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魅》 第1章 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上海,龙华寺。 周思诚一进一进拜过去。第一进是弥勒殿,第二进是天王殿,拜到第三进的大雄宝殿,衣兜里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 周思诚慢慢将燃了一半的香双手供进香炉,才退出殿外去看手机,一条短信一个未接来电。 未接来电是静安一家私人疗养院打来的。周思诚扫了一眼,点开那条短信: “人找着了,在长沙云坪村,看过身份证复印件,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收起手机,蹙眉看自己身处的这地方。据说始建于宋代,江南名刹,寺西成了烈士陵园,寺里宝塔飞檐,大悲咒隐在浅浅人声里,清静得不像是上海市区。 这一个月来连遭变故,周岳劝他多往寺庙教堂的跑跑,说是能除厄挡灾,再不济也能洗涤心灵。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下班时候开车路过,特地倒回来拜佛。 周思诚牵了牵嘴角,就当是吧,他拜了三进佛殿,人就找着了,指不准真是好兆头。 ※※※ 长沙,云坪村。 “你知道上海的高架路是个什么字不?那是是一个‘申’字,里头那一横一竖有讲究……”孙秃子挎着个布包,坐田埂上找人唠嗑。这也是常事了,都说孙秃子脑袋秃,脑子也不好使,神神叨叨的,总爱跟人讲什么阴阳风水。 神棍见得多,孙秃子这样的神棍倒不多。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还老拿上海说事,逢人宣扬自己身上是根正苗红的大城市基因。 平日也就罢了,小村子人也闲,有的是老头子老太太听他讲故事。现今立冬一过,全村人都忙着种核桃苗,没工夫听他胡扯,拿着耙子赶他走。孙秃子悻悻起来,一步三回头,有人当着他面数落:“成天北京上海的挂嘴边,就他是城里人!” 地里一阵哄笑。 刚赶走了孙秃子,村委胡书记拎着一队人上了田埂,个个穿得西装笔挺。好像是没找着什么人,拉住地里一个半老头问:“村里是有一个叫孙清岷的不?” 半老头子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咱们村统共四百来户,不说全认识,老头子也认识这个数。”他放下锄头伸出三根手指,说得笃定,“就没这号人!” 胡书记一个头两个大,对身后领头的赔了个不是:“周总,你看这,也不赖我。户籍上是有这个人的,按说这乡里头几百年也就这么几户人家,大伙都认得。还真是奇了怪了,就是没有您找的这人。” 他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上头说是有上海来的大户投资村里种植业建设,派了他个小书记陪同视察。结果人来了,不看田,光向他打听个叫孙清岷的。一问对方又讳莫如深,推脱说是个深入基层的农业科学家。科学家个鬼哦,哪个科学家不待他们北京上海,跑来他云坪村里当袁隆平哪。 但人家说得信誓旦旦,他也只好信了。人家从上海千里迢迢过来,不找农业科学家,总不至于是来找农民伯伯的。 结果呢?胡书记怀揣着自个村里要出个伟大科学家的心情跑了一上午,袁隆平的鬼影都没见着一个,跑坏了一双鳄鱼皮鞋不说,还得给人赔笑脸。他这是为了村里的建设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周岳听他喊“周总”,不客气地生受了,把玩着手里新买的6,溜得跟玩魔方似的,可就是不说话。胡书记哪见过这样的老总?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像个老狐狸,穿得那叫个什么,上身敞着一件黑夹克,底下破洞牛仔裤,就差染一头杀马特黄毛了。什么周总,整个一地痞流氓小混混! 胡书记的脾气也来了,脸上不动声色,嘴里好话半句也抖不出来了,一队人浩浩荡荡干站着。倒是周岳噗嗤一声笑开了,人精似的拍拍他肩膀:“户籍上有这号人,慢慢查呗,不急。”说着就要转身走人,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指了指一个方向,“那个是谁?” 这人他倒是认识的。“孙秃子!村里头的神经病,听说咬人,周总您悠着点。” 周岳扔下一队人,单手撑着个小土包翻下去,几步跨到他面前,坐到孙秃子面前写着‘树新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石头上:“姓孙?” “……姓。”孙秃子咽了口唾沫。 周岳从夹克里掏出张照片,眯了眯眼:“真秃假秃啊?” “真……真秃。” “行了。”周岳指了指对面那块写着“奔小康,发展科学创新种植业”的石头,招呼他坐下,“懂风水不?” 孙秃子松了口气,按理说土匪不劫乞丐,那是行规,面前这小毛孩子怎么就跟他杠上了呢?原来是个来算命的,登时就笑开了:“这个老朽擅长,您这是要看什么?” 还老朽呢。周岳一笑:“不看什么,爷就爱听故事。”他拿手机往孙秃子脑门上敲了两下,“故事会讲吧?” 故事当然是会讲的。 周岳耐心好,一直听到日迫西山,把上海到长沙一路上的奇闻异事听了个遍,间隙还抽空给周思诚发了条微信:“找着人了,八成就是他。”他附了一张偷拍,“瞧见没有,这脑门亮的,跟开过光似的,说他以前不是和尚我都不信。” 一抬头,孙秃子正讲得吐沫横飞:“那成都路延安路两条高架桥的交界处有一根龙柱,那是我师父让人打下的,你们知道为什么不?” “为什么啊?”应话的是周岳带来的人中的一个。他这个雇主都来听秃子讲故事了,底下人更是围成一圈,听得聚精会神。 孙秃子嘿嘿一笑:“都说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告诉你们,那是九十年代中,造这两条高架桥,那是转折点。这是个大工程哎,一路摧枯拉朽那个日新月异,偏偏这交界处的地桩,他们打不下去!请了多少个工程队,都打不下去。”他张开双手比划,“这么粗一根水泥柱子下去,没多久就自己弹回来,底下跟有海绵似的。” 孙秃子很得意,作了个神秘的眼神:“为什么?打到龙头了呗!后来还是请我师父作了场法事,焚香祷念七日,把龙恭恭敬敬请出来,再在那竖一根龙柱镇住龙脉,这水泥柱子才扎扎实实打下去的。” 有人质疑他话的真假:“真有龙脉这么大的事,哪个高人不要命了敢随便说。武侠剧里不都是故弄玄虚一阵,摇摇头就走了呗。” 孙秃子眼含热泪:“我师父乃一代高僧,做完那场法事就交代我们师兄弟几个,他老人家道破天机,恐怕时日无多,惟愿许身报德,愿为上海信众造福,也为久居之地的发展建设尽一份心力。那之后没多久,师父就……就圆寂了……” 听故事的都是上海来的,平日里没少走内环,对他嗤之以鼻:“告诉你啊,那柱子上的浮雕是有名字的,叫《龙腾万里日月同辉》,设计师名字我都能给你报出来。哪来的什么高僧,瞧这泪光闪闪的,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底下人也笑开了,有附和的,有掏出手机百度的,有插科打诨的:“按你这么说,这龙也算是个最强钉子户了。人家龙都被强拆,新闻上那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好闹的。” 又是一阵哄笑。只有周岳转了转他银光闪闪的手机,笑得瘆人:“出来的真是龙么?” 孙秃子没留意,信口就答:“那哪是龙啊,比龙俊多啦。” 说完一噎,正瞅见周岳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一双丹凤眼挑着,乍看痞气,仔细瞧了能瞧出一股子阴气。孙秃子脸色大变,夹紧了布包,左磨磨右蹭蹭地往后退。 周岳悠哉悠哉把二郎腿放下。谁料刚一有动作,孙秃子霍地站起来,掉头就跑,扬起一地的尘泥,眼前云雾腾腾的,地下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听故事的都呆了,边咳边感慨:“神经病就是神经病啊,满嘴跑火车,还不准人说破了。” 只有周岳站起来拍了拍手,往那人后颈上就是一巴掌:“跑你娘的火车,人都跑了,还不快给老子追!” 身后的人愣了几秒,二话不说追了出去。人还没跑光,手上的突然一亮,进来一条微信。账号叫“思诚”,措辞很是文雅: “待他礼貌点,别打人。我喊他一声孙叔。” 第2章 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孙秃子想不明白了,云坪村背靠陡石子山,地势不算险峻也总算得上复杂。他藏身云坪村二十年,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按理说对方哪怕是刑侦大队的也该被他甩得干干净净了。可那领头的小子跟长一双贼眼似的,紧跟着他就没丢过。 老了,跟年轻人斗力不从心哪。孙秃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随身的布包卸下来往另一个方向丢,撒腿就跑:“给你们,都给你们!” 没想到周岳看都不看那布包一眼,一门心思追着他跑,没几步路就把他的胳膊给拧了。孙秃子保持一个扭曲的姿势半跪在草丛里,陡石子山植被少,坡上全是碎石子,痛得他哇哇叫:“小爷,小爷饶命啊。” 周岳松了力气,双手把他扶起来,替他掸掸身上的土,正儿八经喊了声叔:“您可别折煞我。我这不是见您不吃文的,只好上武的。没想到您老武的也吃不下嚼不动,白白害小的冒犯了您老。” 这话阴阳怪气得真是叫人九曲回肠。孙秃子眼泪都要下来了:“别啊,您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可千万别埋汰我老头子了。” 周岳拍完了土,笑了:“我找您老什么事,您还能不清楚?” ※※※ 周岳一行人押着孙秃子回了城区。胡书记亲自送到的宾馆,路上和孙秃子同乘一辆,大骇着打听:“周总,这就是你们找的那个科、科学家?” 周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点头了事。 胡书记跟吞了根苍蝇腿似的,心道还科学家呢,这孙秃子身上有哪根毛是崇尚科学的,他跟它姓。但他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人了,打落牙齿和血吞,权当今儿个陪了一群有钱的神经病。 回了宾馆,孙秃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哭不闹,也不求爷爷告奶奶了,整个人坚韧不拔得跟个革命工作者似的。周岳像是早有预料,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小地方,没什么好茶招待您。您这些年受苦了。” 孙秃子拿他的客气当空气,反复就一句话:“你们这叫非法拘留。” “那去告呀,你倒是告呀。”周岳又倒了杯茶喝了,咂了砸嘴,从夹克里取出一个信封拍桌上,“看看吧。” 孙秃子嗤之以鼻:“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不图你们什么。” 周岳笑得呛了一口茶:“你以为我想贿赂你啊?”他拿起那个信封,取出里头的东西,在他面前抖开,“看见没,看清楚了。你要是想见毛主.席,方便啊,把这东西撕了,小爷我立刻把你送进社会主义大本营,让毛主.席领你去参拜参拜马克思。”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举着张纸,看不清纸后头孙秃子的表情。 孙秃子原本是不想看的,但那纸就杵在他面前,不看也不成。一瞧,上头的字他熟得很,那是《楞严经》里头“破五阴”一段,当年他做和尚的时候,业荒于嬉,这一段反反复复背不出来,管教大师兄就一遍一遍地拿戒尺打他的手心。 还俗以来,比这痛百倍千倍的苦也受过,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做噩梦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在背《楞严经》,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觉得痛得锥心刺骨的。 这事儿没别人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大师兄算是明白,但又不会来找他。 周岳举得酸了,放下纸,看孙秃子险些哭了,心道这年头和尚的情绪波动都这么剧烈,劝了他一杯茶:“来,喝杯茶冷静冷静。”孙秃子跟个傀儡似的喝下了,周岳有脾气也没处发,笑着把玩他的手机,“这经是我抄的,小爷的字怎么样,不错吧?” 孙秃子跟鬼上身似的重复喝茶咽茶,一眨眼大半杯没了,根本不接他这茬。 周岳碰了个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往正经了说:“让我抄经的人叫青叔,你认得不认得?” 孙秃子眼含着一汪浊水,微微一颤,又摇头,说:“不认得。” 周岳都看在眼里,起身又倒一杯茶,就拍在孙秃子面前,溅了半杯水:“这演技,能耐啊。这时候了还跟爷装蒜,你就演着吧,到时候见了青叔,老子搬张条凳看你演。” 周岳摔门出去,周思诚的电话正好到。 对方的声音很低,斯文礼貌,深听又总觉得漫不经心:“怎么样了?” “还赖着账呢。不过瞧这模样,等见了人估摸着就好了。”周岳的声音浮着一股没来得及压下去的火气,慢慢地才平复过来,小声道,“哥,就这么个瘌痢头,真能治好念念的病?” “走一步看一步。” 周岳喊了声哥,又没了下文。 周思诚那边传来走动的声音,嘱咐他:“该和念念说话了。我把电话给念念,你说完了就挂电话。” 周岳就势在走廊尽头坐下。偏远市县的宾馆条件差,日落时分,走廊灯昏暗得只能照亮一个轮廓。周岳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念念,今天是11月11号了。他们都说是光棍节,你知道爷……我不爱过节,别说光棍节了。你醒醒吧,你要能醒醒,什么孙秃子孙麻子孙瞎子老子通通给你找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哽住了,听筒里传来心电图机缓慢又有节奏的“滴、滴、滴”声。周岳眼眶通红地仰起头,按断了电话。 另一边,映在女孩脸上的光暗了下去,周思诚也收回了手。 周念的皮肤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毫无生气,就好像是谁比着她的样子做的一个人形娃娃。周思诚替她把床头的盆栽浇了水,在她床边坐下,双手□□口袋里闭目养神。 最近的事一件件从他脑海里像胶片一样滚过去,孙清岷找着了,青叔的吩咐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一半,看命吧。 一道浅浅的红光陡然亮起,自周念纤瘦白皙的手腕上一直延到手心。这道红纹如跗骨之蛆,随着她几不可闻的脉搏寸寸生长。 恍惚间,又进一寸。 周思诚蓦地睁开眼,环顾四周,静得只有心电图机的声音。 滴,滴。 ※※※ 周岳把孙秃子带到上海,当天去了长风疗养院。 孙秃子一个人进屋见青叔,周思诚和周岳一起守在外头。 周思诚今天没穿正装黑色风衣里一件薄薄的浅驼色毛衣,领口露出清瘦的锁骨。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坐在金属椅上闭目养神。疗养院里的护士端着瓶瓶罐罐路过,难免都要多看几眼,偶尔有人惊动他,他也只睁开眼礼貌地笑笑,没一会儿又阖上。 他这样子哪是在等消息,简直像个等着拍大片的男模,加班加点累得精疲力尽,依旧要保持一张堪可入画的脸。 周岳站不住,猛地坐他对面,语气难免带埋怨:“你倒是沉得住气。” 周思诚没睁眼:“人不是找着了?” “找着了,是找着了。”周岳像只无头苍蝇,“可那孙清岷一头咬定自己不认识什么青叔。倒是提过什么大师兄,听着像青叔,可是再一问,他说他大师兄二十年前就死了。死了啊,哥!这能是青叔吗?” “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哥!” “今天看过念念了么?” 周岳泄下气:“……没。” 周思诚睁开眼,声音低沉:“去看看吧,楼下二零三。” 周岳刚走,孙秃子开了门,面色阴沉,示意周思诚进屋。时候不早,冬季天黑得快,屋子里没拉窗帘,玻璃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城市的灯光像打碎的一面棱镜,散在四海八方。周思诚站在床前,侧对着窗外夜色,喊一声青叔。 床上的男人六七十岁的年纪,原本是做他爷爷的辈分。但青叔还俗得晚,在俗世里没有小辈,又和他父母是至交,便一直以叔字辈称呼。 青叔鼻腔里低低沉沉地“嗯”了声,指指孙秃子:“这是我师弟,念念的事,我说了不算,得听禅休的。” 禅休是孙秃子没还俗前的法号。孙秃子脸上本来就哀哀戚戚的,是刚历经一场大悲大喜的人脸上才会有的神色,如今听青叔这么喊,又是一阵哀从中来。 周思诚向孙秃子全了礼数,样样周到,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青叔说要歇了。周思诚陪着孙秃子出疗养院,把他送到酒店,又上楼替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安置好。 孙秃子不是傻子,抢先机抛出一句:“你妹妹的事,求不上我。” 周思诚没脾气似的,回他一个笑:“念念也敬你一声孙叔。” 孙秃子被他答非所问地一噎,心道这人斯斯文文的,对付起来还不如那个暴脾气的小子。他道义上不周全,所幸和盘托出:“你家是我师兄的恩人,我不和你玩虚的那套。只说一句,我师父传下来的神机,只让我好好看顾着,莫落入贼人手里,真用起来,不知会出什么事。我拿它当个烫手的山芋,你们要认定它是灵丹妙药,我也没辙。” 他这一套呼喝警告,像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周思诚一句话揭了过去:“鹤年法师留下它,自然有用处。佛家识人讲究缘法,孙叔还俗二十年,把道行丢干净了?” 孙秃子叹出一口气。他喊得出他师父的尊号,人后看样子是下过苦功的。 电子钟上的红光一下一下闪烁。 城市的另一角落,周岳从疗养院大楼出来,手机突然进来一条信息: “找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各取一碗血,明晚十二点,到龙华寺来。” 发件人是,思诚。 第3章 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寺院讲究朝暮课诵,二时功课申时毕,过了夜里十点,止大静,和尚都安寝了。龙华寺下午四点半就不再接收游客,寺里清静。十一点后,连街上也少有行人,庙宇更是掩在夜色之中。 将近十二点,一辆悍马出现在龙华寺前。 白晃晃的车灯照亮寺门前的许愿树。树上挂满了红丝带,车一过,飘飘扬扬,沙沙地蹭响寒风。不知是不是掺了几个铃铛,听起来像是哑了的车铃,窸窸窣窣的,压抑又细碎。 周岳往前开了半米,才从满目的红丝带下看见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他从后座取了一个塑封袋,下车。 周思诚朝他走了两步,接过袋子:“都在里面了?” 周岳点头:“那秃驴呢?” “也在。”周思诚打开袋子清点完了,转身就要走。 周岳拽住他:“哥,我总觉得这法子邪乎。别说那秃驴了,就说那个青叔,你和他熟吗?伯父伯母死后突然冒出来的人,浑身上下透着股旧社会的阴气,咱们凭什么信他?” 周岳口中的伯父伯母,正是周思诚的父母,一个月前死于一场凶案,周念也是在那次恶*件后昏迷不醒,变成了植物人。周家是商界巨头,这件事轰动社会,曾经占了好几天申城晚报的头条,但因后续线索不足,坊间猜测不足为信,也就不了了之。 但周岳是知道的,周家人的死不是凶案那么简单。他遇到周念前在道上混过,也算小有名气,后来哪怕洗了底,道上的朋友还是有的。他发了疯似的四处打听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是哪伙人干的。周家一直做的是见光的生意,不沾黑不涉黄,周父行商是出名的本分,按理也不会得罪什么人,更不用说惹来杀身之祸。 这事,从里到外透着异样。 要不是这样,他还真不能说服自己,听什么青叔孙叔的满世界找人取血。 “青叔是个高人。我爸生前说过一句话,我们家有今天,都是仰仗青叔。”周思诚合上袋子,不作解释,“你在怕什么?” 周岳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都说道观、寺庙,受了积年的香火,道行浅的妖魔鬼怪都不近身。都是假的吧?这地界我看着就挺瘆人的。戏里不都这么唱么,妖精夜里吸人阳气,白天都跟个正常人似的,还能和人谈恋爱呢。” 他是把青叔和孙清岷都当谋财害命的妖怪来看了。 周思诚轻轻笑出了声,拍了拍他肩膀就走了。 周岳愣了半晌才回车里,扶着方向盘就是动弹不了。又是一阵风,许愿树前红影子乱飞,金粉写的字映着车灯,明晃晃的灼人眼,一会儿是婚姻美满,一会儿是合家团圆。 周岳嗤笑一声,踩了一脚油门。 ※※※ 孙秃子选的地方不是龙华寺,是龙华寺后的柴河浜。 这柴河浜,倒也有点来头。说是以前龙华有两座塔,一座镇妖塔后来倒了,解放前后龙华的这条河里头,捞起过很多尸体,还有些骨头上了年头,不像是战争时期留下的。有人说外面的龙华寺就是为了镇住这河里的冤魂才建的。 传说越来越玄乎,到后来凡是知晓些传闻的,都把这河叫“阴阳河”。 孙秃子在阴阳河边摆了两个磕了口的钵,嘴里念念有词,把周思诚带来的两碗血依次倒进一个钵里。空气里的腥味越来越重,周思诚站在下风口,不禁皱了皱眉。 孙秃子摆好了,拿出一根枯草沾了血,伏下去向两口钵挨个磕了个头,念道:“借您二位的血气,莫怪莫怪。”好像那两位听得见似的。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看一个老和尚装神弄鬼,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周思诚抬腕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了,孙叔。” 孙秃子眉头大皱,不断念叨着什么,又往河岸上磕了两个头。 周思诚在下风口,只听得清楚“有血气”三个字。孙秃子八岁在龙华寺出的家,一直到二十岁出头才还俗,按理说对这里最熟悉,难不成这里以前是没血气的?那“阴阳河”的传说多半也是假的。 这场面赶得上跳大神了。他以前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陪人干这种事。再一想,周岳一天之内也不知是怎么取这两袋血的,别是大街上敲晕了人放的血,那小子为了念念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走神,孙秃子那厢已经站起来了,手上拿个火柴盒怎么都划不着。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接过火柴盒,长指一划,不知怎么的就划着了,火光映出孙秃子灰蒙蒙一张脸。孙秃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屈着一手护住火,接过去点着了那根沾了血的枯草。 也不知那是什么草,点着了没有焦味,倒有股香气。香气混着血腥味,浑浑噩噩地让人不舒服。周思诚有些反胃,面不改色地忍了,问:“还要多久?” “好了。” 孙秃子看那草烧得差不多了,甩手往河里一扔。 入水处泛开浅浅一层涟漪,月光照着,波纹渐渐消退,河面又平静下来。周思诚盯着那圈涟漪,刚要移开视线,那涟漪的中央,忽然冒出几个气泡来。 一开始是极细微的,比汽水泡没大多少,几个几个地上翻。到后来水泡越来越多,泛得越来越快,像是整条河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泡。 孙秃子站得离他不远,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这和尚也是有趣,装神弄鬼时候真像那么一回事,完了又怕得跟个山野农民似的,好像施法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本事是有的,胆子也是真的小。 但这情况多少有点反科学。周思诚原本也有些微微发憷,被他这么一拽一拉,反而被拉回了唯物主义世界,不拿它当一回事了。他好笑地掸开孙秃子的手,自己走到河边去。 河底不知有什么东西,那些气泡不停地往上冒,下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周思诚半蹲下来,侧耳听了听,又往下去看水面。冬天过了十二点,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又极其僻静,河面上就算有他的倒影也一样看不见。 靠近岸边的水静得像一面镜子,周思诚的目光投进去,像被吸入了一个黑色深渊,没有半点回应。他眉心微微蹙起,褪了手套,指尖伸进水里去。 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温度是正常的。再深入几寸,水从指腹上过去,清透得很,水还是水,也不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水会变成血,污秽黏稠。他继续往下伸,岸边的水很浅,没一会儿就能触到水下的泥坡,也没有硬物,不至于捞上一截人骨。 周思诚松了口气,想把手伸回来。 就在这时候,他心底突然一慌。一个念头从大脑传遍全身: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 原本已经有些适应水温的手指突然一麻,好像突然有人往他掌心放了一块寒冰。这块冰像是有生命一般,挑动他掌心的触觉,好像在试探似的轻轻摩挲。那触感光滑又僵硬,没有鳞片,不可能是鱼。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周思诚快速地往回缩,哪知那东西像没有重量似的,随着他收手的力气一起出了水面。身后的孙秃子比他先瞧见,一声尖叫瘫坐了下去。 他定睛去看。 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 第4章 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说它是女人的手,是有道理的。 那双手五指分明,指节修长,手腕上还戴着只翡翠镯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这原本该是一双美人的手,但它瘦得已经没有肉了,好像只是个骨架子,上面搭着的皮肤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周思诚往后退了几步,它好像无意纠缠他,轻易地放开了他的手。他站在岸边三四步处,锁紧眉头观察着水面。这算什么,河底女尸?夜半闹鬼? 不管怎样,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落荒而逃。可是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手上的镯子。 翡翠的好坏要看透明度,水头越足越昂贵,品相上佳的翡翠都是能起莹的,透明得像玻璃一样,所以叫做玻璃种。市面上的玻璃种不多,十个里有九个是假的。可这个镯子不一样,外行人一眼看过去,也知道是好东西,真当得上“流光溢彩”四个字。 他盯着那翡翠镯子看,不为它价值连城,而是因为——这翡翠,他好像在哪见过。 周遭陷入了死寂。 孙秃子吓得腿软,没骨头一样,哆嗦着往回爬,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河底那位姑奶奶。 但她还是动了。河里的水泡渐渐消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河床下破土而出,水波一层层往外荡,那声音像是把人连皮带肉地撕开似的,隔着水传上来。没一会儿,水中央露出一张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月亮,明亮得像是河底孕出的两颗黑曜石。 如果夜能视物,应该能看到,那对眼眶里的瞳仁左右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有情绪似的,对着月光,觉得惊讶。 那张脸渐渐浮出水面,如瀑的湿发一直垂到水里,目光也和水面一起归于平寂,像是死了上百年的阴魂,冷冷看着阳世。很快,她留意到岸边盯着她看的男人,眉头紧锁:“你,看得见我?” 她的声音半点都不嘶哑,甚至算得上动听,和她冷幽幽的目光格格不入。 只是在他听来,凉瑟瑟的。月光凉如水,水凉如冰。 周思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居然朝她点了点头,最后竟然还想着她在夜里会看不清他的动作,又道了声“是”。 ※※※ 周岳重新从龙华寺出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活见鬼了。 后座上除了周思诚,还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口吐白沫的孙秃子,不知是真昏厥还是假昏厥,总之不省人事,但还能间歇性发出清晰的嚎叫,一会儿是“别过来”,一会儿是“要了我的命哦”。 这情状他熟悉。刚见到这秃子的时候,他就是个软骨头。没想到才正经了没两天,病状变本加厉啊。 这还好。奇的是那个女的。 周岳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周思诚拿风衣把她裹了,但依稀能瞧见她瘦削的锁骨和赤.裸的两条长腿。据说有些模特减肥过度得了厌食症,就能瘦成这个效果,皮包骨头,腿是细了,但跟两根竹竿似的,毫无美感。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全身上下的肉加起来,还没他家养的哈士奇多。说好听点叫骨瘦如柴,说难听点那就是具女骷髅啊。 而且,大冬天的,穿这么点儿……不冻死么? 但周思诚一语不发,脸色铁青得跟水泥浇的一样。周岳认识他五年以来,从来没见过他摆这幅脸色。 在他印象里,周念这个哥哥干什么都是和颜悦色的,斯文,张弛有度,就连被惹着了,也就是笑得浓点淡点的区别。周家出事后他虽然沉默一点,但人好歹还是和气的。有些人是暴脾气,整天100摄氏度,有些人凉薄,0摄氏度,他是37度的体温,无棱无角。 没办法,文化人。这年头肯投身文化事业的富二代少见了,十有八.九都是噱头。但周思诚不一样,家里富得流油,自己跑去开独立书店,亏本不心疼。家里那一墙的藏书,孤本古本,精装限量,加起来够人家买几套房。 周岳在心底把周思诚腹诽了半天,也没见他那边有什么动静,好像在后头坐成了一座雕像。心叹文化人也有缺点啊,脾气难琢磨。 他实在是憋闷得慌,忍不住问:“哥,这女的到底哪来的?你跟那秃驴做法事,到底成了还是没成?你倒是给句话啊。” 周思诚没回话。37度的人一下子冷成了座冰雕,奇了怪了。 周岳再想问,周思诚却突然开口了:“你那里方便么,把孙清岷送回去。” 周岳立刻把一肚子问句忘光了,一个头两个大:“别啊,哥!老秃驴这闹腾劲儿,回我那儿不知怎么掀屋子呢。我不是怕麻烦,我怕我一个失手揍死丫。” 一脚刹车下去,周思诚的家也到了。 周思诚拉开车门,抱着那骷髅利落地下了车。周岳想讨个价,抬头一看一张阴云压阵的脸,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行吧,白当了一晚上的车夫。周岳回身扇了孙秃子一个大耳刮子:“爷这就带你回去啊,孙叔。” ※※※ 周思诚开了灯,把怀里的人摆上床,探了探她的鼻息。 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呼吸,重量也轻得不像活人,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抱了堆骨头回来,还是死得上年份的。 周思诚觉得好笑。跑了大半个中国找到孙清岷,折腾了这么久,请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尊大佛? 他低眸看了一眼,给她裹风衣的时候慌乱,金属扣都没扣全,她身上的皮肤依稀可见,苍白冷硬,没有体温……他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整杯灌下去,凉的,可手心全都是汗。 他慢慢逼自己回忆一小时前的场景。 她从水里坐起来,问他是不是能看见她……然后就没了动静。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不论倒下去还是站起来都会有水声,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好跟她僵持着。 周围静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刚刚不是幻觉,在河中央,是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她的手上还带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下了决心,涉水到她身边去一探究竟。 等靠近了她,他才看清,这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她闭着眼的时候娴静文弱,一脸书卷气。如果不是刚刚打过照面,他甚至觉得是哪个大学的女学生来这里寻了短见,正巧被他发现。 再看第二眼,他一愣。 方才她坐在水里,有水面遮挡,又隔得远,他看不清。现在他看清楚了,她瘦削的肩膀没在水里,分明是……没有穿衣服的。 又是一杯凉水下肚。 周思诚仰头去揉额角,那里自从见到她之后就突突地跳。她是人吗?要是妖怪,是鬼呢?他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带回了家,她却全无动静……不,她要是有动静,说不定会更糟。跟她同处一室不把他逼疯才怪。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周思诚突然站起来,拿起钥匙朝门口走去。 楼下就是车库,他驱车前往相隔不远的安森小区。 安森是这一带的高档住宅区之一,他的养父母在这里有一处房产。一个月前,他们在那里遇害。办案的警察为了取证,把那里封锁了两天,后来不了了之。 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去过那栋房子了,以至于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久无人居住的尘埃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开灯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灯一开,客厅亮了起来。他打开楼梯的灯,拾级而上。 二楼的东侧是他的房间,有一排开放式的书架,和两个实木柜子。他很少来住,自己在附近买了房子之后,柜子里只有几件孤零零的衬衣。据说周念当时就躲在这个柜子里,才勉强逃过一劫,却因为不明刺激成了植物人。 柜子很深,周思诚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摸索,很快摸到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个环形吊坠,没有多余的雕饰,极为简朴。 他一直留着它。二十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带他去吊唁他的外公,路上出了车祸,只有他一个人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个吊坠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脖子上。他找人鉴定过,这个坠子用的翡翠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得上举世无双,市面上最高档次的玻璃种也很少有这样的透明度。 后来,他辗转被人收养,养母据说不能生育,可是没两年就怀上了周念。这对夫妻的生意本来只是温温吞吞,那之后没几年就做大,直到近几年上市,堪称商业奇迹。 再后来的故事,世人不比他知道得少。 周思诚沉下呼吸,抬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只剩一块垫玉的绸布,翡翠吊坠不翼而飞。 第5章 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天光熹微。 大学城外的早餐摊子刚刚摆起来,热气凝成的白雾袅袅腾腾。周思诚开车时路过,瞥过一眼。人间烟火最容易把人拉回现实世界,他却觉得不真实。彻夜未眠,恍若隔世,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饿。 家里的那个……女人,不知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过来,饿了几十年的女鬼,会不会想吃东西?想到这里,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一家早点铺前停下来,买了一碗鱼片粥。 周思诚提着早点袋子,拧开锁。 门慢慢打开了,他的客厅正对着玄关的墙是打通的,用一排书架代替,以书为墙,背后就是书房。周念曾经嫌弃过这个设计,说幸亏他的住处很少有客人,否则岂不是一点*都没有。古代刺客偷窥还需要取一块砖一片瓦,到他这里只要取一本书就行了。 而现在,这排书架前站着一个人。 她身上只有一条浴巾,头发半湿,赤脚站在背对着他的方向。虽然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很好,长发遮住她不着寸缕的背部,只露出光润的肩膀。古代形容美女常说“肤若凝脂”,大概就是指她这样的。 他站在她身后,只想起一句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但对一个河底坐起来的女尸用《洛神赋》,也太对不住曹植了。 她好像正在书架上找着什么,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侧。茶几上压着几本已经取出来的书,最上面一本他看得清,是《寿宁待志》。 她这是……用他的浴室,洗了个澡,在找书看? 打量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他的注视,却不回头,弯腰去抽一本古籍,不知在跟谁说话:“我叫姒今。褒姒的姒,昨是今非的今。”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好像早料到会有他这么个人。 周思诚一怔,反手带上了门,把早点袋子放上茶几:“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他问的是,“你需不需要吃东西”,不是“你饿不饿”。姒今终于转过了身,一手扶着胸前的浴巾:“偶尔吃,不过不吃鱼片粥。我对水里的东西过敏。”那双眸子从下往上微挑,带一丝挑衅般的意味,仿佛专程等着他继续发问似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竟然无从继续了。周思诚略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就应该作出骇然惊慌的样子,那样反而方便把他的疑问弄明白。这样两个人稀松平常地聊天,其实更加诡异。 罢了。周思诚指了指茶几上的《寿宁待志》:“你是闽东人?” 那是明末冯梦龙的一本方志,大致记载范围是在福建寿宁县,地方志是冷僻的书类,很少有人感兴趣,他这里也收藏得不多。 姒今低头看了眼书脊,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嫌弃这书不好。 她瞥了眼他谨慎探询的目光,突然笑了:“坐啊,你千辛万苦让我复生,算我半个恩人,怕我吃了你吗?” ※※※ 周岳觉得自己时隔多年,又要犯案了。 孙秃子占了他的客房,昨夜睡得香,一大清早就开始上房揭瓦,哭着喊着要周岳带他去见那个河里捞上来的女人。 周岳笑了:“老秃驴,不是小爷说你。昨晚你自个儿的样子你见过吗?要不要爷画给你瞧瞧?你被人家吓得爹都不认识妈了,还上赶着去找人家。我说,犯得着吗?半老头子了,还跟爷矫情。” 孙秃子不依,坚定地表示不让他见那女人,他就给这屋子贴张黄符,保他倒霉三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周岳认怂。这年头不怕横的,就怕这些封建迷信余孽,触霉头。 行吧,就当为了念念。 他开车把孙秃子送到周思诚家楼下,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想见人家,自己打给我哥呗。还想叫爷给你代劳啊?” ※※※ 姒今说,复生。所以,她现在是个人? 姒今边翻她抽出来的几本书边道:“我这一次,大概是鬼的成分多点。至于你们为什么能看见我,我也不清楚。” 志怪小说里把妖魔鬼怪都写得极为神秘,藏头藏尾,特别是女鬼,用流行词来形容叫做“高贵冷艳”。姒今不一样,说话时透着股寒气,有意无意地端着架子,但好歹态度和和气气,一五一十把来历给他说清楚。 日本商家在新年前后有种流行的购物方式,叫“福袋”,把积存的货物随机放进布袋里,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购买者事先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凭的是个运气。 她现在就像是福袋里的货物,简明扼要地跟他这个付了账的人介绍,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产品—— 姒今,清德宗光绪五年生,闽东寿宁县人氏。生而异类,阴阳相分,半人半鬼,为乡里所不容,光绪二十六年死于闽南。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她在上个世纪刚刚崭露曙光一角的时候就死了。周思诚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她手上那本《寿宁待志》,一笔一划都是简体字形。晚清时就亡故的人,能看懂简体字? “不信吗?”姒今坐在石灰色沙发上,一根手指轻轻一弯。指尖划过的地方,空气突然凝固,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又被捻成了一条极细的银线,突然勒上了周思诚的脖颈。 巨大的压力从人最脆弱的地方传来,那根无形的细线仿佛在不断收缩,勒住了他的气门。他只能微微仰起头,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像一只木头傀儡一样被她牵扯着。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难以呼吸。 人这种生物,不管在世俗间多么有头有脸,在鬼神面前都是蝼蚁,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古代帝王爱寻仙问佛呢?她只是施个小小的法术,向他证明一下罢了。周思诚心底清醒地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可生理反应是做不了假的,胸闷气短,好像随时都会窒息。 姒今五指一张,好像只是变了个戏法,笑吟吟的脸正对上他郁沉的一双眼睛。 周思诚很快缓了过来,居然不气也不恼,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干涩,竟不像是那个谦和文气的他了。 迄今为止,他对她的态度算得上客气,甚至带几分热络。有些人的热络是上赶着的,虚情假意一览无余,可他的热络浑然天成,好像他真秉性纯良,待个来历不明的女鬼也能保持翩翩风度。面上天衣无缝,连姒今也窥不出破绽,只是心里明白那是刻意的罢了。 如果不是她见惯人心险恶,或许会相信他是戏文里写的那类白面书生。寒窗苦读,不谙世事,性情温和,村野救了山妖,当成落魄少女悉心照料,最后下场一般都不得好,枉死的枉死,没死的都追忆香踪,惘然一生。这种人,天真纯质得教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看这一屋子书香气的摆设,还真挺像书生的。她要是年轻几岁,还真信了。 姒今冷冷看着他:“你知道妖和鬼有什么区别么?” 周思诚止住笑,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没了原本刻意为之的淡漠谦和,眼角生了几分神采:“什么?” “妖自山野生,聚天地灵气,化形时一身妖力,弹指间山崩地裂。可坏在不谙世事,就像突然有了一把绝世神兵的三岁小姑娘。”姒今随手翻几页书,漫不经心似的,“鬼不一样。阴间阳世走一遭,起先绵若无力,活的时候被人欺,死了是孤魂野鬼,天地茫茫。” 姒今顿了顿,把书阖上,牵起一个笑:“也有我这样的。三世为人,你说,我和妖的区别是什么?” 她这是警醒。世上不乏人精,天王老子来了也照骗不误。她是让他在她面前,少搬弄那些花花肠子,做不到披肝沥胆坦诚相待,至少也要拿出搭伙做生意的赤诚来。 周思诚不语,姒今屈指敲了敲书封:“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找到我,一定有你的目的。同样的,我也有我的目的。大家要都是明白人,就该绕开那些弯弯道道,直接谈谈合作。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她生得娴静,亡故时年纪又不大,像是小家碧玉的闺秀,很容易让人瞧低。周思诚承认自己也多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把她当一个小姑娘看待,态度温和。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他在算计她,故意打温情招牌套近乎,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似的。幸在大家无仇无怨,他还勉强算是对她有恩,所以她自认自己即便看穿了,态度仍旧客气。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漫不经心似的嗯了声。 人身上是有“气”的,成王败寇,血气霸气,算计时是阴气,恼怒时是火气,只有刻意掩藏的人身上,才会氤氤氲氲的,没有“气”。可在他身上,好像真是没有“气”的,清清淡淡,温水煮青蛙,让人没个痛快。 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没道理他跟个鬼斗,还攥着□□不肯撕下来。 姒今摆了这么长套谱,反响寥寥,不禁皱起眉头,两臂交环在胸前,语调不满:“想清楚了再来谈谈,你是怎么从沈眠婴手里找到的我,鹤年现在在哪里?” 第6章 陸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的言下之意,是她的复生一定与那个叫“沈眠婴”的人有关。可是周思诚辗转回忆了近来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沈姓的,更不用说什么沈眠婴。鹤年倒是听着耳熟,仔细一回想,那是孙清岷和青叔他们师父的法号,据说是个高僧,上世纪末就圆寂了。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直到周思诚虚掩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嚎叫:“今丫头!” 姒今秀眉一皱。 进屋的是个穿灰布长褂的半老头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秃头,面上的褶子比实际年龄要多上许多,眼角处还有一道细长的疤,正是孙秃子。他昨夜吓得七魂没了六魄,两眼青黑,此刻噙着一包泪,看起来十分滑稽。 难怪周岳拿着他二十年前的照片去找他,愣是没有找着人。照片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面相和善,有些羞涩,是个易受欺负的。再看真人,就像一块水盈盈的缎子扔在土里风吹雨淋,才能摧残成这个穷酸潦倒的破败样子。 孙秃子丢了魂似的迎过来,还没到姒今跟前,被茶几绊了个大马趴。 姒今微微眯了眯眼,确认了一会儿,才俯身下去,话音里难得有了分犹疑:“小和尚?” 孙秃子顾不上爬起来,泪眼汪汪地点头,看得出来是用了力气的,点得跟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磕在周思诚的羊毛地毯上。 姒今这才确认了,半蹲下去扶他起来:“小和尚,你怎么成了这样?” 周思诚听两人叙旧,间歇处起来倒了杯柠檬水,顺手给姒今递了一杯。 孙秃子正说到九十年代中两人头一回在龙华寺相见的情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姒今忙着安抚他,一抬头就见到周思诚站在她身后。一个玻璃杯自她肩后递过来,正搁在她面前,轻轻一声,落子无悔似的。 姒今还裹着那条浴巾,虽然不怕寒,但屋子里全是男人,穿成这样总是有碍观瞻。周思诚给她递杯子,难免蹭到她小臂上的肌肤,凉凉的,更直接的感触是,光滑。 透过玻璃杯里扭曲的倒影,他的嘴角分明是,勾了那么一下。 姒今面色不好,端起水杯往孙秃子那一放:“喝点水。” 孙秃子正说得涕泗横流,双手抱起杯子喝了小半杯,又说道:“后来你跟师父被那个女人劫走,我们四个师兄弟就听师父的还了俗。师父交给我这法门,让我记住之后,谁也不要提,我心里头就明白,师父和你这一走是凶多吉少了……” 周思诚听过这个故事的前传,周岳曾经跟他转述过。那是在长沙云坪村的时候,孙秃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自己师父曾经在延安路高架桥的龙柱底下请出过一条龙。 原来当年请出来的根本不是龙,底下也根本不是什么龙脉龙头。出来的是一口棺椁,无患子做的棺材,桃木做的椁。这种材质最是驱邪,底下埋的必然是个称霸一方的妖物。鹤年法师做法事,是拿性命相搏,当得起舍身取义四个字。谁知一场法事毕,那棺椁轻易就被提了出来。但碍于此物太过妖异,工程队不敢随便毁了,便让鹤年带回了龙华寺。 那是一九九四年秋,棺材就停在佛堂里。鹤年法师连夜召集四个弟子诵念佛经,亲自开启了棺木。里头不是龙,也不是什么妖物。 那是姒今,第一次复生的姒今。 后来的事较为琐碎,多是孙秃子回忆姒今如何和鹤年法师学习读书写字、待人接物。鹤年法师待她亲善,但终究忌惮她是个地底复生的妖魅,不准她读世俗之书,只令她修习佛经,盼佛门禅意能净化她的异类之心。 周思诚心道,难怪她看得懂简体字。 话说回来。姒今这样的存在终究难以被世人所容,她在当时的龙华寺是个秘密,平素也只有鹤年法师亲传的四个弟子能接触到她,孙清岷就是其中的一个。 周思诚默然听到这里,突然开口:“四个师兄弟,除了你和青叔,还有两个在哪?” “死了,全都死了。”孙清岷原本还有话说,被他这么一问,好像触动了什么不可翻阅的记忆,突然顿住了,只是眼底的水泽越来越浑浊,嗓音也嘶哑了。 一时静默。 姒今打破僵局,抚掌拍了两下:“好得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她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周思诚的眼睛,“故事听够了,该讲讲往后的事了。” ※※※ 周岳很快又接到新的指示,这一回是要他找闽南地区的几个土夫子。 没名没姓,只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在闽南一带盗过墓的,全都要清查一遍。 这是把他当如来佛祖家的云端计算机啊?盗墓那是犯法的营生,就是在解放前,那也是见不得光的。这种人不掩饰身份,难道还逢人就说自己撬了别人家祖宗的棺材板? 周岳给了他三个字:“不,可,能。” 周思诚回了他一句:“不急,哪天能找到,哪天就能救念念,慢慢来。” 周岳跟生吞了个电灯泡一样,喉咙口都被塞严实了。一个人一夜之间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呢?周念常常跟他称道这个哥哥,说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脾气又好,那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爱撕逼的高岭之花。她是怎么形容的呢?对,温柔。就是这两个字,温,柔。 妈的,一个温柔的人能用这种酸得掉渣又颐指气使的语气跟他说话? 周岳就当他是和孙秃子一样,刺激受大了。有些人受刺激是外放的,像孙秃子那样嚎个不停,有些人是内敛的,潜移默化地……就变态了。 周岳咬着牙签想放两句狠话。 没想到这厢还没编辑完短信,对方又补了一条:“还有,查一查一个叫沈眠婴的。” 查查查。 妈的,不就是查人吗。爷查! ※※※ 周思诚最关心的事,当然不是姒今的前世今生,而是,她能不能救周念。 姒今给的答复很清楚:“能啊。只要没死,都能救得活。” 这话这么干脆轻巧,后头难免就要跟一个“但是”。 姒今说:“但是,那是做魅时候的我。我现在是个鬼魂,你见过鬼魂能救人的么?” 魅,即是她出生时的形态,半人半鬼,难以下一个科学界定。按通俗的理解,就是拥有灵力的鬼魂,机缘巧合下逆了黄泉道投胎,成了人,算是鬼的一个变种,为了易于区分,被修行之人称为魅。 至于鬼魂为什么会有灵力,为什么可以投胎成人,姒今摇头道:“我要是知道,第一世就不会死了。” 魅的本质是鬼,已经亡故的魂魄,自然是与天同寿的。 她这次复生,灵力残存无几,变两个小戏法还成,要她救人实在是异想天开。难怪他曾经想问她是人是鬼,她说“鬼的成分多一点”。 所以第一步,就要找回她的灵力,最直接的方法,是找到她第一次下葬的墓穴。她当年死于非命,并不清楚那些视她为洪水猛兽的乡邻会把她葬在哪里。