜欢权术阴谋的帝王,会让那些清流之士敬而远之,所以我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恢复苏珏身份的原因,苏家一门忠烈,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让门风受辱。” 真的再没有理由将她挽留了么?荣王颓然坐到椅子上,沉默良久:“那你身子怎么办?” 梅荨目光闪烁了一下,笑道:“陆旷用西域珍草为我研制了一枚续魂丹,可以暂缓我体内毒性的发作,此去云南不成问题,你知道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续魂丹?”荣王眸子忽然明亮起来,“那我等你从云南回来。” 梅荨浅浅一笑,并未言语。 从荣王府回到自家宅子后,梅荨向刘承义交代了一些事情,刘承义最后是抹着眼泪默默的从院子里退出去的。 此时已是十一月了,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斑驳交叠,天地间萧疏一片,只有深远的天际呈现出澄澈的蔚蓝。 “什么?”舞青霓火冒三丈地冲进栖雪居,劈头盖脸的道,“你要去云南当军师?你不要命啦?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赵昕么?”她撸了撸袖子,“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说着,就要杀去荣王府。 “小琀”,梅荨叫住她,“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么?” 舞青霓脚步顿僵,只觉得心中纠杂无处发作,恨恨的跺了几脚,又对着旁边一棵杏树,死命的拳打脚踢,最后平静下来的时候,眼中已经满是泪水:“苏珏,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你总是替这个人着想,你那个人着想,替全天下的人着想,可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唯独不替自己着想,才会让我们这些在乎你的人伤心难过,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么?” 梅荨垂下了双眸,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们也会因为自己的难过而难过。 “苏璟这个烂人把续魂丹给你了是不是?”舞青霓咬牙切齿的道。 “我只想在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其实我很幸运,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可活,不会在病榻上数着日子等待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死亡,小琀,你素来是最不拖泥带水,最潇洒爽快的,这样的方式才是最利落干脆的,不是么?” “谁要你利落干脆了?”舞青霓赌气似得抹掉脸上的泪珠,出掌狠狠一劈,一旁的杏树从中折断,轰然倒塌,然后她面色一沉,转身走了。 三日后,荣王在宫中如期举行了册封太子的仪式,宏治由崔珃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给新任储君加冕,二人站在一齐,一个苍老病态如西沉的落日,一个阳刚英姿如东升的旭日,或许他们自己没有发觉,可是落在文武百官的眼里,却是天差地别。 梅荨选择在这一日随大军南下了,同去的还有舞青霓、栊晴、蔺勖、小影,以及昨日刚赶回京师的宋天道。 这一日恰好雪霁初晴,天地茫茫,江山如画,梅荨骑在一匹黄骠马上,疾速飞驰,身上雪白的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脸上带着恣意酣畅的笑容,仿佛这一刻她的灵魂才与肉体紧紧连在了一齐。 马匹经过苏府故址时,她没有丝毫停留,也不再像来时一般仰头凝望。 两年的翻云覆雨,步步心机,终是换了山河,扭了乾坤,但百年京城,巍峨帝都,不管翻转了多少次江山,踏过了多少铁骑,依旧岿然矗立,傲看似火烽烟,如梦繁华。 * 三个月后,宏治在乾清宫病逝,太子赵昕登基称帝。 那一日,天下战事尽消,北患已除,南疆平定,一派欣荣之象。 在离新帝册封太子满百日那天,赵昕独自一人去了南街的府院,那里早已经空无一人,只留满院皤然如雪的梨花与渐次转绿的草芽。 赵昕独坐在院子里梨花树下的石桌旁,徒手修补一方断成两截的月下水玉琴,上头布着蝮蛇、流水断纹,像是一方上好的百年古琴,可不知为什么会从中折断,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修补不了了,他却还要固执的修复一次又一次。 这样的修补持续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鸡鸣的时候,他才忽然顿住了满是殷血的手指,伏案大哭,泣不成声。 两年后,李砚汐改头换面重返京城,与她匆忙逃京时不一样的是,她眸中早已没有了当年像溶溶*光一般的少女纯真,而是幽深如寒潭,令人看不清里头一丝的波澜。 素帷双辕马车经过从前的李府大门时,李砚汐掀开车帘静静地凝望,但她没有驻足,只是轻轻的放下了帘子,朝着新晋的内阁次辅沈琨的府上辘辘而去。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