但是既然是安葬了,而不是挫骨扬灰,那也不至于往远了葬。她死在闽南,葬得也不会离闽南多远。 不过,那都是长远之计了,非一日两日可成。 周思诚拎着两个购物袋上楼,姒今正捧着杯咖啡上网,身上还是单单薄薄一条浴巾,单薄的身板嵌在宽大的皮椅里,半个身子都陷进去。她移动鼠标的速度很慢,偶尔停下来抿一口咖啡,像喝中药似的皱皱眉头。 周思诚轻轻敲了两下房门,把两个袋子搁在门边。 姒今的椅子突然转过来,正对着他:“拿过来。” 还使唤上了。周思诚不跟她计较,拎到她跟前,从大的那个购物袋里抽出一件白色兔毛蓬蓬外套,日风蕾丝,森女系,和姒今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散发出来的清冷一个天一个地。周念最喜欢这风格,据说曾经还被笑过就是因为穿衣是这种卡通品味,所以才会找到周岳那样的愣头青男朋友。 周思诚把大衣挂进电脑桌边的衣橱,又从同一个购物袋里掏出一件薄毛衣,就挂在他一件件严谨修身的西装旁边:“你出门前穿上这个。就算不觉得冷,也不要吓到路人。” 姒今淡淡“嗯”了声,拿眼神指了指他脚边的另一个袋子:“那里面是什么?” 周思诚眼角漾开淡淡一抹笑,目光落在那袋子上有三秒,才伸手去提。 他从里面取出几条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蕾丝丁字裤,一字铺开在床上:“店员帮忙挑的,你随意。” 第7章 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要办寿宴,在翡冷西餐厅。 周岳收到消息的反应是:行啊,还真是积年的妖怪多作怪。死了百来年的老太婆了,过的忌日比生日还多,还办起寿宴来了。 周思诚的回应是:一定要来。 结果还是迟到了。 翡冷在华锡大厦三十六层,夜色透过玻璃,有种迷离的错觉。姒今坐在周思诚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里紧邻外滩,观光游轮布置得灯光熠熠,背后是十里洋场不夜的灯光,恍恍惚惚,仿佛是行驶在海市蜃楼间的一艘船。 她今天穿着他给她准备的蓬蓬外套,乍一看居然觉得乖巧可人,和周念如出一辙,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她浑然不在意,泰然自若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好像本来就该这么穿,就像她觉得,本来就应该办寿宴。 她望着窗外,突然开口:“小和尚怎么不来?” “孙叔刚到上海,水土不服,感冒了。”周思诚如实回答,答完之后留了个心眼。她喊小和尚,他却喊孙叔,辈分上不知矮了多少截。 姒今哦了声,又问:“禅青身体怎么样?” 这回他刻意没叫青叔:“医生说不乐观,七十岁的人了,什么病都难好一点。” 姒今不说话了。 周岳还没有来,话题又这么断了。两个人干等着不是办法,周思诚主动跟她闲聊:“没有穿我给你买的鞋?” “这双不是吗?” 周思诚向下瞥了一眼,还真不是。他虽然比照着周念的风格给她买了衣服,但在鞋子上是没有做手脚的。高跟鞋、皮靴买了好几双。没想到她不知在哪找到一双雪地靴,大概是周念哪次新买了落在他家忘了拿走的,正好合她的脚。 一双白色的,有流苏的雪地靴,周念穿这种鞋走起来,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姒今这么飞扬跋扈的人,周思诚联想了下她穿着这双鞋,盛气临人地把人踩在地上。威风,太威风了,一雪地靴把人给碾死。 周思诚收了讥诮的笑,问道:“其他的不喜欢吗?” 姒今皱了皱眉:“我穿不惯有跟的。” 周思诚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女孩子还是穿高跟的好看。” 姒今挑起眉:“哦?” 周思诚本来只是自言自语一句,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爱答不理,没想到这回却像上了心,拿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看得人才叫悚然。 但转念一想,她大概从来没有过过正常女孩子的日子吧。第一世的时候为乡里不容,年纪轻轻亡命天涯,最后惨死;第二世短短几个月,在寺庙度过,小小年纪就长伴青灯古佛,居然还是不得善终。今时今日终于又回到阳世了,连怎么像个正常人一样穿衣吃饭都不明白,别说享受青春享受人生了。 这么看来,他居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沉默了有一会儿,周岳才到。 一起到的还有他家的哈士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弄进的餐厅。周岳捧着哈士奇,两个头一起冒出来,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狗。哈士奇不懂看人下菜,冲着姒今嗷了好几声。 周岳心里暗爽,这狗太他妈给他长脸了,让这女人再横,冲他横,还不是被一条狗吼得没脾气。 人到齐了,菜一道道上来。上到主菜的时候,姒今搁下叉子突然不吃了。金属的叉子和瓷器相碰,清脆的一声。哈士奇坐在她对面,伸着舌头喘气,一时间分不清是哈士奇还是哈巴狗。 姒今脸色不妙。周岳这时候才知道怕了,狗腿子一样给她拱了拱手:“老佛爷,姒奶奶,生日快乐啊,happybirthday。”又怕她这个清朝人不懂现代人的茬,加了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姒今抬起眼,周岳还没接到她的眼风,旁边的哈士奇先嗷嗷嗷叫开了。不仅乱嚎,还满地乱蹦。没一会儿就有经理过来处理,客客气气把周岳给请了出去。 结果一顿寿宴才吃到一半,客人骤减一半。 周思诚默了片刻,接过她的刀叉,帮她把一块牛排分好了:“吃不惯么?” 地方是他提议的,周念过生日爱来这里。不是他刻意为难她,而是姒今吩咐过,一切必须按她这个年纪正常小姑娘的生活方式来,他就比照着周念的爱好替她打点,从穿着,到爱好。 姒今听了,居然有点触动,接过叉子咬了一块肉,像在嚼个又干又硬的冷馒头,竟然能瞧出几分委屈。周思诚觉得惊奇,姒今却浑然不知,一块一块机械地吃下去,面上没有任何对这盘牛排味道的反馈。 一个清朝老太太啃半生不熟的牛排,大概和让回民吃猪肉是一样的,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忍心:“……吃不惯就别吃了。” 姒今停下刀叉,拿餐巾细致地拭了拭嘴唇,突然一阵反胃,扔了餐巾离座。 周思诚看她直奔洗手间,估计是去吐了。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自磨砺出……妖怪们都是这么从生活的点点滴滴磨砺精神品质的? 他的那盘还没动过。周思诚低头尝了两口,突然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先生?” 那是附近一个开古董店的小老板,姓徐,叫徐复兴。周思诚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点头打了个招呼。 徐复兴讨好地笑:“您三年前向我打听那翡翠,最近有着落了。我正要把消息给您,正赶上您家里出事……唉,我看您最近事儿多,一直没敢联系您。这不,赶巧了,在这遇上了。” 周思诚这才起了兴趣:“哦?在哪?” “一个姓钟的,黑市上混的。大家管他叫钟管事,看来也是替别人跑腿的。”徐复兴为了增加可信度,搜肠刮肚地提供细节,“那天他来我哥们店里收货,我一眼瞧见他脖子上那块玉,就知道有戏。那光泽,那成色,绝对就是我爷爷见过那块。” “你爷爷不是说,见到的是个道士?” 徐复兴脸皱成一团:“哎哟,这不是世事无常嘛,爷爷辈的道士,传了两代,改做买卖了也是常事。我哪犯得着骗您呀?” 话说得专心,竟没发现姒今早就回来了,两手抱着胳膊站在徐老板身后,神色复杂。徐复兴回头撞上一双冷幽幽的眸子,吓了一跳,连忙打马虎眼:“哟,这是周先生的妹妹吧?失敬,失敬。” 幸亏他一边“失敬”一边走了,要不然就凭他这一声“妹妹”,周思诚难保姒今会不会把他分尸。姒今脸色不好看,周思诚念着好歹是条人命,帮忙说了个情:“今天你是寿星,别动气。” 姒今不置可否,冷冷一瞥:“走吧。” 周思诚当然只好走人。 比照着周念的爱好,生日当晚肯定是要和朋友一起去新天地通宵的。姒今居然有这个兴致,说今晚也要去新天地。 离十二月也就两三天的光景,商家已经开始布置起圣诞节的气氛。新天地前竖起一棵十米高的,办起“吻亮圣诞树”的活动。据说这棵树上有五万个led灯,只要在树下特定位置接吻,就能一层一层点亮这棵树。 树下已经有小情侣在长吻,还有几个女孩子在旁边等。周思诚带着姒今站在不远处,姒今双手插在她的兔毛大衣里,冷着脸仰头看。他们俩的回头率非常高,在路人眼里大概是一对璧人,看表情又像是一对吵架了的璧人,看情况分析,璧人的女方一定作得要死。 周思诚朝那些善意的目光笑笑,有些尴尬,沉声叫了声姒今。 “嗯?” “救周念是我的目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姒今没动静:“报恩。” 周思诚牵开一个微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会想要报仇。” 姒今转头看他一眼:“也算是报仇吧。” 又是一对闺蜜吻亮了树,他们站的地方也亮了起来,没一会儿又再度暗下去。 天气冷,路人也少,树下很快就没了排队的人。姒今站了有五分钟,突然指了指面前的树:“你想让它亮起来吗?” 周思诚想着她刚才的话出神,没反应过来:“嗯?” 姒今向斜上方伸出手,五指慢慢张开,泡泡袖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翡翠镯子。树下没有人,圣诞树的彩灯却亮了起来,从最底层,一层一层,五光十色,像是向上涌动的光潮,慢慢亮了起来。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周思诚的第一反应是左右环顾,确定没有路人注意到这边。幸好这棵树下时常有人接吻,路人习以为常,不怎么注意树下到底有没有人。 他刚松了一口气,一记巨大的爆裂声响起,彩灯还没亮到树顶,突然全都暗了下去。倏地,整个广场又是一片暗沉。与此同时,姒今的身体一晃,面无血色。 周思诚上前一步接住她,回头去看那棵树。 一切都是正常的,碎的不是彩灯,是姒今手上的镯子。 疲惫和倦怠一起涌上来,让她撑不开眼皮,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周思诚摇了她两下:“你说什么?” “是镯子……不是我,是镯子。” 第8章 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昏迷了一晚上,醒过来之后眼神空茫茫地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像个失忆患者。 好在没有没有失忆。周思诚问她那个镯子是哪来的,她说:“不知道,以前没有的。” 看来和他的情况一样。周思诚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那个玉环的故事告诉她。同样也是历经生死大劫,醒来身上就多了那块玉。虽然大小形状都不同,但材质是独一无二的。 姒今问:“它现在在哪?” “不见了。周家出事之后,它就不见了。” 出乎意料,姒今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并不是十分关心那块玉的事。她现在的神情里,写着一种万事烟云的漠然,还有——沮丧。 她也会沮丧。 不过难怪。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她现在是没有灵力的,成了一只普通的清朝女鬼,唯一的特殊之处是有实体。那个镯子里残存一丝灵力,被她昨夜挥霍光了。 没有灵力的她,别说报恩报仇,恐怕自保也是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客厅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惊心。 周思诚给姒今塞了塞被子,说:“我下去看看。” 客厅的窗户正对着楼梯,周思诚一下楼就看见窗台下面躺着个人,穿着军绿色夹克衫,上头破了几个洞。 是周岳。不走门,直接翻窗,好身手啊。 走近了瞧,才发现不对劲。那些破洞周围的衣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深,闻起来还有淡淡的腥气,那是凝结的血的味道。看周岳的眼圈苍黑,眼底布着血丝,显然宿夜未归。 周思诚把他翻过来:“你跟人动刀子了?” “不是我跟人动,唉哟……”周岳被这么一翻,不知道扯着了哪儿,直叫唤,“别碰别碰……哎,那哪是我跟人动刀子,那是我被人拿刀子捅了啊。” 周思诚给气笑了:“你伤成这样,不上医院处理,翻我家的窗做什么?” “说来话长……”周岳又唉哟唉哟叫了两声,才道,“昨晚我出了翡冷,看见两个小子在墙角,鬼鬼祟祟的。我混道上这么多年,一看就知道这俩是来盯梢的。本来没想管,结果没想到在他们嘴里听到你的大名。我再沿着他们盯的方向那么一看……那可不就是咱们刚刚吃饭的那张桌子么!” “然后呢,你追他们去了?” “我就是想瞧瞧是哪伙人盯着咱们。没出声儿,就跟了过去。本来以我的功夫,跟这两个黄毛小子绰绰有余的。没想到他们身后有大头,一个穿黑西装的男的从巷子尾冒出来,没一会儿就逮着我了。” 周岳直叫屈:“劳资以一敌三啊!能活着回来不错了。我看他们也像伙恶匪,这不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儿。”一边又捂着肚子絮叨,“妈的,劳资以前在道上也算个人物,改天叫兄弟几个查查,是谁欺负到小爷头上来了。” 周思诚听不下去了:“你手机呢,不会打电话么?” “打架的时候没留意,大概掉贼窝里了。” “不会用公用电话?” “我这个样子,一通电话还没打给你,隔壁老大爷就得先报警了。我是什么人,能让人家报警么?”周岳急了,捂着肚子摇摇头,“哥,这可是我拿性命搏来的消息,你可别当耳边风听了。最近甭出门了,啊?” 周思诚扶起他,又好气又好笑:“能不出门么?这不就得把你送医院么?” 周岳的伤看着吓人,其实都不重,没伤到脏器,在医院打了几瓶点滴,中午都没到就嗷嗷叫着要出院:“昨天都没能去看念念。我念念还不得想死劳资?” 周思诚默许了,把他送去长风疗养院,顺路去看看青叔。没想到护士跟他说,青叔自己办理了手续,天没亮就已经走了。 青叔是个云游四海的高人,每次出现都很突然,然后再不告而别。周思诚没多惊讶,只是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恐怕这辈子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他惦记着姒今,驱车回去。路上路过一家闽东小吃,号称百年老字号在上海开的分店,周思诚将信将疑买了包泥钉冻。据说做泥钉冻的原料是一种蛆状动物,煮成汤凉了成冻,就是泥钉冻,号称闽东特色。想想姒今出生在吃这玩意儿的闽东,居然吃个牛排还能给吐了,她对得起牛吗? 刚买完东西,进来一个电话。 对方一听就是福建口音:“请问是周岳周先森吗?” 周思诚坐进车里:“嗯?” 对方大概听出了不对劲,跟他解释:“周岳先森的电话打不通,他唆这似他的备用电话。” “你是?” “似不似他要找盗墓贼啦?就似我啦。” 周思诚愣了有好几秒,笑了,从车上记事本撕下一张纸:“你留一个地址吧。” 这么一顿耽搁,到小区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下雨,周思诚干脆去小区门口的沃尔玛买了不少零食饮料,又买了些冰柜里的半成品食材囤着。周岳的话不能全不听,这两天还是少出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家快四点,周思诚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周岳翻进来的那扇窗打开着,窗帘被风吹起来,贴在窗框上。 穿堂风大,几本薄册子从书架上掉下来,砸在木质地板上,沉重的一声。 进卧室一看,一切完好。 唯有姒今,不见了。 ※※※ 窗是从里面打开的,门也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看来是自己出去的。 周思诚有点后悔没给她配个手机,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 姒今要去哪里,他还真的管不着。她是鬼不是人,没道理拿仁义礼智信来要求她,就算她真的食言而肥去逍遥天涯不救周念了,周思诚也无话可说。更何况口头上达成协议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只是灵力少,并不是没有。现在活生生告诉她她就是彻底没有灵力,说不定永远回不到魅的身份了,情况不同,她要毁约也在情理之中吧? 周思诚给她找了一堆理由,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觉得暴躁。 手上大包小包,全是塑料袋。他站在双开门冰箱前面,脸色阴沉地把火腿、鸡翅、速冻饺子一样样扔进冷藏。扔到最后手上只剩沉甸甸一包泥钉冻。 他关上冰箱门,拿着这包泥钉冻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行地址:福建省宁德市寿宁县xxx号张是民。 他把纸慢慢叠了收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拨了通话记录里第一个电话。 依旧是熟悉的口音:“周先森?” 周思诚看着泥钉冻,问道:“你好,我是周岳。你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有没有尝试过其他联系方式?” “有哈,你不似给了我一个固定电话嘛?打过去结果似个女人接的啦,唆我打错电话勒。” 周思诚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沉:“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想到对方仿佛深以为然,大声说有的有的:“我唆我似盗墓哒,她一开始不唆话啦,让我不要挂电话,去点一根白蜡烛。你唆,大白天的点森莫蜡烛啦?结果烧了半天啰,她唆我打错电话啦。这不似捉弄我咧?” 挂了电话,周思诚闭着眼,在沙发上坐到天光渐收。青叔不告而别,姒今也失踪了,希望断了一根又一根。他们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不行,周念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这个哥哥把她叫醒。 夜幕彻底降临了,雷声划破天际,轰隆一声,那么近,好像就砸在耳边。紧接着就是雨声,雷雨来得急,一下就是倾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填满了世间,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玻璃窗上,蜿蜒着淌进草丛里。 他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白蜡烛”。 出来的全是无用信息。周思诚看着满屏的“白事”“归西”“追悼死者”,突然蹙起眉。 姒今没有灵力,就是个女鬼。鬼魂有没有本事,循着蜡烛,找到生者的方向? 第9章 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雷雨天,从上海到福建方向的飞机全线延误。 周思诚的车到寿宁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那个自称盗墓贼的张是民颇为上道,带了人到县城公路上接他,一路把他领回自己家。周思诚还没道明来意,张是民先招呼起来了:“来了就似朋友嘛,有森么事明天再唆,周先森旅途劳累,先在我这里住下好勒。” 周思诚沉默,点了点头。 张是民在县城一隅造了栋别墅,临水傍山,风光不错。里面装潢乍一瞧雅致得很,家具摆设都挺讲究,只不过有点中西混搭,黄花梨的椅子,边上挂一幅中世纪油画,怎么看怎么别扭。 张是民一米七的个头,微胖,笑起来脸上的肉往两边堆:“哎,倒斗那都似祖上的事勒,我现在就似个生意人辣,周先森找到我也似缘分……”他在一间房间门口顿住脚步,“就似这一间,鄙舍简陋哦,周先森不要介意。” 周思诚低头笑笑,把一个黑色的背包抛上床,回头向他道了声谢。 房间格局很简单,一张欧式大床,床头柜掉了几道漆,看起来有年头了。东南角是一张梳妆台,嵌了块圆形镜子,上头什么都没摆。 看来是个女人的房间。 这个张是民跟他非亲非故,不但主动联系他,还这么鞍前马后,说没有问题都没人信。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最近招小人,万事还是防备些好。周思诚原本不想住在他家,但姒今既然有可能来找张是民,住在这里最容易得到消息,他才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张是民。 周思诚拿纸巾擦了擦镜子上的薄尘,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匆忙赶来闽东,风尘仆仆,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特别好,有一种遮不掉的萎顿。 他向后躺上床,闭目养神。如果姒今真的会来,她要怎么来呢? 是像他这样,以人的身份,大大方方地作客,还是作为鬼魂,只在夜里出现…… ※※※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闽东的气候很好,冬暖夏凉,十一月的晚上气温如春,只是微凉。白天雨停了一阵,到了晚上又开始电闪雷鸣。周思诚被一记惊雷吵醒,窗外已经黑透了,偶尔劈过道三岔的电光。 日夜颠倒睡醒之后,头疼欲裂。 周思诚的房间没有独立卫浴,他推门出去,想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洗把脸。 张是民家很大,二楼走廊是开放式的,往下望就是一楼客厅。对面墙上一幅大幅油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睡在水间,用色偏暗,她身上的河泥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泽,隐隐透着猩红色。 底下是一个供奉观音的台子,上头搁了一颗汤碗大的夜明珠,祖母绿的莹光,照得白色观音像脸部呈诡异的幽绿,只有嘴唇是一点明艳的红。供奉台前摆着张黄花梨的椅子,反常地没朝着供奉台,而是正对着二楼。从周思诚的方向看去,那张椅子微微地摇晃,好像上头坐着什么人,在看着他似的。 周思诚想起去年暑假陪周念看过的电影《京城81号》,也是差不多的老房子,林心如演的女主角晚上起夜,看见楼下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没有脚。那片子一惊一乍的,从头到尾大概只能吓着林心如一个人。但周念胆子小,看完回家做了三天噩梦。 周思诚勾了勾唇,继续往洗手间走。 没走几步,楼下突然传来清晰的响声:珰——珰——珰—— 一下比一下弱,一下却比一下近。 周思诚皱着眉头往下望,供奉台上的夜明珠不知何时没了,掉在地上没有破碎,跳着滚了过来。没一会儿滚进了他视线的死角,却没有预计地撞上墙,倏地没声儿了。 周思诚站在栏杆边听了半晌,底下悄声无息,透上一股潮湿的寒气。 窗外风声刮得狠,又连下了两天的雨,墙壁上都透着潮气。 这屋子,怕是不干净。 周思诚挪开目光,走路的步子放慢了不少,谨慎小心地打量这截走廊。花园小洋房的白色栏杆,铺了俗气的红地毯,一间房的门边随意扔了根白蜡烛,上面有焦黑的痕迹,看起来前不久刚点着过,八成就是姒今让张是民点的那根。 可是再一想。什么样的人会在家里常备蜡烛? 农家,偏僻乡里,经常断电,或者省电费,常备着蜡烛。这些人图省钱,是不管丧烛喜烛的,红的白的一样烧。 张是民显然不符合。寿宁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县城里也算得上富饶。张是民又是个金主,祖上还犯过死人的忌,一定最信这些。哪怕是为了照明,也不会触自己的眉头,点一根丧烛。 排除了这一点,就剩下另一种可能——供奉。 白烛是供死人的,有时供鬼神也会用上。可是张是民供观音像的供奉台上非但没点明烛,反而供了颗珠子。看起来不像是拿珠子供菩萨,倒像是想拿菩萨镇住这颗珠子。 再看他房子里的陈设,一进门挂的就是面镜子,栏杆上刻着扭曲的花纹,仔细一看,是梵文的《往生咒》,全是笃信鬼神之人为驱邪所设,细看处处都是讲究。 张是民的行为也透着奇怪。正常人打错电话,对方让你点一根白蜡烛,谁会去点?只会拿对方当神经病来看,二话不说就撂电话了。只有一种人,会战战兢兢地照做,恭恭敬敬把蜡烛点起来。 那是心里有鬼的人。 想通了这些,周思诚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个张是民,果然有问题。 正当此时,楼下的窗帘突然一晃,寂静里平白响起一串铃声。 精神紧绷的时候,有什么响动都会吓一跳。周思诚拿出手机,屏幕蓝光闪闪,映出两个跳动的字:周岳。 一接起来,对方直接开嚎:“哥啊,你哪去了啊!劳资看完念念打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说什么不在服务区。劳资还以为你被那伙人抓了呢,赎金都准备起来了!” 他越说越没谱了。周思诚难得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这不是听你的话,跑路了。我现在在福建。” 他拿醇厚的嗓音说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午夜情感电台男主播突然讲了段相声。听众周岳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接上这笑茬,尴尬地沉默了会儿,直嘀咕:“……行啊哥,你这道上规矩懂得比我还多啊,都知道什么叫跑路了。” 周岳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问道:“哥,你家那清朝老太婆呢?也跟你一起去了么?我带那秃驴去你家,怎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啊。” 没等周思诚回话,电话那头传来孙秃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凶煞!凶煞!南方那是凶煞啊!此时此刻去南方,那是血光之灾啊!” 周岳往身后踢了一脚:“妈的再给爷吼,劳资让你尝尝什么叫血光之灾。” 孙秃子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小声的念叨:“凶煞,凶煞啊。” 周思诚等他们那边消停了些,忽而笑了:“行了,待人家礼貌点。”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人这么好玩呢?放在以前,他在周家是个透明人,谦逊和气,孝顺父母疼妹妹,不出挑也不混帐,本本分分,好听点形容是“与世无争”。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真的与世无争了,既然无争,常常也觉得无趣。 周家出事之后,作为第一继承人的周念昏迷不醒,他替她料理一切,却没有取而代之。有人议论他是假仁义,只有他自己知道,志不在此。或者说,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志”这回事,大概也是窝囊的一种表现。 后来青叔的突然现身,周岳的坚持不懈,再到姒今的出现……他一步步从周家那个可有可无的人,被推到了台前。 世上突然有了需要他,也只有他能做的事。 周岳半真不假地答应了,又回过神来:“哥,你去福建,是不是因为上次盗墓贼的事?那个老太婆唆使你去的?”他好像根本不用周思诚回答,就已经确定了答案,长吁短叹,“唉,不是我挑拨离间啊,我总觉得那个老太婆有问题,你别着了她的道了。道不同还不相为谋呢,人和鬼那能同路吗?” 周思诚背倚着栏杆,含笑听着。 突然,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 那根蜡烛,正对着他的那根蜡烛上,突然窜起星点火苗。一开始好像只是一个光斑,从蜡烛芯开始点燃,慢慢地,火星扩大,整个蜡烛在寒凉潮湿的雨夜,自己烧了起来,诡异地摇曳着。 电话里传来周岳的叫唤:“哥?哥你在听吗,哥?” 周思诚慢慢放下手机:“在。我先挂了,你好好养伤。” 烛光无风自动,猛地一晃。 白墙上映出他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好像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 第10章 拾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很快,周思诚发现了异样——他不能动了。 准确地说,他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操控权。他的意识像被囚禁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着自己。有什么东西接替了他,操纵他向前走去。 他试着阻止自己,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具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靠近墙壁。右手机械地举起来,用手指在墙上画着什么。 反复几次之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不是画。他的手在写字,在墙上写字,好像是为了向自己传递信息一般。 那个字是:水。 在他恍然醒悟的那一瞬间,仿佛魂魄离体一般,全身的压力陡然一松,墙边的蜡烛也倏地熄灭。刚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个梦,只有地毯上凝结的蜡和他急促的呼吸在提醒他,这不是梦,有人在借此告诉他些什么。 周思诚心中有了个猜测,快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打开水龙头和淋浴器。哗啦啦的水声倾泻下来,和窗外的倾盆大雨交相辉映。他死死地盯着水池,静静等了五六分钟,清水几乎灌满了浴缸和洗手池,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他想错了? 他关了水,脱力地靠上玻璃门。不会的,如果刚才那个真的是姒今,她的灵力近乎枯竭,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捉弄他。 不是想错了,那就是做错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冲回房间,取了一把伞出门。 别墅外的绿化覆盖面很广,又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唯一的缺点是下了雨的路泥泞不堪。走到别墅后,那里是一条几乎被杂草掩去的路,穿过去有一排樟树,种在河岸边上。 说是河,其实只能算溪流。水很浅,几乎露出河床,岸边的土被雨水冲刷得滑腻,能看见水流沿着泥坡汇进河里。 周思诚撑着伞在岸边樟树间穿梭,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急促得让人心焦。 这里是离张家别墅最近的活水了。周思诚沿着河岸一直摸索到上游,河道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深,夜色浓重,看不清水下的东西。周思诚叫了几声“姒今”,回声掺杂着雨声砸进土里,依旧没有人应答。 伞骨勾到树枝,磕磕绊绊地难以前行,他干脆扔了伞,冒雨沿着河岸呼喊。 直到走出了几里,他才突然蹲下身,好像一下子决定放弃了,低头看脚底蜿蜒的雨水。 第一次见到姒今的时候,也是这样荒郊野岭的河,但那时有孙清岷做法事,她才现身。这一回呢?他仔细地回想有哪个关键点被遗漏了,眼底忽然一亮,几步迈到河边,伸手触摸水面:“姒今?是你么,姒今?” 入水之处,涟漪渐渐荡开,慢得好像时间都凝固了,波纹才泛到远方。 掌心空空荡荡的,唯有微凉的河水轻轻波荡。雨滴落进河里,好像要把平静的水面砸开一个个窟窿才罢休,水面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抚平自己身上的凹痕。冰凉的雨水沿着他的脸滑进衣领里,湿透的衬衣紧贴着皮肤,被新的水流划开缝隙。 轰隆。又是一道响雷,伴着电光划亮夜幕。 水面亮了片刻,清澈的水底生着茂密的水草,绿幽幽的青荇遮掩之下,隐约躺着一个清瘦的人影,被缠在水草间,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没有犹豫,周思诚喊了声“姒今”,把手机钱包留在岸上,往水里跳了下去。 河水不深,不过一人高,只是水草缠得紧密,周思诚换了几次气,才把那些坚韧的藤蔓全部扯断,抱人上岸。姒今毫无生气,体温冰凉得可怕,不停地咳嗽,咳几声便吐出一大口水。 当初她从水底坐起来的时候,神态自若,仿佛根本没有受水的影响。这一回反应这么剧烈,难道是因为没有灵力的关系?可是没有灵力,她又是怎么千里迢迢从上海出现在闽东水域的? 方才用了太多力气,把人捞起来之后反而有种大灾之后的虚脱。周思诚坐在她身边慢慢调匀呼吸,没多久,姒今彻底没了动静,好像厥过去了一般,不再咳水了,安静得像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四野空旷,河边少有民居,多的是荒地,竖着几个摇摇晃晃的草棚子。周思诚勉强找到一间能避雨的,把姒今放在草堆里,去解自己身上的衬衣扣子。解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没来由地轻笑了声,又把最底下几颗扣子解开,脱下来拧干,勉强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正对着草堆坐下,这才得闲观察他捞上来的人。 她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裙子,是家居服的样式。难道她接到那个电话之后,直接来了这里,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她在来之前,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还是说哪怕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也一定要来? 如果他没有来闽东,没有靠近那根蜡烛,她要怎么向人传递她在这里的信息,世上又有谁会来救她? 一堆疑问涌上心头,他越想越觉得她有趣。平时看上去嚣张跋扈目空一切,还以为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没想到做起事来是个半吊子,顾前不顾后,结果居然被区区几根水草缠得不能动弹,还要别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他正这么腹诽着,面前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幽寂的眸子冷冷看着他,目光里居然有几分嫌弃,好像刚才千辛万苦把她从水底捞出来的不是他一样。 而周思诚竟然已经跳过了气愤这一步,没奈何地朝她牵了牵唇角:“醒了?” 姒今没动弹,只是皱了皱眉。 周思诚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低了低头。她皱眉看着的当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现在脱得赤条条的上身……有这么不堪入目?好歹也是如假包换的六块腹肌,污了她的眼了? 姒今见他已经察觉了,别开了脸,头枕着发霉的草堆,倒是半点没嫌弃,跟睡在星级酒店的kingsize大床上一样。 周思诚破天荒地起了逗她的兴致,居然笑了:“很不能接受么?其实没什么,礼尚往来,我也不是没见过你的,是吧?” 姒今一双眸子寂寂然,沉沉发着呆,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思诚哑了半晌,想想自己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分了。对方再怎么是个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女神仙,那也是个女的。更别说姒今死的时候二十岁出头,未曾婚配,在女鬼界也算得上冰清玉洁,大概很难适应这种级别的黄段子。 幸好她现在灵力全失,半点攻击力都没有。这一下算给他白欺负的。 周思诚抿了抿唇,道歉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因为调戏了个女鬼给她道歉,说出来也太没品了。他挪得离她近了点,轻声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以前周念闹别扭的时候,他时常这么哄她。她脸往哪边扭,他就凑去哪边,轻声和她说话,没几下两个人就一起笑开了。他身边亲密的姑娘很少,满打满算就周念一个,一直以为小姑娘都是这么哄的。 没想到姒今不吃这套,不躲也不避,口倒是开了,只是声音冷得像冰。五个字:“跟你没关系。” 周思诚气得笑出了声:“跟我没关系你大半夜拿蜡烛吓唬我?跟我没关系你把我引来这里雨里来水里去?姒今,做鬼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姒今也笑了,轻巧的一声,扯动了一下嘴角:“是,我欠你的。”她顿了一顿,突然真的笑开了,眼眸紧紧盯着他看,“怎么?还不够吗,还想大半夜的被鬼吓唬,还想来荒山野岭淌水?没受够罪?看不出来啊,好魄力啊,周思诚。” 周思诚不说话了。姒今仿佛早就料到会这样,重新枕了回去,表情是郑重的许诺:“没错,这回是我欠你的。你不是要救你妹妹吗,等我恢复了灵力,第一个去找你,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一命抵一命,够不够?” 她的“一命抵一命”是这样算的,语调居然还很诚恳。 周思诚有许多话涌到嗓子眼,又被压了下去。最后翕了翕唇,说出一句:“姒今,你知不知道恩情不是交易。你家里有没有教过你,受了别人家的恩,头一句话不是谈报酬,是说声谢谢。” 姒今脸上的表情短暂地一滞,很快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教得好啊,谢了。” “姒今!”周思诚皱着眉喊住她,心里有些后悔。他不是没有失去过父母,知道对一个没怎么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你家里有没有教过你”这句话的伤害可以有多大。如果可以反悔,他其实是不想说这句话的。 “不是想听谢谢么?好啊,我改天给你写封感谢信,你妹妹的事算是揭过去了。你对我恩重如山啊,我哪敢跟你谈什么俗气的交易。” 周思诚厉色喊了最后一声姒今:“退一步行不行?我们有什么仇么,你非要这么说话?” 姒今笑着笑着咳了几声,面色又苍白几分,居然出人意料地听话,一字一顿念了两声“行”。 周思诚沉下气,拿出仅剩的好脾气,问她:“所以呢,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第11章 拾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回张是民家。 天光渐露时分,仍下着小雨。 周思诚找回了伞,送姒今到张是民家门口。刚要进去,身后的人却顿住了脚步。周思诚回身,门廊下的女子仰头看着欧式别墅前的两根白色圆柱,露出光洁曼妙的颈侧。 “怎么了?” 姒今五指并拢,在毫无阻碍的空气里摸索,仿佛在寻找一道无形的墙:“这屋子里有东西,我进不去。” ※※※ 张是民的卧室有一面落地窗,屋子外的风光一览无遗。 此时此刻,他穿着一套丝绸睡衣,站在窗前,由于身形不佳,显得臃肿而滑稽。 他手上举着个银质打火机,给身旁的男人点着了根烟,拿眼神示意了下楼下的场景:“钟先森,就似这个姓周哒,跟我打听墓的事情哦。” 男人抽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带哑,夹着烟的两指指了指一个女人的背影:“这个女人是谁?” 张是民面露难色:“我也不知道啦,他来的时候似一个人啦,大晚桑的,不知道他出去干森莫啦。”他往上凑了凑,几乎趴在玻璃窗上,“小妞看桑去还不错咯……” 周思诚的车就停在楼下,那个女人的脸一直掩在伞下,只在上车的时候露出一个侧脸。两人原本似乎是想进屋的,不知何故突然选择离去。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了? 男人抖了抖烟灰,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 姒今没有身份证,周思诚只能在城区找了一家私人旅馆入住。 幸好她在这方面不娇气,未有微词。只是两个人经历一场大雨,身上多少有些狼狈,旅馆前台的小姑娘拿暧昧的目光看了两人许久,才把房卡递给他们。 房间设施虽然不高档,但还算面面俱全。 浸了一晚上凉水,又经历一场虚惊,让身体自然而然地渴望一个热水澡。 周思诚替姒今打开电视,转身去浴室洗澡。结果被她叫住:“不打算聊聊么?” 周思诚挑眉,等她下文。 姒今按下遥控器的开关键,新闻主播的脸消失在屏幕上:“既然你准备留下,接下来的事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好像有“谈一谈”的习惯,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跟她相处久了,周思诚也不再顺着她的节奏来,手下已经解开了衬衣的几颗扣子,笑道:“不介意的话,稍等十五分钟。” 浴室的门被关上,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姒今坐在床沿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竟然哑然,毫无道理地,笑了一下。 但她想谈的,恰好也是周思诚感兴趣的。 他很快以一个清爽的姿态出现,头一句就问她:“那个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进不去?” “不知道。”姒今撇撇嘴,“大约跟我被困有关。正常情况下,我不会失手的。” 周思诚有些诧异:“所以你被困在水底不是因为你不自量力,是因为那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对付你?” 他起先先入为主,还以为是她没有灵力,强行施展一些类似传送的法术,结果中途被打断了。周思诚眼中加了分凝重之色,看来事情比他想象中复杂得多。 姒今摇头:“不像是在对付我。我的传送是我的天赋,因为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不耗灵力。这种没有伤害性的传导,就算有什么东西保护着那个房子,也不会阻止我。”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那条来时的路:“那种感觉,更像是这个房子已经被另一股力量占有了。就好像一个已经被侵略了的地方,不允许他人入侵。” 周思诚替她分析下去:“所以,你是说,可能有别的鬼魂占据了那个房子,想对张是民不利?” 这个猜测有些天马行空,不料,姒今想了想,居然嗯了一声。 周思诚无奈地笑:“看来世上作恶的鬼,还真是不少。” “不是所有的鬼都有作恶的能力。”姒今一字一句地纠正他的玩笑话,“世上有灵力的魂魄,算上我,也不过寥寥几个。一般的鬼魂凭的是怨气,对活人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 周思诚愣了片刻,朝她心领神会地眨了一下眼,笑道:“多谢你的超自然科学教育。” 这回换姒今怔住了。 经历过昨晚之后,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变了不少…… 从前他到底忌讳她是个异种生物,又是动不动施个法术把凡人碾死的厉害角色,虽然不至于奴颜婢膝,但总是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的。可是在见证过她的狼狈之后,她在他心里的形象也一下子从云端坠落,变成一个可以开玩笑的人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姒今总觉得有哪里不是滋味。好像是慈禧太后当久了,突然有一天又要从小宫妃往上熬,任谁都别扭。 周思诚自己也有些惊叹自己的适应能力,居然这么快能和一只女鬼谈笑自若。两人各怀鬼胎,尴尬地沉默了会儿,周思诚伸手去拿车钥匙:“我得回去了。张是民大概还没有发现我不打招呼就出来,最好不要让他察觉。”他起身要走,突然又俯下身瞧了瞧姒今寒气森森的脸,“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以么?” 只是一句礼节性的问候。没想到姒今摇头道:“不可以。我要跟你一起去。” 周思诚愕然:“不是说进不去么?” “我要弄清楚,挡住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姒今的态度很坚决。看得出来,哪怕他不带她去,她也会自己一意孤行地去调查,就像她一声不吭来了闽东一样。 周思诚没办法,让她坐上了副驾驶座,亲自替她扣上安全带。抬头时眼底撞进来一片雪白如瓷的肌肤,让他哑然了半晌,才开口道:“先给你去买一套衣服。” 她身上还是那件简单的白色睡裙,吊带的设计,出门前洗过澡,隐隐透出沐浴露的香气。 这个装束,哪怕是在气温如春的闽东,但还是显得突兀了。 第12章 拾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挑了一件白色风衣,一双高跟鞋。她从前说自己不习惯有跟的鞋子,但走起来脚下生风,派头倒是十分地足。周思诚顺手给她买了个手机办了张卡,教会她基本的使用方式,才放心地驱车去张是民家。 周思诚得到指令,把姒今在别墅外放下来,孤身一人进了张是民家,去找那根蜡烛。没想到到了二楼走廊,却发现蜡烛不翼而飞。 张是民换了身西服,挺着小肚子从房门里出来:“周先森起得这么早啊?” 周思诚与他虚与委蛇了一会儿,注意力全在蜡烛上,低头看地毯上与别处颜色明显不同的焦黑,狐疑地看了眼张是民。 对方仍旧笑着,热情地邀请他一同用餐。 周思诚婉拒了,悄然回到了张是民分给他的那个房间,一进门却发现,那张欧式的梳妆台上,堆满了蜡烛。通体白色,长短不一,映在镜子里,显得格外诡异。 周思诚把图片拍下来,用微信发给姒今,附上一句话:“来路不明的蜡烛,也能点吗?” 姒今由于习惯不了键盘打字,所以只能用语音。 很快收到姒今的回复,只有一个字:能。 周思诚看这满桌的蜡烛,说没有问题鬼才信……好吧,鬼信他都不信。他迅速向她确认了一下:你确定么?不会再出现传送进河底的情况? 姒今的回复依然很简短:不会。 既然她这么胸有成竹,他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打火机,像点生日蜡烛一样,把满桌的蜡烛都点了。她不是说她要借蜡烛为媒介么,媒介这么多,说不定能增加她的成功率。 姒今说那股排斥她的力量并不强烈,说不定在离房子比较近的情况下能成功进来。他只是尝试一下,没想到片刻之后,姒今的影子真从镜子里慢慢浮现出来,像《午夜凶铃》里贞子那样,一点点飘了出来。 生平头一次见到鬼的能力,和一直在口头上喊她女鬼是不一样的。周思诚叹为观止,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打火机,默契地一笑。 姒今居然也淡淡笑了声。她的身体呈一种半透明状,不需要脚踏实地就可以缓缓往门口的方向飘。周思诚担心她触不到实体,绅士地替她开门。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外面强光大盛,张是民和几个手下冲出来,大喊:“成了!我就知道这小子不简单哦!” 有一个陌生男子慢慢靠近,面色冰冷得可怕,看见周思诚的时候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若有所思。但很快,他的目光就锁在了姒今身上。 姒今面露痛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弯腰半蹲,看不清神情,身形在张是民一干人的奸笑声中渐渐变得愈发透明。 就在周思诚想要上前的那一瞬间,被制住的姒今突然凭空消失了。 他以为是张是民他们作的祟,没想到张是民一张肥肉横生的脸左晃右晃,活见鬼一样连连后退。就连那个面色阴沉的陌生男人,也紧蹙了眉,蹲下去摸姒今方才在的地方。 姒今脱身了!周思诚立刻反应过来,回身冲到窗前,砸开了玻璃往下跳。 说时迟那时快,等张是民一行人反应过来,周思诚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没影了。 他不敢久留,绕着别墅喊了两声姒今,立刻看见自己车上的人影。他飞快跃上去发动,一个甩尾,驶上了马路。后视镜里张是民带着一群人冲出门,看见他绝尘而去的身影,骂骂咧咧地摔家伙,却没有驱车追上来。 看来是忌惮外面人多眼杂。周思诚开回城区,早上那个房间尚未退掉,干脆在那里歇脚。 姒今有些虚弱,不能成步,私人旅馆又没有电梯,周思诚干脆一路把她抱上楼。那个前台的小姑娘还认得他们,啧啧啧地直摇头。 关上房门,才算得以喘息。 周思诚缓过一口气,靠在门上:“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姒今笑道:“他们使这一招请君入瓮,也要看瓮严不严实。小小一段《往生咒》,也想困住我。”她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又胜在传送距离短,只把一部分传了进去,给自己定下了回去的时间。 周思诚在张是民家认出过阑干上刻的《往生咒》,没想到对她居然能有这么大的伤害:“所以阻止你进房子的,就是《往生咒》?” 姒今摇头:“不是。”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峻,“阻止我的,是我自己。” “你自己?” “你在他们家,有没有见过绿色的,夜明珠一样的东西?” 周思诚回忆了一下,确有其事。 姒今干笑两声:“那不是夜明珠,是镇魂珠。从前放在我墓穴四面的,四颗镇魂珠。我们这一趟,算是找对人了。” 第13章 拾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当夜,张是民送走了钟姓男子,张家别墅里又只剩他一个主人。 偏偏今夜不安生,他刚关灯准备入寝,卧室的窗不知怎么的开了,轻纱做的窗帘幽幽地飘着,隐隐约约撩进来外头惨白的月光。荒山野岭的,外面没有灯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披了件睡衣去关窗,结果刚关上,漆黑的玻璃窗上突然亮起一团火光,映出他自己双目睖睁的脸。 他吓了一跳,连忙跌回了床上,再一回头,才发现是门口装饰用的烛台不知为何突然亮了起来。这烛台从设计出来开始就没点燃过,纯粹当个工艺品摆设,突然这么烧起来,火苗无风自动,吓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张是民想起白天的事,心里有了揣测:他这是冲撞了女鬼了啊! 戏文里不都写着,女鬼大多都有戾气,喜怒无常,就是路上遇见说不定都要被吸干了精气。他倒好,跟人联合想要逮那女鬼,人家自然是生气了,要找他索命。 他越想越发毛,拱手对着空气四处地求:“姑奶奶哦,我不似故意的啦,我也似受人所迫,您大人有大量哦……” 结果念着念着,他的手就不受使唤了,很快地,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不受控制地赤脚朝烛台的方向走过去。 一直走到门边,他的手自己抬了起来,在门上机械地画画。 他吓得七魂没了六魄,这哪是画画哦,他的手在自己写字——死,那是一个“死”字! ※※※ 旅馆内。 周思诚眼看着姒今捧着一杯清水,在旅馆的墙边走来走去,眼神空寂,淡若死灰。 他不敢打扰她,只能帮她守着门,目睹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最近研究过许多阴阳八卦上的书,看她的步履时候自动代入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但仔细看了又觉得毫无章法。 这么过了半晌,姒今突然停下来,拿他刚买的毛笔蘸了清水,在墙上反反复复地写字。 周思诚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很快认出她写的字:一个“死”字,笔触颇有王右军的风骨——他现在看她行这些玄乎其玄的鬼神之事,关注点居然是这些东西了。 他低笑了一声,正在写字的姒今突然停了下来,双目反常地闭上,再睁开时没了眼球。 周思诚吓得连忙过去接住她。幸好她只是脱力了的样子,再一闭一睁,又恢复了原状。只是冷着脸躺在他怀里,一双幽寂的眸子凉飕飕地向上盯着他看。 周思诚知趣地放开她:“我是看你突然体力不支,不好见死不救。你以为我整天想着轻薄一个女鬼吗?” 姒今搁下水杯,躺在床上轻抚她的毛笔。 周思诚大致也能猜出她刚才做了什么事,苦笑道:“这样吓人真的有用么?” 姒今气定神闲:“吓人没有用,别的法子更没有用。”她突然起身,拿毛笔蘸了清水,在黑色的电视机柜上写下几个字,“你明天写一张纸条,让张是民在子时来这个地方。” 她写得很快,水迹还没消退。周思诚辨认清楚了,将信将疑:“你肯定他一定会来?” 姒今转过身,笑得百媚千娇:“那就看你懂不懂吓人了。” 周思诚当然不懂,但跟着她和孙麻子浸淫了这么些天,不懂也总窥到门径了。他写了一封匿名信,告诉张是民去那个地址,还特意加了些这两天在风水书上看到的玄词,一会儿恐吓他鬼魂索命,一会儿隐射他家门不幸,恩威并施。这种写法最是小儿科,他写完自己都不忍卒读,但是对付心里有鬼的迷信之人,最是有效。 ※※※ 张是民果然来了。 地点就选在姒今被困水底时的那个荒田。子时月黑风高,周思诚出面立在荒野中央,四面摆了七根蜡烛,摆成一个环。 张是民一来,就看见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风衣,拿着一根长火柴,慢条斯理地把一根根蜡烛全都点上。周围有荒草,张是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惶惶然四处张望,只觉得颈上凉凉的,好像怕突然飘过来一个鬼影撕了他的脖子似的。 周思诚吹灭火柴,随手扔在荒草里,两手潇洒地放进风衣口袋:“张老板是一个人来的?” 张是民连连点头:“似啊似啊,小的怎么敢带人来哦。你信上唆我只要带钱来给姑奶奶磕个头,姑奶奶就会放过我哒……你看哦,我全都带来辣。”说着还拿出随身带的一个手提箱,打开来给他看,里面一排全是人.民.币。 这人虽说心里有鬼,可又不像是那些极恶之人,心思单纯得可以。周思诚嗤笑一声,都不忍心吓唬他了,只好照着姒今的说法,示意他:“看到这七根蜡烛了没有?” 张是民点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看到了看到了!” “把钱分七摊,在蜡烛上烧了,烧一捆磕三个头,磕满了就好了。” 张是民心里也痛。他虽说也在黑市上混,但赚的也是辛苦钱,这么把好端端的票子烧了也肉痛。但人不和鬼斗,谁叫他犯了女鬼的忌讳呢?破财消灾嘛,人家在暗他在明,那女鬼昨儿个能控制他写字,明儿个指不定就让他抹自己脖子了。 他这人别的不说,就是惜命,连忙趴下去分钱。 周思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忍着没笑出声。说这人什么好呢?看上去也是个奸诈狡猾的,结果被姒今这一套吓得屁滚尿流,分钱的时候还一叠一叠比着分,务必追求等分,生怕哪一叠少了哪一叠多了。 看那钱的厚度,得有十来万。他听过鬼神需要磕头的,没听说过让人家烧真钱的,姒今这种睚眦必报的女人,估计这两样都是唬人的,为的就是报他在张家别墅里想对她不利的一箭之仇。 他在心里摇摇头:幸好没有惹过这个女人——不过,唔,真的没惹过么? 这样想着,张是民那头已经磕上了。前两天下过雨,地里都是湿泥,他磕了一脑袋的泥,看起来教人忍俊不禁,还嘿嘿地朝他笑:“磕完了,姑奶奶还满意不?” 周思诚向他友善地笑了笑:“这你就要问她了。” 话音刚落,平地掀起一阵风,蜡烛的火苗剧烈地抖动,却不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七个虚影从蜡烛上满满浮现,把张是民围在中央。 七双幽寂如灰的眸子在惨白的脸上缓缓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第14章 拾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七个虚影从蜡烛上满满浮现,把张是民围在中央。 七双幽寂如灰的眸子在惨白的脸上缓缓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张是民吓得跌在地上往后滚了两滚,结果撞到另一根蜡烛,奇怪的是那蜡烛也没用什么固定,偏偏像根铁钉似的,这么大一个人撞上去纹丝不动。 他跪下来求爷爷告奶奶,磕了半天头抬起眼来,才发现蜡烛上的人影都不见了,顿时摸不着头脑:“……姑奶奶这算似满意还似不满意啊?” 周思诚的笑影虚虚一晃,眼神突然诡魅起来,那眼神越看越像刚才那个女鬼。 一个女声开口了:“你祖上解放前,可有在这一带,掘过一个没有明器的墓?” 凡是墓葬多多少少都有油水可捞,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亡命之徒发死人财了。她问的这个没有明器的墓,张是民知道的还真只有那么一个,可却是不能说的一个,抖着嘴皮子说谎:“没……没有……” 女声笑了起来,笑声其实算得上动听,但从一个男人的口中发出来,又在这种阴森森的时候,这声音简直让人发麻。张是民浑身一个哆嗦。 女声问他:“你每晚供着我棺材上的珠子,睡得可还踏实?” 张是民一下子瘫了,脸上发出惊惶的表情,就连刚才被吓结实了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来过的恐惧。 “您……您老似那位?” 他连忙扑下去伏在“周思诚”跟前一拜再拜:“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跟小的计较!您有什么吩咐,尽快跟小的唆啊!” 周思诚这会儿恢复了声线,表情也变成了自己的,对着脚下的张是民踢了踢腿,俯身下去叮嘱他:“行了,明早带上人抄上家伙过来,带我去找那个墓。” ※※※ 打发走了张是民,姒今才在那堆熄灭了的蜡烛中间现身。 周思诚这会儿还觉得嗓子痒,不自在地看着她:“有必要么,一定要附我的身?”被一个女鬼上身,还是个认识的女鬼……这感觉还真是挺别扭的,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姒今看他一脸被调戏了的良家妇女的表情,笑得没心没肺的。 周思诚替她清理那些钱币烧下来的纸灰,啧啧摇头:“你心里不舒服,罚他磕几个头就是了,跟钱过不去做什么?”最多也就是让他拿钱来上供,还能供姒今这个一贫如洗的无产阶级分子吃穿,干嘛平白无故烧了。 姒今挑挑眉:“不让他亲手烧了,他哪知道心疼啊?”在张家别墅被往生咒制住的那下可狠了,她要真是个十成十的鬼魂,这会儿连烟都没有了。可惜她是魅,行走穿梭在阴世阳世中间,阴阳两道的夺命法子都取不了她的性命。 还真是被他猜对了,她刚才那一出全是报复。 周思诚自顾自轻笑一声,居然觉得她也挺幼稚的,想一出是一出,锱铢必较的小女人。 结果姒今笑着笑着就没声儿了,跟个几岁的孩子似的,想睡就睡。等周思诚收拾完残局,去看她,发现已经睡熟了。他气得真想把她直接扔草地里不管了,想想没忍心,打横抱起她回去了。 像个骨头架子,冷冰冰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 好像,比之前还要轻一些。 ※※※ 第二天,张是民果然带上人来了。根本不需要走远,那个墓就在张家别墅后面的山头里,走几步就能到。显见得他在此处安家落户,也有倚靠那个墓穴的意思。 一堆穿着皱巴巴白色短袖的青年男人挥着铲子挖洞,像一夜回到了上世纪解放前,就差换上蓝褂步鞋了。 旁边搭了个简易棚子歇脚用,轻便的木头小桌上搁了几个水壶,里头冲了粗茶用来给做工的人润喉。姒今就坐在里头,拿着个粗瓷杯倒茶喝,荒郊野岭毛草地,端坐得跟在茶馆听戏一样,明明是带渣滓的粗茶,被她喝得像雨前龙井。 周思诚要看着那群人,没她这么清闲,偶然过来跟她搭一句话:“张是民上回对付你,显然不是自己谋划的。他背后有人,那天在张家别墅我们不是见过一个陌生男人?那身气度,估计就是要对你不利的人……你真的不再问问?” 姒今脸色还有些虚弱,笑起来却是唇红齿白:“问什么呀?我连要对我不利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能坐在这儿么?” 周思诚心道你知道你还能落进人家的圈套,拎起个水壶喝了一口:“行,你厉害。” 他以前不算精细,但也是个挺讲究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陌生的山头上,在一群盗墓贼请来的佣工中间仰脖子就着水壶喝水。 他坐下来望出去,闽东的好山水尽在眼底,不像久负盛名的五岳风景透着仙气,这里的山光水色接着地气,有种平实纯质的旷远。好像在此处依山而居,起雾时云深不知处,草木皆亲,也是另一般心境。 但张是民就没他这个欣赏风景的心情了,过来汇报盗洞今天太阳下山之前就能打通。这墓第一次见光的时候都是他爷爷辈的事儿了,只听说诡异得很,祖上传下吩咐,世世代代得守着这里,不能让别的小贼碰了去,不然是要祸及子孙的事。张是民听从祖训一直守着,但却没亲自下去过——没别的,胆子小,惜福,不冒这个险。 因此,他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万一打通了之后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 周思诚看向姒今让她拿主意,姒今只说一句“晚上下去”。 张是民拉一张苦瓜脸:“姑奶奶哟,您似主子,连您都不知道下面似什么样哒,我们这样的怎么敢下去哦?” 他祖上三代盗墓,但到他手里只做些文物生意,亲自下地那是想也不敢想。 周思诚笑吟吟看他:“那你是不准备亲自下去,只留一群手下?没你这个人质在手上,他们要是做点手脚,我们岂不是连埋的地方都挑好了?” 一派清正的人,如今也会用这等狡黠又直接的语气跟人讨价还价了。 他说得半分不留情面,直来直去,道理全在话里。张是民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周先森哦,你这话就唆得见外啦。姑奶奶大神通,小的怎么敢冒犯她哦?” 周思诚好笑地沉默了,取杯子喝茶。 别人不知道姒今的能耐,他能不知道?就昨晚上故弄玄虚那一阵,姒今直到今早走路还用飘的,那得伤了多大元气? 不过他现在跟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好当众下她的脸。 姒今把他神情上极淡的几分鄙夷都尽收眼底,轻描淡写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你们一个都不用下去,全都在洞口看着就好。” 张是民大喜过望:“真哒?!” “要看得累了,就回去睡吧。” 她这个大赦天下的架势,张是民几乎要以为她在挖苦自己了,可看她一副矜贵做派,对着他们这些粗人是一头一脸的嫌弃,说不定还真是认真地不用他们帮忙。 他当然乐意,半句闲话都不多说,挖完盗洞带着人麻溜地滚了。 周思诚挑眉:“就这么放过他了?” 姒今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呢,杀了他?” 周思诚无语凝噎,他蓦地发现,在他心里还真的以为姒今是杀人不眨眼的。 “做什么,觉得我太心慈手软呀?”姒今撑着地上铺的布绢凑过去看他,笑得明艳又慧黠,自问自答,“哪里心慈手软了,我这不是扣下了你吗?” 她仿佛很得意,幽幽地坐回去端起茶杯抿一口:“你得陪我下墓。要是遇上事了,就陪我死在里面。多好?” 第15章 拾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惹谁都不要惹女鬼,周思诚算是领会了这项精神要领。 傍晚日落西山,在山头上看黄昏时分原本很好,但他俩已经着手准备下地。当然,周思诚打的先锋,给她当肉盾。 他苦笑:“这不是你的墓么,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下面的构造?” 姒今摇摇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知道。他们那么恨我,应该在我的墓里灌满了酸水,等我一进去泡得骨头都不剩吧。” 周思诚看着她一脸真心诚意的没当回事,竟无语凝噎。虽然不知道古代墓穴里的机关陷阱对鬼有没有用,但对他这个大活人肯定是有用的。 他一言不发,固定好装备准备下洞,风度很好地没有还嘴。 周思诚半截身子在洞里了,姒今才在地上弯下腰来,掌心轻抚他的脸,心疼地看着他:“好可怜啊,你今年才几岁呀?二十?三十?有家室吗?” 眼神里充满了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女人对小辈的疼惜。 她的掌心冰凉,干瘦得只剩骨头似的,摸上脸像被个骷髅在抚摸,可他居然心尖觉出几分异样来,脸色冷淡地拿开她的手:“你跟好,我只在书上研究过清代墓穴的机关分布,没有下墓的实地经验,比被你赶走的张是民那群人还不如,特别容易踩机关。你给自己提个醒,看见我在前面有什么不对,马上出来。这点自保的本事你还是有的吧?”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义,姒今笑容一垮,都有些不忍心骗他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地。墓穴不深,年代也不是十分久远,周思诚一落地就打起强光手电往前照。 长长一条墓廊看不见底,普普通通的青石砖,若不细究,还以为是个空置的民居。只是高度比较矮,姒今的个子勉强通过,周思诚这样的就需要弯腰走。 地底下的空气不好闻,周思诚关注了下四周,这些青石都很坚硬牢固,接合之处几乎没有缝隙,不像是影视剧里能从缝里射出剑弩的墓墙。 其实真正的墓没那么玄乎可怖,也就是一座无人到访的空陵,透着在地底被尘封上百年的阴寒气息。 尤其是这个墓的主子就跟在自己身后,有血有肉,墓里连个尸体都没有,更加没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他把手电架在颈侧,试着抬步往前走。 脚步落地有声,寂静中,一下,又是一下。 他通过得很顺利,几乎没遭到阻碍,很快到达一个高耸的墓室,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仰头去照墓壁和墓顶。看了一圈没什么异变,才转身去拉姒今的手,把她接过来。 一转身,姒今站在墓廊的这一头,离他不过相隔半步的距离,却不再往前了。 她的神情严峻又空蒙。周思诚熟悉这个神情,这是她见到让她在意的东西时的样子,且这个东西时常被她厌恶。 哪有人见到自己的墓室,是这个表情? 他问她:“怎么了?” 声音回荡在墓穴里,空空的好几下。姒今却没反应,脸色越来越白——生理性地白。 他才发现她不是心情震动,是身体状况不好,上前扶她一下,果然轻得好像能穿透她的身体。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里有东西会伤害你?” 姒今推开他的手往前,一步一步踏进墓室,明明迎着空气,却仿佛抵抗着巨大的阻碍,每一步都艰难成行。可她脊背挺直,面上带丝嘲弄的笑,一步步踏得盛气凌人,仿佛在跟谁较劲似的。 周思诚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这个主墓室算得上富丽堂皇,壁上不像长廊那样简陋,精心绘制了许多画幅。他对古代壁画偶有涉猎,能看出来这些画讲的是好几个不同的祭祀场景,在负责祭祀位置上的女人被特别突出。壁画和墓主人的身份息息相关,这个女人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墓主人本身。 可是这是姒今的墓,她当年短短一生全都用在亡命天涯上,哪有时间完成这么多隆重的祭祀? 周思诚腹诽:她不被当做祭品烧了不错了。姒今说她的乡邻视她如洪水猛兽,又怎么会为她打造这么精致的一个墓室? 姒今这时已经走到这间空旷墓室的最里面,靠近那个石棺。 他试探着靠近她,依旧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轻轻松松走到她身边,替她照亮这个棺材:“……这就是你长眠的地方?” “像吗?”姒今戏弄似的一笑。 实话说,“……不像。” “那就不是。”姒今轻佻地屈起手指敲上棺材,结果一接触就像被烫到了似的,怨毒地收回来。 周思诚摸上去,毫无反应。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这里的机关都不是用来防贼的,而是用来防姒今的,所以他走过来平安无事,姒今看上去不动声色,其实不知经历了多少。 唔,所以她刚刚那些拿他当人肉垫子的话全都是假的,其实只是想让他走在前面,不要看见她强撑着的样子? 他想起在张家别墅她被《往生咒》击中时痛苦的那一下,突然有些怜悯她。她一路走过来也该很痛吧,只是恨那些人,所以才走得那么有气节。他们当年那样对她,如今却全都寿终正寝了,她想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堆枯骨,以全心中的郁结。 姒今啊姒今…… 他说出心中的猜测:“这是哪个祭司的棺木吗?用来镇压你?” 姒今甩了甩手,脸上的恨意一闪而逝:“没有啊,一个窃铢小人罢了。” 她向来不露声色,很少流露出这样显然的憎恶和敌意。他居然有些感兴趣,想看看这个被她恨成这样的人长得什么样。但再一想,这么多年了,就算打开棺材也只能看见一堆朽骨吧。 姒今看透他心中所想,讥笑地说:“怎么,想瞧瞧里面的人长什么样啊?” 周思诚低笑:“时隔多年无缘得见,是挺遗憾的。” 姒今昂头嘲弄:“想见就见呗,总能见到的。不过这里头是个空棺,你要想在棺材里头见她,算盘可就打错了。” 她好像对这个棺材极度憎恨,又奈不了它何,所以一直在这里徘徊逗留。 周思诚也觉奇怪,两人这一行显然是来找她的棺材的,她现在停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再一探,这条路到这里就算到头了,墓室里也没有任何的门通往其他地方。 他用手电照着四壁,问她:“这个棺材是你死对头的,那你的在哪里?” 姒今坐在地上全然不关心的样子:“我的棺材早没了。你见过的那个徐复兴,他祖上还跟我挺有缘分,经手过我的棺材。” 周思诚觉得荒谬:“这些盗墓贼没摸到古董,把你的棺材给卖了?” “也不是。棺材都是石棺,值得了几个钱?”姒今笑他无知,“你不知道么,黑市上有一些主顾,有特殊的癖好,爱收尸体。” 她也不管这话题在一个墓里聊起来有多骇人,拿来当笑话跟他说:“尸体当然不能是朽成桔皮的,得是那种经过特殊方法,经历百年以上却不腐不朽的尸体。昆仑山据说挖出来过,水晶女尸棺,卖出去好几百万呢。而且得是女尸才值钱,样貌好的更是有价无市的极品。” 而她是个魅,死后自然也是不会腐烂的,尸身栩栩如生,有如真人少女。 她一脸炫耀自己身价多高的表情,把周思诚看得连连苦笑。 他想到她曾经被当成这种商品倒卖过,不知该觉得怜悯还是可笑,试探着问她:“这就是你在上海被挖出来的原因?” 姒今看起来挺得意,笑着说:“是啊,我从这个墓出去就慢慢有意识了,动动手指让那个转手的古董商走背运倒了好几个月的霉,都没敢把我交给下家,直接把我埋了。” “……”周思诚细细一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你那些乡邻不是恨你入骨么?怎么没把你挫骨扬灰?” 姒今脸上戏谑的神情淡了,颇有些意兴阑珊:“因为窃铢小人呀,铢要是被挫骨扬灰了,小人去谁哪里做贼?” 第16章 拾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思诚在墓志铭上看到了完整的故事。 他打着手电一行行阅读那些文言书写的墓主人生平,是个女人,据说没有人见过她的样貌,但众人皆知她十分有德行。这女子死的时候只比姒今大七岁,二十多岁在古代虽然不算年少,但也算英年早逝了。古代这样未曾婚配的布衣女子很少会有墓穴,甚至连祖坟都入不了。 但墓志铭上并未表示对她过世的惋惜,而是大加颂扬。大致记载了她的丰功伟绩,某某年某月在闽东革杀妖物一只,某某年某月在某地为百姓祈雨……诸如此类,皆是溢美之辞。大加渲染的是这一行——“己卯年戌月,寿宁生妖,人身鬼魄,害久不死。庚子年,柳初先生于闽南镇杀之,以身封妖,长眠于此。” 墓主人名叫沈眠婴,柳初是她的字。而这个被镇杀的妖怪,自然就是眼前的姒今。 沈眠婴这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诛杀了姒今。 乡邻恨她恨到她死后还要派一个祭司来陪葬镇压她,怕她为害人间,甚至惊动了一方王侯,特地建造此墓镇魂。难怪她一进这里周身都冷得像冰。 读完这些,姒今已经在墓室的另一面了。 她似乎已经不再受这里的异样所影响,神态自若地在黑暗中端详着四壁。 周思诚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荡着:“姒今?姒今?” 姒今平静地转过身,鬼魅般向他招了招手。 她指了指墙上一处不易察觉的凹槽,说:“等会我就要去自己的墓室了,我需要在那里恢复灵力,可能需要在墓里睡上几天。我不需要进食,但是你需要。你是陪我,还是出去?” 周思诚指了指背后的装备包:“我带了压缩食品,和水,可以撑七天,够么?” 姒今点头:“够。” 周思诚对她一笑:“那我就陪你。” 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她跟孤魂野鬼无异,但想到她一个女孩子要一个人在冷冰冰的地底墓穴里睡上几天,还是有点不忍心。 姒今有些惊讶,但没阻止他,冷冰冰地嗯了声,手慢慢去碰那个凹槽:“那等下不论见到什么,你都别出声。” 周思诚灵异剧看多了,心道她这么一按,两个人不会直接掉下去吧。 他心理准备都做好了,结果一声石器移动的声音,两个人都站得好好的。是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砖地收缩了进去,向下的石阶露出来,透着尘封已久的腐朽和阴冷,机关精巧得竟然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姒今没管他,自顾自走下去。 他在身后跟上,打手电替她照着路。 说是墓室,其实只是一个窖井一样的陋室,地方小得只能容纳下一口棺材和三人站立,层高却很高。但原本该停在地上的棺材不见了,勉强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躺下。 四壁上是密密麻麻的画。这些说是壁画,不如说是画符,好像专为镇压中间的人所画。 笔触很难辨认,勉强能看出来是许多不同的刑罚,配合许多难以言喻的仪式。画的是火烤,水淹,以及许多他没有见过的刑具。火烤画的是火上一个人,一群人向天跪拜,身上皆沾有血。水淹那幅较为简单,岸上挤满了人,水里勉强能看见一个人影。 他想起姒今让他别出声,不知会触动什么奇异的法术,也就没去问,心里猜测这些都是用来震慑她魂魄用的,让她不敢逃逸。考古发掘里有很多古代帝王的墓里会画飞天仙女,是希望天上人间依旧作乐,这里画这些却是让她在地底依旧受苦。 可叹,又可笑。 他含着丝笑转身,看见姒今,她却已经跪坐在地上了,神情痛苦,四肢很快开始抽搐。 周思诚过去一把抱住她,谨记着不出声,用口型一遍遍问她:“怎么了?” 姒今没力气,却很努力地推开他。 这情形其实已经见惯不惯,他原本有些奇怪她这次为什么这么抗拒,可是很快,身体上的感觉就让他知道了。那像是接触了触电的人之后传导到的电流,从他接触姒今的地方一直麻到心口,随着接触时间的变长而加深。他开始体会那种千万只虫蚁在血管里爬的感觉,整个手臂都不再受控制。好像有千万只地狱厉鬼接管了他的四肢,然后渐渐蔓延,灼烧的感觉一直侵入肺腑。 很快,那些虫蚁开始撕咬,从每一寸皮肤的里面向外撕咬。这种火烧一般的尖麻感觉太清晰,哪怕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依然痛得额头沁出了汗。 周思诚下意识地松开她,在一离开她的瞬间,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但姒今越来越痛苦,抽搐得更加厉害,好像随时都会厥过去。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痛得跪坐在地上弯着腰,时而仰头,眉心都带汗珠。 周思诚试着接触她,她的状况竟然稍微好了一些。 那种万蚁蚀心的感觉又涌上来,比第一次还来势汹汹。他强忍着没放开她,用口型对她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姒今痛得没回答,大口地喘息。看状况,似乎确实起效了。 但他这边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这种诡异的痛觉不像刀剑的伤害,凌厉的一下之后就渐渐消下去,它一直存在着,挑动着人的神经,让人头皮发麻。 姒今恢复了点力气,重新推开他:“……你不要过来。” 是命令的语气。 周思诚听到她的声音一愕,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她说的不要出声,意思其实是不要管她,他却天真地以为会惊动鬼神,实在是会错了意。 他哭笑不得,看着她满脸的虚汗说:“疼成这样,就不用这么仁义了吧?我好歹是个男人。”多多少少有点大男子主义情结,觉得见死不救很失风度。 姒今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刚才的状态,而且好像一次比一次更甚。她身为异变的源头,承受的压力比他高上许多倍,此刻眼睛已经有些泛白。 这么治标不治本没个尽头。 周思诚有些焦虑,不经意间往她身后一瞥,那处的黑暗里有个黄色的物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着手电照过去,那是一个阴阳图,在五个方位画了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中间贴了张符纸。 他之前没有留意这里,可是姒今在黑暗中是可以视物的。她不能看见,他却能看见……周思诚想也没想就过去把那符纸揭了下来。 与此同时,姒今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幸好周思诚就在她身后,连忙让她靠在他的膝上,查看她眼睛终于不泛白了,才把那张符纸递到她面前:“就是这东西害的你?” 姒今喘息了许久,才伸手慢慢拿两指捏住那张符纸。 符纸虽已泛黄,却决然不是百年旧物,像是近十几年贴上去的。那一笔一划她都认得,这是沈眠婴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是沈眠婴对她的嘲讽,告诉姒今,只要她敢来,自己就有千万种方式让她灰飞烟灭。 周思诚谨慎地打手电环顾四周,生怕再出现其他这种符纸。他没有那个运气再在她中招的时候找到源头。 姒今幽幽出声拦住他:“不用找了,不会有的。” 阵法不在多,在于一次痛击。沈眠婴料定她众叛亲离,无人会与她为伍,用的是阳世的引魂符,她看不见,活人却看得见。今次如果不是她带了其他人来这里,恐怕直接葬送在这儿了。 沈眠婴肆无忌惮,只不过是在提醒她。从始至终,她都是孤立无援的那一个。哪怕身而为魅,茕茕孑立的她又要拿什么来跟她斗? 周思诚信她,在她对面坐下:“这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你说引魂符么?”姒今晃了下手里的黄纸,笑了笑,“我游离在阴世和阳世中间,是个绝佳的导体,阴间的小鬼不看路,想通过我来到阳世,引魂符就是给它们指路的。可惜死了的人怎么能还阳呢?都是妄想。” 周思诚:“……所以刚刚那些是?” 姒今好了伤疤忘了疼,兴致盎然的看着他:“阴间厉鬼的啃咬,溢到你身上就只剩怨气了。怎么样,死人的怨气好受吧?让你别出声别管闲事,现在知道疼了?” 她这个教训小孩子的语气,饶是周思诚都皱了下眉:“你这个性子,难怪那些人在你死后,还要拿这些画来吓唬你。” “画?”姒今似乎很错愕,慢慢站起来,像看展览似的端详四壁上的话,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些哪是为了吓唬我啊,他们是想让我记得,阳世的人是怎么对我的。让我永远不要抱希望,永远不要回来。” 那一个个,一次次致命的伤害,都是切切实实应验在她的肉身上的。 火烤时全身焦透的痛,水淹时窒息的苦,可惜人间的刀兵利器都杀不死她。他们就信了阴阳先生的话,让最亲近的人来掏她的心。 结果呢?最亲的父母连来掏她的心都不敢,对她避之不及。几个哥哥都断然回绝,只有最疼她的三哥,对她说,让他来早点结束她的苦。 她还记得剐心时三哥的眼睛,双手沾了她血肉的腥,她笑着对他哭,说很疼。三哥一个七尺男儿在她面前落了泪,说小妹你别哭,马上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下辈子一定投个好胎,要是投作了人,他还来做她的哥哥。 记忆都被画在墙上,黑暗又冰冷。 原来她也是有亲人的啊,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周思诚蹙眉,侧脸上是坚毅又冷峻的神情。他曾经怀疑过,当年手无寸铁的姒今是如何亡命天涯逃过那么多次追杀,原来不是逃过了,而是他们杀不死她,所以才出此下策,把她镇压在这里。 他问她:“这些……都是你的过去?” 姒今点点头,伸手抚掉画上一个小人脸上的尘土,仿佛轻易掸掉了这段记忆上积压着的百年时光。 周思诚讷讷道:“……你有痛觉么?” 姒今知道他想确认什么,漫不经心地笑笑,摇头说:“没有。” “现在没有,活着的时候呢,以前也没有吗?” “一直都没有。” 第17章 拾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思诚低笑:“姒今,看不出来,你还挺要面子。” 他摆摆手,说:“不用否认。你刚才那个样子,像没痛觉的么?承认自己以前受人欺负有这么难?” 姒今脸色一变,拿厌恶的表情看着他。 周思诚拆穿了她,挑眉道:“人都有狼狈的时候。以前狼狈,以后好起来,再想起来的时候只会觉得唏嘘。你不愿意面对过去的狼狈,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信心,不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他很少对人说这么大段安慰的话,这时候却说得认真又诚恳:“姒今,你要相信,总会好起来的。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你的一辈子比别人长,总能等到那么一天。” 活在希望里,至少比活在逃避里要好。 姒今忽而嗤笑:“你这算什么,菩萨心肠,开解众生呀?” 她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面前一尺,两个人离得极近,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心口的起伏。 姒今毫不在意,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左心房:“你不是想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喏,你看,就是这里,你们摆心脏的地方,我被剖开过三四回……还有这里,”她仰起头指指自己的脖子,“被掐过,拧过,绞过,割过,刺穿过。怎么样,一点疤都没留下吧?” 她左右慢慢扭自己的头,以显示那段白皙光洁的脖颈确实白璧无瑕。 周思诚大皱眉头,她挑眼讥诮地看他一眼,无所谓地笑:“现在满意了?荒山野岭的,你们小孩子怎么就那么爱听鬼故事。” 她拍拍袖子在地上坐下了,靠在四壁徒立的墙上,闭上眼就睡。 接下来七天,她一直保持着沉睡状态。 周思诚偶尔会出去半小时,保持正常人类该有的面貌,跟周岳联系,更换手电等装备,顺便监视张是民的异动。 但姒今像是一个石雕,一直静止不动。 直到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姒今自己醒了,一双眸子比从前还冷幽,但却有了光彩,不再是之前略略凹陷干涩的样子了。 这些变化都很细小,只有周思诚这样跟她朝夕相处的人才能发现:“你,恢复了?” 姒今摇头,向上望:“是有人来了。” 周思诚关掉光源,细细聆听。一开始听不见异动,过了很久之后,才能听到有十分轻微的声响,分不清是地下的陷落还是人为。 再等了一会儿……就能听到头顶有极其小心的脚步声。来者不言语,显然是打着偷偷潜进来的心思,步伐也异常轻盈小心。这样细小的响动,如果不是姒今提醒,很容易被他忽略为虫蛇,不是练家子做不到。 对方为了隐蔽没有打灯,所以理应看不见这个向下的通道。 黑暗里不能视物,周思诚完全凭借着直觉,察觉到姒今在一步步向上走。 他想拉住她,又不能出声,只能悄声无息地跟过去。 黑暗中,一个女人立在角落,冷冷打量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墓室,落尘有声。 她不可能听错,也就是说……姒今猛地抬头望,石顶上果然攀着两个人。 墓室顶部虽然粗糙,但也不是寻常人能上去的,这些人会一招壁虎爬墙,难怪敢进来。可惜他们在没有光线的墓里是瞎子,没听见声响之前不敢妄动,这下反而成了他们在明,姒今在暗。 她把周思诚交给她的手电放在跟前,回忆了一遍他说要怎么开。 这支是为了这次探穴特意购置的狼眼手电,聚光防水,短小精悍,据说在晚上照射目标可以使目标暂时性失明3分钟,在这种极度黑暗情况下效果更佳。 周思诚控制着脚步走到上一层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姒今瞄准了方位向着墓顶打开手电,强光猛然照到两个人,两声惨叫喊得十分整齐,掉下来的动作也十分整齐。 姒今像躲小狼狗似的往后退一步,拿着手电闲闲照着那两位。都穿着轻便贴身的黑背心,一身专业打手打扮,看来还不是随便在道上请来的野狗。 手电的强光远远照着,墓室仿佛是一个黑暗的剧场,黑暗的舞台上一盏追光灯,追着两个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人。 周思诚脑海里紧绷的弦一下松了,忍不住笑了声:“你未免太欺负人,连个法术都不用。” 姒今淡淡抿了丝轻蔑的笑,理所当然地把手电交给他拿着,自己慢慢走过去。走到靠近那两个人一米处,突然有什么弹了她一下。姒今皱皱眉,不耐烦地两指一错,两张符纸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往空中飘,手再轻轻一挥,立刻成了粉末。 看来是做好了准备来的,没想到她出其不意玩这一出。 姒今嫌恶地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蹲下去看他们:“说吧,派你们来的人呢?” 出乎意料,两个人这么简单地失利,竟然宁死不辞地想自戕,一句话都不和她说。 姒今轻松把他们钉在地上,笑道:“都老大不小了,就不用这么天真了吧。玩咬舌自尽,演电视呢?你们大费周章送上门,我能这么轻易把你们送给阎王爷?” 两个人都不能动弹,其中一个竟然肯说话了:“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杀了我们也没有用。” 姒今蹙眉:“说什么话呢,法制社会,我能随便杀人么?”她满脸痛惜之情,拿指甲拨开那人的眼皮,又马上嫌弃地弹了弹手指,语调百转千回,“我看你们这狗眼还是瞎了好,没眼力劲儿,活不长久的,瞎你一只眼给你长个记性。” 她就这么随意半蹲着,在亮光里回身去看黑暗中的周思诚:“这东西能把人照瞎么?” 周思诚报出手电的数值:“直线照射距离三百五十米,这个强度贴着往眼里照,不失明也会造成视网膜永久性伤害。没有你亲自下手直接、迅速。” 他这个一本正经的语气,姒今都要觉得他是个助纣为虐的好搭档了,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也挺好啊,入乡随俗,对付人就要用人的法子,免得人家说我不公正。” 第18章 拾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这厢还没下手呢,刚没开口的那人说话了:“姑娘,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不过对付你的也不是一般人。听你的口气你也知道是谁雇的我们,钟管事派我们来其实就是探个消息来的,我们要是没回去,他自然知道你的轻重。” 这话说得巧,连周思诚都把灯光往姒今那里偏了下,想听听她的意思。 姒今看起来挺感兴趣:“那个钟管事,全名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不过答得很干脆:“钟玄,不过道上混的保不准用的是假名。哪里人不知道,听人说是上海来的。” 姒今淡淡然出神。上海,原来本就离她这样近,一路追她到闽东。 报了消息的知道回不去了,努力拉拢她:“我看姑娘你也是尊大佛,可惜手下人太少了,你去一个地方再逼人合伙,毕竟靠不住。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反咬你一口。像张是民,根本就是钟玄手下的狗,就是拿来试你的。我叫丁杉,阳天庙丁家的人,你或许不知道,但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姒今短促地笑了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这么说,你就不会反咬我一口了?” 丁杉脸色平静:“我落在你手上,但也还是讲恩情的。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替你卖命。我虽然是个粗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自称是个粗人,但话说得一点也不粗。姒今居然没点戒心,把他拎起来:“行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你旁边那个捆了。至于你,算我日行一善。” 另一个死死地盯着丁杉,眼里的厌恶一清二楚。两个人面对着面,居然长得还有几分相像,丁杉报出来那个阳天庙丁家听起来像个大族,这两个说不定都是出身于那里,怪不得那人刚才一个字都没吭声。 丁杉在他耳朵边说了什么,那人竟也不反抗,顺顺利利让他把手反剪了。 周思诚见状皱眉,断定这两人没这么简单,尤其是丁杉。 经历这一茬,姒今起来拍拍手,直接往外走。 外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掐指一算也二十年了,沈眠婴长进了,知道派走狗来盯着她,不亲自出马了。 她笑,身上穿的还是进来时的单衣牛仔裤,都灰扑扑的,却一身利落清净。 周思诚没管那两人,上去给她照着前面的路。虽然知道她在黑夜里可以视物,可是不照着她,他总觉得放不下心,一定要这么看着才觉妥当。 到洞口,姒今冷冷指着上面:“你们先上去。” 丁杉明白她这是要拿他们当人肉靶子试上面的埋伏,沉着脸点头,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打前锋。姒今远远跟在后头。 上了洞口,一行人重新适应了山上的光线,草木静幽,没有异变。 丁杉松了一口气,问姒今怎么处置另外一人。姒今挥挥五指:“随你,你带着他想去哪就去哪吧。”言下之意,他们两个人对她而言都已经没用了。 丁杉惊愕:“你不用我报答你?” 姒今转过脸,凉幽幽地看着他,脸上全是嗤笑。 周思诚担心她不通人情世故,最终真把这人带身边,连忙顺水推舟,冷冷道:“放你回去还不乐意了?” 丁杉怔了一下,来回看了他俩一眼,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步履蹒跚,显然是刚才那下摔狠了。也亏得练过,着地的时候知道借力,那一下才没摔折。 周思诚看着这两人一瘸一拐地并肩而去,才终于放心。 这时已是落日时分,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在昏沉的光线里,整个人因连日未见光而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可他身姿若松,目光泰然,看不出曾历经险境。 他身上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淡然从容。 姒今讥讽地斜睨他:“怎么,看你好像很不愿意他们跟着我?” 周思诚肃然皱眉:“来路不明的人,终究是个麻烦。” 姒今笑:“看不出来,你关心得挺周到么。” “毕竟是同路人。”周思诚嘲解地轻勾了下唇,“不过你这么轻易就放走他们,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姒今背染夕阳余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放虎归山,那是我傻。放两只老鼠回去,那是我大度。也就沈眠婴那样的猫儿,稀罕这两块老鼠肉。” 周思诚了然看着她:“你连那个钟玄都没有见过,就这么确定他身后,肯定是沈眠婴?” 姒今的神情仿佛他说了个笑话:“周思诚,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专惹仇人吗?这世上能称得上是我的故人的,如今只剩下沈眠婴和孙清岷。不是沈眠婴,难道还是小和尚?” 来这尘世一遭百余年,却未曾入过红尘。 有时她甚至羡慕那些精怪,精变于山林,至少可以躲藏一生,当做山间草木虫鱼来活一世。可她生来就伴着人间烟火,老天逼她做人,人却由不得她活着。 多可笑,多可悲。 她枕着双臂躺在荒草间,悠悠然闭上眼:“就在这等着吧,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用费心思去找。” 周思诚屈起一膝,席地坐在她身边守着:“你现在恢复了多少?” “没多少。”姒今勾了下唇,“我斗不过沈眠婴的。我选择信任你、和你同道,是碰运气。我来闽东找张是民,是碰运气。我被沈眠婴害死两回还不愿意逃,在这等着她,也是碰运气。” 她睁开眼看他:“我活到现在,凭的都是运气。不过我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凶多吉少。你要是怕被连累,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周思诚不置可否:“要是下山遇到他们呢?” 姒今眼珠子上移,沉思道:“他们的目标是我,要是我伏诛了,你也不会被为难的。万一我运气好逃走了,你就反水把我逃走的路线图都画给他们,保命不成问题。” 周思诚浅笑:“我连你要往哪处去都不知道,哪来的路线图?” “翩阳山,我家在那里。” 他错愕:“这么相信我?” 姒今无所谓道:“碰运气。” 周思诚低头笑了笑:“那你运气还挺好的。我赌你是否极泰来了,留下来陪你。” 第19章 拾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静静闭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由着他自己决定。 周思诚道:“既然你都说了要和我同道,也不是这一时一地的事。那个沈眠婴,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样的人,能百年不死? 姒今笑:“我不是说过么,我是魅,是阴阳两世的中介。小鬼们想通过我还阳,阳世的人也想从我身上谋利。沈眠婴有福,得到个方子,能向阴世借寿。” 周思诚:“所以她才追杀你?” 姒今摇头:“她一开始不是想杀我。她煽动乡邻把我逼上绝路,自己却对我很好,想要我信赖她,甘心当她的引子。她说,阳世容不下我,让我和她作伴,视生民为蝼蚁。” “但她没算到我那时年纪小,对人对事都留有幻想,不愿意追随她。所以才出此下策,设局佯装镇杀我,再以上下两个墓室为阵,用镇魂珠封住我。这样历经百年,她就能得到我全部的能力,不老不死。所以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人,而是半个魅了。” 故事说起来就没个头,姒今嘲弄地笑:“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人心贪婪,这世上的人居然连尸体都能交易,把我搬出了镇魂珠的范围。她只能提前苏醒,花了许多年才有了出棺的力量,杀了那些盗墓贼,可却找不到我被移葬的地方。” 周思诚问:“那都是解放前后的事了,一直到九四年,四十多年的时间,你一直都没有醒?” “我不愿意醒。”姒今闭目,“我那时只剩一个肉身和极少的灵力,只够保证没有人打扰我。我想当一棵植物,或者地底的流沙。世上没有可眷恋的东西,尚不如长眠地底。” 对她来说,红尘并不重要。甚至连沈眠婴对她的所作所为,都不足以让她有恨。 本就了无牵挂,有什么好恨呢。 后来的事他也知晓一二。人类建造工程,机缘巧合下,鹤年施法将她请出来。 周思诚叹息,鹤年法师当年所为,不知是对是错。 姒今慢慢坐起来,淡淡道:“不怨鹤年。他把我请出来的时候,和我有对话,是我自己愿意醒过来的。他对我有恩,是我害死了他。”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肉身羸弱不堪,是鹤年法师带四个弟子连夜为她祷祝,洗净她身上的怨气。她顽执,说:“我连入世都不愿,无怨也无恨,哪里来的怨气?” 鹤年对她说:“无怨也无恨的人,得自在。女施主自囚于地底,不愿睁眼看尘世,不得自在。这便是怨气。” 姒今问:“过去的早就盖棺定论,还能化解吗?” 鹤年说:“你生前受了太多苦,死人只有过去没有未来,怨气是没法化解的,唯有活人才可以。” 他要她活过来,真正像人一样活一次。 姒今涉世不深,终究被说服。 鹤年把完全不谙世事的姒今养在身边,教她世情世事,教她读书认字。龙华寺内唯有鹤年和四个亲传弟子能接触到她,她仍旧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却也慢慢体味到做人的滋味。 可好景不长,鹤年作法时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没多久就要圆寂。 姒今用周身灵力替他吊命,以自己的不死之身换鹤年多活五年。鹤年醒来后却忧心忡忡,对她说:“傻丫头,我年事已高,又道破天机,能寿终正寝已是福分。你身为复生之人,若是有不死之身,还能逃过一劫,如今你自己破了自己的金钟罩,你我二人恐怕都将有命劫。” 他将自己毕生的手札传给了四个弟子,让他们赶紧逃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还俗。 那之后没多久,鹤年便和姒今一起失踪,再也没有出现。 周思诚听完这个故事,问她:“你说沈眠婴的目标是你,不会连累他人。她既然找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对鹤年法师不利?” 姒今摇头:“鹤年和你不一样。沈眠婴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普通人了,周身灵力全化在鹤年身上。我只是个纯粹的导体,而她真正要的是鹤年身上的灵力。鹤年入佛门近百年,身心纯净,无所怨怼。沈眠婴用尽了手段折磨他,才让鹤年生怨,引动灵力,供她吸取。” 她说:“是我害了鹤年。原本他可以没有痛苦地圆寂,去他的极乐世界。是我强留他在这个世上,结果害他如此。” 这红尘里唯一一个视她如亲人、待她好的人,是被她害死的。 害他成了厉鬼,入枉死城,永世不得超生。 “姒今。” “嗯?” 周思诚眸色深沉:“你还记得么,当时我问你,我的目的是救周念,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说你要报恩。”他顿了一下,肯定地说,“你还的是恩情,不是债。你谁也不欠,只是心存感激,记挂你的恩人。这不代表是你需要为此负责。” 姒今站起来,向山崖边走,伸出手臂。那里飞来一只白鸽,蓝天间的一点,慢慢靠近。 她背对着他,徒余一个单薄的背影:“我需不需要负责,自己清楚得很。收收你的慈悲心肠,沈眠婴来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蕴含着巨大的危机。 周思诚也起身,走到和她并肩。 那只鸽子飞得很慢,肆无忌惮地挑动着人的神经,却姿态悠闲。如果不是脚上绑的黑绳太过醒目,他几乎要以为它是这山涧里的一羽飞禽。 姒今耐心极好地等,指尖停上一羽白鸽,竟像画中的野牧少女。 她取下一张纸条,阅毕化得粉碎。 周思诚蹙眉:“纸上写了什么?” 她眺望远山,蔑然道:“她不知我的深浅,不敢来了。看来这二十年光阴不是白度,她也离死不远了。”她自言自语着,突然转身,眉眼间神采动人,“你说得没错,这一回,我约莫真的是否极泰来了。” 周思诚听得一知半解,原本打算问,可她难得这么高兴,居然让人不忍心打搅。 他也笑:“当真么?” “当真啊。” 这一次她不来,无论言语再怎么狠戾,那都是露怯了。 姒今仰头望苍穹:“我们回去跟小和尚会合,我不想给她时间,立刻就要找到她。” 第20章 贰拾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他二人连夜离开,周思诚开车,回上海。 上高速前,在红灯时停下,周思诚扭头看了她一眼,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地倾身过去,拉出安全带,想替她扣上。结果刚伸手过去,她就醒了,冷冷盯着半个身子横在自己面前的人。 两个人贴得极近,姿势又暧昧。她虽然未曾受教育,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还是懂的。 周思诚百口莫辩,一拉橡皮带直接扣好:“你虽然不是人,可别人都当你是。看见前面那个摄像头了没有?那个东西可以拍照,拍到了你没有系安全带,我的驾照会扣分。之前不是也系过吗?” 他尽量用一种给小学生做科普的语气跟她讲话。 姒今还是皱眉头:“之前也不是回回都系。” 周思诚尽力地解释:“那是因为张是民家偏远,那种小路上不会有人查。我们回去要走国道,走高速,这种地方管得严。” 姒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三秒,哦了声,继续睡了。 周思诚松了一口气。 她的样子显然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两个人的世界真是天差地别。 绿灯亮了。他刚启动,姒今突然又睁开眼,问他:“这东西能调松紧吗,勒得很难受。” “……” 周思诚语塞了会儿,说:“不能。它本来就是防止车祸时惯性把人抛出去的,不能系得很松。” 姒今纤瘦的身子被勒在里面,就好像是一大条封带压住了一张纸片。他时而看看路况,时而又回头看她,终于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递给她。 这次她醒得慢,缓缓地睁开眼,茫然看着他:“怎么了?” 周思诚垂眸看她的肩膀:“把衣服团起来,抵在你肩膀旁边,可以把带子撑起来。接下来还要开一夜才能到,你想就这么睡么?” 姒今唯唯诺诺地接过来,试了两三遍才成功卡住,双手小心地离开那团衣物,僵着肩膀不敢动了,扭头去看他。 周思诚没缘由地想笑,点点头继续开车。 姒今咬了下牙继续睡。 却睡不着了。 感觉就像是鹤年当年教她认字的时候,明明简单得人人都会的事,到她这里要从头学起。她冷性,可也不是不会感到窘迫。 回到上海已是清晨,周岳和孙清岷两个人都早就在周思诚家楼下等着了。孙清岷一见到姒今,跟见了祖宗似的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今丫头哦,你怎么一个人出去了。再不济带上我,也比这小子强啊!” 姒今臂上还搭着周思诚的那件外套没来得及还,站在原地听他哭。 周岳还是一脸嫌弃,手上夹着根烟,过去跟周思诚讲话:“我说你们这一趟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怕你没救出念念,把自己赔进去。”他凑过去小声说,“依我看,要不算了吧。跟个女鬼同吃同住,想想就心里发毛。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姒今闻到烟味,向这边看过来。 周思诚蹙眉看他一眼:“掐掉。” 周岳都要暴走了:“卧槽这尼玛是女鬼吗,这特么是狐狸变的吧。”他扶着周思诚两个肩膀就想摇,“哥,你醒着么哥。” 周思诚掸开他的手,冷冷看他一眼。 “行,行,我掐。”周岳把烟扔地上踩了,“你就讨好着这女鬼吧。反正我不打算靠她,我自己再去想办法。” 周思诚没动气,嗯了一声:“你能想到别的办法也很好。” 周岳有气没处撒,三步过去冲孙清岷大吼:“秃驴!你有多少话好说啊?说完赶紧滚蛋,小爷我还得回去补觉。” 孙清岷显然对姒今依依不舍,干枯的两只手捏着她手腕不放:“今丫头,你听我的啊。师父当年留下这办法,也是想保你一命,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把这条命也给送了。” 姒今淡声问:“那你呢,你变成现在这样,一点都不恨沈眠婴?” 孙清岷眼底有泪:“不骗你说,我这半截身子埋土里,活下去就指望着哪一天能出这口恶气。可你跟我不一样,我是活到头了,你这一辈子才刚刚开个头呢。” 姒今颔首:“嗯,我有分寸。” 没等孙清岷再说一句,周岳已经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拽走了。 周思诚带姒今上楼,没走几步停下来,发现她没跟上来。 姒今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那件外套递过去:“还给你。” 周思诚接过来继续走,却听她在身后说:“披上啊,不冷吗。” 上海比闽东气温低十度,清晨尤其凉。 周思诚转身,身上只一件薄毛衣,微亮的晨光融进那双清淡的眸子里,氤氲不明。 他哑然了半晌,最终问:“你能感知到温度了?” 姒今嗯了声:“能了。”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在慢慢恢复,她能感觉到肉身在不停完善,“不过我可以不受负面影响。” 她想到什么,许诺道:“等我找到沈眠婴,你就可以带我去见你妹妹了。” 原本就该这样。 他却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说:“好。” ※※※ 周思诚只补了半天的觉,便起来联系了徐复兴,两个人直接去徐复兴的古玩店。 姒今说徐复兴祖上经手过她的棺材,而他一直在追查的那块翡翠也与徐复兴有关,就算没有沈眠婴,他也要见一次徐复兴。更何况徐复兴提过,那块玉在一个姓钟的人身上,很有可能便是钟玄。 种种迹象都指向,徐复兴与沈眠婴有关。 可姒今却问:“你在查那块翡翠?” 周思诚开着车,点头:“嗯,之前你看起来很不感兴趣,我就没告诉你,可我总觉得那翡翠不对劲。徐复兴一开始说是他爷爷见过一个道士戴着,后来又说在一个姓钟的人身上见到。我想知道当年那个道士身上的、后来我身上的、和这个姓钟的戴的,是不是同一块。” 姒今没像上回那样不闻不问,若有所思道:“是该查一查。” 周思诚有些讶异:“怎么现在感兴趣了?” 姒今道:“我第二次死,不是假死。那时候我把灵力全给了鹤年,自己是个普通人。沈眠婴是真的杀了我。按道理说,我不可能再醒来的。” 周思诚领悟:“所以你也觉得,是那个翡翠镯子的问题?” 姒今:“嗯。” 第21章 贰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徐复兴见到周思诚依旧热络,招待他们在后厅坐下,给沏了壶西湖龙井。 他坐在对面,笑呵呵地问道:“周先生打听的那块玉,最近没新消息,那个姓钟的也没再来过。您怎么亲自来了?” 周思诚原本想周旋几句才切入正题,没想到姒今抿了口茶,直接问:“你祖上是不是倒过尸?” 徐复兴脸直接黑了:“周小姐此话怎讲啊,我们家三代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从来没碰过那种晦气的行当!” 姒今笑道:“我说的是祖上,没有说三代。你祖上传到你这一辈少说也有二三十代了,你连个家谱都不用查,这么肯定没碰过?” 徐复兴的脸又黑三分:“我……” 姒今低头喝茶:“还有,我不姓周。” 徐复兴铁青的脸上闪过丝错愕,征询的目光看向周思诚。 周思诚温和地一笑:“上次是个误会,她不是我妹妹。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徐复兴对他的脸色还算缓和,点点头,干脆不看姒今了:“这位小姐说的话也忒难听,像是我咬准了要讹你们似的。哪能啊?我祖上要真干过这一行,那也是十几辈以前的事了,我说出来也不会被逮进去,何苦骗你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思诚微微点头:“徐老板误会了。她是闻讯而来,对你祖上的事感兴趣。但毕竟年代久远,这种事通常又隐秘,不一定会传及子孙,徐老板不知情也是可能的。所以还望你能帮着留意一下,看有没有祖辈传下来的札记。这次的消息按我之前给你的两倍价格算。” 这话说得委婉多了,徐复兴颇受用地点头:“要真是有,我肯定是会给您留意着的。”话锋一转,“但真是没有哪,我祖上清清白白的。别看我开的是古董店,跟摸金那些人混得熟,其实一行归一行,隔行如隔山。这事儿真帮不了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貌合神离地寒暄几句,两人就出去了。 姒今脸色不好看。 周思诚问她:“你确定他是当年那个转手商的后人,不会弄错?” 姒今冷冷道:“不会。” 周思诚赞同:“我也觉得他有问题。” 姒今说得对,一般人对祖上的事,哪能咬得这么准。徐复兴做生意本来就涉及些灰色地带,也不是那种在乎清誉气得跳脚的迂腐书生,为什么会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这么急于把人拒之门外? 两个人重新坐进车里,还没开动,姒今那边的车窗上突然趴上一个阴影。 是个女人,神色慌张,敲打着窗玻璃。 姒今厌恶地往后避了一下。 周思诚过去调下车窗,问:“有事吗?” 那女人长得跟徐复兴有几分相似,满面尘霜:“先生你好,我是徐复兴他姐,徐丽。能借一步说话么?” 她这样子显然是防着徐复兴发现,特地跟出来的。周思诚往外面望了望,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后座,往前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巷子口。 徐丽这才开口,心还扑通扑通跳:“你们刚才问的,是不是一个年轻女尸,解放前后挖出来的,长得还挺漂亮?” 姒今坐在副驾驶座没出声。 徐丽期待地看着前座,哪知道她说的这个女尸就坐在她前面。 周思诚瞄了一眼姒今,嗯了声:“这个女尸没有腐烂的迹象,在闽东出土。如果是这样,那就对了。” 徐丽猛地点头:“对!就是这一具!你们是杨家的人吧?” 周思诚一愣,不置可否。 徐丽问这一句话也只是保险起见,其实心里早就认定了,已经掏出一个大布包给他,鼓鼓囊囊的:“给。你们就是来要这东西的吧?” 她笑得很淳朴:“徐复兴不愿意给你们,那是他昧了良心。但这东西是你们的,就该还给你们。虽然是我爷爷辈的事了,但我妈还惦记着,说这一档生意不一样,要是以后再见到你们家的人,一定得把这东西还上。你们拿走吧!我去跟我弟弟说!” 周思诚犹疑着打开布包,露出一角。 红色的边角。 那是人`民`币,现金。这么一大包,得有三十万。 徐丽看他数,赧然道:“不好意思啊。那时候就这么多,我们家一直在兑着钱,到今天还是这个数。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远远不止这点了。” 他皱眉,坦诚道:“我们不是你说的那个杨家人。” 徐丽笑容一僵,惊慌地把布包抢回怀里:“那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的!” 姒今这才转过身,露出一张精致而森幽的脸:“你说的杨家人,是当年的买主,那尸体闹鬼,你爷爷害怕,把她埋了,没交给下家,对不对?” 徐丽呆呆地张着嘴。 一只瘦得仿佛只剩骨头的手伸过去拿走她怀里的布包,白皙纤长的手指随意数了数:“这些就是当年杨家给的定金?”姒今不屑地笑了笑,“才这么点?” 周思诚担心她又跟钱过不去,把那包钱还给徐丽。 那时候是解放前后,当时的三十万,是什么概念? 她居然还有心情计较自己的身价。 徐丽还是呆着,如坐针毡的模样。 周思诚安抚她:“放心,我们只是来打听消息的。你知不知道当年那个下家现在在哪里,买家的具体名字又叫什么?” 徐丽惊恐地打开车门,半条腿已经跨下去:“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家跟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找他们去,别来找我弟弟!” 说着一溜烟跑了。 周思诚没去追,对姒今道:“准备怎么办?” “你看着办。” “姐弟俩没一个说实话。不过我看她确实知道得不多,不然也不会等杨家人等到现在。更何况,翡翠的事,还需要徐复兴留意,不好撕破脸皮。”周思诚顿了下,看着她的表情确定她的心意,“所以,暂时别难为他们了?” 姒今仰头闭目养神,淡淡道:“听你的。” 周思诚在心里苦笑。 线索在这里断了,接下来又要去哪里找? 第22章 贰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岳当时与疑似钟玄的男人交过手,但他早就没有印象了。周思诚想从他这边着手,但盯着一伙人好办,守着一伙人出现就全是凭运气,十几天来一直进展寥寥。 沈眠婴当时不现身,有两种可能。 一是她提前苏醒,虽然后来吸纳了姒今的全部灵力,却没能完全成为魅,每隔数十年就需要吸取新的灵力补充。而世上像姒今这样的人极少,沈眠婴经过这二十年很有可能变得孱弱。 二是当时她受了创或被什么棘手的事缠住,不能成行。 如果原因是后者,他们显然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姒今倒是安之若素:“这样也好。” “趁人之危,反而与她为伍了。”她说。 周思诚在早餐时问她:“今天准备去哪里?” 姒今道:“龙华寺。” “调查?” “拜祭。” ※※※ 姒今持香敬佛,在众多香客之间,孑然一身。 三跪九叩,入香龛。 她从满室香火里走出来,神情淡得仿佛透明。 周思诚与她并肩而行,双手插口袋,散步在佛殿之间:“怎么不把孙叔也叫上?他看起来挺担心你,一直闹着想来见你。” 而且,这里还是他和姒今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姒今摇头。 这里有她此生唯一的美好回忆,可对孙清岷而言,未必是他多好的回忆。如果不是她和鹤年,孙清岷应当还是个超脱尘世的僧侣,一身清净,不问俗务。哪会如现在这样,潦倒凄凉,不人不鬼。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 周思诚忽而开口:“你一定要去找沈眠婴么?” 姒今顿住脚步,笑道:“不然呢,坐以待毙?” “你现在已有了自保之力,未必就是坐以待毙。按照之前的推测,沈眠婴境况不佳,如今对你也不是个致命的威胁。”周思诚劝她,“你好不容易得来片刻安宁,为什么一定要主动破坏?” 他替她谋划:“你救下念念,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好好报答你,足够你入世,衣食无忧,做个普通人。” 姒今仰头看他:“你想让我做普通人,躲躲藏藏一辈子?” 周思诚眉心蹙起:“未必要躲藏。你现在这样忙于搜寻,过不了几天正常的日子。倒不如静观其变,把得来不易的日子利用起来。” 这人间美好时让人心醉神迷,黑暗时教人万劫不复。你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不想看看它美好时的样子吗? 姒今讥讽地笑,笑得以拳抵口,咳嗽两声:“周思诚,你是在催我吧?放心,不管我找不找得到沈眠婴,你妹妹那边我都不会食言的。” “你在想什么?”他觉得可笑,“我在替你自己考虑。你守株待兔,可以以不变应万变,反过来主动去找她,那是自投罗网。孰优孰劣你看不清?” 姒今呵地一声笑:“我做事从来不分优劣。你不用忧心我自投罗网,就算前头真是罗网,我也会先把你妹妹的事了结了再去投。你没必要担心。” 他不说话了,沉默地看进她的眼睛。姒今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思诚有种自取屈辱的悲哀,扭头一笑:“我以为过去了这么久,我至少能算得上是你的朋友。” 姒今无动于衷地往前走:“做我朋友不是什么好事。我不介意别人利用我,所以你也不用想着回报我。这样就很好。” 那背影淡然却决绝,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终究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没再跟上去,也没有回程。在寺庙里里外外兜着圈子,求一分宁静。 寺外有一棵许愿树,众多香客在这里祈福。他过去挑绸带,终是些婚姻幸福家宅平安的祝福语。他问售卖的人:“有能自己写字的吗?” 对方说有,只是贵一点,提供笔墨。 他的字是很规整的颜体,平素练行书居多,下笔却用的是雄强圆厚的正楷,圆转遒劲的力道,大气中见清整。 落下四个字:各自为安。 小贩哟了声:“写这种字的不多啊。” 周思诚淡淡嗯了声,周围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女生蹦蹦跳跳地想把绸带挂在最高处,他经过,随手在低枝上一挂,便走了。 夜幕很快降临。 他散步到柴河浜,那条传说中的阴阳河,也是他第一次见姒今的地方。 河面很平静,月光如水水如墨。这里传闻中是鬼地,其实不过是凄幽罢了。 他沿着河边慢慢走,把近来的事过了一遍。从遇见姒今,替她置办打点,陪她去闽东历险,一直到重新回来……这些日子,短短一个月,却像发生在很久以前。 当时为什么是他呢? 孙清岷和她有旧,却没能把她唤醒。是他出面,她才向他伸手。 这算不算缘分? 不,不该这么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姒今的想法才是正确的。他了解她越深,就越是大男子主义作祟,同情她,想要她过得好些。以至于把自己也算进去,想要做她的朋友,让她不再茕茕孑立。 是他逾越了。 夜风冰凉,周思诚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去。 再一看身边景物,却怔住了。 这里和他开始沿着河边散步时,一模一样。 他走了至少有一个多小时,一直沿着河岸。柴河浜是一条长河,不是圆形的湖,他也没有折返过,不可能还在原处。 诡异的事情遇得多,骇然只在心间停了须臾,他便提步往前走。景物变换,一切正常,但是走出一段时间后,就像走进了一个反方向的时空里,又回到了原处。 再试一遍,朝着北极星,依旧如此。 周思诚开始沿路留下标记,限定自己往同一个方向走,可不管往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回来。 迷信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做,鬼打墙。 他是真的遇上了。 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他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姒今。 自从他教会她怎么用手机之后,她还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她好像对这种东西全然不热衷,只是为了不在常人间暴露自己的特殊而去学习,却并不习惯使用。 姒今找不到他,也没准备找他,只是心里突然感觉到异样,再一查探,发现连他的气味都感觉不到了。事出反常,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没想到通讯是可以正常传输的。 她声音冷沁沁的,隔着没有温度的磁波,却让人觉得安心:“你在哪里?” 他笑:“我遇上了一些事。” 第23章 贰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电话很快断了。 姒今看着黑屏的手机紧张了一瞬,才想起来。应该是没电了…… 她揉揉额角思考他会在哪,毫无头绪,最后挑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跃上围墙,又觉得不够高,飞上檐角眺望四周。 河边,周思诚看着“结束通话”字样,再拨回去,已经是关机。 他竟然笑了笑。 什么时候遇到这种事,他心里居然不会觉得焦虑了。 在景物静止的地方,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思考联络姒今的方法,在地上搜寻,找到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透明打火机。已经不剩多少油了,不知是谁扔在这里。 蜡烛可以做导体,打火机可不可以? 他单手成圈挡住风,尝试了几遍打亮它,没有动静。 一下、又一下。 终于,微弱的火焰窜了起来。他屏息凝神维持着火焰,没一会儿又熄灭了,再也打不亮。 他只好扔了打火机,在河水里净了手,安静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姒今突然在他面前现身。 一开始只是一个透明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像一层透明的蛹,她从里面剥离而出,冷冷看着他:“怎么回事?” 周思诚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标记:“你走去那里试试看。” 姒今的速度很快,很快像触到一层屏障,重新在他身边出现。 她皱眉:“有东西。” 周思诚悠然倚着块石头:“嗯,鬼打墙,居然连对你都有用。能消除么?” 姒今不置可否:“你惹上什么东西了?” 周思诚摊手。 姒今神色肃然:“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没法解。”她走过来,矮身在他面前蹲下,淡幽的眸子默然看着他,“怕痛吗?” “嗯?” 姒今握着他的手腕,放在面前,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需要你的血,来把设局的东西引出来。”指尖轻轻滑过,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汩汩渗出。 他齿缝里吸着气,却还笑着问她:“这算义务劳动么,也不求回报?” 姒今埋头舔了一口他掌心的血。温热的舌尖轻轻刮过去,刺痛里又有熨帖的微痒。她重新抬头,淡色的唇上染了鲜红的血,看上去有种诡魅的妖冶:“要回报的。我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失信了,也要替我赡养小和尚。” 掌心的触觉太奇异,周思诚有一瞬的停滞,道:“你失信了,我还要帮你?” 这么不对等的交易。 姒今点头。 他质问:“其实你没有信心能斗得过沈眠婴,对不对?” “跟你没关系。”她在岸上画着一个阵符,没有抬头。 片刻之后,她身上开始浮起隐隐的血光,仿佛有血液溢出体表,在空气中漂浮。 这情景异常妖异,他不敢出声打扰。 姒今闭上眼,面色痛楚,仿佛在跟人对话。 他看着她面前的方向,那是她第一次出现时的河面,上面微微泛着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那影子淡得融入夜色,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出是个老者,面慈,周身却浮着黑气。 突然,姒今的阵法被打断,整个人像一片树叶一样跌落,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周思诚过去接住她:“怎么了?” 她声音嘶哑:“是鹤年……” ※※※ 周思诚数了数,这是她第几次把昏迷的姒今送回来。 一只手都数不完。 她今天的状态尤其不好,在昏睡中紧皱着眉,不停地瑟瑟发抖。 周思诚担心她觉得冷,又抱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结果情况还是一样。那不是生理性的发抖,而是情绪失控。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对她的影响如此大,也只有鹤年了。 两床被子盖着重,他又帮她取下来,拿手背去碰她的额头,冰凉的,没有发烫。他再去摸她的手心,更加冰凉彻骨。 染上至亲之人化为厉鬼后的怨气,是什么样的滋味? 那样庞大、阴暗、痛苦而扭曲的情绪,属于曾经那样亲切仁慈的人的负面情绪,侵袭她无所防备的心。 周思诚默了一会儿,想抽回来,结果睡梦中的人反手一握,比他小上两圈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她攥得这么用力,他的指骨都发疼,随着她手臂的颤动一起在抖。 他干脆收拳,反握住她,给她力量。 他轻声喊她:“姒今?” 她的头突然一偏,神情更加痛苦,翻身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的手心还缠着纱布,伤口隐隐作痛,但却没有放开她。 她没有意识,他反而敢言语了,俊毅的相貌在氤氲的夜里蒙上一层清寒:“你根本不想活下来,是不是?” “不管沈眠婴会不会来找你,不管你能不能替鹤年报仇成功,你都不想好好活着。你这么执意要去找沈眠婴一决生死,是因为这是你觉得唯一需要做的事。即便功败垂成,也算你死得其所。哪怕运气好到万事顺遂,你最终也会选择自戕,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夜里,不知在嘲弄她还是自己:“做人有这么让你不能忍受么?” 要失望得多彻底,才能对人世没有任何的眷恋? 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同情心这么泛滥,甚至觉得自己远远算不上慈悲,很难受外物所影响。遇见她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变得心软,爱怜悯,情绪越来越容易被左右。哪怕被她一遍遍讽刺,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说安慰的话。 这种感觉就像…… 突然间,姒今在睡梦中弹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白色的被面上染了大片的血迹。周思诚扶着她仰躺下来,抽了纸巾给她擦拭,再替她换掉这床被子。他去盥洗室拧了一把毛巾,回来替她擦脸。从嘴角轻轻抹过去,手指突然滴上温热的液体。 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透明无色的液体。那不是血,是眼泪。 这个冷血冷性、不可一世的女人,她在哭。 见到这行眼泪的瞬间,周思诚的眸色陡然一沉。 他知道,他完了。 方才那种气血上涌,滚烫又粘稠,缠得心脏收紧喉咙口发涩,口干舌燥难以呼吸的感觉——是不是叫做心疼? 第24章 贰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每次都能自己痊愈,第二天一切如常。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周思诚第二天一早醒过来,看见床上的人仍在抽搐冒虚汗,他蹙眉打了周岳的电话。 周岳很快载着孙清岷来了,后者背着个大木箱。 他身形瘦小,背着这个大木箱健步如飞,看起来很滑稽。周岳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跟着。 结果孙清岷一见到姒今,就喊:“坏了,坏了!” 周岳踢他一脚:“说清楚点,好端端一个人说坏就坏了?你当是陀螺?” 孙清岷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这是被厉鬼附身了,还是自己引上身的,没得治。” 周岳又想踹他,被周思诚拦了。 周思诚半蹲下去问他:“孙叔,你连帮姒今还魂都做到了,这个附身的厉鬼,真的除不掉?” 孙清岷指着姒今,手指都是抖的:“今丫头是什么人?十个我都顶不过一个她。连她都对付不了的厉鬼,我能有什么办法?” 孙清岷捏着自己脚脖子,半哭半骂:“你们到底怎么弄成那样的?” 周思诚把昨夜的大体情形告诉他,鹤年的那一段只是他的猜测,便隐去了。孙清岷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破口大骂:“就知道你小子跟在我今丫头身边,没安好心!” 周岳那一脚还是踹了过来:“我x你妈死秃驴,说什么呢!” 孙清岷被踹倒,拍拍手又站起来了,一个人对上两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气势丝毫不弱:“就说你们呢!你当鬼打墙是好玩的啊?你要没惹人家,人家会来给你设套?要不是你沾上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我今丫头现在能躺在这里?” 周岳凶狠的目光都弱了下去,犹疑着觑了眼周思诚。 周思诚淡淡道:“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孙清岷咕哝:“那要看你惹的是哪路神仙了。” 周思诚:“十有八`九,是鹤年法师。” “我、我师父?!”孙清岷瞪大了眼。 三人沉默了几秒,周岳先反应过来了,又给孙清岷补了一脚:“操,全特么是你们师徒搞的鬼,还跟劳资横!” 孙清岷捂住肚子喊疼。 周思诚扶住他:“现在呢,有没有办法?” 孙清岷垂头丧气:“我师父一定是闻到了你身上今丫头的气味,才给你设套的。今丫头过去引他上身,那是自投罗网。师父的道行比我高,但是未必有今丫头厉害。现在这个光景,多半是今丫头自己想不开。” 结论是,要么姒今自己想开,要么找一个比鹤年法师道行高的,强行把这尊大佛请走。 前者指望不上,后者更加毫无头绪。 ※※※ 三人暂时放弃,一起去长风疗养院,看周念。 孙清岷算是被顺便捎上的,被周岳勒令坐在过道里不准进病房,免得污了他家念念的眼。 周思诚进去陪了她一会儿,就把时间都留给周岳。 出门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记录本往这边来。 周思诚向他点头示意。 对方停下来,礼貌地伸出手:“你是周念的家属吧?” 周思诚伸手一握:“是。周念的哥哥,周思诚。” 男人的手指干净,带着医生独有的淡淡药草味,斯文地笑:“我是周念的新主治医师,傅简。周念的情况不寻常,还希望你们能积极配合。” 周思诚不动声色地抬眸,低低应了声。 不寻常,是怎样的不寻常? 傅简意味深长地一笑,侧身拧开门锁。 坐在过道里的孙清岷跳起来,凑到周思诚跟前,小声说:“这人不简单啊。” 周思诚:“哦?” 周念的病房和过道连接的墙是一面隔音玻璃,孙清岷趴在上面看了一会儿,确定地说:“就是不简单!”他像条狗似的嗅了嗅空气里微弱的气味,“你闻到没有?他身上这股味道,不是西药的味,是艾草。” 周思诚当然闻不出来。 孙清岷却一口咬定:“不是经常作法的人,身上没有这股艾香。” 周思诚笑道:“我听说熏艾可以驱邪,还可以治腰腿痛。” “驱邪就对了!经常撞邪的人,自己就有邪乎!我看他笑起来就阴阳怪气的,绝对有问题。”孙清岷两眼放光,“你说他那么个强健的小伙子,哪有什么腰腿痛?赶早不如赶巧,说不定今天还真让我们碰上这么个人,今丫头有救!” 周思诚半信半疑,蹙眉往病房里看。 傅简气质温润,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举手投足间教养良好,礼貌周到。可是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那人眼镜片透出的神色里,总有那么一丝微妙的阴恻恻。 忽然,傅简回身,隔着一片玻璃对上周思诚的目光。 他顿住,对屋外的人从容地笑了笑。 周思诚就在这一刻,决定在他身上试一试。 傅简推门出来,周思诚缓缓两步走上去,问道:“傅医生平时出诊吗?” 这句话问得奇怪,傅简饶有兴致道:“要看是什么样的病人了,如果是重症,还是应该送到有急救条件的医院去。” 周思诚淡笑:“没有,只是普通的发热,一直不见好转。女病人,性子娇,不喜欢去医院。家里不放心,想请医生回去看一看。傅医生不出诊的话,有推荐的私人医生吗?” “发热可以引起许多种类的并发症,确实需要看一看。”傅简看不出情绪地点头,仿佛不经意地扭头看了眼一旁的孙清岷,“我马上下班,可以陪你们去一趟。” ※※※ 回去的车上变成了四个人。 周岳开车,周思诚坐在副驾驶。孙清岷在后座上不停找傅简搭讪:“医生啊,你看我最近总是腰酸背痛,一早起来透不过气,这个怎么治啊?” 傅简不露声色:“我的专业是神经外科。” 孙清岷吃了个瘪,不见气馁,可劲儿地演,神情凝重地握着他的手问:“听人说这是鬼压床啊,医生,你可得救救我!” 傅简笑着抽出自己的手。 孙清岷眼看着试不出来了,朝前座做了个一败涂地的表情。 片刻,清冷的声音突然道:“以您老的本事,解决这点小问题,不难吧?” 第25章 贰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气氛一下子结冰。 孙清岷没想到真把他试出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周思诚低笑:“傅医生好眼力。” 傅简孤身一人坐在三人中间,却端的是淡定从容,一五一十道来:“我对周念没有恶意。只是她的遭遇很特殊,和我拥有的特殊能力有关,所以将她作为观察对象。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周思诚听了,却只是笑:“你以为我们是怕你对周念不利,才变相绑架你过来?” 傅简挑眉:“难道不是?” 周岳一拍方向盘大笑:“你这人心眼太多,有意思么?就你这样还想害我家念念,做梦去吧。”他笑了一会儿才嘲弄地回头看傅简,“你不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么,我们这就是让你去救人的。不管你救不救得了,早点从我家念念身边滚蛋,劳资准你拿她当小白鼠了么?” 他一提起周念就跟个炸毛的熊似的。周思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傅简的反应,后者神情泰然,仿佛一点都不担心。 谁也没再说话。 ※※※ 四人一起进屋。 周思诚不急着让他见姒今。他给傅简倒了杯水,摆开详谈的架势。 两方对峙着,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傅简很大方,摊开两臂:“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问。我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周念的事,要和你们沟通。所以想问什么就问吧。” “傅医生很爽快。”周思诚维持着一个疏疏淡淡的笑,“方不方便透露,你说的特殊能力是什么?” 傅简没有隐瞒:“我能和魂魄对话。有缘分的鬼魂,和极少数的活人。准确的说,周念是我第一个可以直接和魂魄对话的活人,如果她还能算活人的话。” 一直按捺着的周岳一下子扑到茶几上,目光凶狠:“你他妈给劳资说清楚,什么叫还算活人?” 傅简笑着扶了下眼镜架:“我已经说了,我能对话的大多是鬼魂。周念昏迷不是因为神经系统受创,是因为她的魂魄被人剥离了肉身。” 周岳逼视着他:“念念跟你讲过话?!” “对。”傅简很轻松地迎上他的目光,“只有一次,她主动找上的我。后来我再尝试跟她对话,都没有成功。” 周岳上手攥住他的衣领:“她说什么了?!” 傅简皱了下眉,缓慢却不容抗拒地扯下他的手,理了理衬衣领子:“无可奉告。”他笑,扭头看向周思诚,“大家都是聪明人,我的诚意已经到了,总得留点筹码在手里。接下来是你们展现诚意的时候,对不对?” 周思诚打破沉默,起身道:“跟我来。” 他向周岳和孙清岷使了个眼色,只有傅简跟着他进入卧室。 姒今这时候是安静的,只是微微发抖,额头不停冒汗。可是地板上染血的被子和床头柜上带血的毛巾提醒着他,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病人。 周思诚倚在门边,看着姒今:“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对自己的能力掌控得并不全面,所以需要在念念身上尝试。只要你能让她恢复正常,我就可以允许你继续待在念念身边。前提是,不能对念念造成负面影响。” 傅简点点头,显然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几步靠近姒今去查探。 从周思诚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一直没有动静。 他开口:“怎么样,做得到吗?” 傅简神情凝重,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暂时不清楚。她的情况跟周念很像,我需要试着跟她对话。” 周思诚蹙眉:“需要有什么准备工作么?” “火柴,镜子。” ※※※ 傅简取下一根姒今的头发,站在穿衣镜前划亮火柴。 周岳和孙清岷都凑过来了,屏息看着他点燃那根头发。头发易燃,他手上的火光却很诡异,慢吞吞的烧不到尽头。 傅简闭上眼,嘴唇轻轻翕动。 “来了。” 他蓦地睁开眼,镜子里的却空无一物。 孙清岷扒着镜子,想要看清楚,结果什么都没有:“你是唬人的吧!” 周思诚手臂交叠,倚在墙边,冷眼看着他们。 傅简的眼神也有些不可置信。他确实是成功了的,他不能感觉错! 所有的魂魄都是在镜子里出现的,难道是因为这个房间里有其他镜子? 他回身四处去找,却一无所获。三双眼睛盯着他,让他顿觉窘迫。 “不用找了。” 一个影子从床上的人身上坐起来,身形微微透明,冷幽幽地看着他。 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没有反应,看猴似的看着傅简。只有傅简听到了,他一转身,就撞上这双冰凉得不像在人间的眸子,心底竟然一慌:“你是什么人?你的肉身明明还有意识,为什么可以用魂魄形态跟我说话?” 房间里的另三个人听到他开口,神情都是严峻,骇然地盯着床上和镜子里,可却什么都看不到。 姒今轻蔑地开口:“不过是个能通灵的小孩子罢了,问问题前,要学会求人指教。” 傅简一怔,脸上的从容神色不再无懈可击,漏出一丝骇然:“你是人是鬼?” 三人这回确定他是在跟姒今对话,都没有出声打扰。 姒今蹙眉,魂魄慢慢离身,一点点靠近他:“没学会吗?求人指教。” 她的手捏上他的脖子,轻轻一提,又闹着玩似的松开来,笑得满是讥嘲。 傅简压抑着怒火,隐忍道:“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又怎么会着了厉鬼的道?” 他的心里还是有一部分,认为她是色厉内荏。 姒今好笑地坐在床沿,目光澹然无波,静静看着无所知觉的周思诚。 他昨夜少眠,眼圈微青,蹙眉盯着傅简,清隽温和的面容多了丝成熟的坚毅。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开口:“见到她好好说话,她脾气不好。” 傅简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还有人,刚才神经紧张没控制好,让人看了笑话。那张斯文却阴鸷的脸上有了丝薄怒,却敢怒不敢言,忿忿然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吧。她听得见。” 第26章 贰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坐在床沿笑个不停。 傅简目光狠戾,却隐忍不言。 结果她一挑眉:“没听见么?我脾气不好。你拿这种不客气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可是会生气的。”她轻轻一抬手指,傅简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她不屑地扯扯嘴角,自言自语一般:“要不是怕场面太血腥,你都该死好几回了。” 周思诚看见傅简倒退,嘴角无奈地翘了一下,撇开脸。 孙清岷倒是热衷,转着圈对空气喊:“今丫头啊,你别想不开。师父的事不是你的错,我们师兄弟几个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也不是你害的。要怪就怪那个恶女人,你千万别怪自己。” 他转昏了头,干脆坐地上,对着姒今的肉身哭,结果正好朝着姒今的小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不能折腾自己啊。师父变成厉鬼之后,就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你千万别听他的……”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而且暴露的信息太多,周思诚终究还是防备着傅简,伸手把孙清岷扶回来,示意他不要往下说。 姒今的目光跟着孙清岷一起上移。 “姒今。” 周思诚没往下说,她却在听。 良久,他才道:“先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自己回来。” 等了许久,没有反应。他问傅简:“她怎么说?” 傅简冷眼觑着姒今,勉强道:“她什么都没说。” 姒今斜斜倚床,凉凉瞥他一眼。 周思诚道:“你如果还想着报恩,就回来。要是都忘了,就继续自罚。”他不管她有没有反应,继续道,“你说你替我出这口气,我就要帮你赡养孙叔。可是你现在弄成这幅样子,怎么都不算是达成了条件吧?所以这个要求我不答应,除非你回来。” 她半躺着,不屑地嗤笑。 傅简看着周思诚投来的目光,硬着头皮跟她说话:“你好歹应一声。” 姒今目光静幽幽地看着白色的床单,不声不响,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别急,让我躺会儿。”她翕动着唇,“你对他说,让他把闲杂人等都清出去。” 这个闲杂人等首当其冲就是傅简本人,他传达的时候脸色难看至极,对周思诚说:“她让我们先出去。” 周思诚依言送客,不但送走了傅简,连孙清岷和周岳都被请走了。 走之前他给傅简递了张名片,谦然有礼:“她脾气古怪,有得罪的地方,我代她道歉。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不是敌人,以后互相帮得上的地方,还希望傅医生不要有芥蒂。” 傅简回忆起姒今,脸色阴狠,收下名片就走了。 周思诚一个人站在门口。她这意思是想清静,却不知道他该不该出现。 如是,他采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先去外头采购些吃的,回去之后不靠近卧室,在厨房做午餐。 姒今躺在床上,隔着几堵墙听着菜下油锅嘶啦一声响,这样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静悄悄走到厨房门口。周思诚把菜盛起来,才抬头看见她。 他对她笑,眼底居然是温柔的。 姒今眉头一皱,迅速移动到他跟前,施法控制他把手放上油锅。火还没有灭,锅底的热油噼里啪啦飞溅,掌心向下慢慢靠近,能感受到热油灼热的气息。 姒今轻松地操纵着空气,把他的手慢慢往下按,眯起双眸:“你活腻了?知道我脾气不好,还敢威胁我?” 周思诚的手还在慢慢下降,掌心的温度快速地上升。他没有回头,嘴角仍噙着丝笑意:“是啊,活腻了。又不止是你一个人活腻了,只准你一个人寻死么?” 他说着,一直在抵抗她压力的力道突然一松,手直接往热油里去。 姒今目光一凛,立刻把他的手弹了出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事后她才咬牙:“现在不爱玩找朋友了,改成找死了?” 周思诚活动了一下手部的筋骨,才挑衅地看着她:“对,我找死。你不是爱托孤么,把我杀了,换个人托。” 他今天跟全身都长了胆子似的,整个变了个人。 姒今皱着眉,隐忍了一会儿,才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她用力很细致,知道怎么折磨人,用最小的力道把痛楚加到最深,却不让人窒息。 周思诚隐忍着,没有任何表情。 姒今恨恨地松开:“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下了,凝了眉贴近他的脸,不可置信地打量他每一寸表情,“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周思诚神情一变。 姒今打量着,自己笑了起来,甩甩手转身:“也好,不错呀。你要是真有这心思,就好好替我照顾小和尚吧。照顾我就免了。” 周思诚觉得自己的涵养都要被她耗光了,简直想爆粗口:“你知不知道好心两个字怎么写?同情你还当柴烧了?” 姒今回身满意地一笑:“这就对了嘛。乖,你放心,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矫情,引鬼上身折腾自己。该做的事我都会做的,你妹妹那里我也会践诺。你不用再找什么奇怪的人来试我。” 周思诚一愣:“你不是在折磨自己,那为什么不早点恢复?” 姒今的笑渐渐敛起。 她的目光九分空茫,带着一分戏谑:“想跟鹤年多待一会儿,不行?” 那是她视为长辈的人。就像父母早逝的孤儿,哪怕在噩梦里见到亲人,都会想留得久些。 她已经只身一人太久了。 周思诚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沉默。 姒今等了一会儿,又无趣地往前走。他叫住她:“姒今。” 她回头“嗯?”了声,素净的容颜,懒懒散散的,万象皆是云淡风轻。 他用眼神指了下餐厅的方向:“吃点东西吧,菜都凉了。” ※※※ 傅简拒绝了周岳的好意,一个人在路边等着出租。 周岳干脆把孙清岷赶去车上,自己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你不把话说清楚,以为今天就能走了么?” 车站前人来人往,傅简靠上候车牌,愿闻其详。 周岳气不打一处来:“念念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傅简双手插口袋,嘴角只一丝笑。 周岳上前就要揪他衣领:“劳资问你话,念念都跟你说什么了,你他妈说还是不说?!” 都第二回了,傅简哪能没有防备,五指捏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扯开:“这是我的个人*,没义务通报吧?” 周岳松开手,不屑地扯了下嘴角:“行啊,我下午就去疗养院一趟,换主治医师。你这种来历不明的神棍,还想继续留她身边图谋不轨?” 旁边来了辆公交,候车亭的人呼啦一下全涌上去。 傅简兴味盎然地看了一会儿,笑道:“你挺有情有义么?” 他眼睛微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要是真这么在意周念的消息,不妨跟我谈笔交易。” ※※※ 最后,周岳开车说要送傅简回去。 孙清岷坐在后座,伸着脖子听前面两个人的谈话。 傅简说:“我也不是非拿周念做实验不可。她情况特殊,建立沟通非常困难。反而是你们今天带我见的那个女人,很合适。” 这小兔崽子把算盘打到今丫头身上去了? 再听周岳的回答,哈哈大笑:“你说姒今?!” 傅简挺淡定:“她叫姒今?” “对。”周岳笑逐颜开的,一手从方向盘上拿起来拍拍傅简的肩,“我说老兄啊,这女人你要有兴趣,随便勾搭。能勾搭上是你的本事!” 这么快就已经称兄道弟了! 孙清岷正要探头去阻挠,只听周岳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我替你牵线找姒今,你别他妈来折腾我家念念。要是我家念念再找上你,你第一时间得把消息告诉我。” 孙清岷气得想挥拳头抡他,奈何他是司机,想了想又把拳头放下了,改去抡傅简。 还没抡到,傅简勾住他的头,一记手刀,人就软绵绵倒了下去。力道掌握得刚刚好,不伤及神经,又能致人昏厥。 周岳吃惊:“看不出来,你身上还有功夫。” 傅简扔开孙清岷,抽一张车上的抽纸一根根手指擦干净:“接下来要说的事,不方便向第三个人透露,只好得罪了。” 他淡淡地看着周岳:“你猜得没错。周念确实告诉过我,要怎么救她。但她那个方法很不成熟,她自己可能都没有领悟完全,我还需要研究。” 周岳被看透了心思。濒死之人与外界联系,最有可能的就是传递求救信号,果然是这样。 他冷声道:“你开价吧。” 傅简满意地笑:“我要姒今的血。” “操`你妈,你以为小爷是大罗神仙?那个老妖婆会把血给我?” 傅简把纸巾一扔:“我需要得很少,一滴就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滴血换一条命,怎么都不亏吧?” 他提示道:“刚才在房间里不是有被子和毛巾么?凝结的血,也是可以的。” ※※※ 周思诚陪姒今吃完午饭,就去周氏集团了。下午去一趟健身房,晚上还有个酒会,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连晚餐都交给了周岳帮她料理。 他最近一直陪她奔波,突然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姒今居然有点不习惯。 她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玩一台榨汁机。 茶几上放了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有些盛水果,有些放蜂蜜,还有好几个专业量杯。她看着周思诚帮她从网上打印下来的配方,轻轻地念:“100毫升鲜奶……”手上把一盒鲜奶拆开,倒进量杯,倒到临界点突然停下来,做滴定实验一样,一滴一滴往下倒。 突然,玄关的门开了。 轻轻一震,多倒了一滴,微微地超过了100毫升的线。 姒今咬牙切齿地拿去厨房倒掉。 周岳提着两大袋外卖,看她那个恨之入骨的表情,分外胆寒。莫非是被老妖婆察觉到什么了?! 他放下外卖,呵呵地笑:“姒奶奶,我哥喊我来给您老送饭来了。您瞅瞅合不合口味?” 其实她不吃饭也不会觉得饿,但周思诚就是觉得她一日三餐都得按时吃。 姒今从厨房出来,把玻璃杯往茶几上一搁,对多出来的一个大活人视若无睹。 她随手扔了些去皮的香蕉橘子进榨汁机,把桌上的蜂蜜、柠檬、鲜奶,见什么都舀一勺,按下开关,目光带着恨意,看电机带动刀网高速旋转。 无档位的榨汁机只有开和停两种开关状态,说明书上写着:“操作简单,特别适合老人、小孩使用。”周思诚特地换的。 周岳咋舌,觉得自己就是那刀网下的水果,怯怯道:“姒奶奶您先吃着,我去替你收拾收拾屋子!”说完就要溜进卧室,身后一片死寂,只有电机高速旋转的嗡嗡声。 突然,那个声音停了。 “站住。” 周岳转身的动作仿佛一个世纪一般漫长。姒今站在身后,慢条斯理地把果汁滤进一个玻璃杯,抬起一双冷冷的丹凤眼:“你过来。” 周岳的心咯噔一下,香蕉你个芭乐,这他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一步一顿地挪回去,脸色黑如锅底。 姒今冷冷举起杯子:“把这喝了。” 周岳:“……”这特么得有剧毒吧? 她目光一寒:“喝!” “是是是!”周岳接过来,痛苦地往胃里倒。 各种水果混合蜂蜜鲜奶,又酸又甜,还有乳制品的润滑。 姒今看他乖乖喝完,脸色缓和了点,问他:“味道怎么样?” 周岳摸不着头脑:“还……还不错?” 姒今笑了一下,手指一挥:“去吧。” “……”香蕉你个芭乐。 姒今挑了下眉:“愣着干什么?” 周岳动如脱兔,直奔卧室,进门后偷偷窥她一眼,姒今已经坐上餐桌,细嚼慢咽地吃他带回来的晚饭。 操她娘的。周岳进卧室,地上干干净净,掀开被褥也没找到染血的被套。 靠,不会是扔了吧? 他做贼心虚,探出去再看一眼姒今,没动静。才放心地去翻卧室的垃圾桶,没有,又去翻书房的,还是空的。卫生间,厨房……妈的全是果皮。 最后,他趴在客厅的垃圾桶前狂翻乱找,姒今抱着胳膊站他面前,幽幽道:“在找什么呀?” 第27章 贰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岳手一停,吊儿郎当的:“哦……我哥让我洗被套,不知道哪里去了?” 姒今脸上印着明显的嘲讽,像在鄙夷他没有常识:“干洗店。” 紧如擂鼓的心跳总算安回胸口了。周岳一拍脑袋,指着保鲜盒喊“您吃您吃!”,自个儿一下蹦了出去。 姒今响亮地嗤笑一声,饭也懒得再碰,又去玩她的榨汁机。按照刚才的配方榨了一大杯,撕开保鲜膜盖上,小心翼翼地搁进冰箱。 做完这些,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她懒得收拾,走去卧室睡大觉。 沾上床眯了一会儿,头晕晕乎乎地发沉。她以为是堕入梦境前的眩晕,没在意。又过了一会儿,头疼得越来越厉害,脑子里像有根针在扎。 她猛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 ※※※ 傅简的家在长宁区,毗邻中山公园,买的是小区里最好的户型。 白天从七楼的窗口望出去,能见到不远处小孩子们坐着海盗船,在半空里划来划去。隔着这么远听不见欢闹声,却能从那大幅度的摆动里隐约听见银铃般的大笑和尖叫声。 这个房间只有这一面是窗,另外三面皆是镜子,就连门背面也是平整的玻璃。 他打开窗户,背倚着日暮时分微寒的风,白净无尘的袖口迎风扬起来。 一同扬起来的还有手上的火焰,银质的打火机,点燃一块腥红色的布料。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像黑白无常念动生死薄般的无情,一字一顿:“姒今。” 他把烧起来的破布举到面前,眼底跳跃着火焰,笑着欣赏染血的焚烧。姒今的影子就是在这时显现。 嵌在镜子里,像被囚于玻璃水箱的游鱼。 傅简把燃烧着的布条扔进一个陶制的佛龛,轻轻落落地一笑:“晚上好。” 姒今的目光像是淬了毒,阴沉沉望着他。 傅简几步走到镜子前,来回地踱步端详:“看来不是我需要指教,只是没借助正确的媒介罢了。” 在他的眼里,姒今穿着一身十七八岁女孩子钟爱的毛绒睡衣裙,骨架瘦小,皮肤苍白,像只白白的小兔子。她长得素淡温婉,看不出什么令人惧怕的地方。 姒今从短暂的惊疑中平静下来,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周岳给你的?” 傅简没有隐瞒的必要,大方默认。 姒今转过眼,缓缓地一笑:“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想要什么,为了了解自己的能力?” “是又怎样?” 傅简盯着她如花骨朵绽开般缓慢的笑,薄薄的唇牵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霎时间,连接数声清脆尖利的巨响,整个房间三面的镜子毫无预兆地迸出无数裂痕,像是龟裂的大地,在一瞬间崩塌碎裂。 姒今光脚踩着一地的玻璃片,却没被割伤,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既然这样,就好好跟我商量。我不是那些可以任由你操控的孤魂野鬼,你以为偷鸡摸狗拿到我的一滴血,就能拿捏住我了?” 傅简双目眯起:她可以行动自如? 姒今掸掸他肩上的玻璃屑:“年轻人天真一点是常事,不用太惭愧的。” 又道:“既然所图是我,就不该求到别人头上去。让周岳那个草包办事,没引火*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为虎添翼?” 傅简竟还能端得住,暧昧地看了眼她抚在他肩头的手:“这么说,姒小姐有兴趣跟我合作?” 姒今被他喊得一阵作呕,收手笑:“看来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 姒今,清德宗光绪五年生,二十六年死。论辈分,他喊一声太奶奶都不为过。 傅简心理素质过硬,还能对她笑得出来:“故国有佳人,我与有荣焉。” 这人还真拿自己当风流公子哥看待。姒今不欲计较,直点正题:“你能使唤周岳,无非是因为周念。说吧,周念找上你的时候,告诉你什么了?” 傅简犹豫。 姒今没这个兴致陪他拿乔,指甲眼看着就要扣上他的颈动脉。 傅简皱眉向后退让:“姒小姐好大的脾气。”他站定了,瞧着姒今的脸色,点起一根烟:“要紧事,容我抽支烟想想,不过分吧?” 他点烟时撩起衣袖,腕上戴了一串佛珠,干净修长的手指夹着长烟,有种诡异的沧桑。 姒今嫌恶地皱皱眉:“到窗边去。” ※※※ 周思诚接到孙清岷的电话时,正在开车。 孙清岷之前被打晕了带回周岳家,这时候清醒了,屋子里黑黢黢的,周岳也不在,只一条哈士奇睡得口水横流。 他心道坏了,连忙给姒今打电话,没人接,才找上周思诚,问他在哪儿。 周思诚挂着蓝牙耳机,道:“晚上有个酒会,去接女伴。” 孙清岷在心里骂娘,今丫头这会儿还不知吉凶,他倒逍遥,按捺着道:“就不能不去么?” 周思诚觉得奇怪:“会不礼貌。” 礼貌算个球!孙清岷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大吼:“总之,周岳跟那个医生搞在一块儿了!不知道要对我今丫头做什么!那医生还跟他打听今丫头,周岳二话没说让他随便勾搭,还说要牵线搭桥!” 周思诚听得茫然不解,半晌才反应过来,笑道:“他看上姒今了?”顿了顿,想起姒今的话,又说,“好事啊。” 孙清岷暴跳如雷得哈士奇都醒过来冲他叫唤,激动地说:“要真是看上了,他打晕我干嘛啊?鬼鬼祟祟的,准没好事!” 周思诚挂了这个电话,又往原定的方向开了一段,支架上的手机自动拨入姒今的号码,关机。再拨家里的固话,响了四十几秒,无人应答。 是不是睡着了? 出事的概率不大,以傅简的能耐,理论上是斗不过姒今的。 ……万一呢? 他心烦意乱,最后还是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给女伴,自己折返回家。 灯一亮,满客厅的果皮,桌上堆满了残留液体的玻璃杯,和她只吃了几口的外卖盒。榨汁机还插着电源,指示灯静静地亮着。 进卧室,人果然不见了。 他轰电话给周岳,对方支支吾吾,但到底老实,藏不住事,一股脑跟他把话讲开了,说“全都是为了念念”。 周岳其实也有点儿心虚,但又不知为何心虚:找姒今本来就是为了救念念的,可惜她这里前途渺茫,这会儿好不容易冒出个看起来有盼头的傅简,他当然把希望寄托到后者身上了。 再说了,姒今连人都算不上,他坑她一把也……也不犯法? 周思诚毕竟是周念的哥哥,站在周念的立场上,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是问他:“傅简家在哪里?” 周岳有不祥的预感:“哥,你不会真准备去救那个老妖婆吧?你听我的,就算傅简有本事把她弄过去,谁胜谁负还说不清呢。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奔着厉害的那个去,不挺好的?” 他算计起来头头是道。周思诚心底莫名地烦躁:“傅简家在那里?” 周岳被他闹得没法子:“xx花园,我就送他到小区门口,不知道他具体住哪栋。哥,你听我说……” 周思诚把电话挂了。 周岳呆呆地看着黑下去的屏幕,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通知傅简。想想还是算了,隔岸观火,火烧着哪家,也轮不到他去扑呗。再一想,周思诚是怎么知道这个事儿的呢? 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回去收拾一顿孙清岷。 ※※※ 傅简抽完半支烟,姒今就坐在一地玻璃片上,背靠着墙等他。 她不问他考虑好了没有,而是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傅简莫名其妙,警惕地递给她。里面也没有什么关键信息。 姒今用不惯安卓系统,在解锁手势那里卡了半天,傅简指导了好几次,才成功打开。她一脸平静如常,傅简却笑了一下。还真的被他碰上个旧社会残留分子? 她调出通讯录,里面名目繁多,不像她的,只有一个号码。周思诚的“周”是z字打头,要一直翻到最底下。她翻了好半天才翻到,一个电话拨过去——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她皱皱眉,想挂。刚按上去,电话突然接通了。 周思诚在走路,速度很快,电话里窸窸窣窣的:“傅简,你谈条件可以,跟女人过不去,太上不得台面了吧?” 姒今一愕,静静听他讲完。 周思诚遇事泰然,总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难得听到这种溢着怒气的语调。 他居然在生气。 姒今忽而笑了,细声细气的:“你急什么呀?是我。” 第28章 贰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冬至方过,晚上六点,夜幕已降。 周思诚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没等进去打听傅简的住处,就看见了姒今。单薄的裙装,赤足躲在保安室和绿化带的夹角。门卫开了灯,薄薄的一层暖光透过半扇玻璃门打在她身上,活像童话故事里冻死寒夜的小女孩,就差划亮一根火柴了。 他下去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车。 这个小区都是高层住宅,傅简家不至于住在一楼。她上上下下都是裸足,就算不怕冷,难道不怕引人注目么? 姒今没抗拒,他爱抱就让他抱,反正她也没多重,还省得她走路。 周思诚来时脑海里过了不少惊险场面,结果居然没跟傅简打上照面,有种一拳打空的空落。 姒今奇怪他为什么不发动,转身去看,他沉默地坐着,侧脸仿佛雕塑般棱角分明,眉眼藏了心事,凝着寒气。刚才没有注意到,他穿了一身宴会式的西服,雪白笔挺的衬衣领前扎了领结,健劲的身材撑得衬衣显得有些紧绷。 她生活的年代,西服才刚传入中国。闽东近通商口岸,有留洋的年轻人着西服,为身着长袍马褂的顽固派所不耻。着西服者反唇相讥:“吾改西装,固外国之服矣。公试临镜自照,亦古之深衣否?” 时代终究是一浪一浪过去的。 到了路灯亮起的时间,昏黄的光线打亮他的侧脸。如今再这么看,这样的穿着确实能把男人儒雅又成熟的魅力彰显无余。 姒今喟然感慨,车子却突然发动了。她被惯性抡上椅背,撞到了头。 周思诚似有似无地笑,这时候才有心情发问:“我要是不来,你准备怎么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她很诚实。这城市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家,栖居在哪里都是一样。她不认识回他公寓的路,也懒得为这种事耗费灵力,估计会在傅简那里凑合一夜。 她反问:“你晚上不是有事么?” “嗯,快迟到了。”他低头用一只手在手机上打字,姒今那里马上收到一条短信,是他家的地址。他教她:“以后我如果不在,你可以去路上拦计程车,把地址报给司机。” 他普及了一下什么叫计程车,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递给她,想想不知够不够,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她:“随身带着。就你这随时随地演穿越剧的架势,手机最好也随身带。” 姒今照单全收。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傅简那里,没什么事吧?” “嗯。” 周思诚没再多问。 路过中山公园,高耸的云霄飞车轨道如游龙般盘旋在黑夜里。姒今侧着头看得出神,眉心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楼下,周思诚去保安室拿快递,姒今一个人先上楼,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公寓密码。 结果电梯一开,公寓门也是开的。 刚走进去,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嗔怪道:“思诚,你回来了?你以前不这样啊,最近怎么这么不爱收拾了,果皮都乱扔。” 数落到一半,一回头,发现了姒今。 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得体服帖的小礼服,一个素面朝天,干脆光脚穿睡衣。两个人看见对方,气氛仿佛凝固了。 姒今关上门换拖鞋,指了指她手里的垃圾袋:“周思诚不爱乱扔,这些是我扔的,多谢你代劳了。” 客厅里的女人叫萧妤,是周氏集团董事的女儿,父辈跟周家是至交。如果不是周家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两家估计都已经定下姻亲了。以她的身份,乍然在周思诚家见到这么个女人,气愤之情可想而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他家?” 姒今因她是周思诚的朋友,卖她几分薄面,耐着性子指了指卧室:“我住这里。”那是主卧,自从她占了这个地方之后,周思诚就一直只能睡客房。 萧妤的婚事虽然只是两家的联姻,最后又不了了之,父母也要她跟周思诚保持距离,但她自己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这时姒今的话坐实了她的猜测,可她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咬牙忍了眼泪:“你们同居?!” 姒今蹙眉思考了一下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慎重地点了下头。 迎接她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你们太不要脸了!” 掌风奇快,手腕处还散发着女人的香水味,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萧妤一时冲动,打完之后自己也不能置信,犹犹疑疑地想收手。可姒今哪由得她收回去。方才是毫无防备,现今怎么也得要个说法。 她薄而白的脸上微微泛红,目光却是冰寒刺骨:“打了人就想跑?”她的手是冰凉的,扣住萧妤纤细软绵的手腕,像指骨连成的枷锁,“你叫什么名字?” 萧妤被她的眼神盯得发颤,可还是撑着最后一丝凶狠:“你不配知道!” 姒今左手反剪了萧妤的双手,右手从锁骨慢悠悠滑上她的脖颈,凉如游蛇:“你信不信我这么轻轻一拧……你就得去阎王手上报姓氏了。” 萧妤眼底生出恐惧。这个女人看上去柔弱,可是力气奇大,根本不给她挣扎的余地。这算什么,功夫吗?周思诚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有关系? 她像一条案板上的鱼,脑海里掠过许多猜测,逐渐想不清了,神经全都集中在脖子上冰冷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上:“你到底是谁?!” “姒今。”姒今报得很痛快,率然地笑,“你以后也许还要来找我寻仇的,不知道名字多不好?记得清楚点,我叫姒今,别弄错了。” 姒今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对视:“你家里没教过你么,敢作敢当,做了坏事要报上名号。畏首畏尾的,多没胆色?” 萧妤还算有傲骨,这时候了还敢昂起头看她,恨恨道:“你别得意。你以为他会跟你在一起吗?你记住了,我叫萧妤,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求我的!” 姒今为她的倔强吃了一惊,手下微微一松,萧妤直接拿起手包走了。高跟鞋跑起来踉踉跄跄,撞上了刚从电梯出来的周思诚。周思诚扶了她一把,认出来:“萧妤?”她不理会,冲进电梯,带着恨意按下关门键。 周思诚手上还拿着一个快递袋,莫名地看看合上的电梯门,又看看姒今:“你把她怎么了?” 姒今呵地一声笑:“杀人未遂,让她跑了。” “……” 周思诚侧眸看见她脸颊微肿,突然领悟了些什么,朗声地笑:“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姒今的眼神显然是想换个人杀。 他向她举手投诚:“行了,你把我的女伴气跑了,这事谁也不是全无责任吧?”他嘴角还噙着丝笑,去厨房想给她煮个热鸡蛋敷脸,结果看见冰箱里孤零零搁着的一杯果饮。 他看着满室狼藉:“你榨的?” 姒今抑着怒气点头。 他掀开保鲜膜喝了一口,笑着扬了下眉:“你还挺有天赋的。”说着从冷藏格里拿出个生鸡蛋,烧水去煮。 五分钟后鸡蛋出锅,他拿热毛巾垫着,温度合适了再给她敷,在她脸上轻轻地滚动。 姒今冷着脸:“她是你什么人,未婚妻?女朋友?” 周思诚摇摇头,都不算是:“本来有机会变成未婚妻的。周念她爸妈很喜欢萧妤,想让她嫁进周家做儿媳妇,有让我们订婚的意思。可惜老人双双去了,这事也就无疾而终。这回是两家大人共同的好友给女儿办生日宴,周家人好久没活动了,我得替念念撑着,以免等她醒了,父辈攒下来的交情都淡没了。” 生意场讲究人脉,那边是交情,萧妤这边也是交情。 姒今没反应。也对,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一定很难理解吧? 周思诚多此一举地解释:“我和萧妤也就是长辈聚会一起吃顿饭的交情,之前两家有意让我们先培养着,看过两场电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说着说着自己都低头笑了起来。 姒今点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既然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再去找她麻烦。” 她怕他不信似的,向他保证:“这一巴掌算还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以后要是不方便,我可以搬出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怎么忘了,在她的观念里,有这一层就算是结亲了吧? 周思诚怔了怔,手上的热鸡蛋也忘了继续敷,就那么停在她脸上。 姒今干脆取下来:“别敷了,我愈合能力比你们好,一会儿就消了。”她把毛巾也扯下来,淡淡地起身进屋,“我今天很累,要睡了。” 第29章 贰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思诚看了一眼表,才刚过七点。 她进了卧室,门没关严实,传出细微的接电话的声音。姒今的回复都很简短,一会儿是“嗯”,一会儿是“可以”,最后说“明天见”。 ……她这是要,跟人去约会? 他握着手心那个温温吞吞的鸡蛋,微热的温度,还散发着她身上的气味。 一不小心就捏碎了。 他好像沉浸在一个不该沉浸的世界里,有意想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工作、应酬、和正常女人约会。可是最后都是徒劳,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担心她会不会再次失踪,担心她会不会跟谁一言不和草菅人命…… 就连此时此刻,酒会马上就要开始,他应该马上冲出去找回萧妤,可是他连联系她的*都没有。 终于,姒今刚挂电话没多久,周思诚进来了。 他笑着问:“真的困么?” 姒今茫然地看着他:“有事?” 他去衣柜里翻找她的外套,把她裹牢:“你把我的女伴气走了,总得赔我一个吧?” ※※※ 酒会在城郊一个会所举行,周思诚带姒今去附近做造型,给姒今的解释是“融入人类生活”。姒今不依,说自己白天融入得很足够了,晚上要睡觉。他表示:“那是白天,现在这叫夜生活。”姒今居然败下阵,云里雾里跟他走了。 造型师叫顾容,自己开了一家工作室,和周念私交颇笃,连带着跟周思诚也熟。 周思诚带人一进去,顾容就一脸唏嘘感喟,可也不敢跟他提周念,忍着辛酸问他:“这是女朋友呀?” 他不回答,顾容已经忙开了,背着姒今叨叨地评价:“挺好的。我还担心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该没心思体验生活了,你这样多好。不过,你家这位够高冷的,原来你喜欢冷美人啊,怪不得萧妤那样的追了你这么久你这都没动静……” 周思诚让她打住,瞥了一眼设计感十足的白色挂钟:“我赶时间。” 顾容磨刀霍霍:“知道了,绝对不耽误你!” 时间仓促,顾容务求精简。姒今发质很好,古典希腊式的绾发配一条侧开的海蓝色礼服裙,如波罗的海诞出的神女。她的五官生得端正,一双眼眸顾盼生辉,几乎不用修饰,只是眉毛未经修整,眉型不够突出。 顾容对这些细节精益求精,恰巧手边有工具,忍不住替她修眉。 眉钳拉扯的时候,姒今皱了一下眉。顾容笑着问她:“我弄疼你了吗?” 姒今摇摇头,说:“在我们那里,这叫做绞面,是女孩子出嫁前的习俗,一生只一次。”比这个要彻底些,整个面部都要绞,还要剪齐额发和鬓角。 顾容愣了一下,现在哪里还有这种习俗?她笑呵呵的:“现在女孩子一辈子都不定只嫁一次,一生只一次的事不多见了。” 周思诚坐沙发上翻杂志,铜版纸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姒今的眉毛很秀致,略略修过之后,周思诚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不过她看起来挺高兴的,他就也跟着说好。顾容自然满意,送走他们的时候握着姒今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的手可真凉呵,女孩子要注意保暖的,不然宫寒,以后有的受。” 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顾容却笑着挥手道别,毫不放在心上似的。 再驱车赶路,华灯初上时分,姒今眼底盛了疾退的霓虹,忽然问起顾容:“她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周思诚猜想是顾容的唠叨惹恼她了,斟词酌句:“周念的朋友,比较,热情。” “也就是说不知底细了。”姒今表情疏淡,“她是不是经常有意接近你?” 周思诚愣住了。女人都有这种窥测天机的本事吗?顾容刚认识他的时候,确实对他很殷勤,周念还起哄想给他们搭红线,最后因为他这边不热衷,这事也就没有下文。后来再相处,彼此也就是君子之交,谁也没再提过这茬。 姒今心中有了答案,笑眸流转,看得他心里发慌:“你对女人还真是没什么戒心。” 周思诚呛了两声,有种被长辈窥探了情信般的惭愧。 抵达会所时,迟到了四十分钟。 姒今冷性,化了眼妆之后更显得凌厉高贵,挽着他的手出现,竟也不输一屋子贵妇千金。周思诚带她去跟主人家打招呼,过生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见她就热情地招待:“这位是萧姐姐吧?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好漂亮!” 姒今始终维系着一个不达眼底的浅笑,柔柔挡开她的手:“是啊。” 一回身,周思诚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用装作是别人。” 姒今眼角冷淡:“这样方便。” 不然呢?你好,我叫姒今,来自闽东,是个女鬼,这样? 周思诚表情僵硬,对她说“我去给你拿点水果”,短暂地回避。走开几步背对她,在白色的果盘里精挑细选,故意拖延时间似的。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闷,夹着水果就有些出神。 有低沉的男声叫他:“思诚?” 周思诚抬头,来人叫杨敬,和他养父母常有生意上的往来,他谦然地笑:“杨叔叔。” 杨敬脸上是商人标志性的笑,进退有度,让人觉得妥帖又不唐突,关切地问他家里情况。周思诚一一答下来,眼神却不时往姒今的方向瞥。 她今晚的礼服是露背式的,侧对着他们时,背部肌肤光裸在水晶灯下,白嫩得像水豆腐。她身材又极瘦,双手抱臂时蝴蝶骨突起,像是皮肤下藏了一对未成形的羽翼。 杨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目光骇然一变,忍不住念了一句:“那是……沈小姐?” 周思诚回过神,没听清:“什么沈小姐?” 姒今转身,彻底背对了他们。杨敬拿余光悄悄看了几次,像在安慰自己似的,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叔叔眼花了。” 周思诚礼貌地颔首,拿了水果告辞。 杨敬恍恍惚惚的,拍拍他的肩:“下回来北京,杨叔叔招待你!” 周思诚谢过,回身去找姒今。 身着华服的女子站在人群里,下颌微微仰着,薄唇低抿,姿态傲然,却显得冷清。 他过去喊住她,等她回头,叉一块果肉送到她嘴边。姒今顺势咬了,抬眸看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遇到个长辈。”他转身想去找杨敬,结果没找到,问道,“对了,你全名就叫姒今么?姒是你的姓,不是名?” 怎么突然问这个?姒今莫名地哼笑:“不能姓这个?” “挺少见的。西周姓这个的有载,到你出生那时候已经不多了。” 姒今哦了声,拿着果碟到会场里闲逛,没有跟他聊名姓的兴致。 到了八点半主人家开舞,全场灯光幽暗,一曲华尔兹毕,有兴致的客人都下了舞池,追光移动,照亮衣香鬓影里的一对对男女。 光线突然幽沉,姒今有些不习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隔开了她跟周思诚。她下意识地找他,没想到他就在身后,躬身向她伸手:“姒今小姐,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 姒今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要我给你唱一段戏。” 她表情讽刺,他却处之泰然,上前揽住她的腰,替她挡开一个人:“很简单的,来都来了。” 姒今左右环顾一周,眼神略有松动。 他趁胜追击地拉她进舞池,说:“跟着我就好。” 姒今在他的引导下双臂环到他颈后,冷冰冰地皱眉:“不像在跳舞。” 他搂她腰身的动作已经很轻柔小心,但礼服背后v字一直开到腰间,温热的掌心和她腰窝上比常人低几分的体温相触,彼此感官上的对比都十分鲜明。 他问:“那像什么?” 像什么,很难形容。总之不是好的东西。 周思诚低低地笑:“你要适应时代。二十一世纪都过去七分之一了,你还活在十九世纪么?” 姒今跟着学了一会儿就罢手了,突然松开他,离开舞池。周思诚跟上去,看她脸色不好看,担忧今晚做得过了,问她怎么了。 姒今脸色掩盖在妆容底下,看不出端倪,只有微敛的眼睫显露出疲态。两人从乐声缠绵的会场出来,外面刮一阵冷风,周思诚把外套给她披上:“累了?” 的确累,困意席卷灵台。可还有些其他的什么,她分辨不出来,可总有潜意识里的不舒服。 她把外套摘下来,拿拇指随手抹了一把唇膏,妆都弄花了,神情却冷冷淡淡的:“你不用把我当人来看待。我说我不用进食,不惧寒暑,都是真的。你对我再怎么好,我也不会对你青眼相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费心劳力报恩的。” 她指了指自己已经消肿的脸颊:“我比较适应这种相处方式。给什么还什么。” 周思诚想起萧妤,意兴阑珊地笑:“你觉得我对你好,就是为了打你两巴掌?” 她当然不这么想,昂头问:“不然要什么?” 心头的血液一下涌到嗓子眼,原来是这么烫的。他着了魔似的,突然倾身下去,唇覆在她脸颊上,鼻间盈满她脸上脂粉的香气:“再怎么,也得是这样吧?” 第30章 叁拾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立刻,马上,一刹那。他就后悔了。 非但是他,姒今也后退了一步。她张口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拿一种戏谑的,冷漠与不解交织在一起的眼神看着他,只一瞬,又突然收回目光。 周思诚向后倚上路边的灯柱,脱力一般深长地呼吸。 夜风寒凉,他只穿着衬衣,却觉得燥热,扯开领结透气。魔怔了,怎么会有那种冲动?接下来怎么收场? 手机突然震起来,是孙清岷,问他:“找到今丫头了吗?今丫头有没有事啊?” 周思诚嗓子眼里滚了许久才滚出一个“嗯”。 孙清岷被周岳削了顿,说话时还掺杂几声轻轻的“唉哟”,问东问西的,还说明天开始要监视着姒今和那个傅简,怕他家今丫头天真纯质被人骗了。 也就他一个人觉得姒今天真纯质。 周思诚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声音发沉:“孙叔,我现在头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孙清岷大惑:“为什么啊?” “……”因为不小心亲了姒今? 周思诚觉得真相太耸人听闻,他自己也很难说出口,搪塞:“最近温差大,感冒了吧,你也当心身体。” 孙清岷拿着手机莫名其妙,突然又心里暖暖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全是周岳那样的土霸王嘛!还是有人懂尊老爱幼的嘛! 电话断了。周思诚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去看姒今,她撇着脸一言不发。 “不冷么?先回去吧。” 姒今没回头,淡淡答应,没事人一样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 还是一样的,清瘦又淡漠的背影。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嘴唇,才跟上去。好歹也是第一次亲女孩子,这算是,强吻? 地下车库里静得像个深夜墓园,一盏一盏白炽灯幽幽悬在头顶。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一辆辆车,另一个通道口也进来两个人。 杨敬带着助理跟他们擦肩而过,突然一愣,犹豫着驻足:“……沈小姐?” 姒今没反应,倒是周思诚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杨敬。整个车库只有他们几个人,能称“小姐”的更是只有姒今一个人。杨敬似乎很确定,一直保持着望向他们的姿势。 姒今走了几步也意识到了,回身看着杨敬。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器宇不凡,质地挺括的衣着透露出他的事业成功。后面还跟着个助理,东张西望的,显然也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她蹙了蹙眉。 杨敬仔细看了她一眼,完全确定了一般,笑着上来打招呼:“沈小姐怎么也在这?” 周思诚惑然看向姒今。她不露声色,微微提了下嘴角:“我在这儿,很奇怪么?” 杨敬尴尬地一怔,立刻赔笑道:“不奇怪,不奇怪。旬日不见,沈小姐气色好了不少。”他存了试探的心思,见到姒今冷淡又矜贵的神情,反而放心了,恭恭敬敬道,“沈小姐这回来上海,怎么也没通知我一声。上海是我半个主场,还得好好招待沈小姐。” 姒今低眸浅笑:“确实,该来找你。后天中午怎么样?” “好,好。”杨敬平时深藏不露的一个人,见了她居然失态地连连点头,“那……还是那个地方?” 姒今轻轻嗯了声,没道一声再见,转身而去。 周思诚匆匆跟上去,等到了车里,才问道:“你们认识?” 姒今静静看着车前玻璃:“不认识。” “那你还和他约见面?” “试探罢了。” 周思诚在静寂里坐了一会儿,问出心里的猜测:“沈小姐……是沈眠婴?” 姒今沉默许久。“嗯。” 她跟沈眠婴……长得是一样的? 非亲非故,怎么会长得一样? 周思诚单手扶着方向盘,没有发动的意思。他忽然叹了一声,道:“你知道他说的地方在哪里么?” 姒今的意思肯定是要和杨敬会面的,那样才能试探出更多消息。可是她连杨敬这个人都不认识,更加不清楚对方跟沈眠婴有什么牵扯,敌在暗我在明,怎么保证这不是对方设的圈套? 这么多问题,姒今仿佛一个都不放在心上,突然笑了,看向他时眼底有光:“不是有你么?跟踪啊。” ※※※ 有了这一出,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粉饰太平地回家、入眠。 周思诚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的这一夜,看见第二天的晨光亮起,像渡过一劫。 这一夜做了许多梦,阴阳河畔她向他伸手,闽东水域绿幽幽的水草,墓下的朝夕相处……梦了太久,以至于第二天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有种果真做了一个梦的幻觉。 姒今不声不响地走了,主卧的床榻没有被动过,她昨夜压根没有睡在这里。 周思诚回响了下,姒今跟杨敬约的是明天,以她的心性,今天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是不知是什么事。他头一回没有探究的打算。 仔细打量这个屋子,她乱扔在厨房和餐厅的果皮都生锈了,水果的甜液黏得满桌都是。周思诚有轻微洁癖,趁此机会把之前辞退的钟点工喊回来,整个房子清理了一遍,终于没有姒今生活过的痕迹了。 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料手机像警铃一样响起来,孙清岷一上来就压低声音跟他报告:“我跟上那个医生了!他果然有猫腻,一个大男人跑游乐场来,居然是为见我今丫头!” 绕来绕去,姒今这个人在他生活里还是存在的。 周思诚哭笑不得:“你跟踪他们?” “怎么能叫跟踪呢?这叫合理监督与保护……不跟你说了,我得跟紧点。我这回要是捐躯了,你可清楚是谁干的!”孙清岷自说自话地挂了。 周思诚拿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事情是怎么演变到今天这一步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大概都不会去找什么孙秃子,更不会有后来的事。 按理来说,他亲了人家,是要给人家一个说法的。 可她是个……女鬼啊。 ※※※ 傅简觉得,女鬼就是女鬼,跟人就是不一样。 大清早接到姒今通知,到他家隔壁的公园见,然后就是陪她玩海盗船,坐云霄飞车,上大摆锤天旋地转。玩了一遍还不够,从头玩一次。 傅简前二十五年都没坐过这么多回云霄飞车,终于又坐上海盗船缓缓,大幅度上升与坠落,已经不算个事儿了。坐中间那些小女孩的叫声笑声响彻云霄,他陪着姒今坐在下坠幅度最大的船尾,旁边的姒今像根木头似的,面无表情,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像是坐在平行时空里。 她嘴唇突然翕动了下:“我昨晚在这东西上睡了一夜。” 夜幕四合,游乐场只有空的可乐罐被风刮去墙角。她躺在冰凉的金属船里看星星,笨重的船身失去了机械驱动,微微地晃,月光星辉洒下来,像躺在空气铺成的湖面上。 就是太凉了,还很,寂寞。 傅简盯着她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这么可怜,露宿街头?” 船尾升到最高,突然一下荡下去。 一片尖叫声里,姒今淡淡地说:“从这里能望见你家窗口。我看见你点蜡烛了,好大一片蜡烛。” “你偷窥我?!” “算是吧。”看得出姒今这次跟前两回见面不同,以前是凌厉带刺的冷,今天淡得像一缕烟,语调轻得仿佛随时能飘走,“你跟我谈合作,我总要了解你。” 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见到的人,所以才这么拼命地提升能力?” 傅简没回答,海盗船摆荡的幅度逐渐减弱,晃晃悠悠地停下。 两个人排着队下去,姒今披着一件男士外套,下摆露出海蓝色侧开的裙子,裸腿穿高跟鞋,在十二月的冷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回头率极高。 她却不为所动似的,一步步稳稳地下梯子。 傅简在她前面下去,找到个木质垃圾桶,吐了。玩这种激烈的游乐项目,吐的人不少,但他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大男人,扶着垃圾桶,还是引人侧目。 姒今递了张纸巾给他:“你体质太差了。” 傅简脸色虚白,恨恨接过去。 姒今不依不饶:“总是跟阴魂打交道,体质会变差的,还会短寿。你再这么下去,活不过五十岁。” 傅简皱着眉回头,突然笑了:“这就跟你没关系了吧?” “是没关系。”她歪头问他,眼神莫名地认真,“我就是好奇,是什么让你们鬼迷心窍,就算折寿也一定要沾这些阴气的东西?” 第31章 叁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外乎父母子女,至亲爱人。 “听过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傅简插科打诨似地说出来,大大方方去买一瓶矿泉水漱口。姒今瞳仁定在一处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傅简清理完,向她晃晃瓶子,瓶身指向云霄飞车的方向:“还坐么?” “不坐了。” 姒今坐在长椅上,有小孩子举着彩色的气球在她面前奔跑,满脸写着欢愉与希望。她突然觉得有点悲哀,认真地说:“天道酬勤都是骗人的,灵力与生俱来,凭的是天赋。有些人生来能见鬼,有些人生来能和鬼对话,这些能力不会随时间而增长。” 傅简怔了一下:“一点提升的办法都没有?” “有,很残忍。” 像沈眠婴对她做的那样,或者夺舍,此消彼长。 “有就要试一试。”傅简坐在她身边,眺望云端,“你猜得没错,我是有想要见到的人。我一直在找提升能力的办法,希望见到更多亡魂,说不定里面就有她。但我也想等到我能力足够的那天,还是见不到她。那样我至少可以知道,她还活着。” 细听之下,竟然还是个挺感人的故事。 姒今一点都不好奇那个“她”是谁,平静地说:“你想见她,靠勤学苦练是不行的。你把救周念的办法给我,我可以分你一点灵力。” “一点是多少?” “足够你能见到任何你想见到的亡魂。” 傅简不能置信。按她的说法,灵力不能靠修炼增加,那么她分给他一部分,就是永久地少了一部分。周念值得她这么做? 姒今站起来,慢慢往一块写着“青草茵茵,何忍践踏”的小木牌走去,一边道:“既然是不赔本的生意,就别犹豫地答应,免得我反悔。” 她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某些牵扯,客观来看,还真是她亏大了。 傅简果然心动,犹豫了下,说:“周念说,她需要一个导体。” 阴阳两世的导体。 姒今沉默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到木牌前。她双手插衣兜,俯身下去,凉幽幽道:“小和尚,你要藏也挑个文明点的地方。没看到牌子上写么?‘青草茵茵,何忍践踏’,你蹲在草坪上算怎么回事?” 傅简沿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块木牌后面露出长褂衫的衣角,慢慢直起个人。 孙清岷捧着自己的老腰,唉哟唉哟地站起来,指着云霄飞车嘿嘿嘿地笑:“好巧啊,今丫头,你也来玩这个啊?” 他一脸猴子见了山大王的表情,连滚带爬挪出草丛,旁边的小朋友都指着他笑,孙清岷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嘿嘿嘿。傅简友好地递他一瓶水,用目光征询姒今:接下来怎么办? 姒今冷着脸从孙清岷腰间抽出他的手机,想让周思诚来接人。结果一看短信记录,脸色陡然一寒: ——已抵达海盗船区域,目标暂时没有异动。 ——医生对今丫头笑了一下,情况不妙! ——警戒解除。 ——医生使苦肉计了!他吐了!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 她连电话都不想打了,揪着孙清岷的后领塞进计程车。傅简替她关门,问她:“那周念的事?” “就这么定下了。你替我找一个通灵师,越强越好。尽快。” 计程车司机拿一种“我信仰马克思主义,你们别逗我”的表情看着他们。 姒今递过去一张一百,把手机屏幕给他看:“到这个地址。尽快。” 二十分钟后。 周思诚开门时,脸上还留有残妆的女人气势凛厉,手里提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半老头子。孙清岷还耸着肩,抽动嘴皮子,很努力地想向他抽出个笑,可惜只抽出一脸褶子。 他靠上玄关的墙,侧让一条进门的路,笑道:“回来了啊?” ※※※ 照例是周岳来把孙清岷提走。这小子接到消息硬着头皮出现,缩头缩尾一秒都不想多待,扛了孙清岷就想溜号。周思诚想告诉他,姒今在洗澡,没空理会他,但周岳一听到“姒今”两个字就跟点了个炮仗似的,撒丫子就跑。 没等周岳走远,姒今就从浴室出来了。 海藻般的长发湿漉漉的滴着水,眼睛雾蒙蒙的。 “周岳来过了?” 她眼神空洞,心里不知是什么主意,让人连求情都摸不着门路。幸好他现在也没心思替周岳求情。 “嗯。”周思诚坐在客厅沙发,腿上搁着一台笔记本,把屏幕移过去,“你来看。” 网页上是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是他姑妈周清怀的助理,详细介绍了杨敬一家的情况。由于商业往来密切,调出他们家的情况不是难事,这份资料动用了私家侦探,很完备地列出了杨敬祖上三代的族谱。 他说:“杨敬住在沪安别墅,周岳已经派人蹲着了,明天我们跟着他过去。这些资料能帮你了解他。你不清楚沈眠婴跟杨敬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交情,做足点准备总是没错的。” 姒今穿着白色浴袍,俯身静静地浏览,垂下的发丝带水,滴在他手腕上。 沁凉的,一滴又一滴。 周思诚克制着心中的异样,慢慢地滚动滑轮,姒今的眼珠也慢慢地向下挪动。 忽然,她说:“停,往上一点。” 周思诚把网页调上去,显示的是一张报纸上扫描下来的老照片,像素非常低。照片上的男人而立之年,身着民国时流行的中山装,气度自华,一看便出自富贵之家。旁边立着个女子,瓜子脸,一袭丝缎旗袍,身姿窈窕。 姒今说:“看这照片的年代,得有六七十年了吧?” 人都作古了。 周思诚指上屏幕,从杨敬的名字划一根线,一直连到“杨延禄”三个字上:“嗯,杨敬的爷爷叫杨延寿,有两个哥哥,犬福禄寿’三字。这个人是杨敬的二伯公,杨延禄。” 姒今还盯着那张照片。他见她感兴趣,便多补充了几句:“杨家世居京城,杨敬爷爷三兄弟里,大哥杨延福在解放前后患沉疴,二弟杨延禄就常跑上海求医问药,在上海交际圈很有名气。后来杨家在上海就逐渐扎根了。” 他把最重磅的消息抛出来:“而且,有传闻说,杨延禄求医问药,求到了阴差头上,在黑市收购不腐的女尸。也就是说,徐丽口中的杨家人,很可能就是杨延禄。” 他的语气有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欣然,扭头去看姒今,她却无动于衷,眼眸晦暗不明。 周思诚不解:“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姒今笑着伸出手指,摩挲上冰凉的电子屏幕,兴味盎然地抚过照片上女人白净的脸,自言自语:“暌违二十余年,我都要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原来是长这样的。” 黑白相片曝光过度,人脸白得像抛了光的瓷,已经有些漫漶的面容看不分明,只认得出那张瓜子脸上,眼珠妖异地黑。女人嘴角抿了丝笑,眉眼与姒今五分相似,可温婉中却透出骨子里的阴气。 意料之外。 周思诚蹙眉道:“这就是沈眠婴?” 虽然跟姒今长得相似,但是不足以以假乱真,杨敬又怎么会认错人? 姒今反问:“不像她吗?” 确实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如果不是他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恐怕也不会把她跟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姒今冷笑:“她就是长的这样,谁都相信她。” 他发现,只要有关于沈眠婴,她都像个怄气的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周思诚笑了声,忽而又问:“这张照片上的沈眠婴,跟你也没有那么像,杨敬把你错认成她这件事就显得蹊跷了。而且现在基本能推断出,他就是当年那个主顾的后人。你还准备去见他吗?” “见啊。沈眠婴养的一条小狼狗而已,我连狗都怕,拿什么跟人斗?”姒今拿了条毛巾擦头发,侧头揉搓着进卧室。 姒今的头发乌亮黑长,远看像丝缎一样顺滑,可她揉毛巾的动作漫不经心得近乎粗暴,三千青丝都被揉成了茅草窝。周思诚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你可以用吹风机。” 他顿了顿,舌苔有些发干:“……我帮你。” 姒今对电器一向持不耻下问的态度,顺从地把头发交给他,自己坐在檀木书架前,随手取了一本他的藏书,闲闲翻看。 周思诚取了把木梳,边吹边帮她把先前揉成结的头发一丝丝理顺。女人的长发很难打理,不是亲身体会又权衡不出轻重,他只能把动作尽量放缓,描金绘凤似的小心。 她翻书的动作很轻,古旧的书页浮起墨香,隆隆的热风散出她发间的香气,和湿漉漉的水汽。气味氤氲,他的眸子黑沉沉的,专注一心。 机械运转的嗡嗡巨响里,她突然合上书封:“周思诚。” “嗯?” 她话音泠泠:“为什么亲我?” 第32章 叁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经曰:“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因爱欲而生三界,轮回六道之生死。 姒今在龙华寺生活了数月,有弟子向鹤年法师请教,说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自俗世来,身染戾气,在佛寺一日两日尚可,今后如何处置? 鹤年说,她虽然经历人间万苦,但却六根清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心无欲念,只要消除业障,自然能超脱尘世。 姒今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她的问句直接得不给人回避的余地。机械振动的嗡嗡巨响掩盖了尴尬的沉默,周思诚脸上变换了许多种表情:踌躇,涌动,又克制。 最后他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吧?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比你那时候开放,你如果有机会去欧美国家,这是种礼节。” 不是欲,是礼。 姒今看着他,眼眸空远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瞧得人心慌。周思诚回避她的目光,信口说:“……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你明天记得带上。” 他匆忙放下吹风筒,书房传开抽屉一开一合的声音,他拿过来一包零件。 里面是一套陌生的设备:纽扣式的一个银片,耳机,黑色的小匣子。 他把那个银片放进她手心:“明天粘在衣服上。你一个人进去找杨敬,我和周岳他们不好跟着,就在外面等你。” 银亮的圆片在她手心折射着灯光,姒今左右翻动:“这是什么?” “窃听器。” 电子市场遍地都是,他特地让周岳搞了一套专业的。周岳嘲笑他:“这是演骇客帝国还是史密斯夫妇啊?”但他总觉得不放心,要把一切能做的准备都打点妥当。 姒今说:“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让你们听?” 周思诚一愣,没说话。 姒今把那凉凉的物什收拢,换了种缓和的问法:“你们都要去?” “嗯。我,周岳,还有孙叔也闹着要来。” 她皱起眉:“别让小和尚去。你叫他别跟着我,找个寺庙重新出家礼佛吧。” 周思诚笑得无奈:“你以为这么容易?一来孙叔脾气倔不愿意去,二来现在出家也要文凭了,本科学历,孙叔有吗?” 姒今当然不懂什么本科不本科,嗤笑:“当官的还能是捐来的,当个和尚就一定要凭本事了?” 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对世情倒是琢磨得挺透彻。周思诚囫囵着答应,又问她:“那我跟周岳呢,你准备把我们送哪去?” “你们最好也别来。” “不来谁帮你跟踪杨敬?” “那就周岳去,你别去。” 当初下墓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要是遇上事了,就陪我死在里面,多好? 周思诚心底有些异样,捕风捉影一般,从她的话里归纳出自己的特殊。心底的暗涌又在黑暗里显露光影,让他觉得惭愧,马上又在心里给自己兜头泼了几盆凉水浇熄。 想什么呢? 他专心致志接起数据线,漠然道:“怕你记周岳的仇,还是我看着点好。” ※※※ 周岳也怕姒今记她的仇,大清早载上孙清岷出门,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早上七点,街边早点摊都支起来了。周岳给孙清岷买了个手抓饼,推推在后座上昏睡的人:“喂,秃子,起来吃早饭。” 孙清岷被推得蹦起来,受宠若惊得恍若在梦中:“啥?” “吃早饭!” 孙清岷哦了声,热泪盈眶接过来咬一大口。那狼吞虎咽的样儿,上辈子没吃过肉吧。 周岳强迫自己好声好气跟他讲话:“我说,姒今看起来还挺看重你的,怎么做到的啊?” “啊?”孙清岷没懂他的用意,嘴里还含着一口面饼,“她以前被人害得可惨,后来我师父把她救活,就跟我们住。一起念经上佛堂的,几个月下来不就熟了。” 这些周岳是知道的,但是姒今怎么都不像交往一段日子就能跟人推心置腹的吧? 但是孙清岷笑得特别真诚:“你别看我今丫头脾气不好,其实心善着呢,我师父让她别杀生,她连个蟑螂都不踩。”说着又咬牙切齿,挥舞干瘪的拳头,“谁要欺负我今丫头,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收拾他!” 周岳咂咂嘴,觉得跟他是没法交流下去了,一踩油门,悍马凌厉的车形冲出街道。 接上了周思诚和姒今,后者穿了身暗色印花的棉裙加黑丝,三十多岁小城市妇人的打扮,一下把她扮老了十岁。她皮肤白,就像朵玉质婷婷的水仙套进枯壳里。 周岳嘴快:“怎么穿成这样啊?” 姒今正拨弄领口的窃听设备,力求掩人耳目。周思诚替她回答,第一沈眠婴年纪比她大,第二扮成熟点有气势,总比穿周念的兔毛雪地靴好。 一行人就这么上了路,车上气氛紧张,只有孙清岷还敢吭声:“要不咱们甭去了?人在世讲究的是断舍离,师父不都教过吗?” 姒今拈着领口,漫不经心似的:“我见过鹤年了,小和尚。龙华寺有他的毕生法力加持,背后的阴阳河又是块鬼地,他成了厉鬼不得超生,只能龟缩在那里。永生永世被困在那种地方,你跟我讲断舍离?” 周思诚在副驾驶座上调试设备,左耳插耳机,后排的对话通过空气和磁波一起传到。他像没听见似的,问周岳:“杨敬昨晚回沪安别墅之后,确定没出去么?” 周岳办起正经事来神态严肃:“没出去。盯梢的人有消息会报上来。”他摊开个比例尺非常大的特质地图,指给他看,“杨敬家车库后面不远就是条艺术街,我们藏在这个拐口,他要出来肯定经过这里,到时候再跟上去。” “会跟丢么?” “不会。我的车技你放心!” 孙清岷嚼这滋味,敢情就他一个人还在担心这担心那,他们个个都是秤砣做的心。 ※※※ 杨敬大约是八点出的门,先是去了一趟公司。写字楼出口多,周岳喊上人盯着,换了一辆不起眼的大众开。这下杨敬再出来,他隐匿进车流全无影踪,再跟上人也放心大胆许多。 眼看上了内环高架,周岳更放心了,扶着方向盘哼歌。 优哉游哉不像在跟人了。 周思诚戴着口罩,让他盯紧点。周岳挥手:“放一百个心,人跑不掉。” 话音未落,前面那辆宾利突然加速。这一段前面恰好是高架路口,杨敬的车突然下去,混进车流。地面车多,有点堵,司机显然意识到了有人尾随,见缝插针地换道,疯了般想甩开他们。 周岳刚想点一支烟,打火机都没掏出来,把烟往嘴里一叼,骂了声操:“这是回去的路,他上高架就是唬人的,这狗娘养的早知道爷在跟。” 飙车他在行,就是没在这么堵的路上飙过。几次都是峰回路转差点撞个车毁人亡,杨敬的宾利车一直在前方五十米内,时近时远。开了一段进了条岔路,两边都是中学,没到放学时间,路上没几辆车。周岳急转一个弯,没刹住,迎头追了宾利的尾。 孙清岷在后面左摇右晃被甩得胆汁回喉,突然一下磕了脑袋,怯怯探出半个头:“这,撞了?” 周思诚脸色凝重:“撞了。” 撞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姒今不能被发现。 前面那辆车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司机,还戴着墨镜,查看了刮蹭情况,就来敲周岳的车门。 周岳硬着头皮下去,往后座上瞄了一眼。姒今稳坐如山,悠悠然看着中学的操场。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在跳长绳,一个接着一个。 那墨镜男行事果断,直接问:“上保险了吗?” 这车又不是他的,他哪知道上没上,就说没上。 墨镜男冲他不屑地笑了声:“那赔起来可不容易。留个联系方式吧。” 居然一字没提跟踪的事。 周岳留了个心眼,把孙清岷的手机号给他。这事算是善了,对方举举那张字条:“那就等修理费下来,再联系你。” 墨镜男没事人一样回去了。 关上车门,他才恭恭敬敬地把字条呈给后座上的人:“杨总,里面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没看清长什么样,不过身形跟沈小姐挺像的。咱们不就是去见沈小姐的么,沈小姐跟着咱们算什么意思?” 杨敬板着脸接过字条看,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笔迹龙飞凤舞。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车上戴口罩的人,笑着叹气:“沈小姐不信我的诚意啊。这样,你打电话给仓库的人,把沈小姐要的货先提出来。” 墨镜男唯唯诺诺应承,突然啧了声:“杨总,我总觉得奇怪。沈小姐托我们办事,不都是通过钟管事的吗,什么时候自己出现过?别是个假的。” “她身上那股子阴气,错不了。”杨敬似乎也在琢磨什么,“你不知道,沈小姐最近活动频繁得很。” 不过倒是被提醒了,这么频繁,得是出了什么事吧? 第33章 叁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岳是第一个发现前面那辆车着火的。本来他跟踪被人发现,玩飙车还不慎撞车,这脸丢大发了,他觍颜问周思诚:“哥,还追不追了?”结果余光一瞟,杨敬那辆车的排气管在冒烟,不是内燃机的废气,那是着火时升起的热烟,里头还冒着火光。 他愣了,指着那辆重新启动的车:“这,这得是要爆炸了吧?” 与此同时,孙清岷推了推姒今,哇地大叫一声:“今丫头,今丫头倒了!” 后座上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姒今一推即倒,像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和在闽东张家别墅的那一次一模一样,金蝉脱壳,魂魄离身,这时候应该已经在杨敬车上。 周思诚淡淡看了一眼,揭下口罩:“不用追了。” 耳机里传来一阵杂音,非自然现象的干扰,是姒今做的手脚。她放任这个幼稚的追击计划,其实只是想完成这个短距离传送,根本没有让他们帮忙的意思。 她的计划一直在心里,从来没有把旁人考虑在内。 两边的学校到了午休时间,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涌出来,漫天漫地的稚嫩声音说说笑笑地经过,车里却陷入了死寂。前方宾利扬尘而去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周思诚的神情凉得像棵月光浸透的寒松。 他转头,破天荒地问周岳:“有烟么?” 有,大卫杜夫。周岳烟瘾大戒不掉,就一直抽这种味道好闻的,偶尔一支,周念就很少说他,只有在姒今面前抽,屡试不爽地被掐掉。 周岳迟疑地给他点上:“怎么想起来抽烟了……” 红大卫的滤嘴有股咖啡因的味道,烟雾轻逸,又迷蒙又清醒。 周思诚郁在肺腑的那股气终于呼出了身体,突然笑笑:“附近有没有香烛店,开过去。” ※※※ 杨敬突然看见在自己身边现形的姒今,吓得魂都没了:“沈,沈小姐?” 姒今坐在车窗边,静静望着疾退的风景,慢慢转过来对他微笑一下,戴着枚祖母绿戒指的手去抚了抚他的衣领:“不用太紧张。我只是好奇,杨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她这是指责他办事不力?杨敬没表现出来,脖子却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没,没。沈小姐,你要的尸身我都找着了,已经报给钟管事了,钟管事说他过两天就来提货的。” “哦,找着了,真找着了么?” 姒今念书似的重复,气息幽幽,他觉得她每丝笑每缕眼波都瞅着瘆人。 杨敬直愣愣点头:“真找着了,沈小姐难道是要亲自看?” 姒今悠然坐着闭目养神,让他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杨敬坐正了,刚才那一会儿的慌乱过去了,一个劲捧她:“沈小姐最近气色不错,好兆头,好兆头。” 又是气色,一次两次的。 姒今嘴唇都没动几下:“我以前气色很差么?” 沈小姐气色当然不好,之前一段时间白发多,还惧火,每次出现的时候时好时坏,这回倒是没这毛病了。杨敬心道坏了,女人都不喜欢被人说自己形容枯槁,他这是触了雷了。 他赶紧补救:“不,不,沈小姐一直是国色天成。” 姒今呵地笑出了声,冷冷一下,眉眼都笑得拧着。 这况味……怎么不像是高兴呢? 杨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扭头背着她,表情冷下来,目光陡然变得阴狠。杨家世代为商,称雄一方,他心底也是有傲气的,被沈眠婴这样的怪物操控了这么久,他怎么能甘心?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祖上曾因救他大伯公,听过庇护杨家的一个道士的话,去收不腐的女尸。这事是杨家这一脉的秘辛,他爷爷临终时什么都没交代,竟然告诫他,不可不信鬼神。他以为老头子老糊涂了,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沈眠婴那样的人。 他唏嘘地想起沈眠婴找到他的那一天。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从年少步入中年,她竟然和现在一样年轻。 ※※※ 周岳搬了两大箱的蜡烛到周思诚的公寓。他的书房很有古韵,有一张仿古的棋榻,上面本来是木格的棋谱,这会儿铺了一层隔热材料,摆满了蜡烛。 做完这一切,周岳就告辞了,临走咂咂嘴:“哥。”说了一半,后面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了。周思诚温然笑了笑,挥手让他出去。 他坐在棋案边,对面坐的是全无知觉的“姒今”。他点上了蜡烛,守在火光旁边。 书房拉上了窗帘,昏暗阴凉,时间像冬日的河水般流淌得缓慢。 他表情看不出异样,打开手机刷社交网络。朋友圈第一条是萧妤发的,她知道他爱看书,算半个文艺青年,总是投其所好转一些书摘,而且多数能读出些隐晦的暗示。这回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一句话: “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流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 配图是一张先锋摄影,冷色调,和面前暗沉光线里的暖光格格不入。 他干脆关掉电子设备,专心守着烛光,添香一般换着点。天色渐渐暗下来,七八根白烛的光融在一起,照亮姒今苍白无神的脸。 眼底恍惚,烛光竟然连成了一副图画。 画面渐渐清晰,随着烛光摇曳而轻动:那是一个类似生鲜冷库的地方,白色的塑料填充墙,冒着寒气。巨大的仓库里,停着一副副棺材,青石的颜色,整理排列开来,一眼竟然望不到底。 有两个人在里面行走,一男一女。他好像能获得其中一个人的视角,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棺材里躺着的一具具尸身。泛青的皮肤,嘴角耷拉着,千人一面,眼睛虽然都合着,却总觉得他们在看着自己。 那是冷寂里的一双双眼睛。 他忍住心中的不适,没错过画面的任何一帧。最后背景突然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行走的女人,她顿住脚步,慢慢地回过了头。 姒今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了眼。 她回来了。 满桌的烛光猛地一晃,把画面都晃散了。 周思诚皱眉:“刚才那个是你?” 旁边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是杨敬。这不是一个虚构画面,是她出现在这里前的图景,因为在传输过程中,所以他才能看见。 姒今饶有兴味地低头拨弄烛火:“什么刚才?” “刚才,我看到你跟杨敬,在一个摆满棺材的地方。” 姒今手指突然一滞,灵力无以为继,被拨开的烛焰晃回来烫到了她的指尖。 她收拢手:“你能看见?” 他还以为那是她刻意共享的视角,原来她不知情么?可是上回在张是民家,她从镜子里出来前,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出现。难道说,这是他自己的能力。 姒今神情阴晴不定,突兀地笑了下:“你点那么多丧烛做什么,怕我跟人同归于尽?” 她转移话题的本事总是僵硬又不容置疑。周思诚勾了下唇:“怕你迷路。” 他想起杨敬那辆着火的车:“杨敬也没事么?” “留着他还有用。”她属火,传过去的一瞬间会助长火焰,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却是在行凶。姒今打了个呵欠,起身要走。 周思诚终于没忍住,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纯粹是犯贱,她都已经用这种方式把人排除在外了,他居然还是还这么爱管闲事。 没想到姒今居然转身了,无所谓地又打一个呵欠:“我在杨敬身上放了一个东西,一劳永逸。” “什么?” 姒今转了转眼珠子:“真想知道么?” 他不说话。 姒今笑得像个捕猎者:“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一直这样不肯吃亏,到蛮横的地步。周思诚顺着她:“什么要求?” 姒今拿一种威胁的语气说:“我不久就要走了,走之前这段时间不想被人打扰。你少让你的红颜知己进这屋子。” 周思诚反应了下才发现她说的是萧妤。她还是记仇的,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下那一巴掌。他眼底柔和了些:“好,说吧,你给杨敬施了什么法术?” 姒今扑哧笑了:“窃听器。” 他一愣,去拿手边的设备,戴上耳机,里面果然传出一个男声。衣服抖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公务的交谈声……他抬头去看姒今。 作恶的欢喜让她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平素冷冰冰的眉眼此刻竟有种属于少女的娇蛮。她仪态万方,俯身吹灭了一桌烧到头的蜡烛,看向他时眼底还留有残存的笑意:“之后都劳你留心。” 他苦笑:“你这是在给我找点事做?” 姒今说得理所当然:“你不是想有点事做么。” 她风轻云淡地转身而去,他张口想再问详细些,她却淡淡留下一声: “明天去找周念吧。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醒醒了。” 第34章 叁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当晚,周思诚睡到一半心神不宁,又起夜,去了书房点了一片蜡烛。 傅简当初通灵的时候用过“火柴、头发”,火柴应该代表火,可以用蜡烛替代。周思诚从梳子上绕下来一根姒今的长发,在蜡烛上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摇曳的火光,烛焰还是烛焰,没连成什么图画,一点异象都没有。 那白天见到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他等了许久,终于把半截没烧完的发丝扔进了烟灰缸,心里头烦躁,他居然大半夜不睡来做这种事。 他把蜡烛一根根盖灭,脸色铁青地回客房。 中间经过姒今在的主卧,里面传出说话声,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晰。一开始当是她梦呓,听久了才辨别出那声音的冷静清醒,一句接着一句很有条理。 她在跟人打电话。 这么晚了,她能联系的人统共那么几个。周思诚最后又没忍住犯贱的*,拿出手机拨了傅简的电话,果然——“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他放下手机,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关了上去。 ※※※ 翌日,果然见到了傅简。他不是一个人出现,还带上了周念。 周岳听说姒今有意要治好周念,兴冲冲一大早赶去疗养院办出院手续,恰好撞见傅简。两人殊途同归,一起去了周念父母出事的安森小区。 安森每一栋都是个独立的院子,此刻打开院门,里头栽种的花草荒败,大冬天连飞虫都冬眠,乍一看没一只活物。 周岳横抱起躺在车里的周念,板板正正地说:“念念,回家了。” 傅简都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搭手帮他开门。他跟周岳也没什么好聊的,看着人家一对小情侣,就算其中一个不省人事也能顺畅无阻地你侬我侬,觉得这世界有时候也蛮有趣。 三个人一起等了半刻钟,姒今才打着呵欠进来。周思诚给她推的门,她倒先一步迈进来,久无人住的屋子里灰尘味浓重,她一进门就矜贵地皱眉。 周岳最烦她这娇气又跋扈的样子,告诫自己忍这一时:“怎么这时候才来?” 姒今一脸没睡醒,凉飕飕瞟他一眼:“急什么,人不是还没到齐么?” 她把大衣脱下来,闲庭信步打量这屋子,外面的花草枯槁,客厅壁画上的兰花倒是四季常青,附几句雅诗,落款某某年某月周清盛所作,底下一枚印鉴。周清盛是亡故的男主人,看来周家经商有道的同时,还有舞文弄墨的家传。 周岳左右瞧瞧,还有谁没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院门明明虚掩着,有人摁响了门铃。 他冲出去一把拉开门:……顾容? 来人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挺时髦,剪裁得颇具个性的白色长裤,配撞色系的大衣,拎一个白色birkin,没有时尚感的人很难把这一身穿好。 顾容大方伸手:“周岳,好久不见。” 周念做发型常去她那里,周岳每次都陪着,一陪四五个小时,想跟顾容不熟都难。不就是个造型师么,怎么还跟姒今搭上边了。 他揣着糊涂把人领进门,傅简先迎上来跟她握手:“顾小姐。” 顾容跟他打招呼,视线却是往里瞥的,幽幽掠过周思诚,再掠过姒今。傅简转身向姒今介绍:“这位是通灵师,顾小姐,听说你们认识?” 姒今没反应,倒是顾容笑了笑:“有过一面之缘。” 姒今态度疏淡,起身往楼梯走:“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 周念魂魄离身,需要在她出事的地方施法。周岳把她抱进当初她被人发现的那个衣柜里,姒今面无表情地握住周念的手。傅简让其他人退后,自己给顾容打下手。 顾容从birkin里取出朱笔符纸,染了丹蔻的红指甲捏着一对白烛,有种诡异的矛盾感。 周岳脸皮子抽抽,就靠这两个女人,真的能成? 顾容转身道:“等会儿我点上蜡烛,就算开始了,最好有亲近的人能帮着把周念唤回来,你和周思诚谁来?” 周岳自告奋勇,当然是他:“怎么唤?” 顾容挑挑眉:“喊她的名字,帮她回忆她印象深刻的记忆,多提点让她在乎的事。这次的办法没有先例可以借鉴,也就是说要做好失败的准备,明白?” 就知道不是百分百能成。周岳咬牙应了:“我明白。” 这间屋子出过命案,又久无人气,点上白烛时更显得妖异。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跟周念相遇的经过。说来也是此生可称可道的经历:那时他还是个道上混的愣头青,凭着一身本事挺受上头赏识。有一次上头绑了一票大的,命他带几个人看守一个人质,他算个小头目,过去跟人喝白干推牌九,也没在意绑的是谁。 直到底下一个马仔跑来跟他禀报:“岳哥,那女的说她也要来推牌九。” 周岳嘴上叼的烟都笑掉了,听过人质哭爹喊娘的,闹绝食的,色诱绑匪以求逃脱的……没见过要来推牌九的。这玩的是哪一手? 他亲自去仓库里看那人质,是个十几岁小姑娘,一身毛绒绒的衣裳穿得像个雪团子,见人就笑。周念眼睛又大又水灵,笑起来就是个又蠢又可人的邻家小妹。 他问她:“会推牌九吗?” 周念眨巴两下眼睛:“不会啊。”底下哄笑一片,她哼了一声,“不会就不能教我啊?我都在这好几天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能跟你们玩吗?” 旁边一个马仔笑完了,还挺藐视她,转头说:“岳哥,别着这小娘们的道。这年头小姑娘都看多了安全教育片,警方教得可顺溜了,什么麻痹敌人,争取逃脱机会。” 周岳呵了声,吐出口烟圈:“我们玩的都是大的,你有钱么?” 周念摊摊手,只眨了下半边眼睛:“你们不是要我爸妈来送赎金么,那么多赎金,不够我玩啊?” 要不怎么说以貌取人呢?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都撂下这话了,周岳突然就笑开,掐灭了烟:“成,爷陪你玩儿。” 一群大老爷们把牌桌搬去了仓库里,里头昏天黑地也看不出白天黑夜,就这么玩了好几天。周念还真一点耍花样的意思都没有,该吃的饭照吃,该玩的照玩,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偶尔牌桌上老爷们玩嗨了爆几个粗口,那她开玩笑讲黄段子,周念脸色不好,周岳下意识替她把人瞪回去。就瞪了这么一回,她把他当恩人似的,贴上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周岳笑岔了气:“我说小姑娘,你不会是变着法套我的名字,好以后举报我吧?” 周念努努嘴说:“没意思。”还真就要走了。 周岳突然就唉了声,把她喊下来,说:“周岳。我叫周岳。” 周念喜笑颜开:“我叫周念,我们俩还一个姓呢,多有缘分。” 周岳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蠢的人质了:“安全教育片里有没有教你不要跟绑匪套近乎?” 周念像动漫里的少女一样摸摸他的头:“没有呀,你又不是绑匪,你就是给绑匪打下手的。你长得这么帅,为什么不换个好一点的工作呢?”听到这里还挺窝心的,结果没等他问她什么工作,周念认真的说,“我有好几个有钱的阿姨,她们不嫁人,就专门养你这样的。” 周岳:“我x你妈。” 后来他脱离组织金盆洗手,多少人问他为什么,就为推了三天牌九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她被送走的那天,几个手下拿绳子把她捆了,为了不让她辨认出据点位置,出门前还要给她套上个头套。一直乖乖听话的她突然就挣扎起来了,拼命地锁着脑袋躲。那群马仔跟她打牌打熟了反倒不好意思对她太凶,就嘴上发狠吓唬她:“别乱动!这是送你回家呢,再乱动别怪劳资撕票。” 周岳点了根烟在后面看着,突然把烟踩了,上去把人都挡开,亲自给她套。她突然就乖了,眼睛里含了一包水,白皙的脸上红红的都是被刚才那些人刮蹭的。 周岳给气笑了:“那病怎么说的来着,斯德哥什么摩?你不会是脑子坏了,还舍不得走了吧。” 周念声音清澈:“斯德哥尔摩。” 周岳手一顿,盯着她没话讲了:“你特么有病吧?” “就是上面那个病。”她声音很轻,不让别人听见,却掷地有声,“我喜欢上你了,跟我走吧周岳。” …… 回忆起来没完没了,本来挺阴森凝重的氛围,全被他这个无厘头的故事给毁了。连护着白烛的傅简都笑了一声。那厢顾容正在以朱笔作符,一笔一划勾勒得极慢,一个故事讲完才终于画到了底。符纸上的图形看不出章法,可总让人觉得莫名地熟悉。 她手一挥,白烛的烛焰突然扬起一寸高。 一直冷眼旁观的姒今突然皱眉,手还紧紧攥着周念,却突然抱着小腹蹲了下去。 她这个痛苦的模样,周思诚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在闽东墓中,她中了沈眠婴留下的引魂符的结果。再去看顾容手上的那张符纸,笔迹新,朱色润亮,但画的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一张引魂符! 第35章 叁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说要救周念,没说要怎么救。因此看见这张引魂符,他的第一反应是顾容起了歹念。但再一想,姒今当时如是说——“我游离在阴世和阳世中间,是个绝佳的导体,阴间的小鬼不看路,想通过我来到阳世,引魂符就是给它们指路的。可惜死了的人怎么能还阳呢?都是妄想。” 死了的人不能还阳,但周念不同,她的生魂在天地间游离,等着归窍的一天。 难怪顾容说没有人用过这个办法,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等于是在引阴魂上身,一个个筛过去,姒今的身体就是那个筛子。周念能及时归位是最好,可是如果她找不到路呢?如果持续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属于周念的那缕精魂呢?那种万蚁蚀心的痛觉他是体会过的,每分每秒都让人痛不欲生,姒今知道会用这个法子吗? 他抬头去看姒今,目光里蕴着痛色,灵气的一双眼像蒙了阴翳,尽皆黯淡了。她忍耐到极致却尽力不表露,神情决绝到冷漠,对自己的冷漠。 她知道。 周岳看姒今铁打的一个人居然成了这模样,也慌了:“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武侠小说里不都写了么,走火入魔邪风入体,就是这个样子的。 顾容引动那符咒,对她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消耗,分不了心管这边。只有傅简还得空观察,他的眼睛能看见无数烟气扭曲成魂形不断侵入姒今的七窍,就像刚开始学医时看着别人被扎针,明明扎的是别人,自己心尖上会跳一下,恍惚觉得疼。 腕表上的分针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转动,姒今原本是站着的,突然踉跄了一下,撑住了双层衣柜的隔层。 傅简不确定地问顾容:“还要继续吗?” 顾容看了眼姒今,她无所触动,只好去看周念的两个家属:“没有成功的迹象。引魂咒不能用得太频繁,这次放弃的话至少还要再等几个月。你们看呢?” 周岳当然不想轻易放弃希望,但是总不能逼人太甚,犹豫不决地看向周思诚。周思诚默了片刻,突然往前走到姒今身边,问顾容:“如果她承受的压力小一点,持续时间能再长一些么?” “能,不过……”顾容没说出这个“不过”,就看到了他的神情。她大概能猜到他要做什么,她的出声提醒显得很没有必要。 果不其然,他坐在一边,把意识恍惚的姒今抱到自己身上,像拥抱爱人一般紧紧抱住她。不过知情人都知道,他拥抱的是痛楚。 熟悉的,千万条电流从每一个毛孔往神经末梢钻的痛楚。 可是这次不一样,曾经他只觉得百爪挠心,这一回却无比地清醒。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丝痛都是有情绪的,每一根往他肺腑上扎的针,都有着不一样的形状与感情。有些阴冷冰寒刺骨,有些哀怨如泣如诉,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弥漫到心头时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灼烧,如火在烤。 无光的烈火里,他像是堕入了梦中,看见了小时候的姒今。 六七岁的模样,脸颊微微的婴儿肥,清秀明快的小姑娘。她穿着布衣裳,裤脚挽了起来,露出两截细瘦白皙的脚脖子,在河边走。 下过雨,地上湿滑,她走不快,手里扬着枝芦苇,边走边喊:“三哥,三哥等等我。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原来她也是过过普通人家的日子的。前面走着个甚高大的男子,没回头,不动声色地放满了脚步:“快了,咱们这回去给太婆祝寿,太婆那有糖糕吃。” 镜头一转,岸堤上的姒今突然不见了,只有那个男子焦急地在岸边呼号。他沿着河岸上溯寻找,看见岸边有湿泥滑蹭的痕迹,慌慌张张地跪在岸边看,喊小妹,小妹。那水下咕咚咕咚冒着泡,影影绰绰看见人影,是已经昏厥了下沉的。 临海多船工,闽人信妈祖。寿宁这一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掉进水里的女童,那便算是祭给妈祖的供品,不能救,死了也不能把尸身捞上来,整个人都归了天后娘娘。 人从溺水到身亡不过那么几刻的时间,他已经耽搁了太久,再这么一犹豫,原本该有的生机也没了。 等到那唯一的起泡都没了,水面安静,芦苇萧萧。 男子颓然地坐倒在岸边,脱力地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画面模模糊糊的有些衔接不上,有一个老道士不知怎的出现在他身后,对他说:“这是孽,你要还的。” 男子被抽了魂似的喃喃:“是我害死了小妹。” 老道士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死不是业障,活才是。从今以后她是你的债,你要背一辈子。”他截一根芦苇点了点水面,“水里的女娃不是普通人,要她死,没那么容易。” 再后来,便是老道施法将姒今提出来,已经全无气息的死人*在岸边躺了一会儿,胸口竟突然又有了起伏。 男子骇然地后退:“她没死?!” 老道兜着手摇头:“不,她死了。我说了,她是你的债。” 画面一变,姒今睁眼醒了过来,茫然无知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三哥,我这是怎么了,是你救我上来的么?” 做哥哥的昧着良心点头,做妹妹的倒担心起来:“阿妈说了,掉进水里的小孩子不能救的。三哥,你这是冲撞了妈祖娘娘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惨白,惶惶然摇头:“不会的,没事的,咱们把衣服晾干净了再回去,这事谁也不要告诉,知道了吗?” 姒今懵懵懂懂地点头,不经意看见他身上的衣裳,竟都是干爽的。 …… 做了这么长一个梦,身上的痛反而没什么知觉了。 周思诚再清醒的时候,那股掣肘四肢的痛楚恰好消退了。顾容收了势,去把蜡烛吹灭,周岳和傅简眼神不同,却都意味复杂地看着他。 或者说,他们。 周思诚连忙低头去看怀里人的状况。姒今鬓发被虚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双目合着,安静地靠在他肩上。据说命好的人在梦里也会甜甜微笑,可她连没有意识的时候,眉心都微拢着,仿佛触手可及处全是噩运。 引魂咒结束了,他身上卸下重压,抬眸问:“成功了吗?” 周念仍然是软绵绵的安睡模样。 顾容用眼神指了指姒今:“成功与否,得问她。” 傅简怕周思诚不明白,解释说:“我看见周念的影子出现了,附进她身体里。那时候姒今正好昏迷,顾容掐着这个点结束了引魂咒,就看她们俩醒来时候如何了。” 周岳顾不上这些了,上来推推周思诚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肩,确认他没事,松了一口气:“哥,你真是吓死我了。这种邪乎的法子,姒今能消受,你个*凡胎的凑什么热闹。要是念念醒过来了,结果你垮了,我怎么跟念念交代?” 周思诚轻轻把人安顿好,命周岳看着两个没有知觉的人,避而不答,说:“我去送送他们。” 指的是顾容和傅简。 两人知情知趣,退出房间,跟着周思诚一起下楼。周思诚对他们礼貌道谢,傅简摆摆手:“我是受人所托,拿了好处的,谢就免了。” 顾容却来了兴致,嫣然一笑:“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可真生分。” 周思诚默了默,才低笑:“是老朋友了,只是不知道老朋友的能耐。” 他还当姒今第一次见顾容时的疑神疑鬼是嘲弄他有女人缘,真相比他的臆测可圈可点得多。 顾容不勉强,给他这个接受的时间,话说得落落大方:“找个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个事。” 是该谈谈,可他最近已经没这个心力了,只含糊其辞地说一声“好”。 回去时,周岳已经把两具身躯搬上床。他怕出什么问题,不敢分开姒今和周念紧握着的手。周思诚一回来,姒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两个人神经都紧绷着,身子都一起往前探了一下。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丝少女的慧黠,嘴角微微翘着,乍一看还以为是周念。可是下一瞬,她的眸子冷却,嘴角又是僵硬到锋利的弧度,眼珠子转到周岳的方向,对他说:“你出去。” 周岳本来还挺感激她的,这么一来心底又窜起一股无名火。成,出去就出去呗,真是没法跟这女人热络。 他带着怒气关上门,没好气的一下。 姒今不在意地坐起来,慢慢松开周念的五指。周思诚这会儿有很多话想问她,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她抢先了,说:“这件事不用告诉周念。” 言语里仿佛笃定了周念会醒。 “为什么?” “我没兴趣当谁的救命恩人,就说是她自己醒来的吧。要么就是傅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她说着说着都有几丝调侃意味,突然又抬起眼睑,眼睛慢慢眯成一条危险的线。 她的声音淬着寒:“刚才,你看见什么了?” 第36章 叁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周思诚以为那又是他自己出现的幻觉,她是不知情的。 没想到她听完他的叙述,神情淡淡的仿佛无所触动,眼底却有一簇光稍纵即逝。没等到他问,她拢了拢上衣,床下没找着鞋,便赤足踩在实木地板上,路过他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个冷漠疏离的态度,他一时没有适应过来。 再一想,她这么急着把周念的事了结,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找着了杨敬这个突破口,马上可以接近沈眠婴,要忙自己的事,他这边的小插曲当然要解决,才能走得了无牵挂。她断得彻底,连周念的感激都不想要,两袖清风一身清净。 雨天躲过同一处屋檐,现在雨停了,桥归桥路归路。 确实应该是这个道理的。可是他看着那个无牵无挂的背影,百转千回,化成一句:“至少能念念醒了再走吧?” 姒今果然停住了,眉头皱了皱,还是答应了。 毕竟是早就谈好的条件,她送佛送到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掩饰,僵持着竟然有几分尴尬。姒今挑起眉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只好故作轻松:“饿了没有?请你吃顿饯行饭吧。” 姒今玩味地看着他:“不用守着你妹妹么?” 他的目光明显偏了偏,不自在地说:“这里有周岳看着。” 姒今笑笑:“好。” ※※※ 饯行饭还是选在翡冷,她办过寿宴的地方。 她办寿宴是在初冬,可当初孙清岷把她请出来,却要的是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的血。现在回想起来,周思诚也觉得对不上:“我还以为五月初八是你的生辰。一般不都是这样的么,需要同月同日生的人血。” 姒今懒洋洋靠在玻璃墙上,笑了笑:“五月初八,不是我的生辰,是我的忌日。” 听着说不出的怪异,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你面前,说“那是我的忌日”。 晌午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出色彩,模糊地映在她脸上。姒今晒着暖阳,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你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是我死的时候。”她宁静安谧地笑着,“只有人才有资格说死。我也是死过的。” 一切都是那次落水之后,她开始慢慢发现自己跟常人的不同。她的愈合能力变得出奇地强,膝盖磕破了,半天就能好,手指划破了,一会儿就看不出痕迹了。所以她一直觉得,那天才是她真正的忌日,她噩梦的开始。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今天脸色不好,只是姿态的慵懒掩盖了虚弱。 他问:“那你呢,你什么都没看见?” 姒今缓缓睁开了眼,瞳仁定了一会儿,轻轻说:“你真想知道吗?” 她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意识浑浑噩噩时看见的画面,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只有一个人她认了出来,那是少年时的周思诚。 “说吧。” 姒今居然犹疑了一下,才慢慢道来:“我看见一辆车,冲出了路面。车里三个人,一个是你,还有两个是一对夫妇,我猜是你亲生父母。” 他看见了她童年时的画面,相应的,她也看见了他的。 周思诚颔首,眉宇郁沉:“应该是。就是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双亲。” 下一句,她停顿了很久,才抬眼去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画面里,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她的目光有种莫名的警惕:“你有没有想过,那么严重的车祸,两个死者都是当场身亡,你为什么能毫发无伤?” “你在怀疑什么?” 姒今勾唇笑了笑:“要不是你身上一丝阴气都没有,我都要怀疑,你也是个死人了。” 其实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幸存太奇迹,奇迹到被送到医院时只受了皮外伤,而且记忆出现了短暂缺失,不记得当时车是怎么失控撞翻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块凭空出现的玉。 侍应生上了餐前面包,两个人都没有去动。 周思诚望着窗外深出一口气,问:“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问他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分明就是因为自己看见了这幅画面。 姒今掰开松软的面包,去蘸蘑菇酱:“当个凡人多好,犯不着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普通。以后你就会知道,追悔莫及。” 这话说得霸道,让人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他竟然没有反驳欲。因为不得不承认,在他心底也有一部分,捧着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回到那个平凡而安全的世界,不要再试着参与她的一切。 心里百味杂陈,他要了一瓶红酒。饯行怎么能没有酒,只是不知道她喝不喝得惯。 姒今没介意,跟他碰杯,听他讲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没有证件,要在各地行走只能靠包车,飞机火车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全都不能坐。又说包车花钱,她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从他这里要救周念的酬劳,应该够她撑上一阵。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她再遇上类似“为什么坐车要系安全带”之类的事,尽可以继续来联系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 说了一大通,最后他想起了什么,打住了,问:“你需要这些么?还是靠施几个法术就好了?” 他喝得有点多了。 姒今没笑意,淡淡地瞧着他一杯一杯下肚。沉默的一场筵席,她到最后时突然微笑:“相逢一场,给你唱首歌吧。” 周思诚根本想不到,有点受宠若惊:“……好。” 她开始唱。 声音很轻,浅浅的低唱,柔和悠扬。古老又朴素的曲调,从未听过,唱的是一首词:“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她没有机会读很多书,这些词曲也就是小时候学来的,其实并不是很懂,只记得是一首送别的曲子。 只要是送别就可以了,以后不会再见了,周思诚。 ※※※ 周思诚回到安森小区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酒气。周岳本来还奇怪他去哪了,这会儿见他一个人回来,问他:“老妖婆……”想想又改口,“姒今走啦?” 对,走了。一般人话别时千里相送,再不济也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越走越远。但她走得利落潇洒,干脆凭空消失,连个目送的机会都不给人。 他头发沉,只想得起来一件正事:“你今晚住这里么?念念这样不好搬动,这屋子说不定有利于她恢复,醒来之前就留在这里吧。” 周岳点点头,突然一脸严肃:“哥,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念念她……好像有点不对。” 周思诚一下清醒不少:“哪里不对?”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周念的小臂。以前没发现,刚才他守着周念的时候,偶然瞧见她手臂上有个红点。撩开袖子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条红线,色泽鲜亮妖异,弥散着血丝,仿佛是一条有生命的蛊虫。 周岳有点手足无措:“以前没有这条线啊,是不是顾容弄错了,念念的状况又更差了?” 周思诚思考了一瞬便摇头。不像是弄错了,姒今那样子显然是笃定了已经成事,才会那样没有负累地离开。 他问:“联系傅简和顾容了吗?” “傅简说他也不清楚。顾容只跟我打包票说她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问她这算怎么回事,她说她只负责让念念的生魂归位,生魂归位了不代表就健康无虞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思诚的表情冷了下来,揉了揉眉心:“她是说,念念还中了别的招。之前是因为念念生魂没有归位,算半个死人,所以问题没有暴露出来。现在念念要恢复了,问题就出来了。” 周岳自己也琢磨出来了,只是抱着丝侥幸,此刻听他再解释一遍,又暴躁又崩溃:“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下姒今都走了,顾容也没一点帮我们的意思,念念怎么办!” “先不用急。” 怅然,又觉得可笑。兜兜转转一圈圈,居然又回到了无计可施的原地。 他竟然笑了笑:“今晚先守着吧,一切等念念醒过来再说。” 第37章 叁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第三十七章】 杨敬搁置尸身的冷库在中环外,姒今这一晚就住在附近。她记住了周思诚的叮嘱,没有证件,只好去没有和公安系统联网的小旅馆。前台是开旅馆的老板的女儿,态度散漫,递个圆珠笔给她,让她写名字,身份证号,联系电话,和生日。 姒今指着最后一项:“要填这个?” “哦,办了会员卡,生日当天来住能打折的,你办卡吗?” “不办。” 姒今拿出手机,把周思诚的身份证号和联系电话抄了上去,名字还写的是自己的。 前台小姐给了房卡,拿过登记簿一瞧,这名字,还挺有意思的。一抬头,姒今已经准备上去了,柜台上一个银色的闪闪发亮。 照平时她也不这么拾金不昧,但这手机是住店客人的,想着姒今总会回来讨,就拿起来喊人:“小姐,你的手机掉了!” 姒今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她只好追上去拉住她,把手机递过去:“给,你手机掉了。” 姒今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瞥了眼手机:“替我扔了吧。” “扔了?!” 是,扔了。姒今都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上楼了。 前台小姐站底下,怎么瞧怎么奇怪。这女人穿的一身高档牌子,举手投足透出经济条件的优渥,这种人怎么会来住她们家小旅馆?手机也是,好端端一个苹果机,说扔就扔了。她耐不住好奇,解锁了她的手机,显示有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是傅简,只有一个字:“好。” ※※※ 周念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坐着的是周思诚。 他看着手机屏幕出神,上面是一张偷拍的照片,杯盏间一个女人模糊的侧脸。吃那顿饭的时候他还是没狠下心,拍下了这张留念。原本担心姒今的特殊体质,可能会不能成像,幸好是可以的。 突然间,床榻上的人嘤咛了一声。 周念缓缓睁开了眼睛。和第一次醒来不同,那是只是意识模糊地喊了几个名字,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回醒来时,她的眼神出奇地清醒。 何止是清醒,那样冷寂淡远的目光,乍一看竟像是姒今。 但再一瞬,属于周念的灵动可人就回来了,懵懵懂懂地喊他:“哥哥……” 周思诚连界面都没来得及退出,立刻去看她:“念念,你醒了?” 周念大抵头有点疼,一只纤细的手去捶了捶自己的后脑勺,迷茫地问:“我这是怎么了?”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突然全身缩了一下,一把拽住周思诚,“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我看见一个好可怕的女人,突然闯进来……像电视剧里一样,样子那么年轻,头发全是白的,就是个女魔头。” 周思诚按住她的手安抚她:“念念,你先不要急。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了。 她在楼上房间里跟周岳发微信聊天,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周母喊她吃饭,她应一声“来了”,就又抛之脑后。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没电了,她才下楼,从楼梯上下来,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一家人好好的在吃饭,窗户突然开了,阴风阵阵,怎么关也关不牢。周父去关的窗,僵持久了就让周母去看。两夫妻只关心那扇诡异的窗,没发觉屋子里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 可周念是正对着她的背影的。那女人一身红旗袍,绣了白牡丹,穿得像个民国歌女,长发却尽是斑白,在夜风里扬起,妖异瘆人。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是叫周清盛?” 问的是周父。两夫妇回过头看见凭空出现的女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贴着窗框。周念捂着嘴不敢喊出声,楼梯是下不去了,她只能躲到楼上,在墙后面偷偷观望。 女人转过了头,标致的一张脸,眸子森冷可怖:“二十年前你们救了个和尚,俗名叫聂远生,有没有这事?” 周念吓得脸色煞白。聂远生,说的就是青叔,爸妈一直说青叔是个高人,给自己家带来福运。也是青叔施的法,让周母能生下她。所以虽然是周家当年救了青叔,可真要算起来,青叔对周家也是有大恩的。 但是没想到,青叔还有这么个仇家,不人不鬼,来寻仇。 她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她还没有被发现,一定要尽快把消息传出去。为了不让那个女人察觉,她走回房间的速度很慢,去拿落在周思诚房间的手机充电线。她插上电源,手机充到5%开机电量的过程漫长得仿佛过了数百年,楼下只传来过短暂的尖叫声,是周母发出来的,戛然而止。 周念心里已经猜到出了什么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手机是她的救命稻草。直到她终于能开机时,一个苹果的白色图标亮起来,走廊上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吗?怎么会那样轻微,像某种昆虫在爬,缓慢又清晰,刺激得人心里一阵发憷。 周念这时候全身都在发抖,身后正好有一个四开门的大衣柜,她无处可逃就躲进去。里面很空,只有周思诚的几件衬衣,和一个样式古朴的盒子。 那脚步声一点点临近,看情形人就在柜门前了,她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人紧张的时候下意识地想抓点什么,周念胡乱地抓起盒子,把盖子抓倒了。 里面漏出一捧清光,是一块碧青剔透的翡翠。她攥在手心祷告,不要被发现,不要被发现…… 可是事与愿违,柜门被隙开一条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在随着那道光线的出现而流逝。一张阴森恐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青年白发,皮肤白得不像人类,眼珠子占据眼眶的五分之四。女人腥红的唇轻轻勾了一下,下一秒她就没有意识了。 周思诚听得紧皱着眉。 周念抱着他的手臂追问:“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哥,你说句话呀,爸妈怎么样了?” 周岳在门外听完了全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一幕。周思诚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慰她:“爸妈不在了,你没事就好。” 周念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周岳上去握住她的手:“念念你别哭啊。你知道这些日子我都是怎么过的么?就盼着你能醒过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好跟伯父伯母交代啊?” 周念像块石头,肩膀僵硬,哭着哭着垂下了头,指甲狠狠嵌进了肉里:“我当时应该下去看看的,下去救爸妈……” “别说胡话了!你当时能干嘛啊?你一个小姑娘,去送死吗?” 周念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整个人渐渐软了下来,伏在周岳怀里恸哭。周岳抱着她,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每句安慰的话听着都像风凉话。哪有那么轻巧呢?以前那么活泼娇蛮的女孩子,乍然从一场大难里醒过来,陡失怙恃,能平静对待才奇怪。 两个大男人都这么静静陪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恢复过来,问起后来的事。周思诚从青叔突然出现,要他找一个叫孙清岷的和尚开始,把后面的故事都变了个样。姒今不想让周念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就把有关于她的全都隐去,只说是孙清岷有救她的办法。 周念还是不能接受青叔这两个字。那个女人问的那句话烙在她心底,让她偏执地觉得青叔这一整个人都是不祥的,给周家带来了灭顶的噩运。 但她从小对灾祸的接受能力比常人强些。就像她被绑架,却还能跟绑匪打成一片,那是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真纯良,盘算着要逃脱。现在也是一样,她还是伤心难过,可是经历了那一阵崩溃之后,眼神茫然,去握周思诚的手:“哥……我们以后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 “周家是你的,现在整个周氏都要靠你撑。萧妤她爸和董事会那些人看着昔日情面,没这么快对周家落井下石,但也只是一时。你先把身体养好,以后的事再作打算。” 他翻过周念的手腕,去看那条红线,竟然又消失了。 周岳安抚着她让她再歇一会儿,问她要吃点什么,自己去帮她买。但是周念这时候一点食欲都没有,整个人失去了支撑颓然坐下去,视线正好对上周思诚暗了一半的手机屏幕。 她瞳仁陡然睁大,像触摸蛇蝎一般轻轻点了一下手机屏幕。屏幕一下明亮了起来,照片上的人脸也益加清晰。姒今素净寡淡的轮廓清晰地落入她眼里,还有那双冷寂的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念尖叫一声,不停地往后缩。 周思诚怕她摔下床,连忙揽住她:“怎么了,念念?” “就是她!哥,就是她害死了爸妈!” 第38章 叁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小旅馆的房间虽然简陋,但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姒今站在卫生间那面边角布满水垢的镜子前,面无表情地端详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的轮廓和五官,可是镜子里的姒今,总让她觉得跟自己不同。那是一种细微处的不同,她的眼角是平展的,显得冷漠,镜子里的她眼角却是隐隐上挑的,只有生性明朗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笑眸,即使不在笑看上去也欢欢喜喜。 这种精气神的变化,是从救了周念之后开始的。 姒今没法解释这种变化。 她暂且抛之脑后,从包里取出一根蜡烛,在洗手台上点燃。这时已经入夜,她没有开灯,蜡烛的光虚虚一晃,她的身影就渐渐消失在了黑夜里。 与此同时,傅简在那个冷库外,也点着一根蜡烛。看见姒今出现,他灭了光。冷库外墙是粗糙的水泥,外围半人高的杂草掩着,头顶□□一个摄像头,发着红光。烛光熄灭后,微弱的红色光线尤其醒目。 姒今抬头:“这东西没关系?” 傅简无所谓地笑:“我看过了,都是坏的,摆摆样子。” 按她说的,里头摆的都是尸体,谁吃饱了撑的来偷尸体? 傅简选的地方是个避风的墙角,姒今一言不发地绕了出去,傅简清理完蜡烛点燃的痕迹,跟上去就迎上一阵夜风,连带树梢悬的一轮明月也阴飕飕的。还真是月黑风高夜,适合干这种事。 姒今走了一半突然不走了:“你笑什么?” 她不说,傅简都没发现自己笑了,但也坦然得很:“我这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替你救了周念,你把灵力分我,我好见到我亡妻。我不能开心?” 姒今嗤笑,转头对着卷帘门。 傅简暂时还得供着她,舔了舔唇:“你准备怎么进去?我看过了,大门都是电子锁,要遥控的。你会穿墙么?” “不会。” 姒今伸出手,五指慢慢张开,很快发出机械卡顿相互摩擦的声音。滴地一声响,大门缓缓升了上去。巨大的仓库黑洞洞的吸纳着幽白月光,透出一股森冷腐臭的气息。 她身先士卒,走了进去。 这么大一个尸库不知有多少细菌病毒,傅简忍着心底的不适跟她走进去。他点亮了先前收起的蜡烛,一团暖光照亮的地方有限,肉眼所见之处全是棺木,仿佛看不见边际。 他嗓音发干:“你把灵力给我,要多久?” 不过是个尸库,就让他忌讳成这样了。姒今的神情带了丝藐然:“你这么不想再这里多待,等会儿我选个棺材躺进去,里面原来的尸身可是要你搬走的。你真做得到?” 傅简当然是千不甘万不愿的,但是她行事诡秘,他不敢造次,只说:“我在草丛后面挖好了土坑,就等等会儿运过去埋了。这里泥都是湿的,植被栽过的土盖上去,谁也看不出来。” “那样最好。” 姒今手指拨了拨他举着的烛焰,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的身体软下去,傅简急忙接住,马上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他对四肢的控制都有些僵滞,身为通灵师,立刻就反应过来,姒今附上了他的身。 源源不断的热流涌进他的四肢百骸,有些疼痛,但始作俑者控制得很好,几乎能忽略。如果是他自己来操纵这一切,恐怕就不是剧痛可以形容的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第一次见姒今的时候,她被鬼魂上了身,为什么迟迟不愿意把它驱逐。那个鬼魂身上,恐怕也有她自己的灵力,她主动地吸纳,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痛苦。 周思诚他们居然还以为她是在自戕,真是可笑。傅简这会儿有些庆幸自己没在她面前使太多手段,及时接受了她的交易:这女人的心思深沉,竟到了再亲近的人也触不着边角的地步,如果他还像一开始那样托大,这会儿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十秒,烛焰忽然一晃,他身上的压力泻出,姒今软绵绵的身躯重新有了知觉。她站直了身子,冷冷瞪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 她眼神往棺木上一瞟,傅简便明白了,脏活累活都是他干,搬尸体这事是逃不过了。他能感觉到体内力量的充盈,眼睛都有了光彩,半点没计较她的颐指气使,笑着问:“你挑中哪具了?” 姒今漫步其中,闲闲打量,在一具尸身和棺材尺寸极不合衬的棺木前停下来。里面躺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面色青白,头上竟还扎着两个羊角辫。 姒今悲哀道:“天可怜见。这点年纪就亡故的女孩子,连祖坟都入不了,身后凄凉,还要被拿来充数,死不瞑目。她父母生养了她,也不替她打点打点黄泉路。就这一具吧,你让她入土为安,给她立一座孤坟,小鬼知道报恩,算给你头上积的德。” 傅简听她自言自语一般絮叨,想笑不敢笑。这年代哪还有什么祖坟孤坟,死后一把灰烧尽,还讲究什么入土为安?不过这具小孩子的尸身搬起来容易,他倒是没什么意见。 姒今扶着棺木,突然跪坐下去。 傅简以为她这是孟姜女哭长城,哀从中来,结果一看她脸色,惨白如纸,为她捏一把汗:“你不是吧?”她刚救了周念大伤元气,又在这时候把灵力分给他,他还以为她真强悍如斯,能巍然不倒,原来也只是外强中干。 姒今咬牙笑:“你动作快点。” 他只好从命,嘀咕:“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你这样一来,都不是在装尸体,都快真成尸体了吧?” “废话多。” 傅简没好气地料理完,再出去把那个坑填平。 等重新回到停在小路上的车里,他远远望着那座映在月光下的冷库。姒今已经把大门放了下来,看不出异样,仿佛只是一座堆砌货物的寻常仓库。谁会猜得到呢?此时里面躺了一只百年的女鬼。今日一别,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她这模样恐怕凶多吉少。 傅简替她叹一口气。 月色下,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几乎是同时,一辆货车驶了进来。 ※※※ 深夜时分,周宅一片死寂,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凄厉的声音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周岳,冲进周念的房间,正见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板上,把自己蜷成一个虾米,在地上扭曲地蹭动。周岳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周念伏在他怀里,声音嘶哑:“疼……” 周思诚随后进来,在门口看着两个人,没等他问一句,熟悉的幻觉又出现了——那个全是棺木的地方,漆黑,森冷,散发着腐臭……画面在抖动,只能看见清晰的月光下,映出一张张死人脸。 封闭的仓库怎么会有月光? 他闭上眼,那幻觉仍然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清晰。那是一辆摘了车牌的货车,有人在不停地把巨大的长方体抬进车里,一具具都是棺木。 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回到自己房间,拨通了姒今的电话。打通了,响了十几下,才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接起来:“谁呀?” 她接起来了才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吓了一跳,连忙想挂。结果听到温沉的男声问她:“你是捡来的,还是见过这个手机的主人?” 敢情他是知道的。接电话的正是旅馆前台小玲,这会儿睡意全消,吞吞吐吐:“她让我扔了的……我不知道这手机还有用,我就是还没来得及扔,不是故意占着……” 周思诚涵养极佳地没有打断她:“所以你见过她?” “见过……是我旅馆的客人。” “你旅馆在哪里?” “她晚上就走了的,你来也没用啊。” 周思诚再问姒今的去向,对方果然一问三不知,反而被他问得以为他要追究这部手机的归属,紧张兮兮的。他只好问:“她有没有在手机里留下什么信息,最近联系人是谁?” 小玲警惕了起来:“她是你谁啊?你这么问东问西,我要是告诉你了,别回头说我泄露人家*。”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又诚恳:“女朋友。闹别扭离家出走了,家里联系不上她,怕她被坏人盯上。这手机还是我给她买的,银色的,唯一一个app是个菜谱对不对?你能帮我这个忙,手机我替她送你了。” 小玲调出去一看,这手机里还真只下了一个菜谱app,再一回忆姒今来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带,还真像个怄气离家出走的。她顿时有点感动,有这么好男朋友谁还离家出走啊,她瞬间站到了周思诚这一边,特务一般把手机倒腾了个遍,最后说:“有人给她发过短信,叫傅简!” “好,谢谢你。” “不谢!你赶紧去找吧,咱们这块治安不好,上个月还出过抛尸案呢。祝你赶紧找到你女朋友,百年好合哈!” 第39章 叁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开货车的是丁杉,刚启程不久,从侧边抄出一辆蓝色奥迪,紧紧跟着他们。这地头偏僻,随便一辆车都惹人注目,更不用说那辆奥迪刚开过来,原本好像是要往冷库方向去的,见到他们突然一个掉头跟了上来。 丁杉开了一段,驶上大马路,对方还是紧紧跟在后面,不依不饶。他问坐在副驾驶的男人:“钟管事,有人跟上来了,怎么对付?” 钟玄瞥了眼后视镜,冷笑一声:“找死。” 货车迅速变道,动作非常蛮横,蹭到了轿车的前盖,无声的警告。 橡胶轮胎和柏油路地面尖利的摩擦声和隆隆的引擎声掩盖了一切,周思诚接通着傅简的电话,对方听到这声音,欲言又止了会儿,劝他:“不用去追了,是姒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她想示弱,趁着这机会混到沈眠婴身边,让她们觉得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的示弱,那叫计策,像她这样以卵击石的示弱,那叫送死! 周思诚挂了电话,傅简的声音随着磁波一起消失。 周思诚看准了前车的动向,猛往右打方向盘,踩下油门超车,在丁杉反应过来前利用车型优势极速冲了上来,在货车前方不远处突然一个甩尾,横在了路中央。 若是此刻货车司机不想停,或者来不及踩油门,免不了车毁人亡。 他给的缓冲时间很少,似乎算准了一定要撞上。丁杉发现他做这亡命之举,立刻踩了刹车,但是货车的本身质量太大,方才车速又快,惯性引导着货车不受控制地撞了上去,尖锐的刹车声响彻云霄。 ——嘭! 两车相撞,传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货车头陷进蓝色奥迪的侧面,撞凹了进去。惯性推着横在路中央的轿车一起往前移了一段,在柏油路面留下数条焦黑的痕迹。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坐在驾驶座的丁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晕过去,一旁的钟玄情形稍好,只是猛地撞上椅背,全身狼狈,有好几处痛得厉害,确认不了自己的伤情。他显然也没有料到有人会不要命了用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缓了一会儿才去尝试着用残存的意识推车门。 刚刚推开,突然又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一抬头,黑夜里布满裂痕的车玻璃外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眸子冷若玄冰,戾狠毕现。他脑袋懵懵的想喊“沈小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瞳孔猛地瞪大,凶狠和慌乱接替出现在他脸上。 倏地,玻璃沿着裂痕破碎,散落下来。在他看清窗外人的脸的瞬间,安全带突然诡异地松开,自己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已经碎了一半的挡风玻璃撞去,仿佛是被刹车的惯性抛出去的一般,落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晕了过去。 姒今做完这一切,才走向前。 拿跑车堵大型货车,哪怕有丁杉的刹车动作做缓冲,车祸现场也异常惨烈。她几乎已经做好了见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的准备,可是真的跳上变形的车前盖时,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这么大的冲击力,安全气囊和安全带的保护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脊椎受到剧烈撞击,人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反而感觉不到疼痛。姒今看着那张满布血污却失去了神采的脸,探了探他的鼻息,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她胸中气愤,又涌起许多道不明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只剩下冷瑟瑟的低喃声:“你蠢么,怎么没把你撞死?” 她总是拿杀人作威胁,其实没有真的杀过人,甚至没有亲眼见过别人受伤死亡的惨状。可是现在,映着微弱的月光,他全身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衬衣,那样骇人。 她第一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无措,她能救普通医生救不了的人,可是这种情形却只能找医生。姒今找到他座位下滚落的手机,不会打急救电话,直接打给了傅简。 傅简没意料到会再听到她的声音,听说出了场那么严重的车祸,立刻拨了紧急电话,再想问她具体细节,姒今却把电话挂了。 她把变形卡住的车门拉开,预留一条救援通道,才离开车祸现场。五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都就位,三个伤者被抬进救护车呼啸而去。 警方根据伤者的证件通知了家属,周岳接到家里电话没敢告诉周念,匆匆忙忙赶去医院,只带上了孙清岷,以防又是什么灵异事件。他配合警方做完简单的问询,又跑上跑下缴清了各项费用,急救室的灯还亮着。 一直到医生出来说脱离生命危险,他才松了一口气。 icu只进了半天,第二天下午人醒了,就挪到了普通病房。只是多处骨折,轻微脑震荡,额头还缝了针,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休养是逃不掉的了。孙清岷查探了一下,没什么古怪,就是实打实的车祸。 他是知道周思诚的车技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大半夜搞出这么大一场车祸? 周岳不停问,周思诚却不说,但他人还虚弱着,周岳也不好强逼,出去给他买晚饭。孙清岷忙活一宿,干脆在病房里团成个疙瘩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周岳一走,姒今才出现。 她倚在门边,凉凉打量不能动弹的病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命了吗?” 周思诚笑着说:“一时冲动。” “冲动得不错啊,要是冲动得醒不过来了,也算是间接栽在沈眠婴手上。我替鹤年报仇的时候,替你多打沈眠婴一个巴掌。” “就一个?” 姒今不屑地转眸,冷笑:“不然呢?英勇捐躯也要有个由头,像你这样不明不白爱送死的,还想让人偿命么?” 周思诚额头还缠着纱布,嘴唇苍白没有血色,笑起来更加温和无害得教人挑不出错:“姒今你听着,我不是没有由头。我是想看看,我拦下了那辆车,你会不会出现。” “现在看见了?”她矜傲地昂着头,没正眼看过他一下。 周思诚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加了掩饰的松动。他微笑,手指轻轻按了按白色的床单,轻声说:“你能过来点么?我没力气说话了。” 姒今寒着脸过去,刚挨上床榻,他的手伸出来些,缓慢地、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 “不用你替我打那一巴掌了。就换这一下。” 她的手心是凉的,五指纤细,小巧的一双手,很容易收拢在手心。他掌心温热干燥,静静摩挲着她的手指,什么话都没再多说,意味却尽在其中。 姒今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愣了一会儿就把手抽了回来。他的手保持着掌心朝上,手心落空的姿势,看上去怪让人不忍心。 “没好处的。” 她说得很委婉,什么都没有点清。 “我知道。”他笑了笑,声音确实有些虚弱,“也没想怎么样,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又为自己辩解:“原本都没打算再找你的。就是突然知道你要用这种十死无生的办法,才没忍住想来拦你。形势所迫,方法极端了点,大概是因为跟你待久了,也爱碰运气。再说,你这回是为了念念才伤元气,要是因为这样失手了,我安不下心。” “话说多了招人烦。”姒今挑起被子盖住了他缠着白纱布的手腕,“自己不惜命还教人惜命,管得太宽。” 她站起来后退一步:“说清楚了。你自作主张冒出来搅局,说来我也不欠你什么。” 无情无义,说完便走,让人怀疑她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周思诚喉结滚动了下,生受了。 她这么一走,病房里又安静下来,连呼噜声都没有了。孙清岷不知何时醒了,猫在角落里抽着细气笑,不但笑,还大肆评论:“我就说你小子对咱们家今丫头有意思!” 孙清岷拍手称好:“干得漂亮!我家今丫头是随便一个毛头小子就能拐的么?” 刚在姒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又被个小老头嘲笑,周思诚觉得头痛得很:“孙叔。” “啊?”孙清岷被他这么一喊,也觉得自己有点为老不尊,清了清嗓,“咳,不过老头子我看你心挺诚,给你支个招。” “什么招?” 孙清岷一脸高深:“我今丫头动不动爱跟人显摆自己三世为人,听上去挺唬人,可是你想想,她三辈子活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你长吧?这么个小丫头你都降不住,啧啧啧,丢份啊。” 他盘着腿坐到病床边,一本正经地给他算:“她就是没见过几个好人,所以看谁都像坏人。你搞得这么轰轰烈烈,她反倒觉得你算计她。这事儿得从细处着手啊小伙子。” 孙清岷前半辈子是和尚,后半辈子是个疯疯癫癫糟老头,居然能摆出这么大一串谱。 更离奇的是,他居然还认认真真在听。 唯一一句话,他觉得有几分道理。 孙清岷说:“一般人活着,十个里有七八个浑浑噩噩。可是今丫头不一样,她心里头有个算盘,任务完成了,她也就把命交代了,就像演戏,按剧本走流程。这你要想改结局,得把自己加进她的算盘里。” 第40章 肆拾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其实没有走远。她先前耗了太多灵力,受不住太重的阳气,医院是黄阴之地,倒适合她暂时藏匿,坐在随处一张长椅上,看病人家属推着穿着条纹服的病号慢慢走过。 这种地方人的步伐都很慢,不骄不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静。 她很喜欢这里,虚弱地闭上眼睛小憩。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走廊上来往的人慢慢地少了,病房里传出病人的鼾声,只有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还亮着灯。窗户不知何时开了,老式的窗框打在墙上,夜风灌进来,钻进人的怀里。 姒今被凉得一个激灵,蹭地站起来,去看窗外。 住院部大楼朝后是医院的小花园,晚上不会有人,对面是已经熄灯了的医科研究生宿舍,挡住了光,黑暗连绵在一起,完整得让人揪不住一丝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姒今站在三楼的窗前,发丝扬起。 看到那个女人的那一瞬间,姒今知道,她也看见她了。彼此穿透黑暗对视,姒今背后是昏暗的灯光,她逆着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在花园的鹅卵石径上迎着她慢慢散步的女人,和她有着同样的一张脸。 这不是她的梦。 她做过许多关于沈眠婴的噩梦,但是真的见到沈眠婴的时候,她的心里不是恐惧,不是嫉恨,而是作呕。 她觉得无比地恶心,从肝肠最深处泛出的一阵恶心,让她表情都忍耐得扭曲。 沈眠婴见她如此,脸上本就带着的笑更艳丽几分。 她穿一身旧式的旗袍,高高开衩,举手投足风韵婀娜。她似乎也很不满意这张脸,化了极浓的妆,红唇粉面,桃红的眼,素淡的眼角炭笔勾勒,延展向两鬓,妩媚入风尘。 而下一瞬,那个黑暗中的影子虚虚一晃,便不见了。 一切仿佛都是她的幻觉。 姒今迎着夜风后退两步,瞳仁一颤,飞快地冲进病房。心电图仪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像是静默里声声不绝的警报。 死寂。 病床上的人睡得很沉,不合常理地沉,安静得像是吞了安定片,脆弱又了无生气。姒今咬着唇抬头,窗外迅速地闪过一个黑影。 鬼魅般的影子,红唇如血。 她扑过去打开窗,风声飒飒,寂静无人,好像只是她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候,一串铃声响了起来。 她的手机已经扔了,响的是床头柜上周思诚的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姒今过去接起来,没有应声。对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叫出她的名字: “姒今,别来无恙啊。” 妩媚却老成的声音。她记得沈眠婴是个烟枪,嗓子被熏久了总带丝上了年纪的女人躲不过的嘶哑。 “沈眠婴。”姒今的声音缓慢,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恨意,“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急啊,姒今妹妹。”沈眠婴的声音亲厚得像是被晚辈冒犯了的长辈,“你现在,自身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姒今嘴角讥诮:“少威胁我。沈眠婴,听说你多生白发,惧火,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形容枯槁,惧热畏光?没有我做给养,你苟延残喘这辈子,还敢出来见人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看谁下场更难看。” 沈眠婴叹息一声:“二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急躁。” 又爱怜道:“我们也算是故交,有些话早讲为妙。你算盘打得好,认准了我要拿你当养料,想伺机报仇。想法是好的,可你得参一个‘忍’字。可千万别忍不住,又拿灵力救了谁,白送了我。” 磁波在此处断了,手机跳了两下通话结束,就回到了待机界面。 姒今望一眼窗外夜色,暗沉得连月光都照不透的一方天地。 ※※※ 第二天护士例行检查,从体温到各项指标,姒今反常地出现在病房里,一言不发,却皱着眉暗暗打量记录本。 护士的字迹难以辨认,她的眉头就越皱越深。 等到护士挂上点滴瓶,调节好速度,再离开,周思诚含着笑仰头:“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好了?” 姒今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讷讷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姒今,你觉得一个颅内出血、手腕骨折、全身上下加起来缝了几十针的病人,是哪里不舒服?” “我知道。”她的语气难得地有几分犹豫,眼神闪烁了下没看他,“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能用这些医学名词解释的不舒服?” 周思诚敛起笑,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不舒服,像周念那样的情况?“发生什么了么?” “没事。”姒今把手放进口袋里,像突然安了下心似的,淡淡推门出去。 恰巧有人推门进来,萧妤手里捧着一束桔红色的剑兰,衬着人比花娇,迎面撞见姒今那幢终年寒气缭绕的脸,脸上的笑陡然凝住了。 姒今像是没有看见她一般,无所触动地擦肩而过。 萧妤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颜色变了几变,握着门把的手指攥紧到指节发白,才重新挤出一个笑,拧开门轻喊:“思诚。” 轻柔甜美的嗓音被一扇门隔断,姒今继续往前走,正好周岳带着孙清岷过来,后者一见到她就跑过来,使劲给她使眼色:“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刚进去个女人。” “看见了。” 孙清岷忿忿道:“我们刚在门外撞见她,这姑娘小小年纪不知道敬老,居然把老朽当乞丐,今丫头你说可气不可气!” 姒今垂下眼睫扫了一眼他那反时节反时代的破烂长大褂,笑了笑便要走。 周岳避开姒今,往病房里走,孙清岷一个人黏上来冲姒今絮叨:“今丫头,今丫头你别走啊,你就真不管管啊?” 姒今被他闹得没法,转身道:“管什么?” 孙清岷话到嘴边,被她冷幽又莫名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但奈何萧妤她不是来一天,而是天天都来。刚来的时候送花送水果,再后来直接把自己当家属看,不仅管了周思诚的一日三餐,有时还给孙清岷捎盒饭。 周岳都看不下去了,避人耳目对周思诚说:“哥,你得给人家个说法啊。萧妤这都把自己当女主人看待了,大家有目共睹,谁也不好装瞎子是吧。” 周思诚问:“真的有目共睹?” 周岳被他这奇怪的重点给搞得摸不着头脑:“我说的不是这个……” 话音未落,自己先明白过来了,两只眼睛瞪得硕大,结结巴巴的:“哥,不是吧,你不会是看上老妖婆了吧?你这手段用得也忒逊了!” 他抄着手自己琢磨,越想越觉得细思恐极:“你出这么大的事,不会也是因为她吧?这真是鬼迷心窍了啊,我算是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字面意思,鬼、迷、心、窍。” 他一字一顿像在唱戏似的,没收到什么反馈,反而把自己吓得不轻,哭丧着脸捧住周思诚的手:“哥,我觉得念念接受不了这么个嫂子,我得回去开导开导她,你……保重。” 说完就开溜,一脸“我的世界观受到了本源性冲击”的表情。 周岳一走,姒今就进来了,看样子在门口有一会儿了,估计有心无心听了挺长一段壁角。 刚刚还坦然自若的人这会儿竟突然有些惭愧。 姒今淡淡开口:“小和尚说你过两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在家静养了,是不是?” “嗯。” “躲起来。” 她说得理所应当又毋庸置疑,让人一时有点接受不过来:“你说什么?” “我让你躲起来,躲到乡下,或者国外,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周思诚大致猜测,算是明白了她总是疑神疑鬼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原因。这两天她逗留在这里迟迟不走,又对他少有关心,原来也是为了防止不测。 这样一想,倒有些隐隐的失望:“你觉得我惹上了沈眠婴?” 倒也不尽然。姒今只是微微点头。 周思诚洒脱地笑:“无所谓。念念都还在这里,我有什么好躲的?我对她没什么利用价值,她难道还会专程来找我麻烦?” 姒今头一回觉得跟他解释不清,想脱口而出一句“怕的就是你有利用价值”,结果还是咽了回去,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走不走?” “……” “舍不得你的红颜知己?” 她很少多费唇舌,这一句也不知是哪来的,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沉默。 周思诚笑了一声:“去清净点的地方倒也挺适合静养。” 他挑了挑眉:“你陪我去么?” ※※※ 为避人耳目,所有和周家有关系的地方都不能去,最后选定的地点出乎意料,居然是傅简的老家。周岳把周思诚和姒今的行李塞进后备箱,目送傅简开车扬长而去,站在原地吸了一鼻子的灰。 他惆怅地掐了掐孙清岷的胳膊:“喂,秃子,你觉得我哥还能回来么?” 第41章 肆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相比下来,傅简处事淡定得多。他得到姒今的灵力后百般尝试,仍旧没有得偿所愿,再去问姒今,是不是他能力依旧不够。姒今断然否决,一口咬定:“那就是她还活着。” 所以,她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傅简需要她替他查清真相,一拍即合。 周思诚的存在,反而像是捎带的。 他们抵达盐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墓地。盐城经济发展落后,当地村民保留着古老的习惯,周思诚坐在车里不动,看姒今踩在站在荒地上。寒冬的荒野草木枯败,灰黄的草根蔫了一片,踩之窸窣有声,脚下是干泥,远处立了一个坟堆,日落斜晖照着,晚景分外凄凉。 姒今穿一身白色风衣,垂坠感的下摆迎风扬起,发丝在冷风中漂浮,仿佛能闻到她发间清寒的香气。 傅简指着那坟头:“晓殊出事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尸体,那是个衣冠冢,。” 姒今听过这故事的大概。傅简结过婚,妻子是他的同乡,可惜新婚没多久,妻子就遭遇了不测。就是在这个村子出的事,两个在外闯荡的年轻人新婚后回老家探亲,有村民看到歹徒劫走许晓殊,捅了她好几刀。依现场留下的血迹,人体绝对承受不住那样的失血量,许晓殊必死无疑。 这地界有不少类似的坟茔,死人的怨气积聚在一块儿,大白天的都觉得萧索阴冷。姒今没靠近,就站在车门边,遥遥望着,思考了一会儿,才提步向前走。 周思诚喊住她:“你身体没关系么?” 她先前耗了太多元气,这会儿是经受不住死人的怨气的。 姒今摇了摇头,没回头,向前走,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抚上那积了黄土的墓碑。三个人站在空旷的田野里难免引人注目,有农人探头探脑地看这边,姒今一转头,对方却回避了她的目光,远远的没影了。 倏地,她像是被针扎了似的,骤然抬起手。 傅简急切地问:“怎么了,有反应?” 姒今蹙起眉尖,谨慎地落下手掌,隔着一定距离感受到些什么,才收回来:“没有鬼气,但是有怨气。” 三人又坐上车,回傅简的家。 那是一处很典型的乡村民居,平房,只有一间空房。傅简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看着周思诚和姒今的打扮,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咱们家简陋,你们不要介意啊。” 周思诚笑起来有种天然的老少皆宜的亲和力:“不会,叨扰您了。” 四个人正好坐了一张八仙桌,晚饭都是农家小炒,傅简妈妈的手艺不错,食材都自己家种的,粗糙却有种自然气息。周思诚不适合吃大油大荤,挑一筷子青菜,饭倒添了不少,姒今本来就不用进食,这会儿食欲缺缺,先搁了筷子。 周思诚还特地看了眼傅简妈妈的表情,后者没表现出明显的不快,他才安心。 晚上分房间,傅简去他妈房间打地铺,把原先自己的新房空出来给他们俩。周思诚明显地拘谨,姒今倒是很坦然,只确认了许晓殊是否睡过那张床。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所以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没再动过,毕竟是死者生前的房间,让后来者总有丝毛骨悚然。于是周思诚先前心头在意的反而成了次要。 乡村人歇得早,□□点万家灯火就一盏盏熄灭,安静得只有阡陌间几声犬吠。 傅简妈妈拉着儿子,愁道:“你老实跟妈说,你是不是又找人查晓殊的案子?” “不是说了人家是来旅游的么?” “我们这地方要山没山要水没水,一年到头有几个人来旅游啊?真要来旅游,哪有打着石膏绷带就来旅游的。你别当妈是傻子。”傅妈瞪他一眼,目光又柔和下来,“晓殊都过世这么多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妈不盼你再娶一门媳妇,就盼你别走上歪道了。” 傅简一言不和出了房间静一静,也没别处可去,便敲了姒今他们那一间的房门。 出人意料,是姒今亲自开的门。 “有事?” 傅简有点不好意思,说:“请你进这间,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的,没想让你们真委屈在这里,镇上有招待所,我送你们过去吧?” 言下之意,你们这孤男寡女的凑一间房里,客人不说,他这个主人都过意不去。 姒今扶着房门的手已有了关门的意思:“没事。” 傅简被关在了门外。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这算几个意思? 周思诚也挺尴尬,虽说再怎么样吃亏的也不是他,但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准备怎么睡?” 姒今坐上窗台:“我不用睡。” 她手边就是一张许晓殊的遗照,黑白的相片上女孩的脸白得阴森可怖。即便姒今说她还活着,可这氛围,就像是许晓殊的魂灵飘荡在这间屋子里一样。 说实话,周思诚也睡不着。 他吞了几片有嗜睡效果的药片,总算昏昏沉沉有些睡意,但也总是半梦半醒。房间的窗帘是薄薄的一层纱,透进清幽的月光,和姒今单薄的剪影。他睡到后半夜察觉到异样,猛然惊醒过来。 泣声幽咽。 夜间阴气重,他听见那哭声的时候,下意识以为是许晓殊在作怪。可是清醒之后,那声音非但更加清晰,而且熟悉。 窗台上不知何时没有了姒今的身影,他摸索着开了灯,却听到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别开。” 那声音是从这个房间唯一的衣柜里的传来的。 周思诚下床走过去,一只手还缠着绷带,只能用一只手开门。 姒今把自己整个儿缩在衣柜最里层。映着朦胧的月光,只看得见她脸上一小块白皙的皮肤,隐隐泛着水光。 是她在哭。 她像只惊弓之鸟,察觉到他的注视,把自己又往里缩了缩,害怕的姿势。 她变了个人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身子不停发颤,把头埋在自己膝间:“别过来……” “怎么了?”他皱眉向她伸手,被她打开了。 触碰到她手指的皮肤,冻得他一个激灵。她的四肢本来就比常人凉一些,这会儿已经凉得像一块冰,寒冷彻骨。 姒今呼吸困难,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埋在膝间,听起来闷闷的:“周思诚……我梦见那块玉了……那块玉……” “什么玉?” “周念……玉……” 周思诚仍旧在试探着向她伸手,她能说话之后像是稍稍清醒了一点,不再抗拒他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凉意和回忆一起涌上心头。周念出事后被人发现,也是在他的衣柜里,而与此同时,那个放玉的盒子也在那个衣柜里。 周家出事之后,玉就不见了。 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电光火石间,串联起了许多线索。 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加重了几分,益发清晰地感觉到她颤抖的幅度。她像是在深梦,又仿佛她自己就是周念本人,正经历那场梦魇一般的屠戮。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没法把她抱出来,只好自己也坐进去,跟她一起靠在衣柜里面,长久不被使用的尘埃味和她零乱的呼吸充斥着他的感官。 他耐心地诱导她:“你梦见什么了?” 姒今如梦初醒般突然抬头,眼睛里的神采没有一丝一毫她平素的冷静持稳,慌乱得像只小鹿,只有话中的信息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做梦。”她好像自己都不能确信一般,紧紧盯着他,手轻轻感触他温热的体肤下有力的脉搏,又重复一遍:“不是做梦……” 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像自己就是周念。可是她明明是清醒的,能感觉到外界的一切,能听到周思诚的对话,能思考,可是那种变了角色的异样感受却还是没有消退。 好像是梦里的人活在了现实里,亦真亦假分不清楚。 她为确认真假,冰凉的手心从他的面颊一直抚到颈侧,透心的凉意和微痒。 周思诚觉得全身都烫了起来,那冰凉的温度是唯一的纾解。 过了一会儿,她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知道往冷冰冰的角落上贴,把自己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呜咽,全身坠入冰窖一般寒冷。 周思诚情不自禁地伸手揽着她,见她有所好转地安静了些,才彻底地抛开犹豫,抱着她在她后背轻拍:“别怕,不要怕。”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你只是在做梦,很快会醒。梦里的都不是真的。” 三言两语的安抚,她的境况竟然真的好转了些。他刚想退身,她却揪住了他腰身的衣料:“别动……” 他的身体一僵,险些分不清她现在算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但她还是鼻音浓浓,委屈又依赖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放,脑袋偎入他怀里:“不要动。” 第42章 肆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翌日清晨,傅简觉得,这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 吃过早饭之后,傅简带姒今去许晓殊家探访,周思诚静养,没有跟来。明明是傅简带路,姒今却一直傲然走在最前方。傅简问她:“你怎么了?” 姒今转身,停在乡间小路的中央:“你在我身上,有没有看见别人的生魂?” 傅简失笑:“怎么会,哪个小鬼不要命了敢附在你身上。”见她脸色凝重,才严肃了些,“哪怕是能看见,那也要是晚上阴气重的时候。” 姒今若有所思的点头,仿佛也赞同。 傅简跟上去:“真有小鬼附你的身?” “没有。” 姒今停在一家废弃的农家院落前,看了眼柴门上斑驳的木阀:“这是许晓殊家?” 傅简有些惊异她居然能认出来:“她家祖屋,她跟她爷爷住。晓殊出事之后老人家受了刺激,没几年就去了。这房子空关好几年了。” “能进去吗?” “能。就是可能会比较脏。” 姒今当然不会在意这些,没等他触动木阀上的尘土,直接翻身一跃上了围墙,像一只白鸥一般蹁跹入院。傅简仰头时被阳光眯了眼,好一会儿才跟着进去。 姒今不进宅屋,在院子里四处走,墙角有一棵枯树,她围着这棵树慢慢地走。傅简被她走得瘆的慌:“鬼故事里常有人死了被埋在树下的,你不会告诉我晓殊被埋在这里吧?” “不是许晓殊。”她折了枯枝去拨地上光秃秃的干泥,拨得很精细,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傅简蹲下身去帮她看:“真的有人?” 真有人不用挖的,靠这么根破树枝要拨到什么时候? 姒今没理他,拨了一会儿才挑起些许灰泥给他看:“你看。” 傅简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什么?” “这是人的骨灰。” 姒今扔了树枝,枝头挑起的泥也随之扬落。傅简想再去确认也没法,只能低头查探:“你确定?”姒今不回话,他自己也有判断能力,沾了些泥灰在两指间轻捻,说,“这里要是有骨灰,应该是晓殊她爷爷的。老人家讲究落叶归根,会洒在这里也说不准。” “许晓殊她爷爷,死了几年了?” 傅简一怔:“至少也两三年了。” 问题就在这儿了。死了两三年的人,为什么树下至今还有他的骨灰? 他是个聪明人,姒今没说破,只身往里走。祖屋上了锁,窗棂上都有蛛丝网,不靠近都能闻到满鼻的灰尘味。这滋味自然不好受,姒今只往里望了一眼,昏暗的光线里内屋破旧的陈设都看不分明,不知她能看进去多少。 她问:“许晓殊,跟你一样,也是通灵师?” 傅简斟酌了下才道:“她跟我一样也能看见魂魄,不过频率比我低,也没我控制得好。这样也算通灵师么?” “算。”只是这个字,她便回头走了。 傅简措手不及,跟上去问:“不用进去看看?我可以想办法把门打开。” 姒今笑了笑:“今天就到这吧。” 才逛了个门口,怎么就到这了。傅简抑了怒气,勉强平静地跟她交涉:“你看出门道了?” “没有。” “那你……” 姒今突然停步,转身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真以为我千里迢迢,是来查案子的?” 傅简惑然不解,脸上愤怒和阴狠压下去,清秀的五官都显得扭曲。 姒今有的是时间,干脆跟他把话挑明:“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认识顾容么?”她双手放口袋,惬意自得,“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让你找一个通灵师,你就恰好能找一个合适的来,而且她还会画引魂符。” 傅简拇指攥紧,瞳仁却微微下垂,那是思考的模样。 姒今微是愕然了一瞬,才浅浅笑起来:“我也没指责你什么。人和人,都是互相利用。你被人利用,引我来这里。我也利用你,顺水推舟来查一些事。大家相安无事便好,许晓殊的事随缘分,我没义务用全力。明白了?” 傅简似懂非懂,她也不再费唇舌,回到寄宿的农家小院,却见冬日近午阳光正暖,周思诚坐在一张躺椅上,正和隔壁家的老人一起晒太阳。 他身上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在这种情形下愈发明显,越是老一辈的越是看他顺眼。老太太看上去七老八十,笑得慈眉善目,跟他讲农事,和村里的陈年旧事。 还真是静养得法。 周思诚远远看见姒今一个人回来,弯了眼笑:“回来了?” 姒今淡淡嗯一声,昨晚的记忆突然一股脑涌进脑海,她脸色变了变,抬脚跨进院子。周思诚看她这个脸色,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自觉地跟了进去。 姒今坐在八仙桌边取了个茶杯倒水喝。 周思诚也取了一个:“有进展了?” 姒今懒得把跟傅简说的话再跟他重复一遍,只问:“你无缘无故这么上心做什么?” “你无缘无故对傅简的事上心,有你的道理,我无缘无故对你的事上心,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姒今被绕了半天,笑了:“你的道理是什么?” 周思诚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做事太直接,不管是查事情还是报仇,都爱正面硬碰硬。我恰好有你缺少的脑筋。” 姒今眼锋一凛:“你讽刺我没脑子?” 周思诚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阳光漏进来,让她看见院门外还在晒太阳的老人。 他说:“看到什么了?” “人。” “嗯。”他抿了口茶水,才道,“你这次来帮傅简找那个失踪的女人,肯定不是仗义相助这么简单。不过不管你是不是仗义,你既然想找线索,就不要总往死人角落里钻。” 他淡淡向她微笑:“有时候活人,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 姒今蔑然勾了下唇,下巴微微向外挑了挑:“你是说这样的活人?” 她的眼底映出老太太佝偻的背影。 没想到周思诚倒是坦然,点了点头:“对。” 第43章 肆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不置可否,淡淡地抬眸,在缄默中看着他的眼睛。 周思诚被她这么盯得有一瞬的心慌,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倒是他第一个移开了目光。 姒今眼底有揶揄,纤细的手指覆上他执杯的手,在他察觉到凉意与柔软的瞬间一触即走,她掩唇笑:“之前不是胆子挺大么,现在怎么畏畏缩缩的。” “……”手背上被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还是凉沁沁的,皮肤下的血液温度却比别处高上不少。周思诚再侧眸去看她,她笑得一脸嫣然,看不出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老于世故。 姒今这才慢慢搁下茶杯,问道:“想听听我在做什么吗?” 她的算盘一向在心里,不为外人道。所以周思诚哪怕是提醒她往活人处去打探,却也没有问过她究竟在查什么,这下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头嗯了声。 “我让你来这里躲着,只是一时的办法。沈眠婴总有办法找到我的,自然也能找到你,就是个时间的问题。”她语调缓缓,前面的话只是铺垫,他知道她要说的话在后头,“她之前一直知道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却躲在幕后。她在忌惮,所以我要把她忌惮的东西找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从傅简和许晓殊入手?” “不一定要是他们。我只是需要接触通灵师,从他们身上知道,我沉睡的这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让沈眠婴不敢为所欲为。”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姒今说到这里才皱眉,问题严峻却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开始能感知到一些,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同样的,我思考的一些东西好像也在莫名消失。我需要有人帮我记得。” 周思诚立刻想起了昨晚的状况,试着揣度:“我联系过周岳,他说念念最近也有些不大对劲,只是没有你这么严重。是不是顾容用引魂咒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让你和念念互相影响了?” 姒今笑着摇头:“你想太多了。” 竟然不是? “不是用引魂咒的时候出了问题。而是引魂咒,本来就会有这个作用。” 不仅是她和周念,还有她和沈眠婴。后两者的联系更加紧密,数十年的相连,不仅让沈眠婴和她一样成为了半个魅,而且在身体上也有变化。一开始沈眠婴灵力充沛,能抑制这种变化,近些年她没有给养,逐渐退化,不仅身体机能出了问题,而且连容貌都越变越像她。 这就是为什么在杨延禄的合照里,沈眠婴跟姒今并不相像,可到了如今,两者却像一母同胞一般长得不分你我。 周思诚错愕道:“那你和念念……也会这样?” 姒今摇头:“从来没有人试过用引魂咒这样救人,我用的方法跟沈眠婴不一样,后遗症也不同。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周思诚定定地看着她,那张素净淡远到有些超然的脸上,轮廓依旧温雅韵致,没有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姒今笑起来:“怎么,怕我长成你妹妹那样?” “……” “不会的,你放心。”她遥遥望着屋外阡陌交通的乡间景致,“我们两个之间的影响,不在身体上。” 可就算是性格上,也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周思诚这般想着,却没往外说,只问说:“……那你被影响的时候,有记忆么?” 姒今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说:“没有。” ※※※ 日落时分,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鸡啼。 乡间小道上已无人走动,颇有几分提早的“漏断人初静”之感。周思诚吃过晚饭,在安静的里屋给自己换药。 这地方医疗条件十分匮乏,若是不当心伤口感染或者恶化,都是不小的麻烦。他只有一只手能行动自由,揭纱布的时候格外缓慢而小心。给手臂换药还好,轮到腿上的伤口,他就有点捉襟见肘。 他的双腿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大腿外侧更是拉开了不小的一道口子,缝了十几针,如今依旧红肿,十分狰狞。他用棉签蘸了碘伏,轻轻点上去,刚刚触碰到,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事先没有敲门声,他没有心理准备,手指微微一动,消毒时那种麻如针刺的痛密密麻麻涌上神经,让他齿间逸出“嘶”的一声。 姒今呆立在门口,看着他裸露的伤口,显然没料到自己的闯入会造成这样的尴尬。 两人同寝同居,说不上有多尴尬,但总有些不自在。 姒今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把她定位成“不速之客”,可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思诚淡笑了声:“看够了?” 她这才回头,抿了下唇,目光又带一分倨傲之色:“要不要帮忙?” 他觉得,她的性情确实是大变。他说不上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总让人一会儿上升一会儿坠落,有时还不如安安分分压在谷底。 所以,他拒绝了:“不用。” “哦。” 姒今很干脆地带上了门。 他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室内重新安静下来,连纱窗投入的昏黄日光都幽黯了些。竟然……有点后悔。 这一晚姒今决定在外屋守一夜,反正对她而言,睡眠只是一个爱好,不是生存必需品。 可是还没到子时,周思诚抱了张毯子出来,一声招呼不打地坐到了外屋的藤椅上。 姒今不明所以:“你准备这么睡?” “嗯。”他合上眼,疲惫的姿态,只有薄唇轻轻翕动,“你情况这么不稳定,谁知道今晚会出什么状况。我守着你。” “没必要。”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有没有必要,我自己知道。” 第44章 肆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夜幕四合,乡野的春夜微寒,子时一过,凉风瑟瑟。 外屋没有开灯,只有灶台上一盏长明灯,亮着昏黄而古旧的微光,映出他微蹙的眉,和仿佛风刀削成的轮廓。他不睁眼的时候,姿容算得上俊厉,连声音都捎带一分肃然:“睡不着就聊聊吧。” 他那了然于心的神态,好像是她刻意盯着他看似的。姒今心有不甘,别开眼:“我本来就不用睡觉,不看你难道还盯着火灶吗。” 周思诚本也有些忐忑,听了这话眼角才攀上笑意,双眸渐而睁开,又露出她熟悉的,书卷温养出来的亲和:“没计较你看我。”他的笑几乎算得上促狭了,惹得她眉眼愈发冷厉,他才见好就收,侧了头问她:“左右你也不想睡,陪我说会儿话吧?” 姒今爱答不理似的睨他一眼:“说什么?” “说说我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先开了腔:“我来找你之前,念念醒了过来,她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凶手。只是后来就出了那场车祸,我一直没提。”他顿了顿,又自问自答,“其实很容易想,你跟沈眠婴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是凶手的话,不难猜就是沈眠婴。” 他才抬起眼看她,眼底蕴着与长明灯色泽不同的清亮:“这么说来,其实我们连仇家都是同一个,后来的事也就想得通。我家救了青叔,所以才惹上沈眠婴。沈眠婴害了我家,所以青叔才会把鹤年法师留下来的秘密告诉我,让我去找孙叔,才会遇到你。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姒今眸色寡淡,不知在想什么,嘴角浮着丝笑:“哪有什么天定,还不都是巧合。你猜得对,禅休倘不是因为愧疚,确实不会把小和尚的行踪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家救下禅休,又不是命定的事……” “姒今。”他打断她,表情渐而变得有些复杂,“我说的不是周家和你,是我和你。” 又说:“周家救下青叔的时候,我还不是周家的人。我是通过青叔,被周家领养的。所以说,不管是谁救下了青叔,今日的情景我都会经历。” 姒今只有片刻的讶异,仿佛觉得好笑:“所以你觉得和我有缘?” “不是。”他矢口否认,“你不要觉得每件事,每段话都有它的目的。我对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没想达到什么结论,你信吗?如果真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我觉得跟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有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挺奇异的。” 姒今全然不解风情一般地讥笑:“真的一点目的都没有?半夜三更不睡,拉着我说话,兴致挺不错。” 周思诚像是泄了一口气:“真要说有,也是有的。” 初春的凉意浸得十指冰凉,他的笑却是温热的:“我觉得这样吊下去不是个办法。”他是个男人,在心里藏着掖着不是他的风格,彼此遮掩心照不宣了这么久,也该有人把话撂在明处说了,“姒今,抛开一切不谈,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 其实他的这份心思,她心里也很了然,她甚至比常人敏感,对旁人的一点点好意都格外警觉,所以从他刚生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她思考的角度都是,人鬼殊途、其中利害、过去将来种种……好像这和所有互利互惠的关系一样,都是可作权衡的,从来没有站在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感情立场上思考过。 所以乍然被这么一问,她拣择着不痛不痒的措辞回答:“还可以。” “哪里可以?” “办事靠得住。” “别的呢?” 这就要想一想:“……挺够义气的。” 周思诚站起身,端了烛台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羸弱的烛火就在她眼前曳动。他把烛台搁在她身旁的长案上,若无其事地笑:“那不是义气,是我喜欢你。” 是一种,她从未期盼过的感情。 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自己都慎重起来:“我仔细想过,人和人之间都有不同的,家境,学历,性格,等等,这些组成了正常人的择偶观。其实我跟你之间的不同也可以列入这个范畴。你考虑的东西确实是一种隔阂,但这就像你接受不了一个人有烟瘾,但是却喜欢他的其他方面一样,可以被别的东西盖过。同样的,我做不到完全不在意,但是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对女孩子起这样的心思。” 他说着自己也发笑,但语气仍旧是认真的:“说真的,姒今,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你要是真的不希望这样,我以后尽量把心思回到你说的‘义气’。” 就他自己而言,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已经到头了,他归根结底还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平白无故舍命陪君子。冒过的一次险让他觉得有必要说这段话,也让他达到了一种尽过力的圆满,好像至此落幕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想要个准信,可是说一点都不紧张,绝对是假的。要不然怎么连呼吸都有些失稳,表情都不那么自然:“姒今,你对我有感觉么?”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没有分毫的犹豫:“没有。” “一点都没……” “一点都没有。” 他顿了下,点点头,进了里屋,看不出有什么落寞,反而好似释然了,有种怅然的轻松。 ※※※ 第二天一早,周思诚就搬了她和姒今的行李,去了镇上的旅店。 傅简妈妈把人送出来,拉着傅简问:“怎么啦,不查啦?” 傅简经过昨天姒今的冷言冷语,不想多说,沉着脸嗯了声。本来让她忧心的事一下子莫名没了,傅简妈妈也摸不着头脑,尴尬地背背手:“那去送送人家吧,人家从上海大老远跑来也挺不容易的。” 依旧和来时一样,傅简开的车,只不过周思诚一路都闭目养神,神情颇为冷淡。姒今也别过脸望窗外,寡如平江的目光。两个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维持了一路互不相看,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就让人觉得不对劲了。 下车时,倒是姒今反常地多叮嘱了他一句:“许晓殊的事,我还会跟着。你是本地人,有这功夫不如多去问问乡里人,我也许用得上。” 她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仿佛根本不在乎。 周思诚也下去,走到旅馆前台,淡淡说:“两间房。” 第45章 肆伍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姒今一整天都不在旅馆里。 周思诚在房间休息,没去探究她究竟去了哪,午觉醒来天已经暗下来了。一看手表,将近五点,小镇子的黄昏似乎来得格外早。 偏僻的镇子没有星级酒店,这家旅馆很不正规,热水需要到楼道里去接。他洗了个水壶去茶水间,拧开阀门,热水散着热气,发出平稳而逐渐变化的倾水声。 旅馆住客很少,走廊上极其安静,却突然传来两声细碎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连贯,不像是一般路人。周思诚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男人宽厚的背消失在楼梯间。那背影有些佝偻,衣角是藏蓝色,看上去颇为陈旧,从微显僵硬的身形判断,应该上了年纪了,却走得很快,步履匆匆。 兴许是连日沉浸在破案一般的氛围里,连一个路人都让他皱眉思量了许久。再回头,水壶已经装满了,热水险些溢出来。他只有一只手可以行动自如,这时还扶着水壶的把手,只是一个停顿间,壶里的水眼看着就要越过壶沿了。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关阀门,突然有一只纤细的手利落地替他关了水。 姒今幽凉的声线颇为漠然:“本来就只有一只手能用了,还要烫伤么?” 姒今走路一向没有脚步声,他太专注地看那个男人的背影,竟然没有发现她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他醒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旅馆,两人今天一整天都缺乏交流,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此刻一抬头,看她满脸疲惫风尘,约莫是刚刚到,就撞见了这一幕。 周思诚平稳地举起水壶,淡淡一笑:“多谢。” 他端着水壶走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姒今站在原地,头一回有种自己多管闲事的懊恼。一夜之间,两个人的关系退回了原点,甚至连原点都不如。 到了晚饭的点,周思诚也没叫她。姒今没有饥饿感,回到自己房间一觉睡下去,再醒过来就已经是半夜了。微微有些发霉的窗帘遮不住月光,透过荒野洒在人心,仿佛也愈加寂寥。 一片寂静里,她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她的听力优于常人,细心留意的话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病中的人呼吸会异常地沉,有种吃力的感觉。之前总是住在一块儿的时候,没有留意过,这会儿却很清晰。 他似乎醒了,窸窸窣窣地起床,黑夜中响起倒水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再睡下。 姒今听了会儿,回神时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翻窗出去。 客房的另一端,周思诚捧了一杯半温的水站在窗前,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皱了皱眉,才拉上了帘子。 入夜的小镇街道冷寂,大红字刷成的杂货店招牌旧得斑驳,狭窄的路面上躺着几个前一天留下的早餐袋子。她并不着急,步行几里路,到许晓殊家的祖屋外守着。 这日是圆月。月轮太过圆满,被枯枝勾破,无端让人觉得昭示着些什么。 和白天一样,她守在这里,漫无目的一般,悄声无息,静心等待。 数年不曾有过人气的地方,静得枯沉。几个小时的时间倏忽过去,姒今一直等得很耐心,直到后半夜,有微弱的手电灯光亮起来,慢慢靠近院子。 那是一个陌生的农人,皮肤黝黑,装束都是本地人的模样,竟然有院门锁的钥匙,十分小心地推开,靠近院心的那棵枯树。姒今隐匿在暗处观察着,却发现这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男人,同样上了年纪,行动因为年龄而不可避免地迟缓,跟踪起人来却很有章法,隐蔽又机敏。 姒今藏在高处,露出一丝错愕。 今晚不仅遇上了,而且还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 那农人很警惕,到了树前就关了手电的灯光。夤夜中只有姒今能看清,他手上捏的是一捧灰,洒在树下,又轻轻翻动干泥来掩盖。姒今前几天曾经翻动过这里的泥土,如果是白天,他兴许会发现异样。但黑夜中,他摸黑进行这一切,动作轻车熟路,想来不是一回两回了。 跟着他的那个男人没有进院子,远远躲在矮墙后看着这一切,并没有看得很分明,却见好就收地走了。 转身时他仰头望了一眼,看的是姒今的方向。姒今在黑夜中和他对视,仿佛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可是她清楚,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对方是没办法看见她的。 那人走得很果断,终于消失在了姒今的视线里。她便没有多放注意力在他身上,转而重新去看那个树下的农人。 农人做完这一切,仿佛很惶恐,身体是一个戒备的姿势,四下望了望才合起双掌念念有词。 他低头的时候,姒今看见他颈后有一道血红色的长疤,格外狰狞。 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有新的动作,捡起手电准备走了。 然而他低头推开手电的开关,往前面一照,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就贴在他面前。女人的眉目清隽得仿佛是照着戏本子里的女鬼模样画出来的,吓得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手电也应声而落,从侧下的角度勉强照出女人清瘦的身影。 隔着一段距离,他勉强能分辨出来,面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有手有脚,也没有沾满血迹口吐长舌。条件反射带来的骇然平复下去,又翻滚成另一层阴冷的恐惧。 布满褶子的黝黑面孔上露出似害怕又似痛哭的表情:“晓殊,你别过来,晓殊……” 他用地方话自言自语着,晦涩难懂的乡音,只能听得清晓殊两个字。 女人蹲下身捡起了手电筒,像照一个标本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而笑了笑:“别害怕,我不是许晓殊。我叫,姒今。” 第46章 肆陆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那农人惊吓过度之后精神便不太正常,蹲在地上发着抖,爬到树下去挖方才洒下的骨灰,仿佛可以当做救命的护身符。 姒今嗤笑地瞥过一眼,联络傅简过来载人。傅简在睡梦中被她一个电话吵醒,不敢有微词,套上外套立刻过来,见到人,眉头一皱。 姒今问:“认识吗?” “认识。”傅简皱着眉,言语里带着不解,“是邻居,就住在我家宅后头。” 那就对了。 姒今点点头,示意他把人带去个方便问话的地方。傅简用手电迷茫地照了照四周:“带去哪?你难道还要审讯不成。” 姒今刚刚也碰过那个手电,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挑了挑指甲,清理本不存在的污垢,表情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镇上的零星灯火:“不知道。你爱带哪就带哪去。他跟许晓殊的事有关系,跟我没关系。” 傅简被一噎,想起她说过不会把重心放在许晓殊的事上,看来今天她逮住这个人,心里就差不多有底了。他识趣地点头:“我把他带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我要是问出来了能告诉你。” “不用。” 姒今若有所指地看了那个农人一眼,冷冷淡淡:“估计问不出什么。” 她抛下这句话,就自个儿走了,也不让他搭送一程。 傅简再联系她,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姒今回去后总算睡着了一会儿,但后半夜多梦,一些零碎的梦境直到清晨才消停,梦得她头疼欲裂。她坐在旅馆旁边的粥铺子里掰一个花卷馒头,傅简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说了不用他帮忙问,但是傅简感激她能把关于许晓殊的线索交给他,依旧给她报告:“确实没问出什么。他说晓殊家的祖屋闹鬼,要撒她爷爷的骨灰镇住晓殊。” 姒今笑:“要撒骨灰镇住,也得先闹鬼才能想出这个办法。鬼都没有闹起来,骨灰就储在手心里了,未卜先知,好算计啊。” 傅简也附和:“是。我也说了这事儿,但他不认,只说有人让他这么做的。” 姒今没回。 傅简把剩下的线索也一并倒给她:“对了。这事好像还不止他一个人做。好多人都轮班的,全是村里本地人,只不过昨晚刚好轮到他。估计也就我家里的人一直被瞒着。” 姒今嗯了一声,说:“不重要。” 傅简又是一噎,半晌才说:“那没事我挂了?” “嗯。” 姒今先按掉了通话,把掰好的花卷馒头全泡进白粥里。费这么大一通功夫,却不吃,泡完了就好像工序已经完成了,万事大吉。 她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旅馆出来,从粥铺子门前走过去。 他一只手还缠着绷带,走在街上特别醒目,却好像没看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走了过去。 姒今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太阳,心里想的是:他难得起得那么晚。 旅馆不供应早饭,周思诚走的方向是门前高叠起来的包子蒸笼,要了普普通通的包子豆浆,付了钱往里走。她本来看得出神,他突然这么一转身,正好对着的就是她这一桌的方向。 店面很小,只摆下了三四张桌子,其他桌子也都三三两两地有人,只有她这一张只有她一个人坐。大概是她模样太奇怪,之前也没有人敢来跟她拼桌。 周思诚没有刻意避讳她,拎着早点袋子往她面前坐下,说:“早。” 姒今低低嗯了声,想继续掰她的花卷,结果一低头发现全泡进粥里了,一时间手都没安置的地儿。 周思诚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说:“昨晚出去了?” 姒今:“去了许晓殊家,还见到了聂远生。” 他终于露出了这两天以来第一个有波澜的表情,惊讶道:“青叔?” 姒今这会儿却不再细说了,淡淡“嗯”一声又没下文。 她这样,好像故意挑起话头却吊他胃口,引他主动去问她一样。周思诚生出这个念头,也觉得有点惊奇,吃着早饭沉默,没有急着问。 姒今突然把那泡了花卷的粥碗往旁边一推。 周思诚抬眸:“怎么了?” “没事。”她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一声“吃完了”,捡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就要走。 周思诚忽而笑:“你都一点没碰。”看她杵着不动了,眼睛往下指了指,“坐下吧,跟我说说青叔的事。他怎么会在这儿?” 姒今还是不动。他又补充:“我昨天在旅馆也看见个挺像青叔的人。本来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那人还真有可能是青叔,说不定就跟我们住对门。” 他的语气总能百试不爽地将人安抚,把挽留的意味都化在了温和的声线里。姒今勉为其难地坐下来,依旧拿着那张纸巾细致地擦净右手的食指。 周思诚微笑,目光落在她手指上:“你好像胖了一点。”微微停顿,又说,“手指有肉了。” 说得好像睽违多日。 姒今愣了一下,撑开五指伸在他面前:“有吗?”她的眼睛定定的,透明空澈,语调是礼尚往来一般的平直,“我觉得你瘦了。” 周思诚抬头,正撞上她的视线。两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把话题往青叔身上引。姒今也很自然地说起她是如何在许晓殊家祖屋守株待兔,遇见青叔跟踪一个农人过来,又如何离去。她说:“所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聂远生就可以了。你应该有聂远生的联络方式吧?” 聂远生一直云游四方,偶尔才会在周家出现一次,但是周家人一直都有联系到他的方式。周思诚点头若有所思地应了声“有”,两个人终于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潦草的早饭早就吃完了,对话也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可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思诚打破僵局,没话找话地问:“真的瘦了?” “嗯。”姒今还是那平波无澜的调子,说,“瘦了不好看。” 周思诚忽而笑了一下。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姒今,你自己大概没发现。你很傻气。” 第47章 肆柒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姒今,你自己大概没发现。你很傻气。” 姒今定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前是周思诚久违的笑容,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柔光,让时间的流逝都显得缓慢。 自从她明确拒绝了他之后,他很少再在她面前做出过这样亲昵又狡黠的表情。 可她竟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迟钝地,恍然明白过来昨天一整天那个客气又疏漠的周思诚,才是她所不习惯的。 周思诚等了片刻,抿了下唇,手掌在她许久没眨过一下的眼前晃了晃:“生气了?” 她漆黑的眼底,所有情绪都难以探知。只是纤长的睫毛稍稍颤动了下,忽略了他的问题:“吃饱了就去找聂远生吧。” “你去么,还是我去?” 姒今觉得这个问题愚蠢至极,看他的模样又显露出先前那种刻意的寡淡,更加觉得烦躁,剐了他一眼,语气冷下去:“想活就一起去。” 他头一次没被她的冷厉镇住,反口道:“我不想去。” 姒今蹙起眉,冷清的眉目里写着不可思议。 周思诚像是早已下了决心,平静地开口:“你让我来这里避一避,没什么。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傅简的事情,你的事情,我都不想参与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不像从前,每说一句话都习惯性地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和细微得几不可察的表情变化,征求她的同意。 现在他对自己说,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功成身退。或者,知难而退。 姒今下意识地笑了声,挑了挑嘴角掩去了她的诧异:“那你之前……” “之前是为了念念。”现在已经结束了。 周思诚说完,又自觉理亏。既然是为了念念,那么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驱车去截那辆货车?既然是为了念念,何必来傅简老家之后一直事事挂心。 他接着又补一句:“也还……” “行了。”姒今冷着脸起身,紧蹙的眉心里藏了许多他读不懂的顾虑。然而她兀自走了,只留下一句:“把聂远生叫来见我。你待在旅馆,别动。” ※※※ 周思诚依言找到了青叔。奇怪的是,青叔在电话里也问了他一句:“思诚,你参与这个事吗?” 他据实说了不会参与,青叔才像松了一口气般,说:“那就好,你好好养伤,完了就回去,好好照顾你妹妹,别再和……再和她搅合在一起。” 青叔的声音沙哑,声音苍老疲惫,是一个长辈的郑重交代。 周思诚“嗯”了声,青叔接着便说:“我会自己来找她的,这事你别管了。” 电话紧接着就被挂了。 他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异样。 姒今正从门外经过,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清寒的脸,眉头却一直没有松开过。周思诚犹豫了下,没有叫住她。 之后几天,姒今似乎和青叔接上了头,每天都见不着人影。傅简以为她彻底撒手不管了,旁敲侧击地来问过几次。然而周思诚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小镇子的日子宁静得过分,周思诚心底的异样莫名地加深。 姒今原本是希望他能一起调查的,后来虽然是他主动提出的不再参与,可是姒今竟然一反常态地答应了。以她一贯颐指气使的脾气,她想要差遣的人不听号令,她居然毫不生气。她那时的眼神可称得上讳莫如深,仿佛这才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果。 青叔和姒今,到底都在瞒着他些什么? ※※※ 是夜,姒今跟着聂远生,来到离镇子几公里远的一块荒地。照聂远生所说,这中央有一间研究所。村里的人说,这个研究所十几年前就建在那儿了,具体是做什么的谁也不知道,都是国家机密。这两年荒草丛生,也从不见人从里面进出,看着是个荒弃的,可是一靠近还是有人把守。 说是研究所,其实也就是九十年代造的几栋平楼。 聂远生指着荒草掩盖的楼房,向姒今介绍:“我打听过了,村里有传言,说那是造炸弹的,还有人说是造生化武器的,没人敢靠近。种地的人说的,反正都没个谱。” “生化武器”这样的,在姒今听来是个陌生的词。但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东西,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造出那种东西,她面无表情地听他继续说。 聂远生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自己也不能全信:“我调查了几年了。最近几年除了许晓殊,还有好几个女孩失踪,或多或少都和通灵师有关系。我找到这里,一直没能进去看,但是用符纸验过,里面可能有那东西……” 姒今终于翕动了下唇:“说清楚,什么东西?” “就是……和你一样的东西。” 姒今眼神一寒,寂然无声地盯着夜色里布满青苔的灰色矮楼,浑身散发出危险地气息。 然而只是一瞬。 她静得像一块浮冰,幽幽道:“魅。不是‘那东西’。是‘魅’。” ※※※ 姒今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 小镇的夜黑得彻底,她走在阒寂的走廊,脚步放得愈发慢。 或许是因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掌握,她已经习惯了碰着运气活一日是一日,是吉是凶,对她而言都是无喜无悲。这不知是潇洒,还是自暴自弃。 然而这一世她需要做太多的算计,许多谜只有她自己来解,许多人需要她来看顾。 怎么会变成这样? “目的”和“顾虑”,都是人才需要考虑的东西。她从前连生死荣辱都尚不挂心,如今何时已经拘囿于这些人间的繁杂琐细了。 她想着这些,益发烦躁,加快脚步路过周思诚的房间。 然而正当她走过的那一刻,房门里传来一声尖利的玻璃碎裂声。仿佛是谁与谁起了争执,杯盏应声而碎,更传来开窗户的破风声。 姒今神色一凝,几乎是一瞬间便破门而入。周思诚常用来喝水的玻璃杯碎在地上,床榻尚有余温,屋内黑漆漆地没有光线,也没有了任何人。 只有沾着油污的窗帘,由于窗户被打开,被夜风刮得扑向人脸,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飞蛾,在她的脸上投下无边的阴影。 “周思诚?” 姒今的脸上一闪而过愤怒与茫然,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周思诚?沈眠婴,是不是你?” 这场景像极了还在上海时,医院里的场景。可是那会儿人还在,如今却没了。 她不得不联想到沈眠婴。 姒今身形极快地掠向窗边,愤怒让她的脸色僵冷如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寒冰。拳头无意识地攥紧,连带着臂膀都僵硬。 正当她掠出窗沿的一瞬间,忽然有人从外面,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姒今气愤之中,差点下意识地大打出手。 然而这只手的体温太过熟悉,连那绵和却坚定的力度,都像极了那一个人。 她回头一看,不是周思诚还能是谁。 第48章 肆捌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旅店没有阳台,窗外只有一个水泥平台,大半被空调外机占据,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位置。 姒今被他一拽,由着惯性撞上去。周思诚原本坐在逼仄的台子上,长臂一捞,把人抱坐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两个人一起摔落下去。 星空寥落,三层楼的高度不高,却有着脚踏不着实地时独有的失重感。姒今往下一望,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疯了?坐在这里看星星么?” 从他的角度望,确实能看见星星。天琴座,北天银河中最灿烂的星座之一,神话中的织女星。 庄公七年《春秋》有天琴座流星雨的记事,“夜中星陨如雨”。那是世界上有载最早的流星雨。 周思诚顺水推舟地说:“这里空气好。上海城区很少有这么好的视野。” 姒今寒声道:“你出车祸之后,病历上写你‘颅内出血’,是不是撞坏了脑子的意思?” 她嫌恶的脸上尚有一分方才找不见他人时的惊怒,来不及换上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情。 “是。你对病人态度好点。”周思诚笑着,刚才坐在这儿准备好的几套说辞全忘了,只觉得吹久了夜风手脚微冷,把她往身上抱了抱。 姒今紧紧贴上他的胸膛,双手都施展不开:“你干嘛?” “取暖。” “我又没有体温。” 凉的,像抱个冷血动物。 周思诚不嫌肉麻地说:“心是热的。”姒今牵了下嘴角刚拉开一个冷嘲热讽的架势,就听到他说:“姒今,你跟我解释解释。你刚刚从这扇窗户飞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把她避重就轻的套路摸得透,只给她两个选项:“是不是在找我?” 是,或者不是。 姒今被这一方高不成低不就,四处都不挨着的逼仄天地给禁锢着,一时间居然被他问得一怔,忘了自己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这里。 趁着她思考的这一瞬,周思诚欺身压上她的唇。凉的,像她这个人。他在夜里坐得久了,嘴唇也微凉,贴合的那一瞬竟觉得淡淡的温热。他没有侵入性,不逼她张口,只是在她凉薄的唇上逡巡,末了甚至轻舔一下。滋味太好,彼此都觉得不舍。 周思诚匀着气息问:“是不是?” 姒今不说话了,比任何时候都静,看着他的表情像看一部学术著作。 良久,她目不斜视地说:“我以为你放弃了。” “没有那么容易。”这句是对他自己说的。周思诚抵着姒今的前额,虽然不是冬天,她却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活人的味道,里头全都是情绪:“当初如果没管你的闲事多好?那会儿觉得不是闲事。现在想想真是闲的。” “闲着闲着也到今天了。”他的呼吸出奇地平静,“谁也别躲了,行么?” 姒今被这夜沉落木的气氛感染,讷讷地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聂远生说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其他的魅。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事情很快就要了结了。闽东,沈眠婴,转眼百年时光过去了,耄耋老人尽皆亡故,时代都变得她不认识,她追着的这个执念也走到尽头了。 这个关口,她不知道该怎么打算“以后”。这个词,想也不敢想。 他犹豫了一下,看她道:“没关系。” 姒今语塞,好像他说没关系就果真没关系,忘了这茬,又说:“……可是你会死。” 不仅会死,还会老,会变,会有病痛伤寒……太多了,人怎么能这么脆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死”字。 在她衡量人的寿命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碰“以后”二字了。 可是她没有意识到,需要人来提醒:“人一生有太多变故了,所以很少把一件事放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里计算,很多时候只看现在就已经很不容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要是真觉得生死看淡,总有一死,刚才出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姒今心如明镜。 她对自己说,对尘世的任何留恋,都是不应当的。然而眼睛止不住去看他下巴新生的青色胡茬。刚才刺着她了。看久了就想逃,像第一次那样不告而别。她知道周思诚看出了她的意图,可是他不阻止。 她要逃避起人来真容易,凭空就能从你眼前消失。周思诚脑海里回想起来的全是她上一次消失之前,给他唱的送别曲。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他眼底那么失望,不是得不到回应的失望,而是对她这个人的失望。 姒今见不得他这么失望,手贴上他的脸颊,烫到心尖,毫无防备地落了两滴泪。 周思诚滞了片刻,才拢着眉心,帮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他也没给她下什么猛药,怎么就把人惹哭了。姒今连哭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像被冰封住,僵硬得没有情绪,看不出眼泪从何而来。但他措手不及,料想过千种万种她的反应,也想不到能把她弄哭。 她心里也不悲恸,想不到去埋怨命运磨人,只是头一次这么遗憾地说:“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姒今的身影终于还是消失了。 没有残存一点点温度,风里头微微有她身上的气味,清得没有任何香气,像是自然界里生长又衰败的有机物。 一如她这个人在世间的痕迹,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好像都了无踪迹。 第二日,傅简载着个人到了旅店。 孙清岷一下车就张开手臂像拥抱雅典娜女神:“还是乡下地方好啊!上海那真是走哪都一股废气味!” 周思诚下去接的人,问傅简:“他怎么过来了?” 傅简一脸“你问他”的表情。 背着个包袱坐了一晚上长途汽车的孙清岷大感伤心,说:“孙叔我还是游方四海的命,今丫头跟你小子在一块儿,我不放心!得亲自来瞅瞅!” 傅简抽一根烟说:“一清早就找上门来了。周岳派的人来,估计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现代通讯那么发达,什么事不能电话短信,非要飞秃子传书? 孙清岷不信任傅简,一脸神秘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你先带我去找今丫头。咱们慢慢合计。” 周思诚的房间是个标间,孙秃子把他带来的那些经书符纸和一个钵全堆到另一张床上,一屁股坐下。 周思诚给他倒了杯水:“您先坐着,我去叫姒今。” 孙清岷对他这礼数周到的称呼叫得一阵受用,窝心地说:“去吧去吧,告诉她我这有大事要跟她说。” 姒今就住在隔壁。周思诚出门一拐就到了门口,就是不知道怎么敲门。 犹豫了几秒,才轻轻敲了两下。 里头很安静,像是没有人。周思诚静静候着,也没听见脚步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姒今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周思诚看着她微笑:“早。” 他把自己收拾得一干二净,只有眼圈微青,暴露出昨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姒今也一样,刚刚才起,有点起床气:“什么事?” 周思诚把她额前散着的碎发撩一下,姒今下意识地躲,他却好死不活地给了她一个早安拥抱:“孙叔从上海过来了,说有大事要跟你说。” “他能有什么大事——”姒今顾着嘲讽孙清岷,居然第一反应没挣开。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温暖的味道。姒今靠上去只到他的肩,问:“抱完了吗?” 声带在他锁骨处微微震动,心尖莫名动了一下。周思诚放开她:“要不要换件衣服?” 姒今近几日行踪诡秘,夜里大多时候不见人影,出去跟着青叔查访。昨夜倒是老老实实换了睡衣,睡了一觉。 姒今微微张臂:“有问题?” 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瘦削的身子裹着条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就能耀武扬威地指挥他。 周思诚轻笑,拉着她走:“这样也行。” 反正是见孙秃子。 没走两步到房门口,他才放开握着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姒今平静无澜,他却觉得有点像偷情。 以孙清岷的眼神儿自然看不出什么来,一见到姒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喊着想死我了,没个正形。周思诚拿手挡了一下,说:“不是说有大事?” 孙清岷瞪了他一眼,好在确实有了不得的大事,双手拽住姒今就往床沿上拖:“坐,坐。今丫头,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周思诚淡淡瞥了一眼孙清岷的手,不动声色在另一张床上落座。 孙清岷一脸严峻:“今丫头,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干了什么不太像你会做的事啊,说了什么话又不记得了……” 姒今瞟了周思诚一眼,话仍是回的孙清岷:“你直说出了什么事。” 孙清岷一拍大掌说:“周念疯了!啊也不对,就是偶尔疯……周岳说她一到晚上就跟换了个人似得,跑到秋千架上晃荡,边晃边唱歌,都是明清时候的调子!” 第49章 肆玖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孙清岷来这一趟,就是来请姒今这尊大佛回去的。 周岳知道自己得罪过她,自己不敢来,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就派孙清岷这个中间人来说道说道。孙清岷是行家,一听这情况就知道不对劲,翻遍了鹤年法师留下来的手札,一刻没耽误,风风火火就来盐城见姒今了。还是周岳亲自把他送上的长途火车,对这个神经有毛病的秃驴挺有感情,叮嘱他:“走在路上别被人骗了。见不到姒今劳资兜遍全中国也能把你揍死。” 孙清岷那可是马不停蹄就来了,依着周岳给的地址摸到了傅简家。结果傅简说姒今和周思诚跑去镇上过二人世界去了,吓得他不轻。幸好顺顺利利见到了人,把事一交代,算他不辱使命。 可是姒今却说:“我不能回去。” 孙清岷大惊失色:“这怎么成?!”他鬼鬼祟祟地拉着姒今,小声说,“师父留下的手札,我都看了,里头有说这引魂咒的副作用。沈眠婴那女人那么厉害,不也被副作用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和周念这一出,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得在一块儿合计合计,有没有什么善了的办法。” 他回想起沈眠婴,不寒而栗,哆嗦道:“今丫头,你总不至于想要以后顶着张周念的面皮活吧!” 周思诚听了个大概,想起刚来盐城那一夜,姒今躲在许晓殊房间的衣柜里,精神确实出过问题。但是姒今不以为然,只说这个副作用是她早已知晓的,他便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听周念的动向,却不像是能置之不理的。 他冷静地开口:“姒今外貌上没有变化。念念也只是夜里梦游,没说有身体机能上的变化。人受过剧烈刺激之后,确实会产生精神障碍。周岳一开始跟我说过,带念念去做心理检查。查出什么没有?” 孙清岷一副“你们这些扯科学道理的都是神经病”的表情:“能查出什么来啊?周念一闻到消毒水味儿就吐,靠近医院方圆几米就不肯走了,哪能查出什么来!” 科学道路是走不通了。然而姒今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回去。” 聂远生这天又失去了联络,只说等时机成熟了联系她,给她留了个电话号码。 这档口,天大的事情她都管不了。 孙清岷一阵为难,唉声叹气了会儿,扯住她袖子说:“不瞒你说了!今丫头,我仔细找了找记载,沈眠婴是强行对你用的咒,所以只是她被你影响。但是你是主动用的啊,周念的生魂过了你的身子才进的肉壳,难保你们两个都有影响!这事不是周念一个人的事!” 他把最严重的猜测说出来,大叹一声:“唉!说不定,你们两个的命数都要纠一起。” 周思诚本质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依然不相信有命数这码事。孙清岷知道他不相信,搁床上一躺:“你们不信!之后吃亏去吧!” 姒今一言不发地回屋。 周思诚跟上去,问她:“你和青叔在进行的事,那么重要?” 姒今目视前方,嗯一声。他再跟一步,姒今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不要管这些。之前你不是说得挺好的,再也不管这些事了,养你的伤。养好了也不要回去,现在不是科技挺发达的,想去哪里去哪里?走得越远越好。” 周思诚看着她的眼睛,瞳仁在光线下呈淡淡的琥珀色,每一句都是她的算盘。姒今一向对肢体接触冷感得很,此时此刻的主动示好,恐怕也是她说服人的一种手段。周思诚把那条纤细的胳膊从肩上缓缓拉下来,说:“姒今,这事没商量。” 铃声骤然响起。 姒今买的新手机,简易傻瓜。她用的是最基础的铃音,在一片悄寂里格外刺耳。 对话被迫中断。她进房间看,缓缓切入界面,是一条短信的反复提醒,是青叔的:“今晚十二点。” 周思诚也看到了,转身出门:“我去通知孙叔。” 真到了夜里,来的还不止孙清岷。 傅简开车到楼下,车灯一晃,几个形容迥异的人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孙清岷第一个不同意,指着傅简:“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傅简当年跟周岳算计过姒今一笔。这帐姒今这里揭过了,但是给孙清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周思诚劝不住,便问道:“东西准备好了么?”孙清岷脑筋虽然不清不楚,但是论法术是靠得住的。他亲眼见过他用符纸唤出姒今。 他果然不吭声了,嘴里叽里咕噜地说:“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啊。我师兄走的时候跟我说了,是去别处安家养老了,没说要查这查那的。跟今丫头联络的那个,是不是他还说不准。”孙清岷躲躲藏藏几十年,把心眼熬尖了,没几个是他相信的。 姒今倒颇有种是奸是恶,择才取之的气魄,问傅简:“上次抓住那个农人,你就放回去了?” 她说这话,是料定了傅简没有那么轻易放回去。傅简也不掩饰,盯着夜里的路况,说:“后来用过催眠。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招出几个平时跟他换班的。我都一起问过,没什么进展。不过他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猜测,说是让他们撒骨灰的那个人,想借此镇住晓殊,他们抓晓殊还有别的作用。如果是这样,晓殊很可能没有死,跟周念的情况差不多。我看不见她的鬼魂也就说得通。” 姒今颔首。跟她的猜测差不多。 孙清岷听了,为她鸣不平:“又出个周念那样的女娃娃啊?不会还要我今丫头救她命吧?”他挥舞着干瘪的拳头,看上去十分滑稽,“我今丫头是什么!山里的灵芝啊?逮个命不好的就要她救啊……” 周思诚被他呼得百感交集。就连他都是有私心的,不可能把念念的安危置之不顾。到头来,全心全意只为姒今一个人着想的,居然只有孙秃子。 傅简回头看姒今的态度。其实孙清岷说得没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确实走投无路,得求到姒今头上。但是姒今会不会救,他没有半分把握——如果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向她示好,他居然还天真地威胁过她,真是追悔莫及。 众人各怀鬼胎,车也在一片荒地里停下。 孙清岷晕车,下车就吐了,在草丛里头把晚饭呕了个干净。傅简熄了火也下车,甩上车门。副驾驶座上,周思诚刚解开安全带,姒今的脸就出现在车窗边,静静看着他。那目光有着平和而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让他停止手上的动作。他摇下车窗,问:“不想我去?” “到这里就行了。”姒今冷声说,“你伤还没好,下去了也是拖累。” 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原也不曾想过逞能。但被她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有些伤男人的颜面,故意道:“好歹是个活人,给你当个肉垫子还是趁手的。” 姒今用正常音量说:“肉垫可以找傅简。” 她说话一点也不怕得罪人。周思诚笑了声,侧目去看车头的傅简。据说通灵师的五感都会比一般人灵敏,这一下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傅简低头点一个没油的打火机,没回头,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周思诚托着她清润的下巴亲了一下:“那你小心点?” 姒今微微点头:“嗯。” 那厢孙清岷把肠子倒干净了,抹抹嘴巴一抬头,叫嚷:“这哪有我师兄的人吶?荒郊野岭的,别招小鬼欧。” 姒今双手放在口袋里,向前两步踩过卧在地里头的一块盘石,眺望夜色里的水泥平楼:“聂远生在里面。” 孙清岷还沉浸在翻江倒海的虚弱感里,晕晕乎乎跟着走了两步。姒今突然停下来,让他回去。 他哪能答应:“放心!我走得动路,走得动!” 姒今蹙眉,命令:“小和尚,回车里。” “今丫头……”孙清岷被她的神情唬住,不敢忤逆,跌跌撞撞往回赶了。 周思诚看见孙叔在夜色里往回走,才明悟过来。她放任自己通知孙叔,多半也是看中了他一定会跟来,派个人跟他作伴。这样一想,心里竟然有隐隐的怒气。好像无论如何,不管她对他的态度排斥与否,他都被排除在她的计划外。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 姒今要和青叔联络,手机带在身上,屏蔽亮起——“接电话。”没一会儿,一个来电就进来了。 她扫一眼,按下接听键。 傅简和她并肩而行,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忽然嗤笑一声。 姒今冷冷道:“你都看见了?” 傅简摆摆手,笑道:“不是故意看的。我就是好奇,你这样的竟然也会跟人谈恋爱。” 姒今把手机放进口袋。屏幕依然亮着,一分一秒地累计着通话时间,她知道他全都听得到。 她声线凉薄:“把能做的事都做一遍,不枉来这一遭。” 第50章 伍拾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凉薄的声线传入他的耳朵里:“把能做的事都做一遍,不枉来这一遭。” 孙清岷拉开车门,用一个扶着墙的姿势冲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唉,我说,拉你叔一把……” 周思诚拉他上车。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里,孙清岷只觉得膈得慌,往屁股底下一看,嗷地叫了声:“怎么这么多蜡烛啊?” 仔细瞧了,一根根都是白烛,是有人备好的。 他吐得虚脱的脸飘乎乎的,这一下全清醒了:“你搞的?!” “嗯。”周思诚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捡了一根点上,竖在仪表盘上。 橙黄的烛光亮起,照亮两个人的半边侧脸。 孙清岷觉得他脸上一股子鬼气:“你想做什么?炸车啊?” 周思诚从座底下抽出一个行李袋,把剩下的蜡烛全都扫进去,举起已点着的那根蜡烛下车。孙清岷随后跟上,这会儿一点都不觉得腿软了,一直跟着他走了几百米,到了一块防风的水库后头,看他把满地蜡烛摊开。 不等他问,周思诚就主动说明:“孙叔,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孙清岷心道这准没好事啊……上一回他在云坪村安居乐业过得好好的,不也被他指使着周岳那小子劫持回上海,不得不掺和到现在。这会儿又闹得哪出? 他昂昂脖子,姒今和傅简都已经走得没影了,周思诚把手机放在草地上,只听得见衣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呼啸的夜风一吹,什么也听不清。周思诚调了话筒静音,确保对面什么也听不见,才说:“上一回,姒今和杨敬两个人去尸库那次,姒今传送回来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影像。非常清楚。那感觉就好像,是透过她的眼睛看见的一样。” 孙清岷愕然:“这……” “你说引魂咒会影响念念和姒今。那么我那时候抱着姒今,和她一块儿受了术法,有没有可能也影响了我?” “这,这……”孙清岷哑然,狠狠“这”了一会儿,才说,“没这个先例啊。你又不是傅简那样的通灵师,按说影响不了你的。不对啊……你要真是普通人,那术法别说影响你了,根本就作用不到你身上。引魂咒哪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啊。” 周思诚一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 周思诚打断了他:“如果我能感觉到引魂咒,可以帮她分担术法带来的痛苦,是不是说明,我也有通灵师的潜质?” “不是潜质……唉,这事儿难说得很。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情形啊。”孙清岷拍着脑袋回忆鹤年当年的授课,“别说通灵师了,这世上除了今丫头,我就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做引魂咒的导体。那可是个邪门的法术啊……挑人。” 孙清岷想了想,找出一个讲得通的说法:“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次是为了救周念,等于是连在周念身上的。你跟周念亲,不排斥你也说不准。” 没想到周思诚一听就摇头。他脑海里全是第一回陪姒今下古墓的场面,阴森幽暗的墓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姒今中了沈眠婴的暗招,他在那时就为她分担过。 孙清岷听出了关窍,抚掌道:“你以前见不到今丫头的影像,过了周念那回就能见到了。按理说,应该就是因为连着陪今丫头受了两回,两回影响都不深,但是两回加起来就多了!说不定真有什么效果!” 答案比周思诚料想中更进一步。 他忽地想起了姒今从前与他说过的话——“当个凡人多好,犯不着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普通。以后你就会知道,追悔莫及。”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别再往下追究,就到这里。 但他还是跨过了心底的那条黑色的线,看向孙清岷:“孙叔。既然我有这个能力,你能不能帮我主动和姒今建立联系?像姒今通过张是民的蜡烛,通到他家附近那样。” 孙清岷琢磨了会儿,往兜里掏出空白的符纸:“你要真有这个本事,传送不一定能做到,但是要让你看见,那是很容易的事。” 他脸上戏谑的神色都消尽,苍老滑稽的脸突然无比严肃,朱笔沾在符纸上,像划动黑白无常的生死簿:“不过,你真要试么?跟阴间的玩意儿打交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啊。” 姒今没料到她把孙清岷留下来,反而给他添了个帮手。只是无意听了听手机里的声音,阒寂得不寻常。 傅简察看了一周,说:“村民说看到这里有人把守,应该是假的。这地方至少废弃有几年了。草都长这么高了。” 姒今点点头,但是聂远生说里头有东西,他们还是得来这一趟。 大门年久失修,几乎是摆设。两人没花多少力气,就进入了废弃的平房。傅简打上灯,面前是一条封闭的,墓穴一般的走廊。 傅简说:“聂远生人呢?” 姒今拿出手机想和聂远生联络,却发现信号不知何时受到了干扰,连和周思诚连着的电话都“嗞——”地一声断了。再想拨通聂远生的号码,也是徒劳。 两人只好径直往前走。一开始没有拐角,也没有房间门,这栋房子的形制和一般现代建筑迥然不同。手电筒能照得到的地方有限,傅简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踩在阒寂又落满尘灰的阴暗空间里,仿佛走进了一条循环无尽头的道路。 但那只是他的想象。走了十几米远,面前就出现了一条走廊。 依然是灰暗的,水泥筑成的粗砺地面。没有任何的装饰,连尘灰都仿佛是这个空间本来就有的铺设。 典型的九十年代十几级台阶回环一次旧式楼梯,没有出口,没有任何的岔路,一直走了三层。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平台,延伸出去。傅简将手电筒朝那个方向一照—— 那是一条空中平台一般的道路,两旁都是玻璃,泛着他和姒今两人的影子。 他将手电筒光轻移,对着玻璃照进去。 反射来的强光刺得人眯起眼,而那一部分穿透了玻璃的光线,照亮了灰色的墙壁。 三层楼高的墙上,挂满了锁链。一条一条,手腕粗的铁链,绕着墙壁上的长钉与凸出的平台,像一条巨大的赤链蛇,盘踞在玻璃笼子的深处。 第51章 伍壹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幽暗的光线中,几乎不能分辨锁链中的事物。然而那东西像是能看见他们般,忽然动了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空旷密闭的空间里,令人头皮发麻。傅简不断变换手电筒的角度,却不能看清那东西的面貌,它是在示警、挣扎、还是恐吓? 他尝试数遍之后终于放弃,警惕地向后退两步,说:“这里有蹊跷。”光线不能抵达,像被鬼魅吞噬,一切都不能以科学原因解释。 姒今却闷声不响,悄然走近玻璃墙壁,手掌贴上去,一股火炙的炎热,将她苍白的手心都烫得发红。傅简骇然地喊她后退,姒今却无所畏惧地忍着疼痛,齿间逸出一声隐忍的轻哼。一束覆天灭世的白光吞尽这处空间,傅简被刺眼的光线迫使着以手掩面,紧闭双眼。 再度睁开,姒今依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眼睛空洞洞地望着玻璃,瞳孔抖动。 傅简照过去,仍然是一片黑暗,狐疑:“怎么了?这里有古怪,聂远生到底在不在。实在找不着人,我们出去联络他吧?” “他在。”姒今静静道,“他在那些锁链中间,被扣着。” 她夜能视物,无论是阴世还是阳世的东西,她都能看见。在她面前的那堵高墙之上,悬挂着无数魂魄,有些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有些面目全非,仿佛只有一张空洞的脸。只有聂远生的身体很清晰,是刚刚缚上去的,鲜活得仿佛是一个活人在受折磨。 然而姒今知道,不是这样。那个浑身血污不断挣扎的聂远生,紧闭着他的眼。 姒今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傅简几乎向后撞上另一侧的墙壁:“死……了?” 她对生死看淡,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能牵动她的情绪的是,是这个古怪的玻璃空间。里面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一个阴魂的囚禁地。那些灵魂都有一张人脸,看着都像普通的人类,然而死后魂魄不灭不轮回,只有通灵师有这个能力。 这里囚禁着这么多通灵师的魂魄,难怪聂远生初次查探的时候,告诉她,这里很可能有魅的存在。 令她错愕的是,正当她查探这堵被施了术法的玻璃墙幕的时候,对面突然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隔着玻璃与她鲜活地对视。周思诚的手就覆在她手掌的位置,热力仿佛能穿透玻璃,让她感觉到他的体温。 周思诚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是惊喜,然而很快发现自己在玻璃的另一头,开始从里捶打那玻璃。 然而没有一丝声响,甚至没有丝毫的震动。里面的一切仿佛发生在另一个维度,外部的人感觉不到任何的存在。 傅简觉得这里邪门,竭力平复呼吸,维持理智:“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聂远生调查了这么多年,今晚进来都出事了。这里光秃秃一面墙,什么机关都找不到,万一突然……” 姒今打断她:“你走吧。” 傅简一愣:“……什么?” “你先走。” 傅简不能置信,然而姒今却像疯了一样,灵力向手掌汇聚,身体渐渐穿透这面墙。她不要命了?! 瞬息之后,姒今的身躯彻底消失不见。无论他再如何向墙对面探照,光线能抵达的范围越来越小,即便是朝着姒今穿过去的方向照,面前也仿佛根本没有活物,只能看见高墙之上那些生锈的、泛着邪异颜色的锁链。他再支撑不住,终于逃也似的跑出了这栋房子。 第52章 伍贰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密闭的玻璃牢笼里,周思诚看着面前渐渐现形的人影,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喊她:“姒今。” 他冒冒失失闯进此地,姒今的脸色本来不甚好看,但见了这张笑脸,只叹息一声,还敬他一句:“你也很傻气。” 周思诚蹙蹙眉:“你说什么?” 姒今却别开脸不再答,好像在置气。再兀自转身,勘测这处空间里的物事。 高耸的墙壁上,绑着聂远生的锁链咔嚓咔嚓地沿着蜿蜒的轨迹扭动,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姒今巡视一周,找不到机械动力的来源,手腕粗的锁链像一条条链纹巨蟒,缓缓贴着墙壁游弋。 周思诚在黑暗中看不见这一切,仰着头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说着一脚前踏,正猜到一段金属质地的链子,锁链突然急速收拢,金石之声咔咔作响,仿佛列车急碾铁轨。周思诚警惕之心乍起,不敢妄动,两耳边却穿来两道风声,他这才向下一个急滚,避开了锁链。姒今的手臂穿到他的肋下,带着他疾退几米。 高频率转动的锁链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破空而去。姒今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链子是个捕杀阵。” “沈眠婴的?” 姒今点头:“有些年头了。” 看这个地方的破旧程度,至少已经好几年没有启用。她甚至还在这里闻到了许晓殊的气息,血腥气久久不散。也许最后一个被这个阵法吞没的,就是她也未可知。 可是这个废弃多年的阵法,聂远生来查探过这么多次都没出事,居然在今天又启用了起来。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阵法的主人在这里。 沈眠婴,在这里。 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姒今紧皱眉头,说:“跟上来。” 周思诚的表情却很轻松:“觉得我累赘吗?” 她站定,回身说:“她既然把我引到这里,就算你不来,也是一样。” 本以为大难临头有千言万语可说,可是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才发现在这个无光的黑暗世界里,他并不能看见她的目光。 周思诚能感觉到她突然的安静,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注视。那种目光很宁静,就好像初初认识她的时候,她说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了一遭,有太多恩仇要回报,却没有什么让人甘愿活着的期盼。所以生命的结束对她而言,和长途跋涉的结束,繁杂工作的结束,是相同的。 一种很自然的解脱。 死亡能够给她一直渴望的,不再为恩仇奔波的借口。 姒今松开眉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说:“过来。” “不要踩到链条。很麻烦。”她说。 也不知在彻底的黑暗中,他要如何避开遍布满地的链条。但他确实做到了,很慢很慢地向她靠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回身转向她的方向。 接应他的是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毫无重量的一个吻,姒今式的冷淡低凉。 周思诚愣住。 姒今转身带着他走,说:“上面走不通,下面该有通道,恐怕要走地下室了。”她的声音抿着层笑音,“约莫会见到许多骸骨。幸好你看不见。” 他问:“看见又怎样?” 她答:“不想让你看见。” 即便行走在这样毫无指望的黑暗里,她依然想给他一个正常的光明的世界。 周思诚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水声。寂静空间里的滴答声刺激着人的耳膜,不像是人类世界的声音。手腕的皮肤已经习惯了姒今冰凉的体温,渐渐变得不能感知,整个空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是真实的。 让他觉得她还活着。他们还可以一起活很久。 但是这样的想法给他强烈的,挥之不去的预感,觉得不对劲。 她的态度,她说的话,整个这件事,都透着不对劲的地方。 姒今果然找到了她预料的那个地下室的入口,生锈的铁门像一个装饰,挡不住任何人的去路,像一个地狱的路牌,欲盖弥彰着提醒着来路人,吸引灵魂抵达漂泊的终点。她说:“准备好了吗?里面的味道可能不好闻。” 他牢牢拽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跟我说?” 姒今想抽出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异样地大:“嗯?” “你不肯回去救周念,一定有原因,是不是?”他也许不知道,黑暗里的他表情从未这么有逼迫感。 “我现在就是在救周念。” 姒今终于顺利抽身:“用过引魂咒的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如果一起活着,就一定会有一方衰败。沈眠婴就是这样,找不到我的日子里,她开始生白发,惧光,惧火,控制不住地苍老,连长相也越来越像我。如果我继续活着,周念也许也会那样。但是她没有沈眠婴的不死之身,也许很快会死也不一定。” 她说:“这些在我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多说无益。” “多说无益?”真的获悉真相的事情,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她怎么可以这样坦然,坦然地将这个秘密保守了这么久,又如此坦然地将它宣之于口。 姒今低下头,破天荒地,开口道:“对不起。” “我以前对‘未来’这两个字,没有概念。”她说,“对我来说,现在就是现在,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从来不懂得如何为未来打算,所以生死的决定对我而言都很轻易。后来……一切就不同了。” 她本来可以泰然至终,因为从未抱过任何奢望。 可是如今,不得不承认,她觉得有些遗憾。 真遗憾啊,从前没有认清。原来对每一个人来说,“未来”这两个字都是存在的。那里有很多变数,许多真相和残酷。但它同时,有着很多盼望。 她从未想过的那种盼望。 说着,她彻底打开那扇生锈的门。 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刺耳到无法忍受,一层一层,如钟磬之音,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回馈予人。 同时,那些被砸到的链条,也开始重新活动,像无数没有意识的蛆虫,开始吞没这个世上一切的腐朽气味,也将一切变成腐朽。 她弯腰走进去,被里面的尘土和酸腐气息,呛得咳了两声。 “进来。” “来不及了。”她说。 已经分不清拉着他的究竟是她的,还是命运的手。总是毫无气力,没有他申辩的余地,就被拉进下一个深渊里。 周思诚木然地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异样顺从地往下走,好像那些侵入呼吸道的异味和飞尘对他毫无影响。 他自嘲,觉得荒谬也觉得可笑,可是最后都木然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去吧。我不会拦你了。” 也许真的有过那种不自量力的念头。希望成为她对人世的一点点期待,希望她在尘埃落定之后,就循着他用真心点燃的一点点光源,找到存于人世的路。 可是都是假的,都是一厢情愿。 根本没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他们之间,一切都是尘埃造就的海市蜃楼。当尘埃消散的那一天,彼此也会不复存在。 他淡淡说:“姒今,你真的没有心。” 姒今一步步往后退,在幽暗的底下通道里越走越深,端详着他僵硬的脸色,笑笑说:“是吗?我也觉得我没有。” 第53章 伍叁 千千小说网 www.qqxs.us, 地下通道走到深处,有两条岔路。 姒今几乎没有犹豫地选了一条,走到底,是死路。 这里的空间越走越宽广,到最后一整面石洞,墙边整整齐齐摞着一个檀木大柜。粗看很像中医馆里药柜,上下几十个小抽屉上安着铜锁,上面用铁片刻了名姓。 铁锈得厉害,很多已辨不清了。 周思诚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强自平静:“这是什么地方?” “档案室。” 姒今翻过几枚铁片,拽了一个抽屉出来:“这柜子上全是名字。” 抽屉里的纸张已经很陈旧,翻阅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暗的地道里如虫蛇流窜。 她一目十行,看完一叠,扔在脚边。 周思诚好像拒绝和她过多交谈。 但在这完全的黑暗里,他失去视觉,不知道前路后路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她眼里又有怎样的发现——他甚至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一切给他带来难以阻挡的焦灼感。 难耐的时间里,姒今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许晓殊死了。” 她说。 然后她起身,路过他的时候,将一叠旧文件和一块生锈的铁片交给他。 周思诚下意识接住:“这是什么?” “要是能出去的话,你把这些交给傅简。” 她顿了顿,又说:“你一定能出去的。” 说完,她一如往常地径自向外走,换一条通道尝试,冷静地解释:“这上面有许晓殊被抓到被折磨致死的经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早年是一个试验房,兼监狱。沈眠婴找不到我,为了延缓衰竭,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抓一堆通灵师来,把她们当养料。可惜收效甚微。” “许晓殊就是里面倒霉的一个。” 姒今笑了笑:“我先前通过傅简感应到过,她还活着。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撑到最近才死。但她运气不好。这时候我出现了。她们这些替代品,也就失去了价值。” 她步子迈得很闲散,像无数次的从前那样,闲庭信步,悠然赴死,不惧怕谁,也从不等谁。 突然,她的背影顿住了,说:“她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呢?” 周思诚循着声音,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从不知名的方向灌进来,吹得他手上的纸页沙沙作响。 姒今返身,毫无预兆地抱住他,声音令人心沉地平静:“她也许一直强撑着在等人救她。但她没有等到……” “……姒今。” 他是很克制自己情感的人,但此刻,呼吸已经不受他控制。眼角莫名地湿润,眼眶发胀,吐息都困难,声音无法阻止地发哑。他的大脑竭力地否认,但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这预感太强烈。以至于他连自己的身体都骗不过——她要走了。 一个声音占据了他的身体,接管了神经中枢——她要走了。 不会回来了。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地下通道突然地动山摇,仿佛地底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正昂首掀翻地表。远处的锁链铿锵作响,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像无数尖叫着逝去的鬼魅。 周思诚的第一反应是抓住姒今的手。 然而她似乎也同样如此。电光石火之际,姒今已经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用身体为他挡住了坠下来的沙石和岩块。 通道尽头的檀木柜子轰然倒塌,在密闭的空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扬起呛人尘土。 视线所及之处,年代久远的柜子在面前四分五裂,带着那些资料和满身秘密,分崩离析。 不知过了多久,斜上方在剧烈的震动之中出现一个豁口。姒今在月光透进来的那一霎,带着周思诚在地一个打滚,钻了出去。 光线突如其来。 除了月光,还有不该存在的雷电。 妖异的闪电劈开天幕,伴随着浓浓乌云卷走月辉,不多时降下一场大雨。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传来蛇蜿蜒游动的声响。 周思诚在紧急时刻把自己垫在了姒今身下,闷哼了一声。 草丛里的声响一丝丝移近,他警觉地睁眼,终于判断出来——这声音是脚步声。 一种几乎不属于人的脚步声。 姒今从他肩上抬起头,往月光尽遮的方向看。 雨丝淋湿了她的头发,额前鬓发贴在眼前,将视线割裂出几道岔口。破碎的画面里,一个阴影越走越近——那是一个红衣身影,自远处慢慢走来。 ——沈眠婴。 人尚未至,她的声音已穿至耳畔:“好久不见啊,姒今?”